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归期》 零阕楔子 “……你要如何才肯放过他们性命?” 这夜,乌云压顶,天色异常,月轮被完全掩在黑云之中。沂湎山昏暗无光,细雨靡靡,阴风飒飒,摩挲拉扯着零落的树枝残叶,摇曳出一路嚎哭般的碎响。 山腰断崖之上,有一道藤索吊桥,晃晃悠悠,桥的那头,雨雾氤氲,看不清切。那一头,便是南蛮之地,过了去,便是自由,四国纷争,名利喧嚣,再无瓜葛。 她坐在桥边泥地上,怀抱一名女子尸首,蓑衣上片片是血。清柔声音沦为沉哑,苍白面上那些湿亮的,辨不清是雨,抑或泪。 “他们必须死。” 仿如初见时般,那人着一身金丝龙纹月白长衫,安静骑坐宝骏之上,罕见的赭色眼眸,宛如和田宝玉,不带一丝涟漪。 四围持刀握剑的,都是他的伏兵,地上跪着的,皆是他的囚徒,泥土里倒下的,尽是他手下斩杀的尸首,这个雨夜史前地晦暗无光,也是她这一生经历过的最昏暗最血腥的夜晚。 “他们是无辜的……” 她抱紧怀里已然冰凉的尸身,“如果百姓为自己的王室效力也有罪,那我愿以我血替他们赎罪……” “寡人要你命何用?” 那人淡淡道,“念你引贼有功,寡人会留你一命,认罪回宫,既往不咎。” “引贼?” 她怒极反笑,“分明是你利用我!枉我还信你仁慈守信……” 那人眸光微荡,转瞬笑意倾城,“寡人从未叫你相信,一切,皆是你自作聪明。” “是……怪我,怪我。” 她也笑,笑得满眼是泪,“你那么早便提醒过我,是我自己忘记了。” “放肆——!” 一道身影策马而出,拔刀怒视,“你不过一介冒牌货,陛下的弃子,竟敢对陛下这般大呼小喝!还真把自己当那汧国公主金枝玉叶么!” “若我是,又如何?” 她冷笑起来,目光直直戳向白衫人,“羲王陛下英明睿智,又可曾想过,自己也有被蒙在鼓里的时候?” 白衫人眉心一跳,赭玉眸里终于澜光晃荡,“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即便棋子,也有兵帅将卒之分。” 她放下怀中尸首,摘去头上斗笠,墨黑夜空一道惨白闪电劈过,照亮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阿尧,有些棋,是弃不得的……” 从袖中取出一双木箸,她双手端着,望着那尾端美丽的金纹藤蔓,目中一丝怔忡。 那是他亲手为她画上的。 忽地想起那日离别,平素淡泊和静的她,竟也会依依不舍地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彷如小孩般说着任性的话。 “喂,我要走了……你送我样东西好么?” “好,你要什么?” 她没料到,他竟会答应得那般爽快,心里有些甜,有些喜,有些受宠若惊。 如今想来,不过做戏罢了。 清脆一声,犹带体温的木箸被折成两段,她望着他淡淡一笑,声音清清冷冷,“抱歉啊,你们都被骗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替身啊。” 长袖一荡,她便那般漠然地将木箸扔下山崖,夜色朦胧,细雨氤氲,冰凉而灰白的雾气,将画面渲染得如一纸黑白水墨。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汧王千翎,以北汧国主之名立下血誓,若今日羲王伏尧在此屠我子民血染沂湎,我将抛颅洒血不惜一切代价毁灭羲国王室!” “山崩不改,海枯不变,此魂不尽,此恨不绝,羁绊不止,纠缠——不休!”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01 二月。 立春刚过,空气依然凉得很,微风料峭寒人骨,这夜天色正好,一轮皎白新月弯弯地悬在碧空之上,几颗星子零零碎碎点缀左右,写意得很。 一望无垠的平原上,银色月华流泻一地,一排排帐篷拔地而起,宛如滚滚洪流,蔓延数里,万帐之间,隐隐见得无数灯火晃动,寒凉的空气中,偶尔传来战马的嘶声,与巡逻兵矫健不紊的脚步声。 一面面金黄色的旗帜高高地飘舞在帐篷群落之间,背景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五爪青龙,上书一个大而醒目的“羲”字,隔得远了,竟也还能看得清楚。 辛夷躺在自己的帐篷里睡得深沉,忽觉身后一阵寒意涌起,连打几个喷嚏,醒了过来。 厚厚的毡门紧闭着,身上棉被也盖得严实,这寒气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他心觉怪异,这一醒,竟是怎么也睡不着。 胸中闷得厉害,眼皮也跳了起来,他不由得心叶一颤,莫不是有大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他心念刚动,门外便有匆急的脚步声前来,“大人!大人!” “什么事?” 他胡乱披了件外套出了门去,顿时一阵寒风袭来,月色似水将他吞没,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栗将他包裹,竟从骨子里涌出了森森的寒意。 定了定眼,便见得来人一张匆急得有些发白的脸。 那是主子身边的侍卫,素来沉稳少语,此时却也仿佛失了魂般直嚷道,“大人!陛下召您过去!” “可曾说是什么事?” 他张口问道,那侍卫却回得有些哆嗦,“与陛下捉回来的汧国公主有关……” “汧国……千翎公主?” 他心弦“嘣”地一弹,诡异之感霎时涌起,这女子不是傍晚时候说断气了么? 心头疑惑更重,他捉了佩剑便走,一路疾奔。深夜的营地悄无人声,唯有巡逻的士兵见得他来,急忙行礼让道。 不一会,不远处便现出一座庞大而精致的帐篷,外围严兵把守,防卫得滴水不漏。 “……凉牙?” 余光陡然扫见路旁人影,他顿时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名锦衣男子,修长的身子随意地靠在旗杆上,别了条磨旧的白虎腰带,又挂了个带裂纹的酒葫芦,与他一身整洁华丽的官服格格不入。 那人双手环胸耷拉着头,睡着了般一动不动,可当他走近时,又忽然抬起头来,一排皓齿白森光亮,“搭档,你来得未免慢了些。” “我是个文人,没有你那样的好轻功。” 辛夷不以为意,继续朝大帐走去,“凉牙,陛下可是在里面?” “在的,不过,恐怕精神不佳。” 凉牙双手抱着后脑勺,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你知道的,娘娘身子一向不好,近日又犯寒病晕了过去,陛下听到这消息,直恨不得插翅飞回去,一晚上也没睡好。” “这病也是诡异,什么珍奇宝药都用上了,一直治不好,娘娘受罪的是身,陛下受罪的是心……” 辛夷叹道,不觉间气氛沉了下来,他便转了话题,“凉牙,陛下这么急召我们来,究竟是……” “说到这个就有趣了。” 凉牙嘿嘿一笑,“你知道吗,那名已经咽气的汧国公主,忽然又活过来了!”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02 辛夷蓦地停住脚步,错愕地望着同僚,眼睛也睁大了几分,“你莫不是……开玩笑?” 主子那一箭又深又狠又准,又是直穿心脏,不当场死亡已是难得,怎可能还有死而复生之理? 凉牙一摊手,“我起初也以为是说笑……” “辛夷大人来了么?” 一抹粉色倩影从前方莲步行来,见二人杵在这里,莞尔一笑,迎了上来,“二位可别顾着在外面聊天呀,陛下可等久了呢。” “抱歉抱歉。” 凉牙笑嘻嘻道,“竟劳驾花容月貌的玳瑁姑娘来接我们,真是罪过罪过。” “御前卫大人这张嘴最会讨女孩子欢心了。” 玳瑁咯咯笑道,盈盈转身引路,“两位请跟奴婢来。” “不用去了。” 行了几步还未至帐前,忽有一道黑色身影拦住了他们,“他说,你们先去看看,审问那公主舒祠狗贼的下落,他一会儿过去。” 那是一名身形不过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年,高瘦俊挺,面上却有一副白玉打造的面具,将半边面相也遮了去,辨不清容貌。 凉牙浓眉一拧,欲言又止,辛夷却是拱手爽朗一笑,“多谢转达。” 转了身拉着同僚朝反方向离去,待二人离开大帐一段距离,凉牙正要发作,辛夷却将他袖子一扯,“我知道你不满什么,不过,事情紧急,我们先去看那死而复生的亡国公主吧……” …… 离大帐不甚远处,停着一辆特制毡车,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车身上,有一四四方方巨大囚笼。 厚厚的皮毡将其从上至下从前至后裹了个严实,仿佛是不愿被人见到里面的秘密,又仿佛是不肯让里面的人窥着外面的军情。 唯一的光线来源,便是顶上开了扇小小天窗,然而即便是这窗,也安着道道木杆,丝毫不予囚徒一丝逃跑的希冀。 这便是锁囚车,此时里面关押着,是此次征讨汧国掳回的关键人物。 “卑职见过御前士大人,御前卫大人。” 见到二人走近,看守的侍卫长殷勤地上来行礼迎接,辛夷也不啰嗦,将来意交待一番,那侍卫长便带路引了过去。 “这公主真是神奇呢!” 对着两名御前当宠红人,侍卫长不禁激动了些,“前几日搬进牢里时眼看活不了了,今晚咽气后李医女也来验了尸,可没想到,卑职只耽误了一会,方才派人将她拖出去丢给野狗吃了时,这公主眼皮一动,突然又有气儿了,你说这邪门不邪门?” “是挺邪门的,难不成,这公主吃了什么假死的药,打算借机逃窜不成?” 凉牙啧啧叹道,听得饶有兴趣,辛夷却沉默不言,一双入鬓剑眉微微蹙起,竟是若有所思。 “便是这了。” 侍卫长絮叨一阵,将二人带到囚车前,掏出钥匙将门打开,用手朝里一指,“看,那坐角落的便是她了。”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03 死寂的囚笼里,天窗撒下些清冷月光,将围栏细长的影子印下,压上地面那些稀稀零零的稻草与血迹,光影斑斑驳驳,错错落落,这牢笼无论何时到来,都是如此的凄凉与萧条。 辛夷心中有些凄然,敛了心神踏上车去,定睛往角落一瞥。 ——糟了。 电光火石间,心底闪现的,竟是这般两个字。 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名公主,若论五官容貌,她的确比不过那四国第一美人鸢珠——在领略过鸢珠的绝世美貌后,便没有人能让他能再愕叹,然而此时,他竟被一种说不出的惊艳击穿心腑。 汧国已灭,王室尽毁,这名**间失去尊贵地位的女子,此刻静静倚着墙角而坐,苍白的面上不见血色,薄薄的嘴唇抿着,带着一丝倔强不屈的弧度,双眸虽是闭着,可已是眉目如画,清丽绝伦。 一头黑发有些凌乱弯曲,宛如海藻般没有束缚地垂在肩上,她很安静,安静得像是已死去一般,可是,那种静谧的美丽又分明让你感到了生命的坚强不息——仿佛一片湖泊,水面平静无波,水下暗流汹涌,又仿佛冬末冻土,表面杳无生机,地下却有无数春种蓄势待发。 他不明白自己心底为何会出现那般两个字,可又似乎是心底明白,却直觉地不肯去相信。 他发怔的时候,那双闭上的眼却缓缓地睁开了,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竟是眼波明亮,纤尘不染,璀璨生辉。 视线从侍卫长身上一扫而过,再扫过凉牙那张桀骜不驯的俊脸,最后,落在了他身上。 她在盯着他看。 他忽然心中一阵虚软,只觉那视线穿透他的身体,在窥视他心底的秘密,仓皇将脸一别,随即便是身形一僵,发觉自己还未出招,竟便落了下风。 “你是能话事的人么?” 一个女声,低低哑哑,轻轻柔柔的,并不清脆,也不妩媚,然而听入耳中,却觉得心也软软的,十分舒服,百般受用。 他一怔,与凉牙对视一眼,才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你可见过我身边有一名女孩子?” 女子一手捂着心口的箭伤,一手在空中比划着,“她大概与我差不多高,脸是鹅蛋形,眼睛很大,长得很漂亮……” 她说话的时候,眉心微微颤抖,看来是扯动了伤口疼得厉害,说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稀奇,受了一箭穿心的重伤,竟也死不了。 “好了我们知道了!” 也不知是不忍心抑或不耐烦,凉牙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就是指你身边那名唤作如如的婢女么?” ·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04 “带人上来。” 他侧脸叮嘱,侍卫长便退了下去,不多久,便有人抬着一名侍女装扮的女孩过来,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那侍女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眼看也是半死不活。 “菇菇——!” 女子顿时脸色大变要扑上去,凉牙使了个眼色,便有几名侍卫窜上去,将她死死制在地上。 大概是拉扯的过程中牵扯了伤口,她痛得齿间溢出声来,辛夷顿时眉一皱,“你们小心些,她受了重伤,能有多大力气。” “十年前,她的王兄在刺杀华祚公主的时候,就该预料到今日的报应了。” 凉牙笑得毫不留情,淡扫他一眼,“怪了,你平时比我还狠的,怎地今日竟妇人之仁了。” “我是怕她死了,反而套不出话。” 辛夷回道,不咸不淡。 而后,他走至女子面前,双手钳住她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来,“我不管你这名侍女是叫如如抑或什么姑姑,你想保住她的性命,便老实交待出汧王舒祠的下落!” 有那么一瞬间,女子似是有些发怔,黑亮的眸子定定地与他对视,仿佛是不明白他所问何物。 似乎……有些古怪? 辛夷心中涌起些异样,凉牙却是反常地焦躁起来,“少装失忆了!别告诉本大爷你中了一箭便连自己的王兄去哪都不记得,若是这样,本大爷便直接将你跟你那婢女拉去活埋省事!” 一瞬光从女子黑亮的眸里一晃而过,因为闪现得太快,竟仿佛从未存在过般。 然那之后,眸子里的茫然却消失了,女子眼波微转,启唇一笑,“若是我告诉你了,你会放我们走么?” 自是不能。 不仅你的王兄,你,以及你所有的王室血亲,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辛夷心中默道,凉牙则是一声冷笑,抽出佩刀指在那侍女的颈上,“你不说,你的婢女便会当场死在这里。” “你若杀了她,我便当场自尽。” 女子笑着回道,竟是不慌不忙,“王兄的去向只有我一人知晓,我死了,你们再无一人能够引他出来。” 凉牙冷哼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不老实交待,本大爷自有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干不出来的!” “那好,请尽管来。” 女子扬起下颌望着他淡淡道,“我身受重创,也已撑不得多久,说不定你折腾到一半,我便撒手解脱了。杀了我,你们也好全心浪费时间在搜索我的王兄身上,多好呀,搜寻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失去千里追凶的乐趣。” 凉牙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料到这女子的话语竟然这般锐利,一下子便戳到了他的痛处!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05 自攻破汧王宫后,汧王舒祠就彷如人间蒸发了般,出动十万大军地毯式的搜索也毫无收获,若非如此,也不需他们不辞辛苦大半夜爬起来跑到这憋闷干燥的囚车里审问一个刚从鬼门关跑回来的人。 他几乎便要发作,却被同僚及时拦了下来。 “你若愿告知汧王的下落,在下会向陛下上奏,放你们二人平安离去,从此以后,我大羲国将不会再与你主仆二人为难。” 硬逼无效,辛夷软招接上,他生得并不如凉牙俊美英武,也没有凉牙那种浓郁的男人味,却胜在面皮斯文,五官清秀,微笑起来,宛如春风拂柳,让人心扉暖暖。 女子摇头,“你诓我。” 辛夷认真道,“若不信,在下愿发下毒誓——假若方才有半点虚言,我辛夷将受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女子默默地看着他将誓言许完,却是笑得咳嗽起来,“咳……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你上不上奏对我的命运根本没有影响,生杀大权在你的主子,只要你的主子不肯放过我,你说再多好话也无济于事……” “咳咳……我不知道你位列什么官职,可从你们身后那话痨大叔的态度来看,你们想必都是御前的红人,也自有自傲的本钱,可是我要警醒你一句,你权力再大,也不过是你主子的犬牙,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说来好听,只要那人依在,你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你!” 她声音低柔,却字字如刀,“啪”地一声,辛夷的笑颜从顶部裂开,露出下面一张动了真火的怒容。 他的伪装并非坚不可破,然而,这般毫不留情地戳穿并且羞辱他的,她可算首开先例! 尤其,她那番钻心入肺的嘲笑,分明是在挑拨他与陛下的关系——她不仅没有上当乖乖交待,反而将了一军给他,甚至连带给他主子一个狠狠的还击! 这女子……真是传言中那名软弱无能的汧国公主? 他心中又是惊,又是疑,竟吃不准该如何对付这名弱不禁风半死不活的女子,她明明被人制住跪在地上,然而周身散发的气息却连他也觉得受了压制。 凉牙显然也被这话语呛到了,绷着一张俊脸,面上青白交加,右手紧紧攥着腰刀,彷如一只弓紧了腰,随时会扑上去将猎物撕个粉碎的云豹。 不可冲动! 辛夷强压下心中汹涌波涛,用眼神制止了他,若被主子知晓他们来审犯人反而被犯人气得动手灭口,也没脸继续待在御前了。 “……你到底想怎样,千翎公主?” · · ·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06 他如临大敌地盯着那名慧黠如狡狐的女子,声厉色肃,“汧国已灭,复国无望,你不要指望做些小动作便能改变什么。” “我是一国公主,国土虽失,尊严依在,我想活着,可不喜欢被人胁迫。” 女子微微一笑,“你们若愿替我的侍女治好伤病,或许我会愿意为你们带来更大的价值也说不定。” “你一名亡国公主,还能有什么别的价值么?” 凉牙用眼神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故意用一种猥亵的语气羞辱道,“你这副皮囊倒是不错,前凸后翘,玩起来想必手感极好,不过,你可别指望用美人计会有什么转机,尤其是对我们陛下,相信我,若要勾·引陛下,你只会死得更惨。” “我有没有更大的价值,不是你们说了便算的。” 女子蔑笑,目光穿过他的肩膀,望着他身后暗处,朱唇微勾,“羲王陛下,您说呢?” 辛夷一惊,霎时转过头去,果真见得不远处一道修长白影逆光而立,也不知几时来的,竟连武艺高强的凉牙也没有发觉。 “你别怪我。” 凉牙耸了耸肩,有些无奈,“陛下向来神出鬼没,何况,我刚才被这女人都快气疯了,根本没注意身后。” “陛下……”辛夷急急跳车跪下,也顾不得这草地肮脏,“臣……有辱使命……” 明明不过一名半死不活的弱女子,却让他们两名御前红人无计可施,若被世人知道,他们不丢脸,也会让陛下面上无光。 “不,挺好的。” 一个含笑的声音传了过来,竟然是出乎意料的温和清朗,让人不禁想起了那山野幽林间的潺潺清泉,习习微风,“寡人看了一出好戏,十分有趣。” 亲切委婉毫无压迫感的语调,仿佛是儒雅的教书先生在对犯错的学子循循善诱,女子平静的眼眸里也不禁现出一丝诧异。 拥有这般温雅柔和嗓音的男子,会是……一国之主? “……臣等没有达成任务。”辛夷赧然不肯起身。 “无妨,寡人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 那个声音依然饱含笑意,彷如说着什么无关痛痒的笑话。 然而女子面色却有些变了,因为便在这一刹间,有两道视线穿透昏暗落在她身上,话语中的意味深长,竟让她没来由地心中一悸。 “千翎公主。” 忽然,他开口唤她。 她睫羽一颤,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是。” “你的勇气与果敢让寡人钦佩,你说得对,你对于寡人来说,别有价值。” 他笑着点了点头,“来人,带公主的近侍去疗伤。”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07 “一定要治好她……” 当四名侍卫用担架将地上浑身是血的侍女抬走的时候,女子紧紧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忍不住多交待了几句,“她从小便怕疼,你们一定要温柔些……” “放心吧,”凉牙冷嗤了声,“我大羲国的李医女,可是‘活人不医’鬼医裴沅的弟子。” “辛夷,凉牙,你们在外面候着。” 那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寡人有些话,想单独跟公主谈谈。” 辛夷一惊,与凉牙面面相觑,凉牙立时抗议出声,“陛下,不可!这公主狡诈得很,臣担心陛下……” “那么,你是觉得她能伤到寡人?” 那声音不过回了一句,凉牙便再没了言语。 隐隐地听见外面的风声,以及草叶摇摇晃晃彼此厮磨的声音,外面,起了大风呢。 寂寂的夜里,彷如只存下两道气息,一个气若游丝,虚弱疲惫,一个沉稳平和,淡定从容。 一如初始时,失去钳制亦是扶持的女子静静坐在地上,用仅存的力气支撑着挺起脊梁,不让自己因为虚弱而失去了气场,乌白的唇被贝齿默默咬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将目光洒向前方。 那里,一抹颀长的身影正缓缓从暗影中走出,一步一步,一厘一厘,仿佛从宿命尽头而来,他便这般缓慢温和地,惊鸿游龙地,走入了她的生命。 那是一抹惊艳得穿透心灵的雪白,将那惊世骇俗的美丽从眼到心刻在了她的灵魂里,他着着一身金纹白色长衫,游走在银色月华中,唇角一抹温雅浅笑,彷如曳曳烛光,将这昏暗的牢车一下子点亮了起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这样的诗句,彷如是为他而生一般,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将这句念了出来。 他偏偏还有着一双罕见的浅赭色眼瞳,一双,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美妙的眼瞳。 若你见过浸润在潺潺幽泉中的和田美玉,便会想起这眸的莹润温泽,若你见过汪洋碧海下的无尽深渊,便会念起这眸的幽深暗邃——这是,独属于那人的瞳眸,上穷碧落苍苍,下尽黄泉茫茫,天大地大,独此一人耳。 美丽的物事她见过太多,然则此时见得那赭玉眸子竟看得痴了,魂儿坠入他的眸海,几乎便要忘了身处何处。 猛然间,一脚踏入漩涡,内心一种异样的惊惶生了出来。 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她禁不住收紧了十指,竟觉无数清汗从背后毛孔里淌了出来。 她怕……这个人。 ` ` ========================================== 故人入我梦,偿我长相思。 魂是人已非,相见不相知。 (嗯,这是一个关于重逢的故事)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08 不是害怕,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只消见面便会心跳停滞的惊惶……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许久之后才明白,这便是宿命吧。 从一开始,她身体的自然反应便告诉她这是谁了,只是,那时的她,还不懂,更未思虑过何从把握。 而他一直含笑望着她,望得她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同样是温文亲和的笑容,辛夷是为了伪装与迷惑,而他的笑容,却是种毫不掩饰的攻击。 柔和的视线,却仿如最尖锐的利器,毫无痛感地刺入人的胸口,将内心一层层地破开,找寻出那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你想对我,说什么?” 她抵挡得十分辛苦,后背的衣服,皆被冷汗浸湿,比起武力,心理攻势方是最厉害的武器,适才她施加给他手下的,他变本加厉地还给了她。 这个记仇的人。 不肯让眼神离开他的笑容,她鼓足勇气继续与他对视,她只是输了这一回合罢了,若是避开了,便是一败涂地,他会毫不留情地击溃她,让她再也没有还手之力。 “你很勇敢。” 最后,他笑了,原本便惊艳绝伦的容颜因为这暖暖的一笑愈发惑乱人心,“敢与寡人对视这般久的人,实在不多。” “是么,我没什么感觉。”她粲然一笑,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种时候,逞口舌之快可无济于事。” 他笑着将双手笼进袖里,眼眸里赭玉的光芒将她整个笼罩。 “你不是千翎公主,你到底是谁?” …… “你说,陛下单独见那汧国公主,是要做什么?” 凉牙是个天生的软骨头,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东西靠着。 此刻的他正倚着旗杆,又回复了那种百无聊赖的模样,将酒葫芦凑至唇边,饮了一口又一口,“孤男寡女的,也不知道王后会不会吃醋。” “陛下若要宠幸别的女子,这三年不知道该有多少子嗣了,又岂会到如今只有瞬王子一名王储。王后娘娘贤良淑德,心胸开阔,岂会像你这种登徒子想得那般龌龊。” 辛夷淡淡驳道,面上平静如水,“我想,陛下是知道我们不适合对付那名狡猾的女子,所以亲自上阵。” “哼!”提起这事,凉牙的脸霎时凝成一块阴云,“汧国人果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这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铁齿铜牙,含沙射影,她倒真的是个祸害,陛下审完便早些将她处置了吧,省得夜长梦多。” “有两种人,陛下是不会容他活着留在身边。” 辛夷微微一笑,“一种是失去了价值的人,一种是有潜在威胁的人。” “你认为,她会是哪一种……” 眼里泛出一丝寒光,宛如深渊中若隐若现的水波,“还是——两种都是呢?”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09 “我不管她是哪种,最后是个死人便好。” 凉牙打了个哈欠,扫了旁边一眼,“这里空气真是闷沉,我去离桑那儿看看那名汧国婢女,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 “去吧,我在这边守着陛下,一有动静,便派人告知你。” 辛夷点头,未作阻拦。 他自是知道搭档不愿留在这里的原因——他们身旁,有一道清瘦的黑影漠然立在囚车边,双眸闭上,对周围不闻不问,在他们从囚车中走出来的时候,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曾给予。 这名唤作淇玉的少年,不知何处而来,不知什么面貌,也不知是什么身份,眼里彷如只有羲王一人,平素对其他人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有人传言,王后病弱,羲王却不近女色,是因为染了断袖之癖,这个叫淇玉的小子,便是被其圈养的娈童。 他起初闻此勃然大怒,随后,又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可能呢,羲王对王后的专情,他比谁都看得清楚,没有谁能够从那人手里分得一丝宠爱,谁也不能。 反倒是这淇玉,平素看他们的眼神,就如同在看奴才一般,可是,他自己不也是陛下手下的一颗棋么,不过与陛下走得近些,真以为自己清高到哪里去了? 辛夷心中冷笑,面上却依然是平平静静,既然这少年无视他,他也当他不存在便是了。 “凉牙呢?” 忽地,身后传来温和慈软的嗓音,辛夷周身一震,亟亟回头行礼,“陛下,您出来了。” “嗯。”羲王面上和煦如水,随手接过淇玉递上的狐皮大裘披在身上,“他先回去了么,也好,你也回帐里休息吧,今夜辛苦,明日寡人让厨子做上些野味给你们补补。” 辛夷受宠若惊,连连推辞,羲王摆摆手,浑不在意。 “不知……陛下是否已套出汧王的下落?” 辛夷低声问道,看主子的心情不错,想必是…… “不,完全没有。” 辛夷一惊,“这——” “不过,倒是得到了更有趣的东西。” 赭色玉眸澜光流转,羲王仿佛忆起了什么,竟是扬唇一笑,“你回去吧,明日寡人再与你们细说。” 辛夷心里有千般震惊万种困惑,最终说出口来,却不过汇作一句,“是……” 目送白影渐渐远去,辛夷扭头看向囚车,却见有几名侍卫抬着一床担架出来,而安静地躺在那担架上的宫装女子,不是那名牙尖嘴利的汧国公主,又是谁? “这是做什么去?” 他拦住侍卫,皱着眉头问道,心情不知为何有些恶劣。 “启禀大人,”为首侍卫答道,“方才陛下下了令,让我们将公主送往李医女那医治。” ——糟了。 他心肉一跳,脑海中再度弹出那两个字来。 难以置信地望向担架上的人,却见女子正望着天上新月,眸光净澈无尘,睫羽轻轻扑动,似是在思忖什么,乌白的唇微微抿开,竟蕴出丝道不明的妩媚,说不清的风情。 觉察到他的目光,女子瞳眸微转,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后,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那不是一种漠视,更不是傲慢,可是却让他的心愈发闹腾起来。 那是一种,胜者望着手下败将的眼神。 自信,从容。 他望着那行人越行越远,绕过重重帐营,女子的身影渐渐再也看不见了。 夜风袭来,他伸手拉拢衣襟,却觉得有刺骨的寒意从心底生了出来,迅速地渗透入五脏六腑与骨肉融为一体,竟不禁打了个哆嗦。 寒由心生,再厚再暖的衣袍也无法抵御。 大羲国,恐有…… 女祸。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0 是夜,也有人的心里,不安生得很。 半夜起来解急的侍童揉着眼睛从房里走出来,陡然望见院子水池边坐着一道瘦削而熟悉的身影。 那人赤着双脚,盘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手中捉了酒壶,一口一口地往唇中送着,迷离而恍惚的眼神,宛如翎羽般飘落水面,那里,一弯白色新月在水中悠悠荡荡。 圆了,又亏,亏了,又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宛如生命,是不死的轮回。 那细细的月牙儿,还如此新,如此纯,如此好,丢弃了过去的悲欢离合,在此宣告一切重新开始。 粼粼水光映在那人面上,照亮清俊的侧颜,银子般的月光,在他的轮廓边沿勾出了一道银白色的纹边,童子大吃一惊,残留的睡意顷刻散去,他几步跑至那人身边,惊诧得呼出声来。 “大人,都快寅时了,您怎么还在这里?!” “只当没见到我。” 那人幽幽道,容色漠然,他眼中明明道道血丝,却一丝去睡的念头也不曾有,说完这句,又继续一杯杯地灌着黄酒,仿佛是要将自己灌醉一般。 “……大人?” 童子又惊又惑,却忽地发现他周身竟然只着了件单薄的睡袍,苍白的脸颊因为酒意异样地潮红,双足却是冻得发紫,不由得鼻子一酸,扭头便跑,“我去给您拿件外套!” 留下男子一人坐在地上,攥紧了手中的物事。 那是一方白色丝帕,手帕一角似是绣着什么,却攥得紧了,看不真切。 “她回来了……你等了十年的人,终于回来了。” 耳畔仍回响着女子欲言又止的一句,“只是,她似乎真的……” …… “陛下,您可回来了。” 当白色身影临近大帐时,顿时便有粉色的俏人儿蝴蝶采蜜般迎了上来,女子的笑靥宛如清晨怒放的木槿花,颜艳娇嫩,只盼君来撷。 然而一如平常般,她心中的郎君不过对她微微一笑,便问起了别的女人,“给王后的东西,送出去了?” 顿时心沉了下来,却不敢露于面上,只盈盈笑着讨好道,“陛下真是宠爱娘娘,回来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娘娘知道了,必定开心得紧。” “玳瑁,你该学学锦衣,寡人问什么,便答什么。” 那人声音含笑三分,却让她心中生出七分寒意,面上光彩顿时敛去,她咬了咬唇,捉着衣角答道,“回陛下……送出去了,过不了两日,娘娘便见得到了。” “那便好。都是当娘的人了,怎地还照顾不好自己,若再这般反复几次,寡人可是连王城也不敢出了。” 那人叹了口气,明明是责怪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却是满满的温馨甜蜜,玳瑁听得心酸嫉恨不已,这倾尽天下的帝王之爱近在眼前,却是予了别名女子。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1 “寡人乏了,你进来伺候吧。” 听得这话,她顿时心中一热,笑着跟了进去,暗地故意将胸前纱巾拉低几分,诱人沟壑若隐若现。 可惜的是,她所希望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宽了衣,解了带,净了手,洗了面,那人转身留给她一个背影,“你去歇着吧。” 名为淇玉的黑衣少年立在一旁,瞥了一眼她面上青红交接的精彩神情,蔑然一笑,将脸转了回去。 ——竟连这奴才也敢笑她! 玳瑁顿时觉得自己的胸腔要炸开了。 她费尽苦心跟了出来,不辞辛苦伺候左右,只盼沾得一丝恩泽,承得一分雨露,然而这一路上,这名笑容温和的男子在不近女色这点上,却是坚定得宛如精铁。 除了那个传说,比才貌比出身比情趣,她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宫里那个病痨子王后! 她心中怒涛击撞,翻天覆地,长长的指甲齐根折断,最后却也只能闷不吭声地行礼出去。 外面夜风冷冽如冰,却吹不灭心头的火,她沉甸甸走了几步,蓦地转身朝着帐里狠狠一跺脚——“……我不会放弃的!” “哼——” 帐里,淇玉对着毡门外冷嗤了声,“这女人真是恬不知耻,自己的姐夫也来勾搭,你怎地不直接将她赶走便是。” “待你以后自己处理这种事,便知道了。”羲王倚坐在床沿,微微一笑,并不多说,只挥手唤他去一旁榻上歇着。 屋里生着炉子,暖暖的炭火将这帐房内烘得温煦如春,淇玉却捉了被子走至床边,“我冷,要与你一起。” 微怔之后,羲王笑得有些无奈,“都这么大了,怎地还跟孩子一样。” 却是没有拒绝。 他让出半边床铺,淇玉便安静地爬了上去,卧在他旁边,宛如一只乖巧的雏雀,又宛如一只恋主的小猫。 熄了灯后的房间里一片昏暗,唯有炉里的火燃着橘色暖光,淡淡月光从天窗撒下,朦胧地勾勒着床上人的轮廓。 羲王睡在外侧,右手却从一侧伸了出来,从今夜开始,这手心一片便一直隐隐作痛。 月光落在手里,他默默望着手心,和田玉般的眸里,难得的有些失神。 肌肤之上,淡淡的血痕从掌纹姻缘线处蔓延开来,宛如盛开的曼珠沙华,伸展铺满大半个掌心,有些骇人,却又有些说不出的凄美哀婉。 仿若烙印般,在雪色肌肤上拭之不去,无论如何冲抹洗刷,甚至割了手,破了皮,换了新肉,那血色的痕迹也不曾有半分减淡。 这定是谁在告诉他,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可是,那段缺失的过去,却怎么也……想不起了。 ……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3 她自然是认得这名女子的。 在这名汧国公主被气息奄奄地掳回营地时,是她亲手为她治疗,并亲眼见证了那无法医治的致命箭伤。 在她苟延残喘终于断气的时候,是她亲手为她阖上了眼,向所有人宣告了她的不治身亡。 更讽刺的是,在侍卫将死而复生的她拖回来的时候,也是她半夜爬起赶来诊治,为那早已被洞穿却仍在微弱运作的心脏震惊不已。 而此刻,这名早已应该死去的女子再一次地出现在她面前……甚至,竟还有力气站起来了。 离桑心底,忽然有股微妙的颤栗,这名女子,是她见过的最顽强也最奇诡的病人,竟让她有丝……说不清的敬畏。 “你若有那本事,尽管来斩便是。” 对这冷眼怒视自己的女子,凉牙豪放不羁地哈哈一笑,将目光落在她渗出鲜血的胸前,眼里满是挑衅的敌意,“不过在那之前,你先保证自己活得过这晚吧。” 离桑不禁侧脸望了他一眼,见他嘴角竟有隐隐的得意,回想方才他那般**猥亵的模样,心中蓦地了然。 原来,方才那不堪的动作,不过是故意做给这敌国公主看的么,是了,以他的听力,又怎会不知道有人在靠近? 恐怕,便是在与她嘻哈调侃之时,他便看清门外来人并定下了整治方案。 那些渗出的血迹,是这公主情急之下跳下担架冲过来的缘故吧。 兵不血刃,真真的兵不血刃。 虽然不解他为何独独针对这名公主,然而看着平素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露出这般如临大敌的姿态,却也真真地有趣。 “抱歉,本公主还没打算那么快死。” 门口的女子淡淡一笑,竟是浑不在意,侧脸扫向身旁人,“你们羲国人不宣旨,是想让我这汧国公主代劳么?” 旁边侍卫如梦初醒,仓皇上前宣告道,“御前卫大人,李医女,陛下有令,让李医女尽全力治好千翎公主的伤势,御前卫大人则负责保护公主的安危。” “什么?!” 凉牙差点便要跳起来了,指着女子的鼻子失态大骂,“让本大爷保护这个贱……” 离桑一扯他的衣袖,那后面的辱骂便被堵在喉管里。 凉牙蔫了半截,一改方才的春风得意,死死地盯着那名侍卫,“你……确定没听错陛下的旨意?” “错没错,你自己去问不就是了。” 女子轻笑一声,傲慢的眼神化作利刃刺入他的心口,“不过,鉴于今日所见,本公主会向羲王陛下提出申请替换人选,有一个连病人也要染指的登徒子在身边,本公主可觉得十分不安心呢。” ·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4 “哼——本大爷还不屑伺候呢!” 凉牙狠狠一摔衣袖,夺门而出,一刻也不愿在这帐里多待。 “你是故意的吧……” 离桑望着那一跃而逝的身影有些发怔,凉牙的性子的确是忽冷忽热,时晴时雨,可能把他气成这样,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似乎是他故意气我在先吧。” 听得这不急不缓的回答,离桑睫羽一颤,抬眼望着女子那镇定的面容,如此说来,她已了然一切? 那么,她那些彷如天成的嬉笑怒骂,冷热温寒,又何些是真,何些为假? 发呆时,竟见到这汧国公主正勉力支撑着朝屋里走来,素手紧捂心口,脸色惨白如纸,莲足一步一摇,眼见一个不稳便要摔倒在地,离桑于心不忍,伸出手搀住。 “谢谢。” 女子朝她粲然一笑,笑容竟如旭日般耀眼,离桑霎时有些恍惚,回神后,心中悔意滋生。 此女是羲国的仇敌,是害羲国陷入七年动·乱的始作俑者的妹妹,她怎可这般心慈手软。 “这是陛下的命令,你不用谢我。” 她敛了颜色,冷冷道,“陛下令我治好你,你便需听我的嘱咐,现在,你坐在这里,我来检查你的伤口。” “不……我想先看看她的伤势。” 女子竟将她推开,借反推之势凑近床边,她身体虚弱得连走稳的力气也没有,刚来到床榻边,便一下子跌坐在边沿。 离桑眼里湖水一震,却没有再伸手去扶。 “菇菇……” 女子望着床上被绷带裹了半个身子的病人,伸手抚上对方的脸庞,墨瞳里第一次现出了泪意,“她……她还好么……” “再过两三日,便能下地行走了。” 离桑将自己的声线保持平平的,宛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反倒是公主你,伤势要严重得多,若不即时医治,恐怕……” “嗯,”女子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抬起头朝她感激地一笑,“谢谢你替她包扎得这么细致,若万一我不治身亡,希望你能念在医者有好生之德,力保她的性命。” 她怎地好似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离桑心中惊愕,她还第一次见到主子对奴才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看得重的。 莫非…… 她暗暗扫了床上人一眼,莫非,这床上沉睡的美婢才是真正的公主,而她眼前的这位倔强的女子,只是公主的贴身护卫? 念头刚起,自己便先嘲笑了自己一句。 瞎想什么呢,假若这女子不是公主,陛下第一眼便认出来了。 ·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6 “你不是千翎公主,你——是谁?” 那人的质问来得毫无预兆,她怔在那里,只觉得足尖冰凉,然而惶忡不过一瞬,黑白眸里已是淡然笑意。 甚至,还带了些讥讽,带了些嘲笑。 “若我不是千翎,我又是谁?陛下自己捉回来的人,自己也不认得么?” 在那之后,她便见到了闪电,碧色的,温和的,迅猛得不真实,却着实致人命的闪电! 那人眼里的笑,柔和若水,暖煦如风,抵住她喉管的玉箫,却萤光似翡,寒气成冰。 不过一柄玉箫,却宛如刺客手中最锋利的杀器,她明知那玉箫毫无锋刃,却依然被这气势压迫得动弹不得,冷汗直流。 望着她纸白的脸,他扬唇哂笑的模样,宛如顽猫逗鼠,“不巧了,寡人不久前才见过千翎,她柔柔弱弱,气息温软,不像你,像把出鞘的银刀,这么冷,这般利,这般咄咄逼人。” “那是……” 她咬住了下唇,长长睫羽摇摇颤颤,欲要开口,又被他一盆冷水倾覆而下。 “这种时候,也莫要指望用些劫后余生性情大变的托词敷衍过去,”他微微一笑,手中碧玉箫压住了她的气道,让她霎时喉间一窒,“你若真是汧国公主,又怎会认不出你的镇国之宝挽灵凝玉箫?” 她大骇失色,方知自己不知何时已身处他步下的局,望着那碧玉的箫惊不成语。 便是这一骇,步步为营辛苦堆就的城池堡垒,皆在这一瞬间土坍瓦解,分崩离析,溃散而去。 “汧国王室子女十二岁时,都将前往圣地灵奘,三道沐浴淋香,朝拜御国宝箫,以祈轩辕灵帝赐福,看来,你连这事也是不知了。” 好听的声音娓娓道来,他笑得云淡风轻,纤尘不染,手中的碧玉箫,在她雪白的颈上刺出一抹殷红。 “这是最后一次。” “你——是谁?” ? “——啊!” 她猛地叫嚷一声,痛出声来,脸色发白,额上沁出晶莹的冷汗。 “抱歉!弄痛你了……” 离桑面色有些尴尬,她一直在思索那些伤痕的来历,最后上好药替对方穿戴衣袍的时候,竟鬼使神差地扯动了伤口处的绷带。 “不碍事……”女子摇摇头,觉得心口似乎没那么疼了,抬眸对她笑笑,“谢谢,你医术真的很好。” 离桑心里忽地有些不是滋味,绷平了脸色淡淡道,“没什么,陛下吩咐的罢了。” 她起了身,再不去看这名温婉却也锋锐的女子,“来人,送公主去右侧那间空帐篷。” “不用了。” 女子婉然拒绝,侧眸望向床上昏睡不醒的病人,“——我便在这里歇着吧。” 离桑愕道,“公主住这里……不大好吧。” 这不过是一间临时搭建用来给患病的士兵们用的旧帐篷,体积窄小,布置简陋,皮毡也磨损得厉害。 帐里的床榻是临时搭的,上面不过盖了层不厚不薄的棉被,睡起来虽不算难受,但与舒适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碍事,刚捡了条命回来的人,不会介意这么多。” 女子望着那破旧起毛的皮毡,这般微笑道。 谁也没有留意到,那纯澈眸底一丝诡光,一晃而过,转瞬即逝。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7 离桑走出门外,却望见不远处的帐篷顶上正立着一抹暗影,手中握了件什么物事,一次次地凑至嘴边。 她唇角扬起一抹清淡笑容,缓步踱了过去,“我以为,你去寻陛下了呢。” “这种时候,本大爷怎会那般傻去打搅陛下的好梦?” 那人哼了一声,宛如鹰隼一般,轻盈地从帐篷上飞跃而下,流畅优美又潇洒至极的动作,让离桑不由得心中一跳,他也许没有一副好脾气,倒是的确有一身好轻功。 “快回去睡吧。”离桑劝道,不再多言,面上现出几丝疲态,她捶着发酸的肩膀,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离桑,你真是一些女人味也没有,难怪二十五岁了也没有嫁出去。” 凉牙挑眉朝她嚷嚷道,摇晃着手中的酒葫芦,竟仿佛是饮醉了一般。 离桑止了步子,“那什么才叫有女人味?” 凉牙嘻嘻一笑,故意将尾字拖得老长,“这种时候,自然是应该上来问本大爷累不累,要不要捶肩,要不要揉脚,要不要……暖床。” 话音落下一瞬,伴随簌簌风声,他的身子弹簧般跃上半空,再次落地时,眼神一扫地上那一排银灿灿的长针,面上便笑得更欢了,“对哦,你还可以问问要不要针灸。” “懒得理你。” 离桑白了他一眼,背着医药箱径直离去,乌色身影,渐行渐远,融化在夜色之中。 …… “兮予……” 银月西沉,床上的人翻了个身,鼻息不清地唤了这般一句,“快逃……他……要杀……” 垂首倚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的女子顿时抬起头来,望着床上人的睡颜,鼻尖蓦地一酸。 “我在……”她伸出手,宛如慈母般抚上对方的额发,“我在这儿,莫怕,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眸里的光宛如海上渔火,明明灭灭,闪烁不定,透着的,是喜……亦是悲, 喜的是,这面容相似的女子果真是她熟识的那个人,独在异乡,有人相伴,心中顿时温暖几分。 悲的是,好友竟与她一道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尚且自身难保,何况是身份卑微的小小侍女? “七日之内,若舒祠仍无任何音讯……” 忽地眼前又浮现出那道白色身影,彷如与世无争,清和淡泊,却心承日月,袖纳乾坤。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吾名为,兮予……” 在他赭玉眸光密密织成的囚笼中,一向骄傲的她竟然便这般溃不成军。 是的,她并不是什么汧国公主。 她不过一缕从异世飘来的幽魂,从这具竟与她有着相似容颜的身体里醒来,承受着那名娇柔公主本该继续承担的沉重命运。 不是千翎,不是公主。 她的名字是—— 兮予。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8 夜色寂寂,新月如钩,帐中却陡然一片红光耀耀! 一道修长的影子凭空浮现,现出一张有些苍白憔悴的脸庞,似是用尽了全力,方抵达这方土地。 眸里燃着的,却是熊熊火焰,以愤慨为柴,悲恸为炭,灼烧着一种发自内心,恨不得毁去世界的怒意! 然当视线触及倚着床沿而眠睡得深沉的女子时,仿若春风吹绽一地花蕾,那眼神蓦地软和起来,怒火化为似水柔情,他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兮予……” 伸出手,想抚平那紧锁不展的娥眉,却又怕惊扰了她,隔着毫厘距离,手心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 紧闭的睫羽微颤,梦里可曾想起他? 他费的那些苦心,可会是付之东流? 眼里的光闪烁流动,他长叹一声,竟觉得道不清的惆怅,说不明的悲苦,想知晓答案,却又畏惧回避。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手一扬,便有无数道光艳红线由掌心生出,织成密密的网朝女子身体裹去,“走吧,我带你回家。” 然转折陡生,一道金光划破时空,擦着他手臂而过,割出一道血色深口! 他闷哼一声,红线凝固半空,鲜红而粘稠的血顺着手臂低落,在地上盛放开朵朵妖艳的花。 他自是知道那金光意味着什么,可是…… ——怎能甘心! 面色一凛,全身红光迸射,无数根红线冲入女子体内,可便是在这电光火石间,又一道金光呼啸而来,狠狠撞进他的左胸! 他哇地喷出一口黑血,终是再也无法支撑,踉跄几步,跌坐在地,面色颓然,怔怔望着满天红线化为虚无。 至此,再无第二次机会! 功败垂成……功败,垂成! 他苦笑一声,望着再度朝自己射来的四道金光,阖上了双眼。 屋中金光大作,转瞬消散,卷走一切残影,方才的事,竟彷不过一场华胥幻梦。 帐外的守卫却忽然打了个冷颤。 “喂……你方才有见到闪电么?” “闪电?” “对,金色的……好像还带点红光……” “……是你眼花了吧。” “……” 忽然,床沿上的女子翻了个身,睫羽颤动,朱唇轻轻地呢喃一句。 “溯明……” …… 窗明几净,岁月静好,她双手撑在桌上,默默地翻阅着面前那一叠厚厚的资料,不时用黑色墨笔留下批注。 忽地有人在她肩上一拍,“兮予,下课啦!” ` `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9 她抬起头来,才发现教室中人已走得所剩无几,一名有着美丽脸庞魔鬼身材的女孩子正望着她挑眉表示不满,“我的大才女,你又上课干别的事了!” 那是……因为课上教授们讲授的东西,已经满足不了她现在的求知欲了。 她对着菇菇微微一笑,却不解释,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程,忽地下腹一痛,紧接而来的便是无法承受的剧痛。 