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知是你》 第一回 秋日忆恩怨纠葛 坐谈叙孤寂余生 尽管已是深秋时节,可是烈日依旧是灼目的光。 恍恍惚惚间,素白已经是三十余岁的年纪。她还当自己是十七八的黄毛丫头,有时也会对着父母使使小性子,和三五好友玩至通宵达旦,少不得又被父母一同臭骂:“老大不小的了,成日家就知道厮混。”她对着一些的新兴事物有一种莫名的新奇感,时兴的红黄相间的毛呢衫,边上滚了一溜儿的镶钻,在日色下熠熠生辉。带着蝴蝶结的尖底高跟鞋,穿起来“笃笃笃笃”,敲得地板有韵律的作响。偶尔也会把一些过了时的衣服试样,从珍珠色的白衣柜里层抽了出来,反复地把弄玩赏,乐不可支。 然而,岁月毕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印辙,她凑近脸去,瞅了瞅穿衣镜里暗黄的脸颊,左瞅瞅,右对对,巧施粉琢,镜子中的她已然换了另一副模样,白净光洁,眉目生姿。 如果问旁人,素白五官哪里长得最标致,多数人会说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确如此,素白的眼睛里,有一股淡淡的哀怨,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皮实欢快,自然不喜欢这种阴暗色调的眸眼。可是稍过了三十,遍历了人世的悲慨与苍凉的男子,都醉迷于她目中的波光流转,温婉多情。配合着细长的根根可见的睫毛和打着褶的略有些凹陷的眼皮,同龄的女子,艳羡之余,不免也恨得牙根痒痒,就因为素白抢尽了她们的风头,不管怎么地浓妆艳抹,都出不了素白的那股子女人味。 可是素白不这么审视自己,她倒是颇为中意自己的水葱似的玉鼻,略有些塌陷的鼻梁,薄薄的鼻翼,凹凸有致的曲线,或许不是今时今日最引人注目的高挺鼻,然而她每每呆看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其实,素白也不是一味的好赌胡来之人。她会和男同事打情骂俏,说一些诨话。年长一些的,会手里托举着一杯淡琥珀色的菊花茶,嘘了两口,慢条斯理道:“还真当自己是个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谁会兴待见她。”语气是半含酸的讥讽,然而素白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尤其是一些更年期的长辈,她们许是嫉妒,抑或是找个话茬打发光景。女人就是如此,有能够吸引男子的手腕,就是对她最高的礼赞。同性的挖苦,更是她娇艳动人的最佳佐证。 今儿个她约了好友慕慧在咖啡厅里闲谈。慕慧还未至,素白凄婉地望着天外的暮色,墨云飞卷,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打湿了窗外硕大张开的芭蕉叶,顺着叶脉一马平川地流泻到泥土里,点点如同水池里漾开的涟漪。 慕慧悄悄地走到近前,轻拍一下她的肩膀道:“又在发傻充愣呢!” 素白吱吱咯咯地笑着:“又在瞎说些什么呢?”掏着慕慧的咯吱窝,有说有笑,任时间的流逝。 “你也应当再寻个人嫁了才好。”慕慧翻检着柔滑的纤纤玉指,看上面的绛红色的甲油,低低地说道,她俩是无话不提的密友。倘若换了他人,素白会把脸子一甩,“我的事情与你何干!”掷地有声,弄得人面上无光。数次之后,也没有几个亲友敢当面向她提说此事。 婚事上的败北,给素来高傲的素白一记狠狠的耳光,从大学起,她就不乏爱慕者,情书情话自然是收了也看了不少,可是没有一个中意的。她理想的伴侣,应是一个温文儒雅而又气派十足的男子,在众人堆里,头一个拔尖的人物。 毕竟这仅是她自己的遐思,工作后,禁不起亲朋好友的叨念,没结婚的女人,提起婚事来,都羞涩的脸颊绯红。素白也不例外,在絮絮叨叨地催促下,正巧一个白净英俊的男子出现了,机缘凑巧,又很下力气的追求她。 “你就是我生命里缺少的那根肋骨。”他单膝着地,手捧着一大束艳红的玫瑰花,簇新簇新的开着,正是最娇艳的刹那,他向她求婚。她闭目享受着这万花簇拥的感觉,让她可以目空一切地放肆地惩戒。就这么着,她穿上了那袭飘飘逸逸的素白婚纱,步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婚后的时光,总是倏忽而逝,三五年,眨眼就过去了。她也稀里糊涂地生了一个儿子,虎头虎脑的,像她的丈夫。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丈夫对她却是渐渐地冷却了,他推托各种理由,夜不归宿。期初素白也忿忿地质询他,然而他只是耷拉着头,默不作声。素白也怔怔地坐在床沿上,那是团花素锦的床褥,她新近置办的,然而事业上蒸蒸日上的丈夫是看不入眼的。唯有孩子在一侧呜呜地啼哭,没有人去逗弄他。 就这么说,一年之后,她与丈夫离了婚,回到了父母的身边。丈夫不愿意要孩子,觉得是个累赘,她也没有分辨,就接手了过来。也没有要什么抚养费,别人都说她傻,太过于意气用事。而她是嫌丈夫的钱脏,她不稀罕。 夫妻是斩不断的冤家,婚虽然是离了,她心里还是有丈夫的。他的影子在她的心里来回巡弋,挥之不去。 她想着之前的幸福时光,一起在江边的长堤上慢慢地走着,她在前,他在后,淡淡的腥味的风从江面吹过,她的长发飘荡而起,是婴儿的幼稚的涂鸦。 有时会在墨绿色的公园的长廊里,嬉戏追逐,他在逗她,任她的放肆。叽叽喳喳的喜鹊在高高地树顶上叫着,“喜鹊叫,好事到。”丈夫嘻嘻地说,他笑起来脸上有一种书卷气,同寻常人的轻佻不同。 “你这指甲在哪涂来的,改天有空我也要去?”慕慧说道。 “你这会子就知道作兴我,消遣我。不还是一样的没人要。”素白回嘴道。 慕慧稍小了几岁,眼瞅着也要到三十了,还是待字闺中。也不是没有人介绍,她瞧不上眼。 “现如今,工作上这么的招人烦,哪有那个心情。再说了,我要有感觉的男子,才会嫁给他。”慕慧倔强地撅着嘴唇,瘦瘦的脖颈在立领的湖绿色呢衣里,十足一个盛气凌人的斗鸡。 第二回 做牌局保媒邀友 慰母心权说良言 在凄冷的气氛中,素白的卡布奇诺也变得苦涩起来,这恰恰是她最偏心的味道。这点夹带着一丝奶油香的苦,同人生的苦相较,简直非同日而语。 今夜月挂半空,纤云弄巧,闲暇无事,素白会约集了几个好友搓麻将。麻将桌上,她又从温柔娴静的淑女,转眼间就是盛气凌人地咄咄之势。 “素白,今夜你的手气竟然如此之好,不是大四喜就是十三幺,我可要沾沾你的喜气。”韫文伸过手来,搭在素白白如牛奶乳的手腕上。 “我打你个不老实的家伙!”素白一脸的煞气,怒目而视,而又咯咯地笑了。 韫文只当她是无心之言,瞧见这么多人的场合,涎着脸皮说俏话。 “老不老实,还不是你说了算?”边摸着麻将牌,韫文边调情道。 素白兜脸就给了他一耳刮子:“姑奶奶的牌桌上,可不是夜总会,想风流找错了地方。” “我们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头一回来素白家打牌的骞玥,抱着好心肠忙急着救场,生怕二人会掐起架来。 哪知素白接过骞玥的牌,把手一推道:“清一色!拿钱来,拿钱来!”并未曾把刚才的事记挂在心上。骞玥乜着眼瞧着韫文,脸上红红的一个掌印,隔着老远,都能感受上呼呼的热气。 “素白,明日你可一定要宴请我们,给你供奉了这么多的脂粉钱。”韫文也不理会刚才的尴尬,一个劲儿地说。 倘若换作是骞玥,早羞臊挂不住脸,远远地离开了,竟不料他们依旧是谈笑风生。她不知道,牌桌上的话,当不得真的,这是规矩。 “明日到同庆坊吃火锅,姑奶奶我做东。”素白又胡了一手好牌。 尽管如此,骞玥竟然没有输多少,钱倒是都从穆慧和韫文的口袋里,流到了素白的口袋里。 棋牌达到三更天,各个都兴致越发的浓烈了。然而渐渐的,素白的手气似乎差了起来。 “终于回本了。”穆慧得意的眉飞色舞,左边的眉毛俊逸得像一尾画眉,喳喳在叫。 “我也回来了,看来是我的钱,谁也搂不走。”韫文脸上的红印子退却了,只有五个指甲深深地凹痕,“多亏了素白的纤纤玉指,让我沾上了福气。” 倒是言语最少的骞玥的钱愈发多了起来。她也从开始的默不作声,到偶尔插科打诨来一句。如今口袋里装得盆满锅满,盈盈的笑意挂在睫毛上,嘴角上,兜都兜不住。她的话也和她的手气一个模子,话匣子打开了,挡都挡不住。 “哎呀,骞玥,你的手气可是顶旺的。”素白艳羡的眼神里,透着膜拜的韵味。 “还不是你这地方是我的福地,在哪儿我都没赢过这么多,其实我的牌技是挺差的,手气也差,独独今夜,竟是如此这般的好。”骞玥敞开了说,丝毫不遑让素白的伶牙俐齿。 素白起身离座,却满不在乎输了多少钱,给大家倒水斟茶,端上甜点。 “不要了,素白,今晚都去了三次厕所了,再喝下去,胃口淘干净了。”韫文手捂着肚子,“唉吆吆”的叫了起来。 “你肚子里莫不是怀了个宝宝。”素白扯着他衣服,就要摸他的肚皮。 成了话痨的骞玥也厚着脸皮,伸着手试探地在韫文滚圆的肚皮上敲了一下,说:“我也来摸一把,几个月了?” 到末了,除了素白,余下的三个人均赚到了,骞玥竟不敢相信,自己多赚了几百。 素白一例地给穆慧和韫文叫了计程车,自己则是执意要将骞玥送回家去。 骞玥再三谦让,也辞退不得。 几天后,骞玥也是手心痒痒,没等素白邀约,就兀自说道:“素白,今夜还去不去你家打麻将?” “好呀,今个儿有个新朋友要介绍给你们认识,叫孜晟,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仪貌堂堂,工作也是在一家外资银行,月薪不菲。还没有女朋友呢,要不要介绍给你?” 说的骞玥别过脸去:“人家还小呢,不需要。” “不需要倒是假的。”素白刮着骞玥的鼻子,“还害羞了。” 晚上的牌局,骞玥赢了百来块,而素来少打麻将的孜晟赢了近千元。 骞玥不禁的觇视着孜晟,白白净净的,身材魁梧,鼻梁上架着玳瑁黑框眼镜,在棋牌桌上游刃有余,竟也把她看呆了。 天光无色,挂钟刚敲到十点钟,素白道:“今天我不舒服,牌局就达到这吧。你们都算了吧。嗨,孜晟,你帮我把骞玥送回家,在中山北路,往前过三个路口就到了。” 孜晟毕竟毕竟地把骞玥送回了家。自此之后,两人越聊越投机,有模有样地谈起了恋爱,他们也许久没有再去素白的家中。 然而素白的家中,荒凉了一段时日,又热闹了起来,韫文带了自己的表哥吴先生来凑牌局。吴先生是个网络公司的项目主管,木然的表情,显然是从码字员一路做上来的苦工。虽然是主管,还是不修边幅,墨绿色圆领衫的底下,露着衬衫的一角在腰带上招摇。 素白是来者不拒,她服服帖帖地照应着刚来的吴先生,手把手地教着他怎么胡牌和各种牌技。 “有空再来玩,吴先生。”临了,素白倚在门框上,嘻嘻地笑着。 一个月打了三围牌局,吴先生也似换了个人,衣服变得光鲜亮丽,黑色的哔叽西装,头发抿在一边,古龙香水的味道和他的笑声一样,洋溢在他出没的每个地方,目光也不再是死滞的。连吴太太也觉得自己的丈夫像换了一个人,热络的可喜。本来他工作就是任劳任怨,正好有个副经理跳槽,出现了空缺,公司高层索性把他提拔了上来,可谓是青云直上。 “素白,你天天张罗这个,忙活那个,你自己的事情,就这么着撂在一遍不管了?”母亲厉声地质问。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家都有苦处,我也不是没再遇着合适的嘛,有的话,我还不自己先留着。主要是带着个孩子,换做谁,都有个顾忌。” “当初我让你不要孩子,你偏养在自己身边,这可好了,你前夫是没了累赘,在外头风风光光,可苦了你这一辈子。”母亲说道伤心处,泪水满溢了出来。 素白忙递过去餐巾纸给母亲,劝说了几句宽心话,母亲转怒为喜地离开了。 第三回 堵众口新婚燕尔 入淖泥死木槁灰 天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居然一病卧床不起。 素白的家虽说是殷实,可是她也不能不把母亲的身体记挂在心上。父亲是个暴脾气,亲近不得,母亲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心灵慰藉,当然还有儿子焕之。 此后的数周,素白衣不解带地伺候母亲,她挽起了袖子,煮药做饭,一应家务全都揽到身上。 母亲却极不满意,她把素白端来的热腾腾的汤药扔在地上:“你是不是要我死都不瞑目!” “妈,你这是做啥子?”素白丢了魂似的僵着。 “妈算是求求你,你就早早的再找个人嫁了吧。”母亲把枯瘦的手探了出来,拉住素白的衣襟,素白怎么扯也扯不掉母亲的手臂,是冬日里呵了气的手,粘连着分不开。 “你到底要我怎样?”素白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缴械投降,她无意于伤害母亲的心,这个世界上唯一为她着想的人。 “左邻右舍风言风语传的很厉害,那几天刘大妈还一个劲的鼓捣,说你时常带着男子到你的房子玩至深更半夜?我们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伤风败俗呀!”母亲声色俱厉,凄怆地堕下泪来。 “你怎么老糊涂成这个样子。我左不过是和三五个朋友搓麻将,这也有错?我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连个来往的异性朋友都不可以有?这都是什么年代了,你那套旧社会的封建思想早就过时了。”素白斤斤计较,批驳母亲的话。 “过时了?”母亲错愕着上嘴唇,落不下来,半晌说道,“世风日下,任你是什么时代,男女的关系,总是要泾渭分明的。不是妈思想老套,你总要顾及他人的视听,人言可畏呀!” 母女俩的争辩从日上三竿起,直至午后。素白的嗓子沙哑了,母亲也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沿上,气息奄奄。 焕之听见屋里没有了声响,早耐不住腿脚,跑了进来嚷着要吃零嘴。素白抹了一把泪,拉起儿子的手,冲着屋外走出,边走边说道:“走,妈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三个月后,素白还是回到了这个鬼地方。这天是素白结婚的大喜日子,新郎是一个企业的老板,五十岁出头了,离过两次婚。矮矮胖胖的体态,活像个弥勒佛,粉头油面。两人是经多嘴的刘大妈介绍认识的,素白的心早是死了,她只抱定了一个想法,停住了街坊邻里的嚼舌根,也就是停住了母亲聒絮的嘴。 弥勒佛开着限量款的法拉利跑车,抱着一大捧艳丽绽放的红牡丹,停在了素白母亲家的门外。 素白强作欢笑地接过了花,挥动着手臂,也至亲好友道别。她晓得这时候为了满足大家的观赏兴致,她需要有几滴眼泪作装扮,于是眼泪凑趣地留了下来。母亲的病奇迹般地康复了,立在人群的前端,满意地笑着,是寒风中抖动的梅花,片片落在雪地里地笑着。 婚前,素白就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未经许可,不许进她房门半步,否则她就搬回自己的房子住,弥勒佛一口承应着。承应着尽管是承应着,弥勒佛还是故作装浑地试探着素白限定的各种红线。素白只是觉得恶心,并不搭理他。 婚后三天,照例是回娘家省亲的日子。素白穿了一件红锦缎旗袍,弥勒佛穿着西装,把腰带杀到头,肚子都喘不上起来,携着他的胳膊,素白觉得如同一个孤寡老人,她权当是做义工了。 母亲是装扮一新,特意买了几个喜庆的张贴画挂在客厅醒目的位置。刘大妈乐呵呵地张罗着,忙里忙外,似乎这家倒是她的家。素白突然有一个邪恶的念头,会不会这个弥勒佛曾经是刘大妈的姘头,她瞅了瞅这两个人,不禁嘴角微微一笑。 这一笑非同小可,母亲判定女儿是寻了个好人家,虽然弥勒佛和她年纪仿佛,然而到底是财大气粗,女儿的后半生有了着落,她可以在路头的阿飞麻将馆打牌时,再也不用受别人的指摘了。母亲也得意的笑了。 儿子焕之似乎对这个后爸不是很满意,拗着脾气没有来,他其实年岁还小,不晓得后爸是什么,只是因着他的外貌粗鄙进而厌弃这个人,小孩子的世界总是以外貌为唯一的判评标准,这和成年人倒颇有不同。 “刘大妈,这是孝敬您的茶,多亏了您做媒,我妈才觅得如此佳婿。”素白故意把“我妈”两个字在空中抖了几抖,歪带着讪笑刘大妈。 刘大妈也不是傻子,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她是个老江湖,啥风浪没见过,她玩笑地口吻道:“呦,素白,你这婚后,可是越发的富态了,阔太太的性子可不能长呀!” 弥勒佛却是傻傻的笑着,同父亲在棋盘上杀了一句,两人似乎更为投机,时而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他们的谈笑声。 整个房子,就是这么的荒谬,不可理喻。素白没有同母亲过多地话,晚饭没吃,就推托公司有事,要先行一步。 “你们经理是怎么着?连蜜月都不让度了?”刘大妈的喉咙高敞着,锋利如寒月下的利剑,刺得人耳朵作痛。 素白全然不理会,只当是狗在吠叫,拎起新买的黑色鳄鱼皮包,谁也不搭理,拐身就走了。 一年后,素白又生了个儿子,弥勒佛却没有待在医院等儿子出生的讯息,他有小半年的工夫没在家了。 “工厂事情忙,回不得家,你得多多体谅。”母亲拿着话安慰素白,背地里也在偷偷地拭泪。 毕竟是母女连心,母亲守候在素白的产床沿上,喂着素白喝红糖水,她用调羹绰起一勺,在嘴边嘘了几口,再递到素白的嘴里。 素白头上裹着红布条,刘大妈说这是讨个彩头,母子平安。她的两颗眼珠却是深深凹陷着,空洞洞的,没有半点神采。 许久没有和慕慧她们搓麻将了,她的心里空落落的,这个儿子,是她给众人的礼物,借以堵住悠悠众口,却不曾想,似一堵厚重的新砌的石墙,隔开了她与她的世界,瞅得见,却触不着。 