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薛家有子》 2来人要分家产?!啊呸! 阳春三月,日暖风和。 金陵薛宅的一个小院子里,一名十一二岁的男孩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腰间搭了一条轻软的薄毯,嘴角叼着一根鲜嫩的青草,百无聊赖地看着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飘过。 唉…… 人家也是穿越,他也是穿越,差别咋就这么大呢?人家各种王霸之气开天辟地一统天下美女绕膝,他就苦逼地穿到了红楼梦里,还是个注定了要砍头的呆霸王! 要不,要不穿到林家也行啊!好歹看看仙姿玉貌才情绝世的林妹妹!现如今倒好,标准的黛粉每天看着珠圆玉润的宝姐姐,这不是折磨人么? “大爷,大爷!” 一个小丫头穿着一身儿素色的衣裙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着:“大爷,后廊上头三老太爷五老爷六老爷他们又来了!” 又来了? 薛蟠一把掀掉了自己身上的毯子,“呸”地一声吐了嘴里的草,跳起身来,“又来了?”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四下里踅摸,想是要找个趁手的东西来用。 “大爷,这个!” 身边儿伺候的大丫头春华知道他心思,急忙忙地抢了一个婆子手里的扫帚递过来。 薛蟠瞧了瞧,鄙视道:“这玩意儿不行,去,给大爷我把书案上摆着的镇纸拿来,再不然砚台也行。” 春华心里翻翻白眼,大爷从小儿就不爱念书,老爷活着的时候收拾出来的书房那叫一个精致华丽,可惜大爷每回进去都是当卧房用的。这会子知道找镇纸砚台了? 这么想着,春华还是扭着细细的腰肢小碎步跑回了房,果然将东西拿了出来。 于是薛蟠左手松花石砚台,右手铜鎏金虎头镇纸,扭头吩咐:“去叫人往前院儿等着!” 迈开大步往前院跑去。 才一进了院子门,果然就听见里头闹哄哄的,其间夹杂着母亲薛王氏愤怒的声音。 “各位伯伯叔叔,我当家的如今尸骨未寒呐,你们这一出又一出地来挑事儿,也不怕被人家戳了脊梁骨说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又一个苍老些的声音重重地咳嗽了一下,薛蟠不待他说话,扬着声音高喊道:“母亲!又有客来了?” 他穿来的时候不大好,正赶上老爹薛讯出完了殡。 前朝末帝昏庸,在位几十年,弄得民不聊生,战乱四起。太祖皇帝揭竿而起,身边儿一应小弟兄跟随打天下。薛家祖上虽不算是冲锋陷阵的,然而也凭借着天生的生意头脑,替太祖皇帝敛了不少财。那个年头,说句造反容易,打个大旗起来就是了。可要想造反成功,那就离不了银子。从上到下,将领兵士,都要吃饭穿衣拿兵器罢?有的能抢,有的必须得花钱去买。 薛家的先祖就是凭着这个功劳,在太祖开国之初被加封了“紫薇舍人”,虽然不比什么王什么公,却也捞得老大的实惠——世代领内务府帑银,承办内廷采买。 传到现如今,在金陵薛家乃是赫赫扬扬的大族了,共有八房。薛蟠一家子乃是长房嫡枝,他父亲薛讯一死,按理来说,便该是薛蟠掌家了。 不过,偌大的家业,岂会无人眼红?薛蟠年纪又小,素日里头又没个好名声,人一提起薛家大少爷,都是说只知道斗鸡走马游山观景,最是不务正业的 。虽然也有人顾忌薛王氏身后的京城王家和贾家,然而在金山银山面前,这点子顾忌也有限的很。 今儿来的几个人,在薛讯下葬后第二日便来过了。不过那时候薛蟠才晕晕乎乎地穿了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又昏了,再醒来时候,用了两三天才弄明白所处何地发生了何事,知道自己这个壳子的老爹才死了还没凉透,就被人欺负上门了,薛蟠异常愤怒了。 上一回看自己晕倒了就都跑了,今儿又来了? 来了容易,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薛蟠大步迈进花厅,里头主位上坐着的是母亲薛王氏,头上挽着光光的发髻,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儿白色绒花,正在那里用帕子拭着眼角。 左右两边的圈椅上坐了六七个人,看来除了自家这一房,其余的七房都来人了。年纪最大的一个不但头发,连下巴上的山羊须都花白了。方才说话的就是他,小丫头嘴里后廊上的三老太爷。 进去了胡乱一拱手,薛蟠道:“给各位叔叔伯伯老大爷问好。上回各位来的不巧,正赶上我晕倒了。这回,有什么事情朝我说吧。我母亲一个内宅妇人,本就不应该出来见人的。” 说着,喝命薛王氏身边伺候的俩丫头:“同喜同贵,去!扶了太太回去!” 同喜同贵面面相觑,没敢就动。 倒是薛王氏,她可没那么大精力应付薛家这些个旁支的长辈兄弟什么的,都是一帮子吸血的!当家的还在世的时候,这帮人每年坐在家里擎等着吃红利,如今当家的尸骨未寒,就都跑来想拆分了自己的家产?啊呸! 因此倒是缓缓地起身,带着哭腔道:“蟠哥儿,好生跟几位长辈说话,不许混账啊。” 抹着眼泪进去了。 薛蟠大喇喇地坐在了方才薛王氏的位置,“三爷爷,五堂叔六堂叔,还有几位哥哥,都有何事呐?” 三老太爷脸色十分不好。他一个爷爷辈儿的,跟个十二岁孩子说什么?传出去好看不成? 他不开口,底下的五老爷可是忍不住了。虚咳了一声张口道:“是这么回事,蟠哥儿你也知道,如今你父亲去了,咱们族里没个掌舵的人,这往后可是不行的。今儿我们过来,也就是跟你母亲商量商量这个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话说的虽是温和的,可这话里的意思薛蟠听明白了。其一,你爹死了,族里掌舵人得从新选一个。其二,我们要跟你娘说,你没这个资格坐在这里。 薛蟠嘻嘻一笑,接过了丫头端上来的茶,袖子里头沉甸甸的镇纸砚台险些便滑了出来。 “五堂叔这话说的,倒让我不知道怎么接口好了。都说是父死子继,我父亲虽然没了,我可还在呐!怎么就没个掌舵的人了?” “你?”六老爷面容白净,一张脸看起来斯斯文文,说话却刻薄,“你才多大?毛儿还没长全呢,能撑起咱们这一大家子人?” 薛蟠瞟了他一眼,转头看向三老太爷 ,“三爷爷,咱们薛家在金陵也是经历几代人了。祖宗早就规矩,家主的位子也好,皇商的差事也罢,都须有长房嫡子承继,是也不是?若是长房无嗣,方才阖族公议选出,是也不是?” 这却是薛家的家规,三老太爷沉着脸点点头。 “这就是了!”薛蟠合掌一笑,“我就算年纪小些,也不是丫头小妾肚子里出来的。正正经经的长房嫡子,这五堂叔说的‘没个掌舵的人’,又是哪里的话呢?我父亲是没了,我可是还好好儿地坐在这里没死呢!莫不是五堂叔咒我?往后我要是有个好歹,大家伙儿都记住了,只问五堂叔去就行了。” 五老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就是个旁支庶出的,亲娘不过是个丫头抬起来的姨娘,论起来真是轮不到他来这里出头儿。按说这一辈儿活着的兄弟里头,他年纪算是居长了,说说话也无不可。只是他散漫惯了,不成想才一句话便被薛蟠抓住了空子,打了一耙过去。 “你胡说个什么?我何时咒你?难不成明儿你摔个跟头也要找我来?蟠哥儿你年纪不小,便是这般与长辈说话?!” 薛蟠不鸟他,又瞧了瞧六老爷和底下几个堂兄,心里冷笑不已。你奶奶的,老子要是没来也就罢了,既然来了,这薛家的家产都是老子的!你们想动,先问过老子手里的镇纸砚台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梅子开新坑了!薛家有子! 二货小青年穿越薛蟠,他没有争霸天下的王霸之气,也没有过目不忘的状元之才, 只好抱紧皇帝大腿,夹紧皇帝龙根,老老实实地做天下第一皇商吧~~~~~ 噗……我荡漾了~ 最后一句,例行吼一声,求收藏求留言求花花!! 3镇纸是个好东西 “蟠哥儿啊……”三老太爷不得不开口了。 薛蟠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位老爷子算起来是自己便宜爹的叔叔,庶出的。不过他的年纪在薛家八房中算是大的,但凡说话,多少还是有些分量的。 “哎,三爷爷您说!”薛蟠脸上嘻嘻哈哈,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袖子里的东西,暗自摇头,这个不行,岁数太大。 “蟠哥儿,方才老五所说的话虽是有些不妥,却也是咱们族里头人的意思。” 三老太爷手里端着青瓷茶盏,架子端的十足,“并不是有人要夺了你家主的位子,也没人看着皇商的招牌眼红,这毕竟,咱们都是薛家人,那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真要论起来,也是人人有份儿的。” “咱们在金陵几房人,且不论别的,倒有一大半都指望着年底的分红过日子。这咱们家里领着内府帑银,承办内廷采买,这里头干系大得很。别说你父亲在的时候,便是你爷爷,上到咱们家被封了‘紫薇舍人’的老祖宗,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地做事生怕有一丝儿闪失?弄不好,那可是要连累全族的事情!这银子好领,采买难办。既要合了上头的意思,又要自己不能吃亏,里边儿的学问大了去了。蟠哥儿你打小儿就没看见过戥子罢?更别提跟着你父亲学学怎么做这买卖了。你父亲在的时候,我也常听他叹息你这边儿不知世事,既是这样,族里也非无人。我们的意思,族中大事有几个老家伙呢,生意上头也有你堂叔堂兄,你呢,跟着好生学习几年,等大些了,做出几件事儿来,叫大家都敬服你了,再接掌家事和生意也不迟。” 长篇大论的说完了,犹自向薛蟠点了点头,似是示意他自己全系为他着想。 薛蟠心里头骂娘,不过这老东西可不能动,怎么说也是个爷爷辈儿的,这个年头讲究个孝敬,不管有理无理,动了就是自己不敬尊长了。 看着薛蟠脸色不好,底下六老爷挑挑细长的眉毛,轻笑一声,“蟠哥儿,六叔说话直了些,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几个做长辈的,自然不会害你,也都不过是为了全族人考虑罢了。你要是就此多心,可就实在不识好歹了。” “哼!他一个毛头小子,与他说这许多作甚?本就不是个懂事的,合该方才叫了大嫂子留下才是!” 五老爷刚被薛蟠嘲讽了一回,这会儿心里正不自在,说话口气冲的很。 合着,三老太爷唱白脸,五老爷六老爷□脸,底下还有几个跟着点头的。瞧着这番架势,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了! “三爷爷,您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了。”薛蟠搭拉着眼皮,嘴角儿似笑非笑,“我父亲在的时候,的确说过皇商的差事听起来体面,其实里头最是有大学问的。” 底下坐着的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喜,三老太爷笑道:“我就说呢,蟠哥儿原也并不是个糊涂孩子。” 薛蟠摆摆手,“我话还没说完呢。不管什么事儿,谁没个第一次?我就不信在座的叔叔哥哥们生来就会做买卖。之前我是不好这个,可跟在父亲身边看也看得不少了,要说我没见过戥子就万事不懂,这话我可不能赞同。我父亲没了,我就是薛家的家主,大事小情,自然是拿主意决断的,再没个跟个活计一般去亲自用戥子量银子。三老太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呸!”六老爷下首一个比自己没大几岁的跳了起来,“谁封了你做家主?你若是个有本事的也就罢了,满金陵城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你蟠哥儿斗鸡走狗不务正业?你要做家主,难不成以后让大家都跟着喝风吃屁去?这里的人都是你的长辈,再不然也是你哥哥,你若是识相,只听了三太爷的话 ,咱们也没的说。若是一味地不肯听劝,咱们也好办着,衙门的大门现成开着,就请了人来分家,没别的话!” 就是他了! 薛蟠正愁没个立威的人,眼瞅着这个獐头鼠目的,年纪也不算大,估摸着跟自己个儿就是个平辈,正好! 眼睛一瞥旁边儿站着的老管家薛四,薛四会意——因为老爷去世,大爷这些日子太过伤心,人总是蔫蔫搭搭的,怕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个说话的是谁。 忙弓了身子在薛蟠耳边低声道:“大爷,这是四老爷家里的螯大爷。如今四老爷身子骨不便,偏瘫在床上,族里有事儿都是螯大爷出面。” 薛蟠朝着薛螯冷笑:“谁封了我做家主?” 突然站了起来,指着薛螯道:“告诉你,长房嫡子继任家主,那是祖宗的规矩!你问谁封了我?地底下问老祖宗们去!只怕祖宗不认你这不遵祖训的不肖子孙!” 薛螯大怒,眼瞅着屋子里都是撑腰的,几步跨到薛蟠跟前,立着眉毛尚未说话,眼前一花,跟着头上便是一痛,眼前热乎乎的一片血红。 众人登时大乱,五老爷立起身喝道:“薛蟠!你做什么!” 又有两个人抢上前去扶着薛螯,一叠声地叫人去请大夫。 薛蟠这一下子是运了半日气的,下手不轻。薛螯捂着脑袋,手缝儿里渗出血来,另一只手颤着指薛蟠,“你,你……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薛蟠将手里的铜鎏金虎头镇纸扔在地上拍了拍手,“我爹才入了土,你就能上门来欺我年幼,妄图夺了我家主之位,谋了我皇商的差事,大爷我打你是轻的!” “蟠哥儿!”三老太爷胡子都气得抖了,他年轻时候也好附庸风雅,自诩是个斯文人。原先就知道薛蟠是个混人,可万想不到他竟敢当着满屋子长辈动手打人。 薛蟠来的时候早命人去传了几个长随过来候着,这会子都站在厅前,一个个人高马大横眉立目的。 薛蟠瞧了心里底气越发足了,一撩身上袍子又坐下了。旁边儿一个丫头很有眼色地递了一块儿帕子给他 。 接过来擦了擦手,又顺便将袖子里的砚台也掏了出来放在红木桌子上,冷着脸道:“三爷爷,方才就问过你了祖宗的规矩。薛螯他不是没听见!听见了还敢质疑我的位子,不是找打是什么?就算如今我父亲不在了,告诉你,也容不得别人来欺负!” 最后一句是对着薛螯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三老太爷等被他阴郁狠厉的目光扫过,竟是不由得身上一寒。 “我是谁?薛家名正言顺的长子嫡孙,正儿八经的薛家家主,你们不服,只管各处去告。我倒要瞧瞧,白纸黑字上头祖宗的遗训摆着,哪个官儿来判了我的不是!你们不就是看着我父亲没了,想谋我身上的皇商差事捞油水吗?好办,咱们京里内务府走一趟!只要内务府吐了话叫我让出这个差事,我绝无二话!怎么着,三爷爷,你们谁陪着我走这一趟啊?” 薛蟠敢放出这话,自然不是乱说的。笑话,他舅舅是谁?如今掌管着京城戍卫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那是真正的皇帝心腹!这么硬的靠山在那里摆着,这帮子人真是被钱迷昏了头了。 “来人!替我送了几位长辈和哥哥出去,往后没我的话,别随便放进来!咱们家里正是热孝,概不会客!” 外头几个长随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不管那几个老的小的叫嚷,只撮土似的将几个人撮了出去。 薛四倒吸了口冷气,试探着问道:“大爷诶,这……这,这能行吗?” 到底是您的长辈,这么赶出大门去,是不是过了点儿?您的名声本来就不好,这…… 剩下的话薛四没敢说出来,扎着两只手急道,“这可怎么好……” 薛蟠奇道:“有什么不好?他们欺负上门,难道让我笑脸迎着?行了行了,你别晃悠了,晃得我头晕!赶紧着,让我身边那几个小厮都跟着出去,大门口哭去。就说老爷尸骨未寒,族里那几个仗着是长辈威逼着要瓜分咱们的家产,快点儿去!” “啊?”薛四听了这话差点儿摔个跟头,往日里大爷人是混了些,可没这么多弯弯绕的鬼点子,“啊,我就去!” “回来回来!”薛蟠叫住了薛四,“再遣两个人出去,要跑着,记住了要跑着去请大夫,请咱们金陵最有名的!见了大夫就嚷嚷,说是我被人挤兑的昏了过去了。记住了没有?” “哎!”薛四抖着腿出去了。 薛王氏匆匆走了出来,“我儿,你把那薛螯打了,又说了那些话,这可如何是好?” 薛蟠翻翻眼皮,“放心罢,没事儿的。他们先就没理,世人眼睛亮着呢!” 薛王氏稍稍放了心。她本也不是一点儿成算都没有的蠢妇,不过到底是个内宅妇人,眼界有限。薛讯死的突然,骤然没了当家的,她难免便乱了。又有那一干子族人来捣乱,不知所措也是难免。如今看儿子悍性不小,一镇纸下去将人砸了个头破血流,登时便吓住了那帮子混蛋,担心之余又感欣慰——有这儿子在,看谁还敢欺负上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薛蟠这个人,在红楼梦里虽然打死了人,不是个好东西,但是比起贾家的那些爷们儿来,还真不是最坏的。原作里就说过,薛蟠上京之后认识了贾珍贾蓉等人,被引的比往日更坏了十分……那说明什么,说明了贾珍贾蓉那一干人比之薛蟠更坏了十分…… 本文的薛大呆,虽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是小聪明还是有点儿的。他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也不会像林哥哥那样外表纯良,他其实就是个囧二囧二又不吃亏的主儿…… 其实我还是喜欢87版的薛蟠,黛玉传里的感觉不像薛蟠了…… 雁过拔毛看过留言,留言是好孩纸~~~~ 4甄家要远着,王家要靠着 金陵城里头最好的大夫请来了。 薛蟠在院子里快步遛了两圈才进了屋子坐下,让人请了老大夫进来。 老大夫仔仔细细地把过了一回脉,觉得脉象确实跳的急促,不过强健有力,并不像有何大症。又叫张开嘴来看了看舌头,翻了翻眼睑,斟酌了一番言辞,才问道:“大爷这脉跳的急了些,想是……” 丫头们都回避了,薛蟠独个儿坐在一张圈背椅上,尚且还有些气喘,有气无力道:“不过是刚才有些个气急,一时晕厥些罢了,其实并无大事——都是我家里母亲心中害怕。麻烦了老人家走这一趟,好歹说两句平安话,让她松松心才好。” 老大夫被请的很急,一路上也听人家说了,是自家大爷被族里几个爷们儿给逼晕了。往日里薛蟠名声不佳,不过此时在老大夫看来,还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嘛,知道不让母亲担心,可惜了的,有那么一群虎狼族人。 絮絮叨叨背了一通药书,开了个方子,道:“大爷不过是一时置气,并无大碍。这方子留下,顺气平心之用,大爷若是觉得心里不自在,吃上一副不妨。若是过会子好了,不吃也使得。” 是个知趣的! 薛蟠暗地里挑了挑眉毛,吩咐人送大夫回去,又暗暗地朝自己身边的婆子使个眼色。那婆子先就得了薛蟠的话,点点头送了大夫出去,塞了个大大的荷包给老大夫。 薛蟠看人去的没影儿了,才有慢慢地踱着步子往薛王氏那边儿去。一行走着,一行想着,摆明了自己身后头既有京营节度使的舅舅,又有个荣国府里的姨父,好歹靠山是硬的,怎么这族里头人就这么按捺不住,连个热孝都没出,就一窝蜂地来威逼? 这里头事情不大对劲。 他来的时候正是薛讯死后不久,薛家上到薛王氏,下到管家仆人,都忙忙乱乱。他又怕说错了话引人疑心,没敢细问先前的事情。看来,还得多花些功夫,将前边的事情都弄清楚了才好。 “蟠儿,怎么样?大夫走了?”薛王氏捏着帕子问道,宝钗坐在她的身侧,一身儿孝服,头上只用别了白色的绢花。 薛蟠点头“嗯”了一声,坐在了椅子上。薛王氏很是疼爱儿子,见他脸色不好,只道是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气,叹了口气劝道:“刚才我心里想了又想,蟠儿,有些冲动了。不过打也打了,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他们不会再来。可这撕破脸了,往后怎么着呢?” “怎么着?”薛蟠接过同喜端来的茶,撇了撇嘴角,“他们能这个时候上门来闹腾,摆明了就是对咱们家的差事志在必得,至于撕不撕破脸,都无所谓了。皇商的差事在内务府挂着牌儿,连咱们说了都不算,更轮不到他们管了——这个上头且不怕。再说,家主的印鉴在咱们这里,只管收好了。” 薛王氏也想到了这个,脸色越发凝重,“咱们家里跟甄家几代的交情,要不,咱们去求求他们,压一压族里的人?” 薛蟠吓了一跳,“不行!” 眼看吓了薛王氏母女一跳,忙道,“我的意思是先别去甄家那里。您想,甄家是跟咱们虽然是几代的交情,可是还有句老话呢,‘人走茶就凉’。人家有交情的是薛家,是我老爹,可不是我呐,且不忙着去求他们——一来不叫人家为难,二来也省的被和稀泥。” 薛王氏觉得脑子有点儿乱,旁边的宝钗轻声道:“要不写信给舅舅罢。可惜舅舅家里的表哥才回去,不然顺路将信带回去也好。” 王子腾自己身肩京城卫戍重任,不能随便离京。这次薛家的丧事,是遣了儿子王仁过来的。 薛王氏双掌一拍,道:“倒也不妨。仁哥儿在这里时候也瞧见了族人的嘴脸,回去定要向你们舅舅说的。咱们这就写了信往京里去,跟你舅舅讨个主意。” 薛蟠这回没说话。拜上辈子看书看电视所赐,他好歹知道甄家是红楼梦几个大家族里头一个被抄家的。虽然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可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好。至于便宜舅舅王子腾,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索性先当个硬靠山靠着吧。 不出他所料,好事不出门,热闹传千里。皇商薛家的大爷将族里一干爷爷叔伯兄长赶出了家门的事儿,没两日便传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这里头与薛蟠故意为之分不开——将人卷了出去,又叫一帮子十三四岁的小厮站在大门前头着叫嚷,谁还不知道这是因为薛家族人眼红薛蟠家产,跑上门去欺负孤儿寡母了? 金陵是几朝古都,最是繁华富足。百姓衣食无忧,也就是喜欢传些大户人家的八卦之事。谁家里父母不慈,哪家子女不孝,越是此类越是传得快。似薛家这样财大势大的,前任家主英年早逝,族人如狼似虎,往日的呆霸王发威镇纸砸人,自己也一气而晕,比戏文还要热闹些,大家伙儿说起来更是津津有味。 薛蟠正在热孝之中,索性叫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外头爱咋说咋说,他一概不管。 果然薛家族里头人也暂且没敢再来闹。他们所谋不过为财,都在金陵城里住着,名声臭了有何好处?都忙着避嫌呢。 不过薛蟠可不信这人会被一镇纸就拍回去,不定哪日恐怕就得回来再咬自己一口。 举着一面菱花镜照了又照,镜子中的少年圆脸大眼,面皮儿白嫩,嘴角儿微微翘起来,脸颊边上便露出浅浅的一对儿酒窝。细看之下,跟妹妹宝钗有六七分的相似。一想起再过两年,宝钗容貌是艳压群芳,薛蟠对自己的脸也是信心十足了。不过,这么好的一张脸,这么好的一个脑袋,怎么能舍得被人砍了呢? 叹了口气,薛蟠放下了镜子。自己上辈子不小心被车撞死,穿了一把如果再被砍了脑袋,那可就太冤枉了。要说起原著里薛蟠被砍头是因为杀了人,还前后杀了不止一个,自己来了,应该可以避免了罢?反正以后遇见卖丫头的躲得远些,别说是甄英莲,哪怕卖的是公主,也绝不上前凑热闹去就是了。可是,就这么简单吗? 原来的呆霸王在金陵城里打死了乡绅之子,逍遥了一年多都没事儿,最后要不是那个贾雨村出馊主意,说是薛蟠已经被冯渊的冤魂索命死了,薛蟠还不是能在金陵继续横行霸道?怎么到了最后,打死了一个店小二倒要去偿命了?这说到底,是四大家族的势力不如从前了罢? 晃晃脑袋,薛蟠觉得有点儿乱。他原本就不是那种聪明绝顶之人,要论起撒泼使坏的小聪明是有点儿,可要是涉及了太多的东西,就要转不过来了。 眼目前这些还虑不到,现下头一件事儿,是要解决了薛家族里的那几个人。 “大爷,大爷!” 小厮青松跑进了外书房,“大爷,您叫盯着的事儿,我可瞧见了不得的了!” 薛蟠虽然按着这个时候的规矩,热孝里头不出门,可是底下的几个贴身小厮能撒的都撒出去了,只叫盯紧了三老太爷五老爷等人。 薛蟠大喜,“什么情况?” 青松一脸的暧昧,凑过去在薛蟠耳朵边儿低低地说着,薛蟠睁大了眼,嘴边儿露出了一抹坏笑。 “哦……”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本文设定,梅子这里略做解释。薛蟠是穿的,穿越前是个标准黛粉(这是源于他亲妈是黛粉)。对于薛家母女的安排,为什么说前边不会被高高供起。这里的薛呆子不考科举不走仕途,宝钗会不会依旧有“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志向?答案是肯定的。尤其是薛姨妈还有王夫人这么个姐姐。面对国公府第亲姐姐伸出的红绣球,薛姨妈和宝钗能够心如止水吗?梅子觉得,不可能啊。但是,薛呆子从后世穿越而来,来的时候薛父已死,他本身与薛姨妈母女的感情就不会很深,再加上妹妹时不时地喜欢讲大道理,处处还要指点哥哥一番,薛呆子能把她供起来那就是缺了。再者,他知道原著里宝钗的命运荣府的命运,于情于理,当然不会让自家跟荣国府再扯上姻亲的关系。至于具体的情节发展,后边梅子会慢慢的展开,这里就不剧透了。 嗷嗷,新坑啊新坑,来来收藏包养留言撒花一个都不能少啊啊啊啊 5抽没了重新上传,看过勿点 薛家六老爷薛谅,按照族谱来看,是薛讯的族弟,薛蟠的族叔。此人家里也有几个铺子,娶的是金陵大户张家的长女。张家在金陵虽比不得薛蟠家里的财势,却也是排在头里的几个大商户了。张氏上一辈儿里头就没有姑奶奶,到她这里,阖家子也只她一个女孩儿,兄弟堂兄弟的倒是不少。因此,从小儿就被宠成了嚣张跋扈的性子。薛谅娶了她,虽是嫁妆极为丰厚,却也迎了一只胭脂虎进门。别说纳妾了,平日里便是多看丫头几眼,说不定也要被训上一顿。 话又说回来了,这女人再如何彪悍,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是内宅里头发发威。薛谅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是偷偷地在外头养了个外宅,粉嫩嫩俏生生的小娘子一个。时候不长,知道的人极少。 薛蟠得了这个信儿,乐得直拍肚子。这要是让自己的便宜堂婶知道了,有场好乐子看。 不过,眼下告诉她,对自己没啥好处。 “松子……”薛蟠尾音儿拉的长长。 “哎哎,大爷,您说。” 薛蟠倚着院子里头一株老海棠树,正值花期,枝头海棠花开得绚绚烂烂,粉色的树冠远看宛若流霞。明亮的日光透过花叶,照在薛蟠脸上,连嘴边的坏笑都显得有几分阳光之感。 “你附耳过来……”薛蟠也凑在青松耳边,一句一句交代了下去,青松捂着嘴不断地点头。 打发走了青松,薛蟠用袖子扇了扇,鼻尖儿上渗出了几颗汗珠儿。随手将领口扯开往屋子里走。 “呦,这还没进了夏天呢,大爷就热到这份儿上了?”大丫头秋雨笑嘻嘻上来,伸手要帮着薛蟠解衣裳。 “行了行了,我自己个儿的来。”薛蟠慌忙推开俏丫头的小嫩手。 秋雨头上挽了双鬟,两个发髻都用浅蓝色的头绳围着,俊眉俏眼的。她比薛蟠年纪大了两岁,正是花朵儿般的年纪。虽然身上穿着素淡的裙袄,却是显得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可见,是在衣裳上边下了极大的功夫了。 要论起来,薛蟠院子里的丫头中,秋雨的模样绝对是数头一个的。不过薛蟠不大待见她——平日里举止言行太过轻浮了些。这好歹还在主子孝里头呢,每回说话前先要含羞带怯地打量自己两眼,其心可知啊。 秋雨见薛蟠避开了自己的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不由得闪出一丝诧异:大爷这些日子怎么了?