她一下子白了脸色,蹲在地上起不了身,痛得手脚冰凉,意识涣散,心中清楚这种无法言喻的痛楚是什么,然而此时却无计可施。 “小予,你怎么了?” 见她神色异常,紧咬下唇,面上惨白得无一丝血色,菇菇也紧张起来,“你……你莫不是……” 忽然,桌上某样事物剧烈地振动了起来,菇菇楞了一下,快手快脚拿起那样物事,一看来电名字,便仿佛捉住救命稻草般对着手机大嚷起来,“喂!溯明!你快来,你媳妇儿要死啦!” 那一天,她便是一路在男子温暖的胸怀中躺回了自己的寝室。 众目睽睽,路人倾羡,因为抱着她的那个人,是学校最帅最潇洒最炙手可热的豪门公子。 杜溯明,这仿佛高不可攀的人,竟会主动来追求她,并且成为了她的男友。 虽然他们并不热情如火,平时也不曾黏在一起,他有他的业务繁忙,她也自有她的大千世界,一个礼拜下来,或许连联络的短信也没有几条,在外人眼里,一点也没有情侣的模样。 可是,就仿佛有心灵感应般,每次在她遇上尴尬或是难题的时候,他便会恰好出现在她身边,替她利落地摆平一切。 有他陪她在这个世界,她觉得很安心,很满足。 大概,这便是最适合她的爱情吧,平淡无奇,却真真切切。 起码当时的她,是这般认为的。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笑得阳光般灿烂,朝她伸出了大手,“走吧,我带你回家……” 她欣慰地伸出手去,然而半途却发现,对面的身影不知何时化为白色幻影,有人在望着她,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华儿,恭喜……出嫁。” 不——! 她一下子从梦中醒来,大口喘着气,背上冷汗涔涔,狂跳的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般。 面上冰冰凉凉,伸手拭去,竟是一脸泪痕。 “小予……小予?!” 有温暖的手捉住她的双肩,声音急促而关切,她摇了摇头,将意识拉回清醒,这才睁眼看去。 一张美丽的脸庞正担忧地望着她,身上穿着侍女的衣服,可是那纯澈中带了些顽皮的眼神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顿时惊喜驱散一切,她心跳得飞快,亟亟伸手捉住对方的手,“……菇菇?是你对吗,是你对吗?”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20 “——是我!是我!” 女孩亦是喜极而泣,“没想到,真是我们一起来了,我还担心,若是这汧国公主不是你怎么办,我一个人在这边孤零零的……” “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她本欲扑上去紧紧抱住好友,却又陡然想起这茬,急急拉着对方上看下看,才发现对方穿戴得十分整洁,脸色虽然发白,但却有了不少血色。 “好得差不多了。”菇菇腼腆笑道,“那个李医女给我用了挺多好药,我受的本来就是皮外伤,这不,才过了几天,我就能下床了,反而比你还先醒呢。”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看来那人没有食言,将菇菇照顾得很好。 “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给你说……”菇菇看起来很是激动,“我真没想到,我们竟然真的穿……” “等等……”心头突然重重一跳,她骇然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你方才说,几天?……你是说,我昏睡了几天?” “是呢。”菇菇答道,“李医女说,你已经昏睡四天四夜了……” 脑中“嘣”地一响,这一瞬间,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释放的压力在一刻卷土重来,铺天盖地。 ……大事,不好。 …… 昊日当空,微风飒飒,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依然是洪流滚滚的兵马,此刻却多了几分安宁潇洒的味道。 数月背井离乡,一朝归程返家,人的心情,总是额外不同的。 浩浩荡荡的大军中,一辆精致的马车稳稳地行驶在中心,在这全副武装的兵马中格外显眼刺目,六骏并驾齐驱,上覆九重华盖,镶金嵌玉,大彰奢华。 然若以为这是掉以轻心自曝敌以方位,那便错了,相反的,却恰恰是种无所畏惧的王者气度——帝王临川,横扫天下,气势天成,何须掩耳! “陛下,那汧国公主醒了。” 一抹暗色身影宛如灵猿,轻轻一跃便跳上了车,掀门而入,对着里间正倚坐在软榻上的主子俯身行礼。 “伤势如何?” 羲王漫不经心地问道,左手撑在扶手上,手心慵懒地撑着脸颊,单膝弓起,另一足却自由伸展,踏上地毯虎头,姿态放肆不羁,帝王之态,浑然天成。 白玉般的纤指缓缓摆动,那根青青碧碧的玉竹箫便在他手中宛如玩具般转动着,嘴角噙着清爽淡笑,不知在思度什么。 凉牙皱了皱眉,面色不悦,“箭伤……已愈合大半……” “果真大有文章。” 羲王淡淡回了一句。 辛夷立在一旁,将主子面上的微妙尽收眼底,心中暗流微动,却不动声色。 只端平了声线问道,“陛下,离七日之期只有三日了,汧王舒祠还半点动静也无……若到了期限,是否真的要……”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01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那鸡蛋扔在身上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一百个鸡蛋扔下来,却依然让她全身酸痛,一些地方还生了淤青。 更不幸的是,她昨日想着停留时间越长效果越好,一时贪心,硬是裸着身子在澡盆里坐了接近三个时辰,且不说那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双腿,她还很不幸地受了凉,从今早起,喷嚏都打了上千个了。 她满心期待地等着一句赞美,没想到锦衣不过扫了她一眼,便将注意力移回了原本的地方。 ——不识货的丫头! 玳瑁有些愤慨,笑容霎时便消失了,她真不知道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丫头是哪点好,不仅成为了这宫中侍婢里身份最高的『羽侍』,比她这着粉衣的『徵侍』还要高上一级,享有那唯一的橘色宫裙,而且更过分的是,即便同时侍奉君主,那个人更喜欢带这丫头一起,而不是更美貌更伶俐的她! 她愤愤不平,顺着锦衣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对方正在烧着一堆不知道写着什么的纸卷。 那些纸卷已烧了大半,只留下最底部的一些,她好奇之心顿起,趁锦衣不备,一把从那底部抽出一张摊了开来。 “还来。” 锦衣倏地起身,小手欲要夺回纸卷,然而玳瑁比她高上一个头,又举高了手,让她全然凑不着那纸卷一边一角。 “冥冥兮极渊,魂飞散兮离世。荧荧兮素雪,伊茕茕兮孑立……” 玳瑁随口将那纸上的文字读了出来,然而越是继续看下去,便越是心惊! 这偌大的玉版纸上,竟然满满地只写着这四句! 目光刷地移向那纸堆,她惊愕地发现这一堆纸卷上,似乎……都写着相同的内容? “天啊……这究竟是……” 心中止不住地惊惶,“伊茕茕兮孑立……”,这里的“伊”……指的是谁? 这么大一堆纸卷,这四句,少说也写了上千遍……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分明是属于那…… “啊——!” 她突然膝盖一阵刺痛,一下子跪在地上,便是在这电光火石间,锦衣将她手里的纸一把夺走投入火堆之中,眨眼间烧成了灰烬。 “是哪个混蛋打我!” 她又惊又怒,回头正要叱问,然而当目光瞥见立在房门口的白影时,恼怒霎时变为了惶恐。 “陛下恕罪……” 她亟亟伏拜在地,额头点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那人面上并非怒容,可是唇边一抹弧度看来是那般危险,刹那间便让她生出万劫不复的恐慌。 她真是神志不清了,看到锦衣竟没联想到那人会在附近,更没料到他竟会放弃温暖的被褥在这御书房里过夜。 · ·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02 “便这般跪着吧。” 他淡淡一句,温和如斯,却如泰山一般压了下来,不给予她一丝反抗的权力。 而后,目光瞥向她身旁的灰发少女,“锦衣,进来。” 玳瑁苦不堪言,却只能保持这让人腰酸背痛的伏跪姿势,额头抵着地面,眼前一片土色,根本无法看清周围的情景,只感觉身边有人轻轻地走了过去,再然后,便是门阖上的声音。 难道……是要让她这般跪上一天么? 心中五味杂陈,悔意横生,只恨不得时光倒流一切重来,她怎会知道,那些快烧成灰烬的纸卷竟出自他的手笔,那被他书写千百遍的四句,虽不明白意为何指,但十有八`九是他心中的禁忌。 擅自触及君王的秘密,她再笨也知道那是如何的后果…… 不……不会的,她怎么说也是他的妻妹,怎么说也是当今国丈的嫡女,怎么说也尽心尽力侍奉了他一段时间,怎么说也是个让男人见了恨不得捧在手心的美丽you物,他……他…… 他会的。 不禁眼泪就涌了出来,姐姐……姐姐救我! …… “剪么。” 锦衣拿着一把锋利的金色剪刀,立在五彩丝线地毯上,前方一道白色身影,正坐在红木高脚圆凳上,怀里抱着醉酒酣睡的少年。 “剪吧。” 那人微微一笑,神色和煦温暖,又带了些许无奈,“昨夜失了约,一会要去给萃儿赔罪,这般模样,可不能让她见到。” 锦衣点点头,小手撩起他一缕青丝,燕尾般的剪刀一开一合,那乌黑发亮的发丝便落在了地毯上,仿如一段失了源头的溪流。 “下一次,别让淇玉醉了。” 伏尧望着怀里酩酊大醉的面具少年,伸手拂开对方额上的碎发,“虽然他日后总免不了饮酒,不过,醉酒这般伤身的事,避得一次是一次。” “嗯。” 锦衣应道,手里落下的青丝越来越多,到了最后,那人腰部以下的长发皆化为了地上墨河。 锦衣将那青丝聚成堆,又搬来一盆炭火,用小手将那长发拾起,却又停在半空,望着那美丽的发丝犹豫了一下。 那一根根乌黑发亮的头发,有着宛如黑珍珠般的晶莹光泽,弯曲之处,更是隐隐反射出不思议的五彩光华,竟已不似人发,反倒像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烧吧。” 伏尧一笑,“这东西,可不能让其他人得到。” 锦衣点点头,将所有青丝一下子投入火里,一瞬间那火盆金光大作,宛如凤凰涅槃般,一条金银异兽从火中冲天而起,又迅速化为了虚无。 仿佛早已习惯这奇景,伏尧不过淡淡望着,赭玉眸里神情捉摸不透,似是回想起了什么,面上又现出昨日那无喜无悲无嗔无怒的神情。 “好了。” 待得那青丝皆化为灰烬,锦衣一声轻呼,将他唤回魂来。 他这才起身将淇玉安置在一旁的软榻上,回头朝锦衣微微一笑。 “走吧,我们去凤栖宫。”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03 今日凉牙的心情很不错,一路骑着马哼着小调到了王宫大门口,待下马时,又别有深意地瞅了一眼这高高的城门,唇角一勾,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锁天牢的路他是再熟悉不过的,施展轻功不过片刻,便见到了那熟悉的建筑。 余光一瞥,正瞧见树下一抹青色身影,便笑嘻嘻地过去打招呼,“哟,搭档,你今天还真是早啊。” “你不也很早么?陛下吩咐的是巳时,离现在还有小半个时辰。” 辛夷望着他微微一笑,面上却是并不轻松,眼眶一圈乌黑,眸里隐见血丝,看来昨夜睡得并不安稳。 “那还不是因为本大爷顾不上找女人暖`床。” 凉牙不以为意地摊摊手,“待解决了那个‘汧国公主’,今晚回家找七八个美女伺候,你可就别指望明早这时辰能见到大爷我咯。” “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找个正经女人过日子?” 辛夷笑着叹了口气,精神看来没那般紧张了,“不过,就是不知道你‘百人斩’的名声这般响,有没有女人敢嫁给你。” “这你不用担心,本大爷床上功夫一流,还怕有女人摆不平?” 凉牙哈哈一笑,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声道,“我倒是更加担心你哟,我们这御前士大人至今还是童子之身,这话说出去可没几个人信啊。” “咳咳……”辛夷顿时呛出声来,脸上又红又白,“别扯这些没根没据的,先办了正事要紧。” 说罢,便逃也似地朝牢门里大步而去,凉牙嘻嘻一笑,也跟了进去。 锁天牢里的环境与囚车里相差无几,只是由于延伸至地下,是以潮湿得多,也昏暗得多,二人在狱卒长的带领下来到一间牢房前,脸色一下子就异样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望着蜷缩在角落里那道单薄的身影,凉牙不禁皱起眉头,他可不记得锁天牢里的状况有这般恶劣,别说被褥,竟连铺地的稻草也没有…… 那名柔弱又倔强的女子,便那般躺在冰凉的地上宿了一晚,夜里露气深重湿气上涌,她又是受伤之人,这……可怎么受得了! 狱卒长面色微妙,只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边轻道,“昨晚上,凤栖宫来了人……” 话未说开,却已点明一切,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辛夷立在旁边,将这句话隐约听了进去,心念一转,已是豁然开朗。 目光投向凉牙,他扬唇便是一笑,“看来,盼着这名‘汧国公主’死的人,可不止我们两个呢……” ``` ```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04 凉牙有些错愕,侧脸望了地上人儿一眼,皱了皱眉头,“至于么,反正她也活不过今天了,王后不是一向贤良淑德……” “嘘……”辛夷将他衣袖一扯,截住了他后面的话,诡秘地笑笑,“女人心,海底针,吃起醋的女人,是不能用常理来分析的。” 凉牙眉心跳了跳,欲言又止,最后默不作声走过去,在那昏睡的人额上一摸,顿时如电击般收回手来,“……好烫!” 竟是……发着高烧?! “这……”他诧异地望向辛夷,有些犹豫不决,“烧得厉害,要不要先叫离桑来看看?” 辛夷起先一惊,随即沉沉笑起,“还看什么,这不是正好么?她烧得这般厉害,也不用提防她趁机逃走了,她模样越是凄惨,引出那狗贼舒祠的机会便越大,若不是陛下不喜,我倒真想让人当众扒了她的衣服,把她丢给将士们享用,舒祠晚来一个时辰,便多派一个人上去,我倒是不信了,舒祠看着他的宝贝王妹当着天下人的面被这般凌辱糟蹋,还会这般沉得住气?” 凉牙愕得张口结舌,随即压低声音道,“可是,她并不是那汧国公主……” “那正好,”辛夷冷冷道,“若是舒祠不来,八成便是这女子在欺骗我们,舒祠根本当她是一颗棋,用完即弃,这惩罚,也是她应该得的。” 凉牙骇然,望着搭档那目露凶光寒气四溢的脸,最后才回过神来,干干地笑了两声,“嘿嘿……我倒是忘了,你本来便是比我还狠的。” “无毒不丈夫,”辛夷淡淡道,“欲成大事者,不择手段。” “这话倒是不错……” 凉牙扫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女子,眸海泛起一丝波澜,“只是,我与你共事多年,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想置一个人于死地……” “你或许不明白。” 辛夷摇摇头,望着女子,目光渐渐深邃,“她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心安……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这般告诫我——此女不死,大羲必为女祸……” 凉牙默了半晌,最后扬唇一笑,露出森森白牙,“说得对,我怎地突然妇人之仁了。” 一挥手,衣袖划出一道狠绝的弧线。 “——来人啊!将这个贱人绑了!” …… 头好疼…… 兮予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要坏掉了,这一刻全身烫得仿佛要烧起来,下一秒又宛如置身冰窟般全身发冷,头昏昏沉沉的,意识仿佛烧着了般,半点用不着。 朦胧中只觉有人将自己架了起来,又一路颠颠簸簸不知去往何处,最后落地时,她只想好好扑在地上沉沉睡去,却有人粗暴地将她身子提起,将她四肢分了开来。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05 清晨的风总是分外凉,不过轻轻一拂,她整个身骨都凉透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睫羽颤了两颤,将那一片雾霭掸去,出现在眼前的光景,却仿若梦境般,真实又虚幻。 她仿若置身半空之中,俯视着一片红瓦汇作的海洋,在这青空之下,数不清的楼宇座座相连,望不尽的屋檐片片相接,街道仿如枫叶上的脉络一般,由她脚下发散开来,延伸入那屋宇之间消失不见。 惟见到人来人往,如溪流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流淌在这纵横交错的脉络里,最后,汇聚在她的身下,围成了一个厚而结实的圈,将各种复杂的眼神彷如弓箭一般投落在她身上。 手里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眼里灼灼生光,她隔得远了,听不清楚,只从那嘈杂的音波中,知晓那些声音并不友善。 他们在仰头看什么……在看她么? 她此时立着的地方,这般高……会是哪里? 昏昏沉沉地这般想着,她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干涩发痛。 这才记起,从昨夜到现在,已是滴水未进,滴米未沾,这一刻的她,虚弱得……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 她被架在不知什么物事上,在绳子的束缚下被迫抬起双臂,披散的长发被晨风吹得凌乱不堪,有几缕扑在鼻尖,惹得她痒痒的极其难受,想要伸手拂去,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摆了几下头,终于将这恼人的麻烦除了去。 这一下,便用完了身上剩余的所有力气,她软软地低下头来,任风将她淡黄色的衣袍吹得鼓鼓的,一动不动,仿佛死去的雀儿一般。 “你说……她这副样子,会不会熬不到落日便死了?” 身着锦衣的男子在后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见得她奄奄一息的模样,眉心轻轻一跳,便皱起了一个“川”字。 “做出来的吧。” 身旁的青衣男子冷眼一笑,斯文的面皮不为所动,“你可别忘了,她当初被陛下一箭穿心,居然也死不了,这点小病,便能要了她的小命?” 锦衣男子一愕,随即拉长了脸,“你倒是提醒我了,险些忘记这女子是多么狡猾。” 忆起七日前那场不见硝烟的暗战,他冷嗤一声,从篷布棚的阴影下走了出来,逼近那被架在十字木桩上的女子,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大大地含了一口,“噗”一声喷在对方脸上。 那突如其来的清凉仿佛扇了一个耳光,她骤然惊醒,迷茫着一双烧红的眸子,侧脸看向来人——对方透着寒气的眼神宛如两把匕首,便这般冷漠绝情地刺入了她的眼,那口森森白牙,让她想起了恶狼瞄准猎物时龇起的利齿。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07 “你……!” 凉牙脸色发青,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名女子,明明替身而已,却有着比公主还要倔傲的骨气。 这名女子,明明一箭穿心,却又顽强地从鬼门关挺了过来。 这名女子,明明发着高热,却仅凭三言两语让他溃不成军。 这名女子,明明死期将至,却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来看着他…… “此女不死,大羲必为女祸……” ——似是便在那么一瞬间,他倏然明白了搭档的忧虑不安。 拳心攥紧,他僵硬地转了身去,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 “你……不要得意,我治不了你,不代表你便能活得过今天。” 她笑了笑,不予反驳,只闭了眼睛,安静地感受着这凉爽的清晨,那种足以毁灭所有神智的灼热又如猛兽般蹿了上来,将她残余的意识吞噬一空。 大羲国的风,拂过她的鬓角,撩起细碎的声旋,彷如忘川归来的亡者,吟唱着一首凄婉哀凉的歌谣。 溯明,你知道吗? 方才那一搏,不过是我最后发的小脾气。 我大概,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了。 …… “陛下,该您了。” 凉风拂过,吹皱一湖春水,湖心亭纱帐飘摇,柔美清雅的女声便这般流溢了出来。 一张桌,一盘棋,双色子,两方人,亭外风和日丽,静谧安详,棋盘上却是针锋相对,厮杀激烈。 那说话的,乃是名国色佳人,身着一身丁香色宫装,发丝梳作堕马髻,斜插了只七宝流苏碧玉簪子,眉眼清丽如画,坐姿端庄大方,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浓浓的书香之气。 唇边挂了抹温柔浅笑,目光落在对面的白衣男子身上,“陛下今日若再心不在焉的,可是要输给阿瑾了呢。” “这倒未必。” 那人落落一笑,美玉一般的手指夹了颗白子,在那棋盘某处这般轻轻一放,女子的面色便变了。 蹙起秀眉,咬住下唇,凝神苦思,神色忽地惊喜,又转为气馁,骤然欢欣,又继而发愁,下唇咬了又咬,眸光亮了又黯,几番辗转之后,她终是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盒。 “陛下,您难道就不能让臣妾一回么?” 她有些埋怨地眨了眨睫羽,“阿瑾还以为,今日可以钻陛下的空子赢上一回的。” “堂堂羲国第一才女羽瑾,还需要人让棋?” 那人莞尔笑道,“寡人今日心不在焉,莫非你便出了全力?别以为寡人看不出,你这聪明的脑瓜子里,又想盘算着什么鬼主意了吧?” 羽瑾又眨了眨眼睛,供认不讳,“是呀,阿瑾一直在想,此刻让陛下心不在焉精神不宁的,究竟是谁呢?”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08 “还有谁?” 伏尧叹了口气,“若不是萃儿还在生寡人的气将寡人拒之门外,寡人犯得着现在可怜兮兮地在这里跟你吹湖风么?” “好呀,原来陛下当来找阿瑾是受罪呀!” 羽瑾扁扁嘴,面上一丝忿忿不平,“阿瑾虽然身为妃嫔,可也不是陛下的玩物,陛下要是这么想,阿瑾便自请出家再也不见陛下了。” “好了好了,是寡人一时失言,给你赔罪还不成么?” 伏尧哈哈大笑,亲手为她斟杯清茶递过去,“瑾妃娘娘请消气,是小人口拙,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次。” 羽瑾接过杯子,却不饮下,只继续眨了眨蒲扇般的睫毛,“陛下,您方才在想的,真的只有王后娘娘一人么?” “那还会有谁?” 伏尧反问,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笑道,“阿瑾泡的茶,还是这般香。” 羽瑾抿起唇来,安静地望着他,忽地莞尔一笑,“不知道,那名汧国公主是名怎样的女子呢?” 不可思议的,四围的风倏然便凝固了,亭里静可听针,仿佛时光也被这一句锁住了般,一动不动。 “你怎地突然问起她来了。” 伏尧抬起头来,望着她笑了笑,赭玉眸里春意和煦,轻描淡写的一句,听在对方耳里,却有了那么丝微妙的异样。 羽瑾握杯的五指收了一下,而后,她斜了身子,以手撑住粉颊,望着宫墙的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句,“金风玉露初凉夜,明珠美人挽玉箫……阿瑾只是觉得遗憾,北地幽兰这般传奇的美人,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便要天人永隔了。” “她么……” 瞳眸澜光流转,似是忆起了什么,伏尧缓缓转动茶杯,温和的声音里竟夹了一丝深沉,“你不见也罢。” “为什么?” 羽瑾诧道,“莫非……她名不副实?” “是的。” 他徐徐说出这几个字,以最沉缓最凝重的节奏,“十分地……名不副实。” ——北汧有佳人,清丽若幽兰,娇柔体孱弱,人见我堪怜。 即便气息奄奄,也要挺起脊梁与他对视; 即便身陷重围,也要以命相搏冲出生天; 即便**尽泄,也要反客为主将他一军…… 娇柔孱弱,人见堪怜,这名“汧国公主”岂止是名不副实,她根本,便是过了啊…… “可是……” 羽瑾再一次地眨了眨眼睛,“即便如此,阿瑾还是很想见见她……” 她想见见,那名亡了国的公主,究竟是如何的女子,才会让眼前这名扬天下的帝王露出那般微妙而复杂的神情,他抵触得越是决绝,便越是显出不寻常。 ` `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09 “不行。” 他果真干脆地拒绝了,“她是一只刺猬,你靠得近了,一不小心,便被扎出血来。” 羽瑾眼波转了转,忽以水袖遮住樱唇,吃吃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伏尧长眉一挑,故意肃了脸色,“看来寡人是太宠你了,让你越来越放肆,你在这宫里都待上两年了,是时候让你出宫找个婆家了。” “别别,阿瑾还小,可不想嫁给外面那些臭男人。” 羽瑾连连摆手,骇得俏脸微白,“这宫里挺好的,阿瑾只望这般一辈子陪着萃姐姐跟小瞬儿,陛下您可别把阿瑾赶走。” 伏尧笑而不语,仰头只顾饮茶,羽瑾望了他好几眼,确定他真没那意思后,才松了口气。 “老实交代,你方才,偷笑些什么。” 他以胜者的姿态眺了她一眼,不经意间,帝王那睥睨天下的风骨便流露出来。 “阿瑾说出来,陛下您可不要生气。” 羽瑾小声试探道,见对方不过“嗯”了一声,提了茶壶在斟茶,这才微微一笑,“阿瑾只是在想,陛下这般不肯带阿瑾去见那汧国公主,究竟是陛下怕她伤到阿瑾,还是说……” 纯澈无垢的眸光里,悄然涌起一丝促狭。 “——根本是陛下自己,忌讳再见到她呢?” ` ` …… “只剩不到半个时辰了。” 凉牙抬头望着天色,那红日已有了西沉的意思,晚霞似锦,桃花一般灼灼绽放开来,簇拥在视线尽头,燃起一片又一片的火焰。 “再等。” 辛夷闭目躺在舒适的藤椅上,头慵懒地靠着软软的头枕,棚子上厚而密实的篷布替他挡去了一整日的日光,听到这话的时候,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你倒真是优哉游哉。” 凉牙一挑眉梢,望向宫墙下方轮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围观者,“到了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你难道就不担心,那狗贼舒祠今日真的不来么?” “如果他要来救人,恐怕便是在等候最后时分我方自己先松懈,如果他不来,就更加没什么好紧张的。” 辛夷不急不缓地分析道,而后,睁开眼朝他一笑,“何况,我今日介意的,不过只有一个人的生死,至于汧王舒祠,他落网不过是早晚的事。在我看来,一个可能成为女祸的女子,比一个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亡国之徒可要危险得多了。” 凉牙默然,侧脸望了那十字木桩上的女子一眼,只见对方臻首低垂,一动不动,乌白的嘴唇晒得干枯脱皮,恐怕,即便不从这宫墙上跳下,今日这一番折腾,也要去了大半条命。 他提起酒葫芦,灌了好大一口,想起那时对方温柔中带着悲悯的眼神,心头忽地有些不是滋味,口中的清液,竟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然而便是此时,忽闻墙头一声惊呼—— “……舒祠!汧王舒祠来了!”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0 “——什么?!” 凉牙满满一口水顿时喷作一片雾气,而几乎是同时间,一直闭目养神的青色身影一跃而起,飞奔至墙沿俯视下方。 果真,那离宫门最近的红瓦屋檐上不知何时立了一名男子,玉冠高束,体态修长,锦袍华贵,长袖飘摇,然因隔得有些距离,只见得那清俊的风姿,五官却是朦胧不清。 唯见得其手中高举一面旌旗,上书*字——“冤有冤头,债有债主,以人换人,以命抵命!” “以人换人,以命抵命,亏他也想得出来!” 抵达外沿的凉牙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顿时哑口失笑,“我如今是明白为何自陛下刺杀先任汧王后,汧国会一蹶不振了,这新王舒祠,当真幼稚得可以!” 一挥手,“——来人,将他拿下!” “等等!” 忽地有人将他手臂一拽,竟是辛夷一拧眉心沉声道,“你再看……” 凉牙一怔,将目光移了回去,却见那锦袍男子竟又将旌旗反了过来,另一面上写着另外一行大字。 “德京水源已投剧毒,饮者四时辰内毒发身亡,欲要独门解药,以吾妹千翎来换。” 此时已有不少王城百姓注意到此人,此语一出,顿时群情骚动,噪杂不已,显然是被惊骇到——水乃生命之源,一旦王城水源被染剧毒,城里数十万百姓势必举步维艰,活活受苦! 而更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这毒什么时候下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身中剧毒,四个时辰的时间,究竟还剩多久! 不过这么一瞬,骚乱恐慌便如瘟疫一般往外蔓延而去,恐怕不消半个时辰,水源有毒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德京城! 仿佛江河入海,浪潮激dang,原本的窃窃私语愈演愈烈,愈来愈响,化为一片吵闹喧哗,最后撞ru了那昏迷之人的耳中。 兮予气息奄奄地睁开眼,朝下方扫了一眼,不明白为何那些看好戏的人突然都变得如此躁动不安。 然而当目光不经意滑过那屋檐之上的华服身影时,顿时瞳孔一收,整个人愕然僵在那里。 那个是…… “——去他大爷的!” 目睹这突如其来的骚乱,凉牙脸色大变,眼神刀一般刮向身后的守卫长,“你们是怎么守城的,不仅让要犯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还让他下了毒!” 守卫长霎时面无血色,抖抖索索跪在地上,“属下疏忽,属下该死!属下真不知道这狗贼是何时混入城里下毒的……” “速去查清投毒之事!” 辛夷紧盯檐上之人,面有凛色,“他敢一人前来,要么便是胸有成竹,要么,便是虚张声势,有离桑在,中毒虽然事大,却并非无法可解,倘若王城人心乱了,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 ·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1 “无论如何,把人围起来!是死是活都不能让他跑了!” 凉牙长袖一掸,冷冷地下了命令,霎时有二十余人从埋伏处蹿出,将那华服男子立着的屋檐围了个严严实实。 “属下这便去水源一查!” 脸色煞白的守卫长抄刀便要去将功补过,被冷汗湿透的衣服,被风一吹,便是飕飕生凉。 然而刚带人奔了两步,视野里陡然现出一抹飘渺白色,彷如春日里一树梨,微风拂过,忽地便绽开一片雪白。 在别的国里,白色或者并不代表什么,然而在这羲王宫,这白色的存在,甚至盖过了君王之色明黄的光芒! 他自是知晓那白色意味着什么,顿时骇得双腿一软,仓皇跪下,“……陛下万岁!” 凉牙辛夷俱是一惊,回头一望——果真,那抹神祗般惊艳脱俗的白影,不是他们的主子,又是何人?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人高呼着俯下身来,心头却是惊愕万分,这个时候,主子怎地来了?不是说昨夜惹了王后生气,今日要陪伴一整天作为赔罪么? “你们这是怎么了?怎地脸色都那么难看?” 忽有莺啼般清脆婉转的女声响起,白影之后,不知何时现出道丁香色的倩影,正望着他们咯咯发笑。 见得那女子俏美秀雅之貌,二人更是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守卫长这惊弓之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拜了再说,“臣叩见瑾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 伏尧淡然一笑,拂袖辞了侍卫送来的藤椅,只缓缓走至墙边,将目光投向那屋檐之上,见得那道身着华服的影子,赭玉般的眸子微微地眯了起来。 辛夷这才起身,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伏尧默然听着,眸里隐见涟漪细碎,似在思索什么,不做回应。 反倒是那俏皮聪慧的羽瑾,一边立在伏尧身后听着,一边朝那架在十字木桩上的女子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水眸里满带期许探寻,却又似有所顾忌,不敢真的走近。 “……便是这么回事。” 辛夷禀报完毕,悄然留意主子的反应,“臣已让人去查水源的事,若是真的下毒,恐怕有些棘手……” “不必那么麻烦。” 伏尧出乎意料地平静,微微一笑之后,便走向了墙头,那里,被灼烤了一日的女子,正咬紧了下唇,紧紧凝望着那屋檐上的人。 “怎么,很担心么?” 他双手背在身后,与她并肩而立,目光在同一人上汇聚,“你可是不曾料到,汧王舒祠竟真的来救你,救你这个冒牌之人?” ` `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2 兮予沉默着,并不回答,一日滴水未沾,她此刻已嗓喉干枯,说不出话来,二来,她根本便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她怕她一开口,敏锐如他即刻便会知晓,此时的她,有多么焦虑,多么激动,多么地……惊惶不安。 若是被他发现…… 一切都完了…… “你猜猜,寡人会不会以人换人?” 他微侧脸斜眺着她,似是在说着什么笑话,语气是那般轻快温和,“说不定,你猜对了,寡人会考虑让你们换种更舒服的死法。” 她忽地想笑,这种时候,他何必还来说这些风凉话? 这一手掌控两国苍生的人,人生人死,不过他一念之间,他早已做出决定,又何苦来逗弄她? 干枯的眼眶涌出了雾气,原来,人都快晒干了,却还是哭得出来的。 血不尽,泪不休,眼泪这东西,竟是要羁绊到死,久世不得离。 “不答,便当你放弃了。” 他扬唇一笑,侧过身去,“拿弓箭来。” 凉牙不解其意,与辛夷对视一眼,默不吭声,而一旁的锦衣却已迎上前来,一把威风凛凛的云纹宝弓,便这般递入了那白玉一般的手中。 长长的桦木羽箭搭在青玉扳指之上,看似纤弱无力的五指夹住白色尾羽,轻轻松松地便将那绷紧的牛筋拉成了满弦。 “可惜了,是名忠心的丫头。” 薄唇微微一勾,右手倏地放了开来,几乎是同时间,兮予猛地张开嘴,用尽最后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菇菇!快逃!” 声音几乎与弓箭同时抵达,然而,预想中的血色却没有出现,身着华服的人显然始料未及,近乎呆滞地望着流星一般飞来的箭矢,头上的玉冠啪地一声被击破了。 一头长长的黑发垂了下来,勾勒出一张俏丽动人的脸庞,霎时引来万千惊呼——“居然……是个女的?” “菇菇……你这个傻瓜。” 兮予眼里的泪一下子便涌落而下,声音沙哑得仿佛噎着乱麻,想要捂面哭泣,却是半丝动弹不得。 很快,那假冒汧王的女子便被愤怒的羲国兵士从屋顶上揪了下去,柔弱的身子被粗暴地抵在泥地上,众人将其围成一圈,将无数恶毒的咒骂与拳脚接连不断地朝其身上招呼。 很快,那女孩身上的锦袍华服,变得比街上的乞丐还要污浊不堪,嘴角流出的鲜艳的血,在地上滴作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然而即便饱受殴打,女孩晶亮的眼眸一直盯着墙头上的她,嘴唇一张一合,尽管她听不见看不清,却被一声声撞击着心腑! ——小鱼,我们一起来的,要死一起死!我绝不丢下你!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3 “不……不要打她!” 兮予嘶哑着嗓子,挣扎着哭泣着,扭头望着身旁的男子苦苦祈求,“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情……你放她走,你放她走好不好……” “她既然敢妄图冒充疏祠来救你,必然已做好了死的觉悟。” 他一身白衣胜雪,笑容也带着雪的温度,“为了救人而死,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死得这般伟大。” 她血液也冰凝了,悲愤之余,心中之词脱口而出—— “——你这个冷酷无情的暴君!” 瞬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这一刻,宫墙之上鸦雀无声,唯有凉风飒飒掠过,奔向远方那一抹欲要西沉的残阳。 羽瑾愕得捂住小口,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头发凌乱嘴唇干枯的女子。 天啊,天底下怎会有这般大胆的人,她知不知道,她骂的……可是被誉为天下最传奇最睿智的帝王啊!她难道不明白,自己的命便捏在这人手里么! “说什么死得伟大,她生下来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牺牲!” 兮予红了一双眼睛,“她还那般年轻美丽,那么充满朝气,她还会有更美好的人生,还会成亲生子,生下一群健康活泼的宝宝!” “华祚公主遇刺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他淡淡一句过来,她霎时愕在那里,忽地,从他低沉的嗓音里听出了前所未闻的哀伤。 华祚公主,她是知道的。 先任羲王最宠爱的女儿,也即是……他同父异母的胞妹,芳名珑华,花容月貌,聪慧可人,却在十年前,被汧太子舒祠刺死于大婚之上。 “她还那般年轻美丽,那么充满朝气,她还会有更美好的人生,还会成亲生子,生下一群健康活泼的宝宝……” 这句话,他原封不动地还回给她,凝着她的赭玉瞳仁里,眸色浓不见底,“当初,汧王舒祠在刺杀华儿的时候,怎地不曾想过这点?” 她一瞬间冷汗涔涔,倏然明白了他的态度所在。 他始终认定她与汧国王室脱不了干系,他或许是位贤德仁君,然而他的仁慈,却从不会施舍给与仇人有关的人…… “你的时间,不多了。” 他将弓箭递还锦衣,指尖缓缓摩挲那青玉扳指,“你曾陪寡人看过一场日出,如今,寡人陪你再看一出落日,也算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她禁不住笑出声来,他将她的性命也要取走,这也能叫两不相欠?执掌一国的君王,都是这般霸道不讲理的么?! “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这女人是疯了吧?” 凉牙立在伏尧身后,见得她放肆淋漓的笑意,禁不住皱起眉头,嘀咕了一句。 ` ` (全书关键人物,小华儿再度露脸~知道真相的筒子们表剧透)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4 “尽管让她笑好了。” 辛夷冷嗤一声,目光一扫宫墙下那正被愤怒的民众殴打辱骂的女孩子,“反正待得这夕阳沉没,她们两个人便连笑的机会也没有了。” 羽瑾咬住下唇,怜悯地瞥过墙下的光景,默默将眼神投向那道白影,见得他神色安然地赏着落日美景,一如既往的笑容里,没有任何不忍抑或不舍。 然而偏偏是他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却让她凝起了眉,心里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这般凝神守望的模样,也映入了某人的余光之中,带出朱唇一抹清浅讪笑。 他不是自诩用情专一无二,心里只有羲王后一名么?那么,眼前这名亲昵地立在他身后的美貌女子,又是何人? 罢,罢,帝王多狡诈,成者岂无谋,他的话,原本便是信不得的。 若不是当初信了他,她又怎会狼狈如斯? 他的事,她已不愿去想,没有动机,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更没有心情! 此刻,让她脑中思绪风暴般高速旋转的,仅有那一个执念——不能让菇菇死!绝不! 夕阳离地平线只有一步之遥,红霞满天,如织似锦,黑夜前最后的光晕,将整个德京城染成了一片暖洋洋的橘色。 然偏是这温暖的颜色,在墙上人看来,却不过让紧绷的心弦张得愈发厉害。 时辰将近,人影不见丝缕,二女结局……呼之欲出。 经过方才的闹剧,再无一人认为事有转机,想那汧王舒祠,是铁了心要明哲保身了。 可便是在这临近死亡的沉寂之中,忽有女声响起,轻柔微软,低沉嘶哑,一字一句,仿是倾尽灵魂之力,在凉风中谱出的一曲绝唱。 “——羲王陛下,我有话要说。” 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辛夷心肉一跳,愕然无言,难不成这个时候,这个女子终于舍得说真话了? “哦,是什么?” 伏尧微微一笑,却不转头,目光与远方血般残阳交融在一起,似是不舍将此美景浪费一瞬,焦点分寸不移。 唯有声线绵然拖长,长河泱泱一线,那低哑醇厚的嗓音,总是在这般时候格外勾心摄魂。 “陛下可是说过,若今日汧王舒祠不来,我便要从这三丈六尺高的宫墙上跳下去?” 似是酿了许久,这一句出来时,尽管嗓音嘶哑无力,却是流畅明了,字正腔圆。 “的确如此。” 听得这无波无澜的回复,兮予婉然一笑,“那么,倘若我从这墙上跳下去不死,羲王陛下可否开恩放过墙下那条人命?” `` ``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5 此言一出,全场皆骇不成声! 凉牙愕得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道柔弱的身影,半晌不能言语。 他完全可以肯定,这名冒牌公主一点武艺也不识,从这墙上直接跳下去,只有摔得血肉模糊的份。 “若是你全力施展轻功从这墙上跳下,有几分把握可安然无恙?” 衣袖一动,竟是辛夷将他一扯,沉了脸悄声询问。 “难。” 他摇摇头,虽然不肯示弱,然而从这三丈六尺的墙头跳下去,委实不是适合用来吹牛的事,“轻功虽好,却非万能,若不凭借绳索直接跳下,即便不死,也会摔断几根骨头。” 辛夷凝眉深思,“难道,她是想用苦肉计,拼得自己摔死,也要保住那个丫头的性命?” 然而话刚出口,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若是她报了必死之心,又何必以不死作为条件……” 冥思半晌,仍是不得其解,唯有胶凝在兮予身上的目光,愈来愈深。 这名来历不明的女子,难道还会妖法不成?可若是会妖法,又何至于被折磨至如斯地步? 想不通……不通! “怎么,陛下不敢来与小女子赌一赌么?” 见伏尧半晌没有回应,只微挑了眉凝望她,兮予一撩鬓发,莞尔而笑,“斩汧王,灭手足,亲征军,破敌国,我还以为,这天底下没有羲王陛下不敢的事呢!” 一番话出口,端的是豪迈奔放,荡气回肠!众人顿觉胸臆一荡,情难自禁,羽瑾却暗暗捂住了小口,心叫不好,激将法这招,对于那个人可是没有用呀…… “你若敢跳,寡人自然敢赌,若你能够不死,寡人便连你的命也一并饶了。” 淡淡一句,霎时墙头鸦雀无声,辛夷最先反应过来,青白了一张脸,几乎连呼吸也要遏止,“陛下——不可!” 天地山海顷刻间被倾覆,本以为无可更改的死局忽地开出一条狭路,尽管那看来也不过死路一条,可是,他哪里敢容下任何变数! 这名女子……这名女子留不得的! “寡人意已决,无须再劝。” 又是一句山峦般压下,辛夷的脸顿时转为酱紫,正要不顾一切地劝阻,却被旁人一把拉了回来。 “你怎么了?” 凉牙皱着眉头训道,“你莫非忘了,她跳下去,即便不死也是个残废,还能成什么女祸?” “话虽如此……” 辛夷的拳攥了又攥,一排银牙也要咬碎,理智告诉他并无可畏,可心头那片不知名的惊惶不安却宛如瘟疫一般根深蒂固。 “……此话当真?” 兮予回过神来,身子微颤,突如其来的惊喜将她包裹——她设想过他千万种回答,却没有一种如此。 他竟然……自己放宽了条件,是看准了,她跳下去绝无生路么?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6 “——君无戏言。” 他望着她,静静地回了这一句,眸心散发出的淡淡光芒,便这般将她笼在里面。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是瞧见那湖泊里微光闪烁,似藏了什么将露未露,不由得胸中一悸,心弦颤了几颤,几欲忘了置身何处。 可便是这一恍惚,待回神时,那赭玉眸里的波澜,却是再也寻不着了。 “这可是你说的。” 她将目光朝他面上一剜,哑着声道,“若是你又诓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笑得优雅邪肆,只将刀削般的下颌一抬,便有人上来,替她解开身上的绳子。 “水……给我水……” 失去支撑的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不顾形象地朝旁人嘶喊,凉牙一皱眉,取了壶水丢给她,果真见她一把抓起仰头灌了几口。 这模样,到底是在耍什么把戏? 辛夷拧着眉,一刻不松懈地提防着她,若是企图以柔弱来博取同情,又何必做出此刻彷如沙漠中见到绿洲的**模样,瞧那鲁莽放肆的动作,像极了垂死挣扎的小兽,一点……也没有女人味。 若是有盐便好了……几口凉水下肚,那全身枯燥的感觉终是缓和了些,兮予摇摇晃晃地支撑起身子,走至凉牙身前,“你的刀,看起来很不错么……” “你想做什么?” 凉牙霎时提起警惕,右手按上刀柄,挑眉冷嗤道,“这里高手如云,别以为你还可以做什么小动作!” “我不做什么小动作,”兮予淡然一笑,毫不介意,“我要做大动作,让你们大开眼界的大动作!” 说罢,忽地压低了声音,“那葫芦里装的是……” 凉牙面色大变,她却趁这电光火石间猛地抽了他腰间另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出来,咯咯一笑退至木桩边,“抱歉,你又中招了。” “你这贱人!还我的宝贝来!” 凉牙气得肺也快炸了,不带这样一次两次拿他的软肋开刀的!竟然还敢声东击西!——那把匕首,可是御赐的削铁如泥的宝器! 正要追上去将刀夺回,忽地眼前白影一摇,竟是伏尧一拂衣袖将他拦下。 “……陛下?” 他诧然呆立,却见伏尧默然不语,一双赭玉眼眸紧紧追随着那道淡黄色的倩影,神色高深莫测,难以捉摸。 只见兮予喘息片刻,忽地反身一刀劈在身后十字木桩的交叉处上,刀锋过处,麻绳皆断,又是一刀横劈而过,眨眼间两根纵横的粗木桩均躺倒在地。 众人还没来得及细想发生了什么事,她却又宛如黄雀一般,奔向了那用来休憩遮阴的篷布棚,闪闪几刀而过,她跳起抓住篷布边缘,狠命一扯,那一大片结实的油布竟然被她这般硬生生地扯落在地! “你……你做什么!” 守卫长大惊失色,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放肆的女子,想要出手制服,却又不见主子半点动静。 抬眼间,只见那淡黄色的倩影喘着气,立在那一片深褐色篷布之间,仿若深湖上突然盛开的一朵香冷黄莲。 银光锃亮的匕首横于胸前,她抬着骄傲的下颌,朝人群簇拥里的白影微微一笑,眼里的璀璨光芒,耀亮了世人的眼。 “羲王陛下,接下来,您看好了——我的价值,可不仅诱饵而已!”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7 “你难不成还想告诉陛下,你的本事,便是能演杂耍不成?” 回神后的凉牙森森冷笑,悄然移位将一干人护在身后——此女深不可测,又持凶器在手,不可不防! “不是杂耍,却也有趣得很。” 兮予诡媚一笑,并不反击,只拨开鬓角碎发,扫了一眼已在西沉的落日,便开始了这一场宛如戏法般的表演。 接下来的事,完全出乎众人意料,只见这弱不禁风的女子俯身蹲在地上,舞动手里削金斩铁的匕首,熟稔而飞速地将粗粗的木桩切割成奇异的模样。 