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斗,嫡女二嫁》 第一章 方家有女初长成(1) 传说北疆极冷之地有个神秘的部落——梨谷,他们过着男耕女织、与世无争的世外生活。 传说,这个部落的男女都是美如天仙,容颜不老。 传说,驻颜延年的不老泉就在梨谷…… 但是传说毕竟是传说,只能当做是传说而已。 阳光明媚如十三少女的眼眸,流光溢彩,一树树梨花竞相开放,朵朵缀满枝头,晶莹剔透的花瓣,嫩黄的花蕊,风起,落花无数,一片香涛雪海。 一棵梨树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仰面看着那缀满梨花的枝条,一袭白色粉底的襦裙随风轻轻曳动,如轻盈翻飞的蝴蝶,白玉般的小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沧桑。 “方青然,你这个坏人!”突兀地一声惊醒了她,回头,却是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儿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她,气势汹汹。 方青然拧眉。 她的不屑激怒了男孩儿,他眼珠一转,猛然向她冲了过来,一头撞在她的腰上。 她“嘶”地一声,脚步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男孩儿有些得意,“你欺负我娘,爹爹骂她,我也欺负你!哼!”贴近她,“活该你不能说话!” 方青然的眸微凛,那寒芒看得他心里一紧,不由地往后退了步。 这时,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峤少爷,你在哪呢?”一个嬷嬷忙不迭地跑过来。 “我在这!”男孩儿得到了目的,忙转身蹬蹬地跑过去,拖着她往外走。 方青然坐在地上,腰和屁股生生地痛,眸光微转,一根断枝正横在身侧,断裂开的枝头泛青,锐利如刀。她咬牙,将手掌按上,整个身体重重地压了上去,尖锐的枝头斜插过掌心,钻心的痛。 “哎……”有人在梨花深处惊呼了声,她猛然看去,却见一个青衫少年人正站在不远处,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目俊朗,特别是那双眸子狭长而幽邃,似乎泛着莹莹紫光。 她呆了呆,还没有等她缓过神,随身丫鬟堇色跑进来,忙着扶起她,“小姐!你怎么了?呀!”看到她嫩白的手掌血淋淋的,顿时变了脸色,“小姐!你的手……快来人,大小姐受伤了!” 外面又跑进几个人,“这是怎么了?哎呀,这手掌怎么破了?不得了了,快去回老爷和夫人……”里面乱成了一团。 方青然被架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面溜了眼。 那青衣少年不见了踪影,她轻吁了口气,闭上眼睛,不胜痛苦。 整个府邸都知道了大小姐受伤的事,方恒生刚刚回府便听到了下人的回报,也顾不得换衣服,急匆匆地赶到梨花阁‘ “老爷……”丫鬟们忙着行礼,他一把撩起帘子,只见方青然靠在床头,一张小脸苍白,皱成一团,手掌被白布包着,渗出血来。 她抬头看到他,嘴一撇,眸中雾气氤氲,却忍住了泪。 方恒生心头一痛,喝道:“大夫呢?还不快去找大夫!……”掀了帘子出来,盯着几个丫鬟,脸沉得几乎要拧出水来,“怎么回事?大小姐怎么受得伤?” 几个丫鬟互相看了眼,嗫嚅着。 第二章 方家有女初长成(2) “快说!”方恒生发狠道:“连个主子都看不好,要你们这些奴才何用?索性都打杀卖了!” “不要!老爷饶命!……”丫鬟吓得跪了下去,连连叩头求饶。 堇色道:“回老爷,本来大小姐要去梨园看看,便遣了奴婢在外面等着,后来,”她迟疑了下,“峤少爷跑了进去,再出来时,大小姐便受了伤……” 方恒生愣了楞,气得手抖。 一个妇人急匆匆地走进,闻言顿住了。 “你胡说!”一个粉妆玉砌般的女孩儿冲到她的面前,涨红了脸。 “二小姐!”堇色不为所动,“奴婢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问她们……” 其他人也连连说是。 这时,一个老大夫被领了进来,也顾不得行礼,便去看方青然。 方恒生狠狠地瞪了方夫人一眼,“你教的好儿子!”甩袖出了房间,站在庭院里,喝道:“去把那个孽子带来!” 方夫人被他一眼瞪得心惊胆战,知道这事闹大了,也不敢多说,向外面的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转身向他强笑道:“老爷不要太生气了,峤儿虽然顽劣也是个懂事的,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她被对方眸中的冷意吓住了。 方恒生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刘氏,你该知道然儿不同于其他孩子,你身为母亲不知疼惜,不管教儿子,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儿说话!” 刘氏这些年做低伏小,极尽温柔体贴,又为他生了一对儿女,虽然不能得了他的心,平时也给了正妻应有的尊重,今日被他在下人面前毫不留情地一通数落,只觉得全身如同坠入了冰窟,又委屈又伤心。 她刚要落泪,抬头见儿子被管家带了进来,心头一紧,也顾不得哭了。 方青峤耷拉着头,偷眼看看娘,再看看男人铁青的脸,吓得直往婆子的后面缩,“爹,我没有……我没有……” 方恒生怒道:“你没有?方青峤,你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欺负长姐,知错不改,我要打死你这个小畜生!——来人,拿家法来!” 在场的人都是一个哆嗦,方恒生是个仁厚的,即使对丫鬟仆人也少严词厉色,只不过他有个逆鳞,就是方家大小姐方青然。 据说,方青然的亲娘梨氏是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夫妻两感情深厚。方青然五岁时,梨氏突然离世,方青然也染了重病,经过日夜抢救,虽然醒了过来,却失了声。这个打击让他颓废了许久,后来在老夫人的强迫下娶了刘氏,生了一儿一女,却始终疏离。他真正疼在心坎里的是长女。 刘氏是老太太一早便定下的人,很得老太太的喜欢,却不能掌握丈夫的心,纵然有怨言却不敢向方青然撒气,每每受了冷落,独自流泪,却被方青峤看在眼里,认为是方青然挑唆,便故意撞了她,当时没敢停留,也没看清楚方青然到底受伤了没有。 此时,他看到那小儿手臂般粗的藤条,吓得连滚带爬地过去抱住方恒生的腿,哭喊着,“爹爹!孩儿再也不敢了!爹爹,你饶了孩儿吧……” 方恒生狠心地甩开他,抡起藤条便抽了下去。 第三章 方家有女初长成(3) “不要!”刘氏尖叫着,扑过去将儿子死死地护在怀里,“是妾身教子不贤!是妾身的错!老爷,要打你就打我吧!……” 方恒生红了眼,“慈母多败儿!”鞭子顿了下,还是抽了下来,“啪”的一声抽在刘氏的背上。 她踉跄了下,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晕了过去,却抱住儿子不放。 一屋子的人都吓住了,方青眉哭喊着去抱方恒生的腿,“爹爹,不要打娘!不要打娘!……” 就在房间里乱成一团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气吁吁地道:“……要打,就连老身一起打了!……” 满头银发的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颤巍巍地进来,瞧着房间里的情形,再看看刘氏背上的鞭痕微微渗出血来,头脑一晕,几乎跌倒,“你,你这个混账的!……她是你的妻子,你,你怎得这般无情……” 旁边的人忙着去扶她,刘氏疼得难耐,听到她的声音,哭道:“都是妾身不好,母亲不要生气……” 老夫人将龙头拐杖狠狠一顿道:“我看哪个敢打我的媳妇和孙子!” 方恒生不过是一时气怒,这时缓过神来,看看哭得可怜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再看看气得发抖的母亲,不禁手足无措,生了悔意,丢了鞭子,道:“娘,儿子只是想要教训……” 老夫人呸了口,道:“要教训儿子,需要这么个恨劲儿?你这是心里有恨呢!我知道你怨娘,当年若不是娘的勉强,你还准备守着那个女人一辈子呢!呸!你这个混账东西!真是气死我了!来人,将夫人和小少爷送到我的屋里,没人疼,我老太婆可要好好疼的,这是我方家的孙子!”不再看他,转过身扶着丫鬟颤巍巍地走了。 这里,丫鬟们忙着将娘儿三个扶出了门。 方恒生愣愣地瞧着,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尽了般,慢慢转身回到厅堂坐下。 外面的吵闹声早惊动了里间,大夫小心翼翼地出来,“方老爷。” 方恒生看了他一眼,打起了精神,“哦,陈大夫,小女怎么样?” 陈大夫道:“摔的巧,那枝头从手掌斜划过去,伤口不深,却偏大了点,所以流了不少血。”瞧着他紧张的样子,“老朽已经给小姐上了药。另外,腰上有几处淤青,老朽待会儿开个药方,休息月把便没事了,至于会不会留疤,老朽不敢保证。” 方恒生疲乏地道:“我知道了,——管家,请老大夫出去,好好招待。” 管家应了声,客气地将老大夫领走了。 方恒生发了会儿呆,起身走到帘子前。 珠帘半掩,在阳光下剔透闪亮。 方青然微微闭着眼,斜靠在床头,伤手搭在被上裹住厚厚的纱布。 方焕瞧着她青涩的眉眼,依稀有着那人的影子,不禁有些痴楞。眼前似乎出现她巧笑嫣然的摸样,转而便是她苍白的脸,满目的凄婉和恨意…… 他叹气,突然烦躁起来,甩手出了门。珠帘被甩落,一阵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方青然眉尖动了动。 第四章 那时那情、杳然(1) 慈安堂里,方恒生笔直地跪在地上。隔着帘子,老夫人半倚在软榻上,头上敷毛巾,闭着眼睛哼哼着。陪嫁安嬷嬷正给她轻揉着胳膊,偷眼瞧瞧她的脸色,道:“老夫人,爷还在外面跪着呢!” 老夫人恨道:“让他走!我没这么个儿子!” 安嬷嬷赔笑,“老夫人不过说说气话,爷可是个孝顺敦厚的,”低了声音,“礼也赔了,跪也跪了,您就消消气,总不能让爷寒了心。” 老夫人睁开眼,沉吟着。末了,叹口气,“让他起来吧,我也是心疼峤儿,他可是我方家的命根子!” 安嬷嬷朝旁边的丫鬟使个眼色。 丫鬟忙不迭地掀开帘子,扶起方恒生。 方恒生跪得时间久了,腿有点僵,慢慢走进里间,低声道:“娘,孩儿错了。” 老夫人叹气。 安嬷嬷忙递给方恒生一张凳子,扶他坐下。 慢慢地,老夫人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怨,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该放下了。儿呀,”她语重心长地,“旧人已逝,要惜取眼前人,刘氏贤淑明理,府里上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媳妇。你平心说说,一向可苛待了然儿?” 方恒生低头,“不曾。” 老夫人道:“这就是了,不过是孩子间的磕磕碰碰,何必伤了多年的感情?至于那个孩子,”她顿了下,“我瞧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那心深着呢!”看着方恒生要辩解,摇摇手,“你且听我说,我知道你是真心疼她,也是,没了亲娘,又有哑疾,任谁都要多疼点。可是,你别忘了,她是方家的嫡长女,现在十一岁了,过个几年就要及笄议亲,若是在家养个不好的脾气,将来是要受苦的。” 方恒生无言。 老夫人又道:“当年她娘在世时,与皇甫家定了亲,这些年一直没有来往,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化,你别怨我说话不好听,只怕皇甫家有了悔亲想法,毕竟是嫡长子。” 方恒生迟疑了下,“我知道娘是为了然儿好,儿子也早没了想法。不过,今儿皇甫家来人了,说是皇甫夫人想念得很,想要接然儿去住段时间。” 老太太有点惊讶,直起腰,“人呢?” 方恒生道:“早晨才到,还没有来得及与娘说,您看……” 老夫人沉思了下,道:“容我想想,你去撷芳园看看刘氏,无论对错,都是因为孩子,别伤了人心。” 方恒生低头应了声,拜别出了门,犹豫了下,转向了撷芳园。 梨里,方青然坐在榻上,微眯着眼,带着几分惬意。 堇色道:“小姐,二小姐来了,说是要看看你。” 方青然挑了挑眉。 二小姐方青眉怯怯地进来,她比方青然小一岁,眉眼纤秀,皮肤白净,宛然有了几分刘氏的摸样,梳着双髻,粉底莲花春裙,有着几分楚楚可怜。 她行了个礼,声音柔细,“姐姐,眉儿来看看你,都是峤儿的错,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那无辜可怜的眼神让人不忍。 方青然冷笑,她这番语气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她们才是真正的嫡亲姊弟,都是老夫人放在心尖上的人。 第五章 那时那情、杳然(2) 方青眉局促起来,从小她就怕这个长姐,那眼神中不加掩饰的鄙视和冷意让她如芒在背,也是因为长姐,父亲很少过问自己姐弟,对母亲总是冷淡疏离。 若不是自己故意在方青峤面前说了几句煽风点火的话,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她盯在那包裹的手上,语气中有着心疼,弱弱地,“姐姐,还疼吗?” 方青然微微一笑,招手让堇色走近,在她的掌心写了几个字。 堇色有点为难,看了看方青眉,还是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沏了两杯茶进来。 方青然端了杯,示意将另一杯递给方青眉。 方青眉有些受宠若惊,忙取了茶,对着她甜甜一笑。 她低头啜了口,又烫又苦,“呀”了声,便要吐出来,抬眼瞧着方青然神色泰然地抿了口,正含笑看着她。 迟疑着,她将那口茶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喝也不是,勉强咽了下去,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浸在苦汁里,她掩住口,控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看着方青然的笑容,只觉得刺眼得很,万般委屈却不敢说什么。眼里盈了泪,低头跑了出去。 方青然敛了笑容,随手将茶水往地上一泼,懒懒地往后一躺。 堇色识眼色地将早就准备好的葡萄端上来,剥了个送到她的嘴里,睨着她的脸色,道:“二小姐有些卖弄了,罚了她也是给她个教训。不过,小姐,奴婢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见她没有出声,便继续道:“奴婢知道你生气,这次的事确实是峤少爷的错,老夫人平日里最是宠他,这次拘了在佛堂抄经书,也是给了梨园的脸面。小姐你说是不是?” 方青然神色淡淡地,眸中却露出迷惘,如同湖面上蒸晕的雾气,让人无限怜爱却又生了探究之欲。嘴唇因为刚刚吃了葡萄,染上了红色的汁,柔润而饱满,如同那鲜滋滋的葡萄,衬着白嫩的肌肤,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堇色将目光移开,这小姐不过十一岁,若是再等些年不知道要出落得如何风采!只可惜……突然想起今日无意中听到只言片语,低头将葡萄皮一并收拾了,出了屋子。 方青然好一会儿都没动,她知道这个府邸里除了方恒生和堇色是真心对她好,其他的人都是虚与委蛇,毕竟还有刘氏和她的一双儿女。其实,若是有一日真的与刘氏的一双儿女有了厉害冲突,方父站在那一边还不一定。 她的心口钝钝地痛,光着脚下了床,推开了半掩的窗户,满树梨花映入了眼帘,风里挟着清冽的香味,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眼角瞥处,却瞧见一张男人的脸。 正是那个出现在梨园的少年人,此时,他唇角挑起,刀刻般的下巴微抬,而一双眸子微微眯起,紫光流溢。 她欲要惊叫,蓦地掩住了自己的嘴。 少年靠近,睨了眼她受伤的手掌,声音如清泉流过溪石,带着戏谑,“你对自己倒是下得了手!” 方青然知道他将梨园里的一幕看在了眼里,很是惊诧他是怎么出现在方府的,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意思,往后退了步,警惕地看着他。 第六章 那时那情、杳然(3) 少年轻笑,似真似假,道:“你说若是方老爷知道一向宠爱的女儿竟然设计骗他,会是什么反应?” 方青然抿唇。 少年向她靠近了些,调皮地眨眨眼,道:“不如你许我些好处?” 方青然眸中闪过丝嫌恶,退了步,忽而微微一笑,两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笑容干净而纯洁,让他不禁刹那间愣神。 眨眼间,她的泪水如珍珠般滑落,势不可挡。 少年不知道她哭笑如此迅速,一时间无措起来,“你,你不要哭……”下意识地伸手去给她擦泪。 “你干什么!”房间里突然响起堇色尖利的叫声,“哪里来的登徒子!快来人!” 她这一声呼喝惊动了梨园的人,呼啦围过来数十个丫鬟婆子,甚至还有提着木棍的。 少年苦笑,这登徒子的名称冠得有些冤枉,对方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而已。再瞧一眼方青然,被堇色护在身后,探出身,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眸经过泪水洗涤如水晶般剔透晶亮,还带着丝狡黠,他的心头像是被最娇嫩的花瓣轻拂了下,柔软而余香袅然。 方恒生刚从撷芳园出来,听到丫鬟禀报,忙带着管家急匆匆地过来。看到少年,微微一愣,喝道:“都退下!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婆子抢着说话,“回老爷,这歹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惊动了大小姐。” 方恒生忙去看方青然,见她眼睛微红,一副委屈的摸样,吸了口气,看向少年,拱了拱手,脸色不豫,“皇甫贤侄,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还礼,一脸的无辜,还有点讪然,道:“小侄看着这梨花开得正好,便过来看看,谁知道遇到这位小姑娘在哭……”这句话说得极妥当,第一,我无意间走到这个地方,是因为梨花太美;第二,这只是个小姑娘,没理由冠个登徒子的名衔;第三,隐隐告诉你,你最疼爱的女儿暗中落泪是否受了什么委屈? 方恒生窒了下,摆摆手,“皇甫公子是我的客人,都散了吧。” 少年向方青然一笑,诚恳十分,“在下惊扰了大小姐,实在抱歉。” 方青然低了头,做柔顺摸样,好好的手藏在袖子里,揪着帕子,想象是揪着他的嘴脸。 少年笑着告退。 方恒生看着女儿,十一岁的人儿已经有了几分少女青涩的轮廓,眉眼间依稀是那个人的摸样,他叹气,偏转头,声音低沉,道:“然儿可还记得有个皇甫夫人?” 方青然偏头做思考状。 方恒生道:“记不起也是正常的,那时你还刚刚学会走路。”闭了闭眼,似乎看到那巧笑嫣然的女子,蹒跚学步的幼女,心头如千万根银针刺戳。定了下神,继续道:“自从皇甫家去了并州便没了来往,刚才那人是皇甫将军的长子皇甫尚鸣,他带了信物来,说皇甫夫人想念你紧了,想要接你过去住段时间,你看……” 方青然盯着自己的脚尖,对方的话如同一桶冷水从头浇下。 是的,她毕竟只是个孩子,自己平日里玩的那些小伎俩,想必对方心里清楚得很,只不过是因为积年的愧意不加计较。更何况,刘氏苦心经营了这些年,还有儿女傍身,老夫人又信任。对于她们来说,自己的存在始终是一根刺,刺得方家上下都不舒服。这次,纵然方恒生维护自己做了姿态,却知道老夫人是不能坐视不管的,至于误伤了刘氏,想必心里早就不安。 人死情逝,那时那情早已是一场烟云,飘散无踪,这个家从母亲死后便不再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住喉头的哽咽。 方恒生继续道:“皇甫夫人从前极为疼你,你去过些日子,若是想回来,捎个信,我便去接你。”说完,不敢看女儿的脸,快步走了。 她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 第七章 那时那情、杳然(4) 撷芳园,刘氏侧趴在榻上,奶妈刘嬷嬷掀开她的里衣,如玉的脊背上横着条长长的鞭痕,破了皮,还红肿着。 她沾了药轻轻地擦拭着,皱眉道:“老爷下手也太重了点!这么些年,夫人一直谨小慎微,极尽贤淑,却依然换不来那孩子的心,老奴瞧着,是个冷硬的主。” 刘氏目光闪了闪,道:“没了亲娘的孩子总是敏感些,也怪不得她,”抿唇一笑,“只要老夫人和老爷记得我的好便是。” 刘嬷嬷想起当日方恒生过来时那难得的温柔,也笑了,道:“夫人是个聪明的,再怎么着也是个孩子!这次皇甫家来接人倒是个好时候,也省了夫人的心。” 刘氏眼神迷惘,低喃道:“皇甫家倒是来得快!”察觉自己说了什么,扭过头,“你记得,她总归是方家的嫡长女,不要因为护主乱了分寸。这些年,老爷都看着呢!” 刘嬷嬷忙道:“老奴知道,夫人的善心会得到好报的!您瞧二小姐和小少爷都是极聪慧懂事的,老夫人看得重呢!这方家啊,将来就是夫人和小少爷的。” 刘氏满足地笑了,闭了眼,感觉到背上因为擦了膏药沁凉得舒服,对那句善心会得到好报却觉得有些刺耳。 梨夫人,这些年,我没有亏待你的女儿,还是对得起你的! 方府来了贵客,是并州皇甫家的人。 二十年前皇甫家是南楚的传奇,一门三将军,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唯一的女儿入宫得圣宠,当真是权势喧天,无人能比。然而可惜的是,皇甫贵妃生子难产,一尸两命,皇甫老将军一夜白发,抑郁而终。二个儿子则误入敌人陷阱,虽然保了性命回来,幼子却废了,终年病卧在床上。 君恩浩荡,来得快去得也快,自此皇甫家一蹶不振。长子皇甫岌便请了皇恩到了偏远的并州,淡出了朝堂,过去种种不过是烟花一梦。 方恒生当年曾经受过皇甫家的照拂,据说,梨夫人在世时便和皇甫夫人交好,定了儿女亲。只是自从梨夫人逝去,皇甫家远迁,便没了往来。 今日,突然来访,倒是让方府上下惊诧之下又不禁唏嘘。 无论如何,方青然患了哑疾,皇甫家毕竟是豪门,豪门嫡子是高不可攀的。 傍晚的阳光透过菱形窗格散落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暖暖的橙黄。 堇色将几支梨花插在花几上那青瓷缠枝卷草海浪纹花瓶中,回身看看方青然恹恹的摸样,不禁心疼。 她从十岁起便跟随在身边,情意比一般主仆深厚。方青然虽然年纪小,却早慧果决,做事自有一番计较。这些年过得平静,并得老爷的宠,固然是刘氏的大度,却也离不开她的步步为营。 然而,没娘的孩子终究是孤立了。从知道皇甫家来接人,小姐就郁郁不欢,作为奴婢,她虽然心疼却无能为力,她道:“小姐,老闷在房里会生病的,奴婢陪你出去走走?” 方青然想要摇头,看到对方关切的目光,点了点头。 堇色欢喜地拿了个薄披风跟着她出了门。 第八章 那时那情、杳然(5) 夕阳西下,整个花园笼在橙黄色的余晖中,风中挟着不知名的花香,几分朦胧几分诗意。一座假山突兀,青苔丛生,从孔眼里冒出汩汩的清泉,如一条银线垂落,水面轻起涟漪,几朵睡莲点缀其间,煞是清新好看。 方青然蹲下身,掬起水,微凉的液体从指缝滑落,心情好了许多。 假山那边突然传来说话声。 一个女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说了没?皇甫家要来接人了!” 另一个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稀奇的,府里的人都知道了,夫人吩咐下来,要好好给大小姐准备一番呢!” 第三人道:“可惜了大小姐,争了这些年,还是没有争过夫人。我倒是奇怪了,皇甫家怎么说都是皇亲,嫡长子必然是受宠的,怎么愿意结这门亲?大小姐……”她打住了话头。 第一人道:“听说梨夫人在世时与皇甫夫人交情深厚,许是故人的情分。再说大小姐还小,离说亲还早呢!过个三五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她叹气,“唉,要不是梨夫人早亡,大小姐何必受这番委屈。你们不知道,梨夫人可是难得的美人,大小姐也是聪明伶俐的,可惜一场大病毁了她。你说,谁个男人会愿意娶一个哑巴?” “啪”的一声,第三人啐道:“不要乱说话!老爷忌讳着呢!” 第一人哼了声,“老爷那是愧疚!”她压低了声音,“当年他与梨夫人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不知道羡慕了多少人!若不是现在的夫人插上一脚,梨夫人也不会早亡!唉,梨夫人是个太明白的人,性子又强,有几个婆婆喜欢这样的媳妇儿?” 第二人也道:“我也听说了,老夫人极不喜欢梨夫人,生了大小姐后,身体一直不好,大夫说伤了根本不能再生了,老夫人更是不乐意了。从老家把自家侄女接来,要续早些的姻缘。刘夫人也是个命苦的,刚离了家门,家里便遭了祸,父母兄弟死了个干净,无依无靠的。只能依着方府了。所以,明里暗里地勾着老爷,我猜着,梨夫人也是被气死的。” 第三人叹气,“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男人!当年老爷那么爱梨夫人,不还是背叛了她?” 另两人都叹息着。 方青然僵直在原地,将说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小脸煞白,咬着唇,几乎沁出了血,而手指曲握,指甲刺破了掌心也不觉得痛。 “小姐……”堇色难过地看着她,暗地里咬牙,这几个嘴碎的奴才该撵出府才是! 方青然举步,慢慢地顺着原路往回走。 堇色不敢多说,默默跟在后面。 方青然忽然转身,快速地比划着,“去打听皇甫家的事,无论大小。” 堇色微诧了下,欣慰的同时又觉得酸苦。方家已经留不下去了,皇甫家是个陌生的地方,也许今生小姐再也回不来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小姐这一刻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不但要保护好自己,还要活得好好的! 第九章 那时那情、杳然(5) 夜里,一弯月牙挂在精致的角楼,晕黄朦胧,整个府邸显得神秘而安静。 风穿过窗户,鼓起了帐幔,挟着淡淡的梨香。 方青然又做了那个噩梦。 梦中,一个梳双髻的小女孩在梨树下笑微微地打着旋,满树的梨花被风吹落,如雪初降,恍如仙境。 场面一转,女孩儿穿过层层的帐幔急速地奔跑着,似乎能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 层层叠叠的帐幔依次拉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腥味,前面出现了一间精致的闺房里,纱帐半掩,一个年轻妇人正靠在床头闭目假寐,她的五官生得极好,却一副病怏怏的摸样。 一个男人走进来,面容俊朗却神情阴郁。 妇人睁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冷意,他们在说着话,男人的脸色愈加不好。 女孩儿慢慢靠近,想要听清说话的内容。 男人突然暴怒起来,恨恨地一甩手便走了。 妇人瞧着他的背影,笑了,泪却一颗一颗地从眸中滑落。似乎是感觉到什么,她向这边看过来,目光对接,倏然变得温柔慈爱。 女孩儿移动着脚步,向妇人走去。然而,她看见帐幔下露出了一双脚,青布缎的鞋面,靛青色的袍子一角绣着海纹攀枝图案。 她掩住口,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双脚正稳稳地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头,她的心像是要跳出来一样,张嘴,却不能出声,身体僵直却不能移动半分…… “啊!”她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月光如旧,一室静谧,她喘了口气,后背已经汗湿。 堇色听到响声,慌忙披了衣服过来,“小姐,怎么了?”见她的摸样,知道她又做了噩梦。 方青然无力地靠在床头,摸过床头的冷茶,扬起脖子喝了个干净,心里稍稍笃定了些。 堇色拧了温热帕子替她擦拭,换了里衣,轻拍着她的胳膊,哄着她道:“小姐,不过是个梦而已,好好睡吧,奴婢陪着你。” 方青然点头,闭了眼,紧紧揪住她的衣角,好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堇色瞧着她睡熟的脸,微蹙起的眉,轻叹口气。 两日后,方青然和堇色离开了方府。 一袭粉绿的衣裙衬着巴掌的的小脸,纷嫩可人,一双水晶葡萄般的双眸无怒无喜,明明是十岁左右的孩子却隐隐有着冷冽傲气。 她恭恭敬敬地向老夫人叩了头。 老夫人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难得慈和,道:“去了那里,不是在家,你是个聪明的,凡事多思多想,小心谨慎总不会有错。” 刘氏的伤还没有痊愈,病弱弱的,扶着一双儿女,眸中隐隐有着泪光,“老夫人说得是,然儿,若是不喜欢,便捎信回来,立刻去接你。” 方青眉小心扯了扯方青然的衣袖,“姐姐,眉儿会想你的。” 方青峤憋红了脸,带着敌意的眼神在她的脸上溜了溜。 方青然抿唇一笑,似乎是心无芥蒂,便扶着堇色的手踏着脚踏上了车。 皇甫尚鸣向着方恒生一拱手,道:“方大人和老夫人请回吧。” 方恒生的手在袖子中曲握成拳,脸上是淡淡的笑,道:“如此多谢贤侄了,然儿年纪小,请贤侄多多照顾,”迟疑了下,“过段时间,我便去接她。” 皇甫尚鸣不置可否,踩蹬上马,动作洒脱优美,在阳光下如同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闪了所有人的眼。 马车碌碌而行,走过,渐渐地将方家人抛在了身后。 方青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变得遥远而模糊,却是如此和谐幸福的一家画面,她陡然觉得阳光刺眼。 皇甫尚鸣骑着马靠近车窗,淡淡地道:“情已淡薄,何必留恋?” 方青然偏过头,眼角划过了一丝晶莹。 第十章 夜阑火冷(1) 丛县到并州有三天的路程,春天的风景是斑斓色彩的重复,却让人时刻惊奇而沉醉。 方青然和堇色从小生于深宅,鲜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人和物,再加上年纪不大,一路上倒是欢喜得很,冲淡了些许离家的惆怅。只是面对皇甫尚鸣时,她想起那日算计,略略有些不自然,皇甫尚鸣倒不以为意。 第二天傍晚时分,天气突变,整个天空如同灰色的铅块,时刻要压下来一样,先是细雨,再就是狂风大起,雨点变得密集而急骤,几乎不能看见前面的路。 车轮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打着转。 按时到预定的客栈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便是要尽快找到一个落脚点。 一个侍卫赶上来,大声道:“主子,前面不远处有个废弃的山庙,不如过去躲躲。” 皇甫尚鸣颔首。 一行人艰难地拖了马车到了山庙前,牌匾已经不复存在,半边庙门塌陷,里面黑洞洞的,好像一个巨大的嘴吞吐着阴冷。 显然这些皇甫府的侍卫早已对露宿野外习以为常,一名侍卫点着了火折子,领着几人进去收拾了一通,这才过来请方青然进去。 方青然搭着堇色的手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一张蓑衣便遮住了她,温暖却陌生,她抬脸,是皇甫尚鸣淡淡的表情,“雨大,湿了着凉了可不好办。”她顺从地由着他将自己半是抱着进了庙门。 破庙很久都没有人迹,四周蛛网盘结,破旧不堪的帐幔被风撕扯着,主座上的神龛倾斜着,露出偌大的空洞,菩萨的脸斑驳,看不清面目,唯有那微挑的唇角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侍卫们很快清理出一处干净的地方供方青然主仆歇脚,接着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干燥的柴火,点燃,整个空间被明亮的火光照亮,变得温暖起来。 堇色铺了毡子伺候方青然坐下。 皇甫尚鸣简单地吩咐了几句,其他人很有秩序地散坐开,言行中对他甚是尊敬信服。 他离主仆两人最近处坐下,背靠着墙,道:“这一夜只能委屈方小姐在这破庙住上一宿了。” 方青然安静地靠着墙。 庙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外面的雨下得愈来愈大,白花花的水柱从房顶倒下,溅湿了门前的一大片地,远处沉闷的雷声,紧接着一道闪电生生地撕开黑漆漆的一角。 经过一天的赶路,每个人都有些乏了,分吃了干粮便闭上眼睛休息。 方青然靠着堇色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柴火已经熄灭了,星星点点的散落,听着外面的雨应该是停了,嘀嗒几声。 一阵凉风灌入,吹起灰烬,方青然揉揉眼睛,门外一道黑影闪过,慢慢地探进一张白生生的脸,幽幽的眼睛,血红的嘴唇。她捂住嘴,将惊叫压入喉间。 那人影消失了。 她的心跳如擂鼓,空气中似乎有种不寻常的香味,她惶然四顾,黑暗中只听见沉沉的呼吸声,显然人们都沉入了熟睡中。 第十一章 夜阑火冷(2) 她推了推堇色,堇色软软地倒下。 她的头脑紧张而迅速地转动着,借着自己身材娇小,辨认了下方向,慢慢地向皇甫尚鸣的位置爬去。 蓦地,一只手抱住她的腰,随即一只手掩住她的口,熟悉的气息让她倏然放松。黑暗中,皇甫尚鸣的眸子如寒星般晶亮,他低低地道:“不要乱动。”将她推到角落里,想了想,掏出一短剑般的物件塞到她手里。“拿好,不要出来。” 方青然的心定了下来,紧紧地握住那剑,一眼不眨地地瞪着外面。 一个,两个,三个,四五道人影如鬼魅般地慢慢飘了进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带着兴奋,“老大,这是个肥的。” 另一人嗯了声,道:“里面有两个女娃儿,实在是生嫩得很,老大好久都没有尝过鲜了,今儿好好享受下。” 其余人是低低的笑,如同厉鬼咻咻的声音。 一个厉鬼动了下,一道白光钉向距离最近的一个侍卫。“叮”的一声,他嚎叫了声,扑地翻到在地,抱着胳膊翻滚着。 “嚓!”火折子亮起,几个侍卫慢慢站起了身,肃杀的眼睛盯着对方,拔刀。 火光中,扮作厉鬼的人都是一袭肥大的黑袍,一张脸涂得苍白,唇如吃了死人血般,瞪着眼,不可置信,“你,你们……” 皇甫尚鸣如玉树临风,慢慢地将剑上的血迹拭去,站在那,有着斜睨天下的冷厉,“强人钱财不是大恶,谋财并害命便是十恶不赦!你们好大的胆子!” 几个人互相看了眼,一人“桀桀”一笑,道:“我们五鬼多年来从不失手,今儿倒是遇到了煞星了!也罢,我可以放你们性命,不过,”他剑尖一指昏睡中的堇色,眼中难掩淫邪,“留下那个小娘子!” 皇甫尚鸣笑,冷峭如刀。 左右侍卫拔刀,出手,整个动作干净利落。 五鬼虽然伎俩下作,却也有几分真功夫,一时间,不大的空间里一片刀光剑影。 方青然紧紧盯着场里的变化,手心满是冷汗,偶然目光瞥处,却见从神龛后无声地伸出一只枯瘦惨白的手,攫住了堇色的胳膊。 堇色依然人事不知。 方青然骇然,她想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咬咬牙,慢慢地贴住冰冷坚硬的龛座移动身子。 那厉鬼将堇色扯到面前,鼻息间是少女特有的体香,触手处香软滑腻,再看看那俏丽的脸,血液沸腾起来,便去撕扯她的衣服。 “啊”他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回头,却见一张苍白的脸,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怒火,他低头,肋下沥出一缕带着腥味的液体。随即,是彻骨的痛。 他明白了什么,暴怒起来,整个脸扭曲更加可怖,他猛然转身,扼住了方青然柔嫩的脖子,只要轻轻一拗,便可以折断。 方青然不能呼吸,咽头和头部似乎要炸开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她狠狠地将刀尖往前一送。同时,喉头骤然被扼紧,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的身体被高高地抛起,再落下…… 第十二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1) 方青然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她看到母亲美丽而温柔的脸,漫天飘舞的梨花,她不胜欢喜。转眼间,却又置身于一片苍茫荒凉的草地,茕茕孑立,风吹草低,那里隐约有着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贪婪嗜血而又兴奋,她慌不择路…… “醒了!醒了!……”耳边是惊喜的声音,她努力去听,是堇色的声音,带着哭腔。慢慢地,她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张美丽的脸,柔和的目光,如释重负的欢喜,“哎呀!孩子,你终于醒了!” 她勉力睁开眼睛,喉头如破碎般的痛,目光移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粉色的纱帐绣着木槿牡丹,被两叶弯月形的笼勾撩起。 那妇人三十左右,眉目秀美,雅致温婉,握着她的手,亲切地道:“然儿,可还认得我?我是你箬姨。” 方青然眨眨眼。 堇色低声道:“回皇甫夫人,五年前,小姐病了场,便忘了很多事。” 皇甫夫人的手紧了下,仔细地又看了她几眼,稚气未脱的脸,黑亮的眸子此时却是迷惘,轻吁了口气,怜惜地道:“可怜的孩子!” 身边一个紫衫女子抿唇一笑道:“大小姐一看就是个通透的,像个玉人儿似的,怪不得夫人天天念叨着。妾身以后可得嘱咐雨小姐多来这边走走,免得都被夺了宠去!” 皇甫夫人笑着呸道:“没个长辈的样子!雨儿都被教唆坏了!——然儿,这是朱姨娘,以后有什么需要的,找她也行。” 方青然借着堇色的力量半依靠在床头,绽开一个笑脸,恭谨而带着几分小儿女的羞怯。 皇甫夫人的心更是柔软了,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好好养伤,在这儿就当是自己的家,我一定好好疼你。” 方青然点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叩头。 皇甫夫人按住她,“以后有的是时间,”起身又吩咐了堇色几句,便由着朱姨娘扶着出去了。 外面的阳光明媚,花香怡人,皇甫夫人慢慢地开了口,“你瞧着怎样?” 朱姨娘道:“瞧着是个伶俐的,不像说的那么乖张,不过,”她斟酌着词语,“骨子里透着股冷清,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皇甫夫人道:“这一点倒像她的母亲,特别是那双眼睛,不过,梨氏那个人太过于倔强,不然也不会落到那般下场,丢下这么个孩子,由着后母拿捏。”想起了故人,叹息了一声。 朱姨娘也感慨道:“这样的孩子,自小便失了亲娘,又生了哑疾,只有夫人真心疼惜。” 皇甫夫人笑了下,说不出的意味。 皇甫尚鸣正拾级而上。 三人相遇,朱姨娘低头万福,“鸣少爷。” 皇甫尚鸣淡淡地唔了声,微微躬身,语气疏冷,“夫人,” 皇甫夫人下巴微抬,淡淡地道:“若是去看然儿,便免了吧,她的身板弱,还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皇甫尚鸣没有坚持,转身下了台阶。 皇甫夫人眸子微眯,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转过月门,道:“将拾翠拨过去伺候,以后,她就是这府里的小姐,吃穿用度都比照着雨儿来。” 朱姨娘微楞了下,应了声。 第十三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2修) 月华如练,树影婆娑,一道人影悄然落在怡安居里,翻越过半掩的窗子,站在方青然的床前。 方青然沉沉入睡,如瀑般的秀发披散在枕头上,在月光下显得脸色愈加瓷白,眉头微锁,像是睡梦中也不甚安稳。 他凝着她脖颈上那道淤青,须臾,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轻柔地抹在她的伤处,而后,悄无声息离开。 早晨,方青然恹恹地半依靠在椅子上,大丫鬟拾翠正在伺候着她梳洗。 她今年十五岁,端庄秀气,做事稳重,一直被皇甫夫人带在身边调教。动作轻柔地挽起方青然的头发,像是发现了什么,略有些惊喜,道:“小姐,这痕迹淡了许多呢!” 方青然仔细看了看,脖子上的淤青果然淡了许多,轻轻抚上去,也不觉得很痛,不禁欢喜。 堇色正进门,闻言也凑过去看,道:“果然好多了!”眼圈红了,“都是婢子的错,如果不是为了婢子,小姐也不会……” 方青然拍了拍她的胳膊,摇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抹了泪,转身提起一个篮子,道:“这是前院送来的,说是给小姐尝尝。” 篮子里的杨桃个个饱满,尖儿红透,看着很是喜人。 方青然被勾起了馋劲。 拾翠笑道:“婢子去洗几个。”便拎了杨桃退下。 堇色贴近,替方青然整理衣裙,不紧不慢地,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奴婢打听过了,这并州的皇甫府里只有皇甫老爷和夫人,还有个朱姨娘,原来是夫人的丫鬟,开了脸做了姨娘,平日最得夫人的信任,雨小姐便是她所出。皇甫夫人除了轩少爷还有一个嫡长子轲少爷,听说多年前被送出去学艺了,至今未回。”她压低了声音,“不过,也有的说失踪了。这是府里的禁忌。——轩少爷和雨小姐一起去京城看望皇甫老夫人了,就这几天要回来。至于那个鸣少爷,”她迟疑了下,“说是外室所出,一直寄养在外面,皇甫夫人并不待见他。” 方青然不觉停了动作,眼前浮现出那少年微微泛着紫色的眸子,微挑的唇角。想起那日的凶险,猜想一定是他救了自己,瞥了眼放在枕边的短剑,思忖着什么时候物归原主。 堇色继续道:“拾翠姐姐和轩少爷房里的遗红都是夫人一手调教的,最是稳重,在府里是个能说上话的主。”顿了下,“小姐,奴婢瞧着皇甫夫人是真心疼你呢。” 方青然涩然,对于皇甫夫人说的过去,她并没有多少印象,从五岁那年母亲死后,她生了场大病,便忘了许多事。但她天生聪颖,又比一般孩子早慧。隐隐听父亲说过,自己与皇甫嫡次子皇甫轩从小有媒妁之约,可是,自己现在没了生母,又是个哑巴,奶奶不喜,父亲的心渐渐移到了后母那里。皇甫夫人固然是看在故友的面子上对自己多疼惜一分,但是这一分里有多少是真心? 无论如何,皇甫家还是算得上皇亲国戚的,如何能娶一个毫无地位甚至还是个哑巴的女子做正妻! 堇色见她垂眸沉思的样子,便住了声。 第十四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3) 皇甫夫人每日都遣了人过来,或是自己过来,嘘寒问暖,极为用心。 方青然表现出自己最为乖巧懂事的一面,让她更多了几分疼惜,府里的人都知道方家的小姐现在是皇甫夫人的心头肉,即使有不屑也不敢怠慢。 过了几天,皇甫轩和皇甫小雨回到了将军府。 一早晨起来,方青然便吩咐拾翠给自己梳洗,头顶梳了两个抓髻,余下丝缎般的黑发飘拂在肩头,粉腮微晕,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灵动晶亮,一袭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更衬得她肤白如雪,眉目如画。 拾翠不禁惊艳。 三人离了院落去往皇甫夫人的兰院。 方青然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皇甫府的摸样,只见亭阁院落布置错落有致,佳木茏葱,奇花闪灼。 从旁边小道上过来几个人,几个丫鬟婆子簇着一个清俊少年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眉目清楚,神情稍显冷淡。 女孩儿却活泼许多,明亮的眼睛,像玫瑰花瓣一样纷嫩的嘴唇一张一合,正在说着什么,抬眼看到方青然,微微一愣。 拾翠已经万福道:“轩少爷,雨小姐。” 女孩儿目光落到方青然的身上,有惊讶还有丝嫉妒,道:“她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 拾翠道:“回小姐,这是然小姐,刚接到府里的,正要去给夫人请安。” 方青然知道这是皇甫家最为得宠的少爷小姐,眼角瞥过那少年的脸,低了头,微微福了福,十分得体。 少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动,继续抬步往前走。 “哥哥,等等雨儿!”女孩儿叫着,颠颠地跟了上去。 堇色看着少年疏离的背影,刹那间有些难过,不由地看向方青然。 方青然神色淡然。 拾翠很有眼色,笑着道:“轩少爷不太爱说话,以后熟了,然小姐就习惯了。我们快点走吧!” 几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兰院,皇甫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盏菊打起了帘子,笑容满面,“少爷和小姐都回来了?夫人刚才还和姨娘惦记着呢!” “母亲!”皇甫小雨扑到皇甫夫人的怀里,像扭花糖似的。 皇甫夫人满是微笑搂着皇甫小鱼,目光看向皇甫轩,目光柔和。 皇甫轩施礼,恭敬地道:“母亲。” 皇甫夫人应了声,揉了揉皇甫小雨的头发,温柔地道:“回来了就好,这家里少了你们这两个,还真是不习惯。” “就是。”朱姨娘目光一直停留在皇甫小雨的身上,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又有几分失落,转脸都掩饰了去,笑道:“这姐儿大了,还是这么黏着夫人,也怨不得夫人念叨着。” 皇甫夫人笑着,向方青然招招手,示意她走近,握住,道:“然儿,过来认识一下。” 皇甫小雨撇嘴,转眼便笑靥如花地,“我知道,是然儿姐姐是吧?我早早便听了你的名!”拉了她的手,亲热地,“我正想着一个姐姐呢,这下好了,终于有个姐姐可以陪着我玩了!” 方青然微笑,对对方变脸的速度很是赞叹,看样子比异母妹妹更有心计些,以后倒要小心了。 皇甫夫人道:“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轩儿,你是哥哥,要爱护两个妹妹。” “是。”皇甫轩应了声。 第十五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4) 皇甫小雨有着说不完的话,嘁嘁喳喳地,都是京城中的趣事,惹得一屋子人笑个不停。她转了脸,忽闪着大眼睛,“然儿姐姐,你离并州这么远,一定也有很多趣事,说来听听,可好?” 方青然微赫,低了眸,手指捏着帕子,有点局促。 堇色看着,脸色涨红,张张嘴却不能说什么。 房里突然冷了场,皇甫轩也忍不住看过来。 皇甫夫人咳嗽了声,道:“你然儿姐姐来的时候,染了风疾,伤了嗓子,一时还不能说话。” 皇甫小雨哦了声,好像刚才只是随意一说而已。 