《惟摄天下》 第一章 惊梦余音 喧嚣、争斗、混杂、痛—— 脑海中遥遥响起连片的厮杀声,又仿佛这动乱是发生在耳畔,宁千亦缓缓睁开眼睛,顶上是孤枝纵横的深沉夜幕,周遭人声嘈杂,不时有剑影交锋,尖锐中激起数道寒光。 她方有一些感知,胸口立即袭来刀穿斧裂般的剧痛,生生将身体钉住一般。 “嗯……唔——”她微弱地挤出一丝低吟,一口鲜血便冲喉而出。 四下纷战不息,耳边像燃爆了无数轰鸣,她觉得呼吸维艰,眼前的光亮越来越稀薄。 直至堕入了黑暗。 …… “小姐……” “小姐,你怎么样?” 宁千亦再次醒来时,天光明净,这翻覆的一觉如同是场没有尽头的噩梦,她听闻有人呼唤,声声急切,朦雾般的视线里渐渐透出一个衣着奇异的男子。 “小姐,你醒了。”见她有所意识,男子紧敛的眉峰舒展开来。 “……你……”她聚起极末的气力发出一个字,嗓音带着残破的嘶哑,这一动作,胸口竟传来一道真真切切的剧痛,仿佛利刃直扎。 男子匆忙止住她,“小姐别动,你伤势太重,切勿牵连伤口。” 宁千亦睁大了眼睛,这下她看得分明。 她正躺在一张老旧的床上,面前男子赫然一身不伦不类的古代装扮,简洁的黑色衣袍由一条腰带束着,只在领口跳出一抹内衫的白色,头顶的发冠将黑发拢起垂于脑后,眉眼间顶出几分神采,透着无比的干练,只是他的左臂却被一抹白纱缠住,吊在胸前,看来受了伤。 他是谁? ——不,她这是在哪里? 她、她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男子见千亦目中现出的惊恐,复又开口,“小姐别怕,现在已经安全了,我们在赶往京城的路上遭遇凶杀,万幸箭矢偏了胸口两寸,未危及小姐性命,只是少爷和同行的其他人……” 讲到此处,男子坚毅的面容忽而一恸,眼底也起了猛烈的颤意,他语声压得低沉,“但是小姐放心,清寒誓要保护小姐,抵达京城。” “你、是谁……”宁千亦脑海中万般的翻涌疑问却只逼出了这一句。 男子惊诧,“小姐你说什么?” “我……不是——”千亦以为他认错了人,急于辩解,却在这时扯动了伤口,猝不及防的疼痛钻心而来,她面容拧起,冷汗直冒。 “当心。”自称清寒的男子忙将她扶住,“别说了,先休息一下,我去煎药。” 男子刚一转头,就发现床上的人已经挣扎着起身,他一惊,“小姐你干什么?” “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 顾及她身受重伤,男子只得万般小心费力地将她稳住,可她激烈挣扎,如同逃生一般,胸前的重重包扎都已氤出了血迹。 “现在外面很危险,杀手一定还在四处搜寻我们……小姐且先养伤,等身体无碍,清寒一定拼尽全力送小姐回府!” “我,不要——”她只觉得恐惧,胸口紧窒,无边的虚无感夺走光亮,便又昏厥过去。 * “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情绪不稳,以致神思紊乱……” “……头部没有创伤淤肿,失忆想必只是一时受惊所致,切勿操之过急……须得安心静养,有望康复……” 从宁千亦再次醒来,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她起初几天一个字也不讲,能坐起时便安静坐在床上,任清寒遍寻大夫,得到的除了几张治伤和舒心解郁的方子,反复也只有这几句医嘱。 温凉的风自孤陋的窗口吹进来,她无法相信,她明明是来自21世纪的现代人,而如今,除了季节,她竟全然不知所处何地、何种情势甚至……哪个年代。 “小姐,清寒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求你说说话……”眼前男子因连日来担忧竭虑,人已是憔悴清瘦。 她仅仅从他这几日断续的话语中得知,她叫宁千音,父亲是时任京城兵部尚书,宁宿远。 “宁家如今……”男子顿了顿,“还要靠小姐支撑。” 父亲在数日前病逝,宁千音同哥哥宁倾寻还有家中一行人赶往京城奔丧,未料途中遇险,如今只剩他们两人。 “还请小姐切勿自苦,保重身体……” 他们现在借宿在一处偏僻的农家里,十几日多蒙一位孤寡老妇的照料。 “小姐……” 她绝不是宁千音,但她要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他口中的宁家小姐。 “跟我说说。”千亦苍白的唇动了动。 “小姐你说什么?”男子眉目中跃出光亮。 “我问,你来回答,”她仍是平静地道,“我想知道自己还能记得多少。” “好,好,你说。”听闻她有所反应,清寒激动地声音发颤。 她想了想,就从眼前的开始,“我躺了这么久,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四月十五。”他忙答。 千亦暗暗咬牙,只得又问,“那,是哪年呢?” 清寒笑笑,“小姐竟连年份都不记得了,现在正是大盈朝承尊九年。” 她没听过这个朝代。 “你说我们半路遇刺,是怎么回事?”她又问。 男子稍有缓和的面色转而灰白,“接到老爷病故的消息,少爷心中急切,便同我们日夜赶路,夜间行走本就多了一分谨慎,是以一路上都未出什么意外。那夜已近京郊,本来再赶一天一夜的路便可到京城,我们料想天子脚下贼人不敢造次,至平明时分又人困马乏,所以放松了警惕,岂料……” 他声沉,蓦地转身去桌边拿冷凉的药碗,借以掩掉眸中的闪动,再回身时,面色已恢复往常。 “那,当时的情形呢?”千亦又问,就着他送到嘴边的药匙喝下。 清寒深吸了一口气,“当时少爷和我带着小姐逃出重围,杀手紧追上来,打斗中我们渐渐不敌……一道剑光向小姐刺去,少爷急忙将小姐拉开,却将那一剑挡在了自己身上……他们将我们打散,我只知道不断地厮斗,等摆脱纠缠时,才见到远处少爷浑身是血,正与四个人抵抗,而小姐也中箭昏倒在一旁……”他说着已声线哽咽,“本来我们是敌不过的,幸而黎明的官道上一队车马经过,这些人心生顾虑,才令我们搏得一丝生机……” 碗中的药已经凉透,他话音落下很久,方才撷起勺子重又喂进千亦口中,冷汤入口,好像更苦了。 “那……哥哥,呢?”她迟疑着叫出那两个字。 “少爷那时已经重伤,没走多远就撑不下去了,”他深陷的眼眶燃起炙红,手中紧紧钳着的粗瓷碗激烈颤抖,好像下一刻就会摔得粉碎,“因为,因为小姐那时也伤势危急,我只得先将小姐安顿,找了大夫……听收留我们的婆婆说不远有一处山洞,那里景观天成,隐秘性极好,在洞穴深处还有一座寒潭,终年冷意袭人,我便连夜将少爷的遗体安置在那里,再回去找其他人时,已是尸骸遍地……” 空气里灌满了沉重的深寂,久久地压在胸口。 “小姐还想问什么?”长时,他主动道。 千亦看着他,“你的名字。” 他一愣,“宁清寒。”想想便又解释,“因为自幼父母早逝,我被宁家收养,取名清寒,老爷夫人见我与少爷一般年纪,便让我跟随少爷身边习武读书……宁家对清寒有养育之恩。” “小姐。”他突然唤道,千亦抬起头。 “清寒一定保护小姐。” 第二章 缘何应今生 在经历这场说出来都没人信的纷乱之前,宁千亦是一名珠宝设计师。那日她踏进公司,与寻常有些不同的,一股别样的气氛隐约笼上来。 其表现形式包括:同事们各具深意的眼神,及偶尔切切的几句私语。 宁千亦挑眉,并未在意。 自从自己设计的珠宝作品“蕾”在国内珠宝设计大赛一举夺冠之后,各方赞誉络绎不绝,与此同时,同行业的珠宝设计公司重金挖角的行为也悄然而起。 她虽然拒绝了各种高薪职位坚持留在公司,但是…… 看样子,流言似乎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呢。 来到自己位置,宁千亦刚一落座,就听到了文叶包含内容的声音:“欸,刚才有人每隔十五分钟就打来一次,指名找你呢。” “哦。”她点头。 “就不好奇是谁?”文叶眨眨眼睛,“还不快去回电话,保证不让你失望。” 千亦笑笑,“十五分钟后那人自会打来,我急什么?” 文叶啐道:“你这小丫头,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是你这般。” “冤枉啊女王大人,”千亦皱起小脸,苦恼道:“我可是连什么人什么事情都还不知道呢。” “你啊……”文叶白她一眼,抬头便见一个人,“楚总监。” 千亦也闻声抬眸。 文叶知道他是来找千亦的,便点点头,忙自己的去了。 其余同事向他打过招呼也都低下头各忙各的,看着面前阳光帅气、优雅俊逸的楚辞,他迷人的笑容将窗外的阳光接进来,赐予一室明亮。宁千亦不无头疼地想,这位半个公司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也是使自己处于并长期处于公司舆论风口浪尖的罪魁祸首之一。 她当下拿起杯子,径自走去冲咖啡。 楚辞愣了愣,也便跟了上去。 上班时间,茶水间并无半个人影,楚辞看着宁千亦,她专注做事的侧颜清澈沉静,一切经手有条不紊。 “你,没有听说?”楚辞试探开口。 “听说什么?”一切停当,千亦静静注视咖啡壶里漫溢着的雾气。 “那个郁氏集团。” “嗯?”她抬头。 “从早晨开始,每隔十五分钟就有人打电话来找你。”楚辞沉声,“对方说,他是郁氏集团的。” “就是那个横跨多个领域并且在诸多产业都发展得风生水起的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跨国集团?”千亦倒是有所耳闻,“即使在欧洲都有不少的产业……” “郁氏旗下也有珠宝品牌。”楚辞一语道破。 “你是说……”她不由一诧,“怎么会?像郁氏这样的企业,手下不是应该有很多国际著名的珠宝设计师么?” “不知道,不过听说郁氏总裁是个不循常理的狠角色。”他拿了只杯子,将煮好的咖啡倒进自己和千亦的杯子里,加糖搅拌,“何况,设计天才,竞相争之,这种事情近来不是屡见不鲜么?” 千亦撇嘴,不语。 “不过我知道,”楚辞扬眸,向她眨了眨眼睛,“你是不会离开的。” “是么?”千亦拿起杯子,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转身,“那可不一定哦。” “喂,”楚辞几步跟上,“听说老板在准备给你升职加薪,最迟下午,人事任命就能下来……看来用不了多久,公司首席设计师的位子也不在话下了,啧啧,刚二十来岁就做到首席——首席天才美女珠宝设计师宁千亦,嗯,看来我今后是该转行跟你混了……” “停——”被楚辞夸张的说辞搅得头疼,千亦一下停住脚步,正色道:“你想转行,我还没同意收你呢,市场总监,安心做你的市场,别来掺和我们设计圈的事。” “噫,”楚辞不满地摇摇头,“我们做市场的怎么了,我们推广的不仅是产品,更是设计理念,你要知道,营销也是有灵魂的。” 宁千亦看着他,眼睛逐渐眯起。 “楚辞。”她突然说,“这真的不是你的艺名?” * 再次回到座位,文叶走来,挫败地杵到千亦面前,叹口气,“刚挂断。” 千亦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文叶是说郁氏打来的电话。 间隔十五分钟,好精妙的时间规律。她想,银色小匙在咖啡杯里搅出浅浅漩涡。 “你真不打算回?”文叶狐疑地睨着她,似乎不相信这种几乎能令所有人如中头彩的好事当前,千亦果真可以淡定如此。 “那可是郁氏啊,”文叶低声又有些急迫,“这根铂金镶钻橄榄枝,不接可别后悔。” 千亦失笑,摇摇头,“这么重的橄榄枝,不会拿不动么……”待文叶伸手作势要点她的脑袋之前,她忙赔笑,“好好,等下打过来再说。” 然而郁氏的电话却没有如期而来,一直到傍晚,办公室里那群各怀深意的目光都没有盼来他们所期待的丝毫进展。 千亦长舒一口气,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时,秘书小姐踩着步子款款而来,“宁千亦,周总找你去他办公室。” “哦,好。”千亦应着,抬头便见文叶别有意味的笑容。 她不予理会,踏上楼,叩开了老板办公室的门。 “小宁啊,来来,快进来坐。”40多岁已有些发福的老板见到她,面上堆起了平日难以得见的热情,招呼千亦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周总,您找我有什么事么?”千亦问道。 立即便有咖啡送了进来,老板倚在沙发上,随口聊道,“怎么样,新的岗位还适应吗?” “嗯,还好。” 他微笑颔首,下颚多出一道褶皱,“从此你就是我们设计团队的核心之一了,好好干,将来前途无量啊。” 千亦点点头,“谢谢周总。” “对了,周末有个高端珠宝艺术品的展会,你陪我去一下。”老板饮了口咖啡说。 “是。” 下午刚刚升了职,又得老板亲自关照,千亦走出公司,身上粘着的目光又奇异了几分。 入夜的空气中氲着迷濛的水雾,千亦捏在手中的手机屏幕忽然从容不迫地亮起,像暮霭中孤寂的街灯。 她低头,是陌生号码。 “喂。” 听筒那边礼貌地停顿,“我是郁司越。” 郁——郁氏。 她反应过来,这个名字隐约是他们白天话语间提到的郁氏总裁。 不再吩咐他的秘书每隔十五分钟给她办公室去电话,这下竟自己打来了。 “你好。”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从没见过这位总裁大人,可不知为什么,居然令她心中一阵紧绷。 “夜最深的颜色,你知道么?”那边突然说。 千亦微怔。 “我想,你应该看看最深的夜色。”听筒里的声音有一种难以寻见的、淡如冰雪的魅惑力,隐匿在他更加冷静、也优雅异常的语调中。 千亦稳了稳心神,却不接他的意思,“有什么事么?” “我们可以见面谈,”他仿佛也不在意,顺势转开的话题如此自然而然,千亦几乎可以想见他在遥远之外,虚无的空气里弧度上扬的嘴角,“你不觉得在电话里无法解决任何事情么?” 她沉默。 “我等你的回复。”郁司越说,他连给人沉默的时间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然后挂断了电话。 月光引着深冬的薄凉,在千亦脚下洒了一层清寂。 夜入迷离,朦雾流漾。 