往常最是喜欢跟屋子里头的丫头调笑,每每伺候着穿衣穿鞋,不拘脖颈脸蛋儿都要上手摸上一摸。平常为了吊着他胃口,几个丫头明里半推半就的,暗里也较着劲呢!怎么如今送到他跟前,反倒躲开了? 莫不是…… 秋雨脸上沉了一沉,眼睛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正款款走过来的春华。 春华脸上笑意盈盈,“大爷,太太那边儿叫你过去呢。” “知道了。”薛蟠低头瞧瞧身上,“去给我取一身儿凉快的衣裳。” 答应了一声,春华先就转身往柜子那边去找衣裳。薛蟠自己往屏风后头换了,出来理了理衣襟儿,往薛王氏那里去了。 经过了这些日子,薛王氏算是缓过来不少。这个时候正跟宝钗坐在屋子里说话,身前的小炕桌上摆着一封信,已经启了封了。 见了儿子进来,薛王氏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蟠儿,怎么今儿都没见你出来?可是哪里又不舒坦了?” 看宝钗也站起身来,薛蟠摆了摆手,“妹子坐下罢。妈妈今儿好?” 宝钗抿着嘴笑了一笑,“哥哥坐。”起身将薛王氏对面的位置让给了薛蟠,自己坐到了薛王氏身边儿。 “好。”薛王氏长圆脸,白净面皮,一笑起来两眼便有些弯弯的,看上去更加慈眉善目。“你舅舅打京里头来信了。” 说着,将炕桌上的信往薛蟠这边儿推了推。 薛蟠打开了一看,头登时便大了。没别的,要说他从前好歹也是个大学毕业生,具备了穿越者的基本条件。可这信上,十个字里有一半不认得,都是繁体啊。 宝钗看他神色,忽然一笑,轻声道:“哥哥,我来念罢?方才给妈妈也没念完呢。” 薛蟠也不觉得难堪,反正原装的薛蟠说不定连那一半都不认得。索性将信交给了宝钗。 听了宝钗从头又念了一回,薛王氏叹了口气,“你舅舅的意思,是让咱们过了热孝,最好就打点打点进京去呢。” 薛蟠不置可否,“您的意思呢?” 薛王氏心里其实也是犹豫。 要说往京里去,自然是好。那里到底是自己的娘家,哥哥姐姐都在京里头,有人照应着,也不怕再有族人来惦记。 不过,这真要是走了,金陵这边儿的产业又当如何?变卖是断乎使不得的,若说留下人打理,留下谁来?哪个也都不如自家人放心!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内宅妇人。丈夫死了,儿子面对着一群抢家产的族人一点儿不弱。做事儿虽是莽撞了些,却让她也不自觉地将儿子看做个商量事儿的了。 “要我说,进京有进京的好处。前些天你也瞧见了,咱们族里头人你也见识过了,没一个好相与的!上回虽说是咱们出了口气,可我这心里头总是不踏实。那帮子人要是连到了一块儿,咱们娘儿三个可不是对手!可这进京……” 薛蟠手指敲着自己的膝头——这也是他多年的习惯了。进京去,不失为一个法子。不过,他是一万个不愿意去投奔王子腾或是荣国府的。那两家子都不是那么好沾的。薛家本身在京城就有宅子铺子,过去了住在自己家宅子里,倒也无不可。只是,金陵这边又如何?这是薛家的大本营,多数的产业还是在金陵的。难道留下别人来打理?留下谁? “妈先别急着就决定了,依我说,京里咱们是早晚要去的。不过这个时候也不好走,爹的孝期还没过呢。”薛蟠心里一动,“妈,咱们家里的铺子这会子谁打理着呢?我明儿去各铺子里走走罢。” 薛王氏诧异道:“我的儿,你又不懂那些个,大热天里何苦要去受那些个罪?想问什么,把各个铺子里的掌柜叫来府里就是了。” 薛蟠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个怎么养成的了,薛王氏疼儿子不?疼。可这疼,真是有点儿太周到了。连出去走一遭巡视自己买卖,都怕热着。恐怕就连原装货打死人的事情,她也只会怪那冯家少爷太过死性不懂圆滑罢? “那怎么一样呢?您想啊,要光听掌柜的说,跟看个账册子有何不同?到底还得亲眼看看才知道各处买卖如何。再者,也是让那些个掌柜的和伙计都知道,咱们做东家的,可没松懈了。” 薛王氏眼圈儿一红,“我的儿,你有这份儿心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心里,还是不大放心。若是去也使得,多多叫几个人跟着。唉……若是你父亲还在,看见你这样,也定是高兴呢。” 说着,和宝钗母女两个滴下泪来。 知道她是防着另外几房人使坏,薛蟠心里一动,忽然问道:“那天我晕过去了,醒来后有点儿昏昏沉沉的。妈,我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爹身子骨好的很,怎么就……” 薛王氏擦了擦眼角儿,“我的儿,你素日往你爹跟前来的少,哪里就知道了?你爹也是看着结实,其实……这一大摊子的买卖,外头那么多应酬,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儿,得有多少?你爹费的心思大了去了。外头的事儿他又不爱跟我说,只闷在心里。打什么时候起来着,嗯……” 细想了一想,薛王氏才续道,“是了,打去年的年根儿底下,我就觉得他心里头存着事儿,问又不肯说。就是打那个时候起,我便觉出来了,你爹身子骨越来越不好。可年底事儿多,他又不肯放下事情来保养。据我想来,许是那时候就拖垮了。” 宝钗一双眼睛红红的,雪白的腮边挂着两行清泪,却很是乖巧地替薛王氏先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妈妈别太伤心了。哥哥原不知道这些,妈妈这么说了,哥哥岂不是心里难受?” 薛蟠心道,若是不说明白了,我心里更难受!他总觉得薛讯的死有蹊跷,听了薛王氏的话,更是确定了这一点。哪怕就是有心事,也没个三两个月就愁死个人的罢? 更何况,薛讯未及弱冠接掌家业,这许多年来经历的事儿也不算少了。到底是何事,让他宁可闷在心里愁坏了自己,也不肯对老婆吐露半分? 这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查清楚的,眼下看看对着哭泣的薛王氏母女,薛蟠也只得先掩了不提。 举起袖子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妹子说的是,妈且先别伤心了,往后都有我呢。打明儿个起,我就往各处铺子去查看去。咱们家里的印签在妈手里收着么?” 薛王氏本自伤心着,听了这话,抬起眼皮,“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是觉得问的口气冲了些,忙又道:“我的儿,你的年纪还小,收着不稳妥,先放在我这里。等你大些,自然都是给你的。” 薛蟠无语了。 作者有话要说:呃,我废柴了,从八点半到现在就只码了这些……捂脸。 关于小攻,梅子决定后边三两章中让他出来遛遛…… 推荐基友文一篇,同言,有兴趣的妹子们可以点进去看看哦(瘦啊,可以鞭打她) [红楼]如海他妹 6薛家真有钱 宝钗玲珑心思,这个时候已见端倪。看母亲说完,哥哥却未像从前一样顺着母亲的话说,略一冷场,便吩咐了莺儿去倒新茶来。 “哥哥别多心,”宝钗柔柔开口道,“妈妈也是担心哥哥。” 说话间莺儿已经端了三盏新茶进来。宝钗起身亲自端了一盏,先给了薛王氏,次又递给薛蟠,然后自己方才又坐在薛王氏身边。 薛王氏拍拍宝钗的手,慈爱道:“哪里要你去做这些?看烫了手不是好玩儿的!都有丫头呢。” 宝钗一笑,掠了掠耳边的一缕头发,“哪里就有妈妈说的那般毛躁了?” 薛王氏点点头,眼中丝毫不掩饰疼爱之情。 要说起这两个孩子,薛蟠虽是儿子,又是她头一个孩子,可真要比起来,还真不如女儿宝钗懂事。不说别的,就说念书罢。薛讯在世时候,多想家里头有个读书的人出来?偏生儿子自小儿要说惹人生气有一套,再不肯用一点儿心思在书本上头,每每能将老爷气到跳脚。宝钗却是不同,从三四岁时候起便聪慧有加,读书识字比之薛蟠强出去十倍不止。便是老爷,也时常要摸着女儿头感慨一番,遗憾宝钗身为女儿家了。 薛蟠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心里微微带了些烦躁。许是他从来就是对宝钗带着些偏见罢,总觉得这个姑娘心大心高,没事儿与这样的人相处,听她一句话,还要想一想有没有别的意思,太过累了些。这不,方才宝钗跟薛王氏一说话,他就觉得影影焯焯是在给自己上眼药了。谁毛躁?她不毛躁,可不就是自己毛躁? 虚咳了一声,努力提醒是自己想多了。眼前这个是妹子是嫡亲妹子,才十岁呢…… 好不容易做完了心里建设,薛蟠才开口了,“妈说的也是。既是放在您手里了,您就收好了。待用的时候,我再跟妈要,是一样的。” 薛王氏笑道:“好孩子,你只管外头瞅瞅去,买卖上头若有不懂的地方,多问问就是了。咱们家里好歹这么多年的经营,铺子里头的掌柜大都是家生子出来的,都是你爹使惯了的人,想来也都老成。你多学着些。咱们家,往后就得靠你呢。” 说话间,眼圈便又红了。 薛蟠不等宝钗说话,忙道:“我都明白,从前是我荒唐,往后不会了。妈就擎等着享清福,别的事儿都不必操心就好。” 薛王氏知道儿子是个直肠子,有啥说啥,哪里想得到别的意思?点头道:“我儿说的是。” 次日,薛蟠果然带着人在自家的铺子转了几圈儿。不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薛家不愧皇商之名,不愧百万家资之名。底下的铺子从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就没有不涉足的。 大略走了一圈儿,认识了几个掌柜的。寻了个凉快些的日子,薛蟠将人传到了薛宅里头,像模像样地问了问各铺子里的经营。各店里头掌柜都是人精似的,早都备好了账册子带来。 薛蟠摆摆手,“过两日再说,我如今在热孝中,轻易不能出门,万事不便,铺子里还请费心打理着。待我出了孝,自有重谢。” 一番话说的两三个掌柜的脸色都有些狐疑,东家真是转了性了? 闲话少叙,薛蟠自这一日起,虽是不能时时出去查看自家产业,不过却能不时地将人传到家里来。薛王氏见他对这些个事情上心,大感欣慰之余,又觉得儿子这变化大了些,不免又与宝钗嘀咕了一通,“你哥哥这是怎么了?原先个没瞅他对买卖这么上心啊?我瞧着心里头总觉得没底!” 宝钗想了想,哥哥变化确实不小。她虽然聪明,也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此轻声劝道:“哥哥知道上进了,这就是好事儿。妈别多心了,往后家里都得靠他撑着呢。” 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若是妈实在不放心,银钱上头勒得紧些罢。哥哥手里没银子,也不怕往日那些狐朋狗友再来挑唆他。便是他要做什么,也得先来跟妈说,妈也就知道了。” 薛王氏深以为然。 薛蟠不知道薛王氏母女的话,他如今没那个功夫,主要心思还是花在了两件事儿上。其一,对薛讯的死,他心里总有个模模糊糊地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另外,也觉得薛氏族人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尤其摸清了自家到底有多少产业后,更是坚定了这个看法。因此,她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琢磨怎么着对付那一帮人身上。 其二,衣食住行,哪个朝代也都少不了这几样。自家铺子虽多,最是利润丰厚的无外乎就是当铺与金楼。只是这当铺还好说,金楼里头主要是卖些古董玉器摆件儿玩物等,这东西自己实在懂得有限。赚银子虽多,可是压得本钱也多。若是有人存心在这上头来坑自己一把,那还真是一坑一个准儿。 不过他也并不打算就关了金楼。反正薛家还承着皇宫里头的采办,往后多弄出些新鲜花样儿的首饰头面的卖到宫里头去,倒是也不错。 这天晚上闲来无事,大热天的也睡不着觉,把几个丫头都哄了出去,一个守夜的都不要,自己盘着腿坐在罗汉床上头。一只手支着圆下巴,一只手无意识地挠脚心,心里盘算着。 自己穿越这一回,虽说遇见了点儿狗血事,不过好歹算是摸到了一把好牌——说到吃喝,家里开着酒楼,开着米铺。说到穿戴,虽然没有成衣铺子,可有好几个布庄,卖的都是好东西,他过去瞧过,锦缎绫罗绸纱布,比官用的不差什么。还有两个金楼既往宫里采办,又兼做着百姓买卖;说到玩儿,倒是没敢开了青楼,许是怕祖宗爬起来骂。不过薛蟠不怕挨骂,往后是打算投点儿银子进去的——拜上辈子的爱好所赐,看过几本穿越小说,那青楼里头酒楼里头,可都是消息的集散地啊。 这薛家的几代家主留下这把子家业,连棺材铺都有了两间。只要你是个人,就能被薛家赚到了银子。 这大好的形势,便宜老爹难不成是生生累死了? 薛蟠抱着脚歪在了床上,哀嚎一声,老爹诶,您到底给我出了个啥难题啊?弄不清楚您到底是怎么没的,我这心里颤颤的没法干活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今天是更新字数短毛君了……内容有限,明儿再补吧,后天因为要有市里资深专家指导工作,这两天精力实在是不足了。爱你们,看文的收藏的留言的亲们!(我文艺了一把……) 特别感谢贡梨贡梨、雪饼殿下、euin的地雷,o(n_n)o谢谢! 7薛小呆开始收权 在薛蟠的胡思乱想中,日子“咻……”的一声便过去了。 一年多的时间不算太长,却让薛蟠从初来此处的惶恐无奈渐渐转变为胸有成竹。 他是个挺矛盾的性子,既带着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认命感,又有一种改变命运的跃跃欲试。只是这个前任留给自己能用的资源不多,几个贴身小厮,数名狐朋狗友。要是真的算起来,留下最多的就是“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的臭名声。 不过也好,薛蟠倒是想得很开。这原主儿要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或一目十行的少年俊杰,那还不如现下呢!但凡有点儿和之前不一样的,不但薛王氏,就连府里几个还算忠心的老仆活计都不免要感慨一番“大爷长进了”。 “大爷,这是咱们铺子里头今年春天各铺子采买的清单和账册,这两日已经一一核对了,数目上没有什么问题。请大爷再过目一下。”薛家的账房管事将厚厚的一摞账册清单呈给了薛蟠。 薛蟠端了一盏青花瓷的小盖碗喝了口茶, “府里头近十年的账目可都留着?” 管事吓了一跳,忙道:“都有留存,不知大爷要看哪一年的?” “说了近十年的啊,都要看。” 管事姓张,在薛家做了大半辈子的了,人很是老成。听了薛蟠要查近十年的账,虽是有些为难,还是开口道:“这账册虽是有底,可十年的东西到底太多了些,我这就回去叫人理了出来。” “不必各处的都送,当铺酒楼的不要了。我只看这几年进上的采买册子,再有绸缎布庄的。” 张管事应了一声出去,到了晚间,果然遣人来说已经理了出来。薛蟠亲自带着小厮几个小厮过去搬了回去。 好歹吃了几口晚饭,薛蟠叫人点上灯,自己翻着看账册。 张管事做事很是细致,已经将册子分门整理好了。饶是如此,薛蟠依旧费了老大的力气来看。 他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就只见书案上铺着一张上好的雪浪纸,自家大爷手里拿着一枝果木烧成的细碳条,正伏在在那里写写画画。 秋雨性子浮躁,忍不住过去伸脖子看了看,见那纸上横七竖八地十几条线,上头画了不少奇形怪状的字。不由得将手搭在薛蟠肩上,问道:“咦,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原本很是娇嫩。只是薛蟠不妨,吓了一跳。手上的劲儿一岔了,炭条便折了。 “你跑过来做什么!”薛蟠怒了,“不是叫你们外头伺候么?都当成耳旁风了?” 春华秋雨是薛王氏身边伺候过的,薛王氏看着两个丫头长得干净,人也还利落,就派到了薛蟠屋子里伺候。要说呢,这许多人家里头都有这样的例子,但凡从小伺候过爷们儿的丫头,大都会被收房。若是有了一子半女的,抬举起来做姨娘也不是难事。 秋雨的娘曾是薛王氏的陪房,老子是薛家的家生子,如今老两口子都是管事儿的,在薛家很有几分脸面。她自己生的又好,自小看多了薛家的富贵,哪里还愿意只做个丫头,日后出去配小子?她性子又爱掐尖儿,在薛蟠的屋子里很有几分隐性姨娘的架势。平日里头指使婆子叫骂小丫头是常有的。大伙儿虽是不忿她,奈何她娘在太太那里是个心腹人,因此也都并不敢惹她。 薛蟠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谁见过一个丫头,还在主子孝里头就飞着眼老想勾引少爷?更何况,这一年多他看着是个乱逛乱闯的,其实也将家里的一干奴才下人查了个底儿掉。薛讯使出来的人,大多还是老实的。不过秋雨的老子娘,可就另说了。 被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儿发作了,尤其里头还有春华等素日不大对付的,秋雨一张俏脸儿涨得绯红,眼泪跟着就下来了。好在她也算聪明,在薛蟠跟前绝不至于顶嘴,只是用手掩在鼻下,手掌虚握,小指翘起,犹如兰花一般。 她今儿穿了一件儿浅青色的交领短比甲,里头素白的薄袄,白色绫子裙,腰间紧紧束着一条水蓝色汗巾。因是晚饭厚了,墨黑的头发松松挽着。这么一哭,倒真有几分梨花带雨楚楚可人之态。 若是寻常男人看了,怕不得上前去安慰安慰? 可惜了的,她对面的是薛蟠。薛蟠这两辈子不喜欢女人,尤其不喜欢惺惺作态的女人。 “哭什么哭!出去!” 一声怒喝,让秋雨身子不禁一颤。抬起泪眼幽怨地看了一眼薛蟠,双手捂着脸跑了出去。 这么一来,另外的几个丫头也都吓着了。全都垂了头,逼着手,不敢再出一声儿。 薛蟠烦躁地揉揉眉心,本来对着一大堆的账册他就觉得头晕,秋雨又过来来了这么一出儿! 看看自己好不容易弄出来的“炭条笔”,就这么折了一大截儿,倒是还能用,只得又捡了起来继续。 忙了好几日,才算看完了,只熬得两眼都红了。 “大爷,太太那边请您过去一趟。”春华过来轻声道。 薛蟠也有些事情要问薛王氏,便起身来换了衣裳,把账册锁好了,这才往薛王氏的屋子里来。 可巧儿薛王氏正在和宝钗一块儿看着莺儿打络子,见了他进门,宝钗起身笑道:“哥哥来了。” “嗯。”薛蟠点点头,“妹子坐下罢。妈妈今儿可好?” “好着呢。”薛王氏这段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儿子懂事儿了,虽说言语还是有些不着调,可到底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多少能撑起些事儿了。再者,许是顾忌着京里头自己的哥哥和姐姐,族里那些个人也并没有敢再次上门来放肆,反倒是有几个女眷上门多了,都客气着呢。 看薛蟠额头渗出了几个汗珠儿,眼中隐隐有血丝,白白嫩嫩的脸上也显得红扑扑的,薛王氏忙叫道:“同喜,去,赶紧着给蟠儿端冰镇酸梅汤去!” 又让同贵给他打着扇子,嘱咐道:“我听说你这几日都忙着看先前的账册子?那都是对过账的,先你父亲在时候每季每年都要查对,不会有错的。大热天的,我儿何苦费这个心思?” “并不是要查对账目。”薛蟠笑道,“正是看了账册子,才有事情不大清楚,要问问妈。” 说着,从同贵手里要了扇子自己大力扇着。 同喜端了酸梅汤来,装在一只极大的白瓷碗中,里头加了桂花儿和碎碎的冰屑。才一端过来,便可闻见一股子细细的甜香。 薛王氏笑道:“这东西虽是解暑,我年纪大了,却是不敢用。你们兄妹俩也别多喝,仔细肚子疼。” 宝钗抿着嘴笑,“我也并不很热,同喜给我盛半碗便好。” 薛蟠知道薛王氏素来不用冰,接过同喜递来的碗一气儿灌了下去。抹了抹嘴角儿,抬头间正瞧见宝钗一手端着碗,一手用一柄精致的汤匙喝,举手抬足间很是舒展好看。 垂了眼皮道:“我瞧了这几年的账册,发现咱们不管是往宫里进上的,还是铺子里头自己卖的东西,大多是金陵周边儿的——原先倒是每年都往各地去采买。这里可有什么缘故吗?” 薛王氏想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这是你父亲的主意。我记得先前他说过,咱们的买卖铺排太大了,人精力有限,难以顾及那么多,倒是不如只做些稳妥的。也就是这几年间收敛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你父亲怎么说了,我也就是怎么听听。怎了?” 薛蟠又示意同喜再盛一碗酸梅汤来,自己白乎乎的手轻轻敲着桌子,“没什么,就是看了册子后有些不解罢了。” 薛家生意的缩减绝不是因银钱不支所致,薛讯竟是从几年前便开始有计划地缩敛? “对了蟠儿,”薛王氏忽然想起一事,“昨儿我听说,你把你房里的秋雨骂了一通?为着什么事儿?” “跟您诉委屈来了?”薛蟠立马要炸毛。 薛王氏笑道:“哪有?不过是听了一耳朵。她老子娘都是在府里头有点儿头脸的,若是得放过,便放过。再不然叫老嬷嬷去说,你一个爷们儿,骂了她,又有什么好看的?” 薛蟠冷笑道:“老嬷嬷说她?我院子里头还有谁敢说她?正像妈妈说的呢,仗着老子娘的一点儿脸面,在院子里就横行霸道的。光是我听着,不是骂老婆子就是打小丫头,都不是一回两回!” “这……不至于吧?”薛王氏诧异,“我素日里瞧着那孩子,还算是个伶俐的啊,怎么会这么轻狂?” 宝钗从旁边儿轻声道:“妈先听哥哥说说是怎么回事。” 薛蟠不耐地一摆手,“没怎么回事,就是那丫头不会伺候,凡事没眼色。再要是说,品性不大好,太过轻浮了。既是妈提了,我跟妈说一声,正好她也不小了,正经打发出去算了,由着她老子娘自去做主配人吧。” 话一出口,不说薛王氏,连同喜同贵莺儿都是一惊。 薛王氏才要说话,外头一声嚎哭,冲进来一个穿着驼色衣裳的妇人,跪下来便冲着薛蟠磕头,“大爷,好歹留些脸面给我们啊!秋雨丫头打小儿就伺候您,要是这会子放了出去,可怎么做人呢?” 却是秋雨的老娘,王才家的。 薛蟠登时大怒,一脚踢开了她,喝道:“外头的人都死绝了?也不知道拉住了她?” 薛王氏也气,既气王才家的没规没矩地这么闯进来,又气薛蟠发作自己的陪房给自己没脸。 宝钗见母亲脸色阴沉了下来,忙起身,柔声劝道:“哥哥且消消气。” 又低下头对王才家的道:“王嫂子,你素日也还知道轻重,母亲哥哥没说话,你怎么就敢私自进了屋子?还不快起来?别丢了脸面才好。” 王才家的一惊。秋雨那日被薛蟠骂了一通后自觉没脸,只推说自己病了,连着几天不曾到薛蟠的跟前去伺候——原也是她有些小心思,若是离得远些,说不得大爷倒会想起自己的好处。哪怕就是打发了人来叫自己上去呢,也算是圆了脸面不是?哪知道薛蟠那里就没了她这个人一般,理都不带理睬的。她着了慌,昨儿借着自己老娘进来回事儿的功夫,偷偷地跟她讨主意。 王才家的养了女儿这么大,也是存了借着女儿攀高的心思。当下便将女儿臭骂了一通,又安慰了两句,只说自己来太太这里打听打听,谁知道才到了游廊底下,便听见了薛蟠那两句要打发出去的话。当下心里一急,也就忘了规矩,直愣愣地闯了屋子。 现下听着宝钗清清冷冷的话,才想起来这个茬儿,慌忙道:“好姑娘,我原是一时忘了……” 薛蟠冷冷地看着她,“忘了也好,跟你女儿一块儿出去罢。” 王才家的吓傻了,怎么就一句话,连自己都得出去了? “蟠儿!”薛王氏沉着脸开口道。 薛蟠摇摇头,“妈别替她说情了。先前有些事情儿子不想说,原也是看着她是妈妈的陪房份儿上。如今看来,不说不行了。” 一撩袍子又坐了下来,“去外头叫管家和各处管事都过来。” 大爷发了火,在太太那里叫人都过去,谁敢怠慢?一时小跑着都进来了。薛蟠站在游廊底下,双手负在身后,脸上阴阴沉沉的。游廊底下跪着两个人,一个是秋雨,一个是她老娘。 薛王氏和宝钗坐在屋子里头,宝钗紧挨着薛王氏,轻声劝道:“妈别生气了。看哥哥到底是怎么说的。” 薛王氏叹了口气,点点头。这儿子如今是上进了,可在自己这里,也越发不听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我能很高兴地说,我终于活着回来了! 感谢就是不告诉你我是谁(呃,我真不知道你是谁啦啊啊啊)的地雷,╭(╯3╰)╮! 8大爷不好惹 王才是薛家的家生子儿,因娶了太太的陪房,这些年也算是抖起来了,管着不大不小的一摊子事情。他人挺机灵,进了院子一瞧见自家媳妇和女儿都跪在那里,心里就有了些明白——每每女儿回家,母女两个叽叽咕咕说的无外乎就是怎么拢着大爷的心,怎么别让其他丫头近了大爷的身。 偷眼瞧见游廊之上薛蟠脸色阴沉,王才腿一软,险些也跪下了。 早有青松、翠柏两个狗腿地替薛蟠搬了把椅子,青松还用袖子拂了拂,才请了薛蟠坐下。 薛蟠瞟了一眼底下,院子里头都站满了,内外各处管事、婆子丫头等,俱都屏息凝神,恭敬而立。 王才家里三个见了这个架势,心里早都着了慌。秋雨老娘这会子想不起来要让女儿攀高枝的事情了,暗暗埋怨女儿不懂事,不过是略骂了几句,哪里就要如此委屈?害自己平白要遭这个没脸! 其实就算是到了现下,王才家的也不信大爷真能不管不顾的将自己一家子撵了出去。 薛蟠没那么大工夫跟他们磨叽,一撩身上的长衫,自觉很是有范儿地坐了下去,右手的折扇轻点左手掌心,唤了管家上前,“王才两口子借着管事儿的机会吞没咱们府里头银钱,证据我都有了。这样背主的奴才咱们家里用不起,叫了人来带去发卖了罢。” 王才原本就有些个战战兢兢发着抖的腿一软,跪倒在廊下,“大爷,大爷……” 秋雨老娘“嗷“地一声嚎哭,秋雨软软地倒在地上,俏丽的一张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管家也是吓了一跳,面露难色,“这……” 薛蟠眼睛一挑,“怎么?” 管家想了一想,走到薛蟠身边儿弯下腰压低声音劝道:“大爷,王才是老爷在的时候提拔上来的,他媳妇儿又是太太的陪房,这……这有什么错儿,该打该罚都使得。便是实在不可恕,远远地打发了庄子上去也就是了。咱们家里,轻易只有买人的,这卖了府里的老人,说出去,怕是……” “怕不好听是不是?”薛蟠撇撇嘴,看着地上跪着的一家三口,冷笑,“虚名儿要来又有什么用?” 站起身来吩咐:“给爷堵了嘴,爷听不得这些个鬼哭狼嚎。” “知道你们觉得爷小题大做了。今儿索性说个明白。”手朝后一伸。 翠柏战战兢兢正在后头听着,没反应过来。青松伶俐些,从翠柏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一步上前递给薛蟠。 薛蟠回头瞪了翠柏一眼,抖着手里册子,“我薛家虽是商贾,可对下人也好,伙计也好,从没有亏待过。大家伙儿都是府里的老人儿,这个我不说,你们心里也自有数。” 说着,将册子掷在地上。 管家过去将册子捡了起来,随手翻开看了一眼,登时怒从心中起,几步走下台阶一脚踹向了王才,“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王才被踹了两脚,痛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却是被人紧紧按在地上挣扎躲避不得。 薛蟠下巴朝王才一家三口一扬, “要真只是贪了几两银子,大爷我还不至于如此。王才,你说说,从上一年年底开始,你跟谁来往了?” 王才被堵着嘴按在地上,先还憋得满脸紫胀,听了这话,唰地便白了脸色。 瞧这点出息! 薛蟠一撇嘴,“你一边儿拿着爷的月钱,一边儿贪墨爷的银子,一边儿还要为了几个钱出卖了爷。你这样的奴才,啧啧……” 摇了摇圆圆的脑袋,“……猪狗都不如呐……” 一挥手,“带下去,捆了扔到柴房里。管家去找人牙子,这家子人一个别留,告诉人牙子,一个一个分着卖。要是卖到一处儿,往后就别在金陵城里头混了。” 管家擦擦额头的冷汗,忙带了人下去。 薛蟠这才笑了,手里扇子一开一合,“府里也好,外头店面也罢,大爷我要的是心里头明白的得力人。只要安安分分的,自然少不了好处脸面。要是真有起了外心的,王才一家便是下场。谁也别跟我念叨什么几辈子的老人儿,这话我不爱听。老人儿要是起了背主的心思,比那才从外头买来的更不可恕。爷信大伙儿都是好的,得了,今儿就到这儿,散了罢。” 管家回来了,低声回道:“都叫人捆了看着呢。人牙子让人叫去了,估摸着得会子才能到。” 