第一回 爹 对于我的老家湘西来说,历来没有什么大事。一年忙活到头儿,就是春种秋收,交付公粮,也就完了事。 早早放学归来,爹总要我替他张罗着晒谷场,手举着褪光了毛的皮鞭,抽打着家里那头瘦老的毛驴,“嘚儿驾”,我总把毛驴当做马来骑。 毛驴拖着滚圆的压谷石在铺排好的谷场上碾来碾去,一年的收成都在这里。我倒是挺留恋以前没有分田的光景,一觉睡到天大亮,队长吹着哨子,挨家挨户叫着出工,我们一众小孩子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闹腾着。小孩子也有公分的,七八岁的小孩顶半个公分,半大小子顶一个成人。没曾想如今天蒙蒙亮,娘就要烧好饭菜,打水洗脸。 “你个臭婆娘,磨磨唧唧的,耽误了老子下地做活。”爹总是会这么骂骂咧咧地咒骂娘。 娘也唯唯诺诺地应和着,从来不还嘴,自从大哥参军后,家里的苦力就只剩了爹一人,我只能日落黄昏时,搭把手,把谷场照料一下,其余的我都出不了力。 “这孩子念了这多年书,够用了,现在十七八的年纪,生龙活虎的,一顿饭吃两个人的口粮,还不嫌饱,也该下田做活了。”爹眯着眼,呷了一口白酒,喷着酒气说,“他小子的个子倒是上去了,老子的腰带都勒到肚脐眼儿了。” “唉”,爹一声声的叹气,他瓮声瓮气的腔调,在破旧的土坯房里漾来漾去,斜上角露着一线天光,月色透了进来,比屋内的煤油灯还要明亮许多。 “娃子总是要读书的,如果地里活忙不完,我再起早一些就是了。”娘只有为了我的学业才会和爹较劲。 “你就是为了你那个死到台湾去的男人写信,才让娃子念这么多书!”爹摔着板凳,骂骂咧咧地说。 每当此时,躺在东厢草房里病恹恹的奶奶就会急得要下地来,然而现在她老迈得下不了床了。 煤油灯掐灭了,爹也熟睡了。内室传来爹的鼾声,震得屋子瑟瑟发抖。 月华飘飘荡荡,如叮咚的春水般澄澈,在寂寂的山村里,像一支悠长的笛声,鼓荡的人心醉。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这是我打小就知道的。村里的小伙伴都拿这个取笑我,说我是个没爹仔。 “你们才是呢,我爹是李大壮。”我捡起一块石头,朝着他们扔掷过去。 他们躲得远远地,冲着我吆喝道:“没爹仔,在台湾,跟着******坐飞船,飞船掉下摔死了,没爹仔,没爹仔。” 整个的童年,都是在这种谣言喧嚣的环境下成长,这是我的一个梦魇。 我确实是我爹的仔,我娘亲口告诉我的。 “那他们怎么叫我没爹仔?”七八岁懂事的时候,我张望着好奇的眼睛,躺在娘的怀里,娘在一旁忙着纺线。 “他们瞎说的。”娘说了一句,就没了下文。 听村里老一辈人说,我娘是个童养媳,十岁就被我奶奶收养了过来。我奶奶的儿子,也就是让我饱受争议的那个所谓的“爹”,叫传喜,十八岁到城里挑着谷子买,被拉了壮丁,后来就没了下文。娘和传喜没来得及成亲,没给周家留下一根香火,就杳无音讯。奶奶和娘日日以泪洗面。再后来听一个战场上逃回来的老乡说,国军败退到厦门,他是充当死尸才逃过一劫,传喜则没那么幸运,他被推推搡搡地等上了去台湾的运兵船。 家里没有男人,就顶不起天来。村里旧有的说法刺痛了奶奶的心。眨巴眼的工夫,娘也到了十八岁,该出嫁了。可是娘从十岁就到了周家,举目无亲,且这些年来,她与奶奶相依为命,二人同病相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们都盼着远在台湾的传喜能早一天归来。 这纯粹是瞎想。 又挨了两年,娘到了二十岁,奶奶也不能不替娘筹谋出路。虽说她硬是要娘待字闺中未尝不可,可这些年她一直拿她当亲闺女看待,一天天大了,她要本本份份,村里的一些单身汉可不这么想。奶奶说,每夜都有几个单身汉,在屋子外头盘旋,唱着挑逗孟浪的山歌,奶奶和娘就手里攥着剪刀,瑟缩在床头一角。 终于有一天,一个五十多岁的王老汉闯了进来,想要轻薄娘,被娘一剪刀捅进了大腿,丢了半条命。幸好那个年代大鸣大放,尊重妇女,王老汉因为调戏妇女的罪名,被判了枪毙。 公开枪决那天人山人海,公安局长在台上大声的申饬王老汉的累累罪行,颠来倒去就是有伤风化的意思,“杀一儆百。”他最后总结道。 “嘭”,一声枪响,王老汉魂飞天外。据村里人说,那时候枪毙还不兴蒙黑罩头,王老汉的眼睛一直恶狠狠地冲着娘,娘在人群里匿藏了,可怎么躲也躲不过,老觉得是在瞅着她。子弹是从太阳穴穿过,留下了碗大的疤,然而王老汉直挺挺地立着,就是不倒下。 看完行刑,娘就一病倒下来。奶奶到处去寻访医术,都救济不了。崖下村的神婆来瞅了又瞅,嘴里念叨了几句咒语,让母亲喝了一整晚的雄黄酒,还是无济于事。 “给她寻个汉子嫁了吧。”神婆无奈的摆摆手,对着奶奶说。 娘成亲那天,已是临近年关。与其说出嫁,倒不如说是迎娶,因为我爹,也就是李大壮,算是周家的上门女婿。他三十岁挂零了,还是个自了汉。村里都说他壮实能干,黝黑的皮肤里,筋骨根根支楞着,力能扛鼎。可惜早死了爹娘,没人照应,在村东头的破庙里一个人过活。奶奶想,招李大壮来,算是半个儿子,为周家沿脉香火。 过了年的秋天,我哥就出生了,于是娘就给我哥取名叫秋生,还是姓周,这是奶奶和李大壮的条件。奶奶说,现在世道变了,村里的长者说话都挺不起腰来,于是特意宰了家里的一直大公鸡,请队里的党员做见证。 日子是一天天过下去了。起初娘总是提起传喜来,惹得爹心里毛躁躁的,爹也知道,娘始终对他没有多少的感情,于是就动不动摔筷子,尥蹶子。奶奶好说歹说,娘才再也没有提传喜的事情。又过了三年,我就出生了。 生我的那天,漫天簌雪,湘西这地界,难得见雪景,村里人都传闻,我是天星下凡,不是个煞星,就是个佛陀。 我却是一个浑头浑脑的野小子,五岁就爬到村口老高的榆树顶上掏喜鹊的老巢,急的娘在树下汗珠子都冒出来了,巴望着眼,鼓着青筋喊道:“冬生,你快下来,看我不敲断你的狗腿。” 我的狗腿到没有敲断,爹却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顿打。村里都说,我是天煞孤星下凡,恐怕要给村里带来灾殃。 没曾想,入了学后,我却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只知埋头苦读的三好学生。成绩是没的说,没有谁能超得过我。村里的孙老师是个解放前的走资派,下放到我们村子,他伛着身子,对我说:“冬生,你真是聪明绝顶。” 我乐呵呵地笑着,嘴里咬着铅笔头,图的嘴角、鼻子上黑一块,灰一块的。 孙老师有许多书籍,是别处没有的。他下放的时候,偷瞒着押解他的红卫兵压在箱底带来的。 他让我到他家去看,从不允许我私自带出。我也规规矩矩地听他的吩咐。因为白天要出工,我便夜里蹑手蹑脚地来到孙老师的房子——村里的破庙,这里十几年前曾经是爹的老巢,如今成了孙老师安身立命的居所。 孙老师点着油灯,灯捻子里跳动着灯花,他也翻动着敝旧的都要碎了的纸张,仔仔细细地读着,我也有模有样地照着他的样子读着,遇到不懂得地方,孙老师总是抬起他那厚厚的镜片,耐心地给我讲上一炷香。 孙老师的书种类芜杂,约略记着的有四卷本的《胡适文存》,有绣画的《红楼》、《三国》,有小开本的《史记》、《通鉴》等,当然鲁迅的书籍和毛选是公开的,村里并不查没。 村里的孩子,夜里都是夜猫子,爹娘也从来不寻找我去了哪里,因而我倒是有充裕的时间在孙老师这读着和外边的世界远不同的书籍,这些最初给了我无穷的想象的自由天地。 第二回 转机 孙老师有许多书籍,是别处没有的。他下放的时候,偷瞒着押解他的红卫兵压在箱底带来的。 他让我到他家去看,从不允许我私自带出。我也规规矩矩地听他的吩咐。因为白天要出工,我便夜里蹑手蹑脚地来到孙老师的房子——村里的破庙,这里十几年前曾经是爹的老巢,如今成了孙老师安身立命的居所。 孙老师点着油灯,灯捻子里跳动着灯花,他也翻动着敝旧的都要碎了的纸张,仔仔细细地读着,我也有模有样地照着他的样子读着,遇到不懂得地方,孙老师总是抬起他那厚厚的镜片,耐心地给我讲上一炷香。 孙老师的书种类芜杂,约略记着的有四卷本的《胡适文存》,有绣画的《红楼》、《三国》,有小开本的《史记》、《通鉴》等,当然鲁迅的书籍和毛选是公开的,村里并不查没。 村里的孩子,夜间都是夜猫子,爹娘也从来不寻找我去了哪里,因而我倒是有充裕的时间在孙老师这读着和外边的世界远不同的书籍,这些最初给了我无穷的想象的自由天地。 爹只在乎我有没有把该做的活做完,其余的事情,就是喝酒睡觉,对他来说,没有第三件重要的事情,要分出经历来做。爹的暴脾气是出了名的,他时常发酒疯,打的娘无处可遁。我默默地躲在门外,被爹捉住的话,连我都狠狠地抽上几下腰带,爹的劲儿是出了名的大。 在篾竹编的门子外,我瞅着爹那筋骨迸凸的健硕身子,走一步都是一个陷坑。见怪不怪的,然而我还是每次都要看着爹怎么摔打。倘恍之间,我也眼睛也看迷糊了。在定睛看时,爹的身子已是瘦削得肋骨条条可见,头发稀疏的索性剃了个光头,颔下却留起了一撮胡须,酒滴顺着胡须滴滴落在脚下的土坯里。 “今儿又是月儿圆,爷儿唱起了山歌。对面的姑娘听我说,你几时能见你的哥,你的哥。” 爹兴起时,已经不再那么狠命地打娘了,他喜欢哼哼唧唧地扯着嗓子唱,把书上的鸟儿惊起,扑达着翅膀高飞了。 最经不起蹉跎的就是岁月,仿佛是眨巴眼儿的工夫,一生还没来得及好好过,就已经过完了。 爹老了,娘也成了小老太婆,奶奶龟缩在了草房里,下不得地,哥哥参了军,孙老师的步子已不利索了,我也成了十七八的壮小伙子。 一次偶然去县城的机会,我见和我一般大的人聚拢在一处报刊亭,大家你争我抢地读着一份报纸。 一个竹竿似的瘦高个,抑扬顿挫地念道:“教育部通告《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考生要具备高中毕业或与之相当的文化水平。招生办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 这些年轻的男女们一个个欢呼雀跃,我觉得这似乎也和我有一些干系,于是骑着车子回村告诉了孙老师。 孙老师搬着板凳,坐在村头的破庙外,神闲自若地晒着太阳。他的书也不再被查没,他的眼睛也花的看不得书了。 我倒村口的当儿,他正手里握着收音机在听袁阔成的《三国》评书:“话说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 “孙老师,高考要恢复了。” 他怔望着我,放下了收音机,蹒跚着站了起来。 “什么?” “高考恢复了,我可以上大学了。”我惊喜的抱着孙老师。 “好消息,好消息。”孙老师脸上笑起来,皱纹愈发的堆叠在一起,像是他经历的千难险阻,都凝结在他的脸上,一道沟,一道坎。 参加完考试没多久,我就如愿地被大学录取了。离开村子的那一天,村里人都说,“早就知道娃子是天星下凡,打小儿就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昨日个周家的祖坟都冒了青烟。” 娘死命地给我往兜里揣饭团,怕我饿着。 奶奶也难得被从草房中抬了出来,身上一股坐久了的褥疮味,奶奶笑道:“娃子有出息了。” 趁着爹不在,娘悄声对我说:“到了城里,打听一下传喜的音信,你奶奶还盼着呢。” “知道了,娘。”这是我们家的忌讳,我也晓得。 “冬生,爹到县城去打了一壶好酒,你哥参军那年,我都没这么的招待他,你是我们家出的官老爷,以后就光耀门楣,光宗耀祖。” 爹喝的醉醺醺地,摆摆摇摇朝着家门走来。 “爹,你还喝酒。”我上去搀扶着他。 “怎么?爹喝口酒你都有意见,看不上了是咋地?你就是出了国,留了洋,也是我李大壮的儿子。”爹拿起酒壶抡了一圈,我赶忙后退了几步。 奶奶在地上狠狠地拄着拐棍:“这是我们周家的子嗣,使我们周家的。” “你们周家的?她娘姓冯,他爹姓李,怎么着就是你们周家的?别看这他叫周冬生,他就是叫赵冬生,钱冬生,他也是我李大壮的种!”爹越说越兴起,越说越没分寸,奶奶在地上,猛地撑起拐杖,立了起来,她用尽全力抡起拐杖,就朝着爹打来,刚一迈步,就栽倒在地。爹傻了眼,娘上前去搀扶奶奶,早已是晚了。 奶奶就这么死掉了。本来是我们家的大喜之日,却成了奶奶的忌日,我落寞的离开的村子。 当时台海还是剑拔弩张之势,根本无从通信。没次我回家告诉娘,娘都是应了一声,就继续埋头,在不声不响地做活。 奶奶死后,爹愈发的无法无天。村里人都忙着自家的事情,没有谁理会家长里短,地里的活早起晚睡都忙不过来,谁闲的理会。 另一边却传来了噩耗,哥哥在越战前线牺牲了,县里领导到我家里来慰问爹娘:“周秋生同志,是党的好儿子,请你们二老节哀。” 爹把碗和筷子都扔了,把领导赶了出去,村支书压服着爹,才没有闹大,不过哥哥的烈士抚恤金依旧是给了,过年过节,村里还都给我家添置点米面。 娘的泪眼哭肿地再也消褪不下去,她的眼皮高高翘着,厚厚的一大坨,我带她到县城去看病,她执意不肯:“过阵子就好了。”娘总是这么回绝我。 第三回 归来 当时台海还是剑拔弩张之势,根本无从通信。没次我回家告诉娘,娘都是应了一声,就继续埋头,在不声不响地做活。 奶奶死后,爹愈发的无法无天。村里人都忙着自家的事情,没有谁理会家长里短,地里的活早起晚睡都忙不过来,谁闲的理会。 另一边却传来了噩耗,哥哥在越战前线牺牲了,县里领导到我家里来慰问爹娘:“周秋生同志,是党的好儿子,请你们二老节哀。” 爹把碗和筷子都扔了,把领导赶了出去,村支书压服着爹,才没有闹大,不过哥哥的烈士抚恤金依旧是给了,过年过节,村里还都给我家添置点米面。 娘的泪眼哭肿地再也消褪不下去,她的眼皮高高翘着,厚厚的一大坨,我带她到县城去看病,她执意不肯:“过阵子就好了。”娘总是这么回绝我。 工作之后,忙得兜兜转。忙着结婚,忙着养孩子,忙着工作,一家三口挤在单位分的一间宿舍里,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大约有三四年的光景吧,我也没有见过爹娘。偶尔写一两封信汇到村里,从来没收到过回信。我们那个村里子,识文断字的都早早地离开了。 不过我还是会执意往那个单位门前绿色的邮筒里时不时塞一封信,算是慰藉我游子的挂牵吧。 偶尔的一天,我看报纸,上面写着:“台湾当局解除戒严令,允许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 我惊喜地攥着这份报纸,心想这就是娘等了一辈子的消息,终于等到了。 妻子只当我是发神经,谔谔地说:“看份报纸吧,也把你激动成这样子。” 我随即向领导告假,携妻带儿,回了湘西老家。 路还是泥泞的土路,然而已经通了公共汽车。车一颠一颠,行驶在崇山峻岭之中,儿子一个劲的啼哭,妻子怎么哄也不顶事,一个劲的抱怨:“回趟老家,也要孩子遭这个罪。” 我到了村口的时候,看见破庙已经被拆除,换上了宽敞亮堂的三间瓦房。 孙老师依旧倚在土坯墙根儿下,晒着太阳,听着收音机。 “孙老师。”我兴冲冲地朝着他喊道。 “谁呀!”他耳背的厉害,声音都喑哑了。 “我是冬生。”我扯着嗓子喊。 “冬生呀,你回来了,回来的好,都这么大了。”孙老师笑呵呵地。 村里人说,孙老师走资派的帽子被摘掉了,按照退休干部待遇领取养老金。然而他的妻子已经病故,所以他也没有回城。 “住习惯了。”他对前来接他的儿子说。 他用养老金给村里盖了新学堂,自己也翻了三间瓦房。然而,她依旧在南墙根下坐着,别人劝说他到水泥地面上更干净,他说:“习惯了,水泥地面冷森森的。” 娘听闻村口的热闹,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娘!”我惊喜地叫着,冲着娘打招呼。 娘半晌儿,回过神来,和我们说笑。 “叫奶奶。”我对儿子说。 然而儿子躲在妻子的怀里,噤若寒蝉,不敢作声,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奶奶,城里的奶奶,都是衣着鲜亮,他没见过这么敝衣敝服的奶奶。 娘冲着他笑,他还是一脸惊惧,妻子也是颇有娇嗔的神情。 到了屋里,爹还是依旧醉酒,他已经病怏怏了。 “爹,你少喝点酒,伤身子。”我劝慰他说。 “爹用得着你管,你都管不了你儿子。”爹忿忿地说。 我明白爹是埋怨我,儿子也没有叫他一声“爷爷”。 在家住了三五日,临走的时候,突然村外头轰隆隆作响。 第四回 尾声 “爸爸,这个就是你说的你的未婚妻?”传喜的身后闪出了一个衣着入时,上身穿着白色的泛着縠皱波的t恤衫,下着牛仔短裤,露着纤细白净的大腿,在这个荒村僻壤分外扎眼。 她显然有些不哂一笑地望着母亲,嘴里嘟囔着,“半点也不想您说的那么好看。” “你女儿都这么大了。”娘惊喜地问道。 “是呀,到了台湾后,我报考了军校。熬了二十年,见回乡无望,就结了婚。” 那个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的表情,却并未言语。 “爸爸,这是您要带会来的东西。”另一个英俊帅气的男子,拖着一行李箱出现了。 “在台湾,我每年都给你买一个玩具,记得那时候,你喜欢我用榆树皮给你弯一个发卡儿,做一个口哨,用竹子编一个玩具,我都记得。”传喜边说边打开行李箱,“这是民国三十九年买的第一个牛娃娃,这是……” 传喜一一细细详说着。众人兀自围成了一团,还有人站在围墙上,高高地瞅着里面发生的一切奇闻。 爹不再磕烟袋锅子,他也仿佛发癔症一般,呆呆地坐着,听着,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家里人的家里事。 娘肿的老高的眼皮熠熠地闪着泪光。四十年过去了,人生的一切青春,美好的记忆,都随着这些玩具,烟消水逝了。 传喜说要去祭奠一下奶奶,我就随着他到了奶奶的坟茔地。荒草丛生,连个墓碑都没有立。 只有我和传喜,两个人立在那里。山风鼓荡着周遭的一切,从山上,一直吹袭而来,裹着凉意,裹着风尘。 “娘!”传喜趴在奶奶的坟上放声痛哭,他抓着一掊土,死劲地垂着坟冢。 