第三章 邂逅如蕾 翌日,郁氏的电话果然不再扣着某种节奏打来,郁司越只让他的秘书在午后来过一通邀请,语气丝毫不着急,且非常有礼。 千亦一直没作回应,此后几日皆是如此,每两天一次的电话像是例行询问,却又异常地好耐心。 他仿佛在谋篇布局,进退有据,千亦想。 直到珠宝展会当天,衣香鬓影、名流云集。 会场被布置在本市一家高级会所内,华贵的枝艺水晶吊灯、精美的巨幅浮雕画,被安置于各种复古银质托架上的名贵珠宝饰品,仿佛临摹着灯光优雅的曲线。随着描金的雕花纹络流淌过高背沙发的忧凉的提琴曲,不经意间降温着浮奢的气氛。 展会现场的光耀华贵随同绮丽的红毯一直延伸至门外,侍者打开车门,宁千亦迈下车子的一瞬间,万泓光彩齐聚,人声蜂拥。 她随老板踏进展会,女士们低声娇笑着说谈,男士们温文尔雅觥筹交错,一室身价着装不菲的人流连于夺目的珠玉美钻前,不时传出赞叹的低语。 周总进门便忙着周旋于各大富商之间寒暄问候,千亦于是自己在展会内漫漫地游赏,色彩纷呈的宝石在碎钻和铂金的陪衬下折射着深浅不一的光泽,果真是璀璨精美、溢彩耀目,只一看便可知,这其中的每一款设计,无论从选材到工艺,从款式造型到宝石的纯度,决计都是无与伦比的精品。 她的目光落在一处被切割作花苞形状的粉钻吊坠上,银质复古的叶片状装饰托底,熠熠折光,一旁的名牌上标注着它的名字—— “encounter(邂逅)”。 就在这时,人群里隐约传来几声惊呼,一众视线被齐齐吸引了去,空气转瞬变得不太寻常。 千亦不由抬头。 似乎有何种魔力,令游离无序的灯光猝然汇集到一处,纷散的人群中亮起光源。 倜傥清傲的身形自旋转楼梯拾级而下,远远地、逐步突显在布景般堂皇非凡的厅室里,与周遭亲近而又疏离,由于相距远,千亦只看得见来人依稀的轮廓,然他唇边涣散出的一抹似笑非笑,却是如同幽夜的黑曜石,隐逸生光。 身边有人倒吸一口气,带着显然易见的诧异与赞叹。 他忽而停下来,携了良好的修养回应一位娇俏女士的搭讪,举止间令人一阵目眩神迷,这个俊美的男人不知听到什么,夺人心魄的低沉笑声让身边几位小姐移不开的水亮眸光里透出羞怯的爱慕。 “是他,他居然出现了……” “真人和杂志上一样帅呢!” “听说郁司越是今天展会的主办人,这样的规模,郁氏的手笔果然非同一般……” …… 听着周围切切的议论,千亦惊愕,不想几日避而不应的人,今日竟这样遇到了,而且还是自己闯进了人家的展会里。 与此同时,郁司越目光的轨迹似乎循着这边一落,他笑意半展的唇尾莫名挑了挑,启步走来。 千亦一直到郁司越来到眼前都还不太相信。 引了一路注视的展会主办人慢启声线,竟如暗夜弹奏的竖琴,“初次见面,非常荣幸,宁小姐。” 分明是温致礼节的开场,在千亦听来却有隐喻的讽刺,堂堂郁氏的总裁,有什么值得令他非常荣幸的?见她一个小角色么? 怕是,她一个小角色还要劳他三番五次地请,心中芥蒂才是真的。 千亦不动声色地微笑,“郁先生,你好。” 转眸竟发觉他随着她目光方才着落的位置看过去,停在那处设计上,微微凝顿的模样如是某种专注的神思。 “encounter。”他似乎念道,带着陈述和稍许疑问的低音,语声轻拨。 宁千亦能想象到的他的反应有许多种,这样的会面,她已经准备好承接他或不善、或讽刺、或开门见山明码标价的谈判。可他如今这样淡而处之,令千亦原计划施出的像打发这些天其他大公司邀请的说辞霎时间无法开口。 他只是自语,并非与她对话,却奇妙地捉住了她的某种注意。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个……是贵公司的设计么?” “嗯。”他应道。 “我,不懂。”她不懂这样的设计理念,为什么邂逅会是如此的表达。 他回眸,眼底浮出隐约的笑意,竟像某种蛊惑,“如果,我回答了宁小姐的问题,可不可以同样换你一个答案?” 千亦心下暗笑,终于来了,商人就是商人,虽然拐了几个弯,但最终目的何曾有一时一刻不明确。 “好啊。”她挑眉。 “那,说好了?”他笑,竟有些孩子气。 千亦将视线移向别处,这片刻引来的诸多女士灼烫的目光令周围空气有些不舒服地热起来。 “就像叶片拖着的花蕾,初见,你不知道它即将盛开怎样的花朵,”他注视过来,“邂逅就是这样。” 她细思,点了点头,“……也像水滴。” 他赞同这样的说法,“水滴落在叶片上,不知道它将溅起怎样的水花……同绽放之前的花蕾很相像,不是么?” 是啊,是这样的。 刹那间的惊动,盛开出各种美好的可能,就是邂逅。 千亦一时心折于这样的设计,半晌不曾回神,对方也陪她如此沉默着,良久,她方才发觉了自己的失礼,隐隐觉得抱歉。 “那么,你的问题呢?”她主动开口。 “我想知道,”他唇角斜着半弯弦月,如月华般若即若离的温度,令人无从捕捉,“你直觉它盛开的模样,是什么。” 千亦怔愣。 这个人真的好修养,这是她突然的感觉——不可一世但优雅,邪魅不羁却耐心,连方才听似阴阳怪气的开场都似乎是她多心了。 她抿了抿唇,“我第一眼看见它,像荷叶上聚起露珠。” 他意外,“原来宁小姐的邂逅,是莲。” 千亦此时突然有些沉不住气,不,从见到他郁司越起,她自认为控制自如的节奏就不断变乱着方寸,说真的,她不太喜欢这样的人。 “我不明白,”她忍不住说,“郁氏既然有如此卓越的设计师,又有郁总裁完美的理念和审美,为什么还要找我?” “你怎么确定我找你是为了设计?”他不答反问,唇尾携着的轻淡从容令他时时刻刻给人一种迷雾深冥般的不可捉摸。 “我们之间除了生意,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谈的。”她言辞说不清地尖锐起来。 他低笑,一旁忽然传来惊奇的呼声。 “看,郁司越身边那个人,她不是宁千亦吗?”一位年轻的小姐说。 “哦,是她,那个设计师,‘蕾’的作者。”另一个女孩说。 “那可是今年珠宝设计大赛的冠军作品呢,我看过,真的好漂亮……” 赞叹声没进人群里,千亦收回目光,却见身边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一个正欲起舞的女孩。” “什么?”她疑惑。 “又或者是舞步终结时的收敛,”郁司越说,“你的作品。” 她扬了扬眸。 “女孩微低着头,双手交叠,点起脚尖,上半身主体使用粉色玉石,像一朵静谧待放的花蕾,而设计亮点在于那一抹披纱,自背后穿过,挽在女孩的臂上,慵懒地缠绕。流雾般轻盈无力,仿佛只手便可拂去,但是披纱的纹络刻绘却暗暗呈现着一道蜿蜒的锁链,将她缚住。单从审美的角度看,整个作品画风静美优逸,刻画传神,而从设计理念上讲,女孩是要展臂挣脱还是束手妥协、是生命的绽放还是枯萎,成为人们争论的谜题,但是,”他合了唇角,似乎透出某种兴味,“往往未解,才著名,这也是很多伟大的设计之所以享誉的原因。” 千亦不得不意外郁司越事前准备的充分缜密,这让她觉得有意思。 “那么,”她模仿着他的口吻,“你直觉它的谜底,是什么?” “挣脱,以及绽放。” “哦?这么确定么?”她歪歪头,“因为我自己都不是很确定呢。” “撒谎。”他声音莫名地轻柔,像对付一个淘气又让人无可奈何的孩子,“如果不确定,为什么用月桂树的叶子做女孩的裙摆?” 千亦从容的面色终于换作惊讶,他真的太敏锐,太高明了。 “要我提醒你这个故事么——关于月桂树的故事?”他此刻仿佛坐在赌桌上的赌徒,随手将王牌丢出,然后静待牌桌上风云翻覆,或者说,这位郁氏总裁一直在赌。 是啊,难道需要他提醒么?这就是千亦设计的初衷。 传说太阳神阿波罗爱上了达芙妮,跪在达芙妮的面前向她倾诉衷情,但达芙妮拒绝了他的爱意,阿波罗不放弃追求,手刚接触到达芙妮的身体,达芙妮就变为了月桂树。阿波罗望着达芙妮变成的月桂树,无可奈何,他只能采摘几片树叶,编成花冠戴在头上,以慰情思。从此月桂树成了阿波罗的圣树……月桂树飘香,太阳神耀目的光芒,却比不上达芙妮的勇敢。 所以,月桂树的花语是:没有一种爱可以在自由之上。 生机勃勃的叶片,那么锁链当然要挣脱,月桂花绽放。 千亦回神,好像现在才真正地看着他,“郁总裁讲这么多,只是为了告诉我我的设计应该改名叫‘月桂女神’么?” 他拾了抹微笑,“我喜欢你沉静的表达。” 同样是对自由的追寻,一些著名作品大多采用极端的、狂烈的手法,像她这样在平静中淋漓的释放,束缚却张扬的力量表现,让他觉得吸引。 千亦低下头,展台上的‘encounter’光芒刺目,就像面前这个人会引人慌张的眼睛。 “那,你想让我设计什么……不过,”她匆忙补充道,“我这样说,可不代表就答应你的合作。” 郁司越好看的眉眼弯了弯,“我拿到一块石头,想以你的眼光,设计出与它相称的作品。” 能让郁司越在意的怕不能叫石头了吧,必然是块价值不菲的宝石。 “它有着夜最深的颜色,”他说,“是我喜欢的颜色。” 如果是难得一见的宝石,那么任何设计师都会想要让它在自己手上绽放出最好的光彩,让它将自己脑中绝妙的构思完美展现,千亦也不例外,但是,她不想背叛公司,即使那不是跳槽去郁氏,即使这与公司的实际利益并无牵扯。 她一瞬沉默。 郁司越了然,这时,侍者走来,送上两杯香槟,他端起,将其中一杯递给千亦。 “我等你的答复。”他还是这样说,与她杯口轻碰。 指间的香槟酒跟随厅内婉转的琴丝漫淌出浅金色的碎光,他抿了一口,冲她含笑点了下头,行为中透着象征家族尊崇、恒久延续而来的绅士教养。 随后他转身,汇进了人群中。 千亦一直到郁司越离开都没有知觉,眼中的encounter,那红蕾忽而有些热烈起来,即使只是含苞未放,却令人感到盛开时耀熠的光彩,而那叶片,也好似若有若无地轻抚着花蕾,舒展出的空灵迷离即使身在作品外也不免感觉到。 就像是要——绽放! 她看得着迷,杯口氤氲出的酒香荡漾着摄人心魄的魔力,她分明没有喝酒,却有些醉了。 她扶住展台,偏偏对那作品移不开眼睛,思想竟有种被莫名吸附去的错觉,越想保持清醒,越发无可自拔,她拧紧眉心,头止不住地眩晕发疼。 encounter、encounter…… 邂逅如蕾。 她头痛地无法自已,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周围没有人发觉她的异常,视野里那个离去的身影也模糊殆尽。 邂逅…… 她脑海里不断盘桓这个字句,跳痛不息。 终于,她意识间断,人直直倒了下去。 第四章 天命或可逃 再醒来时,人生就莫名其妙来了场说穿就穿的旅行,宁千亦其实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在农院里过了两日,宁千亦已经能够下床行走了。 她拖着久病的身子在床沿和桌椅的搀扶下僵硬地活动——这身体决然不是自己的,但是那日偶然间临镜自照,却是吓了她一跳,镜中的容颜居然与自己一模一样! 应当是她的灵魂穿越到了这具躯体里,可是为什么宁千音会与宁千亦有着相似的样貌? 她毫无头绪地想着,清寒已经回了来。 他将手中的饭菜放下,扶千亦回到床上。 “小姐伤势已经好了许多,我想明晚我们就可以动身了。” “去……京城么?”千亦问道。 “嗯,我们在路上耽搁的这些时日,府中的人想必已经急坏了。”他盛了一碗汤递给千亦,几日的休养,他的手臂也好了。 他静默地看着千亦将汤一勺勺喝下,碗中已去大半,突然一下跪在了她面前。 千亦不明所以,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小姐,清寒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先起来再说。”虽说他尊她为主子,但她仍见不得这种架势。 “小姐先让我说完。”他兀自跪着不起,声音却更坚定,“这些天我反复想过,那场刺杀显然不是意外,对方全都蒙着面,下手精准狠辣不留活口,不图钱财,却直取少爷和小姐性命,定是有人蓄意所为。” “那,宁家,可有得罪什么人么?”千亦猜测。 清寒沉了沉声,“在我们接到老爷去世消息的当天夜里,曾有一位随侍模样的人悄悄来到江南宁宅,似乎也是从京城而来,身上还带着伤……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将一件东西交到少爷手里,不知对少爷讲了什么,却见少爷神色痛疾、忧心更重……少爷没有告诉清寒缘由,只是更着急赶往京城,路上便遭此横祸,所以我斗胆推测,这场祸事,极有可能与老爷猝然离世有关。” 千亦默然,“可你,为什么说求我?” “为宁家的兴亡。”他一字一句说。 千亦暗凛。 “宁家几世名门,书香华苑,老爷对少爷小姐自幼便严之以书画琴棋,崇德明理,尤其对两位少爷,更是要求文武兼备。非为富贵显赫,却图报效国家、光耀门楣,今宁家遇此一劫,老爷与大少爷相继归去,宁家现下已无支撑之力……”他声抑悲痛,“倘若,果如清寒揣测,恐仇人是要令宁家衰落,乃至家破人亡……家中小少爷尚且年幼,且不说查清真相报得家仇,能否保全宁家都是未知,所以清寒恳请小姐……” 他说到此顿停,注视千亦。 “恳请宁小姐成为宁公子。” “什么?” 清寒已经头及地向她一拜,“请小姐代替去世的少爷活下去。” 千亦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只听他拜求道,“小姐本就与少爷容貌相仿,在此危急之时,唯有少爷活着,继续为官,那些人才可有所忌惮,不敢妄动宁家,我们也能方便调查搜证,为老爷少爷及宁家十几口讨一个公道,更重要的是,只有少爷活着,才是宁家的支柱啊!” “这个……我……”千亦为难,这本与她毫无关系啊。 “小姐有什么可顾虑的么?”清寒抬起头。 “我……只是,我怕……” “小姐怕万一身份败露,无法收场?”他问道,“我也想过这一点,等到真相查明,将暗害宁家的仇人手刃之后,那时小少爷也渐渐长成,只待风波平息,清寒便会安排一场意外,假意令‘宁公子’殒命,那样小姐便可脱身了,今后小姐只需隐姓埋名换一个身份,回到江南家乡平静地生活。” “可,可我……” “小姐不必担忧,清寒会守护小姐身边!”他毅然道。 “但,”千亦不敢正视他决厉的眼光,急于想一个借口,“一……一旦被人察觉,会很危险……何况,敌人都在暗处盯着……” “小姐怕。” 