这时,门帘一响,一个中年俊美男人阔步走了进来。 丫鬟婆子纷纷行礼,“老爷。” 皇甫夫人起身,笑微微地迎着他坐下。 “老爷,您喝茶。”朱姨娘忙端了茶上前,腰身似乎妖娆了些。 皇甫岌没有多看她一眼,接过茶,抿了口,抬眼看看一屋子的人,目光落在方青然的身上。 方青然福了福。 皇甫岌淡淡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撇过脸,道:“这孩子看起来是个稳妥的,夫人就多费心吧。” 皇甫夫人道:“这是妾身的份内事,老爷放心。” 皇甫岌满意地点点头。 朱姨娘站在一边,偷眼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俊脸,心头如小鹿般跳动,察觉一道犀利的目光看过来,却是皇甫夫人,心里一凛,低头道:“夫人和老爷说说话,妾身先告退了。” 皇甫岌不耐烦地摆摆手,也不看她一眼。 朱姨娘走了,剩下的几个小儿女也一一告退,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皇甫夫人起身,站在他的背后,慢慢揉捏着他的肩膀,声音柔和,道:“老爷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皇甫岌微闭了眼,很舒服地享受着她的揉捏,慢慢地道:“二弟的身子愈发不好了,” 皇甫夫人沉默着。 皇甫岌的声音里透着疲乏,道:“这些年我瞧着他苦苦撑着,也是难过。常常想起小时候,二弟和小妹总是喜欢跟在我后面……” 皇甫夫人贴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人事无常,老爷放宽心些,您记着,您就是妾身和孩子的天。” 皇甫岌反握了她的手,慢慢摩挲着,道:“我也这么想,倒是你,”他怜惜地,“这些年委屈你了。” 皇甫夫人脸色微红,娇羞如二八少女,道:“只要爷记得就好。” “我自然记得。”皇甫岌道:“箬娘,已经等了这些年,也不在乎再等上几年,等事成了,我便丢了这些,带你去寄情山水,岂不乐哉!” 皇甫夫人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到那时,或许轲儿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用分开。”神色柔和却难掩怅惘。 皇甫岌身体僵了僵。 皇甫夫人没有注意,又想起了什么,道:“方家的丫头老爷瞧着怎么样?大夫说是幼年时生病烧坏了脑子,也坏了嗓子,以后恐怕恢复不了了。” 皇甫岌微蹙眉,道:“先留在府里,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好歹还有几年,至于方家,”揉了揉额头,眸底闪过丝狠厉,“我会安排的。” 皇甫夫人点头,就着他的手偎进他的怀里,轻轻地道:“妾身不求大富大贵,我只求着以后能陪着你和孩子平安度日就好。” “箬娘!”皇甫岌抱紧她,不禁动情。 第十六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5) 朱姨娘进了自己的屋子,摆手遣开丫鬟,烦躁地往床上一坐,只觉得燥热,扯了扯领口,感觉有凉风灌入,方才好受了些。 她移了眼睛,瞥见床头的铜镜,镜子里照出一个双十妇人,色如春花,眸如秋水,拉扯开的领子露出一截粉白的脖颈,隐隐露出绿色肚兜的一角。 她慢慢地将手放在那里摩挲着,想象着那人略带薄茧的手滑过,带起灼热的热度,让她有些颤栗,闭了眼,不敢再看。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姨娘!”是皇甫小雨的声音。 她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反手将铜镜扣在案几上,拉平了领子,又上下看了看,没有什么不妥,便迎了出去。 皇甫小雨笑着,“姨娘,你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她将手里的匣子递给她,“你瞧瞧,保证喜欢。” 朱姨娘打开匣子,是包装精致的胭脂盒香料,笑开了眉眼,嗔道:“你这孩子就知道乱花钱!”像是想起了什么,踟蹰了下。 皇甫小雨知道她的顾忌,道:“这胭脂香粉我送了母亲更好的,姨娘,这个你尽管用。” 朱姨娘舒了口气,拉过她,细细打量了番,虽然只有十岁左右,却生得眉目秀美,皎皎如月。不禁有了感慨,道:“看着小姐一天天长得好了,妾身心里好生喜欢……” 皇甫小雨将身子挪进她的怀里,讨着她的欢心,道:“这是自然!姨娘就是最美的!”她眼尖,瞧见反扣的铜镜,再想想皇甫岌对她冷漠的样子,心里难过,扯了她的衣襟,郑重地道:“姨娘,您再等等,等女儿大了,会好好孝顺您。” 朱姨娘唇角勾起,欣慰却苦涩,这是自己的亲骨肉却不能随意与自己亲近,更不能喊自己一声母亲。而那个男人多年来除了仅有的那次亲近,却从来不踏进这里一步。 深闺寂寞,这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 皇甫小雨眸中闪过丝冷色,转眼笑靥如花般,她拎起裙摆转了个圈,如同一只蹁跹的花蝴蝶,“姨娘,你看这是今年京城里最流行的样式,你喜不喜欢?” 朱姨娘微笑着,凝着她如花的脸,弯弯的眉,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蓦然脸色变了。 “姨娘,你怎么了?”皇甫小雨发现她的异样。 朱姨娘愣愣地瞧着她,像是第一次见她,仔仔细细地想要看清她的眉眼,嘴唇哆嗦着,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姨娘!” 她猛然惊醒,“没什么!”她压住心底的翻滚,一点一点地理平皇甫小雨裙摆上的褶皱,轻声地道:“小姐,以后就不要再到这儿来了,你要记得,夫人才是你的母亲。” 皇甫小雨有点疑惑,却懂事地点头,“我知道。” 朱姨娘又道:“你记得,姨娘这都是为你好。还有,”她迟疑了下,“不要去打扰你爹爹,他很忙。方家那个丫头,你要多和她亲近,对你有好处。” 皇甫小雨想反驳,又顿住了,眸中闪过丝不屑。 第十七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6) 方青然顺着原路回去,听得附近有悠扬的乐声传来,清新宛转动听,却辨不出是什么器乐。 拾翠侧耳聆听,唇角微挑,道:“这是鸣少爷在吹叶子呢!” “吹叶子?”堇色好奇地,“叶子也能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拾翠道:“奴婢小时在家乡,听人吹过,那些人随手摘下一片便可以发出好听的声音。” 方青然手摸上了袖子里的短剑,向堇色比划了两下。 堇色拉住拾翠,笑道:“姐姐,那边的花儿开得正好,我们过去摘些放到屋里可好?” 拾翠点头。 方青然等两人去得远了,便循着声音一路找去。 一湾池水,几棵高大的柳树,如丝缎般的枝条垂落在水面,风过,惊起点点涟漪。 皇甫尚鸣依然是那身天青色的衣袍,与这树,这树相映成画。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并不意外,上下打量她一眼,道:“你的伤已经好了?” 方青然点头。 皇甫尚鸣有些愧疚,道:“那夜是我的疏忽,让你受伤,真是抱歉。不过,”他赞赏地,“能为个下人舍命,你真是时时让人吃惊。” 方青然不做回应,从袖子里摸出短剑,递给他。 皇甫尚鸣低头,女孩儿只到了他的腰间,黑亮的头发,微扬起的脸如梨花般,特别是那双眼睛,极亮,极深,却又雾气氤氲看不见底。 她的态度柔顺,一副乖巧识礼的大家闺秀摸样。 他轻叹,若不是看过她的真面目,他或许会被她这般温顺的摸样迷惑了呢!微笑着,皇甫尚鸣不接那短剑,道:“这短剑是我偶然得到的,既然给了你,你便收着,送出的东西总不好要回是不是?” 方青然微蹙眉。 他俯下身,贴近她的耳朵,“收着,这府不比方府,方府好歹还有个方老爷,是不是?” 方青然往后退了步,她觉得在他的面前无意遁形,索性不再作淑女样,拿眼狠狠地瞪他。 皇甫尚鸣笑,这个小丫头真是有意思!他调转话头,“要不要跟我学吹曲子?” 方青然不再客气,将短剑收起,毕竟是个孩子,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里的绿叶,尖尖的,绿绿的,很难想象能吹出那么动听的曲子。 皇甫尚鸣随手又摘了一片叶子,放到唇边,试了试,递给她,“试试?” 方青然接过,放到唇边,学着他的样子鼓起腮帮猛吹一口气,叶子发出秃噜声,却不悦耳。 皇甫尚鸣教她捏住叶子的一端,耐心地道:“气要匀,手指要捏得适中。” 这时,皇甫小雨不知从哪出来,欢喜道:“大哥,我也要学!” 皇甫尚鸣转瞬变得态度疏离,道:“这是上不了台面的,若是夫人知道必然会责怪你。” 皇甫小雨斜了眼方青然,“我不管,你可以教她也可以教我!大哥!”她抱住他的胳膊撒娇般地摇晃着。 皇甫尚鸣皱眉,将手臂抽出,道:“方小姐是客人,你陪着到处看看,我还有事,先出去了。”说完,转身走了。 第十八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7) “大哥!”皇甫小雨在原地跺脚,转脸看到方青然波澜不惊的摸样,不禁恼怒,上前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我讨厌你这个哑巴!” 方青然不妨她用力,蹬蹬地后退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掌按在了一块突起的石头上,钻心的痛。 皇甫小雨转身跑了。 方青然抬起手,却见掌心被划了道口子,印在旧伤上,那血珠一颗颗地冒出来,连成了一条线,而那叶子被揉碎染上了血迹。 她忍住痛,自己胡乱包裹了下,便回到了院子。 “小姐,你怎么了?”堇色几乎要哭了,“怎么又受伤了?会留疤的……” 方青然没有吭声,任由两人小心地清洗上药,末了,打了个手势,“不要告诉别人。” 拾翠是个伶俐的,猜出事情也许不是简单,不过她心里明白,无论夫人如何看重,这方家小姐毕竟是个外人,若是真的惹出了事,她们这些下人难做,主子间也会存了芥蒂。 方家小姐不过十岁,却懂事明理得很,不禁让她高看了一点,以后伺候也更加尽心了。 一番折腾下来,方青然恹恹地依着榻,转着心思。 她本来在方家,因为方父的愧疚,刘氏的故作大度,从来没吃过亏,往往都是折腾人的份。如今,到了完全陌生的皇甫家,她得收敛起自己的真性情,小心谨慎。 皇甫夫人看样子是真心疼她,至于朱姨娘是个会看眼色的,不会找自己的不是。不过,让她头疼的是这个皇甫小雨似乎处处针对自己。 至于那个据说是自己未婚夫的皇甫轩,总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倒是皇甫尚鸣,是这个府邸里的异数,自己的小心思逃不过他的眼,还好,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短剑,想起他说的话,“这府里比不得方府……”不禁打了个寒噤。 或许,过些日子寻个机会捎信让父亲接自己回去了,不知怎的,想起这一点,她总觉得不踏实。 第二日去给皇甫夫人请安,皇甫夫人注意到她的手,便拉了过来,皱眉道:“这是怎么了?”冷了脸去看拾翠。 拾翠低了头。 皇甫小雨站在一边,绞着手里的帕子,显得心神不定。 方青然巧笑嫣然,拉过她的手,在掌心划拉了几下,柔软的触感让皇甫夫人心里酸软,抚了抚她的脸颊,心疼地,“你这孩子,就是这么不小心,女孩子家若是留了疤便不好了。” 朱姨娘笑道:“妾身记得库房里还收着瓶凝脂霜,等等去找来。” 皇甫夫人点头,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转了话头,道:“然儿,可曾念了什么书?我记得然儿小时便识的很多字了。” 方青然知道她说的是母亲在世时,确实,那时的自己父疼母爱,加上天资聪慧,三岁时便读了很多书。后来母亲不在了,她泯了真性情,刻意遮了这份聪慧。 而皇甫府不是方府,她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低了头,捏着衣角,有些赫然。 第十九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8) 皇甫夫人明了,更是心疼,道:“不要紧,女孩儿家会认字便行。府里请了先生教哥儿姐儿,你若是愿意便去听听。” 方青然点头,对于她来说,识字不过是打发时间,也不能拂了皇甫夫人的好意。 皇甫夫人又交代了一番,便让几人出来。 皇甫小雨趾高气扬地从方青然面前走过,“算你识相!哼!” 堇色瞧着她的背影,气得脸通红,道:“小姐,雨小姐太过分了!在方家……” 方青然眼一横,止住了她要说的话,忽然感觉到什么,抬眼看去,却见皇甫轩正看过来,依然是面无表情,眸子却眯了眯。 她心头一跳,低了头从他旁边走过。 第二日,方青然由堇色陪着到了学堂。 学堂在后院,树木浓郁蔽日,是个清静幽雅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方青然进了学堂,发现皇甫家的兄妹已经端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中间隔着个宽宽的过道。 皇甫轩对她的出现没有太多的表现,只是挑了挑眉,将视线移到了书本上。 皇甫小雨则不屑地哼了声。 方青然踟蹰了下,走到后面,选了离她稍远点的位置坐下。 先生是个五十上下的老头,颌下一缕胡须,掺着白色,身体高瘦,精神倒是矍铄。看了眼方青然,便开始讲课。 先生说了一番女戒,便布置了作业,让两人做。因为皇甫轩是嫡子,皇甫家自然会请最好的先生,平时授课都是以他为主,皇甫小雨和方青然不过跟着识几个字而已。 方青然眼观鼻鼻观心,认认真真地写了几行字,偷眼看了看四周,学堂里只听见笔尖移动的声音,没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像是很随意地往皇甫小雨的方向弹了弹。 皇甫小雨没有觉察,写了一会儿,她伸了个懒腰。 旁边的贴身丫鬟粉桃有眼色地递上一杯茶,偶然转眼,不禁变了脸色,指着她的头发,结结巴巴地,“小,小姐……” 皇甫小雨皱眉。 “虫子!好多虫子!……”几个人都被惊动了,顺着粉桃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皇甫小雨的抓髻上爬了两三条虫子,肉呼呼的青色的身体,遍身直竖竖的尖刺,一耸一耸的,好像在找着落脚点。 还有几只正攀着她的衣领努力往上爬。 “啊!”皇甫小雨跳了起来,胡乱地拍打着。 粉桃也手忙脚乱地帮忙。 虫子掉下来,有几只被脚碾烂了,白的,黄的,青的黏黏的一团,让人恶心。而桌子上的笔墨被她撞击,撒了一地,一片狼藉。 “皇甫小雨!”先生铁青着脸大步地走过来,“身为大家小姐,言行稳妥为上,你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我,我……”皇甫小雨受了惊吓,又委屈他的斥责,眼里盈满了泪,猛地转身冲着方青然,大声道:“是你?是你对不对?” 方青然往后缩了下,大眼睛里满是惊怕和无辜,看上去委是可怜。 第二十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9) 堇色看不下去了,挡住面前,道:“雨小姐,你什么时候看见是我家小姐做的?再说了,这么恶心的东西,你都害怕,我家小姐难道不害怕?你若是再欺负我家小姐,我,我告诉夫人去……” 方青然扯了扯她的衣襟,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含着恳求。 堇色大义凛然地,道:“小姐别怕,大不了我们回方家去!再也不在这受气了!” 皇甫小雨没有想到两人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又拿不出证据,不禁又气又急。 先生脸色难看,道:“胡乱指认,岂是大家闺秀所为?今日,老夫要好好教训你!”说完,将戒尺晃了晃,“把手拿出来。” 皇甫小雨啜泣着,拿眼睛看向皇甫轩,想要他求情。 皇甫轩神情淡淡地看着,置身事外。 她只好不情愿地将手伸出。 “啪,啪,啪……”几戒尺下去,白嫩的手掌心又红又肿,一张小脸扭成了一团,想哭又不敢出声。 打完后,先生一甩手,道:“将女戒德容篇抄写五遍,明日这时拿来我看。”便背着手过去看皇甫轩写字。 皇甫小雨垂头行了礼,粉桃帮着收拾了笔墨,她恨恨地瞪了方青然一眼,便离开了。 方青然很无辜的表情。 因为这一出事,先生早早便放了方青然回去。 出了学堂,外面的阳光正好,风也是柔柔的。 方青然深吸了口气,朝着堇色眨眨眼,眉眼弯弯。 堇色得意地一笑,出了这口恶气,昨夜主仆两人瞒着拾翠爬在地上找虫子的辛苦值得了! 哼,装柔弱,暗里使绊子,这可是自家小姐的强项! 方青然心情甚好,不经意地转脸,笑容凝住了,表情甚是古怪。 “小姐,你怎么……”堇色诧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倒吸了口冷气。 皇甫尚鸣正站在廊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今儿怎么这么高兴?”他挑眉问。 方青然抿唇。 堇色缩了缩脑袋,往后退了几步。 皇甫尚鸣笑了,见到这个小丫头无端地就是心情好,凑近前,道:“想必又得了便宜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刚才看到雨儿气呼呼地过去了,是不是你使了坏?” 方青然瞪他,然后眨眨眼,大眼睛里写满了郁闷和委屈,甚是可爱。 皇甫尚鸣的心像是被什么挠了几下,痒痒的,很自然地伸出手捏住了她纷嫩的脸颊。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堇色也张大嘴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方青然脸儿涨红,慌不迭地向后退了几步,目光几乎要将他凌迟。 皇甫尚鸣察觉自己的失态,不禁有点讪讪,摸了摸鼻尖,见她如同洪水猛兽般地避开自己心里不禁有些恼怒。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悻悻地道:“给你!”甩手径直走了。 堇色就前,见是一篮子的杨桃,不禁诧异,道:“原来那天的杨桃是鸣少爷送来的!” 方青然的好心情受到了破坏,绷着脸,掉头就走。 “哎哎,小姐……”堇色拎起篮子追了上去。 不远处,皇甫轩正站在影壁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垂在两侧的手微微曲握成拳,慢慢又松开。 第二十一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10) 皇甫小雨一路气冲冲地回到落雨居,婆子丫鬟都识眼色地退开,生怕怒火烧到自己的身上。 这个主子看着漂亮可爱,也常常卖乖讨巧,一向很得夫人的宠爱,背地里却工于心计,手段颇狠,是个得罪不起的主。 粉桃忙着命小丫鬟准备温水给她擦洗伤处,上药。 皇甫小雨一脚踹在她的心口上,“你这个废物!” 虽然十多岁的孩子力气不是太大,却也让粉桃的胸口闷痛。她不敢避开,跪爬在地上,连连告饶,“是,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皇甫小雨发狠道:“眼看着本小姐受气挨打,你这贱婢也不说句话!平日里都白养你们了!”余怒未消,她顺手又将桌上的茶具扒拉在地,“哗啦啦”一阵响,碎片、茶水溅了一地。 粉桃低着头,不敢说话。 皇甫小雨发泄够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粉桃忍着痛爬起来,命外面的丫鬟送来一杯茶,亲自送到她的手里,怯怯地道:“小姐,您喝口茶,消消气。” 皇甫小雨自己也觉得做得有点过了,折腾了半天也确实口渴,便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了。 粉桃小心地,“小姐,让婢子给您上药可好?” 皇甫小雨这才觉得手掌钻心地痛,由着她清洗,恨恨地道:“这个老匹夫,下手真是狠!” 这时,一个小丫鬟小心地探进头,道:“小姐,梨院的堇色姑娘来给小姐送药。” 皇甫小雨闻言怒然,抬头却见堇色笑米米地走进来。 堇色好像没有看见她的脸色,福了福道:“雨小姐受了惩戒,我家小姐也觉得难过,无以表达诚意,命婢子把前儿夫人赏的凝脂霜送给雨小姐。我家小姐说,这膏药效果甚好呢。” 皇甫小雨瞪着她,不说话。 粉桃看了她一眼,勉强笑着将膏药接过,“多谢你家小姐了。” 堇色笑着退下。 皇甫小雨咬牙切齿地,“这贱婢,分明是来看笑话的!可恨!” 粉桃叹气,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什么老是针对然小姐,说起来是相同年龄应该很合得来才是。不过,那个然小姐瞧着面善柔弱,却也不是个好拿捏的。而自家小姐一向跋扈惯了,怎能容得她? 她斟酌了下,道:“小姐,婢子斗胆说几句话。您听着是不是有道理。” 皇甫小雨恹恹地,“说。” “是,”粉桃踟蹰了下,道:“婢子知道小姐看着然小姐不喜欢,不过,小姐应该清楚,她不过是个外人。夫人因为故人之情对她多几分怜爱也是常理,再说,她来了不过月余,怎能比得上小姐在夫人心目里的地位,更何况还有姨娘帮衬着?所以,小姐,婢子劝您多宽心,别和她一般见识,若是让夫人知道,恐怕也不好。” 皇甫小雨沉吟片刻,道:“我也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她。”想起了什么,“今儿的事不许传到夫人那边去,就是姨娘那也不许说。” “婢子知道。”粉桃应着。 皇甫小雨眯起眼,忽而龇牙微微一笑,道:“方青然,咱们走着瞧!” 第二十二章 风流误(1) 从那次虫子的事件后,皇甫小雨稍稍改变了态度,彼此间依然不合,却没有再做什么过分的举动。 方青然防备的心放松了些,日子也过得安稳许多。 将近四月,正是各种花儿盛开的时候,连风中都是花香。 日头西沉,皇甫小雨凑到方青然的面前,小声地,“下了课,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方青然看着她,有点怀疑。 她别扭了下,道:“那次总归是我不对。”神秘地,“不过,这个地方真的是个好地方。” 方青然想了想,便同意了,毕竟是十多岁的孩子,即使早慧,也泯不了玩心。 皇甫小雨很是喜欢,拉了她的手避开丫鬟七转八起地到了一处院落,从墙头伸出几根枝条,树叶葱绿,掩映中,如玉如雪的槐花一嘟噜一嘟噜,挨挨挤挤,香气浓郁。 皇甫小雨转到墙根下,一棵老树正搭着墙,她将裙角掀起,系在腰间,抱住树身麻利地便上了树,爬上墙头。回过头,得意地朝方青然道:“你上来?” 方青然也不作态,依着她的样子,虽然笨拙了点却总算爬上了上去。 皇甫小雨眼睛一亮,道:“我道你是个弱的,倒也手脚利索。”两人就着槐树的枝桠顺溜地爬下树。 方青然驻足四下打量,却是一处废弃的后院,周围杂草丛生,藤蔓攀附,很难想象府邸里有这么个荒凉的地方。 皇甫小雨想必不是第一次来,她兜了几个青杏,擦了擦,咔嚓咬了口,白甜的汁液沾了一嘴,顺手将一个递给方青然。 方青然咬了口,果然甜而多汁。 皇甫小雨道:“这个地方是不许别人来的,你出去不许和别人说。” 方青然点头,一边吃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 吃了几个,皇甫小雨抹了抹嘴,刚要起身,哎呀声,捂住了肚子,皱眉,“我的肚子疼,你等着,我去方便下。”顺手将果核拾起包裹成一团,“我将这个扔了。”便穿过槐树不见了影。 方青然安安静静地靠着树,残阳透过稠密的树叶缝隙,如同染了暖黄的碎片四散跳跃,四周寂静无声。不其然间,她想起了遥远的方家,早逝的母亲,寄人篱下的委屈……一种深深的无助和凄惶兜头袭来。悄然地,一滴泪水滑落腮边,接着,又是一滴。 她索性将脸埋入双膝间,瘦小的肩头微微耸动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抬起泪痕斑斑的脸。蓦然发现,夕阳不见,如轻烟般的暮色笼罩下来,整个院落变得阴暗幽静,森森然。 她不禁有些胆颤,左右看看,低声呼唤皇甫小雨的名字,却得不到一丝回应,她恍然醒悟,皇甫小雨又将自己耍了! 她叹气,站起身,抬头看看高大的槐树,撩起裙摆,然后很不淑女地向两个手掌呸了声,便攀着树干,动作迅捷灵活,转瞬便爬到了树顶。 一只脚刚刚搭上墙头,忽然听到墙外有窸窣的声音,她吃了一惊,慢慢缩回脚,低下身子伏在树丫上。 第二十三章 风流误(2) 天色已晚,加上她身材娇小,树下的人丝毫没有觉察。 院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走进一个身材窈窕的妇人,看不清脸面,她左右看了看,直往槐树这边过来了。 黑影一闪,将她搂住,她惊叫声,被那人掩住了口,便停止了挣扎,半晌,听她道:“你总是这般鬼祟!真是吓坏我了!”声音有着埋怨,却带着几分娇嗔,听在方青然的耳中有分熟悉。 那人笑着,声音如指甲划过窗纸,道:“宝贝儿,爷知道你想爷了!”吧唧吧唧几声,显然是在亲她。 女人像是没有脊柱,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由着他胡来,黑暗中只听见喘息声,衣服脱落的簌簌声,接着是女人似是极致痛苦又极致兴奋的呻ying声。 方青然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当下,更是闭紧了眼睛,屏住呼吸,死死地将身体把在树枝上,一动也不敢动。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男人道:“你这般紧,是不是那人冷落了你太久?” 女人有些恼,道:“你想着我躺在别人的怀里是吗?” “不是。”男人亲了她一口,沉默了下,“你知道我现在没有办法带你走。” 女人轻叹一声,偎紧了他,“这些年过去了,我也习惯了。只是,我好害怕。四郎,”语气紧张,“你发现没有,雨儿的摸样……”她似乎难以启齿。 男人明白过来,“你是说她长得像我?”倒吸了口气。 女人幽幽地道:“她平日很少见到老爷,老爷不会注意,但是夫人,她是个心思深的,我真害怕……” 男人顿了片刻,道:“你且忍忍,我想想办法。”想必是这事让他心神不宁,也没了再次求欢的心思,站起来整理衣服。 女人在旁看着,声音哀切,“四郎,你我一场欢好,我这一生便满意了。只是雨儿,她终究是你的骨肉,你要好好替她想个出路。” 男人返身亲了她一下,道:“你放心,我定然护你母女安全。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我也得走了。”说完,便一个纵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女人在原地愣了片刻,整理妥当后便出了院门。 方青然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见女人走得远了,便松了口气,慢慢挪动身体想要爬回墙头。 突兀地,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背,她心神俱裂,陡然要尖叫,却被捂住了嘴,清冷的气息从后面传来,“不想死就好好待着。” 方青然僵直着身体不敢动。 这时,墙头上飘上一道黑影,看身形应该是那个男人,四下张望了下便又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和恐惧啃噬着方青然的心,好久,身后的人动了动,将手移开,慢慢地一前一后地顺着树干滑下了墙头。 熟料,“刺啦”一声,是衣裙别划破的声音,在黑暗中极为刺耳。 方青然无暇顾及,她将后背背靠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 第二十四章 风流误(3) 好久,方青然才回了魂,看向那人。 黑暗中那人灼亮的眸子盯着她,压低了声音,却恼怒,“你不想活了?” 方青然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怨气,多日的压抑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你以为我想来这儿吗?皇甫轩,皇甫小雨,你们都是混蛋!她恶狠狠地回瞪着他,手死死揪住衣领,呼吸粗重。 皇甫轩看惯了她平日柔顺的摸样,乍一见有点心惊。知道她的憋屈,轻咳了声,道:“今天的事,你都忘了,记得,要忘得一干二净!” 方青然脸上一红,不理他,挣扎着起身就走,却不料双腿打软,一下子跌倒在地。 “你怎么了?”皇甫轩忙扶起她,震惊于她眸中溢满的晶亮,“我,你,”他有些手足无措。 方青然撇过脸。 皇甫轩叹气,沉默了片刻,蹲在她的前面,道:“我背你。” 方青然微楞,看着前面清瘦的脊背,慢慢地爬在他的肩头,迟疑着,将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皇甫轩僵直了下,将她背了起来。 夜风轻拂着鬓前的发丝,拂过方青然的脸,彼此教缠,只听见树叶簌簌的声音,彼此间的呼吸,那一刻,如此和谐如此静谧。直到多年以后,想起,都是软软的痛。 皇甫轩默不作声地将方青然一路背回了涟园。 拾翠和堇色正急得团团转,看到两人都有些转不过神。 拾翠最先回神,忙着扶住方青然。 皇甫轩没有多说话,转身走了。 两人将方青然扶进房间。 一灯如豆,灯下方青然的发髻散乱,衣服被揉搓得不成样子,还被挂破了一角,坐在那里呆呆的,甚至簌簌发抖。 “小姐,你怎么了?”堇色忍不住问,今天下课是皇甫小雨将自家小姐拉了出去,本来觉得奇怪。在她看来,皇甫小雨一直对主仆两人怀有敌意。但是,她很清楚,在这儿是不能得罪主人的。勉强等了片刻去找,皇甫小雨却一脸的惊诧,说只是说说话便分手了,至于去了哪,她也不知道。堇色和拾翠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去告知皇甫夫人,这时,皇甫轩的贴身小厮过来让她们安心等着,不许说出去。好不容易等回来,却是这番光景,不由得忐忑起来。 方青然握住茶盅,温热通过手掌渐渐复苏了冰冷的四肢,她定了定神,比划着,“今儿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眼睛明白地看着拾翠。 拾翠跟她久了,也看得懂她的手势,知道事体兹大,道:“婢子知道,小姐放心。”吩咐堇色,“打盆热水来,伺候小姐梳洗。” 堇色应声去了。 拾翠帮她脱下衣裙,盯着那破处不禁蹙眉。 这裙子是方青然刚到皇甫府,皇甫夫人让人新制的,皇甫小雨一件,她一件,现在被扯破了,如何才能圆过谎去? 方青然想了想,用手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 拾翠点头,松了口气。 堇色将热水准备好,扶方青然进了浴桶,触及到那温度适中的水,她不禁舒服地呻ying了声.依靠着桶壁,闭上眼睛,由着堇色一点一点地梳洗着头发,慢慢消化今晚自己所看到的。 第二十五章 风流误(4) 即使她年仅十岁,但是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的严重后果。朱姨娘耐不住闺中寂寞,有了别的男人,甚至皇甫小雨也是别人的骨肉。若是被皇甫将军知道,不单单是浸了猪笼那么简单,只怕皇甫小雨会沦落到难以想象的境地。 她抓狂!皇甫小雨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将天大的秘密捅了出来! 皇甫府她不能再住下去了,来了有两个月之久,方家却没有一言半语,不禁让她心寒。但是方家毕竟比这儿简单的多!她无比迫切地想要回到方府,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地提出并离开呢? 这一夜,方青然辗转难眠,迷糊中睡去,却又被噩梦惊醒。 早晨起来,拾翠瞧着她眼底下的淤青,不禁叹气,用热水敷了会儿才好些。依然穿了那浅绿的裙子,昨夜将裙子浆洗后晾干。幸亏那撕破的地方不大,走动时若不注意倒是看不见。 方青然带着两人出了涟园,将近兰院时,放慢了脚步。 时值夏初,芍药玫瑰开得正艳,方青然拎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踏入花圃去摘那朵最大的玫瑰。 拾翠叫道:“小姐,你慢点!” 庭院里有不少奴婢婆子,不禁都看了过来。 方青然摘了花,纷嫩饱满的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嫩黄的花蕊,花瓣上残余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映着她那张微微带笑的脸,花如人,人如花。 这一笑脸闪了人的眼,也闪了人的心。 方青然转身往后走,像是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身子往花丛里倒,堇色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了起来,接着便听到她惊讶的声音,“哎呀!小姐,你的裙子被挂破了!这可怎么好?” 方青然也变了脸色,低头看着裙子,嘴撇着,似乎要哭出来。 这边皇甫夫人正喝着茶,和皇甫小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皇甫轩依然沉默。 朱姨娘慢慢揉捏着她的肩。 盏菊挑开帘子进来,笑吟吟地,“夫人,然小姐来了,好像脸色不太好呢。” “怎么?”皇甫夫人抬头,只见方青然苦着脸,磨磨蹭蹭地走进。 她皱眉,看向拾翠。 拾翠万福,嗫嚅了下,道:“回夫人,然小姐去摘花,裙子被扯破了。” 皇甫夫人松了口气,招手让方青然走近,仔细一看,果然被扯破了一角,笑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明儿,箬姨再给你做一件。” 方青然眼眸一亮,因为本来洇了雾气,如同被洗净的黑葡萄一般,流光溢彩,让皇甫夫人也看呆了眼。 皇甫轩眸光微闪,端起茶啜了口。 皇甫小雨眼睛中闪过丝嫉色。 方青然却巧笑嫣然,背在后面的手拿出来,将那朵盛开的玫瑰递给皇甫夫人。 皇甫夫人“哎呀”了声,一手接着,一手揽了她入怀,道:“真是个懂事的!” 朱姨娘接口道:“可不是!夫人就是有福的,瞧着轩哥儿和雨小姐,现在又来个然小姐,都巴巴地孝顺着,让妾身好生嫉妒。” “就是,就是!”盏菊和几个婆子也陪着说笑起来,房间里气氛温馨。 第二十六章 风流误(5) 方青然乖巧地倚在皇甫夫人的怀里,眸光流转,正与皇甫轩的目光相对,想起昨夜不禁赫然,低了眼,余光瞥了眼皇甫小雨,见她虽然笑着,却有些僵硬,于是,笑得更加欢喜。 她知道即使皇甫小雨怀疑,也不敢多说。如她所言,既然那儿是禁区,她却将自己丢下不问。若是被皇甫夫人知道,自己毕竟是客,而她不同,只怕以后被皇甫夫人嫌恶,便得不偿失了。 她下意识地去看朱姨娘,笑得温婉,不知怎的,似乎更添了风韵柔情。 这一场危机便在无形中化解了去。从那以后,皇甫小雨再没有找过自己的麻烦,和睦也只是流于表面。皇甫轩,依然是那个疏冷的摸样,只是面对皇甫小雨时,偶然流露出的嫌恶却让方青然心惊。 转眼到了端午,这是个传统的节日,家家户户插艾叶,包粽子,相好男女或闺蜜互送香包。 方青然也用心绣了几个,在南楚,红妆、刺绣,甚至是茶道都是大家女子必须要学习的。 拾翠看她手里精致的荷包也忍不住赞叹了声,“然小姐真是手巧。” 方青然眉微皱,这或许就是皇甫小雨处处针对自己的缘故吧,只可惜终究是鸠占鹊巢,一旦捅破,只怕比一般奴婢还要不堪。 她将绣着富贵安康的一个交给拾翠,示意她送给皇甫轩。 拾翠明白,笑了声便去了。 海棠轩,皇甫轩淡淡地看着那个荷包。 拾翠笑微微的,声音清软,“然小姐说,端午将至,独自为客,感念老爷夫人还有少爷的厚待,无以回报,便绣了荷包,虽然不及外面的精致,却是一片心意,祈愿爷富贵安康。” 皇甫轩将荷包握在手里,仔细看着,绣面上是几杆海棠,点点嫣红,风流富贵。四周以金线匝边,流苏垂落,隐隐有艾香萦绕鼻尖,反面是富贵安康四字,清雅却高贵,心头微动。 这女孩儿心思缜密,明理识事,非一般人能比。 他点头,突然开口道:“依你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拾翠本来是府邸里一起长大的,一直在皇甫夫人面前调教,心性了解一二。知道他动了一分意,斟酌了下道:“然小姐虽然年纪小,却是个心思深的,难得可贵的是知道进退,遇事沉着,奴婢都佩服得很。” 皇甫轩道:“如此说,母亲对她的宠也不是没有道理。”挥手让她去了。自己靠着椅背,慢慢摩挲着那荷包,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道:“她可用么?” 空寂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一个人的声音,粗哑却低沉,道:“小主子想怎么做?” 皇甫轩笑着,眼睛漫漫地看向外面,道:“这府邸里生外心的太多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对我又有几分真心?这些年过得太过于小心也太孤独了,我累了。”他往后靠了靠,“既然和我有媒妁之约,岂不是最好的同盟?将水搅浑些,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是不是?” 那人道:“惟愿主子所想。” 皇甫轩笑得很开心。 第二十七章 风流误(6) 转眼方青然到并州有二个月之久,皇甫夫人绝口不提送她回去的事,就是方家也没有书信带来,她失落的同时又有点奇怪。在那个家毕竟方父还是真心疼爱自己的,为什么没有只言片语? 堇色病了,一连几天高烧不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这让方青然心急如焚,几乎每日都守在她的房间里。 对于她来说,堇色就是她的亲人,从记事起便是她陪在身边,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天色已晚,看着堇色喝下最后一口药,摸摸她的额头,热度似乎退下去了很多,方青然略略放了心。 “小姐,”堇色鼻音浓重,恳求道:“婢子已经好多了,您让拾翠姐姐陪着回去吧,若是连累小姐也生了病,婢子难以安心。” “是啊,”拾翠也劝着,不禁羡慕两人的感情。 方青然不再坚持,便随着拾翠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 夜风带着花儿的清香拂动着窗帘,丝丝缕缕,让她不禁有些黯然神伤。默默地由着拾翠伺候着梳洗,半依靠在榻上,愣愣出神。 拾翠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了便退了下去,房间里沉入了黝黯的寂静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想起呼喝声,“有贼!”接着府邸里脚步杂沓起来。 她惊动地欠起身,透过半掩的窗户看去,窗外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人影交错,显然将军府里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了。 拾翠推门进来,神色淡然,替她掖了掖被角,道:“这种事自然有人去操心,小姐还是安心睡了。” 方青然似乎有点明白,便安静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却了无睡意。 折腾了好一会儿,人们渐渐散开,四周又恢复了安静,就是拾翠也无声地退了下去。 睡意渐渐袭来,迷迷糊糊地,方青然刚要入睡,陡然一惊,察觉出房间里似乎有异样的声音! 她装作不能言语,平时多用眼睛耳朵和心去观察分析周围的事物和人心,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感觉也异常地灵敏。 静夜中,似乎是滴水的声音,一滴,隔了些时辰,又是一滴,从梁头上滴落,异常地清晰。 她一动也不动,仰躺着,眼睛眯着,从缝隙里注意房间里的动静,而藏在被褥里的右手慢慢地摸上了枕头下短剑的剑柄,紧紧地握住。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发出平缓的呼吸声。 一条人影从梁头上无声地落下,黑暗中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如狼般幽亮,慢慢地往床边走了两步,一道寒光闪动了下。 方青然睡得很熟。 他仔细地审视片刻,终于慢慢地向后退了步,寒光收起。走到窗户边,再回头看了一眼,确信对方已经睡熟,便翻身跃出了窗户。 显然,他对这个府邸布置很熟悉,几个跳跃便不见了身影。 慢慢地,方青然睁开眼睛,眸色清亮,捂住剑柄的手松开,而冷汗湿透了掌心和后背。 这个男人,莫名地有种熟悉感。 方青然凝神听了听外面拾翠微微的鼾声,小心地起床,点着了烛火,果然在桌角找到一滩微涸的血迹。想来,这人一直藏身于梁头上,若不是受了伤,她根本不能觉察。 她扯了块布蘸了茶水一点点地擦净。 一直折腾到了天微亮,她才安稳地上床睡觉。 第二十八章 断雨残云(1) 第二天一早,堇色便过来了,脸色虽然还有点发白,精神却好了许多。 方青然把她留在房间里,带着拾翠像往常一样去兰院请安。 皇甫夫人依然是温和的摸样,却掩饰不住眼底的疲倦。更奇怪的是一向随身不离的朱姨娘换成了盏菊,皇甫小雨像是一夜没有睡好,脸色灰白,呆愣愣的。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空气有些凝滞。 皇甫夫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两人出来了。 皇甫小雨踌躇着留在后面,隐隐说了句什么。 皇甫夫人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一个姨娘而已,你做小姐的操什么心!” 方青然加快了脚步,心里却有个不好的预感。 果不然,午后,便传来消息说,昨晚府邸里进了贼,惊了人,朱姨娘便是其中之一,因为惊吓过度便抱病了。 不期然地,她想起了那晚和朱姨娘幽会的神秘男人……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人应该就是昨夜停留在自己房间的黑衣人。 看样子,这事情愈发闹得大了。 她揉着额头,想着如何趁早将自己撇出去。 她打定了主意,心定了许多。想着袖子里还有个荷包,准备送给皇甫尚鸣的,本来,对于皇甫尚鸣她是心存感激的,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方青然支开拾翠漫不经心地顺着僻静的小径向着外院走,一路上的奴仆婢子知道她受皇甫夫人的宠,又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也没有多注意。 皇甫尚鸣住在外院倚竹居,院落里几杆修竹,清高溢远,甚为清幽。 方青然刚刚踏进一步又退了回来。 庭院里,皇甫小雨孤独地站着,仰脸殷殷地看着面前那俊朗的少年,不复往日的娇纵,却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鸣大哥,我知道爹爹最为看重你,你帮姨娘说几句好不好?” 皇甫尚鸣皱眉,昨夜的事他一清二楚,也知道这是府邸里的忌讳,耐住性子道:“雨儿,姨娘的事不是你和我能说上话的,你还是回去做你该做的事。” 皇甫小雨啜泣着,“我知道我不该来求你,可是,她毕竟是我的姨娘,我,我不忍心……”她拉住他的衣袖,“鸣大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姨娘不会做出那种事的是不是?” 皇甫尚鸣扯开袖子,冷淡地道:“回去吧!”转身径直进了内院。 皇甫小雨嘤嘤地哭,见对方不为所动,也知道自己这是簪越了,不敢再停留下去,便抹了眼泪去了。 方青然躲在暗处,思忖片刻便暂时打消了进去的念头,一边慢吞吞地走着,一边想着心思。 蓦然,一阵槐花清香袭面,她抬头,却见一个庭院,匾额上是两个烫金大字“槐堂”。因为年已久远,边缘有些剥落,字迹也斑驳了。 院门虚掩着,四周不见人。 她想了想,便走了进去,只见里面青石铺地,雕栏镂窗,寂静得有些诡异。偶然抬头,却见正厢房的屋顶上伸出一槐树的枝干,点点簇簇,串串如白玉簪般,惹得蜂儿、蝶儿盘旋着,嗡嗡地。 她猛然一惊,这好像是那晚见过的槐树,也就是说,那晚皇甫小雨带自己进去的应该是槐堂的后院! 第二十九章 断雨残云(2) 方青然踌躇了下,还是踏上了台阶,推开了正厢房的门。 这是个年轻男子的房间,正前面有一罗汉大床,铺着洋红色的毡毯,团花枕头。墙上则挂着一柄长剑和几张书画,窗明几净,布置雅致。 方青然注意地看向那书画,笔走肆意,意境颇美,却有失雕琢,落款处都有个轲字。 她猛然想起,皇甫家还有个据说学艺多年的少爷皇甫轲,想必这便是他早年的房间。 正想退出来,门帘子被掀起,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脸色难看地走进,呵斥道:“哪来的小丫头,竟然闯入轲少爷的房间?不想活了?” 方青然退无可退,索性转过身子,微微一笑。 她穿着讲究,眉目如画,笑容如花般地绽开,十分地讨喜。 老妇人常年孤身一人居住在这个院落里,很少出去见人,仅仅知道府邸里有个小姐,倒没有在意方青然的存在。转而舒张开眉眼,笑道:“是雨小姐吧?老婆子看走了眼,小姐莫怪莫怪。”左右看了看,“小姐,你怎么一个人?丫鬟呢?” 方青然也不否认,撇了撇嘴,指指自己的咽头,意思说是渴了。 老妇人恍然大悟,忙颠颠地沏了茶来,递给她,“这茶比不得小姐房里的,将就喝了解解渴。” 方青然甜甜一笑,将茶喝了个干净。 老妇人见了她甜美可爱的摸样,心都软了,眼睛眯成了条线,呵呵地道:“雨小姐若是喜欢,就常常来,婆子还有更好的茶呢!”溜了眼房间,“小姐是想念轲少爷了吧?也是,那时候,轩少爷身体不好,不爱出来,倒是轲少爷常常带着小姐玩呢!唉,这一晃都十几年了,老婆子也在这儿守了十几年了。” 想必平时无人与她说话,直开了话匣子便滔滔不绝。 她捶着自己的腰,“这腰板也愈来愈不济了,老了!”凑近她,神秘地,“雨小姐,你说轲少爷还会回来么?这些年了,也不见捎个信,依我看,恐怕,”她撇了撇嘴,将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方青然眼珠转了转,她无意探知别人的秘密,在这样的侯门中,秘密太多,不堪也太多,知道得多,或许死得就越快!不过,要想生存下来,必须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是不是? 她笑微微地听着,态度谦和,让老妇人更加增了好感,却不知道此时府里发生了惊天的事。 这边,皇甫小雨心里难受,懵懵地走了一圈,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朱姨娘的桂院。远远看见盏菊在廊檐下站着与伺候姨娘的婢子说话,四周再没其他人,想必是皇甫夫人要和朱姨娘说私己话,鬟婆子都远远地撵了去。 这倒方便了皇甫小雨的进出,她略想了想,顺着门边偷偷地溜了进去,顺利地来摸到了朱姨娘的正厢房窗下,她悄没声地贴近蹲下,房间里传来皇甫夫人的声音,依然温和,却淡漠疏远。 第三十章 断雨残云(3) 房间里,朱姨娘没了往日的风姿,脸色苍白,眼睛也失了光彩,低头站在皇甫夫人的面前,一声不吭。 