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弯有直,有圆有方,形状各异,百态齐出,一时间竟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些什么,只知道那十字木桩以及篷布棚的材料都在她的巧手之下变为了各种他们说不出作用的部件,最后,又以各种巧妙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渐渐变为一个体型庞大的“怪物”…… 羽瑾看得张目结舌,她自诩博学多才,此时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渺小了下去,学富五车,韦编三绝,被誉为羲国第一才女的她,以为自己看过的书已够多了,可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东西。 这到底是……? 她悄悄地扫了伏尧一眼,却见他眉心紧锁,脸色发白,似是想起了什么,眸海波涛起伏,仿佛心中也正风卷云狂翻江倒海! 不禁担心地凑过去,“陛下……您怎么了?” 然而伏尧只是摇头沉默不语,左手紧紧攥住右手,眸光锁在那淡黄色身影之上,片刻不离。 “陛下……” 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见他再无反应,不由得黯了眼色,默默退在一旁闷不吭声。 她一直知道,他心里埋了许多秘密,这么久了,聪慧如她,竟也猜不出那是什么。 一种说不出的挫败感,便这般涌了上来,与被另一名女子带来的冲击感混在一起,沉沉地,淀成了心底的淤。 “好了。” 忽有女声含笑扬起,她恍然将目光移去,却见那抹淡黄正挺然立在墙头,披一身绚烂晚霞,如虞美人傲然怒放,此时,恰好日沉西山,只剩得天际一丝残阳如血。 仿佛是**般,兮予随手就将宝器匕首朝凉牙怀里一扔,惊得对方脸色一变,急忙飞身接住。 “去你大爷的!” 被耍猴般摆了一道,凉牙有些气结,然而当目光扫过对方脚边的奇异物事时,却是再也移不开视线。 “……这是什么玩意儿?” 只见那庞大的三角状物事竟比一名成年男子的身长还来得宽,来得长,看起来,就像是个巨型风筝,可是,风筝是不会有那些复杂的支架的,也不需要这么多的绳子与机关来固定,更不会,在下方还有一个三角形的框架……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8 “秘密。”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兮予以指点唇,诡秘一笑,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身体透支得……比想象中厉害,必须,速战速决了。 她咬住下唇,将绳子系在身上,一切机关安排好,又略略测试一下。 材料时间有限,只能勉强凑合一下,做个初级粗糙版,至于焊接工具与铁钉的缺失,也只能用孔明锁等榫卯结构代替。 所幸天不绝人,这篷布还算轻巧结实,木桩与竹竿也算笔挺坚固,此时的风速风向亦皆为正好——以她的粗略计算,不出意外的话,这简陋的滑翔翼的升阻比,恰好能支撑她滑行至最近的屋檐,宫墙虽高,可一旦减去屋檐的高度,便不是那般可怕了。 何况,她还准备了后招,一旦滑翔失控,也可免于丧命。 众目睽睽之下,她背着巨大的三角翼,全力挺直脊梁,侧脸朝伏尧绽放一个绝美的笑容,“请看好了,如果我跳下不死,请羲王陛下记住履行诺言。” 说罢,她深呼吸一口气,向着墙沿疾奔而去,最后脚猛地一蹬,灵猫般一跃而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傲然冲下了高达十二米的宫墙! 伏尧睫羽一颤,仿佛是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见得她飞身跳下,霎时眼里波光一颤,一步迈出,“你……” 话语卡在喉间,因那双眸子清晰地看见,一抹淡黄色的身影带着那硕大的羽翼,化为了这德京城上空最惊世骇俗的一道风景! 仿如一只褐色沙鸥,潇洒而自由地展平了双翅,翱翔在这凉风飒爽的空中,从高高的宫墙这头,平稳而急速地飞向那头的朱色屋檐。 “飞……飞起来了!” 起初人群惊愕无声,万籁俱静,随之而来,便是彷如山洪暴发铺天盖地而来的惊呼声! “这这……这怎么可能!人怎么会飞!” “那个翅膀,是什么东西!难道……是神器!” “为什么这汧国公主会拥有这种东西……难道是天上下凡的神仙?” “不不不,这妖女怎会是神仙,一定是妖怪!是妖怪!” 墙上墙下,惊呼质疑声汇作一片,仿佛是放大了几万倍的蜂鸣,交织冲撞在一起,最后渐渐连说什么也听不清了。 所有人的视线皆被那一只优美的沙鸥吸引,分毫不得移,没有人注意到,此时,有一抹白色,正紧紧捂住作痛的右手,望着那女子的眼神迷离成一片氤氲。 恍然,若梦…… ` ` ------------------------- 下章让大家看看十年前的尧尧跟x年前的(哔……)~~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19 “华儿,你这偷偷摸摸地,在做着什么呢?” 他反剪双手出现在对方身后,陡然开声,立时吓得那少女身子一绷,手中物事跌落在地。 “尧——哥哥!” 少女叉腰瞪着他,脆生生的嗓音这般往高处一挑,三分怨气便泄了出来,“你又使坏吓我!看我以后不理你!” “好好,是我不对,华儿最乖,不会不理我的。” 他哈哈大笑,手抚上她的头顶轻拍两下,彷如抚慰一只撒娇的小猫,她则似十分受用,眯起了眼,唇角微微地扬起,幸福满溢。 这一刻,久寒的冬月难得出了日头,金色的光线彷如金丝织成的大氅,便这般温柔地披在二人身上,草地上铺着薄薄一层雪花,画面美得彷如梦境。 “……这些是什么?怎地我从来也不曾见过?” 他眸光恰好扫过石桌上那堆奇怪的东西,霎时一怔,惊诧不已。 “想知道吗?” 少女小嘴一撅,淡粉柔嫩的唇攒在一处,像极了五月天里乍熟还生的朱樱。 见他点头,她抿开唇诡媚一笑,“那就在这给我把风,等我做完了,你就知道了。” 他好奇之心更甚,一口应了下来,在树下与她并肩而坐,望着她用小刀将空竹削成各种各样他从未见过的怪异形状,又以奇妙的方式将它们组合在一起,最后,覆上一层结实的油纸。 “……这是什么?” 他望着少女小手里那样奇妙的三角物事失了把持,惊愕出声。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哦。” 少女以指点唇,神秘兮兮朝他一笑,“这个叫滑翔翼,人可以用它来飞行哟。” 他骇不成声,望着那不过巴掌大的小东西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人没有神仙那般的法力,也可以飞上天空么?” “当然。” 少女将那物事往他怀里一塞,自豪地一撩鬓发,“人虽然不如神仙般法力神通,却自有自己的智慧无穷,有时候,连神仙也不敢想象的事,我们反而做得到呢。” “可是,这般小……” 他将那怪东西接在手里,只觉得轻飘飘的似随时便会被风吹走,不由得笑出声来,“你确定,凭这么个小东西,便能让那般重的一个人飞起来?” “所以,这只不过是试验中的模型呀。” 少女笑了起来,忽地勾住他的脖子,乌黑的青丝,宛如瀑布一般,跌落在他的白衣之上。 目光落入他的眸海,与他的视线交融在一起,她便这般凝视着他,水眸里微光明明灭灭,不过一句话,却似迟疑了千年。 最后,终是一咬柔软的唇,低低的嗓音如地底暗流,从贝齿间流溢了出来。 “尧哥哥……等我做出了大得能够载人的,我们一起飞出这羲王宫,再也不回来……好不好?” “不行啊。” 他却以为她是说笑,捏捏她的小脸笑道,“你难道忘了,萃儿还在这里,还有你未出世的小侄子呢……” 她霎时呆在那里,怔了半晌,垂下了长长的睫羽,“是啊……我都忘了,你成亲了呢。” 见她这般失望,他心中隐隐作痛,握了她的小手安慰道,“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出去玩呢,你不是总说想去原野上看日出么,你想去哪里,王兄都陪你去,与父王说出去游学几日,他会同意的。” “不必了……” 她抬起头,朝他凄凄一笑,忽地抽手而出,将那滑翔翼夺了回来,一把摔在地上踩了几脚,那轻巧精致的模型,顷刻间便变为了零落的碎片。 “是骗你的啊!” 她笑着含泪朝他大喊,在他愕然的目光中提起裙摆扭头奔离,“人啊,就该脚踏实地好好活在地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奢求飞起来呢!” 半晌痴忡,一世迷离,彼时只道,是寻常…… 他拾起了那零落破碎的物事,怔怔望着那愈来愈远的身影,只觉心里最柔软的那块肉,似被紧攥住了般,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是……窒息一般,喘不过气来。 华儿,我已答应陪你了,为什么,你还是不开心…… 第四阕迷故人梦三千情丝伊何在20 缺失的记忆如洪潮般汹汹打来,却又如潮退般匆匆散去,他仓皇伸出手想要捉回那些片段,却不过似奢求捕捉那无影无形的风般,记忆从指间速速流走,只留下丝缕残影…… 失去的一切,再也,回不来,只留下无以循迹,无可名状,无法言喻的痛在掌间心底,如毒药一般,散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四肢百骸…… “啊——不好!” 忽地一声惊呼,将他一瞬间从凄然幻梦中唤了回来,眼前雾霭一散,正见到在众人惊呼声中,那只沙鸥不知遭遇了什么意外,竟似折了翼般,忽然偏离了原本轨道,朝街道上重重地**而去! 心猛地一紧,他足尖一点便要飞身而下,袖口却被人紧紧一拽! “陛下!不可以!” 竟是辛夷急出了一头冷汗,面色煞白地紧盯着他,“这墙头可是有三丈六尺高,陛下您不要命了么!” 伏尧眸光一烁,却又突地听见墙下一片惊呼,“这……这又是什么!” 扭头看去,竟见那三角翼不知何时变换了形状,偌大的篷布全然打开,鼓鼓的恍如一只巨大的蘑菇,十余根麻绳系住边缘围成一圈,另一头,则结实地系在某人的腰后。 一如方才那惊艳的沙鸥,那女子再一次为世人展现奇迹,在蘑菇形物事的保护下,彷如从天而降的仙娥,稳稳地朝街口落去。 “好……好厉害!” 羽瑾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禁不住跳起拍掌,“这汧国公主,真是太神奇了!” 然而变故突起,就在所有人皆以为这一波三折的好戏即将完美收场时,惊呼乍然再响——“不好!那马车!” 伏尧瞳孔霎时一缩——竟是不知何处驶来一辆四轮马车,车轮声如雷动,两匹高头大马便这般横冲直撞地朝着千予降落的方向汹汹杀来! ——落地之际,便是血溅当场之时! 眼前陡然浮现那血腥一幕,披着大红嫁衣的少女被一剑穿心,如一只断线的纸鸢般**在地,猩红的血珠溅落在五彩丝线织成的地毯上,火红妖艳的彼岸花盛放一地…… 不,不……他不准!! 他刷地拔出宝剑,将辛夷紧紧攥住的衣袍一剑斩断,足尖一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身而起,跃然跳下宫墙! 终是躲不过一劫么…… 在菇菇的哭喊声中,即将落地的兮予终是看清了此时处境,全身血液顷刻间冻结成冰——此时的她,哪里还有机会调整降落伞的去向啊…… 庞然大物轰隆而来,愈来愈近,足尖触地的一瞬,她苦笑一声,闭上了眼。 伏尧啊伏尧,我这般惨死,可能牵动你一丝怜悯,饶过菇菇一命…… 血溅四方的前刻,即便连围观的羲国百姓也不忍目睹那惨烈的一幕,纷纷扭头闭眼不敢再看,却是在这电光火石间,忽有一道颀长身影从狭缝飞窜而出,扑向了那道淡黄! “——公主!”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01 只觉陡然落入一个怀抱,一片天旋地转,再回神时,世界已一片寂静。 那彷如雷动的车轮声,不知从何处来,此刻,也不知驶向了何处。 淡雅花香扑入鼻间,带起心中一片旖旎,兮予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来,因发热而迷蒙的视野里,落入一张陌生的脸。 面廓清瘦,凝肤胜雪,薄唇点樱,长眉入鬓,一双细长而飞扬的眼,竟像极了凤凰浴huo时伸展的翅翼,风华之绝代,无可言喻之。 而她惊讶的是,那双眼正深深地凝望着她,微启的唇似蓄了千言万语,又似是……什么,也不愿多说。 他只是,这般痴痴地望着她,仿佛要这般地,看一辈子…… “你……” 心底忽地泛起些说不清的哀伤,问句至唇边却噎不成声,他望着她的模样,就仿佛是……在望着过世的亡妻。 相思难言,肝肠寸断,他是……也把她当作千翎了吗? 她感到,他的身子颤了起来,仿佛一片枯叶,在秋风中瑟瑟发颤,然而在她以为这片残叶即将跌落的时候,她见到了他的笑容。 彷如在某个时空,也曾有名桀骜不驯的少年,对着初次见面的女孩这般勾起了好看的菱唇,绚丽若花地,微微一笑,身后的绣球花团团盛放,流溢一地光色华彩。 “——小生花鎏,见过,公主殿下。” “花鎏……”她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只觉得陌生无比,想来是千翎的故人吧,是以才会出手救了她的性命。 “谢谢你,救了我。” 她尽力朝他笑了一笑,而后,扯住他的衣襟,“可是……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她用了最后一分力气,用手指向高高的墙头,仿佛能见到那儿立着一道白影,眼里有了明媚照人的笑意,“请你转告羲王……我做到了……请他……履行……诺……” 苦苦支撑的沙漏,终于落尽了最后一粒砂,她软软倒在对方怀里,最后那个字,消亡在了唇齿间。 “好好睡一觉,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治你。” 男子立起身来,将发着高热的她抱在怀中,悄声轻语,柔软低哑的嗓音,宛如**间的亲昵低喃。微微发颤的指尖,轻柔而小心地拂去她额上汗湿的碎发,仿佛对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我在这里,谁也不能再伤你。” 他低了头去,在她额上轻轻烙下一吻,微风起,春意凉,一身华美锦袍飘摇而动,衣袂上,五彩丝线织成的绣球花斑斓耀眼。 ``` ``````````````````````````````````` (迟来的男二,咳咳,其实很早前出过镜~)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02 “你……你们看到没!这个人居然亲了那个贱人!” “把他赶出去!赶出我们的国家!他没有资格在这里!” “不!应该打……打死他!汧国的走狗!把他打死!” 彷如湖底火药猛地炸开,四围群众一片哗然,几名愤怒的羲国人甚至直接捡起脚边的石头朝男子砸去,可不想石头尚未脱手,忽地几声惨呼,竟是不知何处来的暗器,将其手肘硬生生击成脱臼! 便是在这变故横生间,不知从何处蹿出一群身着劲装的护卫,以锦袍男子为轴心飞速围成一圈,将其护得严严实实。 那些护卫均以黑布蒙面,只露了双冷漠无情的眼,身穿清一色绛紫,手持武器各异,或刀或剑,或弓或弩,或戟或枪,甚至还有些怪异得叫不出名字的武器! 众人被这气势浩大的阵仗惊得目瞪口呆,颤栗不已,忽有明眼人瞥见那护卫身上的图腾,霎时反应过来,失口尖叫——“是貔貅啊!貔貅十八骑!他们是……花家的人!” “花家”二字一出,仿佛当头棒喝,在场所有人皆刷白了脸色。 “等等……刚刚这男人说他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花柳病的……” “蠢货!你不要命了么!是花鎏啊!花鎏啊!” “花鎏……难道说……是花家的那位……” “——吵死了,把他们赶走。” 在众人愈来愈惊愕惶恐的讨论声中,锦袍男子一挑长眉,不耐烦地下了驱逐令,霎时身边护卫行动起来,刀闪剑舞,暗器与弓弩齐飞,在一片冷光冰影之中,众人抱头鼠窜,四处逃散,唯恐避之不及。 最后,这德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看好戏的人,再也见不着一个。 “这下,便安静多了。” 花鎏扬唇邪肆一笑,这才转了身去,紧搂怀里的女子,望向前方那道伫立已久的白影,头便这般,稍稍歪了一歪。 “好久不见啊——陛下。” …… “尧哥哥!花柳病又欺负我!” 她气鼓鼓地冲进书房,扯着案后人的白色衣袖抱怨不已,“……他好歹也是花家的未来宗主,怎地性子那么讨厌!没事就跟我抢这个争那个,还尽数落我哪里哪里不好没有半点公主样子……怎么有这么无耻无理不要脸的人呀!” 那人哈哈一笑,玉白的指尖在她小脸上轻轻一掐,“傻丫头,你可听说过一句话?” “是什么?” 乌黑的眼珠儿一转,她好奇出声。 见他抿唇不答,只是笑得神秘,她不由得急了,窜上去勒住他的颈子大力摇着,“你说不说,说不说!”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03 见他依然笑而不语,反倒眼泪也笑了出来,她直接恼了,一双小手径直挠上他的腋下。 “我说我说,”他立时丢盔卸甲连连讨饶,见她得意收手,这才轻咳一声,正襟危坐。 “你难道没听说过,男孩总爱欺负自己暗恋的女孩儿?他做的那些让你讨厌的事,不过是为了让你多注意他一些。” 她霎时间怔在那里,“你的意思是……花柳病喜欢我?” “你不觉得么?” 他便有些无奈了,“全天下的人都看出花鎏喜欢你,就你一个人不知道。我呀,怎会有你这般感情迟钝的妹妹。” 她眸色深了深,咬着下唇,默然不语。 “华儿,你也过了及笄之年,是时候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柔声开导,“花鎏对你一往情深,又是绝色**,天资优渥,日后花家宗主更替,他便一手执掌四国商道,坐拥无尽财富,如此身份,如此潜力,放眼天下,也只他一人与你这华祚公主最为相配。” 拉起她的小手,他一番好言细语,“王兄知你此时心智未全,不曾思虑过男女之事,可若有朝一日情窦初开,不妨将他考虑看看,花鎏他,当真是个好归宿。” 一字一句,皆发自心底肺腑,字里行间,无一不为其考虑周详。 他无疑是最好的…… 哥哥。 她低头不语,樱唇上却咬出血渍,铁锈的味道渗入齿缝唇间,腥咸之外,苦不堪言。 “华儿,你不舒服?” 见她良久无话,他开始担忧起来,忽见她蓦然抬头,将黑亮的眸对上他的,瞳心澜光灿灿,宛如银河长挂,光华璀璨。 “你说,男孩喜欢欺负自己暗恋的女孩,那么,你从不欺负我,便是一点也不喜欢我了?” 他一呆,随即哑然失笑,“这……这不能比的,我与你是兄妹,怎能混为一谈。” “那么,当年你也是喜欢欺负萃姐姐了?”她却话锋一转,愈发咄咄逼人。 他又是一愣,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干干失笑,“这……也比不得的。” 他与薄萃乃是御赐姻缘,直到选亲那日才第一次见到对方容颜,又何来暗恋欺负之说? “怎么比不得?”她偏生不饶不依,“你不欺负我,也不欺负萃姐姐,你谁也不欺负,那你究竟爱的是谁?” “还是……你这辈子……” 她猛地反攥他的拇指,最后一句,利如刀刃,“——根本还没爱过谁呢?!” ` ` ` (每次提笔写到尧尧跟(哔……)的往事时,总会伤感唏嘘不已……禁忌恋果然是我的真爱……)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04 他哑口无言,被她眸心耀耀光芒刺痛了心,一时间,竟只想落荒而逃。 他这妹妹好则好矣,却是太过冰雪剔透,伶牙俐齿,原本是他想劝她的,却被她反逼得这般狼狈。 最后只得套用一句敷衍之词,在她灼灼目光逼视之下,扬眉一笑,“你还小,待你自己嫁人了,便会明白了。” 她眸光一瞬,正欲反诘,忽地外面传来一声惊呼,宛如惊雷划过长空,将某种物事瞬间击碎。 “不好了——殿下!王妃突然腹痛难忍,请您速去!” 他便一下子白了脸色,手中书卷啪地跌落在地,抱歉地朝她一点头,起身朝门外冲去,步伐凌乱得……连鞋也掉了一只。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默默立在那里,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白影,鼻子一酸,向来锋芒毕露以傲示人的她,竟捂了脸泣不成声。 什么年纪还小,什么不曾思虑男女之事,什么你若嫁了人便会懂…… 你可知晓,我早已不是你那懵懂无知的王妹…… 我喜欢的,我想嫁的,那个人…… 是你啊…… …… 她昏昏沉沉醒来,只觉面上冰冰凉凉,抬腕拭去,竟一手是泪。 似乎做了一场冰冷而沉重的梦,梦里悲哀凄苦得连心也要碎掉……可具体见过什么,做了什么,在双眸睁开那瞬,所有的记忆,便如浮云青烟一般,袅袅消散不见。 只留下心头残余的痛,如巨石挤压胸口,沉甸甸的,呼吸滞涩…… 伸手捂住重伤未愈的心口,她望着淡黄色的床帏发怔,只觉得魂儿似飞散了般,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做了噩梦么?” 忽有低哑沉和的嗓音响起,她霎时身形一颤,猛地从床上坐起,却是一阵头昏目眩,扑倒在锦被上半晌没了声气。 “身子这么虚,喝点汤吧。” 一只青玉瓷碗伸了过来,碗里液体澄黄清亮,有修长泛白的指节扣在那边缘,宛如玉簪花在雾霭中静静盛开,空灵不染纤尘。 她伸手接过,顺着那雪一般的肌肤一路望了上去,竟见到淡淡晨光之中,一双赭玉眸子正低垂了长长的睫羽,安静地凝望着她。 心叶一颤,那碗险些捉不稳打翻在地,她怎地也不曾料到,大难不死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他。 环顾四周,竟是旁的侍从也没有,这般一座精致别雅的卧房,竟然只有他一人守候在旁。 …… ``````````` ``````````````````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05 或许旁的女子会因此欢欣雀跃,她却不敢有丝毫沉迷,露华池的教训尚清醒于心——与他独处,并不意味着什么好事。 屏退他人,可是又逮住了什么破绽,想要套她话了么? 她讽刺一笑,埋头饮汤,却忽地发现那参汤竟是出乎意外地温热滋润。 一口下肚,霎时有蒸蒸热气如飞龙升天,自丹田腾腾而起,迅速行走奇经百骸,虚弱无力的四肢,陡然间便生气盎然! 好……好奇效的药汤! 她愕然抬头望他,一时不敢相信他竟舍得用这等极品好药来替她滋补,想来她也昏迷了许久,这汤却是温的,可是反复热了多次待她醒来么? 这般一想,心头悄然便有暖意涌起,却又匆急压了下去,不敢耽迷。 欲抑先扬,欲擒故纵,可不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她便低了头去,只默默饮汤,不再言语,以不变应万变,那些散落的心魄,如归巢的鸽子般,随着气力的恢复渐渐归位,昏迷前的种种,再度浮现在眼前。 于是刷地脸色一白,猛地抬头问他,“……菇菇她呢?她在哪里?” “寡人看来,像是那般不守信用的人么?” 伏尧微微一笑,“她很好,你一会便见得到她了。” 她紧盯了他好一会,再三确定他淡然的模样不是说谎后,才真真地松了口气。 总算是过了这关,只是不知道,日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听闻羲王精明若狐,求才若渴,对于在他面前露了一手的她,他若真是如传言所述,是绝不会轻易放手的。 可是,若要留她在身边,他又会以如何的方式?他是断断不会让她为官的,女扮男装这种事,不过笑谈。 如何留住一个女人,对于一名帝王来说,最常用的方式是…… 顿时一口汤呛了出来,她脸红发热,狼狈地咳嗽不已,低了头全然不敢去瞧他的神情,若是被他知晓她方才的念头,不如让她一头撞死好了。 “怎么,敢那般从高墙跳下去,却连一碗汤也喝不好了么?” 只听一声低笑,有人接走她的碗,又掏出帕子替她擦去唇边的水渍,丝绸滑顺,摩挲唇瓣,轻微的摩擦间,带起一丝挑`逗滋味,她僵着身子,低垂长睫,只觉面红耳赤,竟是连动也不敢动了。 气氛微妙而旖旎,她忽地又想起那日溪边,他也是这般温柔地替她拭去脸上污渍,可是那时的他,便已在算计她了吧。 彷如夏末秋初,心情陡然转凉,她一侧脸,避开了他的碰触。 “你到底要问我什么事,尽管说罢,这些虚情假意招式,也不必再用。”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06 手帕凝在半空,半晌之后,他才轻轻叹了一声。 “是,寡人有话问你。” 她竟没有半点识破敌人诡计的成就感,因他此时的声线里,低沉暗哑之外,竟夹了丝她从未听过的惆怅哀凉。 “……问什么?” 回答却不过让她冷冷一笑。 “——你做的那三角状的东西,是从哪里学来的?” 果真,果真。 他关心的,也不过那滑翔翼罢了,这种超越时代工艺的东西,若是批量制作用作战场厮杀,必如天降神兵,与虎添翼,势不可挡! 她唇角愈是上扬,心中愈是清冷,虚伪的人啊,狐狸尾巴装饰得再美,最后也是要露出来的。 可巧了,她一点也不想透露。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冷冷回敬一句,等着见他着急的样子,挫败的样子,最好是勃然变色,恼羞成怒,将温和斯文的面具全然打破,这样,才好补偿她方才的脸热心跳。 然他只是凝望着她,眸光似两豆烛火,暗夜中澜光摇曳,“你……便是当寡人在求你吧。” ——求? 她霎时愣在那里,望着他带了哀凉的淡笑愕不成声。 夺王位,破敌国,这般高傲自信的帝王,人生辞典里,也有“求”这个字么……? “如果我就不告诉你,会怎样?” 其实,只是试探,只是,好奇,只是……想看看沉稳如他,是否也会有失态的模样。 他却面沉如水,长眉如墨笔淡淡一扫,“那么,寡人只好杀了你的朋友。” “你——!” 她立时怒火上涌,“你答应过要放她性命的!” “那时寡人的确饶了她一命,否则,她此时已在阴曹地府。” “你这是玩文字游戏!” 她气得柳眉直竖,毫无顾忌地指着他的鼻子,“你这般不守信用,就不怕死后下地府被拔舌灌喉!” “拔舌灌喉又何妨?大不了,拼个魂飞魄散。” 他蔑然一笑,竟是毫不畏惧,忽地伸手卡住她的喉咙,挺身将她压在床上! 男对女的体型优势这一刻尽数展现,他修长的躯干悬在半空,将她娇小的身子全然覆盖,她被他突如其来的蛮横孔武骇得花容失色,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用武,你敌不过,用智,寡人有千百种毒计逼你招供,所以……” 大手一松,他放开了她,暗影之中,那双黯淡的赭玉里,苦意微凉。 “算我求你,告诉我,教你的那个人,她……在哪……” ……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07 她良久说不出话来,那悲哀感染了她,不可思议的,心中某块竟痛得厉害。 “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最后,她垂下长长的睫羽,这般答了出来。 “……那是哪里?” 他亟亟追问,眸心涟漪迭起,似是喜,似是悲,似是忧,又似是……惧。 她咬住下唇,陷入沉默,最后,将脸别了过去,“她……过世了。” 彷如高山上的古钟轰隆一震,长长的余音中,时光静止一刻,暮光暗沉,万籁俱寂。 他半晌也没有说话。 彷如活死人般,血肉未腐,骨骸依在,七魂六魄,却已不知何处。 朦胧里,苍空无云,冬絮纷飞,那通体雪白的古树之下,一身火红的少女蓦然回头,盈盈一笑。 “尧哥哥,又想来吓唬我么……” …… ` ` ` 许久之后,才有一句。 声音不复温和圆润,滞涩间一丝嘶哑,“她……怎么去的,这是……几时的事。” “五年前,重病不愈……” 她鼻子也酸了,眼眶一红,耳边轰鸣作响,仿佛回到那时光,她呆呆地坐在病床之旁,望着那绿色波纹渐渐变为直线…… “她心脏受过很重的伤,最后也没有治好,最末几年,已经是……” 眼前一热,她伸手捂眼哽咽了声音,咬破下唇再不能言。 忽觉背心微热,竟有大手抚上她的后背将她扶坐起,脸颊贴上沉稳心跳,有温热胸膛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哭吧……哭出来,会舒服些。” 耳畔,有他低哑的声音,暗藏的温情深沉,不比寻常。 “……从此以后,我会替她照顾你。” 她杏眸蓦地睁大,眼泪涸在颊上,脑中一片混沌,这一刻,魂魄四散,六神无主,只觉他独特而温和的体味萦绕胸间,化为无形的手咚咚撩拨心弦。 他说,他会替“她”照顾她。 可是,他知道那个“她”是谁么? 那可是她的……母亲啊。 他这样,怎地,听起来那么像在……求婚呢…… ` ` “当时,那花家公子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抱着你走向帅哥皇帝,理直气壮地说,这女人我看上了,就不还给陛下您了。” 菇菇一脚踏在椅子上,端的是豪气冲天,手里抓把鸡毛掸子当做抚尺,“啪”地这般在案上重重一拍,“——你猜,那帅哥皇帝说啥?” 看者一阵紧张,“说啥?” ` `````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08 菇菇嘿嘿一声,昂首挺胸将衣袖潇洒往后一拂,“抱歉了,花贤弟,这女人是寡人先看上的,过几日便要册封为妃,你即便倾家荡产拿所有资财来抵,寡人也绝对不换!” 对方扑哧一笑,终被逗乐出声,“什么跟什么呀,他那样的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依我看,分明是你那时候什么也没看清,故意编了来逗我玩的。” “这也不能怪我。” 菇菇摊摊手道,“当时那花家公子跟帅哥皇帝站得近,声音又轻得跟蚊子似的,我连耳朵也拔尖了,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清。你应该庆幸我不是腐女,不然你刚才听到的版本,就该是一段君臣相恋虐绝人寰的不伦之恋了。” 这下子,兮予笑得更是厉害,捂着肚子险些岔了气,“你呀你呀,真是败给你了。” 难得二人重逢,她本是想打探在她昏迷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没想到,这一早上都是当说书听了,什么情报也没得到,眼泪倒笑出了半升。 回想起伏尧拥着她时那勾魂诱魄的低语,不禁一阵脸红发热,直到现在,她也没参明白这状况。 怎地他不过问了她几句,态度便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不仅将她安置在医馆里最上等最华美的房间,还派遣离桑这**医女事必躬亲地来照料她的伤。 那一株株她连名字也叫不出的稀贵奇药,光嗅香气便知价值不菲,却被当做青菜豆腐一般,一日三餐煮好端上,成为她的家常便饭。 她忍不住怀疑他是换了别的战术,以退为进,以柔克刚,这么个伺候法,是想要她愧疚无比,自吐真言,主动将滑翔翼的制造法子交出? 又或者是,绵里藏针,笑里夹刀,他得不到,便索性让她死,百种大补药齐下,让她自个儿七窍喷血而亡? 她至今依然摸索不透他那时神色背后的意义,若说不过是做给她看,可那万念俱灰的悲恸哀凉,又真的是凭演技便做得出的么? 越是想,又越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然对手深不可测,她又不得不防,真是纠结得很。 更难以解释的是,自从他许下那暧mei的诺言后,便再也没有露过脸,连凉牙跟辛夷的影子她竟也瞧不着,每日惟见离桑安静地前来,偶尔望向她的目光微妙,忧喜莫测。 那个家伙,到底在忙什么呢……说是要照顾她,这都两三天了,竟也不来看她。 而那有着一双勾魂凤眼的男子,竟也再没出现过,那一日奋不顾身地将她从车轮下救出的锦绣身影,神秘得,竟似不过她幻想出的一个影子。 她甚至,还没有好好向他道谢呢…… “哎呦,这是春心萌动了吗?脸红发烫的,是在想着谁呢?” 在她神思游走时,眼前骤然蹿出个人影在她面上一摸,吓了她好大一跳,回神后,便对上菇菇一双贼兮兮的笑眼。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09 她险些心跳停滞,一板脸嗔笑道,“谁……谁萌动了?别拿你色女的眼光来看我。” “说真的,我觉得那花家公子看起来的确很宝贝你,抱着你的时候呀,那模样真是跟护着自己的性命似的,小心得不得了。” 菇菇嘻嘻一笑,紧挨着她在床沿坐下,“我听说,他不仅是这大羲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还是那什么神秘花家的宗主,一手把控四国商道,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而且啊,他还生得那么好看,性子霸气十足,对你却又温柔有加,若是你真的嫁给了他,这次穿越倒是不白来。” “你在胡扯什么呢?” 她笑容一僵,唇齿间溢出些不悦,“我嫁了他,溯明怎么办?” 心头阴影一掠而过,愧意如泉水般汩汩涌起,难以遏制,她莫名失踪,那个傻瓜一定着急死了…… “这倒是……” 菇菇托着腮望向窗外,眼神幽幽,晃晃荡荡,“只是……我们真的还回得去么?” 彷如一根银针穿心而过,将七魂六魄皆钉作一道,她怔坐在那,不知何处暗风卷起,刮得一颗心凉了半截。 许久,才伸手握住菇菇的手,紧紧一捏,“一定回得去的,一定能……找到法子的。” 菇菇笑了笑,与她眸光对上,那一瞬间,她忽地发现菇菇眼神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笑起来无忧无虑,疯起来没心没肺,这样的菇菇,似乎,已经……不见了。 在她愕然的目光里,对方别过头去,避开了她,“小鱼,如果我说……我不想回去了,你会打我吗?” 她瞬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这话竟是从对方口中说出——“……为什么?” 与自幼单亲家庭长大的她截然不同,她这位闺蜜好友,在原来的世界里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为豪门千金,注定一出世便衔着金汤匙,衣食无忧。吃穿住行,皆用的最好最奢华的,一点苦头也不曾吃过。 这样娇生惯养过了二十年的人,真的……愿意放弃那过往一切,甘心在这世上做一个平凡女子? “因为……” 菇菇白净的粉颊上,突地涌起了两片绯云,“我好像……遇见我的真命天子了。” “……是谁?” 她惊得险些破了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她与菇菇不过分别几日,怎地忽然便有这种不可思议的际遇发生? 是了,菇菇明明去了宜州城,却又突然出现在德京城,路上……难保不曾遇见什么人。 可千万千万别是骗子才好,她的小蘑菇,决不能受这种伤! ` `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10 “他……” 未语先羞,菇菇脸上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半天支支吾吾,竟是最后也没说出个半句。 “到底是谁?” 她心急如焚,只恨不得借对方一张嘴,忽地听闻外面一声轻唤,“公主殿下,您醒着么?” 声音清朗悦耳,彷如林间山泉潺潺流入心田,她只觉这声音好生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却见菇菇陡然弹跳起身,脱兔般冲至门口,“我去开门!” 诧异之余,她不禁心中咯噔一动,难不成,门外这位便是? 便也披了外袍跟出门去,绕过红木雕镂屏风,便见得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逆光打在那人背后,轮廓外泛起一圈淡淡柔光,晨曦若雾,氤氲迷离,凤眼如丝,勾魂摄魄,那一刹的惊艳入眼,心神皆凝作一瞬,恍然中宛若隔世。 “花……鎏?” 她怔望着那清俊绝世的面容,半晌才唤出声来,上一刻她才怀疑这人不过幻影,下一瞬真人便好端端地立在她面前——真是应了那句告诫,背后说不得人闲话。 “正是在下。” 花鎏微微一笑,却不入门,保持着适当又微妙的距离,“花某瞧公主气色不错,可是身子好些了?” “嗯,好多了,谢谢花大人关心。” 她点头道谢,弯身道了个万福,眉眼间笑意温煦,“上一次,多亏了大人舍身相救,来日千翎必当涌泉相报。” 花鎏拂袖哈哈一笑,“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久闻公主盛名,当日一见,果真国色天香,冰雪剔透。花某惜宝如命,怎忍心见美人香消玉殒?” 剑眉一挑,便染上几分嬉笑之意,“何况,公主身娇体柔,入怀留香,反倒是我花某人占了便宜,公主若不责怪,便当两相抵消罢。” 他说得轻浮,一副花花公子姿态,兮予不由得脸一红,抿了唇默不吭声,心中暗忖,难道这花鎏真对她存了什么念想不成? 依他话语所指,他与千翎并非旧识,可生死关头那番舍命相救,却也不是平白便做得出的。这人虽然外表**不羁,眸心却深邃不见底,此时刻意接近她,心中盘算,不可捉摸,可怎生想个法子套出背后真相才好。 正寻思间,忽见一只指节修长的大手伸至自己面前,竟是邀请之势。 她诧异抬眼,正对上花鎏一双凤眼飞扬含笑,“花某为公主准备了一份礼物,不知道公主可否赏脸移步一览?” ` ` --------------------------------------------------- (十万字达成~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长篇真是个苦力活,喘口气颤颤巍巍地继续前进,怀挺!)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11 她更是愕然不解,见他笑得真挚,便彬彬一笑,“无功不受禄,花公子这般厚待,千翎恐怕消受不起呢。” “公主千金之躯,还有受不起的礼?” 花鎏爽朗大笑,姿态放肆不羁,竟忽地一探手,将她柔荑一握,细腰一勾,将她整个人横抱而起! “你……你做什么!” 她顿时红透粉颊,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脱出,他却俯身凑近她的脸颊,灼热的气息吐在她的唇上,竟是要……吻她? 她霎时僵住了身子,对着那蓦然放大的容颜没了呼吸,却见他薄唇一勾,又抬了脸戏谑笑道,“公主莫要紧张,花某并非宵小之徒,不过是念在公主体虚力乏,好心替公主代步罢了。” 说罢,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侍从抬着两架无顶软轿稳稳地走上来,放在地上。 花鎏移了两步,将她安置在其中一架上,又在她以为他要坐上另外一架时,蓦地转身,极为优雅潇洒地对一直立在门口的女子一抬手,“菇菇姑娘,请。” 她才陡然醒悟菇菇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一幕,顿时心惊肉跳,万一菇菇喜欢的是花鎏,岂不是方才…… 可不想,菇菇竟然笑嘻嘻地提了裙子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在她旁边软轿上坐下,还暗地朝她竖起大拇指,做了个叫好的动作,让她险些从软轿上摔下来。 ——这鬼丫头! 心里终是松了口气,还好,菇菇喜欢的,并不是花鎏——这个男人,至今摸不清敌友,她怎能放心任菇菇一头栽入爱河。 只是却又更好奇了些,连对着花鎏这般的绝顶好苗也不动心,那个能让高傲的蘑菇大小姐放弃一切奋不顾身跟随的人,究竟是谁? “公主,您可坐稳了。” 这一走神回神间,身边竟又多出一道身影,花鎏朝她诡然一笑,目光移向前方,手中十二骨扇刷地打开,金丝白底绫绢面上,绣球花团五彩斑斓,“——起驾!” 此时晨霭未散,远处红墙绿瓦的宫阙,上蒙了层淡淡白雾,看得并不真切,却恰如出浴美人,若隐若现,妙不可言。 她坐在软轿上,再一次地将这羲王宫的美轮美奂收入眼底,也不知道这王宫是何人设计制造,竟是如此奇妙,比起那颐和园来,并不算得紧凑精密,环环相扣,甚至大得有些浪费了。可浪费归浪费,却又偏偏宽广开阔,别有韵味,只是路上得多花些时间。 不由得暗想,不知道那羲王伏尧从寝宫赶去上朝的时候,是不是也得走上好长一段路,若是不慎晚起了,会不会也是衣衫不整匆忙出门? ` ` (谢谢琉璃,锦瑟,还有wabls君的大红包~~开心~)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12 偷偷将那张总是温和平稳的脸换成匆急窘迫的神色,顿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公主,您笑什么?” 忽有低沉嗓音响起,她一侧脸,见花鎏正以扇遮唇,只露了双狭长凤眼将她望着,眸心深邃若海,暗藏锋芒,似笑非笑。 不知为何便有些慌乱,彷如做错事被现场逮住的孩子,她脸一红,讪讪一笑,“没什么,只是想到我入宫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风光。” 她这感慨倒是不假,她进这羲王宫的一路,要么便是关在囚车里顶着一身臭鸡蛋烂菜叶,要么便是装入麻袋啥也瞧不着,哪里如现在这般,前拥后簇,舒舒服服地坐在四人软轿上,一路赏风阅景,连脚趾头也用不着动一下。 更唏嘘的是周围人的反应——她进来时,宫人望着她的神情便宛如对着污秽渣滓,嫌恶鄙夷不已,可如今,对着高坐软轿气派十足的她,路过的宫婢侍卫们皆面色复杂而纠结。即便向花鎏行礼离去后,也会有人转头明里暗里地瞥她,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些眼神里,有惊愕,有忿恨,有畏惧,有担忧,甚至,还有嫉妒跟羡慕。大概,没有人会料到,她这样一名“敌国公主”不仅大难不死,竟然还摇身一变,成了花家宗主、当今太傅尊贵的座上客。 “那些事,我听说了。” 花鎏淡淡道,“那些欺负你的人,我会一个个替你讨回公道。” 他沉稳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只是缓缓摇摆着手里的折扇,可不知怎地,她竟听出了四溢的杀气,末字入耳一瞬,眼前只觉溢开血色一片,陡然回神,竟是惊出一身凉汗。 “……不必了呢。” 她不禁为那些人求起情来,“我毕竟是敌国公主,立场不同,她们难为我也是人之常情。” 花鎏微微一笑,不反驳也不赞同,十二骨扇微摇,带出一阵凉风。 她不明白他这般清凉的天为何要扇扇子,见他不说话了,便也不再挑起话题,只将目光放远,继续欣赏羲王宫的美景。 约莫这般行了一盏茶时间,花鎏忽地轻喝一声,“停轿。” “到了么?” 兮予诧异道,眼前只见一座红墙碧瓦镂花游廊横于眼前,所谓的礼物,在这里? “快了。” 花鎏探手入袖,掏出样物事,她定睛瞧去,竟发现那是两条长长的深褐色绸带。 在她诧异之时,花鎏迎上前来,将一条绸带横于她面前,“为了保持神秘,劳烦公主蒙上双眼。” ` ` ``````````````````````````````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13 ……蒙眼? 她望着他那眉眼间带丝邪气的俊颜发怔,不明白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当人失去视觉的时候,总会变得格外紧张与脆弱,他可是企图利用这点? 可那人的笑却真挚而温柔,眸光璨璨,宛若雪晶,不带一丝瑕疵,她最承受不起这般干净的笑容,便回头朝身后一直紧跟的菇菇点点头,弯下身子,任花鎏替自己系上了绸带。 接下来的路,愈发神秘,她眼前一片赭光淡黯,只觉软椅晃晃悠悠,有凉凉的风从耳畔吹过,秀发丝丝舞动,触感从未如此清晰。 人闭眼时,往往能触及到许多平时忽视了的美好,只是她此时的心却是悬起,以至于无法全然放松自己,惬意享受。 “到了。” 仿佛跨越一个光年,那清朗又沉稳的男声才再度响起,她在他的搀扶下走下软轿,耳畔忽有炙热的气息靠近。 “公主……” 呢喃之音,于唇齿间厮磨溢出,低沉柔哑,似是在极力抑制什么,后面的话语,宛如一颗颗光滑圆润的珠子,含在舌上齿间,强忍不发,又似一个失控,便会尽数倾吐而出。 最后,那人气息沉了下去,那珠子终是吞咽而下,消泯不见,她只觉脑后发丝微动,眼前深褐褪去,现出一片明媚灿烂。 从昏暗至光明,眼前光霭宛如纱幔薄帐,被美人素手一层层掀开,最后撞ru眼帘激dang眸海的,是一览无遗的火红青翠金碧耀眼。 火红,是那一片娇艳欲滴如火似荼燃烧跳跃的红花,妖娆舞动,仿若忘川彼岸,血染之光; 青翠,是那繁花之下细若楼葱翠比翡玉的挺拔茎叶,婀娜玉立,宛如茂密丛林,交织错杂。 金碧,是那红花翠叶交相辉映中矗立巍峨堂皇宫阙,朱漆绿瓦,堪比阿房秦宫,长安未央。 而那攒了一身绣球似锦的男子,便披着旭日金光,立在那火红花海边缘,转过身来,朝她暖暖一笑。 “公主,欢迎回家。” …… 羲清宫。 嘎吱一声,御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和着淡淡晨光,身着青衣的男子快步流星地踏上五彩丝线的地毯,斯文的面上,眉心笼层灰霾,似染了恶疾般,挥之不去。 对着书案后埋首批阅奏折的白色身影微微施过礼后,便有一句,亟不可待地迸了出来。 “陛下,太傅大人方才奔了医馆,将那女子接到夕虞宫去了。” 那人手中长毫微微一滞,却是头也不抬,指节曳动,从容划下一笔朱红。 “——如何?” ` ` ------------------------------ (尧尧登场!~~偶知道你们都很想他,稍晚还有一更~~~>o< p.s.这一章思考了很久,也磨了很久,光夕虞宫花海那段短短三百字就耗了砂一个多小时,写完截图给朋友看,他们说你写这种完全没必要,网上读者肯定一眼就跳过去的,听后觉得好悲催,似乎的确是这样……不过还是打算坚持这种风格。这部故事砂是用心血在打造,下班后的闲暇时间基本都在磨稿子,今后也会一直坚守下去,也许速度会比别人慢很多,但是砂有信心当这部完成的时候能带给你不一样的感动与震撼。谢谢大家的支持和理解xd)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14 “臣自跟随陛下以来,还从未见过太傅对哪名女子下过如此功夫,光是夕虞宫四围那一片花海,便斥资万金。据探子回报,那红花本是养在太傅自个儿的后花园里,鲜艳好看却不宜移植,太傅竟一声令下兴师动众,直接连花带土地迁移过去,几乎是牺牲了自己整片花圃,才成就了夕虞宫外一片繁英似锦。” 方沾了朱砂的笔尖凝在白纸上,滴落一团血红,“那红花……是什么?” “回禀陛下,那便是民间所称的丽春花,不过,在太傅口中,它似乎有着另一个名字。” 辛夷声线低哑缓沉,如执毫笔拖曳枯墨,一笔一划地勾勒出答案,“太傅唤它——虞美人。” “……虞美人?” 凉牙在旁边屏气凝眉听了许久,此刻却是忍俊不禁大笑出声,“好笑好笑,太傅大人不是一向心高气傲,怎会起了这般菲薄的花名?” “以女比花的确风雅,可怎么着也得用个尊贵点的,他可是不记得,在这宫里,美人的地位仅仅高于供来侍寝的骊女么?怎么着,也得叫——‘虞姬’不是?” 他这话倒是有理有据,在大羲宫制中,宫婢划分五等,自低至高为宫侍、商侍、角侍、徵侍、羽侍,而王的妃嫔则划分七等,除去特殊的王后之位,分别为骊女、美人、嫔媛、夫人、妃嫱、御姬——他口中的“姬”,便是在这后宫之中,除王后外身份最尊贵的位子。 只有最受帝王宠爱的妃子才有机会获得“姬”的封号,在先任羲王彰丕执政之时,能获得封号为姬的女子,不过两位——其中一名,便是伏尧之母幽姬,而另一名,便是那华祚公主珑华之母霜姬。 巧合的是,这两名宠姬皆是在分娩后不久离世,彰丕为此悲痛欲绝,迁怒于其子,视其为不祥。 虎落平阳被犬欺,走地凤凰不如鸡,失去母妃庇佑的两名小孩儿地位一落千丈,伏尧被视为最无前途的王子,在宫中受尽冷落,而珑华亦被遣送远方,永世不得回宫。 至于十余年后,珑华突然性情大变,跋涉千里单枪匹马地闯入王宫觐见彰丕,并于御书房中与其畅谈足足四个时辰,重新获得彰丕青睐,当场册封华祚公主,风头一举超越当时诸位王子,成为宫中最受宠爱的子嗣,此为后话。 关于当时刚及笄的小珑华究竟说了什么惊人之语让彰丕刮目相看,却是一个无解之谜,伴着两位主角的逝去,再也无人能够揭晓。 而实际上,这位被世人遗忘的公主,从重新回到羲王宫,到后来左右王储人选,改变两国国运……这一切的一切,本身便是一个让人参不透的谜。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15 “的确,若是从宫制来看,美人之位是卑微了些。” 辛夷反驳道,“可是,若是取‘美貌佳人’之意,这‘虞美人’三字,却是个极美的名字,背后似藏着什么故事,欲语还休。” 说罢,他回过脸来,目光投向书案后的长影,“陛下,您觉得呢?” 那人却垂了长睫,眸光凝在折上那朱砂溅开的地方,那血红欲滴的颜色,像极了少女头上的团团缨球。 “你猜猜,猜猜我最喜欢什么花,猜出来,我就告诉你一个连父王也不知道的大秘密……” 有笑声在耳畔咯咯作响,清如幽泉,脆如碎冰,那时的温馨旖旎,彷如还在身侧,然回眸转瞬间,一切蓦然成空,只留下纸上血砂一泓,猩红刺目。 半晌,才有淡淡一句出来。 “——此时尚为冬末春初,丽春花期未至,何处来的繁英似锦?” …… “你怎知道……我最喜欢虞美人?” 火红入眼,绝美艳丽,她沉醉若梦,三魂七魄也坠入那一片绚烂花海,若非性子沉静,几乎便要尖叫出声——直至有人采了一朵送至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望着那细茎之上熟悉的四瓣红花,惊愕问道。 “是么,公主也喜欢?” 