老管家伺候了薛蟠祖父、薛讯到薛蟠,老少共有三代人了。要说从前,着实对薛家这根独苗儿不大看得上眼——老爷那般明白的人,怎么就养出了大爷这样的儿子呢?可现如今再看薛蟠,老管家也不禁心里头发颤:十几岁的年纪,说发作了一个管事便发作了。从头到尾,干脆利落,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让王才一家子说出来。那小册子他看了两眼,虽只瞧见了后廊上六老爷某月某日遣人去与王才见面儿,某月某日王才家多了个郊外的小小庄子云云,可他竟不知道,大爷这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难道,府里的管事们,大爷都留了心? 心里一寒,抬眼间就见薛蟠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忙敛了心神,教众人都散了。 薛蟠过去拍拍老管家肩膀,“粥多了,难免就有一两颗老鼠屎,不怕,捞出去了,粥还是好粥。” 说毕,转身进了屋子。青松翠柏两个见老管家呆立不动,一边儿一个扶了架出去。 薛王氏坐在屋子里头,碍着规矩,只能听见薛蟠处置了王才一家,可到底为何处置,她并不十分清楚。见儿子发卖自己的陪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此打脸,怎么能忍下来? 宝钗也不大赞同薛蟠的做法,知道母亲生气了,便坐在一旁不说话。 薛蟠瞧着母女俩的样子,坐在她们对面儿,叹了口气,“妈可别怪我,实在是王才两口子不能留了。” “这话说的,不过为了个丫头!”薛王氏忍不住道,“或是照你说的罢,贪墨了银钱了。可敲打一顿,再不然撸了他们的差事也就是了。你这么大张旗鼓的,可见没把我放在眼里!” 宝钗将手边的茶端到薛王氏嘴边,劝道:“妈别这么着,就算是哥哥今儿莽撞了些,也必是有缘由的,听哥哥说罢。” 薛蟠吐出一口气,“妈知道王才两口子如今和谁走的近?我叫人盯了他们多半年了,从上年年底开始,就偷偷地跟后廊上的六老爷对了头儿。妈你想,从上回我打了薛螯,那些个爷们儿可还在咱们家露头?又有什么话要对个奴才说的?可见这里头有猫腻。更何况,王才不是个嘴严实的人,吃多了酒每每就爱吹嘘。前些天还刚跟人说,在城外头置办了一个小庄子。这可不是他们贪几两银子就能办到的。他们一家子都是奴才,身契还在咱们手里,怎么去买土地?那地契上头怎么写?要不是这一出一出儿的,我还下不来决心办他。再说秋雨那丫头,先前也就罢了。父亲没了,阖家子人都守着规矩戴孝,就单只她,每天借着服侍的名义眉飞色舞的。叫人知道了,明白的说是丫头轻浮,不明白的难免就得说我好色,连父孝还没过呢,就跟丫头如何如何了。这样的丫头,卖了也好。” 薛王氏听他提起薛讯,眼圈一红,“但凡你父亲在,也不能叫你这么气我!” 薛蟠瞧着这个样子,是缓和下来了,小白牙一龇,“我先前怕妈生气啊,没敢说。要不是今儿瞧着王才家的实在没规矩,还要忍着呢。得了,我给妈陪个不是罢?” 说着站了起来,果然做了个揖。 宝钗扑哧笑了,拉着薛王氏的手,“妈妈您看,哥哥给您赔不是了。” 薛王氏心里纵然还有些不痛快,见儿子如此,也只得罢了。又愤愤然道:“不想王才两口子如此吃里扒外!” 忽又想起了什么,手一抚胸口,“我的儿,照你的意思,那几家子还是不老实呐?这可怎么好呦?” “凉着办罢。他们闹腾他们的,咱们该干嘛干嘛。不过妈以后把好了内院吧,别谁来了给几句好话就心软就行了。” 薛王氏啐道:“呸!我还不知道这个?” 自打干脆地发卖了王才一家,薛家的下人算是又一回见识了薛大爷的手段。上回几个本家爷们儿上门来闹事,薛蟠说打就打了,还可说是年纪尚小冲动莽撞了。可这回,明摆着就是早早地防着了。就连亲妈的陪房都说卖就卖了,真要起了歪心思……大爷不好惹! 从丫头婆子到小厮长随,都是缩缩脖子,各自干各自的事儿去了。 薛蟠犹不知自己已经被划到了不好惹的一类人里,满心壮志地正在筹措薛家往后的发展大计。欲要跑,先得稳妥着走,这个道理薛蟠还明白。因此,他倒也没有打算在这一两年间就有大动作。毕竟,薛家传到他便宜老爹的时候,便已经是第四辈儿了。他老爹能够急流勇退缩敛家业,里边的水不必说了,也是深的。薛蟠决定,这一两年的精力,先放在人上。 这一日带了几个小厮长随到了自家在金陵城内的金楼和成衣铺转了一圈儿,对大热天里忙着的掌柜的和伙计表示了亲切的慰问后,回来便从街上溜溜达达地逛着。 “大爷,今儿还往别处去不去?”小厮翠柏跟在后头,很是狗腿地问着。 薛蟠身上穿着一袭银灰色的长衫,腰间系了一条巴掌宽的浅色腰带,手里握着一把玉骨绸扇,不时地在胸前扇两下子。唇红齿白,面如堆雪,只要不开口,看上去也是个俊眉俏眼的佳公子。 只是…… “小翠呐……”薛蟠一开口,翠柏便默默地退后了两步。 后边儿青松朝他挤眉弄眼,无声地做着口型,“活该!”自家大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身边儿几个小厮都改了称呼,“青儿”“小翠”等在府里被人笑也就罢了,这要是大街上还被大爷扯着嗓门叫,以后还要不要出来见人? 没等薛蟠再说出话来,便听见后边儿有人扯着嗓子喊:“哎,哎,薛大兄弟?” 薛蟠转头一瞧,街边儿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正朝自己追过来,看上去也就是比自己大了两三岁的样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狐朋狗友之一,论起来还沾些亲故——后廊上头六老爷的内侄,张添锦。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很是囧了个囧地,又把自己锁在了外头…… 9第一次亲密接触 “哎,正有事儿找你呢,怎么你这几日都没出来?又忙活什么呢?” 张添锦是家里头的老幺儿,上头好几个哥哥。张太太当年老蚌生珠,对这个儿子自然是宠溺非常。况且家业也轮不到他去操心,因此养成了一副斗鸡走狗的纨绔性子,跟从前的薛蟠很是相得。 他说话极快,一串儿下来让薛蟠头晕脑胀,手里扇子一点张添锦的嘴巴,“停!你说慢些不行吗?” 张添锦伸手一搭薛蟠肩膀,摇头晃脑,“昨儿我还跟何家老二说呢,如今你是越发能干了,时常就看不见人。再要瞧见你,说什么也不能就这么放你走了。没得说,跟哥哥去前头坐坐。” 薛蟠将他的手扒拉下去,煞有介事地掸了掸肩头,“得了罢,我这还守着孝呢。” “啧啧,我说你是个忍不住的——谁说喝酒去呢?前头那家茶坊,坐坐去?难不成守孝连茶都不能喝了?别想了,走走走……” 一叠声儿地叫着,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了薛蟠,连拉带拽地将薛蟠往茶坊带。 后头两个人的小厮们都一窝蜂地跟了过去。 茶坊挺大,此时生意却是寥寥。 二人找了个雅间儿坐下,薛蟠笑道:“有话快说,我还有事儿呢。” 张添锦不理会,径自吩咐伙计,“捡你们这里的好茶好点心上了来,吃着不合口,爷可掀桌子。” 打发了伙计下去,这才坐在薛蟠旁边儿,嘲道:“听说你这些日子威风的紧啊。” 薛蟠嘴角儿一挑,“好快的耳报神啊。” “那是,别人不知道,反正我是早早儿地就知道了。”他说的,自然是薛蟠一怒发卖了王才一家的事情。“你也是个真行的!” 张添锦对着薛蟠一比大拇指,“这要是我,非挨顿好的不可!” 茶坊伙计送了东西上来,四色果子四色点心,一壶清茶。又一个送上来温热的布巾,薛蟠接过来擦了擦手,拈起一块儿蜜饯杏脯放在嘴里,“味儿还好。” 看着伙计下去了,薛蟠才带了些苦笑,倒了杯茶递给张添锦,“我能跟你比?你就是成日里躺在家里也有人喂汤喂饭,我行吗?上一年我爹才死了,我就险些被挤兑的连家主的位子都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添锦也叹了口气,“各有各难处!要说起来,那虽然是你们家事,我也觉得是我那姑父他们办事儿不地道!好在你也不是好相与的。你别笑,那镇纸打得薛螯现在脑袋上还一道疤呢。” 看看屋子里没别人,略压低了声音,凑到薛蟠跟前,“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知道,我在家里不管事儿,平日里就那几个月钱银子花销。再要想额外的,先得听别人一通念叨!看着你这一年在家里招风唤雨的,哥哥心里也痒的紧。琢磨着,是不是也弄个铺子之类的,自己养着自己才好。” 薛蟠垂下眼皮,白白嫩嫩的圆脸上看不出啥表情,“这是好事儿啊。” 张添锦一拍大腿,“是好事儿,可……嗐,好事儿也得现有银子不是?” 心下明了张添锦必是有所求,薛蟠笑道:“你家里银子还少?” “又拿哥哥逗闷子不是?”张添锦摇头,“ 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大的。” 薛蟠来了兴致,“往大了做?说的容易,不是我泼你冷水,能赚钱的买卖不少,可放眼整个儿金陵,又不是只有咱们两家做买卖的。大商户里头何家陈家徐家,哪家比咱们弱了?更别提那些个小些的商户了。你要想赚银子,也得先找准了路子。” 张添锦喝了口茶,“不瞒你说,我瞅好了。咱们金陵繁华,遍地都是银子。只要好生照管,何愁赚不到?蟠哥儿,你家里头主要是做的宫里头的买卖。就拿这衣裳料子来说,采买的是何处的?” “自然是咱们这一带的啊。” “着啊!咱们这里的云锦那是富丽辉煌大气华贵,花纹就不说了,单是颜色就不是别处能比的。我冷眼瞧着,金陵人大都穿云锦的衣裳。可苏州那边的宋锦蜀中的蜀锦,一点儿也不比咱们这里的差。尤其是蜀锦,我拿着家里的比了一下,图案不必说了,那配色真真是好。我想着,若是开个铺子,专卖些金陵城里少见的蜀锦宋锦或是其他的玩意儿,不好?只是这里头又有个问题——这些东西都不是寻常的,寻常的也赚不着银子,须得精细的才好。奈何我是个手里没钱的,前儿也问了何老二,他多少能拿出来些。哥哥想着,与其这么凑来凑去,倒不如索性找上几个说得来的,合着伙儿干,怎么样?” 薛蟠且不知可否,只上上下下地打量张添锦,神色诡异,目光炙热。直看得张添锦浑身不自在,很是别扭地坐在那里扭动了一下,“干嘛?” “没啥,我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倒没想到你自己便有了一番志向了。” 张添锦心里微带得意,“哪里啊,还不是我爹成天在家里说道 ?你是没听见呢,赶着劲儿地夸你,说是初生牛犊,别的不提,先这股子猛劲儿就唬人。” “咳……”薛蟠正含了口热茶在嘴里,险些被呛到。 咽下了水,转了转眼珠儿,笑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其实这些东西看起来平常,也是不少赚银子的。” 张添锦摇头,“你说的虽有理,不过我对那个没兴致。谁耐烦每日里看着一缸子大米呢?怎么着,跟哥哥这里凑一股儿?” 要说起来,薛蟠原也有自己私下里再弄一份买卖出来的想法。不过是因为一来没有熟悉这里,二来府里的银钱等被薛王氏把着。这一年多了好歹顺过了一些,听了张添锦这一番话,不由得也心动了。 “我加一股倒是没什么,不过你可有路子?” “自然。”张添锦听着有门儿,立时兴奋了,“ 这事儿瞒是瞒不住的,我跟我爹私底下提了一提,他的意思是不管我,给点儿银子做本钱,其余的让我自己个儿折腾去。他心里先有了底,好歹万一有人来捣乱,不会干在一边儿不管。再有拉上何老二,他家里头买卖大多往南边儿去,人头地面儿都熟,这进货上也不用咱们费心。” 薛蟠点头,“听着倒是还行,不过我先说好了,我入一股子,只算是我自己的,用的可是我的私房银子。赔了赚了不说,我人是没工夫的。” 张添锦凑过去搂着他肩头,笑嘻嘻道:“好兄弟!知道你忙,肯支应哥哥就让我感激不尽了!” 二人又说了会子,薛蟠因又说道金陵百姓富庶,不若连着成衣等一齐卖了,铺子里头花样儿越多,越能吸引了人不是? 张添锦喜得眉飞色舞,又立时起身要去找了何家二公子。走到门口儿忽又一拍脑袋,转过身来在薛蟠耳边道:“告诉你个事儿,我那个姑父最近可是不知打什么主意呢,我这些天看他往我家里跑的可够勤的,你多当心些啊。”说完了,转身风风火火地跑了。 薛蟠眼皮儿一跳,心里转过了几个个儿,起身出了雅间。 茶坊的大厅里头这会子人多了些,声响也大了。薛蟠趴在栏杆上,一手支着下巴。 跟张添锦那里入股,不过是看在两个人的交情上,能不能赚钱尚在其次。 至于张添锦所说的六堂叔薛谅之事,他早就知道了。薛谅因着妻子娘家财大气粗,上门的时候怕是总有些自卑的意思,因此虽是同个城里头住着,无事却是极少去岳家的。这一阵子倒是三天两头儿过去,怎么看怎么反常。 一边儿想着,一边儿带着青松翠柏几个出了茶坊。 “哎,薛大爷!” 粗嘎的声音响起的挺突兀,薛蟠不妨,被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已经到了街角处。眼前一个瘦小伶仃,满面猥琐的男人正朝自己谄笑。 “这是薛大爷不是?小的就说呢,今儿这一早起来门口儿树上的喜鹊就喳喳叫,敢情是要遇见贵人不是?” 青松很有眼色地上前隔开了那人,吆喝着:“去去去,一边儿去!我们家大爷好好儿地走着路,你这斜刺里跑出来,撞着我家大爷可仔细着!” “哪儿能呢,哪儿能呢?”那人点头哈腰,嘴角弯的镰刀似的,还生怕自己的笑不够真,“要不是真有事儿,我也不敢来惊扰大爷不是?” 薛蟠是个好孩子,虽说眼前这位人物猥琐了些,倒也不会以貌取人。“何事?” 那人脸上笑意更盛,“这不是么,小的要往外头去一趟,没个三五年怕是回不来。我家女儿柔弱,我又不舍得她跟着我出去受罪。想着送到哪个良善的人家去,做个丫头也好,好歹能养活了她就行。想来想去,满金陵谁不知道薛大爷您呢……” 薛蟠听他说到什么女儿的时候,心里便是一咯噔——别是自己想的那个罢? 果不其然,又听那人道,“不是我夸,我那丫头生的好颜色……” “打住!”薛蟠打断了那人的话,冷笑,“我家里不缺丫头,缺也不会找你。再者,真是你女儿?” 真是晦气了!这不是丫头,这是要命的砍头刀啊! 薛蟠恨不得一脚踢开眼前的拐子,你拐了人去卖了,没事儿往我前头凑什么? “真是,十足真金地是!大爷,大爷,您瞧瞧,保管干净清秀……”拐子没说完,已经被青松翠柏两个架到了一边儿。笑话,眼瞅着大爷不待见他,哪里能够由他拦着路? 那拐子待要纠缠,薛蟠只一心想着赶紧走开,省的真遇见那索命讨债的“逢冤。 因正是在街角,再往前便要转弯了。薛蟠走的快了些,才转过了弯来,便与另一侧过来的人撞了满怀,只磕得鼻子生疼,不禁捂着鼻子“啊“的一声大叫。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抽呦…… 感谢婉清妹子的地雷! 10迟来的更新 薛蟠泪水涟涟地抬起眼皮,只一刹那间,便觉得天地之间桃花盛开,周遭儿的街道房子小贩行人都仿佛是镀上了一层粉色的光晕——眼前的人浓眉凤目,挺鼻薄唇。从他的角度抬头看去,唇角处微带一点儿上扬的弧度。浅青色的緅纱长衫,腰间束着锦带,脚下踏着皂靴。装束并不张扬,却是难掩身上一股强势。 这是我的菜! 薛蟠心里大叫,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撞在人家怀里的事情。 那人了冷不防被撞了这一下,心里难免一惊,不由得垂下眼帘去看。却见怀里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白白净净的一张圆脸,眼睛红红的,右手捂着鼻子,指缝间依稀能看见一张嘴巴微微张着,似是惊讶不已,整个人看起来一副呆呆的模样儿。 眉间微皱,一手提起了依旧靠在自己胸口前的薛蟠——这孩子虽小,倒是够分量!方才撞了自己那一下,险些岔了气! “闪开,闪开!撞上我家大爷了!你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青松怪叫一声上前要去解救自家大爷,薛蟠尚未说话,那人身后已经转出一人护在了身前。 薛蟠回过神来,这才看清了来人身后尚有几个跟着的人,看样子都不大好惹。挣扎了两下,“哎哎,你把我放开啊。” 脚落在了实处,薛蟠松了口气,换上了一副笑脸,“是我走的急了,对不住啊!” 又回头对着青松斥道:“闭嘴!” 那人嘴角一抹笑意,“你没事儿罢?” 薛蟠鼻子一痒,滴下血来。 “呀?……”薛蟠慌手慌脚地掏了帕子出来堵住鼻子,心里懊丧不已。他上辈子就是喜欢这种看起来眉目英挺气质又佳的男人,自打来了这里,看见的不是老管家,就是掌柜伙计,最多的是小厮长随。好不容易碰见了这么一位,却偏偏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 一众小厮都忙不迭地围过来,七手八脚地要替他擦鼻血。 那人瞧得有趣,脸上笑意更盛了些。 这一笑,只如燥热的夏日正午吹来的一股凉风,吹得薛蟠晕晕乎乎的。 “你……真的没事儿罢?” “啊?”薛蟠一手按着帕子,一手摆了摆,“没事儿,没事儿。天太热了,身上火大。” 那人点了点头,随即带了人离去。 薛蟠掩着鼻子,呆呆地瞧着人走了。 “薛大爷……”几个小厮都在薛蟠的身边儿,拐子眼不错见儿地又挤了过来。 薛蟠瞧着那男子带着随从渐走渐远,背影说不出的挺拔优雅。叹了口气,转头看见拐子。 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方才只顾着捂鼻子,忘了这里还有个催命的。 “就想把你女儿卖给我是吧?我问你,她叫什么啊?今年多大了?” 拐子大喜,“回大爷话,我们小门小户的丫头哪里有什么名字?有事儿就叫一声‘丫头’就是了。今年十岁,干净着呢。大爷瞧瞧不是?” 心念一转,薛蟠挥手,“带出来我瞧瞧。” 拐子搓着手,谄笑,“大爷,这……这大街上头,不大好罢?要不,去我家里看看?” 薛蟠很是潇洒地一招空着的左手,“青松。” 青松会意,上前一步“呸”地一声啐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要卖女儿,还想着让我家大爷进你家里去瞧?我们薛家里头什么样的丫头没有,非要上赶着买你的女儿?大爷,我看着这老小子有古怪。” 薛蟠郑重点头,“大爷瞧着也是。你去叫管家拿了我的帖子,往应天府衙门走一趟,就说这个人形迹可疑,大街上一味攀扯着咱们只要卖了自己的女孩儿。跟知府老爷那里说,大爷我疑心他那女孩儿不是正经路子来的。我朝律例,拐带女子幼童的,是什么罪过?要判个斩首还是绞刑来着?” 青松答应了一声儿便要抽身回去。 拐子听得“绞刑“”斩首“几个字,腿都吓得软了,慌忙顺势跪下求,“好大爷诶,小的知道厉害了!大爷饶了小的这一遭儿……” 薛蟠也不理会,叫人拉着看住了别放手,自己带了翠柏便要走。 拐子手脚并用扯着青松,一叠声儿地叫唤,“好兄弟,略站一站,站一站……”又爬到薛蟠脚下,“大爷饶了小的这一回,小的……小的可不能往衙门里头去……我,我有话要对大爷说……大爷,大爷……是有人让小的来的,定要把丫头卖给大爷啊……” “堵嘴!”薛蟠喝道。 青松一把捂住了拐子的嘴。拐子“呜呜”哼着,倒也识时务地不敢挣扎。 此时正是午前,街上也颇有些行人。薛蟠叫人拉了他起来,揪到了街边儿一间小茶肆里头。 拐子不安地从地上看看薛蟠,见他一张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估摸着鼻子里头血不流了,薛蟠试着将帕子拿开,顿时觉得鼻息畅通了不少。垂下眼皮看看拐子,“说罢。” 拐子见他雪白的一张圆脸,鼻子下巴上还挂着几丝血迹,配上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怎么看怎么觉得瘆得慌。 “你方才说什么?” 薛蟠的声音在暑热的天气里听来带着几分阴冷。 拐子打了个哆嗦,心下踌躇。要说人便是如此,方才青松要去报官,情急之下拐子便说了有人要害薛蟠的话。此时一松劲儿,却又觉得后悔——薛家大爷的名声可不大好,连自己的族人都翻脸不认的,若是自己说了,依旧送了自己去见官可怎么办? 若是没有几分狡诈心思,如何能做的这拐带人口的事情?薛蟠看他跪在地上眼皮眨动,便知端的。打了个哈哈,“你自管想着,我倒看看,你这么个人,能琢磨处什么来。” 翠柏方才就被青松抢了先,此时忙踹了拐子一脚,“有话还不快说?你满金陵打听去,我家大爷是什么人?你吃了吞天的豹子胆来得罪?实话告儿你,真有人要害我家大爷,你实说了自是无事。若不然嘛,哼哼……” 尚未哼完,屁股上已经着了薛蟠一脚。 “你说与不说,结果都在那里摆着。你老实说了,或许少受些罪。你不说……” 拐子目光闪动,面上做了犹豫状,却是觑了几个小厮长随之间的空隙,起身便跑。 薛蟠上辈子爬都比他爬的利落些,见他腰间一动,早就一脚横了过去。那拐子不妨,狠狠一跤栽到了地上,磕得鼻血长流,牙齿也松动了。 好几个人同时扑了上去,按手的按手 ,扯脚的扯脚,拉汗巾子的拉汗巾子。再都起来时候,拐子已经变成了粽子。 拐子脸上拖着两道血红,薛蟠脸上也有。他蹲□子仔细瞧了瞧,眼中晦暗莫辩的神色让拐子吞了一口血水,腥腥咸咸的。 “真寒碜。” 薛蟠站起来掸了掸袍角,“送到应天府去,其他的叫管家去办。告诉应天府尹,这个拐子专门拐带女童养大了卖。今儿还打算卖到咱们家里,这要是大爷一不小心着了道儿,岂不成了替他销赃的?咱薛家知法守法,这样的事儿不能做。再一句重要的话,这样的拐子大都不能是一个人,让府尹大人好生拷问拷问,别再有了同伙儿罢。” 回了薛宅,下人们瞧见薛蟠脸上带了血迹回来,都是大惊,不知道自家霸王似的大爷受了谁的欺负,全都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更有那腿脚利索的婆子上赶着讨好,一溜烟儿地往内院里跑去回报薛王氏。 薛蟠才挥退了一众人等,进了里院儿。才要先回自己个儿的屋子里去换衣裳洗脸,便险些被月洞门后头一声儿“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薛王氏扶着同喜同贵的手出来了,一见了薛蟠的脸,登时红了眼眶,颤声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被人家打了?是谁这样大胆?” 薛蟠看她着实是吓着了,忙道:“没有的事儿,上火了,鼻子流血没擦干净罢?” “……”薛王氏到底不放心,过来掰着他的脸又细看了看,确实没有伤痕,这才将一颗提着的心放到了肚子里。脸上一沉,骂道,“连句话都说不利落!浑没用的婆子!” 说着,又吩咐了同喜:“去跟厨房里说,如今天热容易上火,叫预备些清淡去火的吃食儿。” 至晚间,宝钗也带着莺儿过来看了一回薛蟠。薛蟠其时吃了饭正要沐浴,外衫解了一半儿听见妹子过来了,不由得直翻白眼——妹子好心来看,不过往后得提醒她一下子,好歹注意个时候,这大晚上的跑到男人房里去,就说是兄妹吧,传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薛蟠纠结着要给妹子上一堂思想课的时候,白日里被他撞到的徒凤羽正在一处不大的别院里头仰望星空。 “主子,咱们比圣旨上头早了两日出京,又是一路快马兼程过来的,扬州停留了三日,算起来,比先前预想的也要早到了三五日不止。请主子示下,是明儿就往这里的体仁院去,还是再等等?” 徒凤羽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头,头上的一轮满月清辉洒落,照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眉目清朗,雅致俊美。手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的椅背,“明日午后,你便往体仁院去送信儿罢。邸报想来早就到了,咱们偷得这几日的功夫,也差不多了。” 金陵甄家…… “甄家……” 金陵甄家自太祖皇帝开国至今,一直是江南官场的风向标。盘踞金陵百余年,在朝,与太祖时期获封的“四王八公”交好;在野,金陵富庶,城内富傲一方的大商户也有几家,都是这十几年中新发迹的。若说这里头没有甄家的扶持,断没有可能。唯有薛家“紫薇舍人”是几代的皇商,与甄家无涉。 “主子,今日莽莽撞撞地撞了主子的那个小子,就是金陵皇商薛家的人。”侯亭跟在徒凤羽身边时候长了,很能猜到几分主子心意。 徒凤羽原本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听了这话,凤眸一眯,“薛家的人?薛讯的儿子?” “是。” 想起来白日间那圆乎乎的少年,徒凤羽笑了,“薛讯这个狐狸,儿子竟是这般呆傻?” 侯亭忙道:“他可不傻呢。” 绘声绘色地说了从市井里打听来的话,说到薛蟠拿镇纸将族兄拍得头破血流,又叫几个小厮坐在府门前大哭的时候,徒凤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般有趣?” “是。手段虽是不大入流,可管用就行。据说他原本的名声不大好,是个气死爹的主儿。薛讯死了,整个金陵就没有人信他能撑起来的。谁知道就那一次,声威就立起来了,名声也比之前好了许多。如今他家里的产业应该都是他一手打理。” 徒凤羽坐起身来,随手从旁边儿的几上拿了一颗果子把玩,“薛家……他舅舅是王子腾?” “主子好记性,他嫡亲的娘舅确是王大人,另有一个姨母,乃是京里头荣国府的二房太太。” 徒凤羽啧啧赞道,“你也不错,这些个人事儿记得滚瓜烂熟了?” 顿了一顿,“明儿且不急着去体仁院了,你暗中查查,薛家与甄家王家贾家来往的多不多。” 声音不大,侯亭却是立时收了先前带些嬉闹的神色,躬身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_<)~~~~ ,我被正太的老师训了……小样的,考试时候不但不写卷子,居然还在卷子上画小人儿! 训人者,人恒训之啊…… 谢谢这两天妹子们的支持,对不住大家的等待。谢sun妹子的地雷,飙泪飘走…… 11薛小呆,春梦了? 夜里,几个响雷过后,下起了雨来。 捏捏肚子上软软的肉,薛蟠叹了口气。自己老娘就是个圆润型的,原作里妹子也是个像杨妃的身材,看来这就是遗传的强大力量。自己这辈子想要有一副瘦削挺拔的身子,看来是遥不可及的了。 因为睡下时候天热,屋子里又不留上夜的丫头,他这会儿身上脱得光溜溜的,一身雪白的皮肉嫩嫩的,用他自己个儿的话说,就是“嫩豆腐似的”。 外头的雨声很是平稳,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窗户开着,有一阵风透过窗纱吹进帐子,薛蟠觉得有些凉意,顺手扯过一床夹纱被来裹了,吭哧吭哧地撩起帐子去关窗户。 再次躺到床上,依旧没有一丝儿睡意。白天碰到的拐子让他送到了应天府衙门去,老管家出面去递了帖子。后半晌,薛蟠特意跑到了账房去问了张先生。本朝律例,这拐卖人口的与纵火、掘墓、造假币是一样的大罪,都是死刑,绞首。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个儿的脖子,薛蟠倒是不觉得那拐子可怜。想那香菱,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被他拐跑了,那也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姐,何至于骨肉失散呢? 坏了! 薛蟠猛然坐起,就说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呢!香菱! 拐子被送官了,那小丫头现在不知道会怎么着了?才十岁…… 拍了两下床榻又躺了下去,薛蟠表示不能再想了——赶在明儿早上叫人瞧瞧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进了衙门了。反正这丫头自己得离着远点儿,第一最好不相见呐。 在床上只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了三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似乎到了一处地方,芳草茵茵,桃花灼灼。