皇甫夫人啜了口茶,用帕子沾了沾唇角,道:“如今,你该和我说实话,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朱姨娘一惊,抬头,委屈地,“夫人,您不能这样冤枉我,只不过是个贼人慌不择路逃进了我的院子,怎么说我有了嫌疑?” 皇甫夫人凝了她片刻,轻叹道:“我常常想,当年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顺了老夫人的意让你开了脸,抬了姨娘,或许今ri你配个稳妥的,过得不算富贵倒也安心。” 朱姨娘一下子跪了下去,“夫人,妾身不悔的。” 皇甫夫人道:“我后悔了,簪桂,”她略顿了下,带着无奈和痛心,“你选了这路就要想到后果。” 朱姨娘颤了下,膝行两步,抱着她的腿,哀切地道:“夫人,你是个心善的,帮帮我,我,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老爷的事!” 皇甫夫人厌弃般地将腿移开,声音冷厉起来,“就当昨夜是贼人慌不择路,污了你的清誉,那么,在槐堂的后院呢?难道也是冤枉了你!” 朱姨娘像是被雷击了般,瘫倒在地,脸如死灰般。 皇甫夫人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恨,甚至有点抖,道:“你明明知道那是轲儿的院子,怎么能在那里行肮脏之事?簪桂,你太让我失望!”她喘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你该清楚,无论是皇甫家,还是其他高门大户都容不得小妾生了外心!簪桂,主仆一场,我容你几分情面,你自己掂量吧。”说着,移步便往门外去。 朱姨娘跪伏在地上,幽幽地道:“妾身如今已经无话可说,夫人对妾身的好,妾身都明白。可是,夫人可明白等一个人儿等不得的苦?”她苦笑,“若是安分地在夫人身边做个丫鬟,以后成了管事的嬷嬷,没有企盼,也是一件幸事。只是,一旦尝过了男女之间的情事,妾身还怎么能静下心来。妾身知道老爷对您的倚重,不想求老爷多大的恩典,只盼他偶然想起妾身,来妾身这里看看,坐上一坐,妾身就满足了。可是,老爷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我和他之间也只有那一夜而已!”她看着她,眸中燃烧着奇异的光彩,“您说,妾身怎么能不想?不怨?” 皇甫夫人静静地没有说话,手不禁揪紧了帕子。 朱姨娘继续道:“如今,妾身是不洁之身,不能再伺候老爷夫人了,请夫人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给妾身一个清白的死法,至于那个人,”她低喃,“请夫人留他一条命,算是妾身欠他的。” 皇甫夫人声音没有起伏,道:“我会尽力。” 朱姨娘笑道:“夫人答应了,就一定能做到!”她整理下衣裙,端端正正地给她叩头,无悲无喜,道:“妾身祝福老爷和夫人恩爱白头,更感谢夫人往日提携之恩。” 皇甫夫人叹气,顿了片刻,道:“你放心,身后事我会安排好的,雨儿,我会一直疼她怜她。” “谢夫人!”朱姨娘真心地道谢。 第三十一章 断雨残云(4)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顷刻,听到她吃吃地笑声,“雨润惜馀熏,烟断犹相恋。不似薄情人,浓淡分深浅。”叹息数声,便是瓷碗落地破碎的声音。 不多时,院落里匆匆奔来几人,接着便听到有哭声,“姨娘没了!快去禀告夫人……”杂沓的脚步声似乎踩在皇甫小雨的心头、身上。她已经麻木,手指抠住墙壁,指甲断裂,唇被死死咬住,将哽咽压在喉间。 当日夜里,皇甫府传出消息说贼人误伤了朱姨娘,虽然大夫尽力却回天无术。朱姨娘,这个娇娆如花般的女人便没了。因为只是个妾室,不能入葬祖茔,只是草草埋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夜里,方青然不知怎地突然上吐下泻起来,几天下来,躺在床上只有出气的份。 拾翠和堇色都慌了手脚,等到皇甫夫人过来时,却见小小的人儿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一张小脸如金纸般,瘦得可怜。 “你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皇甫夫人握了她骨瘦如柴的手,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青然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却惨白无力。 “好孩子,都是箬姨的错,”皇甫夫人柔声安慰,“好好儿养病,一切都有我在,”回头对拾翠道:“拿我的牌子去寻鲁太医,让他给好好看看,需要什么,直接到我房里取。” 拾翠应了。 皇甫夫人又细细安慰了几句便起身出去,到了外间,睨了眼战兢兢的拾翠一眼,脸如沉水,“你是怎么伺候的?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应一声?” 拾翠有点委屈,却不敢说,道:“奴婢错了,请夫人责罚?”稍稍迟疑了下,“这些日子,然小姐总是闷闷不乐,奴婢看得出,是,是想家了。” 皇甫夫人微楞了下,像是牙痛般地吸了口气,摆摆手,有点疲倦,道:“府里这几天太多的事,我疏忽了,你好生伺候着,有什么事再来回我。” “是。” 皇甫夫人出了梨园,想了想便往书房去。 书房里,皇甫岌正在泼墨挥毫,那份沉静威严让人顿生敬畏之心。他抬眼看见皇甫夫人,便撂了笔,道:“夫人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皇甫夫人恹恹地,扶着案几,道:“或许是累了。” 皇甫岌关心地道:“寻大夫来看看,这几日却是累了你了。不过,这样也好,打发了免得在眼前讨人嫌恶。” 皇甫夫人突地冷笑,道:“簪桂是打发了,可是雨儿呢?你让我怎么办?她那般聪明的孩子,日后必然对这件事生疑,我想着辛辛苦苦将她养大,却要讨个仇恨,怎么能心甘?” 皇甫岌沉默了,垂了眼,半晌,抬眼,道:“你后悔了?” 皇甫夫人道:“是,我是后悔了!后悔将方家丫头接进来,更是后悔当年的承诺。老爷,”她疲累地,“妾身累了。” “箬儿。”皇甫岌握住她的手,眼底露出怜惜,只是静静拥着,并不说话。 第三十二章 断雨残云(5) 好久,皇甫夫人心静了些,离开他的怀抱,有些赫然,道:“妾身失态了。” 皇甫岌道:“我知道你的苦,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他想了想,“朱姨娘这件事是她咎由自取,至于雨儿,是个识眼色的,你日后依然平常待之。若是她以后……”他哼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皇甫夫人却听出了一丝杀机,不禁颤了颤,苦笑道:“是妾身的错,不过是内宅妇人的事,倒让老爷操心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不过,然丫头真是让人头疼,这孩子是个灵透的,怕是早已生了离开的心,却不明说,借着病来试探我,我倒是难为了。” 皇甫岌沉思片刻,从书案上取出一份信,递给她,“寻个机会给她,”略顿了下,轻描淡写地,“方家,她回不去了。” 皇甫夫人微楞。 皇甫岌道:“方恒生犯了事便贬了官,举家被发送到掖县,离并州有千里之遥,很可能这一生都留在那了。” 皇甫夫人了然,却又觉得心寒,终究捏了那信轻叹了声。 漪园里,方青然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份信,生怕错漏了一个字,“然儿,父被贬,徒徙千里,今生恐回无望。本意要接尔回府,踌躇再三还是作罢,父往往想起你生母,望能给尔优裕的生活,然不能如愿。今皇甫夫人与你母私交甚笃,托之无念。然念尔年幼,孤身一人在皇甫府…… 她笑了,苍白的小脸因为笑眉眼舒开,如雨后的梨花,清丽却落寞。 “小姐,”拾翠和堇色对视一眼,忐忑不安。 方青然将头埋在双膝间,摆摆手。 两人踟蹰了下,便无声地退下了。 暮色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慢慢浸染,四周安静如斯。 方青然终于慢慢抬头,眼角划过一丝晶莹,转而眸色清明而冷漠。 方家,弃了她,皇甫家,她还要住下去。那么,从这一天起,她要步步筹谋,不能张扬也不能任人踩低! 过了几天,方青然的病好了许多,皇甫夫人很是欣慰,也长长地松了口气,带着子女去城外的大隐寺上香避暑。 皇甫尚鸣则带了一队侍卫护送安置。 大隐寺坐落于弥罗山的半腰间,飞檐拱脊,浓荫蔽日,庄严而肃穆。 因为是溽暑天气,上香的人不是很多,寥寥几个乞丐蹲坐在蜿蜒的山道上,面前摆着黑乌乌的破碗,用漠然的目光看着来往的人。 皇甫夫人命盏菊撒了些馒头果品,引得乞丐蜂拥而上,互相争抢,连连称呼善人。 拥挤中有个乞丐被推搡着,佝偻着腰,努力地去抢馒头,却始终不能,有几次差点跌倒,模样甚是狼狈。 一个馒头咕噜噜地滚到方青然的脚下,她弯腰拾起,包好,又拿过一些果子一起放在她的手掌。 乞丐眼中闪过丝晶亮,遮掩在乱发下的飞快地向皇甫夫人瞥过眼,又惶然低头,抱着馒头和果子退到了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皇甫夫人向方青然投来赞许的目光。 第三十三章 皇甫小雨冷哼了声,眸光微闪,往后退了退,稍落在方青然的后面。 山道渐渐开阔起来,不知怎的,皇甫小雨突地打了个趔趄,慌忙中,她本能地扯住了方青然的衣裙,往下一拉。 “嗤啦”一声,半幅衣袖被扯落,方青然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被绊了下,陡然失控,身体往旁边跌倒,便要从台阶上滚落下来。 “小姐!”堇色惊叫着,徒劳地去抓她的胳膊。 方青然认命地闭上眼睛,身子一空,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冰凉沁骨的丝绸,若有若无的苦荇气息。她惶然睁眼,却瞧见皇甫尚鸣微蹙的眉。 他轻轻地将她放到地上。 “小姐,真是吓死婢子了!”堇色和拾翠跑过来,脸色煞白。 拾翠动作迅速地将披风该在方青然的身上,遮住了露在外面的粉臂。 方青然缓过神,感激地一笑,笑容甜美。 皇甫尚鸣唇角挑了下,瞬间敛了,冷冷地看向皇甫小雨。 皇甫小雨似乎是被惊吓住了,呆呆地站在远处,手足无措地嗫嚅着,“我,我不是故意的。” 皇甫夫人也吃了一吓,见方青然没有大碍,松了口气,又见皇甫小雨惴惴的可怜摸样,心里一软,道:“都小心点!跟着的人不知道扶着主子吗?” 粉桃呐呐着,不敢抬头。 皇甫夫人继续往上走,好像没有见到皇甫尚鸣的存在。 皇甫尚鸣神色自然,向后退了几步。 方青然心思微转,不知怎的竟然有点难过。向皇甫小雨淡淡地一瞥,对方的眸中闪过丝惊慌,随即是深深的恨意。 她皱眉,不知道自己何时又得罪了她,蓦然感觉到有两道目光射过来,却是皇甫轩淡然中带着审视,她低了眼。 山道尽头,大殿雄浑,香烟缭绕。主持奈音大师携一干僧人恭迎多时,引着皇甫夫人上香,说话。 一盏茶的功夫,后山的竹舍被整理打扫干净,高大的树木掩映几座精致的竹舍,绿色的藤萝爬满了篱笆墙,清风徐来,碧波荡漾,其中一两点的紫色小花闪闪发光。 清幽凉爽,景色怡人。 方青然心情大好。 堇色笑米米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笼子,上面用黑色的布蒙住,“好小姐,你瞧婢子给你带什么来了?” 拾翠好奇地凑过去,揭开,却是一只纯白的兔子,红宝石般的眼睛,小小的三瓣嘴不停地翕动着,很是可爱。 方青然毕竟是小孩儿心性,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抚摸着那如段般的皮毛,感受那小而软的身体,欢喜地眯了眼,原先苍白的脸瞬时有了光彩。 堇色得意地道:“婢子就知道小姐喜欢,这是鸣少爷送给小姐的。” 方青然手微微一滞,猛然忆起那淡淡的苦荇气息,那冰凉丝绸下温暖结实的身体,有些晃神。 拾翠看在眼里,眸色微沉,笑道:“既然小姐喜欢,那就好好养着,婢子记得兔子是喜欢吃青菜萝卜的,婢子去厨房寻来。” 方青然笑着点头。 一两天下来,日子清静如水,更有山中景色变幻作伴,除了偶然去给皇甫夫人请安,方青然多数便在房间里逗弄小兔子,过得很是惬意。 第三十四章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眼睛有些发涩发胀,转过头想要再说什么,黑夜中偶然闪过一点雪亮烧灼了他的眼。他猛地回头,低喝道:“来人!有刺客!” 话音未落,风中响起无数声锐器破空的声音,点点寒芒如漫天的落叶织成了一张箭网。因为事出突然,很多人还在睡梦中来不及躲闪,惨呼声间或响起,人影绰动,慌乱中踩踏的火星四溅,一片混乱。 皇甫岌一柄钢刀使得密不透风,将自己和皇甫轩护在其中,其他侍卫急赶过来,护着他们往林中撤退。 一辆鎏金嵌顶的马车里,茶香袅袅,曹公公微眯了眼,似乎对外面发生的状况并不在意。 一个内卫无声地伏在他的脚下,低声道:“公公可有什么吩咐?” 曹公公沉吟片刻,摆摆手,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听天由命吧!” “是!”内卫隐身。 而这一番动静惊动了追随的江湖人士,黑暗中响起簌簌的脚步声,黑夜无声地张开了它嗜血的大口。 藤二等距离稍微远些,也看出情况不对,他豁然起身,“有人伏击!” 几人都是一惊,另两人显然唯他马首是瞻,都看着他。 藤二沉思了下,目光在方青然的脸上溜了一下,道:“次郎,你留下来照顾方姑娘,你,跟我去看看。” 他笑米米地拍拍小欢子的肩头,“小兄弟,好好待着。”说完,微一颔首,两人一前一后直跃入了夜色中。 小欢子皱着眉,揉着肩头,似乎他拍的力度大了些,嘟哝了声坐近方青然。 留下的那人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红了他的脸,表情僵硬。 方青然泰然自若,嘴里咬着一根草茎,凝着那堆火出神。俄而,她扭过头,朝小欢子微微一笑,道:“我吹曲儿给你听好不好?” 小欢子点头。 方青然随手从旁边的一棵树上摘下几片树叶,捏了捏,将其中一片凑近嘴边。悠悠地,一曲清越动听的小曲儿飘荡在夜风中,和着隐隐传来的打斗声有说不出的诡异。 小欢子微张开嘴,愣愣地瞧着她,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 曲儿缠绵,如泣如诉,似乎是独居香闺的妇人思念远游的亲人。 那人也不由地侧目,脸上微起波澜。 一曲终了,方青然微笑道:“很久没有吹了,生疏了。”将一片递给小欢子,“你试试?” 小欢子接过,放在嘴边吹了几声,发出突突声,挠挠头,有些尴尬。 方青然笑着,火光中笑靥如花,明媚动人,“这位大哥,”她看向那人,将一片叶片递过去,“你也试试好不好?” 那人迟疑了下,接过来,慢慢放在嘴边。 方青然道:“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轻轻就好,放在嘴边,慢慢吐气……” 那人依她所言,试了几次,果然吹出了几声连贯的乐声,脸上不禁露出欣喜之色。 方青然瞧着,笑容更是灿烂。 经过一番努力,小欢子勉强吹出几声,抬眼却觉得她的笑有些诡异,不禁诧异。 陡然,那人的喉头发出几声咯咯声,他掐住脖子,双目突出,另一只手指着她,满眼的惊恐和愤怒,却说出一个字来。 那片叶子悠悠然落地。 方青然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再掠一掠鬓前的一缕发丝,姿态优雅,道:“你中了这毒,命在须臾,还是省些力气等着你的同伴回来最好。” 那人抬起的手果然垂了下来,晃了几晃,“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方青然吁了口气,“亏了你给我的那包毒药。” 小欢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变故,再看看她风轻云淡的优雅,佩服得五体投地,道:“爷,你真厉害!” 方青然得意地一笑,“走!”径直往打斗处掠去。 小欢子紧随其后,身后,那火苗兀自跳动着,扑在地上的身躯逐渐僵直,颤颤的,那手指动了动。 第三十五章 越靠近,血腥味愈加浓重,刀光剑影,人影绰绰。方青然努力爬上一处稍微高的土岗上,凝目看去,脸色变幻不定。俄而,唇角微勾,是个冷冽却凄婉的弧度。 身后传来小欢子的压抑的shen吟声,回头却瞧见他落了一截距离,双手抱臂,佝偻着身子,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怎么了?”方青然大吃一惊,急忙走过去 “爷……我,我身上疼,……疼得厉害……”小欢子喘着气,半蹲在地上。 方青然突然想起藤二离开时在他肩上无意中的一拍,脸色变了变,她还是小看了他!她伸出手去想要拉起他。 小欢子努力伸手往旁边摸,想要找个支撑处,身子陡然失重,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小欢子!!”方青然惊叫着,却来不及出手。脚下似乎是土块松散滑落,哗啦啦地落下,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她抢步到了面前,这才看清脚下是个黑黝黝的深坳,小欢子想必是踏空掉了下去。 “小欢子!小欢子!……”她一边小声地喊,一边慢慢摸着往下滑,触手处是坚硬的石头和一簇簇的野草荆棘。骤然,脚底一滑,方青然唯有的反应就是抱住头顺着坡度骨碌碌地滚了下去,裸露在外面的手背火辣辣的痛,身体不断地和突出的岩石碰撞,仿佛那日坠崖的一幕又重新来过。 也不知道滚了多久,终于缓了势,她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她调整了气息,摸索着想要站起来,“咕咚”一声,一块石头从上面落下,正好擦过她的脸颊,她吓了一跳。隐约间头顶上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似乎是一队数十人的队伍经过,急促却稳健,应该有一定的身手。 方青然不敢乱动,静静地等待着上面的声音渐渐消失,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她如果没有猜错,这支队伍应该是奔着被围攻的皇甫一家去的,只是不知道是敌是友。 她勉强站直身体,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嚓”的一声打亮,这才看清自己置身于一片山坳中。地势比较平坦,崖壁上攀附着藤蔓,密密的叶子,其中夹着荆棘野草。火光惊动了什么,窸窸窣窣地,藤蔓一阵起伏摇晃。 方青然折了根树枝杵着慢慢往前走,夜里的风带着丝丝寒意,如同一把把小刀子割着她的脸,胳膊上一片粘稠,应该是被什么划破了。不过,她无暇顾及,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小欢子。 然而,不知道转了多久也没有看到小欢子的影子,倒是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渐渐地,原先黑黝黝的山坳变得清晰美丽,颗颗晶莹的露珠在绿叶上滚动,鸟儿婉转啼鸣。 方青然精疲力尽地跪坐在一个小溪边,小心地截去了面皮,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洗去了几分疲乏。水珠顺着脸颊眉弓流下来,濡湿的眉眼如早晨的花儿温润明媚。她扯起衣角擦了擦,又将面皮覆上,刚站起身,忽然听到身后的草丛中有窸窣的声音。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草丛中慢慢探出一个硕大的蛇头,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盯着她,发出幽幽的光,竟然是蛇娘子那条叫大宝的巨蛇。 方青然手脚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眼睛紧盯着它,手慢慢摸上了袖子里短剑的剑柄,头脑极快地转动着想着该如何脱身。虽然在那个山谷里遭遇了一次蟒蛇,说实话,她当时头脑懵懂,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后来想起,应该归结于自己的运气比较好。 好运气不是随时都相随的,更何况这是蛇娘子豢养的毒蛇。 很奇怪地,那蛇像是对她根本没有兴趣,吐了吐鲜红的蛇信,有些意兴阑珊地慢慢滑下了溪水,优哉游哉地油走了。 好久,方青然活动了下僵硬的身子,长出了口气,看着它远游,又回头看看它出现的方向,想了想拨开杂草小心地走了进去。 第三十六章 春色浓(1) 树木渐多,郁郁葱葱,太阳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来,斑斑点点地跳跃着。清风中传来女子娇媚的声音,“公子,你就从了奴家罢!” 方青然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靠近,借着一棵大树旁一簇半人高的蓬草遮住身体,睁大眼睛望去。 林中落叶缤纷,依着树斜靠着一个俊美男子,上好的锦袍被揉皱了,虽然狼狈却难以掩住与生俱来的儒雅高贵。此时,他的一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紧紧地闭着眼睛,似乎拒绝着什么。 对面几步远,俏生生地站着个五彩衣的妖娆妇人,娇美如花,媚态撩人,正是那蛇娘子。她衣衫半解,露出雪白的香肩,随着她的动作那深深的汝沟如隐若现,饱满膨胀欲出。 “公子,你忍得如此辛苦,奴家帮帮你可好?”她蹲身前倾,柔白的手儿抚上了男人的胸口。 男人惊跳了下,想要躲开却力不从心,额际渗出密密的汗珠,声音喑哑,道:“夫人,请你自重。” 蛇娘子笑咯咯地,将半个身体贴上去,丰盈挨上了他的鼻尖,“公子,这是天底下最最逍魂的事,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媚眼如丝,气也喘得急了,显然情动。说着话,她一手去解他的裤腰,一手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丰盈上放。 男人脸部扭曲,那红潮更艳,汗水更多,显然正在拼命克制自己。 蛇娘子瞧着,眸光闪了闪,冷笑道:“这逍遥香是最最厉害的媚药,唯有的解药便是女子的身体,你若是强忍,日后会留下祸根。我好心助你,你倒是这般不识抬举!” 男人咬牙道:“多谢夫人美意……我,我……”他突然捂着胸口痛苦地sehn吟起来,那脸儿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甚是骇人。 蛇娘子也被他吓了一跳,晴欲退了不少,站起身,将衣衫往上拢了拢,凝了他片刻,道:“真是可惜了!”手指微曲,一点寒光闪了闪。 方青然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着,双手握成了拳,她知道凭着自己的手脚根本不是蛇娘子的对手。实际上,体内的那股莫名的真气来去没有章法,勉强使上一分却没个一招半式。几次对敌时仅仅凭借的是动作快,下手狠,真正遇上强敌却是不堪一击。 正焦灼间,脚边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碰了下,她低头一看,又惊又喜,葫芦! 葫芦好像比以前又圆了些,跳到她的怀里用毛茸茸的头蹭着她的手,好不亲热。 方青然压住欢喜,拍拍它的头,指着蛇娘子比划了几下。 葫芦颇有灵性,它圆溜溜的小眼睛转了转,从她的怀里跳出来,吱溜一声便穿过了草丛不见了踪影。 蛇娘子看着面前这张因为痛苦扭曲的脸有些惋惜,道:“我本来违了那人的本意,于乱中将你藏到此处想要和你欢好一场,若是得老娘的喜欢便留了你,想不到,”她摇头,“却是个不中用的!也罢,取了你的头换了黄白之物也值得了!”说完,手指微动,毒针刚要射出,豁然从斜里飞出一物,直砸向她的脸。 女人最是爱惜脸蛋,她一惊中缩身后退想要避开,岂料那物一击不中,在半空中翻了个身,乌光一闪,划过她的锁骨。她只觉得脖颈一阵刺痛,胸口一凉,肚兜的带子被扯断,露出了白花花的胸脯,在这晨光中毫无遮挡。 她尖叫一声,虽然生性银荡,青天白日裸露胸脯也是羞恼难耐,下意识地去遮,射出的毒针自然偏了方向。“咻咻”钉入了树身中,树枝颤了颤,落下几片树叶。 蛇娘子勉强挡住惷光,听到头顶有吱吱叫声,抬头一看,却是一只似鼠非鼠的动物正蹲在树梢上手舞足蹈。那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肚兜被它抓住,像是不习惯那脂粉香气,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嫌恶地拿开了些,“刺啦”一声,撕成了几截,还不解恨,又放在屁股上揉了揉,用力踩上几脚。 方青然捂住了脸,不忍再看。这葫芦如此色心,真是丢了鼠类的脸! 第三十七章 春色浓(2) 蛇娘子恨极“咻咻!”又是数根毒针爆射。 葫芦腾挪跳跃尽数避开,双脚勾住树枝晃悠着,向她龇牙咧嘴。接着,拖着破烂的肚兜在树枝上几个跳跃直往林中而去。 蛇娘子如何能容它逃脱?她打了个唿哨,瞬息间,一大一小两条蛇从草丛中游出来。她向葫芦远去的方向弹了弹,一丝轻烟轻扬,喝道:“大宝,小宝,咬死那个畜生!” 巨蛇极快地游去,那小蛇盘在它的头顶也直立起身子。 蛇娘子平了平气,看了眼蜷缩在地上的皇甫轩。 皇甫轩依然蜷缩着,似乎没了声息。 她皱了下眉,刚要走近看个究竟,骤然,林中传出声尖利的咻咻声,脸色大变。大宝小宝是她豢养多年的灵蛇,尤其小宝最是通人性,毒性大,所向无敌。如今听到这特有的求救声,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拔腿便往林中掠起。 少顷,方青然慢慢从草丛中站起来,快步走到皇甫轩的面前,绊正他的身子,却见他紧闭着眼睛,脸儿潮红。吃了一惊,“皇甫轩,你……” 话音未落,皇甫轩陡然睁开眼睛,眼底殷殷红丝,状若癫狂,甚是骇人。没有等她反应过来,皇甫轩身子一纵豁然将她扑倒在地上!气息粗重,嘴唇灼热如火,在她的脸上脖子上乱啃,一双手更是胡乱地撕扯着她的衣服。 方青然懵了,本能地奋力挣扎,却让对方更加兴奋,身体被死死地压住。 “然儿,然儿,不要怕……我一定轻轻的……乖……”皇甫轩喃喃着,全身肌肉绷紧,似乎有一团火在小腹处燃烧,蔓延到全身,身下的温香软玉更是让他血脉贲张。 如果说,刚才面对蛇娘子的you惑是极力克制便故意装病,如今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身下,媚药的作用让他几近疯狂,“刺啦”一声,半边衣襟被扯开,露出杏红色肚兜的一角。 方青然又惊又怕,那呼出的灼热气息喷在她的脸上脖子上,更是让她一阵颤栗,甚至,她能感受到抵住自己小腹的硬度。她突然一口咬在他的肩头,狠狠的,用了最大的力气,嘴里顿时充满了腥甜的味道。 “嘶!”皇甫轩轻叫声,那突然而来的剧痛让他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他停住了动作,眸中红丝毕露,似乎要噬人般地盯着她。 方青然松开,四目相对,她慢慢地,却字字清楚,道:“皇甫轩,不要逼我恨你!” 皇甫轩头脑中轰的一声,不自觉地放松了钳制,忙不迭地从她身上翻下,“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猩红的鲜血。 乘此机会,方青然迅速地爬起来,跳开丈许,双手胡乱地将衣襟掩住,满脸的惊怒之色。 皇甫轩意志坚韧,刚才不过是刹那间失了本性。瞧着她的摸样,又是心疼又是颓废,原来以为她会对自己情根深种,想不到她竟然如此抗拒,曾经的笃定有了动摇。他死死地咬紧唇,控制着体内翻腾的热焰,艰涩地道:“你,你扶我起来……” 方青然犹豫了下,刚才他癫狂的摸样实在是吓坏了她,不过想起蛇娘子很可能还会返回,自己也实在不可能将他弃之不顾。于是上前勉力架起他的半个身子,对方身体的温度几乎烫了她一跳。 皇甫轩喘息着,“找个有水的地方,快……”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媚药将他几乎要烧灼成灰。 方青然不敢多说,扶着他跌跌撞撞地往林子外面走。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她感觉要撑不下去时,终于看到了那条蜿蜒而下的溪流。 皇甫轩眼睛一亮,甩开她,踉跄着扑入了溪水中。水不是很深,他坐在里面水面正好到他的肩膀处。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凝神静心,运功辅以不断流动的溪水缓解纡释体内的燥热。 第三十八章 春色浓(3) 方青然喘着气跌坐在岸边,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有什么不妥。 不多时,皇甫轩的头顶袅袅升起了白气,脸上的潮红渐渐消褪,表情也逐渐平和下来。他,睁开了眼睛,目光定定地落在方青然的身上。 这是自从她坠崖后,两人是如此清楚地面对面。月余不见,那个貌似柔弱的少女已经渐渐蜕变,眉眼清冷,意气铿锵,隐隐崭露出绝代风华。这一变化让他欢喜却又惶恐,这样的她是如此遥远而陌生,好像正在脱离他的掌控,他非常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咳咳……”他咳了声。 方青然对上他的目光,猛然想起刚才的暧昧场面,饶是镇定清冷也不免红了红脸。她避开他的目光,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甫轩起身上岸,一身衣服湿哒哒地贴住身子,更显得他宽肩窄滕,虽然清瘦却贲张有力,而两条腿更是修长稳健。很随意地,他将衣袍脱下,扔给方青然。简短地道:“拧干。” 方青然的目光溜过他的腿,转身无声地将湿衣服拧干,然后晾晒在树枝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近午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有种温馨的美丽。 皇甫轩打破了沉默,道:“今天,谢谢你。” 方青然已经镇定下来,道:“不过是碰巧而已,你……”她迟疑着,没有将后面的话问出口。 皇甫轩明了,苦笑,道:“昨夜有来路不明的人劫杀,我犯了心悸,不小心中了那妖妇的道儿……幸亏遇到你,”不免尴尬。 方青然不语,纵然她没有看到现场也知道昨夜的惨烈。皇甫家终于落到了如此下场,她是始作俑者,应该很是开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 皇甫轩淡淡地道:“其实,这一路上的凶险本在意料之中,只不过想不到敌人太过于狠毒,若不是暗卫来得及时,皇甫家或许……” 方青然想起那山坳上那一队轻碎的脚步声,这一回京关系着皇甫家的生死存亡,那么那支隐在山谷里的兵丁便是最强硬的后盾,皇甫岌遇险不惊,运筹千里,确实是一代良才。 皇甫轩没有注意她的情绪,像是长期的压抑突然找到了宣泄的缺口,这个明睿淡泊的少女,他迫切地想要靠近,想要与她共荣辱同进退。他一双深邃的星眸紧盯着方青然,想要将她看透、看清,想要烙在心底,他声音低沉,道:“然儿,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方青然本能地抗拒,“不……” 皇甫轩截住她的话,道:“你是我未来的妻子,应该知道一些事。” 方青然皱眉,张张嘴便闭上了。 皇甫轩视若无睹,他靠在一棵树上眺望着远方,带着疲乏,又有种解脱,慢慢地道:“其实,你怨恨皇甫家困住你四年,我又何尝不是?皇甫家,困了我十八年,却应该是我感恩戴德的十八年!”他轻叹,“我有时候倒是羡慕皇甫尚鸣,皇甫家放弃了他,他总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呼吸新鲜的空气,可以任意而为。” 方青然眉尖跳了下,不知道皇甫尚鸣听到他的话是该笑还是该哭。她突然想起皇甫尚鸣的话,“……除了皇甫轲是皇甫夫人的骨肉,谁都不是……” 皇甫轩道:“十八年了,总是我一个人孤单地承受着所有,我想,我应该找一个人和我说一说,或者共同承担这些。故事,太长,秘密也很长。——我并不是皇甫将军的儿子,我真实的姓氏是楚,楚轩。” 楚?应该是国姓。 楚轩神色凝重,道:“我的母亲是皇甫岌的妹妹皇甫岺,当年宠冠后宫的皇甫贵妃,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据说她是个美丽骄傲的女人,备受皇上宠爱,册封贵妃,皇甫家也一跃为当朝最为权重的外戚。古人言,久盛必衰,皇甫家也不能免俗。因为位高权重,引起太多人的嫉恨。那年,北萧来犯,皇甫将军父子三人同时出征,恰好正值母妃怀孕。后宫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战场,母妃虽然有些手段,终究敌不过太多的算计,好不容易熬到临产,却血崩而死,据说是一尸两命……”说到这,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眸色幽暗,“谁有不会想到,皇甫老将军早已安排了退路,他买通宫人,谎报皇子已死,偷偷带出了宫,交给了驻边的将军夫人。接着,皇甫家发生了倾天变故,皇甫老将军在一场战役中战死,次子也受了重伤,唯有皇甫岌安然返回。这一战,北萧国也是元气大伤,两国协议停战。回朝不久,皇上借机安抚,收了皇甫家的兵权,将皇甫岌并家小闲置并州,不再起用。” 第三十九章 春色浓(4) 提到皇上,楚轩不禁咬牙切齿。 方青燃蓦然想起了自己母亲凄美而短暂的一生,心底泛起说不出的感觉,眉眼柔和了些。 楚轩继续道:“皇甫岌闲居后,不再过问朝堂的事。除了皇甫轲,还有朱姨娘生的皇甫小雨。我和皇甫轲同岁,对外称是双胞子,虽然自小一起长大性格却不同。他生性好动好玩,我想这也是他后来遭祸的原因之一。皇甫轲……失踪后,皇甫尚鸣回来了,据说是皇甫岌外室所出,一直流浪在外。当时皇甫夫人正处于失子的悲痛中,自然是不会待见他。他自小性格桀骜不驯,不久便离开了,直到五年前再次回来。”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方青然默然,半晌道:“你设计他,逼他再次离开也是皇甫岌的意思么?” 楚轩坦然道:“原先我只想守住那个山谷里老先生的秘密,至于后来,就是皇甫岌的意思了。当时,有人开始怀疑我的出身,为了防患于未然,只能行不常之道。”顿了片刻,苦笑,“不曾想将你也牵扯进来,真是抱歉。” 方青然低眼。 楚轩道:“皇甫家对我寄予厚望,悉心培养我多年,虽然是为了死去的母妃,也不过想要借我的名在有朝一日将属于皇甫家的东西拿回来。说白了,我,就是颗棋子!”他的眼中闪过丝恨意,目光灼灼地看着方青然,“然儿,我需要你与我并肩而战。” 方青然微微一愣,笑了,冷峭地道:“皇甫家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一直等着上位的机会,这一番争斗下来也不知会堆积多少白骨鲜血,我不过是个小女子,何德何能能为皇子解忧?”她将“皇子”两字咬重,生疏至极。 楚轩脸色微变,道:“然儿,你何必和我如此疏远?当年,我带你去见那人,便视你为至信之人。”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将那人隐藏在深谷吗?因为他能解我身上的毒!你肯定不会想到,从很早开始,皇甫岌便利用我身边的丫鬟给我下了毒,这种毒无色无味,日积月累潜入肺腑,无药可治。” 方青然瞠目结舌。 楚轩满脸的悲伤,道:“你说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孤单,最可悲的人?最亲的人都算计着我,我又能相信谁?可惜,那人死了,我体内的毒尚有残余,有时会引发心悸。昨夜便是不巧……”他看着她,“你瞧,然儿,我们都被皇甫家所累,为何不能同结一心,荣辱与共?” 方青然抿紧唇,慢慢地,坚定地道:“我和你不一样,我要的太少,你要的太多。” “不!”楚轩热切地道:“然儿,你要的也是我要的。只是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得不争!如今皇上羸弱,隶王把持朝政,姚贵妃独宠后宫,已经引起天下人的非议。皇甫家返京有望和隶王一争上下,只要寻个恰当的时机便可以绊倒他!”他长吁口气,似乎已经看到天下俯首的壮观场面,不免踌躇满志,“到那时,这南楚天下便是我的天下!” 方青然自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有了预感,他和皇甫家一样要的是这天下!她面无表情,“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楚轩道:“我希望到那一日,站在我身边的是你!” 方青然敛眉,摇头,道:“多谢美意!青然无能无德,不敢妄想。” 楚轩脸色变了几变,盯了她半晌,叹道:“若是你坚持,我不会强迫你,无论如何,今生我视你,为妻。” 方青然没有回答,抬头看看渐渐偏移的日头,道:“天不早了,接你的人也该来了,我先走了。” 楚轩有点狼狈,突然笑道:“我没有看错,然儿,你果然是聪明的!其实,你我是一样的人,冷漠而理智,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我想,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有资格站在我的身边!”他的神情轻松,“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方青然不置可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林子。 在她离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林子间冒出数十个黑衣人,领头的着浅灰色衣袍,整个脸笼在偌大的斗笠下,他单膝跪地,沉声道:“主子,属下救援来迟,请主子责罚!” 其他的人跪了一地,低头请罪。 楚轩摆摆手,意兴阑珊,道:“免了,你们来的甚好。其他人怎么样了?” 灰袍子人道:“将军受了伤,不过不重,其他的还好,只不过,”他迟疑了下。 “怎么了?”楚轩皱眉。 灰袍人道:“雨小姐受了惊吓,有些,有些魔怔了……” 楚轩顿了片刻,道:“可惜了她往日的聪明!”他背负着双手,远眺青山绿树,慢慢地道:“皇甫家与那人已经撕破了脸皮,也不需要再刻意掩藏什么。按照原来的计划,该给石家下一剂猛药了!” “是!” 楚轩轻轻地吐了口气,像是释然又像是心头压上了千钧之重。她说的不错,他要的太多,皇位、权势、财富……希望有一天她会喜欢! 第四十章 月亮升到冷清清的天空,树木扶疏,藻荇空明,偌大的皇甫府邸成了黑暗中潜伏的怪兽,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慢慢地响起踢踏的脚步声,在这寂静中甚是响亮,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走在青石小道上,那人喃喃着,“都走了,呵呵……都走了,这下子安静了。我老婆子什么时候也能走了呢?呵呵……”她自嘲地笑笑,抬头看看明月摇摇头,踢踏声渐渐远了。 等她进入了阴影里不见时,方青然从阴暗的一角无声地飘出,径直奔向书房。 月光在窗纸上剪着斑驳的影子,门扉上挂着一把铜锁。她走近前刚要动手,却诧异地发现那锁只是挂着而已。难道有人先自己一步进入了这个书房?方青然犹豫了下,还是闪身而入。 一缕月光照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柜,幽暗不明,她注意聆听片刻没有听到异样,便慢慢移动脚步四下打量着。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皇甫岌的书房,如皇甫岌的人一样里面的摆设简单却沉凝厚重,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书架上,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翻找着什么,当翻到第二排的偏里的一本书是却发现悍然不动。 她心头一喜,上下摩挲着,果然摸到一个微小的突起,轻轻按了按。蓦然,书架缓缓向两边移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一股寒气挟着陈腐的气流扑面而来。 她眸色一亮,静静等待了片刻,让新鲜的空气慢慢涌入,然后踏了进去,书架在她的身后无声地关闭。 她顺着蜿蜒的石阶摸索而行,走了一截,眼前渐渐有点光亮,原来两壁每隔几丈便有一个壁龛,点着油脂灯,灯光微弱。 石阶有百十个,终于到了底部,开阔许多,光线却更加暗沉,阴寒之气更甚。阴暗中有哗啦啦铁质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她贴住甬壁,屏息看去。 只见石室的一角竖着一根半人高粗大的柱子,上面缠着几道铁链,而另一头缠在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左腿上,那人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个脸,身上的衣袍像是多少年都没有洗发出臭烘烘的味道,他低着头在地上划拉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哼叫。 方青然慢慢走近,他的手略顿了顿,继续划拉着,完全无视她的存在,而地上也不知被划拉出多少道痕迹,一层压着一层,像是符号,又像是字。 方青然惊震十分,踌躇着想要开口,蓦然上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而缓慢,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的头顶。后背上冷汗涔涔而出,她环顾四周却无处可藏,她只能尽量将脊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手无意中摸到了什么,身后一空,竟然露出一个洞来。 方青燃惊诧间来不及多想,缩身钻了进去,那洞自然关闭。 洞里黑暗狭小,寒气沁骨,空气流转沉凝窒闷。 方青燃不敢停留,摸索着往深处爬,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不知道爬了多久,前面突然没有了去路,她喘了口气,摸出了火折子,借着火光她看到前面是一堵厚实的墙,而自己置身于一个仅容转身的空间里。 她回头看看漆黑的来路,细细地摸着墙,摸到了一个突起,大喜,用力扭转。头顶突然移开,些微的灯光泻下,空气里流淌着淡淡的药香味,她抬头,亮光从头顶的出口照进。 她凝神听了片刻,爬了出去,才发现竟然是个药房,出口是在那宽大的书案下。因为堆放了太多的药草,空气中是腥苦的药味,一道厚重的灰色帐幔垂挂曳地,隐隐地透出一点灯光。 第四十一章 方青然迟疑片刻,悄悄移步靠近,掀开帐幔的一角。只见灯光摇曳,一个干瘦的老者正微佝偻着身子在香炉里拨弄着什么。 火苗忽闪了下熄灭了,鼻息间隐隐有异香萦绕,她悚然屏息,灯光又忽地亮起,异香渐消。 慢慢地,那老者转过身,如沟壑纵横的脸,一双眼睛被挤成细细的缝隙,却隐含精光,映着那火光明灭不定,有几分狰狞诡异。 方青然将身子往后微缩了缩,莫名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这时,那老者的目光倏然移了过来,盯着她的藏身处,声音粗噶,道:“既然来了,怎么还不出来?老朽等你很久了!” 方青然僵住了,好久,她慢慢撩开帐幔一角移步出来。 老者神态悠闲,道:“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那声音耳熟得让她心惊肉跳,本能地,她握住短剑的柄,想要说话,喉头却干涩发不出声音来。她瞪大眼睛,手扼住脖子,震惊地看着对方,对方那脸上那诡异莫辨的微笑,越来越靠近,越来越模糊…… 老者端着烛火走近,静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方青然,像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细目中闪过丝惆怅,喃喃地道:“你与你母亲相像的不多,只是这份狠绝倒是十分地像……唉!”他叹气,微弯下腰,伸手拂向她的脸。 骤然,烛光忽闪了下便凝结不动了,背心处是透骨的森寒,慢慢地,他转身,轻叹道:“你来得倒是快!难道你真的对她有心?” 身后,窗户大开,月光如泄,皇甫尚鸣如岳立渊峙,神色冷厉,眸中紫色如炽。手里一柄长剑直抵住他的后心,声音森冷,道:“这个不用你管!鲁太医,似乎所有的人都小瞧了你!” 鲁太医起身,转身,动作不慌不忙。皱纹扯了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细细打量着他,像是要好好看清他,道:“在侯门皇宫讨饭吃的人有谁又是简单的?”施施然将烛火放在案几上,如老友相见,“好久不见了,鸣公子,我们不妨谈谈吧。” 皇甫尚鸣没有理他,弯腰将方青然抱到怀里,淡淡的梨花香味萦绕,让他心底瞬时沉静。轻拍了拍她的脸,低声道:“然丫头!醒醒!然丫头……” 鲁太医悠悠地倒了杯茶啜了口,道:“她中了迷香,醒不来的。” 皇甫尚鸣眸中杀气一闪,“解药!” 鲁太医摇头,道:“没有!” “你!” 鲁太医盯着他如寒冰蕴藉的眼眸,淡淡地却带着几分忧伤,道:“因为她,你会对我动手吗?” 皇甫尚鸣脸色冷冽,道:“当年你的救命之恩我时刻铭记在心,但是,她是你不能动的!” 鲁太医笑了,道:“你比皇甫轩勇敢得多,不顾人伦道德也要自己的所爱,真是可喜可贺!”他叹息,“皇甫家的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纵然有挚爱也会为大局舍弃!这一点皇甫轩学得最为透彻。”他看着他,细目中有着太多的情绪,或是惆怅,或是惋惜,或是痛恨,或是决绝……他道:“你放心,这种迷香对她没有什么伤害,你该知道,她体质特殊,一般的迷香根本动不了她根本。这个迷香可是我当年深入闽南才得到的宝贝,仅配成这一份,真是可惜了。” 皇甫尚鸣镇静下来,将方青然轻轻放到一边的躺椅上,坐到他的对面,淡淡地道:“你想怎样?” 鲁太医倒了杯热茶推给他,“这是南楚最是有名的茶,你不妨尝尝。” 皇甫尚鸣端起茶轻抿了口,举止透出无上的优雅和尊贵。 不知怎的,鲁太医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道:“在你心里皇甫家真的如此不值得你关注吗?那一夜,几乎动了皇甫家的根本!” 皇甫尚鸣的手顿了下,道:“皇甫家养的那些人难道都是废物吗?” 鲁太医咳了声,道:“你的恨意太深,你该知道,如今的皇甫家人丁凋落,皇甫巍如同活死人,膝下空虚,皇甫轲死了,而皇甫轩……”他摇头,不胜怅痛,“皇甫一门只有你这一脉骨血啊!” “闭嘴!”皇甫尚鸣暴怒,喝道:“你是提醒我身上流的血是脏的么?” 鲁太医颤了几颤,道:“你,你……”却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长叹一声,“也罢,终究是皇甫家对不起你!” 