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土顺着他的哔叽西装滑了下来,他萎顿在荒草坟冢上,哭了一通又一通。 祭奠完奶奶,传喜抹干眼泪,说:“其实,我在台湾并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那那两个人是?您为什么和我娘说您结婚了。”我惶惑地问道。 “她们是我挚友的子女,朋友在守金门中死于炮战,我就把他的孩子收作我的孩子。你娘既然嫁作他人,我这么说,她心里会好受一些。”传喜说道。 由村支书出面,把爹请进了孙老师的房子,暂住一宿。 爹骂骂咧咧地走了,头都没有回转一下。 传喜却没有再住下,他给了娘一笔钱,让她清明节替母亲添些土,便等车而去。 我们送至村口,车队绝尘而去,我分明望见,传喜时时的回眸,这个曾经生他养他长大,而他却不能长眠于斯的故土。这里还有他已嫁作人妇的未婚妻,四十余年前,他们在一起,就这这个村庄,这个庭院内,嬉戏玩耍,还有奶奶在一旁,乐呵呵地瞧着。 妻子不无喜悦地说:“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个有钱的二爹。” “和我有什么干系。”我拿话堵住了妻子的嘴。 过了没多久,娘死掉了,她没有等到第二年的清明节,给奶奶坟茔上添土。或许娘今生心愿已了,她没有什么遗憾了。 家里只剩了爹一个人,爹兴之所至,常会喝得酩酊大醉,扯着嗓子,拉着高腔,唱道:“今儿又是月儿圆,爷儿唱起了山歌。对面的姑娘听我说,你几时能见你的哥,你的哥。” 我的老家湘西是个小地方,并没有什么事可以称得上是大事,即使是天大的事。 第一回 起因 在海边住久的渔人,都晓得这么一个道理——生死不由人。昨天还是好端端地在家里,今个一早出海打渔,潮起潮落间,人就没了踪影,兴许是喂了鱼,也可能被水泡涨了,飘到了另一处海滩。 谋生却是每家必须面临的困窘,盛夏已过,秋叶飘零,正是鱼儿膘肥肉满的当口,每次网抛撒下去,拉上来的都是满满的马鲛鱼、黄鱼、鲳鱼、秋刀鱼。换做是谁,都禁不起鲜活乱跳的海鱼在网中的挣扎,那是未揣进口袋里的钱,更何况是打渔的行家楚沣。 别看楚沣衣衫褴褛,拖着半残的左腿,胡子拉碴,天天手里握着掉了嘴儿地酒葫芦,在渔港小村,楚沣的名气抵得上族长的名气。别看族长可以一手遮天,他也有求着楚沣的时候。 就在前几年,族长嫡亲的孙子得了一种怪病,浑身奇痒,抓出道道血痕,溃烂的都不成人形了。延请了巫师来,用尽了各种咒语作法,火烧符咒、青酒捉鬼、油炸鬼魅,皆无济于事,巫师临了摆摆手,说罢了。族长执意要他救孙子一命,哪怕是用十捧珍珠,他也甘心。巫师见他铁了心,撂下一句话说:“非得有海里的魔鬼鱼的血才能就得了孩子的命。”巫师带走了一捧珍珠,作为自己的谢仪。 “魔鬼鱼?”族长瘫坐在地上。 魔鬼鱼是渔港小村的梦魇,它硕大无比,每次出现都要吞噬村里的一个壮汉,村人谈之色变。 上次出现还是三个月前,张家的阿荣晒过了鱼干,三杯烧酒下肚,蹭的一下涨红了脸,他涎着脸笑眯眯地对老婆说:“涨潮的时候,我再去下一网,挣个酒钱。”说完,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门。 日色血红,在平静的海面上漾着长长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曲曲折折蜿蜒着,如一条海蛇。阿荣摸着登上了船头,起了船锚,把红日的影子当成了鱼群,追逐着,往深海里驶去。 岸边是个顽童在拿着小铁桶敲螺蛳,几块年深日久被海水淘洗得光滑的青石上,几个妇人在敲打着浆洗衣服。太阳红艳艳地像天空张开的一张血淋淋的大口,远一点,远一点,就要沉了下去。潮水翻滚着,吞没了大青石,漫上了海堤,敲得围栏铮铮作响。 阿荣的船隔着数百米瞧去,在波浪翻滚的海面上小的如同一只蝼蚁。据吴家阿婆说,她瞅着阿荣把网撒了下去。倏地跃起了一尾大的骇人的鱼,长着八条爪子,扁平的脸,两个眼珠黑洞洞的却闪着耀眼的亮,这是魔鬼鱼的眼睛,它只要目露耀光,总是要吃人的。 “阿荣就这么着一口被吞了下去。”吴家阿婆伸着两只手比划着,一个手蜷缩着的正是阿荣,另一个张着的手就是魔鬼鱼,包的严丝合缝。“哎呀,可是把我骇死了。”吴家阿婆急急地拍着胸口,仿佛差点透不过起来。 一旁阿荣的老婆早已哭得如泪人一般,别人怎么劝解也不顶事。 吴家阿婆因为那件事神神叨叨到现在,逢人就把这个故事絮叨一遍,别人初次听,怀着猎奇的心态,围拢了一群人,吴家阿婆有模有样地表演着,久而久之,听得腻歪了,都当她精神失常,然而她还是说个不停。 阿荣是个三十岁的精壮汉子,出了名的孔武有力,被魔鬼鱼一口吞肚中,换做他人,还不够塞牙缝呢,于是村子里人都惶惶然。 族长在村口的戏台上摆了个碎花红布罩着的方桌,上面摆放了九捧珍珠,颗颗饱满,珠圆玉润,每一颗都能滴溜溜的在地上转。“谁能捉到魔鬼鱼,采到它的血,这九捧珍珠就归他所有。”族长当着全村人的面,瞅着台下的村民。男男女女,你拥我挤,好不热闹。 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命究竟要比珍珠重要。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没有谁上台应和。 “我来!”人群后一个人大吼了一声,声音浑厚有力,震撼了所有人。 刚才还挤得不可开交的一群人,一字儿在村口排开了,让出了一条道,走上前来的人正是楚沣。他穿着对襟开衫,背着个大褡裢,去城里卖鱼归来,族长捋着白胡须,凄怆地眼睛陡然也精神了起来。 “楚沣,人不可妄言。”族长向来不这么这称呼晚辈名姓,他素来叫的只有张家伢子、李家伢子,以区隔他的与众不凡,高人一等,独独今个儿是直呼了楚沣的名字,村里人都觉得族长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而楚沣这个半大小子的地位也骤然高升了许多。 “族长,我从不虚言,给我一个月的期限,我保证给你办妥。”楚沣昂着头,冲着台上的族长道。 “一月之期太长,我家伢子恐怕都撑不到那时候。”族长摇摇头,竖起了一根食指,“一个礼拜,不能再多了。” “一个礼拜就一个礼拜,不过我要先拿走一些珍珠,孝敬我娘。”楚沣也提出了他的价码。 “随你。”族长难得这么豁达,这些珍珠是他三十年来从村里挨家挨户抽税得来的,正所谓来的快,去得也快,楚沣登台挑拣了十颗。 “哎,楚沣,我可先把话挑明了,你拿了我的珍珠,我们就是立下了生死契约,倘若一个礼拜你做不到……”族长伸着他苍老的布着痦瘢的手臂,压住了楚沣的手,滴溜着眼珠,心怀鬼胎地质问道。 “做不到,我提着脑袋来见你。”楚沣道。 “你的脑袋值几个钱,我要你家的那块宅地。”楚沣家的宅子虽不大,可是在渔港小村,一寸土一寸金。 “全听您的,族长。” 当着全村的面,族长和楚沣签字画押,族长双手拈着契约,在台上从东走到西,呼拉拉台下一片静寂,没人言语了。 楚沣揣好了珍珠,还清了街坊四邻的欠款以及药铺的药钱,另外还把久已抵挡的物件都赎了回来,他好吃好喝地款待了多年来救济他家的亲朋,又把他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友邀集到一起,痛痛快快地去县城玩了三天。 族长恨得牙根儿直痒:“这楚沣分明是作弄我。”他把自己的紫檀虬龙拐杖摔倒在地,走进内宅去了。 说也奇怪,临近两天的时候,楚沣忽然没了踪迹,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许是下来了吧。”楚沣的娘对前来询问的村民说,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凑热闹。不过背地里有人议论,说在县城的窑子里见过楚沣,在那里和一个叫杏姑的**勾搭在一起,“两人早就是相好了。”也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哎呀,可是把我骇死了。”吴家阿婆也绕到了楚沣家,急急地拍着胸口。 第二回 娶妻 两天后的正午,族长在戏台上,家丁给搬来了枣木太师椅,烈日当头,照的人头脑发昏。戏台下乌压压的一层人,闲谈的归闲谈,打盹的在打盹儿,族长已经发话了,如果届时楚沣不露面,唯楚沣的母亲是问。 楚沣的母亲也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人押了来,地上摆着三三股油松的绳锁,就等着族长发话了。 族长似乎也不忙,一旁的丫鬟给她巧儿给他扇着蒲扇,旁边的几案上摆放了冰镇的莲子羹,族长伸手抿了两小口:“舒坦。”他长长地喊了一嗓子。 台下的人一个个却已是汗流浃背,男子都脱下了褡裢,披在肩上,露着黝黑的膀子,渔人的黑,是黑漆透亮的黑,是盐水里泡着的芥菜,不带一丁点白的。女人们则是手搭凉棚,或者用扇子抵在头顶,遮着日头灼目的光。 “时辰已到!”村里的打更人没想到自己白天也被族长拎了出来,计算这无谓的白天时光。 “把这个娘们儿给我帮了,他伢子卷了钱跑了,她要一命抵一命。”族长发话了。 族长正要发话,蓦地有人说:“有个船从海上航来了,看样子是楚沣。” 于是,一众人又不瞧着戏台,纷纷把脖子扭了九十度的弯,拐向了海的一面。 湛蓝的海面上,湛蓝的青天,水天相接处一个渔船从黑漆漆的一点,逐渐的放大,放大到看得见整个人的轮廓,没错儿,就是楚沣。 族长从太师椅上跃了下来,也看傻了眼。 楚沣跳下船来,他满身是血迹,衣服也破损的不成样子,手里拎着一个簇新油绿的酒葫芦,身后的穿上,一个黑黑的大鱼的爪子,似乎就是吴家阿婆嘴里念叨的魔鬼鱼的一部分。 “族长,这里是魔鬼鱼的血。”楚沣跃上戏台,把油绿的酒葫芦递给了族长。 这里咿咿呀呀以前曾是演目连戏的地方,辛亥革命了后,族长挨家挨户逼迫大伙绞了辫子,说什么“维新了,革命了,汉人的江山又回来了。”其实,多数渔人倒觉得出海时有个辫子盘在头顶,挺舒服的,并不碍事,然而族长不饶人,也不是族长的事,县里的老爷发了话,他只是提线木偶奉命而已。当初族长是忙活的剃头挑子一头热,可县令老爷位子还没做热,就被另一伙革命的人枪毙了,自此以后,县令老爷,也就是公文里改称的县长大人,他们说名字也要革命,县长大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族长也心灰意冷了,他再也没去过县城,邀功讨赏。过了七八年光景,连着目连喜也被革了命。“革这伙畜生的命,先前大清朝的时候,哪有这么多的事情。”族长竟悄悄地蓄起了辫子,如今又是七八年过去了,他稀疏的辫子也留了有一尺来长,支楞的翘在脑后,像年久失修的房顶上干枯的秋草。 “哎呀,可是把我骇死了。”吴家阿婆又来吵嚷着。 族长命丫鬟把孙子小心地抬了出来,由巫师出面,作法驱邪。巫师也极卖力气,向来下仙作法事,他只在鬼画符上喷一口酒,这次他足足喷了三碗,酒顺着鬼画符淋淋地缀成一条线落了下来,戏台的地面上落了一滩酒气。然后他从葫芦里“咕嘟嘟”的把血倒进了榆木澡盆里,里面盛满了洗澡水,族长的孙子也被浸在里面,他用开过光的布条小心地揩拭着,擦得他哇哇直哭。 奇迹居然出现了,族长孙子身上的溃烂部位开始愈合,瘀斑也不见了,疼痒也去除了。 “恭喜族长,大少爷福大命大,鬼祟被除掉了。”巫师也揩了一下额头斗大的汗珠,睨了一眼楚沣,心里咒骂道:“妈的,幸亏老子福大命大,差点害老子丢了命。” 族长当即令人取来剩下的九捧珍珠,一并给了楚沣。他也破例连摆了三天酒席,以示庆贺。自此,楚沣成了渔港小村人心目中的英雄。 至于他是怎么取到魔鬼鱼的血的,没有人知道,那一尾魔鬼鱼的触须,被他晒干后,挂在了家里。 旧宅地翻建了个四合院,正北面是五间大瓦房,东西两侧一溜的回廊和抱厦,庭院里栽植了藤萝花卉,何楚沣摇身一变,成了何少爷,他也穿起了绫罗绸缎,出入都有两个轿夫抬着缀着流苏边的轿子。新屋建成的第二天,他就派人去用一乘娇子把城里的杏姑接了过来,这恰恰验证了此前的传言,他果真是进城里逛窑子了。 依着楚沣的本意,他是要娶杏姑做少奶奶的,可是他娘死活不应允,吊上了两回,井也跳了数次,最后楚沣只得依着娘的意思,纳杏姑做了姨太太。 楚沣娘倒是也没闲着,她四处寻访好人家,给他儿子张罗婚事,九捧珍珠的家底可不菲,然而他家里到底是出身差,官宦人家的女儿,不愿意嫁给渔人出身的楚沣,自贬身价,楚沣娘又嫌弃普通人家的女儿上不得门面,一来二去,竟也耽搁下了。 杏姑到底在县城混过的人,做了姨太太后,也懒散了骨头,大不如以前勤快了。她每日除了早晚到楚沣娘的房间中请安外,就和楚沣窝在床上抽鸦片,一径子抽的楚沣从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变得瘦骨嶙峋,脱了人形了。 楚沣娘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寻思,姨太太左不过是要败她家的财,守不住的,倒不如早早要他成亲的好,管他谁家的姑娘,只要人正派,持家有道,足够了。偏巧巫师家的独苗女儿十八岁了,此前订婚的那个,还没过门,就得肺痨死掉了,因而尚待字闺中。媒人两头一提,楚沣娘自然是没啥意见,巫师家在渔港小村也是数得着的上流人家,巫师却一拍大腿叹道:“这都是命呀!看来我当初不该取那一捧珍珠,到了还是他楚沣的。”冲着他这句话,媒人知道是应允了,这婚事就这么成了。 第三回 内斗 成亲那天,锣鼓喧嚣,巫师也就这一个女儿,视如掌上明珠,因而嫁奁丰厚,而楚沣这边,更不含糊,排场十足,在村口的戏台前的平地上,足足摆了有八十八桌。他还重金请了沪上的京剧名角来,从《龙凤呈祥》到《锁麟囊》,演了有十八场。他就是故意和县长大人唱对台戏,不是不让看目连戏嘛,京戏是文明戏总是可以的吧。可是,渔港小村的人嫌弃京戏太过拖沓,戏词又听不懂,没有多么热闹。因而夜里,楚沣还是请了一波当地早已赋闲在家的老艺人,在戏台上演出目连戏。锣声“镗镗”作响,把十里八乡的人都吸引了来,围在戏台下,是里三层外三层。这可是十年来,目连戏的首场演出,难得一见。 姨太太杏姑在西厢房里,狠命地瞅着鸦片,她因为之前在青楼里待惯了,耐不得清净。月光如水,透过纸闯,映入杏姑的床头。她挽起手巾,兀自哀哀哭了起来。 “姨太太,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杏姑抬首一看,是何府里管事的周妈,端了一碗银耳汤来与她喝。 “周妈,你哪知道我心里的苦楚?”杏姑也无心绪,只是尝了一口,就摆在了桌子上。 “姨太太,不瞒你说,我也是过来人,这男人的心呀,你得抓牢了点儿。她虽是正房太太,但也不一定就能骑在你脖子上,这个家还是老爷说了算,谁能发号施令也是老爷给的权力。”周妈的话里,透着玄机,杏姑自然是懂得。 其实杏姑最担心的是她毕竟年长楚沣四五岁,自己嫁过来这三年,已经有些人老珠黄了,亏得靠鸦片收住了楚沣的心,但也不知能留他到几时。 杏姑忙从头上摘下一个银簪子,塞到周妈的手中,说道:“以后但凡有不是的地方,还要周妈多多提点,我在这里无亲无靠,全指望周妈您了。” 周妈会心一笑,收下了银簪,道:“我只当你是我亲女儿一般对待。” 周妈也非等闲之辈,她打小在省城的抚台老爷家做个女佣,对于各方妻妾的争宠把势,她是瞧在眼里,记在心坎,当时承望着自己有朝一日嫁作商人妇,免不了也是姨太太的命,也要如是一般的牢笼住丈夫的心,她对自己的长相是有这个信心的。在她的心中,天下所有的家境,都和抚台老爷家是一路的,一个风烛残年的正房太太,其他的是各色年龄的姨太太,末了那个定是过门不上三年的,男子对于女人兴趣的专注力一向是不会超过三年的,假使他有资财的话。 可是周妈的算盘到底是打错了,她没有如愿地嫁入豪富之家,却是远嫁到了这个同省城隔了数百里之遥的渔港小村,因为她同抚台老爷的三儿子有说不清的干系,故而被远远地打发了。丈夫也不是一身罗绮、手戴翠玉扳指的商贾,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渔人阿何。 阿何是麻子脸,少时染上天花,一家人七口死了五口,单剩了他与年过七旬的祖母。祖母含辛茹苦供给他吃穿,临了撒手人寰,他那年还是十七岁的光景。族长差他往省城押送一车贡品,他各处送下来,大太阳毒毒地晒着,他黝黑的皮肤黑的进而发亮,摇着破绽帽在抚台老爷家后门口纳凉。 “嘿,小伙子。”抚台老爷的管家尖嘴猴腮地冲他喊。 乡下的人,没见过市面,照例是搭不上话的,闷声闷气地答应了声。 “娶妻了没有?”管家锐声道。 娶妻于阿何来说,是遥遥的未来之事,亦或是说他压根儿觉得自己与这无缘,怎么能够呢?自己相貌如此鄙陋,而又家无余财,因而恶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这人成心拿自己开涮。 “娶没娶妻与你何干,难不成你把女儿许配给我。”阿何如此一说,故意那话来轧管家。 “我没有女儿许配给你,倒是有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要不要?”管家的眼眸滴溜溜转了一圈。 阿何木然地脸上顿时有了血色,他瞧见过同岁的诸多人,譬如村西头的小栋,去年爹妈给娶了个媳妇,穿着大红的团喜字嫁衣,罩着大红盖头,边上缀着金黄色的流苏。婚后小栋一月有余,合不拢嘴,他遥遥的看着小栋的媳妇,拿眼睛偷偷地觑着,红扑扑的脸蛋上,两朵胭脂红,撸起雪白的手腕,吭哧吭哧洗着衣服。“真漂亮!”他兀自喃喃道。“看你个头!”小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嗡嗡的,他至今记得那感觉。他们绝交了,他发狠要出人头地。人在气急败坏之时,是容易起下异想天开的誓言的,过后冷静下来细思,却傻得可怜。