入眼之处满是桃树,都笼罩在一片粉色的烟霞之中,花香醉人,蝶舞蜂妃。 树下的长椅上倚靠着一个白衣胜雪的美人儿,发黑如墨,星眸如水,一张薄唇勾出几分似笑非笑,朝着他招了招手。 薛蟠觉得此景此人,只应该天上有之。低头瞧瞧自己,身上裹着一条被子,被子底下光光溜溜,不觉自惭形秽,讷讷不敢上前去。 那人抿唇一笑,起身过来,携了他的手领到了桃树下坐好。薛蟠鼻间闻到一股极为好闻的香气,既不是往常熏衣裳熏屋子的香,也不似哪一种花香,却是淡淡的,幽幽的。 皱着鼻子正要再闻时,眼前的美人儿白皙修长的手指抬起了他的下巴,眼中波光流转,带着笑意轻吻下来。 薛蟠脑中“轰”的一声,弦儿断了。 心儿乱跳,脸儿红红,欲要推开又舍不得,半推半就间便被压在了长椅上…… “啊……” 一声轻叫,薛蟠倏然起身,心里犹自砰砰地跳个不停。帐子外头已经隐隐透进熹微的光,看样子天就要亮了。感到身下一片凉意,伸手一摸,果然,滑腻一片。 他又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问题是,怎么把昨儿白天撞到的人给弄到梦里去了?还是压了自己的那一个? 啊呀呀呸!薛蟠鄙视自己,做春梦就做春梦呗,怎么就自己被压了?那么个美人儿,好歹也得是自己去压他才对嘛! 在纱被上蹭了蹭手,将纱被扔到了地上。看看床上,倒是没弄脏。外边儿还下着雨,下雨天睡觉天!薛蟠索性又在床脚处的柜子中拿了一床纱被出来,裹在身上继续睡回笼觉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自己先穿好了衣裳,叫了春华等人进来伺候。 自从发落了秋雨一家子,他屋子里的丫头们都老实了不少。 春华带着两个小丫头,一个端水,一个捧巾,伺候着薛蟠先洗漱了,这才开始收拾屋子。 拣起了地上扔着的纱被看了看,春华的脸蓦地一红,赶紧卷起了纱被塞给一个小丫头,“去交给浆洗的婆子。” 她原本是薛王氏身边儿的人,年纪比薛蟠大了两岁,早已经知晓人事,不然,也不会明里暗里与秋雨两个互相挤兑。若是赶在以前,说不得便要打趣薛蟠两句。不过现下却是不敢了,谁知道大爷会不会翻脸呢?秋雨不就是个例? 另一个大丫头冬雪提了食盒进来,春华忙掩饰似的过去帮着摆饭。 薛蟠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算起来两辈子也没这么尴尬过——梦遗了,还让十几岁的小姑娘知道! 匆匆喝下一碗银耳燕窝粥,连筷子都没用,直接用手捏了一只烧卖塞在嘴里,起身便跑了出去。 顺着游廊往薛王氏那边去,迎头儿碰见了老管家。管家上前请了安,“大爷,应天府衙门那边儿有信儿了。昨儿咱们送去的那人可是不认自己个儿是个拐子,又把丫头拘到了衙门里问话,也只说是自己的亲爹……” 薛蟠脚步一停,“真是废物!” 招手叫老管家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管家听了面上虽有难色,还是点了点头,“老奴带人去办。” 这会子薛王氏也才和宝钗吃完了饭,正坐在那里喝茶。见了儿子进来,忙拉着问道:“昨儿晚上鼻子又流血没有?可不兴吃那上火的东西了。” 薛蟠摸摸鼻子,笑道:“没有,流了一回火气就出去了。” 宝钗坐在一边儿摇着纨扇,正色道:“哥哥往常喜欢吃些大鱼大肉的。俗话说‘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叫我说啊,还是多吃些素食才对。” “够素的了,大早上的一只烧卖里头连滴油星儿都没见着。” 看看宝钗,才十来岁的年纪,身材已经见些圆润了。薛蟠笑道,“好妹子,你可也当心。” 宝钗脸色立马儿就红了,薛王氏作势要打,薛蟠忙笑着跑了。直到院子里头,才听见薛王氏高声喊道:“才下了雨,街上滑着呢。别往日里似的到处逛去!” 薛蟠只做未听见,一路往二门外头叫了青松翠柏,骑马往街上去了。 按着昨儿的安排,今天他要去金楼里边巡视。不管怎么说,年纪还小,本来就不够服众的,薛蟠现在是不敢有一丝儿的松懈。 薛家的金楼开在金陵城最为热闹的街上。昨夜的一场雨到现在才停了,夏日里难得的凉快天气,因此街上人也并不少了。 进了金楼,里头伙计正在擦拭着柜台,见了薛蟠进来,忙迎了过来,讨好道:“大爷来了?” 薛蟠“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问道:“掌柜呢?” “楼上头照应着呢。大爷来的正巧,昨儿咱们‘锦楼’上了一批新的头面,小的跟着瞧了一回,样式新巧极了。这会子掌柜的正在上边儿预备着,大爷要不要上去瞧瞧?” 小伙计十六七岁,眉目清秀,伶牙俐齿,很是有眼色地送了一杯热茶上来。 薛蟠当然知道自己家里的买卖,今儿原也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举步上了二楼,老掌柜张德发果然在那里,正带着另外两个伙计对着图册核对。薛蟠上来,竟没发觉。 “老张啊,这是我上来了,要是个抢钱的,你也看不见呐?” 张德发吓了一跳,抬眼一看,也笑了,“照大爷说的,还没个王法了不成?咱们这‘锦楼’里头别的没有,人还是有几个的。再者,放眼金陵城,谁还敢到咱们家里来闹事儿?” 请薛蟠坐了,将图册递给薛蟠看。 薛蟠翻了翻,都是按着他说的意思,一整套一整套的首饰头面做了出来。 金陵富庶,多有官商人家。这些个人家里的女眷们无事做什么?可不就是琢磨琢磨穿戴? 指着一套赤金三股大凤钗头面问道:“这样儿的做了几套出来?” 张德发看了看手里的账册,“回大爷,共是三套。每套里大凤钗一支,单股小凤钗两支,压鬓角的发针十二支,另有一支大蝴蝶压发。” 说着叫伙计端了来给薛蟠看。 薛蟠拿起大凤钗细看,他虽是不大懂这些个东西,然而见那凤钗之上无论是翎毛凤尾还是凤喙头冠,都是打得精致无比。凤嘴儿处衔着单股流苏,底下红宝坠子做成了水滴形。整套头面明艳华贵,薛蟠这个小男人看了,也不禁啧啧称赞。 “三套上头都是镶的红宝?” “哪儿能呢?”张德发笑道,“现如今各府里的太太姑娘们都是讲究的很,谁也不愿意跟人家戴了一样的东西。除了这个红宝的,还另有一套点翠的,一套镶珠儿的。” 说到这里,张德发又叹道:“这个手工算是不错的了。不过据老奴瞧着,比原先的手艺还是差了些。” 薛蟠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原先那些个手艺好些的,莫不是被人挖走了?” “那倒不是。不过是有些个法儿是家传的,或是收了徒弟,师傅总要留下一两手绝活不传——俗话不是说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一来二去的,这头面首饰做的也就越来越粗糙了。” 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个薛蟠倒是能明白。不但如今,就是自己来之前所在的世界,大多也都如此的。 “大爷,年底咱们进上的首饰头面宫花之类的,现也都差不多得了。只是老奴冷眼瞧着,这几年都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东西。这……唉,大爷是明白人,老奴直说了,咱们这宫中采买的差事多少人瞅着眼红呢。要是一直这么下去,怕是不行呐。” 薛蟠皱眉,“我也知道这个,不过照你说的,好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那咱们何不在样式上头多做些噱头出来?” 张德发也无奈点头,“老奴多嘴,大爷也别往心里去。这些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解决了的。” “老张,你是为着铺子,我又怎能不当回事?这么着罢,你做这行久了,认得的人也多些。只管去打听,有那好手艺的,不管多少银子,都请了来。” “成,大爷只管放心。”张德发想起来上回薛蟠特意命人打了两套素净的出来,忙叫伙计端了过来。 薛蟠看时,都是嵌珠的,用料并不如何昂贵,胜在一个“素“字。如今还未出孝期,薛王氏母女两个却也并不能够一点儿东西都不戴。吩咐人送回府去,薛蟠又四处转了一回才施施然出了金楼。 过了两日,薛蟠正躺在家里躲懒儿,外头春华进来回道:“方才青松叫嬷嬷传话,说是外头锦楼里有人要见大爷呢。” 翻身起来,薛蟠诧异不已——大热天的,可是谁来找自己?难不成是张添锦来跟自己要银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薛小呆,你个没节操滴!人还不认识,就开始做春梦~\(≧▽≦)/~啦啦啦! 12薛小呆惊了 薛蟠摸了摸下巴看眼前的人,觉得世界真是小。这才几天呐,就又碰上了,还是送上门来的。 “凤大爷是京城人氏?”薛蟠努力坐直了身子,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肃穆庄重一些。眼前的人虽是生了一张好面皮,可是举手投足间一派贵气。自己这段日子也算是见了不少金陵的官商,哪个也没有如眼前人一般给自己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不过,输人不输阵,气势比不过,架势不能少。不自觉地,薛蟠又挺了挺背。 徒凤羽端着清茶,轻轻拨着茶水,修长的手指衬着雨过天青色的茶盏,分外的好看。 “正是。才到了金陵便听说皇商薛家的当家年少有为,原是心生向往,不想竟是有缘人,早已见过了。” 他的声音清清雅雅的,宛若山溪。话虽是说的客套,却让人听着挺舒服。 好话谁不爱听呢?薛蟠听见那一句“年少有为,心生向往”时候,心里登时有些得意,嘴角儿便翘了起来,“好说好说,那都是别人给面子。倒是那天我莽撞了,碰着了凤大爷。原本那日就该致歉,不过过于狼狈,也未来得及。谁知道可巧儿今天就见着了,跟您这里说句对不住了啊。” 徒凤羽见他一张小嘴儿吧嗒吧嗒地说着,一串儿一串儿的话冒出来,还真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不知道凤爷这次往金陵来,是来赏景游玩,还是……” 徒凤羽“扑哧”笑了出来,这孩子,明明才十三四的样子,偏生鼓着脸装作老成样儿,真有意思! 薛蟠呆呆地瞧着他的笑脸儿,觉得心里跳的又快了几分。忽然想起梦里头那桃花美人也是这样笑咪咪地压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脸上一热,白嫩嫩的脸上瞬时便红了。 “呦,这是怎么了?”徒凤羽好笑地看着他,“莫非火气还没下去?” 薛蟠窘了,忙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掩饰道:“没啥。既是有缘,不如让在下尽尽地主之谊。我家里开的酒楼还有招牌菜做得不错,不知道凤大爷可否赏光?” 顿了一顿,想着本朝人多爱酒,又道,“还有特特采买的各处美酒,凤爷若是善饮,那便更好了。” 唉,京里来的,姓凤名宇……坑爹,太坑爹了! 薛蟠心里嘴撇的到了耳朵边——这名儿起的,想让自己装糊涂都没法装。凤姓极少,更何况,当今皇帝的儿子们排行从了“凤”字,天下皆知。凤宇,凤宇,要是没记错,现如今就有个皇子名字跟这个一样吧?是哪个王来着? 难不成自己真的这么狗屎运,碰上了主角穿越定律? 徒凤羽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只觉得往常自己在宫里和王府中何曾见过这般有趣的少年?尤其是说话时候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噜转着,不知道是在琢磨什么。据侯亭说,这个薛蟠从小顽劣,最喜的是斗鸡走狗游山玩水,最是一个不学无术之人。不过…… 凤眼微眯,若真的是不学无术,焉能在薛家一族虎狼环饲中保住了家主的位置和皇商的差事? 再者,这锦楼只是薛家一处产业,虽是早先留下来的,可如今当家之人年少,整个铺子却依旧是井井有条,不说掌柜,便是几个伙计,也不见惫懒,可见这薛蟠还是有几分手段的。 或许,自己南下这一趟,除过了扬州那里,金陵也会有个意外的收获。 听及薛蟠相邀,徒凤羽欣然起身,“正要见识一番金陵城的繁华。” 一个多时辰后。 薛蟠一边儿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一边儿暗暗地腹诽:哪里来的这兴致?逛了有好几条街了罢? 本朝开国后太祖曾定律法,宗室子弟非皇命不得出京。徒凤羽办过几次差,多是来去匆匆,金陵这是第二回过来。因时间充裕,很有些闲情雅致。 与京城不同,金陵城自古繁华,也曾是几朝古都。时至今日,更是商贾云集之所,其富庶尚在京城之上。街道两侧商铺林立,更多有挑担的摆摊的,将数条主要街道摆的严实。街上行人虽不能说摩肩接踵,却也熙熙攘攘。 徒凤羽走走停停,这可苦了薛蟠。他可不是个能吃苦的性子,往常出来虽然也有溜达着的时候,可是但凡累了,那是想歇着就歇着,再不行还有家里的马车能坐。现在多少顾忌着眼前这位美人,跟着走了这么久,只觉得腿都发沉了。 “那个,凤爷……”眼瞅着前边那位大爷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薛蟠立在一处酒楼前头不动了,“这里,这里就挺好……” 徒凤羽抬头瞧了瞧,笑问:“你家里的?” 薛蟠点头,“招牌菜真不错!” 于是二人相携进了酒楼,早有伙计一眼瞥见薛蟠,走在前头的虽是不认识,可看自家大爷的架势,怕是来历不小。当下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唱喏更比往常洪亮了些。 薛蟠揉揉耳朵,低声笑骂,“小六子,你要死了!扯着脖子喊什么?” 小六子点头哈腰,“不是看大爷来了高兴么?今儿大爷是后边儿还是楼上?” 薛蟠想了想,转头问徒凤羽:“这里大堂太过喧闹,二楼虽好,临着街只怕也吃不好酒。后边儿院子里另有几处清净的所在,凤爷想在何处?” “客随主便,自然听你的。”徒凤羽含笑道。 薛蟠侧过身子做个“请”的手势,让小六子带了路,一行人往后边儿去了。 薛家这处酒楼建的很是巧妙。前边儿与别家酒楼并无不同,后院极大,也是建成了花园样儿,假山荷池,游廊水榭,虽然不如专门的私家园子富丽堂皇,然在一众酒楼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况且这里各处装饰精美,也常有些金陵官商人等在此宴饮。 引着徒凤羽走至一处小小的水榭,红漆柱子琉璃瓦顶,四面的大窗户直落地面,推开窗户,便能瞧见满池荷花,数丛茂竹。此时正值花季,荷香阵阵,竹响飒飒,给暑热的夏日平添了几分凉意。 “这地方还不错。”徒凤羽夸了一句。 薛蟠“嘿”了一声,“那是,这后边原本不算在酒楼里的。这也就才开了半年多,你没瞧这上头的漆都是新的?” 言语之中很带了几分得瑟。 徒凤羽侧脸挑眉,这大半日里都是热络中有恭敬的样儿,怎么转眼就随便起来了? 薛蟠反应过来,心里吐了吐舌头——这一得意,又有些忘形了。 请徒凤羽坐了,他自己下首相陪,吩咐道:“将咱们这里的好酒好菜都上来,告诉后边儿厨子,大爷待客,拿出看家本事。” 小六子答应了一声一溜烟儿地去了。这边儿薛蟠瞧着,跟徒凤羽来的两个人都侍立在门口,就连自己的几个小厮也不好进来,自发自觉地站在了人家后边。 不多时掌柜的亲自过来,身后跟着的伙计鱼贯而入,四冷四热四点心,两只乌银自斟壶。 薛蟠笑道:“看着卖相还好,回来去赏了掌勺的。” ‘“都知道大爷来了,全摆开了架势伺候着呢。”掌柜陪着笑斟了两盏酒,自带着人退了下去。 薛蟠并不十分确定徒凤羽的身份,而徒凤羽有心试探薛蟠到底有多大能为,一顿饭你来我往地吃下来,倒也不冷场。 一时残席撤下,伙计送了清茶上来。徒凤羽垂着眼帘,手指轻轻沿着茶盏上的缠枝花纹微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蟠也不说话,反正是他要见自己,不管是个什么身份,总不会是慕名就想结识自己一番,他自认还没这么大名气魅力。 金陵的夏日很是炎热,水榭之中四面透风,又有一池清荷,新碧浅粉摇曳生姿,看在眼中很是清爽,倒也并不感到燥热。 “凤爷……”薛蟠终于耐不住性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不知道凤爷今日可有事情?” 他说不来文邹邹的话,反正别人眼里自己也是个粗人,索性直来直去地说了倒是省事。 耳边一阵蝉鸣,徒凤羽抬眼看向薛蟠,慢悠悠地将手探进怀中,掏出一件儿器物,“认得不?” 薛蟠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啊”的一声蹦起三尺高,一手颤颤地指着徒凤羽:“你……你……你究竟何人?我薛家的家主玉佩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13貔貅佩 “这倒是个怎么回事!” 薛蟠抓狂了。 吊在眼前微微晃动的玉佩,通体莹润有光,乃是上好的羊脂玉质地;透雕貔貅纹饰,其头上有一角,两肋生翼,全身长鬃卷起,纤毫毕现。 貔貅乃是传说中龙子之一,曾助炎黄二帝作战有功,被赐为“天禄兽”,也就是天赐福禄之意。亦有说其乃是上古五大瑞兽之一,因有能吞万物而从不泄的本领,也有纳拾四方之财的意思。 这东西薛蟠再熟悉不过了,对着薛王氏又哄又骗,好不容易才拿到了自己手里头,看了不下百回,分明就和眼前这个一模一样! 难道,是被偷了? 薛蟠马上摇头否定,自己亲自收的,连春华几个贴身丫头都不知道在哪里。 要说是凑巧了两枚玉佩完全一致,那更是绝无可能。凡跟“龙”扯上关系的,平常人家并不能够使用,更不能够私藏。这枚白玉透雕貔貅纹玉佩,乃是太祖开国之初赐予薛家先祖的,一直是薛家家主的信物。 “当年太祖皇帝封赏功臣,功勋卓著者描影画形收入凌烟阁,世受朝仰。又在京中敕造府邸,爵位荫及子孙。这两件事乃是天下皆知。不过除却这些外,太祖还特命前朝宫中工匠打制玉佩二十四枚,文官麟,武将麒,取麒麟忠心护主之意。唯有你薛家先祖不受官职,一心为商,故这二十四枚玉佩中唯一一枚貔貅佩便赏予紫薇舍人。这枚貔貅玉佩,天下独一无二。” 徒凤羽极为清雅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亲眼所见百余年前情形。 二十四臣入凌烟阁?薛蟠记得自己所处的并非前世认知的某个朝代,历史在唐朝诡异地拐了一个弯儿——秦王李世民并没有发动玄武门之变,而是与其兄太子建成兄友弟恭。太子建成登基后,李世民忠心辅佐,堪为一代贤王典范。唐太宗换了个人做,自然也就没有了大唐时期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像。谁知道拐来拐去,这里跑出来一个凌烟阁!听着徒凤羽的意思,若是当年薛家老祖宗有意,说不定也是可以入朝为官的。既然这样,紫薇舍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弃官不做,一心从商? 薛蟠对这些历史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薛家的玉佩是太祖所赐,别的一无所知。薛王氏乃是一介女流,薛绍之前自然也不会与她说的过多。当下好奇心起,不由得脱口问道:“二十四臣入凌烟阁?如今的四王八公可在其中?嗯……甄家,甄家也在里边罢?” “自然。”徒凤羽点头,清亮的凤眸注视薛蟠,“紫薇舍人因不为官,便不能入凌烟阁,后来补了王家进来,也就是你外祖家里。王家先祖乃是凌烟阁中爵位最低之人。” 这个薛蟠却是知道的。不说别的,一直被放在一起说的四大家族,除了自家为商外,贾家一门双公,史家至今都是侯爵,可见当年显赫。王家先祖不过是个县伯,按照本朝的爵位官阶来看,四品而已。 哎,这个时候想这个干嘛? “你那玉佩倒是挺像我家里的那块儿,不过既然你也说了,这个东西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凤爷,你……弄了个假的?” 薛蟠压低了声音,贼眉兮兮地靠近徒凤羽,“告儿你啊,这上头的貔貅可是龙子,本朝律例,私藏这些个东西,怕是要闯大祸的啊!” 徒凤羽好笑地看着他眼睛咕噜噜乱转,偏生做出一副“我为你好”的神色来,伸出一指点开薛蟠的脸,“看这里。” 手掌翻动,露出了貔貅佩的底部。 薛蟠一看之下,险些笑喷了。分明是用料讲究雕工精细的上好玉佩,又是个帝王所赐,底下竟是又刻了只螃蟹! 那小螃蟹胖乎乎,看起来与常见的螃蟹大相径庭,既不似实物,也不似画中的,舞着两只大大的蟹钳,倒很有几分憨态可掬之感。 螃蟹一边儿还有一溜儿篆刻小字,看不大真着。 薛蟠伸出手去想要摸上一摸,却被徒凤羽往回一缩,笑道:“这东西可不是好摸的。” “切,稀罕啊?我家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我回去摸自己的。”薛蟠很肯定眼前之人有所谋,不管谋什么,既然让自己见了这玉佩,就是自己不理会,他自己也会说出来。反正早晚会知道,没的现在着急作怪让他看笑话。 徒凤羽看着少年说完了这句便正襟危坐 ,甚至老神在在地端起了茶来喝,不禁觉得无趣。 “你就不想知道,这个怎么到了我的手里?御赐之物被掉了包,可是抄家砍头的大罪!” 薛蟠冷笑,“别跟我说这个,我薛家的东西莫非我不知道?好好儿地在家里放着,你那个是赝品。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你私拿御赐之物一样是大罪。” 话说的很是光棍,颇有些滚刀肉的感觉。 徒凤羽眯起眼睛,往薛蟠那里倾了倾身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么?”薛蟠哼哼。 徒凤羽低低地笑了起来,果然,这孩子绝不是顽劣无能之辈。看他情状,就算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想来也是有所察觉。薛绍,或许生了个不错的儿子。 两个人手里各自端了一杯茶,好整以暇,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先开口。 夏日熏风拂过一池清荷,往水榭中送进一股清远的花香。 徒凤羽发黑如墨染,被风一吹,发梢轻轻扫过脸颊,让他本就俊美的脸上更是带了一种难以言表的魅力。 薛蟠看呆了。 不多时,徒凤羽一口茶喷了出去,一点儿没剩下,全都到了薛蟠身上。 薛蟠狠狠闭上眼睛,又使劲揉了揉,“笑什么!笑什么!” 外头的侯亭和青松翠柏都不知何事,也不敢就进来,在外头探头探脑。 徒凤羽伏在桌子上,手朝后摆了摆,示意无事。 良久,才抬起脸来,眼中都笑得带了泪光。因见薛蟠愤愤不已,怕再笑下去太过让他下不来台,努力憋着,白皙的面皮儿只憋得通红,“咳……没什么……不过是没见过对眼儿的……噗!” “笑吧笑吧,反正就这一回!”薛蟠发狠。 “对不住了……”徒凤羽随手将收入袖中的貔貅佩塞到薛蟠手里,“给你陪个不是。收好了,这是你家的东西,弄丢了真不是玩的。” 薛蟠把玉佩攥的挺紧,扬起下巴做傲娇状,“不要,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你先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 “看这里,”徒凤羽细长的手指指着那一行篆字,“奉旨敛财。古往今来,御赐之物上刻了这几个字,不说绝后,起码是空前了。” 薛蟠低头反复看那玉佩,上头的小螃蟹张牙舞爪对着他,旁边儿的篆字很小,数一数,八个字不多不少…… 平心而论,薛蟠可不觉得徒凤羽会拿个赝品来忽悠自己,十有*,这个是真的。自家的那一个,因是历代薛家家主才能够保管的信物,别人并不知道细节。两块玉佩貔貅纹饰虽是极为相同,但是细看之下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更何况,自家里收着的那枚并没有底部的螃蟹,也没有篆字。 “小呆?”徒凤羽看着他脸上表情,忽而沉思,忽而纠结,变化精彩,明明是个憋着坏水儿的,看起来却很是讨喜。张口便换了个称呼,果然不出意料,薛蟠又一次炸毛,“你叫谁呆!” “这里只我们两个,当然是叫你。”徒凤羽轻笑,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轻佻,“你先别嚷。这么聪明的孩子,我不信你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那又怎么样?”薛蟠站起身来,“不管真假,现下都在我手里。我不管你这个是怎么来的,真也好假也好,都与我无关。我父亲去世前,我连玉佩的影子都没见过,分清真假?要是这样也能分出来,倒是怪事了。凤爷今儿既是来找我,要是觉得我薛蟠还有些用处……”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改口道,“咱们青山绿水,买卖常在。要是只为了消遣人,那便当我这大半日和朋友逛逛也没啥。只是恕我人小事多,竟要别过了。” 徒凤羽拉住了做事要走的薛蟠,长身而起,“不过一句话就急了?有脾气倒是也好,只要不是那光有脾气没有脑子的,爷自然不会是只来消遣你的。” 说话间已经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轻佻笑意,整个儿人忽然气势一变,清雅俊美的温润公子,便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侯亭!” “是!”侯亭答应一声从水榭外头闪身而入。他从小习武,耳聪目明,又极是了解徒凤羽 ,虽是多少还觉得此举有些冲动,还是顺应徒凤羽心意,躬身道,“王爷有何吩咐?” 徒凤羽:“……” 薛蟠垂下头,轻声道:“王爷……” 没收到预想中的效果,徒凤羽挑起眉毛,这孩子吓傻啦? 挥手让侯亭下去了,“你知道本王身份?” 薛蟠心里撇嘴,“不知,但也能想到王爷身份不同寻常。” “哦?哪里看出来的?” “您袍子下边儿的衬裤,是金黄色的。” 徒凤羽睁大了眼睛,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貔貅,辟邪,招财,也是古代瑞兽之一。很多人都喜欢家里摆个貔貅造型的饰物,取个吉利的意思吧。 螃蟹,有“富甲天下”之意。 不过码完le我才想起来,貔貅佩,是薛家家主的信物,但是貔貅……貌似木有小菊花啊小菊花! ps:徒美人手里的貔貅佩,就是薛家真正的家主信物,下章揭晓答案,今天困了,碎叫去…… 14无聊的过渡章节 是夜,洗漱过后,薛蟠遣退了一干丫头婆子,找出了从薛王氏手里拿来的玉佩。 两相比较,真假立辨。其实他也明白,徒凤羽堂堂一个王爷,绝无诓骗自己的可能。不过就徒凤羽所言之事,想让他完全相信,却也不能。 窗户开着,透过纱窗吹进来些夜风,薛蟠团着缩在窗下的长榻上,头发半湿,披在肩上带了凉意。 从窗户望出去,墨蓝色的天空中一弯新月,群星闪烁浩瀚如海。 薛蟠却是无心欣赏这夜景。揉着自己的包子脸,不由得对老爹薛讯又多了几分佩服。 徒凤羽白日所说未必句句是真的,不过就薛讯能够将家主信物交与徒凤羽以示忠心来看,也并非不可能。若是这样…… 薛蟠心口处一直堵着的一团疑云似乎有了渐渐拨开的感觉。薛家在太祖起家前便是商贾,虽不能称为豪富,家底却也丰厚。到得被封为太祖开国后,那位坚决不受官职的老祖宗被封了紫薇舍人,薛家更是垄断了宫里的大部分采买。这百余年来,家业大兴,说句是江南一带首富也不为过。不是还有句话么,“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要说原来他可能觉得这话夸张了些,可如今接掌了薛家产业,才知道所言非虚。 晃晃脑袋,随手将鬓边一缕头发卷在手指头上绕来绕去。