皇甫尚鸣冷哼了声。 鲁太医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道:“既然你无意关心皇甫家的生死荣辱,那么,”他看向昏睡中的方青然,意味不明,“这个女娃子呢?你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 第四十二章 皇甫尚鸣抿紧唇,看着他,眸光冰冷。 鲁太医不在意他的目光,叹道:“我老了,很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了。只是我不甘心,我记得当年皇甫老将军在世时一门的煊赫,皇甫贵妃的富贵雍容……这天下谁不趋之若鹜?可惜,可惜!转眼都成了空!”他语气中满是不甘和怨怼,话锋一转,“皇甫尚鸣,你我做个交易可好?” “说。” 鲁太医道:“助皇甫家一臂之力,我还你一个方青然,如何?” 皇甫尚鸣盯着他半晌,笑意森冷,道:“鲁烨,想不到你对皇甫家如此忠心!” 鲁太医凛然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我遇难时皇甫贵妃保我无虞,许我富贵,我当极尽所能报答此情此恩!” 皇甫尚鸣笑意不达眼底,道:“有你确是皇甫家的幸事!只是,我不过是皇甫家上不了台面的野种,有何能力助你?” 鲁太医眼角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道:“你何必羞辱你自己?当年是个错误,也是宿命,你身上流的是皇甫家的血,也是北萧最尊贵的血!” 皇甫尚鸣微微眯眼,道:“你知道的似乎太多了!” 鲁太医道:“因为我太老了,经历的也太多了,我的北萧太子!” 皇甫尚鸣握着茶盅的手紧了紧,随即便淡然,道:“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区区迷香应该难不倒我!你说是不是?” 鲁太医笑道:“老朽自然相信太子的能力!”语气中竟有骄傲和欣慰,“不过,太子不要忘了,老朽多年浸淫药草之中,更是精于毒药!或许太子回到北萧可以求得解药,但是你能保证这女娃子能等到那个时候?” 皇甫尚鸣豁然站起,又慢慢坐下,一双眸子如浸了冰般紧盯着他,缓缓地,道:“好,好,好手段!好心计!我只是不齿,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你们将方家满门屠戮,就是这唯有的弱女子也不放过?” 鲁太医神色微变,道:“方家的满门屠戮与皇甫家无关!虽然,皇甫家有意困住这个女娃子,求密图隐秘,却无杀戮之心。”他苦笑,“你难道不相信这一点?” 皇甫尚鸣沉思不语。确实,在面对方家的惨状,他第一时间便想起是皇甫家所为,但是静下心想想,却觉得牵强。如果要对方家下手,何必等到今天?更何况,皇甫岌还不是丧心病狂之人。 他道:“你猜到是谁?” 鲁太医道:“皇甫家有内歼!我猜不准是不是隶王的人。”他轻叹,“流言起,确实陷皇甫家于危险之中,不过,也是最好的推力,有些事往往是险中求胜是不是?皇甫家一旦回京便有和隶王一争上下之机会,哼哼,鹿死谁手,还很难说!”他的眼神阴鸷冷酷,周身无形中有着长久浸淫鲜血杀戮的暴戾和威仪之气。刹那间,这昏黄的灯光下不是佝偻的老者,而是一个挥斥方遒的将军。 皇甫尚鸣微微愣神,眸中闪过丝疑惑,随即掩去,淡淡地道:“我能做什么?” 鲁太医道:“太子挂帅,举兵南侵!” 皇甫尚鸣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南侵?” 第四十三章 p>  “是!”鲁太医斩钉截铁,“准确地说,是挑起两国间的战火!” 皇甫尚鸣盯了他半晌,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笑了,道:“果然好计谋!鲁烨,你做个太医实在太委屈了,应该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鲁太医微微一颤,淡定自若。 皇甫尚鸣道:“北萧若起兵,南楚自然要调兵遣将,放眼南楚,多年的安逸养息,加上佞臣当道,想必已经没有了如皇甫岌那般领兵良将。战火若起,南楚最后只能启用皇甫岌,军权,唾手可得!好计,好计啊!”他抚掌赞叹,忽而脸色一冷,“那么皇甫家有没有想到,战火起,百姓殃,为了一己私利弃社稷百姓不顾,是不是太过于冷血残酷?” 鲁太医凛然道:“如你所说,南楚安逸太久,百姓不识战火,皇上昏聩,歼臣当道,大乱在即。不如先置之死地而后生,改换个新天地!而你,”他看着他,侃侃而谈,“你名义上是北萧的太子却没有实权,驸马剌都一直对王位虎视眈眈,北萧的王位将来可能易主!” 皇甫尚鸣扯了下唇角,道:“那位子谁愿做便去坐就是,我早就腻了!” “胡说!”鲁太医勃然大怒,斥道:“你是女王唯一嫡子,王位非你莫属,怎可轻言放弃?”冷笑一声,“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剌都上位,会容得了你?他一直野心勃勃,觊觎南楚多年,只怕到那时,两国百姓都将坠入无底深渊,万劫不复!” 皇甫尚鸣脸色微变。 鲁太医缓了语气,道:“出兵,是一举两得。皇甫家可以得到军权,你也一样!”他瞥了眼方青然,“你该知道,如果没有了权势,你看重的人,你爱的女人,你用什么来保护?太子,你好好想想!” 皇甫尚鸣沉默着,轻轻喟叹一声,侧脸看向外面如银光铺洒的月色,喃喃道:“为什么我总是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鲁太医神色严肃,道:“这是宿命!你逃不脱的。” 皇甫尚鸣愣了片刻,笑了,笑容无奈而凄怆,道:“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鲁太医眼角微抽,道:“你以为呢?” 皇甫尚鸣摇头,“我想不出,或许这是天意吧,天不该灭皇甫!”淡淡地,“我答应了,那么你能保证给我什么?” 鲁太医道:“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她,等你事成,你便可以来接她。你该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是无法顾及到她的,她留在皇甫家其实是最安全的。” 皇甫尚鸣很明白这一点,他知道一旦返回北萧他所面临的是重重的危机和困难,时刻在生死之间徘徊,他相信她或许并不在乎,但是他不能置她于险地。 皇甫家,纵然皇甫轩对她生了真情,不过,他了解他。他当作棋子太久,太急于摆脱,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江山社稷,而不是美人。 而他,只想要这个女子,和她携手看这云舒云卷,看这日出日落,看这万里江山如画……只是一眼而已,他所能看到的便是她,是他的全部。 他的手轻轻抚摸上她如羊脂美玉般的脸,如蝶衣般的睫毛,柔软的嘴唇,无论是哪都让他舍不得放手。轻叹口气,贴近她的耳畔,声音如蚊语,“然丫头,我后悔了,即使我想放你高飞也只是在我的视线之内。如今,我却是身不由己,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接你!你,也要记得等我!”随即,绝然起身,对着鲁太医,眸光灼灼,,一字一顿,道:“一年后,我要一个完整的方青然!” 鲁太医微笑,“太子放心,老朽舍命而为!只等太子捷报!” 皇甫尚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个纵身已经跃出窗外丈许,眨眼间没入了溶溶月色中。 月光依然清冷飘渺,只是这一刻的决定,改变了两个国家的命运,也改变了太多人的生命轨迹! 弯月有话说:江山美人,孰重孰轻?爱恨情仇,如何取舍?(江山美人)上卷结束,冰山隐露一角。黑衣人到底是何人?屠戮方家满门的是谁?皇甫轩和皇甫家如何互利互用,谁是最后胜者?皇甫尚鸣真正的身份除了是北萧太子,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皇甫小雨呢?她暗恋皇甫尚鸣多年,会不会放手?她是怎样的身世?还有,密谷,不老泉,驻颜水……所有的人都带着假面具,都充满了算计,方青然将来所面对的会是什么?封印若开,她又会是谁?谁又是她一世的良人?……精彩继续…… 第一章 苹花渐老(1) p>  大楚皇宫勤安殿,皇上恹恹地依靠在龙椅上,多年的养尊处优和沉溺酒色让他的眼袋下垂,肌肉松弛,一双细长的凤目有些混沌,却依然不失俊美。他随意地翻开一本奏折,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俯近身子细细看,“啪”的一声,将奏折甩了很远。 旁边伺候的打了个哆嗦。 御案下,隶王和石国相微微低头,不为所动。 皇上怒不可遏,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劫杀朝廷命官,难道这附近的州府都是死人么?” 隶王与石国相互相看了眼,难以看清彼此眼中的颜色,隶王道:“流言太甚,有江湖人士觊觎也是常理,这些人多是亡命之徒,视王法不顾,臣弟已命人追捕围剿,以绝后患。” 皇上微舒了口气,点头道:“如此甚好!这般贼子太过于猖獗!”想起了什么,“皇甫家的人如何了?” 石国相道:“回禀皇上,皇甫将军负了伤,还好没有大碍,不过家眷受了惊吓……” 皇上道:“这般惊险,确实。”略顿了下,目光斜了斜。 石国相明白,道:“臣曾派人打听那事的始末,左右不过流言而已。” 隶王眼角微挑了下。 皇上哦了声,不免有些失望,喃喃道:“流言?难道说,这密谷仅仅是传说而已?” 石国相道:“臣不敢妄下断论。不过,据臣所知,皇甫巍卧床多年不起,若是皇甫家真的有这密图,怎么会一直安分守己?” “此言差矣!”隶王开了口,俊美无双的脸上露出莫测的笑意,道:“密谷传说有史以来,不少人穷毕生之力也非能得入其门。然,臣弟以为非是空穴来风,而皇甫家明明知道一二,却私自藏匿不报,乃是欺君大罪,罪不容赦!” 皇上脸色冷了冷。 石国相叹气,道:“传说毕竟是传说而已,古今以来,求仙问道人不在少数,有谁又能真正得道成仙?皇上,王爷所说非是空穴来风,臣以为然。皇甫一门为大楚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年皇甫贵妃也是至贤,皇上该震慑的、该敲打的也做了,如今,仅凭一些流言便要置皇甫一门于囹圄,臣以为大大不妥!”他叩头,神色凝重,“皇上,要谨防小人作祟啊!” 他这一番话说的诚惶诚恐,让两人都变了脸色。 隶王睨着他,冷声道:“国相这话似乎是意有所指啊!” “皇上明鉴,臣不敢!”石国相不亢不卑。 “好了,”皇上打断了两人的话,或许是因为提起了皇甫贵妃,那个恣意张扬的女子,在他沉寂繁杂的人生中曾经留给他一抹亮色,让他午夜梦回,几许惆怅。 皇上叹了口气,有些疲惫,道:“传朕旨意,皇甫一门为大楚鞠躬尽瘁,朕心念之,官复原职,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聊表朕意。” “臣遵旨!我皇英明!”石国相叩首。 隶王眸光闪烁,盯了他片刻,似笑非笑道:“国相对皇甫家很是用心?” 国相淡然,道:“王爷差矣!老臣是对大楚社稷用心!” 隶王噎住了。 这时,一阵玉佩叮当,皇贵妃一身紫色宫装,端着一个青瓷玉碗姗姗而来。她虽然生有一子十多岁,却天生肤如凝脂,丽质天成,一颦一笑间无不倾国倾城。她声音娇软,道:“皇上,吃药的时候到了,臣妾久候不至,恐怕药凉了,便做主送来,应该没有打扰到皇上和王爷吧?” 皇上眉眼舒张开来,握了她的手,道:“没有,没有,爱妃来的真是时候!” “皇上!”皇贵妃娇嗔一声,目光微转,正与隶王的目光碰个正着,又迅速移开。 石国相看在眼里,嘴角微撇,恭敬地道:“皇上,贵妃娘娘,臣告退。” 皇上摆摆手。 隶王也识眼色地退下。 两人一前一后退到了殿外,隶王慢下了脚步。道:“昨儿本王得了好茶,国相不妨去尝尝?” 石国相笑笑,道:“王爷的美意臣心领了,不过,娘娘交代过去看看,臣不敢耽搁。” 隶王打个哈哈,道:“皇后娘娘的差遣,小王怎敢强留,既如此,以后吧。” “谢王爷!”石国相拱了拱手,快步走了。转过月门,他回头看看立在台阶前凝目沉思的隶王,啐了口,细长的眸里闪过丝阴冷和不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身后环佩轻响,随即,腰间缠上双温热柔软的手臂,是女子馥郁的清香,带着软软的呢哝,“王爷。” “他睡了?” “嗯,” 隶王握住她的手,纤细白嫩,尖削如春笋,指甲上是刺眼的豆蔻丹红。很多年了,她依然喜欢在指甲上染上如此艳丽的颜色,一如十多年前的那个娇俏美丽的女孩儿。 皇贵妃将脸紧贴着他温厚的后背,喃喃着,“我该怎么办?筹,若是皇甫家重新得势,只怕……” 隶王心头微软,道:“不妨事,那人已经不在了,就是入宫也没有可选的人,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不足为惧。” 皇贵妃身体微颤,将身体更贴紧了些,呢喃着,“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我知道……可是,”她娥眉轻蹙,万种风情,“不知怎的,我总有些担心……” 隶王将她的手放近唇边吻了下,道:“相信我,一切都有我。等到事了了,我便带你走遍这天下看尽这风景,可好?” “嗯,”皇贵妃将脸拱了拱,如同撒娇的女孩儿,“好,” 世人都看见这皇宫的富丽和它所代表的权势和荣华,挤破了头想要站上一席之地,却不知道一旦进了这个后宫便是日日煎熬,与他人,与自己。 这儿太华丽,却太冷,太孤单,她拥有别人羡慕的荣华尊贵,却内心空寂黑暗,所以抓住这根浮木不愿放手,她害怕如果失去他,从此她的世界会变得黑暗而冷寂。 隶王有些无奈,带着宠溺,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吧,皇上一会儿要醒了。” 皇贵妃不舍却又不能停留太久,慢慢松开手,转身走上了台阶。回过头,瞧了眼那伟岸却孤寂的背影,心头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眼睛有些酸涩,低头进了内殿。 皇上着里衣斜躺在帐后塌上,身上盖着一方锦被,睡得正熟,呼吸有些沉浊。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纸袋,洒了点粉末在香炉里。而后,坐在塌边,呆呆地看着那沉睡的脸,想要找到与那人相似的一点一星,在愈加浓郁的香味中氤氲变幻。 第二章 苹花渐老(2) p>  石国相一路进了栖凤宫,太监宫女躬身行礼,毕恭毕敬。 主殿内一派金玉雕栏的柔糜奢华,鲛纱帷幔滤尽重重光影。鎏金的兽嘴里吐出袅袅的烟雾,缀着璎珞水晶的帘子疏漏出细碎的阳光,风轻扬,珠帘轻摇,发出悦耳的碰撞声音。 石皇后一身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正红色凤袍,高鬓上垂下鸽血红宝石珠滴,色泽殷红如血,映着她面如满月,眉如远黛。她低垂着眉眼,似乎在仔细打量着葱指上长长的鎏金指甲。 大宫女搬来绣凳,沏了茶便无声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宫殿只有她两人。 石国相摩挲着茶盅,道:“娘娘不急吗?” 石皇后优雅地抬起一只手,轻弹了弹,淡淡地,“相爷想说什么?” 石国相抿了口茶,道:“隶王似乎等不及了呢!” 石皇后顿了下,微转过脸,眸底是一抹狠厉,“相爷有什么谋划?” 石国相无声地叹口气,道:“老臣的谋划是为了石家,也是为了这南楚臣民,只要皇后娘娘首肯,一切自然好办。” 石皇后垂眸片刻,道:“本宫终究是不甘心!想当年皇甫贵妃和这个践人魅惑君宠,本宫是如坐针毡。想不到皇甫死了,倒是留下一个儿子。本宫谋划多年却无所出,如今,要扶持她的儿子,纵然许本宫泼天的富贵又如何?”她咬牙切齿地,指套几乎被拗断。 石国相不语,默默承受着她的愤怒。他知道她的苦,她的不甘,但是又能如何?皇后多年无子,无论是她的手段还是因为专宠皇贵妃的原因,如今皇上膝下仅有三子。而大皇子愚钝好色,生母地位低下,四皇子是个病秧子,只有皇贵妃所出的五皇子年纪虽小,却有决断筹谋的气魄。眼看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一旦驾崩,五皇子便是储君,此后便是隶王一人独大,又怎能容得石皇后的太后之尊?一旦皇位易主,即使他极尽全力也不能保石家富贵。 还好,还有个皇甫贵妃的遗腹子,他想,无论如何,他还有拼力一争的筹码! 他坦然道:“五皇子已经长成,皇上的龙体愈加不济了,皇后要为石家还有自己想想。” 沉默有时,石皇后慢慢平复了心情,道:“如是成事,皇后非石家女不可!不过听说那人的腿……” 石国相知道事情已成,掩饰住喜色,淡淡一笑,道:“行不常之路,谋常人之不能谋!娘娘放心,菲儿的夫君自然是这天下最好的!” 石皇后点头,道:“听闻皇甫轩有个自小定了媒妁的未婚妻子,据说皇甫轩对她倒是有几分真情爱?” 石国相笑笑,道:“皇后以为这情爱能坚持多久?” 石皇后嫣然,道:“情爱么?这皇宫中最靠不住的便是情爱了!”略顿了下,下定了决心,“兄长若是真的下了决心,本宫自然极尽全力相助。” 石国相满意地道:“娘娘贤明!皇甫岌虽然这些年被闲置,但是驻守边疆的几个掌控军权的本就是他的旧部,一呼即应,这也是隶王忌惮他的原因。如今又有三皇子这个筹码,成事在即。”他目露狠厉,“这一击便要彻底,容不得他翻身!” 石皇后揉着额头,几分疲乏,“一切都由相爷去做吧,本宫倒是期待着那个践人匍匐在本宫脚下的情形呢。” 石国相笑,踌躇满志,道:“老臣定当如娘娘所愿!”他起身,“老臣告退。” 石皇后摆手示意他离去,瞧着他消失了踪影,脸色渐渐沉凝阴鸷,轻轻扯了下嘴角,“皇甫轩,本宫倒是要看看,你有几分诚意!” 第三章 苹花渐老(3) p>  秋日的晨光透过纱帐洒落在房间里,空气中有微尘轻舞,一方兽鼎嘴里冒出袅袅白烟,清冽而悠长。 葫芦四脚朝天地躺在软枕上,呼呼噜噜睡得正香。 方青然安静地坐在绣凳上,青丝如瀑披散在肩头,下巴尖尖,显得一双眼睛有些大,如同笼了轻雾的湖水朦朦胧胧的。 堇色小心地替她梳理着长发,絮絮地道:“小姐您这一病太久了,瘦了很多,以后可要好好调养。太医说,小姐这一病倒是因祸得福,将脑中的淤血去了,以后小姐就可以说话了。” 拾翠正在收拾床铺,闻言微微一顿。 方青然不置可否,由着她将头发挽了个随云髻,插了根银钗,着了件蓝色襦裙,显得清丽可人,道:“时候不早了,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堇色缩了下头,嗯了声。 在京城,皇甫府邸的真正主人应该是皇甫老夫人,就是皇甫夫妇也要恭恭敬敬,不敢怠慢。或许是因为是贵妃的母亲,皇甫夫人多了方老夫人没有的那种高高在上俯瞰众人的倨傲和冷漠。 幸亏,有皇甫夫人的照拂,她们主仆才能安稳地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府邸里。她想,好久了,都没有看到皇甫轩,如果小姐和皇甫轩成了亲,就会过得比现在好吧? 她看了眼安静得过分的方青然,不禁叹气。小姐好好的,虽然丧失了一部分记忆,不过能开口说话了,总是比以前好了不是? 她仔细检查了下方青然的衣裙,这才跟在她的后面出了房门,慢慢地走向皇甫老夫人的落英堂。 两人刚走到堂前,遇见了皇甫夫人,她有些偏瘦,笑容依然端庄温和,向方青然伸出手,道:“然丫头,过来。” 方青然犹豫了下,走了过去,无论是否失忆,她对她总有种缱眷的情感。 皇甫夫人握了她一只手,另一只手理了理她鬓前的碎发,道:“听拾翠说,这两日睡得好些了?” 方青然点头。 皇甫夫人缓了口气,道:“我再让厨房多炖些汤送过去,你这般瘦,我看着心疼。”捏了捏她的手,“我真心盼你好好的。” 方青然心中一悸,刚要说话,帘子掀开,露出一张圆圆胖胖的脸,笑得两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躬身道:“是大夫人来了?老夫人正念叨呢。” 皇甫夫人神色淡淡地,道:“有劳何嬷嬷了,”袖了方青然的手走了进去。 何嬷嬷瞧了眼两人握住的手,垂下了眼帘。 进了屋,迎面是一方云母屏风,正面墙下一张紫檀罗汉榻,上头铺着紫红色锦绣褥,一方大红缎子靠枕上正歪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她的颧骨有些高,五官端正,依稀能看到年轻美丽的影子。 旁边是个三旬上下的美貌妇人,芙蓉面,柳叶眉,体态袅娜如弱柳扶风般,正捏了绢子沾了沾唇角。 皇甫夫人恭敬地万福,道:“媳妇给母亲请安。” 方青然也随着万福。“然儿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嗯”了声,眼皮撩了下,不咸不淡地道:“老大家的,你身子骨不太好,再多休养几日,不用顾着我这老婆子。” 皇甫夫人神色自然,道:“这些年媳妇在外难得伺候母亲,今儿能有机会守在跟前尽孝是媳妇的福分,媳妇哪敢偷懒。” 老夫人脸色好了些,有眼见的忙着搬过来张椅子请她坐下,反观方青然的处境就有点尴尬。 方青然不以为意,很自然地站在皇甫夫人的身后,低垂着眉眼,安静得很。 那妇人抿唇一笑,道:“大嫂,好在你和大哥回来了,以后这个家就仰仗兄嫂了。”语气里有点酸溜溜的味道。 皇甫夫人道:“我身子骨不好,能伺候母亲就是了,这府邸里的事我也不熟,弟妹还是多担当些。” 尤氏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笑道:“大嫂那么能干的人,这些杂事哪能难倒?也好,等些日子,大嫂多熟悉熟悉。”目光微转,落到方青然的身上,“我瞧着,这丫头倒对你亲得很,雨丫头也不过如此了。” 皇甫夫人道:“然丫头自小便养在我的身边,看得自然重了些,至于雨丫头,”她轻叹声,“弟妹人熟,再寻些名医看看,或许有个转机。” 尤氏道:“这是自然,”有几分感叹,“我昨儿去看了雨丫头,可怜见的,那般如花似玉的孩子变成那样,想起朱姨娘,倒是有几分可惜了。” 老夫人似乎想起什么,有些伤感,道:“簪桂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性情的,想不到命薄福短。”目光瞥过方青然,闪过丝不屑,“簪桂只留下雨儿这点血脉,看在她伺候你一场的份上,老大家的,你平时多关心些,毕竟是皇甫家的根,比外人总是强些。” 皇甫夫人捏着绢子的手紧了紧,淡淡地应了声,“是。” 尤氏笑道:“母亲这是担心了,纵然大哥顾惜大嫂容不得别人,大嫂却是个大度的,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这次的事,只能说雨丫头没个将军小姐该有的血性。大嫂,你说是不是?” 很显然,这句话引起了一点猜疑。 皇甫小雨是小姐的身份,身边有一定的侍卫保护却在这次劫杀中落入杀手之手,虽然被救了下来,却被那惨烈的一幕刺激了,有些疯癫,一直没有恢复,而反观皇甫夫人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老夫人瞧着皇甫夫人,目光有些沉。 皇甫夫人端起茶,轻轻磕了下茶盖,道:“那般的凶险,弟妹没有看到,出点意外也是正常的。若是弟妹和母亲有什么疑问,不妨问问将军?” 尤氏被噎了下,房间里的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第四章 苹花渐老(4) p>  这时候,外面有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何嬷嬷探身出去,稍停又进来,看向尤氏欲言又止。 老夫人道:“是哪个院子不守规矩的奴才?” 何嬷嬷赔笑,道:“好像,好像是二夫人院子里的大丫鬟……” 尤氏闻言,眉头微蹙了下,移步往外面走,嘴里道:“这个小蹄子,也不看个地方便往里闯!母亲,容媳妇出去看看。” 老夫人道:“是你院子里的?也罢,或许是巍儿有什么事,你唤进来。” 尤氏有些不情愿,却不敢忤逆,示意何嬷嬷唤进来。 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走进,她惴惴地行了个礼道:“婢子细柳见过老夫人,大夫人。” 尤氏道:“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二爷么?急巴巴地过来做什么?” 细柳嗫嚅了下,手指揪着衣襟踟蹰不安。 老夫人道:“是不是二爷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是,是……”细柳慌乱否认,一双眼睛却看向尤氏。 尤氏骂道:“你这贱婢!都是些没用的,赶明儿都撵了出去!”转向老夫人,“母亲,想必二爷又闹脾气了,媳妇回去看看,您歇息着。” 皇甫夫人忽然道:“好久没有见到二弟了,今儿赶得巧,媳妇陪着母亲一起去看看?” 老夫人想了想,点头,何嬷嬷忙着过来搀扶。 尤氏狠狠瞪了细柳一眼,脸上堆着笑,诚惶诚恐地道:“都是媳妇的不是,让母亲和大嫂担心了。” 皇甫夫人带着方青然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皇甫巍的院子里去。 一进院子便是股浓烈的药腥味,帘子密密地遮着,台阶下的小丫鬟瞧着来了这一队人有些发愣,忙着打起帘子,一个个躬身行礼。 房间里光线阴暗,听到帐幔后有咳嗽声,一声一声,撕心裂肺般。 老夫人加快了脚步,“我的儿,你怎么了?怎地咳嗽这般重?” 帐幔被撩开,借着光线只见紫檀大床上一个瘦瘦的男人半倚在一个丫鬟的身上正咳得厉害,面前的被褥上黑乎乎的一片,地上一只药碗碎了几片,褐色的药汁泼了一地。 “我的儿!”老夫人眼泪便落了下来。多年来,夫君战死,长子在外,只有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每每见到他如此摸样心如刀割却无可奈何。她趋近前,抚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臂,道:“我的儿,你是生生要了娘的命了!莫怕,莫怕,娘陪着你,你大哥大嫂也回来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皇甫巍掩住口,努力忍着那嗓子里的痒,喘了口气,嘴里竟然有股子腥味,抬起眼皮看过去。 光线幽暗,只见那人俏生生地立着,端庄贤淑,眉眼沉静,如多年前一样,他不禁有些恍惚,张张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语。 尤氏眼中闪过丝嫉恨,靠近前,柔声道:“爷,好些没?” 皇甫巍不看她,只是想通过缝隙多看那人一眼,却激动起来,又剧烈地咳嗽着。 皇甫夫人神色微变,指挥着丫鬟,“将所有的窗帘都拉开,打开窗子。” “大嫂这是做什么?”尤氏瞪目,“太医说,爷这病见不得风!” 皇甫夫人道:“若是不通气,更是好不了!”环顾四周,“这屋子里常年不见阳光,湿气太重,是哪个庸医这般安排的?我回头剥了他的皮!”置若罔闻地吩咐下人,“将药收拾了,被褥和其他用的都换新的,还有从今儿起,将房间里按时通风照阳。” 丫鬟踟蹰着,拿眼看看尤氏。 “大嫂!”尤氏的声音尖利起来,“这是我的院子,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不过才回京,知道什么?……” 老夫人也缓过神,拍了下床沿,恨声道:“老大家的,你这般是做什么?” 皇甫巍想说话,却干呕几声,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爷!”房间里乱成一团,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递茶的递茶……将整个人围住。 尤氏更是嚎哭起来,“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可不要吓我!……这些年妾身一直胆战心惊地,爷……若你有个好歹,妾身可怎么办?……母亲,您要替妾身做主……” 方青然眼尖,瞧见皇甫巍的衣衫被无意间撩起一角,露出细白的腰,竟然有淤青的一片连着一片。她吸了口气,转眼看向皇甫夫人。 皇甫夫人也看见了,脸色难看,捏了拳又松开。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外面一声呵斥声,“闹什么?还不去请大夫?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众人都是一窒,回头却见管家搀着皇甫岌站在门口。 他的脸色蜡黄,眸子却幽深冷厉,不怒自威。 尤氏显然怕他,哽咽着停了。 不多时,一个郎中急匆匆地跑进,刚要给皇甫将军行礼,对方不耐烦地,“快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是!”郎中趋步上前,围着的人自觉地让开。 皇甫夫人撇过脸并不看皇甫岌,径直转身往外面走去,方青然犹豫了下,跟了上去,身后听得皇甫岌的声音,“以后照着夫人说的做,小心伺候着,若是有个长短,拿你们是问!……” 满屋子里的人都诺诺着。 两人走到回廊下,皇甫岌赶了上来,“夫人!” 皇甫夫人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方青然悄然地往远处退开站着。 “夫人,”皇甫岌走到皇甫夫人的身后,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手,又顿住了,语气无奈,道:“你,你真的待我如此狠心?” 皇甫夫人静默片刻,淡淡地道:“我,只是放不下我的轲儿!” 这一句如雷击将他震得颤了几颤,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皇甫夫人看着远处,目光飘渺,道:“妾身不过一介深院夫妇人而已,总有些看不开的时候,将军不必挂怀。不过,”她深吸口气,“听说十里坡红叶这时候正艳,明儿妾身想带然丫头去看看。” 皇甫将军目光涩重,看了眼那沉静的少女,低声道:“你,你何必……” 皇甫夫人道:“妾身得将军抬爱,进门近二十年,最是知道轻重。可是,妾身是真心疼惜然丫头,纵然改变不了什么也得让她看个明白,知道如何进退不是?” 皇甫将军叹息一声,道:“你若喜欢便随你。” 皇甫夫人冷冷一晒,道:“这话将军以后可不要乱说,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说不准又说妾身善妒,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皇甫将军脸色微沉,道:“你是将军夫人,谁敢乱说?”声音略低,“雨丫头的事,你无论怎样做都是对的。” 皇甫夫人震了震,抬步便走,始终没有回头,自然瞧不见那人眸里的万千柔情和怅痛。 第五章 独立小桥风满袖(1) p>  京城郊外十里坡红叶如花,秋色烂漫,来往中人多是官宦家眷,富贵人家,林中甚至设有馆苑以供小住。 皇甫夫人带着方青然顺着林间小道走走停停,欣赏着满林的秋色,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青石小路尽头出现一个精巧的亭子,摆着石桌和石凳,盏菊忙在凳上铺了软垫扶着皇甫夫人坐下,又从自带的食盒里取出热茶斟上。 皇甫夫人端起茶啜了口,舒服地吁了口气,道:“这儿倒真是个好地方。”目光微转,瞥了眼方青然,见她一向沉静的眸子也多了几分神采,不知怎的,轻轻喟叹一声。微笑着,“毕竟老了,走了一截路就累了。然丫头,平日里难得出来,你不妨到处走走。” 方青然犹豫了下,欣然点头,回头交代了盏菊几句便带着堇色继续往前走。 路边的红叶没有及时地扫起,片片堆叠如软软的红毯,踩上去簌簌作响,而头顶上少许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耳边是飒飒的风声,柔和而略带凉意,让人不禁沉溺其中。 葫芦从袖笼里探出了头,转动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四下看着,跐溜声便跳了下来,几个弹跳便消失在树林中。 方青然无奈,只得随它去了。 林子越来愈深,人声渐少,却看不见葫芦的影子,两人都不禁有些着急。 堇色忐忑道:“这葫芦最是调皮,若是惊了人就不好了。” 又走了一截,突然听到前面有惊斥声,“哪来的畜生!还不快赶走!”接着是东西砰然落地的声音,还有一两声吱吱声。 方青然脸色一变,快步走了过去。 前面峰回路转出现个亭子,里面有三四个妙龄女子,其中一女着一袭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生得袅娜纤巧,,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美丽不可方物,举止投足间富贵逼人。 几个丫鬟摸样的正对着树枝上的葫芦大呼小叫,而石桌上摆放的果盘倾倒洒落,一片狼藉。 葫芦捧着个果子吃得正欢,时不时吱吱两声,根本不屑一顾。 一个丫鬟拾起块石头砸过去,“砸死你这个畜生!” 葫芦一闪避了开去,却不肯吃亏,将剩下的果核射出,正击中她的额头。 “哎呀”一声,那丫鬟捂住额头蹲了下去。 方青然悄没声地往树后退了步,正想着如何将葫芦唤回,眼角一瞥,却见另一个丫鬟闪在柱子后面,拉开了一张小巧的玉弓,白羽短箭寒光闪闪,正对准了葫芦。 她大吃一惊,“葫芦,躲开!” “咻”!短箭离弦,直冲葫芦白白的肚子。 葫芦虽然有灵性,却猝不及防,胖胖的身子往后一仰,双爪勾住了树枝,却不料“咔”的一声,细细的树枝骤然断裂,它砰然坠地!就在接触地面时,它身子陡转,抓住树丫上突起的一根断枝,缓了坠势,几乎是贴着地面摔了出去,就地打了个滚。 方青然一把将它捞住,捧着它左右看了看,见它毫无损伤这才松了口气。 葫芦惊魂稍定,万分委屈,把住她的胳膊,又蹬又叫,像是撒娇、又像是告状。 方青然冷着脸,斜睨着它。 葫芦缩缩脖子,将屁股一扭,乖乖地趴在她的怀里不敢再动。 那主仆几人脸上闪过惊诧之色。 “什么人?”那丫鬟喝道:“惊了我家小姐该当何罪?” 方青然眉梢微挑了下,纵然葫芦惹事在先,一个丫鬟对一个畜生下如此狠手,由此可见这主子又是怎样的跋扈?但她知道,天子脚下,非富即贵。她不想招惹麻烦,趋前一步,规矩地万福,道:“畜生无状惊扰了小姐,小女子赔礼了。” 那丫鬟哼了声,道:“赔罪?你赔得起么?” “瑶草!”那小姐摸样喝了声,“还不退下!” 瑶草撇了下嘴,不甘不愿地退到了一边。 小姐微笑道:“丫鬟无礼,都是平日我宠坏了,还请这位姑娘莫要怪罪。”言语甚是亲和。 “不敢。” 小姐瞧了眼葫芦,道:“这是你养的么?倒是稀奇的小东西,恕我眼拙不知道这叫什么?” 方青然有些难为,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这葫芦到底是什么物种,更何况从内心里她不想与这小姐多接触,便道:“乡野间的,上不了台面。” 葫芦不服气地将屁股扭了妞。 那小姐察言观色,眸子里闪过丝冷意,笑笑道:“我瞧着这小东西极是通人性,很是喜欢,不知道姑娘是否能割爱?银子,不成问题。”虽是商量的语气,却强势隐然。 方青然忍住心头不快,客气道:“不好意思,这鼠认生,小女子也甚是宝贝,只怕不能让小姐满意。” 几个丫鬟的脸色都是变了变。 那小姐依然笑着,道:“如此,是我莽撞了!” 方青然无意再留,行了礼抱着葫芦快步走远。 “真是不识抬举!”瑶草忍不住嘟哝了声,看向小姐,“小姐,要不要婢子……” 那小姐脸色冷了下,道:“多事!” 瑶草噤了声,诺诺着。 那小姐凝着方青然消失的地方沉思片刻,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子,能进入这林子的定是官宦家眷,琼芝,你去打听一下,是哪家的姑娘,倒有几分骨气!” “是”搭弓的那丫鬟应了声。 小姐弹了弹衣袖,看看天空,道:“天不早了,想必爹爹已经和轩公子下完了棋,我们回去吧。” 第六章 独立小桥风满袖(2) p>  丫鬟们簇拥着她转向另一条小路,渐渐地前面开阔起来,隔了一截便有出现一个侍卫,很显然这是私苑之地。 一棵老槭树下,叶红如火,一老一少两人正面对面坐着弈棋。旁边垂手立着几个丫鬟,炉上的茶壶嘟嘟冒着热气,茶香四溢。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树叶簌簌出声,偶然一两片红叶从枝头飘落。 那小姐慢下了脚步,走近前低头看那棋盘,只见黑子多,白子少,颓败之势不可阻挡。那少年人捏着一枚白子不知往哪里落下,好看的眉蹙起,更衬得面如冠玉,清俊无双。 那小姐纤手轻点,指着其中一点,道:“冒险一拼,尚有生机。” 少年人眸光一亮,稳稳落子,果然形势改变。 老者嘴角微抽,怒道:“观棋不语真君子!绯儿,你怎么帮着外人?” 那小姐美脸微红,道:“您都研究这棋局很多年了,让上一两子又如何?” 老者楞了下,将棋盘一拂,叹气道:“果然女生外相,这女儿大了真是留不住啊!”自嘲般地笑,“也罢,是老夫疏忽了!不过,能与老夫相持这么久,棋艺不错了。” 少年人轻拱手,态度恭谨,却落落大方,道:“国相承让了,多谢小姐提醒。” 那小姐微微一笑,更映得娇靥如花。 石国相看在眼里,眸光微闪,起身甩了几下胳膊,道:“下了这么久,我也累了。石二,扶我回去躺一会儿。哎呀,”他捶着背,自言自语,“这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慢慢地去了。 石家小姐石春绯替皇甫轩倒了杯茶,关心地道:“坐了这么久,腿可有什么感觉?” 皇甫轩微笑着,道:“甚好,这些日子多亏小姐照顾了。” 石春绯抿唇一笑,道:“轩大哥客气了,叫我绯儿便好。” 皇甫轩迟疑了下,点头。无形间两人的关系似乎拉近了许多。 这时,琼枝急匆匆地过来,看向石春绯。 石春绯移步靠近。 琼枝贴近她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她的神色微微变了,眸光微转,瞥向皇甫轩,旋即向她使了个眼色。 琼枝知道她的意思,快步去了。 石春绯笑道:“轩大哥坐的时间久了,不妨我扶你走走如何?顺便也欣赏这般美景。”说着,便来搀扶。皇甫轩目光落在她扶着的手臂上,笑意温和,道:“多谢绯儿了。” 石春绯微微一笑,两人相互扶持着,顺着小径慢慢走着,不时谈笑几声。映着如火般的美景中,更衬得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行了一截,正与一队人碰个正着,竟然是皇甫夫人和方青然一行。 这是方青然自醒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相顾无言,似乎转瞬间便经历了沧海桑田。 皇甫轩没有想到会遇到方青然,瞧着她清瘦单薄的摸样,心头猛地一撞,下意识地挣开了石春绯的手。石春绯眸色微暗,沉静地看向对方。 方青然如今的记忆只停留在坠崖的一瞬间,虽然葫芦的出现唤醒了些许片段,是纷乱无章的。所以,一直以来她保持着安静和沉默。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下,便转开来。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皇甫轩最终打破了沉默,语气里有着惊喜,道:“娘,您怎么来了?” 皇甫夫人满脸的慈爱,走近前,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道:“娘想你紧了,过来看看,这些天好么?” 皇甫轩点头,看向方青然,声音略低,道:“然儿。” 方青然神色自然。 石春绯走到皇甫夫人面前,态度恭顺,敛衽行礼,道:“小女子春绯拜见皇甫夫人。” 皇甫夫人虚扶了一把,赞叹道:“原来是石家大小姐,早听说有倾城倾国的貌,更有一颗玲珑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着话,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是婆婆审视未来的媳妇,挑剔却又透着真心的喜欢。 石春绯本来便是故意与两人相遇,被她打量着,纵是一向大方也红了脸,呐呐道:“夫人说笑了,夫人向来有贤名,家母每每提起赞叹不已,等些时候,家母必然携小女子登门拜访。” 皇甫夫人道:“我倒是欢迎了!”回头向方青然,“然丫头,过来,这是石家大小姐,轩儿那次受了伤,幸亏被大小姐所救。” 方青然中规中矩地行礼道谢。 石春绯随意地瞥了眼皇甫轩,扶起她,抿唇笑道:“刚才见过了,还诧异是谁家的小姐有这般风采,这倒好了,原来是熟人,也算是有缘了。” 皇甫夫人有点诧异,道:“原来你们见过了,这倒真是有缘呢!” 皇甫轩眉头微蹙了下,道:“娘,孩儿休养几天便会回府,你们不必挂心。” 皇甫夫人道:“这个自然,有石小姐陪着,我和你爹爹都放心的很,只怕有劳石小姐了。” “夫人说笑了。”石春绯露出小女儿的娇羞,看在几个人眼里却是不同的心思。 皇甫夫人笑笑,携着方青然的手,“石小姐,我们这就告辞了。” 石春绯应着,笑吟吟地道:“夫人慢走,然儿妹妹慢走。”待到一行人的身影远去,她回过头来看着皇甫轩,“我们也回去吧。” 皇甫轩收回目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一瞬间,她觉得那阳光有些凉意,凝神再看,却只看见对方温润的笑容,不见一丝异样。 她笑笑,好像是自己多心了。 第七章 独立小桥风满袖(3) p>  这边皇甫夫人和方青然都沉默着,盏菊和堇色及丫鬟们大气也不敢出,慢慢地拉开了截距离。 此时出了林子,万丈阳光映着那林子,转瞬间似乎要燃烧起来,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毁灭性的壮美。 皇甫夫人凝着远方,慢慢地道:“二十年前,皇甫家是这南楚的神,护佑着百姓的平安。皇上为了安抚也为了牵制皇甫家,将皇甫家唯一的女儿皇甫岺纳入了后宫,给以无上的恩宠。皇甫贵妃很美却脾气火爆,实在不适合在后宫生活。我记得开始有几次我陪着老夫人入宫看望,每每哭红了眼睛。纵然如此,她也只能呆在那里,慢慢地成长,慢慢地变化,直到不再轻易喜形于色,真正成了后宫里的一个。但是你该知道,万事都有盛极必衰的时候,更何况后宫向来是旧人哭,新人笑的地方。姚贵妃,算是一个传奇吧,她身份低微却一步登天,多年来圣宠不减。当年的后宫,除了石皇后娘娘,也只有她两人平分秋色了!” 她叹了口气,似乎又看到那个性烈如火的美丽女子变得冰冷陌生,直至湮灭在那个罪恶的深宫里。她接着道:“偏偏这时候,北疆来犯,老将军父子三人同时出征,这一战,皇甫家从此翻了天地……” 方青然模糊中知道了结果,好像曾经有人说过,她保持着沉默,静静地聆听。 “……皇甫家一蹶不振,蛰居并州多年,这番回京也是凶险至极。唯一能做的便是与石家联手合作,扳倒隶王。”皇甫夫人终于说到了主题。 方青然恍然大悟,刹那间,失去的记忆慢慢回苏。虽然纷乱零碎,却让她认清了如今的形势。 石家是皇后的娘家,皇后无子,要想在皇上百年之后保住这份荣华富贵只能行不常之路。楚轩的身份是两家能够暂时摒弃前嫌,联手合作的重点。 而石春绯就是是石家伸出的橄榄枝,无论成败,两家都是荣辱与共。 那么自己呢?即使楚轩对自己有情,那情只怕浅薄得很!她蓦然想起了皇甫尚鸣,若是他,会舍了自己吗?她不禁发呆。 皇甫夫人看在眼里,以为她难过,拉了她的手,柔声道:“然儿,你,你不要太难过……” 方青然回神,看着对方关切的眼神心里不禁冷笑,又微微酸涩。皇甫夫人一直看得都很明白,皇甫家的心太大,想要的太多,或许她真心是想回护自己却有心无力。 这次十里坡看红叶,应该在她的筹算之中,她要自己看清楚形势,懂得进退,学会隐忍和接受。因为自己根本摆脱不了皇甫家的禁锢,唯一的可能就是楚轩成事后,容自己一席之地。而这地的大小还要看石家和石春绯的意思,天底下没有几个女人能大度到容忍一个顶着她未来夫君正妻头衔的女人存在。 她苦笑,带着淡淡的伤感。 皇甫夫人叹息着道:“这世间不如意的事太多!纵然男人对你有心,但不会为你抛弃他想要的,当年你母亲便是太过于执着了!然丫头,你记着,有些事既然努力了却不能改变,坦然接受便好。我看得出,轩儿是真心待你,忍一时便是海阔天空。”她温和地,“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也最是通晓事理,你,不要让我失望。” 真心待我么?只可惜这番真心我弃之如敝屣!母亲,你瞧,女儿重复了你的路,只是,女儿不会如你一般认命! 方青然低了眉眼,掩饰住眼底的冷意和不屑,轻轻地道:“然儿知道夫人一番好意,更不敢抱怨什么,”犹豫了下,“但然儿想,若是住在府邸里,恐怕有再见石小姐的时候,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皇甫夫人仔细瞧她眉眼恭顺,难得没有怨怼,心头疼惜,轻声道:“然丫头是个明白的,也不枉我疼你一场。”沉吟了下,“等几日我便安排你到家庙住上一段时间,也落个心静。”又像是保证,“你放心,有我在必然护你周全。” 方青然点头,真心实意地拜谢。 第八章 画帘垂(1) p>  两人回府,一路上无话,刚进了府门,迎面飞奔来一人。 后面跟着个丫鬟,一叠声地道:“小姐!你快回来!……小姐!” 正诧异间,却见旁边闪出几个粗壮婆子将来人抱住。 那人挣扎着叫骂,“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帮坏人欺负我!……我要去找娘!……” 丫鬟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小姐别闹了,夫人知道会生气的……” 方青然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皇甫小雨。她头发散乱,脸上抹了几道黑灰,一身衣裙被拉扯得不成样子,又跳又叫,完全没有大家小姐的摸样。 她不禁愣了,皇甫小雨果然疯癫了?! 这时,皇甫夫人面沉如水,喝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一帮人这才看到她,吓得一溜排地跪了一地,“见过大夫人!……”在这个府邸里,纵然有老夫人和二夫人当家,但只要稍有眼见的便知道,如今能扛起将军府的只有皇甫岌,当家主母非大夫人莫属。 皇甫小雨停住了挣扎,转脸看向皇甫夫人,眨眨眼,清澈明净,无邪至极。 粉桃偷偷扯了扯她的裙摆。 她浑然不顾,嘴一撇,泫然欲泣,道:“娘,她们都欺负我!……”像是想起什么,忙将头发拨弄几下,又胡乱扯着衣裙,想要弄得干净整洁些。 皇甫夫人眸光闪了闪,走近前,帮她理了理衣领,道:“雨儿是不是又不听话了?瞧你这个摸样哪里有个小姐的样子?”转身斥责,“你们这帮奴才是怎么伺候小姐的?” 粉桃及几个婆子吓得连连喊冤,叩头,“夫人明鉴!夫人明鉴!……” 皇甫小雨似乎也被她吓住了,向后缩了缩,偷偷拿眼瞧她,那摸样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皇甫夫人有些无奈,放柔了声音道:“雨儿,你说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皇甫小雨绞着衣襟,声音如蚊语般,道:“我,我想娘了,想来找……他们不许……” 皇甫夫人愣了下,凝着她狼狈却无辜的摸样,心底微软。毕竟从小养大,还是下不了狠心。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道:“若是想娘了,让丫鬟去说一声,你是小姐不可以这般没个规矩。” 皇甫小雨忙不迭地点头,目光微转,落在方青然的身上,皱起眉,似乎在极力想着什么。 