他低声说,不知是问还是自语,只见方才的表情淡下来,过了好半晌竟是点点头,“我们要面对的是阴毒猛兽,怕权势背景也难以估量,小姐曾是宁家的掌上明珠,荣宠娇贵的大小姐……” “我……” “这的确太危险也太为难你了,一旦有失恐是万劫不复……对不起,是清寒想得简单了。” 他语声有隐约的失落和自责,千亦垂下头,心中莫名的愧疚。 “饭菜凉了,我再去热一下。” 宁清寒站起来,不再说什么,端了餐盘走出去。 * 是夜,旷野的农院静谧清寂,宁千亦等待清寒和老婆婆都在外间睡下后,悄声下床,换了白日清寒拿给她的、要她明晚路上穿的男装,又简单地照着清寒的样子在头顶绑了一条发带。 清寒说男装比较方便,特地给她备下这套,只是未料到他家小姐不是打算跟他逃脱追杀,而是逃命。 逃掉这莫名其妙安排给她的天命。 虽说人家宁清寒先是于危难之中救她性命,后衣不解带悉心照料,如今不辞而别,君子不耻。但眼下看来,继续做这糊里糊涂的宁家小姐不光有生命威胁,回到京城,还要挑起整个宁府的担子,她实在当不起。 走吧,反正宁千音也已经是死了的! 她拉开吱呀的老旧木门,一脚踏进荒郊的夜里,四野都是幽暗一片,她索性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义无反顾地向前跑去。 漆黑的田间蔓草凄芜,偶有雾气飘荡,诡迷晦暧,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久便觉体虚力竭。 她停下来靠在一棵树旁休息,惨月森森,树影幢幢,无端生出些阴骇的冷意。 她不由抱紧了手臂,突然,远处现出一点火光。 她惊得差点失声喊出来,连忙躲在树丛后,见那抹隐约是火把的光亮照出一个人影,在这样的情境下竟比空无人迹更可怖。 那人影仿佛在找寻什么,向着她渐渐靠近,恐惧感像束在脖颈上的绳索慢慢收紧,宁千亦小心退后两步,这时方才感到腿软,她咬牙,向丛林遮蔽处逃去。 “什么人!”对方警觉,稍一顿也追了来。 千亦此时只顾奋力奔跑,身后的人循着声音追赶不舍,她愈近木丛深处,不期却被脚下的枯枝绊了一跤,“呃——” 她忍痛,捂住胸口爬起来,发现腰间的荷包掉了出去,她来不及捡,急急逃命,将要迈开一步时却生生怔住。 蕾。 第五章 人归何处 宁千亦甚至惊恐地盯着地面,从荷包里摔出来的物件,竟然是她亲手设计的珠宝“蕾”。 如果她只是灵魂穿越到此,应是孑然一身,可“蕾”为何会在这里? 不容细想,她将吊坠从地上抓起来便闪身藏到了一处土坡后。 身后的人追到这儿,四面已不见她的身影,夜昏光暗,他只简单地看了看,便走了。 千亦舒了一口气,可是奇怪,方才那人穿的不是普通布衣,却为何像是她从前在历史书上见到的古代官服? 管不了许多了,她慢慢走出树丛,刚上一条小路,身后突地横过来一道铁一般冰冷的东西,抵在她颈侧。 “啊——”她失声惊呼,猛转过身去,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正持剑对着她,剑锋距她喉间不过寸许。 “深更半夜鬼鬼祟祟,你是何人!”男子眉间英武逼人,墨眸中透出凛锐的光束。 千亦不禁有些发抖,“赶……赶路的人。” “哼,既是赶夜路,方才见人为何要跑?”剑刃兀地又利了几分。 他近乎压倒性的高大身形,口吻咄咄像审犯人一般,让千亦有些应对不及,“我……我……” “将军,”这时,擎着火把的那人闻声从丛林里追赶过来,对着执剑男子行礼,“方才就是这个人,形迹可疑,属下觉得应带回去仔细查问。” 光亮揭开夜的重幕,眼前男子越发地魁梧。他官袍加身、寒面肃立,看上去三十有余,一袭深黑且在胸前和臂上绣金色纹样,有种武将的合体精练,那横亘中间青铜虎头搭扣的腰带更透出无比的威严。 同样地,火光也映照出宁千亦的模样。 那男子愣了一愣,脱口叫出,“宁少爷!你可是宁少爷?” 没错,她这身打扮确是“宁少爷”无疑,千亦惊奇,他居然认出了“他”? “你没事吧?”男子将剑收鞘,忙走上前,“那日在林中发现了宁家人的尸骨,唯独不见你和宁小姐,这几天我便派人到处找寻,生怕你们遇到不测……太好了,你安然无恙。” 他欣慰地握住她瘦弱的肩头上下打量,令她无意中一抖。 “宁少爷,你……”男子见她只是怔仲,有些奇怪,“你不记得我了?” 千亦心中打鼓,面前这人善恶莫辨,她暂且摸不清他的意图,不敢随意回答,只作静默。 见她毫无记忆的模样,那人忍不住又道,“在下京城卫军守将龙长之,我们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而且我与令尊大人也是好友……” 千亦注视这个强韧冷硬的男人,尽管不知底细,她却似乎觉得这位龙将军不会伤害她,起码此刻不会,倘若要加害她的人不会如此自报家门,况他人多势众,何必同她多言? 千亦忖着,微微点头。 见她终于有所回应,龙长之笑了笑,“对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么?宁小姐没有……” 她刚要解释,树林中忽地远远传来打斗声,龙长之瞬间反应,常年征战他的速度与敏锐超越常人,率先一步赶了过去。 千亦也跟着上前,见那黑夜中与几个守卫缠斗的身影分外熟悉。 “清寒!”她不由喊出。 那边清寒闻声看见了她,着急就要过来,无奈守卫人多,他匆忙间脱身不及。 “宁少爷认识他?”龙长之刚要拔出的剑按了下来。 “他是我的护卫宁清寒。”千亦忙说。 “既如此,”龙长之喝道,“停手!” 地上已是或仰或趴,哀嚎一片,清寒来到她面前,面上担忧尤甚,“主子没事吧?” 宁清寒是何等谨慎,只因方才听到了龙长之称呼的那声“宁少爷”,他觉得诧异,一时情势难断,便不敢随意叫她,只以一句“主子”代之。 千亦见到清寒,心中生愧,摇了摇头,“我没事。” 清寒这时才看向她旁边的人,略略一讶,即弯腰行礼,“见过龙将军。” “刚才怎么回事?”龙长之责问。 一名已经捂着胸口爬起来的守卫回话:“我们……见他行踪诡秘躲闪,上前盘问几句,他……他就不由分说动起手来……” “将军见谅。”清寒禀道,“我们刚刚遭遇歹人追杀,不得不仔细小心,而且小人着急寻我家主子,所以无理冒犯,但我并未伤他们性命。” 龙长之疑惑,“你为何没有与宁少爷在一起?” “我们……” 千亦不知怎么开口,清寒抢先道,“我与主子本是一同赶路,方才似乎感到身后有人跟踪,我让主子先躲起来,自己想去一探究竟,结果走散了。” 千亦知道他在替自己圆场,只埋头,不再多言。 “哦?可曾追到什么人?”龙长之问道。 “没有。” 他点头,目光扫过清寒身后一众东倒西歪的守卫,竟赞许地笑笑,“好身手。” 清寒只颔着面容,不卑不亢。 “宁少爷一路受惊了,就由在下护送你们进京。”龙长之说。 既然清寒认识他,千亦便也放心了些,她看向宁清寒,对方不露痕迹地对她暗暗点头。 千亦明白,随即道,“有劳龙将军了。” 走出旷野,平明的大路上站着几名守卫,也是龙长之的部下,他牵过一人手中的缰绳,将一匹骏马带到宁千亦面前。 “宁少爷,请。” 千亦站在原处半天都挪不动步。 眼前足有她一人高,貌似温驯的“交通工具”,让她心中一万句“我滴个神”呼啸而过,这感觉就像一个方向盘都没摸过的人突然扔给她一架宇宙飞船一样。 万幸宁家的家规里也没有女孩子要习弓马骑射这一条,宁老爷从小只教宁千音诗书礼仪,是大家闺秀的养成模式,清寒知道他家小姐犯难,主动对龙长之解释,“将军,我家主子身上有伤,恐不方便骑马。” “哦,宁少爷无碍吧?”龙长之果然体谅,“要不要我先遣人去请大夫来为宁少爷看伤?” “没事的,我可以赶路,龙将军不必担心。”千亦学着清寒的样子婉言道。 龙长之看着她,没再坚持,立即对手下吩咐,“弄一辆马车来。” 她感激,“谢谢龙将军。” 第六章 玉壶知素结 回京路上,晨光渐至。 宁清寒挂心宁千亦的伤情,随行照料,龙长之惦记他们这几日的近况,想要询问究竟,也便与两人同乘一辆车。 马车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两队佩刀的守卫。 “我知道宁大人过世后你们会从江南赶来,那几天便多有留意,”龙长之道,“可算着时日已过,还不见宁少爷来京。没几日,有人来报说在京郊林中发现了一片尸骨,我前去查看,清理现场时从车内遗留的包裹里找到了当时宁府从京城寄给你们的书信,我确定他们是宁家的人,也猜到你们遭遇了危险,但我没有发现宁少爷,于是将这件事禀明了皇上,同时日夜派人找寻你们的下落。” “龙将军费心了,若不是您,我们恐怕没有办法顺利赶到京城。”清寒诚谢道。 龙长之没有在意,“说起来,那些刺客是什么人,你们可有头绪么?” 清寒心中忖度,片刻,却是答道,“没有。” “看得出行李包裹被翻动过,但里面的财物却几无遗失,可见他们是另有目的,”龙长之在宁千亦和宁清寒之间看了看,“下手狠毒直取性命,你们平时可有结怨的人?” 千亦似乎能明白清寒不肯言明的隐情,便说道,“龙将军,我们常年居住江南,与人无杵,确实想不到跟谁会有如此深仇大恨。” 龙长之强韧的手掌握起,“不论如何,我一定会奏请皇上严加调查,绝不让宁家人白白送命。” * 抵达盈国京城时已至傍晚,达达的马车踏过盈都一片炊烟和乐。 车驾停在宁府大门外,清寒将千亦扶下车,府宅宽阔的门橼上,一派沉重的白色抵入眼帘。 清寒搀着千亦的手臂步履急迫,穿过下人缓缓打开的府门,几乎是踉跄着向宅内奔去,千亦被他用力抓着,步伐紧随。 入门径直便是正堂,几个下人迎了出来,扑通跪地,为首一位年纪大的妇人声音哽咽,“少爷,您可回来了!” 清寒四下不顾,一步迈入堂内,灵柩停在正厅的位置,前方的供桌上端放灵牌灵位,两侧挽联高挂,湮没般的肃穆黑白。 “老爷!”清寒猛地跪下,几日隐忍的泪水终于攀上面庞。 龙长之跟着进来,对着灵柩鞠了三个躬。 此时宁千亦站在灵堂前,心中隐约波动,她是不认识这位宁老爷的,看着这满屋的悲殇之色,竟泛起莫名的滋味,一时只是怔立。 龙长之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请节哀。” 便转身离开了。 她和清寒就这样一站一跪,兀自沉寂。 许久,清寒言道,“周嫂,长途劳顿,带主子去休息吧。”注目灵位的眼光却无一刻偏转。 候在门口的妇人上前,袖口擦了擦眼角,搀了千亦向外走去,千亦转身看着直矗如一尊伤痕累累的石雕的宁清寒,脚步顿了一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即默下声,跟从周嫂走出厅堂。 天色渐晚,宁家的院落只有疏灯几盏,夜风吹过庭间清朗的枝叶,透出安然的宁静。 同周嫂穿过宛转的回廊,千亦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少爷的厢房。”周嫂声音慈爱,“虽然少爷很久没有回来了,可厢房都是定期打扫的。” 她想了想,“还有别的地方么?我想去看看。” 周嫂停下脚步,约莫着她是想念宁老爷了,点了点头,“我带您去老爷的书房。” 经过几间屋室,宁府的各处都是淡光隐约,偏这书房一室通明,堪比正堂。宁千亦驻足门前,门额上题着三个字,“解带斋”。 她不由有些困惑,自语道,“不是卧室才宽衣解带么?” 周嫂笑了,“少爷怎么忘了,老爷题这名字是取自诗句‘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小时候少爷和小姐就因为解不出这斋名而被老爷罚了呢,要是老爷知道少爷还没长记性……” 说到这里,周嫂突然停住,眼中又泛出泪来。 千亦也一晌静默。 “我能进去看看么?”她问。 周嫂掩去泪光,将门推开,“少爷请。” 书房即是古代文人书房的布置了,宽阔的金丝楠木书案上置文房四宝,配以碧玉的笔格、玉荷叶笔洗和水晶兽形镇纸,可见主人对于文房用具之讲究。 书案的后面立着一整架的书籍,几上的铜炉里还焚着缭绕清香,仿佛在室内添了一把琴音,四处清供着几盆菖蒲、兰花,高雅绝俗,意韵非常。 她打量墙上的书法画作,眼前的一幅图十分有趣,竟画了一只白玉壶。 迫于方才门前的经验,这回她没敢擅自开口。 “以前老爷令少爷小姐寅时起床读书,都要先让你们面对这玉壶站一会儿,静思自省,”周嫂叹口气,“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 千亦看着画中白璧无瑕的玉壶,壶身皓立、壶腹圆润,凝脂般的玉料像铺开了一样,在颈部缓缓收束起碗形口,加上壶盖,又在边缘开出一个壶嘴,通体光素无纹,琢磨精细。而最富情致的是壶把手,竟是不知何处伸来的一弯腊梅花枝,作者用了半写实半写意的手法,那花枝好似还在蔓延生长一般,绽放的清梅攀着壶身附上玉盖,疏影淡秀,画家工笔琢成,令那暗浮的幽香身在画外也尚可感应到。 她凝视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三更半夜对着壶,不会想要起夜么?” 周嫂掩住嘴笑起来,“小姐小时候就总是这么抱怨,少爷竟还记得呢……” 千亦怔了一怔,心头掠过奇异的感觉。 恍惚间,她只手向画作抚去,指尖轻柔摩挲,仿佛摸到了白玉冰凉的触感,纸页的边缘题着一首诗: 玉壶知素结,止水复中澄。坚白能虚受,清寒得自凝。 “少爷和小姐在家的时候很短……”周嫂声音遥远地说着,“夫人早逝,你们刚满十岁就被老爷送回江南老家去了,以后更是每年都不见得回来一次,唉……算上去也没能团聚多少日子啊……” “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京城生活呢?”千亦问。 “因为老爷不想少爷小姐卷进权利的争斗中。”一个缄沉的声音此时迈进来。 第七章 你的名字 周嫂见清寒进来屋内,便对千亦说,“我去替少爷准备点吃的。” 她离开了书斋,千亦仍去看画,清寒也一直站在刚进门的位置,许久,房内的气氛像是不会流动了一般。 反是千亦先开口,背对着宁清寒道,“‘玉壶知素结,止水复中澄。