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以薛家现在的财力,与京中王家贾家又有姻亲,又历来承办宫里采买,很难说没有别人惦记着。别的不说,听说现在的皇帝年纪不小了,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却没有立过太子。这储位之争,要什么?除了要人,更多的是要钱。没钱,用什么拉拢大臣豢养手下?皇子身份尊贵,当然不会缺少银子花销,但是要说靠着那点儿银子成大事,远远不够。如自家这般既与朝臣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财力雄厚的,当然是他们收拢的对象……要不要从里边找棵大树呢? 其实,这树都自己跑来了,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或者选择投靠徒凤羽,或者选择别的皇子……薛讯早就把家主信物交给了徒凤羽,这是选择了他。到自己这里,还有别的选吗? 夜风吹来,凉意更甚。 薛蟠起身将窗户关了。听着外头自鸣钟响,已经是过了子时,他却是毫无睡意。薛讯的死,曾让他怀疑过有内情,不过因为自己当时才穿过来,根基不稳,没能分出心去查探。现在回想起来,特别是联系到薛讯下葬当日薛家几个族人竟能来谈及家主和采办差事,这里边是不是能够说明,薛讯之死,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或许就是薛讯慧眼独具,看准了靖王徒凤羽罢,选择了向他投诚。而薛家根基却在金陵,甄家,应该是没有站对位置的。若是他们拉拢薛讯未果,暗中挑唆薛家族人来闹,或是干脆想要架空薛讯,拿到薛家的实权,也不是没有可能! 深吸了一口气,薛蟠决定了。 甄家支持的肯定不是走到最后的,要不然也不能落个比荣国府还早被抄家的下场。既然这样,自己选甄家没支持那个…… “哎……这日子过得真tm的累!” 薛蟠不想了,天大地大,自己个儿身子最大,不能为了这个熬夜! 翻身上床掀过纱被连脑袋一块儿盖住,呼呼睡去。 次日一早,艳阳当空。薛蟠顶着两个肿眼泡儿,又一次起晚了。 “大爷,昨儿睡得不踏实?”春华拿着一面圆镜照给他看,可不是么,眼睛里还有点儿红,干干涩涩的。 用温热的帕子擦了擦脸,冬雪端来一小盏燕窝粥,又有几样点心小菜。薛蟠不爱吃甜的,桂花卷栗子糕一动不动,只横扫了半盘子水晶虾饺,又吞了一只翡翠烧卖。他忧思了大半夜,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要不是怕夜里吃东西会发胖,早就叫人送点心了。 春华站在一边儿,看着他狼吞虎咽,手背掩在嘴前,笑道:“慢些,别噎着了。好歹先喝口粥润一润。” 说着将粥送到薛蟠面前。 薛蟠嘴里塞着东西,也不说话,就着春华的手喝了一口,左手伸出,对着春华挑了挑大拇指。 外头一个婆子进来道:“大爷,管家在外边儿候着呢,说是有事儿。” 那日将拐子送到了应天府衙门,不出薛蟠所料,那拐子登时改口,说自己是得罪了薛家大爷,不过是想着要给女孩儿找个稳妥人家罢了。至于说拐卖人口,收了人钱财非要将女孩儿卖给薛蟠的话,一点儿不认。知府命人去押了拐子说的女儿——十来岁的小丫头子,许是真被打怕了,哭哭啼啼的,问她拐子是不是亲爹,也不敢说说话。 应天知府赵伟昌也犯了难,定罪吧,总得有苦主,眼瞅着一个小丫头话都说不利落。不定罪罢,薛家送来的人。他在金陵为官也有十几年了,接了薛家好处不是一点儿半点。左思右想了一番,胡乱捏了个罪名儿,打了拐子二十板子又关了两日,放了。 薛蟠不怕他放人,只怕他不放人,早就叫老管家薛四带人暗中盯着了。果然,拐子从大牢里头出来,连自己身上的板子伤都不顾得看,急急匆匆地回了租赁的住处,收拾了东西便要带了小丫头走。 薛四按着薛蟠嘱咐,悄悄地跟着,喧嚷地不要。那拐子带了女孩儿,一路出了城,连夜不知要往那里去。结果,半夜里头就被薛蟠派人麻袋套了头,牛筋绑了扔到一处庄子里。 薛蟠没费什么力气,黑布罩头往竹笼子里头一装,还没抬到池塘旁边儿拐子就大叫着吐了口儿。薛蟠不意外地确定了那位“有人“就是自己个儿的族中长辈薛谅,抬脚便往回走。 “大爷,这……”薛四一旁低声问道,“这人怎么处理了好说,那丫头……老奴瞧着怪可怜见的……就只会哭……” 薛蟠停了脚步,又把香菱这丫头忘了。他可不想看见她,免得拼不过剧情,那就太过狗血了。 “现在哪儿呢?” “庄头儿家里呢,他老婆子稀罕闺女,看那孩子哭得可怜,又长得好,领回去照看着了。” 薛蟠“唔”了一声,“先在这里养着罢,让庄头儿家里的套套话,看是不是能知道哪里来的。” 薛四答应了一声,“大爷只管放心回城去,这里都有老奴。” 薛蟠的心思当然不会放到拐子身上,他还另有事情。 带着青松翠柏几个人回了城里,天已过了正午。薛蟠没有回家,往薛家酒楼去了。站在自家酒楼的雅间儿里,看着街上晃晃悠悠走过去几个人,都是五大三粗,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要么满脸横肉,要么尖嘴猴腮,总之看着面相都不大安分。 薛蟠小眉毛一挑,薛谅六叔,你算计侄儿,死活要塞个丫头到我这里,侄儿要是不表表孝心,岂不是对不住你一番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薛小呆磨拳霍霍,准备后边大杀四方! 15小呆小报复 “蟠哥儿你看,这铺面儿如何?” 张添锦最近找薛蟠找的很紧。他发了狠话,家里的一个铜子儿都不要,要自己个儿做出个样儿来给人看。薛蟠应了他出一份银子,自然得赶紧着敲定了才好。 领着薛蟠在金陵的南大街上转着,张添锦指着临街一家铺子,“这原本是我娘的一个陪嫁铺子,上下两层,原本也是做些布匹绸缎的生意。不过我娘懒怠管了,先是想着脱手来着,被我给拦下了。我娘嫁妆不少,又不差那几个钱,所以也没往外租,一直就闲着。这回知道我要做点儿事,她心里头高兴,就说好了让我先用着。来来,跟我进来瞧瞧。” 铺面不小,许是闲置的时候太长,推开了门有一股子土腥味儿。薛蟠跟着张添锦上下逛了一圈儿,地方很是宽敞,如果按着之前说的只做布匹生意,未免有些浪费。 “这里真是不错。”站在二楼的窗户前往外看,街上行人来往络绎不绝,端的是个热闹的地界儿,“张大哥,这里要是只做布匹生意,既没什么新意,又白瞎了这么好的地方。不如寻几个好的裁缝,兼卖成衣。” 张添锦挠挠脑袋,“你说的虽是,可一般的大家子里头又有几个出来买衣裳呢?都有女红上头的人,况且那些女眷也并不能时时出来呢。” 薛蟠笑了,“这就得看你的本事了。若是光卖些平常的,自然没有人来。可要是咱们铺子里的衣裳样子既是时新,穿着大气,又不必她们出来呢?” “这……”张添锦也是行商世家出身,脑子很活泛,“蟠哥儿你的意思是咱们人上门去做?” 薛蟠摇头,“哥啊,你看我家里采买的宫里东西,都要造册入册的,就连首饰头面也要画出形儿来。咱们现在这个铺子,也仿着这个如何?将所有衣裳样子找那画匠画下来,再请几个能说会道的,送到那些个太太姑娘身边儿去,你说她们买不买?” “那这样咱们衣裳得做出新鲜样子!”张添锦兴奋道,“或者这么着,一样的衣裳就卖出几套去,那些个姑娘太太们出去应酬大都喜欢个新鲜劲儿,谁有谁没有的一比,就好像比出身价儿来了。” 话虽然说的直白,道理却是这么个道理。薛蟠笑嘻嘻地捶了捶张添锦的肩膀,“就是这样。再有,那衣裳的料子花色质地也让她们自己个儿挑,是流云百福,是百花穿蝶,是绸是缎,她们自己配。要是谁有心,上头嵌些什么珠子碎宝的,也应下来。” 其时红日当头,阳光投在薛蟠脸上,将他一张笑脸映的灿烂,白嫩嫩,水当当。张添锦看了一眼,忍不住伸手去掐了一把,嘴里嘟囔:“一个爷们儿长得这么嫩,能掐出水儿来了。” “一万两银子。”薛蟠怒道,“不给了!一万两银子不给了!” 张添锦吓了一跳,“别啊蟠哥儿,这一把就一万两银子啊!太贵了……哎哎,蟠哥儿你别走啊……蟠哥儿……” 薛蟠也不理会后边张添锦做小伏低,一路晃晃悠悠地逛着。后头青松瞧着日头老高了,快走了几步,举着袖子替薛蟠遮着太阳。 这条街上与薛蟠家里离得不远,街上两侧摆着不少摊子。薛蟠在一处小摊前停住脚步,顺手拿起了一只蛐蛐罐儿,笑道:“这个有意思。” 小贩不过三十来岁,两手粗糙,笑道:“大爷好眼力,我这里的蛐蛐罐儿都是澄浆泥烧的,您瞧瞧这口儿这膛儿,可着金陵城找去,再找不出这么齐整的了。大爷拿几个玩儿去?” 薛蟠掂了掂手里的罐子,“东西还成,就是新了点儿,养不出好蛐蛐儿。有没有陈年的?” “哎呦大爷,您是行家。按说吧,年头儿越多的罐子越是值钱,要是谁手里有个百年的老罐儿,那可就是宝贝了。只是咱这小摊子上可难找了。这么着,您要是看得上眼,小的把水槽儿过笼都给您配齐了如何?大爷要是信得过,小的还能替大爷寻几只好的来养着。” 张添锦探着脑袋看了看,诧异道:“蟠哥儿,你啥时候好上这个了?” 薛蟠垂着眼皮不说话,耳朵却是往后头使劲儿的支楞着。眼角余光瞥了瞥青松,青松朝他眨眼。 抛下了手里的罐子,薛蟠笑道:“行,你跟我家青儿要钱罢。” 说罢,又往前一个摊子去看。 青松从钱袋子里掏出几枚铜子儿扔到摊上,随后拿起一个罐子往前追着。 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了过去,张添锦跟在后头哀叫,“蟠哥儿,差不多就行了罢?时候不早了,咱找个地儿哥哥请你喝酒?” 正说着,有几个人从他们身后挤过去,咧咧歪歪,哼哼唧唧地走着。 张添锦被稍稍蹭了一下,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他身上穿着的是上好的緅纱长衫,那几位呢,身上的短打扮,衣裳油腻腻,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远远地闻着,就一股子怪味儿。 那几人犹自未觉,嘻嘻哈哈地说着。 “那小娘们儿长得真够劲儿,啧啧,不是我说,比锦香院里头的头牌儿,怕也差不离多少。” “哎,少见多怪了罢?你以为那小娘皮是什么良家出身呢?我听说啊,就是个暗门子!” 另几个忙问端的,那人停了脚,哈哈笑着,极是猥琐。指着后边儿清荣街的方向,“你们没听说过?那小宅子每天关着门,瞧着门户严实,其实啊,老有男人进出!” 张添锦正是少年,平素又好玩儿,不由得竖了耳朵去听。谁知道越听越是光火,忍不住便要掳袖子过去。 薛蟠一把拉住了他,瞅着那几个人走远了,才压低声音道:“这里不得说话,走。” 张添锦脸色阴沉,跟着薛蟠来到了薛家酒楼。薛蟠扯着他上了二楼,按在椅子上,“哥啊,你要干嘛?” “你没听那几个杂碎混沁些什么?”张添锦脸色红涨,“说什么暗门子,还是……还是你六叔养着的外室!” 薛蟠翻翻白眼,“那是你姑父!” 二人对着看了半晌,张添锦倏然起身,“我回去跟我爹说去!” 张家人护短,三辈子里头就薛张氏那么一个姑奶奶,长辈平辈晚辈,对薛张氏那都是有疼有宠有敬着。张添锦脾气说不上好,跟薛蟠面前伏低做小那是有所求,可大街上随便儿来个人就让他听说了平时看着虽然有些酸腐可还算是斯文的姑父养了外室,还是个暗门子出身的,怎么能够不怒?火气冲天了都! 薛蟠见他一股风似的带着人往楼下走,趴在窗户上叫道:“哎,你不吃饭啦?” “气饱了!”张添锦气是气着,好歹还算知道这事儿别说自己,就是老爹出面儿也不能管着。他相信自己的好姑妈对这个事儿一无所知,知道了,不打烂了姑父的腿! 薛蟠瞧着他的身影越跑越远,摸摸鼻子,招手叫青松进来。 “那几个人呢?” 青松神神秘秘地一笑,“大爷放心,都是街面儿上混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薛蟠满意了,重新坐好了,吩咐伙计小六儿:“叫老张亲自下厨,给我弄个龙井虾仁,芙蓉蒸蛋,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再来一碗红烧的,配个什么汤上来。” 小六儿:“大爷,您不要点儿青菜啊?这些肉的怕吃着腻呢。” 薛蟠豪爽挥手,“爷就爱吃肉!” 第二天一早,薛蟠才起来洗漱了,头发还没梳好,就听外头老婆子进来回道:“太太请大爷过去呢。后廊上五奶奶六奶奶来了。” 呦,还带着五堂叔薛语的媳妇? 薛蟠对着镜子一挑眉毛,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自己模模糊糊的坏笑,“干嘛来了?” “看着像是两位奶奶有事儿求到了太太跟前似的。六奶奶那……”老婆子想笑又不敢笑,薛家规矩再松散,也不至于让下人去笑话主子,“六奶奶也不似往常的样儿。” 好歹梳了头发,薛蟠一溜儿烟地往了薛王氏院子里来。还没进去呢,就听见里头哭得撕心裂肺。 “嫂子……这些年里头我虽然霸道了些,可哪样儿没替六爷想到前头?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样儿我没有预备好了?我知道外头人都说我善妒,容不得人。可嫂子啊,我好歹也为薛家开枝散叶了,俩小子虎虎势势的,谁瞅了不说好?有了儿子,要那些个小妖精做什么?他……他就这么作践我啊,弄个暗门子出来养了快两年了,我生生的就一点儿都不知道!” 要说薛谅还是很有几分心机的。 薛张氏能在他跟前那么强势,归根结底就是娘家势大。全金陵城数得上的富户,当初陪给薛张氏的嫁妆顶了薛谅的家业一大半。年轻时候薛张氏长得也是出挑的,性子泼辣些,跟一般小女子一比,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儿。因此,她虽是醋性大了些,薛谅倒也能够老老实实地守着她过。 可这女人年纪一大,脸上便显了出来。薛张氏本身又是个能干的,里外全抓着,操心费力的,就更是人老珠黄得快了些。久而久之,薛谅瞧着她,腻歪了倒不至于,索然无味却是实实在在的。 外头养着的那个小娘子,今年满打满算才十八岁,生的桃腮杏眼,细腰丰臀,那真是勾着薛谅的魂儿一般。 碍着薛张氏的气焰,薛谅还真不敢把人带回去。可这小两年了,按说再瞒着得露出马脚来。关键就在薛谅手段好,家里头哄着薛张氏,甜言蜜语地说着,出去从不过夜。就这一点,薛张氏便没有过疑心——男人要是去寻花问柳的,谁不是得夜里去?她可是没想到,薛谅,从来都是白日去的。 昨儿乍一听见说薛谅养了个外室,薛张氏惊怒交加。遣人出去查问,薛谅的小厮也是个没骨头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底儿朝天。 薛张氏怒了,半夜里头薛谅回来厮打了半日,今儿又叫人关了薛谅,自己跑到族长家里头要公道。 “唉,六弟妹,你也消消气,听嫂子一句劝。”薛王氏看着眼前的六奶奶,哪里还有平时一丝儿的嚣张样子?言不由心地劝着,“男人嘛,还不就是这样?再说了,我是个当嫂子的,怎么好插手你们家里的事儿?就是蟠儿,他一个晚辈能说什么?弟妹找错人了!” 薛蟠外头廊下站着,听了好笑。自己的老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这话说的不错。 正要进去,忽听宝钗的声音柔柔地响了起来,“六婶子且喝口茶。” 薛蟠登时怒了——这丫头,也不管事什么事儿,就这么大喇喇在屋子里坐着听人家说什么养外室暗门子的话?要是上辈子这算不得什么事儿,可现如今是什么时候?女孩儿们轻易连门都不能出,看个戏都不能看那些个西厢一类的风月戏文呢! 猛然一掀帘子进去,果然见母亲薛王氏正坐在榻上,红木小炕桌上摆着三盏热茶,桌子另一侧坐着两个妇人。蓝色宽袖对襟儿长袄,玉色马面裙的是五奶奶薛赵氏,另一个帕子擦眼的便是薛张氏了。 “蟠哥儿来了?”薛赵氏虽是长辈,奈何薛蟠乃是这一代的家主,因此反倒先向他去打了招呼。 “两位婶子好。”薛蟠恭恭敬敬地一躬身,站直了看了一眼挨着薛王氏身边坐着的宝钗,“妹妹怎的这般不晓事?两位婶子这里和妈有事情说,还不快快回避了?” 宝钗脸上登时通红——她何时受过这等没脸?眼圈微红,忙起身,咬着嘴唇福了福,匆匆出去了。 薛王氏看了一眼薛蟠,心里虽然觉得宝钗有点儿委屈,倒也没好在外人跟前说什么。 薛蟠似笑非笑地坐下了,“两位婶子可用了饭?怎这般早就过来了?” 薛张氏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是一股火气顶在心里头不管不顾地就跑来了,这会子见薛蟠问了,也觉得在晚辈跟前说这个事儿,不大成体统。 薛赵氏叹了口气,“蟠哥儿,你知道你六叔……” 薛蟠看着薛张氏脸上羞愤,摆摆手,“五婶子不必说了,我都知道啦。昨儿原本就是我跟张大哥一块儿来着。街上听了两耳朵,不过是泼皮混沁的话,婶子别当真啊。” “什么混沁的话?”薛张氏哭道,“你六叔的小厮都认了!就在离着咱们这里不远的清荣巷呢。” “那婶子想怎么着?”薛蟠不客气打断,“我一个晚辈侄子,断没有说去对叔叔这事儿指手画脚的道理啊。” “你是家主!薛家有规矩,娼门子出来的,不能进门!” 薛蟠摊手,“婶子,六叔这人也没带家里去,我这家主能管么?” “……”薛张氏泣道,“依你说这就得由着你叔叔去了?” 薛蟠叹道:“婶子啊,不是我说,您这……嗨,您这一向的精明哪里去了嘛?听我妈说,婶子能干,在咱们族里的女眷中您要是认了第二,那就没人敢认第一。” 马屁拍的响亮,薛张氏嘴角也不由得挤出丝笑意,“那是嫂子捧我呢。” “不是捧,真心实意地夸您!今儿婶子来了问我,我就给婶子出个主意,这事儿难就难在不能坏了您和六叔的情分不是?外头的人能像婶子一样对六叔真心实意?说出大天去我也不信呐——左不过就是看中了咱薛家的钱呗。婶子,六叔没少往清荣巷贴银子罢?您把着银子紧些,叫六叔摸不着,您看看外头那人还扒着六叔不!” 薛张氏吸了口气,“哎呦,要说往常你六叔的钱往哪里去了,我心里都是有数儿的啊……” 狐疑地看着薛蟠。 薛蟠一拍大腿,“莫不是外头还有个供钱的?” 薛张氏霍然起身,手里头的帕子都要拧出水来了,“我这就回去问那没良心的!为着他我这多少年费劲了心力,他竟这样对我?” 薛赵氏忙拉她,“好了,你也别急,听听蟠哥儿还有话说不?” “叫我说,问六叔,他能说吗?”薛蟠笑道,“五叔跟六叔最是要好不过,不如六婶子问问五叔去?” 薛赵氏脸沉了,“蟠哥儿这什么话,难道你五叔知道这事儿还能帮着瞒?” 薛蟠睁圆了眼,“五婶子可别这么说——我就知道婶子得恼我。谁叫我跟锦哥儿好呢,锦哥儿最是惦着六婶子了,六婶子问我,我能不说么?要不然,我一个侄儿何苦说些长辈不爱听的?” 薛张氏擦擦眼角儿,拉着薛蟠手温声道,“好孩子,多谢你了!婶子今儿没想周全就过来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啊。” 转头看着薛赵氏,“五嫂子,看着咱们往日交好的份儿上,带我去问问五哥?” 叫人送了两个人出去,薛蟠乐得捂着肚子趴在了榻上。 薛王氏也掩着嘴笑了半日,“我的儿,这话也就是你说。一个晚辈,说的是与不是,她们也不好计较。我是断不能说的。这一大早上的,正愁怎么打发了她们去呢。” 忽又想起宝钗来,脸上笑容淡了些,“你也是,平白在人面前给你妹妹没脸!” 薛蟠坐了起来,“妈!妹子是个没出阁儿的姑娘呢,能听这些个昏话?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 他接掌家业一年多了,凡事做的还算是妥当。薛王氏对儿子的话,也很有几分放在心上的意思了。听到那句“没出阁儿”,不由得想起了京里的姐姐信上所说之事,看看儿子薛蟠,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了。 “蟠哥儿,你姨娘家里来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太困了,碎叫去!这两天留言的妹子们!梅子哎乃们!梅子明天起来再去扑倒乃们! 基友沙子做的文签,很亮吧 ↑↑↑↑ 点击上面的文名图片,可以穿越哦~ 16小呆说小 听薛王氏说及京城又有信来,薛蟠“哦”了一声,“妈,我还没吃饭呢。” 薛王氏听说,忙叫同贵去厨下传饭,埋怨道:“有什么可着忙的?肚子空了一宿了,早上饭食可不兴不吃!” “这不是知道来人了么?”薛蟠笑嘻嘻地坐在小炕桌前。 幸而饭时才过,不多时同贵就带着一个小丫头,端了点心粥菜来。薛王氏坐在一边儿,看着儿子也不用汤匙,端起素瓷小碗儿来一仰脖儿喝了半碗粥下去,不由得笑骂:“慢些!呛着了可不是好玩儿的。” 清香荷叶粥熬得很够火候,粥色微泛浅绿,粳米莹白软糯,吃起来还带着一股子荷香,夏日里最是解暑气的。 薛蟠喝了半碗,肚子里有了底,吃相也便稍显文雅了。拿起筷子夹了酱笋条放到嘴里嚼了嚼,“这个比前儿吃的那个味儿更好些。” “嗯,就着粥是不错。”薛王氏手里端着茶抿了一口,“蟠儿,还记得你姨妈家里的大表姐元春不?” 也不等他说话,又笑道:“是了,这些年咱们都没进过京。上回回去省亲还是你四岁那年,哪里就能记得了?你元春表姐前两年进宫去做女官,你姨妈信上说,她得了宫里贵人的眼。先是在梅贵妃娘娘跟前当差,许是得了娘娘心意,上个月被娘娘赐到靖王府里了。靖王你听说过没有?” 薛蟠一口芝麻卷儿险些噎在嗓子眼儿处,忙端起旁边的茶来一通灌了下去。 “您再说一遍?进了哪个府?” “靖王府呐!”薛王氏狐疑道,“怎么,你不知道?” 能不知道吗?前两日还瞧见人了呢! 薛蟠心道。 开了话头儿,薛王氏话便多了起来,“你元春表姐是正月初一的生日,都说她是生来有福的——出生的日子便比别人占了先!先前见她进宫当了女官儿,我还怕她熬不出来呢。早年在京里住着,每到赶上宫里往外放人的时候,我也瞅见过几个。回了家里虽是说着体面,可到底岁数大了,后半辈子就没个好着落。再没想到她竟是能够这两年就出来的,或者往后真有段大福也未可知。” 薛蟠放下筷子,同贵机灵,忙递上了雪白的帕子。薛蟠接过来擦了擦嘴,又有两个小丫头上前,一个捧盆,一个端盏,伺候他洗手漱口。 其实薛家历经多年,为金陵一方首富,排场并不小的。薛蟠就是觉得纳闷了,为什么一跑到荣国府住着去,连丫头都没剩下了几个。 “姨妈不也说了,是被梅贵妃赐到靖王府里去的。这就跟个物件儿差不离,哪里就能说的上福气了?”挥挥手叫丫头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同喜同贵两个薛王氏心腹在跟前,薛蟠淡淡开口,“靖王爷有王妃罢?侧妃什么的,也得是指婚才行。元春表姐用个‘赐’字就送进王府里头了,顶天儿了就是个侍妾,一辈子伏低做小。主子坐着她站着,主子吃着她看着。有何好的?” 薛王氏被儿子后边那两句逗得忍不住笑了,“我捶你个嘴刁的!那是你表姐!” “那妈预备两样东西送京里头姨妈家去,权当贺礼吧。” 这礼物之事不必他说,薛王氏接了姐姐的信,立马儿就命人备下了。她心里头也有些盘算,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倒也是,不过也不尽然。这做小和做小,可也不一样。比如王府的侧妃侍妾都是小,自然就比一般人家的姨娘要体面的多,身份也要高贵些。再比如你表姐,是靖王的亲母梅贵妃所赐,那便是靖王爷的正妃,也要高看她一眼呢。她出身也不错,我想着,往后日子不会难过的。” 方才饭吃的急了些,薛蟠鼻子上渗出了几颗汗珠儿。他随手抹了,也不接话茬儿。 薛王氏眼睛盯着儿子,颇有些热切之色,奈何儿子愚钝,并不能领会她的意思,只得自己又开口:“你姨妈信上还说,若是咱们在这里住着不便,或可回京去。与你舅舅他们近了,照应起来也方便些。” 薛蟠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京城他是打算去,可没打算现如今就去。方才薛王氏透露出来的信息,足以让他原本就偏向于暗中支持徒凤羽的小心思坚定下来。不过,人都说“兔死狗烹”呢。自己这忠犬还没帮着人逮着兔子,不是被烹的更快更容易?要想不被烹了,就得让他看到自己的价值,长远的价值。薛家根基在金陵,此时如果就去了京城,自己有的不过是几两臭银子。这有什么值得拉拢的?直接罗织罪名抄了家,银子也能充公。 徒凤羽朝自己抛出橄榄枝,想必是夺嫡之路走得也并不舒坦。大笔的银钱支撑少不了,自己可也不能完全让他当座金山来用,总要让他看出来,自己除了银子,其实还有脑子。 因此,几下里考虑,此时留在金陵才是上上之选。 “咱们家还在孝里头,如今虑这些早了些,等过了父亲的孝期再说罢。况且,这边儿的买卖正是才上手,若这么抛下进京,怕是人心就散了。” “……” 薛王氏被不轻不重顶了一句,心里有些不痛快。看看眼前也没有别人,索性扯开了话说:“你妹妹今年也有十一了,有些个事儿也该筹措着了。先你父亲在时候,也很是看重你妹妹。不是我说嘴,你往常也往外头去走动,这满金陵里头可有比你妹子更为出挑儿的女孩儿?虽是在孝中不好多说什么,你心里也得有个数儿才好。元春小时候我见过的,平心而论,除过了公府出身,也没见她哪里就强过了别人。” 到底也是自己的外甥女儿,薛王氏没好意思直说自己觉得元春不如女儿。 薛蟠起身,“妈,您拿宝钗跟个给人做妾的去比?就算是她强过了表姐,又有什么可说嘴的呢?难道往后出去应酬,您要我指着妹子说,我妹子比王爷的小妾还要强些?姨妈怕咱们受了族人气,那是亲戚情分,可是咱得自己个儿知道好歹。如今您出去瞧瞧,族里头可有人敢在我跟前炸刺儿的?既是这样,买卖又在这里,何苦就虑着这些有的没的?” 顺手掸了掸衣角儿,“妈提到宝钗,我倒是想起来一事。她是不小了,平常也还稳重。像今儿这场合,怎么就不知道回避了?五婶子小户出身,六婶子口无遮拦,那些个娼门粉头的话,让她听了好呢?妈,给她找个教导规矩的人罢?除了孝她就得跟着您往外头去走动了,这么着可不行。” 薛王氏一大早上起来,先是薛张氏上门来哭诉丈夫养粉头,幸灾乐祸过了,哪知道就被儿子一通又一通的话堵了噎了? 面上一沉,眼中已经不见了往日慈爱的目光。 薛蟠说完后早就一溜烟儿跑了——笑话,王家出身的女人不管面容上慈爱也好,泼辣也罢,骨子里头都是相当彪悍的,掌控欲也强的很——这一点便宜舅舅王子腾身上其实更明显。这会子自己没管好嘴,说顺溜了,连带着老娘妹子的面子都削打了一通,不跑等着挨巴掌不成? 一口气跑到外头书房里边儿,好不容易顺过了气。就着翠柏的手喝了两口茶,想了想,道:“去告诉大管家,往后咱们家里往各处的信都先交给我来,尤其是京里的。” 贾云春进了王府……这和剧情不一样啊! 薛蟠挠挠脑袋,将两条腿加在了黄梨木的书案上。他身上肉多,这么着坐了没一会儿,自己先就受不了了,只好又放下来。 日头渐高,翠柏很有眼色地去传了酸梅汤来。 薛蟠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小银羹匙搅着碗里的碎冰,冰块儿发出轻而脆的撞击声,桂花的甜香和着梅汤特有的酸气蔓延开来,引得翠柏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瞧你那点子出息!”薛蟠笑骂,“自己倒一碗喝去,给青松留一碗。” 翠柏笑眯眯地出去了。 薛蟠这才揉了揉额角,静下来细细地想着。一个王府侍妾,就值得荣府王夫人写信来报喜?要是他,好好儿的女儿给人去做小,必是羞于跟亲戚开口说及的。唉唉,偏生自己老娘还一副也动了心的样儿…… 一时有人来回外头张添锦来找,薛蟠忙出去。翠柏廊下正偷着喝青松那份酸梅汤,看了薛蟠走,忙丢了碗跟上。 张添锦站在薛家门口,来回踱着步子,脸上带了几分焦急。见了薛蟠急匆匆出来,忙迎上去,一把拉着,“走,有事儿跟你说。” “哎哎,哥你慢点儿啊!” 张添锦生的细高挑,两条长腿迈出一步顶薛蟠两步。他走的又快,薛蟠先还能跟上,越走越觉得气喘,索性两手抱住了张添锦胳膊由着他拖着走,“我可是走不动了!你有话说有屁放,怎么这般不痛快?什么话还非要往别处去说?” “唉……” 张添锦带着薛蟠也没往别处去,只来了昨儿两人看的铺面。叫后头跟着的翠柏等人擦了桌椅,拉着薛蟠坐下,“蟠哥儿,你……你得当心些!” “这是怎么话说?”薛蟠纳罕。 张添锦低声道:“昨儿我听我父亲说,自打薛伯父过世,你们族里头人在你那里闹了个灰头土脸。原先他还想着,这一年多了没见他们什么动静,许是被你镇住了。可是我那姑父竟是悄没声响地养着一个外室许久,这事儿让他觉得怪了。我姑妈素来当家谨慎,但凡银钱上有出入,再瞒不过她。