方青然笑容温软,道:“雨妹妹这是不认识我了么?” 皇甫小雨歪头苦想。 方青然道:“我是你的然儿姐姐。” 皇甫小雨恍然大悟般,道:“原来是然儿姐姐,”撇嘴,泪盈盈地,“娘,您是不是有了然姐姐就不要雨儿了?” 皇甫夫人微笑,道:“你和然儿都是娘的女儿,自然都是疼的。” 皇甫小雨眼睛一亮,亲热地拉了方青然的手,道:“然姐姐,我有好多好玩的,他们都不陪我,你陪我,好不好?” 方青然注意她的神态表现,相处四年,她对皇甫小雨太过于了解,不过是惊吓便致使她疯癫,这个原因似乎有些牵强,不过看她的摸样实在不像是假装,有心想要弄清楚她是否真的疯癫了,正想着措词。 皇甫夫人适时地道:“今儿然姐姐累了,明儿再陪你玩。”吩咐着,“将雨小姐送回去,若是再有这种事情发生,我饶不了你们!” 粉桃诺诺称是。 皇甫小雨不愿意却也不敢再造次,讨好地向皇甫夫人笑,又提醒方青然,“然姐姐,我等着你哦!” 眼看着一行人去了,皇甫夫人慢慢地道:“然儿,你怎么看?” 方青然心尖儿一跳,不禁看向她,难道说她也是怀疑的? 皇甫夫人眸色沉静,淡淡地道:“她毕竟是我养大的,看到她这般摸样我心里实在难过,你若是念着,有时间去看看。” 方青然低头应是。 皇甫夫人不再多说,由盏菊扶着去了。 方青然默默地伫立在原地。 第九章 画帘垂(2) p>  入夜,半掩的窗户泻进一抹月光,落在盘膝坐在床榻上的方青然的身上。 此时,她双目闭紧,神态安详,如老僧入定般。 床上的一角葫芦呼噜噜睡得正香甜。 诡异的情况发生了,那月光似乎有了灵性,慢慢游动着,幻成了一圈淡淡的月华光环将她全身笼住,像是被什么吸引,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每一寸肌肤,惊动了她体内蛰伏已久的那股真气。如惊涛骇浪,那股真气从丹田向四肢百骸油走,一点一点奋力冲开脉门,化解成涓涓细流沿着脉络交集再散开,再交集,最后冲向头顶百会穴。 一开始,她尚能控制力道和速度,慢慢地,那股真气愈加强大,如脱了笼的野兽肆意疯狂。 她脸部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额头竟然出现了淡淡的梨花印记,随着真气的强大一点一点地加深,花开,舒展开每一片花瓣,淡淡的绯色如同水墨晕染般顺着花瓣的底部,晕开。 她拼命想要压制住这股真气,梨花的颜色加深,汇聚于花蕊处,犹如一滴殷红的鲜血将要滴落。与此同时,她感觉身体像是不断地被胀大,几乎是一种频临爆裂般的痛苦。 葫芦被惊醒了,它吱吱叫了两声。 这一声让她陡然惊醒,她用仅存的一点清明,用力咬了下舌尖,“噗!”的一声,她身子一歪,喷出了一口鲜血便昏死了过去。 葫芦它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了片刻,轻巧地跳到她的身边,嗅了嗅,又用鼻子拱了拱,呜咽了几声,便乖乖地趴伏在她的身边。 月光下,一人一鼠寂然无声地相互依偎着。这时,笼住她的月光似乎淡了些,而慢慢地,她额间的梨花变淡,变小,最后终于湮没不见。 第二日醒来,堇色眼尖地发现方青然眼底有淤青,以为她是因为楚轩一事而夜不能寐。不禁又是怨恨又是疼惜,面上却又不能表露,动作轻柔地替她梳理头发,轻声道:“小姐多想想好的,毕竟还有夫人疼你……”剩下的话却说不出口。 当年的夫人也是这般被渐渐冷落,直至抑郁成疾。难道说,小姐也要走这样的路么?她觉得从心底涌起一股无力的悲哀。 方青然心头微暖,轻轻地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的。”顿了顿,“若是,若是有一日我扔下你,你会不会怪我?” 堇色看着她有些吃惊,见她神色坦然,定了心,欣然道:“在婢子的心里,小姐做什么都是对的,只要小姐好好的,堇色就开心了。” 方青然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的好,——你记住,无论以后怎样,保住你自己就好!” 堇色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忍不住低低地喊了声,“小姐……” 方青然目光一转,瞧见拾翠端了个托盘进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不再说话。 堇色跟随她多年,心意相通,便不再多话,依然有条有理地忙着自己的事。 拾翠没有察觉到异样,道:“小姐,这是前院送的,听说是宫里的贡品,最是可口香甜,夫人说给小姐尝尝。” 方青然看过去,只见三四个小梨子,个头较小,摸样如倒卵般。果皮绿黄色,阳面有如美人的腮红,煞是喜人。她拿起个凑近鼻尖,香气清甜。猛然想起那年刚到并州,皇甫尚鸣送来的杨桃,如今那甜味似乎犹在唇齿间回味,却是转眼沧海桑田,不堪回首。 她垂眼,静默了会儿,道:“用盒子装了,去听雨阁走走。” 回到京城后,除了原来老夫人和皇甫巍的院子,其他的依然按照原来并州的居处命名,所以这听雨阁便是皇甫小雨的院子。 拾翠微楞了下,应了声。 第十章 画帘垂(3) p>  不多时,方青然在前,拾翠托着个精巧的盒子和堇色跟随在后。 听雨阁是将军府最为偏僻的一个院落,多是杂树,青石路面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黄叶。四周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走动。很显然,一个疯癫的,不受宠的小姐就是个下人也看不起的。 方青然轻叹,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若不是皇甫夫人的维护,自己可能比皇甫小雨还不如! 忽然,堇色拉了拉她的袖子,向一个方向努了努嘴,道:“小姐,你看。” 方青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远远地,皇甫小雨站在一棵老树下,裂开嘴正对着着浅红衣衫的遗红笑。 皇甫小雨咧着嘴,道:“遗红姐姐,你来陪我玩儿?” 遗红笑容柔和,道:“自然,”从身后拿出一串糖葫芦,“雨小姐,你瞧,婢子给你带来了什么?” 皇甫小雨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来接,“哇,我最爱吃了,姐姐你真好!” 谁知她的手刚触到,遗红的手一松,葫芦便“啪”地掉在了地上。 “呀”了声,遗红道:“婢子真是该死!”忙着赔礼,像是无意地往前一步,正好踩在糖葫芦上。碾了碾,碎了几颗,糖浆和果肉淌出,就是剩下的也沾上了灰尘,变得脏兮兮的。 皇甫小雨瞪大眼,“你,你踩坏了我的糖葫芦!你赔我!” 遗红诚惶诚恐,道:“这可怎么办?婢子不是有意的,等下次,婢子再给小姐买好不好?” 皇甫小雨撇嘴要哭,“我不要!你是坏人!……”却舍不得糖葫芦,蹲下身小心地拾起,又用指头抠起一块碎的往嘴里送,咋了咂嘴,将她往旁边推了推,“让开!别踩了我的糖葫芦!……” 遗红看着,嘴角微挑,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鄙夷,还有点放松。蓦地,她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回过头,钉在了原地。 方青然淡淡地看着她,极冷,极淡,高高在上,俯瞰众生,那目光让她遍体生寒,让她无意遁形。 堇色满脸的气愤。 拾翠则是痛心。 遗红脸上闪过丝慌乱,轻轻福身,“然小姐。” “雨小姐不要再吃了,很脏的。”堇色去拉皇甫小雨。 皇甫小雨护住糖葫芦,抬头警惕地看着她,“你干什么?不许抢我的糖葫芦!不然,不然,我告诉娘去,说你们都欺负我!……”说着话,整个身子都趴了上去,糖浆果汁都沾了一身,嘴边还残留着残渣,瞪着眼,摸样狼狈不堪,却让人看着有点心酸。 堇色头疼,看向方青然。 方青然半蹲下身,盯着她的眼睛与她平视,声音很轻,字字清楚,“皇甫小雨,你这般装疯作傻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甫小雨瞪着她,是惊慌是害怕,眼神渐渐迷惘,她将糖葫芦抱在怀里,喃喃着,带着哭腔,道:“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告诉娘……” 遗红突然道:“婢子已经试过很多次了,雨小姐,”她加重语气,“真的傻了。” 皇甫小雨像是被人踩了痛脚,鼓起嘴,脸色涨红,大声道:“我没有傻!你才是傻子!我要告诉娘,把你赶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纠结着,“你走了,就没有人送我糖葫芦了,不行……不行……”她在原地走打转,十分苦恼的样子。 堇色走过去,曲意地哄着她。 方青然站直身子,始终没有将遗红看在眼里。 遗红咬着唇,脸色微红,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突然喊了声,“然小姐!” 方青然顿住脚步,目光沉静。 她瑟缩了下,鼓起了勇气,道:“然小姐,你难道不牵挂轩少爷吗?” 方青然凝她片刻,笑了。 无论是幼时,还是坠崖后的种种,她都记了起来。 楚轩说过皇甫岌在他的身上下了毒,而动手的人应该是遗红!多年随侍,朝夕相处,最是情厚,也最容易放松戒心,所以,他痛恨,更是怨怼,这份怨恨超过了对皇甫家十八年的感恩! 那么,皇甫家与石家联手表面上是彼此所需,暗地里,可能楚轩与之定了约定。她相信,石家更希望得到楚轩的依仗和诚心!这一次,楚轩留在石家私苑养息,身边不带一个伺候的人,甚至是遗红,这是向石家表示诚意,却让皇甫家无话可说。 遗红,已经是一颗弃子! 再看向她的目光难免带了悲悯,方青然道:“我是否牵挂不需要向你说,倒是你,我念着你伺候你家少爷一场,告诫你一句:安分守己!”说完,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皇甫小雨的身边,露出一个最为无害的笑容。 皇甫小雨被堇色安抚了一番,恢复了原样,一边尽量文雅地吃着糖葫芦,一边笑嘻嘻地道:“姐姐是来找我玩么?” 方青然道:“我答应你的,这是自然。” 皇甫小雨欢喜,忙着来拉她的手,粘粘的,沾了她一手。 方青然微蹙了下眉,并不在意,亲热地拉着她去了。 拾翠向遗红看了眼,没有任何表情。 遗红站在原地,脸色灰白,像是被抽了力气,而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不!不……”她喃喃着,牙齿打着战,掉转头跌跌撞撞地走了。 第十一章 画帘垂(4) p>  将近午时,方青然才从听雨阁出来,回头凝着那孤寂的小院她默然无语,纵然曾经有太多的不快也化作了满腹的怅惘。 或许,这是皇甫小雨需要的,也是皇甫夫人乐于见到的。 她轻轻喟叹一声,慢慢地往回走。 白亮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缝隙点点洒落着,走了一截,她抬眼看见前面的小亭子里有几个人,却是尤氏和皇甫巍并几个丫鬟婆子。 尤氏远远地看过来一眼。 方青然迟疑了下,移步走了过去。 皇甫巍毫无生气地躺在一张贵妃椅上,细柳低着头,半跪着慢慢地替他捏着腿。 方青然规矩地行礼,“二爷,二夫人。” 皇甫巍迟滞地转了转眼珠,盯在她的身上,只是盯着,却又深又沉。 方青然微低了眼,避开他的目光。 尤氏没有在意,她笑着,客气却冷淡,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然丫头,怎的,你从雨丫头那儿来?” 方青然知道她与皇甫夫人的不合,更不会待见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孤女,低头应了声。 尤氏似乎很是关心皇甫小雨,道:“听说你和雨丫头从小一起长大,是情厚的,唉!”她叹口气,不尽的惋惜。“可怜的丫头,怎么会变成这样?真是让我痛心。” 方青然不语。 尤氏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有些薄恼,又不好发作,道:“我一向最是敬重大嫂,羡慕她儿女双全,又有你这个贴心的。哎呀,真正是有福气呢!不像我,守着这么个,一点都看不到希望。”她面露哀怨之色。 细柳将头低得更低了,旁边的几个婆子也悄没声地往后退了退。 方青然倒是没有想到她会毫无忌惮地在自己面前说这些,颇觉得尴尬,想了想,微微一笑,道:“二夫人这是夸奖了,大夫人在并州时便常常在我们这些小辈儿面前说,二婶是个最能干,最是贤淑的,”瞧了眼皇甫巍,“这些年二婶操劳府邸里的大小事,还得伺候老夫人,照顾二爷,将军和大夫人心里都明白呢。” 这番话说得尤氏心里熨帖,即使明明知道有着虚情假意,也是欢喜的。笑容真诚了些,嗔道:“果然是个会说话的,怪不得大嫂疼你!我没个一儿半女的,平时就喜欢小辈在面前说道,然丫头若是有空,便多过来陪我说说话。” 方青然点头认真地答应着,道:“二夫人抬爱了,时间不早了,然儿还有点事,先告退了。” 尤氏摆手,道:“去吧,去吧,别忘了多来走走。” “是。”方青然退开,转身稳稳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尤氏收了笑脸,呸了声,“和那个女人一个德行!都是惯于作态的!”回头看见皇甫巍依然眼珠不动地盯着那个方向,不禁恼怒,伸手在他的腰间狠狠一拧,“你这眼珠子死鱼似的,看什么呢?” 皇甫巍因为吃痛,脸色的皮扯了下,耷拉下眼皮。 尤氏更怒,道:“这些年,我尽心尽力,操劳着这府里的大大小小,她倒是好,一回来便是一副当家的摸样!瞧着她就是多贤淑似的!我最是知道她的狠毒善妒,要说雨丫头这疯癫没有她做的手脚,打死我也不信!当年若不是老夫人压着她给簪桂开脸,她怎么肯?唉,人家就是好命,大伯子虽然纳在房里,却不受宠,听说死得也可怜!”瞪着他,“我倒是好,找了你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越说越气,很显然想起以前受到种种委屈与不公,恨道:“你这般不死不活的,倒不如死了干净!” 旁边的人低眉垂眼,大气儿也不敢出。 皇甫巍闭着眼,耷在旁边的手揪紧了被褥的一角,手背上青筋暴毕。 尤氏拿了手巾擦了擦手甩到一边,发泄了一番,气平了些。 方青然直至回到了院落,依然能感受到皇甫巍那死寂的目光,这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简单地吃了口便依着软枕恹恹欲睡,迷糊中,恍如站在悬崖边,那个噩梦又重现。在黑暗里窥伺她的眼睛里似乎又多了一双,无波无澜无悲无喜,却如影随形,无法形容的恐惧将她笼罩,耳边忽然有琐碎的人声,她挣扎着醒来,只见床前灯光朦胧。 拾翠听到声音,过来撩开帘子,“姑娘醒了?” 她喘了口气,背后有黏湿的感觉,低声道:“几时了?” “酉时了。”拾翠伺候她起床,“因见姑娘睡得熟便没有喊姑娘,婢子熬了雪梨汤,是不是先喝点?” 方青然点头,简单洗漱了下。 堇色端了梨汤进来,青瓷碗里白亮澄黄的汤水,均匀的梨片如白玉般排列着。 她捻起汤勺喝了口,入口绵甜,齿颊生津。随口道:“我迷糊中听到有人说话,是谁过来了?” 堇色看了眼拾翠。 拾翠道:“是遗红。” 方青然的手顿了下。 拾翠眉眼垂着,道:“她来求姑娘收留,说是轩少爷不在,应该过来伺候姑娘尽尽心。” 方青然笑了,凉凉的,道:“她倒是看得起我。” 拾翠声音平和,道:“婢子替姑娘回绝了。” 方青然有点诧异,仔细看了她一眼,却看不清她的表情,慢慢地道:“你做的甚好,不过,你终究与她有幼时的情分,倒是难为你了。” 拾翠道:“婢子跟了姑娘便是姑娘的人,纵然不能为姑娘解忧,却也知道轻重。” 方青然沉默着,借着昏黄的灯光打量着她。 拾翠神色安然,不亢不卑。 良久,方青然笑了笑,道:“多谢你了!”心头轻松了不少。 她知道这个府邸里,除了堇色,谁都不可以全信,拾翠是皇甫家安排给自己的人,也是监视自己的人,她倚重她,却提防着她。而现在,她这番话应该是向自己表明态度,作为下人她不得已,但是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方青然想,或许是经过了皇甫轲的事,她看明白了许多。 应该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地很清楚了,拾翠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退了下去。 这一夜,起了风,下起了雨,风挟着雨敲打着窗户,单调却绵稠。 第十二章 红笺为无色(1) p>  这一场雨下得时间太久,风也渐渐有了凛冽之意,天空始终阴霾,沉甸甸的,如同每个人的心。 这一年的深秋,边疆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北萧国突然在边境增加兵力,意图昭然若揭。然而,还没有等到南楚做出回应,十天左右,边关接连失两城,朝野为之震动,一片混乱。南楚皇上一边严令守军死守,一边寻求对策。 北萧国善骑射,人多骁勇好战,多年来两国边境烽烟不断。当年,皇甫将军父子镇守边疆,争战不断,北萧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直到女王即位,两国议和,才有十几年的平静,两国百姓相安无事。 而这一次北萧如此动静让南楚措手不及,加急军报十万火急。惶惶然,大臣们经过考虑,再次推荐皇甫岌,毕竟在臣民的心目中,皇甫是南楚的战神,无坚不摧。 楚皇犹疑不定,隶王更是不松口,直到战况愈下,石国相率一干老臣日夜死谏,楚皇终于下定了决心。接连三道圣旨,连升三级,授兵马大元帅择日启程。于是,一夜之间,皇甫家炙手可热,二十年后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尖浪口。 当圣旨下来的当夜,很多大臣的府邸书房的灯亮了很久,尤其以石家、隶王和皇甫家为甚。整个南楚的空气中流淌着不同寻常的东西,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却又拼命地压制着,透着诡异的兴奋。 方青然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依着窗口,静静地凝着外面黑黝黝的一片。 夜风掀起轻纱,挟着雨丝扑打在她的脸上,丝丝的沁寒如同这时候的雨夜。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几乎脱尽树叶的树枝向旁边横着枝桠,沉默而倔强,连同只隐约见到轮廓的楼台亭阁透着无尽的寂寥和瑟缩。 一点灯光摇曳,有人声在角门边徘徊,片刻后便湮灭在细雨中不见。 方青然沉默地看着,眸中一点亮光一闪即逝。 门,轻轻地被推开,拾翠低着头,将一方信笺从袖子里小心地拿出,默不作声地递给她。 隐隐能看出淡红色的信笺,因为捏的久了,一个边角稍卷,还有指痕压过的痕迹。 方青然拆开,一个大大的“等”字,内敛而遒劲,后笔却稍稍顿挫,看得出写字的人用了心,反复后终于下了决心,却在最后依然有些踌躇! 她凝着那字很久,无声地笑了,有些凉薄。 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楚轩这是在劝慰自己静静地等待,等待他的成功,等待有一日将她迎到身边,实现那日所言,“若我站在最高位,我希望我身边的那个人是你!……”同时,也在向自己表明真心,无论如何,他对自己始终如一。 只是,这等待和能许诺的一人是在他的筹谋之后!如果,自己真的对他情根深种,或许很感动,很安静地等待,甘之如饴。 只可惜,她是方青然,而楚轩永远不能理解她所想要的。 她抬头凝了眼那黑沉沉的天空,将信笺凑近烛火,火苗舔上一角,卷曲变色,然后蔓延,直至变得焦黑,变成了灰烬轻轻落下。 方青然轻拍了手,神色淡然,道:“收拾了吧。还有,交代堇色将日常的衣物用品收拾整理好,我想,”她歪头轻轻一笑,“我有了新的去处了。” 拾翠微愕,却没有多问多看,应着退下了。 第十三章 红笺为无色(2) p>  第二日,皇甫夫人使人来说,皇甫将军出征在即,皇甫轩尚在病中,要带着方青然一起去家庙祭拜祈愿。 方青然自然无异议。 当皇甫夫人踏上马车的那一刻回过头,看到拾翠和堇色将几个箱子放到车板底部,不由地看了眼神色沉静的方青然,无声地叹息了声。 准备妥当后,一行人逶迤而行,顺着人流向城门驶去。 忽然,前面人群骚动,纷纷向两边避开,只见一辆六驾褐篷高大马车迎面缓缓而来。此时,阳光初现,垂落到这车门前的金色雕饰上,耀眼的光芒刺痛了双目。 马车两边和后面跟着数量相等的骑马侍卫,表情肃穆,凛然不可冒犯。 有人小声地嘀咕着,“隶王,是隶王爷……”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皇甫夫人命令将马车避后。 就在马车行到面前时,车帘被拉开半幅,隶王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旁边还有个着紫袍人,身架单薄,脸遮在车帘后看不清容貌。 不过,很多人都明白,能和隶王同车的只能是五皇子。 隶王面容俊美如神祗,尊贵天然生成,他向皇甫夫人的马车看过来,道:“对面马车里可是皇甫家眷?” 皇甫夫人被点到名,忙在盏菊和方青然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当街跪地,恭顺地道:“臣妾皇甫韩氏叩见王爷,王爷千千岁!” 隶王起身下车,虚扶了她一把,甚是温和,道:“夫人请起,夫人素有贤名,本王景仰甚久了。” 皇甫夫人低头道:“臣妾不敢。” 隶王笑笑,向她身后的随从随意地看了眼,目光落在方青然的身上,眉头微蹙,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方青然突然认出他是当年在大隐寺那个被自己冲撞的男人,这么说,自己当年正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想到此,脊背上不禁泛起寒意,低着头,不敢有稍微差池。 隶王也没有在她身上多纠结,看着皇甫夫人,微笑道:“夫人何往?” 皇甫夫人道:“将军即将出征,臣妾是为大楚和将军祈福而往。” “哦?”隶王眉头微扬,赞叹道:“夫人贤明,我大楚的百姓何其有幸,有将军这般良将?此乃是百姓和楚氏之福分啊。” 皇甫夫人不亢不卑,道:“隶王谬赞了,将军能在有生之年为百姓驻守江山,保楚国之安生,是皇甫家的荣幸,更是如今的皇恩浩荡。臣妾手无缚鸡之力,能做得只是为夫君和将士们祈福,保佑他们能击退强敌,早日回朝。” “皇甫夫人不枉贤名啊!”隶王笑容里有几分冷意,“既如此,夫人请慢走。”说完,他甩袖转身,一手搭着一侍卫的胳膊抬脚上车。 皇甫夫人垂手低头,道:“恭送王爷。” 方青然暗自吁了口气,目光微转,却正撞上一道目光,竟然是从半掩着的马车里看过来,里面有不尽的惊喜。她觉得有些熟悉,却不敢再看。 骤然,两条人影从拥挤的人群里跳出来,刀光闪亮,直奔隶王而去。 “有刺客!保护王爷!”护驾的侍卫临危不乱,将隶王护住,与刺客打斗起来,一时间刀光剑影。 百姓乍经如此变故,慌乱中,互相推搡践踏,哭喊声响彻,本来便不甚宽阔的街道上乱成一团。 这边,皇甫府的侍卫尽力护着皇甫夫人和方青然往旁边慢慢退开,试图远离危险。 几个回合后,侍卫们便将行刺中的一人压在地上,明晃晃的刀尖抵住他的咽头。 另一人踌躇着。 “快跑!”被制住的汉子大喊着,脸上,、身上血迹斑斑,完全不顾抵住喉间的刀剑。 那人奋力逼开几个侍卫,几个起落便往城门口奔去,眼看得就要逃出人们的视线。隶王微眯着眼,眸中是嗜血的阴冷,接过随从的弓箭,搭弦,拉满,“咻”的一声,利箭穿空而去,正中那刺客的背心。 刺客踉跄着前扑,竟然被死死地钉在了城墙之上,鲜血染红了一片。 “二弟!”汉子目眦欲裂,回头瞪着隶王,咬牙切齿,“楚筹,你一手遮天,残害忠良,罪不可赦!你秽乱宫廷,你……”他声嘶力竭,字字都是吼了出来。 本来混乱的场面突然有些诡异的寂静,不少人顿在原地,沉默地看着。 在大楚,隶王不仅把持朝政,还与皇贵妃有染,这是秘而不宣的秘密。多年前,曾有忠臣不堪容忍,在金殿上怒骂隶王的跋扈和*,最终落到血溅金殿,诛杀九族之下场,从此没有人再敢多言一句。 如今,这见不得光的被活生生地扯开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隶王的脸色铁青,手,按上了腰间。 “噗”一道白光从车帘里爆出,剑尖穿喉而过,血溅三尺,那人手脚抽搐了下,圆瞪着眼睛葡然倒地,再也不动了。 隶王脸色暗沉,道:“暴尸城楼,同犯者死!” 血淋淋的场面刺激了所有的百姓,静若寒蝉般,刺人群无声地站着。 皇甫夫人脸色苍白,紧抓住方青然的胳膊,低了眼不忍看。 最终,六驾马车碌碌而行,从面前经过,车帘遮得严实,看不到里面,那目光也消失了,似乎刚才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 第十四章 红笺为无色(3) p>  两人重新坐上马车,皇甫夫人闭着眼睛似乎沉入了冥想。 方青然也安静地坐着,脑子里却不停地翻腾着。北萧突然入侵给了皇甫家重新上位得了军权的机会,这是以隶王为首的大臣不想看到的!灵光一闪,她突然想起皇甫轩隐露的话,很可能,皇甫家对今天的局势早就有了预料!难道说,北萧举兵南侵也在预料之中?而自己失忆被送回皇甫家之前,她记得自己是在并州皇甫府邸书房的地道里,在那里,她似乎见到了一个人,但是无论怎么回想,也想不起那人的具体摸样。 皇甫岌,实在有太多的秘密!头有些疼,她揉揉额角。 皇甫夫人微睁开眼睛,向她看了眼,又闭上了。 行了三四里路,终于到了皇甫家庙。 这是个小山坡,满山的荒草,坡上间或几树如火的槭树或是枫树,一座白墙灰顶的小庙孤零零地伫在其中,寥落而空旷。 庵主妙空带着几个弟子将皇甫夫人一行迎入了庙里,她年纪和皇甫老夫人相仿,瘦瘦的,肤色微黄,神情空远淡漠。 皇甫夫人对她很是尊敬,随意地问了些家常的话,便吩咐准备香火去正殿祭拜。推开那有些斑驳的木门,她略顿了顿,道:“然儿,你随我进来。” 方青然一愣,就是旁边的妙空也看过来一眼,意味不明。 自古以来,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一般百姓对家庙祖祠最是敬崇,平日里除了直系子侄从来不允许外人踏入一步,否则视为亵渎和不敬。 当年在并州是为了做低姿态或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她是皇甫轩的未婚妻。然而,今非昔比,皇甫家将要一举冲天,和石家联姻,便不能容忍她的存在,最好的方法应该是将她远远打发了。但是,皇甫家不可能放她离开,所以,留在府邸里对外称是皇甫夫人的外家侄女,就是尤氏也不清楚她的底细。而皇甫夫人让她陪同,应该是向她表明皇甫岌的意思或是皇甫轩的意思,一旦大事成,纵然她日后成不了正妻,也是侧室,更有可能是贵妃。 她掩饰了情绪,低头走了过去。 殿里的空间不大,因为常年不见阳光,里面光线幽暗,鼻息间是沉腻的檀香气息。渐渐适应了光线,只见正面墙上悬着一柄硕大的宝剑,年代久远,上面已经是铜器斑斑,冰凝而沉重。正下方的供桌上有一溜排的灵位,前摆放着香炉果品。应该是经常有人打扫,上面倒是干净,另三面墙上则挂满了历年皇甫家的家主及主母画像。 方青然紧随皇甫夫人的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步伐沉稳。 皇甫夫人神情肃穆,拈香合十,跪地祭拜,嘴唇微微翕动,显然是在祷告什么。 方青然自觉地跪伏在左侧一角,虽然她进了皇甫家祠,即使她不屑,但是她很清楚她根本没有资格祭拜皇甫家的祖先。 皇甫夫人眼角微挑,声色不动。 待一圈祭拜下来,两人都松了口气,借着狭小的窗口漏进的一点光亮,仔细观看着那一墙的画像。 毋庸置疑,皇甫家历代先祖相貌虽有不同,却骨子里都透出威仪之气,有将相之姿,历代主母也是个个雍容端庄。 然而,待看到最后一张画时,方青然站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动。这个人的容貌肖似皇甫岌,身材颀长,儒雅翩翩,眼睛微微眯起,敛了万千的精光,有着天下皆我掌控的睥睨之姿。 皇甫夫人道:“这是先贵妃之父,当年皇甫一门三将军,驰骋沙场,何等风光!”她轻轻叹息一声,不知是为了曾经的权赫而叹,还是为了今日的凋落而叹。 方青然敛了眸,这么说,这人是病死北疆的皇甫老将军。只是奇怪的很,虽然是第一次见到画像,她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目光更是让她如芒刺背,却不知所以为。 皇甫夫人没有看到她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道:“走吧。” 两人出来,妙空静静地等待在外。 皇甫夫人微笑道:“这些年有劳师父了。” 秒空神色淡漠,合十道:“夫人多心了,守着皇甫先祖是贫尼平生所愿。多年来,幸不辱命,终于等到将军和夫人归来。”语气中隐隐有颤音。 皇甫夫人默然,片刻道:“但愿心想事成,师父期盼成真。”转脸对方青然,“这是妙空师父,当年是先贵妃的乳母,自从先贵妃去后便自请守在家庙。” 方青然到没有想到她的身份是如此的显赫,忙屈膝万福。 妙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皇甫夫人道:“这然丫头与妾身有些渊源,是个识事的,想托付师父些时日。” 妙空审度片刻,道:“既然是夫人的意思,贫尼自然好好照顾这位姑娘,夫人请放心。” 皇甫夫人得到了她的承诺,吁了口气。 这时,天到午时,有弟子摆了素斋。妙空陪同,几个人简单吃了后,皇甫夫人将方青然拉到一边仔细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目送马车渐渐远去,极目所望是连天的衰草,长空高远,田野间的风虽有几分冷意却挟着草根和泥土的芬芳。 方青然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袖子里葫芦的拱动,随即它露出圆乎乎的脑袋,眨巴着小眼睛四下张望了下,欢喜地跳下来,几个纵身便钻进了树林里。 方青然失笑,察觉有旁边有一道目光看过来,转脸看去,却是妙空淡漠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带着点俏皮。 妙空转身走了。 第十五章 山中不知岁月(1) p>  家庙里除了妙空只有四个人,一个打扫庭院,一个烧饭,两个伺候茶水。 不过几天,方青然便与她们熟识了。特别是打扫庭院的了痴,人如其名,生得又黑又胖,有些痴傻,平时最是喜欢过来说话,倒让她们主仆算不得寂寞的生活多了不少欢乐,只觉得山中日子甚好。 转眼过了十多天,傍晚时分,夕阳落在山后,橘红色的霞光似乎要燃烧了整个山坡,风儿扑在脸上有丝寒意。 高高的院墙上攀附着枯死的藤蔓,在风中瑟缩着,方青然抱了葫芦在后院慢悠悠地走着,堇色随后。 突然听到隔壁院子里有重物砰然倒地的声音,接着是管理厨房的了无师父的呵斥声,“你这个坏小子又来偷东西!小心跌断了腿!” 那边有“哎呦!哎呦!”的声音。 了无最是絮叨,“……我说你这么个小施主,偏要来偷庙里的吃的,这清汤淡水的也解不了你的馋……哎呀!上次我收拾的蘑菇是不是你拿去了?……佛云:复次当自思惟,劫夺得物以自供养,虽身充足会亦当死,死入地狱。家室亲属虽共受乐,独自受罪,亦不能救……佛又云:云何偷盗乐行多作?报有三种:谓地狱受,若现在受,若余残受。彼偷盗业乐行多作,堕于地狱、畜生、饿鬼;若生人中,则常贫穷;若得财物,畏王、水火、劫贼因缘,具足失夺,不曾得乐。彼偷盗业,得如是等三种果报……佛亦云:而复杀生、偷盗、邪淫,作如是等三不善业;以作如是恶业因缘,身坏命终,堕于焦热大地狱中……” 她平日最是喜欢翻看佛经箴言,每每侃侃而谈,庙里几个人除了妙空无人不受她荼毒,往往是绕道而行。 不知道是痛得太厉害,还是被她絮叨很了,那呼痛声更重。 方青然忍不住失笑,道:“我们去看看吧。” 堇色笑着应了。 两人转过角门,果然看见厨房后面的院墙下跌坐着一个小乞丐,了无一边絮叨着,一边忙着给他接骨包扎。 听到脚步声,两人都看过来,了无道:“然姑娘你怎么来了,我今儿摘了新鲜的青菜,晚上小炒,你定然喜欢……” 方青然没有注意听她说什么,目光落在那小乞丐的身上,虽然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就是脸上也污垢不堪,那明亮的眸子却让她一眼便认出,竟然是小欢子! 小欢子也认出她来,眼睛里满是欢喜,“是你?” 方青然陡然看到他,又惊又喜,道:“小欢子,是你?” 了无插话,“你们认识?” 方青然踟蹰了下,道:“他是我失散的弟弟!” 小欢子嘴动了动,眸光微暗了下,又显得欢喜起来,委屈地道:“姐姐,我找你好久了!我以为,我以为……” 方青然也不觉伤感,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欢喜,蹲下身为他检查伤口, 他从院墙上跌落,小腿骨折,倒是没有大碍,不过要休养一段时间。但是家庙是不允许外人进入,更何况小欢子年龄不大却算是男子,她殷切地看着了无。 “阿弥陀佛!”了无吟诵了声,颇有些难为。 这时,妙空走过来,看着这场景不禁蹙了蹙眉,千年不变的脸孔上有了丝波动,道:“这是怎么了?” “启禀师父,弟子早起发现膳食少了,便奇怪……” 妙空看了她一眼。 了无窒了下,恭敬地道:“这小施主拿了些膳食,不小心从墙头跌落,摔折了腿。” 妙空弯腰按了按小欢子的腿,小欢子紧咬着牙,冷汗从额头滴下。 她无视方青然,道:“先安置下来吧。” 方青然大喜,想要行礼,她已经飘然而去。 了无笑,道:“然姑娘,你真是个运气好的,师父她最是讨厌与人打交道,倒是与你有些缘分呢!……” 说着话,堇色找了了痴过来,她毫不费力地将小欢子抱起送到了一间简陋的禅房。 方青然将他安置好后,才仔细问了他跌落深沟里的情况,原来他中了藤二的毒跌落后,勉强保留最后一点清明,死马当活马医将从蛇娘子那里偷来的解药吃了些,昏迷后,竟然又一次醒来,也算是命大。 他不知道如何找到方青然,却揣测她和皇甫将军府的关系,便一路跟着到了京城。流浪多日后,到了这个小山头。天气渐冷,索性栖身在不远处的山洞里,平时从家庙的厨房里偷些吃的,不料今日被发现跌断了腿。 方青然与他相处一段时间,倒有了同命相怜之情,看着他那尚显稚嫩的摸样,她蓦然想起了曾经的方青峤,回想起在方家的所有,与那姐弟俩的芥蒂原来如此不值一提,心里多了怜惜之情,安慰了一番便起身去了。 身后,小欢子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关起的房门后,嘴角微微勾起,竟然有些诡异。 方青然出了小院,庵堂里传来单调的木鱼敲打声,她犹豫了下走了过去。 庵堂里光线幽暗,正中供着观音菩萨的坐像,面如满月,慈眉善目,有着普度天下众生的悲悯。背对着门是妙空单薄却挺拔的身影,一手竖起手掌在胸前,另一只手机械地重复着敲打木鱼的动作。跪在那,透着无尽的落寞和孤苦。 方青然想起皇甫夫人说起过当年的皇甫贵妃,出身将门,得父兄宠爱,该是怎样的鲜衣怒马,肆意张扬,只是一入宫门,被折了翅膀,禁锢了身心,最后一点点地改变,面目全非后,却依然被那深深的宫廷吞噬! 所以,皇甫家对皇家是有恨意的,更不要说视贵妃如己出的乳娘了。 方青然深深一拜,真心实意地道:“多谢师太宽容。” 妙空手顿了下,声音飘渺却低沉,道:“皇甫夫人交代的,贫尼不会怠慢。”木鱼声又响起。 方青然默然片刻,缓缓退开。 第十六章 山中不知岁月(2) p>  今夜的月儿很圆。 方青盘膝坐在床上,在月光的笼罩下犹如一尊白玉石雕琢的玉像,额间那朵梨花缓慢地无声地绽开,颜色逐渐加深。如雾如烟,如梦如幻,光华无限,仿佛眨眼间便会乘月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后,笼在她全身的月光稍稍淡了些,额间梨花也渐渐变淡,消失。缓缓地,她睁开眼,一双眸子如敛了万千光华,璀璨如星。 她着一袭宽大的白袍,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衬着那眉眼如画,慢慢地走到窗前,往远处眺望。 圆月薄如瓷盘般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中,山坡朦胧,秋风飒飒,一切都是安静的。 她脑海清明,一点一点地整理着今天获得的信息。 再遇小欢子让她欢喜,每每看着葫芦上跳下窜,拾翠和堇色和了痴几人谈笑,仿佛离了这尘世烦扰,真有种山中不知岁月老的恣意。 只是,这种恣意是暂时的。晚时,皇甫夫人遣了盏菊送了不少必须的物品,也带来了一些消息。 比如,北疆的战事。皇甫将军犹有当年之勇,虽然没有逼退北萧却拒守城池让北萧不能前进一步,并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捷报传来,上下欢喜,皇上更是封赏无数,如此皇甫家的风头胜嚣直上,隐隐有当年之势。 后来,盏菊言辞吞吐,方青然却坦然。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皇甫轩已经痊愈开始出入朝堂展露风采,与石家的关系也愈加密切,所有的事态发展正朝着皇甫家谋划和希望的方向发展。 方青然想,这北萧太子出兵真是个时候!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皇甫尚鸣那挺拔倜傥的身姿,明亮幽邃却莫测的眸,那认真却执着的神情,“……然儿,你不是养于深闺的女子,有朝一日,你必将凤凰展翅,遨游于这青天之上,我放你飞,飞得开心,飞得肆意,但是,你记着,我一直等你,等你回头看我一眼,那一眼便是沧海桑田,矢志不渝……” 她笑,有些苦涩,有些怅然。如今的自己被折了翼,圈禁在这四方之地,什么时候才能冲破这樊牢,直上青天?意兴阑珊地,她掩了窗扉,隔绝了那一地的秋风月色。 就在她将窗户关上的同时,从院墙外飘进来一个人,他贴近墙角仔细凝听了一会儿,便飘向小欢子的禅房。 叩叩叩,三声,一长一短一长,门吱呀一声打开,漏进了一室的月光,随即又被断了开。 房间里光线幽暗,只能看见那身形单薄的少年搭在床框上的左腿。 来人单膝跪地,低声道:“奴才参见小主子!” 少年的声音很冷,隐隐透着上位者的威仪,“你来做什么?” 来人道:“主子不放心小主子,让奴才过来看看,”迟疑了下,“小主子你这腿……” 少年道:“不碍事,你不许多嘴!” “是!”来人道:“主子命奴才找到小主子后一定回去,娘娘这几天情绪不好,小主子该过去看看。” 少年嗤了声,道:“皇甫家如日中天,她心情如何好?” 来人不敢出声。 少年慢慢地道:“你回去告诉他,等我玩儿够了便回去。” 来人急了,叩头道:“小主子可怜可怜奴才,若是奴才请不回小主子,主子,主子会要奴才的小命的!”苦口婆心地,“小主子,您就听奴才一句劝。其实这几年来,娘娘和主子也由着您玩儿多了,上次您中了毒,若是被娘娘知道了,更是不得了了!” 少年翻身下床,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不防动了伤腿,哎呀声跌坐在床框上。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来人吓得连声告饶。 少年稍息了怒气,沉思片刻,道:“我这般摸样现在也不能回去,你回去推脱几日,等伤好了,我自然就回。” 来人得了他的话,松了口气,知道这小主子性格乖张不敢再多说,道:“如此甚好,奴才这就回去,小主子可不要忘了您答应了奴才。” 少年不耐烦地道:“我自然记得,”想起了什么,“我在这儿的事与那个方姑娘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记清楚了?” “是,是,是……”来人诺诺着,退到门前,打开门四下张望了下悄没声地消失了。 房间里,少年人撒气般地将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第十七章 山中不知岁月(3) p>  第二日阳光正好,小欢子拄着棍慢慢走近方青然所居住的小院子。 院子里传来堇色银铃般的笑声,想必是了痴又做了什么傻事。 他将半个身子依在门框上向里面看去。 院子不大却整洁,一角的葡萄架上垂着几根枯藤,方青然笑微微地坐在架子下。她身着一件白底碎花薄袄,绿色襦裙,一头乌发半挽,剩下的披在肩头,清秀的眉眼被那轻暖的阳光晕染得有几分朦胧,难得的柔和静美让人砰然心动! 了痴嘴巴鼓鼓的,塞得太急太多,食物的碎渣落了一身,摸样既傻又可爱。 堇色掩住嘴笑个不停。 拾翠也微笑着,眸光微转正瞧见小欢子,起身正好遮住了他的目光,道:“小公子。” 小欢子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掩饰了情绪,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拾翠姐姐,你们在笑什么呢?” 方青然向他招招手,“过来。”仔细看了他的腿,皱眉道:“不是让你多休息吗?” 小欢子挠头,道:“我本来就是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方青然笑了下,向着堇色道:“我记得盒子里还有一份桂花糕,你去拿来。” 了痴听到又有吃的,眼睛一亮,含糊不清地道:“堇色姐姐,我去帮你,好不好?” 堇色笑,点头。 两人刚进去,便听到哗啦啦的什么东西倒了一地,接着是堇色的叫声,“哎呀!你怎得又把东西碰了一地?” 拾翠摇头,走了进去。 只见地上盒子散乱,里面的东西也散了出来,了痴手忙脚乱地去收拾,“我来,我来。”手碰倒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半开,里面分开几个小格子,格子里细细的粉末洒落了不少,香而不腻,甚是好闻。 她好奇,捻了点放在嘴里尝尝,道:“堇色姑娘,这是什么?” 堇色细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这是女儿家用的胭脂,你是出家人用不着,听说只有宫里的娘娘才用得着,是夫人送来的。”推开她,“你出去吧,我来收拾。” 了痴嘟哝声,将沾满胭脂香粉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出了房门。 拾翠打开一盒桂花糕,递了一块给她,又递了块给小欢子,笑吟吟地,道:“小公子尝尝。” 小欢子伸手来接,却不小心那桂花糕掉在地上,碎了一半。 拾翠道:“可惜了!”又递给他一块,“那块脏了,再拿一块吧,小公子尝尝是不是全聚香的味儿?” 小欢子小心地咬了口,随口道:“这是聚香斋的,比全聚香的桂花糕还是稍稍逊了点,我……”他猛然停住话头,讪讪地笑笑。 仿佛没有听到什么,拾翠神色自然,道:“可不是这个味?” 了痴难得细细品尝,点头道:“果然是好的,真好吃。” 方青然不动声色地看了两人一眼,眯起眼好整以暇地享受着这秋日的阳光。 这一刻,暖阳,和风,小院,跳跃在舌尖上的桂花香味,想要靠近的人,多年想起来,真是最最美好的回忆。 堇色终于将里面收拾好了,将那盒洒落一半的香粉给方青然看,气道:“小姐,你瞧,这么贵重的东西就剩这么一点点了,真是让人心疼呢!” 方青然笑笑,道:“我也不常用。”不经意地抬头,看见几只飞舞萦绕的蜂子,低下头,猛然又抬起来,眯眼盯着那蜂子。 个个个头硕大,鼓胀的腹部黄黑交错,尾钩巨大,甚是惊人。 远处隐隐有细微的飞虫振翅的声音,凝目望去,像是黑色的云或聚或散飘过树头,庙宇,向这边飘过来,并且颜色越来越重。 “堇色!”方青燃厉声叫道:“那是什么?” 几个人也看到那黑云,慌乱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好像,好像是虫子,不,是黄蜂!小姐,好多的黄蜂!……” 除了小欢子腿脚不便,几个人都跳起来,冲进房间。 “快!”方青然喝了声,回头一把将小欢子扯进来。 堇色拾翠慌不迭地将门窗关上,然而已经迟了,有数十只黄蜂透过门窗的缝隙钻了进来,疯狂地往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扑。 几个人胡乱地拍打着,而黄蜂愈来愈多,奇怪的是大多都扑向了了痴。她的脸上已经被钉了几个大包,顶端还遗留着大黄蜂拼死一蜇的尾钩,颤颤的,甚是骇人,她捂住脸哭叫起来。 方青然长袖扬起,旋起一阵厉风,周围落下无数黄蜂尸体,黄蜂却越来越多,门窗上还有不断拍打撞击的声音。 “小姐,怎么办?”堇色惶然大叫。 拾翠目光扫过地面,在香粉洒落的痕迹上略顿了下,残香尚存,她脸色大变,道:“快!小姐,快出去!” 方青然一愣,却反应极快,伸手一把推开窗子,黄蜂成堆地撞了进来。 几个人把所能抓到的被子纱幔裹住头脸,试图从窗户上翻过去。 猛然,一股巨大的风力贯进来,将黄蜂阵营打散,接着是妙空的喝声,“快出来!都出来!”伸手一甩,一大把燃烧的松枝丢了进去,只听得吱吱燃烧的声音,散发出焦臭的气味,那黄蜂竟然不知道逃脱,源源不断地扑进火海。 借此机会,五个人终于出了房间,都是蓬头乱发,摸样狼狈不堪,身上总有几处被蜇了几个包。而了痴的情况更是严重,她的脸几乎肿得看不见,一头栽在地上。 妙空迅速地点了她几处大穴,扳开她的嘴扔进去一颗药丸。 这时,其他人也赶了过来,心惊胆战地看着在火海中挣扎的黄蜂。 终于,火势渐渐小了许多,残余的黄蜂像是无头的苍蝇冲撞了一番,打着旋飞走了。 劫后余生,所有人都是冷汗涔涔。 妙空脸色凝重,道:“这黄蜂来的奇怪,贫尼在此多年,这山中虽然有黄蜂,却很少有结团攻击山客,更不要说如此疯狂。若是迟了步……”她摇头,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着。 小欢子跌坐在一边,惊魂未定,喃喃道:“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都是一愣,互相看了眼。 方青然抿紧唇,脸色苍白。 第十八章 一栊秋风(1) p>  将军府,皇甫夫人捏着骨瓷杯,指尖泛白,盯着下面跪着的盏菊,从齿缝里挤出的字,个个带着冷意,道:“你是说,我送去的物什里藏了不干净的东西?” 盏菊身躯微微发颤,低声道:“师太查了所有,里面有一盒胭脂香粉,黄蜂应该是被那香味引了来。 ” 皇甫夫人闭了闭眼,咬牙冷笑道:“好!好!真是好!想不到这府邸里有心人不少,借着我的手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盏菊不敢说话。 这时,外面响起婆子的请安声,“爷。”一门珠帘被大力甩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有些刺耳。 抬头,只见楚轩大步地走进来,如今的他器宇轩昂,步伐稳健,真正是个翩翩美少年。 皇甫夫人微眯眼,恍惚中似乎那楚轩向来便是如此,以前的羸弱伤残都是一个表象。一念及此,她心头一颤,手指又捏得紧了。 楚轩虽然脸色不好,却不失规矩地向她礼,“母亲。” 皇甫夫人惊觉了般,目光温和,道:“你怎得来了?” 楚轩看了眼盏菊。 盏菊低着头起身,慢慢地退出去了。 楚轩这才正视着皇甫夫人,坦然道:“孩儿来想要知道事情的始末。” 皇甫夫人将骨瓷杯送到嘴边,啜了口,觉得有些凉了,又放下,淡淡地道:“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还有什么疑问?” 楚轩窒了下,确实,他的暗卫无处不在,甚至整个京城稍有异动他都会第一时间知道情况。 如今,对于他来说,无论是从哪个角度他对皇甫家感情都是矛盾的,但始终以来,他对这个端庄冷静的妇人是从心底敬爱的,毕竟她给以他近二十年的母爱。低了头,道:“孩儿急躁了,母亲息怒。” 皇甫夫人缓了脸色,她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何尝不是?