坚白能虚受,清寒得自凝’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么?” “是,”清寒答,“因为老爷喜欢玉壶的品格。正因如此,老爷从不希望小姐入豪门、享荣贵,幼时便将小姐送回家乡纯粹的环境中成长,将来也许嫁一个温雅的教书先生,只期平和安乐,不参权争,不与倾斗,如此一生……”他沉顿片刻,忽而慢慢地说,“所以,老爷也是不会答应的。” “什么?”千亦回过头。 “宁小姐依然是宁小姐,现在去跟龙将军解释清楚,龙将军会体谅小姐路上女扮男装的苦衷,还来得及。” 千亦有些惊讶他这样说。 “清寒不会再逼小姐,”他看上去艰难地动了动唇,仿佛恒久的悲伤和喜悦都已进不到他眼里,“老爷此生的心愿就是少爷和小姐能快乐无忧,自在地生活,不该让小姐捆缚在仇恨的枷锁里,腥风血雨,步步杀机……” “那……你怎么办呢?”千亦禁不住担心这个满溢着绝望无奈的人。 “我会守护宁家,守护小姐。”他没有一丝音调起伏,却已经带着你死我活的狠戾。 这不就是要拼命嘛? 千亦静默,不自觉地将手伸进荷包里,摸到了那只吊坠,将它拿出来。 昨夜在林中不容细看,此时越发觉得它果真与自己设计的“蕾”一般无二,又或者这本就是一样东西。 “它是我的么?”千亦没头没尾地问。 清寒愣了愣,“是,不知从何时起,它就一直跟着小姐了,虽然做得奇特,小姐似乎很喜欢这玉坠。” 她点了点头,“它本不应出现在这里,就同我一样……但可能,它其实就该在这里……” 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让清寒迷惑。 “宁千亦、宁千音,很相似呢……”她自顾自说着,莞尔一笑,将摊在手心的“蕾”攥起,像是做了一个决定。 “我答应你。” 宁清寒未解。 “我愿意代替宁倾寻活下去,支撑起宁家。”她说。 目光里清寒的表情由瞬间的震惊逐渐转淡,他摇了摇头,“如果小姐一心只想逃离明争暗夺,大可不必如此。” “逃,逃不掉吧?天意要我活在这里。”她此时无比冷静清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介女子之力必定无法保全宁家,倘宁家不保,她将何去何从? “那小姐昨夜为何要离开?”清寒有些尖锐地说,想是这个问题已在心里隐忍许久。 千亦注视他眼中的质询,一时无言。 “之前不愿,才一日竟是想通了么?”他口气依然不太好。 “清寒,我要逃的不是血雨腥风,是天数。”她认真地看着他,不管他会否明白,“可我发现,命定了似乎是逃不掉的呢……我竟会觉得这里很亲切。” “小姐,这里就是你的家。”清寒动容道。 “是吧。”她笑了笑。 这时,一名家丁进来禀告,“少爷,宫里来人了,现正在外面等候。” “宫里?什么人?是……要见我么?” 千亦一脸懵,如坠云雾,清寒这边却已猜出了大概,“看来龙将军已将我们遇险的事奏明了皇上,不出所料,皇上此番派人来应是传召主子的。” 她一听之下如临大敌,“我,我不要去。” 这下光是听到就怕了,原本在这一大票人面前演宁千音已是吃力,如今可是要她当着当今圣上的面扮宁倾寻,若是有幸天子圣明、洞察无遗,就凭她这点演技,不用一个时辰就可以领盒饭了。 “你出去招呼,说主子马上就来。”清寒不慌不忙地吩咐。 “是。” 家丁退下,清寒近前劝慰道,“皇上无非是询问遇刺的事,体恤几句,小姐只需放心回话就是,宁家逢此灾祸,圣上不会过于苛责的。” 千亦仍是满面的踌躇胆怯。 “而且,”清寒压了声音,“也许会对我们查明家族近来一连遭祸的因由有些帮助。” 她犹疑良久,要作为宁家小姐——甚至是宁家少爷在这世上待下来,这是要迈出的第一步,不是么? “如今是,”清寒的嗓音反不再放低,倒是平稳如同和风,在面颊耳廓留下真实的触感,“小姐决定着哪套衣装去面圣了么?” 这是在明明白白问她的决心了。 是啊,她这多时也不是没有盘算,先稳住局势,再图后计。 说人话——先老老实实保住小命不被暗处谋划着的人把她当成宁氏斩草未尽的隐患趁宁家愈加风雨飘摇之际找法子咔嚓掉了才好规划着怎么回去自己的时代! 在这方面,清寒的方法确有优势。 她依稀的印象里,清寒讲宁倾寻是在他家乡一个什么小衙门里任职,虽不及芝麻绿豆,此时却因身在天子脚下又有朝廷在编人员的金身护体,总不致被人轻易结果了吧?况宁大少爷活着,宁家人心聚敛,家族尚在,便可作为一道壁垒,反过来保护着她。 如今看去,倒不单单是宁家靠她维系,而她也需依附着宁家了。 心念初定,她启一线唇,“就拿一套从前为少爷备着的衣服吧,素色清淡就好。” 毕竟是入宫,要匹配他宁府少爷的身份,衣着不能太寒酸,有犯圣颜,但因着刚过世的宁老爷,打扮也绝对不能招显。 清寒闻声,瞳孔激动地抖了抖,他明白她此番的决心了,僵硬了太久的嘴角急欲展开,却又敛下,许久许久,只道出一句。 “谢谢你,小姐。” “为此么?”千亦问。 这就不太妥当了,她本是宁家小姐,为宁家做什么,这声谢也实是不该由他讲出的。 “不,是方才就想说,”宁清寒眸中闪动,星子一般,“因为昨夜在林中,小姐这么多天里,第一次叫了清寒的名字。” 第八章 帝王威仪 一顶小轿在入夜的街道无声行过,宁千亦掀开一线轿帘,街市上灯光稀落,偶见行人。 她稍稍向后看去,便见清寒随行身侧,周边护卫的脚步几许匆忙,向着逐渐深重的黑夜而去,前路莫名,一如此番结局般暗不可测。 轿子未入宫,竟是来到了一处府宅前,清寒将千亦扶下轿,门口庄严地伫着两队擎着火把的侍卫,火光冲天,幽夜如白昼,这样的氛围足够将任何人冲击得压住步子。 引他们至此的公公已上前来,“宁公子请稍候,容奴才进去禀报。” 千亦点点头,“有劳公公了。” 她同护送她的一众雕塑般的护卫等在门外,忍不住向着敞开的大门内瞄去,整齐的两排侍卫一直延伸到内里不见尽处,恍如平静街道上秩序比列的路灯,只不知为何,她感到这平静中似有隐约的不安定,在每张了无起伏至千篇一律的脸上,绷紧起剑拔弩张。 她抬头见大门上的牌匾写着“孟府”,不解地扭头去看宁清寒,却发觉清寒面上堆出些古怪。 “怎么了?”她低问。 清寒没有回应,反是转去了身后的护卫,恭敬道,“这位大人,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回答他的是护卫已然逼近超脱一般的面孔,和仿佛穿越隔世迷雾的目光——就是充耳不闻。 护卫不敢随便说话,事情更不简单了,其实清寒此前也是有疑惑的,倘若皇上只是正常的召见,完全不必如此匆忙,大可等到明日一早宁千音安顿下之后再行传召,如此宣召急迫、阵仗压抑,清寒的眉头肃了起来。 何况,这里还是“孟府”…… 在这个当口,进去通禀的公公迈着小步急急走了出来,“宁公子,请。” “进去吧,主子。”清寒这样说,给她以鼓励,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番面圣许将生出多少旁枝别节。 千亦跟随内侍踏进府门,庭院两侧整装佩刀的侍卫直像将人一步步请入公堂一般,掌起的火焰在夜风中不安地浮动着,晃人心神。 “公子请。”内侍脚步急忙,不时催促着,千亦只能微低着头紧跟其后。 下一个间隔处侍卫倏然换作了着官服的人,绣着各种纹饰图案,圆领袍衫加身的官员正襟列队、肃穆危立,一眼看去二十人有余,那官服的样式大致与书上见过的古代官服很像,是以千亦认了出来。 她顺着官员队伍看去,尽头仿若被众臣捧着的,是一袭紫色织金线龙袍,颀身长立、天颜不敢冒犯的当今皇帝,赫连元决。这名字是她许久之后好不容易从清寒嘴里支吾着逼出来的,想来在古时等级森严的社会,直呼皇帝名讳等同于天大的事,非常人敢为之。 不知是他下面的一众大臣俱都颔眉低首不敢仰视圣颜,使得赫连元决显得突兀地高耸。彼时他微昂下颚,长眸半阖着,火把打下的深影,刀雕青玉一般,刻出他的眉目鼻唇错落有致。这一派凌骜魅惑又尊贵逼人的气韵,自无与伦比的轩逸相貌中捎带出来,十步之外摄人心魄。 宁千亦于是明白什么叫作帝王威仪。 眼前一个接一个的侍卫正从身后的屋子里搬出一箱箱东西摆在皇帝和众人面前,庭院中间起了不小的一堆,内侍绕到近前毕恭毕敬地弯腰禀报,“皇上,宁宿远大人之子宁倾寻来了。” 清寒自身后悄然扯了下她,而后跪下去,千亦收回有些愣神的视线,心领神会,就隔着层层木箱筑起的“高台”,跪了下来。 “宁倾寻拜见皇上。” 遥遥在上的人仿佛没有片刻在意,就像他面对此时此刻不断送出的各种物件,仅透出的一线目光游离在专注与涣散之间,冷眼旁观又似别有思量,箱子上面如今已摞起了古董摆件、文房四宝甚至连桌椅板凳也抬了出来,直像要将整个屋子搬空。 “嗯。”许久,赫连元决随口应了一声。 千亦不辨何意,慢慢抬起了头,皇上从未向她这边看一眼,连同方才的那声也好似不是对她讲的。 这时,一直立于皇帝身侧,一身紫衫绣纹样,虽则年轻,看上去品级却极高的公公朝千亦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可以起身,并且站到一边即可。 千亦从善如流,立即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到群臣最末端的位置,老老实实待好。 侍卫没多久已将东西搬完,赫连元决这时才抬了抬眸,年轻公公令下,众侍卫将箱子全部打开。 金银细软、衣物被褥、字画书籍,连同方才箱子之外的那些,可以说是屋主人全部的家当了。 她听到清寒在她身后猛地吸了口气。 “是孟将军。”清寒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挤出,透出比在孟府门前更甚的古怪神色。 “那是谁?”千亦听出来他语中的一丝惊恐。 “镇南大将军孟炙,我认得他的铠甲。”清寒面上的沉重如黑云覆下,“他算是老爷的学生,听闻前不久在与晋国的征战中暗通敌方,存意战败,经皇上彻查后定罪,在牢中畏罪自杀……老爷主管兵部,又与孟将军关系匪浅,多少受人诽议,据从京中传来的消息说,老爷一直不相信孟将军变节,几次直谏,孟将军死后,老爷因为积郁于心、旧疾复发,也……” “那这位将军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 “不知道,不过,”清寒瞥了一眼庭院中央孟将军的遗物,眉目压低,“事情有些不简单,主子今晚务必小心。” 千亦还没想明白皇帝是否真的会因为她老爹跟叛国将军的关系而迁怒在她头上,就听年轻公公宣道:“皇上有旨,原镇南大将军孟炙,私.通敌国,罪无可赦,虽已自裁,尚存悔过之心,然罪大恶极,现将其生前一应物品当众焚毁,以儆效尤。” 圣旨下,几个拿着火把油桶的侍卫应声出列,将箱子密实围了一圈,严阵以待。 “等一下!” 这时,官员的阵仗里疾步走出一个人来,跪到赫连元决面前,“皇上请开恩,此事还需详查。” 第九章 彼其天子,可比日月 “慕楚乐。” 众臣之首的一位大人突然厉声打断,这人年纪有些大,头戴乌纱,唇上蓄着一缕胡髯,暗红色官服刺绣祥云腾蟒,腰贯玉带,看上去官位至高,威严相当,“孟炙通敌叛国,十恶不赦,当初你就为他百般开脱,如今皇上已经定罪,铁证如山,你还执迷不悟,莫非与此事也有牵连?” 那跪着的少年抬起头,慢慢地说,“皇上,臣并未背叛自己的国家,也坚信孟将军不会背叛盈国。” 这个叫慕楚乐的人,千亦瞧着他,适才他站立的位置以及官服的颜色纹样,估测品级在这些人里应不算高,他年方二十,就像在宁家老爷书房的窗外栽下的几影青竹,萧疏澹泊的身姿仿佛能招致清风。 那位大人冷哼,“是否有罪,皇上早有圣断,诏书已下,岂容你三言两语颠倒黑白?” “可案件尚存疑点,皇上——” “皇上,”年长大人抢先对高位者拱手弯腰拜道,“慕楚乐倒行逆施、妖言惑众,实与叛将孟炙有逃避不清的关联,臣请将他按同谋之罪论处。” “皇上……” 赫连元决这许久才好似有了一点在意,他眉目未抬,音色沉缓若铜器轻击,颤声回缭,“太傅,今天就让慕大人主持吧。” 年长的太傅大人虽有些不满意,但仍是恭敬行礼,“是。”转而向下面跪着的人,“慕大人,这是圣上的恩典,命你来点第一把火,是让你跟孟炙划清界限,好自为之,还不快领命?” 庭下之人却脊背僵直地跪在那里,脖颈如同被梗住。冲天的火光织成大网压下来,他硬着薄削的身子,许久许久,都无法拜谢圣恩。 “怎么?你要抗旨不成?”太傅大人不善地眯了眯眼睛。 撑在地上的手指在砖缝里叩出了深痕,千亦似乎看到他身体的微颤,慕楚乐蠕动着唇,“臣……” 至交之情与圣命难两全时,当是最难的抉择。 千亦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皇上,事到如今已是再清楚不过了,”太傅迫不及待地禀道,“慕楚乐分明与孟炙勾结一气,而且时至今日仍不悔改,当属大逆不道!来人——” 眼见太傅大人就要代上行令,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却仿若对这一切漠然无视,千亦心里着急,这一刻竟忘记了清寒要她“务必小心”的警诫,一步便冲了出去。 “皇上请开恩。” 她赫然立在庭院中央,虽不知道该怎么进谏,总之先学着方才太傅的样子就对了。 宁千亦此言一出,在场文武众臣皆倒吸一口气,清寒猝然被这一下骇得浑身凉了个透,他……他家小姐要干什么? 她慢慢抬起头,太傅大人吹胡子瞪眼,一副绝难置信的模样盯着她这不知哪片林子里冒出来、胆敢公然反驳他的歪脖树,而看到赫连元决时,她怔住了。 九天悬挂的太阳,抵不上展现在宁千亦眼前炫目的景象。 当今天子,一直冷眼袖手俯瞰人间风波的神祇,因她的一句话,那仿佛世俗凡人永久都不会得到的注视,竟恩赐般地降临在了她身上。 他目光明邃得异常,冷静得异常,深远得异常。 无数细碎的光亮飞箭似的折进他眼里,激起那瞳仁锋锐如芒,却又一闪而过,终究悉数没入眸底更深的、冥夜骀荡般的暗流中,转作恒久的沉稳不可测。 “哦,你也胆敢为叛将开脱?”太傅抿了抿他惊散的胡须,既是歪脖树,看来欠削了。 “小人不敢。”千亦恭敬地吐出这四个字,“皇上容禀,小人并非要阻止烧掉这些东西,而是……” 她刻意一顿,见皇帝没有阻断她的意思,悄然松下绷紧的神经。 