那我姑父养着外宅的银子哪里来的?我爹还说,你们家五老爷,最是好赌。上回听说在场子里头一跟就是百两,他们家里有这底子让他赌去?再有薛螯,听说如今花钱也流水似的。你别只看他们表面儿没什么,或许人家暗地里找了靠山,迟早要咬你一口的!” 17兄弟 薛蟠看着张添锦一脸的忧虑,忽然笑了。踮起脚将胳膊搭在张添锦脖子上,“哥,谢谢你哈!” 少年人爱干净,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张添锦只觉得蟠哥儿软软呼呼地往自己这里一靠,挑起来的小眉毛笑弯了的一双眼怎么就都这么……这么可人了呢? 脸上不由自主地一红,推开了薛蟠的胳膊,“谢啥?咱弟兄间有话就说,难不成我能看着人去欺负了你?” “那不能啊,你比我亲哥还亲!”薛蟠好话说着,“说起来今儿六婶子也来我家里了,不过我瞧着,婶子虽是伤心了些,倒是也不会吃亏的……” 张添锦忍不住笑了,“我姑妈是什么性子?从小到大何曾吃过亏呢?休说别的,就是动起手来恐怕也不怕的。倒是你说的,伤心罢了。” 薛蟠想着自己那位斯斯文文小白脸一般的六堂叔,这会子不定是被教训成什么样儿了,不由得嘴角咧得更开了些。 “还笑呢?”张添锦揉了揉薛蟠的头发,皱眉道,“你虽然是家主,可到底年纪小些,须得防着你家里那些个老油条。” 薛蟠贼眉兮兮地冲他笑,“这是你说的,还是你张伯父说的啊?” 张添锦正色道:“真不是跟你说笑啊。你我二人,加上何老二,也算是打小儿一块儿长起来的。你略小些,管我们两个叫声哥也不算亏。说句实话,咱们三家子在金陵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外人看着咱们穿金戴银的。可是谁家里没点儿糟心事?别的不说,我头上几个哥哥,不管嫡出庶出,好歹都是一个爹,有时候还红眼鸡似的呢,更别说你那些个不知道隔了多远的本家了。哥跟你说,你是真不能掉以轻心啊。我姑父瞧着文静,蔫坏的心眼儿不少。你那个五堂叔更是个混不论。之前一直没有动作,是因为你突然发作打了薛螯,他们都没想到而已。这一年多过了,暗地里有些小动作,几个人要是连成一体,你可就不妙了。” 薛蟠垂着眼皮看自己的手,“我倒是不怕,好歹他们也得顾忌着我舅舅。呵呵,京营节度使,手握京畿戍卫大权,他们想动我,得先掂量掂量。” 正当薛蟠与竹马竹马的哥们儿坐在自己的铺子里优哉游哉的时候,金陵驿馆中,徒凤羽懒懒洋洋地靠着藤椅,头上是大片大片的梧桐叶子遮住了日头。叶隙间透过来的些许阳光照在他身上,云白色的蜀锦外衫上银线绣的暗纹闪动,一派光华。 “王爷,七爷到了。” 侯亭快步跑进来,压低了声音回道。 徒凤羽睁开眼睛,“来的不慢嘛。走,迎迎去。” 话音才落,外边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徒凤羽尚未及起身,院门外已经进来了几个人。 打头儿一个身上穿了浅黄色长衫,玉冠束发,眉眼间与徒凤羽有几分相似,脸上却更是多了些飞扬跳脱之感。 “三哥。” 来人乃是徒凤羽同父同母的弟弟,皇七子徒凤翎。 徒凤翎身后转出一人,下跪行礼,口称:“下官体仁院总裁甄士仁,参见王爷。” 扑啦啦,跪倒一片,都是金陵一干大小官员。 侯亭站在徒凤羽侧后方,眼见这位江南一手遮天的甄大人面白须短,两道浓眉,一双鹰眼,端的是个好相貌,偏偏自称取名“真是人”,嘴角抽动了几下,极力忍住笑意。 徒凤羽温声道:“甄大人快请起来,本王年轻,大人不必多礼。” “下官得知王爷来了金陵,原是日日着人在城外等候。只是下人愚钝,竟不知王爷已经到了,实在是轻忽怠慢,还请王爷恕罪!”甄士仁盘踞江南多年,自非寻常易与之辈。此次徒凤羽兄弟奉旨前来考核金陵官员,他早已经得知,自是细细地安排了一番,却不想徒凤羽竟是早先一步出京,如今到了金陵已经不知道几天了! 徒凤羽亲自扶起了甄士仁,扬眉笑道:“本王不知甄大人细心若此。因父皇有命,本王出京之时未能与七弟同行。幸而七弟今日方至,也不算辜负了甄大人一片好意。” 甄士仁躬身连道不敢当。 徒凤羽手臂一抬,示意其他人等起身,转头看向徒凤翎,“七弟,一路可还顺遂?” “尚可罢。”徒凤翎手中折扇点着颈后,抱怨道,“就是赶上了两场风雨,舟行不便,倒比三哥晚了这许多。” 外人看来,兄弟二人手臂相挽,极是亲热。 徒凤羽与徒凤翎年纪相差不多,不过他自幼养在先皇后跟前,先皇后过世前,皇帝为了安抚她,又特命人在玉牒上改了他的出身,记在了先皇后名下,乃是实打实的嫡子。 别的皇子犹可,徒凤翎与他一母所出,又怎会心无芥蒂?更何况,如今先皇后已经逝去十来年了。无论出身宠爱位分,梅贵妃都是宫里嫔妃中拔尖儿的了。她已经执掌宫务多年,虽无皇后之名,却也只是一步之遥。凭什么,徒凤羽就可因在先皇后身边长大而被高看一眼甚至弱冠封王? 皇室中人生来便是会做戏的,心里如何不服不忿,兄弟二人脸上却都是笑得灿烂。 虚与委蛇了一番,二人相携进了厅中,分左右坐了。甄士仁等下首分坐相陪。 徒凤翎毕竟是一路舟车劳顿,脸上虽有笑意,神色着实疲惫。甄士仁等都是官场多年,自然极有眼色,略说了些客套之言,遂起身道:“知王爷公务在身,下官原不敢贸然相邀。只是这驿馆到底冷清些,且唯有些杂役仆从,伺候不便。下官在前边巷子另有一处宅邸,虽是不大,也还干净。若蒙王爷不弃,就请王爷移驾,也叫下官略尽心意,如何?” 徒凤翎不置可否,徒凤羽却是笑道:“甄大人好意,本王心领了。” 靖王十六岁随朝听政,十八岁起执掌开始独自当差。接手的头一件差事,乃是山东科举作弊案。 要说到这科举作弊,历朝皆有之,其手段亦是频出。权势滔天者威压,善于钻营者贿赂,更有雇用枪手、夹带小抄、记号关节者。任你科举入场前检查如何严密,发现作弊后惩处如何严苛,总也挡不住心存侥幸的。 当年的科考案涉及人数之多,官职之高,历所罕见。徒凤羽一介年轻皇子,初次办差,本不被看好。哪知雏凤初鸣,便已惊人,不过谈笑之间连办礼部尚书、礼部左侍郎等各级官员、举子数十人,由此得名:笑面阎罗。 甄士仁虽是外任,却也知道眼前这位靖王殿下绝非看来的这般温煦如春风。听他言下拒绝之意,倒也不敢再说,只道:“既是如此,晚间下官在望月阁设宴,为王爷和七皇子接风。” “叨扰了。”徒凤羽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笑。 甄士仁带着一众金陵官员唯唯退下。徒凤翎眉梢一挑,“三哥真是的,竟是悄无声息自己先出了京城。枉母妃还叮嘱我,要咱们兄弟一路上相互照应呢。” 似真似假的抱怨。 徒凤羽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毫不意外地感到了微微的抗拒。他也并不介意,缩回手来,看着拇指上一汪儿碧水般的翡翠扳指,垂眸道:“原也想等你一路的。只是父皇有命,时候紧迫,却也未及与你说明。” 听他两次提及皇帝之命,徒凤翎很是自觉地不再细问。随即打个哈哈,“三哥,弟弟倦的很了。哥哥住在哪里?” “这里虽然简陋些,院子倒还有两个。已经叫人给你收拾了,侯亭。” 侯亭上前一步,“七爷请。” 徒凤翎也不客气,“既是如此,我且去歇着了。午间不起来了,三哥自便。” 目送徒凤翎离去的背影,徒凤羽坐在椅子上,嘴角泛起的笑意渐渐敛了。 薛蟠是个跳脱的性子,在家里待不住。与张添锦两个在铺子中左右筹划,倒叫他对张添锦有些刮目相看——这娃儿绝对是个做买卖的好手,怎么当初就跟原版薛蟠混到一起,纨绔了呢? 眼瞅着金乌西坠,天色渐晚,张添锦怕他出事儿,又亲自送到了薛宅门口,嘱咐了两句才带人回去。 薛四早从里头迎了出来,拉着薛蟠低声道:“大爷,六老爷家里边儿的人传出话来。” 薛蟠脚步一顿,“怎么着了?” 薛四看看后边儿的青松翠柏,二人很有眼色地退远了些。 “说是六太太回去又是一通打闹,将六老爷揉搓撕扯了一番,任是谁都拉扯不开。如今六老爷瞅空档子跑了,不知道哪里去了。” “五老爷那边儿呢?” “大爷放心,赌场的崔老大那边儿已经放了话出来,不过就在这一两日间了。” 薛蟠嘴角咧开,五叔呦,六叔的情债好还,你的赌债可怎么好呦! 薛四见他笑得欢畅,泼了一瓢冷水,“大爷,太太过了晌午就吩咐了,让您回来就去见她呢。” “知道啦,我这就去。”薛蟠心里叹了口气,老娘诶,多重要的时候,能不拖后腿么? 作者有话要说:向基友们请教后宫嫔妃的封号,于是群策群力——梅妃,如妃,清妃,豆妃~~ 18谪仙驾到? “哎呦我的妈啊,”薛蟠搂着薛王氏的脖子,“儿子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再说了,您是我亲妈,我跟您说话还绕弯弯啊?有啥说啥呗!” 薛王氏被他叫的心里熨帖,脸上绷不住了,扯出帕子掩住嘴角。推开薛蟠,放冷了声音,“你别跟我油嘴滑舌说这些个。瞧瞧你早上那些话,多给你妹子没脸?你如今大了,不拿我们娘们放在眼里了!” “哪儿能呢?”薛蟠笑嘻嘻道,“真要心里不替妹子想,我能那么说话?” 天色已经昏暗了,同贵点起了灯,又罩上了纱罩,屋子里明亮起来。灯光照在薛蟠白净的脸上,染上些淡淡的光晕。 同喜送了茶来,薛蟠接过来一盏奉给薛王氏,正色道:“妈别嫌我说话直。我知道妈疼妹子,您且想想,现下的世道,女孩儿家的名声多重要?哪能就不知道避讳些呢?” “那也是我一时没想到,谁知道她们进来就说这些个呢?你妹妹平时什么样儿你没瞧见?帮着我管家,再是稳妥不过了。你一日日野马似的往外头跑,要不是她陪着,你知道我这心里头有多空落落的?” 心里叹了口气,薛蟠揉揉眉心,“妈,一码归一码。宝钗的好处我知道。可是您想想,今儿头半晌,她坐在这里听着那些个昏话也就罢了,偏生还要开口,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呢?六婶子她们素来跟咱们面和心不和,哪天谁在外头当笑话似的说出去,咱们宝钗可就真成了笑话了。” 薛王氏也是大家出身,自然知道这些个规矩。只是涉及到女儿身上,犹自嘴硬:“哪里就有你说的那么邪乎了?家长里短的谁还碍着谁了?” 薛蟠跟她相处久了,看其脸色,便知道心里是听进去了。遂端起茶来笑道:“妈,都是防着万一嘛。” “要不,真给你妹子请两个教养嬷嬷?”犹豫了那么一下子,薛王氏试探道,“只是咱们金陵到底不是皇城,教养嬷嬷真要是想找,也没那么容易。你外头打听打听,不成,写信叫你舅舅或是你姨妈帮着在京里头找找?” 薛蟠一口茶好悬没喷出去,忙忙地咽了下去,“别,我先打听好了再说啊。”他可不敢把这个事儿求到王家贾家去,没看见他们两家子对姑娘的教导都是什么样儿? 好不容易安抚了薛王氏,薛蟠回了自己个儿院子。 春华迎上来,身上只穿着碎花儿交领阔袖的短袄,底下系着一条白绫裙子,看上去显得很是朴实。 “大爷吃了饭没有?” “没呐,才在太太那里过来的。”薛蟠哀嚎,自己老娘只顾着训自己了,连问都没问啊。 春华忙叫小丫头去厨房传饭,自己伺候着薛蟠洗了手脸,又给通开了头发,用一支木簪子松松地挽了起来。 要了盏酸梅汤来喝了,薛蟠才觉得这一日的暑气褪下去不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歪在窗前的凉榻上闭目养神。 “大爷,别睡着了。”春华轻声提醒着。 薛蟠勉强睁开眼睛,“困。” 困是真的。这几天他一直琢磨着,攘外必先安内。薛家八房,人口不少。虽说是这个时候家族之力必不可少,但他还真没把家主的位子看在眼里,。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长有短呢,薛家族里,人品良莠不齐。如那三老太爷,五老爷六老爷薛螯一类,想将自己拉下马来的不少。他就算不怕,就算能按住了,但是谁能保证往后他们就不惹事?尾大难掉,自己纵有千般手段,架不住人多人杂。何况,金陵并不是久居之所,迟早要带着妹妹和老娘进京,那时候更是鞭长莫及。何如自己手里攥着万贯家财过自己的日子? 与其成日里担心族人拖着后腿,倒不如狠心下来断尾求生。 冬雪端了饭来,薛蟠强睁着眼吃了几口,胡乱洗漱了一番,一头扎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春华冬雪伺候惯了的,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东西,又撂下了帐子,掩了茜纱窗退了出去。 薛蟠睡得挺死,半夜里头忽然觉得额上一痛,倏然惊醒。正迷瞪着,又是一痛。僵着脖子低头看时,两粒圆鼓鼓的花生米落在纱被上。 外边儿隐约传来一声鸟鸣,大半夜的,这,这也太假了吧? 趿拉着软底鞋扑到窗前,薛蟠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院子中的海棠树上,悠悠然坐着一个人。大半夜的,一身儿深色衣裳。若不是脸白了点儿,还真不好发现。 侯亭两条腿搭拉着,一扬手,又是一粒花生米暗器飞来,正中薛蟠下巴。随即跳了下来,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从窗户翻进了屋子,捏了捏薛蟠的脸,“吓着了?” “啊呸!”薛蟠怒了,愤怒地拍掉了他的手,“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有门不走是为贼知道不?” 侯亭吓了一跳,捂住了他的嘴,念叨:“小祖宗你小点儿声儿啊,外头人听见!” 薛蟠圆溜溜的眼睛转着圈圈点头,侯亭觉得有趣,撤开了手。眼见薛蟠深吸一口气,又有大叫的意思,忙捏住了他的嘴,“跟你说啊,主子让我来的。主子说了,原是奉旨来考核金陵官员。在这里时候不短,后儿得空,让你往栖霞山去一趟呢。听见了没?” 侯亭手劲儿不小,薛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委委屈屈眨眼示意明白了,侯亭这才满意地松开了,轻笑道:“肉嘟嘟的,手感不错。” 他长得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笑起来露出嘴里两排白牙。薛蟠看着心里痒痒,也踮起脚来想要捏一把。侯亭自小学武,哪里就能让他捏着了,头一偏身一让,便躲开了。再定睛看时,薛蟠身上的褂子松松垮垮的,露出了雪白的半边膀子。他犹自不觉,撅了嘴嘟囔:“只许你捏我,不许人捏你,没劲!” 侯亭凑过去,嬉笑:“呐,给你捏一个?” 薛蟠翻白眼,“你性子像你主子不?” 侯亭自豪:“我从小跟在主子身边。” “嗯,挺不靠谱的。” 侯亭:“……” 次日过半晌,果然一场赌场追债大戏围着薛家五老爷薛语的门前上演。薛蟠特特留在家里听信儿,待听得小厮香墨说五老爷家门口堵了五六尊金刚似的大汉讨债,吓得五老爷闭门不出的时候,心里实在是畅快至极。 人一高兴,就连晚饭都多吃了一碗,闹得自己不得不在院子里揉着肚子溜达了小半个时辰消食。 又怕第二天起晚了误事,特特吩咐了春华:“明儿卯时就来叫我。” 春华“哎”一声,笑得险些岔了气,“大爷,您不是说,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么?怎么明儿要这么早起来?” “蠢丫头!”薛蟠老脸不红,“爷就没点子事情做啦?去去去,想着点儿啊。再叫人往外头说一声去,明儿早早备好了车。” “不用这会子去。内院门都锁了,婆子也出不去的。明儿早上我叫人出去说。大爷放心,误不了事儿的。” 薛蟠心里存了事儿,翻来覆去的一宿没睡好觉。一会儿是乱乱哄哄的薛家族人来拉着自己后衣襟不让走,一会儿是薛王氏和妹子宝钗拽着自己要进京,一会儿前头是金光大道,一会儿又变成了阎罗鬼蜮。 “他奶奶的,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天才蒙蒙亮,不等人来叫,薛蟠就爬了起来,一边儿自己穿着衣裳,一边儿嘴里喃喃低骂。 栖霞山在金陵城东北,一去有四十几里的路。薛蟠坐在车上,开始还有精神往外头看看景致。没走出十里去,脑袋便开始一点一点的。路程过半,已然睡得香甜。 “大爷,大爷……”翠柏对着自家大爷嘴角一串可疑的湿渍,脸上也是臊得慌。一边小声叫着,一边伸手拽拽薛蟠衣襟,“大爷,到了,有人来迎着咱们了。” 薛蟠迷迷瞪瞪睁开眼,眼前一张瘦瘦的老脸,沟壑横生,宛若九月盛开的菊花。 睡意被吓跑了,薛蟠坐直了身子眨眼,“你谁啊?” “奉我家主子的话,在这里迎着薛爷呢。” 薛蟠等人跟着老者一路上了山。 栖霞三峰,中间最高者名唤凤翔。东北一山,形若卧龙,故名龙山;西北一山,状如伏虎,故名虎山。 老者引着薛蟠前行,“我家主人在上边亭子侯着薛爷呢。” 山势并不高,正值盛夏,佳木繁荫,芳草满径。山风徐来,叶响声声,真真是个清幽雅静的好去处。 薛蟠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再次看见徒凤羽的情形。 虎山之巅有处亭子,名唤碧云亭,也叫望江亭。亭上两层顶,六角飞檐,白墙红柱,质朴无华。 亭中一人临风而坐,身后石桌上摆着一只小小的香鼎,冒出袅袅烟气。那人玉白色软绸阔袖的长衫衣摆随着山风扬起,上头绣着的兰草与竹叶便微微晃动。发丝轻扬,衣袂翻飞。看不清他的眉眼和动作,只闻一阵清越的箫声如流水一般泻出。 仙人,绝对的仙人!被踢下凡尘的仙人! 薛蟠看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装13的徒凤羽徒美人在吹箫…… 19薛小呆的投名状 碧云亭所处之处三面皆是悬崖,仅一石与山道相连。站在亭中仰天而望,但见碧云万里;俯视平野,则有长江滚滚。 探着脑袋看了一回,见下边深谷陡壁,峻峭无比,薛蟠觉得有些眼晕,慌忙缩了回来。 徒凤羽侧首看了他一眼,复又将视线定在远处。山顶风疾,松涛阵阵,犹若虎啸。极目北眺,大江尽收眼底,千里沃野辽阔无垠。他虽素来自持,见此景致,胸中也不禁生出一股豪气。 “燕子骄立,石头虎踞;钟峰蟒伏,淮柳烟迷,几万里江山如画;炎黄力耕,大禹劳形;汤武挥戈,周公志决,数千年日月成梭。” 薛蟠眼皮儿微动,要说起来,他上辈子就不是个好好念书的。如甭说让他吟个诗作个赋,就单给他一本书册,好歹能念下来。但是一样儿,他好看电视,好看小说,好听故事,别的不知道,炎黄几个还是听说过的——三皇五帝么。 “王爷真是好兴致,找了这么个地方。不过要是王爷晚两三个月来,看到的景致就更好了。” “那时候啊,这栖霞山上树叶子全都红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层林尽染,漫山红遍。才是好看呢!” 徒凤羽哑然失笑,自己这算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呢,还是算作明珠给瞎子看? 要薛蟠来说,哪里看不了风景呢?这里好也就是好在了这个亭子上。 的确,碧云亭处于虎山之巅,四下望去皆在眼底,别说什么景致优美的话,反正想有人来偷听,是不可能了。 他对徒凤羽没什么畏惧心理,相反,却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要亲近的心态。 石桌上的玉石小香鼎已经撤了下去,不知何时换上了清茶细点。 薛蟠大喜,车上颠簸那么久,又爬了回山,他早就饿了。一点儿不见拘束地坐在徒凤羽对面,眼巴巴地等着他让自己。 徒凤羽轻笑,坐下端起跟前青瓷小盏,“你久在金陵,想必还是吃惯了江南的茶。顾渚紫笋,味儿还不错,难得是每年就那么产的有限,都是要进贡的,轻易喝不着。尝尝?” 顾渚紫笋,素有“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之誉。薛蟠低头看时,见那茶汤清澈澄亮,茶形灵秀,茶味鲜醇。未及入口,已觉沁人心脾。 不过,他正是饥肠辘辘之际,哪里有心思细细品一品这极品贡茶呢?一口干了,依旧眼睛亮晶晶看着徒凤羽。 靖王爷出身皇家,自幼便受到最为严苛的礼仪教育。此时一举一动,虽是率性,却是优雅非常。 薛蟠欣赏不来这些,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拨了拨盏中的浮茶,再慢条斯理地送到唇边。有这功夫自己一壶茶都喝了! “那个……王爷,其实,这会子不早了。这荒山野岭的,不知道底下普云寺里有没有素斋卖?” 徒凤羽一怔,随即莞尔。这个呆霸王,性子倒真是直率。也好,跟他说话不必拐弯抹角,直来直去他倒是更能明白些。 “素斋自然是有,这也还没到饭时。且是不急。今儿我做东,算是还了上次你请我的席。”将桌子上的一碟子点心朝着薛蟠推推,“先垫垫。”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 于是薛蟠瞬间觉得自己幸福了一半,又听他说的是“我”,而非“本王”,不禁笑眯了眼,“那我不客气啦。” 到底是做王爷的人,吃的东西味道都不一样。 薛蟠用一把精致的小银叉子叉了一块儿栗子糕送到嘴里,觉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王爷,您出来还带着厨子啊?” 亭中只他二人,徒凤羽伸手敲了敲他的头,“先前没有,前儿才到的。是我七弟,他平日里比我讲究些,外头的东西他是吃不惯的。好吃?” 薛蟠猛点头。 碧云亭外,侯亭双手抱在胸前,闲闲地坐在一块儿石头上。下边儿早就着人拦着上来的人了,也不怕有人过来打搅。看着亭子里两个人,不禁无语。薛蟠是比比划划连吃带说,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家主子居然含笑听着,间或着点点头以示赞同? 青松翠柏缩脖端肩——虽说是自己的主子,可是这般又吃又喝又说又动的样儿,看了实在是……唉! 时近正午,山顶上阳光极为灿烂。透过明媚的光线,侯亭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小奸商的嘴一张一合,不禁纳闷:怎么塞了一嘴的点心,还堵不住呐? 等到清茶喝尽,细点也没剩下啥的时候,小奸商薛蟠也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致致地汇报完毕了。 徒凤羽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原本只以为是个心里透亮些的孩子罢了,谁知道听了他方才的一席话,胸中倒似是有些大沟壑似的。 “你说的生意场上的事情,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那书馆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还想开个学堂??” “不是学堂啊。”薛蟠摇摇脑袋,“学堂什么的,暂时还不行。我一个商贾出身的,要是乍一说开办什么学堂书院,立马就能叫那帮子读书人喷死——要说这人就是这么怪呢。” 徒凤羽轻笑,“这原也是读书人的通病了。自古都说是商人不事生产,又说商贾重利轻义,他们却是从念书头一日起便讲究忠孝仁义,偏生商贾所行多为反其道,看不顺眼也就是自然的了。” 见薛蟠小眼神嗖嗖地朝自己飞过来,徒凤羽失笑,“我并不是说你。” 薛蟠“哼”了一声,“是有商贾轻义,可也有那天灾*的时候赈灾救人扶危济贫的。念书的人就都好了不成?不是也一般的有那些个偷鸡摸狗之辈?所以人都是很怪的,老鸹站在猪身上——看见别人看不见自己罢了。我如今这个主意,真要算起来,其实并不是一时就能看出什么好处来的。书馆既不是书院,并不是要去去教人怎么念书,也不是卖书的书肆。我想着,这天底下读书人多了去了,哪里都能是家里有余力的?不少寒门子弟因着家贫,连纸张笔墨都是困难的,更别提买些新书古书的了。开个书馆呢,一来方便了读书人看书。二来呢,可以定期弄个文会,限个题,彼此交流一番也好。再有往后若是发展大了,不独一处,便是天下多少个省多少个郡?都是可以设立分馆的。” 徒凤羽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茶盏上画着,“照你这么说,大把的银子花了出去,图个什么呢?” “名儿啊。”说的口渴,薛蟠顺手抓起茶杯,看看里头,已经见底了,“我要说什么为了天底下读书人的话,那还不如放屁呢。先就是为了名儿。其次,王爷请想,一篇文章做的再好,终究欣赏的有限。那些古往今来的名篇名句为何能流传下来?文好是一个,再有也是念的人多了呗。咱们可以按月在各处搞个限题作文的,选出好的刊印出来,发到各地的分馆去,就跟朝廷的邸报似的。如此一来,各处士子交流往繁,文风昌盛之处固然收益,略为偏远之处也可更开士子眼界。岂不是好?再一个,只要是真心求学的,书馆里头的书只管看去。定期用新书将看旧了的替换下来。若是有家里贫寒些的,便送了他们也无妨。但凡在书馆里的活动,吟诗作赋也好,写文论文也好,书馆别的不管,清茶还可招待两杯的。” “不过这事儿,我出面是断然做不来的。须得一位在文人中有声望的才行。况且……” 薛蟠目光灼灼,“这事儿说与王爷听,最好是王爷牵头儿——文人的笔比一般的刀子还厉害呢。” 他这个壳子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但是双目明亮,犹若秋日晨星。说到自己得意的打算,眉眼间更是一种别样的神采飞扬。不知道是天气热的,还是他说到了兴奋处,白净的小圆脸上竟是晕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水蜜桃……熟透了的水蜜桃! 望着薛蟠那张嫩的能掐出水儿来的小脸儿,徒凤羽终于忍不住了,往前倾了倾身子捏住薛蟠的脸,含笑道,“你年纪不大,哪里琢磨的这些个道道儿?”入手滑腻,徒凤羽忽然想到一个词——肤若凝脂。 “嘶……疼!”薛蟠不敢挥爪子去挠王爷,委委屈屈地瞟了他一眼,“这不是为着王爷声名着想么。” 聪明人不用把话说尽。 小奸商薛蟠要出银子,替自己邀买名声,徒凤羽有何不满意的?沉思了片刻,靖王爷动了动脑袋,“这事儿我放在心里。” 又叹道:“别的都可抛开,若是此事能成,那真是造福学子的好事。” 薛蟠打蛇随棍上,“那啥,王爷您看,我心里头想做的头一件就是这大事儿,一片心意,苍天可鉴呐。” 他没什么学问,不过投名状这事儿还是知道的。自己要让这位未来的皇帝看上眼,可不能光是会挣几两银子。那样的话人家找谁去不行?别处不说,隔了一条江的扬州多少大盐商呢,拎出一个来也不比自己家底儿差。 苦思冥想地挤出了这么个主意,看样子还挺合人家心意,薛蟠心里得意了,嘴角咧的也更开了些。 “冒什么坏水儿呢?”徒凤羽心里盘算着薛蟠所说的书馆之事,抬起眼皮就见他笑得贼眉兮兮,“要说什么?” “……那啥,想跟王爷讨两个人用么。”薛蟠对着手指,一副好孩子状,“我家妹子大了,我又没时间管她,想找一两个懂规矩知礼数的人去她身边儿指点着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桥夕和沙子的地雷,╭(╯3╰)╮ 20人人都是脑补帝 小奸商眼睛晶晶亮的看着靖王爷,见惯了大世面的王爷有点儿受不了这样殷切热忱的目光,轻咳了一声,“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 薛蟠战战兢兢地提了自己的要求,当然,也并拿捏不准是不是能让人答应。先听徒凤羽说不是什么大事,登时便松了一口气,谁知一个转折,“啊?还有可是啊?” 看着他脸带失望,脸上的肉肉都好似突然蔫了一般,徒凤羽忙道:“两个人好说,不过我给你却是不合适的。” 薛蟠挠挠脑袋,也是,他一个年轻王爷,忽吧啦的打发两个教养嬷嬷来给宝钗用,是不合适。 “王爷别为难,当我没说罢。”呲牙一乐,“是我考虑不周啦。” 薛蟠的容貌与宝钗其实有三四分相似之处,不过宝钗乃是圆脸,而他下巴略尖。固然此时脸颊处仍有几分肥嘟嘟的,却不难看出日后长开了也会是个眉目秀美的。 不过这个时候,一张略圆的小脸,露出一口闪闪发亮的小白牙,笑容灿烂,要多憨就有多憨。 好心情是可以传染的。 徒凤羽对着这样略带着些讨好的笑容,心里很是敞亮。笑道:“没什么为难的,不过是为了免免口舌罢了。” 略略沉吟了一下,“京城到这里千多里远,送两个人来也不大方便。