我待然丫头一直视如己出,总想她好好的,就像这次送她去家庙……”她顿住了。 楚轩低声道:“孩儿知道。” 皇甫夫人温和地道:“无论怎样,我一手养大了你,也算对得起你母亲。”神色怅惘,“至于然丫头,我每每念及她的母亲,总是觉得愧疚。——我疼惜她,却帮不了她。” 楚轩低眼不语。 皇甫夫人叹气,道:“她是个懂事明理的,这也是我一直看重她的原因。但是,我看不透她的心思,这次去家庙小住是我的意思,却是她提出来的,我想,她比我们每个人都看得明白。” 楚轩苦笑,想起了那溪边乍泻的惷光,想起她明媚却断然的拒绝。或许正是因为她太过于明白了,所以他更舍不得放手 。 江山,美人,他都要! 他道:“母亲放心,假以时日,我会给她最好的!倒是这件事,母亲可有什么看法?” 皇甫夫人脸色沉凝,道:“然丫头初到京城,会有谁惦记呢?难道是……”她心头一跳,看向楚轩。 轩楚脸色难看,道:“她应该尚不会如此。” 皇甫夫人冷笑道:“你小看女人的妒性了!” 楚轩不能辩解,却又说不出理由。郑重地道:“这件事我会查个清楚,如是真的如此,母亲以为该如何?” 皇甫夫人淡淡地道:“你太贪心了!” 楚轩呆了呆,苦笑。 皇甫夫人道:“罢了,我多照拂她些,只是,你想过没有,若是石家真的容不了她,我,也无能为力。” 楚轩拧眉,脸上闪过丝纠结,断然道:“事在人为,只要有一线希望,我绝不弃她!” 皇甫夫人稍感欣慰,道:“去吧!容我想想。” 楚轩默然退出,久久地伫立在廊檐下,心头如一团乱麻。 真的会是石家吗?拳头握起,他嘴角噙了丝冷笑,若是真的如此,日子还很长,石家么?我们慢慢算账。 他深吸口气,稳稳地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刚到院子外,却见尤氏正站在那对着自己微笑,而身边是个粉面含羞的俏丽少女,微低着头,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自己。 他不禁头疼,自从自己”痊愈“后,随着皇甫家的风头正劲,他的身价随之水涨船高,有不少家中有待嫁女儿的官员们都明敲暗访,想要拉上关系。 尤氏便是其中最为热衷的一个,特地将娘家的侄女接来,每日里在老夫人和他的面前晃悠,那意图不言而喻,就是老夫人也被她弄得心烦。 “轩侄儿!”尤氏扬了扬手里的绢子,道:“你过来,我可等你好久了。” 楚轩露出笑脸,道:“婶子怎么亲自过来了?若是有什么事让丫鬟来说一声便是了。” 尤氏道:“你是忙人,我也是没事走走。”拉了把尤家侄女,“宝儿,你轩表哥来了,怎么也不说话?” 楚轩头皮发麻。 尤宝儿眼波流转,千娇百媚,轻一福身,声如莺啭,“轩表哥。” 楚轩道:“表妹请起!”猛地一拍脑袋,“哎呀,我想起来了,今儿约了尚书家的公子在茶楼喝茶,再不去就迟了!”忙着向尤氏告饶,“婶子您见谅,若是有什么事径直去寻母亲,母亲说是便是。” “哎!你,你……”尤氏半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他火急火燎地掉头走了,变了脸色,狠狠地啐了口,道:“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和那个女人一个货色!呸!”转脸瞪着尤宝儿,“你真正是个没用的,连个男人都抓不住!” 尤宝儿毕竟是没有出阁的姑娘,被她这么一说,再加上楚轩的冷落,心头委屈,眼圈一红便落下泪来。 尤氏更是心烦,她虽然兴奋皇甫家的一冲飞天,但是那毕竟是大房的事,自己守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又没有子嗣,即使泼天的富贵也与自己无关,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楚轩的身上。 自古以来,男人多是三妻四妾,尤家的女儿也不在乎做妾,却不料楚轩看着温润无害,却是油盐不进。即使说动了老夫人也无济于事,要去求皇甫夫人,她实在拉不下脸。 她一甩手绢,恨恨地道:“走了,回去再说。” 尤宝儿抹了把眼泪,跟在后面。 谁也没有注意到,假山后,露出一角淡红色的衣裙。 第十九章 一栊秋风(2) p>  夕阳西下,偌大的京城笼罩在薄暮的余晖下,映着红砖绿瓦、楼阁飞檐,如一张色彩斑斓的巨大画卷。 皇甫轩置身在来往的人流中,听着小贩的吆喝声,偶然一两声马儿嘶鸣,他停下脚步,眯着眼眺望着那如血的残阳,刹那间有些恍惚无措。 或许不久之后,这儿将会迎来一场血风腥雨。江山叠换变更,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高高在上九九八十一玉阶上意气风发的自己。但是,若没了那个人,他还会快乐吗?他有些烦躁,猛然想起了皇甫尚鸣,如果是他,他会如何选择呢? 可惜,他不知道。他叹气,突然间下了决心,简短地说了句,“找辆马车来,我要出城!” 隐身在暗处的暗卫略迟疑了下,将信息发了出去。 不多时,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哒哒地出了城门,走了一截官道便拐上了一条小路。 此时,暮色四合,风声萧瑟,远山如墨。 那座孤零零的家庙掩映在山坡下,露出一星两点昏黄的灯光。 因为居住的院落被烧毁,方青然主仆搬到了另一处禅房。灯下,堇色和拾翠正收拾着床铺,将侥幸没有毁坏的物品一件件整理归类。 方青然很随意地翻看着一本书,神情怡然,丝毫没有受惊后的惶恐不安。 葫芦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蹲在桌子上咔嚓嚓地啃着果子,果核随手一抛,弄得满地都是。 堇色骂道:“你这葫芦,又弄脏了地面!今儿真是该让你尝尝烧肉的滋味!” 葫芦向她做个鬼脸,吱溜一声钻到方青然的怀里,伸出个圆脑袋,龇龇牙,一副挑衅的摸样。 堇色生气地瞪她。 方青然轻拍了葫芦的头,嗔道:“不许淘气!” 拾翠道:“堇色,你越来越没个样子了,和它置什么气?”想起了什么,“小姐,婢子去看看小公子那里可需要什么。” 方青然想起今儿小欢子想必受到的惊吓不小,便点点头。 拾翠出了门,看了看黑漆漆的夜,便往小欢子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泻出一点灯光,她推开门。 小欢子坐在椅子上不知在发什么呆,蓦然抬眼看到她,先是一惊,接着露出笑脸,道:“拾翠姐姐怎得来了?” 拾翠道:“小姐不放心小公子,遣婢子来看看。”像是随意地,她将房门关上。 小欢子表情微变,依然笑道:“谢谢姐姐关心了,我没事,姐姐回去吧。” “这是自然。”拾翠却没有停步地直往他面前走,瞧见他有些变化的脸,忽而微微一笑,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有些诡异,“小公子这是怕什么呢?今儿都受了惊吓,婢子是担心您的腿。” 烛光忽闪了下,像是被什么压住了,生生往下矮了一截,空气中有种凌厉的杀气。 小欢子唬地跳了起来,低喝道:“不许过来!”没了平日里的嬉皮,眉眼间有些阴厉。 拾翠顿住步,慢悠悠地道:“小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小欢子噎了下,低头,又抬起,冷笑着道:“说吧,你想怎样?” 拾翠道:“原来小公子心里明白着呢?也是,这全聚香的糕点岂是一般人能吃着的?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这全聚香的糕点是皇宫里的贡品,是不是?” 小欢子吸气,镇静地道:“你是怎么怀疑我的?” 拾翠抿唇一笑,道:“婢子是伺候主子的,从小学的便是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意思。说实话,我原先并没有对小公子多心,只不过,你关注然小姐的时候太多了,更何况,你既然是个叫花子,对美食却不上心,弃之如敝屣,这怎么不让人生疑呢?” 小欢子点头,郑重地道:“我果然疏忽了!”撩起袍子往椅子上稳稳坐下,陡然间像是换了个人,优雅而高傲。 他道:“你想怎样?” 拾翠很随意地将灯芯拨了拨,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道:“我既然没有戳穿你,便留了一份情意,不过,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伪装接近我家小姐。” 小欢子道:“我因了一个人与方姐姐认识的,后来再见也是巧合。”默了下,“你放心,无论我是什么人,我对她,对你们都没有恶意,只是,”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语气中有着不属于他年龄的疲乏与沧桑,“想着和她相处的时光是我最喜欢的事。” 拾翠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道:“婢子相信小公子的话,也无意知道小公子的身份来历,不过,请你记住你今日的话,不要做对小姐不利的事。” 小欢子点头,道:“我自然记得,我,永远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 拾翠见目的达到,便微微一福,拉开门要走,身后传来小欢子的声音,“那么你又是谁呢?难道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吗?” 拾翠顿了下,背着灯光的阴影中她的唇角微勾了勾,没有回答。 台阶下,风紧露重,她站在黑暗里,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物什扑棱了几下,竟然是只鸟儿,她将它贴近脸颊,声音低低地,“主子想必等得急了,你需快点,恐怕事情不太好了呢……” 那鸟儿甚是灵动,扇扇翅膀,无声地融入了黑暗中。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仔细地整理了下衣裙,觉得没有丝毫不妥,刚要移步却顿住了。 夜风中隐隐有马车碌碌的声音,在山下一里处停住了,接着是枯草被踩倒又慢慢直起的声音,混在风里几乎听不见。 她身形一转,如一只灵猫般跃上了一棵大树,借着粗大的枝桠遮住了小巧的身子。 不多时,山道上出现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接近山庙时,前面的打了个手势,后面的无声地隐进了黑暗中。 那人站在原地似乎踟蹰了下,便下定了决心,几个纵身悄没声地靠近了方青然的房间。 灯下,美人依然漫不经心地翻看着,眉眼低垂,整个脸掩映在灯光中,朦胧而婉约。 那人静静地伫立在窗下的阴影中,贪婪地凝注着,手,伸出,又慢慢落下回,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这一夜,一栊秋风,一抹灯光,一扇窗,隔开了两个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第二十章 一栊秋风(3) p>  第二天的天气有些阴霾,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气息。 国相府,石春绯站在书桌前,悬腕凝神正在宣纸上写着什么,一缕发丝滑落在面颊上,衬着纷嫩的肌肤和认真的表情,有种动人心魄之美。 房间里是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唉,她叹气,将刚刚写过的纸随意地窝成一团,扔在脚下。 伺候的药草和琼枝互相看了眼,眸中闪过丝笑意。 药草弯腰将一团纸打开,却是个“轩”字,不由弯起嘴角,道:“我说小姐,您今儿就歇息吧,婢子看哪,你无论再写多久,依然还是这个字!” 石春绯抬头看到那字,脸儿一红,骂道:“小蹄子乱说什么?都扔了!” 瑶草道:“那可不行,婢子一张张地收起来,等到轩公子来了,让他看看写的好不好。” 琼枝抿唇笑。 石春绯跺脚,纵然她是个端庄的,不过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面前还是流露出真性情,展现小女儿的娇羞俏丽的一面。 主仆三人笑了一阵,石春绯道:“爹爹可回来了?” 琼枝正了颜色,道:“听说半夜才回来,这时候应该在书房里和少爷说话呢。” 石春绯沉吟了片刻,道:“去厨房要碗参汤,我去看看爹爹。” 瑶草忙应着去了,琼枝则替她仔细整理好衣裙。 不大一会儿,主仆三人拎着食盒一路往书房走去。 因着石国相看重发妻,虽有几个妾室和庶子女并不受看重,而石春绯早有美名在外又得皇后宠爱,所以,府邸里上下的人对她都是十二分的小心。 书房外站着的小厮见她来了,忙着行礼。“大小姐来了?容奴才去通禀。” 石春绯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径直往书房走去。 房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石国相和石家公子的声音。 石公子道:“爹爹昨夜回来得迟,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石国相挠了挠有些稀疏的头发,语气中难掩疲惫,道:“事情刻不容缓了。” 石公子惊了下,喃喃道:“果真,果真要这样么?” 石国相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隶王生了警惕,召了五皇子回京,听说那日一剑刺死那刺客的便是五皇子动的手。” 石公子道:“倒也是个心狠的。”定了定神,“爹爹放心,孩儿已经安排妥当,万事俱只欠东风了。” 石国相满意地唔了声,轻叹道:“记着万事小心,若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石家,还有其他百年基业都悬于这一线之上!这一着,只能胜不能败!” 石公子道:“孩儿明白,只是,”他迟疑了下,“爹爹这般相信皇甫家么?” 石国相道:“信么?”他轻哼一声,“不过是与虎谋皮而已!” “……” 石国相道:“为父也是无奈之举,皇上病重,隶王独大,一旦皇上薨,这后宫这朝堂还能容得我说话么?皇后娘娘是个有谋划的,只是,她漏算了一点,没有子嗣如何能延续这荣华富贵?本来养了四皇子在身边想要扶植,岂料十岁那年被下了手,算是废了,也断了皇后娘娘的后路。唉!”他叹气。 石公子道:“可是这三皇子毕竟是皇甫家养大,孩儿怕……” 石国相道:“我为父明白,所以,绯儿便是我石家日后的依仗。” 石公子忧心忡忡,道:“楚轩心计深沉,本来与石家便是互相利用牵绊,对绯儿能有几分真心?”他压低了声音,“昨晚有暗卫来报,那人去了皇甫家庙,应该是去会那个女子。” 石国相不以为然,道:“天下男子皆爱美色,但是有几人能抵得过这江山富贵?他想来最是明白。”起身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我要做的便是稳住石家的基业,日后便是你妹妹最大的助力!” 石公子应声。 石春绯静静地站在那,手里的绢子被绞成了一团,脸色变化不定。稍顿了下,悄没声地走下台阶。 瑶草和琼枝见她脸色不好,面面相觑。 走了一截,石春绯停住了脚步,眯眼瞧着高远的天空,心里有了盘算。她聪明,有见地,一向自视甚高。石家的谋划她也参与一二,无论是为了家族还是自己,她都要听从安排。从见到楚轩第一眼起,她已经有了决定,那样一个心计深沉的轩昂男子才有资格与自己比翼双飞。至于他的过去,她不屑去问,她是满满的自信。但是在十里坡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安静淡泊的少女,尽管楚轩掩饰得很好,她还是扑捉到了那眸里一闪即逝的疼惜,这让她非常不舒服,也扰乱了她的心。 石家大小姐,美丽无双,才名远播,天下有什么人敢与她相比? 她冷笑了声,楚轩,既然你想要太多,又舍不得放弃,那么,我帮你一把!皇后姑姑,那个最是看重疼爱自己的人一定会很乐意解决这样的难题!扬起了眉,语气轻松,道:“收拾一下,我要进宫去见皇后娘娘。” 两人虽诧异,却不敢发问,齐齐地应了声。 第二十一章 一栊秋风(4) p>  过了十一月,天气越发寒冷。 边疆上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胜仗,让臣民放心了许多,而皇上对皇甫家更是倚重,从宫里来的赏赐源源不断。 十二月初二,是石皇后的生辰,本来借着北疆的胜事想要好好铺张一番,岂料皇上不慎染了风寒,卧床不起。踌躇再三,石皇后省了往年的繁缛礼节,只下旨召了四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入宫庆生。对皇甫家更是表示圣眷正浓,特许皇甫老夫人携女眷入宫,奇怪的是方青然也在石皇后的指定人名中。 方青然满腹的疑惑,却无可奈何,便吩咐拾翠堇色收拾几件贴身衣物。 这时候,一阵脚步急促,小欢子急匆匆地赶来。多天的休养,他的腿伤已经没有了大碍,看到这般场景便站住了,眼巴巴地瞧着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方青然走近他,柔声道:“我不过去一两日,你好好地替我看着葫芦。” 小欢子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只是闷闷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三人出了家庙。 管家早已等在马车旁,自始至终,除了了法遥遥相送,妙空一直都没有出现。 方青然坐进马车,掀开半边的帘子,只见苍灰色的天空下,小欢子孤零零地站在那,背后的家庙灰蒙蒙的,她突然有种感觉,这一去或许便回不来了。 到了将军府,一切如旧,盏菊迎着,笑微微地道:“然小姐回来了?夫人和老夫人忙着寿礼的事,让小姐先回去歇着,安心睡上一觉,明儿自有安排。” 方青然点头,由着她领着回房间,却在半路上遇到了尤宝儿。 盏菊很规矩地行礼,道:“尤小姐。” 尤宝儿淡淡地唔了声,目光在方青然的脸上来回扫了几遍,有点好奇还有着不屑,然后趾高气扬地去了。 盏菊看着方青然的脸色,轻轻地道:“这是二夫人娘家的侄女,来来府上住了些日子了。”下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 堇色下意识地去看方青然。 方青然神色淡然。 在将军府的这一夜很是安静,第二日天色微曦,拾翠和堇色将她喊醒,洗漱后便认真地替她梳妆打扮。 不一会儿,有丫鬟来宣,便领了两人到了前院。 此时天色大亮,府门前停着两辆高篷马车,丫鬟奴仆都穿着簇新,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又停了片刻,皇甫夫人和尤氏搀了老夫人过来。 老夫人因着皇甫老将军被封为一品诰命,这次进宫着实郑重,着翟冠、深红长衫、披霞帔,虽然有病容却用粉细细遮住了,甚是雍容华贵。 皇甫夫人和尤氏也是着了符合身份的衣裙,她向方青然这儿看了眼。 方青然行礼。 老夫人淡淡的,对皇甫夫人道:“宫里不比家里,你多多教诲些,不要出了差错。” 皇甫夫人应是。 尤氏瞥了方青然眼,小心地扶了老夫人上车,嘴里小声地嘟哝声,“这么个不上台面的野丫头,不知道去宫里做什么……” 老夫人哼了声,她禁了声。 皇甫夫人返身握了方青然的手,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番,确定没有什么大碍才舒了口气,道:“你没事就好,就好……” 方青然知她是真心关心自己,微笑道:“是,然儿一向好好的。” 皇甫夫人掩了情绪,强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我的然丫头福大命大,是个有造化的。”捏了她的手掌,低了声,“这次入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记着,进了宫要时刻跟着我,少问少看少动,知道么?” 方青然点头,努力将那一丝不安压入了心底,随着她上了马车,向皇宫方向驶去。 第二十二章 酒恶时拈花蕊嗅(1) p>  一缕阳光从厚厚的铅云后透出,风吹在脸上寒意凛冽。 这时候,几乎所有命妇的马车都齐聚到了宫门口,人员众多却静悄悄的,熟识的交换个眼神算是打了个招呼。 宫门大开,殿前的洛公公执了拂尘缓缓而来,太监宫女一溜排地站开,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 洛公公道:“众位夫人,请随咱家来。”便引着往常春殿走。 各府带来的丫鬟婆子都静候在外等着自家主人出来,皇甫家也不例外,方青然记着皇甫夫人的叮嘱,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面。 常春殿里衣香环影,莺啼燕语,那份富贵风流不能描说。一些夫人笑着与将军夫人打着招呼,有刻意的逢迎,却又带着疏离。 方青然注意到一道目光,她看过去,却是盛装下的石春绯,显然是做了精心的打扮,比那日看到更是明艳高贵。 石春绯对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那眸里有几分不明的意味,便便转过了头,与旁边一女子低声说话。 皇甫夫人隔着衣袖捏了下她的手,顺着安排好的座位一一落座,自有宫女近前伺候。 不多久,只听得一个尖细高亢的声音,“皇后娘娘驾到!”一队宫婢拥着盛装的石皇后缓缓而入,富贵牡丹大红纱绡逶迤拖地,插满珠花凤钗的宫髻,雍容高雅,富贵逼人。 又听得一声,“皇贵妃娘娘驾到!”“各宫娘娘驾到!……”只见从后面涌进一批宫妃,其中最前面的一美妇人身着粉色宫装,肤色如雪,明眸善睐,骨子里透着妩媚与优雅完美地结合,更是胜人一筹。 石皇后回头看过去,笑微微地道:“妹妹来得甚早。” 姚贵妃嫣然道:“今儿是娘娘的生日,妹妹再有要紧的也得放下不是?皇上好了些,本想过来,因想着都是些家眷多有不便便省了。这不,一再交代让妹妹便领着众位妹妹给娘娘拜寿呢。” 石皇后笑得温和,手曲握,长长的指套刺痛了掌心才惊觉地松开,道: “皇上有心了。”她轻叹,“本宫的生辰何必如此动静?倒是盼着皇上早日康复才好。” 姚贵妃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道:“可不是?不过娘娘的生辰也是最最重要的!”她嫣然一笑,盈盈下拜,“恭祝皇后娘娘千秋,千千岁!” 后面的宫妃拜倒了一片,莺声燕语般,“恭祝娘娘千秋!千千岁!愿娘娘岁岁有今朝,年年有今日!” 命妇们更是如山倒,山呼千岁。 石皇后恢复了常态,道:“各位请起,本宫小小的一个寿诞让大家费心了。只是借着这个机会与众位夫人絮叨一二,图个开心,都免了俗礼,坐吧,坐吧。”便搭着大宫女的手在凤榻上坐下。 姚贵妃和一干宫妃也分别坐下,命妇们这才谢恩落座,席间再无人大声喧哗。 石皇后高高在上,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下,在一个角落微顿了下,又移开,侧脸向着一旁侍立的洛公公说了句。 洛公公立在阶上,声音尖细冗长,“赐宴!” 于是,鼓乐声起,一队舞姬踩着乐声翩翩起舞,宫女们捧着佳肴美食鱼贯而入。大殿内,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命妇们被这气氛熏陶渐渐随意了些,多了许多笑语。 姚贵妃感叹道:“今儿真是热闹!要臣妾说,娘娘以后可得多寻些机会让我们聚聚!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宫妃离她最近,平日里也想着巴结她,闻言笑道:“可不是?妾身也巴望着呢!” 石皇后慢条斯理地,笑笑道:“如今本宫是不敢的,这生辰一做,本宫可又老了一岁!” 那宫妃脸色微白,忙起身谢罪。 石皇后摇手,道:“不妨事,今儿是好日子随性便好。”转向姚贵妃,“听说小五回来了,可是真的?” 姚贵妃道:“劳娘娘牵挂了,这孩子最是顽劣,妾身真是头疼呢!”话虽如此那舒展开的眉眼却盛满了温柔慈爱。又道:“本来想着来给娘娘请安拜寿,又怕冲撞了这些小姐们,娘娘可莫怪。” 石皇后笑着,道:“今儿都是我们这些妇人,来了也拘束,等散了席过来让本宫看看,算起来应该有一年多没见了,也不知道长高了没有。” 姚贵妃难得柔和,道:“高了,也黑了,只怕娘娘见着会吓一跳呢。” 两人常常地叙说着,气氛融洽。 一个侍立在一边的宫女低着头给姚贵妃的杯子里斟了酒,往角落里退了步。 石皇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哎呀,本宫糊涂了,还有这么些夫人等着呢!”她端起酒杯,“来来来,饮了此杯。” “谢皇后娘娘!”众人举杯。 姚贵妃自然也举杯轻啜了口。 没有人注意到那大宫女瞧着她喝了,徐徐地吁了口气,朝那斟酒的侍女看了眼。 侍女无声地退了下去。 这边,命妇们早就知道皇后贵妃不睦,如今看着这难得的融洽关系觉得稀奇,暗暗松了口气,一时间笑语晏晏,一团和气。 第二十三章 酒恶时拈花蕊嗅(2) p>  宴会持续了很长时间,宴毕,石皇后移驾偏殿,按照惯例召了些命妇进了偏殿说话,姚贵妃和其他妃子也陪同在旁。 皇甫老夫人和夫人被宣召,而尤氏被落了下来。 剩下的人则被安排到另一处的偏殿,殿内一角的大铜鼎炭盆袅袅吞吐着热气,麝香兰霭,气暖如春。松弛下来多数人疲乏了,便挨着几依着闭目养神,或是三三两两低声说上两句。 尤氏坐在那,一点一点地绞着绢子,脸色不太好。 她想起皇后宣召皇甫夫人觐见时有人瞥过来的目光,有怜悯,有讥讽,如针般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嫉妒,不甘,难堪一起涌上心头,看向方青然的目光也不免带了怨怼。 方青然浑然不觉,她支着肘,垂着头恹恹欲睡。 一个小太监悄没声地走近,向尤氏招招手。 尤氏微一愣神,忙着起身,刚要行礼说话。 小太监止住了她,眼睛看着方青然,贴近她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 尤氏脸色变了几变,点头。 小太监满意地离开了。 尤氏站在那,捏了绢子顿了一会儿,走近方青然轻声道:“然丫头,你随我来。” 方青然惊醒过来,虽是诧异却没有多问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出了暖阁。 外面的风有些冷,她拢了拢袖子,道:“二夫人这是往哪去》?” 尤氏道:“里面闷,你陪我走走。” 方青然为难地道:“这儿是皇宫内院,恐怕……” 尤氏道:“我早年进过宫,知道哪个地方能去,你跟着我便是。” 方青然觉得有些不妥,却不好拒绝,只得跟在她的后面慢慢地走着。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皇宫,却见亭台楼阁,雕甍绣槛,时值深秋,树木大半凋零,更加显得肃穆庄严。 走了一截,迎面来了个摸样清秀的宫女。 尤氏上去行礼,笑道:“这位姑娘,请问哪里有歇脚的地方?” 宫女看了她几眼,笑道:“前面有个供人小憩的暖阁,婢子带夫人过去。” “多谢了。” 两人跟着她到了间暖阁,推开门,只见地面铺着紫红色绒毯,正中放着一张圆桌,摆放着一套青瓷茶具,下面摆放两个绣墩。中间一道帐幔半挂起,里面是一张紫檀罗汉榻,上头铺着紫红色绣褥,一方蟒纹大红缎子靠枕和引枕。 宫女道:“这儿少有人来,夫人暂且歇歇脚。” 尤氏道谢,有些不好意思,道:“还要叨唠这位姑娘,我这会儿肚子有点痛” 宫女笑道:“夫人随我来。” 尤氏赞道:“姑娘是个心善的,”转身叮嘱方青然,“我去去就来,你就安静地待着,这宫里的禁忌多,千万别冲撞了贵人。” 方青然应着,待两人走后,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室内的摆设,打发时间。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尤氏回来了,刚要迎上去,却被那说话声钉住了。 “娘娘,您当心点,要不,婢子叫人来送娘娘回宫去?” 一女子娇软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道:“不用,就在暖阁里歇歇就好……呃,若不是那个女人,我早早回了,听那些人废话……” 方青然知道来人是宫妃,若是莽撞出去可能会引出祸事,情急之下,瞧见墙角有个半人高的橱柜,一弯腰钻了进去。 这时,两人进来,透过缝隙看去,却是姚贵妃歪歪倒倒地被一个宫女扶着径直入了内室,跌坐在床上。 她云鬓微乱,檀口微张,想是因为喝了酒,那张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泛起酡红,一双眸子如秋水蒙蒙,勾人心魄。她靠在靠枕上,嘟哝道:“水……水……” 那宫女忙着倒了杯茶给她,她就着她的手喝了,闭着眼,依然歪回去。 宫女无奈,扯了被褥将她盖上,静静地守在一边。 方青然大气也不敢出,只希望两人快点离开。正想着,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是踩着了她的心尖上,她暗暗叫苦,以为是尤氏返回。索性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屋子里响起宫女的声音,“婢子见过王爷。” 来人“唔”了声,只这仅仅一声已经让方青然魂飞魄散。 第二十四章 酒恶时拈花蕊嗅(3) p>  衣袂飘风,一角海水金线缠丝的衣袍从橱柜前掠过,只听得姚贵妃呢哝辗转,“筹,是你么?……” 隶王爷声音温柔,完全没有人前的冷酷暴戾,道:“越儿,你怎得喝了这么多酒?” 姚贵妃苦恼地揉着隐隐生痛的额角,道:“不过一杯而已……那酒的味道甚好,”她咯咯地笑,手臂缠上了隶王的脖子,长袖滑落,露出一截如藕白般的胳膊,娇软地,“我知道你不放心我,自会来看我的……十天了,十天了,你都不来看我……” 隶王无奈,宠溺地道:“小五儿回来了,总得收敛些才是。 ” 姚贵妃笑,媚眼如丝,将唇贴近他的脸颊,轻声道:“我知道啊,所以,我在这儿等你……你放心,不会有人来,雁书去守着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像是久旱逢甘霖,在他的脸上啄吻着,柔白的手不老实地探进了他的衣襟。 现在的她,衣衫半褪,露出如雪般的肌肤和那抹弧度,如水的眸子雾气氤氲,红唇微嘟,不尽的娇美柔弱,宛如十几岁的少女。呼吸间,醇厚的酒香混着女人特有的体香充斥在他的鼻息间,让他熏熏然。 他喉结滑动了下,覆身上去。 窸窸窣窣地,夹着男人的喘息和女子细软的申吟,像是不堪痛苦,却又是极致的欢愉。 方青然闭紧眼睛蜷缩着,大脑一片空白,全身冰冷,耳根处撩上了热气。虽然她不经人事,但也知道外面正在做什么。 隶王,姚贵妃,竟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做这般苟且之事!果然,这皇宫是龌龊肮脏黑暗的。她想起那个刺客所言,想起那丛轿子中掼出的那柄利剑,冷汗层层湿了她的后背。 如今,她唯有期盼尤氏不要回来,或许自己还有机会逃得一线生天。尤氏?头脑里忽然闪过丝什么,快得让她抓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对于她来说像是过了千年万年,外面终于云消雨散。隶王略显黯哑的声音,“我唤雁书进来给你收拾一下。”窸窸窣窣地去了。 果然,那燕书进来小声地喊了声娘娘。 姚贵妃想必疲累之极,嗯了两声。 又听得窸窣之声,一股清冽的香味燃起,逐渐驱散了空气中那yin靡之气,雁书道:“娘娘,撵子在外面等着,您是不是先回宫?” 姚贵妃顿了片刻,幽幽地道:“他呢?” 雁书道:“王爷说现在是非常时期,等两天闲了便来看您。” 姚贵妃不语,由着她将自己收拾齐整了,扶着出了门。 方青然听得那脚步声下了台阶,方才稍稍动了动已经僵直的四肢,想着待会儿便寻条路出去。 然而,外面骤然响起雁书的呵斥声,“什么人?敢在这宫里乱走?” 尤氏惊慌的声音,“贵妃娘娘?臣妾皇甫尤氏叩见贵妃娘娘!臣妾贸然冲撞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姚贵妃很是不耐,道:“皇甫尤氏?你不在前厅待着,到这儿做什么?” 尤氏嗫嚅着。 “大胆!娘娘问话,还不快点回答?”雁书声色俱厉。 尤氏打了个寒噤,叩头道:“臣妾不敢,臣妾无事走走,本来想要在这歇上一会儿,谁知肚子疼……” 姚贵妃无意听她啰嗦,道:“既如此,时辰不早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尤氏道:“回娘娘,与臣妾同来的还有个内侄女,臣妾让她在这等着……” “啪”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姚贵妃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甚至发颤,道:“你,你说什么?这暖阁里还有人?” “是……”尤氏不知道哪里冲撞了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没有等姚贵妃反应过来,雁书早已跳起来冲进了暖阁。里面一切如旧,后窗闪了一条缝隙,扶着窗台看去,树木扶疏,却不见半个人影。她倒吸了口凉气,目光落在那橱柜上,柜门还微微有些动。 很显然,一直有人躲在这橱柜里,然后从后窗逃出。也就是说,今日这暖阁里发生的一切都被那人收入了眼底! 姚贵妃手把住门框,细白的手背上青筋鼓凸,一张美脸白得如纸,嘴唇微微哆嗦着。 雁书一下子跪了下去,“娘娘饶命!” 姚贵妃死命地抠住门框,指甲断了也不自知,毕竟在宫闱里浸淫了多年,短暂的惊恐后,她咬牙道:“快!一定要把人堵住!” 雁书忙着爬起来,就往外冲。 姚贵妃又喊住了她,眼角的肌肉抽搐着,美脸狰狞可怕,道:“去告诉王爷一声!要快!” “是!”雁书急急忙忙地去了。 姚贵妃像是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无视跪伏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尤氏,茫然地看着天边。 暮色渐沉,红墙黄瓦,重檐屋顶成了灰蒙蒙的巨大身影,风声渐冷,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铺天盖地的寒意将她重重笼罩。 第二十五章 漏声残(1) p>  方青然提着裙角,凭着记忆飞快地往来路上走。 汗,湿透了她的后背,鬓角浸湿。 她很清楚,在这个宫里多停一秒,死亡就接近她一分,以她的身手根本无力对抗皇宫侍卫。只是,她还要搏一搏!本能地,她想在最快的时间里见到皇甫夫人,或者说出宫,无论如何,她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条路上,有个少年正急匆匆地往这边赶。 走了一截,只见偌大的皇宫偶然有一两盏宫灯亮起,终于隐约听到前面有人声,她长吁了口气。 然而,后面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人影晃晃,一队侍卫急速地向她这边赶过来,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听到刀拔出刀鞘的声音,看到那刀闪着幽幽的寒光。 她手足冰冷,一个转身拐上了另一条小路。 “站住!”有人吆喝着,脚步加快。 方青然置若罔闻,直往前冲。纵然是坠落悬崖的那一刻,纵然经历了深谷的劫杀,此时,一向沉稳镇定的她也萌生了绝望之意。 耳边响起了环佩叮当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只见几个宫女拥着一人缓步走来,幽暗中看不清那妇人的脸,远处的灯光映着她高髻上的凤头金钗有些晃眼。 方青然紧绷的神经蓦地一松,疾走几步,“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在倒下的一瞬间,手掌咯上了一块尖利的石头,刺心的痛从掌心传来。 “什么人?”一宫女呵斥道:“皇后娘娘在此!”声音略有些熟悉,正是石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方青然就势将身子趴伏在冰冷的地面,声音颤抖着,“民女方青然见过皇后娘娘!惊扰了皇后凤驾,民女罪该万死!” 大宫女走近她,仔细看了两眼,回禀道:“回娘娘,好像是哪家的小姐……” 因为走动,上好的衣料摩擦着发出轻柔的窸窣声,一双嵌着硕大两颗明珠的木屐稳稳地停在她的眼前,头顶上是一个冰冷而散漫的声音,道:“方青然?是皇甫夫人的内侄?” “是,” 大宫女恍然道:“婢子记得皇甫夫人念叨着一位小姐,想必就是你了?” “正是民女,民女不小心迷了路,请娘娘恕罪。”方青然身子俯得更低了,瘦削的双肩在冷风中不禁瑟缩着。 石皇后慢慢地道:“抬起头来。” 方青然慢慢抬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见到这稳坐中宫的石皇后,容貌模糊,只是那眸子太冷,是种俯瞰众生的冷漠。 石皇后眸色莫测,片刻,微微舒了口气,道:“看着是个识事。”目光淡淡地瞥向不远处在黑暗中踟蹰不前的人影,嘴角微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声音稍温和了些,“起来吧”。 大宫女搀起方青然。 方青然只觉得脚底发软,勉力站住身子,微垂着头,嗫嚅道:“多谢皇后娘娘。” 石皇后似是与她说话,又像自言自语,道:“本宫最是欣赏皇甫夫人,想必,她教养出的人也是不差。也罢,”她轻笑,“本宫送一个人情给她。”她吩咐着,“拿着本宫的牌子送这位姑娘出宫,交给她的家人,不得有所怠慢。” “是。”大宫女应着,笑微微地向方青然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姑娘请。” 方青然压住心头的狂喜,连忙叩谢。 身后,石皇后淡淡地看着她两人的背影渐渐溶入黑暗中,忽然开口道:“嬷嬷,你看她怎样?”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处险而不惊,进退而有度,这份气度倒是不容小觑。” 石皇后笑笑,道:“是么?难怪皇甫夫人怜她几分,只是可惜了……” 那嬷嬷像是想到了什么欢喜的,道:“今儿这般折腾下来,老奴倒是期待着看看那人的嘴脸呢!” 石皇后似乎也忍不住笑,道:“本宫想象的到!无论如何,本宫给了皇甫家一个人情,至于这丫头是否有运气活着走出去,就不是本宫能掌控的了!” 嬷嬷顿了下,迟疑道:“老奴不懂。” 石皇后心情仿佛很好,道:“你知道本宫明明有很多机会拿那人的歼情,却忍了这么多年,这次,反而借着这丫头的手揭开,是为什么?” 嬷嬷摇头。 石皇后眯眼瞧着墨染般的天空,一字一顿,像是从齿缝中挤出,道:“本宫要看着他头顶上这顶绿帽子能被染到何种地步!” 嬷嬷悚然低头,不敢再说。 石皇后站在那,胸中那沉郁很久的一口气徐徐地吐出,陡然轻松了很多。 她想,这天,终于快要变了! 第二十六章 漏声残(2) p>  终于,看到了那宫门就近在咫尺,方青然轻轻地舒了口气。 大宫女微笑着,道:“姑娘慢走,婢子只能送到这儿了。” 方青然诚心地道谢,“多谢姐姐了!代请叩谢娘娘的天恩。” 大宫女不置可否,转身轻盈地离开。 方青然一步跨出了门槛,听着那门吱呀着在背后关上,腿脚一软,伸手扶住了门前冰冷的石阶。仅仅这一个兜转,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小姐!”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接着一盏灯笼晃悠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冲到自己的面前,却是拾翠。 见到方青然安然无恙,如释重负,忙不迭地扶住她,“小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注意到她的脸色,打住了话头。 方青然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她的身上,用微不可听的声音道:“夫人呢?” 拾翠低声道:“夫人说小姐在宫里被一位贵人留住了,要婢子在这儿等着,她说要先回府去见轩公子。”她想起皇甫夫人离开那难看至极的脸色,还有尤氏那失魂落魄的摸样,本能地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方青然眸光微闪了下,道:“快走!越快越好!” 马车停在壁角里,只能模糊看出个轮毂,堇色听到脚步声掀开帘子,见到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小姐……” 拾翠动作迅速,托着方青然上了马车,落下帘子,冲着那沉默的马夫简短地道:“走!” 车夫抡起鞭子,”啪“的一声脆响,在空寂的黑暗里声音甚是刺耳响亮。车轮碌碌而行,以最快的速度往将军府驰去。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从临街人家的窗口漏出一点两点昏黄的灯光,朦胧而遥远,耳边只有单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方青然缓过了神,这才感觉到汗湿的衣衫贴在肌肤上黏黏的冰冷,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拾翠将一方绒毯披在她的身上,又体贴地递过来一杯热茶,低声道:“小姐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方青然果然觉得嘴唇干裂,她大口地喝了半杯,长长地出了口气,头脑慢慢清明,一丝一点地回想着今天所遇到的一切。 所有的事情看似是巧合却让人总是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实际上,她的存在几乎不为人知,石皇后却指明让她进宫又不曾表现额外的关心;宫里是不可以随便走动的,尤氏最是卑琐胆小,却拉了她出去,又因肚子疼离开;那个指路的宫女热情而体贴;还有那个暖阁,应该是姚贵妃平日歇息的地方,不然她不会如此随意妄为!…… 无形中似乎有一只手引导了这一切,甚至姚贵妃的醉酒都在算计之中!她猛然坐直身子,手,紧紧抓住绒毯,心中电光火石般地蓦然炸开:姚贵妃与隶王的秘事不是一日两日,宫里有心人太多,却从来没有人敢置喙一二,但是为什么要在今天由自己撞见? 她想起石春绯矜持的微笑,想起石皇后难得的宽容,心,沉入了万丈深渊。她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将皇甫家,隶王都算计了进去! 她的声音因为急促而稍显尖利,“掉头出城!” 拾翠和堇色茫然。 堇色道:“这时辰城门已经关了……” 拾翠却掀开帘子道:“王二,出城!” 话音未落,便听到马蹄声打了个趔趄,车子剧烈地颠簸了几下,几个人的心刹那间沉了下去。 幽深的巷道,逼仄冰冷,一个又一个的身影如幽灵般从巷道的两边站起,一点,两点的寒芒闪动着。 方青然盯着外面,眸子如冰凌般,低笑声,道:“果然!”手摸上了短剑的柄,带着微微的温度,锋利透过剑鞘丝丝渗出。她并不去看两人的脸色,淡淡地道:“你们怕吗?” “……不怕!”堇色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短暂的惊恐后便镇定下来,道:“婢子不怕,小姐,婢子一定会陪着小姐。” 拾翠镇定地道:“夫人回府一定是有所安排,我们会等到的。” 方青然道:“但愿吧!”那一刻,她的脊背挺直,眸光灼灼如星,不再是那个单薄的柔弱少女,那一刻,她沉静自若,风华绝世。 无声地,那些人影如蝙蝠张开双翼落下,逼近,她们已经看见那一双双嗜血冰冷的眼睛,看见闪着寒光的刀光剑影,看见渐渐逼近的死亡! 第二十七章 漏声残(3) p>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里蓦然摇曳出一片灯光,却是个青衣人提着一盏八棱鎏顶的宫灯慢吞吞地走着,随后是一顶四人抬着的青帷小轿。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轿子和人镇住了,拔出的刀刃迟滞了,气氛有些诡异。 轿子缓缓落定,青衣人淡淡地抬眼,他的身材颀长挺拔,脸上像是蒙了层面具,神色僵硬,唯有那眸子如敛了万丈星芒,让所有的人心神都为之一震。 黑衣人互相看了眼,一人沉声道:“我等只是奉命而为,无意伤无辜性命!这位公子请退开!” 青衣人扯了下嘴角,道:“据我所知,这马车里不过是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不知怎地得罪了众位,还是,因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杀人灭口?” 其中一黑衣人瞳孔猛地收缩,煞气毕露,冷笑道:“如此,在下成全了!”说完,微一抬下颌,像是默契多年,就近的几个黑衣人人骤然拔身直直地向马车冲去。一柄柄雪白的刀刃挟着寒风从不同的角度直刺了进去。显然,对方并不想意外生事,只想速战速决,将马车里的人一招毙命! 眼前骤然一花,宫灯炸开,白色的雾气腾起,瞬间弥漫开来,有淡淡的香味窜入鼻息间。 “有毒!”有人惊呼声,本能地掩住了口鼻,撤身后退。 等迷雾稍稍退去,他们四顾茫然,那马车依然停在那,而那青衣人和青帷小轿早已不见踪影。 一人几步上前,挑开帘子,骇然回头道:“不好了!大人,人不见了!” 黑衣人首领恨恨地一跺脚,咬牙道:“可恶!”略一思忖,“快!去城门口!务必要劫杀了她!” 话音刚落,人已经如流矢般地射入了黑暗中。 偌大的城门紧紧关闭,两个守门的士兵缩在角落里正在谈笑着,突然听得有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他们不免惊动,更是警觉地握紧长矛,循声看了过去。 远处,一辆马车急驶而来,旁边的一匹快马上一人高举着一块牌子,喝道:“军机要务,开门!!” 行到面前,一士兵借着灯光一看,一块黑底镶玉的令牌闪着莹莹的幽光,他认的这是大内皇宫的出入令牌,他慌得行礼,“大人!” 那人端坐在马上,面貌模糊不清,不耐烦地道:“快点,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吗?” 士兵诺诺着,和同伴用力扳动铜栓,“嘎嘎嘎嘎”,沉重的城门发出刺耳沉滞的响声,一点一点地,露出一条缝隙。 又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有人厉声喝道:“关门!关门!此乃是北萧歼细!” 两个士兵一愣,两国正在交战,对这北萧歼细最是敏感,手下缓了一缓,门顿住了。 “闪开!”那人手臂一扬,“啪啪”两声鞭响,将两人抽到一边,翻身下马冲到门前去扳门。 “嗖嗖!”一只只的羽箭破空而来,饶是他退得快,一只箭头正中左肩,他闷哼了声,拼尽力气将大门拉开半面。 那车夫扬鞭纵马,马车冲出了城门,与此同时,羽箭如飞石般,更急,更多。 那人一个翻滚,一把抓住车辕,却不料又一箭射中他的后背,手不由地松开。说时迟那时快,帘子翻起,一条黑色的鞭影甩出,正缠住他的腰,一拉一扯间将他拽入了马车中。 整个动作迅速快捷,一气呵成。 等到黑衣人气急败坏地追到面前,“轰隆隆”一声,一根巨大的滚木突然从半空中坠落,马儿惊嘶着,前蹄高高扬起,后面的止步不及,几匹马儿撞在一起,饶是马上之人反应极快,翻身避开,也有一人坠马。 滚木撞击到地面,生生砸出了一个大坑,灰尘扬起,正好横亘着阻了他们的去路。 黑衣首领目中迸射出慑人的怒火,瞪着城门外黑暗中越来越远的马车,扯着缰绳,由着马儿在原地滴溜溜地打圈。 