阿何大抵明白自己断无娶妻的可能,更加吊儿郎当,村里出了名的混混儿,混混里最下等的那种,人见人欺。 时运流转,否极泰来,一个贫无立锥之地的赤贫,骤然遇着了这等美差使,乐呵地一年在村子里扬眉吐气。周妈不过是中等姿色,然而她学到的那股子搔首弄姿,着实把村里的年轻人都祸害尽了。鸡上埘的时候,阿何家的垣墙上蹲坐了一排半大小子,呼三喝四,瞧着周妈在做工,没准头的,就唏嘘一番,或者是开几句诨玩笑,阿何起初以此为傲,后来到底因而恼了,扔了石头挨个赶走。没上半年,阿何得了急症死掉了。村里都说,是周妈硬生生把阿何克死了,骚气的女人到底娶不得的。周妈再醮了三次,都是寡居的命,这更是成了村民口中克夫的明证,她也就断了再嫁的念头,镇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却没一个人敢娶她,她不过也是借此谋些钱财,聊以度日。过了四十后,大概因为年岁上来了,也就没人再沾惹她,门庭冷落冷落的周妈,也换了副模样,本本分分的做起了佣人。见过世面的人究竟是不凡的,眼路活,会拿窍,不上两年工夫,成了楚沣家的管事的。 蕊珠嫁来三日,依旧例要回娘家,楚沣满载了丰丰盛盛的礼品,三尺红绸缎,两只照烧红烛,还有各色的奇珍异果、法式自鸣钟、瑞士怀表、巫师的眼神不好,他请人购置了一架西洋玳瑁眼镜。 巫师家也不含糊,百余米的红地毯一滚,直铺到戏台之下,两路围了满满的闲人,他们似乎也是不怕凑热闹,而楚沣和巫师也是心里憋着劲,生怕被比了下去。 族长也被这热闹劲儿,引诱了来。革命党来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大的动静,楚沣倒是把这动静足足闹了半个月了。族长一口痰上来,差点没被噎死。 剑道 他的清霜剑在烈日的灼照下闪着嗜血的锃亮,在三十年的厮杀中,手起剑落,他斩杀了无数的宿敌,没有人能阻拦住他的剑锋。 烈风嘶嘶,马鸣萧萧。 崖上的青石,他的竹笛呜呜作响,天地间一切的百转千回,尽在这韵律的手指按合之隙。 于今白发皤然,他的剑早已弃置多年,富春江边一泓春水,他镇日在此了却残生。 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他早就置之不理。 一个青年后进,闯了出来,其剑法,快到出神入化,兔起鹘落,没有谁能看清他的剑锋。 这是个武学的奇才,惟一未曾击败的只有隐居十载的他。 “嚯,今日便要看你的剑利,还是我的剑锋!”剑直刺过来,没有任何的花哨虚招,这是最险恶的招数,没有十成的把握将其破解,只会一剑封喉。 剑锋的一点,在他看来巨如寰宇,在剑锋的映照里,映照着水绕山环的清幽和腰间呜咽的竹笛,这里埋葬了他的戾气,他的野心,他挚爱的妻。他曾剑穿春水,可春水无痕,他曾独钓江秋,可是江秋无言。 他彻悟了,万事并不曾因一己之力能抗拒。尽可以击败千万人,然而心魔却在发荣滋长,在血光的滋养下,吞噬了内心和魂灵,他痛苦的反思人世的一切,周遭的过往,他失败了,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亘长的影子,败得丢盔曳甲。 剑锋已至喉前,冷冷阴风袭来,剑气凛然,他的手只是垂在那里,未动一动。 他目中的无色转为柔和,挟风雷之势的剑气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青年的剑却是刺不动了,用尽了全力,身子移形换步,挪移了一小步,宛在目前,却又咫尺天涯。 “我的剑?”青年失惊地大吼一声,但见剑锋蜷曲似绵软的锦缎,白锦缎尾部的一点,是他的青筋横张的手,青年迅疾把剑撒手,剑已化作一团废铁。 “先生,请留步,请收我为徒。”青年双膝跪地,碎青石上喀拉一声。 “剑本无锋,有锋的是暴虐的人心,你的师傅是在你的内心,何假外求。”他背过手去,望着崖前喧腾的瀑布,和那株倒挂的青松。 一只杜宇喋喋数声,直冲云霄。 第一回 没落 炎炎夏日,炙烤着大地,阶柳庭花都已打了蔫儿。庭院的芭蕉树下,咿咿呀呀地又响起了胡琴声,有人在那满缀有绯红石榴花的石榴树下起着高腔吊嗓子:“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不消说,沈公馆的三少爷墨珺又在摆谱唱京戏,这出是梅兰芳的《霸王别姬》,他是新近京剧界的翘楚,京城的名伶。当初沈公馆还在鼎盛之际,过寿辰、庆佳宴,哪个唱京戏的名角没请过,从谭鑫培到杨月楼,同光十三绝,沈公馆是一概兜收,当真是鲜花着锦之盛。 沈家原也是个大族,沈三叔的祖父做过道台一类的高官,到了他父亲,也还中过举人,在府衙里做着师爷,在我们这里是顶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轮到他的时候,打小儿,七八岁的年纪,他就把四书五经过了一遍,认识的人都说:“沈家这是要一路把功名传续到底,天生的读书料子。”他五岁会诗词,连教授的私塾先生都唬了一跳,啧啧称奇。十岁的光景,汉赋已经写的有模有样,一般的函件往来,俱是他替乃父捉刀,竟然一字不改易。 刚满了十二岁那年,沈三叔就考去了秀才,这在天津卫可是一件奇事,然而发生在沈公馆则是意料之中,坊间都传闻“沈家三少爷就是出息,顶像他的祖父,便是超过他的祖父也未可知呢。”这小小的岁数,许多官宦人家便都托着媒人来撮合,沈三叔的父亲沈师爷一概回决,他推托说是“年纪尚小”,其实大家伙心里都透亮,他是指望着“大的呢”,就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才配得上他沈家,落寞的贵族到底有这口子骨气。又过了四五年,沈三叔的本事还真不是瞎闹的,他又考取了举人,未至十七而考中举人,这还是百里间的头一遭,就是沈师爷也是过了而立之年才考取的举人,这一下子,更是热闹了,渐渐也有了京师的贵族走动,见沈三叔是一个挺标致的青年,额头深目,直鼻阔口,喜爱的不得了,不少的王公贵族的小姐到了及笄的年纪,都是拿着八字名帖来拜望的。沈师爷把天津卫最出名的赛诸葛请了来合八字。赛诸葛可不含糊,他说谁明年发财,必定是交了子时,钱就从天上掉下来,他说谁后年要遭大难,保不齐是出门遇了劫匪或者是家里遭了贼,这都是赛诸葛年轻时的事情。如今他也古稀之年,甚少给人断吉凶,但是沈家是天津数得上的名门望族,他还指望着混口饭吃,硬着头皮来了。赛诸葛捏着八字一个个的对着,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清楚,他忽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说道:“这些个小姐都不合适,三少爷的八字,是上天的文曲星下凡,必须得是上天的仙女下凡,才配得上。”沈师爷让他这么着一说,倒是横了心让儿子金榜高中。 再过两年是大比之年,哪知国运不济,偏巧传来消息,说是太后老佛爷要废了科举。“这岂不是康梁一党造的谣,前些年,维新党要废科举,结果招致了天下大乱,连紫禁城都让洋人住了小半年,如今重提此事,定是居心叵测。”沈师爷气的胡子一翘一翘,是戏台上演出的小丑,那双瞪得滚眼的眼睛,是小丑脸上的白粉底子。 科举到底是被废了,沈师爷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他昏了过去,就此他病倒了,在病榻上,他哆哆嗦嗦地念叨着:“筠睿,你可得好好等着,总有一天老佛爷会幡然悔悟,把科举又提回来的。祖宗千年的文脉不能断,这是规矩。” 科举废除了,沈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失去了考取功名的忌讳,沈三叔一下子陷入了绝望。他已经年近廿龄,却硬生生断了进阶的门路。“现如今,留洋归国的人,可以考科举了,一样拿着翰林的顶子。”渐渐这一个说法在天津卫传扬开去。这确是实情,沈师爷也有耳闻了。风声说,津南道的一个林家傻小子就走了这狗屎运,他家里穷的叮当响,于是去了不收束脩的洋学堂,听说每月还供给银钱吃饭,这或许是洋鬼子的假把戏,把人诓骗了来,做他们的奴才。没多久义和团来的当口,沈师爷更是坚定了这一观点,他捋着颔下的胡子,可是义和团到底失败了,他的胡子又瘪了下去。沈师爷因附和义和团,落下了“永不叙用”的处分,而他的儿子是争气的,转眼沈家的气运又回来了,坊间都说。林家的后生得了翰林的顶子,又有许多贵族之家争相攀结,沈家倒成了门庭冷落。这对于沈师爷是致命的伤害,如秋雨打残荷的凄凉,一个风雨之夕,沈师爷死在了他祖传的紫檀木床榻上,临走的遗言是要沈三叔精研经书,这算是遗训了。风吹开了窗户,“哐啷哐啷”的窗子敲打着,沈家的窗子依旧是积习的繁密木格子窗户,反面贴着窗纸,一戳就破。上海的公馆十有八九都已经换了大而敞亮的玻璃窗,落地分明。风吹着床头的煤油灯呼呼直窜地尺来高,丫鬟阿香忙去把窗户掩上,窗纸破了个洞,风到底还是灌了进来,又赶忙拿物件抵住。 沈家至此埋没了。一个大家族,倘没有功名,便断了进项。沈家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再也不见紧张。十年间,田产是卖的卖,抵的抵,只剩了我家隔壁的一幢洋房。这起初也不是他家的,宣统三年,皇帝倒了,沈家摒弃了沈师爷的遗训,据赛诸葛的掐算,沈家的老宅是黑煞星挡道,要腾房挪屋,置办下一幢洋房,才能转运。其实无非是赛诸葛联合一位至亲要敲沈家的竹杠,照例是五万大洋的洋房,沈家愣是掏了七万,为的就是这个风水——“厅房敞亮、富贵吉祥,门前百竹,自有天助。”赛诸葛说他寻遍了天津卫,就这幢镇得住沈家的鬼魅。 沈三叔的霉运却并未好转,不上两年,他母亲就病逝了,亲戚也都绝交了。谁也不愿意带累他,幸好有个姐姐远嫁沪上,多少会接济一点,他好周转,然而就这么一直混了下去,他抽上了鸦片,又捧起了戏子。他对于戏的痴迷,是宁愿饿着肚皮,也要票一出的程度,别人背后给他起了个绰号——“沈三痴”。 第二回 乱局 我就在这“依依喔喔”的环境声里长大,时常我也会溜到沈公馆去蹭点吃的,沈三叔就会拿出一点新样糕点,分给我们一众孩子吃,有贴着红萝卜条的发糕,一咬下去,是沉船倾覆了半截的酥软;有寒香暗透的桂花糕,腻腻的香气里混着米的甜香……这种种的气味混杂着,吃着吃着,沈三叔也从一个风华正茂的留着乌黑三股油松大辫的青年,留起了一撮胡须,像羊颔下的山羊胡,零零地挂在他木然地脸上,大家都说像极了沈师爷。 然而,沈三叔毕竟是失去了往日的光环。他在悠悠众口中成了一个笑谈,自沈三叔的母亲谢世后,沈三叔更是荒唐可笑。街谈巷议皆是他如何的捧戏子,逛花街柳巷,抽鸦片,打小厮。他的双目无光,寻常人遇见了,也不言语一声,虽不避着,却是睁眼瞎一般,径直地走了过去。背地里都认为他是个失心疯,“呶,这里出了问题。”立在他身后,滑稽地指了指其脑袋,拉扯他脑后拖着的辫子,然后哄堂大笑,满街的人围着起哄,沈三叔气定神闲地充耳不闻。 这于他是一种新鲜的体验。未始不是另一种惹人注意之点。已经是民国了,他仍旧是把额首刮的青光锃亮,抹上头油,拖着他引以自豪的辫子,他心里是不认同民国的,归根结底是不认同民国的教育,他这种旧式私塾出来的才子,却无半碗饭吃,可见各级官员也是睁眼瞎。 县府逼令所有人都要剪发,去除满清思想残存。每每有些官样人士路过,他就警惕地抓起一把剪刀,谁敢上前铰他的辫子,他就跟谁拼命,为此还伤了几个公差后,县长也无可奈何。 “时代是越来越坏了。”沈三叔喃喃自语。自从钱财花光后,他就寓在沈公馆门前的大青石上,时而看落英缤纷,时而看木叶尽脱。时光就如是地逝去了,他的辫子也日渐稀朗,可是那股子头油的馨香气,依旧不减,他就是有这股子硬气。 “从前的时候,凡人见了县令皆要拜首磕头的,举人却不用。如今不同了,谁也不用打千行礼了,三纲五常在哪里?人伦日用在何处?天下要大乱了。”他的目光盯视着遥遥地门前的水面,蜿蜒的河流在沈公馆外依依西去,被残阳染的上下血红。 沈三叔到底是博学多能,他预料地没错,天下是大乱了。各派势力争相角逐,江阴属于南北要冲,自然也成了刀俎鱼肉。一队队军阀来来去去,程德全去后,来了冯国璋,革命的孙逸仙和称帝的袁世凯各不相能,江阴县府的官员也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一个又一个。 “砰”,城墙外又有军队拉着大炮在轰城池,刚来的县长姓曹,一月有余的任期,位子未稳,钱财分割未均,被他人寻了个间隙,在省督军张辫帅那里告了一状。张辫帅直接命一营长拉了三门加农炮,对着江阴城一阵乱轰。 城墙坍圮了一截,这倒还没什么。一个炮弹不偏不倚,打中了十五丈高的兴国塔,“喀拉拉”,饱经千年风雨洗礼的兴国塔的顶端,就这么颓下了一截,剩下的一面残垣,就那么凄凄冷冷地矗在那,悄无声息。 一阵瓢泼大雨袭来,刮倒了孔庙前的那株大银杏树。把泥垢、碎石和血污洗刷的满城满街,处处是掺了兴国塔粉泥的污水。城里乱了套,纷纷传言是军阀惹怒了孔圣人,炮弹把兴国塔下镇压的妖孽放了出来,要作践人间了——水浒里的桥段,因为深嵌在脑海里,被很自然地移植了过来。 有钱的纷纷往内城里跑,沈公馆正是内城最繁华的青果街上,亭台楼阁失了光泽,沈三叔不无伤感道:“《桃花扇》里说得好‘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兴国塔塌了,江阴城要遭天谴了。” 曹县长的散兵游勇敌不过加农炮的狂轰滥炸,俯首系颈出城纳降。 “早不降。”侯营长骑着高头大马,朝曹县长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费了老子这么些炮弹。” 掏出手枪,一颗子弹射入了曹县长的心脏。 至此,江阴县城武夫坐起了衙门。“哪朝哪代,岂有武夫当政的道理。”朱二爷年过半百,肺痨病咳嗽得厉害,一向在深堂大院不出,剃发之时,他是摇旗呐喊的急先锋,怪就怪他考了三十年的科举,连个秀才都考不到,丢了朱家的门面。他便把满腔的怨愤发泄在了剃发令上。后来,世事乱了,他为了悔过,到城北的君山寺出了半年家,算是替自己赎罪。索性嗣后就以光头示人。“无发无烦恼。”他总是奈奈地叹气,无法并未消减他的忧郁。 沈三叔依旧是“依依喔喔”唱着他的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时局愈乱,沈公馆的《空城计》票得愈是如火如荼。锣鼓“嘡嘡”敲着,没日没夜,一群遗老围着沈三叔,拉二胡的赵四爷,是一个前清的秀才,脑后也是撅着一尾小辫子,花白的头发,他故意挽了个髻子,悲悲切切地二胡曲,拉的人心碎神悴。这时,沈三叔又换了个调子,唱起了《让徐州》:“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沈三叔日渐发了遗老的气味了。 他们时常会吟诗作对,暖暖的太阳洒在在深堂大院,在石几上摆放了冰裂纹的几盏墨绿茶杯,壶中泡的是孙五爷捎来的普陀山新产的绿茶,在这袅袅的茶香中,沈三叔吟咏道:“春来色如新,花堕柳惭人。”赵四爷呷了一口茶,道:“翠莺啼芳落,小径弄寒晖。”朱二爷慢吞吞道:“浅水层粼曳,深闺倚敝门。”瘦高个的孙五爷道:“何来浑一梦,梦觉是离分。” 院中的石榴花红艳艳地灼烧着,蕊上的鹅黄色的粉头落满在庭院的寂寥的泥土里,和他们的诗情画意相映成趣。 四人哈哈大笑,把盏言欢,满腔幽怨,化在这杯中的乾坤里,消受这暮春的光景。 第三回 中兴 这一日沈三叔拉过一张报纸来,低着头,观瞧着,报纸是他发泄心中不忿的素材,无论是《申报》抑或是《北京晨报》,传至江阴,总要晚一天的时效,沈三叔却丝毫不在意,他有大把的时日,耗费在离乱的时局上。周妈正在给他梳着发辫:“三少爷,你这头发近来可是掉了不少。”沈公馆的佣人一个个的离去,只有周妈因为打小看着沈三叔长大,不忍他一人在世间过活,就留了下来,一日三餐照应着。平日里靠给人浆洗衣服度日。沈三叔的父母都过世了,他也快到而立之年,她仍习惯地唤他作“三少爷”,改不了口。周妈万事皆好,唯独嘴巴上太絮叨,拉拉杂杂没完没了。每日清早,便叮嘱这,叮嘱那,沈三叔嫌他烦,却不敢同她争辩,躲着她,话也不上心里去。 “三少爷,城东马家的二小姐可是要出阁了,我托了吴妈给你去问问,兴许有点谱子。”周妈道。 一条赫大的标题把沈三叔的目光吸引住了:“张辨帅进京护驾,清废帝宣统临朝。“ “复辟了,中兴了,国家有救了。”一向沉稳的沈三叔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蓬头跣足地冲了出去。 “三少爷,三少爷,哎呀,你辫子我还没给你辫好。”周妈拍着大腿直嗟叹。 沈三叔从青果街跑至虹桥路,一路跑一路嚷,路人都被他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吓到了,孩子急急地往母亲的怀里钻。 在这盛夏时节,躲在树影下纳凉,身上都腻出了汗,更何况是一路狂奔。 沈三叔跑过了南菁书院,这里改名为南菁高等学堂后,沈三叔再也没来过,这还是头一遭。他晕倒在了孔庙前的拱桥上,嘴里还直嚷着“我要向孔圣人汇报,皇帝回了龙庭了,天下有救了,文运又要昌盛了”。 孔庙也没有了大成至圣先师的牌匾,辛亥那年被革命党砸碎了。孔庙前祭祀的空地,现如今开满了倒卖古董旧物的杂货铺。 一个店铺伙计把沈三叔搀扶起来,灌了他几口水,沈三叔渐渐回转了精神。 这时县府下达了省城里来的通告:“家家都要挂龙旗,庆贺大清中兴盛运。” 这次再也没有人敢说沈三叔没有眼光了。有人说:“沈家三少爷未卜先知,早就看透了一切了。别看他疯疯傻傻,心里跟明镜似的。” 侯县长,也就是此前炮轰了兴国塔的侯营长,在张辫帅的都督府里做过事,他一向惟张辫帅马首是瞻,这次皇帝复辟,他也忙得兴头兴脑的。 