花鎏竟露出些讶色,对她温雅一笑,“真是有缘得很,花某平生最爱的,便也是这虞美人呢,平素闲来无事,便在家中打理一二,公主若有兴趣,不妨一起?” 话中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暧mei,兮予心中一跳,不敢去深究,忽地想起他最初那句,不由得问出声来。 “大人方才可是说,欢迎……回家?” 她刻意咬重了最后二字,目光将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再度扫视一遍,又环顾四周确定这凿实还在羲王宫里,最后,才落在花鎏那笑意深沉的脸上,“你的意思是……” 难不成,汧国在这羲王宫里还占过一座宫殿不成?眼前这座华美宫阙,是千翎的? “自此之后,这夕虞宫便归公主所有,公主若不嫌弃,便当这里是自己的家罢。” 这个回答,让她惊得险些站不稳脚跟,瞳孔倏地一扩,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笑容满面的男子,只盼着找出几分说笑的迹象,然那笑意虽然温暖和煦,却也认真执着,不容置疑。 ——即是说,是真的? 她脱口便要拒绝,然而话至舌尖,心念一转,便做了别的打算。 只扬起朱唇,朝花鎏俯身款款施礼,抬眼落落一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千翎在此谢过大人了。” 花鎏眸中有光若流星一掠而过,似惊艳,似欣慰,似了然,又似是别的什么,然而那无懈可击的笑却泯却一切,将他所有心思皆深深藏了起来。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17 “这……这未免也夸张了些吧!” 凉牙一路听得目瞪口呆,待到这里,终是按捺不住,“他不过看中那日稀奇的大风筝罢了,需要做到这种地步么?!” “我起初也跟你一般以为……” 辛夷淡淡瞥他一眼,“可是,自我听闻,太傅他竟是全程亲自跟进,三日三夜未歇,即便昨夜,也是守在花海之外,掌灯亲自指点匠人装点……我才突然发现,我似乎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我只怕……” 低沉的声音宛如地底暗流,不情愿,不轻松,不流畅地从齿间泄出,“太傅他……是认真的。” “这——这不可能!花太傅,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别的女子?” 凉牙惊得英眉树立,脱口高呼,“他,他……” 急促的尾音透着惊愕,在半空中颤颤荡荡,最后终能汇作一句落下——“他可是……华祚公主的驸马啊!!” 这一句宛如泰山砸落,震得飞沙走石,鸦雀无声,不经意间,便有硝烟味泛了起来。 案后白影托腮斜倚,色淡如水,执笔不语,指节却在这一瞬间搐了一下,僵硬成不自然的角度。 仿佛逮住一个契机,凉牙声音里突然来了底气,他迈前一步,高声朗道,“太傅对公主的深情,天下人皆能作证,虽然公主殿下遇刺身亡,婚礼也未真正完成,可是太傅却一直以妻之名供奉着公主的牌位,十年间,从未纳过一位妾室,逛过一次花楼,以他那身家、声望、资质、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可是,这些年却连续弦的意思也没有,上`门讲亲的媒婆,哪一个不是被当即扫地出门,一丝情面不留?”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脸色也变得潮红,最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迸发了出来。 “试问——这样痴情的男子,怎么可能抛弃过往深情,对一名初次见面的女子一见钟情?!更何况,他根本便不知道内幕,在他眼底,那个女子可是汧国公主啊!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爱上弑妻仇人的妹妹呢?” 辛夷眸光忽明忽暗,似有动摇,只是精明如他,此刻也猜不出这其中究竟有如何的玄机——若不过是做戏,太傅也未免入戏得太深…… 面上阴霾一阵胜似一阵,低头苦思许久未果,他才抬头望向书案后那许久都不曾开过口的白影,小心翼翼地询道。 “陛下,您呢?您——是怎么看的呢?” ` ` (下一章,为大家揭晓小鱼跳墙一段后两位帅哥的对话真相,知道尼们好奇很久了……故事谜团较多,叙述节奏比较跳跃,米娜桑将就着看吧→_→)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18 一片寂然无声。 案左,梳着双髻的乌发少女专心磨着面前朱砂,仿佛对着有趣玩具。 案右,戴着面具的黑衣少年早已闭上一双眼眸,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而书案正中那位大人物,则把玩着红砂已干的毫笔,拇指微拨,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赭眸如玉,蒙了一层薄薄雾霭,昔日景象,在眼前幻化成形…… `````` “好久不见啊——陛下。” 残阳似血,红霞满天,一片橘黄暖光之中,一身绣球似锦的男子紧搂怀中美人,朝他这般张扬无畏地笑着,眉眼似凤凰展翅而飞。仿佛是在炫耀,仿佛是在挑衅,又仿佛,是在嘲笑。 可是,他又在炫耀什么,挑衅什么,又为何嘲笑?竟以那一副赢家的姿态,对着他这一国之主,对着一个花家不会惹也不该惹的人? “你这是做何?——妹夫。” 末尾二字出口,忽地有些怪异。 这称谓叫了许多年了,乱世之中,这层关系便成了说厚不厚说薄不薄的羁绊,他能夺得羲王之位重返这王宫龙阙,花鎏功不可没,而花家能有如今商界称霸的地位,他的暗中扶持亦不可或缺。 原本自然亲昵顺理成章的称呼,却在陡然拾起过往记忆之后,心情变得微妙而苦涩。 是啊,他想起来了,那血光四溅的一日,便是面前这人执了凤冠霞帔的少女的手,当着天下人的面迈上朱红地毯,硬生生让他的笑容凝固在面上,被心中不知为何而来的酸楚浸染了一遍又一遍。 情深情浓情不知,梦醒梦散梦难再,这一恍然明悟,竟已遥遥十年…… “陛下难道看不出?” 花鎏微微一笑,“——臣在救人。” “救人?” 伏尧眸光一荡,尾音上挑,拖曳成刃,刀刀生风,“你可知——她是何人?” “自然。” 花鎏哈哈大笑,“她是花家派出的人,臣怎会不知道她是谁?” 此言一出,凉风霎时滞在那里。 “哦——你是指,她是花家的人?” 伏尧素白的面上忽地压下几分冷色,凌冽王气溢出,仿若排山倒海,那原本清寒的空气瞬间霜凝,时空化为固体,逼迫得人连动也不能动一下。 花鎏眉眼微跳,身形微僵,惟那笑容非但不减,反而愈发飞扬跋扈。 他低头望向怀中美人,眸光柔柔,脉脉情生,“是啊,她是臣三姑的二哥的爹爹的孙子的四姐的大伯的儿子的未来弟媳。” 伏尧面色如水地听完这一长串,最后,长睫挑起,薄唇扯开一抹淡笑。 “——三姑二舅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绕回自己身上,你何不直接来句干脆的。” `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19 “果真什么也蒙混不过陛下。” 花鎏笑道,“不错,她正是臣的未婚妻,花家未来的——女主人。” “女主人?” 伏尧不过淡淡一笑,眉目清凉,“什么时候,你对着寡人谎话也说得这么圆溜了。” 眸光落向对方怀中女子,见得那苍白而静谧的俏颜,气息微微滞了一滞,似怕吵醒她般,嗓音低了下来,“恐怕……你连她的名字也不晓得罢。” “这不重要。” 被当场毫不留情地戳穿,花鎏竟也无一丝尴尬,反而抬起下颌,凝眸答道,“她叫什么名字,对臣来说,一丝也不重要,臣只知道,她是上天赐给臣的礼物,这一辈子若是错过,必会后悔终生。” 伏尧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面色如水,赭眸如玉,那淡而温润的视线,却交织成锋利凌厉的网,心有所虚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能从这网下安然身退。 而花鎏只是抱着怀中人,也这般安静地回望他。 只有心中无所阴晦的人,才敢这般,在这个时刻,以这种坦然无畏的目光回望他。 良久,伏尧才收回目光,轻轻地,呢喃一句,“怪了……你竟似,真的喜欢她……” 花鎏一笑,“臣本来便不曾对陛下说谎。” “是么……” 伏尧声音更轻了,抬头望向远方,那里,最后一丝残阳也没入了夜色,“寡人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华儿的。” “不错,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花鎏的声音忽地铿锵起来,仿佛从肺腑间迸出的声音,一字一句将那誓言锤炼成形,“这一世,下一世,永生永世,臣也不会忘记!” “——那她呢?她又算什么?” 伏尧淡淡出声,天际暗光微澜,似湖底深藏的夜明宝珠。 花鎏眸光耀耀,映亮一张苍白容颜,“她是上天补偿我的——它夺走一个华儿,还我另一个,我花鎏便是死,也绝不会放手!” 激烈高昂的声音仿如惊涛骇浪,在清冷的空气中晃晃荡开,这一瞬,偌大的德京城也宛若殁了人烟,只留下那一句无数遍回响,穿梭街里道间,最后沉淀而下,化为巨大烙印,见证着这一场从未被时光湮灭光泽的痴爱。 “花鎏——” 最后,才有一个低哑沉和的声音响起,静谧的空气里,一丝哀凉,幽幽化开。 “十年前,华儿她……并没有死,对不对?” ` ` -------------------------------------- 第五阕宠花满天十年踪迹十年心20 花鎏瞳眸倏地缩成针尖,却又瞬间恢复常态,可然便是这千万分一秒的破绽,在那双犀利无双的眸前…… 足矣。 眼前白影飘忽逸动,似浮光掠影穿透时空而来,只一晃眼,已与他并肩而立,温和得让人生畏的声音,如高山之风,深谷之岚,这般轻柔而又剧烈地撞击着薄薄耳膜。 “——华儿的墓,是空的,对不对?” 他只觉心脏陡然膨胀撑肿,血液滞涩不通,唇瓣颤了颤,想要挤出些话语来,却只见一张薄唇勾了勾角,笑意哀凉。 “你不用替她掩饰,真相如何,寡人只需开棺便能知晓……” 伏尧低头望向地上那长长的棕色帆布,那时少女狡黠聪慧的眼神仿佛还在面前,右手捂上眉间,掌心腥红在视野里晕开,染得指缝外的世界一片血色模糊。 一颗心盛满苦涩酸胀,抽搐着,绞痛着,笑不能,哭不得,不知喜,不成哀。 那时,一身火红嫁衣的少女倒在他怀中,笑着阖上锋芒不再的眸,而他却因此天坍地塌陷入癫狂,大哭大笑大喜大悲地冲出王宫,从此如一个疯子般谁也不认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 待得被唤醒时,他记起了一切,唯独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忆。 ——珑华,珑华是谁? ——殿下,那是华祚公主,是您的王妹啊。 当他问起这个陌生的名字时,他们是这般回答他的。 可是,当他试着想起关于这位王妹的往事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唯有手心血色一块,夜深人静时,痛彻心扉。 是谁,是谁封印了他的记忆? 是谁,是谁埋葬了那段曾经? 又是谁,是谁伪造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死别,将这一场戏,硬生生地演了十年?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那般明媚精灵耀眼得跟太阳一般的女孩子,怎会那般简单就死去了? 天大地大,无奇不有,那能飞上天的三角物事兴许并非原创,然而那拼装时的手法习惯却岂会人人如此?若非亲自传授指导,怎会——连切割裁剪镶嵌拼合那细微之处的小动作也一模一样? 华儿……是你,是你对么,你没有死,只是好好地藏起来了,对不对? 他忽地出手,攥住花鎏衣袖,素来深沉平缓的眸海,此时惊涛四起,骇浪滔天! “告诉我!华儿她,她现在——在哪?!” ` ` ------------------------- (这阕主要关于十年前的事,下阕对手戏会多点,呱。 ----------------------------- 新增公告: 刚收到编编通知,22号开始要上架了,所以下一章开始便是三千字+一章,相信某些筒子们也期盼很久了。突然由一千变为三千好有鸭梨……蜗牛砂会努力的,不过前提还是质量保证,希望大家理解。 这篇文文对于砂有很特别的意义,砂不希望因为追求速度降低阅读质量留下遗憾,更不会匆急写好一章了就丢上来,现在大家看到的每一章,都是经过砂写好后至少修改润色两遍后才定稿发出来的,经常是花来润色的时间反而超过了码字时间,一个晚上坐电脑前不动,也就能磨个一两千字而已。 也许大家觉得看网文没必要这么注重,看得爽就好了,但是砂就是想打造一部很精致很唯美很温馨能够带给你最大感动的故事出来。砂也知道大家追文辛苦,如果实在嫌砂更新慢,也欢迎攒文了一起看,相信若你一路看到结局,一定会有很多感悟跟惊喜。 ↑好像这个人每次上架前都会罗里吧嗦感慨一堆,大家请无视。总之,谢谢支持otz) p.s.再往下这段小红自动加,尼懂~ ========================================================================== 亲们,在大家热情有力的支持下,我的小说正式上架了!感谢你们对我的喜欢和认可,也希望你们能一如既往的支持我、陪伴我,我一定会努力更新,写出更精彩的故事来回报给你们!上架意味着会收取费用,也明白亲们的钱来之不易,所以我根据以往的充值经验给大家推荐几个合算的手机充值方式,让大家的每一分钱都花的值得! “不可能发生的事,先生为何要拿来为难寡人呢?” 然而,他便不再问了。 可是,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啊…… 看似荒诞不经的事,有时,却非全无可能。 陛下,您该知道的——汧王疏祠,公主千翎,乃是天赐双子,宛若镜像,听闻,若非男女有别,二人容貌身姿,均是一模一样啊…… …… 今日,天有些热,然而置身这雾霜宫里,竟不知从何处来的阴凉。 这里,也算是禁地之一,未得羲王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是以即便远甫领了口谕,也不过只能带上兮予,外加层寂护卫罢了,至于翡冷一干人,自然只能候在宫外干等。 然而,没有这一大帮子人跟着,兮予却反而觉得自在。至于层寂,虽总挂着一张不冷不热无精打采的脸,倒却也算是个不碍眼的人。 眼下,她立在庭院里,放眼望着身前一切,然而被风一吹,也禁不住伸手扯拢了衣襟。 这……便是华祚当年的住所么? 有些惊讶的是,这座富丽堂皇却久无人居的宫阙,内里并没有她想象得那般破败荒凉,依然拾掇得井井有条,连花木也修剪得处处成景,显然是安排了人定期打理。 她便这般随性地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四处看着,试图从这残留的居所里再找出点旧主人昔日的影子,可奇异的是,这居所里的摆设风格与夕虞宫竟相去甚远,如同出自两个人的喜好一般。 而更微妙的是,这里的布置……竟生出另一种让她无比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好像…… 她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胸中仿佛有只手将心愈攥愈紧,让原本雀跃欢脱的她步履越来越沉。 她如此失神,以致也没有留意到一旁紧跟她的远甫,神色也随着她的恍惚而愈发复杂凝重…… 不对……有些不对…… 她猛地顿了身形,一时间竟想起了那夜在夕虞宫发现的孔明锁——总觉得有些什么与自己羁绊在一起,有什么惊天的秘密似便藏在这里,却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徒见隐约轮廓,怎么也看不真切。 她心惊的同时,竟禁不住烦躁起来,一扭头,却发现远甫正定定地将她看住。 那睿智的目光似能穿透心腑一般,她猛地一个激灵,浑身的浮躁才被压下了些。 “公主,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远甫问道,一笑间,目光中的锐利便毫无痕迹地收了起来。 “不……” 兮予笑道,“只是……今日看了这般多,有些看不过来罢了。” “说得也是,一路走了这般远,不如随老朽去歇歇脚如何?” 远甫哈哈大笑,竟也不顾她是否认同,转身朝另一面而去。 兮予也只好跟在后面,她心中有一个念头,却实在太过骇人,不敢细想,却又忍不住想要个明白。 直到,远甫带她穿廊过墙,抵达一处富雅别致的正房前,将门推开,示意她独个进去休息,而她看着这陌生的房间,心中的异样竟更强烈了。 “这里……是?” 她忽地有些畏缩,有些想打退堂鼓,可双足黏在地上,竟一步也不能退。 “这便是……华祚公主昔日的闺房。” 远甫的语气依然稀疏平常,然而眸光却定在她复杂的表情上,瞬也不瞬。 而她,却已没有心神去留意旁人的异常了,从看见这房间的一刻,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破膛而出,将她整个人都包裹着,头昏目眩,无法呼吸。 她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一咬牙,一脚跨过了门槛。 无论如何,疑问不解决,终是心结,何况,这不就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么? 如果她的猜测为真,那么这里或许有…… 她步若灌铅地走入这佳人不再的房间,屋里不知从何处而出,弥漫着一种微弱的香气,没错,是那人喜欢的…… 目光从房间每一处角落扫过,仿 佛在寻找什么,而焦点却愈发涣散,最后在梳妆台上某物凝结。 那是…… 她走了过去,将那小件物事拿了起来,长木交错,契合成球……没错,跟那晚上她在夕虞宫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轻轻摇了摇,果然,里面似乎也锁着什么。 上一次是钥匙,那么,这次是…… 纤指拨动,很快,这想破了无数人脑袋的屏障便还原成了堆木条,将中心守护的物事露出。 然后,当她看清内里的东西时,心里仿佛有什么咔擦一声,断了。 身后仿佛传来了谁的呼声,可她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十四阕候,雨纷纷,落花时节不逢君08(忆) “哟,快看快看!这就是传说中的私生子?” “哎呀,我还从来没见过私生子是长什么样的呢,来来来,转个圈,让大家看个清楚!” “咦,长得还成嘛。不过听说她跟那女的样子一点都不像,肯定是像奸夫……哦抱歉抱歉,说不定人家还是哪里的大人物呢?我们可惹不起啊!” 一群人将她围住,似看着什么新奇事物般,嘲笑着,奚落着,朝她指指点点,毫不留情謦。 而面上稚气未脱的她却似耳聋一般,一言不发,只是抱住怀中厚厚的几本书,旁若无事般从这番讥讽间穿了过去。 她并非不愿争辩,只是……争辩,有意义? 信者信,疑者疑,辩有何用? 反而,急着争辩,恰说明自己缺乏底气罢了,因而被人一说,便躁得不行,仿佛辩倒了对方便能证明什么似的。 可天下人这般多,又辩得了几个?若是一时辩不赢失了气势,便代表对方所述才是事实么? 若心中笃信,别人如何看待,如何抹黑,又与己何干? 小小年纪的她已然知晓这道理,所以,才能这般淡定地无视这些流言蜚语。 可是,她更清楚的是……自己,也不过强弩之末罢了。 她心里的困惑,比任何一个人更深,母亲从来不肯告诉她生父的事,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甚至是不是源自爱情,连一丝线索都没有。 而这个秘密,更伴随着母亲辞世,永远地沉没…… 她犹记得,葬礼那天,年仅15岁的她,孑身一人立在母亲灵位前发呆,仿佛天地都失去了光彩。小小的心,空空荡荡,不知置身何处,也不知该去往何方。 然后,意识恍惚间,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 ……她说什么来着? 突然一下头疼欲裂,魂魄仿佛要被分离成几道般,她痛得猛地睁眼,竟正对上一双赭玉般的眼眸。 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某一天,便也是这样,慌神间,突然对上这样一双赭眸来着…… 记忆紊乱如麻,她按着头,又紧紧捂住胸口,只觉得整个人似要炸开了。 “还很难受么……” 有人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的脑瓜依偎在他温暖的胸前,仿佛是有某种不思议的力量般,耳畔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鼻间感受着他的气息,她的心竟也一点点地镇定下来。 “好些了……” 她虚软地将体重都托付给他,“只是……还有些累。” “那便再歇歇。” 伏尧回道。然后,便只安静地拥着她,仿佛洞悉了什么,没有追问,却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 而回神的她却有些不敢抬头,更不敢直视他。 她说过会等,却也生着他的气,想见,又不想见。 可当人真到了眼前,竟又全然无法硬起心肠推开他…… 阿尧,阿尧——你教我……该怎么面对你才好? 只盼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可君心,真似我心么? 忽然间,她只恨自己这份曾保护自己度过无数劫难的谨慎小心了,若她是……更放肆的人便好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他是她的,便当他是她的。 可似乎……曾几何时,也这般做过,却伤得浑身是血,万劫不复…… “来,将这个喝了。” 他将她搂至心房一侧,腾出一手摆弄旁边小桌上的补品,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着她,也不管她是否虚弱到需要这等照顾。 而她也没有拒绝,嘴角微扬带笑地,一勺一勺地,将那温热喝下。 他是紧张她的,她能感觉到。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她安心了,哪怕受了再多的委屈,这一刻也皆不想计较。 屋中只她与他二人,她不由得又有些感慨——自宫外那次别离后,她有多久没与他这般好好相处,好好说说话了? 明明只过了几天,却漫长得似一 整个世纪。 竟然……都有些感谢那场昏迷了。 顿时,心猛地一揪,在雾霜宫里看到的一切,再一次毫无掩饰地重现在眼前,逼得她无法沉浸在这场久违的温存里。 “华祚公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他再一次地递来匙羹时,她忽地问他。 他的手顿了一下,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而她突然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啊……对不起,阿尧,我忘记你不记得了……” 她也听说了,华祚公主遇刺后,他曾陷入三年疯癫,醒来后,却将这位王妹所有的事都不记得了…… 伏尧不吭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是我不好……提你伤心事。你和她感情一定很深,不然不会这么痛苦……只恨不得忘掉。” “那你呢?最痛苦的时候,便会选择遗忘么?” 她喃喃反省时,竟听得他乍然***的反问,不由得一呆。 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瞳,仿佛那一瞬间,有一种无法压制的悲恸漫天而来将她吞没。 “我……” 她费了很大气力才回过神来,然后,摇摇头,“不会。” “发生了,即是发生了,无论多苦痛的过去,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会放弃的。” 而伏尧听得这话,反而愣了愣,“……是么。” 可随即,她似又想起了什么,苦笑着又补了一句。 “可如果……连我也选择了忘记,那一定是……被折磨得……连死也无法解脱的痛吧。” 话音落下,她自己也失神了。 连死也无法解脱的痛……那会是什么样子? 她并没有经历过。即便连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她也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可如果……是伏尧离开了她呢? 心一下子便揪痛难忍,她急忙打住这般消极的设想,抬头看向伏尧,却发现他竟似木雕般呆滞在那里,眸海里虽倒映着她的影子,却已全无光采。 “……阿尧?” 她担心地唤他,“可是我……说错什么了?” 而他望着她,沉默着,片晌,才唇角颤颤,一笑,“不……说得很对。” 然后,他又继续开始喂她喝汤,可她分明感觉到,他扬起的手臂,比方才,沉多了。 一定是想起了王妹的事在难过吧…… 她有些后悔,不该来问他的。她只是太想知道……太想知道……那名夭折的华祚公主,究竟与她的母亲有没有关系。 那玲珑锁里藏着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方小小的滑翔翼模型,尽管年岁已久,仍辨得出其手艺之精巧,而形状,则与母亲教她的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改良后的部分。 可最让她惊愕的,是竟在那机身不显眼的地方上,刻着她母亲惯用的落款…… 无怪乎,那时伏尧会那般迫切地追问她滑翔翼传承的事,可是他从前便见过了? 难道,她的母亲……真的在她来到之前便已先来过这个世界?若非如此,那雾霜宫一切的布置与风格,又怎会都这般巧,尽数遵循着她母亲的喜好? 华祚公主……会是她的母亲么? 会与她一般,因为某个因缘巧合,附身在了那名公主身上,然后,又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折返回了原本的世界? 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证据…… 而更让她忐忑的是……说不定,她那位神秘的父亲,便正在这个世界,也许……还正好好地活着? 听闻,与华祚生前关系最好的便是当年的伏尧了,她想着他该是最了解那女子的人,所以才来问他的。 可如今却惹得他这般痛,让她好生内疚……是她错,该换个人的。 “阿尧……有件事,你可以帮我么?” 她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开口,“你可不可以……安排我与花大 人见一面?” 他之前便很不喜她与花鎏来往,可那时毕竟是误会她对花鎏别有居心,如今他们已共同经历过这般多事,他该明白她对他的一往情深的。 可不想,伏尧的面色马上便凝住了。 “不准。” 斩钉截铁,不留半点余地。 她被噎得怔住,一会儿,才笑着轻捶他的胸口,“好啦,不要吃干醋啦,我只是有些事想问问他罢了。” “为何不来问我?” 他依然蹙着眉,明明神色平静,却分明是一副不满的样子,“你可是觉得,这天下有他花鎏晓得,寡人却被蒙在鼓里的事?” 而她只觉得他这般模样,像极了争宠的小孩子,禁不住笑得更欢了。 好吧,既然是他喊她问,那便不要怪她哟。 “那好……我问你哦。” “十年前,华祚公主在世的时候,可喜欢过什么人没有?” 第十四阕候,雨纷纷,落花时节不逢君09(刺) “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人默了片刻,才回了一句。 “只是……鲺” 而有人也被反问得一顿,讪讪笑道,“……有些好奇罢了。囡” 她总不能毫无预警地告诉眼前人,他的胞妹极可能是她的生母吧? 即使,那只是一段“曾经”。 “那便收起你的好奇。” 伏尧淡淡道,“知道太多,未必是件幸福事。” 可她怎么能不关心? 她心里有些气急——这个无赖,又是他喊她来问的,偏偏又不肯告诉她,她知道华祚是他心里的刺,可是,若那时候性格突变的华祚真是她的母亲附身而来,她又怎么可以沉得住气不闻不问? “那我知道了。” 她憋着一口气,想着法儿套他的话,“她喜欢的定是花大人对么?我听说那时候你们仨常在一起耍闹,感情都是很好的,后来先王下旨赐婚,公主也一口答应了,眉头都没皱一下呢。” 谁料伏尧的面一下便沉了下来,她从未见过他这般可怕的面色,无以形容的可怕……原本憋着的一口气顿时便蔫了下去,有些局促不安地抿住唇,连道歉的话也不知道说了。 “我没生气。” 见她如只受惊的小兔子般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吓着她了,露出有些无奈的笑,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可你要乖一些。” “我怎么不乖了……” 她噘着嘴嘟哝道,然而见得他的笑,又暗暗松了口气。 喜欢一个人,怎么就是这么毫无章法的喜怒无常呢,前一秒心中还乌云满天狂风骤雨压抑得快要窒息,下一秒见得他的一笑登时便云开雨霁艳阳一片光华灿烂。 “乖的话,就再躺一会儿,你的身子,还虚得很呢。” 他松开她,让她继续舒舒服服地躺平,“朝中还有些事,我让锦衣留下代陪你好么?她虽看着冷漠不近人情,却是连命也愿意交给我的乖孩子,一定也会对你很好的。” 而她没有吭声,脑海中浮现出锦衣那头乌白的发,以及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瞳。 据闻,华祚公主遇刺后,羲王子伏尧陷入三年疯癫,于乱世中颠沛流离,可几年后再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却又奇迹般地已然恢复清醒,以无以伦比的丰姿神秀投入平乱之战,惊艳四国之疆。 可人要得到什么,怎么可能……不需付出代价? “阿尧。” 在他起身之时,她抓住了他的手,肌肤相亲时,手心也染上了他的冰凉。 可她浑不在意,只是毫无避讳地注视着他赭玉般的眸子,那里面有一些东西,凝结得跟浓墨一般,从未散开过。 “我说过的……” 她的声音淡淡的,柔柔的,却掷地有声,坚定如铁,“我会等你,愿意与我一起承担的那天。” 一如上次般,伏尧身子顿住了。 然而这次,他却转头,朝她温文一笑,“没有那个必要。” 她在他身边,触手可及,这样就很好了…… 可显然她是误会了,一瞬间面上露出了受伤的神色,在他愣神一刻,又咬唇低下了头。 这可怎么是好?堂堂一国之君,四国万民景仰的战神,却是个不擅表情传意的人。 可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情有多深,心会知晓,说不出的,做得多些便好。 然而偏偏是在他想要多做些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恭敬的叩门声,以及—— “陛下,王后娘娘来了。” 于是所有的鸟语花香柔情蜜意都凝结在了预备的那一刻,探出的手滞在半空…… 再然后,男子一笑,面上便回复了平素那般和煦的颜色,“真是的,又是一个不听话的来了。” “陛下又在说谁的坏话呢?” 伴随着推门声,另一名风华绝代的女子便这般嗔笑着推门而入。 她的气色似乎比上次还要差了,清瘦的身子皆被遮盖 在厚厚大氅之下,一头与锦衣同样乌白的长发便这般随意地披在脑后,生生一个苦守深闺娇柔体弱的小妻子,又哪有半点上次在凤栖宫那般凌厉如刀咄咄逼人的气场? 瞧,这面上虽然挂着笑意,眼里的幽怨却掩也掩不住,仿佛是逮住了背着自己出去偷香的丈夫,明明埋怨,又舍不得真的嗔怪,爱怨交织,惹人生怜。 倒真是……两般样子呵? 兮予已然坐起,在床头冷冷地看着来人这般模样,初见这女子时的种种惊险又浮现眼前,不由得心中冷笑,果真她与她是不一样的。 她也有自己的小女儿情态,也会对着那人撒娇或撒泼,可这般楚楚堪怜半带幽怨的模样,她真的做不出。 无怪乎这么多年了,能让那人冷落后宫三千独宠系一身,堂堂一国之母,又怎会没点手段,又怎能没点手段? 可男人们……就爱这套么? 她心有些发寒,尤其看着方才还对自己温言细语的人,这一刻已然笑着迎上,将女子身前敞开的大氅,如呵护瓷器般小心翼翼拉拢。 “可不就在说你么?” 伏尧面上笑容温煦,目中掩不住对爱妻的怜惜,“都让你好好待在凤栖宫里不准出来了,看,你就是不肯听我说的。” “可是……阿尧,我想你了。” 薄萃露出些羞窘的神色,咬唇低低道,又伸出拳在他胸前轻轻一敲,“……就来看你一眼。” “好了……现在见到了,那臣妾便回去了。” 说这句时,似乎底气又回来了,声量大了些,薄萃转身便朝外走,然而,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一扭头朝床上看来。 “抱歉了……千翎公主,上次陛下昏迷不醒,本宫心急如焚,所以才对你们那般刻薄,冤枉了你。” “不过,羲汧本是仇敌,本宫对汧国人并无好感,也不打算就此向你示好。既然陛下留你在这后宫,便希望你牢记自己的身份,莫要再做出对我大羲国有损的事来,否则,本宫绝不手软!” 最后一句,铿锵有声,美人面上的娇妻姿态全然不见,眼前的,又是那一位母仪天下不怒自威的羲王后了。 “好了,她还是病人,你也是病人,此时较真做什么?” 伏尧哈哈大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是我不好,冷落了我最乖最听话的萃儿,好好好,我这便赔罪亲自送你回宫陪伴可好?” 薄萃撅撅嘴,伸手在他鼻尖一刮,“这可是你说的。” 却登时便笑了出来,带着一丝被宠溺的幸福,然后,便再看也不看床上人一眼,在君王的护送下离去了。 随着那门的再度关合,房间的所有温暖仿佛也被这女子带走了……若不是还有一名女童般的橘色身影在,这房间……简直清冷得可怕。 可即使不曾食言,换了身边最信任的人代陪,又如何? 床被很松软,用的最上好的羽绒与棉絮,此刻却被一双纤手紧攥得不留一丝空隙。 那时,薄萃的声音很低,可偏偏传到她耳中清清楚楚。 阿尧,阿尧…… 她以为,阿尧这个名字,只有她才会这般亲昵地唤着他的…… 她也以为,只有面对她的时候,那人才会放下那高高在上的君主身份,不再自称寡人的。 她好天真。 他有政事,陪不了他,可这女子一来,却什么都能丢下,亲自陪伴回宫。 他对那女子说的,那些宠溺亲热的话,她一句也没从他口中捞着过。 她怎么会……那般傻,竟就相信她对他来说,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但是独一无二的呢? 他心里还装着另一名女子,她又怎会是……独一无二的呢? “若这便受不住,你今后更受不了。” 忽地想起那时山野篝火边,他淡淡看着她说的话,如今想来,竟如此有理。 她懂的……她都懂的,她只是…… “……唔?” 见她忽地掀被便要起身,留守房中一直沉默寡言的锦衣立马上前来拦 住了她。 果真是……很乖的孩子……他吩咐什么,便做什么。 不像她,一点都不听话,就像现在这样。 “锦衣,我胸很闷,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题外话---这可怎么是好?堂堂一国之君,四国万民景仰的战神,却是个不擅表情传意的人。 第十四阕候,雨纷纷,落花时节不逢君10(佯) 锦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觅来件厚实的貂绒斗篷,又为她披上。 二人出门后,作为贴身侍女跟护卫,翡冷与层寂一干人也自然跟在后面,只是兮予此时心事沉沉,身后跟了什么人,多少人,她已无心思计较。 似乎因荣升太子陪读的缘故,禁令已被解除,当她穿过虞美人花海,欲要渐行渐远时,也不再有人窜上来拦她。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可以去哪里,该去哪里,才不会尴尬地遇上那二人,不必看着深爱的人对别人柔情蜜意,不必胸口如剜心一般地痛髹? 忽地想起那片禁地,那棵仿佛被雷劈过宛如黑炭的古树,还有那方曾让她产生幻觉的无字碑……忽然好想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 可当她差翡冷带路时,却见小丫头露出为难的神色。 “那是禁地……没有陛下准许,去了要受罚的。蠹” “那我只在附近看一眼,他要罚便罚好了。” 兮予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可见翡冷依然畏缩,却猛地反应过来,苦笑了笑,打消了念头。 是,她怎忘了,她可以不计较,伏尧却不会放过她身边这些人。 那个人,可不是什么真和气的主。 登时便心灰意冷,哪都不想去了——对她来说,这宫里去往何处都是囚笼,区别只在大小罢了,不如便回到那人恩赐的金丝笼里,至少这般冷的天,有盆炭火在旁,手脚还能暖和些。 一行人便又打道回府,可没想到待离夕虞宫不远处,竟发现已有另外一群人在外等候多时。 为首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华美厚实的袍子,双手环胸地一边跺脚,一边目光不时朝远方眺望,似等待着什么,极不耐烦,却又舍不得走的样子。 而见得她出现在视野,那人顿时双眸一亮,想要迎上前来,又硬生生刹住脚步,挑了眉,面上显得更加不耐烦了。 只是想佯装不在意又偏偏演技生硬,企图掩盖的心思全然被躁动的心出卖,她刚只走到声音勉强传到的位置,那人便已按捺不住喝了出声,“喂——本殿下好心前来探病,你这女人怎么敢擅自出门,让本殿下在这干吃冷风!” 噗…… 兮予本来心情低落,见瞬这般既雀跃又极力按捺装模作样的姿态,禁不住笑出了声。 可偏生眼前人是受不得半点奚落的,见她这般一笑,顿时便脸色一沉,冷冷道,“……有什么好笑的。” 他本眉目间便与伏尧有几分相似,这般冷下脸来,竟是更像了,兮予笑容凝在面上,先前情状仿佛又卷土重来,一颗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你来探我,我很开心,所以笑了。” 她轻轻说道,却再没了方才扑哧一笑的轻松,只是安静地路过他,“外面风大,殿下可要随我进来坐坐?” 被她这般不卑不亢不咸不淡地回答,瞬的火气立时便被堵了回去,本是想再说几句挣回颜面,可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竟心里也莫名地沉重起来。 “你……还很不舒服吗?” 到了屋里,上了热茶,二人各坐一侧,见得佳人秀眉微蹙神色憔悴,瞬纠结了许久,还是将语气悄悄地放柔了。 “没什么大碍,多休息下就好了。” 这话倒也不是客套,虽说那时在雾霜宫不省人事,却也只是受了一时刺激,药据说是鬼医弟子开的,怎么都够应付,更何况千翎这副身体顽强得很,穿心都死不了,这又算什么。 至于心里的伤……又是说出来,养养便能好的么? “那便好。” 瞬稍稍松了口气,“本来明日你便要陪本殿去上课的,但看你这病怏怏的,还是推迟段时间吧。” 说罢一招手,便有二人抬了个沉甸甸的宝箱进来,“这些都是好东西,父王赏的,别人供的,积了一堆。可本殿身强体壮也用不着,放着也占地方,就都赏你了。好好养全了再来陪本殿,本殿可不想到时还要反过来照顾你这病人。” “不必了。” 却见兮予摇了摇头,“东西带回去吧,千翎明日便陪殿下一并前往书院,定不会给殿下输了颜面。” 瞬吃了一惊,“你……你别逞强。” “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什么吗?” 美人勾唇,露出那时一般的淡然微笑,“我只问你,是要信我,还是不信呢?” …… 朝扬苑,乃是羲王宫里一所清净之所,这里没有后宫纷争,也不见政事噪杂,有的,只是书声琅琅,学子莘莘。 只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即便民间书院也难少攀比之心,而这设立于一国至尊宝地的书院,以聚举国之力的师资,培养着日后将在一国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又岂会真的平静? 只不过,今日的朝扬苑却是有了新的热闹,开课之前,众学子便已在席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原因很简单,不仅为恶名昭彰的逃课大王今日将要中规中矩地来上一整天课,还为他将要带来的那名陪读。 其实为了更有助于良苗们的成长,书院是允许带陪读的。有的陪读便是保镖,负责保护小主子安全,有的则是玩伴,免得主子孤身入宫寂寞无聊,更有的像是贴身管家,替小主子打理好一切他懒得自己做的事,当然,功课除外。 此外,自然也有实力非凡的陪读,以重金相聘,见识学问与书院的先生们也可一较高下,因此有时陪读实力也间接暗示学子背后实力,让部分人在此处暗地较劲——不过至于最终派的哪种,甚至派或不派,就看各家喜好风格了。 而瞬则属于不带陪读又不爱念书的那一类,即便迫于压力来听课了,也总是自己孤僻傲慢地坐在角落,有没有听,又听了多少,谁也不知道。 总之被提问了也是不会答的,几次弄得授课先生万分尴尬,后来也不太愿意点他让自己难堪——毕竟,未来这整个王宫,乃至整个元羲,都是这孩子的,谁又真的有底气卯上他? 即便真有正直无畏者怒火冲天地前去禀告伏尧,这位温和有礼的羲王也每每都会面露惭色,主动为这任性的子嗣道歉,也亲口承诺必要好好教训让其痛改前非,可也不知后续究竟如何进行,那混世魔王即便因此收敛了一番,过了段时间依然回归原状。 而众人偏偏都对伏尧这位挽救大羲于水火的王崇敬无比,每次告状都见如此尊贵之人诚恳躬身道歉也深感不安,又不见瞬因此洗心革面,如此反复,久而久之,便心灰意冷,连告状也少去了。 世人便有传,因羲王当初疯癫三年,王后为了寻他吃尽苦头损了身体,连带年幼的太子也遭了罪,羲王有愧在心,所以才不肯太过逼迫。 只是,如今这羲王宫里并未存在别的王储,羲王又独宠王后一人,而准国君且不论生理上的残疾毫无威严可言,单就如今这学业荒废的模样,委实让人堪忧。 莫非?——从动`乱中存活好不容易复苏并逐渐强盛的大羲国,便要毁在这下一代羲王手里了么? 心知厉害的先生们每每想到这一层,便对这位多次懈怠课业的王储更看不顺眼,却又不敢真的给以脸色,只能将其视为空气,不听课也好,各种借口逃课也好,跟他们都没关系。 所以今日虽听说这位储君打算乖乖地听一天课,还破天荒地带了陪读,可众人也只觉得不过一时新鲜罢了,很快这太子便会故态复萌放浪形骸的。 他们有兴趣的,倒是那一名陪读。若只是位敌国公主便罢了,少不了趁机仇视羞辱一番,可听闻了那日城墙上的一幕后,同为学者,他们对那能飞上天的大风筝都相当好奇,对这能凭一人之力制造如此神器的女子便更加好奇了。 这般的心理,自然也存在众多学子及陪读的的心中,甚至还有以实力被聘心高气傲的人,暗地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以同是陪读的身份好好较量一番。 是以当瞬带着一名绯衣女子大大方方地走进书室里时,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题外话---关于2016年的更新~请看评论区置顶公告哈~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01(衅) 这绝对不是他们见过的最美貌的女子,四国第一美人——蒙国公主鸢珠犹在这羲王宫里时,多少人慕名而来,踏破宫门只为睹佳人一眼,而后便被那无与伦比的艳丽惊得呆若木鸡,神魂颠倒,永世难忘蠹。 可有时,一位女子让人觉得惊艳尘世,芳华绝代,却并不非得靠惊为天人的五官与身姿。 便如眼前这位,一身红衣耀眼,将病后略显苍白的俏颜反衬得愈发鲜明,原本清丽脱俗的五官,与这张扬的颜色两相辉映,竟生出十分魅惑,让人想起那迎风怒放的虞美人,分明是单薄的花瓣与纤细的枝茎,却红得如此妩媚而热烈,目空一切。 可更慑人魂魄的,却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明明眼神如此平静而淡然,彷如由灵魂深处溢出的灵气,竟逼得无人堪与其对视。 对女子们的美丽,可以惊讶,可以欣赏,可以回味,然而眼前人自然流露的气息,却让他们从心底感觉到一种……是的,敬畏。 更奇异的是,有一些在宫中待上过年头的人,此时脑海中竟忍不住浮现另一道火红的身影——似乎,十年前,也有一名女子曾让人感到如此的震慑来着髹? 可没有人敢吭声,甚至私自讨论,他们都很清楚,这两名女子势如水火的关系,没有人敢擅自将二人相提并论。 更何况,两名女子,一名明艳如火,一名清丽如霜,从容貌到身形无一点相似,让人感到这般熟悉的感觉也真是……匪夷所思。 唯有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隔着一方竹帘,有一双睿智而深沉的眼望着这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神色复杂,似喜,也似悲。 “坐这儿吧。” 最先打破沉寂的却是瞬。老实讲,对于这一干人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身边女子这件事,他心情十分地不愉悦。他也不太了然这是种什么心情,只在心底有种强烈的烦躁感,恨不得用块大绸子将旁边人整个都裹起来遮得严严实实才好。 可如果这样的话,兮予一定要揍他的。病怏怏的她让他有些心疼,不想让她不开心。 所以他只能冷冷地回瞪了在场所有人一眼,然后扯着兮予的袖子,在最角落处坐下,并偷偷挺直了身子,想把身后的佳人多挡住一点——虽然以他宛如四岁孩童的身形来说,这实在有点无济于事。 而今日珈禾也在,在元羲,王室女子也享有读书的权利,何况还是当今羲王最宠爱的郡主,自然能在这至高学府里占有一席之地。 此时她便坐在瞬旁边的位置上,旁边便是一向形影不离的侍卫闻川,只是瞬自打进门后,便对她瞧都不瞧上一眼,珈禾估摸他还在生上次的气,心中有些虚软,也不敢主动去示好自讨没趣。 然而见得瞬对于兮予如此袒护紧张的模样,心中却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 她自然也是很喜欢这位美人姐姐的,只是……只是……这两件事不一样啦! 而旁边闻川则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少女心思又如何不知,然而素来沉默寡言的他也只是多看了瞬与那女子一眼,依然选择了沉默。 于是,此时小小一个讲堂里,座上人竟是各怀心思,情态百出,然而引起这轰动的主角今日却有些异样,一直沉默不语。 一向敏锐的她,对于众人复杂而微妙的心思仿佛都毫无察觉,只安静地坐在一旁,对于那些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也只十分从容地,甚至有些冷淡地一笑。 好在众人的围观倒也持续不了多久,很快,第一位上课的先生便出现在了授课席上。 年纪介于而立之上,不惑之下,一身朴素布衣,面容瘦削,五官端正,似乎除了颧骨高耸,目光格外有神外,眼前这位前来教授算术名为齐栾的先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不巧,他还真有些特别,在对未来大羲命运忧心忡忡对未来储君咬牙切齿的一群先生里,齐栾便是对此最耿耿于怀的一位。 较劲的次数最多,告状的次数最多,失望的次数也最多,别人对于瞬的存在都努力视为空气,而齐栾则是一见了这名纨绔子弟便要眼里冒火。 听说——今日这混世魔王要来上一天课?还带了陪读?还是那个能做大风筝上天的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敌国妖女? 可巧了,齐栾不吃这套。 正如一是一,二是二,半点含糊不得的算术一般,齐栾是擅于计算却也循规蹈矩的人,凡事都讲道理依据,即便周遭将那日城墙上的事传得天花乱坠,他不曾亲眼目睹,便不肯信眼前这名弱女子真有这般大的能耐。 当然,见到佳人的一瞬齐栾也确实被惊了一下,然而成见在先,他倒也没有如何失态,很快便开始了今日的授课。可一边口若悬河,齐栾心里却是另有盘算。 不久,讲授结束,到了测验环节。 可虽说是测验,出题发给学子们做,陪读却也是可以参与其中的。 这时候,选择实力派陪读的人便可以扬眉吐气了,头疼的地方,便可由身边人将其中奥妙娓娓道来,愁眉苦脸顿可化作喜笑颜开。 当然,如果主子资质驽钝,朽木难雕,无论陪读如何谆谆教诲呕心沥血也无法领会,那么头疼的便会再多加一人了。 齐栾便趁此时闲暇,双手反剪背后,在学子中间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表面看来是在四处观察众人解题进展,实际上,他的注意力从来便没有离开某个角落。 今日的测验,也如往常一般,薄薄一张黄纸上,列了十道题。 可唯有齐栾清楚,这十题,并非一般难度。 最开始的,一般学子学得扎实的,也能随手解来,越往后,难度越高,即便是实力非凡的陪读恐怕也要耗上好些时间。 