太傅大人索性淡定,反正来一个斩一个,来两个灭一双。 “是家父在世时,曾十分中意孟府中的某样物件,几次在家中提起,但碍于不夺人所爱的坚持,父亲一直不曾在孟将军面前表露,现如今这些东西都要焚毁,小人虽无异议,但想着那件物品,心中不免遗憾,所以小人斗胆请求皇上,能否火下留情,将此物赠予小人,也算是对家父最后的一点慰藉。”千亦讲完,自己心里都暗暗提了提,好在她这几日也留意过这个时代的人怎么讲话,措词大致不会出问题。 “大胆!”太傅声色俱厉,素来官仪稳重的权臣而今都快要蹦起来一手指头碾死她了,“朝廷钦犯的东西也是你想要就能要的?” 因方才一下没拉住她,心里一万遍懊悔的清寒,此时正准备拔剑自裁以谢宁家,他家小姐到底知不知道这样胡闹是要掉脑袋的?何况老爷几时说过喜欢什么孟府的玩物? 众臣间窃窃私语,俱都觉得这个毛头小子实在胆大,更有甚者已经抱定了皇上会惩戒他无礼犯上的想法,此时正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待表情。 不料这次赫连元决却极给面子,他锋唇慢启,“宁大人喜欢的,是哪样东西?” “这……”千亦暗喜,垂首回道,“时隔有些远,孟府这些摆件又繁多,小人一时也记不真切了。” “皇上,依臣看他分明就是胡搅蛮缠拖延时间,理应治罪!”一位大人也站出来请命,忙不迭跟太傅站成一队。 “但是,”千亦接道,“小人还依稀记得父亲讲过是在孟府哪个房间看到的。我想侍卫大人刚刚在搬动时必定是按每个房间将物品归置到各箱子中的,不若将那个房间的所有物品都赐予小人,以免错失,也可省去挑选的时间。” 太傅已经由愤慨转为不屑,“整个房间的东西?怎么,莫非被褥桌椅你也打算一并要走吗?” 庭下窃笑。 千亦叹口气,“皇上、太傅大人,小人在父亲弥留之际未能陪伴身边,一直愧疚难当,无以释怀,如今只想尽最大可能完成他老人家生前的一点心愿,也算对父亲大人有所交代,万望皇上及太傅成全。” 无非是一间房间内的东西,太傅暗暗忖度,悄然看了赫连元决一眼,见皇帝面上波澜不见,也无愠怒之色,他斜眼去看宁千亦,“那如果这时间内,孟府的摆设有所变动呢?” “那只能算天意,相信父亲也会谅解的。”千亦又拜了一拜。 “准。” 天子金口一开,君无戏言。 第十章 天地之间 “皇上体恤下情,既已恩准,赶快挑。”太傅不耐道。 “谢皇上。” 宁千亦恭敬地行过礼,然后踱到一堆箱子前,就着打开的盖子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说,“请问侍卫大人,这是哪个房间的物件?” “这三箱都是东厢房的东西。” “哦,”她点点头,复又走了几步,指着另一堆,“这些呢?” “后堂的。” …… 直到宁千亦把地上的箱子问了个遍,还没挑出个确切来,太傅大人明镜高悬的脸都快冷漠成一块案板了,皇上一言不发落向她的眼光也似有些诡异。 “好了没有?”太傅出声催促。 千亦忙道,“我正在想,是东厢那间……”摇摇头,“应该是在书房……也不是……哦,我想到了——” “哪间?” 她挽了唇角,一字一句,“天地间。” 话音吐出,满庭的人声都寂静下来了。 宁千亦拱手向赫连元决深深鞠了一躬,“启禀皇上,天地间的东西,我都要。” “放肆!孟府有这么一间房吗?”太傅此时甚至显出了惊惶,不对,这分明是局! 千亦不慌不忙,“太傅大人明鉴,皇上和众位大人,您同我,以及这一草一木所处的位置,难道不是天地间么?” “那……这、这算什么房间?”太傅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古人早有以天为盖地为庐之说,天地之大,也无非是一个房间。”她对答如流,恭敬有礼。 “你——那好,天地间的东西,难道你连皇宫也想要了不成!”可怜太傅大人已经被她气得口不择言了。 千亦莞尔,“您说笑了,方才不是有过限定,是在孟府内么?皇上金口玉言,星月为证,小人只要孟府之内的东西。” 太傅气结,“皇上,他……他玩弄机巧,故弄玄虚,分明是有意欺君啊皇上!” 她于是看见赫连元决微低的眼睑如打开盛着夜明珠的匣子,明光乍现,她无端一悸。 说实话,千亦从开始就拿不准这个讳莫如深的皇帝的心思,这点偷换概念的雕虫小技本是不堪一提,说到底皇上要是不想认了,方才所谓的恩典说反悔也就反悔了,没准儿一个不高兴还会治她罪。 欠三思啊欠三思……她发现自从来了古代这一发不可收的善心就没停过,先是出于不忍答应宁清寒接下宁家这一摊子,这下好,一冲动又古道热肠去帮这个毫无干系的慕楚乐。 冷静下来方才觉得后怕,她今天不会死于话多吧? 然而太傅大人投进深海的巨石却没有见到意想中的风浪,一直淡眼旁观对剧情发展不加干预的赫连元决展了袖口,竟启开步子,慢慢地在官员和一堆物品让开的道路中,走向了大门。 只是当他与宁千亦擦身而过时,那如钻面折光一样的视线,仿若有那么一瞬,极简短地落在她身上。 而后众臣侍卫伴驾离开,连同围在箱子旁蓄势待发的卫队一并撤走,太傅虽有不甘,也只得跟在皇帝身后,经过千亦身边睨向她的眼神里昭然着不善。 整齐的火把像巨龙覆着金鳞的尾巴,浩浩荡荡地退出孟府,千亦尚有些没回过神儿来,皇上就这么——走了? 清寒终于来到她面前,发青的面色不用说也知刚刚为她担了多大的惊吓,以至于他发音都有些艰难了,“主子,你……” 这时千亦发觉跪在她旁边的慕楚乐,他扬起头,清秀的瞳眸一直愕然地盯着她。 他似乎想说什么,然只是站起身,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晌,也离开了。 偌大的孟府庭院转瞬只剩几处幽咽的昏灯,一个远远地隔着一个,孤立无援的模样。 “那,现在怎么办啊?” 千亦总算有了一点接到了烫手山芋的觉悟,她望着清寒,回答她的是她家侍从一脸的苦大仇深。 知道清寒必定要说一堆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教育她,千亦抢先道,“不是你称赞皇上圣明,还说会念及老爷对朝廷鞠躬尽瘁,不会苛责,我才敢这么大胆啊……” 清寒叹了口气,“可孟将军一案尚不明朗,皇上又定他通敌属实,我们这样做很容易被牵连进去。” “哦?方才是谁说老爷一直相信孟将军的清白,几次直谏的?”她故作不满,“难道你连你家老爷的判断也不相信么?” 清寒无奈,“小姐,我不是……” 不待她俩掰扯出所以然,大门口竟有人来。 千亦定睛一看,是皇上身边那位品级很高的公公。 公公迈着步子走来,清寒忙拉着千亦行礼。 “皇上有旨,现将孟府的一切物品交由宁倾寻。”他示意身后跟着的内侍将一串钥匙交到千亦手上,“皇上另外派了三队侍卫日夜把守孟府,听候宁公子调遣,以防闪失。” 接过钥匙尚有些发愣的宁千亦,听闻这句话,心下一恍。 “皇上还有口谕,”公公肃面看了她一眼,“如若发现这其中有通敌罪证,宁公子知道该怎么做吧?” “哦,小人一定上交朝廷,秉公办理。”千亦连忙表态。 公公点了点头,“告辞。” * 宁府,解带斋。 “清寒,我记得你提过,我们路上遭遇的截杀与老爷猝然离世,这之间兴许有某些关联……”宁千亦立在窗边,回眸端详着书桌上的钥匙,“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那么这一切,是否都可以回归到孟将军通敌这件案子上来呢?” “小姐你是说……”清寒忽凛。 “仅仅是猜测。”她收回视线,窗外竹影萧索,不防生出凄恻凉意。 清寒默,盯住钥匙的目光只是更深,“所以小姐是认为从孟将军的遗物里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你觉不觉得皇上那句以防闪失似乎别有含义呢?”她不答反问,也在理顺着脑中的思路,“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本身有没有线索,但暗处觊觎它们的应该尚有人在。” 清寒点头,“如此来说,东西没被烧毁,暗中窥伺的人还会铤而走险。” 下面的话谁都无需再接了,彼此心知,说不得将是一番动乱倾覆。 “我们在京中没有根基,眼下所有人都敌我难辨,于龙将军……”千亦转向他,“你做得对,当前情形复杂难解,如若贸然将那些推断讲出,恐旁生枝节。” “可是,小姐却好像有些太相信那个慕大人了。”清寒突然说。 “嗯?” “他为了保住孟将军的东西拼死力争,但我们却不了解他真正的目的,冒着性命危险去帮他更是不妥。” 千亦沉声,“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一旦牵累大局……” “不是为了大局,”他面色极郑重,“什么大局都没有小姐的安危来得重要,清寒恳请小姐无论何种境况,一定保护好自己。” 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清寒已经行礼退了出去。 夜静更深,风波不定。 一轮白月将悬于画轴中的玉壶打磨得愈加精细,千亦望着图画出神,玉质莹然,遗世孤立。 她莫名地一声叹息。 第十一章 是夜人来访 一些东西固然有价值,但倘若在手里搁置久了,怕也要变成烫手山芋。 宁千亦和宁清寒数日里就在头疼这个问题。 办理好宁家老爷和“宁小姐”的后事以后,他们便细致无遗地将孟府所有的物品挨查了个遍,却是一星半点同孟将军通敌有关的线索都找不到。 这就尴尬了,东西是极力争取过来的,如今没什么用,丢又不能随意丢了,正是骑虎难下,进退不能。 他们也许需要有个人带带路了。 于是第六日深夜,就真的有人找上门来。 那夜黑云覆月,在孟府重锁紧落的后院库房里,有凄薄的夜色自仅开的一方高窗里穿格而入,寥落得诡异。 子时刚过,一个黑影撬开窗户,跳了进来。 库房一片漆暗,他略略扫过,脚步刚动,一柄利剑倏地横在了他颈上。 霎时间灯火亮起,宁千亦自暗影中走出,看清来人的一瞬,生是令她一愕。 “宁少爷?”慕楚乐诧道。 千亦挪步走至近前,“看来慕大人对故友还真是情深义重呢,竟三更半夜不睡跑来睹物思人么?” 他淡光轻覆的面上波澜不惊,“宁少爷近几日都待在孟府,怕也不是缅怀孟将军这么单纯吧?” 清寒剑锋逼近,口吻不善,“皇上将孟府的东西赐予我家主子,我家主子要如何处置,恐怕无需向慕大人解释吧?倒是慕大人私自潜进孟府,是何意图,当给我家主子一个交代才是。” “宁护卫,”慕楚乐微微侧了下头,对着身后的清寒说,“你英勇护主,拼死将宁少爷自截杀中救出,在下很是敬佩。” “哦?了解得可是很清楚,”千亦轻哼,“这算是套近乎么?” 慕楚乐摇摇头,盯着她的目光深凝,言语听来竟有丝动容,“挺身而出援手相救的侠义公子,在下怎能不去关心。” 千亦这下倒有些失语了。 “宁少爷,在下是有一事相求。”他突然说,“恳求宁少爷相助,将孟将军被陷害的真相查清。” 这样的坦白直落令千亦意外,然她还是不动声色,“相求?慕大人客气了,倘若今晚不是被我抓到,恐怕慕大人就要不问自取,自己去查真相了吧?” 慕楚乐沉声,“不错,我是无法完全相信宁少爷,正如宁少爷也不能相信我。” 千亦注视着他,分明是十分无理的话,可他清明的眸光让人自然而然地堆不起一腔火气。 “主子,”清寒出声提醒,“这里恐不是说话的地方。” 千亦明白外面不时巡逻的守卫可能会是不小的麻烦,点了点头。 * 孟府库房屋顶。 “唉……我还单纯地以为你只是想留个念想,原来孟府这些东西还大有文章呢。”千亦自顾自地叹口气,她同慕楚乐并排坐在屋脊上,清寒立在一旁,目光不瞬地盯住下面的状况。 慕楚乐笑笑,“保留这些东西自然是出于情谊,但它们也关系着孟将军的清白,所以,在下欠宁少爷一声谢。” “你该谢的可不止于此,”她和清寒对视一眼,“若不是我们一连四天都在守卫的交接上卖破绽给你,你以为你今晚进得来么?” 他面上片刻惊诧,看着千亦,眉梢却慢慢有一缕扬起,“既然诱敌深入,擒住却又未将在下法办,这么说,宁少爷已是决定答应我方才的请求了?” 千亦不置可否,只挑了道眸光,“这件事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一晌沉息,“这件事情牵涉到朝中某位重臣。” “哦?” “大约半月前,孟将军率军与晋国军队交兵时战败,说来这次兵败地蹊跷,且不说敌我双方兵力悬殊,晋军根本寡不敌众,再者孟将军英勇善战,是我大盈朝数一数二的武将,决胜沙场不应有失……果然,不久有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说军中有人倒戈,假意战败,皇上震怒,下令彻查。”他冷笑,“这背后自然是有人不想孟将军取胜,企图借此令将军贬谪获罪,再难在朝堂上与他抗衡,因而买通了孟将军手下的人,暗中向晋国传送进攻计划,与晋军里应外合,待到两军交战,将盈军主力部队引入重围,又直捣后方大营,我军损失惨重……” 千亦暗惊,“可即便手下变节,就此断定孟将军叛国,未免牵强了些。” “事情当然不止于此,那人终究没有料到皇上会严查此事,担心事情败露,竟先一步下手,一不做二不休,栽赃孟将军投敌!”他支在手下的砖瓦都已按出了咯吱的声响,语戾难遏,“其实,孟将军确与晋国公主,晋帝石泾的妹妹有一段情……” 千亦张了张嘴,这可不好,通敌的动机都有了,这不是现成的授人以柄嘛? 慕楚乐看她一眼,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他二人于一次偶然中相识,虽两情相悦,却从无逾矩,尤其孟将军深知自己身为盈国臣子,肩负国家和万民的责任,即使晋国公主将贴身玉佩相赠暗示心迹,孟将军仍是回信婉拒了……可问题就出在这封回信上,那时正处两国交战前夕,双方大军压境,那封信未送至晋国已被人拦了下来,后来兵败,就被人拿来做文章。” 她摇头,有些惋惜,“想来孟将军也是想一并断掉自己的念头,在争战时不留顾虑吧,否则又何需急于一时……” “可惜孟将军的一番割舍,被人拿来做了谋害他的局!