江阴城里出了名的四个遗老遗少,沈三叔、朱二爷、赵四爷、沈五爷,俱被发了拜帖延请至县府里,名曰“共商国是”。 侯县长笑脸相迎:“四位俱是江阴县城的柱石,侯某到县来半年有余,一直未能亲至拜望,失礼失礼。” 他尊称此四人为自己的商山四皓,这是效仿汉惠帝的旧例。汉高帝刘邦想撤换掉太子刘盈,改立自己心爱的戚姬之子如意,吕后得知后,求救于张良,张良已经不问世事,耐不住吕后的烦扰,只要她高车驷马把商山四皓请到即可。果然刘邦在朝堂上见商山四皓立在刘盈身后,知刘盈羽翼丰满,便搁置了废立之事。 沈三叔回忆着商山四皓的典故,却颇觉不雅。“皇帝用的商山四皓,怎么他一个县长,也配!”他越瞧侯县长越不顺眼,獐头鼠目,黑赭色的脸膛上,还有一颗黑痣,太不吉利,定是个煞星。 “面无善痣”,沈三叔心里嘀咕着,就把侯县长给冷却了。 他这愈是冷却,侯县长以为礼数不够,涎着脸皮道:“沈少爷,烦请您任县里资政,每月三百块大洋。”沈三叔只是拱了拱手,道:“承蒙抬爱。”就此别过了。 当夜,侯县长命人带了三千六百块大洋送至沈公馆,外加十匹玫瑰色的苏绣软绸缎,一副翠玉手镯,一个翡翠扳指。 礼物沈三叔是笑纳了,他用度窘迫,虽然也不为五斗米折腰,却也要五斗米过活。 次日,侯县长命人在孔庙的西面,辟出一块空地,为沈三叔造起了生祠和牌坊。 侯县长心里盘算的是,沈家三少爷是苏锡地区出了名的效忠清廷的小顽固,硬脑壳儿,哪天把他举荐到京师,皇帝一高兴,说他敦书知礼,连升三级也未为不可。 然而,此事却在全城传开了。一向目中无人的侯县长,在沈三叔的门楣下低了头。侯县长有意为之的礼贤下士的举动,却不料被坊间曲解了,成就了沈三叔的声望。有人尊他为“当代颜回”,有人说他是“陶潜复生”。赵四爷颇以文采自居,撰了一副对联,送至沈公馆“箪食瓢饮,但求文脉于千古;束发明志,唯有隐沦著令名。” 侯县长心里窝火,也不敢发作。只派人急急往北京发电报,举荐隐逸贤达。 “张相国世伯: 侄儿侯赢自开府暨阳,抚境安民。今闻大清中兴之事,喜不自禁,暨阳乃江南文萃之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更有我大清之忠贞之士沈世铨,名重一时,才高于世,辛亥变乱,誓不剃发。暨阳黎庶为立生祠、牌坊,今述其行止,以表其高行,志其节烈。 侄儿侯赢拜上” 村东头马善才家的女儿,也就是周妈口中所说的托吴妈去过问的那个,倒是忙活了起来,他家颇费周折地找到朱二爷。朱二爷命人从内室抬出他的紫檀木太师椅,他高踞其上,看着马家送来的礼品,道:“马老爷,你这不是见外了。沈家世侄的事包在我身上。” “烦请朱二爷能尽快玉成此事。”马善才就怕别人捷足先登,依他的意思,索性今个儿成亲最好。 朱二爷满面春风来向沈三叔贺喜:“可喜可贺,世侄,我可是给你寻了一头好亲事。” 朱二爷略略把马家的事情一讲,沈三叔也没有别的意见,直说:“全听二叔的安排。” 第四回 失意 沈三叔的婚事就这么议妥了,三个月后的八月初八是黄道吉日,正是完婚。马家的陪嫁妆奁可是够丰厚的,什么金银细软,绫罗绸缎、毛呢皮筒子、一应的女方礼数,马家一概不少。民国之后,提倡新式婚礼,两个人男穿对襟马褂,外罩长袍,女穿白素的婚纱,头上垂下一绺子薄纱罩,男高女低,在照相馆的镁光灯下拍一张婚纱照。这种照片,女的似阴魂不散的野鬼,《聊斋》上跑下来的索取书生性命的鬼魂,男的则面如血色,脸如白蜡。在江阴人看来,就算是在阎王那里挂了号,分不开了。可是考虑到沈三叔的古旧脾气,马善才让了步,要求按照旧法子办理,依旧是红盖头、大红花轿,四个轿夫,抬了去。 马家二小姐是教会的新式女中出来的学生,断是不肯,宁愿悬梁自尽,也不会屈就。她悲悲戚戚地对马善才道:“你若愿意攀这门亲,你自嫁去,我本是不情愿的。江阴城里谁不知道沈世铨是老古董,旧社会的余孽,我答应成亲,已经是给了十足的面子了,不承望连仪式都做不得住,这婚我是不结了。”登时就要抹脖子上吊。 马善才面上无光,懊悔让女儿进了洋学堂,学了些教会的法子来压制自己。但若是回绝了沈家,自己拉不下脸皮。 “我们两种亲都结好不好,对外是旧式,对内是新式。”马善才好说歹说把女儿劝住了。 作为县府的资政,沈三叔的第一项议案便是要恢复四书五经的地位,各色学堂要张挂孔子像,学生朝夕瞻拜孔子,南菁高等学堂也要改回南菁书院的旧名。“天地君亲师,最是人间第一等的重要事,宣统三年来的乱象,就在于没有了礼义廉耻。”沈三叔铁青着脸色说道,“龙旗要挂绸缎布的,纸糊的不行,风雨一吹一淋就碎了。” 他自己的婚事倒是一点也不上心,他是抱定了“大丈夫何患无妻”的宗旨的。牺牲自己的时日,为天下苍生操碎了心。 自上封电文发至北京后,侯县长等得心急如焚。他已经快被沈三叔折腾得人仰马翻。侯县长是出了名的见风使舵,逢迎拍马,行伍出身的人,真是奉承起人来,比文绉绉的书生还要倒牙,同时又装出一副发于内出于外的神情,最是迷惑人。 四五日后,有人向侯县长汇报,说京城好像有开张了,段祺瑞率领十几个省的都督联名讨伐张辫帅。张辫帅撑不住,躲到东交民巷的使馆去了,连皇帝都扔了不管了。 这几日春江戏园沈三叔去的少了,一众票友们吆五喝六,摆了挺大的台面请他去票一出。他左右推不过去,票了一出《大保国》:“蛟龙正在沙滩困,忽听春雷响一声,上前抓住袍和带,金殿之上我要打谗臣!”向来人的唱功,也同人的时运一般,沈三叔本来唱起二簧来,阴柔有余,中气不足。这会子却兔起鹘落,鸢飞戾天,闭目细听,却与京城三庆戏班的谭鑫培唱得不分伯仲,听众直把春江戏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票友都道,这沈三叔的气概,倒真有点定国公徐延昭的模样。各个竖起了大拇指,暗自嘀咕:“看来沈家三少爷对于入京后的抱负,早就成竹在胸,如今也要凭借着这几年的交情,跟着得瑟一番了。” 票完京戏,沈三叔踱着方步进了县府,庭院内蝉鸣吱吱,绿荫遍地,日色在梧桐树的罅隙中露出斑斑光晕。岗哨这几日是见惯了沈三叔的架势和声望的,敬了一个军礼,唤了声“三爷”。 沈三叔自认为是劳心者,对于劳力者他是正眼瞧都不瞧一眼的。 “侯县长在吗?”他这高声一喊,倒不像是说给下人听的,而是直接召唤侯县长出来听训。 侯县长心中正自恼怒,他明目张胆地跟随张辫帅,自己的仕途也到了尽头了,沈三叔偏不巧来给他添堵儿。 “沈世铨,这可是我县府,你在此喧哗作甚?”侯县长也不出来,只在屋子里扯嚷着。 岗哨和侍应都听出了话里的蹊跷,等着看沈三叔的笑话。 沈三叔不料侯县长直呼其名,脸色从红润变为了黄蜡色,正要发怒,侯县长道:“给我把他轰出去。” 几个侍应上前,一人架着一条胳膊,把沈三叔提溜着就拉到了县府门外,沈三叔挣扎了数次,没奈何拗不过他们,就一个劲骂侯县长。县府外也渐渐聚拢了人,大都是刚在春江戏园听完沈三叔唱功的那起人。听这里闹得慌,拐个弯踅了过来。 沈三叔的发辫被扯散了,披头散服他仍旧是竖着手指骂骂咧咧地。 “给我掌嘴。”侯县长背着手,露了露头,阴阳怪气地说道,说完又进了县府里去。 侍应左右开弓,“啪啪”,给了沈三叔两个嘴巴子,沈三叔是文弱书生,哪里经得这起羞辱,愈发地撒起泼来,连侯县长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其无后乎!”沈三叔愈骂愈觉得心中憋屈,“人心不古,国将不国,历朝开国马上得天下,儒生治天下,大好的国运,被你们这些寡廉鲜耻的兵痞给败光了,败光了。“ 围观的百姓听不懂沈三叔这种腔调的骂到底是啥意思,但是凑热闹是无妨事的。 周妈灰头土脸地跑了来,也不抬首,蹲下身来要安慰沈三叔,不要同闲人质气,失了他举人的身价。周妈顺着沈三叔的脾气说下去,沈三叔方略略地住了嘴,擦得红肿的眼泪,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苦其心志也!” 他站起身来,“哈哈哈”大笑三声,扬起蓬松的辫发,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迈着阔步走了。 一应人等都怔住了,沈三叔的影子,在夕阳的照耀下,身子头颈被拉长了数倍,映照在青砖石的路基上。几个小孩子跟在沈三叔身后,踮着脚,欢实地跳着,追着他,消失在了黑沉沉的路尽头。 当夜,马善才又到朱二爷府上拜望,到底把这头亲事辞退了。 侯县长两天后被撤职收押,关进了省城的大牢。沈三叔因为是文人,无权无势,并未受什么波及。然而,侯县长送的财物,成了沈三叔的囊中之物,倒也使他过了几年安身日子。 “到底是有过功名的,总统也不能不掂量掂量。”坊间如是解释沈三叔和侯县长的不同命运。 沈三痴的绰号有传扬开了,只是大伙背地里叫沈三痴的同时,带着三分嘲谑,七分敬畏。 赵四爷闭目拉着悲悲切切的二胡,朱五爷的胡琴也咿咿呀呀的响了起来,沈三叔起了个高腔,又唱起了京戏,这回唱的是一出《定军山》。 第一回 梦 现世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背负着重重困压的。在大城市的气压下,湫明变每日苦苦过活。上海虽然是一个灯火辉煌的不夜城,可是他没有片刻能够赏候。总是背着公文包,等着地铁“豁朗豁朗”的驶入,他朦胧着睡眼,行色匆匆地登上,同其他人抢座。晌午一顿便当盒就解决了所有问题,暮色中,他又踏上了回家的旅途,依旧是那号地铁,依旧是“豁朗豁朗”的进站声。 时间久了,湫明也悟出了一些窍门,譬如在地铁开门的刹那,就贴着地铁门缝的边缘,这样子同下车的人可以擦身而过,一缩腹,就混了进去。然而这毕竟是苦中作乐的傻事。一晃就是大学毕业的年岁,这座城市埋葬了他的年少时光,埋葬了他的青春岁月,他在这里长大,可是由于父母仅仅是工薪阶层,他无福消受大上海的灯红酒绿。甫一毕业,在人海茫茫中,他就陷入了无休止地择业就业的魔障之中。三年五载转瞬即逝,昨日他还是大学校园里安闲度日,做着各种偏执狂的迷梦,憧憬着未来自己会有一个白马王子的奇妙境遇,现实打破了他的一切美梦。因为今天的他,必须要做一个上班族,或者是有模有样的装作一个上班族,同一切同龄人你死我活的打交道。 湫明是疲乏的,他的心灵是困顿的。这二十八年的人生,究竟是为何而活?父母嫌他不够明事理,上司嫌他不会逢迎拍马,同事嫌他不够开通,一堆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嫌弃他不会逢场作戏。 他懒散的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迷离的世界,上海的旧街道甚为拥挤,法国梧桐掩映着路灯,斑斑驳驳地洒在玻璃上,一搭黑一搭白的,是驶过的汽车的前照灯的通明的光束。 在一场淋漓的秋雨后,湫明不幸病倒了。与其说是不幸,倒不如说是他的祈盼。如此一来,他有机会向公司请事假,向父母推脱借口不起床。他翻过身去,枕着手臂望着自己的卧室内,上周末看的书籍散落一堆在深咖色的书桌上,零食也是铺散在榻榻米里。 “湫明,饭菜给你备好了,自己过会用微波炉热一下。”母亲吩咐完就匆忙去各路阿姨家打麻将了,这是她的例行公事,退休后的生涯真是索然无味。爽快地她应承下了所有牌局。 父亲则早就是一个旅游达人,去了西藏已经有两个月了,每日发送一些澄碧如洗的雪域风光,害得湫明一迭连声叫苦。 湫明的个性就是不懒则已,一懒就懒到底。他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窗帘未被拉开,所以白天的迹象并不明显。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能想见自己苦巴巴的脸,深锁的眉头和他永远不是发出的“唉”的叹气声。 人生一世,如此过来,真是没什么尽头。在他看来,便是如此的厌世。 迷迷糊糊的,他睡着了。外边“喔喔”的鸡叫声,将他从睡梦中吵醒,什么呀。 “妈,你在干什么?非要变着法的折磨我。”母亲总是用各种方式唤他起床,然而这次他却怔住了,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纤柔曼妙,极细的声线,如裂帛般划破了静谧的卧室。他惶惶地睁开了睡眼。 “什么?这是哪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的一切,他的卧室本来是天蓝色的色调,这里确实绯红色的窗帘,奶黄色的被褥,连书桌也是紫红色的,规规矩矩的长方桌,不再是他的深咖色。“这是哪里?”他的脑海充斥着这个疑问。或许是梦中,他又揉擦着睡眼,有一粒眼屎,或许这就是障眼之物,他用手背死劲的抽擦了几下,掀开眼帘时,还是如是。 “潇筱,你睡没个睡样,都大学毕业了,还这么的邋里邋遢,一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冲进了室内,腰间围着白底蓝点的围裙,手里那坐着炒勺,拍着她的屁股。 “怎么?我的名字叫潇筱。”湫明心中想道。 “我只是贪睡而已。”他讪讪地打着蔫儿。 “即便今日是周末,你也不能无法无天地赖在床上,去把芹菜给我择了。”这应该就是妈妈了。湫明觉得梦中换了种生活,也蛮有趣味的,索性在这里体验一下乡下时光。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呀,芹菜都不会择了。“妈妈低头看着坐在矮凳上的女儿。 “我……”湫明接不上话来。 “要这样子择,把叶子都择掉,然后把头一掐,呶,就这样。”妈妈不耐烦地演示道。 湫明捡起一根芹菜,一掰,果然“喀巴”一声,就断了,挺简单的,湫明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手机突然响了,湫明惶恐地从裤兜中掏出手机。是紫桐的来电。 “喂,紫桐。”湫明觉得自己的说辞太过于拙笨。 “潇筱,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紫桐不禁嗔怪道。 “刚才帮我妈妈做家务呢。”湫明故意甩了甩手上的芹菜,簌簌地能听到芹菜的沙沙声。 “好吧,不要忘了下午去湖边散步约会吆。”紫桐懒洋洋地说道,似乎不甚在意此事。 草草地吃过午饭,湫明问妈妈要打车的钱。 “你今个儿是不是发癔症了,哪有的士让你打!”妈妈愁眉苦脸地说道,“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傻了。” 在午后的暖阳里,湫明骑着脚踏车,在乡间的小路上行着,他用手机搜索到了附近湖泊的位置,只有一个敔山湖,或许便是那里了。 衣袂在风中飘摆,他登着高跟鞋,特意从鞋柜里挑了最漂亮的一双黑色夹扣高跟鞋。他如今竟是一个女子,这是他潜意识里,或者是前世,或者,这个梦做得太真实了,真实地让他觉得一切都是太完美。不再是论秒过得日子,没有了尔虞我诈的羁绊,他不用再瞅着爸爸动态里的照片发愣,这里是最接近自然的地方。 “这里是哪?”他查了一查地图,是长江之滨的江阴。江阴,江阴,他脑海中完全不知世间还有这一个城市,除了上海,他所知便是北京,其他的地方无非就是中外之别,他实在是见识浅薄,对于地域毫无概念。 第二回 “考你个问题,紫桐?”湫明告诫自己,必须记住梦里这个好朋友的名姓。 “这么客气做什么?随便问。”紫桐的脸上一片灿烂,她的笑靥如同春水涟漪。 “我们这是哪儿?” “你真是糊涂了,我们这儿是江阴呀。”紫桐不禁莞尔一笑,她的齐耳短发把半边脸掩住,更见得笑声的清脆。 “江阴,江阴。”湫明脑海中完全不知世间还有这一个城市,除了上海,他所知便是北京、深圳等几个大都市,他实在是见识浅薄,对于地域毫无概念。又痛恨自己在中学的地理课上开小差,以至于辨不清东西南北。 但是总归,这是一个梦,湫明不停地暗示自己,他要把这个梦做得完美无缺。他要做一些自己从未做过的事,因为个性的软弱、逆来顺受而导致折翼的本来的人生构想。 一个人到了二十八岁,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年纪,因为青年的朝气逐渐散去,而心灰意懒,对于所有的人事都觉索然无味;而中年沉稳的秉性尚未形成,故而又不安份,不愿意墨守成规。湫明只是恨恨地认为自己此生不应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他歆羡一夜暴富的投机客,一掷千金的豪门阔少,而他却不过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上班族,普通的比白开水还要淡而无味。 许久以来,沉重的生活压服使他连做梦的空隙都不得,每日都是累得昏昏沉睡,如今的梦中,倒是颇有意味,他似乎焕发了生命的鲜活,兴兴头头地做着这个十足的美梦。 敔山湖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湖泊,百米见方,水中芦苇荡漾,湖水清澈见底,湛蓝的天空反映在湖水中,似乎鱼儿也在天空中漫游。阳光在水中斑驳的光亮,把水底的水草搅动着,飘飘悠悠地摆动着,如夏日的舞裙。 第一幕 动荡 (江阴城北有一座矮小的山丘,名曰君山,山势嵯峨,莺啼鸟啭中,有一处宝刹,始建于南唐,古称广福禅寺,现名君山寺。 1949年暮春,百万雄狮渡江,江阴要塞易主,共军如风卷残云般收拾国军残余。 作为江阴首屈一指的豪族大户的孙家大宅里,人心惶惶。) 管家朱福(慌里慌张,手里拎着大小提盒,失了方寸):老爷,昨日的炮战,要塞连个炮也未打一发。共军真是手眼通天。 孙祥桐(死劲地吸着水烟袋,咕嘟咕嘟冒气水泡):慌什么,听说江北靖江的胡家也和我们一般,田连阡陌,并不曾被抄家查没。 孙太太(拍着大腿,哎呦了一声):老爷,我们家可与胡家不同,胡家在日本人时代收养过新四军的伤员,自然有通融,我们并不曾有这等交谊。 (孙家小少爷孙默笙,连同书童阿荣在抱厦檐前斗着蛐蛐。) 孙太太(一跳踢翻了蛐蛐罐):就知道玩这些顶没用的东西,眼下就是灭顶之灾了,把你拉出去游街示众。 丫鬟紫嫣(哄着坐在地上哇哇直哭的孙默笙,安慰的语气):太太,小少爷年纪才这么小,哪里能够懂的那些,您也消消气。 孙太太(横眉竖目指着阿荣):都是你们这起子小厮,把少爷带成了这种癖性,八九岁了,书没念几本,飞鹰走狗倒是学会了不好,一径地往斜路上带。 孙祥桐(不耐烦的表情):你就少说几句吧,头发长见识短,成日价瞎起哄。 孙老太太(拄着拐杖,头发皤然在风中飘散,疯疯傻傻地立在月门的中间):谁打我那宝贝孙子,我就和谁拼命。凤巧,当初我听闻你老太爷把你送到法国,我就顶不满意,女子无才便是德,外国那一套理论,连腿都不会打千儿的,天地人伦,哪有一点实行的。亲家隔着一层脸面,我也不要意思说些什么。这些年,愈发觉得,你们新式女性,确实不如旧式女性中规中距。 姨太太(那艳红的长指甲搔着脸颊,倚在高敞的棕榆木门框上):可不是嘛,出过洋的女人,心都野了,那还有心思顾全家庭,反正呀,我是以老爷为重的,(忙过去搀扶孙老太太)老太太,我虽然没进过学堂,不懂得识文断字,可我肚子里的尊卑长幼,明镜似的。饶是这么着,还是被老爷嫌弃,被太太责骂。 孙太太(杏眼含嗔,气的脸皮紫涨):净知道瞎起哄,有本事你来撑持这个家,你先生个一男半女,再来同我理论长短,歪剌货,有几个好东西。 姨太太(挣扎着要上前厮打,被紫嫣拽住):死女人,你骂谁! (孙墨笙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把手中的玩具推到一边) 门房李三(一溜烟跑至孙祥桐面前,打躬作揖):老爷,顾家大少爷来了,要见您。 (孙祥桐看着内院里七零八落杂物,和不可开交的一群人,一甩袍袖走了。) 孙祥桐(收敛怒气,摆出笑容):子潇,有失远迎。 顾子潇(一脸的狐疑惊惧):时局这么乱,哪还有心绪讲这些客套话。(把脸一沉)你可听说了,要塞的炮火都哑了,连个屁都没有放一放,可见是有内鬼。 孙祥桐(满不在乎):早晚的事,北方已经是共军的范围,南京哪个不是贪官污吏,早就失去民心了,民心不平,天下岂能定? (两人在书房落座,朱福吩咐丫鬟端茶递碟,斟毕茶水) 顾子潇(探身伏在朱漆椅臂上,悄声问):孙兄可要去台湾否?眼下里南京城内的官绅之家可十去了八九,江阴的官员早遁逃一空,上海的客轮都不够用的,要托关系才能买得到船票。 孙祥桐(拧着双眉,面色沉重):当年日本人来时,江阴这里可是热闹,天上地下水里,飞机坦克潜艇,啥没用上,城外一片火海,城内不正是清净,城西的郭家随着政府转移,一路跑到云贵去,受尽了苦头,死了三个人不说,宅邸因为住过汪政府的县长,光复后被充公了,三四年来连个立锥之地皆无,瞧着他家失魂落魄的模样儿,我就觉得随着国民政府避难没啥好果子吃。前些时日《申报》上还说太平轮遇上了运煤船,多少豪绅大族都死在了茫茫大海中。 顾子潇(嘴里半含酸):那是他们命中该有此劫,我昨日个还去君山寺烧香,妙法方丈给了我一个护身符,他开过光的,顶管用的,可保三年内无灾无恙。而且话可不能这么说,共产党的做派,我想孙兄报纸上也有所预闻,我们这种属于封建余孽,抄家、分地、批斗,惨了去了。佃户都转而成了老爷,骑在了东家的身上。我有一同窗正在上海轮船局工作,说是一张票要八两黄金兑换,可不便宜,我靠着十余年的交谊,二十两买了四张。 孙祥桐(纳罕):四张票,就你、家嫂和两位孩子? 顾子潇(撇撇嘴):贱内就算了,我在上海有个相好的,预备同她一起去避避祸,在外逍遥数载,反正早晚要打回来的。共军再强,强得过日本人吗? 孙祥桐(疑惑):剩余的两张票? 顾子潇(不由得笑了一声,牵绊着脸上僵硬的肌肉):当然是问问孙兄你的意向了。 孙祥桐(摸过水烟袋,嗒嗒抽了两下):我老了,自从长子在内战中下落不明后,唯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孙家的香火不能断,但是孙家这一大家子人,根本就走不成的。唉! 顾子潇(望着孙祥桐幽怨的神情):孙兄可以托一可靠之人带着小少爷随我到台湾,如此国共两边都押宝,到哪儿也有孙家的人在。 孙祥桐:子潇,我的内兄在军需部工作,前段时日去了台湾,犬子就全托你代为照料,将他送至内兄处。(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朱福,去账房取十五两黄金来。 朱福(忙上前打千儿):是,老爷。 孙祥桐(沉吟了片晌,啜了一口茶)紫嫣,去把夫人叫来,我有事商议。 紫嫣(正看着屋檐下的春燕归巢哺雏鸟,把怀中抱着午睡的孙默笙交给一旁的婆子):是,老爷。 (朱福托着托盘,上盖着青绿翠竹缀流苏的苏锦。) 朱福(躬身,小心翼翼地走至孙祥桐面前):老爷。 孙祥桐(揭开苏锦布罩):子潇,愚兄家资微薄,这点钱,略表敬意,还望笑纳。 顾子潇(一团和气):孙兄客气了。 (春风拂过庭院,书房里的话有一句没一句飘了出来,孙太太在庭院内也略略听明了一些眉目,眼目婆娑,她老来得子,奉若明珠,自长子失踪后,更是怜爱有加,生怕似长子一般胡打海摔,成了战场上的牺牲品) 孙太太(红肿着眼,紫嫣忙挑起帘子):老爷,顾先生。 顾子潇(起身):嫂夫人。 孙祥桐:茹玥,我想托子潇把默笙带至台湾令兄处,等时事和靖了,在阖家团聚,你意下如何? 孙太太(屈了屈身子):全听老爷做主,不知还有谁同行? 孙祥桐(蹙了蹙眉):就让紫嫣陪着去吧,默笙自幼随紫嫣照料,紫嫣家世代在我孙家为佣,我孙家待她家也不薄,他乡异地,也放心得下。(回头寻朱福)再从账房支二十块大洋,给吴氏父母,另紫嫣每月的银钱照例还是给他们,不可怠慢。 朱福:是,老爷。 吴兴魁夫妇(进入书房,趴在地上):谢老爷恩典。 孙祥桐(和孙太太商议):明日你同我带默笙到君山寺敬香,请妙法方丈给他加持一下。 孙太太:是,老爷。 姨太太(急匆匆闯了进来):老爷,明日君山寺烧香,我也同去,替老爷您祈福。 孙祥桐(怒气冲冲上去一个嘴巴):靠一边去,这种事也有你的份,也不怕外人笑话就是大清的从慈禧起,乾纲不振,让女人骑了男人头上去,才天下大乱的。 (姨太太瞧了顾子潇一眼,捻着白底绿纹海棠花的手帕冲出了房外,在隅角里呜咽拭泪。) 第二幕 重逢 (四十年物换星移,沧桑变迁。孙家早就搬出了以前的旧宅,在朝阳关外的一处陋室中居住,孙祥桐老病缠身,拄着拐杖坐在破敝的板凳上,一旁是新报纸,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缺了一条镜腿,用灰布绑着,耷拉在耳朵上。他瞧累了报纸,抬眼超远处望望,也不知望得是什么。) 茹玥(身子驼背得似河虾,手里操着满是油腻的黑黢黢的锅铲):祥桐,饭都做好了,快进来吃饭。 孙祥桐(手扶着拐杖,没有起身,鄙夷地瞧着玥茹):太阳还没落山,你着什么急。你说这时事呀,(弹了弹手上的报纸)人也看不清楚。搞了多少年的公私合营,转眼又要搞什么大包干,股份制,这不是和当初旧上海的十里洋场一般无二了吗?我们家的绸缎庄,怎么不见得还给我们,用一堆粮票给抵当了。 玥茹(拍了拍孙祥桐的后背,指了指他屁股下):去去,把板凳给我,进屋子吃饭去。皇上不急太监急,搞得你当国家主席一样,天天瞎操心。当时不是你家人口多,这么多嗷嗷待哺,生意又不好做,你卖给谁去,民国的苛捐杂税你还没受够呢?当年地里一年租子钱,不够他们塞牙缝的。熬到了解放,你还在这里多嘴,再多嘴,让你饭也吃不成。 孙祥桐:你别这么不招待见,其实我琢磨了这四十年,忽然想,是不是当初共军过江的时候,去君山寺祈福,除了给儿子,其他人都落下了,所以才这么曲折。(唏嘘) 玥茹(揉了揉腰,似乎想直起身子,然而徒劳):老是瞎捉摸,以为全天下救你辛苦,你比杨白劳还苦,你是卖儿卖女了吗? 孙祥桐(叹气):我就觉得祖祖辈辈的那些田产被分掉了太可惜。 玥茹(往灶台里填柴火):田产?就冲着那些田产,你的姨太太才敢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你到如今还被她五迷三道的。她是畅快了,一转身嫁给了长工郑栓子,好似在家里苦大仇深似的,渐渐数落你的不是,把我也骂的狗血淋头,自从她当上了妇女主任,我这些年没少挨她的整。 孙祥桐(脸气的通红):你!你! 玥茹(噘着嘴):我!我什么我!我嫁到你们孙家,我可是享过一天福没有?结了婚成天家儿不着家,抽大烟,养外面的野女人。你妈就会指派人,让我做东做西,她搓着麻将,嘴里抽着大烟乐呵着。我想多年媳妇熬成婆,好歹你爹死了,你老娘也翘辫子了,你做了一家之主,能够好好对我吧,你又把野女人接了家里来当姨太太,我这一辈子那,就没消停过。 孙祥桐(拍了拍屁股,要走人):我出去溜溜。 (朱小福上台,把骑着的自行车停放好,靛蓝色中山装,时兴的大背头,手里拎着一盒马蹄酥和一提长泾烧饼,一副奸诈相) 朱小福(笑嘻嘻地):孙老爷,我给您请安了。 孙祥桐(大吃一惊):小福,哎呦,可不敢当,可不敢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朱小福(把东西放下):你照顾了我们家几辈子,我过来瞧瞧您,还不是应该的? 玥茹(听见庭院里有声响,忙出来,揩干了手上的水):小福,你这么客气做什么,来来来,快坐下,让我瞅瞅,你今年? 朱小福(爽利地):我今年四十了!四月二十一生的,当年要不是江上的炮火,我还要迟疑些时日落地呢,一颗炮弹没留神,炸在我家附近,我就落了地,您说巧不巧? 玥茹:巧,巧。呦,真快呀,你都四十了。你爹可还好? 孙祥桐(插嘴):挺好的天儿,你提他做什么?扫兴。 朱小福(一脸的尴尬):孙老爷还是生我的气,我也时常骂我爹,干嘛和自己的老东家过不去,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自己还要看祖宗吧,我们朱家世世代代在孙家做工,生是孙家的人,死是孙家的鬼。 玥茹(忙劝解):甭跟他一般见识,他是老糊涂了,就会拿你爹当年揭发他私藏的三千大洋的事。埋在老槐树地下,早晚被虫蛀了,拿出来好,炼了钢铁,支援国家建设,赶英超美嘛! 孙祥桐:哼! 玥茹:你还别不服,照理说,当年我也应该揭你老底,让政府好好地收拾你一番。 孙祥桐:哼! 朱小福(一脸木然地站在当中介,不知如何是好):老爷,太太,我这次来,是因为知道二老的家里,许久不添置家当了,我就去华西村的家具厂买了点货,给二老添置添置。一来呢,算是替我爹给老爷赔不是,二来呢,也是我的一番孝心,希望你们不要推辞。(招呼外边人进来) 孙祥桐(转过头来):就是那个家家都住着二层小楼,村子里处处是车间,不和国家一套路子的华西村? 朱小福(边搬东西边说):可不是嘛,现在他们村子贼有钱了。我都恨自己当年没娶个华西村的媳妇儿。 孙祥桐:你就没托生对地方,城西的长江村、城东的三房巷也不都错,你怎么不去呢? 玥茹:我们江阴呀,遍地是宝,是一个村比一个村富,还是国家的政策好呀,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 孙祥桐:哼!匹夫匹妇的见识,“鸟兽不可与同群。” (家具摆上,一个朱漆穿衣镜,两套高脚座椅,一张八仙桌,一个案台) 孙祥桐(高兴地合不拢嘴):我们这么小的土坯屋子,可摆不下这么大的家具,你瞧,叫我们往哪里搁呀。 朱小福(擦了擦脸上的汗):没事,老爷太太要是嫌碍事,正好外边停着平板车,孙露就把这几个破旧家具找个偏僻的地方给扔了。现在都时兴换新家具,看着敞亮。 孙祥桐:好!好! 玥茹(往屋子里让座):小福,辛苦你了,太过意不去了,快喝点水,一会儿饭就烧好了,一起吃顿饭。 朱小福:不了,太太,趁着天还没擦黑,我得把这些旧家具拾掇出去,给二老腾地方。 第一回 谁云相识易 他和梓珺认识,细算起来到有十年之久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这是他绝难料想到的,更料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和梓珺有七年未见了。曾经他们以为今生遇到后,便再也不会分开。有一次,两人在细雨蒙蒙中,沿着西湖的堤岸走着,断桥的两岸,桃红柳绿,在春雨中更显得朦胧袅娜,梓珺手里擎着白底红花的纺绸伞,偏过脸来问一梵:“你说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想许仙和白娘子一般,有命无运,各自天涯?”她眨巴着眼睛,活脱脱可爱得像个顽皮的小孩。一梵道:“如果真不能与你朝夕相伴,我宁愿被压在雷峰塔下,天天为你祈福祷告。”如今想起来,一梵不禁冷冷地一笑,在皮笑肉不笑的底下,是一个孤寂的魂灵和自嘲的愚昧。 最初,一梵是经由诺兰同梓珺相识的。一梵同诺兰打小是同学,又来到了同一座城市的学校念书,似乎天意在撮合他们,他们的父母也觉得两人既然这么有缘分,又同是江阴人,索性给他们订一头亲,省得将来找到不如意的,不得安生。 两个人抵死相抗,他们的理由也很简单,现在谈论婚事尚早。“不早了,”诺兰母亲道,“总比你以后遇人不淑强。” 诺兰也觉得一梵人不错,身量颀长,外形倜傥,可是她也羞于提及此事,单是摇摇手,作罢了。可是两人的关系却是更加进了一层。一梵对此前的诺兰,并不甚留心,诺兰总是一袭蓝白相间的校服,梳着马尾辫,不施脂粉,进入大学后,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穿着时髦,眼线眉毛一修整,再加上烫了头发,放佛从淘米洗菜的村姑变成了都市摩登新女性。 周末之时,一梵总喜欢到诺兰的宿舍楼下,诺兰在的话,他也毫不避讳,在宿舍里一坐就是半天功夫,倘若诺兰不再,他就在宿舍楼前的草坪上溜达来溜达去,消去多余的光阴。两人一来二去多了,难免会有人说闲话。 那天周六下午,天气晴好,一梵又在诺兰的宿舍楼前瞎溜达,远远地瞧见诺兰和一个女伴走了过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一梵走上前去道:“又买了这许多东西。” 他的眼睛并不观瞧诺兰的女伴。 “是呀,就要换季了,趁着得空,先把尾货扫一圈。”诺兰甩手把纸袋高高扬起,一脸灿烂的表情。 一梵趁机接过了袋子:“好重呀,买了这么多,让我看看都买了什么衣服。”一梵拿着袋子就要翻检。 “嗳,有人在呢,女生的东西,是你能随便偷看的吗?”诺兰的脸上飘过一阵红晕,“忘了给你介绍,我的新闺蜜,梓珺,昨天在实验课上认识的。梓珺,这是我的发小,一梵,一个毛头小伙。” “幸会。”一梵方才抬眼看梓珺,穿着素净的百褶裙,短头发上箍着油黄的发卡,鼻根附近还有一些雀斑。 梓珺也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她不喜欢这类咋咋呼呼的男生,一点也不稳重,她装作羡慕的样子夸赞诺兰找了个勤快的男朋友。 “可不要瞎造谣,”诺兰嘘了一声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碰面,说实在的,谁也对谁没有好感。然而人生的机缘便是如此,有时候碰见的人,认为绝无可能的,转来转去,居然最终凑到了一起,而看似郎才女貌的一对,偏偏成了陌路异人。 第一回 合宅府迎门候望 陈沐崧雪夜归家 时至年下,陈家的府宅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管家陈三穿着一袭加厚的藏青马褂,指挥着佣人们进进出出。 “吴妈,大少爷最爱吃拔丝山药、清蒸鲈鱼、刀鱼混沌,准备的怎么样了?”陈三火急火燎地说冲着厨房里扯嚷。 “三爷,山药都去皮洗净了,糖我买的是上等的川糖,鲈鱼是今早从江里打捞上来的,刀鱼选的是上好的早刀,最合大少爷的口味了。”吴妈在厨房里隔着油烟直冒的灶台回应道。 “大太太!”陈三瞥见陈家的大太太惠芬打起帘子,在抱厦下停顿着,手里不停地转动着紫檀木念珠。 “陈三,大少爷说什么时候能到家?”惠芬的眼睛半睁半合,脸上的筋肉都已经浮肿。 “大太太,大少爷在电报里说天黑前能到家,火车从北平一路开到无锡,我已经吩咐李贵的马车在那里候着,大约还有两个时辰功夫。”陈三有条不紊地应答着。 惠芬使了个眼色,丫鬟杏儿挑起泛黄的竹帘,消失在了堂房内的黑幕中。 日已西斜,残阳如血。在寒冬的落日,分外沉没得快,倏忽间已看不分明,让人恍然无觉。 佣人在大门外的石狮子上挂起了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的烛火,扑剌剌直响。 报信的人从村口的草垛上朝外张望,一溜烟跑到陈三的身边耳语,陈三忙进屋对老爷陈伯川道:“老爷,接大少爷的车就要到村口了。” 陈伯川艰难地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浓痰,他的老病根这几年愈发严重,有几次多亏了名医曹荫甫的几剂方药,才缓过劲儿来。可今年虽然他一直服用名贵的膏方,却不见好转。 陈三忙上前搀扶,从陈伯川的身子劲儿上,陈三觉得老爷已经去日无多,兴许这次少爷回来,就要交代后事了。 陈伯川缓缓地走至前门,他的脚绵软无力,对于陈伯川来说,他的责任就是把家族的香火传下去,他有三个儿子,大太太惠芬生的是长子沐崧,二太太凤巧没有生儿子,单只有一个女儿钰茹,早就婚配给了乡宦赵家的小少爷,三太太惜若独子争气,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八岁的沐冉,一个是三岁的沐融,四太太孟悦是个新女性,从常州女高毕业,同其他人格格不入。 