远处一处高脊上缓缓站起一人,身材单薄偏瘦小,簇新的衣袍,腰间系着嵌着夜明珠的玉带,尚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还有一丝怅惘,喃喃道:“方青然,这一别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以后你还会想起小欢子吗?……”他苦笑。 没有人回答他,四周唯有风声猎猎,苍穹沉凝。 第二十八章 漏声残(4) p>  马车在黑夜里奔驰着,不知过了多久,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车厢里的一角挂了一盏八角琉璃灯发出莹莹的光芒。 负伤那人侧躺着,双目紧闭,脸上血色全无,后背和胳膊上分别插着一支羽箭,箭尾随着马车的轻轻摇晃颤动着。 拾翠半跪在他的身旁,一手握住箭身,咬牙用力,“噗”的一声轻响,鲜血随着拔出的利箭喷射而出,那人哼了声。 她不顾脸上被溅上的鲜血,一手按住伤口,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白色瓷瓶,用牙咬开,上药,再接过旁边递过来的一根布条,缠上打结,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十分娴熟。 另一个伤口也如法炮制,最后,她擦了擦额头的汗,长长地吁了口气,瘫软般地跌坐在一边,抬眼却是堇色惊疑的目光,方青然淡然的神情,她勉强笑了下。 此时,那人沉沉地昏睡过去,车厢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方青然声音平和,道:“拾翠呢?” “拾翠”跪直了身子,很恭谨地,道:“姑娘息怒,婢子只是遵命保护姑娘,至于拾翠,她很好。” 方青然默了下,道:“这是去哪?” “拾翠”刚要说话,马车剧烈地颠簸了几下,停住了。 几人对望一眼,神色都凝重起来。 原先漆黑的荒岗上燃起了火把,一队人马缓缓而来,为首之人俊眉朗目,器宇轩昂,眸色沉沉地盯着驾马之人。 车夫头戴着一顶斗笠,遮了面容,他似乎对对方的出现早有准备,一手勒紧缰绳,一手轻轻叩击着马鞭,一副漫不经心的摸样。 为首之人声音清冷,却温和有礼,拱手道:“多谢这位侠士相助,在下皇甫轩有礼了。” 车夫顿了下,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道:“楚公子谬奖了,这本就是在下的私事,倒是劳烦公子相助。”说着话,将斗笠掀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美脸庞,目光深邃,潋滟着淡淡的紫芒,唇角虽然含着笑,那笑却不达眼底,即使披着粗布麻衣,无形中却散发出一种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 楚轩低咿了声,眼眸里满是震惊,道:“你?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在……”他顿住了话头。 皇甫尚鸣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道:“我对皇甫家最是不信任,所以,我还是亲自过来看着才放心!” 楚轩脸色微变,微笑道:“既然大哥回来了,怎得不回府?” 皇甫尚鸣笑着,带着丝讥讽,道:“你确信欢迎我么?” 楚轩有点尴尬。 皇甫尚鸣整了整颜色,道:“这人我带走了,劳烦你回去告诉夫人一声,尚鸣欠她一个人情,若有机会,定当厚报。” 楚轩忽地冷笑道:“你错了,这人与你无关!”他策马往后退了步,左右呼啦围上来,将马车围在中间,腰刀拔出了一半,蓄势以待。 皇甫尚鸣眯了眯眼,淡淡地道:“皇甫公子这是要强留么?” 楚轩摇头道:“不,对你我不感兴趣,也不敢。我要的是然儿!她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带她回去。” “回去?”皇甫尚鸣冷笑,“你和皇甫家囚禁了她多年,难道还要为了你的一己私利再囚她一生?我倒是好奇,若是她随你回去,你是将她藏于暗处,始终不见天日?还是你能舍了你的雄心壮志,许她一世良缘?” 楚轩噎住了,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十分难看,半晌,冷笑道:“你又比我强在哪?为了她,你能舍了……你该知道,你的家族不会容你自主!” 皇甫尚鸣轻描淡写地道:“没关系,他们不容,我也不在意,”偏了脸向着马车,声音略沉,认真,字字清楚,“对于我来说,江山,美人,都不足与她相比!” 楚轩勃然色变,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要将他看透,半晌,声音喑哑,道:“我,要听她的意思。” 皇甫尚鸣犹豫着。 这时,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露出方青然微白的脸,目光淡漠,她道:“楚轩,你想听什么?” 这一声“楚轩”无形中更是拉开了彼此的距离,不过楚轩没有在意,他见她无事,先是欢喜,再瞧着她神色淡漠疏离的摸样,心头一点点地冷却下去,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然儿,我……” 方青然微微一笑,如夜色中蓦然绽开的花儿,清娆而幽然,声音很轻,一字一顿,道:“很早我便说的很清楚,公子是翱翔九天的雄鹰,胸怀大志,而我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向往的是与世无争的生活,无德无能陪伴左右。所以,请公子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楚轩固执地道:“不!然儿,四年里,我们彼此扶持,彼此信任,你怎能舍我而去?我知道你心有怨怼,但是你该知道我对你的真情,给我时间,我会扫除一切障碍,我许你,”他深吸口气,“我许你江山如画!” 方青然笑,风轻云淡,道:“感君好意,青然无以为报,”顿了下,“只是,今日的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所以,这深宫皇墙围筑非我所想,这江山如画我无意添笔!楚公子,你我就此别过,从此山高水阔,与君再无相见之日!”说完,就要放下帘子。 “方青然,你好狠!说放手就放手!”楚轩失态,咬牙道:“你是不是早就与他暗通款曲?是不是早就想好了退路?” 方青然脸色突变,眸如坚冰,手指捏着那半落的帘子,冷冷地盯着他。然后,落帘。 楚轩身子摇晃了下,张张嘴,却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悲哀,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向他汹涌而来。 他真的在乎她,真的想要携她手,与之偕老。只是,他想要的太多,所以他顾忌得太多!他以为她是不同的,她总会化险为夷,会一直等着他。 好像,他错了。 皇甫尚鸣沉静地看着,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然后扬鞭,马蹄抬起,车轮碌碌,根本不去看他的脸色变化。 楚轩勒马站在原地,无视手下人询问的目光,愣愣地看着那马车驶过自己的面前,一步步驶远。突然,他对着马车的方向,大声道:“皇甫尚鸣,你我之间还没有定输赢,总有一日,我要夺回我所想要的!” 慢慢地,他挺直了身体,眸光灼亮逼人,他想要的已经指日可待,既然他可以得到江山,还有什么得不到的?江山,美人,他都要! 至于,今天的事,不久他会得到最真实的内幕!无论是谁,动了他的然儿都要付出代价! 他振了振缰绳,慢慢地吐出几个字,“回城!”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二十九章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1) p>  马车一路疾驶,直到天破晓时才慢慢缓了下来。 方青然掀开帘子,只见天空高远,树木萧条,一堵白墙绿瓦的院落掩映其中。早有人匆匆过来,先是将那负伤之人抬下,拾翠跟着跳下,向方青然伸出了手。 方青然伸手,然而就在搭上她的手的一瞬间,另一只手伸过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她低头,却撞进一双幽邃的眼眸里,其中的深情如海水般汹涌,要将她吞噬沉溺。 她错不开眼,直到那手掌握住自己的手,温暖将柔荑包裹,她舒了口气,万千的重担似乎在刹那间卸下,从来没有的安心和平静。 皇甫尚鸣握住她的手,几乎是不费力地将她接到怀里,四目相对,他声音黯哑,温柔缱眷,“丫头……” 方青然冰筑多年的心防轰然倒塌,低了眸,柔顺地依靠在他的怀里,将脸贴近他的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却加快的心跳,嗅着他那特有的淡淡的苦荇气息,温暖将她环绕。 她想,原来,她也是想念他的。 皇甫尚鸣对于她的柔顺是爱到了骨子里,抱紧她,几乎要嵌入自己的身体、骨血里。差一点,只差一点,他 的然丫头可能就要和他天人相隔,想到她所经历的危险,他后背泛寒。真好!他的然丫头还好好的! 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放她离开左右。 他用脸蹭着她的秀发,她娇嫩的肌肤,似乎是要一次又一次地确定她的存在,她的安然无恙,喃喃着,“丫头,然丫头……” 旁边的人自觉地撇过脸,最后下来的堇色有些发愣,被拾翠扯了下,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儿,皇甫尚鸣才平复了心情,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们进去吧,” 方青然由着他牵着手进了院落里。 这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打扫干净,宽敞整齐,甬道边垂手立着一溜排的家仆和丫鬟。 一个管家摸样的中年男子恭敬地行礼,道:“属下迟鹏拜见主子。” 皇甫尚鸣点头,道:“都安排好了?” “是,”迟鹏目光在方青然的脸上溜了下,便低了眼。 皇甫尚鸣捏了下方青然的手,道:“一路奔波累了,先去洗漱,再吃点,好好休息一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问,等会儿,我一一告诉你,好不好?” 方青然点头,由两名丫鬟领着去了。 皇甫尚鸣目光恋恋不舍地跟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转了脸,脸色微凛道:“好好照顾王二,另外安排妥当,我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赶路。” “是。”迟鹏应了声。 皇甫尚鸣长长地出了口气,多日的奔波和焦灼终于卸了下来。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一方兽鼎里袅袅冒出热气,香味清冷却微凛。 方青然披着肥大的长袍,如藻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被热水蒸腾过的脸儿浮着淡淡的红晕,一双眸子氤氲着霭霭雾气,清新美丽如出水芙蓉。 她赤着脚走到矮几前,坐下。 一个丫鬟半跪在她的脚边,动作轻柔地用一条柔软的毛巾为她轻轻揉搓着长发,另一人在她的面前布上了膳食,简单却胜在精致,色香味俱全,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她慢慢地吃着,优雅得体。 少顷,换洗过的皇甫尚鸣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他摆手示意两人离去,然后很自然地坐在她的身边,为她拭着头发。 空气里弥漫着满满的轻暖温馨。 方青然低着眸,长长的睫毛微翘,沾了汤水的唇色润泽饱满。 皇甫尚鸣轻笑,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故意摔倒戳破了手掌;第二次见你,你正推开窗户,那时节,梨花正艳,你的唇如娇嫩柔润的花瓣,那晶莹的泪珠沾在睫毛上将坠未坠。那时,我便想揽你入怀,保护你,不让你再受到一点委屈。”说着,忍不住觉得好笑,“想你那时不过十多岁,竟然动了我的心。” 方青然纵然淡定,被他如此一说,也不觉得脸上发热,横了他一眼,几分娇嗔,几分风情。 皇甫尚鸣哪里看到过她如此摸样,柔情如水般泛滥,将手指缠上她的一缕秀发,贴近鼻尖轻嗅,低声道:“然丫头,有你,真好。” 两人静静相偎着,这一刻,都彻底放开了彼此的心扉,真情流露,不尽的柔情蜜意静静流淌,岁月却是如此静好。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章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2) p>  良久,方青然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皇甫尚鸣将下颌抵着她的头顶,道:“十日前,末朵,咳咳,就是那个拾翠给我传了信,说是你在皇甫家庙被黄蜂袭击,我便心有不安,将所有的事安排后便日夜兼程赶了过来。 幸好,我来得及时。” 他想起自己接到那信,想象她受到的惊吓,所处的险境,乱了心绪,无论属下如何苦口婆心劝阻,他还是不能放心。他想,若是没了然丫头,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王位、江山、荣华富贵对于他来说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 于是,他披星戴月,以最快的速度赶了来,却被告知然丫头陷身宫闱,生死未卜,一时间他失了主意。情急中,皇甫夫人见到了他,一向不待见他的皇甫夫人向他郑重地拜倒,甚至是请求,她道:“我无法救她,但是我相信你能!我虽然对她有所图谋,但是养她四年,还是舍不得她。你若能,便带她走!离开这片肮脏血腥的地方,去过想要的生活!……” 他答应了,细细算了可能,算了退路,甚至去见了那个少年达成了协议,用那张令牌带着她出了城门。即使当皇甫轩终于得信赶来时,他也坚决不会放手,今生唯愿她在左右。 他轻轻地道:“皇甫夫人,她是真心疼惜你。” 方青然无语,揪住他的衣袍,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声音闷闷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把那个人换了的?” 皇甫尚鸣想了下,道:“从你再次回到皇甫家,她叫末朵,是三胞胎中最小的一个,最是擅长易容,若不是如此,也瞒不过你。” 方青然无法叙说心里的感受,那种满满的情意。原来,唯有这个人念着自己,护着自己。默然多时,她轻声道:“那么北萧出兵与你……” 皇甫尚鸣迟疑着,片刻,道:“你只记得我对你的好,其他的,与你无关。” 方青然想,是自己多心了罢,再怎么样,北萧和自己也是无关的。她哑然失笑,又像想起了什么,声音有些涩然,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与皇甫家有灭门之仇,你我之间或许有一日……” 皇甫尚鸣坚定地道:“皇甫家或许对方家有谋划,但不会灭方家满门,凶手另有其人。不过,即使真的与皇甫家脱不了关系,我也不会放手。皇甫家于我,”他深吸一口气,“不过路人尔!” 方青然释然,微微一笑,仰起脸,眸色晶亮,道:“那么,若君不弃,青然便不离,天上地下,唯君相随!” 皇甫尚鸣凝着她,微笑,十指相扣,道:“若是你喜欢,我便要了这世间最尊贵的荣华富贵送你,若是你不喜欢,我便陪着你走遍这如画江山,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可好?” 方青然道:“好!” 两人相视一笑,十一岁那年,如雪的梨花压满了枝头,恍惚中仿佛就在昨日,动着小心思的青涩女孩,明朗的少年,只是一眼而已,却是一生一世,牵扯不断。 顿了片刻,皇甫尚鸣又道:“我还有些事没有解决,所以不能带你在身边。不过,我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末朵跟着你,等我事情完了,我必然去找你。” 方青然依然道:“好。” 皇甫尚鸣轻点了下她的鼻尖,宠溺地道:“我的然丫头最是慧黠懂事的,”轻拍了拍她的背,奔波了太久,你暂且睡一觉。” 方青然点头,很自然地将头枕着他的腿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了眼,不一会儿呼吸便沉稳均匀起来。 皇甫尚鸣微笑着,舍不得动半分。 等到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身下是厚厚的绒毯,盖着件薄衾。四下看看,只见壁角嵌着一方矮几,上置一茶壶、玉质的杯子,空气中有淡淡的茶香气息,甚是好闻。 听到动静,跪坐在一边的堇色转过来,欢喜道:“小姐,你醒了?” 方青然唔了声,看向她旁边的一名女子,明眸皓齿,清秀可人。 那女子微微一笑,不亢不卑,俯身行礼,道:“婢子末朵见过姑娘。” 方青然抿了抿唇,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向外张望。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路两边的树木正往后退去,马蹄哒哒,马车的前后左右皆有四人骑马紧紧跟随,那些汉子都是一身黑色劲装,披着斗篷,坐在马背上身板笔直,目不斜视,一看便知道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骑马走在旁边的皇甫尚鸣披着褐色大氅,眉目俊朗,英姿勃发,他转过脸,微微一笑,道:“外面冷,你小心点。” 方青然嘴角微弯,放下了帘子。 她知道皇甫尚鸣不是表面上的简单,不过,若是他不说,她也不会问,因为,她相信他。 没有人注意到堇色的眸光微闪,随即低了脸。 愈往北走,天气越冷,甚至在一天的傍晚飘起了雪花。方青然生于南方本来便很少见到雪,见到如此雪景不禁欢喜起来。她伸出手,接住一片两片的雪花,六棱的花儿落在她的手掌上遇到热便融化成一点水渍,凉凉的。 皇甫尚鸣忍不住摇头笑。 骤然,天空中传来一两声鸟叫声,抬头,却见铅灰色的天空中遥遥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他将拇指和食指相扣,放进嘴里,打了个唿哨。 那黑点盘恒着,打了旋落了下来,竟然是只碧眼金雕,它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 皇甫尚鸣爱抚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伸手从它的翅膀下摸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竹管,倒出一个卷曲的纸,展开,扫了眼,脸色微变,略顿了下,将那纸递给了旁边一人。 那人看后也变了脸色,低声道:“驸马来意不善。”说着,他看了眼那紧闭的车帘,“主子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赶回去,这然姑娘另派人护送即可。” 皇甫尚鸣拧眉,半晌道:“先过了渠城再作打算。” 那人欲言又止。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一章 几曾识干戈(1) p>  雪下得越来越大,天地间唯见白茫茫的一片,车轮滚过的痕迹很快便被覆盖,一行人如同行走在茫茫的雪原中。 天色暗沉,远处一点灯火映入了眼帘,走近前,却是户孤零零的农家小院,柴门紧闭着。 一名随从下马叩响了柴门,很久,方听到有颤巍巍的声音,“谁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门开了一条缝,却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 随从道:“我们迷路了,想借贵地休息一夜,请老人家行个方便。”说着,掏出一锭金元宝递过去。 老人吃了一惊,看着金元宝想拿又不敢,终于摸在手里,裂开嘴,打开柴门,“几位贵人请进。” 除了留下几人安置马车和马匹,其他的人进了正屋。 里面一张断了腿的木桌上放着盏油灯,四面徒壁,一个老妪正瞪大眼,扶着桌子的一角惶惶然地看着来人。 老头道:“老婆子,来贵人了,快去准备些吃的。”搓搓手,局促不安,“贵人,对不住,这乡下地方也没啥好东西,您瞧着……” 皇甫尚鸣一手揽着方青然,微笑道:“免了,烧些热水便好。”他四下打量了番,眉头皱起,“还有空置的房间吗?” 老妪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有,有,西厢房搁着旧物,我去收拾收拾。”颤颤地去了。 不一会儿,西厢房打扫干净,虽然破旧不堪,不过,看着那半新的被褥,方青然知道这家人将最好的都拿了出来。 末朵伺候着方青然简单地洗了下。 几人坐在马车里被颠簸了一天,都觉得疲惫不堪,末朵道:“姑娘您先歇着,婢子和堇色给您守夜。” 方青然刚要说话,门被小心地拍了几下,老妪探进半个身子,满脸的皱纹堆叠,“几位姑娘,我烧了热水,还有些果品,先垫垫肚子,驱驱寒可好?” 末朵看她手里果然提着壶水,怀里兜着什么,不禁笑了笑,温和地道:“多谢婆婆好意了,进来吧。” 老妪小心地走进屋子,将东西放下,手,在身上擦了擦,偷偷地看了方青然几眼。 堇色抿唇一笑,道:“婆婆这是看什么呢?” 老妪有些赫然,道:“我,我,从来没有看过这般好看的小姐……这裙子真好看……。”说着凑近前,想要摸一摸,又不敢。 方青然心头恻隐,笑笑,并不避开。 眼看那老妪的手摸上了衣裙,似乎是年老体衰,打了个踉跄往她身上栽。 末朵手一伸,紧紧握住她的胳膊,笑微微地道:“婆婆小心!”向前一步挡在方青然的面前。 老妪胳膊吃痛,也不敢抬头,佝偻着腰,嗫嚅着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慢慢地退了出去。 末朵看了眼方青然,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凛然。 入夜,积雪反射出莹莹的亮光,一条条黑色的人影无声地从雪地里冒了出来,分开两批,一路向着农舍,一路向着院外的马车停留的方向。 一人附在西厢房的门上听了听,然后用刀一点一点地拨开门栓,屋子里依稀可见被褥耸起,他蹑步走近,抡刀劈了下去。 就在这生死一瞬间,被褥突然翻起,他大惊之下,向后缩身,手中的刀势不减,要生生将床上之人劈于刀下。 一声清斥,一柄长剑闪着寒光以雷霆之势从侧面刺来,他无奈再退,将空门露出。 方青然揉身扑上,一送一收,只听见轻微的利刃入皮肉的声音,黑衣人僵直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罩后的眼睛却如死鱼般地鼓起,“当啷”一声,刀落下,他摇晃了两下扑通倒地。 猛地,门被大力推开,皇甫尚鸣挟进了一股冷风,“丫头!”瞧见这一幕微一顿步,随即松了口气,拉了她入怀,“怎样?” 方青然摇头,凝神听了听外面刀剑缠斗的声音,语气平静,道:“敌人多吗?” 皇甫尚鸣道:“应该能应付得了。” 两人走出,末朵和堇色随后,却见不大的院落里一片混乱,双方缠斗在一起,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骤然,一声马儿长嘶,皇甫尚鸣脸色突变,纵身跃起,冲出了院落,原来围拴在马车左右的马儿状如发疯般扬起四蹄,奋力想要挣脱羁绊,还有几匹马儿半跪在雪地里,嘴里吐着白沫。 看护马儿的四名死卫有两人受伤,一人已经丧命。 下手的黑衣人见此,仰天打了个唿哨,急转身往远处掠去,原本苦斗的也纷纷撤身退走。 皇甫尚鸣手一扬,数点寒芒如炽破空激射,顿时倒下数人。 剩下的黑衣人并不停留,转瞬便消失在雪地里,而雪地上横着几具尸体,有自己的,也有对方的,鲜血染红了院子内外。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二章 几曾识干戈(2) p>  暗卫们忙着打扫收拾残局,一人禀告道:“禀主子,伤亡五个弟兄,”迟疑了下,“马儿被下了毒,恐怕……” 皇甫尚鸣知道他没有说完的话,在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脚力损失,原先的计划都被打乱,如果他猜得不错,这只是开始而已。 将来的路途上他们将会不断地遭遇劫杀和意外,也就是说,他们无法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北疆,甚至于,能不能逃出生天都是个问题。 他一向自信,做事细致稳妥,对方却针对他的弱点,步步为营,步步紧逼,让他身陷囹圄。 他抬头,看向北方茫茫的雪夜,眸子冰冷,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剌都!” 方青然静静地站在那,她注意到他人不经意的目光中难以掩饰的怨恨,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皇甫尚鸣不会落到如此境地,手下人难免对自己有怨恨情绪。咬了咬唇,她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走近皇甫尚鸣,伸手,握住他的指尖。 指尖冰冷,因为她的触摸轻颤了下,抬眸,是皇甫尚鸣因为她而温柔的眸。他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想要温暖她,低声道:“然丫头,怕吗?” 方青然摇头。 皇甫尚鸣笑,更握紧了些。 这时,暗卫在院子里的柴垛低下发现了那老妪,她缩着头,簌簌发抖。 皇甫尚鸣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不用害怕,贼人已经逃了。” 老妪张大眼看着他,依然是满脸的惶切不安,喃喃道:“贼人逃了?都逃了?”她慢慢移步。 末朵忽道:“婆婆,你的面具掉了。” “什么?”她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抹,陡然想起什么,慢慢地放下手,原先佝偻的身体竟然挺直了,除了满脸的皱纹,那双眸子竟然有几分媚意。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耳边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皇甫尚鸣沉声道:“你是谁?” 老妪眨眨眼,道:“我?公子这是想要认识奴家么?哎呀,奴家最是喜欢这般俊美的儿郎了!”她声音娇嗲,怎奈满脸的皱纹和臃肿破旧的衣衫,让人几乎作呕。 方青然却听出了她的声音,惊道:“蛇娘子?” 蛇娘子往脸上抹了把,赫然露出张美丽的脸,杏目桃腮,妖媚十分。她娇笑道:“你竟然认识奴家?倒是奇怪了,不过这样也好,奴家倒是免了口舌了。”略顿了下,十分熟稔地,带着几分责怪的口吻,“你这丫头真是个没良心的,轩公子对你情根深种!你倒又勾上如此俊郎君,这怎生得好?” 她这番话说的方青然又羞又怒,听得他人都变了神色。 方青然斥道:“你胡说什么?” 皇甫尚鸣紧了紧她的手,看着蛇娘子,笑微微的,眸子却冰冷至极,道:“楚轩果然是个人才,连你这般上不了台面的的人物都能收为己用,我想知道,你与这伙黑衣人有什么关系?” 蛇娘子道:“他们么?是巧合吧,”看向末朵,“我倒是奇怪,你这丫头是怎得看穿了我?” 末朵道:“我善于易容,想必是因为平日多注意人的神情变化。” 蛇娘子了然,道:“真是个可造之才,不若你拜我为师可好?我将所有的都传于你。” 末朵微笑道:“多谢厚爱,婢子岁不才,却懂得择师需慎重。”这一番话便是讽刺她滥情银荡,不屑为师。 蛇娘子冷笑道:“真正不识抬举!”转向方青然,“姑娘和我一起走吧,楚公子还等着呢。” 皇甫尚鸣道:“楚轩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确信你能全身而退?” 蛇娘子向四周梭巡一眼,见暗卫围成一圈,虎视眈眈,嫣然一笑,道:“鸣公子这是要对奴家动粗么?”她手捂胸口,作伤心状,“亏得奴家第一眼见你便动了情,你这般真正让奴家碎了心!” 皇甫尚鸣眸中杀机一闪。 蛇娘子神色一凝,轻击掌,从柴门里走出两个人。一人是堇色,另一人却是那个扮作老头子的人,如今他身板笔直,精光灼灼,哪有半点衰老之态? 堇色被反剪住胳膊,低着头,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方青然悚然变色,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蛇娘子道:“不过送她一粒药而已,”她叹息,“可惜我的大宝小宝贪睡,不然也陪这位姑娘玩玩?” 方青然见识过她的手段,虽然美若天仙却心如蛇蝎,只是不知道她怎得会被楚轩所用。看着堇色被钳制在手,一时间却无计可施。 皇甫尚鸣风轻云淡地道:“蛇娘子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得口,我必然如你所愿。” 蛇娘子笑道:“奴家相信公子的能力,不过,”她指着方青然,“奴家要她!” 皇甫尚鸣脸色突变,周身陡然迸发出冰冷的气息。 蛇娘子暗暗心惊,面上不显,道:“你该知道我的手段,即使你救了这丫头,不过,奴家种的毒你有几分把握?” 皇甫尚鸣窒了下。 蛇娘子又道:“方姑娘,奴家并不逼你,所以,你想清楚,用你的自由换你丫鬟的命,值不值?” 堇色闻言,身子颤了颤,无奈说不出话,几乎要瘫了下去。 方青然沉默着。 末朵咬牙切齿,道:“蛇娘子,你真卑鄙!” 蛇娘子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方青然。 皇甫尚鸣握紧方青然的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须臾,方青然捏了捏他的掌心,挣脱,径直走过去,扶住了堇色。 堇色脸色灰暗,泪水从眼眶里滚落。 蛇娘子赞道:“果然是个有情义的主子!如此,得罪了!”说着,一手扣住方青然的腕脉,往后退了几步,提气纵身,与同伴一手一人,转瞬便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末朵眼睁睁地看着,跺脚道:“主子,姑娘她……” 皇甫尚鸣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脸色沉凝,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挤出,“跟上!那妖女狡猾多疑,注意距离!” “是!”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三章 几曾识干戈(3) p>  白鹿关是南楚和北萧之间的边界,如今有皇甫岌率兵把守,依次是达州、卢州和渠城这三座城池。 达州和卢州曾一度失守,皇甫岌挂帅后突击收回,如今与北萧正处于胶峙的状态。至于渠城是距离战场稍远的地方,所以百姓生活没有受到多大干扰。 此时,晨光微曦,街道上渐渐变得喧嚣热闹起来。 在一家客栈里,方青然正靠着窗子发呆,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她微蹙了下眉,转过身,神色平淡。 堇色顿住了步,低了脸,似乎不敢看她的眼睛,道:“外面风大,小姐当下不要被冻着了。”说着话,便来关窗户。 方青然转身坐在绣凳上,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不发一言。 堇色回身,心头一跳,勉强笑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方青然笑了笑,移开目光。 “小姐,我……”堇色的手垂在身侧,无措地握起又松开,呐呐着想要说什么。 门开了,蛇娘子换了身平常妇人的打扮,皮肤黧黑,相貌平平。她极快地在两人身上溜了眼,笑道:“方姑娘昨晚睡得可还好?” 方青然道:“多谢关心,还好。” 蛇娘子见她泰然自若,不卑不亢,不由有了欣赏之意,道:“本来奴家还诧异轩公子对你如此长情,现在看来,你确实是个不同的,若我是男子也会对你动心。” 方青然嘴角噙着笑,道:“谢娘子夸奖,不过我记得,娘子曾对他下过手,不知道怎得弃了怨隙,甘为驱使?” 蛇娘子想起了当日溪边一幕,啐道:“羞人的事儿莫要提!”随手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分了许多小格,填着各种颜色的泥状物质。 她叹道:“若不是时间紧,奴家倒想与那公子絮叨几句,可惜了,啧啧!”她砸砸嘴,想起皇甫尚鸣那风流倜傥,俊逸脱俗的风姿不禁惋惜。 方青然不说话,她知道皇甫尚鸣定然会紧追不放,只是这蛇娘子太过于狡猾,竟然直往前赶,到了边界的渠城,不知如何才能脱身,她有些头痛。 蛇娘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吟吟地道:“如今姑娘落在奴家的手里,还是收了那些小心思,”她轻佻地用手指滑过她光洁的下颌,“奴家只是对美郎君感兴趣,对美人没几分耐心。” 堇色攥起拳,道:“我家小姐是千金之躯,你敢?” 蛇娘子瞥了她一眼,笑得有几分深意,道:“这个奴家知道,真难得你是个护主的。” 堇色脸色涨红,慢慢地低下头。 蛇娘子正了颜色,道:“这渠城尚且安定,每日都有来往的商客,我已经联系了一个贩卖皮毛的,早饭后便赶路。只是,你这摸样太过于扎眼,要打扮一番。” 方青然道:“好。”便安静地坐在那,由着她将格子里的东西在脸上涂涂抹抹。 不大的功夫,蛇娘子住了手,满意地端详着她,道:“好了。” 方青然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惊诧地瞪大眼睛,镜子里是个脸色蜡黄的小伙子,左脸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黑斑,整个是面目全非。苦笑道:“娘子果然是个手巧的。” 蛇娘子风情万种地将鬓前的一缕发丝压在耳后,道:“这是自然!从这一刻起,你便是我的郎君,她是小姑,还有个老父亲,我们这一家是去京城探亲。郎君,你可要乖乖的哦!” 方青然合作地点头。 于是,蛇娘子同样在堇色的脸上折腾了一番,却是个满脸麻子怯生生的乡下丫头摸样。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四章 几曾识干戈(4) p>  往常一样,早晨,渠城城门大开,寒风凛冽,茫茫的白雪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进出城的人来往不绝,城门口被踩踏出一条湿漉漉的通道。 不知怎的,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农妇被一个出城的妇人碰倒,车上的物什翻落一地。那妇人忙不迭地想要避开,农妇恼了,一把揪住她的袖子,骂道:“不长眼的货!还我的东西!” 妇人哪肯示弱,张嘴回骂,这时本来便是进入城的高峰,被她两人这么一闹,大多数人都停下步看热闹,整个将城门口堵个严实。 守门的兵士发现不对,持着长枪吆喝着过来驱赶,岂料,两人愈发厉害,互相撕扯在一起,甚至于拿起石头和其他的东西互相砸了起来。 旁边的人避之不及,整个场面乱成一团。 易了容的蛇娘子一行本来随着一队皮毛商也被堵在城门口,方青然瞧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正思忖着,突然隐隐听到远处有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不禁心中一紧。 蛇娘子警醒,低声道:“都靠近些!” 须臾间,那声音如轰雷般越来越近。 众人也听到声音,都停住了动作,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 远处白色的交界线上出现黑色的旗帜,一队人马如天边的黑云直压过来,黑色的盔甲,马蹄他过飞扬起的雪尘。 “是北萧的军队!”有人突然惊叫了声。 刹那间,人群被这巨大的惊慌镇住了,无论是要出城的还是进城的唯一的想法便是往城里涌,哭喊声,嚎叫声,不少人被推搡在地,杂乱的脚步从他们的身上踩过,一拨又一拨,城门口乱成一片。 守城的兵士反应过来,尖利的号角声响起,杂着声嘶力竭的吼声,“关城门!快关城门!”守兵舞着刀剑和长矛,想要阻止住疯狂的人群。 然而,无济于事,眼看着北萧骑兵已经近在咫尺,甚至看到他们因为猎物而冲血嗜杀的眼睛。 “噗”的一声,一个士兵劈倒了一名就近的汉子,鲜血飞溅落了他满脸,衬着他冲血的眼睛,甚是骇人。他高高扬起带血的刀,喝道:“退开!都退开!违者死!” 纷乱的人群被镇住了,就在这迟疑的瞬间,城门奋力合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被关在城门外的人们惊觉过来,死亡的威胁让他们绝望,他们扑在门上,死命地捶打着,咒骂着,“开门!开门!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挨千刀的!我还有老婆孩子,我还不想死……” 蛇娘子见势不妙便拖住方青然往城里拉,谁知人群疯狂起来,生生将两人挤散。待她努力站住脚,却发现方青然已经被挤到了城门外。 堇色奋力拉住她的胳膊,“小姐!”。 方青然眼看着那城门就要关上,奋力一掌将她推了进去,在她的手离开那一瞬,她看着她的眼睛,柔和却淡漠,轻声道:“我不怪你,以后无论生死,你我的主仆情意已尽!” “不要!小姐!……”堇色尖叫着,被蛇娘子架住往旁边拖开,她眼睁睁地看着城门在面前关闭,合拢,泪水疯狂地流下。 她是不是错了?如果不是自己,小姐不会落到如此险境!而小姐,自始至终都清楚自己的小心思,却一直没有拆穿自己,她是想让自己明白,在她的心里,她曾经是她相濡以沫的人!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五章 几曾识干戈(5) p>  望着紧闭的城门,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被同胞放弃,庞大的死亡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几乎是所有人停止了哭骂捶打,转过身,脸如死灰地看着逼近的北萧士兵,一点点地退到城门边上,脊梁紧贴着冰冷的城门。 骑兵停了下来,马儿打着响鼻,腥膻气几乎要喷到人的脸上,四蹄焦灼地刨着地面,扬起雪尘。 领头的是个体格健壮,满脸凶相的北萧汉子,他扯着缰绳,以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睨视着这群人。 旁边一汉子哈哈笑道:“这些南蛮子一向标榜礼义廉耻,却舍得将百姓舍弃不顾!” 领头人哼了声,仰面朝着城楼上严阵以待的南楚军士看了眼,声音粗沉,道:“喊话!若是一盏茶的时间里不开城门,本座就要将这些人一个个地杀死!” “是!”旗兵得令,一夹马肚子顺着瑟瑟发抖的人群绕了圈,扯开嗓子喊:“楼上人听着,速速开门迎接哈碌崖先锋入城,尚且保证城里百姓性命,若是不然!”他打个顿。 一人纵马向前,枪尖倏地刺进一人的胸膛,猛地上提,活生生地将人挑在枪尖上,鲜血顺着枪杆沥下,那人痛苦地抽搐着。 那人眼睛也不眨一下,喝道:“若是不从,这就是你们的榜样!” 血腥味弥漫开来,点点洒落,映着北萧兵士一张张狰狞的脸孔,映着百姓死灰般的神色,楼上挺立着的南楚将士都变了脸色。 渠城守备章常脸色肃穆,道:“哈先锋,北萧与南楚之间是两国争战,不可伤及无辜百姓,哈先锋如此行径难道不怕天下责骂?”他深吸口气,“章某记得,贵国太子殿下有言在先,先锋这是罔顾圣意?” 哈碌崖哈哈狂笑,道:“太子仁慈,岂知国仇家恨之深?本座只知道南蛮子该死!”他声音一凛,“本座说到做到,限时一刻,不然你见到的便是这满地的尸体!你可要知道这是你南楚的百姓,你舍了他们的命,如何服众?如何面对你的子民?” 章常脸色煞白,紧抿着唇,按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他守卫渠城多年,因为离战场稍远,并且前有白鹿关、卢州、达州两城作为屏障,几乎没有和北萧正面作战过,却没有想到这支北萧军队绕过直取渠城,让他措手不及。 救或不救?哈碌崖是北萧驸马剌都的手下,以凶残彪悍见称,他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扭转局面,更不能以全城百姓的生死作为赌注!舍了这些人固然不仁不忍,但是,他不敢!唯一期盼的便是附近两州驻兵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消息,解此困境。 一副将目眦欲裂,喝骂道:“尔等狼子野心,此行可诛!我等身为南楚子民,自当为南楚赴死!你若是真汉子,放了那些百姓,你我战上一百回合!” 哈碌崖冷笑道:“可惜,老子没有那份闲情!记着,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说着,他微抬下颌。 手下人了然,粗鲁地将失了魂魄的百姓驱赶整排成三队面对着城楼,每人背后抵着尖刀,森冷的寒意透过棉衣直透入心底,有的人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下摆湿了一片,骚臭难闻。 方青然也在其中,她装着害怕的样子,一边急速地想着退身之法。 镶着黑边的南楚大旗在风中翻飞,城楼上的人都静静地站着,看着,虽有阳光普照,每个人心里却如冰雪覆盖。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死亡一点一点地接近,终于,哈碌崖举起一只手,眼睛盯着城楼,猛地往下一劈。 一排人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雪地。又一排人被推了出来,突然有人扑通跪了下去,朝着城楼上哭喊,“大人,各位兵爷,求求您……小的还有老婆孩子,还有八十老母,小的死了,便是一家啊……”被他这么一喊,原先有些麻木的人们也爆发般地哭喊起来。 哈碌崖冷冷地瞧着,一双狼般的眼睛因为见到鲜血而冲血。再挥手,刀起,剑落,鲜血四溅……这是场真正的屠戮!惨叫声,哭喊声,响彻天地,城楼上的士兵大多不忍地闭上眼睛。 方青然仗着身手灵活险险避开一支长剑,头顶旋起股刀风,抬头,是一张狰狞的笑脸,沾着鲜血的刀劈下。 她瞳孔猛地收缩,腾身迎上。 那人一愣,动作缓了缓,而刹那间胸口一痛,有什么喷涌而出,低头,那瘦弱的少年眸如寒冰,透着嗜血的阴厉,随即退开。 他大张着嘴,直瞪着他,身体晃了晃扑通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跌落在纷乱的人群中。 这一变故发生太快,没有人看到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是因为他的死让频临死境的人们看到了希望,激发了体内的热血和仇恨,有人喊了声,“反正都是死!我们杀了这些北萧狗!” “杀啊!杀啊!……”原先束手待毙的人们不要命地反扑过去。 北萧这次突袭并没有带来多少人马,虽然个个彪悍乍然见了这阵势有点慌乱,眨眼间又倒下了几名士兵,场面变得混乱不堪。 章常看到如此情景,精神一振,喝道:“弓箭手准备!骑兵准备!” 士兵们早就恨到了极点,闻言都振作起来。 哈碌崖砍杀了靠近的几个人,脸色铁青。 一人靠近,道:“先锋大人,我们人马有限,若是两州驻兵得到消息,恐怕于我们不利,不如退走,只当这次给了南蛮子一个教训。” 哈碌崖沉吟片刻,咬牙道:“除了女人和年轻人,其他的都杀了!” 反击的百姓本来只是凭着一股勇气而已,真正对上杀红了眼的北萧士兵根本不堪一击。须臾功夫便尸横遍地,仅剩下的年轻女子和男子或是被横在马背上,或是拖在马后,人马调转头向远处奔去。 背后箭如飞石,却多数落空。长空如洗,冬阳苍白,一片狼藉的雪地上遗留着太多的断肢残骸,鲜血染红了城门一里的土地!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六章 p>  天色暗沉,一处空旷的峡谷处冒出一顶顶的帐篷,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帐篷前围着一簇簇的篝火,铁杆上架着油滋滋的羊肉,冒着香气,北萧士兵显然很是兴奋今日的突袭胜利,围着火堆大口地吃肉喝酒,肆意地笑着。 在距离最远的一个帐篷外是个小土丘,一根粗如胳膊般的铁桩上缠着一道道的铁链,四五个遍体伤痕的壮年男子双手被紧紧地锁住,接触皮肤的地方被咯出道道血痕。 一丈开外梭巡着两个北萧士兵,因为冷,不时地喝一口随身携带的羊奶酒,不无羡慕地往篝火那张望着。 被抓来的汉子们挤在一起想要互相汲取点温暖,唯有一个少年人稍稍离开了些,显得单薄瑟缩。 有一人忍不住道:“小兄弟,天冷,不妨过来挤一挤,就是死也不能冻死。” “就是……”另几个人哆哆嗦嗦地附合着,借着一星灯光看到的是一张张被冻得青紫的脸,深陷的眼睛里已经如一摊死灰。 北萧人最是残忍好杀,将他们掳来,不外乎是做苦力,甚至可能在粮食缺乏的情况下充当军粮。那些个女子则是被士兵用来发泄兽欲,往往也难逃一死。 少年人慢慢挪动身子靠近,眼睛却盯着那两个士兵的背影,声音很轻,道:“你们要这么等死吗?” 第一人道:“不死又能怎样?” 另外几人沉默,甚至有小声的啜泣声。 少年道:“等死不如奋而反之!我有一个办法,至于成不成就看各人的运气了!” 几人都来了精神,凑近前,第一人是个浓眉大眼的粗狂汉子,他低声道:“小兄弟说来看看!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两个北狗垫背!” 少年满意地点头,弯腰费力地从贴着腿肚的内侧取出一把短剑,剑身薄如蝉翼,泛着莹莹的紫光,一看就知道是柄上好的利刃。 几个人都是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 粗狂汉子两手勉力握住,割上少年腕上的铁链,轻轻的“咔嚓”一声,铁链竟然如豆腐般应声而断。 少年脱了禁锢,活动了下手腕,剑光微晃,锁住几人的铁链次第落下,当真是削铁如泥。 粗狂汉子禁不住赞了声,“好剑!” 少年微微一笑,贴身收好,瞥了眼没有察觉的士兵,低声说了几句。 几人连连点头。 少年与粗狂汉子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两名士兵,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慢慢移动。 一人陡然回头,惊动地便要出声,少年人身如猎豹般敏捷快速,剑光划过,干净利落。 另一人听到动静回过头,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满是泥泞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再狠狠地往旁边一扭,“咔嚓”一声,他的头颅软软地耷拉下去。 