这样罢,我的堂姐舞阳郡主大婚后就在扬州定居,她府里定是有不少的当年王府陪嫁的人。我去捎个口讯,送两个过来给你使唤也就是了。” 薛蟠大喜,“那多谢啦!”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普云寺里这边儿才摆上了素斋,外头的雨就瓢泼似的落了下来。 薛蟠倒是不急,他肚子里虽然塞了些点心,可还是没吃饱呢。更何况普云寺的素斋全金陵都是有名的,哪里能放过这个机会? 蜜色双球,八宝素烩,七彩香菇,白汁青豆……满满一桌子素斋。徒凤羽带的人不少,不过这时候都在外头守卫着。于是薛蟠很是殷勤地替徒凤羽布菜倒茶,热络的仿佛他才是请客的那一个。 坐定塞了一块儿酥炸茄排在嘴里,细细吃了,不由得点头赞道:“外酥里嫩的,又香又甜。” 徒凤羽身前的素白碟子中放了一块儿如意豆腐卷,夹起来端详了一番,“要说这斋菜,原就是该素的。幸而这里没弄出什么素鸡腿素鱼头的来。” “哈,所以说有的人不明白呐。吃素菜本来就是为了自己的心——说到底鬼神之事谁也没见过。既然信了拜了,也就是图个心里头平静舒坦。可吃素的时候偏要扯上这些鸡鸭鱼肉的,可见心不诚。再有那庙里庵里做出来素斋来,取上这样的名字,看来也是心里未断凡心呐。” 薛蟠摇头晃脑,叽叽咕咕。 徒凤羽手里汤匙一转,勺柄敲在他头上,“怎么这么多歪理。我不过一句,招出你这么多话来。快些吃着堵住了嘴罢,让寺里的和尚听见你的酸话,少不得要将你赶出去。” “那倒不至于。跟着王爷,难道您还能让我吃亏?” 徒凤羽无语,敢情有恃无恐? 雨水来的快,去的也快。一顿饭吃过,倾盆雨变作了毛毛雨。 “王爷,路上有些湿滑,可是还要回去?”侯亭进来请示。 徒凤羽点头。现下徒凤翎就在金陵,好些事儿不能随意而为。 侯亭眉飞色舞地瞥了一眼薛蟠,“方才听薛家的人说,薛公子的车是留在山脚下的。” 这是在幸灾乐祸! 薛蟠心里哀叹,难不成要自己再一步步地顺着山路走下去? “无妨,跟本王一块儿回去就是了。” 薛蟠想了个见面礼给自己,自己也不能白着不是?好歹是新投过来的,也不能在这小事上让小奸商委屈不是? 徒凤羽一开口,薛蟠瞬时觉得他头上冒出了一圈光晕,“平易近人”四个大字闪闪发亮。 “那怎么好意思?王爷千金之躯……” 徒凤羽起身,食指略弯,又敲在他额头上一记狠的,“废话太多了。” “不敢了,再不敢说了!”薛蟠捂着脑袋投降。 宽敞舒适的马车上挂着半透明的鲛绡帘,挡住了外头的丝丝雨气。 车厢里,徒凤羽斜斜地倚靠着车壁,左手握着一卷书,右手支腮,看得认真。 身下倚着一只装了玉簪花瓣的引枕,淡淡的花香便弥漫了整个车厢。 身上蓦然一沉,旁边儿打着瞌睡的人已经歪在了自己肩膀上。 徒凤羽侧首看时,见薛蟠歪在自己身上,睡得香香甜甜。黑黑软软的头发垂在脸侧,衬得肌肤更加白皙水透。 这小呆子,车上也能睡成这样儿? 马车微微一颠,薛蟠朝前边儿倒去。 徒凤羽眉头微皱,伸手抓住了。许是手劲儿大了些,就见薛蟠眼睛努力睁开了一条缝儿,“到了?” “没呢,还睡?” “嗯……”薛蟠真是困,昨儿夜里睡着了的时候都三更开外了,今儿又一大早爬起来,颠颠簸簸又是坐车又是爬山的,谁能不累呢? 徒凤羽好笑地瞧着他眼皮又耷拉下去了,身子却没动弹。由着他靠在自己肩膀,嘴角上扬,眼中蕴满笑意。 他从小在宫里长大,身份又有些尴尬。明明是宫妃之子,却是记名在先皇后的名下。先皇后在世时候,对他的疼爱是宫里头人人都知道的。不过,这也让他与别的兄弟之间总是带了些隔阂。不说别人,就是一母所出的徒凤翎都是如此。底下人虽多,从太监到护卫,谁敢跟自己这么说话?乍一跟薛蟠接触,觉得他说话做事都是有意思极了。这不,在一个才见了几面的人身边儿,睡得也这样舒坦,可真是没一点儿戒心啊。 雨下的又快又急,路上便没什么积水,湿滑也是有限的。饶是如此,回了金陵城的时候,天色也不是很早了。 满天乌云已经散去,日头西坠,失却了白日里不可直视的光芒,却将天际的云染做了红锦一般。 车子进了城尚未行至驿馆处,侯亭的声音忽然从外头响起:“王爷,前边儿是甄大人他们。” 徒凤羽淡淡地“嗯”了一声。 甄士仁,真的是很着急。 要说起来,朝廷每年都要考核官员,只是一般都是在年底的。今年偏生这大夏天的就过来了两位皇子,不能不叫他疑心。 尤其那位靖王爷,笑面无常,与自己并无多少交情。有心拉拢,无力为之。七皇子虽是年轻些,也是个人精。往年自己朝他也有孝敬,谁知道这回打听起消息来,也是滴水不漏。 两位皇子身份高贵,原本甄士仁已经做足了准备,一大早起来便带了人来行馆请安。哪里知道,只见着了七皇子,靖王爷的影子都没摸到。 “听说是去了山上寺里拜佛了。”徒凤翎凉凉地说着,心里膈应的要死。自己的亲哥哥,自己能不了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拜佛上香?说出去别笑死人了,满京城里打听去,宗室的、为官的,谁不知道靖王爷笑面阎罗的大名?他会去拜佛?蒙傻子呢? 甄士仁坐立不安,“这……王爷千金之躯,岂可轻慢?理应是下官先行打发人去净寺,再好生派人跟着护卫才好。这……” 徒凤翎眼皮儿都未挑,只看着手里的折扇,“三哥性子如此,甄大人不必介怀。” “虽如此说,下官心里难安。”甄士仁年届四旬,面白微须,自小儿的出身教养,让他看上去既带着几分富贵,又不失儒雅。“金陵治下虽是一向平安,可到底王爷身份贵重,原该小心为上。” 徒凤翎笑道:“甄大人太过小心了。只管安心,无事的。” 三言两语被打发了出了行馆,甄士仁却并不敢就此回府。叫人来去城门处守着,只见了靖王爷车马便赶紧回报,他只带着金陵几个心腹人等在体仁院内等候。 好容易等到了信儿,说是靖王爷车马进了城,甄士仁慌忙整了冠带往行馆去迎。 体仁院衙门与行馆所隔并不远,青石铺就的街道很是宽阔。已经近了黄昏,街上车马行人依旧不少,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 轿子才在行馆前落了地,仆役尚未打起帘子,甄士仁已经性急地掀起了帘子。 弯腰下了轿,抬头便瞧见街口拐过来一辆马车,装饰华丽,极为气派。七八匹马护卫在四周,马上的人穿着虽是便装,却不难看出各个都是身手利索的。 “下官见过王爷!”甄士仁为官多年,轻易不会授人话柄,疾步到车前去躬身行礼。 “王爷,是体仁院总裁甄大人。”侯亭的声音本来就很是清亮,这一声更是拔高了不少。眉眼肃穆,神态端正。 只是,马车里头昏昏沉睡的小奸商被吓了一跳。 薛蟠睡得好好儿的,猛然被吓醒了,就觉得心口处跳的贼快,茫然抬头,看见的是徒凤羽的俊脸。 “啊……”薛蟠轻呼,想起来是坐着人家马车下山的。忙要正襟危坐,却透过纱帘瞧见已经进了城。 “……嘿嘿,那个……”薛蟠脸上臊得慌,山上到山下才多远的路?自己就能睡到这么死!心里忽然想起自己睡觉不大好看,忙伸手拿袖子遮住了半边脸。 徒凤羽觉得看见薛蟠的时候十有□能笑出来。这会子才醒了,右边脸颊上还带着被衣服硌出来的红印儿,怎么看怎么好笑。 “醒了就下车,难道还让本王下去扶着你不成?” “哦!” 薛蟠连滚带爬地钻出了车,已经有人放下了脚凳。他也很是上道儿,下车后立马回身打起帘子,“王爷,请下车。” 徒凤羽在车里正襟危坐,含笑道:“甄大人,不必多礼。侯亭。” 甄士仁一直躬着身子,侯亭下马扶了起来,这才抬头。 他原本低着头站在车前,自然听见了车里说话的声音,接着又瞧见了一双黑色滚着银边儿的靴子。原本只以为是伺候徒凤羽的小厮,哪知道抬头看时,却是薛蟠。 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忙又垂眸敛了。 徒凤羽搭着薛蟠的手下了车,眉宇间自有一股贵气。“本王听说普云寺乃是三论宗的源地,今日一见果然香火不凡。” 又笑看薛蟠,“不想竟是还有意外之喜。” 温声对薛蟠道:“我与你父薛公有过一面之缘,谁知时隔不过数载,薛公竟已仙逝,本王不胜唏嘘!” 若是可以,薛蟠真相拍掌喝彩——这演技,不是盖的!看看靖王爷,表情真诚,眉间一抹遗憾,也不知道是真的为自己的短命老爹,还是因为别的。 心里一走神,徒凤羽后头说了些什么,薛蟠就没听见。被轻轻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旁边儿侯亭轻声道:“干嘛呢?还不快谢谢王爷?” “哈?”薛蟠迷瞪。 徒凤羽笑眯眯,“天色不早了,侯亭用本王的车马送了薛公子回去。” 不等他推辞,人已经翩然进了驿馆。甄士仁连忙跟上,只是进门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薛蟠,眼中神色莫名。 “走啦走啦。”侯亭一拽薛蟠袖子,“赶紧着罢。睡傻了你?” 薛蟠仰天,这是个什么情况? 侯亭看着他一脸的茫然,看看边儿上没有别人了,将声音压得极低,笑道:“王爷一片好心,你还不明白?” 坐在靖王爷华丽丽的马车上,旁边跟着的是靖王爷得力的贴身护卫,薛蟠晕晕乎乎地到了家里。 折腾一整日,匆匆去给薛王氏请了安,回到自己屋子里头,连饭都没好生吃,一头扎在床上睡着了。 他睡得香甜,却有睡不着的。 甄士仁辞过了两位皇子回府去,路上下死力气琢磨了一番。他当然认识薛蟠,薛讯活着的时候也曾与甄家有交情,带着儿子来府中拜见过的。 想起薛讯,甄士仁眼睛眯了眯——薛家这一辈儿中也就是这么个明白人。不过可惜了,心眼太死。心眼死,人就容易死! 薛蟠,他起先并未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的蠢货,薛讯一死,他就没了庇护。那般粗莽的性子,如何能够斗得过薛家那几个老货? 谁知道竟是看走了眼。薛讯死了这许久,那几个蠢货竟是始终没法子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要说薛讯见过靖王爷,他不奇怪,毕竟这薛讯时常往京城去。可这薛蟠,怎么就得了靖王的眼呢?甚至能和靖王同乘一车归来?更甚至,靖王能用自己的车送他回去?还遣了那个一直跟在靖王身边的侍卫护送?光靠一个死鬼薛讯的一面之缘,说出大天去,甄士仁也是不能相信啊! “老爷,到家了。” 甄府二管家撩起帘子,仪门处两溜儿小厮恭恭敬敬地雁翅而立。 甄士仁是个孝子,每日不管多晚归来,必要往甄家老太太那里去走一趟。 这会子月上中天,游廊上挂满了灯笼。甄家老太太的院子里灯火辉煌,屋子里不断传出笑声。 “老爷回来了!” 俏生生的小丫头脆声通报。不等甄士仁上了台阶,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迎了出来。 当先一个身上穿着白绸暗花交领中衣,外头罩了一件儿丁香色底子绣五彩莲纹的无袖纱衫,发如染墨,目若秋水,生的好生雅致秀美。正是他的幼子甄宝玉。 “老爷。”甄宝玉和甄家三姑娘四姑娘齐齐行礼。 甄士仁“嗯”了一声,“宝玉,你今日功课如何?” “已经做了出来,交给先生看了。先生说,明儿改过了,再给老爷过目。” 甄士仁几个儿子,唯有甄宝玉资质最好,只是这孩子从小儿就养在老太太身边儿,被惯得不成样子。到了如今,念书还一塌糊涂。甄士仁下了狠话,若是再不肯好生读书,便要上戒尺了,这才算镇着了些。 抬步朝里间走去,甄宝玉在他身后朝两个妹妹吐了吐舌头。 甄老太太屋子极是轩敞,收拾的富丽堂皇。甄士仁只一抬头,便瞧见了墙上挂着的一面菱花铜镜映出了甄宝玉的鬼脸。儿子生的好,这鬼脸并不可憎,反倒是跳脱可爱。 甄士仁心中一动,想起了今日见着薛蟠时候,那孩子一脸才睡醒了的样儿。圆脸上带着一层非常细腻的粉色…… 原来是这样么?甄士仁想到前一日接风宴上,难免要招来金陵有名的歌姬陪侍,七皇子也就罢了,靖王却是始终都淡淡的。秦淮自古风月之地,秦楼楚馆不计其数,里边也出了些很是有些才名的奇女子。天下人谁不慕秦淮艳色?偏生靖王坐怀不乱,自己还曾想过他是柳下惠托生的。莫不是,靖王好男色? 甄大人一番脑补,徒凤羽发现,过了几日又一次宴会中,侍酒的除过了容貌妍丽的女子外,又多了几个身姿柔软眉目清秀的少年。 回过头来说薛家。 大爷竟然碰到了京中的王爷? 王爷还遣了自己的车马送了大爷回家? 这是多大的体面?天一般大啊! 这一年多来,薛蟠当家理事,几番手段,下人们本就渐生畏敬之心。如今再看他,更是带了崇拜。 也是,薛家有钱是真的,可除过了老祖宗曾被皇帝封为紫薇舍人外,还真没听说哪个家主与当朝的皇子王爷有过交情!偏生就大爷有了! 不说这些下人们如何,便是薛王氏听了,也激动得从炕上起来了。“竟是真的不成?” “是真的!”宝钗扶着母亲坐下,抿嘴笑道,“莺儿说,咱们府里都传遍了呢。” 薛王氏一叠声儿地叫人去找薛蟠过来,“我好生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薛蟠一大早上起来,觉得两腿酸胀,正在那里抱怨,又□华拿热帕子替自己敷上。帕子还没放上去,就有薛王氏院子里的老嬷嬷快步来找。 匆匆忙忙跑到了薛王氏那里,被一把拉住,“我的儿,你何时遇见王爷了?听说竟是王爷送你回来的?是哪个王爷?” 薛蟠走的气喘,听的好笑,“妈,不是王爷送我回来的。我哪里有那么大面子?不过是偶然在城外头看见了,王爷先前跟父亲认识,叫我跟着回了城而已!” “那也是难得的体面!”薛王氏吸了口气,喜形于色,“有了这一遭儿,我看往后谁还敢来挑事儿说你撑不起家业!”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薛蟠心里翻翻白眼。看薛王氏脸上都是喜色,忙道:“妈,咱可别出去乱说啊,叫人说我轻狂事小,拉扯上王爷,那可是不敬啊。” “妈,哥哥说的很是呢。”宝钗捧了一盏茶递给薛蟠,“到底是天家的人,可不能叫人随便嚼舌头。” “我自知道的!”薛王氏到底是不敢相信儿子和王爷攀交情,左右想了一会儿,身子转向薛蟠,“要说你父亲哪里有这么大脸面?你说是靖王千岁……这,你京里大表姐元春才被送进了靖王府,王爷是不是知道这层关系?” 哎呦,薛蟠一口茶滚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妈,您这都想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碎叫去,还能睡三个小时…… 21我拿什么拯救你? “大爷,外头五老爷求见呢。” 薛蟠还没来的及制止自家老娘的脑补,就有婆子进来回话。薛语来了? “他来做什么?”薛王氏皱眉。这个老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就是他,一个劲儿地唱着黑脸,老爷灵前就敢提什么改换家主的事情! “谁知道呢,我瞧瞧去。” 薛王氏瞧着儿子出去了,招手叫闺女坐到自己身边儿。 宝钗今年十一岁多了,身条儿已经开始发育。乌压压的一头黑发挽在脑后。虽然尚在孝期,不好戴那些镶金嵌宝的首饰,但是发间插着的乃是自家金楼里边特特做出来的白玉发簪,细长的簪子上头刻着精美的纹路,尤其顶头处更是不知用什么法子,竟垂着三条极细的玉流苏。 上好的白玉衬得宝钗脸上莹润有光,更添了些丽色。 薛王氏看着女儿白腻细嫩的脸蛋儿,心里自是喜欢,拉着女儿手道:“跟妈去那边屋子,给你姨妈那里再挑上两件东西。” 宝钗诧异,“前儿妈不是预备下了么?” “傻丫头,”薛王氏将女儿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满面慈爱,“礼多人不怪。先前咱们就是一般的道贺罢了。如今你哥哥认得了王爷,又得王爷青眼,送了他回来。可咱们家里是什么身份?跟王爷攀交情,低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往后说不得还要你表姐帮着说说话。行了,妈还收着不少好东西呢,来跟我瞧瞧去。” 宝钗想了想,也确实如此。 薛王氏真是有不少好东西。当初王家的老太爷把她定给了薛讯,心里头也多少有些愧疚。毕竟,人都说嫁女嫁高,这自己的嫡女却是定给了一个行商的,那真是委屈了孩子的。因此上,明里暗里给了薛王氏不少好东西做陪嫁。 薛王氏所居的是薛家的正院,对面的屋子里头靠墙角处一张梨木四角柜,开了柜子,几只红木箱子,都上着锁。 叫了两个婆子将中间一口箱子抬了下来,薛王氏笑道:“我记得是放在这里头了。” 从身上掏出钥匙交给同贵,“去箱子里头找出那个黄梨木的六方盒来。” 同贵过去开了箱子,取出来交给薛王氏。 “哎呦,找到了。”薛王氏转头对宝钗笑道,“这还是当初我出阁儿的时候,家里太太亲自给我的。没别的,图个好兆头。” 宝钗打开看时,原来是一尊翡翠摆件儿,通体水透,成色极好。 “这还是你外祖父早年得的,那时候王家管着朝廷各国进宫朝贺的事宜,但凡有那外国的船来,都是王家管着。这一尊摆件儿,还是南边儿叫做什么国的送来的石头,老大一块儿了。你外祖父又特特请了最好的手艺匠人开了出来来刻的。如今要是想再找出这么一件儿来,可是不容易呢。” 那摆件儿上雕着的乃是“童子持莲”。这本是源于一个佛教故事“鹿母莲花生子”。 据《难宝藏经》上记载,上古西域波罗奈国有一座大山,名为仙山,有梵志住在此处。一只母鹿舔了他的便溺后怀孕生下一女。女孩长大后嫁给梵豫国王,生下一朵千叶莲花,遂被大夫人装进篮子里扔入河中。此事正巧被耆延王看见,于是将篮子捞起,见千叶莲花每片莲花上有一小儿,养大后力大无穷,都成了有用之才。 要说这人呢,就讲究个吉利,讲究个口彩。于是乎,这童子持莲也便被附上了“连生贵子”的吉利寓意。 宝钗轻轻抚了抚那摆件,触手沁凉,的确是好东西。送予元春,且是应景。 薛王氏看看摆件儿,心里又筹算了一番,吩咐同贵:“锁好了箱子,看着人把箱子都按着方才的样儿放好了。” 又叫了二管家进来,叫去拿了今年的好料子来挑选。 薛蟠不知道那母女两个的折腾,他正坐在前院儿的花厅里头,看着痛哭流涕的五老爷。 “蟠哥儿,蟠哥儿啊……”五老爷是真的没辙了。人人都知道薛家有钱,可这有钱,也不是所有姓薛的都有钱。薛语不过是薛家族里头庶出的一个罢了,论起家底儿来,不算寒薄——好歹每年薛家族里头总有行商的分红,他自己个儿再有那么一两个铺子,日子也颇为过得了。 有人喜欢女人,有人喜欢银子。薛语没别的爱好,就是嗜赌如命。可家底在那里摆着,他有心像那有些人一般豪赌,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若是一大笔银子突然落到自己头上,那他还能忍住么? 当然忍不住。 所以这一年薛语觉得自己过得是真的滋润。赌场里头最是崇尚的是什么?是有钱人。薛语一改往日的缩手缩脚,一出手,动辄便是百两,一时间在金陵城大小赌坊里头也是出了些风头的。 事出反常即为妖,薛蟠早就盯上了他。 这一点上,薛蟠无比感谢他那没见过面的老爹。薛讯人虽是命短,但着实能够算上一个不错的大家族家主。他给儿子留下了不少得力的人手,无论是明面儿上的,还是暗地里的。 对付薛语这样的蠢货,薛蟠不费一点儿力气。 “蟠哥儿,五叔这回是实在没辙了……”薛语一张瘦脸干巴黄,真没有薛蟠头一次见着时候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儿。 这大半年来,他在赌场里手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多,背的时候少。不过也奇了怪了,但凡手气背的时候,多是自己坐庄。林林总总地算下来,手头上白得了的一笔外财竟是输的一文不剩,还倒贴进去了不少。 这两天被人门口堵着要债,他连门都不敢出。留在屋子里,家里头的娘儿们又成日家嚎丧的眼睛都肿了,拍着桌子跟他嚷嚷日子没法过了。唉,这又是急又是愁,薛语的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薛蟠坐在主位,手里捏着一把绸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他也不做那虚的,眼睛里蕴满了笑意,“呦……五叔啊,瞧您这话说的。您老是族中的长辈,只有您来指点教导拉扯我的。我一个小辈儿人,倒是怎么去拉扯您呢?这话,说的倒啦!” 瞧着他那副得瑟样儿,薛语恨得牙根子痒痒。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蟠哥儿,先头儿五叔有对不住你的地儿,可咱那也是为了族里头想不是?如今看你把家业撑起来了,五叔心里也是高兴的!” 若是这份儿家业在自己手里,焉用如此低三下四?薛语心里有所想,脸上不由便带出一丝阴狠。 薛蟠坐在上首,自然能瞧见。蠢货就是蠢货,眼睛只看见银山,心里没有成算,求到自己跟前来了,连个戏都不会做,笨死你个猪投胎的! “话说五叔,我昨儿一整日都不在,回来后才听说了。您那府门口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着,竟是叫人堵了?还有什么人拿着要债还债的昏话在哪里说着?昨儿薛四叔跟我说的时候,我就不信。咱们是什么人家?好不好的,每年族里分给各户的红利也够小户人家吃用大半辈子了。五叔家里人口又不多,怎么就会到了让人追债的地步?我再不敢相信的。” 薛语听着这话头,忙道:“好孩子,你不知道,叔儿有个毛病。”瘦脸一红,“说起来我也恨不能去剁了手才好。可事儿都办下了,债也欠上了,这会子,五叔是没辙了……” 薛蟠点点头,“世上两种账不好欠。一个是花账,一个就是赌帐。唉,那些个青楼里头的妞儿,都是拿肉去卖。欠了花账那是缺德。欠了赌帐么……” 抬起眼来看了一眼薛语,“可不就是跟五叔似的么!” 哈哈笑了两声,眼瞅着薛语的脸黑的与锅底有一拼了。 “五叔,甄家的银子,好花用么?” 大笑声中听到这句话,薛语惊得手里捧着的茶盏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你……你……”薛语手指颤抖,指着薛蟠,如同见了鬼一般。 薛蟠呲牙一乐,“我怎么知道的是么?” “你们觉得自己个儿做的天衣无缝?说你们蠢,都侮辱了蠢这个字!贪图银子在我看来实在是没什么,我也爱银子。可你们没这份儿本事,偏生要来谋这份儿家业!我只能说,实在是不自量力!你也好,薛谅也好,呵呵,眼皮浅骨头轻,一个见了女人就没了魂,一个手里有了仨瓜俩枣就不知自己几两重!就你们,还想来跟爷抢?” 薛蟠是真觉得遗憾,对手的水平直接拉低自己的水平,多郁闷呐! 明明薛蟠是在笑着说话,可薛语却是莫名地感到一阵阵寒意。大夏天的,背后惊出了一层的冷汗。 薛蟠站了起来,目测了一下两个人身高差距,又坐下了。 “先前有个拐子弄了个丫头,死活要卖给我。里头除了薛谅,也有你的一份儿罢?勾结外人,陷诟家主,啧啧,够把你从族里头除名了不?” 这年头儿,家族的作用是巨大的。如薛家,虽是商人,却能在护官符上占有一席之地,不能不说,这个家族还是不能让人小觑的。若真是从族里除了名,那一家子人在金陵就没了活路了! 腿一软,不由得跪倒在地,“这……这,蟠哥儿……你听我说!” “蟠哥儿?”薛蟠眉毛一挑,似笑非笑。 “不不,族长,族长你听我说!” 薛蟠一挥手,“不必。我且问你,我父亲,到底是怎么忽然一病而亡的?”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当一个整日笑眯眯的人忽然敛了喜色,眼中平静无波的时候,薛语发现,其实也是挺可怕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花厅门已经关上了,青松翠柏带着七八个小厮侍立在四周,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生的甚是壮实。 薛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薛语,嘴角露出冷笑。自己老爹还真是死的冤得慌——耗尽心力地想要维护整个家族,背后就被自己的族兄族弟甚至是族叔一块儿给卖了。 “蟠哥儿你听我说,讯哥的死真不是我们。他……他就是知道了我们找过甄家,不不,是甄家找过我们,一时气急,才吐了血的!这事儿,这一码归一码,这事儿你可不能算在叔儿身上啊!” 薛蟠冷笑,一脚踹在薛语身上,“那我该算在谁头上?我好好儿的一个爹,就为了你们几个蠢货,生生气死了!我该算在谁头上!” 夏日穿的轻薄,这一脚疼的薛语眼前发黑,泣泪横流,“都是三堂叔,都是他不安分呐蟠哥儿!要不是有他,我跟你六叔就是再来俩胆子,也不敢算计这个啊!” 我靠你个姥姥!薛蟠心里怒骂,这会子推脱上了?揍你丫的! “青松!” 青松会意,一挥手,厅里几个小厮一拥而上,对着薛语便是一通拳打脚踢。 翠柏挤在最前头,小白手捏着薛语的袍子蒙着他头,啐了一口:“瞎了眼的,该!” 若是府里头年纪大些的仆役,或许对着本家老爷不会下了狠手。这帮子十四五的小厮就不一样了。都是跟着薛蟠日久的,早就得了话,忠心的,有点儿能为的,往后都不会被亏待了。不过让揍个人,大爷还在旁边看着,谁不下死力气? 拍了拍手,几个小厮退了下去。翠柏撂下蒙在薛语头上的衣裳,再看五老爷,薛蟠笑了。 蹲□子,“叔,疼么?” 薛语心里愤怒脸上哭丧,点头。 “疼就好,疼才能长记性。”薛蟠盯着他,“你说,我要是真的把你从族里开出去,你俩儿子可怎么办呢?” “看着你姓薛一场,方才又说了实话的份儿上,我指条儿明路给你。” “三老太爷那里,你得帮我……” 薛语听着,睁大了眼——这也太缺德了罢? “你不愿意?”薛蟠眼中寒光闪动。 薛语慌忙摇头,想想不对,又忙点头。 薛蟠的扇子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两下,“这就对了,识时务者才是俊杰。你不找出来一个替罪的,我可拿什么拯救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正太马上期中考,我比他紧张…… 22小霸王发威,老爷子守坟 薛家三老太爷已经年届六旬,是薛家族里现存的辈分最高之人。不说薛蟠,就是当日薛讯在的时候,对他也算是多有尊重的。 薛三太爷是个谨慎的人,从年轻时候起,留给族人和外人的就是一个斯文方正,知礼规矩的印象。 不过,但凡提起三老太爷来,人们说的最多的,倒是他与亡妻的情深意重。 老爷子壮年丧偶,之后再无续娶。将妻子留下的女儿拉扯长大,送女儿出了阁儿,一直鳏居至今。很多人一提起三老太爷来,多是要赞一声“情深意重”。 对付这么个年纪大辈分高声望又还不错的老油条,薛蟠觉得一般的招儿是不够的。 不过是人总会有弱处,薛家三老太爷的弱处递到薛蟠跟前的时候,饶是薛蟠两世为人,也不禁要大叹一声:“狗血啊狗血!” 风华正茂的青年与年轻貌美的庶母之间不得不说的两三事…… ………… 薛家的祠堂里,薛蟠一改做派,白嫩的脸上已经不见了吊儿郎当,取而代之的是清肃冷厉。 能够进到祠堂里头的,都是各房的当家人。 按说,祠堂理应是肃穆之所。此时,底下坐着的人脸上却是各自精彩纷呈。愕然者有之,鄙夷者有之,愤慨者有之。薛语垂着脑袋,不敢与薛三太爷的目光相接。 薛三太爷略带浑浊的眼睛瞧着薛蟠,脸色灰败,目光沉暗。他只是想不通,这么多年瞒天过海,为何偏偏栽在了这个小兔崽子手里。 听着底下的窃窃私语,薛蟠咳了一声。 众人声音渐小,都瞧着薛蟠的意思。 自从拍了薛螯一镇纸,这一年多来薛蟠从来没有召集族人开会。他与薛三太爷几个,隐隐成了对立之势。一方位高,长房的嫡出子孙,祖宗规矩定下来的继承人,占了正理儿,身后还有两门好亲戚;一方人多,看着那架势也是卯足了劲头儿要拉了另一方下来。虽然没有像薛蟠背后那么硬气的亲戚,可这强龙不压地头蛇,薛语薛谅等的亲戚凑起来,也并不都是吃干饭的。况且薛蟠是素来就有无用的名声,这要是真的争起来,谁赢谁输还真不好说。因此,剩下的那几房 ,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旁观不语谁也轻易得罪的法子。 可这如今不行了。 一年多来薛蟠明显不是个废物点心,相反,他不但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把持得牢牢的,居然还能和京里的王爷拉上关系! 王爷的马车亲自送他回家,那摆明了就是王爷要护着他!别的不管,王爷是什么人?可着天底下数,除了皇帝就是王爷大!