在陈伯川边上,是大太太惠芬,她一直耷拉着眼皮,转动着念珠,对于陈伯川半年前迎娶孟悦一事,她并未置可否,反正陈伯川也懒得待见自己,她只要他给她足够的地位,出入的人别忘了她才是一家女眷之主,正房太太,她就足够了,未来的家业,还是嫡传的儿子有资格继承。 凤巧孤零零立在人群最后,三十多岁的她,徐娘半老,早已经失去了竞争的机会,她一直就是和蔼得让人过意不去,微微点头含笑,是含笑,也是憨笑。 大太太的边上,是若惜牵着两个儿子的手。自从大少爷沐崧去北平读书,平日下,她在家里算是如日中天,两个儿子是陈伯川的掌上明珠,遗憾的是,大少爷出类拔萃,陈伯川心早有所属,她也只能暗自嗟叹,时乖运蹇。 孟悦手里抱着通神黑黝黝的波斯猫,在阴影里,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放着蓝光。她很没有多少耐性,在这里等一个比她大数岁的后辈,心下一狠劲,在猫的后脊梁骨上用力一掐,“喵呜”,猫很不喜气地叫了一声,陈三瞧见陈伯川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马车渐渐近了,已经从夜幕里探出头来。家下人兴兴头头地忙活着,把门口腾挪出一大片空地来。雪却飘零了下来,把灯笼光罩住了,看得不甚分明。 “吁!”坐在马车前头的李贵扬鞭把马的辔头勒住,赶忙下马向陈伯川躬身行礼:“老爷。”然后把幕布拉开,道:“少爷,到家了。” 在陈府上下人看来,从马车里钻出了一个穿着另类的青年,一身洋鬼子的衣服,上衣和裤子截然分开,没有右衽的衣服,怎么能算的是衣服?陈沐崧被一家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镇住了,他僵硬地动了动木然的嘴唇,道:“父亲。” 陈伯川扭头就走,并不理会,在若惜看来,这是大少爷失宠的先兆。她故意高挑了喉咙,惊诧道:“呦,去过京城就是不一样,大少爷成了洋人了。” 沐冉和沐融紧紧地拉着若惜的衣襟,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吓到了。 雪花把地面薄薄地覆盖住,但还有一片空白,是陈沐崧站立的地方,雪落在他的头顶和双肩上,他也懒怠去揩拭。 一家人就这么不欢而散,怏怏地来至大厅,围坐在餐桌前。 下人们把杯盘羹碟不停地端上端下,只有杯箸相碰的声音,更显得声音的可怖。 陈伯川故意“嗯”了一声,清了清喉咙。 “你在北平过得什么日子?”他厉声质问道。 “我……我在用功读书呀。”陈沐崧期期艾艾地答道。 “读书?”陈伯川白了一眼说,“你可是风光的哩!” “可不是嘛老爷,大少爷在京城玩野了,一看就是胡吃海喝,否则怎么会大半年花费了百十块大洋,可够我买一堆首饰的了。”若惜寒酸带讽地说,扳着手指头,仿佛短了这些钱,让她过得无首饰可戴。 惠芬因为沐崧是自己的儿子,不变护短,便扬手去打,“我让你不学好。” 陈沐崧的左颊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孟悦手里抱着波斯猫,轻抚着它柔滑的皮毛,看着这出好戏上演。她初来陈家时,就见识到了争风吃醋的厉害,为此她和若惜没少红过脸,新婚燕尔时,若惜仗着有两个儿子,踩在她的头顶上,陈伯川只是申斥了她一番。而后日子久了,陈伯川对于孟悦的兴致不如先前浓了,加之孟悦使过几次小性子,越发不受待见,连若惜的女佣霞儿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今儿个看见正房和三房在明争暗斗,她倒是心下熨帖了许多。 然而陈伯川不言一语,他转身招呼陈三,陈三忙过来搀扶着,送他进了内房,今晚陈伯川到凤巧的房里睡下了。 第二回 因求学再起争执 伏祸端难消恩怨 晨曦透过纱窗,照进了房内,冬日的日色分外显得暖和,陈沐崧昨日因为挨了一巴掌,毫无睡意,早早地起床梳洗。 “吴妈,您别动,我给您拍张照片。”陈沐崧招呼正在淘米的吴妈。 吴妈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意,满是皱褶的脸迎着日光,明暗对比得格外醒目。 从陈三到李贵,还有马槽、鸡笼、鸭架,凡是陈家能入相的,陈沐崧均留存了底,底片是破费了不少,他此行回家带着这个相机的目的,本是为拍一帧全家福,然而昨夜父亲大动肝火,他暂时打消了这个念想。 陈三招呼陈沐崧到书房,说老爷在那里等着他。沐崧揣着忐忑地心,轻声挪移到书房门口。 他上前行礼,陈伯川说还好他没有忘记长幼尊卑,这话在陈沐崧听来,着实刺耳。 陈伯川说道,城西的刘氏,老大考上大学的空档,父亲死掉了,老二考上大学之时,母亲也过世了,这在江阴人看来,是顶不吉利之时,虽然刘氏宗族也用结婚之事冲喜,倒并未奏效。“或许是洋学堂煞气重,克不住。”私下里城里人均这么分析道。 刘氏兄弟,其实在北平也是鼎鼎有名的,老大叫刘半农,在北京大学任教,老二刘天华,是个音乐家。但是陈沐崧不敢辩白。 陈伯川重重地咳嗽了数声,仿佛自己的病同陈沐崧的外出求学有关,这反倒使陈沐崧背上了罪过。 “我眼看时日无多了,本想把家业交托给你,可你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唉。”这一声叹息有伴随着咳嗽的声音,陈三赶忙在陈伯川的背后轻轻拍着,道:“老爷,大少爷还年轻,不懂事。” 陈伯川问他身上背的洋玩意是什么,陈沐崧回说是相机,他顺便把自己的心迹表明,说此行回来,希望可以拍一帧全家福,慰藉自己在远方思乡之念。 “这东西是摄人魂魄的东西,要不眼下的国人怎么都失魂落魄,都是让着洋玩意害的。”然而陈伯川还是同意拍照,他也想在临死前留下一点印记给家人。 日上三竿,陈家的大小亲眷都聚拢在一起,从 二狗 江阴城中的学政衙署有一排作旧的曲廊,临水而建,绿林深掩。自科举废除之日始,这里长期是县衙占据,二十几年前政府迁至新址,这里经过修葺,被辟为颇有科举意味的观光景点。然而江阴并非是一个值得一游的城市,故而学政衙署门庭冷落,一直闲置了下去。而这里很快成了江阴人搓麻将、抹牌九的绝佳位置。江阴人惯于早起喝早茶,天刚一蒙蒙亮,一碗红汤面外加两个小笼包,在米醋里浅浅地蘸上片时,酸甜的混杂口味中,江阴人的一天就开始了。 打我记事起,上了年纪的江阴人喜欢擎着鸟笼遛鸟,画眉、八哥、鹦鹉,大抵用布头罩住,怕脏了鸟的口,非得到了学政衙署才取下罩头,撮尖了嘴逗弄一番。若要论到江阴城里养鸟的行家,非得数兴国塔边上的孙二狗。 称呼孙二狗,有些大不敬,因为他年近古稀,为老者讳,本该隐去他之前的经历,然而三五个闲人聚集在一处,不消说上三五句话便扯到孙二狗。在江阴的地界,他不是名人,胜似名人。打小起我只见过孙二狗几次面,印象不深,伛偻着身子,常年一袭中山装扮相,头上是瓜皮帽,上衣口袋里卡了一只笔,谈笑风生,却并不怎么惹人喜欢。我的所有的了解也是这几年从街谈巷议中得来的,我开始发现我此前认识的孙二狗只是我的一面之缘的孙二狗。 据说,孙二狗祖上姓张,也风光过,做过前清的道台,故而家境殷实。而这都与孙二狗无关,等他降生的时刻,日本人为兵犯南京,在江阴打了一场恶战。炮弹在城区轰轰而过,怀胎八月的母亲受了惊吓,孙二狗就提前降生。江阴地界的习俗是,早产儿是大不祥,必须要给下等人养至七岁,去除邪祟,才能谋面亲生父母。襁褓中的孙二狗被寄养在佃户孙大牛家,大牛是个粗人,一米八的大个,铁塔一般,杀紧裤腰带,双手合力,能抗动三百斤的米袋。大牛也娶妻了,可是内室不济,生不出一娃半崽来。二狗七岁那年,被巫婆用灵符去掉邪祟后,才初次见到亲生父母。 那日他被大牛家的带到兴国塔周围的张府,门漆剥落,唯有插的一杆清白天日旗,是鲜艳明快的。一地的枯黄落叶没人打理,院内的荷花池残梗支楞,横斜插在秋水中。内庭走出一个小脚女人,高颧骨,衣着素净而不失威严,唯独面如槁木。 “我是你的母亲。”她说道。 二狗“嗯”了一声,躲在大牛家的身后,小心地扯着黑麻布衣襟。 “快给太太磕头。”大牛家的“咚咚”先磕了下去。 二狗的目光里是羞怯、恐惧,他分辨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母亲,一刹时中,他与这两个女人都隔得很远。 二狗被留下了,住在东厢房里,窗明几净,素白的苏锦窗帘,同母亲一样的使人乏味。仆人阿花端上一碗红汤面,他热热的夹了两口,若干年后,他只记得那碗面,吃在口里是热的,吞咽下肚里却冷冰冰的,是腊月屋檐上挂着的冰凌,没有丝毫暖意。 二狗的学名叫沐冉。他被送进了国立暨阳小学。别看二狗傻乎乎的,功课没得说。单是一本党义,别人要学半年才粗略背得出,二狗一个礼拜就滚熟于肚。甚至被选送到南京总统府参加党义吟咏比赛,得了一等奖。二狗始终未见母亲脸上展露笑容,母亲总是板着脸,小脚碎碎地挪移着,手里是念珠,前后地转动着,她的手指是鹰爪般,干瘪、像一条冷的虫,白的吓人。 “沐冉,老爷昨儿个夸你能用功读书。”母亲嘴里难得有这种赞许之辞。 二狗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他瞅着母亲手里的念珠,桃木的,据说能辟邪,是巫婆出的主意,为了防止儿子克家人,这均是二狗所不知的,他对于念珠的旋转倒是兴味盎然。 阳光透过槐树的鎼缝流满了庭院,驴在棚厩里闷闷地吐着粗气,大牛家的在米坊里舂米,二狗每逢遇到大牛家的,都倍感亲切,刚要前去抱住,大牛家的立马退避三舍,道:“少爷。”二狗恨透了张府的上下,巴不得这深堂大院早点完蛋。 二狗的父亲喜欢养鸟,家里养的鸟多达几十种,谁都知道,张老爷是见鸟眼开,他的青光眼瞅鸟是放着光。养鸟最讲究的是训鸟,只要是孙老爷的青光眼瞧上一刻钟,再野的鸟也收拢了翅膀,俯首贴耳。父亲的话不多,二狗却跟着他学会了养鸟。 “沐冉,来,跟着爹去遛鸟去。”每日清晨,沐冉都要随着父亲围着兴国塔转个来回,后面跟着大牛。 念珠还在母亲的手里转着,二狗的目光依旧瞅着念珠,只是愈发空洞洞。这样稀里糊涂的又长养了两年,张府门前的青天白日旗换成了镰刀锤头,旗子还是崭新的,荷花着实地茂盛,小脚女人的颧骨更高了。 没多久,张府被充公,阖宅上下顿时鸟兽散,二狗和父母被安置在驴厩里,风雨不避,二狗的学习生涯也暂告一段落,他成了地主羔子,时不时被拉出来做反面教材,他分明感到了与昔日的区隔,他洗刷不掉的罪名,是父母给他安上的。 文革时期驴厩也被拆掉了,罪名是地主阶级反攻倒算的大本营。寒风中颤巍巍的父母被人反剪着双臂,二狗,已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然而他身形瘦弱,如果荷花池里的败荷。这次批斗大会上,和父母划清了界限,他的错误被定性为人民内部的矛盾,“呸”,二狗朝着父母的头上啐了一口,他甚为解恨。 这天之后,二狗搬进了他朝思暮想地孙大牛家,他也不再叫张沐冉,他只允许别人叫他孙二狗。 “张沐冉。”有时别人会故意地追着叫道。 “你老子才叫张沐冉。”二狗低声愤愤地说,这话只有他听得见。他还不敢怎么和贫下中农硬来,他得赎罪,他的地主后代的原罪。 大牛家的也唤他叫二狗,有时也变称做狗子,二狗的心中愈发欢喜。大牛家的见二狗已到结婚之期,到处里给他说媒。然而地主的后代,鲜有人愿意婚配。好不容易找了个跛足的王家丫头,二狗很是不满,他心中另有所属。 二狗心中的最佳人选时大牛的女儿翠儿。翠儿比二狗小五岁,二人眉目传情已久。虽说二狗和大牛一家并无绝对血亲,然而大牛家的对二狗一直视若己出,如此悖乱之事,在当时闹得满城风雨。 “二狗,翠儿可是你妹妹。”大牛家的道。 “翠儿就是一朵花,除了她,我谁也不娶。”二狗撇着嘴道。 翠儿立在里间的布帘后,她颇为中意二狗,而她却不敢不顾及人言。 后来到底出了事,翠儿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大牛家的呼天抢地,气的吐血,她喊道:“我非拔了这王八羔子的皮,亏我整日好吃好喝地待你。”二狗抢白了几句,被四围人拳脚相加,耳朵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一气之下二狗离家出走,藏在了城外的敔山湾,翠儿受不了指摘,自己投了井。 等到文革结束,二狗才灰溜溜地进城,谁也不知道二狗啥时候回来的,他早已是孤家寡人。张家和大牛家都先后故去,二狗倒腾起古玩来,他的货,都是从一般人家里低价收购后,倒卖给北京的达官显贵,一来二去,居然赚了不少钱。 阔起来的二狗,开始被冠以“老板”或者“专家”的称呼,他说:“叫我二狗吧。”渐渐的,谁也不知道二狗姓甚名谁,有时又有人疑心他就姓狗,也叫他“狗老板”或是“狗专家”。 但凡撇着京腔的人来到江阴地面,十有三四是为了见二狗一面,听听他对于古董的见解。谁也说不透二狗究竟从哪里学到了这见识,但是北京的人都服他,谁能有不信的。 二狗看古董有一套自己的门路,他不想那些古董学家,非要穷根究底,他讲究一看、二摸、三闻。看是看成色,摸是摸材质,闻是闻气味。什么朝代的古董,他的鼻子只要凑近了一嗅,保准能嗅得准。 二狗还是住在大牛家的旧宅,但是已经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十年之后,二狗金盆洗手,再也不赏鉴古董。大门深掩,门上挂着“身体抱恙、敬谢不敏”的牌子,谁也搞不懂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大约沉积了三五年的时间,二狗又开始抛头露面,养起了鸟来,他每月初一高价收购各种珍奇异鸟,不论你拿什么鸟来,他都给一笔丰厚的谢金。哪怕是一只再也普通不过的斑鸠,二狗也给他一百块钱。别人都说二狗傻掉了。 每当晨曦微露,二狗就穿戴好衣服,架着鸟笼溜达到学政衙署,枣红木的排凳上一坐,打上三圈麻将,不多不少,消受一上午的时光。他的规矩是日近中天,不管打完没打完,二狗必定踅回家,从不违例。 江阴不少人也有模有样的学起了二狗,认为这是他新的赚钱的门道,高价收购各种稀罕鸟,鸟市的吴大趁此发了一笔横财。然而,二狗一年后便不再购鸟,鸟市也并未就此兴盛起来,众人都俨然吃了哑巴亏。据说,钱不过是从众人的口袋流进了吴大的口袋,又流进了二狗的口袋。这其中的蹊跷事,谁也说不准。吴大却大喊冤枉。这都是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可是积习相沿,久而久之,江阴上了年纪的人,都成了提笼架鸟一族。他们以为提的不是鸟,而是二狗的命根子。也有人恨得压根直痒痒,唤手里的八哥叫二狗。 又有人传言,二狗把手里的鸟全都散掉了,只留了一条土狗作伴,他唤这条狗叫沐冉。 …… 今个儿,喝过早茶,二狗溜着他的沐冉来到了学政衙署,他落座时,已有几桌麻将噼里啪啦搓了起来。鸟笼在曲廊里整整齐齐地并排着,是钢琴的黑白键,有鸟笼的地方是黑键,空的地方是白键。 二狗来到空闲的一桌,叫了几个牌搭子,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沐冉也摇着尾巴乞怜。 这几年,江阴的外地人愈发多了起来,所以打麻将的也多是本地外地人参半。二狗今日的牌搭子也是一个本地人,两个外地人。 一个苏北口音的人涎着脸皮道:“清一色,嗳,不好意思诸位,我的手气真是不错。” 其他人脸上稍有愠色。 “这倒是我难得的好手气。”苏北人说道,“自从我老婆跟着一个浙江老板跑了,我就没走过好运气。” “唔!”一个鼻音颇重的人说道,一听便是陕西人,他胡子拉碴,黄土高原上特有的粗犷,苏北人的话,似乎让他找到了一丝慰藉。 “你老婆跑了,你倒还能沉得住气?”二狗正对面的江阴人好奇地问道,他瘦长的身躯像一根竹青的长竿,五官和身形很不对称。 “那还能怎样?总不能找老板拼命吧。”苏北人摊开双手,顺势摸了一张红中。 “女人也难说,她的心不在你这里,任你留得住人也白搭。”二狗故作深沉道,“我三老婆就是瞧上了个小白脸,我连句话也没多说,给了她一笔钱,远远地打发了,只是要她再也别出现在江阴。她倒是哭哭啼啼的,我甩了袖子,男人嘛,吐一口唾沫,就是一个钉,说出去的话,我不愿意收回来。她收了泪,倒是把我的那笔钱拿走了,所以男人,永远不要指望女人对你有真心,女人只会对钱保有持久的爱情。” 苏北人瞧了一眼二狗,眼里说不上羡慕还是嫉妒。 “我老婆跟我的感情还是蛮搭的,当年在北京组乐队时相识的,那时我还是个嘻哈族,追求着梦想,其实梦想是啥,都是滚他娘的蛋。不过老婆倒底是讨对了,现在结婚十年,也没红过脸。”竹竿得意地说,“我抱定的宗旨是,凡事老婆说了算,面子事小,老婆为大。” “男人在家里是顶梁柱,不能任由女人欺负。”陕西人的喉咙里永远浑浊着,像蟹嘴吐出的泡沫。 “我老婆家里是开厂的,江阴数得上的大公司的千金。”竹竿脸上的得意之色更其灿若云锦了,“前几年我老婆外边有个男人,我也知道,但是我无所谓,反正有吃有喝,就是那个男的要来三个人一起过,我也不介意,女人如衣服。” “男人吃软饭究竟是不好,何况还有顶绿帽子。”苏北人闷声闷气地横说了一句。 “谈不上是绿帽子,现在的社会,谁有钱就是爷!”竹竿翘了一下拇指,不知他是自嘲而还是顶撞。 二狗扭身对自己的土狗说,“来,沐冉,戴上我的瓜皮帽,带色儿帽子可不能戴。” 谁都清楚这是话里有话。 “有时我也会背着我老婆,同朋友到靖江找小姐,三五百块钱,便宜又上算,反正这年头,人能快活一天是一天。”竹竿觉得心里话不吐不快。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江阴中产的家风还是没问题的,”隔壁桌上有个人插言了,“我也开着一个小作坊,一年嘛,保底赚个两三百万,我对我女婿就很客气,我的小老婆也觉得我不应该对女婿太苛刻,女儿规规矩矩的,行得正坐得直,结婚我还送了他小子一辆一百多万的保时捷,孩子嘛,论来论去,怎么论都是自己的。” 