两人将尸体迅速地拖到旁边的茅草里,剥下衣服套上,而后,站起身来相视微微一笑。 粗狂汉子道:“小兄弟是个人才,在下茅近侃。” 少年人微笑道:“在下方青然。” “好!”茅近侃用力拍了下她的肩头,道:“今日之恩茅某铭记在心,日后有缘再见,必然还兄弟一个人情。”说完,向另几人一招手,“走!” 方青然道:“几位兄弟小心!” 茅近侃龇牙一笑,带着人迅速地潜入了黑暗中。 方青然整理了下身上的北萧盔甲,忽略那难闻的气味,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除了值夜的兵士其他的都进了帐篷休息,火堆上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方青然因为着北萧的盔甲,加上夜里看不清,路上碰到巡逻的士兵倒是没有喝问盘查。 终于,她摸到那个最大的帐篷前,门上垂着厚厚的毡毯,从缝隙里透出一点亮光,帐篷外有一队士兵在来回走动,显然这就是哈碌崖的主帐。 她隐身在阴影里,仔细想着如何能摸进去。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七章 p>  远远地过来两个人,一个粗鲁的呵斥声,“臭娘们,别不识抬举!先锋老爷看上了你,伺候好了,是你的福气!快走!快走……” 方青然心思一动,悄悄靠近,却是个北萧将领摸样的人推搡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看身形应该是个年轻女子。 想必是今日的战利品,一般由着士兵淫乐,其中姿色出众的选来伺候主将。 走过一棵老树前,那女子一个趔趄着摔倒在地。 “妈的!”那军士恼怒,抬脚去踢她,“起来!” 女子挣扎着爬起,目光一瞥却瞧见树后露出一角衣摆,她滞了下,抬起脸,可怜兮兮地道:“军爷,小女子的脚扭了,您宽限点时间让小女子歇息可好?” 她的容貌极美,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蓄了泪,惹人怜惜。 那军士呆了下,伸手摸了把她的脸,yin笑道:“果然是个美人!真正可惜了。” 女子低下头,像是有几分娇羞,一手扶着他的胳膊想要借着力气站起来,很自然地,女子特有的甜香冲入鼻息间。北萧女子多是粗实,哪有南楚女子的娇弱纤秀?这一靠生生让他酥了一半,色心大起,伸手便要揉上她的胸,“美人儿,先让爷揉揉?” 女子突然扑在他的怀里,他先是一惊再是一喜,顺手去搂她的腰。岂料,后背陡然一凉,“咯咯”,他想要出声,却被一团东西堵着了嘴,缓缓地,他倒了下去。 他的双目鼓出,死死地瞪着面前出现的那张蜡黄的脸,那双冷到极致的眸子,却再也回不了意识。 女子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方青然很利落地将死尸掩藏好,回过头看着簌簌发抖的女子,不知怎的,竟然有种熟悉感。 女子也在打量着她,声音颤抖着,“你,你是谁?……” 方青然并不回答她,道:“你是不是被去伺候那个北萧主将?” 女子咬唇,点头。 “很好,”方青然道:“现在我们走吧。” 女子大惊,连连后退几步,道:“不不不……” 方青然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胳膊,目光向四周扫了眼,不远处有几个士兵似乎察觉到什么,向这边走过来。 她压低声音,却冷得让人心底发瘆,“想活着出去,就乖乖地听话!” 女子顿住了。 方青然目光瞥着走近的人影,粗鲁地推搡着她,喝道:“走走!快点!先锋大人要等得急了!” 那几个北萧士兵了然,顿住了脚步。一人瞧着女子娇娆的身姿,yin笑道:“看这么个娇柔的娘子,只怕会被大人折腾坏了。” 另一人捣他一拳笑骂道:“你这货也想尝尝这嫩娘儿的滋味?慢慢熬吧,以后熬出个千户便能沾点荤腥了……”其他人哈哈大笑,语言更加猥琐。 女子低头走着,方青然神色自然地紧跟其后。 主帐内燃着羊油灯,哈碌崖赤着上身,露出肌肉贲张的身体,他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吃肉,满嘴油腻,看到两人进来,眼睛抬了下,道:“过来!” 女子身体微颤,被方青然推了下,慢慢走近前。 哈碌崖将手随意地往衣袍上擦了擦,欠身掀开了她遮住头脸的斗篷,露出那张美丽的脸儿。 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皮肤白腻,吹弹可破,小巧的鼻子,檀口微张,双眸如蒙了水雾,袅袅婷婷,那份娇弱更是让人疼惜。 他盯着她片刻,龇牙道:“果然是个美人儿!过来!”一把将她攫到怀里,将大碗的酒凑近她的唇,“美人儿,喝一口助助兴!” 女子脸色煞白,想要躲避,又惊慑他的残暴,不禁抬眼去看那无声地退到阴影里的方青然。 哈碌崖发觉方青然的存在,脸色一沉,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出去?” “是!”方青然十分恭敬,慢吞吞地向后挪步。 “等等!”女子突然叫了声,努力绽开笑脸,向着哈碌崖道:“大人,小女子怕羞,您,您让他歇了灯可好?” 哈碌崖哈哈笑道:“美人儿是个识情趣的,大爷喜欢!”在她的脸上啃了口,也不去看方青然,摆摆手,“歇了火,出去候着。”说着话,亟不可待地扯开女子的襦裙,毛茸茸的大手便伸了进去。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八章 p>  女子想躲避又不敢,那欲拒还迎的摸样倒是激起了哈碌崖的兴趣,将她压在毡毯上,就要行事。 灯光灭了,只听着粗重的喘息声和女子的娇吟声,外面的守卫贴近侧耳听了一会儿,兀自摇头笑笑,便稍稍离开了些距离。 哈碌崖正性浓时,耳边骤然闪过丝寒风。凭着多年征战沙场的警惕心,他豁然一惊,起身想要看清危险所在,身后想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带着蚀骨的寒意,“别动!否则我要你的命!” 他慢慢起身,慢慢坐直,那利刃始终抵着他的背心,甚至他能感觉到那尖端刺破皮肉的声音,他镇定地道:“你要怎么样?” 方青然道:“要你抵渠城城门那些无辜百姓的命!” 哈碌崖道:“我若是死了,你也逃不了。” 方青然轻笑声,道:“我的命换你的命,值得!”剑尖向前稍稍一送。 哈碌崖身体僵硬了下,口气放软,道:“等等,不妨我们谈谈。你放了我,我便送你安全离开。” “好啊!”方青然爽快地应声,向着那瑟缩到一边的女子道:“你过来。” 女子拢紧了衣裙,顺手摸起一柄刀,紧跟着她。 巡夜的士兵发现不对,冲了过来,“大人!”却看到他痛苦僵硬的表情又往后退了几步,围成一个圈,随着三人的脚步慢慢后退,紧张地盯着对方的举动。 方青然挑起眉,道:“找个能说上话的!” 一个人站了出来,瘦长脸形,一双三角眼闪动着阴冷的幽光,他先叫了声大人,然后看着方青然,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还不放了大人,饶你不死!” 方青然嗤笑了声,手腕微微用力。 哈碌崖脸部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喝骂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寻两匹马来!”微不可见地挤了下眼睛。 那人微楞了下,忙吩咐兵士去拉。 须臾的功夫,果然拉来了两匹高头大马,毛色幽亮,看着便是好马。 那人扯了笑脸,道:“壮士,你瞧着可满意?” 方青然冷笑道:“我奉劝你最好不要和我动小心思,我既然敢来便有了万全之策!我倒是想要看看你家大人的命在你眼里值多少钱?” 那人笑容微僵,道:“自然是大人性命为重。” 方青然转向女子,“你先走!” 那女子踟蹰了下,“公子,你……”随即深一敛衽,道:“如此多谢了!方氏青眉铭记恩公大恩!” “方青眉?”方青然一震,再仔细看了她的眉眼,虽然分别四年之久,但眉眼轮毂依稀有幼年的影子。这么说,方家尚有人活着! 即使她是个冷清的人,心头也忍不住有满满的泪意和惊喜,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两眼,一向清冷的声音里有了丝颤意,道:“走!”似乎很随意地往东南方向看了眼。 方青眉聪慧过人,知道她给自己指明生路,除了感激,还有丝奇怪,却无暇多想。翻身上了马,再深深回头看了眼,一夹马肚,“驾!”直往无边的黑夜中奔去。 那人目光闪烁,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 “嘶!”哈碌崖感觉那剑尖又进了一寸,不由地瞪向他,声音黯哑,“退后!都退后!” 那人状似无奈地往后退步,骤然间,黑暗中一支冷箭直射向方青然的背心。 方青然一个闪身,“噗”的一声,那箭正中哈碌崖的左肋。电光石火间,她手腕一动,剑刃直透入他的心脏。 利刃入肉,又极快地抽出,哈碌崖甚至感觉不到痛,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 滴答,滴答,慢慢地,一缕缕鲜血从伤口流出,源源不断,逐渐加深了他脚下雪地的颜色。他大张着嘴,双目鼓出,瞪着对面的人,怨恨,愤怒,还有不甘! 那人惊悚,连退了几步,“大人,不是……”随着那庞大的身躯跌倒在地上,也让他吞下了后面的话。猛地,他指着方青然,大声喝道:“是你杀了大人!来人,有刺客!”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三十九章 p>  火折子燃烧起来,亮如白昼,兵士们环成一个圆,将方青然围在中间,而脚下横着哈碌崖半罗的,已经僵硬的尸体,左肋上还插着杆羽箭,入肉七分。 方青然脊背挺直,那眸子如刀锋般凌厉,她讥讽地笑了一声,道:“你这是欲盖弥彰么?他是中箭而死,与我何干?” 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那支羽箭,他们都认识这是北萧*,也就是说有人乘机放了冷箭,目的可能是刺客也可能是内部人。 除了哈碌崖,便只有这个副先锋图力可以调度弓箭手。 图力脸色青白不定,破口大骂道:“好狡猾的刺客!明明是你刺杀了大人,还想挑拨离间?来人,拿下他,为大人报仇!” 最靠近的稍稍迟疑了下,便扑了上来,叮叮当当,刀光剑影将方青然笼在其中。 方青然仗着身手灵捷,速度狠快,而且那短剑是上古利刃,锋利异常,沾身非死即伤,所以对方虽然人多一时半分也近不了身。 图力阴着脸死死盯着她,目光随着她手里那柄短剑移动,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眼睛里是不可置信的惊疑。正在苦斗时,忽然听得一阵喧哗声,眼前突然大亮,东北角火光腾起,映红了半个天空,整个营地嘈杂起来,人影幢动。 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跑来,“报!粮车失火!” 众人都是一惊,他们本来便是轻装而来,少带粮草,如果被烧了,这冰天雪地如何能补给得上? 又一个士兵奔来,“报!左前方二十里处出现皇甫大旗……” “杀啊!杀啊!为渠城的百姓报仇!……北萧狗!……”营地里突然冒出一队人马横冲直撞,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劈面就砍。 围攻方青然的士兵有些慌乱,乘此机会,剑光划过,两名士兵倒了下去,溅起的鲜血喷了她一脸,本来平常的五官变得狰狞,如修罗坠世。 旁边的士兵不自禁地往后退开,一阵马蹄响起,一马横冲过来,马上之人连劈带砍,扫除障碍,直冲到方青然的面前,伸出一只手,“小兄弟,上来!” 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茅近海。 方青然又惊又喜,伸手搭上他的手,抓牢,飞脚踢出一人,借力翻身上马,整个动作流畅自然,一气呵成。 茅近海不由地赞了声,“好样的!”一夹马肚,“走!” 两人一骑疯狂般地越过人墙、帐篷往野外奔去! “放箭!放箭!”众兵士反应过来,拉弓搭箭,咻咻,几声激射出去。 远远地,马背上那人身子晃了晃,得手的士兵欢喜,刚要再搭上弓弦,胳膊被抓住了,回头却是图力阴测测的脸。 他道:“放他们走!” 士兵有些楞忡不过,现在除了死了的哈碌崖只有他最大,虽然那刺客说话意有所指,慑于对方平常的阴狠,他放下了弓箭。 图力冷眼目送那马消失在黑夜中,眸色变幻不定。听到喊杀声越来越近,皱了下眉,喝道:“起营开拔,在天亮前必须赶到白鹿关,那里有驸马接应!” “是!”……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四十章 p>  白鹿关,是北萧和南楚间天然的屏障,绵延百里,连接皑皑雪山,无人能越及。 对于两国来说地势非常重要,把住了白鹿关便是把住了南楚的北疆,而北萧一旦过了此关,便会势如破竹直逼南楚中心地带。 此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城关上高高竖起的那面黑色镶金边的大旗被寒风冻裂,皇甫二字依然刺眼。而关下五十里绵延着数百个帐篷,阵营严整,一队又一队披挂着重重盔甲的北萧士兵精神抖擞地在营帐外巡逻着。 最中心的主帐前面竖着一个又粗又高的辕木,上面捆着一个男人,身上的盔甲松松垮垮,被绳索勒住的地方渗出丝丝鲜血,转眼变成了冰渣,他耷拉着头似乎没有了什么气息。 几个士兵面无表情地站开一边,其中一人正抡起手指般粗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从前面的帐篷后急匆匆地走来个身材高大之人,刀削斧凿般的五官,眼眸狭长,微微眯起,阴鸷冷厉,身后几个随从亦步亦趋。 他一眼看到辕木上捆着的人,怒不可遏,喝道:“住手!把他给我松开!快!” 身后侍卫忙着上前,却被士兵挡住,执鞭子的那人很规矩地行了个礼道:“属下参见驸马!” 驸马剌都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塔安,你好大的胆子,连本驸马的人都敢动!”突然出手夺过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他的脸上,烙下个血淋淋的痕迹。 塔安只是将脸偏了下,没有吭一声,依然笔直地站着,不亢不卑地道:“驸马息怒,图力犯了军规,太子是依法处置!” “太子?哼,太子!”。他将鞭子一扔,恶狠狠地,“我倒要看看,我动了他的人,他又能如何?”说着径直走到帐篷前,守卫士兵的弓腰撩起毡毯。 里面甚是宽敞,靠着一角烧着一个大火塘,多枝羊油灯燃烧着,亮如白昼。 一个侍女正往火塘里扔着什么,一股清冽的香味袅袅冒出,整个空间里温暖如春,竟然闻不出有丝毫的腥膻气味。 一道帐幔隔开里外两间,前面摆着张案几,上面堆着几摞书简,后面高高垫起的毡毯上铺着张完整的虎皮,依着一个着天青色衣袍的年轻男人。 他五官精致,脸色却苍白,唯有那眸子偶然转动时潋滟着莹莹紫色,提醒他或许这人并不是如表面上那么羸弱。 一个侍女正为他斟酒,真正是英雄醉卧美人膝,温柔乡里不思归。 他进去挟了一阵冷风,惊动了那人,他撩起眼皮,几分慵懒,十分的优雅,道:“驸马这是怎么了?” 剌都撩起袍子在虎皮毡上盘膝坐下,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这病了多日,我来看看可好了些?” 北萧太子低头看看握着酒杯的手,手指修长白净,漫不经心地道:“好了许多,驸马有心了。” 剌都道:“既然好了,这两军对持已经有月余了,不知太子殿下可有了进攻良策?” 北萧太子懒懒地道:“驸马可有什么话说?” 剌都恨极,本来他借着出兵的机会想要揽住军权,以图大业,却不知这向来不问国事的散漫太子突然请兵出征,神速地拿下两城后却按兵不动。 直到南楚皇甫岌挂帅,来势凶猛,将北萧逼得节节后退,最后对持在白鹿关。 他有英雄胆,更有万夫不当之勇,想要建功立业,向女王表明忠心。可惜,太子突然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多日,谢绝探视,就是他也难以见到一面。即使任他有出兵意图,还是有其他良策,却无法调度大军,只能这么硬生生地扛着。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满腹愤懑,道:“我想知道殿下准备如何处置图力?” 太子轻啜了口酒,淡淡地道:“罔顾军命,私自调兵,乃是为将者之大忌,哈碌崖已死却不能免责,剥他职位,以儆效尤。至于图力,鞭一百,免副先锋职。驸马以为如何?” 剌都咬牙,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道:“将士们被困多日,心烦意躁,渠城一事,虽然哈碌崖和图力私自出兵,但是其忠心可鉴,也是给南蛮子一个警告……”他的话还没有说话,“啪”的一声,牛角杯被狠狠地掼在案几上,他一惊,对上对方那紫光凛然的眸子,幽深而冷厉。 太子冷冷地道:“为政者,仁爱为本。两国交战各为利益,但百姓无辜,更何况若是有一日北萧拿下白鹿关和三州府,惊骇了百姓,如何能维持长久?”他盯着他的眼睛,眸色阴寒,“你记着,本宫才是太子!是三军统帅!” 剌都被噎住了,脸色铁青,拳头攥起又松开,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 太子视若无睹,他往后靠了靠,又恢复到他慵懒的摸样,道:“一百鞭子后,本宫便饶了他,至于他是不是能扛得住,”他冷笑声,闭目不语。 “好!好!……”剌都豁然起身,一甩袍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四十一章 p>  门帘被掀起又落下,冷风吹得羊油灯忽闪了下。 北萧太子——皇甫尚鸣依然闭着眼睛,将手摆了摆。 两女子无声地退了下去,从帐幔后走出一个白衣人,俊美如神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他很自然地在他的对面坐下,倒了杯酒,喝了口,道:“你想如何?两军对持耗时太久,只怕上下都是有了不满之意。” 皇甫尚鸣揉了揉额头,不胜疲乏,道:“那边递了信来,不过是十天左右的事,只能再等一等了。” 万俟无琛眸光闪了闪,道:“皇甫家背信弃义,皇甫轩更是如此,你还要襄助下去?” 皇甫尚鸣沉默片刻,道:“不过是彼此利用而已,只是,”他轻轻叹息一声,无尽的惆怅,“我担心那个丫头,虽然派了暗卫查探,却找不到她的踪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万俟无琛道:“你确信那个少年人便是她?” 皇甫尚鸣点头,语气中有着骄傲,“这天下唯有然丫头才能有这惊世之举!” 万俟无琛扶额。 这边剌都回了营帐,一个半罗的姬妾迎上来,“爷,您回来了?外面冷,让妾身给您暖暖身子。”说着话,柔白的手儿抚上了他的胸膛。 “扑”地一声,她的身体飞了出去,直撞在角落里的大火塘上,溅起了火星,她尖叫着,裸在外面的肌肤上被火燎了数点黑斑,而这一撞实在用力,她爬在那里半天起不来。 剌都却看也不看,厌恶地道:“拉出去,送到红帐!” 红帐,是随军的妓女,除了是犯了错的侍女姬妾,大部分是战争时掳掠来的女俘。姿色上好的先送给主将,若是得了欢心,便可以不用伺候其他人,免了被众人蹂躏之苦。其他的则是随时供下等的士兵淫乐,往往熬不过三五天便香消玉殒。 剌都残暴好色,这次随军带了最受宠的几名姬妾,这姬妾便是其中一个,平日里仗着他的宠爱,虽然稍有逾规之处却无伤大雅,然而今日却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待到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来拖拽时,她方才如梦初醒,顾不得身上的痛,挣扎着,哀哀地哭泣,“驸马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驸马……” 然而,剌都无动于衷,坐在那,另一个侍妾战战兢兢地斟上酒,大气儿也不敢喘地退到一边。 那侍妾被拖了出去,远远地还听到她的哭泣声。曾几何时,还是锦衣玉食,转眼间便被碾落成泥。此时,纵然平日与她争宠的姬妾也觉得心底寒意森森。 剌都喝了一大口酒,心情稍稍好了些。 这时,贴身侍卫低头禀报,道:“回禀驸马,图力被送回来了。他,请求一见。” 剌都皱眉,道:“带进来。” 图力几乎是被拖了进来,里袍破烂不堪,揉了鲜血、鞭痕、冰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摸样。脸上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因为痛的,青紫一片,他如风中哆嗦的树叶倒在剌都的脚下,嘴唇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一名侍卫倒了满满一杯烈酒,捏着他的下巴灌了下去。 一杯烈酒下肚,再置身于温暖中,他的身体和神智渐渐有些回苏,嗓子喑哑,勉强连成句子,“属下,参 ……参见驸马……驸马……” 剌都脸色微霁,道:“你有伤在身,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你放心,本驸马会派最好的御医去诊治。” “……谢,谢驸马……”图力喘着气,费力地道:“属下,属下有要事禀告……” 剌都稍顿了下,凑近前。 图力嘴巴一张一合,“驸马……刺客,刺客手里有把……有把短剑,……好像,好像是太子……太子所有……” 剌都盯着他的眼,半晌,深吸了口气,他道:“你确定?” 图力肯定地点头,“……多年前,属下,属下曾经见过……” 剌都沉吟着,对于北萧和他来说,这个太子过于神秘,据说他出生时白虹贯日,天降祥瑞,圣殿大祭师预言他必然挽救北萧于祸乱。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女王面对他,或是提到他,毫不掩饰的厌恶甚至是痛恨,就是他的舅舅王夫提起时也是讳莫如深。所以,即使他被立为太子,却一直被养于圣殿,很少露面,如果不是这次他突然出现请征出兵,北萧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 而他,文韬武略俱全,尚女王唯一爱女欣霞公主,女王对他向来看重,所以,他有了不该之想。他相信,假如太子暴死,北萧便是他囊中之物! 此时,他的神色变幻不定,拍了下图力的肩头,温和地道:“我知道了,好好回去养着,你放心,哈碌崖不会白死,你这鞭子也不会白挨!”他眸中露出狼般的阴狠,“假以时日,我必然让他尝尝被万人唾弃的命运!” 图力松了口气,陷入了半昏迷间,由着人将自己抬了下去。 剌都背负着双手站在原地,凝神片刻,微微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轻声呢喃一句,“萧鸣上,我们走着瞧!”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四十二章 p>  盈月宫,姚贵妃又一次被噩梦惊醒,摸了摸汗湿的后背,喘了口气,她喊了声,“来人!” 雁书急匆匆地走进,“娘娘您醒了?”捻亮了灯光,看到她头发汗湿贴在脸颊上,双眸无神的摸样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怎么了?都怪奴婢不好,奴婢想着您睡了一下午,去嘱咐熬点米粥……” 姚贵妃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雁书扶住她,担心地,“娘娘,您睡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吃东西,可有些饿了?” 姚贵妃摇头,道:“我身上不舒服,你伺候我去池子里泡一泡。” 雁书应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进了内殿,询问道:“娘娘这是又做噩梦了?依着奴婢说,娘娘就是思虑过甚了,御医也说了,让娘娘静心安神……”正絮叨着,瞧见她蹙起的眉,便闭了嘴。 内殿空间宽敞,地上铺着白玉,没有缝隙,走在上面有暖润大感觉。殿中间横隔着一方一折一人高两人宽有余的青花缠枝翠玉落地屏,转过去便是一个四方池子,四角雕有龙头,一股股温泉从龙嘴里正汩汩流下,池面氤氲着白茫茫的热气,空气里流转着似有若无的清香味。 雁书伺候她脱了衣裙,顺着光滑的玉阶滑下水,温热的泉水熨烫着她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十分舒服。 她闭上眼睛,被靠着池壁,由着雁书轻轻梳洗着自己的秀发,偌大的空间里只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 轻轻地,她道:“今儿可有谁来了?” 雁书道:“五殿下来看娘娘一次,见娘娘睡着就没打扰,还有,曹公公也来了次。” 姚贵妃眼睛睁开,道:“他可说皇上在做什么?” 雁书迟疑了下,道:“这几日皇上身上也不大好,是容贵人伺候着。” 姚贵妃嘴角微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眼前闪过那容贵人俏生生的摸样,尤其是那身雪白玉肤,嫩的像是要掐出水来,低头看看自己若隐若现的桐体,纵然肤色白腻润泽,却终究比不过二八的少女了。 那个人啊,既然可以给她宠爱,也当然可以给别的女人宠爱,比如那个容贵人,现在的风头不是正劲么? 雁书察言观色,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劝道:“娘娘心放宽些,这宫里的宠爱没人能越过您去,您瞧着,这池子就是皇后娘娘也没有呢!您好好养好了身子,那个容贵人比不得您的一个手指头!” 姚贵妃笑了,十多年起起伏伏,新人进了旧人去了,只有她依然圣宠不衰!所以,容贵人,皇后,还有其他女人都没有关系,她只要好好守着他的宠,好好地爱着另一个人就好。 念及那人,她心头柔软如水,呢喃了句,“他呢?” 雁书的动作顿了下,低声道:“王爷捎信来说,让娘娘安心养病。” 姚贵妃轻叹一声,目光迷惘地凝着雾气蒸腾的水面,半晌,道:“你先出去候着,本宫想要泡一会儿。” 雁书应了声,悄然退了下去。 姚贵妃将头靠在玉栏杆上,陷入了沉思中。一个多月了,那次在暖阁里的事被人撞破后虽然做了最妥当的处置,却总是惴惴不安。偶然见到石皇后,表面依然是笑微微的摸样,那眸子却深得让她看不清。 至于五皇子,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依然那么冷淡疏离,是的,自从处死了那个乳娘,这个儿子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怎么可以,他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呀,更是自己的希望。 她心头烦躁起来,下意识地摸上锁骨,指间划过温热的水流摩擦着肌肤,竟然有种酥酥痒痒的感觉,甚至是身体的内部慢慢窜起了股热流,向四肢百骸流走,迫切地想是要找到慰藉。 她不自禁地申银了声,脑海里闪过那人的身影,俊美的面容,温润的神情,宠溺的微笑…… “筹……”她呢喃着,手顺着汝沟往下探去,不知道是因为温泉的温度灼人,还是因为她身体空乏了太久,她的神智渐渐迷糊起来。 耳边似乎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她并没有在意。 来人走近前,略顿了顿,动作轻柔地挽起她的一缕青丝,想来是因为距离较近,那热热的呼吸还有那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头脑一凛,豁然睁大眼睛,正撞进了一双温柔而深邃的眸子,她瞠目结舌,“你,你怎么……” 来人将她的发丝放在唇边轻吻了下,微笑着,“越儿想我了!” “你,你胡说!……”姚贵妃本来因为生病而小了一圈的脸儿泛上了薄薄的红晕,水眸蒙蒙,显得楚楚可怜,而水面露出一抹白嫩,生生灼烫了他的眼睛。 “越儿……”他叹息,手抚上她的脸,唇压了上去。 水流声似乎变得急了,雾气浓重,朦胧间只看见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漾起了一室的惷光。 雁书贴近听了听动静,虽然这样的事是司空见惯,耳后还是泛起了抹红色,敛了敛心神,捻小了灯芯,又将鲛绡宝罗帐放下来,便移步走到外间。 两个宫女垂头立在那,她声音平和,道:“娘娘乏了,小睡一会儿,你们出去守着,都警醒点。” “是。”两人慢慢退了出去,大殿的门被掩上,落栓。 外面飘起了雪花,风中挟来丝丝寒梅的清香。谁也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屋脊上慢慢抬起一双眼睛,盯着那紧闭的殿门,目光阴寒,然后悄无声息地隐去。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四十三章 p>  苍灰色的夜空下,雪花漫天飘舞,两盏琉璃宫灯一路逶迤着往盈月宫而来,后面是一辆轻呢软轿。 轿子停在台阶下,一个公公贴近轿子,轻声道:“主子,宫钥已经落下了,容奴才去敲门。” 里面淡淡地嗯了声。 宫门被拍响,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呀?都歇息了,明儿再来吧。” 公公低喝道:“该死的奴才,开门!” 里面正迷糊的两个小太监听到他的声音都是一惊,瞌睡跑了一半,一人低声道:“怎得是曹公公?” 另一人抖索着,“你去看门,我去告诉雁书姑娘。”说着话,便转身小跑着往正殿去。刚上了台阶,不知怎的脚下打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这边,殿门已经被打开,曹公公在前,一个头戴斗篷的女子扶着同样披着斗篷裹得严实的人走进,衣摆翻起一抹明黄。 小太监唬了一跳,翻身跪倒,头也不敢抬,“奴才见过皇上,见过容贵人。” 皇上精神有些颓靡,道:“起吧,你主子呢?可好了些?” 那小太监道:“回皇上的话,主子一直躺着,里面雁书姑娘守着呢。” 皇上声音稍稍高了些,道:“白日里御医不是来看过了吗?怎么还这般疲懒?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 小太监呐呐着,不敢说话。 容贵人掀开遮住脸的斗篷,露出张绝美的脸,雪肌玉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眼波流转,抱住他的胳膊,娇嗔道:“皇上还说不来,刚听到一星半点的便这么着急,哎呀,贵妃娘娘真是好命,有皇上这么惦记着,若是妾身死了也甘心。” 皇上捏了把她的脸,笑道:“就你小心眼儿!还不是你闹着要来?” 容贵人乘机将整个身子都靠了上去,道:“妾身是关心贵妃娘娘嘛!皇上,我们偷偷地进去,给贵妃娘娘一个惊喜好不好?” “好,都依你。”皇上显然心情不错。 曹公公略弓着腰,一路领着两人进了正殿,剩下的一溜儿站在台阶下。 小太监站起身,擦了把汗,黑暗中突然窜出几条黑色人影,一把捂住他的嘴拖进了角落里,这一串动作下来流畅至极。 台阶下的人低眉垂眼,像是根本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 而盈月宫因为这段时间姚贵妃生病,天气又冷,便早早遣了下人离开,这一番动静竟然没有人察觉。 正殿里气暖如春,与外面截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容贵人眼睛四下看着,眸子中闪过羡慕,还有丝冷意。 雁书在灯下绣着什么,听到动静豁然抬头,脸色陡变,像是受惊过度猛地一推,桌上的茶盅啪地跌落在地上,可惜,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声响并不大。 “皇上……”她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尖利。 曹公公手里的拂尘忽地一甩,她后面的话梗在了嗓子里,眼睛直愣愣地,慢慢地瘫软在地。 皇上看着他这番举动,不禁皱起眉,脸上露出怀疑之色。顿了顿,他想起了什么,甩开容贵人,径直往里面走去。 曹公公和容贵人对视了一眼,紧跟了上去。 殿内依然是白气蒸腾,隐约见一个人坐在池水里,不知道熏了什么香,香味浓重,似乎在遮掩着什么。然而对于常年混迹于后宫脂粉中的皇上却嗅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yin靡气息。 紧闭的宫门,神情异常的宫女……所以的迹象似乎都说明了一个答案,血气骤然上涌,他目眦欲裂,瞪着池水里的人影,喝道:“姚越,你,你好大胆!……” 姚贵妃惊吓地回头,“皇上,您,您怎么来了?……”作势要坐起,又想起自己赤luo着,坐了回去,下意识地将手遮住胸口。 容贵人站到前面,笑吟吟地道:”妾身给娘娘请安。” 姚贵妃看清是她,心里一沉,声色俱厉地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贵人,有什么资格进本宫的盈月宫?来人!” 容贵人道:“娘娘何必生气?皇上可是在这儿呢!” 姚贵妃胆颤了下。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容贵人已经靠近,伸手去拉她,“娘娘,外面的人都歇息去了,不妨让妾身来伺候您?” “不要!”姚贵妃尖叫声,拍开她的手,“拿开你的脏手!不许碰我!……”她这一躲闪,露出了半截身体,上面赫然几点痕迹。 容贵人眸色微沉,嘴角噙着笑,几分恶毒,几分不屑,道:“娘娘这是体乏神虚,有些神志不清了。来人,把贵妃娘娘拉出来!” 不知是何时布置的,从屏风后快速地走出几个宫女,她们身手灵活,几人合力将姚贵妃从池子里赤条条地拉出来,而身上的痕迹一览无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姚贵妃多年来一直高高在上,几时受过如此对待?更何况今日的事儿突然,让她根本没有时间来思考和掩饰。房间里温暖如春,她趴伏在地上却如堕入了万丈冰窟之中。 慢慢抬头,是明黄色的袍裾,那张松弛却不失俊美的脸此时变得铁青,在雾气中狰狞而模糊,一双眸子几乎要将她灼烧出一个洞。“践人!践人!……”他呼哧喘着气,弯下腰,那细长冰冷的手指攫住她的下巴,几乎让要捏碎般。 她努力张开嘴,想要为自己辨白几句。 一个宫女忽然道:“启禀皇上,奴婢找到一只男人的鞋……” 她的头脑懵地一声,几乎瘫软,而在一刹那间,她陡然反应过来,一把抱住皇上的腿,“皇上……臣妾冤枉……” 皇上瞪着她,眼睛里几乎要龇出血来,猛地,他身体后仰,喉咙里咯咯几声。 “皇上!”曹公公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他,惊慌失措,“传御医!快,传御医!……” 盈月宫已经乱成了一团,而在长春殿里,如往日般宁静。烛火摇曳着,石皇后正仔细地翻看着手里的诗卷。 一个宫人急匆匆地走进,跪在阴影里,“奴才见过皇后娘娘,盈月宫,事发。” 石皇后挑眉,动作缓慢地将诗卷合上。 宫人不敢动。 好久,好久,她长长地出了口气。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四十四章 p>  悠悠然,皇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龙床上,殿角兽首大方鼎里袅袅吐着白烟,香味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他试着想要起身,却丝毫使不上力气,想要喊一声,喉咙里却干涩得难受,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皇上醒了?” 他慢慢转动眼珠,却看见一个雍容妇人正站在床头,看着自己的眼神不无悲悯,正是石皇后。他瞪着她,嘴张了张。 石皇后体贴地将他扶起,在他的后背垫上厚厚的褥子,又掖了掖被角,如同寻常人家的妻子。而后,她坐在床沿上,伸手接过一个瓷碗,里面冒着热气,轻轻地搅了几下,道:“御医说,皇上这是急怒攻心,痰涌心窍,需要吃药静养。来,趁热喝了。”说着,舀起一小勺放在唇边轻吹了吹,送到他的嘴边。 皇上闭紧嘴,瞪着她。 石皇后停住了动作,笑了笑,道:“臣妾忘了,皇上这是有话要问呢?”她将瓷碗放下,用绢子擦了擦手,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紧密的而稳健的脚步声,甚至还有刀戟相碰撞的声音。 皇上的脸上露出惊悚和疑惑。 石皇后凝神听了听,道:“不妨事,这是御林军在安置各宫主子。”恍然大悟般,“皇上还不知道吧?隶王爷反了,要逼宫呢。幸亏石国相和皇甫将军早有谋划,这不,整个京城都戒严了,就是这皇宫也不例外。” 皇上想说什么可是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石皇后道:“皇上还想知道盈月宫怎么样了是吧?你放心,暂时不过是拘着,等皇上好了再做定夺。真是可惜了,小五是个至孝的,一直跪着殿外呢,说是给他母妃请罪。” 皇上瞪着她。 石皇后口气里满是惋惜,又道:“你说,这姚贵妃怎得迷了心窍,做出这般秽乱宫廷的事儿呢?您不知道,前儿夜里,皇上看到贵妃妹妹那个样子,一下子怒火冲天,昏迷了过去,把臣妾吓坏了,幸好没有什么大碍。” 提起那天夜里,皇上又想起那不堪的一幕,甚至能够想象到那yin靡的景象,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石皇后看着他的脸色,唇角却隐隐有着笑意,慢悠悠地道:“皇上有没有想过,那夜的事怎么那么凑巧呢?” 皇上豁然睁开眼睛,死瞪着她。 石皇后好整以暇,用绢子轻沾了沾唇角,慢悠悠地道:“皇上可知道,臣妾为了这一天等了多久?”她笑得柔和,却如同淬了毒,“其实,臣妾早就知道姚越和隶王爷之间的歼情,你猜猜臣妾为什么不早揭开呢?因为,臣妾没有把握扳倒隶王爷,更怕皇上不相信。还有啊,臣妾想看看皇上这顶绿帽子能戴多久!” 皇上的额头上青筋毕露,眼睛也充了红丝,却苦于不能动弹。 石皇后淡淡地道:“皇上此时最恨的人应该就是臣妾了吧?臣妾也恨皇上啊。”她长出了口气,眼睛看着那袅袅婷婷的白烟,有些迷惘,“臣妾与皇上是结发夫妻,患难与共,却抵不过宫里一个又一个的新人。她们不但夺了您的宠爱,还觊觎者皇后之位,甚至要置我于死地,就说先前的秦淑妃和吟妃,从不曾将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若是再容她们生下皇子,还有她们的家世,我这个皇后如何能做得稳?我若倒了,石家也倒了,皇上,您说我怎么能容忍呢?所以,秦淑妃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她疯了,吟妃呢,失足落水了。”她脸上带着笑,好像说的根本与她无关。 皇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石皇后继续道:“皇上,您能说您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吗?您知道,您却放任不管,由着我苦苦挣扎,到最后,反而说我善妒,恶毒。这些年,如果不是因为您还要依仗石家压住隶王,我恐怕早就是冷宫里的一缕幽魂了!” 皇上闭上眼睛。 “可惜呀,”石皇后道:“我最后还是做错了件事,就是不应该扶助姚越上位!为了抑住皇甫岺一宫独大,我选择了她,我以为像她这般没有可以依仗的家世一定会唯我命而从,却想不到她和楚筹有一段过往,不但妖媚惑主,还借助楚筹的力量在后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咬牙切齿地,好久,才平息了心绪,又恢复了那雍容典雅的摸样,“不过,她还是没有斗过我!” 她略顿了顿,又道:“如今,隶王逼宫,人心惶惶,你一定也惦记着情况如何了。”叹了口气,“你放心,大楚没有乱,我虽然恨你却知道江山社稷的轻重,皇上还记得皇甫贵妃吗?” 皇上的眼睛豁然睁开。 石皇后幽幽地道:“其实若不是皇甫岺入宫为妃,我倒是真正喜欢她,她那样一个恣意明媚的女子啊也生生被这后宫湮没了!她当年生下的那个孩子被皇甫家秘密地养大,是皇甫家的嫡子皇甫轩,如今该叫楚轩了呢!” 皇上愣愣地。 石皇后微微一笑,道:“臣妾相信不久之后,三皇子楚轩会登基,皇甫家,石家从龙有功,大楚的江山要换个天地了!” 这时,皇上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气力,胡乱地扒拉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石皇后往后退了步,嫌恶地看着他。 听到动静,曹公公跑了进来,见此情状楞了下,不知道如何进退。 石皇后淡淡地,道:“皇上的病又重了,宣太医吧。” 曹公公应了声,转身吩咐外面的宫人,然后同一个太监将皇上扶起来,却见他眼睛直愣愣地,没有了焦距,口鼻都歪了,而嘴里吐出白沫,那样子有些骇人,慢慢地,两行清泪流下消瘦的脸庞。 大楚熙光二十四年,隶王逼宫,却没有料到远在北疆的皇甫岌率军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回了京城,与石家里应外合,和叛军相持十多天后,叛军败,隶王生死不明。接下来,石皇后出面验明三皇子楚轩的身份,正式认祖归宗,因皇上病重,移居西山行宫休养,由太子主持政事,对朝堂后宫一番清扫,其中宠冠后宫的姚贵妃突染恶疾,被囚于冷宫,永生不得出,盈月宫宫婢全部处死。 不几日,容贵人暴死,其他宫妃则安安静静地守着自己的宫殿。 又过十多天,应石国相和皇甫岌为首的朝臣请奏,太子登基改元,是为大楚武和元年,从此大楚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 第一章 p>  大楚武和元年春,和北萧签订了停战协定,这对于两国百姓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好事,战争的乌云渐渐散去,人们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脸。 莱郾城是最为接近大楚的北萧城池,也是多年来两国商贸交往最为频繁的地方,街道上房屋楼台鳞次栉比,车马喧腾,有不少大楚商人的身影出现在街头巷尾,而作为这个城池最大的莱香茶楼更是生意红火。 茶,是北萧与大楚间的货物交换的产物,更是王室和贵族才能拥有的享受,但是从一年前起,这个茶楼不但有供贵族品茗的雅阁,更设了一楼茶馆,却是面对一般百姓,生意十分的火爆。 一袭男装的方青然正静静地坐在窗前饮茶,一个多月前,她和方青眉、茅近海分手后便赶往北萧。此时两国尚在在交战,幸好她已经今非昔比,虽然有几次饱受那真气折磨的痛苦,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而在这段时间里,她潜心研究当年那个残疾老人教自己的一些药理易容之术,倒是精进不少。 她慢慢抿了口茶,又放下,不知怎的,这茶水入口有些涩,让她很是不喜。叹了口气,她还是怀念南楚的所有。这时候,喝茶的人越来越多,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所以,渐渐有些喧闹起来。 方青然微皱了皱眉,随手扔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便起身往外走,经过几个大楚人打扮的茶客。 一个茶客声音压低,道:“听说没?大楚新皇帝要派使臣来和北萧商谈休战之事。” 另一人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道:“这是好事,两国百姓经不起这连年的战乱啊。” 第三人道:“不过,我听说北萧提出了不少条件。” 另两人都沉默了下,山羊胡子咳了声,道:“新皇登基,百废待兴,做些忍让也是情有可原的。” 第一人道:“是,听说这个皇帝是南宫贵妃遗留在外的皇子,一直被养于皇甫家,这一次,皇甫家终于扬眉吐气了。” 山羊胡子摇头,笑得有深意,道:“不一定,古往今来,从龙者与皇帝的关系都很微妙,更何况这中间还有个石家,若不出所料,这皇后必然是石家的女儿。呵呵,石家一门,一国相,一太后,还有一皇后,真是煊赫到了极点啊!……” 两人也频频点头。 看样子,这样的想法和言论在大楚都是心知肚明的。 方青然微微愣神,楚轩,他谋筹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天下江山任他指点,只不过正如这三人闲谈所说,依靠石家、皇甫家的力量上位,只怕他这皇帝做得实在辛苦! 她这一愣神,没有看到从外面正走进几个人来,哎呦一声,正撞在一人的身上,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只手如铁钳般钳住自己的胳膊。她心头一惊,抬头撞见一双阴沉沉的眼睛里,而当看清对方的摸样时,刹那间,心跳如鼓。 藤二,竟然是藤二! 她迅速地低下脸,声音略有些黯哑,还带着惶恐,道:“对不住,对不住……” 藤二多年来过得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这举动不过是自然反应。虽然与她有几面交锋,甚至还损失了一名随从,可以说对她印象深刻,只是这时的方青然改变了容貌穿着,更何况从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她。所以,将手松开,笑笑,径直绕过她往二楼走,身后的两名随从目无表情地跟上去。 方青然松了口气,隐在茶客中间,目光瞥过,只见其中一人将手摸到了腰间,那里有些鼓起,很显然腰里有着利刃。 三人上了楼,两个北萧人摸挡住了他们,藤二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人便客气地退到了一边。 方青然盯着那二楼,头脑里转了好几个念头。 她不知道腾二到底是什么身份,却非是善类,而到这座茶楼想来是要见谁。看那两名北萧人一身精装打扮,目光灼灼,显然身手不凡,那么他们的主子不是一般人物。 她目光四下看了看,却见一个小伙计正端了茶从离间走出来往楼上去,心里顿时有了主意,闪身出了门。 过不一会儿,又一个小伙计低着头,端了茶往楼上走。刚上了二楼,楼梯口那两人便挡住了他,一人道:“怎得又端了茶来?” 店伙计微愕了下,谄笑道:“原来是记错了。”忙不迭地往下走,没有人注意到他放在托盘下的小指在盘子的底部轻轻一弹。 两人依然回到原位,然而,不久,一人的脸色有些异样,身体也扭动着。 另一人奇怪地道:“你怎么了?” “我,我身上痒的厉害。”他忍不住去挠。 那人鄙夷地道:“又是几天没有洗澡了?恐怕是生了虱子了。” 他只觉得身上奇痒难忍,顾不得辨白,道:“我去净房整理下,若是主子问起,你挡一挡。”说着话,人极快地往净房的方向走去。 净房在茶楼的后院,这时倒是没人,他急匆匆地奔进去,顾不得春寒料峭,一边挠着,一边脱衣服,随手担在净房的门上。突然,鼻息间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正诧异间,只觉得头脑一蒙,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方青然推开门,瞧了眼,微微一笑,想不到蛇娘子的药倒是帮了自己不少忙。 做土豪,返小说币!仅限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