那人模仿孟将军的字迹,将信中内容篡改道‘天长地久,时日可期’,因为一同归还的还有公主的信物,这下竟是铁证了,更要命的是,被查出的叛变的军士,一口咬定是受孟将军指使,几人随后也已自尽,死无对证……孟将军蒙冤入狱,晋国自然乐得假他人之手除我一名栋梁,又则盈晋素来交恶,石泾绝不愿自己的妹妹与敌国有牵扯,竟也声称早对孟将军有封侯拜将之许诺,只等此战一败便准他迎娶晋国公主,永为晋国所用。”他叹,“孟将军不堪累累战魂遭此折辱,拔剑自尽,后来消息传到晋国,早被晋帝软禁一月的公主万念俱灰,也用一只金钗了却了自己的生命……” 宁千亦不禁倒吸一口气。 第十二章 深潭暗波起 “所以,再之后,就有了皇上定罪,火烧孟府的事了?”许久许久,她方才出声。 “嗯。”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个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千亦终是问出。 慕楚乐抿紧唇角,薄锐的眼睛里反折着剑影刀光,“正是当今权势熏天的太傅大人,左仕江。” 闻言,千亦连同一直立在一旁的宁清寒,俱都震了一震。 “太傅权倾朝野,党羽无数,自皇上幼时辅政,皇上对他十分倚重,他女儿如今也是皇上亲封的贵妃……所以,只要左太傅力主,群臣附议,加上人证物证在前,皇上就是想不立即决断都不行。” “难怪……”难怪宁老爷几次劝谏都没有用,最后只得病倒了。 “不过,你,实在算得上是意外。”他转眸,对千亦扬起一抹笑。 “哦?” “天地之间,”慕楚乐复述,可听得的赞许,“以片取全,真是聪明。太傅以为能洗刷孟将军罪名的东西必定藏在战场上运回的物品之中,而这些东西自押送回来后皇上便下旨封进孟府最隐秘的地下库房,任何人不能擅动,除皇上太傅外更是几无人可知,正因为在无人知道的库房内,所以当时你提出要一个房间的东西时,太傅才放松了警惕。” 千亦点点头,“你说的能证明孟将军清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一封信,晋国太后亲笔写给皇上的书信。”他直言,“晋太后疼惜女儿,公主殉情后,晋太后不愿公主抱憾终生,便将孟将军与公主为了国家放弃彼此厮守和晋帝石泾诬蔑盈国忠良的始末写下来,连同太后自己的印鉴为证,一并托人秘密地带给了孟将军的部下。” “可是,单凭晋太后自己的一面之词,足以令皇上取信么?”她不禁质疑。 “据说石泾因为此事现在已将晋太后幽禁行宫,若非担心阴谋败露,他何须如此?皇上只需稍作考虑便知太后所言是真是假。何况……”他顿了顿,“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怎么说?” “原本官.员定罪后抄家,一切物品都是要经过户部审查登记一遍的,可孟将军的东西从战场上押回,皇上便下令一并查封在孟府,一直都没有过问,然后那夜就突然要烧掉……皇上为什么非要当众点这把火呢?” “是有些蹊跷,”千亦听他这么说,也觉得奇怪,不是说官.员家值钱的东西都要充盈国库的么?“就好像,刻意要演这一出似的……” 慕楚乐的目光落进她眼里倏而变得莫测,“也许皇上也在等事情的真相。” “你是说——”她差点惊呼。 “案子本已陷入死局,皇上也许是想通过这样一场公然的火刑,促使一些人或者什么证据跳出来,从而能令事情的发展转入一种新的境况也未可知。” “我去!”她这下忍无可忍地叫起来。 慕楚乐懵,“宁少爷要去哪里?” “不是,”她有些气急,“也就是说,他点燃了一个导火线,然后看众臣能把剧情任由发挥到什么地步……原来皇上才是一系列矛盾冲突发展最大的推手?” 慕楚乐似懂非懂地听完她的意思,大概地点了点头。 帝王之心真是深不可测。她想到那夜如履刀刃,差点就触发的杀身之祸,觉得浑身发冷。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她终于想到这点。 他如实回答,“是孟将军的一名部下冒死从军中逃了出来,找到我,将一切告知,说证据就藏在军中,要我向皇上请命,还孟将军清白。” “欸,不对哦。”千亦心念一转,挑眉睨他,“方才你不是还说不能完全相信我么?就这样讲出一切,太冒险了吧?” 他失笑,摇摇头,“宁大人的公子,在下如何不信?只是,宁少爷那日接下孟家一片家当,动静如此之大,正是引得所有人都盯着,此时在下若光明正大地登门,等于将你我二人的意图昭告他人,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所以此事只能隐秘行之……如若有日孟将军的冤情得以昭雪,那之后皇上要问我窃取之罪,楚乐也甘愿。” “可惜,没那么容易呀,”千亦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什么箱子的暗格、书页的夹层这几天我都查过了,根本找不到你说的证据。” 也许……她吞回了余下的话。 慕楚乐瞪住她,“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慕大人,”站在一旁的宁清寒听不下去了,“你若怀疑,大可自己进门去找。” “清寒,不可无礼。”千亦制止道。 慕楚乐有些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 “我明白。”她想了想,“现在关键还是那个送消息的部下,他人在哪里呢?” 慕楚乐沉下面容,“他是在大军被押回京的路上逃脱的,自知已是罪责难恕,将事情交代过后,当着我的面自尽了。” “哈?!” 宁千亦内心受到一万点暴击,怎么古代都流行杀身成仁?说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呢? 等等,送消息的人! 她脑中明光乍现,猛地转向清寒。 从军中逃出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想是案子长久未见转圜,那证据藏在军中又担心迟早会被太傅搜去,便有人带着东西千里迢迢送去江南交给宁倾寻,期望宁家为孟将军平反,这也是为什么清寒说他家少爷见过那人后会神色痛疾,更着急往京城赶。 清寒初时不解,但见千亦递去含义深藏的眼色,一刹恍然。 如今应该还藏在少爷换下来的贴身衣物内,被他们忽略掉的东西,就是这件案子重中之重的证据! 千亦尽力冷静下来,稳住心神,当前唯有谋定而后动。 她沉着片刻,“慕大人,时候不早了,恐怕天亮后离开会有些麻烦,这样,你先回去,我和清寒近几日也会想办法找寻,相信天道昭彰,总会还无辜者一个公道的。” 寥落月下,她素衣白冠、疏影扶风,玉脂样的面容逆光泛出浅薄的清晕,慕楚乐心下一怔,起身向千亦行了一礼,“谢过宁公子。” 随后倾身一跃,跳入檐下寂暗深浓的夜影中。 第十三章 此中人兮芳杜若 话说那夜她们回到宁府,遍查了宁倾寻的遗物,将他里衣夹层内缝着的证据取了出来。 两人对着这件足以翻天覆地的书信沉思久久,宁清寒以千亦目前扮演的宁少爷只是一个县衙的主簿、宁家现下又波澜倾覆实在不宜当面与太傅大人抗衡相劝,才令他家穿越后就一直理智不在线的小姐终于体会到急躁冒进不妥,韬光养晦为上的道理。 她于是托清寒将东西交给了慕楚乐。 又一日,宫里派了人来,说皇上召见。 正值宁老爷丧期每日只喝一点米汤的宁千亦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头昏眼花气绝而去了。不妙不妙,思维的格局尚未形成,韬略的框架也没有搭好,这个时候就要拉出来试试她的程度,宁千亦方了。 尤其宫廷森严,清寒这次不能陪她入宫,此时偌大皇宫的庄严绮丽她是再也入不了眼了,因着不知即将应对的场面,每往前踏一步都像穿越火线。 内侍将她带到延福宫,长安殿内布景堂皇,由里及外分列着两排宫女,内侍嘱咐她在此等候,便低头退了出去。 没有多久,忽然一声通报,“皇后娘娘驾到。” 宁千亦愣了一下,就见门口一晃鹅黄清婉的身影,华衣曳地,雍姿袅娜着踱进来。 那一刹的容颜如朝花初绽,千亦有些看惊了,当今皇后静美端雅、如月盈光,偏那气质冽泉般清止,自持一份淡薄矜贵。她所着并非那种奢艳的宫袍,鹅黄锦衣只在袖口与领周缀一圈柔紫色的缠枝莲,配以稍浅的嫩黄薄烟纱,尊华不曾稍减,绝世独立之态有甚,令人生出澹澹泊泊只可远观的疏离感。 她从千亦面前走过,目无偏视,却仿佛雨后天青—— 沅有芷兮澧有兰,此中人兮芳杜若。 她只身于野,空气中未散的水雾将花蕾气息弥漫向更远的地方。 待千亦反应过来的时候,满屋子的奴才宫女已经跪了一地,她方才有些慌张地跪下来,“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叠手坐在堂中央的软榻上,轻启朱唇,“免礼。” 千亦站起来,又听堂上说了一句,“赐坐。” “谢娘娘。” 她坐下,因着皇后凤仪,不敢抬头平视。 堂上的人似乎也沉默了许久,“宁大人和令妹的丧事可还顺妥?” “多谢娘娘垂怜,家父和妹妹的葬礼已经办完,只待择期将骨灰带回江南家乡。”她答话的间隙,视线短暂地抬向前方,倘她没看错的话,高高在上的皇后注视她的眼光居然无比的慈和,那一顾的瞬刹,更似有浮泪在眸中闪过。 来之前清寒也同她分析过此次入宫的各种可能,不外乎是皇上象征性地表达一下对宁家近来几番遭遇的关怀,以示仁心,至于孟将军的案子,听说慕楚乐已将证据提交,顺利的话,皇上此时正在派人调查取证,择日重审,她手里那些东西只是等待昭雪重见天日罢了,皇上应当不会过问。 可是没想到,这位显贵无双的皇后娘娘竟真的在此与她体话家常,她疑惑之余,心中也有暖意泛过。 正当她想着,殿外又有通报:“皇上驾到。” 这下她反应迅速,立即站起来,在赫连元决踏进门的一刻,同满屋子的人一起下跪觐拜。 帝王的气势凌驾众生,不容旁人,他赭黄色龙袍加身、束紫金冠,直踏入厅堂,皇后随即欠身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 他抬起手臂,广袖层叠,隔空虚扶了一下,“平身。” 帝后同坐在堂,那一派至尊荣崇令一室耀目的光华猝然转弯,折作他们周身的陪衬。宁千亦从未见过如此般配的璧人,地位与威严同彰,举止与仪采尽显,尤其彼此那世间无双的相貌,令人生出惟此一人可堪匹配的感叹。 察觉到皇后眼眶的微红,赫连元决问道,“刚才在聊什么?” 他的目光比那夜千亦所见都真实了些。 皇后浅淡地笑笑,将方才的伤感掩过,“臣妾只是与宁公子聊了些家常。” 赫连元决颔首,转向宁千亦,“府中一切可好?” 千亦回神,“多谢皇上挂念,各种事务由府中家人帮忙打理,一切正常,小人感激皇上那日亲临为家父吊唁,相信父亲在天之灵都会同沐圣恩。” “听说,你们来京之时曾遭遇截杀?” “是。”千亦顿了顿,“妹妹正是因此遇害的。” “你也受了伤?”皇后问道。 “无碍的,只是中了一箭,已差不多痊愈了。” “毕竟伤及内脏,还是要小心,注意调养为好。”皇后娘娘的关切就好似邻家姐姐,不着客套,让人如沐春风。 千亦顺从道,“是。” “刺杀的事,朕已经责人去查,定会给宁家一个交代。”赫连元决启声。 去查什么的,说得简单,现在是古代,没有监控摄像没有指纹识别,正值夜黑风高,若是一早谋划的行刺,对方有意不留痕迹,如何查得到? 千亦还是起身一拜,“谢皇上、皇后恩典。” “来人,宣太医,与宁公子一同回去为他诊治伤口。” 皇上如此吩咐,这约莫着就是要送客了,千亦再次谢过圣恩,低头告退。 * “所以,她是什么人?” 宁千亦回府后,将入宫的经过告诉了清寒,便问道。 “想不到多年的情谊,皇后娘娘还记得。” 清寒突发感慨,听得千亦一阵想歪,“情意?皇后……皇后跟哥哥有什么情意啊?” 莫不是什么初恋情.人?千亦激动得小心脏颤了颤。 宁清寒无可救药地看了他家小姐一眼,“是与少爷和小姐的情谊。皇后娘娘顾颜初当年是顾家大小姐,幼时同少爷和小姐一起长大,结伴读书游玩,顾宁两家同住江南,又是世交,关系非比寻常。” 千亦忖着,点点头,“难怪,皇后今天要亲自见我。” “是啊,娘娘与小姐自小情同姐妹,娘娘入宫那天,小姐哭了整整一宿呢。” “顾颜初……”千亦默念着,殊颜若只如初见。 “小姐。”清寒打断她的神思。 “嗯?” “京城这边的事我们了结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该回江南家乡了。” “回江南?”千亦说。 是啊,京城这里明枪暗箭、步步惊心的日子她实在过得吃力,不若去那细雨垂杨系画船处看看。 她笑靥打开,“那就回去。” 第十四章 始信人间别离苦 盈国国都距江南本不遥远,因着古代并不便利的交通,这一趟路程也费了十日有余。 宁家在姑苏城可称是大户,那一派楼台庭院远望如重重叠叠的华盖,在一片绿笼掩映中层层列列,而今都已披挂黑白。 自盈都起,宁千亦一直着男装,即便如今离京,天高皇帝远,她和清寒也未敢丝毫懈怠。因那一身已经同宁少爷的身份十分合衬的衣装和举止,她进宁府时,果然无一人认出来。 退一步说,即便有人觉出异常,也只会当是宁倾寻连日奔波、心忧神伤以致形容清损,断然怀疑不到别的。 “少爷,您受苦了。” 下人们见到劫后余生的宁少爷已经哭作一团,而人群中间由丫鬟搀着的,是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夫人,她旁边还站着一个一米多高的男童。 千亦走上前,试探着叫,“奶奶……” 来时路上清寒已将家里的情况一一告诉她知道,宁家在宁千音父亲一辈只有宁老爷一个独子,宁夫人仙去,今宁老爷宁少爷也相继辞世,眼下她就只有这位奶奶和一个不足十岁的弟弟宁倾桐了。 老夫人颤抖着将她搂进怀里,哽咽着唤道,“寻儿,寻儿……” 那小孩子也扑到她身上,一声声地唤着哥哥。 只是这一抱,宁老夫人却察觉有些不同,诧怪地放开她,“寻儿,怎么,你……” 别人看不出来,自幼躬亲抚养的奶奶却是瞒不过的,这身量分明不对。 