二狗抬眼看到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脑门锃亮,额上的周围弯弯曲曲如同雨后爬行的蚯蚓。 “唉,说是这么轻巧,你这样的岳父也是百里挑一。”苏北人道,“江阴这地方,五六十岁离过婚的倒是听不少,在我们那里,过了五十的没几个闹离婚的,夫妻吵翻天的,宁愿是喝农药,也不会对簿公堂。” “夫妻本是同林鸟,同甘是假的,共苦才是真的。”矮胖摇了摇头,又继续搓自己的麻将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男人只要管得住自己的家伙,女人没几个愿意人到中年闹离婚的。”一个雀斑脸的女人怒目而视道,“你敢说你的小老婆起初不是你养的小三?” “这……”矮胖搔了搔头,“感情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的。” “你婚内乱搞,还怨你老婆不能和你共苦,我看你就是个始乱终弃的陈世美。”雀斑的脸上绷紧了肉。 “都消一口气,打牌,打牌。”二狗站起来笑眯眯地示意了一下,“娱乐,不要当真,也不能搞人身攻击,贴大字报。” “我和了!”竹竿推倒手里的牌,高声道。 “今天真是晦气,一连输了上百了。”陕西人咬着牙根道。 “小赌怡情。”竹竿道。 二狗慢悠悠地沏了一壶茶,清香扑鼻,茶叶翠绿,一看便知是上好的龙井。 “这茶道地了,老兄。”苏北人道。 “老弟也懂茶?”二狗斜睨了一眼。 “懂说不上,早几年我走南闯北,略知一二。” “那你说说。” “这品茶的门道多着哩,不能急,也不能不急,急了没有茶香,不急茶味就散掉了……新茶不如旧茶,旧茶不如野茶。”苏北人拉拉杂杂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弟,行家呀。”二狗只是略微一点头。 “过奖,过奖。这茶要是不喝上十年八年的,都琢磨不出个究竟来,您老应该也颇有心得吧。” “茶就像女人,不能只看色香味,要靠品,好的女人,愈久愈有味道,男人就是热水,泡的茶好不好,门道全在水里。我的四个老婆,都是这么调教的,到如今我剩下的两个老婆,相安无事。” “高见,高见。” 众人哄堂大笑,竖起了拇指。 “继续搓麻将。”二狗忙把话题刹住。 等到二狗又喝了两口酽茶,苏北人神经兮兮地说,“众人兄台,听说听说江阴城里有个富豪叫孙二狗,四十年前,非要娶自己的妹妹,搞得家破人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其他人也都附和着,谈论起孙二狗的各种奇珍异趣。 “孙二狗老婆一个也没有讨上,听老辈人讲,一看就是鳏夫命。”竹竿鄙夷道。 “我倒是听到的不是如此,那是他养父母的女儿,他把自己的亲生父母批斗死了,他下手真狠。”矮胖也没有了刚才争辩的戾气,偏过脸来凑热闹。 “可不是嘛,”雀斑脸道,“后来他坑蒙拐骗发了笔横财,被他坑的倾家荡产的也不少。” “吴大,你过来。”矮胖招呼隔着几桌远的一个中年人,“当年是不是二狗让你倒腾的养鸟?” 吴大麻将正打得兴起,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红润的脸皮,油光奕奕:“这个老王八羔子,害得我也赔了老本,这十几年见不上他的人,兴许早是死掉了,如果让我瞧见他,我非扒皮抽筋不可。” “老兄,你说是不是?”陕西人发觉自己初来乍到,了解甚少,因而似乎插不上嘴,他忽然发言自己也要表明自己不是隔岸观火,于是对二狗说道。 二狗的脸色由黄蜡变为紫棠、又变为铁青、铁青的像森冷的蟹壳青。他沉吟了片晌,干咳了一声道:“二狗如果还活着,也和我年纪仿佛,不过缺德事他的确干了不少,一个老混蛋,呸!” …… 三圈麻将打完,日已西斜,二狗今日破例没有在正午离开,他站起来,唤了声“沐冉”,躺在地上伸着舌头喘粗气的沐冉倏地一下立起来,摇着掉了些许毛的棕色尾巴。水榭里荷花正艳,灼灼的太阳望久了使人眩晕,二狗陡然忆起当年初次到张府的情景,当年的张府也有一池荷花,不过是枯枝败叶,“那碗红汤面真是冷”,他嘴里嘟哝道。 他瞥见池水中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敝旧靛青中山装的驼背老头,手里拄着拐杖,额上的皱纹像深耕的农地,漫漶了整个枯瘦的脸。二狗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似乎很熟,又似乎很陌生。 他把拐杖在地上“笃笃”敲了几下,算是向那个看似故交之人打了声招呼,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离开了。 二狗走后,一个打太极的头发雪白的老头整理了一下服装,说:“刚才那个遛狗走的,我寻摸着是孙二狗,他容貌变得太厉害了,但耳朵上那块疤,是怎么也不会变。” 众人愕然。 “那人到底是不是二狗?”、“二狗到底有没有老婆?”、“有几个老婆?”、“二狗的钱哪去了?”…… 又是一通喋喋之论。 一碗红汤面外加两个小笼包,江阴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学政衙署的麻将声依旧,可从此江阴人再也没有人见过孙二狗,有人说他羞愤地上吊了,有人说他搬离了江阴,也有人说他…… 二狗似乎永远是江阴人绕不开的话题。 第一章 江阴城北是一片低矮的山丘,树木葱茏,翻过山去,便是浩浩长江。山上鹅鼻嘴是远眺长江的最佳视角,八角亭立在悬崖峭壁间,江风阵阵,千古如斯。这里曾经是清末起就构筑的一处炮台,还有防空洞,然而久已废弃。现在早已辟为旅游之地,来江阴而不到鹅鼻嘴,便不能真正领略江阴的风骨。 江阴的风骨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九十年代,政府提出一个江**神的口号——“人心齐、民性刚、敢攀登、创一流”,其他的三点,我并无确切的作证,但是民性刚这一点,是古已有之,书之在册的。明末清初满清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只在扬州遇到了一个史可法,大军渡江到了江阴便遇到了硬骨头。当初的典史阎应元带领江阴百姓抵抗满清入侵,数万人坚守八十一日,全部遇难。说来饶有趣味,这些人的死不是殉明,而是反对剃发令。更吊诡的是,褒奖他们气节的反而是清朝官员。道光年间,时任江苏学政姚文田手书“忠义之邦”四字,嵌于江阴的南城门。又有人题写挽联:“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这些都是清朝官员光明正大做的事,似乎当年的死义和清朝毫无关系,反而成了被清廷拿来标榜传统的仁义道德的工具,而江阴百姓也习以为常,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赞叹着死难者的英勇。 听老辈人说,1937年国军为了阻止日军,在江阴打了一场恶战,炮声震天,数不清的炮弹江阴城炸了个底朝天,飞机在天上“吱……呃呃”地发出恐怖的声响,日色无光,像大雨欲来的低气压下低飞的燕子,擦着屋顶就飞过了去。江阴人都说,这阵乱炸比当年侯营长炮轰兴国塔要厉害多了。古老的城墙到底抵抗不住现代炮火的冲击,南门被炸开了一个大缺口,“义”和“之”两字被轰得粉碎,只残存了“忠”、“邦”二字,在城门上孤零零地对着腾起烟雾中凄凉的江阴城。雄赳赳的日军汹涌而至,端着步枪,遇着稍有反抗者就杀,我的师傅的授业恩师,换句话说我的师祖,江阴一代名医曹颖甫先生也死于是役,当时年过花甲的曹先生不忍日军在城内的残暴之举,前去同日军军官讲理,横死街头。每当忆及此处,师傅便会冷眼滂沱。 城西有一座天主教堂,当时身怀六甲的母亲因为是教民的缘故,同父亲躲避至此,教会因涉及外交之故,日军不能私自闯入,一家人才幸免于难。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母亲生我时,滴水成冰,她已经鲜进汤水,一个人昏沉沉地躺在卧榻上,父亲急得团团转,城内缺米少粮,但凡能吃的都被日军搜刮而去,他们却把守城门甚严,稍有携带粮食者,便被拖至城外,就地枪决。而这时偏又从南京传来了日军大屠杀的消息,母亲本家便在南京的秦淮河边,听闻此事后,母亲“唉呀”一声,痛哭地昏死过去,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降生到人间。 打我记事起,教堂的教民还剩下三四户,剩下的都悄无声息地逃到大后方。父亲一来没有盘资,二来他坚信日军不敢擅闯宗教圣地,依照他的原话,“日本人敢得罪中国的孔子,却没有得罪西方的上帝的胆量。” 父亲每日戴着十字架,在丘墟遍地的江阴城里同亨利神父布道,汪精卫已经在南京成立了伪政府,宣传大东亚共荣、日华友善等理念。江阴的伪县长姓魏,魏县长违背了汪总统的意旨,他本来就有着满清遗老的臭味,头几年溥仪成立伪满洲国时,他投奔而去,三年前回来,据他说,是被封了五品顶戴,可以在尚书房行走。然而他顾念乡梓,向溥仪痛陈了三日忠孝不能两全,才得以告老还乡。离开江阴时,他还是一个环堵萧然的破落户,无甚资财,这次归来,他一面讨好日军的大队长,一面又去南京疏通关系,居然谋得了县长的职务。 一日在青果街,亨利神父同魏县长的车队迎面遇见,父亲深谙魏县长的品行,劝亨利神父退至路边,然而亨利神父不把魏县长放在眼里,驴车并未相让,魏县长的卫兵把驴车推搡到了过舜井处,亨利神父从驴上翻落而下,一个趔趄,跌倒了井口。 看着卫兵趾高气昂的姿态,亨利神父拍打掉身上的泥土,在胸前比划着十字架道:“上帝呀,愿你惩罚这些疯狂的匪徒吧!” “洋鬼子,不看在日本人的面子上,老子早冲进去把你的教堂砸了!”卫兵嘴里叼着烟,歪着头,哼哼唧唧地说。 “放肆!”魏县长把车窗摇下来,训斥了一番卫兵,又道,“呦,这不是神父大人嘛,别来无恙,我的手下不知好歹,得罪了你,你多担待,有时间,我还要多多叨扰,请教福音之事。” 亨利神父恍然想起当年他曾和魏县长有过一番孔教和耶教的争论,当时孔教式微,魏县长天天跑到教堂门前指手画脚,说这是洋人的把戏,不但骗人财物,还**民女。一气之下,亨利神父纠集了一批信徒,将孔庙里丈来高的孔子坐像拆了,我的父亲也赫然在列。 魏县长大义凛然地拿着火把,号召围观的百姓要把教堂烧了,以血还血。可是百姓围观的尽管围观着,并没有什么举动,你言我语,神情木然地像是在看春江戏院台上的京戏,却并不站出来支持魏县长。然而恼怒的魏县长却如同发疯了一般,又拿脑袋撞教堂的木门,“咚咚”,听的人心里直发颤。父亲说,幸好侯县长及时赶到,也就是后来被北洋政府枪毙的那个,把魏县长轰出了江阴城。 正如俗语说的那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魏县长再次回城,已经是一个一县之尊,日本人虽然才是真正的太上皇,可这个太上皇却是不管事的,他们只管有没有人反日,并不管理民政,魏县长这几年已经狠狠刮了一笔,他除了传扬汪精卫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地位,还修缮了孔庙,重塑了孔子金身,比当年的孔像气势还要足。 正对面的天主教堂,反而门庭冷落,亨利神父同父亲暗自嗟叹,亨利神父当初选址孔庙对面,就是为了当面锣对面鼓的打压孔教,可如今峰回路转,被新文化打得满地爪牙的孔教,在魏县长的主政下回光返照。 魏县长还气不忿地是,正是城西刘家的老大、常州书院的学政刘举人的后人——刘半农,挑起了新文化运动的大旗,他一气之下,刘家之人早已人去楼空,魏县长将此地列为“养匪之所”,所有学生均要五月四日随从老师至此声讨刘家的劣习,引以为戒。 “呦,赵铭钦,还在跟着神父大人祈求上帝呢?现如今潮流改换为日本武士道了。”魏县长瞥见神父身后的父亲,故意扬起腔调道。 说起父亲与魏县长的渊源,还得从二十年前的新文化运动说起,刘半农在北京参与《新青年》的编纂正是火热,为了扩大声势,他与钱玄同故弄玄虚,唱起对台戏。每期他还必寄给在家的胞弟刘天华,然而刘天华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在兴国塔的戏鱼池畔研习他的二胡,杂志则是在学生中传扬出去。《新青年》就此为江阴的学子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而在父亲看来,亨利神父俨然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化身,他会拿着各色糖果,递给这些十几岁的孩童吃,和蔼可亲的面容,像温暖的太阳,父亲认为民主的德先生,就是这么的让人亲近;而亨利神父又有一个实验室,里面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显微镜、望远镜等等不一而足,每逢十五月圆之夜,江阴不少人家的孩子,欢快地跑到教堂里,对着天空好奇地望着月亮,他们发现,月亮上的黑斑不是嫦娥,而就是一个个的黑斑,这不恰是科学的赛先生吗? 当时的暨阳学堂国文教师正是魏县长,魏县长正在摇头晃脑地讲解“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父亲突然站起来问道:“亨利神父的望远镜看到月亮上并没有嫦娥。”魏县长的脸气得十二分暴怒,嘴角的胡子翘着如屋檐的飞角。他勒令学生不准会魏县长站在教堂门口,我的父亲也就此被劝退学,离开了暨阳学堂,投身上亨利神父门下。 “魏老师,托您的福,我对于上帝还是充满信心。”父亲这么称呼着,并没有行魏县长当年传授的跪拜大礼。 “忘了祖宗的东西。”魏县长侮蔑地乜了一眼,车队扬尘而去。 渐渐地,教堂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少人家搬到了乡下,投亲靠友。我家暂住在教堂的东面的杂物间里,隔壁就是春妮一家。春妮的父母也是虔诚的耶教徒,在蒙亨利神父洗礼之前,她的父亲是一个劣迹昭彰的赌徒。 江阴的赌摊处于半开放状态,在城南逼仄的刘伶巷里就有几处赌摊,老板大都以茶馆的名义,行赌博之事。只消打点好官面上人物,就可以放胆地开赌摊。春妮的父亲钱老大的家产,大抵是在这里输光的,从祖宅到田畴,祖上是怎么一点点积攒下的,他是怎么大把地输出去。最后悦来茶馆的孙老板拿着账本结算,一五一十地把钱老大的钱财取走了。一家人在风雪交加中搬离了祖宅,亨利神父收留了他,春妮也同我一样,出生在教堂里。 每日教堂的圣歌,就是我们童年最好的伴奏。钱老大从此变得老实巴交,管着教堂土地的收租一事,他的一丝不苟,深得亨利神父的赞许。 “钱老大,上帝知道你是虔诚的羔羊,我在祷告上帝,他会保佑你和你的家人。”亨利神父笑眯眯的眼睛里永远有着无穷的善念。 钱老大每到此时,都会脸上笑开了花。 第三章 从无锡下火车后,钱老大的驴车早早在此等候了。车辆缓缓地行驶在路基上,自打我上次离开江阴,虽无甚时日,我却好奇地向钱老大打听情形的变动。 “沐冉,现在全城的人都发动了起来,在城西的农田上搭起了高炉,嚯,足足有那么高!”钱老大兴奋地踮起脚尖,将一只手臂向高处比划着,“比兴国塔还要高一截。” 我心里暗自发笑,他不懂得长短,只能这么比划给我看。 “君山上的树木看了一大片,好些个一个人抱都抱不过来,呶,我这个驴车就派上用场了,但是还不够,要十匹驴子,前后排好了顺利,一起发力,才能够呢。就这么着,我的驴子都撑不住,你看,”钱老大指指驴子身上的凹陷的勒痕,“看的我有时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痛,毕竟这驴子跟了我十几年了。从日本人时代逃荒到现在,哪一件事缺了它,就是嫁春妮,我也没含糊,但到底是拿它当自己的家人看待。” “春妮嫁给谁了?”我万料不及春妮竟然出嫁了,一脸的惊异。我临行时,春妮还在识字班里学习认字,识字班就在文庙的空地上,一圈人围坐在地上,仿佛当初魏县长召集的念子曰诗云的书童。 “沐冉哥,我也要向你一般,识文断字,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老封建思想了,我要做新时代的女性。”春妮将我拉至角落里,悄悄地说。 “那等我回来,考考你。”我打趣道。 一旁的柳树,临花照水,风姿绰约,轻摆柔裙,并不理会我们的谈话。 钱老大接过话茬说:“我曾经是教民,又受过批判,故而矮人一等。哪有谁愿意娶春妮。她在识字班也不识好歹,成日里咋咋呼呼,和狗剩那些人混在一起,日暮才回家。她娘死得早,我就指望她这一个人,千万可别出了差池,索性就攀上了郑屠户家。” 钱老大取出火镰,擦着了火,吧嗒着吸旱烟,他并没有回脸,青烟升腾而上,织起了一张迷离的网。 狗剩是江阴城里出了名的偷鸡摸狗之徒,幼年就没了爹娘,跟着祖母度日。他游手好闲,混迹市井,因占卖豆腐的李瘸子老婆的便宜被抓了现行,他一怒之下,把李瘸子打得不成人形,为了赔医药费,把祖传的六亩薄田和一间茅草房赔给了李瘸子。这可倒好,没半年功夫,土改队来了,要依据土地划成分。狗剩和祖母贫不立锥之地,被划成了贫农。而李瘸子家按理说应是中农,却因为凭空多出了两亩田,成了富农之家,顿时在江阴城里成了时常被批斗整肃的一族。狗剩却神气活现地成了民兵队的小队长,依旧是揩油东家,欺负西家,我想钱老大或许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免得白吃亏,让狗剩坏了春妮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