而至于最后的…… 齐栾一边暗自观察,一边唇角窃笑,他已经看见瞬在看清题目的一瞬间便皱起了眉头,神色精彩万分。 这全然是意料中的事,这位混世魔王平日里逃得最多的,便是他的算术课,除非课外自己另请高明偷偷恶补,否则绝无可能做得出这些题来。 于是目光便转向了旁边那袭红影,眼神里平静不再,终是涌出了几分挑衅。 能随手将身边材料切割重组,构建出那般大的一个风筝并载人飞行,在算术上绝对需要不凡的造诣。 那好,便出手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齐栾内心有些激动,尤其看见果不其然,没一会儿瞬便败下阵来,将一张空白的卷完全转移给了旁边佳人。 而这位陪读也没有露出半点异样,接过来,看了看,然后,笑了一笑。 随后,便掏出了一支炭笔——不错,不是毛笔,而是一支细细的木炭,尾端缠了布条,让手握处不至于被黑炭所污。 第一道题,第二道,第三道,竟然直接便写出了答案,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心算? 齐栾怔了一怔,随即却又化为释然——的确,能在那危急之时还能做出那等精妙物事的,没有强大的心算能力怎么行? 然后,到了第四题,女子才开始拿过一边供计算的草纸,开始写写画画什么,可这时间也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出了答案。 然后,便是第五题,第六题,甚至第七题……虽然每道题的计算时间耗费越来越长,可结果无一例外都被攻克。卷上干干净净不带一笔修改的答案,明明白白地宣告着女子风卷残云的效率。 齐栾的眼睛瞪大了,他很清楚那几题的难度,难以置信这女子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一一攻克。他原本旨在刁难,是以选的好几题,即便是他自己,也需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行。 一定是乱写的…… 他额头沁出了冷汗,心底却抱定这样的念头,拼命忍住不去凑近观看——镇定,冷静……一定是胡编乱造的,他这般想着安慰自己,以及甚至开始设想结束时要怎么前去好好嘲笑羞辱一番。 很快便到了最后三题,齐栾心中已满是嘲讽,嘴角冷笑难掩——他很清楚,这三题,这女子绝对做不来的。 可他没料到的是,本期待能看到这名敌国妖女埋头苦思在纸上写画百遍想破头也无法解决的苦闷表情,可兮予只是粗粗扫了那三题一眼,便干脆利落地放下了笔。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02(释) “……怎么了?” 齐栾呆住,可先好奇开口的反而是瞬。 他从见这位陪读干脆利落地把那些他根本不知从何下手的难题一路毫无阻滞地逐个破解便已是目瞪口呆,眼下看到兮予忽然停下来甚至一副放笔就此收手的样子,反而是吓了一跳髹。 难道说,这最后三题,真的连她也解决不了吗蠹? “没有做的必要。” 兮予笑笑,揉了揉已许久不曾如此活动的手臂,“他为了刁难我,宁肯连带打击这在场一群人,我成全他便是了。” 瞬一怔,可机警如他,很快便明悟了内里乾坤,随即冷笑一声,看向齐栾的目光复杂了许多。 “这些先生里,最不喜本殿的便是他了。” 瞬缓缓道,面上却透出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与阴鸷,“你无需担心,他想整治本王很久了,此人迂腐得很,对本殿收敌国公主为陪读之事,他定是着恼得很。” “也罢,本殿又不是没交过白卷,这次十题做了七题,已是很好了,谅他也没多话可说,只是得委屈你随着受些奚落了。” 可他这一说,兮予却是忍俊不禁了。 “拜托,别那么自恋。” 兮予笑道,抬头看向正朝这边沉面走来的齐栾,“他这次的目标,可真不是你。” 瞬本已做好御敌姿态,听得此言,不由得呆了一呆。 扭头看向佳人,却见佳人颜色温和,望向来人的眸里,挟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要知道,即便没有敌国公主这身份,姑娘我也本是很有存在感的人呢。” 瞬心中猛地一荡,怔怔地看着她,忽觉此时此刻,眼前女子灵气四溢,美得不可方物。 高傲孤冷如他,对鸢珠美貌无双天下第一这回事也无法有异议,一眼看去,的确眉眼如画,赏心悦目,可不见时,倒也不会如旁人般惦记于心,时时回想。 独独眼前女子,容貌清丽却非绝世,却竟是,让他前所未有地……心动。 是以,他一时坠入那情愫中,竟也没有别的精神去留意那神色复杂挟怪笑而来的授课先生,元羲储君这副痴儿模样,尽数落在齐栾目中,让那原本半阴半沉的面色愈发古怪起来。 竟……是为了美色么? 齐栾心中冷笑连连,他便知晓,一名十岁孩童如此执着要将敌国公主收在身边怎会有什么好事?他早听晓这汧国妖女在羲王心中不一般,如今,却连储君也要一并蛊惑? 当真好复国大计! 此念一起,他看向兮予的目光便更为轻蔑了,本来还想寒暄顺带讥讽几句,这下连话也不屑和对方说了。 直到他拾起了案上卷纸,看清那些娟秀小字后,目光方才一震,露出几分清明来。 这…… 怎…… 竟是……全对?! 若这七题纯属计算题还好,尚有取巧蒙混的可能,可偏偏论述证明部分却做不得假。 只见随着那流畅的黑色炭迹,笔者心中清晰无误的解题思路被一一列出,繁化简,迂作直,甚至有些环节……比他本人亲自解答还来得巧妙与简练,让他叹为观止,惊艳连连。 齐栾的手连带身体微微颤抖,最后,竟有些失态地当众仰起脸来,闭眼以强行保持镇定。 他实在……实在很想不顾青红皂白借机羞辱这妖女一番的,可他偏偏……却是正直得近乎迂腐的人。 他唯一信奉的便是道理,没道理的事……他做不来。 “你……很厉害。” 最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才睁开双眼,僵硬着表情看向那名原本在他看来如祸国妖孽般的女子,“在这算术一业上,齐某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他说话谨慎,丝毫不提别的方面,然而仅就事论事这点,却让兮予心里生出几分好感。 迂腐归迂腐,刁难归刁难,起码,这人不坏。 “先生过誉,我也只是占了点地利罢了。” 兮予微微一笑,最后半句却说在了心里。 所谓地利,自然是指来自她所处的时代。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只是学会了那些无数先人呕心沥血方凝聚出的结晶,以及学得比一般人多了些,熟了些,然后在恰当的时候用了些罢了。 “只是,齐某有一事不明。” 齐栾盯着面前这名女子,面上神情依然生硬别扭得很,显然他对此女算术上的造诣已认可,可却不打算认可这个人,“这最后三题,虽说齐某本人也无法破解,却尚可先奋力一搏,公主殿下造诣犹在齐某之上,为何却连笔也不动便直接放弃了呢?” “这个……” 却见女子略略蹙眉,随即叹口气,似有些无奈,“若我实话说出,先生莫要生气的好。” 齐栾眉心一跳,从那语气中读出了一些微妙的意味,似乎……有点像是……被视作孩童,被一名巨人俯视的感觉,让他十分地不愉快。 却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焦躁,“公主但说无妨。” “这第八、九题,我做得出,可先生……怕理解不了。” 佳人预感没错,这一句出口,齐栾便已脸色大变。方才那种被凌空俯瞰的感觉一拥而上,他仿佛忘记了方才的承诺,脸色转为铁青,咬牙间,言语也带了些冷冽,“哦?……看来公主是觉得齐某的实力,还远远无法与公主探讨更深层的问题了?” 果然…… 见得齐栾这副被激怒却强行忍耐的模样,兮予也只能暗暗叹口气。 之前那几题里,有些难归难,放到现代也不算轻松,可她对这些早有研究,破解起来驾轻就熟,让她费神的,反倒是如何用这时代已有的尚为粗糙的算术理论体系论述出来罢了。 所以到了这后面,她便无能为力了。齐栾分明是拿这时代的未解之题来刁难她,想看她苦闷纠结的窘迫状——可惜他却不晓得,她之所以干脆果断地放弃,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题本身并不算特别难,多费些时间就好,可要解开,势必要动用到现代庞大深厚的数学体系,其中涉及的各种理论与定理,且不说齐栾是否能理解,即便思维上能理解,也得先花费上好些时候才能让他完全明白这套体系才行。 简单粗暴来说,青椒肉丝是盘再简易不过的菜,可前提是得先有椒,有肉,有刀有锅有柴火油盐等等等等,如今便如同让她从几乎最源头做起,自己种菜,自己养猪,还得自己打铁自己砍柴自己榨油晒盐……想想就觉得头疼。 更重要的是,与一些故事的主角不同,她深信天地有道,尊重历史的轨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突然闯入改变这个时代发展的节奏。滑翔翼已是逼不得已,她并不愿意直接将先人的成果拿来成就自己,即便凭借那些东西甚至可以让她成为这个时代的“神”。 所以即便最后齐栾看向自己的目光已十分不善,仿佛将方才的钦佩一抹而尽,她也只能一笑了之,落落回道,“抱歉,你若不信,便当我做不出,是在虚张声势诓你便是了。” 齐栾一怔,被她这句反而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女子眼里的自信……不似作假,可连半句也不愿解释……顿时心火更甚——她还真当说出来他听不懂吗? 他终于难掩怒容,将那卷子毫不客气地在对方面前一抖,因方才七题生出的那点敬重,如今已全然转为被看轻后的恼怒。 “那这最后一题呢?最后一题也是即便你论证出来齐某人也无法领悟吗?!” 此时此刻,课堂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被吸引而来,不出齐栾所料,他们许多人都还卡在前四题上,是以听得这敌国公主竟已破解完七题后均是大吃一惊。那些原本还想找机会较量一番的人,此刻方发现自己与对方根本不在同一级别,惊得连话也不晓得说了。 尤其是,待听到后面二人对峙,这敌国公主竟坦然表示自己的论证方法是连齐栾也无法理解的,更是惊愕得不得了。 当然,在小部分人以愈发复杂的目光审视这名女子真假的同时,大部分的态度则与齐栾相仿——除开那些沉浸钻研不问世事的宗师级老怪物,齐栾的实力确已可代表这时代算术的一流造诣了,这女子却口出狂言,不愿展露只言片语,是想表示自己已是四国巅峰,甚至超越了这时代不成?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03(证) 然而,被齐栾如此不客气地质问着,被四围一圈人如此虎视眈眈地审视着,那道红影却也未露出半点怯色。 她只是,有些无奈地,说出了一句更惊人的话。 “这一题……不需证明。蠹” 宛若一石落水,刹那沉没后,反激出千层浪,众人包括齐栾在内,听到这句后先是一呆,随即露出了更加诧愕的神色。 “不需……证明?髹” 齐栾拉下脸来,心中却是噗通噗通直跳,方才犹在为这女子的故弄玄虚而怒火冲天,这一刻却仿佛整个人都精神一震——不是恼怒,也不是惊讶,而是……无法遏制的激动与雀跃,甚至还有些胆怯,仿佛一直苦恼纠结的问题,这一刻终于将有了解开的契机…… 这一句,师尊说过。可一向以道理为根据的他……理解不能。 如果是对的,怎么会无法证明? “这是公理。” 兮予有些无奈,顿了下又说,“噢,就是经由无数人实践检验过的事实,没有证明法子,也不需要证明。” 齐栾心中已是波澜跌宕,此刻却故意拉下脸来,沉声道,“笑话,这世上还有不能证明的事实吗?” “当然有。” 兮予挑了挑眉,心中有些好笑,她分明感觉出此人是存心刁难——那好,那便无礼对无礼,好好还击一番吧? “千翎不才,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听得这陡然岔入的一句,齐栾怔了怔,眸带狐疑道,“鄙人齐栾,不知……公主有何赐教?” “好,齐栾先生。” 兮予笑笑,又道,“请恕千翎无礼,不过——怎么证明您就是齐栾先生呢?” 齐栾一呆,在场其余人也是一呆,却又见女子起身,落落与齐栾平视,目中流露的犀利却宛如熠熠尖刀。 “也就是……要怎么证明您不是伪作一模一样的人来冒充的呢?”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大惊! 毕竟——此言可轻可重,王宫书院乃栽培国中栋梁之重地,冒充一事,往重了想,便是奸细,是叛国的大罪! 齐栾脸色极差,青红相交,拳心紧握,显是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 然而他却知晓此刻气势不能输,绝不可输给这位敌国公主,所以即便咬牙切齿火冒三丈,也只能强作镇定冷冷一笑,“公主这话……怕有些过了,不过既要较真,齐某便奉陪到底。” “齐某乃家中独子,身上有两处胎记,若是公主怀疑,齐某请来家中亲人亲自来验明正身便是。再担心些,滴血认亲也未尝不可。” “噢?这可巧了。” 兮予莞尔道,“千翎下一个问题便是——如何证明先生请来的亲人,便真是【齐栾先生】的亲人,不是您刻意安排冒充的呢?” “你——!” 齐栾终于拂袖大怒,然而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矛盾,如茧丝一般缠住他的手脚,让他无法在怒吼之后再做出任何举止。 不错,于情,他认为这女子纯属胡搅蛮缠,可于理……一向以理服人的他却又偏生清楚,这句话从逻辑上毫无破绽——若要以别人来证明自己,首先得证明别人的身份才行。 “何况,退一万步说,哪怕您请来的亲人为真,先生又可知晓借尸还魂一说?” 在他的沉默中,女子清朗的声音还在继续。然而这一次,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隐藏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滴血认亲又如何,不过证明您这副身躯真是属于【齐栾】的,可您体内的魂魄呢,它也是么?如果占据身体的同时,记忆也会随之依附,对质毫无意义,也许连你自己都被模糊了记忆,更又如何证明你——是你呢……” 到了最后,这声音却已低哑如同喃喃自语,像是说给齐栾,却又更像是说给自己。而角落竹帘后那双自始至终一直关注着她的眼睛,也同样露出了难以掩藏的哀伤。 “……鬼神之说,不可尽信。” 齐栾沉默了好久,划世之战的传说他自然是晓得的,这天地间,除了凡人,许是真有超脱俗世的存在的。 继而再次开口时,原本的怒火已全然散去,而又似明悟了什么般,面上多了一丝释然与坦荡,“罢了,是齐某输了,这天底下,确有无法证明的事实。” 兮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然而齐栾的话却不止于此,在众人的惊愕中,他平静看向眼前这名敌国女子,竟是拱手一拜,目光中原本的不屑早已淡去,此刻,皆换作另一番深意。 “公主……冰雪聪明,世间少见,只盼您在殿下身边,能谨守本分,好好引导我大羲储君,齐某……在此先行谢过。” 兮予蹙了蹙眉,再度一笑,“先生言重。” 她岂会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在别人看来,她这名敌国公主越有能耐,便越需戒备提防着,谨防异心。是以她从前皆是韬光养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只是,又有谁知晓她何其无辜……而偏偏,知晓她无辜的人,此刻,说不定又在陪伴着别的女子吧。 想到这层,方才的锐气顿时烟消云散,红衫耀眼,却也难掩疲色。 是以接下来的课,她几乎都是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坐在瞬的身边。而那些本也存有小心思的先生们,听得齐栾这事后,也都谨慎地收起了刁难的心,改为暗地观察。 然而她的无精打采,身边的大羲储君却是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忍耐到晌午休息,终是一咬牙,将她的衣袖一扯,“走,我们回去。” “回去?” 兮予还有些茫然,“一会儿用过午膳不是还有课么?” “不上了。” 瞬拧着眉道,见她泛白的脸心中更是暴躁,却又偏生不肯说是心疼她,便只摆出一副刁蛮状,“本殿头疼得很,呆不下去了。” 说罢,也不管兮予如何反应,扯着她便往外走。 旁人早已习惯了他的早退,是以连劝阻的话也没有,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二人离去,而后,堂上的气氛仿佛被突然解开了封印,起先是嗡嗡的议论声,随即愈演愈烈,几乎所有人都开始三五成群地讨论起今日的事来。 唯一没有掺合的只有珈禾,只是此时一张小脸的气色不比兮予好到哪去——她亲眼看到瞬是拉着女子的手离开的,她缠着瞬那么久,瞬可从来没有主动牵过她。 一双粉拳攥得生紧,她很想尾随过去,可她知道,这样只会更惹人讨厌罢了。 可她平时任性惯了,此刻一肚子气无处可泄,又见旁人竟还窃窃私语地说起了二人的闲话,几句入耳,更是火冒三丈,干脆开始搅局,谁讨论就闹腾谁。 然而众人均知晓她是当今羲王宠爱之人,也不敢如何顶撞,现场这般闲话便渐渐被压下去了。 只是,现场在口头上是暂时压下去了,方才那些事,却均已深深地刻在众人的心里,收敛得一时,又如何压制得一世? “你好些了么?” 此刻,当事的二人却浑然不晓得离开后的事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穿梭在花木之中,身后一干随从都被勒令保持在十丈之外,二人说了什么,都听不真切。 而这个时候,瞬仿佛才表现得似个十岁小孩一般,扬手朝兮予大笑,“还是外面清新,那书院闷得就跟笼子一样,本殿在那简直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兮予笑笑,却不回答。她也觉得坐那心闷得很,可原因……跟书院没关系。 可见她不说话,小储君却有些紧张了。 像是纠结了很久般,拳心握了又握,最后才猛地一攥,朝她定定看去,“喂,你要是也不喜欢那个地方,以后……就别陪本殿了。” “本来……本来陪读这事儿也没问过你意见,就向父王要了你来。” 本来还有踌躇的语气,越往后却反而越坚定了起来,瞬咬唇看着她道,“今天让你为难了吧,以后这种事……估计少不了,你要不喜……扛不住,本殿便让父王取消了就是了。”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04(逮) 说罢,又将小脸朝天一撅,摆出副狂霸炫酷拽的模样,“别以为本殿离了你不行,你若这般弱,本殿还得分神照顾你,岂不麻烦。逆” 然而这番义正言辞结束后,反倒是兮予呆了呆。 随即,便是忍俊不禁。 这小鬼头,内里心思她如何看不透?分明是想她陪着的,却又主动将人往外推…… 可这模样,倒是……有几分似某人呢。 “我哪有那般弱。茶” 她伸出手去,在瞬面上含笑一刮,“这不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支么,殿下就不能多给本陪读一次机会?” 听得这句,瞬顿时便是目光一亮,喜色难掩,可傲娇如他,偏生还要继续撅嘴,“……好吧,既然你如此诚恳相求,本殿便准你继续跟着吧。” 尾音未落,眸中已是无法掩饰的喜悦,抿紧了嘴,却藏不住心中的欢愉。 可这神态看在兮予眼里,却有别种微妙滋味。 要是……某人也如瞬这般好看穿便好了,那么无论他如何冷落她,她都是清楚他心里欢喜着她的,便不必如现在这般憋闷纠结,落落寡欢。 而她也当真是个痴儿,得不到大的,竟想着陪着小的也好。明明如此思念着想要见他,却只能从别人身上找他的影子……还是,他与别人的孩子。 一时间,更觉得心里落寞极了。 “走!下午不上课了,本殿带你去这王宫几处好玩的地方看看!” 瞬曳着她的衣袖往前,面上兴致勃勃,可兮予却有些意兴阑珊,只摇头道,“散心固然好,可你这般逃了,你父王母后不会不高兴么?” 瞬一下子便止了脚步,似想起什么般,眸光有些黯淡,“他们……不介意的。” “大概……觉得本殿资质也便这样了,强求也没用。” 喃喃说完这句,便仿佛硬生生将某种情绪压了下去,瞬继续扯着她的衣袖,笑嘻嘻道,“好了,别说这些扫兴话了,我们去玩,去玩就好。告诉你,这王宫里有些地方,可只有本殿才晓得呢!” 兮予便也不再劝阻,然而被这般拖着朝前走,心中却陷入沉思——她一向敏锐,从这简单几句里,竟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一国储君,未来天子,何等举足轻重的位置,怎会真的放由这般任性妄为? 羲王后姑且不论,以伏尧的睿智,高瞻远瞩如斯,怎会坐视不理? 莫非真如舆`论所说,因曾经的疯狂对羲王后心有愧疚,所以才连带对瞬如此放纵? 不…… 这不是他。 她所认识的那个人,深思熟虑,步步为营,心吞日月,袖纳乾坤,任一国储君如此肆意妄为不学无术,这般毁大羲根基的事,他是绝不会容忍的。 她紧咬下唇,百思不得其解,可忽然间,脑中乍然灵光一现! 莫非……伏尧属意的继承人,另有其人?! 这般念头一出,自己反是先被吓了一跳。 这怎么可能?当初七年内`乱,王子间勾心斗角,互相残杀,最后只剩伏尧厮杀而出,一统天下,登基为王。而梁王望宣性格软弱,固守一隅并未参战,是才得以保全性命,成为先王彰丕唯二剩下的骨血。这般的人,显然没有资格取代瞬成为储君人选。 至于王室新生一代,除瞬之外,望宣至今亦也唯有一女,不立瞬为下任羲王,难道还会选珈禾不成? 又莫非……伏尧在外另有别的子嗣?抑或是,待若干年后,羲王后不幸薨世,还会再择人孕育新的子嗣?可若是这般,对瞬为免又太残酷了些…… 想到这,竟连自己都觉得离谱了。 她本便心神不安,思及此处更觉愈发疲惫,不愿继续胡思乱想,便摇摇头,努力想将杂念抽离脑海。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么?” 这举动再度落入瞬眼中,小储君显然将这事看得很重,“是累了么?要不,我们去那边凉亭歇歇吧。” “嗯。” 兮予点头,并不推辞,她也觉得自己是有些疯魔了,什么荒诞的事都想得出来。 只是,此时的她还并未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触碰到了什么,许多真相,总是在人胡思乱想时降临的,只是往往都抓不住,敢想不敢信罢了。 “咦……花叔叔?” 不想,瞬方带着她走出几步,便惊讶地唤出声来。 她抬头一看,果真,前方那通往凉亭路上,葱郁花木簇拥处,正有一玉带锦袍男子驻足。 凤眸微垂,冠玉如面,手执折扇搭在另一手上,仿若沉思着什么,周身绣球花绚烂,映得满眼倾城绝色——可不就是花鎏么? 来得正好! 她端的便是精神一振,心中暗暗叫好——她本便有许多事想问他来着,奈何伏尧那个小鸡肚肠就是不准她去,如今花鎏自己送上门来,这可怪不得她了。 “花叔叔你……” 瞬亦是十分雀跃,平日里花鎏便对他极好,是这宫里为数不多他看得顺眼的人之一,如今见了,自然便十分欢快地要上前招呼。可不想身边女子竟比他还热情,一笑后便大步迎了上去,“花大人?” 这下可好,瞬的步子一下便停在了原地。 他原本便听闻这汧国公主与花鎏私交很好的,只是如今看着兮予主动笑吟吟地迎向花鎏,心中忽然便有几分不是滋味。 “……公主?” 见得兮予到来,花鎏显然也是吃了一惊,随即便露出笑容,主动迎了上来,然而待走近些了,端详兮予几眼,眉却又皱了起来,“怎地……公主这气色,似是不大好?” “没什么,走得有些累了罢了。” 兮予连忙摆手撇清,否则按花鎏一贯的作风,难保要再送来一堆好东西给她大补了。 “菇菇她好吗?可愿意……见我了?” 话到最后,实际有些勉强了,她心知那丫头一向高傲惯了,怎么这般轻易原谅她?只是……总归是得抱点希望问问的。 果不其然,花鎏只是微妙地笑了笑,“公主不必担心,莫姑娘在花某府上一切都好。” “那……便好。” 兮予苦笑,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何况,她心中还有件更为急迫的事想要与花鎏好好了解,犹豫了一下又道,“千翎……有些话想问询大人,不知,可否移步凉亭一叙?” “自是无妨。” 花鎏笑笑,十分有礼地朝凉亭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兮予本欲移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扭头看向身后的小鬼头,“殿下,抱歉……我有些私事想与花大人咨询,为免殿下久等,不如殿下先行回宫歇息,散心之事,改日再约如何?” 瞬半晌没有说话,可脸色却有些阴沉,最后,才冷哼一声,“随你。” 说罢,便仿佛毫不在意般转身离去,只是,每步落下时,小小的身子都有些硬邦邦的。 “殿下……似乎蛮钟意公主您的。” 待得瞬走远后,花鎏才笑着感叹出声,“公主真是有能耐,花某疼了殿下这般多年,才换得他能主动唤一句‘花叔叔’,公主不过见他几次,他便这么喜欢您了。” “大概……投缘吧?” 兮予也笑了笑,说实话,她也不晓得为何瞬突然便这般依恋她。 许是……她会做大风筝,又能解算术题为他长脸争气,令他觉得她是个有趣又有用的人吧? 而攀谈间,二人已来到凉亭中,一干随从们也均被勒令保持距离,而后,花鎏才正色看向兮予,“好了,公主有何想知晓的,只要是花某了解的,但问无妨。” 兮予点头,又犹豫了下,才道,“那么……便恕千翎无礼了。” “大人一直说,千翎与您的亡妻华祚公主十分相似,千翎也一直对此事十分好奇,不知……大人可否多与千翎说些她的过往呢?” “至于原因……千翎有难言之隐,还望大人莫要过问了。若是觉得不便回答,大人直接拒绝便好,千翎都明白的。” 挑明得如此直白坦率,让花鎏反而呆了一呆,而兮予也不再多话,只是暗暗攥紧了拳,微带忐忑地等待对方抉择。 她自然是可寻些借口旁敲侧击,可花鎏是何等精明之人,试探反倒会引发疑心,是以不如直截了当地摊牌,他愿意配合固然好,不愿意,她也只能再求别法。 她万分想知道……当年的华祚,究竟是不是她的生母?而她的生父,是否真的便在这个世界,又到底是谁? 时间在沉默中点点流逝,让人无比煎熬,好在最后,迟疑许久的花鎏终是苦涩一笑,“罢了,都是过去的事,公主对亡妻如此关切,便当分享回忆也好。” “抱歉……” 对于对方的应允,兮予松了口气,心里也泛起些愧疚。 她自然知晓花鎏对华祚的一往情深,回忆势必要引发些伤感,然而……她也只能对不住了。 “我听闻,公主您幼时便体弱多病,养在深宫,很少抛头露面,是这样吗?” 乍然被问到自己的事,兮予不由得一呆。 而后,便点点头,“不错……是这样。” 心中却有些忐忑,汧国双子的事她听闻过一些,可若花鎏往深处问,难保她不会露馅。 可幸好,花鎏仿佛也就随口一提,随即便转回了原本的话题,“所以说,真是很像呢。亡妻年幼之时,亦是刚出生不久,便被先王送往了荒远的寒寿之地,很少在王廷出现……” 兮予心中一动,禁不住问,“可是因其母霜姬分娩后不幸离世之事?” 她已听说,伏尧年幼时也是因生母幽姬产后身亡而被先王彰丕迁怒,从小倍受欺凌冷落,与华祚遭遇如此相似,无怪乎二人后来会走得那般近,大概……也有同病相怜的原因吧。 “不……” 不想花鎏眸光一沉,审视四围一圈后,才压低声音道,“公主有所不知,亡妻被流放一事,并无表面这般简单……” 兮予一惊,却听花鎏继续道,“同为生母产后身亡,为何当年的陛下被留在宫中,尚为女婴的公主却被送往那般偏僻之处,敕令永生不得回宫?” “莫非……因为男女有别?” 兮予皱眉道,古代一贯重男轻女她自然是晓得的,可随即便见花鎏摇头。 “不错,几乎当时所有人都是这般认为的,花某也曾是其中一员。甚至……还觉得先王有些过于冷酷,即便是无继承权的公主,也不必责罚得如此严重,永世不得再相见。” “然而直到花某与公主婚事定下之后,花某才偶然从先任宗主口中得知,此事并无那般简单。” 兮予讶然,“……此话怎讲?” 莫非……这背后还有什么天大的隐情不成? “公主可听闻过,天命王后一说?” 花鎏似漫不经心问道,却引得兮予心中一揪。 “嗯……听过的。” 那日远甫已说得清楚,三十年前的那个传说,如今已然应验,那名在大羲中心九月五日辰时诞生的女子,在王子中一眼相中的最不起眼的人,如今正是这大羲至高的王——天命天命,有时……不得不说,如此令人匪夷所思,却又不得不敬畏。 “可其实……当时拥有这般天命的女子,有两个。” 此话一出,兮予登时惊愕万分,“大人是指……天命王后,有两个?” “不,不是天命王后,而是天命之女。” 花鎏沉声道,“王后的天命只是选出未来的羲王罢了,可这另一名女子的天命,却是左右我大羲的国运。” 兮予怔住了,可聪慧如她,很快便明了个中关键,“花大人的意思是……另一名天命女子,便是……华祚?” “不错。” 花鎏点头道,“华祚出生之前,有云游高人亲至羲王宫向先王郑重进言,称王宫之内即将诞生一名天命之女,将左右我大羲的兴衰存亡,望先王除之以保平安。” “巧的是,当时先王最宠爱的霜姬正怀有身孕,而不久后,也恰好诞下一名女婴,应了高人这一预言。顿时,便有知晓这一隐秘的人向陛下进言,要求速速处死这女婴,以免影响了大羲国运。” 听到此处,兮予已是眉心紧锁,虽说天命之说让人敬畏,可这为了逆天改命便要擅自夺走一名无辜婴孩的性命,也太过残忍无情。 何况,这还是自己的骨肉,又如何能下得了手? 她抬头,见花鎏面色也有些阴沉,显然对这些人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处死自己亡妻之事十分介意,便又问,“那么,后来呢?“ “后来……多亏了公主生母,也便是霜姬娘娘以死相护。“ “产子之后元气大伤的她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便索性以性命相挟,临终逼迫先王发誓不得对小公主下手,让公主得以逃过一劫。“ “可代价便是,公主被遣送流放千里之外,永世不得回宫。与此同时,先王也勒令不许任何人再提及此事,那些笃信天命之说的人才终于消停下去。“ “原来如此……“ 兮予喃喃道,她一直觉得先王彰丕有些冷酷,可如今反思想来,此人……竟隐隐不似自己原本想象的那般无情。 否则,十余年后华祚擅自闯回宫中,彰丕便该继续将其遣返才对,而不是反将其视为至宝,宠极一时,更因华祚身亡之事大受刺激,最终郁郁而终。 而至于天命之女一说,如今回头看来,竟……也算应验? 华祚虽在婚礼之上被刺杀,可却继而引发彰丕身亡,以及随后的七年内`乱,再到如今羲王伏尧登基立业,进而亲征踏灭汧国一血前仇,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可谓因这名公主而起! 天命……有时竟灵验得如此可怕! “只是……十余年后,一直安静在远方长大的公主忽然在一场大病后性情大变,竟违背‘永世不得回宫’的敕令,单枪匹马跋涉千里闯回王宫觐见先王,却也真是最令人想不到的意外了。“ 花鎏补充道,然而说话时,那双凤眸却瞬也不瞬地落在佳人面上,仿佛想要寻觅出什么似的。 然而兮予却对此浑然不觉,听闻此事的她,此刻都已沉浸在一个更为骇人的猜测中。 那些跨越时空的故事里,灵魂附体往往发生在大劫之后,与华祚的性情大变如何吻合,难不成……便是在那时,她的母亲来到了这世界? 可若真如此,她的母亲也该在婚礼华祚身亡后再度回到了原本的世界,那么……她又是如何来的?她的生父……究竟是谁? 她忍不住想再深入询问这名传奇公主的感情问题,可是,眼前这位便正是华祚的驸马,如此询问,未免……太过无礼了吧? 毕竟按理来说,花鎏便该是华祚心属之人才对,否则以先王对华祚的宠爱,总不至会违背爱女心意强行赐婚才对。 可理归理,她又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她纠结半天,最后也没拿定个主意,可没想到,她这还正沉思呢,忽觉气氛有哪里不对,怎么觉得……今儿的风特别凉? 而等回神过来,抬头一看,凉亭之外,不远处,不知何时已杵了道淡淡白影。 一瞬间,心便揪起来了。 无须看清,只凭轮廓便已知晓是谁,甚至已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她心颤成这般境地,仿佛下一刻便要整个人都瘫倒一般,根本无从抵挡。 怎么办,明明什么都没做,竟会有一种……做错事被逮住的感觉…… “参见陛下。” 她这厢还脑中空白风中凌乱,却是花鎏最先出声,满面含笑地主动迎上,恭谨施礼,“陛下这是从凤栖宫过来的么,王后身子好些了么?” 听得这句,伏尧目光刷地扫了过去,淡淡瞥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你倒是都清楚得很。” 而后,便看向了凉亭里某处僵硬的身影,嗓音里温度无声无息地便降了下来。 “——过来。”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05(拥) 不过来。 她心中立马就是这般一句。 可想归想,却是没胆量说的,只是依然倔强地杵在原地茶。 她本来是心虚的,因为被他撞见她与花鎏一起,尽管本来并没有对不住他,可晓得他会生气,骨头便也软了——喜欢一个人,本来便是弱势的逆。 多亏了花鎏那一句,她满腔的忐忑不安登时化为冷笑。 他可以陪着他的好王后,她为何不能见花鎏? 她跟花鎏不过君子之交,可他呢,谁晓得他宠着护着那女子的时候说了多少情话?那些……他压根儿就不会讲给她听的情话! 于是……便如此对峙着,她不过去,有人便不是很有耐心了。 ……她怎忘记了他最擅长的便是用强? 当她的手腕被某人拽住,一把便扯到身边的时候,她才猛地回想起这点,整个人都傻了。 “自己走,还是扛?” 伏尧面上也不变色,一双赭眸,就这样清清冷冷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她,惊慌得有些像被逮住的兔崽儿。 与别的男人谈笑风生,却在他面前这般畏惧而不安? 这让他十分地……不爽。 “陛下——” 花鎏在旁不咸不淡道,“这般……传到凤栖宫,怕不好吧?” 他没有出手阻拦,即使那一刻的冲动只差一毫便要脱缰,可也幸好亏得毒草的辅助得以压制下来。 此刻——乱不得的。 “你倒是挺关心那边的。” 伏尧却笑了笑,竟索性双臂一撩,伴随着女子的惊呼声,那只原本还在挣扎的小红兔子便被服服帖帖地搭在了肩上,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 ——何况,她本便这般喜欢他,又怎舍得真的大力? “可惜了,那位也不是你该关心的女子。” 这一句说得平淡,却暗含深意,如钟鸣一般撞入人的耳廓,可肩上人登时心里轰隆一声,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而这一幕皆被花鎏收在眼底,是以他微微一笑,凤眸流露几分魅惑,“陛下警醒得是,微臣僭越,还请恕罪。那可是陛下您——的女人。” 伏尧双眸一眯,唇角勾出若有似无的弧度,便再不说话,拐了“猎物”便走。 他似乎来得很急,连一贯贴身的几人都不曾带,便这样闯了过来,又毫无风度地掳了一名女子便走,看得远处原本候着的一干随从们目瞪口呆——几时,他们温文尔雅的王有这般独行任性了? 唯有层寂最为冷静,在伏尧离开段距离后,才起身朝花鎏行礼告退,然后慢慢地带着夕虞宫一干随从跟随二人而去。 唯有花鎏依然留在原地,面色平静,可待层寂等人也走远后,才忽地一蹙眉头,哇一声吐出口黑血。 “大人!” 花银最先冲来扶着,面上心疼极了,“这次是否太久了些,这可怎么是好?” “无妨。” 花鎏笑道,尽管脚步已有些虚软,需手搭着这贴身小童,宗主气度却是一如既往,“如往常般送去侬儿那便好。” 他已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与花侬分享这次的收获——越是在意,越成软肋,她这话实在好用得很。 只是,脑海中却又再度浮现方才那道倩影。 今日……她竟又穿了红衫呢。 如从前一般,热烈得让他离不开视线,灼灼如虞美人般的红衫。 那疲乏亦难掩倔强的身影乍一入眼,他竟有些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十年前…… “……是。” 花银咬牙道,却忍不住怨毒地看了伏尧二人离去的方向一眼。 他不懂,明明表小姐好多了,为何主子却总对一名对自己毫无情意的女子念念不忘? …… “无话可说?” 一路上,某人“运货”的模样自然引来不少诧异目光,可当看清来人身份后,压根儿便没人敢多嘴,顶多待主子路过时战战兢兢地行个礼,便赶紧避难一般地离开了。 “……” 然而九五之尊这句问话却没引来任何反应,肩上人依然一声不吭,仿佛连挣扎都失去了***。 于是忽然间,伏尧便停了下来。 双臂一松,小红兔崽便如同货物一般从肩头滑下——她简直不敢相信他真就这样将她扔在地上,正慌乱地扭动身子想做个落地缓冲,不料纤腰被人一勾,随后一撩一个翻滚,再回神时,人已经被他横抱在怀了。 而更羞恼的是,出于条件反射,她双手甚至还在忙乱中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衫,如今看来,简直就像是她自己八爪鱼般主动贴上去似的…… 至于当事人这个混蛋,此刻竟还仿若很无辜般,好看的赭玉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刷地一声,她面上的热度便蔓延到了耳根。 ……无耻。 “还装聋作哑?” 见她倔强地咬住下唇回瞪他,他的眉慢慢地挑了起来,“与花太傅聊得那般开怀,到寡人这——就连话都不愿讲了?” “我只是偶然撞见他的。” 她被激怒了,一下便恢复了勇气,毫不客气地继续瞪他,“你不许我去找他,可没说过不许他偶遇我。” “偶遇?” 他刷地一下将她放下,原本温馨的美人抱立时转为了严峻的高低对峙。 此时二人正处在某个回廊拐角,于是他很自然地便将她逼去了角落,逼得她一路后退背心贴上了冰凉的墙,也依然没有止步的打算。 “你怎会这般好骗?” 仿佛惩罚般,他伸手捋起她鬓角秀发,骨节分明的手指便这样轻佻地缠绕玩耍起来,“你竟真的以为是……偶遇?” “不然还能怎样?!” 她更火了,她确确实实是偶然撞见花鎏的,他若不信,尽管去问瞬,去问那些随从啊!光天化日,一堆人证全有目共睹,怎么就可以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 ——等等。 忽然间,她猛地想到了什么,黑白分明的眸子一下便睁大了。 “看来,是有些明白了?” 指腹勾紧,他紧紧攥住她的秀发,也紧紧地攫住了她的眼,“他一直在等你,等你走向他。” 这一句直白如斯,语意浅如字面,又似深不可测。她心头忽地便涌上些不知是何的情绪,有些发寒,却又非畏惧,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种什么感受…… “今日早朝之后,他便一直留在宫里,想必你从书院出来的时候,便已有人去汇报他,你与瞬儿走出的每一步,都会迅速传到他的耳中,而他要做的,不过预测你们的去向,然后提前守在必经之路上罢了。” “他也真该庆幸瞬儿今日又逃了课,否则,他这一整日都会在等你的煎熬中度过。” 说到此处,伏尧语气已降至冰点,赭玉眸冷冷地攫住她所有的表情,仿佛要将她所有的心神也皆占为己有,“而你,却来与寡人说——‘偶遇’?” “我……” 她已经无法直视他的眼,只是有些哀伤地垂了眼去,“我不曾想得这般多……” 又也许……她是察觉到的,只是,不愿真的深想罢了。 她真的,不愿失去花鎏这样一位朋友的…… “花大人他,只是太将我……当做另一人了。” 她哑声道,心底觉得十分难过,“他总是说,我与华祚公主很像,所以……忍不住便想对我好一些。” “而我也早已强调过了……我不是她,不是的。” 然而,说到这一句时,心里竟揪得很疼,眼角莫名地……便有些奇怪的液体涌了出来。 可便是这一瞬间,她的身子被扯入了某个结实的怀抱,有人紧紧地拥着她,仿佛拥着一件失而复得的至宝。 “你不是她,不是的。” 伏尧的脸颊贴着她的秀发,低哑而沉和的声音如汩汩温泉一般,暖化着她颤栗的心,“你不是珑华,你也不会成为珑华……” “无论你是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你是你,是你便好……”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06(糖) “嗯……” 她点点头,也同样紧紧地回拥他,仿佛怕抓得松些便会分离似的,一双小手,倔强而固执地圈成环,在他圈住她的同时,也将他锁在自己的怀抱里。 天知道她有多害怕离开他,只这般拥着他,便已觉得拥有整个世界。倘若有一日,这怀抱被人夺走……这种事,她根本怕得连想都不敢去想搀。 她甚至,竟忽地冒出个连自己都觉得古怪至极的念头—悦— 倘若能永远这般地留在他身边,即便让她成为那珑华,也不是不可以的…… 可随即,便笑自己傻到痴了。 珑华是他的王妹,如果她真成了珑华,即便再亲密也无法逾越伦理的线……不是更痛苦么? 她这般傻乎乎地想着,自我嘲笑,却不想自己在他怀里,这声轻笑被原本便敏锐的他结实地听入了耳。 “你笑什么?” 他将她松开些距离,却依然圈在自己的控制范围里,有些严肃地凝视她,“你不是爱听这种话么,我说了,你却笑我。” “我……” 她顿时呆了,不知所措,心里有些甜,又有些好笑。 甜的是,他原是这般在乎她的,她心底耿耿于怀的,他竟真的察觉得到。 而好笑的是,他堂堂一国之君,如今却在她面前似个赌气的小孩儿般,敏感任性得不行,还得让她反过来哄哄。 结果,她还在绞尽脑汁寻思面前这个大傲娇要怎么组织语言好好肯定一番才能过关,不想某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便俯下身来。 至于要做什么……已不必说。 她整个人都沉醉在他温软的吻里,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却被柔情占满,连带整个身骨也软化了,若不是他环着她的腰,只怕连站也站不稳。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吻呢? 似乎……认识这么久了,他还从未这般吻过她,如此认真,仔细,温柔,绵软,长情地吻。 不带过往的霸道与掠夺,也不掺杂难以压抑的***,仿佛忘却了所有,抛开了身份,过往,所有肩负的,隐瞒的,承担的……都在这一刻放下,他只是纵情地吻着她,品尝着她的美好,仿佛要将她都化在他的温柔里,只是相恋,如此甜蜜。 而她原本还带着的那些敏感,惊疑,不安,困惑,都在这一吻中全部融化……小手贴上他结实的胸膛,那沉稳的心跳便如此清晰地传了过来,连带她的心跳也变得踏实安定。 无论曾有多少的误会与磨难,无论曾分离了多少次,试图放弃了多少次,这一刻,她融在了他的怀里,两颗心,仿若一体,彼此连通,无法分离。 如果时间这一刻停止就好了…… 她心中默默滑过这个念头,却随即又自己否决掉了。 不可以停,也不准停。 因为他们还有更美好的明天,未来他所有的路她都要紧紧相伴,也许依然会有不安,会有争执,会有冷战跟疏离,可永远都不会有谁真的离开谁。 也许……未来,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是的,孩子,忽然间,她竟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年纪尚轻的她,这一刻竟已憧憬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这样的他,与这样的她,二者结合为一,会献给这世界一个怎样的小祸害呢? 她好期待。 然而,无论人们盼望与否,时间不会停止,连减缓片刻也做不到,这一吻终是到了结束的时候。 只是经历过这场缠绵,现场气氛就大不一样了。 小红兔崽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锐气,此刻脸红扑扑地依偎在大灰狼,哦不,大白狼怀里,浑身绵软得还得靠依偎对方才站得稳。 又或者说,干脆就是直接撒起了娇,借势靠上去连自己站都懒得站了。 毕竟,某人可少有这种百般宠溺的时候,不好好利用彻底怎么行。 “总之,以后少与姓花的接触,记住了么?” 再开口,第一句便是交待提防情敌,看来某人依然对方才的事耿耿于怀呐。 “嗯……” 她鼻间哼出了绵糯的娇音,顺从又温柔,小女人味十足,心里却是觉得十分好笑,甜意更甚。 只是,她本是敏锐的,一颗心一旦安定下来,反而留意到了之前错过的细节。 “陛下这是从凤栖宫过来的么……” 花鎏这一句忽地滑过脑海,此时再一回想,登时便听出了几分别的意味。 乱猜?挑拨? 自然,可能性也是有的。 然而,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性…… 伏尧知晓花鎏在等她,对其在宫中的举动一清二楚,显然派了专门的眼线盯着,而花鎏……当然也可以! 即使,这是在羲王宫中,可是,以花鎏的心气,以他的手腕,他的势力……如何不行? 忽然便打了个冷颤,她一直被儿女私情所左右,沉浸纠结在那些心绪里,却忘记了……这里是王宫,这里是权力场,这里——更是战场! “怎么了?” 她这些微妙变化哪里逃得过某人的眼,不过身子微微一颤,伏尧便已拧起了眉,“又在乱想些什么?” “……” 她知晓瞒不过他,面色郁郁地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攥紧了他的衣襟,声细如蚊,“小心……花大人。” 然而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无比纠结。 她是真当花鎏可结交之士的,而花鎏也对她百般千般好,可如今她却为了爱人倒戈相向,心中沉重挣扎无以言喻。 而伏尧听了这话,却只是眸光微烁,随即化为淡淡笑意。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仿佛看出了她内心的纠结,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我与他,岂是这一日两日。” 他说得言简意赅,她却顿时幡然醒悟。 是的……睿智如他,敏锐如他,怎会看不出她所察觉的这些? 他早就知道,很早前就知道。 而花鎏挑衅的那句,也是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他在监视伏尧,他亦知道伏尧知晓此事,自然更知晓伏尧也在紧盯着他,否则怎会他一靠近自己便引得这一国之主迅速赶来? 他知道,他们都知道,却依然有恃无恐,表面相安无事,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他不点破,他不拆穿。 这——便是政治,是她一直清楚却也一直抗拒着的复杂存在。 显然,伏尧比她更善于此道,否则,又怎能从内`乱之中一枝独秀杀出生天,更不会在有花家这般庞大势力的掣肘下稳坐王位,让原本萧条的大羲得以休养生息,日益强盛,进而反吞汧国! 如此能干——如他所说,她真的一点都不需要为他操心的。 可是,她却因此涌出一股别样的心酸,除了心疼他,还想起了别的…… “可我听说……”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他清俊的脸,“十年前,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听到这句,伏尧沉默了,眉宇间露出些复杂的东西。 可随即,便是微微一笑。 “人是会变的。” “在你还没法改变这世界前,只好先改变自己了。” 他说得十分坦然,可她却知晓他这两句有多么不容易——她知道的,曾经的他,是多么地温和无害,与世无争。 “无论你选择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的。” 最后,她回了这般一句。 她并不是很擅长安慰人,只是脑中这般想了,也便就这般说了。都是她的心里话,她相信他能感觉到的。 “嗯。” 果然,伏尧笑了。 不比方才的淡淡微笑,这一次,他笑得很温暖。 长袖抬起,一手扶着她后脑勺,将她整个人都搂得贴紧了自己,仿佛搂着这世间至宝,“你在就好……” 然而,这最是温馨甜蜜赤诚相见的时候,他却也有许多话没有告诉她。 比如,即使十年前,他与花鎏也并不是很好的朋友。 他们维系的唯一原因,便只是那名明艳似火的少女罢了。 所以,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朋友呢? 他们,都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子呀…… “不过,今日花太傅倒也做了一件好事。” 忽然间,某人竟迸出了这般一句。 “……嗯?” 怀中人原本正沉浸在甜蜜之中,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句都整迷糊了——好事? “……提醒了还有样属于寡人的东西忘了取走。” 在小红兔子困惑的眼神中,某人补完后面半句,抬起她的手臂,俯身在某处吻了一下。 于是小红兔子一下子就温度猛彪成了烤兔子…… 因为那处不是别的,那是…… 守宫砂。 ---题外话---咳~为免你们下一章揍我,我先老实交代了。 吃了这么多糖,接下来是要开虐的节奏~ 大高`潮快来咯~我会努力加更滴(正经脸)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07(侍) 于是……当夜用过晚膳不久,夕虞宫前便来了人。 