清寒忌着这一院子的人,向她递了个眼色,“老夫人,少爷,我们进屋再说。” * 听完他们京城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始末,良久,宁老夫人方才叹了口气,“音儿、清寒,你们实在太欠考虑了。” “可是,这是唯一能替宁家报仇的方法。”千亦道。 老人像是几日未进食水,有些干涸的嘴唇闭了闭,慢慢摇头,“假冒朝廷官员、欺君罔上,一朝被揭穿,那时的后果……你们想得太简单了。” 清寒跪在她面前,“老夫人,这不能怪小姐,是清寒的主意。”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千亦赶忙上前扶住她,随她来到几案前,那里摆放着他们带回来的宁家老爷和少爷的骨灰。 老人伸手摩挲着两个瓷罐,触手的冰冷仿佛两张没有生气的面庞,她手抖得厉害,不知咽下多少次的热泪猛地浑浊了眼眶。 “家仇固然要报,可……可我已经失去了儿孙,好不容易盼回你,你让奶奶怎么舍得……” “奶奶……”千亦站在她身后,这么久浮载在整个宁家家没人亡的悲伤里,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宁老夫人掩了掩眼中的湿润。 “也是难为你们了。” 她转身,光影虚浮的内室,穿过窗口的明亮映照她的面容,虽因巨大的悲痛令那面上蒙了一层灰白的沧桑,然她眉目间依稀可见往日的精神矍铄,疲惫却很慈祥。 “好了音儿,清寒也起来,”她口吻抑住哀伤,“长途劳顿,你们去休息吧。” “奶奶……” 千亦还有些担心,宁老夫人抬了抬手,“让宿远和寻儿留下,我想再跟他们说说话……去吧。” 清寒于是同她退了出去。 此后一连数日,宁老夫人都茶饭不思,郁郁寡言。宁千亦又一次将热过数遍却几乎纹丝未动的饭菜端出老夫人的房间,看着跟在她身边的小男孩——这次她的宝贝孙儿和孙女不得不使出集体绝食的招数,才令他们的奶奶勉强喝下了两口汤。 “小倾桐,你说怎么办呢,嗯?”走出门口,千亦揉了揉弟弟刚及她腰腹的脑袋。 宁倾桐眨眨眼睛,仰起清秀的小脸望着她。 千亦不由笑了笑。 候在外面的宁老夫人贴身婢女琴筝忙上前来将餐盘接过,见满碟满碗的饭菜,一滴泪落了下来,“少爷,这……这可怎么是好?” 千亦默然看着眼前闭起的房门,“刚才我听奶奶有些咳嗽,待会儿找大夫来看看吧,顺便给她开些温补的药材。” “唉,老夫人这是心病,怕是药她也不会吃的。”琴筝兀自摇摇头,端着餐盘走去厨房,“要是,要是有药莲就好了……” “嗯?药莲是什么?”千亦问道。 “是这城中韩员外家养的一池莲花,据说那莲是从西域引来的极其稀罕的品种,韩员外在池中加入各种名贵药材培养,加之那莲本身的药性,结出的莲子莲藕竟是千金难求的补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听闻就连那荷叶晒干后煎茶喝都能治病呢,要是能用这药莲的莲子给老夫人熬粥,她或许还能吃两口。” 千亦一听之下来了动力,“那这位韩员外家住何处?” 琴筝却是说,“少爷怕是求不到的。” “为何?” “那位韩员外是个挺顽固的人,他家中的药莲不卖不送不许人观赏,更加严令府中下人不得随意靠近,这几年许多达官贵人掷重金购买都被他拒绝,就连知县大人上门相求,他都没给人家面子呢。” “是这样……” 千亦应着,心中却有了思量。 当晚,宁千亦将清寒叫到房间。 “今夜跟我去探险?” 清寒看着他家脑回路这几日明显有些异常的大小姐,不由提防,“哪里?” 千亦对着铜镜照了照换下的一身夜行衣,“韩员外府。” “去……韩府干嘛?”窗外树上那只常年寄居在他们府中的麻雀好像突然哆嗦了一下。 她冲他眨眨眼睛,“取点东西。” “怎么……取?” 千亦扬眉,“你说呢?” 清寒瞠目,“你、这……这……是要……偷——”我是谁,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上天啊,不过就是中了一箭,他以前温良恭俭让的小姐哪儿去了!好吧,虽说“温”字确实差了一点,但好歹也不会做出盗窃这么荒唐的事啊! “嘘……”千亦气定神闲地打断他,“是取。” 看她稀松平常的模样,清寒彻底结舌了,“君……君子,不……” “哎呀我知道你那套君子的理论,”千亦不耐道,“可是你知道么,他家那个药莲对奶奶的身体极好,可是那韩员外又软硬不吃,连知县都被他拒绝了,我这个主簿哪有那么大的脸啊?何况,我取了药莲以后会把钱留给他,你放心。” 清寒总算捯过气来了,“小姐,你这是强买强卖。” “我倒是不想强买,问题是他也得卖啊……哎我说你是站哪边的?”她索性掐了腰作不讲理状。 “清寒不管怎样,绝不会纵容小姐做这种不齿之事。”她家护卫也立场坚定。 “你果真不帮?”千亦眯眼。 “不帮!” 第十五章 误惹一池莲惊 月晕风和,杳音入梦,却偏偏有人要做不应景的事。 夜寐,韩府深宅息憩在初夏微醺的花草清香中,僻静处,忽有人影翻越院墙,跳入了府邸。 镜头拉近,为首那名鬼鬼祟祟的可不是堂堂宁家大少爷么?身后还跟着别别扭扭的护卫宁清寒。 “快点。”宁千亦几步躲进一丛矮木中,回头催促。 清寒于是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跟在她身后。 “呐,我查过了,从这里一直往前,穿过回廊有一片很大的假山,那座假山就是隔开这间偏院与花园的界限,咱们只需要从侧面迂回翻过去,过了假山就是药莲池——喂,我说你有没有在听啊?”千亦看他那副要帮不帮的死鱼脸就有些来气。 “哦。”清寒受气小媳妇似的应了一声。 千亦白他一眼,“走吧。” “可是,小姐……”清寒心里苦。 他犹犹豫豫的模样让千亦一下火大了,“我告诉你宁清寒,这可是你自己要跟来的,如果不想留下随时可以走,我绝不会强迫你。” 宁大小姐如此一副没有你我完全搞得定的架势,好像压根儿忘了方才是谁施展功夫帮她翻过院墙的,如果没有清寒,她这会儿也许还在韩宅外望墙兴叹呢。 “清寒……当然,要保护小姐。”他低声说。 “这还差不多。”千亦转瞬收起作威作福的架势,直指目标,“我们上。” 只可惜没过多久,宁千亦满腔的豪情就被一座大山征服了,刚爬几步,她发现用这具娇贵的身子进行如此繁重的体育锻炼,是有相当难度的。 当前面带路的清寒来到高处望着还在山脚下披荆斩棘的宁千亦,忽然觉得打败他家小姐的或许不是礼义廉耻,但一定是眼下一块凭他单腿就能轻松蹦上去的大石。 经过秒而分、分而刻、刻再时的奋斗,月亮都打了个呵欠隐进枝叶里,愈近花园,夜风里微凉的荷香和药草清气就不时荡在呼吸间,这一趟包括宁千亦两次脚滑差点摔下去以及一次动静过大险些引起巡院家丁的注意,终于翻过去的时候,一座假山生是爬出了攀岩的水平。 当下展现眼前的果然是一大片莲池,娇花亭亭,莲叶却非层叠密列,反而一株隔着一株,枝枝独立,孤傲的模样。 水雾幽曳,千叶起伏,西域药莲开出一种妖异的紫红色,连香气也浓得冶滟,荷风四面像是夏天淋了一场细密的雨,在皮肤上敲开沁入心脾的纹络。 “小姐,那边。”清寒突然低声提醒。 千亦方才发觉,花园尽处一座小山顶上起了个精致的小亭,夜昏光暗,小亭中灯火隐约,莫非韩员外如此闲情逸致,深更半夜还在临山赏月不成? 她同清寒对视一眼,顾不了许多了,幸而隔得远,速战速决,晾亭子里也注意不到什么。 清寒点头,脚步探着沿池边走去。 “看,那棵有莲蓬!”千亦眼睛一亮,紧着向前赶了几步。 “小姐,水边湿.滑,你小心……”清寒来不及制止,她已经来到池中间,站在岸沿上俯身去采莲蓬了。 可惜,莲株出水甚远,她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还是够不到。 “小姐,当心哪!” 在这当口宁千亦哪儿还听得进这些,满脑子都是兵贵神速,颗粒饱满的大莲子。她环顾四下,不远一棵年轮不短的垂柳,宁千亦穷则思变,上前拉住几根柳条,她用力扯了扯,韧性还可以,于是破釜沉舟,一手抓紧柳枝,一手以风雷之势掏到池心去摘莲蓬。 宁清寒见他家小姐这出仿效猿猴的行径都快吓傻了,这——危险! 千亦可是好不自得,眼看借着柳枝之势就要碰到莲蓬了,哪知柳枝也给面子,随她左右一摆就以无比的神速脱离主干,宁千亦忽觉手上一松,脚下慌忙间猛蹬几步,可岸边早已滑不可攀,只听扑通一声,伴着短促的惊呼,宁大小姐便以极其热情的姿势,投入幽香大补的药汤中,成了活生生的药引子。 “小姐!”清寒情急之下什么都管不了了,也跟着跳进水里。 这一动静想不被人发现都难了,韩府一时间家丁护院仆人管家全员出动,前屋后院聚起一队队火把,俱都朝着韩员外的宝贝莲池而来。 当然宁千亦在池子里也不好过,她摔进去的时候硬是猛喝了几大口药汤,欲呕难呕,苦不堪言,人也不住地沉底,清寒奋力游到她身边,将她往上推,她凭前世的一点水性,这才好不容易踩住水底一块岩石,算是找到了支撑点,借着清寒的力挣扎着逃离水面。 当宁千亦终于以出水莲蓬之姿哗啦一下自池中立起,沿岸一圈都是打来的聚光灯般的火把,团簇密炽,耀得天幕大亮,她喉间堵塞,一口药汁呈水柱状喷了出来。 方才被她倏地起身带动的水花也在这时纷纷倾洒下落,珠光荡漾,宁千亦依稀看见了莲池彼岸,疏影朦胧,与她隔水而立的,一个人。 那是绝隐于夜色的窒黑,却又瞬息擭住人心念的明熠。 于千人之中,于万泓缭乱迷旖的光华里,宁千亦只看得见他。 又莫名地不敢看他。 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压顶的火焰,光明却不能近身,晦幻的黑夜,暗色疯狂地在他周身聚敛。 她其实看不清他,只感到一片浮笼的黑雾,渐张起他身上迫人的肆掠感,夺目惊心。 四下严阵以待的人墙,不及同这人对面的一刹,带给她铺天的压抑。 因为,他是深渊的边界。 宁千亦猝然觉得头晕,池水及腰,流璨乍晃,那些莲叶被风吹荡得厉害,她就像在一叶扁舟上飘摇,眼前暴虐的风浪令她脑中翻江倒海。 “什么人!胆敢夜闯韩府,还不束手就擒!” 凌空里蓦地一声将宁千亦的意识拉回,她恍然清醒。 这一刻好似魂归体内,她急喘了几下,甚至有些感激这道呼喝,这便身体僵硬地被清寒扶着游到池边,攀爬上了岸。 第十六章 尊华冷煞 古人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 宁千亦觉得自己比较倒霉,两句都应了。 深夜采莲,是有心为孝;不问自取,是成心作恶。既不讨赏又该罚,今天落人家手里真是一点儿也不冤枉。 出水就被生擒的宁千亦和宁清寒浑身湿透地由家丁押至韩员外面前,她得以看清了方才水光临岸,那个黑衣倾身的男子。 这近处的一见却猛地镇住了她的三魂七魄。其实他容姿拔擢,长相俊美无俦,甚至比那在水之涘的疏柳还要形相清癯,但是那一身尊华与煞气太过逼人,总有莫名的冷意在他眼睑背后的黑暗里萦纡,尽管他此时颀身静立,澹泊素处,也绝令人生不出可稍近的胆量。 他月白玉束冠,所着并非全黑,袖口衣摆有银丝勾镶,绘出一圈一寸宽边的日月图案,这下更令人好似堕入深渊无底,不知何处刺来的利器,你只得以一瞥那幽曳银光,就已被夺命于无形。 他身边的人就是另一种衣品了,胡髯半续,那锦绣细织简直不要太贵气,按照别人描述的韩员外的相貌年龄推算,这个一身华服轩举,年近四十的应当就是韩员外其人。 “夜入韩府偷盗,你们好大胆子。”韩员外火光照面,冷冷开口。 宁千亦这就要为她原打算货后付款的初衷辩解一下了,可这时,清寒竟猛地在她身侧单膝跪了下来,“拜见丞相大人。” 千亦360°懵,丞相在哪里? 清寒凑近她,压低声音提醒,“韩员外身边。他就是当朝丞相,郁惟摄。” 一般人听到这句话,都会把重点放在“丞相”两个字,可宁大小姐的侧重点偏不循常理,她不跪不拜,直视着肃黑男子,莫名一句感叹,“惟摄天下,实在霸道。” “大胆!”郁惟摄身后的护卫厉声喝止,“出言不逊,乃大不敬。” 这是宁千亦没有认知的,只有帝王才配言天下。 郁惟摄官至丞相,权倾朝野,自古以来身在此位本就饱受帝王的忌惮,岂可不谨慎? 韩员外已经觉得不用多说了,被两个蟊贼扰他雅兴,“将他们送官查办。” 家丁将二人带下去,清寒挣扎着还要申辩,“要抓就抓我,与我家主子无关……” 千亦也没有想到莲没采成还要一言不合进大牢,韩员外财大气粗,要是买通关系让她多关个三五年,她……她还要回现代啊!她想过的回去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没有一种是能在牢里试验的。 她当下心一横,“一池枯枝败叶,有什么可宝贝的。” “你说什么?”即将离去的韩员外听到这句话,阴森森地转身。 “我说,”千亦挣了挣家丁紧锢她的手臂,“莲花当然是要有翠绿连片的叶子才好看,所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像你家这些残茎黄叶,不知道的还以为枯枝朽木呢,韩员外也好意思请人来观赏么?” 韩堃后悔了,他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杀人埋尸后花园。 千亦微微一笑,“在下不才,可替韩员外解忧。” “哼,凭你?”韩堃挑眸。 说实在,这小子确实言中了他心中郁闷,此莲叶在西域时本是翠色欲滴,可不知为何,挪到他韩府第一年就变成了这幅样子,他起先还以为是药莲生了病,请来无数花农,甚至连医人的大夫他都找了,得出的结论是药莲无碍,只因长期生长在药汤中,汲取汁液,故而染了色泽。笑话!殊不知这药莲在西域就是植于药池内供养的,先前怎不见发黄发暗?况莲出淤泥不染,淤泥尚不能侵其色,他药下得并不重,池水都还清澈,怎的莲叶就能改了颜? 一定是药材不对。他于是找人全部从西域进购药材,妥妥地按照“西式”培养,几月过去了,莲叶毫无起色。 名人雅士种花养草,讲究的终归不止是食用价值、药用价值,更主要在观赏性,现而今整个姑苏城里无人不知韩员外家有珍奇药莲,结果弄这么一池子“萧疏淡叶无颜色”,说不出的煞风景,而且莲叶泛黄之后很快就会脆弱枯死,真真成了韩员外的一块心病了。 