为首便是当今羲王宫头号女侍锦衣——沉默寡言的小女童,一头泛乌头发被风微微吹起,明明穿着明艳的橘色宫裙,周身气息却冷冽令人生畏。 然而此刻看着这突然驾到的一班人的夕虞宫主人却早已是哑口结舌,半天做不出来个回应来。 她知晓某人便是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却不晓得……这风雷竟来得这般迅猛不及掩耳偿。 她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然而在一干侍女的催促下,却也不得不涨红着一张脸上路,而目的地正是她并不算陌生的…… 露华宫——羲王宫首次伴王侍寝的处子所要前往沐浴净身之圣地。 可是,怎么突然就变成……侍寝了呢? 此时她对这个词有些耿耿于怀,她可与宫里某些女子不同,她要的是他的心,他的人,他的一生一世,而并不是……侍妾一般的身份。 然而这种纠结倒也只是其次,更让她全然无法保持镇定的是,从他说了那句话后,到现在奔赴露华宫的一路上,她的脑海中都会屡屡浮现那个山野小村某夜……的梦。 她是真觉得那是梦的,毕竟身体毫无症状,只是……那梦也未免太过真实了些。 只是回想,那肌肤相亲的温柔触感便仿佛重回唇上指间,让她连带身子也变得虚软燥热起来。 从前她还能一遍遍地告诫自己那是幻象,狠狠嘲笑自己的“欲求不满”,好让一颗躁动的心平静些,可眼下……这个幻象却很快便要变成现实。 这可……怎么……才能……冷静呀? “到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这漫长一段路的,待再被锦衣冷冷的声音唤醒时,抬眼已是露华宫台阶前。 目光穿过朱门投向内院,当初她尚潦倒时的一幕幕仿佛又浮现眼前,被欺凌,被羞辱,傲然反击,再到某人出现……尤其想起她还曾那般放肆地朝他泼水甚至诱惑他将他逼得失态时,终是不禁噗通一声笑出。 你说,缘分是多么匪夷所思?她当初见他的时候,可只想着要怎么远离这个危险人物呢。 忆起往事,她身子终于放松了些,可这精神一紧一松恍恍惚惚的,却终是令她吃了苦头。 只听闻砰一声,不慎踩上裙摆的她身形便是一倾,膝盖便结实地磕在了青石板沿上…… 痛痛…… 她瞬时便拧紧了五官,捂着腿坐地上疼得半天动弹不得。 “公主!” 翡冷此时也是随身跟着的,见这情形可吓得不轻,她方才伸手也没来得及扯住主子,此刻满脸内疚,慌慌张张地赶紧蹲下查看伤情。 这不,纱裙才掀了一点,右边膝盖上的青紫便已是怵目惊心了。 “快……快叫国医!” 翡冷紧张地大喊,却被人一把扯住了。 “我……没事。” 阻拦的正是兮予,只见她俏脸上明明还是痛苦的表情,却已经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一会儿温泉水泡泡便好。” “可是……” 翡冷担心地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心里一个激灵,仿佛想到了什么,立时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再看向兮予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微妙,“是奴婢莽撞了。” 而兮予却被她这目光看得心里有些发毛,聪慧如她,仔细一想,登时又涨得小脸通红。 她……是真觉得磕个淤青是小事,何况温泉水自带杀菌效果,可为什么一个两个全用十分暧昧的眼神瞅着她啊?她才没有那么饥不择食,生怕被这种事取消了今夜的侍寝才勉强忍着呢! “我……不是……” 她张嘴还想要解释几句,却已被翡冷径直朝里面推了,这死丫头,边推还嬉笑,“公主您不打紧便好,不过一会儿陛下见了,怕是要心疼死了。” 她……她才不是故意要留着给他看呢! 兮予又好气又好笑,却真的有些发愁起来,一会儿要怎么掩藏这事呢,他一向都觉得她笨手笨脚各种不省心,这下岂不是又给他提供有力证据了? 便这般百般滋味地临近了露华池,侍女为她除去外衫,正准备跟进随身伺候的时候,却被她红着脸将所有人都赶至了那座高大的红木屏风外。 保守如她,即便都是女孩子,也并不喜欢这般裸着身子被人看着的。 于是很快,这偌大的露华池便只剩得了她一人,金顶熠熠,纱幔重重,温泉水上方腾腾升起的白色水汽,柔柔晕开一片氤氲,飘渺宛若仙境。 而她踏着足下层层叠叠的玉白大理石雕花缓缓走向那热气腾腾的温池,只觉得心情大好。 她甚至坏心眼地在想,如果她索性就在这意犹未尽地泡上一个晚上,在羲清宫等待的某人会不会不耐烦地冲过来绑人呢? 似乎……这确实是他干得出的事。 因而,想归想,她也只能吐吐舌,便乖顺地走到了温暖清澈的池边。 她身上仅着最后一层单衣,此时置身水雾中,被打得有些湿润的薄布愈发服帖,将原本便玲珑有致的身材裹得更加诱人。 她倒并不注意这些,只如往常般伸手去解腰带,可不料,腰带刚扯开一些,余光竟瞥见纱幔之后正杵着道修长的身影。 她一声惊呼,急忙便将前襟捂紧,宛若一只受惊的雏雀,可很快,当她发现那身影眼熟得出奇时……登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了。 她倒真是……低估了他。 亏她还想着在这边耗久些,某人会在羲清宫里等得不耐烦呢,结果他可好,根本不按牌理出牌,直接就跑来这池子边蹲点了…… 登时,便想起上次他也是这般,静悄悄地躲在一旁偷看……这人就这么爱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吗? 该庆幸这次她发现得早,否则等除了衣,下了水……不又都给看光光了么? 咳,虽……虽说,迟早,或者说今晚就是得被看光的,可是……这不一样! 她又恼又羞,却更多是十分无奈,哎……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嘛! 然而就是在她脸颊发烫各种纠结的时候,伏尧却已经大大方方地从纱幔之后走出来了。 她登时没了脾气,默默将脸别到一边——她错了,什么偷窥?这人一向就是光明正大地正面强来的。 而这一瞥间,目光扫过他此时此刻的装扮,心里却咯噔一声,整个人更懵了…… 他……穿得……好像……也不是……很多。 难不成……是要鸳鸯浴吗…… 心头一万只小鹿的胡奔乱撞在这一瞬间到达顶峰,她大脑一片空白,已经慌乱得连逃跑都忘记了,只是傻乎乎地呆杵着,而趁她这六神无主的片刻,伏尧都已经走到她面前了。 一身单薄内衫同样被水雾氤氲得十分修身,勾勒出他修长清瘦却结实的好身材,平日这方面并不敏感的她此时只感觉快要窒息,连忙将眼神回避去了别处,可这又有什么用?——脸通红,耳滚烫,浑身躁动得一秒也无法消停。 还是酒后乱性好啊…… 她这时候竟又想起了那个香艳的梦,不由得感慨万分——那一夜竟还是她强扑他来着,而如今清醒的她,连直视他都不能…… 然而此刻她神游八方,却不知某人竟是意图鲜明——趁她还没回神,伏尧大手一揽将她横腰抱起,千百次的旧情重现,她坠入他的臂弯惊慌失措,又再次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颈子。 “也是蠢得没边了,一群人跟着也能摔着?” 他抱着她便去了一旁的软榻,安顿好人后又将她的裙摆掀起,瞅着那一大片的青紫,登时便板起了脸,十分严厉地鄙视,哦不,教育她。 “你……怎么知道?” 她张了张嘴,诧异万分,她并未见到任何人进入这露华池,他不该那般快听晓她摔倒的事啊。 “我是神。” 他没好气地回她,却不知从哪里找了块白色锦帕沾来些温泉水,埋头细细为她擦拭伤口。 鬼信呢…… 她撇撇嘴,七巧玲珑心一转,便已想明白。 若无人报信,他又比她早一步守在这的话,想必……是从她方才走路的样子推断的? 也是,羲王陛下双目如炬,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然而想到此处,心里却涌出丝丝甜意,他果真是着紧着她的。其实那股疼痛劲过后,她便并未如何在意膝盖的伤,只是走动时右腿用力微微轻些,可是,他依然看出来了。 “傻笑什么?” 见擦拭伤口时她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乐呵呵地笑,伏尧好看的眉便拧了起来,“傻成这般……我若不在,你要怎生是好?” “……” 这话简直是意味深长,听得她心头小鹿乱撞,却又有些愤愤不平,“没遇见你前,我不也自己好好地过了二十年么?” “那现在却这么笨?” 他一句话便将她噎了回去,她苦着张小脸想了半天,才想到了一个好说法。 “喂,你知道女娲造人的故事吗?” 乍然提起远古的传说,伏尧眉心蹙了一下,随后道,“……所以?” 而他这反应仿佛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她知晓这世界的传说与自己故土有些差异,此刻蒙对了,登时底气大增。 “知道就对了。” 她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女娲娘娘原本是在很认真地一个个捏小人的,可是后来她累了,觉得一个个捏效率太低了,所以就干脆将已经造好的人一分为二,将他们分散到五湖四海,而这被分开的一对人呢,就叫【对象】,而为了找到这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的过程呢,就叫【找对象】。” 伏尧听到此处,眉心微微跳动,似是听见了一件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事,不过——倒是并未开口打断。 “所以呢,如果天公愿意作美,当这一对人寻寻觅觅终于相遇的时候,就会惊喜地发现对方跟自己有很多的相似处,然而呢,又因为大家是在不同地方长大的,人的左右两半本来也有差异,所以也会发现很多不同或者是互补的地方。” “而在相遇前,大家都只有一半嘛,就都是一条腿走路过日子的,可在遇到另一半后,就合二为一融为一体了,过上了两条腿走路的幸福生活。你懂的,两条腿当然比一条腿要安乐。” “可问题就来了,当体会到两条腿走路的好处后,当另一半离开不在身边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一条腿走路是多么地不方便,多么容易磕磕绊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比以前笨的原因啦……啊不对,我哪笨了!” 她唠唠叨叨了一大堆,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是中了套,急忙想要挽回些颜面,却对上某人别有深意的微笑。 “三个字却能扩成这般大段的,寡人还是第一次见。” ……三个字? 她暗暗嘀咕他这句是什么意思,猛然醒悟后便再度涨红了脸,“少……少臭美,谁跟你表白了?” 虽然……这般一回想,这一段……是还挺肉麻的。 可是,事实又确实如此……原本要强又坚韧的她,在遇见他之后,便真的变成了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爱哭泣跟胡思乱想的……自己讨厌的那种女孩子了。 “是你让我变得这么脆弱的……” 她忽然觉得很委屈,一把伸手拥住他颈子紧紧箍住,“你要对我负责……” “好,负责,负责到底。” 他被勒得有些无奈,却仿佛哄小孩儿般宠溺回道,唯独声音里却带了些促狭,“干脆……整个人都给你好不好?” ……咦? 她呆了呆,总觉得他话里……别有深意? 结果下一刻,在她的惊呼声中,他翻身将她覆在身下,有力的臂弯宛如囚笼,长发如柳丝垂下,紧锁四方,让她无处可逃。 “你莫不是……忘了今夜是做什么的吧?“ 他五指撩起她一缕青丝,放在唇边细细地吻,赭玉眼眸却攫住她的双目,那如深海般的颜色仿佛带着无法抵御的魔力,让她意乱情迷忘却所有…… 那种危险的感觉又来了……一如初见时,不过惊鸿一瞥,潜意识里便已知晓自己要栽。 “色……色鬼,我……我还伤着呢!” 她身子早就虚软无力,心也已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只是固执地,小小声地,实在没有什么底气地,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好啊,你说不要,我就放开你。” “…………” 纠结……辗转……然后又问,“唔……可是……不是说……要先沐浴净身的么?” “所以,你是想换个地方去水里吗?挺好的,我不介意。” “…………………………………………” 好吧,看来是真栽了。 她终于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感受他的靠近…… 那些触碰温柔如游鱼,可唇上指间蕴含的***却如火一般燥热而滚烫,仿佛忍了很久,压抑了很久,这一刻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释放…… 她以为他只是性急等不了这短短片刻么? 唯有天知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跨越十年的苦苦抑制……却依然不过只是狭缝中求一丝纵情…… 然而,即使是这狭缝,也狭窄得过于无情…… 水雾迷蒙,香烟袅袅,最是旖旎缠绵处,屏风外忽地传来一声高喊—— “陛下不好了!娘娘……娘娘她……” “病危——!”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08(较) 于是,所有的旖旎皆在这一瞬被击碎,那些被破坏的美好皆化作利刃,片片入心,刀刀见血。 而后,她便从伏尧面上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不是担忧,也并非焦急,而是一种……哀伤撄? 他修长而半敞的身躯在空中僵悬着,沉默漫长得仿佛连时间也被这种哀伤凝住了般,直到门外再次传来忧急的催促声,忧急得连心软的她都开始犹豫要不要也催促他时,伏尧却一伸手将她拥住。 “你听好了……” 他身体有些发凉,声音也似染了风寒般沙哑,“无论接下来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要信我。偿” “……怎么了?” 她察觉出些不同寻常,却无法推开他的臂弯去看他的表情,只能眉心紧锁,强挤出一丝笑意,“她……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去就是了,我……等你。” 可那人没有说话,似连呼吸也停滞了般的沉默。 好一会,才再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好,你说的……你会等我。” “是……你快去吧。” 她苦笑,抢先将他推开——她不要他先放手,既要分离,她主动些,才好不会那般痛。 然而伏尧起身时,心还是针扎般痛了起来。 原来……她还是错了。 分离的时候,无论谁先走一步,心痛的程度……并不会减弱半分。 “你说好的,会等我的。” 她故意背向门口,不忍看他离开,可不想伏尧没走几步,竟又回头这般定定看着她。 “是是是,等你等你,一千一万年都等你,你快走。” 那执拗的模样让她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转身朝他用力摆手道别,只差最后没用个“滚”字——九五之尊……四国战神?每到她这,就孩子气得跟三岁孩童似的,她都答应等了,就那么怕她食言么? 然而看他一笑转身,匆匆离去,长长白影转过屏风便要消失不见时,她忽然有种冲动叫住他。 却……忍住了。 面上所有的轻松这一瞬都如山般压下,她躲在纱幔垂下的阴影里,耷拉着头,手扯着衣襟,身子微微颤抖…… 天知道她有多不想他离开,其实……甚至有那么一刹那,听到薄萃病危的消息时,她竟有些从心底最幽深处燃起的窃喜…… 如果那女子不在了…… 可几乎是同一瞬她便开始后怕,为自己有这般可怕的想法感到后怕。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善类,可这一刻依然为那一瞬的想法感到惊惶,她差一点……就变成后宫里常见的,那种让自己讨厌的女人了。 可即使是这些女子,也有不少是被逼出来的吧…… 老实本分也未必就有什么好下场,水深火热,处处危机,一个不慎兴许便连带满门抄斩…… 所以,她才这般讨厌后宫啊,讨厌为了爱情,甚至不是爱情的东西步步为营,费煞心机。 她叹了口气,才发觉身上有些冷了。这露华池依然水气氤氲,温暖如春,却只是因为一个人的离开便冷寂难耐。 “翡冷,替我拿外衣进来。” 膝盖也有些疼痛复发,她呼唤侍女前来伺候,片刻后,翡冷便贴心地带着衣物出现。 瞥见她臂上犹存的红艳朱砂,翡冷忍不住偷偷在心底哀叹,却不敢多嘴戳伤心事,只是安静本分地伺候主子穿戴齐整。 “主子……你冷的话,我们回宫好不?” 见女子着好外衫后便只坐在软榻上发呆,翡冷犹豫了很久,才小声问道。 王后病危的事她自然听闻了,今夜侍寝的事铁定是成不了了,即便那位娇贵的病人立即好转醒来,今夜羲王定也是要陪伴一整夜的。 “迟些吧……” 兮予耷拉着头,素手缓缓拂过软榻,那些细软的缎子上,仿佛还能感觉到些那人残留的温暖……“我想再在这坐一会儿……” 这时候,他想必已经赶到凤栖宫了吧…… 不知道,那女子的病情如何…… 他向来对这位结发妻视若心尖,想必是要寸步不离地守护身边了,东西……还会好好地吃么?会不会一守便是几个通宵……不打算睡了么? 她人明明还在这露华池,心却已飘到那人身边了,明明是他丢下了她,她却还在这担心他有没有吃好睡好。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哀…… 可即便这般想着,下一句开口却是,“翡冷,一会儿我想给他煲点暖汤,你能想法替我送到凤栖宫去么?” 她知道宫里御厨手艺比她好得多,这种时候锦衣辛夷那些侍从也一定想得比她更周全,可……依然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心牵一个人的时候,只能干担心是最残忍的折磨。 她记得有一种配方特别适合熬夜的人,也许对他有用的,然而她还正在苦思冥想,翡冷的回答却生生泼了她一身冰水,“公主……王后娘娘今天回国丈府省亲,不在宫里呢。” 不在……宫里? 忽然间,她明白了些什么,心头却反而涌起无底深渊般的寒意…… 今日的所有安排,以及他的那些……略微急躁,这一瞬间的明悟,都变为嘴角酸涩的苦笑。 你便……那般忌讳着那名女子么? 宫中妃嫔这般多,唯独我……不可以光明正大的么? “我们……回去。” 此时此刻,她连腿上的伤也感觉不到痛了,心被一只无形手攥压得快要窒息,她痛得佝偻起身子,却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如今只让她觉得难堪的地方。 是,我说过等你,我回去等你,我要等你一个解释! 然而走出门口的一瞬,空气中清冷扑面而来,她忽地脑中一阵天旋地转,登时瘫坐在地,一时间近乎晕厥。 “公主!” 仿佛听见身边人惊呼着冲过来,可她眼前发黑,全身发冷,只能合紧双眸不知依偎在谁的怀中,什么都无法分辨…… 可便是这阵噪杂之中,她竟清晰地听见翡冷的声音在耳畔心急如焚地喊道,“这下怎么是好,连公主也晕倒了……你们快去通报陛下!” 彷如黑暗中陡然闪现一丝清明,她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扯住了身边人的手,“不——不准去!” “公主……” 翡冷惊讶地张大了嘴——不得不说,自己主子好好一场侍寝被破坏,她确有那么点怄气的意思,可没想到第一时间出来阻拦的竟是受害者本人。 “谁也不准告诉他……” 只见如来时跌倒一般,清瘦的女子又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眼神浑浊,眉间的坚定却不容撼动,“我们……回去。” 一路上,再无人说话。 翡冷喊来了软轿,好让自己虚弱的主子能够舒服些,而方才还那般决绝地阻拦着她的女子,现在却已似被抽空气力般歪斜倚在靠垫上,目光明明望着远方,眸心却是一片空洞。 翡冷犹豫了很久,才悄然走近主子身边,小声道,“主子……我想了想,王后的病……应该是假的。” “否则,怎会那么巧,今早还能出门省亲,便就在陛下召您侍寝的时候病危了呢?” “我们身边,一定有凤栖宫的眼线在,所以当发现您被召到露华宫时,就有人马不停蹄地赶去告知王后这件事,然后……便有了这场戏。这么一算,国丈府往返的时间……也正好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正义愤填膺地想要继续时,却发现轿上人似是安静听了,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 不由得怯生生道,“主子,是奴婢……说得不对吗?” 却只得到女子一声苦笑,“对又如何,错又如何?真病假病……有区别吗?” “当然有,”翡冷登时有些急了,“如果病是真的自然没什么好说,可如果是假的,这就摆明了是要跟您较劲呀!” “陛下现在对主子您的特别外人都看在眼里,正是该趁热打铁的时候,她既然要暗里使坏,主子您当然不能示弱。” “方才主子您就不该拦着奴婢,就该让人去告诉陛下。她既然敢装病,主子您这是真病,为什么不能让陛下知道?这样一来,当陛下识破她后,自然就会更紧张您些,更内疚些,便会很快回来陪您的了。” “不……你错了。” 翡冷的慷慨激昂被这低低一句打断,她愕然抬头,便见得一双清澈却哀色难掩的眸子在看着她,“她是真病或假病,都与他对我的心思无半点关系。” “他若心里有我,即便我不说,也会知晓我在受苦,会心疼。他若心中没我,即便我剜出这颗心摔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半点动容。” 翡冷怔了怔,随即又不甘地争辩道,“可我娘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男人们这方面都迟钝得很,不明白地告诉他们你的痛苦,他们就傻乎乎地以为你还好得很……” “或许吧……” 听得这句,兮予却不过笑笑,“可是,他不会。” 目光再度移向远方,眼前仿佛浮现记忆里那道白影,一笑间云淡风轻,目光却破透人心…… “他知道的。” 所以……如果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他不想,或者不能,罢了…… …… 接下来几日,羲王宫都被一种阴沉诡异的气氛笼罩着,迫得人大气也不敢出。 听闻那日羲王后病危,好在抢救及时,终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只是随后这位病弱的一国之母便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也不知道要几时才能醒来。 而爱妻病重在床,羲王更是心急如焚,据说连例行的朝政也被暂时搁置,甚至还将一堆堆的奏折索性搬至了凤栖宫,只为了能日夜陪伴在爱妻身边。 宫中最好的几位国医都被派去守在凤栖宫寸步不离,甚至羲王还差了人去那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国第一神医——鬼医裴沅,尽管其徒离桑摇头表示希望十分渺茫,但羲王依然坚持不改。 “看这阵仗,王后这次的病还真是严重得很呢。” “是啊……不过我听说,王后这种寒病厉害得很,早几年就该走了,全靠陛下千方百计寻神人奇药强撑着,即使这次真挺不过去……也是赚到了。” 后宫生活平淡无聊,越是这种时候,便越有人爱来私底里嚼舌根,此时宫中某处,便有两名侍女正讨论得十分带劲。 说到这时,其中一人悄悄压低了声音,朝同伴道,“喂……你说,万一这次王后真的熬不过了,这宫里下一个能登上后位的人……会是谁?” “不知道呢,陛下那般专情的人,这么多年都独宠着王后,日后不会再立新后也说不定?” “这可不一定,”那压低声音的侍女冷笑,“别看王后平时什么都不计较,连那鸢珠公主追着陛下只恨不得倒贴的时候也全不吭气,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可女人嘛,谁没有天大的醋意?” “陛下的独宠里,有几分是碍于她的面子还难说得很,等以后她不在了,陛下这般康健又正值壮年的男子,怎么可能后半辈子守着一宫女人一根手指都不动?” 说罢,颜色间又露出些神秘,“你知道吗?我可是听说,陛下前几日是召了那汧国公主去露华池的,若不是王后忽然病了,指不定这宫里的独宠神话就要破了。” “什么?!” 听者顿时吃惊不小,半天合不拢嘴,这么多年,她当真以为羲王不会宠幸王后以外的人了。那第一才女羽瑾虽然也很讨羲王欢心,瑾彩宫常被光顾,可不少人都知晓,这瑾妃头衔,也不过挂名罢了,内里自有玄机。 对她这错愕的神色那侍女十分满意,却反而故意露出副不以为然的姿态,“其实——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听说那敌国公主是有几分过人手段,谁不知道华祚公主是被她王兄刺死的,可即使连花大人也对她照顾有加,不惜跟陛下起了冲突呢。她定是有些什么狐媚法子,陛下一时被蛊惑也不足为奇。可狐媚归狐媚,也不过能一时得意罢了,她这种身份,绝不可能在这羲王宫里占据什么地位的。” “说得对,汧国可是陛下亲自送终的,听说至今还有一批北汧乱党在外流窜准备伺机向他复仇呢,他怎么可能让敌国的公主在这后宫站稳脚跟?别说后位——恐怕连妃嫔的名号也不会给她的!” “没错,真要论后位最佳候选,德才兼备的瑾妃娘娘可比她有资格多了,汧国妖女,算是个什么……哎?” 这侍女正说得起劲,冷不丁却被同伴扯了一下衣袖,她诧愕回头,才发现身后有一道草绿色的身影,手中捧着一包草药,也不知站了多久,正对她们二人怒目而视。 “哟,这不是夕虞宫的翡冷大人么?” 明明同为最底层的宫侍,这侍女却故意安了后面字眼,嘲讽之意不言而喻,可翡冷也不发作,只冷冷地剜她一眼,便从她身边路过了。去的方向,正是夕虞宫。 “呵,摆什么架子?” 那侍女毫无愧色,反倒看着翡冷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论资历比我还低呢,不过被跟犯人一样的公主收了,就真以为自己晋升为徵侍了?“ “王后可不会容忍一个亡国公主跟她共享陛下宠爱的,她若醒了,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家主子!“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09(战) “啪——!” 一进屋,小侍女将手里的药包一把砸下,仿佛是攥着谁的脖子似的,“这群女人!平日里没半点能耐,就只知背地里说人坏话!” 反倒是一旁的事主微微一笑,扬手在八仙桌上落下颗棋子,“宫中生活太过无聊罢了,你权当没听过便好。偿” “这要怎么当没听过?!撄” 翡冷怒不可遏,“她们定是论才论貌都挑不出主子您的不好,所以只好总逮着主子您的身份往死里踩!” 兮予扑哧一下笑出,险些呛着,定定神,才道,“所以……你都想这么明白了,还耿耿于怀做什么?” 翡冷一怔,随即小嘴一扁,“奴婢……奴婢就是生气,主子您再让奴婢气一会儿吧。” 说罢,又将那药包拾起来,“奴婢把这药煎了去!” 说这话时,她神色浑如要将那群嚼舌根的侍女煎了一般,可不想一抬头,竟见兮予正抬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不由得呆了呆,“主子……奴婢……怎么了么?” “唔……貌似是有点奇怪。” 兮予托腮看着她笑,“这宫里几乎所有人都对我这敌国公主视若洪水猛兽,有恨我的,怕我的,厌恶我的……可你这小丫头对我,似乎从一开始起便不见介意?” 翡冷脸色微变,似想起了什么,乌黑的眸子里露出些隐藏很深的东西,可随即,便将脸别至一边,“这没什么,汧国也好,羲国也好,都不关奴婢的事。” 这般狠绝的话,反倒让兮予呆了呆,接着,便见翡冷神色已恢复平静,“奴婢出身苦,先王在世的时候,奴婢也没捞着过什么好处,入了宫,这宫里的人也没谁对奴婢好过。玛瑙那几个坏女人一直想法子折腾奴婢,是公主收了奴婢后,奴婢才过得像人了些。哪怕跟着公主一起遭白眼,也比之前好太多。” 说到这里,翡冷竟露出丝冷笑,“反正,奴婢没念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奴婢只知道,谁对奴婢好,奴婢便向着谁,就这么简单。” 兮予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这种……倒也不坏……不过,我倒还有几句话想说。” “主子请讲。” “家国大义什么的……还是可以懂一懂的。“ 翡冷怔了怔,便见到兮予一双纯澈幽邃的眸子正带些深意地看着自己,”如果只是谁对你好便对谁好,那么……假如,我说假如,有两个人同样都对你有大恩,可是,他们却是生死仇敌,两个人只能存活一个……你要帮谁才好?” 翡冷愣住,张着嘴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最后反倒是兮予先笑着摆手,“好了好了,当我没问,你煎药去吧,我自己静一会儿。” “……恩。” 翡冷点头,然而临走前,回头瞥见兮予又开始独自下棋时,禁不住好奇多问一句,“主子……您是开始学下棋了么?” 她记得清楚,那次瞬来大闹时,主子是明确表示不喜棋艺的,可眼下这桌上摆的一颗颗黑白分明的,可不就是棋子么? “此棋……非彼棋。” 兮予笑笑,“这个可比那种简单多了,五颗颜色一样的子儿连在一起就算赢。” “这样……” 翡冷想了想,却依然纳闷,“可是……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想怎么设局赢不都知道了么?下来下去两边不都赢不了么?” “人这辈子,不都是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兮予手中棋子不停,“你以为你最大的敌人是外面那些人,或者是这世界的什么么?” “不,所有痛苦的根源……都是你自己。人这一生,究其不过是靠不断战胜自己前进罢了……” “与心为战,是为——心战。” 翡冷楞了半天,最后苦着脸道,“主子……您说这些玄乎的,奴婢听不懂……” 兮予手悬在半空,过了会儿,才似喃喃自语道,“说得是,话总是说的人才最清楚……” “你忙去吧,以后这些话,我再也不会说了。” 不懂的人,话说再多……终是不懂。 …… 便这般又过了近半个月,羲王宫沉郁已久的气氛又忽然活跃了过来。 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打破阴云的原因也自然只有一个,便是昏迷许久的羲王后终于清醒过来,国医检查再三,也终于带着笑容宣布了度过难关的喜讯。 羲王大喜,大袖一挥,便是大赦天下,赐酺三日,百姓欢天喜地,举杯畅饮,堪称举国同庆。 而有人越是热闹,便也会有人越是失落。 夕虞宫的主人,已经很多天没有出过门了。 瞬太子心忧母后,本来便是逃课大王的他,自然连课也没心思去了,也学自己父王一般,整日守在母后床边。而作为陪读的她自然也不需要再去抛头露面。 “主子……回屋里吧,外面风大。” 看着在银杏树下仰头发呆的女子,翡冷好生心疼。她已经偷偷托人将主子生病的消息传了出去,希望那位君王能够拨出哪怕一刻来看望,或是托人带个口信都好…… 可是,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她愈发沉默的主子每日双目无神地自己跟自己对弈,本来便虚弱的身子,最近甚至还开始了痰咳,厉害的时候,咳得整夜睡不着,她不放心坚持与主子一房,有时候半夜里被惊醒,便见到主子坐在床上,发作厉害得躬身颤抖仿佛要将肺也咳出来,最后却只能满眼是泪地伏在床上干呕…… 也喊了国医来看,也开了好药,可是……并不见好。 她有时候甚至觉得,也许是主子自己根本便不想好,任身体这般被病痛折磨着,仿佛心里的痛能被分散些一般…… “不了。” 一身单薄的女子没有回头,只是依然静静地看着天空漂泊的云,目光呆呆的,却又似在想些什么。 “主子……” 翡冷张张嘴,正想再劝说几句,不想竟见到一名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张口便是一句,“王后娘娘到了!” 便见到树下人身子微微一颤,而她自己则是直接呆住了,“你……你说什么?” 那侍女显然也是受惊不轻,说完上句喘了半天才接道,“娘……娘娘她亲自到我们夕虞宫来了!” “她……她来做什么?” 回过神的翡冷如临大敌,登时想起之前那些侍女嚼的舌根子,急忙将这名侍女手一拉,“一定不是好事!你快些走!去让人知会陛下!” 可不想这话尾音刚落,前方便已有一群人出现在了小院门口,中心那被众星捧月围着的,裹着厚狐裘头发偏灰面色还有些苍白憔悴的绝色女子,可不正是羲王后——薄萃么? “奴婢参见王后娘娘!” 那传话侍女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哪还有半点余心去通风报信?而翡冷紧咬着下唇,最后也只能顺从地下跪行礼。 全场唯一没什么反应的,便只有本地主人了。 听得这呼声,也只是安静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这一国之母身上,微微勾唇,笑容里扯出些苦涩,“……稀客。” “大胆——!” 一名女子大喝出声,花容月貌因为愤怒而扭曲,“好一名汧国妖女,见了王后娘娘也不行礼!” “咳……抱歉。” 似恰有冷风吹过,兮予捂唇轻咳几声,笑里却反而多了几分从容,“毕竟我是汧国的妖女,不大懂你们羲国的规矩。” “你——!” 玳瑁大怒,几乎便要按捺不住上前发作,却是身旁人淡淡一个扬手,便迫得她只能乖顺地忍了回去。 “看来公主状况也很不好,连客套也没有力气做了。” 薄萃微笑道,“不过本宫也是大病初愈,与公主同病相怜,这些小节,便不计较了。” “娘娘既然大病初愈,便该多在凤栖宫好好歇息,我这夕虞宫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如您就赶紧回去吧。” 兮予不咸不淡回道,如今的她,什么都不想理会,何况客套? 然而这一番话显然引发了一阵哗然——且不说凤栖宫的人了,连夕虞宫的侍从们都因为这大不敬的话语露出了惊恐万分的神色。 这宫里……即便是羲王,也不曾对羲王后说出这种毫不留情的话啊! “你这贱……啊!” 玳瑁已是忍无可忍要冲上去,她听晓这汧国妖女竟被招去侍寝便已是快要发疯,如今见得对方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简直血液沸腾快要爆炸——可这次她连脚步都没迈动便被身后的弥姨扯住了。 “确实本宫挺不喜欢这里的,没什么事也不太想来。” 薄萃竟依然平静如水,“不过瞬儿很喜欢你,他难得能跟人相处愉快,所以本宫想来看看你,给你些奖励。” “太子殿下能青睐千翎,是千翎的运气,与殿下一起,千翎也很愉快。” 兮予冷笑,“所以,娘娘若真要奖励,直接回宫早日养好身体千翎兴许会更感激些。” “可惜……本宫决定的事,从不会有半点妥协。” 薄萃扬唇,旁边便有侍女端出个精致锦盒,打开后,竟是根珠玉琳琅流光溢彩的纯金发钗。 “上次污了你的簪子,这次本宫还你一支。” 病态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便这般从容地拿起了簪子,然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中亲自拿着它走向树下,“来,本宫替你戴上。” “……不必。” 兮予皱起了眉,看着她步步过来,禁不住有些嫌恶地想要避开,可倔强如她,偏偏又不肯在这时候后退示弱。 翡冷正跪在一边,见此情景,便想要起身替主子挡住,可不想薄萃不过朝她冷冷一瞥,便已有凤栖宫的侍女上前来按住了她。 “不准靠近我家主子!” 翡冷又惊又怕,不停挣扎,又朝兮予大喊,“主子!你快跑!她这是要害你!” “贱婢!你敢诬陷!” 刚喊出几句话,便被旁边侍女一把捂住嘴制在地上,还趁势暗地狠狠掐了几把。 “娘娘……这不妥吧?” 一声沉沉男声响起,竟是连层寂也看不下去,他一直在最后方冷眼旁观,此刻见得冲突起,原本事不关己的态度终有了些微妙转变。 “大人不必担心,本宫一根寒毛都不会伤她的。” 薄萃回头淡淡扫他一眼,笑里带些深意,层寂的来历,她怎会不清楚? 说罢,又重新看向那树下的女子,只见兮予正竖眉冷冷盯着她,目光比她手中簪尖还要锋利万分。 “你过来,本宫告诉你一个秘密。” 兮予对她的靠近十分抵触,即便听到这句时也不过皱了皱眉罢了,然而当下一句撞入耳膜时,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想知道,阿尧他真正爱的人……是谁吗?” 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10(痛) ……谁? 她看着走近身前的女子,脑中一片空白,一种异样的情绪忽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可便是在这一瞬,薄萃拉起她的手腕,将那簪子递入她手心,再然后,一个反手,将那锋利的簪尖刺入了自己的小腹。 红色……好多红色…偿… 她听见了旁人的惊叫声,手中这一刻满是温热而粘稠的液体,眼前仿佛也变成了一片红色…撄… 脑海中似浮现出了什么画面,仿佛某月某日,也有人这般执着利器刺入女子温软的身体…… 再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彷如……往事重现。 …… “哗啦——!” 羲清宫里陡然响起巨大的声响,是元羲国主在听闻来人报信后,径直便掀翻了面前的御桌。原本山堆一般的奏折散落八方,连带砚台也四分五裂,朱红的砂溅射一地,鲜血一般怵目惊心。 此刻正是议政之时,殿上所有人却都骇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当今天子如此的震怒,仿佛毁天灭地亦不足以平息半分一般。 也是……心尖上的女子才刚刚从鬼门关捡回性命,大病初愈身体正虚的时候竟又被人刺成重伤血流不止,教他如何不惊,如何不怒! 而下个瞬间,那道高高在上的白影便已夺门而出,脚步依然沉稳,面上的冰霜却似已凝聚千年,万古不化。 凉牙朝身边辛夷眼神微妙地看了一眼,老实讲,他心里是有些窃喜的,他心知那汧国妖女别有手段,一般的进谏动摇不了君王的心——可如今,是她自己犯下大错,触了底线,却还如何有活路? 然而,从搭档的面上,他却看不到半点喜色,不由得怔了怔。 可辛夷什么都没有说,这位以心思缜密出名的御前士此时心情似乎与那名君王一般沉重,只是面色凝重地回扫了他一眼,便一声不吭地跟在了主子身后。 前行的方向自然是凤栖宫,这一次羲王似是惊怒到了极点,连往常的忧虑也半分都不见,唯有周身气压骇人得可怕。一路踏过的地方都凝结成冰,慑得路遇的侍从噗通噗通下跪,陷入死一般的沉默,生怕一出声便招来了圣怒。 玛瑙守在凤栖宫门口,远远见那道白影过来,便努力挤了挤眼泪,想上前哭诉那名妖女有多可恨,可来人压根儿就没看她一眼,彷如一道冷风扫过,玛瑙打了个寒颤,那道白影便如鬼魅一般已朝着内室去了。 卧房门口的侍女也纷纷变色,一见来人,立马将门打开,羲王跨门而入,屏风一绕,眼前便见薄纱笼罩的凤榻之上,面比纸白的女子正紧紧蹙眉,合眼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 “都下去。” 伏尧半晌没有吭声,然后便下了这般的命令。 哪里还有人敢提半点异议,所有的随从,包括锦衣淇玉与弥姨,都顺从地掩门而出。 屋中依然熏烟袅袅,是一种好闻的让人安心的味道,然而此刻却似失了效,来人面上的冰霜不曾融化半分。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声音也是冷冽的,平素的温柔与怜惜此刻皆荡然无存,仿佛此时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便已是最大的温柔了。 这似乎是第一次……他以这般的口气朝她质问。 床上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睁开泛红的眼,看向他,“你不问我好不好么?” “你自己安排的局,自然会有轻重。” 他回道。 于是女子的面色便有了些变化,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仿佛生出了些恨意,“……你竟……一点都不疑她。” “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伏尧淡淡道,“而你也该知道,我不是愚蠢的人。” 薄萃咬唇,而后冷笑,“我当然知道。” “你想要的,我满足你,我不会再见她了。” “可是——绝不允许有下次。” 说完这些,白色的身影便已转身而出,仿佛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不过啪一声,他所有的气息便一道消失在了厚厚的门后。 床上锦被一下被攥成漩涡,长长的指甲仿佛要刺入美丽的绣纹里一般,然后,便响起了再也无法忍耐的咳嗽声。 “娘娘!” 弥姨闻声急忙进来伺候,可床上人却咳得愈发厉害,一声急似一声,满头泛乌的发也随之颤抖。而当捂着唇的手再松开时,手心便见了血色…… 这不是第一次咳血,只是这次,却再没有那温润如玉的男子慌慌张张地上来扶住,一脸忧心如焚。 没有了…… 又或许……这份怜爱她从来就没有真正获得过。 一切……都是假的。 他所给与的温柔,从最初开始,就已不是真的…… 或许他曾以为那是真的,遇见那名少女之后,才发现错得离谱,假得可笑。 而更可笑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却从未真正享受过他的温柔,可得到他的她,却从未占据过他的心…… “弥姨……” 她眼中泪忽然大滴大滴地就落了下来,“我好恨……” 她从第一眼便爱上他了,不惜违抗一切嫁给了他,守护着他,甚至为他搭上了寿命,可为什么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无。 “等那女人死了便好了。” 弥姨拍着她后背道,“至少她不在了,他想给什么都给不了了。” …… “陛下……” 自打凤栖宫出来后,最前方的白影一路便再也没说过话,一行人跟在后面战战兢兢,连声也不敢吭。 凉牙面色犹为微妙,此刻他也终是明白辛夷不善的面色是为哪般了,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位以痴情著称的主子只在凤栖宫停留如此短的时间,仿佛进门后只是说了几句话,探病便结束了…… 这是……小两口发生争执了么? 可按照平日,王后病体如此虚弱,主子只会一昧忍让才是……究竟是王后说了什么,才会让一向宠溺爱妻的主子如此绝情拂袖而去? 而且……出门后的主子也很不对劲,一路只顾往前走着,没个方向,而这路,显然……也不是回羲清宫。 然而他这一声呼唤,却终是把前面人唤得一怔,羲王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看着这熟悉却有些陌生的周遭,仿佛是才缓缓回过神来,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陛下……是想去哪?” 凉牙大着胆子又多问了一句,“再往前……可就是宫墙了。” 羲王沉默了,良久,才苦笑一声,“那……便回羲清宫吧。” 那并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也许随意走走会更好些,可是……又能去哪? 最想去的地方却不能去,王宫虽大……却连一处可松心的地方也没有。 就像这天,这地,广袤无边,却容不下他的存在…… “刺伤王后的罪女此刻还被关押在锁天牢,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辛夷冷不丁地插上一句,凉牙吃了一惊,连忙扭头看向这位素来冷静的搭档,却看见他面上前所未见的凝重与冷冽。 羲王没有即刻回答,好一会儿了,才缓缓道。 “她敢犯下这般的事,便……继续关着罢。” …… “是么……” 锁天牢中,阴暗潮湿,在听完探监人的话后,一个低哑的女声说道,“他这般说了么……” “是啊!你说可气不可气!” 栏杆也无法阻绝小侍女四溢的怒气,“虽然刚好是被挡住了些,可奴婢也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王后她自己握着主子的手刺伤自己的!怎么就能这样诬陷主子你呢?!” “陛下不是一向英明果断,这么大的事,怎么就能听信王后一面之词,不派人好好查明真相呢?我就不信所有人都是瞎子没看清楚!” “因为……不需要查啊……” 牢中女子低低道,“他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所以不需要查。” “……他知道?” 翡冷吃惊地瞪大眼,“如果陛下他真的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 “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只是把我关起来而已。” 听得这回答,翡冷更是困惑,刚想多问,外面却响起一声通传,“太子殿下驾到!” 话音未落,便已有一小小的身影气势汹汹而来,“妖女!你竟敢伤我母后!” 翡冷大惊,连忙一个挺身将兮予护在身后,“殿下!我家主子是冤枉的!” “滚——!” 瞬哪里听得进去,一脚踹在肩头将她踢翻,然而当翡冷倒下,露出身后那个清瘦的身影时,他却不由得呆了一呆。 ……她瘦了好多。 原本便瘦削的身形看来更加单薄,她躬身抱膝坐在一团乱草上,长发散落,面色憔悴,虚弱得仿佛摇摇欲坠…… 最让人心疼的是那一双眼眸,连续多日的彻夜难眠,让原本好看的卧蚕下方都泛起了乌紫……原本黑白分明纯澈有神的眸子,变得黯淡无光,仿佛连准星也失去了…… “你……” 他本来满腔怒火怨恨,见得她这模样,竟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得心里揪疼揪疼的,什么狠话也说不出了。 最后声音出喉,已变得沙哑绵软,还带了几分无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是我。” 兮予摇头,信者信,疑者疑,她不是很愿意为自己辩解,可瞬她是喜欢的,便还是说了几句。 “可是!她们都是这样说的,母后也是这样说的……” 瞬握紧了拳,他也很不想这样怀疑她,可是…… “我还是那句话。” 面前女子看着他笑,彷如初见时一般恬淡,“你是信我,还是不信我呢?” “本殿……” 瞬咬牙,将拳心攥得生紧,然后最后,他将脸别至一边,“信你……” “母后她……确实有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 似乎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瞬神色有些痛苦,“所以,你也不要怪她……她是太爱父王,怕你将他抢走了……” “恩,我知道。” 听得这句,瞬抬起了头,目中露出一丝感激,可随后,他犹豫了片刻,才很诚恳地望着她说道,“所以……你可以不要让她为难吗?” “她的病,是因为救父王才得的……她付出了一切,所以才这么害怕父王被抢走的……” 兮予怔了怔,而后,才苦涩道,“这样么……” 这种事,那个人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呢…… 他对薄萃无条件的溺爱与纵容,她其实也隐约猜过几分,原来……当真如此么。 “其实……” 瞬仿佛想到了什么,耳根忽然有些红了,他踌躇了很久,才似下了很大决心般抬头看向她,“如果,你是想当王后的话,不一定非要当父王的王后呀。” “本殿是储君,以后也会登基为王的,你现在让一让,等本殿长大了,就让你做本殿的王后,好不好?” “噗……” 翡冷险些便笑出了声,连忙将嘴捂住,眉目间皆是哭笑不得。而兮予听得这句,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傻孩子……” 她伸出手,隔着栅栏抚上瞬的脸颊,看着这张粉嫩嫩的,与那人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心里像吞了千万根针一般刺痛。 然后,双手都伸了出去,将眼前这小小身躯紧紧搂住,即便有栏杆无情地阻隔着无法紧贴,可只拥抱着这小小的“他”,心里的大洞仿佛便能被填满一些似的。 她真的好想他…… 他说,无论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要信他,所以她信了。 可这不代表她不会难过…… 他有苦衷,她知道,他的难处,她会理解,因为爱他,所以什么都能体谅…… 可是……他又是否明白,她的痛苦? “你想知道,阿尧他真正爱的人……是谁吗?” 她终于明白薄萃那一句是什么意思了,血淋淋的答案摆在眼前,本质并不一样,却依然让她前所未有地绝望…… 若他不信她,怀疑她,那的确令人失望心寒,然而误会可以消除,怀疑可以解释,他信她,不疑她,可依然选择了这样做,依然什么都不肯说,他一直所执着的东西,不会因为她的努力,她的包容,甚至她的痛苦有半点改变——那才是一种更深入骨髓的无力与绝望…… 他一定不知道她有多在意他,多需要他,才能狠得下这份心,这样放着她一个人吧…… 她好痛……整夜佝偻着蜷缩在床角,泪水什么流下,又什么时候干了,都不知道。 只想昏睡过去,却心中揪痛难眠,可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了,醒了,一睁眼,脑海中最先浮现的还是他……无论多沉的梦境都无法将这思念割断,心的伤痛,如附骨之疽,无力摆脱半分…… 她突然好想躲起来……去一个他不会知道的地方,忙一些她喜欢的事,假装回到从前,还没有遇见过他,会不会……就没那么痛了? “大人……我们不进去了么?” 监牢门口,一个童音小声问道。 而他身旁,攒一身绣球花的男子已在此默立多时,仿佛挣扎了很久,最后却选择了转身离开。 “我们……去羲清宫。” 第十六阕离,真相揭,北汧有王名千翎01(使) 御书房中,一片寂然。 门窗紧闭,纱幔低垂,空气凝重得令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今日的熏香似乎也加大了分量,伴随着浓郁香气,房内白烟袅袅,烟雾迷蒙得仿佛多隔几步便要看不清人影一般。 唯有青玉所制的朱笔在纸上游龙般蜿蜒,画下一道道猩红的痕迹,莫名地让人心惊。 素来御前寸步不离的淇玉跟锦衣,这一次竟也破天荒地被勒令守在门外,羲王将自己一人关在房里处理近日堆积的朝政,谁也不见偿。 可偏就有人如此桀骜不训,硬不买账,眼看不一会儿门外便起了争执,愈演愈烈。 羲王从高高的奏折山后抬起头来,听得门外的噪杂,皱了皱眉。 很快,便有人推门而入,锦衣橘色的身影出现,“花太傅。” 羲王拧着的眉跳了一下,默然片刻,便再度垂下了面,“让他进来。” 几乎是同时间,那一身锦衣华服的花家人便出现在了门口,乍一开始,似也被这满屋的青烟吃了一惊,然而在目光穿透烟雾见到案后人影的瞬间,凤眸中便有寒光耀了起来。 “臣花鎏——拜见陛下。” “平身。” 礼数自然不可少,然而在这之后,气氛便变得极端诡异。 仿佛已知晓他来所为何事,羲王闷不吭声,并不打算开口问话。他今日并未束发,青瀑般的长发尽数垂下,在肩后似披了件墨色大氅,对比往日的不怒自威,透出些少见的颓废。 然而手中批注奏折的笔却是一刻不停的,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要做的事,即使接下来面前这个人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会有半点动摇。 “就是这种态度,真是让人火大。” 花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笑起来,“无论是十年前人尽可欺的尧王子也好,还是如今威慑四国的羲王陛下也好,这就是骨子里的你——所认定的,从不更改,执着得让人向往,又固执得让人绝望。” 纸上的笔迹凝滞了一下,然而,也不过一下,便又回复流畅。 “所以,这是为什么啊……” 花鎏的笑声转为苦涩,甚至透出些凄凉,“为什么,华儿偏要喜欢上你这样讨厌的一个人啊……” “如果不是喜欢上这样的你,她根本不必死的……” “啪——!” 朱笔断成两截,羲王终于抬头,眼神冷冽,直刺人心,“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每次都拿这件事来刺激我。” “我只是无法眼睁睁再看十年前的悲剧重演罢了。” 花鎏语气中的寒意不输他半分,方才的礼数皆抛至九霄云外,仿佛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君与臣,不再是元羲国君与花家宗主,只是两个男人,两个,不巧……正爱上同一名女子的男人罢了。 “同为男子,我真从心底瞧不起你,连自己最重视的人都保护不好。固执地按着自己的步调,只想维持现状,害怕改变已有的一切。“ “可你错了啊,十年前,就是这样软弱而固执的你,不愿妨害任何人,却害惨了所有的人……你有能力做一个好国君,你和光同尘,明哲保身,你可以给一名女子幸福,你一声不吭,拱手让人——华儿之死,先帝之崩,元羲之乱……都因你不争而起,所有人都赞你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之中,只有我知道,你不过是在赎罪罢了!“ “是,你现在是比从前厉害多了,你是高高在上的羲王,万人景仰的战神,可是——对于你爱的人来说,你根本一点都没变,依然软弱得可笑,固执得可恨。” “我听闻她近日一直疾病缠身,痛苦难眠,可你呢,一直在陪着你的好王后,对她不闻不问,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最辛苦最脆弱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如此幸运,却又如此无耻,明明得到了她的心,却根本就不懂如何珍惜……她心里只有你,一直在努力体谅你,一直相信着你,你所有的苦衷她都可以包容,你的心却从来没有好好对她敞开过……她的真心,你——不配!” “够了——!” 低沉的嘶吼从案后传来,层层迷雾之后,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低着头,容颜掩在乱发之下看不清神情,惟有拳心攥得毫无血色,“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来训斥我!” “是,我是不知道。” 花鎏毫无畏色,继续冷嗤,“自己的事自然只有自己最清楚,你不说,别人凭什么会知道?” “自己不说,却指望别人能懂,哀叹着无人理解,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原来十年过去,你还是这样自我,这般幼稚!” “……有些事,不知道也许会比较开心。” 羲王这般回道,可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花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眼是泪,“真可笑……我竟输给这样的你。” “不知道会比较开心?……自以为是——你问过她吗?” 花鎏的笑里皆是无奈,“为什么你不曾想过,也许对她来说,不能与爱的人一起承担,才是她最大的痛苦。” “是,你身上是有很多秘密,即便是我,也有许多至今尚未查清。” “可我只知道,真爱一个人,绝无法容忍眼睁睁看她痛苦而无动于衷。” “我不该来见你的,可我却来了,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你迟早会后悔的,希望这一天不会太晚。” 撇下这句,一身绣球花的男子便转身离去了,一如来时般傲慢决绝。若按往常,此举简直大逆不道,然而此时已无人去计较。 御书房又只剩下一人,角落有熏香燃成白灰,无声跌落,案后人攥紧的拳,也缓缓地松开了。 而花鎏所无法见到的是,他今日不曾束起的发,此刻宛如汇聚的星河般在身后淌了一地,一如那日,那女子点破他的心事时,随之被唤醒的铺天盖地的痛苦…… 他常常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像这一片宛如自有生命的青丝,在他极力压抑痛苦之时,便会自己默默开始生长,仿佛想要代他宣泄出那些无法诉说的痛苦一般…… 越是极力压抑保持清醒,它便生得越快……所谓三千烦恼丝,如此……贴切。 花鎏的指责,他无法反驳。她痛苦,他怎会不知…… 而她痛苦,他就会好过么…… 是的,一切都没有变。她总是这般毫无预警地出现,打乱他原本所有的计划,一如十年前,让他尝到前所未有的欢愉与美好,却也陷入极度痛苦与挣扎…… 你说,世上人千千万,连我爱着你的时候你也刚好爱上我——这般几率渺茫的事都发生了,为什么要幸福……却这么难? …… “啪——!” 弱水湖畔,清风徐徐,水波潾潾,天色大好,却有一声巴掌清脆响亮划破长空,花家宗主,被人当面掌掴,毫不留情。 “为什么?!” 即便隔着面纱,也难掩女子冲天`怒气,“好容易才将他们逼到这境地,你为何要多事!” “是,是我不该。” 花鎏脸被扇至一侧,留下五道淡红的指印,面上却丝毫没有埋怨之意,“只是……你懂。” 女子怔住,沉默半晌,唇边才扯出一丝苦笑,“是……我懂。” “我懂啊……” 爱一个人,怎会忍心看他受苦。 但若不懂,该多好,便可自私一些,任性一些,想要的,兴许便已得到了。 可偏偏……他懂,她也懂。 “她真该好好对你……” 她低头喃喃道,“若是和你一起,她定会幸福得多。” “如果人可以决定爱上谁……我们大概都能幸福得多。” 花鎏摇头苦笑,“只可惜……天意总爱弄人,老天若也是人,他一定很喜欢看戏。” 这一句,终是让花侬笑了出来,她本也生得很美,只是平素都用面纱藏着罢了。 “罢,罢……这样也好,你做了你可以做的,也算安心。” 她伸手抚上花鎏的脸庞,看着自己留下的指印,有些心疼,“还疼么?一会儿……我帮你敷敷。” “不疼。” 花鎏摇头,目光却投向远方,那是,锁天牢的方向,“心比较疼。” “也许我会后悔今日说的话呢。” 他忍不住叹口气,有些惆怅,“现在想来,竟有些后怕。如果他真的就此清醒,抓紧她再不放手……我大概便要绝望了。” “放心,他不会的。” 却听见女子这般说道,花鎏扭头看去,便见到花侬轻轻摇头,“他便是这般执着的人,心中有自己认定的道,若被你说了几句,他便改了,便不是他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继续苦笑,“那时他们的点滴我每一幕都看得清楚,她的一切都让他沉迷,让他贪恋,却从未敢真的抓紧她,她的痛苦,她的绝望,都不曾动摇过他半分,失去她,又找回她,也不曾让他更改……也许即便再失去她第二次,第三次,他也不会改的。” “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加悲观消极的人,他可以为想要保护的人与事牺牲一切,却唯独不敢抓紧幸福,就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有资格得到幸福一样……” “这样的人,这世上真正可以让他改变的,只有他自己。” “——那就让他再失去她好了。” 花鎏听后冷笑,“他自己不敢抓紧,凭什么要让她来受苦。就算他再爱她,再在乎她,却不肯待她好一些,这与不爱有什么区别?” “也许……已经不远了。” 花侬叹道,“现在她这样……让我想起了十年前。”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那个人的决定,无论如何也走不进他的心底,最后却反被他推给了别人……她是绝望到了极点,才会选择了死亡。” “她真傻……其实人这世上,会有什么放不下呢?” “手执滚水,再痛也死都不肯放,可如果……连手也烫坏失去知觉了,想握也握不住了,便不得不放了。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在一起,他可以这样想,她为什么不可以?” “也许这一辈子心里都惦记着永远也忘不掉,却也已痛得再也不想回到那个人身边了。” “你做好将她接应出宫的准备,我有预感……这一天,很快了。” 仿佛便是在回应这一句般,话音落下的那一瞬,远远地便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花银在远处接手,可下一瞬,连带他的神色也起了变化。 “大人!大人!”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朝主子这边跑着,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喊,“出事了……汧国的使臣出现了!” “他们说……” “汧王愿以一死——换取公主千翎自由!” 第十六阕离,真相揭,北汧有王名千翎01(使) 御书房中,一片寂然。 门窗紧闭,纱幔低垂,空气凝重得令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今日的熏香似乎也加大了分量,伴随着浓郁香气,房内白烟袅袅,烟雾迷蒙得仿佛多隔几步便要看不清人影一般。 唯有青玉所制的朱笔在纸上游龙般蜿蜒,画下一道道猩红的痕迹,莫名地让人心惊。 素来御前寸步不离的淇玉跟锦衣,这一次竟也破天荒地被勒令守在门外,羲王将自己一人关在房里处理近日堆积的朝政,谁也不见偿。 可偏就有人如此桀骜不训,硬不买账,眼看不一会儿门外便起了争执,愈演愈烈。 羲王从高高的奏折山后抬起头来,听得门外的噪杂,皱了皱眉。 很快,便有人推门而入,锦衣橘色的身影出现,“花太傅。” 羲王拧着的眉跳了一下,默然片刻,便再度垂下了面,“让他进来。” 几乎是同时间,那一身锦衣华服的花家人便出现在了门口,乍一开始,似也被这满屋的青烟吃了一惊,然而在目光穿透烟雾见到案后人影的瞬间,凤眸中便有寒光耀了起来。 “臣花鎏——拜见陛下。” “平身。” 礼数自然不可少,然而在这之后,气氛便变得极端诡异。 仿佛已知晓他来所为何事,羲王闷不吭声,并不打算开口问话。他今日并未束发,青瀑般的长发尽数垂下,在肩后似披了件墨色大氅,对比往日的不怒自威,透出些少见的颓废。 然而手中批注奏折的笔却是一刻不停的,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要做的事,即使接下来面前这个人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会有半点动摇。 “就是这种态度,真是让人火大。” 花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笑起来,“无论是十年前人尽可欺的尧王子也好,还是如今威慑四国的羲王陛下也好,这就是骨子里的你——所认定的,从不更改,执着得让人向往,又固执得让人绝望。” 纸上的笔迹凝滞了一下,然而,也不过一下,便又回复流畅。 “所以,这是为什么啊……” 花鎏的笑声转为苦涩,甚至透出些凄凉,“为什么,华儿偏要喜欢上你这样讨厌的一个人啊……” “如果不是喜欢上这样的你,她根本不必死的……” “啪——!” 朱笔断成两截,羲王终于抬头,眼神冷冽,直刺人心,“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每次都拿这件事来刺激我。” “我只是无法眼睁睁再看十年前的悲剧重演罢了。” 花鎏语气中的寒意不输他半分,方才的礼数皆抛至九霄云外,仿佛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君与臣,不再是元羲国君与花家宗主,只是两个男人,两个,不巧……正爱上同一名女子的男人罢了。 “同为男子,我真从心底瞧不起你,连自己最重视的人都保护不好。固执地按着自己的步调,只想维持现状,害怕改变已有的一切。“ “可你错了啊,十年前,就是这样软弱而固执的你,不愿妨害任何人,却害惨了所有的人……你有能力做一个好国君,你和光同尘,明哲保身,你可以给一名女子幸福,你一声不吭,拱手让人——华儿之死,先帝之崩,元羲之乱……都因你不争而起,所有人都赞你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之中,只有我知道,你不过是在赎罪罢了!“ “是,你现在是比从前厉害多了,你是高高在上的羲王,万人景仰的战神,可是——对于你爱的人来说,你根本一点都没变,依然软弱得可笑,固执得可恨。” “我听闻她近日一直疾病缠身,痛苦难眠,可你呢,一直在陪着你的好王后,对她不闻不问,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最辛苦最脆弱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如此幸运,却又如此无耻,明明得到了她的心,却根本就不懂如何珍惜……她心里只有你,一直在努力体谅你,一直相信着你,你所有的苦衷她都可以包容,你的心却从来没有好好对她敞开过……她的真心,你——不配!” “够了——!” 低沉的嘶吼从案后传来,层层迷雾之后,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低着头,容颜掩在乱发之下看不清神情,惟有拳心攥得毫无血色,“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来训斥我!” “是,我是不知道。” 花鎏毫无畏色,继续冷嗤,“自己的事自然只有自己最清楚,你不说,别人凭什么会知道?” “自己不说,却指望别人能懂,哀叹着无人理解,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原来十年过去,你还是这样自我,这般幼稚!” “……有些事,不知道也许会比较开心。” 羲王这般回道,可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花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眼是泪,“真可笑……我竟输给这样的你。” “不知道会比较开心?……自以为是——你问过她吗?” 花鎏的笑里皆是无奈,“为什么你不曾想过,也许对她来说,不能与爱的人一起承担,才是她最大的痛苦。” “是,你身上是有很多秘密,即便是我,也有许多至今尚未查清。” “可我只知道,真爱一个人,绝无法容忍眼睁睁看她痛苦而无动于衷。” “我不该来见你的,可我却来了,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你迟早会后悔的,希望这一天不会太晚。” 撇下这句,一身绣球花的男子便转身离去了,一如来时般傲慢决绝。若按往常,此举简直大逆不道,然而此时已无人去计较。 御书房又只剩下一人,角落有熏香燃成白灰,无声跌落,案后人攥紧的拳,也缓缓地松开了。 而花鎏所无法见到的是,他今日不曾束起的发,此刻宛如汇聚的星河般在身后淌了一地,一如那日,那女子点破他的心事时,随之被唤醒的铺天盖地的痛苦…… 他常常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像这一片宛如自有生命的青丝,在他极力压抑痛苦之时,便会自己默默开始生长,仿佛想要代他宣泄出那些无法诉说的痛苦一般…… 越是极力压抑保持清醒,它便生得越快……所谓三千烦恼丝,如此……贴切。 花鎏的指责,他无法反驳。她痛苦,他怎会不知…… 而她痛苦,他就会好过么…… 是的,一切都没有变。她总是这般毫无预警地出现,打乱他原本所有的计划,一如十年前,让他尝到前所未有的欢愉与美好,却也陷入极度痛苦与挣扎…… 你说,世上人千千万,连我爱着你的时候你也刚好爱上我——这般几率渺茫的事都发生了,为什么要幸福……却这么难? …… “啪——!” 弱水湖畔,清风徐徐,水波潾潾,天色大好,却有一声巴掌清脆响亮划破长空,花家宗主,被人当面掌掴,毫不留情。 “为什么?!” 即便隔着面纱,也难掩女子冲天`怒气,“好容易才将他们逼到这境地,你为何要多事!” “是,是我不该。” 花鎏脸被扇至一侧,留下五道淡红的指印,面上却丝毫没有埋怨之意,“只是……你懂。” 女子怔住,沉默半晌,唇边才扯出一丝苦笑,“是……我懂。” “我懂啊……” 爱一个人,怎会忍心看他受苦。 但若不懂,该多好,便可自私一些,任性一些,想要的,兴许便已得到了。 可偏偏……他懂,她也懂。 “她真该好好对你……” 她低头喃喃道,“若是和你一起,她定会幸福得多。” “如果人可以决定爱上谁……我们大概都能幸福得多。” 花鎏摇头苦笑,“只可惜……天意总爱弄人,老天若也是人,他一定很喜欢看戏。” 这一句,终是让花侬笑了出来,她本也生得很美,只是平素都用面纱藏着罢了。 “罢,罢……这样也好,你做了你可以做的,也算安心。” 她伸手抚上花鎏的脸庞,看着自己留下的指印,有些心疼,“还疼么?一会儿……我帮你敷敷。” “不疼。” 花鎏摇头,目光却投向远方,那是,锁天牢的方向,“心比较疼。” “也许我会后悔今日说的话呢。” 他忍不住叹口气,有些惆怅,“现在想来,竟有些后怕。如果他真的就此清醒,抓紧她再不放手……我大概便要绝望了。” “放心,他不会的。” 却听见女子这般说道,花鎏扭头看去,便见到花侬轻轻摇头,“他便是这般执着的人,心中有自己认定的道,若被你说了几句,他便改了,便不是他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继续苦笑,“那时他们的点滴我每一幕都看得清楚,她的一切都让他沉迷,让他贪恋,却从未敢真的抓紧她,她的痛苦,她的绝望,都不曾动摇过他半分,失去她,又找回她,也不曾让他更改……也许即便再失去她第二次,第三次,他也不会改的。” “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加悲观消极的人,他可以为想要保护的人与事牺牲一切,却唯独不敢抓紧幸福,就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有资格得到幸福一样……” “这样的人,这世上真正可以让他改变的,只有他自己。” “——那就让他再失去她好了。” 花鎏听后冷笑,“他自己不敢抓紧,凭什么要让她来受苦。就算他再爱她,再在乎她,却不肯待她好一些,这与不爱有什么区别?” “也许……已经不远了。” 花侬叹道,“现在她这样……让我想起了十年前。”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那个人的决定,无论如何也走不进他的心底,最后却反被他推给了别人……她是绝望到了极点,才会选择了死亡。” “她真傻……其实人这世上,会有什么放不下呢?” “手执滚水,再痛也死都不肯放,可如果……连手也烫坏失去知觉了,想握也握不住了,便不得不放了。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在一起,他可以这样想,她为什么不可以?” “也许这一辈子心里都惦记着永远也忘不掉,却也已痛得再也不想回到那个人身边了。” “你做好将她接应出宫的准备,我有预感……这一天,很快了。” 仿佛便是在回应这一句般,话音落下的那一瞬,远远地便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花银在远处接手,可下一瞬,连带他的神色也起了变化。 “大人!大人!”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朝主子这边跑着,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喊,“出事了……汧国的使臣出现了!” “他们说……” “汧王愿以一死——换取公主千翎自由!” 第十六阕离,真相揭,北汧有王名千翎03(见) 你可曾有过这般的遭遇,茫茫人海偶遇一人,明明从来也没有见过,心里却会生出,冥冥中仿佛何处见过般的异样感。 有时,这便是一段缘分的开始撄。 可此时的她并非如此感觉——心中有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告诉她,眼前这位端庄如神使般的女子,她是真的……见过的。 ——怎会这样? 她心中大惊,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感油然而生,她明明从来也没到过这个世界,记忆里连一定点的迹象残留都没有,却独独……认得这名女子偿? “我知道您在诧愕什么。” 沐浴着黯淡的光线,来人朝她越走越近,最后在狱卒的阻拦下停下脚步,与栏杆保持了一定距离。 然而看着她的面上却露出了温暖的笑容,“我是月还,来接您了。” 她忽然便说不出话来,这女子看着她的目光是如此和蔼而亲切,温柔发自肺腑,仿佛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亲人一般,反倒……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中有股冲动……想要告诉对方,对不起……你认错人了,你要接的人,那位汧国公主已经死了,只剩下她占着的这副躯壳罢了——却,无从开口。 可瞅着她沉重复杂的面色,月还却再度笑了,她并不是那种容颜惊艳的女子,面上也分明有了岁月的痕迹,平静的笑容里却自有一番让人安心的魔力。 可偏偏是这月光般沉静的女子,接下来说的话,让听者登时愣在原地。 “我知道您在疑虑什么,您所无法示人的一切,我都已知晓,而您所还未知,以及无法解释的一切,我都将一一告知于您。” 兮予的心重重地跳了起来,眼前女子给她的异样感是她从未有过的,她忽地想起了那名乍然出现拿弓箭追杀她导致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金发男子,那时她不过以为遇见了疯子罢了,可如今细想来……也许……这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有个解释? “你……知道?” 她迟疑了很久,才试探着开口,她怎么能晓得,对方所指的,便是她所想知道的?——跨越时空,灵魂附体之事,会是这个世界的人所已知并能理解的么? 又比如……她母亲的事?雾霜宫那让人熟悉的一切,她母亲存在过的痕迹,是眼前这名女子能解释的么? 而后,她便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是的,以冥界之主的名义起誓,我将会告知您所有的真相。” 月还回道,可最后在她诧愕的目光中,又加了一句,“可是,您必须先离开这羲王宫。” “啊……” 翡冷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二人间的对话她根本没有胆量插足,也听得有些晕乎,可此时听得这句,终是惊叫出声,着急扭头看向牢中,“主子……您?” 兮予半晌都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低下头,苦笑一声,“……可眼下是我能决定的么?我只不过……是那个人的囚徒罢了。”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她便从未真正地离开过他,即便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暂时分离,最后却像磁石般定会回归一起。 有时是他来寻她,有时是她去找他,又有时候谁也没有约好,便那般自然地重逢了。 她曾经觉得这是一种幸福的羁绊,可如今经历这般多苦痛后,却越来越觉得,这兴许才是最大的悲哀……她的世界曾经很大,有许许多多她感兴趣的人与事,可自打遇见他之后,她的生命里便似只剩下他了…… 心里只有他,日夜牵挂着他,去到哪里都会想他,喜怒哀乐全是为他……她与后宫那些眼巴巴盼着恩宠的女子,又有什么不同? “您可以的。” 月还看着她,幽深的眼眸中溢出一种异于常人的光芒。 “只要——您亲自去说服他便可以了。” …… 禁地,已许久不见人来了。 月光如水,枯草如发,那株上古神木,依然是通体漆黑,那块无字之碑,也依然是茕然而立。 然而此刻,却有一道白影立在树下,手中执一管碧玉箫,久久地,沉沉地吹。 那箫通体莹润,薄唇微抵,幽幽的乐声便伴着沉缓的气息发了出来——灵帝四宝之一的挽灵凝玉箫,相传有摄魂索魄,召万千亡魂之大神奇,可此时此刻,也只能化作寻常乐器供人解愁罢了。 而树下人吹得这般用心,又这般失神,以致平素敏锐的他,待到身后十丈外有脚步踏入,箫声才戛然而止。 修眉一挑,气场陡然而变,便有些杀意涌了上来——所有随从皆已被勒令守卫在外,这可不是谁都能闯得进的地方。 他腕中暗劲已蓄,稍有异动,那纤尘不染的玉萧随时可化利器夺人命于数丈之外——然而,所有的气息都在瞥清来人的一瞬停滞了,又或者说……是凝固。 有时,真要感慨世事神奇,命里便是有那么些人,明明不过普通人,却拥有能让时光停滞的魔力,目光触见的那一瞬,天地失色,时光不转,刹那……即永恒。 “……是你?” 他的面前,一名女子正静静走来,黑色的斗篷与面纱遮去了大半的身姿,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可是,他又怎会认不出她,哪怕那斗篷将一切都遮得严实连轮廓也辨不清,只消那身形轻轻一动,他便能觉察出她。 “是我。” 女子没有摘下斗篷,只一步步地走近他,宽大的衣角随风飘荡,清瘦的身子仿佛要隐入黑暗之中,“你不肯来见我,所以我来见你。” 这一句,如此耳熟……在那个雨声如泣的黑暗之夜,那名着男装来寻他淋得浑身湿透的少女,望着他怀中新生的婴孩,也是这般说的。 “你不回来,所以我来找你……” 他喉头忽地便哽得说不出话来,只望着她一厘厘地逼近身前,彷如二人间隔了十年的时光…… 而实际上,他也根本什么话都不想说。 他是英明睿智的王,这一刻,他本该在想,身为宫中最森严的锁天牢的囚徒,为什么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到底是谁有这般大本事帮她逃脱,这羲王宫是否潜有异国的奸细,又或者是谁做了违反他命令的事,甚至是背叛了他,以及……若一名囚徒也能这般自由地出现在他面前,下次来的,会不会……便是要夺他首级的刺客? 这才是身为羲王,身为一国之君该思考的事,稍有不慎,元羲好不容易夺回的和平安稳兴许便会毁在他手中。 一切本该是这样,可是,也只是“本该“罢了。 此刻的他,便如同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男人一般,只是见到了心中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便忘记了所有自己该做的事。 眼里,心里,甚至这世界,只有她……只有她一人罢了。 能这般不拘束目光地看着她,是多么幸福的事,心里只想贪婪地多看几眼,将她的容颜,她的身姿,她的举手抬足,一颦一笑……再一笔笔地在骨子里多印画几遍,为什么还要浪费气力去说话? 他唯一还能做到的,唯一还残存的理性,便是用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一步上前,仿佛要揉入自己身体一般将她拥住罢了…… 不是时候……不到时候…… 而似乎,来人也并没有要温存的念头,所以下一句,她便这般说了。 “我来,是来和你道别的。” 他一下子便怔住了,仿佛被人粗暴地从梦中揪醒,能让羲王如此失神的时候不多,只这一句,她便逼他回到了常态。 “所以,不必再为如何抉择而耗神了,把我交出去,你会得到你一直想要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描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你困了我这般久,也该还我自由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羲王冷冷地回道,看着她的眼神像一把刀,“汧国的使臣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忘记了自己本是个冒牌货?” “这不重要。” 宛如最初见时一般,她毫无畏惧地回望着他,甚至还要更勇敢一些,“我只告诉你,我想离开这里,请羲王陛下,放我自由……” “这不可能!” 他一下子打断她的尾音,仿佛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在这一瞬引爆,他逼近她,居高临下地,甚至神色有些骇人地盯着她,“你明知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可困着我……又有什么用呢?” 她笑了,极度苦涩地,“我在这里,你却不肯来见我,我想要的,你都不肯给……” “在你心里,我真跟囚徒一般么……是你的所有物,所以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完全不需介意我的感受么……” 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化成泪水决堤而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些滚烫的液体,就这样伴随着她每个字,一滴滴地,从脸颊滑下,滑过衣角,在枯草上摔成粉碎。 “哗啦——” 他终是压抑不住,将她一把扯入怀里,托着她的脑勺,搂紧她的腰,让二人毫无缝隙地贴紧。 心房与心房隔得如此之近,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无助与悲伤,还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也在与她一般颤抖着,挣扎着。 天知道他心中有一场多激烈的战争,厮杀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硝烟滚滚,飞沙走石,不见天日。 “你说过……会等我的。” 最后,他嘶哑着声音,却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当然可以强行留下她,用尽一切手段囚着她,势单力薄的她,根本无从摆脱。 可他更知道,如果她真的要走,他根本便留不住她——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是,我会等你。” 她伏在他怀里低低回道,却少了往昔的娇柔,多了许多许久未见的坚定与决绝,“我会去外面的世界等你,等你……有一天愿意把所有的你都给我。” “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就来找我。这天虽大,地虽广,可若你要找我,便一定找得回我。” “在这等……不成么?” 至少……在他还可以望得见的地方,何必……要去那般远。 这一句已沙哑得……快听不见,这一刻,那个翻云覆雨目空一切的羲王伏尧仿佛已经不见了,眼下的他,仿佛一只即将被人遗弃的小兽,每一个字,都燃烧着帝王的高傲与自尊。 可怀中的女子却似已成铁石心肠,听得这一句,她鼻尖一酸,将他拥得更紧。 “阿尧……你知道么?我一直想做这世上最懂最支持你的人,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不愿意说的,就不要说。” “可是……明明在身边却无法触碰,还要日夜看着你与别人厮守恩爱……你要我,如何活得下去……” 泪滴落在他的衣襟,开出这世上最凄美的花来,她最后的话音破碎在风里,却坚决无可挽回。 “所以……” “放我走吧。” 第十六阕离,真相揭,北汧有王名千翎04(棺) 今日,天有些阴,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竟似是要下场畅快淋漓的大雨才行。 羲王宫的侧门外出现了一行人,为首之人与守卫交涉之后,大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将这群不寻常的人迎了进来。 之所以说不寻常,是因为这行人的衣着都十分晦气,一身丧服,披麻戴孝,而中心四名大汉过肩高举着的,竟是一件四四方方一人多长的物事,上面用黑纱遮盖严实,看不清其下是何物,可那独特的形状,分明是具……棺材撄? 而这十余人一入宫门,四围兵士便如临大敌,百来人执剑将其围在中心,面色凝重不说,警戒中还带了不少恨意。 于是来者里个别人便有些紧张了,宛如羊入虎口般战战兢兢,反倒是为首那名中年女子,面不改色,径直走在队伍最前,坦坦荡荡稳步前行,即便身侧剑锋近在咫尺,也不见眉头颤过半分偿。 似是受她如此气场所庇,原本哆嗦的人也渐渐安定下来,回复来时般义无反顾的决然,脚步也渐渐稳了起来。 于是王宫里便形成了如此诡异的画面,百来人虎视眈眈地围着十余人与一副棺材,如同大网困鲨,一点点裹着朝王宫内里而去。 最后目的地,便是金殿。只是如此晦气的东西,自然是入不得金殿这般地方的,何况还是来自仇家的?——待行至金殿外那一片开阔之地时,便被几排全副武装的禁军拦截住了。 为首的女子淡淡一瞥局势,也不生气,只看向禁军中心一人道,“请去禀告羲王陛下,吾王信守承诺,已将性命送至,望他信守承诺,将公主殿下归还。” 禁军那人拧着眉头,仿佛心里已对来人啐了一口般,露出十分唾弃的神色,才朝旁边点点头。 随后便有人奔入金殿通报,不久后,便有人先后从殿里走了出来,为首那人,一身龙袍华贵,冕旒玉石微摇,正是当今羲王伏尧。 而他身后,还跟随着好大一群人,竟是文武百官皆在,且十分人齐。 又怎会不齐?——先王驾崩,元羲内乱,外加远征北汧讨伐,皆因那场大婚上的刺杀而起,将一桩好端端的喜事变成了全国的丧钟,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汧王舒祠罪无可恕,死不足惜! 即便至今谁也猜不透这位当年的北汧储君为何要大老远地潜入羲王宫,又为何刺杀那位按理根本便不曾有过交集的公主,以及如今汧国也落得这般凄凉境地……又可是他当初曾预料到的? 可无论起因如何,羲汧二国这血海一般深的梁子却是结下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而今日,汧国已破,那位一切祸根起源的肇事者——也终于要现身了! 只是,看着那几名壮汉肩头扛着的显然是棺材形状的物事,许多人都蹙起了眉头,有些困惑。 这是……畏罪自杀? 抑或……有诈? “陛下,请容臣先去查看一番。” 一名别着虎皮腰带的锦袍男子挺身而出,瞅着那棺材的眸里精芒闪烁,警惕十足。 “不必。” 身旁那人淡淡开口,他自走出后,一直安静地立在百官身前,气场却足以震慑住在场所有人。 “可是……若是幌子该怎么办?” 凉牙登时着急起来,他知晓他这主子一旦做了决定便很难更改,而辛夷也在旁一并连声劝诫,“汧人素来狡诈,汧国已破,光脚不怕穿鞋,汧王这种卑劣小人,万一布下机关圈套,趁您靠近加害该怎么办?暗器,毒雾……诸如此类,不得不防啊陛下!” “那便来。” 羲王面不改色,说这句的时候,人已步下台阶,朝那棺材一步步走去。 所过之处,禁军纷纷行礼让道,只是手皆按在腰间刀柄之上,目光紧紧盯着汧人一行,似只要对方有个轻举妄动,他们便会一拥而上将这群仇敌剁成肉酱。 “陛下好胆色。” 月还立在汧人之首,目睹那一身金丝龙袍的人缓步而来,便这般面无表情静静看着,然后在其离己方还有几步之遥时,唇角勾出一丝赞赏的笑。 “我北汧破在您手里,倒也不算冤枉。” 然而听得这话,羲王却不过一声冷嗤,“若有异心,寡人不会死,你们却休想活着离开。” “我等既敢来,便已抱有必死之心。” 月还回道,话音刚落,凉牙辛夷以及四围禁军顿时脸色大变,便有人要拔刀出阵护驾,而羲王不过一个抬手,便将这剑拔弩张的局势封住。 “你们若真有必死之心,北汧的国可没有那么好破。” 他淡淡道,只这一句,月还的面色却立时变了颜色。 “大概……是债吧。” 最后,月还怅然叹息出声,“吾王已崩,百姓无辜……但愿陛下好生待之。” “真的……崩了么?” 伏尧冷笑,忽地看向那几名抬棺材的汉子,目光如刀锋一般,倏然掠过他们的脸庞。 他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气,只这般被他横眉一扫,便已有人承受不住——最前方的两名汉子冷汗涌出,仿佛体力不支,忽地脚一软,那棺材便要从肩头滑下。 月还脸色大变,立即便要上去护住,而此时后方两名汉子也同时失力,几乎是同步失去支撑,只听得一声巨响,那棺材啪地一声砸落在地,上方道道黑纱被震得四散,虽未完全滑落,却将内里情形露了不少。 只见七彩光芒耀出,旁边候着的百官顿时哗然一片——那棺身竟似是以整块水晶切割而成,周身纯澈剔透,棱角处折射太阳彩色光华,一时间竟不似具棺材,反倒像是件需要被世人小心呵护的稀世珍宝。 而那棺木之中,竟也是鲜花簇拥,五彩斑斓,中心似睡有一人,看不清容貌,却分明见得那一身金银丝线的龙纹华服…… 莫非……真是汧王? “羲王陛下这是何意!” 月还已冲至棺木之前,挺身将水晶棺护在身后,一向淡然的面上此刻也难掩怒色,“我北汧虽破,吾王亦是一国之君,您怎可如此无礼!” 伏尧却朝她一笑,“你的人没有抬稳,是寡人之咎?” “……” 月还语塞,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此话不假,伏尧甚至连棺木也不曾靠近,只这般看着,便让人软了腿脚…… 可这话她要如何说得出口,是要告诉全天下的人她北汧的人见羲王如遇猛虎,怕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政事便是如此,饶是事实真相双方都心知肚明,却根本无法开口挑明,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硬生生吃哑巴亏。 果真……不愧盛名。 月还心头闪过无数思量,最后强压怒火,反倒躬了身,朝伏尧拱手一鞠,“抱歉……定是他们舟车劳累,体力差些,惊扰了陛下,月还向您赔罪。” “无妨。” 伏尧却并未看她,一双赭玉眸只瞅着那依然被黑纱半遮半露的水晶棺,“你这遮掩,还不除去,是要等到几时?” “自然是等陛下信守承诺。” 月还回得不卑不亢,又朝四围扫了一眼,“不知,千翎公主殿下何在?” 然而这句却带得伏尧眉心一蹙,似不耐烦地一摆手,百官中便有人领了名女子出来,一身素雅青衣,面容清丽脱俗,正是兮予无疑。 “殿下……” 月还瞧着那女子,终是面色缓和了些,却又带了一些哀色,“……来见见您王兄吧。” 兮予点点头,朝那水晶棺走了过来,路过伏尧时,禁不住侧脸看去,却只见得他面无表情,明明晓得她在身边,却目不斜视,无动于衷。 也对…… 依然生着她的气吧…… 只是,又能如何呢……今日走至这一步,皆是他自己的选择,她无法改变他,便只能由他去,只是她要如何,今后也不再由他。 死结这东西,绳子两端都紧扯不放,只会越来越僵,再无转机,唯有至少一方先松了手,才有破解的可能吧…… 而见她走近,月还面上哀色更浓了,伸出手,将那些黑纱缓缓拨弄下来。 至此,水晶棺里的情形已全部现世,在数百双眼睛的紧密关注中,那神秘汧王的面容也终于展露在了世人面前。 然后兮予便愣在了那里,瞪大眼,脑中一片空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四围窃窃私语如蜂鸣潮涌般流入耳中,可她已无法分辨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她的眼里,脑中,都只剩下面前这一张被鲜花簇拥的苍白面容。 那是……她的脸? 无论是眉,眼,唇,甚至脸部轮廓……宛如对镜照水,无一不是与她一个模子印出一般,即便是那独属于男性的喉结,也并不算十分明显…… 天底下竟会有如此蹊跷之事……她已听闻过舒祠千翎并蒂双子之说,却没想到……竟会相似到这般地步! 即便硬说是同一人……怕也并无不可? “殿下……请节哀。” 月还在一旁哑声道,“吾王一直为十年前的事十分懊悔,尤其是……因此连累了汧国百姓与他最心疼的胞妹……” “所以……这一死,便是为了化解这场恩怨,以及……换取您的自由。” 而最后话音落下时,兮予面上已是泪水模糊,她颤着身子,捂住樱唇泣不成声,“可是我……我……” 我是个冒牌货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 月还露出温柔的笑容,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等我们走远些了,月还会都说给您听的……” 兮予点头,却依然止不住哭泣,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此刻自己会这般难过,可是……心里就像被人挖走了一块般,痛得快要窒息…… 而这一幕在旁人眼里,便成了汧国公主见到胞兄之死悲痛欲绝的悲怆场面,只是,会同情,感动,抑或是幸灾乐祸觉得罪有应得,便是见仁见智了。 可就在此时,忽地“砰”一声巨响,竟是有人跃起将那水晶棺的棺盖一脚踢飞,旁边几名大汉措不及防,慌忙躲闪才不至被殃及,而又只见人影一闪,肇事者已飞身而上,轻飘飘地立在了那棺木边沿。 如此的功力,如此的胆色,又外加如此的目空一切……不是羲王伏尧,又是谁? “羲王陛下——!” 月还面色扭曲,声音愤怒得已近乎尖叫,是侍奉神祗的多年修养才能让她最后按捺下冲天的怒火,将谴责之语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亡者已逝!您究竟是想要羞辱吾王到什么时候?” “——已逝?” 伏尧冷笑,倏地一下将腰间佩剑拔出,“寡人未曾许过他死,他竟敢先行自裁?” 月还脸色发白,却无力反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宝剑指向棺中人的心脏,声音凌厉阴森宛如地府索命冥使…… “舒祠啊舒祠,腰斩,车裂,凌迟,人彘……这些个好东西,你一个都还未尝过,怎舍得就这般走了?” 剑刃寒光耀耀,在尸身上方幽幽地游走,伴随着一声冷笑,忽地便抬起朝那心口狠狠刺下! “是否真死,便让寡人来验一下吧!” 第十六阕离,真相揭,北汧有王名千翎05(礼) “不要——!” 便是那将血溅四方的一刻,忽有清亮女声响起,发颤的声音如此哀伤,隐隐还带了一丝祈求…… 她……从未求过人偿。 而亦便是这刹那,宝剑顿在半空,刀刃离舒祠的胸膛仅有半分,然后,羲王转过头来,眸光灼灼地看向她,“……不要?撄” “我……” 女子似乎也有些迷惘,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呼出那般一声,然而迎着他宛如刀锋的目光,反而定了定神,砰地一下单膝跪下。 “亡者已逝……望羲王陛下……刀下留情。” 似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跪他? 这般久了,她也从未这般客气恭谨地对过他…… 那名祭司与她究竟谈了些什么,让如今眼前的她,与他认知里的她一点点地开始分离…… 他忽地有些恍惚,望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地冷了下来,最后,声如薄冰,“呵,你这是……在求寡人?你——是以什么身份在求寡人?” “北汧长公主——千翎。” 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柔悦耳,不卑不亢,女子的头却低低地垂了下来,“恳请羲王陛下怜悯,网开一面,留我兄长一具全尸……” “——怜悯?” 羲王冷笑,笑声里却似多了一些扭曲……甚至狰狞,“他当日于婚宴之上刺杀寡人胞妹,连带引发我元羲七年内乱生灵涂炭时,又可曾对那些无辜的人有过半分怜悯?!” 于是,伏跪着的女子沉默了。 她本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做出这般举止,她与那汧王根本一丝关联也无,本不该这般站出来惹他生气的……此刻被伏尧一反诘,登时便无法再言语。 只是,灵魂里却仿佛有某个地方在深深怜悯着那具与自己如此相似的身体,为那名叫舒祠的男子的逝去而悲鸣。 她甚至有时有种错觉,仿佛体内千翎的灵魂从来便没有消亡,一直沉睡在最深处无人得知,待到月还到来后,便开始一点点地苏醒过来,与她的魂魄渐渐融合……让她有时候竟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真是那汧国唯一的公主,肩上担负着一国的兴亡…… 如此不安,为那些不可知的事,可月还告诉她,她会知晓真相,一切让她困惑之事的真相。 只是,却要在她离开羲王宫,离开……面前这人之后…… “今日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 在她的沉默中,伏尧的面色已寒透如霜,那凝滞的宝剑再次举起,便要再度狠狠刺落。 这一次,连月还也不再发出任何异议,只能叹息着闭上双眼,任由这血债血偿的一幕延续。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剑依然停住了。 在所有人诧愕的目光中,羲王半立在舒祠身边,手中剑尖明明离对方心口只有半寸距离,却似触碰到了结界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前进。 难道……真是遂了那汧国公主的愿,羲王手下留情? 登时便有不少人在心中波涛起伏,却唯有那执剑人知晓真相—— 为何下不了手? 是啊,这苦忍十年的仇,滔天的恨,足以让任何人在这一刻失去理智,为何下不了手?! 因为……他所要剜心之人,偏偏有张与她生得一模一样的面容! 越是看得清楚,剑尖便越无法前行一步,仿佛那剑尖落下,血溅四方的便会是她一般……要他,如何下得了手? “啪”一声,那宝剑终于还是刺了下去,却是深深地扎入了棺中人耳畔的水晶里,那如此坚硬的材质,竟也被他一下子刺入三分。 “抬下去——!灌铜裹蜡制为人偶置于皇陵,为我元羲王室跪守墓前,千世万代,不得赦免!” 