可心病归心病,韩员外对于这池宝贝却是慎之又慎的,上次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个江湖术士,说得神乎其神,能够使这莲叶回春,韩员外将信将疑挪了一株让他施药,没过多久,莲叶果然奇迹般返青,翠叶红荷,好不明艳,韩员外惊为天术,但仍不放心,他有意留这人在府中多住了几日,以作观察,不成想那莲株不几天竟渐渐呈现颓靡之态,再两日便枯死了,韩员外大怒,细查之下才知道,这江湖骗子不知用了什么染料将莲叶染色,药莲娇贵,可不就受不了这些劳什子染色剂香消玉殒了么? 这次这小子困兽笼中,除了想什么不入流的法子骗他企图躲过此劫,还能怎样? “不必了,”韩堃冷眉一横,“带下去。” “不止叶片枯黄,还会生虫和出现坏死的斑点吧?”宁千亦快速地说。 韩堃止步。 她再接再厉,“我调制的药既可防治病虫害,又可使莲叶长青,韩员外若对我的方法有怀疑,在下可以通过最缜密的手段加以证明,你只需给我两株药莲做实验。” “真是痴人说梦,药莲一株已是价值千金,你还妄想要两株?”韩员外身旁管家模样的人插嘴,“老爷,我看不用跟他们废话了,这蟊贼分明是有意拖延时间。” “试一试或许成功的机会为零,但若试都不试,机会一定是零。”千亦抛出这句,静等韩堃抉择。 “说说你的办法。”韩堃退了一步。 “按我吩咐准备材料:取些铜绿,就是贵府大门外铜环上生的铜锈,越多越好。一罐硫酸,也称绿矾油,生石灰,再移出两株药莲养在瓷盆里,注意水一定要取莲花池的池水。” “铜锈、绿矾油和石灰……” 韩堃琢磨着这几样东西,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像二把刀。 “老爷莫听他一派胡言,”管家已经先主子一步不可忍了,“还不知道那门环上的东西有没有毒呢,不值得因为一个小贼白白损失两株药莲,何况他是不是想使什么偷梁换柱的法子也未可知。” 噫,怀疑她的技术没关系,质疑她的人品就不好了吧? 宁千亦摇摇头,“没文化太可怕,汉代《太平圣惠方》有载,铜绿研磨可以入药,有退翳、去腐、敛疮等功效……这位大叔要是觉得自己有老眼昏花之兆,不妨一试。” “你!” 第十七章 过往如是 “好了。”韩堃制止二人的争执。 “在下失礼了。”宁千亦口吻恭敬了些,“不过韩员外若有顾虑,可自去命人捉两只老鼠来,将我的药水溶后喂给它们,观察几日看是否有恙。” “嗯。”韩堃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可为何要用两株药莲?” “这个……”千亦眼波一转,“其实试药的只有一株,但是,我总得拿一株来做对照吧?一旦是因为药莲离开了莲池而导致三长两短,也请员外不要将账算在在下苦心调制的药品头上才好。” “哈哈。”他爽朗一笑,双手合拢微作了一揖,“未请教?” 因着韩员外以礼相待,家丁总算放开了对她的钳制,连同清寒那边也松了手。 千亦展展衣袖,准备像模像样地行个礼,结果手臂刚伸到前面去,突然哗啦两道水流自两边袖口里甩出,那是方才蓄在她袖中的莲池水。 千亦尴尬地咳了一声,发现脚下也已积起了一片水洼,她连忙小碎步向前挪了两下,用衣摆将水渍遮住。 “家世姓名,讲出来怕辱没了家族,还是不提的好,请韩员外不要怪罪。” 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清寒在悄悄朝她使眼色,那目光所指…… 千亦茫然地伸手去抚头发,果然摸到了什么,拿下来一看,囧orz!她将才落水时一场狼狈,此刻发顶居然还插着一段枯了的莲蓬! 圣母玛利亚啊,她请求韩员外动手,将她杀人埋尸后花园吧! “好吧,”韩堃隐去眼中的不悦,点了点头,“不过公子的药起效恐需时日,这段时间就委屈公子暂住韩府,正好韩某也有些莲株种植的问题要讨教,公子不会拒绝吧?” 都被瓮中捉……杜笼抓……关门打——啊呸,都什么比喻! 横竖落人家手上了,她还敢说半个不字吗? “在下遵命。”她低头将莲蓬隐进袖子里,转而吩咐清寒,“你先回家去,告诉奶奶我在朋友这里住几日,让她老人家不要挂念。” “主子……”清寒犹豫,有些不放心。 “无妨的,相信韩员外会善待我,”她有意看向韩堃,口吻仍是对清寒,“回去吧。” 如果她长久未归,清寒知道该怎么做的。 “请。”两侧面目不善的家丁已经半具威胁地逐客。 清寒心下权衡,当前已是困象,硬拼是半点便宜都讨不到的,想来韩家名门大户,也不会故意为难小姐,他咬了咬牙,“主子务必小心。” 清寒离去,韩员外吩咐下人按照千亦的指示去准备,夜风过处,千亦不禁抱起了手臂,此时方才觉出侵体的冷意,漫极而深。 “丞相大人,刚刚多有惊扰怠慢,今晚且在寒舍暂住一宿,明日再行打算吧。”前一秒还威力值max的韩员外此时面对郁惟摄真是无比的谦恭尊敬。 闻言,郁惟摄身后的护卫正要开口,却见主上薄睑微扬,“也好。” 这是宁千亦第一次听到这位郁丞相的声音,就像千尺寒潭之上,平素如镜的水面,无风无澜,却见张力。 韩堃无比荣幸,当即微微欠身,手臂高抬,“请。”顺便不忘回头提及一下宁千亦,“也为公子备下了客房,请自便。” 请自便什么的,大抵是请你好自为之不要太随便的意思。 千亦对着离去的身影道了声谢。 * 是夜,韩府南阁。 “主上,查明了,是宁家,宁宿远的大公子宁倾寻。”护卫躬身禀报。 郁惟摄单手负立,背伫于几案前的身影仿佛遮下了屋内华灯遍布的大片光亮,他另一手撷着张薄薄的纸片,伸进跳跃的烛火中引燃,火焰愈近,他却好像不在意烫人的热度,直至烧到尽头,才被他指尖一错,飘然而落。 “主上,属下不解。”他盯着地上的余烬,忽而道。 他不明白郁惟摄今夜留宿韩府的用意。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可他人之榻,又岂可安睡? 是以多少年来,郁惟摄从不在别人的地方入寝,即使所处早已被私下掌控、全然渗透,他还是无法多片刻停留。 可今晚——他不明白主人为何会临时改意。其实当那两人甫一进入宅邸,在假山的另一面弄出动静时,他就察觉到他们了,他暗示郁惟摄是否需要采取措施,郁惟摄只是不动声色,要他静观其变。 而之后,他们笨手笨脚地坠入莲池,郁惟摄同韩堃去看,这一看却令郁丞相起了疑。 他们不是惯偷,言谈之下倒像某个大家族的少爷公子,不似别有目的,竟也非准备缜密的样子,想来就是一时兴起偷窃玩乐罢了。 到这里,郁惟摄理应乏味无趣,拂袖告辞了,然而他还是留了下来。 这姑苏城里举止反应如此镇定自若,连随从也临危不惧的世家,除去顾氏就当是宁氏了,顾家的子嗣常年在外,却听闻宁家大公子近来回了江南,莫不是他? 不够,这些还不够。 郁惟摄舒了衣袖,转身出门。 再说这一夜七上八下的宁千亦,在韩府至尊豪华的客房里一番梳洗更衣,说来韩堃对她虽有敌意,却绝不会寒酸小气,这一袭锦绣华服加身,翠玉束冠,令她看上去恍如十五入目生光的银月。 但是红烛暖帐,她却睡不下的。 天亮以后她还要给韩员外调“波尔多液”,对于这款由硫酸铜和生石灰配成的现代农药,宁千亦也不是很有把握,杀菌除虫没问题,化学原理也完全对得上,可谁知他的药莲经不经得起折腾啊,万一一个不小心施药过重把好好的药莲弄得死翘翘了,她这下过堂都不用,直接可以随它而去了。 可今晚逃是逃不掉的,韩堃岂会不防着她? 不过随处走走还是可以,就当探探路。 她于是拢了衣衫,启步走出去。 韩堃的宅邸大得惊人,连片的楼阁富丽堂皇彷如金玉妆成,宁千亦走了很久,竟又到了药莲池。 这晌脚步也觉得累了,她停在池边,饮了一口荷香,远远览尽一塘水光轻漪。姝莲凝月,姣姣卓妍,许久以来喧嚣的心神忽而宁静下来。 ‘你直觉它盛开的模样,是什么。’ ‘我第一眼看见它,像荷叶上聚起露珠。’ ‘原来宁小姐的邂逅,是莲。’ 不知为何,脑海里倏地闪回这些字句,过往如是,拂过心头。 她伸手进衣襟里,拿出挂在颈上的吊坠,粉玉将淡淡的冰凉抵进她指尖,蕾。 她出口一声低叹。 第十八章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谁!” 宁大小姐今儿个绝对是全渠道悲剧,就连找个没人的地儿老老实实忆往昔都活该被人惊扰。 可惊扰这事儿谁又说得清楚呢?被惊的是她,可别人觉得被扰的是人家。 宁千亦这一声喟叹尚未来得及收尾,突然凌空一阵力道准确地扼住了她的脖子,伴着一道疾影飞来,她被重重抵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呃——”这一下直掐掉了她大半呼吸,她慌忙攥住那人锢在她脖颈上的手腕,可无论如何都如铁钳一般不能撼动分毫。 好在那人给她留了一丝喘息,她抓着仅有的空气急促地呼吸,迷蒙的视野终于将眼前人看清,是郁惟摄的随护。 “鬼鬼祟祟接近有何目的?说!” 宁千亦重重翻了个白眼,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掐的,水畔的浓雾涣散复又聚敛,像游荡的魂灵,她透过晦幻夜色才看见,莲池那端,回廊上立着的一个人。 他背对她,遥望一面不见尽头的天幕。 即使背对她,她仍能从一袭吞噬般的黑色里辨认出他来。 大抵身份越尊贵的人都有些被迫害妄想症,千亦从喉咙里挤出音节,“……你,赏月,我赏……莲,互不相干……” “赏莲?”那护卫轻蔑一笑,“就是说公子方才在池中还没赏够?” 那你们还赏月呢,刚才在亭中也没赏够咯? 不过这话宁千亦不敢说,她眼下的生命线正捏人家手里,加力就断,断了人家就给她安个企图谋害丞相大人被当场剿灭的结局,反正她还有偷窃前科呢,狗急跳墙做出其他丧心病狂的事大概也不足为奇。 至于大喊引韩堃来救,更是算了吧,他是绝不敢开罪郁惟摄的,这会儿正巴不得躲着耳不听眼不见呢,就算她是他宝贝药莲那1%点希望,他也只能忍痛舍弃了。 “大哥,”眼见没有后路,千亦主动服软,“你……看我这……样子……也没、胆量和能力……咳咳……惹你们……我真的……只是……只是,随便走……走走……” “随便走走?”她不明白这人此时为何反倒像在跟她聊天,“公子这一身锦衣,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弄脏的好。” 靠!真当她缺钱缺的紧,韩府随便施舍一件衣服就让她觉得占了大便宜不成? 她这边快要气绝身亡了,可回廊上的郁惟摄生是没发觉一般,头也不回。是她实在命如草芥,不值令他一顾,可以任由着手下随意捏死了事么? 不—— 她聚起一口气,“……‘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丞相大人这份礼物,选得当真有心……” “你说什么?”护卫有些不解。 她此时的口吻却是对郁惟摄,“不知丞相大人求药莲是要送给谁?” 护卫冷哼,“你怎么知道?” “恕,在下直言……”她艰难地说,“堂堂丞相……能让一个,土财主帮得上忙……多半也就是这稀罕的药莲了……” 宁千亦说到这儿小心脏扑通了两下,韩员外您百米之外若有感知,明日可千万别亲自下毒。 “就算如此,为何不能自己留用?” 她又咳了两声,“帅哥说笑了……丞相大人,如此身强体壮……哪用……得着这种东西。” 若是家中有病人,更何劳他郁丞相亲自来求?早就派人快马送至他手上了,所以郁惟摄大驾来这一趟,多少是为了彰显诚意,当然不是向韩堃,而是向他要送这份礼的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宁千亦自然而然想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原来绝世孤立的郁惟摄也无非是俗人,纡尊降贵下榻蓬门荜户,求取药莲以博红颜一笑,那么宁千亦也有义务给他好好出谋划策一下了。 “不知有幸令丞相倾心的是位怎样的女子呢?” 她讲出这句,郁惟摄忽而回过身来。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荒芜的蔓野,一对视,生生在她喉间塞了一把冰渣。 他护卫指下的力度也突地重了几分,警告她言辞不要放肆。 千亦被卡地差点两眼一黑,她知道若再不能一击即中,她小命可能就真的不保了。 “在下……斗胆问,丞相……打算怎么……将这药莲带回去呢……” “这算什么难题?”护卫十分不以为意。 “韩府药莲,患病的已不在少数……莲叶一旦枯黄,病菌……很快便会殃及花蕾、莲蓬,有些现如今虽看起来无恙,丞相若想养在瓷盆中带回京城……路上难保不会发病,到时带回的恐怕是残枝败叶,唐突佳人了……” “你!”护卫气结。 “冥渊。” 郁惟摄的声音终于有如神之召唤,仙气一度,宁千亦霎时觉得自己渡劫飞升了。 冥渊听令放开她,她一下脱力跪坐在地上,不住地捯气,从没觉得呼吸是如此美好。 许久,她才算平复下来,却不知何时郁惟摄已经站在她面前,夜色将他的温度隐的一丝不剩,竟像一面张起的黑色帷幔,衣带的边角低风浮动,莫名地引人神思不属。 “那你说该如何带回京城?”那个叫冥渊的还在问她。 魂儿归位了,气儿喘匀了,连同胆量也一并上来了,她反讥道,“可以将尚完好的成熟莲叶莲花莲子晒干了磨成粉啊,到时候装进金丝楠木盒里,反正同送一盒胭脂水粉也没什么区别。” 她这冲动之言激得冥渊直接拔了剑,剑锋指喉,“你的意思是没了你我们就没法带药莲回去了是么?” 宁千亦也怒了,她好歹堂堂宁家大小姐,凭什么被他这么讽刺来讽刺去、吓唬来吓唬去的? 她脖子一梗,“阁下不妨试试。” 如此冥渊反而没辙了,他家主上只许他来试探,可没叫他随便杀人。 这时,宁千亦视野之上,一直站着的郁惟摄忽然偏了一下头,他目光探究,着落在了……她胸口。 千亦感应到他的注视,下意识双臂护在胸前,这个人——变.态吗? 不对。 她看着身上的装束反应过来,她现在是男的,不应该怕他看,他也不应该有什么可看啊。 正当宁千亦一会儿羞恼一会儿困惑的纠结着,郁惟摄已经转身走了,连同他仗势欺人的随护。 好半天,千亦揪紧的气息才松了绑,她放下手臂,带动胸口绳线系住的吊坠跳动了一下,玉华温润像水面的柔波,她心旌一动。 他看的是“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