撂下这一句后,羲王便拂袖而去,仿佛连片刻也不愿多留,徒留下一片人面面相觑,心中皆是一片惊骇。 谁人不知羲王对汧王之恨深透骨髓,恨不能啮其肉,吮其血,即便只得到尸首,也必当剥皮割肉千刀万剐方能一泄心头之恨!可谁知晓,如今……竟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了? 纵然灌铜浇蜡制偶守墓亦是极狠,可终归是……留了个全尸。 莫非,竟真是因那汧国公主求情不成? 元羲众人心中生出阵阵寒意,他们皆知晓羲王对这敌国妖女有些特别,却不知晓竟已到这般地步……这十年的血海深仇,竟因她一跪便消弭至厮,若是继续留在宫中,甚至诞了子嗣,有朝一日立为储君甚至改朝换代也未必危言耸听! 此女——绝不可留! 如此一般,那些再看向兮予的眼神便比先前复杂多了,然而当事人却似感觉不到这些带着寒意的视线,在听晓那人的旨意之后,她亦是有些呆怔。 他一向自有主见,甚至还有些固执,什么时候真的顺过她? 却偏偏在这最敏感的时刻…… 拳心捏紧,她不顾四围人微妙复杂的目光,便要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追去,然而身边人却一个上前将她拦住。 “公主……” 月还沉声道,“别忘了,您终归是要离开的。” “我知道。” 兮予苦笑,她自然知道月还担忧什么,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若是多做纠缠……怕是更走不了了吧…… “我只是有些话……还没对他说。” 说罢,她便一步绕开对方,继续朝那人追逐而去。 “大人,公主她……” 目睹她离开,一旁有侍从担忧出声,而月还望着女子离去的身影,最后却只叹息着摇摇头,“罢了……随她去吧。” 反正……知晓真相后,她怕也不会再回那人身边了。 …… 羲王宫很大,远远胜过她曾经见过的所有王宫,只是有时候地方大未必是件好事。 比如现在,她差点便要失去前面人的踪影。 其实从他离开到她追去并未相隔多久,可他走得实在很快,她只是被月还那般拦了一拦,便已无法再追上。 终于,在绕过一道回廊后,她的视野里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忽然间,便有些慌了。 即使早已知道要分离,甚至是她主动提出要离开,可这一刻,心里却仿佛跌落悬崖一直下落,下落……慌得不行。 原来她这般怕……不怕离开,却怕这一刻开始到离开再也见不到他,明明可以忍受下定决心的别离,却无法接受这般毫无预料的消失不见…… 忽地只觉得……仿佛什么时候,也曾这般地慌乱着急地找寻过一个人,最后终于找到了,开心得整个人也要飞起来,无论之前有过如何的火气,撂过多少狠话说再也不想见面,那一刻却都抛在脑后,只是紧紧抱住那个人再也不想再分开…… 即使……那人耳根通红不知所措,即使……当时那种拥抱对他们的关系来说并不合时宜…… 只是……觉得可怕……连光试想与那人分离便已怕得不行…… 可是后来……为什么还是离开了呢? 并且……是她主动离开了他? 忽然一瞬天旋地转,她再也无法支撑身子,一下子蹲了下来,眼前发黑,身体发冷,只能如小兽般抱住自己,辛苦地闭眼调息。 这是何处来的记忆……她从来都不记得自己有过这般的经历,这般刻骨铭心的感情,若曾有过,又怎会轻易忘记? 是千翎的吗? 是千翎要醒了吗…… 那么,她这个鸠占鹊巢的人……会去哪里? “既然要走,还追来做什么?” 因为晕眩,她甚至有些耳鸣,连身边何时来了人都留意不到,可唯有这一句突然闯入耳中,让她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你回来了!” 她很开心,想要站起与他对视,可眼前实在眩得厉害,只是刚刚立起,立时又虚弱得一下蹲了回去。 来人似是下意识伸出了手想扶,可最后手僵硬在半空,甚至缩了回去。 “方才并非成全你,不必自作多情。” “追来若是为此,便请回罢。” 他的语气并不友好,与往日的脱俗淡然截然不同,甚至仿佛怄气一般,还带了些孩子气的促狭,“只是寡人倒不知晓,你一个不知从何处蹿出的冒牌货,倒是如此入戏。” 而她听得这般话,却也只能苦笑,有时,她也会忍不住想要告诉他真相,可却总是因为这些那些的顾虑无法开口,而如今,谜底揭晓指日可待,不如……便索性待她清晰了一切,再来告诉他好了。 她又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总算有些缓过神来,再次起身站稳,他却长眉一挑,便要离开。 她不由得有些好笑,方才她虚弱时他不走,如今见她好了却要扭头丢下她,明明关心着却又偏偏遮着掩着,喜欢上这般一个不坦诚的人,真不知道是她的福气还是孽债。 “喂……我要走了,你送我样东西好么?” 她碎步跟在他身后,有些近似赖皮地讨要着,她并非贪婪任性的女子,却忍不住贪羡那种被他有求必应的感觉。 此时阴阴的天终于见了些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出了些,她在后面努力地追逐着他的影子,仿佛多踩一脚,便能将他留住一般。 “好,你要什么?” 她没料到,他竟会答应得那般爽快,心里有些甜,有些喜,还有些受宠若惊。 回想起来,认识这般久了……他还什么都没有送给过她呢,男人不是都爱送东西给心爱的女人么?可他从来也没有做过这些事。 只是她也不在乎这些,她只是想要他罢了,若说最好的礼物,便是把他自己给她,只是如今却是奢望,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只要你送的,我什么都喜欢。” 说完这句她刷地便脸红了,在后悔自己是不是太露骨了点,然而说完下一句后,顿时觉得自己今日真是被什么附体了…… “不过最好是可以带在身边,每日都能见到的,这样看到它就可以想起你,就像是你在陪着我一般……” 好了,这一年的脸都已经丢完了…… 她心中发出一声哀嚎,不明白自己何时已变成这般放荡的女子,直恨不得将脸捂住,只是想了想,都要走了,给他留点好听的话也未尝不可…… 何况,那也本就是她心底的声音。即便有人说,真的喜欢是不会挂在嘴边的,可她却觉得,真的就是真的,不会因为不说就不存在,更不会因为说得多了就变成假的。 “不如,我也送你点什么好了。” 她羞窘至极,连忙迅速地转移话题,“我好像也没有送过你什么,就……礼尚往来呗。” “不必,寡人一点都不愿想起你。” 某人的回复简直是会心一击,她原本羞红的脸被这一下立马打回原形,甚至还有些僵硬。 骗……骗人的吧…… 他一定是很依恋她的,否则她走也不会这般生气。 可饶是理性这般分析着,听到他这般冷漠的话,她依然还是心里难过得不行…… “那……好吧。” “月还说三日后来接我……你到时不要忘了哦……” 说完这句,看他再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背对着,仿佛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耐烦般,她只能有些灰心丧气地转身离开,肩膀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背影看来有些凄凉。 而待她渐渐消失在回廊后,伏尧却转了身来,定定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有时女人的逻辑真是奇怪,分离的时候,还要让他睹物思人,是嫌他还不够煎熬么? …… 许是临近离别,时光格外匆匆,三日仿佛一晃眼便过,终是到了出宫的日子。 这一日,阳光明媚,夕虞宫外,花海也愈发繁茂。虞美人那细细的茎弯曲各异,清风拂过,袅袅婷婷,宛若柔媚的女子们翩翩起舞,别增许多韵味。 这里,曾历经兴衰,甚至沦为禁地,人迹罕至,如今好容易才迎来了新主人,不过这些时日,又要人去楼空了。 “公主……都收拾好了。” 翡冷立在房门外,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没那么苦涩,可待到那一身素雅的女子出来,却依然笑得比哭还难看。 “辛苦你了。” 兮予微笑点头,然后,又带些深意地看向她,“只是……你真的不跟我走么?” 翡冷小脸上露出些挣扎,仿佛也十分煎熬,可很快又摇摇头,“不了……奴婢的家人都在这里,奴婢……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依然……还想要做那人上人么? 兮予苦笑,却也知晓劝不了她。 这丫头聪明伶俐,平时都懂事得很,可饶是身为侍女时一直对她低眉顺目言听计从,内里却有一颗不甘人下的心,跟随她这亡国公主出宫流浪,怕是真无法满足的…… 只是,曾经跟过了她,白眼受尽,再留下……日子恐怕比从前还要难过。 可这些利害她也说过了,翡冷依然只是摇头,对她说,不怕,从前是这般过来了,往后也不畏惧这般过下去。 既然都这般说了,她还有什么法子,只能偷偷托人带话给伏尧,望日后他能冲着她的情分多关照这小丫头一些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百感交集,却也只能在众人的陪伴下缓缓朝门口走去,那里,层寂已在等候。 比起翡冷,层寂的反应便平淡得多了,甚至连一句寒暄送别的话也没有,如最初遇见那般,一切都仿佛只是例行公事,朝她点头示意,便带着侍卫在前方开路了。 看着层寂那壮实宽厚的背影,兮予却不由得有些失笑,老实讲她与这侍卫长也没什么交情,甚至至今连他的真实来历都不晓得,大概……他也与凉牙那些人一般,对她这“妖女”的离去简直要鼓掌叫好普天同庆,如今却还能不露一丝得色地尽最后的护送责任,已经够给她颜面了。 只是,这些人如何庆贺她的离开,倒也不是她所在意的,她这一路走着,心里,都只是满满地想着,甚至有些忐忑地……等着某个人的出现。 可似乎今日就是要让她失望的,直到她走到了宫门口,都远远地见到月还一干人等待的身影了,那道白色……依然毫无踪迹。 不是说好要送我东西的么…… 脚步渐渐地沉了下来,步伐也愈来愈慢,即便不时扭头也看不到那人任何踪迹,她心中一片黯然。 明明只是他没露面罢了,这一刻竟有了些万念俱灰…… 难道……他真的那般恼她,所以连最后一面也不打算来见她了么? 她又不是要一刀两断再不回头……等他想清楚了,她一定比谁都要更快奔回他身边的…… “太子殿下驾到——!瑾妃娘娘到——!” 正耷拉着肩死气沉沉时,忽地背后传来了这般的声音,她有些惊讶,回头一看,可不正是瞬那小小的身子正箭步流星地朝这边赶来? 而旁边还有位花容月貌的宫装女子,隐隐记得她曾在城楼上见过的,那出自书香门第的优雅仪态,清新柔和中又带些俏皮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想来便是那元羲第一才女羽瑾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瞬一上来便这般问道,口吻依旧凶恶,眼眶却有些发红,“本殿的陪读,只准休假,不准辞官。” 还真是……一般的性子呢。 看着瞬那与某人有几分相似的可爱小脸,兮予有些感慨,父子一般地……不坦诚。 “抱歉了殿下,卑职此去……要先了却些心事。” 她顺着瞬的话调笑道,却柔中带刚,含糊三分。 何况,她本也不知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只希望,不是一辈子才好…… “那你拿着这些。” 瞬一摆手,旁边便有人扛了两个宝箱上来,“这些都是本殿的私藏,反正在宫里也用不着,你出去便带着,免得饿死了回不来。” 第十六阕离,真相揭,北汧有王名千翎06(苞) 兮予登时有些哭笑不得,这时月还上前,将那宝箱看也不看一眼,只朝瞬微微一笑,“多谢殿下对我家公主好意,只是远途跋涉,携此重宝,多有不便。” “公主如今乃我北汧王室唯一血脉,我等即便抛颅洒血粉身碎骨,也断不会亏待了她。” “本殿不放心你们。” 不想瞬直接便这般不客气地回了,“你们若真那般能耐,怎么还能亡了国?” 这一句当真厉害,话音刚落,汧国一干人便煞白了脸。原本便微妙的两国关系一下子被捅破了窗户纸,气氛霎时便有些僵了。 好在羽瑾咯咯一笑,上来便拍了瞬后脑瓜一下,又连连微笑赔罪,“抱歉抱歉,小孩子口无遮拦,他心里舍不得公主殿下,方说了这般气话,望诸位莫要在意。” 瞬面上一红,却不再说话,而有羽瑾这般一打圆场,汧国众人面色总算平缓了些偿。 而他们怎会,又怎能不识趣?——此处尚乃元羲地盘,撕破脸遭殃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此刻有人愿意给个台阶,便也立即将此事揭过不提。 然而羽瑾这般一开口,却引来了两道关注的目光——兮予看着面前这才貌双全冰雪聪明的女子,心底不禁有些别样滋味。 她已听闻,这位瑾妃娘娘,在宫里实则是有些特殊的——虽有妃嫔之衔,却与羲王并无男女之实,但与其说是徒挂虚名,倒不如说是已超脱帝王宠妾之外,似红颜知己般的存在。 听闻羲王平日退朝后,除了御书房与凤栖宫,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那瑾彩宫了。而这位元羲第一才女出身名门大家,知书达理,温婉尔雅,平素待人接物皆是进退有礼,在最卑贱的下人面前也从未摆过架子,是以无论在后宫或朝廷口碑皆极好,无怪乎会有人偷偷议论,若真是哪日羲王后薨世,瑾妃怕是后位不二之选。 而更难得的是,瑾妃对那身染重疾的王后亦极是关心敬重,时常嘘寒问暖请安看望,对太子也是疼爱有加,王后本人对其也欣赏满意得很,二人间从未有传出过什么争风吃醋之事,可谓相处得其乐融融。 念及此处,兮予不禁心中生叹,身处勾心斗角水深火热的后宫中,却能做到这般境地,真是堪为妃嫔标榜,让她自叹弗如。 只是说是红颜知己,同是女子,她又怎会感觉不到,羽瑾看向她时那眼神中的微妙?兴许那名云淡风轻的男子是真当人家知己的,可人家自己呢? 在如此优秀而耀眼的男子身边,说不会生出半点倾慕之心,大概都是假的吧。只是,却都很好地藏了起来,不会露出半点锋芒,更不会去争去闹。 大概……也只有这般乖巧懂事的女子,才适合留在这后宫,留在他身边吧。 不会争风吃醋,不会朝他使小性子,不会怪他不来找她,他要做什么,就由着他做什么,全心全意地支持他,不会让他烦心,不会让他为难,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他身边待一辈子吧…… 视野里忽地便水雾氤氲了,她努力地张大眼,好不让那水花溢出来——是啊,她就是没办法这般乖,做不到这般压抑自己无欲无求,高傲如他,隐忍如他,都那般开口想让她留下了,她却依然如此决绝地拒绝了。 她做不到,做不到心如止水,做不到在他身边却不想拥有他的一切,做不到近在咫尺却忍住不去触碰。 你有结发爱妻,你也有红颜知己,而我呢,我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 “对了,公主请收下这个。” 忽地有清亮女声入耳,竟是羽瑾接过旁边侍从手中一方细长的锦盒,朝她款款走来,“这是贵国的宝物,陛下来让我来物归原主。” 只是羽瑾这一定睛,却不由得怔在那里,她看得清楚,眼前这名女子,眼眶红得跟小兔似的,仿佛眼里的晶莹下一瞬便要决堤成灾。 羽瑾呆了呆,才放柔了声音,软声道,“你呀……打开看看。” 兮予不说话,只点了下头,将那长长的盒子打开,内里物事映入眼帘,让她不由得怔在原地。 那被小心护在绵软中心的,是一根通体莹润,颜色清冷的,宛若碧玉制成的洞箫,第一次见时她并不认得,便因此被他识破了身份的汧国重宝——挽灵凝玉箫。 一瞬间,便回想起了那时的事,他用这玉箫抵着她的喉咙,问,你是谁? 初见便是如此奇妙,每每回想起来总让人唏嘘,那时的她,与那时的他,那时彼此对望时,又可曾预料,如今的他们竟会变成现在这般样子? 深爱,折磨,然后……分离? 而如今,他不肯来见她最后一面,却将这箫归还汧国,也即是送予了她,是想要告诉她什么呢? 初见不再,一刀两断? 她惨笑,端着盒子的手开始颤抖,仿佛下一刻便要脱力跌落一般。羽瑾机敏,见她情况立时知晓不好,连忙上去托了一把,小声道,“你再拿起看看。” 兮予呆了呆,心神方稳了些,伸出手,将那玉箫拿起,这才发现那放置凹处竟还有别样物事。 那是一双……木箸? 是最常见最平凡的样式,可特别之处在于,箸身末梢,竟被细致地雕刻出了许多藤蔓花纹,其上涂以金漆,耀着日光,熠熠生辉,十分美丽。 而待她细看,竟又发现,在那藤蔓环绕之处,各刻有一个核状小花苞,左右双箸恰成一对,看模样竟是……虞美人?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忽地想起这般一句,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似是起先一瞬间有些甜的,可随即便冲上心头化作无比的酸涩——你这是盼着我回来,或是不回来呢? 她是因为苦闷憋屈而离开的,可如今他连送她东西都是,明明将她说过的话都放在了心里,也仔细地为她做了礼物,可是,却托了别的女子送来,更还要……如此密实地遮着掩着避人耳目…… 他们的事,就这么见不得人么……还是,你就那么怕被凤栖宫那名女子知道么? 花开之日,妾归之时,可是你怎忘了,木头刻的花苞,又岂会有盛放的那天? “我们走。” 将那锦盒啪地一声盖上,她睫羽水痕未干,眸心深处,却已是一片决绝。 是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他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她,是怪她咯?走到这一步是她的错?是她太要强咎由自取? 是否他总觉得时间还长,总会再见的,可如果她这一去,便死在外面了呢?他会不会后悔,不曾对她坦诚一些? “喂……” 看着她转身便要离开,瞬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后却攥紧了拳,将嘴唇抿得紧紧。然后,也转身朝来时路走去,再不回头。 这一点,他与他的父王一模一样,从不会开口挽留谁,越是在乎,便越作潇洒,越是痛苦,便越是倔强。 而羽瑾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些什么,被传召转交锦盒时,她见过那人的样子,风韵尔雅犹在,却目光涣散如行尸走肉般的样子。他总是高高在上,不轻易将内心脆弱示人,可那一刻,连她都已能看出他有多失魂落魄。 是的,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伟大的战神,民众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王,依然会继续去做他所有一切想做的事,他想要做的,也一定会做成。 可是……心呢? 是否已在苦难中沉沦太久,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压抑,习惯了失去与牺牲,所以即便幸福近在眼前,却也无法伸手紧紧抓住? 为什么呢?为何总是相爱最深的人,将彼此折磨得最狠? …… 马车一路前行,在德京城中穿梭,走最偏僻的道路,径直朝城门而去。 汧国一行人沉默着,无比低调地沿着少人的道路走着,兮予坐在马车里,一路无话,只是低着头,目光空洞,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 可若是……真失了灵魂,兴许还好过些。 即便已那般决绝地转身离开,脑海中却依然满满是那人的模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些什么事,只记得是满满的他,他,他…… 讽刺的是,有时还会突然想起一些幸福的时刻,譬如最初时荒野里的依偎,譬如他蛮横无理地踩她裙角,譬如他偷偷藏起的她打的结……还有好多好多,想起时,竟然便会扑哧一声笑出,心中生出几分甜蜜。 可随后,便是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沿着脸颊淌入嘴角,咸咸的,涩涩的。 她想忍住的,因为此刻,月还便正坐在她旁边守候着,其实她也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这般为情所困的样子,很丢人的。 可是她一直以来都撑得好辛苦,此刻更难过得连掩饰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便这般呆呆地,痴痴地盯着空气,流了一路的泪。如果眼泪真是心里的毒,那么流了这么多,今夜可否好过一些,不要再心痛得彻夜难眠? 正这般恍恍惚惚中,忽地马车停了下来,有人掀帘而入,拱手朝她与月还禀报道,“殿下,大人,前面……有人。” 她登时心脏仿佛被人狠扯一下,然后便无法克制地剧烈震动起来! 会是……他么? ---题外话---抱歉……这次先补这么多吧,遇到一些事,完全没有办法写出东西来……嗯,我知道现在是关键剧情,所以会努力再多补一点的…… 第十六阕离,真相揭,北汧有王名千翎07(郁) 不是。 当那攒着一身绣球花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她便知道不是他。 是啊,又怎会是他呢,那般高傲的他,那般不可一世的他,又怎会为了她这般一个小女子守在这城门一隅等着她偿? 只是……是她傻啊,明明知道不可能是他,明明知道他不会出现在这里,第一个反应,依然便是想起他撄。 “太傅大人。” 月还首先开声迎客,只是却并未上前迎接,只从容挺立车头,看着这候在城门边的一行车队,态度不卑不亢,“不知——有何贵干?” “花某与公主殿下相识一场,离别在际,自然是来送送朋友。” 花鎏笑道,即便被这般不客气地质问,一身气定神闲全然不曾辱没花家宗主的名头,只是当抬眼瞅见月还身后那女子泛红的眼时,心却是狠狠地被揪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这是何故,宫里的事,又何时瞒过他的眼,只是如今却还得故作稀疏平常,只微微朝兮予一拱手,“公主这般走了,花某甚是不舍,千言万语无法表意,便……只备件礼物,望公主收下。” “花大人,不必了,您过往的恩情千翎都还不尽,又岂敢再受新的恩惠。” 兮予笑了笑,随即心里却有些凄楚,真是奇怪,原来人都这般难过了,竟然还是能笑出来的。 即使心里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呼吸滞涩,即使眼角泪痕还未干,那些客套的,对着外人的笑容,却是一下子便能做出来的。 而看着花鎏那温和的笑容,却又更只觉得悲凉——阿尧,你看,想对我好的人原来有这么多的,却只有你偏偏不肯对我好一些。 “公主言重了,能为公主尽些薄力,是花某的荣幸。“ 花鎏道,“花某也知晓公主这一路而去必定舟车劳累,多些行李也是负担,只是这份礼物,公主请务必捎上。” 兮予愣了愣,觉得他话语似别有深意——果然,只见花鎏朝身后随从微一点头,便有人从随行的马车上接下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生得花容月貌,衣着也颇为精致华雅,只是一张俏脸上却始终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然而在见到那女子的一瞬,兮予却似被劈中一般,身形一僵,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 “菇菇……” 她刷地便从车上跳了下去,连月还都来不及阻止,只是这跑了几步,到离那女子几尺的距离外,又慢慢地停住了,仿佛心中有愧,不敢再靠近一般。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肯再见我了。” 她双手捂住鼻尖,滚烫的泪便一股股沿着指缝流了下来,这究竟是上天在安慰她,还是在讥讽她?她曾因为爱情让这位好友远去,如今在她被爱情伤得气息奄奄的时刻,却再次让她与故人重逢。 “我们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走。” 菇菇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走过她身边,“只是……我从前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爱哭。” 只要你能回来,我多哭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她又悲又喜地想着,却哽咽着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只在那又是哭,又是笑,像个疯子一般,最后反倒是菇菇看不下去,架住她的胳膊往回走,“他们都在看呢,你这样像个什么样子。” 兮予不说话,只是反手也将其挽住,似生怕这好友一下子反悔又走掉一般。 这可是……这世界上唯一知晓她所有来历的人啊,就算被全世界都刻薄对待也好,只要有菇菇在,她就不算是孤身一人。 而她这般粘着,菇菇绷着的脸终是渐渐松了下来,最后,叹了口气,转身朝花鎏点头道,“那么……花大人,她就交给我了。” “有劳。” 花鎏笑笑,便再不多话,朝兮予与月还等拱手道别,便十分从容地目送汧国一行人驶出了城门。 然而沙土滚滚,待终于尘埃落定,那远去的车队渐行渐远,再也看不清了,那一直微笑守望的人,也终是收起了温和的神色。 “她走了。” 身后马车里,有女子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柔软,却又捎了九成的坚毅。 “嗯。” 花鎏淡淡道,“我会让她回来的。” 十二骨折扇打开,扇木独有的淡雅香气在空气中弥散,让那双摄魂的凤眸仿佛也蒙上了一些不寻常的迷雾。 “那时,她心里不会再有任何人,至少,不会再有他。” …… 而此时汧国一行的马车里,却有些别样的氛围。 偌大的马车里,只有兮予跟菇菇两个人,月还似是知晓些什么,十分识趣地去了别的车里。 兮予便像从前一样,拉着失而复得的好友说话,问在花府里过得如何,每日做些什么,诸如此类,仿佛许久不见了,加上隔阂依在,竟有些顾忌,说话也只挑些最寻常的来问。 然而对方却十分冷淡,听她说了这般多,最后只说了一句。 “你不必硬拉着我说话,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 一下子,泪仿佛便要再度夺眶而出,可是这一次,兮予却笑了笑,忍住了。 “可若我不找你说说话,这一路你便要看着我哭着过去了。” “我只是惊讶,你竟然会选择离开。” 菇菇眼神如刀般刺着她,“你可知道,你拥有的,是连我在内,多少女孩子都求而不得的,可是,你却要走。” 兮予愣了愣,然后低下头,“所以……是我不知足么。” 是啊,能得到那人青睐,是多么多么幸运的事。也许她就该像羽瑾一样,得到一点恩宠就该似宝贝般供奉起来,谨守本分,不争不闹——可她多贪心啊,竟想要那样好的一个人的全部。 是只有她一个人会这样贪婪么?越看着,越觉得那人好,心里越是喜欢,便越因得不到而痛苦。 所以,宁可选择不看。 “算了,既然都走了,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菇菇平静说道,“也许,就像你当初告诫我一样,这样的人,也并不适合你。” “又也许,就像当初你忘记溯明爱上他一样,未来也会有一个人出现,让你爱上而彻底忘记他,也许那个人,才是真正对的人。” 听到这些,兮予苦笑,却没有再说话。 也许……也许呢?未来许多都是说不好的,她根本就无法反驳。 就像她曾以为与溯明一起时那样的,很安心,很温暖的,如同避风港一般的,便是真正的,可以终老一生的爱情了,在遇到伏尧之前,她又怎会知道,真正爱一个人会让人这般地痛苦? 那么,是否未来也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让她明白自己依然是错了,让她明白,为何她会与伏尧有缘无分? 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满足她所有对爱情的期待与向往,不会再让她哭,不会舍得让她有一丝难过,会为了令她幸福去做一切努力,让她觉得自己为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让她可以更加安心地,更加毫无保留地什么都托付给他……所谓,对的人? 可是,若她与伏尧真是有缘无分,既然无分,为何还要有缘遇见?既然有缘,为何这分不能一起归了他? 对的人什么的,自然一定是很美好的,可是她如今才发现,原来她其实并不想要什么对的人,她只是想要他罢了。 她对他的喜欢,竟已到如此偏执的地步,算是……爱么?无论他对她有多么刻薄,让她伤透了多少次的心,她依然只是想与他好好地在一起。 只要未来能与他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过去曾经发生了什么,真的不重要。一段感情里,谁对谁错,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这些话,她不会告诉他了。 就像现在她很想很想他,甚至其实这不过短短一路,她已有好几次冲动想回去找他,她是如此贪恋着过去与他的甜蜜,忍不住想要死死抓住那最后的一丝希望,侥幸地想着,也许熬了过去,未来就真能如愿以偿也说不定? 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太累了,她太累了,只要想到要回去那种憋屈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的孤单与痛苦,就疲惫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开心就好,她已什么都不想再去争了。 …… 车队一路前行,终是离这德京城越来越远了。 而自此时开始,行车的路径便越来越诡异了,仿佛在躲避着什么般,净捡些人烟稀少的方向走,连大路也甚踏及。 甚至有时还会索性将马车抛弃,一行人徒步钻入深山老林,前头赶路,后头便有人来销毁行踪,掩埋痕迹,待得行过一段,便又会出现新的车队来接应,再快马加鞭地赶一段路。 如此反复,一切都仿佛有预谋般,安排得紧紧有条。这般连躲带逃地行了大半个月,如今四围已连羲国人的影子都很少见到,想必即便有跟梢的人也已被甩得差不多了。 而兮予只是在旁这般平静地看着,跟着,走着,却丝毫没有过问他们将要去向何处,反正,这世界上大部分的土地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只是想去一个没有那人的地方静静待着便好。 她只是渐渐看明白,为何这般久了,以元羲仿佛要掘地三尺的搜索力度,也没能将仅存的北汧势力一网打尽。 这群人很擅长潜伏与逃匿,仿佛经受过严格的训练,堪比优秀的刺客,而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一样杀手锏,得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任何严密的搜寻之中。 这样东西的威力,她已经在羲王宫里见识过了。 可如今,月还却再一次当着她的面拿了出来。 确切来说,是当他们路过一间破庙落脚,夜里就寝前,月还将她单独叫了出去。 朦胧的月色下,夜风习习,树影婆娑,月还灰色的长袍在这黯淡的光线里有种格外说不出的味道,也将她端庄的面容增添了许多圣洁。 真好呢,服侍神祗的人,一定可以心无杂念,不会有我这般多的烦恼吧…… 兮予看着她超凡脱尘的身影,心神有些恍惚地这般想道。 而月还的神色却并未有这般轻松,只看着脸色略显苍白的她,沉声道,“殿下,您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兮予怔了怔,没想到月还竟是要找她说这些,随即笑了笑,“我没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也许……是有些憔悴,眉心……是有些化不开吧。可她总不会都这样的,平日里也与大家有说有笑,笑起来的时候也挺没心没肺的。 三餐也都很规律地在吃,遇上好吃的还能吃得特别多,晚上也有早早睡觉,虽然…… “您不必瞒我。” 月还依然只是这般愁眉紧锁地看着她,“我知道,您过得很辛苦。” 忽然间,她便有些接不下话了,像被点破了心里的那层保护的壁障,所有的脆弱,都再也找不到掩护。 是的,她知道月还在说什么。 大概是之前大病一场的后遗症,她如今虽已不再咳嗽,可是喉道却依然干涩发痒得很,往往睡到半夜便会难受得醒来,到处开始找水喝,然后塞一颗润喉的药丸含在口中,这样才能继续睡去。 有人说,没有什么睡觉不能解决的事,如果倒头大睡一觉还不能解决,那就再睡一觉。可当她听到这种说法时,她只觉得很羡慕。 因为对现在的她来说,睡眠本身便是最大的难题。 无论睡得多早,睡了多久,醒来的那刻,都像完全没有休息过一样,整个人疲惫不堪。 也许是那些梦吧,有时候她会连续几天都梦见那个人,有时候很甜蜜,有时候很痛苦,而更多的时候,整个梦里都很焦虑,不知道在忙着什么事,心一直揪着,很累很累。 可这都不算什么,最折磨她的,却是醒来后,只要睁开眼,回过神,第一时刻便会立即想起那个人来,于是整个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捏住,又仿佛胸口吞了一整团棉絮,堵塞着,压抑着……根本便无法继续睡去,即使再困再累。 便是这样,每个早上,这般在床上辛苦地蜷着,很久很久,才能收拾好那些痛苦起来见人。 她知道这样下去的确是不行的,人一直这样抑郁着,身体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她身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而她自己……也已经察觉到身体某些地方有些不太对劲了…… 可是,又怎样呢,她根本便没有办法摆脱。那个人已深深地扎根在了心底,想要硬生生拔除……那是怎样一种残忍的痛? 他是唯一能治好她的那个人,却遥不可及,不可触碰,但即便近在眼前,大概也是会继续对她不闻不问的。 只有她一个人在偷偷害怕,怕自己真生了什么重病,他要怎么办呢? 不禁又心酸起来,是啊,她多傻啊,总是第一个考虑他的感受,他却不会将她摆在最重要的位置吧。他要做的事有那么多,她绝不是他首先要保全的那个。 “殿下,月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帮您减轻痛苦。” 见得她神色恍惚,定又是开始在想念羲王宫里那个人,月还再次叹气,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物事。 那是一颗珠子,圆滑小巧,莹润剔透,似琉璃,似水晶,又似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中心还有一些白色的物事,有些似花瓣,又或者说,一朵残缺的花? 若是别人见了,大概只会惊叹这宝珠的灵动脱俗,可兮予却是见识过这珠子力量的人,心里便有几分别样的感受了。 如今它便在月还手里散发出冷冷的,幽幽的光,然后四围的光线一下便暗了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层黑影一般。 可她却知道,并不是世界变了,而是这珠子的力量,生成了一个仿佛结界般的物事,将她与月还二人守护在里面。 外界的人看不到她们,甚至连触碰也不可能,这一片空间就仿佛凭空从这世上消失掉了一般,风可以穿过,声音可以穿透,什么事物都能顺畅无阻地通过,仿佛她们已不存在这时空。 而置身在内的她们,却依然可以好好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就仿佛是在静静欣赏着书里的世界一般,外面如何都已影响不到她们。她们前行的时候,就仿佛游走在平行世界里一般,对四围毫无干扰。 在羲王宫里,月还便是用这法子,将狱中的她送去了伏尧的身边,而她如今也已猜晓,汧王疏祠,大概也是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法子,躲过了一次次掘地三尺的搜寻。 然而当她晓得这法子的第一时间,却是带些惊惶地看向月还,担心他们会用这法子前去行刺伏尧。 而月还很快便读懂了她的眼神,摇了摇头道,“放心吧,我们不会做这种事的,这宝珠,也并不是那般容易便发动得了的。” “而且,那位大人……” 话的后半,却欲言又止,而当她诧异地用眼神继续追问时,月还便转去了别的话题。 她便想,伏尧身上本便有很多秘密,也许,他是有什么法子能够感觉到这种潜藏的危机吧? 想到这里,不禁松了口气,便也没有继续刨根问底。 她甚至连这宝物的名字也没有问,直到它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才第一次从月还口中知晓了这个已听过许多遍的名字。 “溟珠——?” 她惊讶万分,“可溟珠不应该是在……羲王后那儿么?” 金风玉露初凉夜,明珠美人挽玉箫。 她犹记得那时被带回羲王宫时,便已听说这汧国三宝之一的溟珠被伏尧送予了羲王后,因那珠子天生暖意,恰好对薄萃的寒病有益。 想到薄萃,不禁又有些黯然神伤,她觉得这样沉溺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的自己十分讨厌,可是却根本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不错,那的确是其中一颗。” 月还淡淡道,“溟珠本便有一对,只是并未有几人知晓。我们送出那颗溟珠,也不过是为掩人耳目,保住现在这颗罢了。” 兮予呆住,然后目光扫向那颗溟珠,说是一对,怎地,这颗……有些不一样么? 心忽如捶打一般开始猛烈跳动,仿佛已经预感到接下来将听到的,是多么惊人的秘密…… 而后,她便看见月还举起了那颗珠子,将它送至自己的面前,“因为这颗珠子里,有着疏祠殿下的魂魄……” “不,或者说……” 月还顿了顿,道,“是您的魂魄……” “您的——一魂三魄。” ---题外话---双11快乐,给所有和小鱼一样为情所苦的女孩子,无论心里有多痛,都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郁郁寡欢,吃不好睡不好,把自己折腾出各种病来,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受罪罢了。 小鱼有我这个亲妈罩着,所以最后都会好好的,可生活不是小说,我们都不是女主角,没有谁来给你安排各种契机与浪漫桥段。心里的痛,流过的泪,为那个人受的委屈,他都不会看到。不会心疼,不会过问,更不会因此为你改变什么,到头来兴许还要落得个是你变了,是你不够坚守,不够体谅,是你先弃他不顾的罪名。 究竟还要傻多少次才够呢?就在心里对他说一句“你开心就好”,衷心祝愿他越来越好,然后把剩下的力气,拿来养好身体,让自己活得长久一点,更精彩点吧。 第十六阕离,真相揭,北汧有王名千翎08(秘) “你……在说什么?” 兮予怔了半天,终于笑了出来,“我就是我,我怎会……是别人?” 将她当做千翎也就罢了,毕竟她还占着人家公主的身体,可疏祠……又是怎么回事偿? 只是心中某个地方,突然便被捅出了口子,有些东西便这样从里向外,一发不可收拾地,一丝一缕地……涌了出来撄。 “臣明白,此事十分地……匪夷所思。” 月还道,依然以一种沉静的目光看着她,“然而,您的身份,的确并非您以为的那般简单……” 话音落下这瞬间,忽然便起了风。阴阴凉凉的气流便这般穿梭在林间,穿透那恍若无物的结界,穿过二人衣上的孔缝,发出了呜呜似哭泣般的声音。 分明是森寒的夜与风,可兮予却已全然不觉得冷,她的耳中,一字一句正回荡着月还低哑的声音,揭开了一个这世上几乎已无人知晓的秘密…… “此事,该追溯至二十七年前……” “也不知是我北汧受了什么诅咒,先王年事渐高,却依然膝下无子,而即便纵观王室众人,也并无佼佼者可出。我北汧偌大一国,竟连个像样的继承人也找不出。” “先王生恐是自己失道惹来天谴,便举办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祭祀仪式,向冥界之主祈求宽恕罪孽,并愿献上自己所有的寿命与气运,为北汧换得一位优秀的储君。” “大概真是冥主被先王诚心感化,仪式当夜,先王后便做了个不可思议的梦。” “据闻那梦里一片黑暗,如置身无尽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个地方散发着温柔的光辉。” “王后朝着那里走了很久很久,最终见到了一棵通体雪白的神树,高大笔直,浑身都发着柔和的白光。从枝到花,没有一处不是纯洁无垢的雪色,让人光是看着,心神便如同被净化一般,安宁无比,平和无比……” 听到这里,兮予心中咯噔一声,怎地这棵树,她似是……见过的? “不久后,王后便传来喜讯,先王欣喜若狂,举国亦是欢腾无比,普天同庆,为这即将到来的小储君。可唯有一人——当时的大祭司月耀大人,在见过王后怀孕的模样后,面色十分严肃,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而在他郑重再度向冥主祈祷寻求答案后,告诉了先王一个令人不知该喜该忧的预言……” “明君出,四国乱,天下一统。” 这短短十一字,却仿佛一个魔咒,月还话音甫落,天地仿佛都为之一肃。 “这……是什么意思?” 兮予攥着手问道。 “不知。” 月还摇头,“即便是带回消息的月耀大人本人,也无法参透这一句的奥妙。然而……先王却很高兴。” “他认为,这是预示着我北汧将要诞生一位明君,而这位君主,将会带领我北汧覆灭其余三国,最终一统天下,唯我独尊。” “可是……明君未必便指王后腹中孩儿……”兮予皱了皱眉。 “月耀大人也这般持有疑问。” 月还点头,露出一丝苦笑,“可先王十分执拗,并坚信王后所做之梦,预示着这将要降世的小储君是冥界某位大人物转世。先王还有言,若这般的大人物都不能一统四国,还有谁能?” 兮予沉默了,她忽地想起了一个人,若是那个人的话…… 可是……他真有这般的野心么?即便与她互相折磨,不顾一切也要做成的,会是一统四国么? 如此高远,也如此艰辛,所以……才会放开了她,放开这个在他身边对他的霸业仿佛什么助力也不会有的她?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的。 那只一瞥便能让人生出深深敬畏的眼眸,仿佛能够慑退千军万马,那是王者的眼神——可是,她的心分明能感应到那赭眸深处的孤独与凄然……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事情,荣辱兴衰,潮起云落,本都与他是没有关系的…… 何况,即便他真有这霸者之心,又与他执拗不肯予她任何解释有什么干系? 一想到这,胸口那种无法拔除的压抑又涌上来了,她紧揪着眉,想暂时将这个人的事逼出心头,“那么……后来呢?” 汧王后腹中的孩子,便是疏祠与千翎吧,这对双生子里,兴许便有一人是那位明君,可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王后腹中的王储,便在先王及众人的热切期待中一天天成型,最终……到了临盆那日。” 月还缓缓说道,仿佛忆起了过往的情形,眼里露出一丝恍惚,与别的什么。 兮予看着她眼角岁月的痕迹,以及略显憔悴的容颜,忽地想起,这名如今毅然扛起一国责任的大祭司,在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位正豆蔻年华的少女吧? “那日……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 “先王认定即将面世的便是未来的储君,可出乎意料,迎来的竟是一对龙凤胎。然而先王依然大喜过望,认定王子必是那位明君,而公主也必定大有成就,只是没想到,这对婴孩一落地便与别的孩童迥然不同。” “别的婴孩,出生时若不放声啼哭,便兴许有窒息夭折危险,可这对双生子落地后,不哭不闹,甚至……已能睁眼。臣当日也在,跟着月耀大人身旁,也这般斗胆随着大人看了一眼。” 说道此处,月还竟闭了眼来,眼皮微颤,仿佛是回想起了那日心头的巨撼。 “先王笃定储君乃大人物转世,兴许是真的……臣还从未见过那般不可思议的眼眸,那绝非一般人能够拥有的眼眸。” “明明不过是与凡人无异的黑色眼眸,可就那般定定地看着,仿佛能看透世间所有污秽一般看着所有人,连先王那般霸道高傲的性子,都被看得面色一变。” “而稳婆担心婴孩安危,便大着胆子上去将他们翻转拍打,想逼得他们啼哭呼吸,打通气道,可不料婴孩口张开时,竟一同吐出了一颗晶莹剔透圆溜溜的珠子……” 月还话语一顿,目光落向手中溟珠,兮予心一惊,问道,“莫非……便是这溟珠?” “不错。” 月还点头,“这溟珠便是这二位殿下所带来的宝物,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具体都有何妙用无人知晓,如今臣这掩人耳目之术,也不过是它大神奇的其中一种罢了,是疏祠殿下带我们逃亡时传授于臣的。” “只是,要发动这溟珠的力量,须得两位殿下至少一位在场才行,是以这溟珠即便落在别人手里,也不过只是颗天生暖意有些特别的珠子罢了。” “原来如此。” 兮予方恍然,无怪乎在她要求月还不得以此隐匿之术谋害伏尧时,月还会答应得那般轻松,原来这溟珠要发动也并非那般容易之事——疏祠已死,如今还能让这珠子发挥神奇的也只有她了。 只是,她忽地察觉出有哪里不对,月还似乎一直称呼的是,疏祠“殿下”? 可是……疏祠不是早已登基为王么,那么,不该是称为——“陛下”? 她这一路看着月还做事,看所有事无巨细都被安排得紧密不紊,知晓这位汧国大祭司的谨慎精干,绝不至于会在这种事犯一时口误才对。 仿佛知晓她在困惑什么,接下来月还讲述的事,一点点地将其解开,以及告诉了她……一个更加惊人的真相。 “后来,两位殿下便在所有人如视珍宝般的呵护下渐渐长大,仿佛有什么沉睡了一般,那原本让人生畏的黑色眼眸也渐渐变得温和起来,伴随着年纪增长,不再与别的孩童那般不同,也逐渐有了属于孩童们的天真稚气。“ “只是与此同时……一些先前并未暴露的问题也渐渐开始涌现水面。” “两位殿下诞生之日,先王喜不自禁,当即便将疏祠殿下册为储君,只待他长大接掌王位,而对千翎殿下,却并未有任何要求,只盼能成为一个得体明理的公主便好,也许有一日,为了成全统一大业,还会有和亲卧底的需要。” 说到这里,月还稍微皱了皱眉,似对这位性子急躁又偏执的老汧王有些微词。 “只是不想,随着两位殿下长大,却事与愿违。被册为储君的,自幼柔弱多病,性格内敛,连与人多说些话都十分怯懦,而原本只是盼着得体明理的那位,却极其热衷武艺,整日钻研舞刀弄枪,性子也是勇猛刚毅,巾帼不让须眉。” “先王起先只觉得十分头疼,想将二人纠正过来,也派了专人教导,可无论花了多长时间,用了多少法子,都无可奈何。疏祠殿下却因此更加自闭,完全拒绝与人交流,只是自己闷在房里摆弄琴艺,而千翎殿下更是反抗得十分激烈,甚至险些为此闹出人命。” “先王又气又恼,却又无计可施,而这时却有人在观察许久后,终于对先王做出了一个大胆又惊人的猜测。” “疏祠殿下也许并非缺乏阳刚之气,而千翎殿下也似乎并非只是过于强悍,二人天性仿佛便是如此,就如同是……身体里的魂魄安反了一般。” “先王大惊,却亦觉得不无道理,便又命月耀大人询问冥主,想找到答案。可这一次……大祭司带回的回复却更让人震惊!原来……二人并非魂魄互换,而是天生便为一体,只是被拆分成了两个人罢了。” “上天要赐予北汧的,本来便是一位国主,先王后腹中的两具肉身,原本便是供这位大人选择的——这一世,是要成为一名男子,抑或女子?” “按理在这位大人抉择后,便只该有一位王储诞生,另一胎儿则自然成为没有魂魄的死胎。可是……却不晓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在出世那刻,那位大人的三魂七魄进行了分裂,一部分入了疏祠殿下体内,另一部分则进入千翎殿下体内。” “三魄分天、地、命,其中天魂掌力,归千翎殿下所有,是以公主从小便热衷武艺,也悟性过人,连朝中几位将军后来都有些敌不过她。” “而地魂掌艺,归疏祠殿下所有,是以殿下自幼便能歌善舞,琴艺画技皆不在话下……” “等等……” 兮予忽地开口打断,面上满是困惑,“可我怎么听说,汧国那位柔弱多病却才貌双全的……是千翎公主呢?“ 明珠美人挽玉箫,这里的美人……难道不是指千翎么? “不错……” 月还也笑了一笑,“所以,天下人都错了,他们以为的那位殿下,并不是真的那位。” “是谣传?” 兮予诧道,难道说这传出去的盛名,其实是以讹传讹,将见到的疏祠误认成了千翎? “不,并非谣传。” 月还摇头,“而是当先王知晓了这个真相之后,便下令让两位殿下交换了身份,并将事实真相永远地掩埋起来。” “莫非那时……“ 兮予捂住了唇,忽地想起了一件事,心中顿时铺天盖地的浪潮席卷而来,冲撞得她开始有些晕眩得站不稳脚步。 只听见,月还低沉的回答如洪钟般一字字撞入耳中…… “不错,一直以太子身份示人是千翎殿下,十年前入宫行刺引发元羲七年动荡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