别瞧着甄家在金陵耀武扬威,在王爷跟前照样儿得低头!没听人说么,那甄大人的轿子每天一大早就得往王爷住着的驿馆抬,做什么去?还不是请安去?晨昏定省! 得了王爷青眼的薛蟠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族人眼中的形象已经高大了起来。 “要说起来,是我懒散了。因为我父亲去世,就连年也没曾好生过,只和大伙儿草草地祭了祖宗。” 底下就有人接茬儿了,“这才是礼。老族长才过世,蟠哥儿你尚未出孝,大家伙儿都知道的。都是明白人,谁还能因为这个心里存了不满?” 说话的人年纪不小,辈分不高。 薛蟠嘴角一动,笑道:“多谢堂哥。” 笑意一敛,站起身来。 方才说话的薛虹等人也跟着起来了。薛语犹豫了一下,眼角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薛谅,也慢腾腾站了起来。 薛蟠看都没看还在椅子上的薛谅薛螯,迎上薛三太爷的目光,略带着些怜悯,带着些惋惜,叹道,“要说起来,也是我这做家主的失职,竟致族中有此丑事!也是天幸,尚未叫外人得知。否则,我薛家一族蒙羞,日后,咱们也都不必出门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薛三太爷身上,随即又都转了开去。 薛虹不屑地一撇嘴,轻声啐道:“呸!”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薛虹一声唾弃,剩下几个反应过来,七嘴八舌,竟是有人开始大声唾骂了起来。 薛谅坐在椅子上,阴沉着脸不说话。薛螯几次拽他袖子,他都没有理会。目光扫过薛蟠的脸,见他也正看向自己,嘴角挂着的,分明是幸灾乐祸。 别人的注意力还都在薛三太爷身上,薛蟠却是对着薛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底。 薛谅的脸色立时又阴沉了几分,心里咬牙切齿地骂着薛蟠——这小兔崽子,要不是他,自己怎么能就混到了今儿这地步? 薛谅的脑袋瓜子挺灵光的,事到如今,从三老太爷到薛语到他,当初挑头儿闹腾的都多少出了事儿,要说这不是薛蟠的手笔,那打死他也不能信。至于薛螯为何没事儿?那是因为他蠢,除过了跟着嚷嚷外别无所长,估计薛蟠是懒得出手对付他。 手不自觉地摸上脸颊,家里的母老虎下手不轻,眼窝子处现如今还有些青肿呢。 底下声音越来越大,薛蟠一拍桌子,喝道:“行了,都闭上嘴罢!这事儿是能吵嚷的么?传了出去,咱们爷们儿脸皮厚些就完了,还有多少没出阁儿的姐姐妹妹们呢?她们还要不要嫁人?嫁了人的老少姑奶奶们,还要不要在婆家做人?” 这话却是实情。 一个家族里辈分儿恁高的人,居然能够和庶母有染,并且一染就是恁多年,这,这也太离谱了!若不是桌子上那几封情意绵绵的旧时信笺,若不是此时三老太爷惨淡的神色,众人那是无论如何不能信的。 可这看看三老太爷自始至终都没辩白一句,大家伙儿心里也就有了底了。 这事儿,是丑事!天大的丑事! 诚如族长所说,绝对不能传出去一言半句!要不然,薛家上上下下从老到幼,全都不必做人了! 可是,这事儿,要怎么处置?难不成悄没声响地把人装了笼子里沉了? 薛蟠叹道:“我想了好几个法子,又都自己否了。唉……咱们到底不是衙门,不能定人生死。可是三爷爷……” “该杀!”薛虹愤恨道,“两个都该杀!一大把年纪浑不知耻!这样的人,就是沉了塘,官府的老爷也不会管的!” 他眼睛都红了,别的家里不说,他自己个儿还有两个女孩儿,都是七八岁了,眼瞅着过几年也要说亲了。这老东西的丑事传出去,别说他的女儿,就是薛家一族中的女孩儿们,都不用操心这码子事儿了,根本不会有人娶的。 “就是,自古通奸的,那不分男女,都该沉塘了事。我记得原先有个不洁的女人与小叔有染,闹到了官府去。大老爷是判了骑木驴游街的!” 薛蟠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话,看着薛三太爷,很是诚恳,“您是可怜人,这都大半辈子了,想找个人说话没啥,可您不能拿着咱们族里人的脸面性命不当回事!咱们薛家是从商出身,好歹祖上也是太祖皇帝钦赐的‘紫薇舍人’。历来薛家无再嫁之女,无犯奸之男。不说提起薛家如何,光是提起您来,谁不说一声您是个情意深重的?如今您犯下的,算个什么事儿呢?” “唉……”薛蟠继续叹气,“按说,犯下这等祸族的丑事,断无让你活着的道理。” 薛三太爷脸色变了变,随即轻蔑一笑,“你敢杀我?” 薛蟠摇头,“我为何不敢?你触犯族规,私通庶母,我又有何不敢?沉塘填井,再不然一碗药汁子灌下去,一条白绫勒了脖子,我保管把你了结的干干净净。但我不会杀你。并不是因为不敢杀你,而是于薛家,你并非毫无建树。” “咱们薛家祖上,从商可追溯到前朝。一路看来,薛家富贵何止百年?也正是这份富贵,或许就晃花了咱们的眼。唯有三太爷您,自我祖父掌家起,便一力主张族人当读书以入仕。只这一点,就让我佩服你的眼光!” 薛蟠是真的觉得,其实薛三太爷在这一点上,要比自己的老爹薛讯还要强些。在薛家几代人都被富贵迷花了眼的时候,他能够想到族人科举入仕以保薛家不败,这绝对能让他薛蟠佩服!如果不是之前他想拉自己下马,那薛蟠或许也就对他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了。他并不觉得薛三太爷与他庶母之事乃是出于迷恋女色。那庶母年轻时候再美,再如何得人心意儿,这许多年过去了,还能美到哪里去?偏生这位三太爷就这么偷偷摸摸守着,也没见出去花天酒地,跟薛谅薛语两个比,那还真是高下立见。 “我不杀你。为你,不值得污了我的手,更不值得为了你让咱们阖族蒙羞!你去祖坟思过罢。” 薛蟠早有准备,这一次发难本来就突然,薛谅薛螯等人猝不及防。薛语固然知道,但是这里头他被薛蟠逼着也算做了回污点证人,当然不敢轻易开口。剩下的几房人中,薛虹是打定了主意,抱住族长大腿不能放的。有了他挑头儿,另外的也就纷纷附和了。 “所以,你就这么着,把你们族里辈分儿最大的那个扔去守祖坟了?” 徒凤羽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小奸商。 薛蟠拈了一块儿豆沙凉糕放在嘴里,但觉软滑甜香,冰凉爽口,不由得笑眯了眼。 “暂时只能这样了。恁大年纪了 ,真叫我下了狠手沉塘不成?再说,这可是薛家的丑事,真要闹大了传出去,我薛家的名声都完了。那么多女孩儿还没出阁儿呢!” 徒凤羽笑道:“也还有那么多你这样儿的没娶妻?” 薛蟠笑嘻嘻点头,“是呀是呀。所以我也只能‘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闷头吃亏罢了。” 侯亭是徒凤羽的贴身护卫,这会儿就立在屋子里头。听了薛蟠说自己吃闷头亏,不禁翻了翻白眼——就您那缺德的主意,被一棒子打掉了牙齿还得和着血吞下去的,到底是谁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爱乐郊和pangpanggao的地雷。 对不住大伙儿,正太的考试呐,╮(╯▽╰)╭ 23略做改动 薛蟠心情不错,吃了点心吃果子。徒凤羽兄弟在这里,不必开口,每日里的供奉自然是上上乘的。 夏天又是水果最多的时节,翡翠雕花儿的碟子里边盛着满满的葡萄,切成三角块儿的西瓜,嫣红的杨梅粉嘟嘟的水蜜桃,都是才用冰镇过的,上头凝着一层细细的水珠儿。 薛蟠剥了一颗葡萄扔进嘴里,清甜沁凉。往徒凤羽那边推了推碟子,“王爷,今年的果子味道都是不错的。” 见他摇头,又顺手拽了回去,自己吃的眉开眼笑。 徒凤羽看着紫色的葡萄,直觉得牙根子一阵阵发酸,忍不住劝道:“味儿虽好,到底有些凉,当心闹肚子!” “不碍的。”薛蟠不以为意,“每年就这两个月果子多些,不多吃些怎么行?” “噗……”侯亭忍不住笑出了声儿,这薛蟠,吃东西也这么有意思。 徒凤羽忍着笑喝茶。 侯亭自小与徒凤羽一块儿长大,两个人自来也是随便惯了的,“你家里金山银山的堆着,难道还能少了你果子吃?就是冬日里,朱橘橄榄的,什么没有啊?” 薛蟠手里不停,又一颗葡萄扔进自己嘴里,“那怎么一样?冬天里的东西跟这个时候的比,味道可就差远了。况且这会子天气正热,就是要这一股凉气从嘴里一直爽到肚子里,那才是舒坦呢!” “什么舒坦啊?” 外头冷不防传进来这么一声儿,薛蟠手里正拿了一块儿西瓜,一个不妨险些掉了下去。 抬眼皮看时,来人与徒凤羽眉眼相似,容貌十分俊美。如果说徒凤羽身上的气质给人一种皓月高华之感,那么来人便如夏日骄阳,就连嘴角儿的笑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让人不能直视。 薛蟠喜欢看美人,不过来的这位压迫感也太强了些,脸上虽然有笑意,可全然没有达到眼底。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头阴气沉沉的,让薛蟠不自觉地坐得直了些。 “三哥,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从外头就听见了。“徒凤翎也不见外,自己拉了椅子坐下。 徒凤羽一指薛蟠,“这不是正招待这位小客?” 又对薛蟠含笑道:“这是我七弟。” “这位是……”徒凤翎凤眼微挑,上下打量薛蟠。 薛蟠反应过来,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草民薛蟠,见过七皇子” 徒凤翎身上穿着顶好的雪纱质地外衫,腰间也没束起来,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伸手拿起一只水蜜桃,叫薛蟠:“起来起来,你是我哥的客人,没事儿不用行那大礼了。” 老子都已经跪完了! 薛蟠腹诽,从地上爬起来。 “来,替我剥了皮儿。”徒凤翎丝毫不见客气。 徒凤羽手里扇子在他腕子上一敲,“他哪里会伺候人?你瞧瞧,自己吃都弄成了这样,剥出来的东西你能咽得下去?” 徒凤翎一看,可不是么?薛蟠先前又是吃葡萄,又是捏西瓜,手上弄得黏糊糊,又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没沾上灰尘吧,可这要是给自己剥桃子…… 薛蟠站在那里,也觉得有点儿自惭形秽了。人家兄弟俩都是衣着光鲜光彩夺目的,自己穿的不算差了,可这形象,咋就是天壤之别呢? 唉,难道都是因为自己贪吃? 徒凤羽温言道:“薛蟠,若是无事,你且先回去罢,叫侯亭送你出去。” 薛蟠如释重负,不知道为什么,几乎相同的一张脸,徒凤羽跟前他就能够谈笑自如 ;多了一个七皇子,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侯亭朝徒凤翎施了一礼,忙带了薛蟠出去。 徒凤翎也不介意,把玩着那只桃子,抱怨道:“三哥这几日好生清闲,事儿都推了给我来做。” “我原就不耐热。”徒凤羽亲手拈起一块儿西瓜,油绿的皮儿,鲜红的瓤儿,墨黑的子儿,只放在跟前便有一股瓜果特有的甜香扑鼻而来。 “尝尝,,甄士仁昨儿命人送来的,我吃着还好。” 看着递到眼前的西瓜,徒凤翎立马儿就想起来了薛蟠的手,皱眉纵鼻,“不吃。” 徒凤羽笑了一笑,回手自己便咬了一口。嗯,果然是清甜爽口! “三哥,咱们来了几日了。光是看卷宗,我眼都要看花了。往后,这苦差事我是不接了!” 徒凤翎朝前探了探身子,轻笑道:“都说秦淮一带富甲天下,风光旖旎,三哥,咱们晚上出去赏玩一番如何?” 徒凤羽往后边椅背上一靠,红木雕玫瑰花纹的透雕椅背有些硌。淡淡说道:“你吃了豹子胆不成?叫父皇知道了,管保打了你!” 顿了一顿,声音略为轻了些,“就是母妃知道了,也要念叨你几句的。” “得得得,我不就是这么一说么?”徒凤翎手里的桃子被他捏的破了皮儿,汁水糊了一手。他厌恶地将烂桃掷在翡翠碗里,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擦拭。“好不容易出京一趟,偏生三哥还这般古板。” 说罢起身,也不理会徒凤羽,唉声叹气地出了门。忽又转回身来,笑问:“三哥,方才走的那个是薛家的人?听说薛家和京里头王子腾还有荣国府都有姻亲是不?我临出京的时候母妃还说呢,你府里头人少,指了身边的宫女到你府里去呢,好像就是姓贾的,荣国府的出身罢。这么算来,你跟那个姓薛的,岂不是沾亲带故了?” “七弟慎言!”徒凤羽起身,踱步到徒凤翎跟前,手指拂过他的肩膀,“这里有个褶子……七弟你也不小了,说话该当经心些才是。薛蟠是薛蟠,荣府是荣府。暑热的天气里头,咱们兄弟往江南来,所为何事?不过是年初淮南盐场一场纷争罢了。咱们俩人初到此处,两眼一抹黑,自然得找些这里有头脸的来问问。况且,母妃给我的人,也不过是个奴才,哪里就能从那里攀亲论戚了?” 他前脚离京,后脚梅贵妃就送了个人进府里去。当然,一个母亲给儿子个丫头,这事儿无可厚非。不过这给的时机,可真是耐人寻味了——当着面儿给岂不是更好?怎么就得趁着儿子走了往人家府里塞人呢? 徒凤羽自小的环境让他养成了凡事多思多想的习惯。不管梅贵妃出于什么,这个举动都叫徒凤羽很是不喜。 徒凤翎手上发粘,急着要去洗干净了,忙笑道:“兄弟间一句玩笑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个奴婢,也是荣国府里出来的不是?” 说罢急急地往自己住的院子里去。他来的时候没带人,侯亭去送薛蟠。徒凤羽便站在游廊底下,看着自家弟弟的背影,嘴边的笑意渐渐敛去。 24水患(一) 看着兄弟的背影,徒凤羽讽刺地笑了。 荣国府里出来的?呵呵,难道荣国府里出来的,就都是公府千金了?可着京城里头数一数,公府的千金不算少数,谁家的也没见了往宫里送去做奴才的。况且,那荣国府如今可还算什么国公府呢?昔日的“四王八公”,如今也就是缮国公那里还依旧是公爵,其他的几家子哪家不是降等袭爵? 都说七月流火,这进了七月,头两日却是连着阴天。潮湿闷热,伴着蝉鸣,让人徒生几分焦躁。 腕间传来微凉,徒凤羽伸了手到眼前来看,翡翠莲子珠串儿,成色极好,绿的一汪水似的——是方才薛蟠送来的。 要说这薛蟠,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说他年纪不大罢,手段却是不少的。无赖也好光棍也罢,能够保住了自己就是好手段。更好的是,这小呆子其实很聪明,懂得审时度势。这一点上,倒是跟他的父亲很像,比京里一些个老油条要聪明的多。 转着珠串儿,徒凤羽唇角扬起笑意,眼中却满是嘲讽——这有些人呐,明明已经几代富贵荣华,却偏生还心不足,蛇吞象。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又看不清形势,墙头草一般左右摇摆,也不怕摔死了他们! 徒凤羽从心里着实看不上那些个汲汲钻营的世家。在他看来,你有本事,自然可以身居高位。没那个本事,朝廷看在祖宗功劳上养着你们也无不可。但是,你得知道好歹。身无长物,既想着得了各种好处,又想着不得罪人,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王爷,您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侯亭进来就瞧见自家主子站在廊下,身上虽然只穿着银白色的薄绸衫子,那也禁不住天气闷热不是? “瞧这天闷的,看起来要有场好雨呢!”侯亭没话找话。 西南天际传来一阵阵闷雷声响。地面拂过几丝极小的风,带来一股水气。 徒凤羽看了侯亭一眼,笑骂:“你这是乌鸦嘴罢?” 侯亭也觉得巧,自己才说了要下雨,天就打雷了。快走了两步到了廊下,“要真这么准,那我就得多说几句王爷要给涨俸禄的话了。” 说话间,原本只在天空四角周的乌云极快地涌了上来,明明是晌晴白日,瞬间便晦暗了不少。雷声渐密,已经有豆大的雨点陆续落了下来。 侯亭“哎呦”一声,忙两步跳到了游廊上,站在徒凤羽身后。 “估摸着薛蟠这会子还没到家罢?弄不好得浇湿了。”侯亭快手快脚地到了屋子里端出葡萄来吃,一边儿丢了一颗进嘴里,一边儿感慨着薛蟠那个倒霉的。 雨势渐大,对面看去白茫茫一片。 早有服侍的人过来,徒凤羽摆摆手,“去七爷的院子里瞧瞧。他最是不耐烦下雨的天了。”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那小呆子是不是到家了。 徒凤羽脑补了一回薛蟠浑身上下*的样儿,忍不住笑了。 薛蟠果然*了。 虽说是天阴着,可谁能想这雨说来就来呢?他今儿可巧了,因为嫌弃坐车轿太闷得慌,就骑了马。第一道雷下来的时候,他离着家门口也就还有两条街。因此上,还不曾着急。 “大爷,咱得快点儿,不然雨来了可就走不了了!” 青松提醒着。今儿该他的班,跟着薛蟠出来了,也不曾带了雨具。 薛蟠还未来的及说话,大雨倾盆而至。幸而街上也没什么人,主仆几个也不顾的城里不准跑马的规矩了,无论马上马下的,撒丫子便往家里跑。 饶是这样,薛蟠到家的时候,一身纱衫从里到外全都湿透了。 春华看他落汤鸡一般回来,吓了一跳。慌忙又是帮着他脱衣裳拿毯子,又是叫小丫头们去传热水,熬姜汤。 薛蟠跳进热水里,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可别感冒了,要不那药汤子能苦死了! “青松他们是怎么伺候的?怎么能叫大爷淋着雨就回来呢?看着要落雨了,好歹找个地方先避避。这街上那么多店面儿,哪里不行呢?”春华一边儿替他拿了布巾擦拭,一边儿抱怨。 薛蟠手端着姜汤送到了嘴边儿,笑道:“这还是我笨了。一心想着,要下雨了,得赶紧回家!害的他们几个也跟着湿了。你回来吩咐人,给外头也送一锅姜汤去。” 春华“嗯”了一声。 薛蟠见她神色有些淡淡的,纳罕道:“你这是怎么了?” 春华是个有心眼儿的。她原先对薛蟠也存了一段心思,故而会跟秋雨不大对付。可她比秋雨聪明,虽然是薛蟠这里的大丫头,却从不会照着秋雨那般今日打小丫头,明儿就骂老婆子。相反,她在这个院子里,要远比秋雨得人心。到了后来薛蟠处置了秋雨一家子,她就隐隐感觉到,大爷跟之前不同了。好好儿伺候,他也不会亏待了谁。有点儿小心思往前凑的,都没得了好儿。她也就渐渐地歇了这份儿心思。可是今儿太太叫她过去问话。听着太太的意思,她年纪也不小了,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得放出去配人了。 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没什么,天太热了,人都懒怠了呢。” 薛蟠不疑有它,甩了甩半湿的头发,几颗水点儿飞了出去。“府里不是有不少的冰么?叫人多送两盆过来就是了。” 春华抿着嘴,“大爷又不在家里,我们算哪个名牌儿上的人?大爷有对我们的这点儿心思,不如叫人多送些到太太和姑娘那里去呢。” “太太姑娘屋子里不是每日里都有?” 春华好心解释,“是有,不过都是定例不是?大爷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太太姑娘那里,可就不一样了呢。” 薛蟠大拇指一挑,“好丫头!想的周到。往后多提醒着大爷一些。明儿你就吩咐人去。” “瞧大爷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春华笑了,“看看这天儿,雨下的这么大,停了就是凉快的。送什么冰呢?等天放晴了再说不迟。” 薛蟠到底没能当成这孝顺儿子体贴兄长。第二日,他发烧了。一说话,鼻音就重重的。 薛王氏和宝钗看视了一回,又请了大夫来瞧。开了药熬得了,薛蟠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薛王氏看着儿子躺在床上,圆乎乎的小脸儿似乎一夜间便瘦了些,大眼也没啥神采了,心疼的不得了。 “我就说跟着你的那几个小子不顶用!昨儿恁大的雨,连句话都不会说,硬生生让你淋着回来了!依我说,都该打一顿才是!” 薛蟠浑身发冷,药才喝下去,效力还没发作,裹着一床纱被哼哼:“也是我没当回事,想着大热天里头不碍的呢。” “昨儿到底出去见谁了?弄得一身狼狈回来!你那些个狐朋狗友的,也该断了!如今你不比从前,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呢。”薛王氏犹自想着本家几个爷们找事儿。 “妈,外头的事儿您不懂。”薛蟠一副好孩子状,扯着薛王氏袖子,“哪里是狐朋狗友么?张家何家,都是咱金陵有头脸的人家,您原先不是也跟他们府里的女眷有过走动?多拉拢着些总没错的。” 宝钗坐在一只圆绣墩上,轻声道:“妈妈,哥哥说的对呢。咱们娘们儿在家里不觉得如何,可是哥哥在外边,到底也是要人帮衬的。多几个说得来的朋友,总是好的。” 薛王氏叹了口气,眼圈儿红了。“若是你们父亲还在,何须我儿如此?” 又想起本家爷们做下的事儿,咬牙骂道:“人都说是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们父亲去了,本家的爷们儿正是该当合起力来帮扶我儿的时候。要是他们靠得住,省了我儿多少事情?偏偏咱们家里那些个白眼狼,只知道每年坐收红利。看着咱们孤儿寡母的,以为咱们好欺负呢!” 薛蟠最怕这女人掉眼泪,好歹是自己的妈。要说偏心么,不能说没有。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对自己,她也是真疼的。 “妈妈快别这么着了。咱们不是没事儿么?”薛蟠头脑一热,说了句让自己后悔不及的话,“况且今儿我出去,原是去给王爷请安的。这事儿能让别人替我出头儿?” 薛王氏都是一惊,复又大喜,“真的?” 薛蟠看她神色,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下去。只得点点头,装作眼皮打架,“您可别叫跟外人说去。” 薛王氏笑道:“自然自然!我都是知道的。” 忽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上回你姨妈来信说你元春表姐的事儿,我预备了礼。算算日子,索性再等几天,跟中秋的礼一块儿送到京里去。我打算叫二管家两口子走一遭儿,你的意思呢?” “妈看着合适就行了。” 薛王氏心里一团火似的带着宝钗回了屋子,又吩咐宝钗:“重新给你舅舅写封信,说说你哥哥在靖王爷跟前也算是挂了名了,叫你舅舅也欢喜欢喜!” “妈,哥哥不是说了,这事儿别往外说么?”宝钗犹豫着劝道。 “傻丫头,你舅舅又不是外人!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你哥哥出息了,他高兴着呢。不必细说,且一句话带过就行。” 宝钗只得应了,又叫莺儿去取了纸笔来,坐在临窗的处写信不提。 只是老天不作美,薛王氏原想着趁七月里先打发人往京里去送礼,可这大雨一连着十几日,竟是没有停过。 金陵城紧挨着长江,又有秦淮河玄武湖等,这些日子连降暴雨,城内已经有了不少的积水。稍稍高一些的街道还好,凹一些的地方,严重的都有齐腰深了。 这样的日子自然没法派人北上。薛蟠也无暇理会母亲的焦急,他正忙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这一章憋坏我了。 为了榜单,放在新章节里了…… 25水患(二) 都说水火无情。可是没有经历过的人,再想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无情。 连降十几日的大雨,金陵城整个儿被泡在了水里。城内尚好些,因是自古繁华,城下修有排水的通道。一时无法排出的积水,多在城内地势洼陷处,其余倒是无太大影响;城外,却是面临着长江倒灌的危险。 先前的几日里,城里也有上了岁数的老人想要带着家人往城外山上去避水,只是雨势太大,不能成行。不想再过两日,先有城西清凉山滑了泥石,底下几个庄子里头原也有些人上了山,这一来,被埋在泥石底下,连尸骨都扒不出来。剩下的离着城里头近的,顾不得雨大水大,拖家带口冒着雨涌进城里来——好歹,比城外头要安全些。 薛蟠家原在城外有不止一处庄子,自然也有不少佃户跑进城来。乡下里头的人,活了大半辈子也未必进过几次城,更何况说此时天上下着雨,地上淌着水,要吃没吃,要喝没喝? 几个庄头哭天抹泪地来薛家求薛蟠:“若不是城外头实在太过险了,也不敢来麻烦大爷。眼瞅着山上头的泥石跟水似的往下边儿流,腿脚略慢些,就得活活儿地被埋在里头!大爷……” 薛蟠瞧着几个老人儿,浑身上下没点儿干松的地方,花白的头发贴在脸上,显然是淋了不短的时候,忙叫人去煮了热热的姜汤来给他们驱寒。又问及暂时落脚之处在哪里。 一个庄头道:“没敢往太往里头来。这会子我们庄子上的人都在城门里头不远的地界儿。” 乡里人老实,没得了薛蟠的准话,这会子就是淋着,也没敢真往薛家这块儿来。 薛蟠虽是在家里,这两天心里也跟长了爪儿似的。薛家所住的地方当然不会差了,这大雨并无什么影响,无非也就是不能出去逛了。再者说到买卖,影响有些,却是不大。可是城门口处都是空地,哪里有多少避雨的地方?来的这些人,估摸着老人孩子也不少,这要是一直这么浇着,全得病了。 “薛叔,咱们乐安巷那边儿有两处铺子是空的,你找几个利落的,先跟着庄头儿去安排人住下。回来叫二管家这边儿送些吃用之物过去。” 大管家薛四与二管家王启都在厅里,忙应下了。 一个年纪大些的庄头儿老泪盈眶,“就知道大爷心善心慈。” 薛蟠还真看不了这个,起身温言安慰道:“老人家别这么说,谁的心都是肉长的。这会子既是来了,没有不管的道理。只是一时间也没有太过宽裕的地方,且先凑合凑合,好歹别在雨里头罢。” 两个管家带着人出去了。薛蟠想了一会儿,转身进去找薛王氏。 “妈,咱们家里头往常用过的旧衣旧被的,平白的赏了人的也有,这会子收拾出来一些罢?” 薛王氏忙问端的,听薛蟠说了,倒也不说别的。这个时候,就如薛蟠说的,别说是自家庄子里的佃户,就是讨饭到了门口,也没有不管的道理。 宝钗原本坐在榻上陪着薛王氏说话,听了也赶紧说道:“可巧儿我那里今年的衣裳也都新得了不少。去年的还没散出去,我也去收拾几件子。好歹能给小孩子穿。” “好妹子!”薛蟠笑道,“等过了这阵子,再给你做时新的。” “那倒不用,横竖每季都得新的。都是绫罗绸缎的,穿不过来也就小了,倒是糟蹋了呢。” “不怕。你就是一天里头把四季儿的衣裳都穿一遍,也能每天都穿新的。” 宝钗听了,扯着薛王氏袖子,“妈你听,哥就会打趣我。” 薛蟠笑道:“倒不是打趣。咱们家里虽然不敢说有金山银山,可妹子的一应用度不能差了,你可是娇客!往后但凡人情往来出去走动,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得合着身份。什么俭省的话,且不是你说的呢。” 转头对薛王氏道:“妈,一会儿我出去一趟。估摸着要晚间才能回来。” “这大雨大风的,你往哪儿去啊?”薛王氏往窗外瞧瞧,虽是午间,天色也是阴暗的很。“有什么事儿让底下的人去就是了。我瞅着这雨一时停不了呢,你好歹只在家里罢,我还放心些。” 薛蟠道:“不碍的,我就往张家去一趟。前些天刚跟张家的哥儿说好了开个铺子,我想着场雨下来,也得靠后些了。城里涌进来的人不少,有些事儿跟他们家里去商量商量。” 薛王氏无法,只得嘱咐了又嘱咐,让他路上当心。 金陵几大商户中,自然以薛家为首。但是张家与何家也是不容小觑。张家从商不比薛家年头短,几代人中也是有起有伏,积累至今,也算是金陵商界中举足轻重的人家。张家上任族长平庸,没啥建树。现任族长张信却是凭借着敏锐的目光和稳扎稳打的性格将张家推上了顶峰。 要说张信其人,这一辈子最得意的,莫过于家族在自己手上发扬光大;最后悔的,却是将当初听了父亲的话,将唯一的妹妹嫁给了一个空有其表的草包;最为豁达的时候,倒是对几个小儿子的态度,尤其是幼子张添锦。 张信有三个嫡子,老大张添翼性子随了他十足十,二十多岁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在张信看来,这就够了。儿子多了是好事儿,可要是每个儿子都有本事,那也未必是好事。有那么一两个能支撑家业就可以了。像是小儿子那般,坏心眼没什么,就是好玩儿而已,那就养着也罢了。只要不闯祸,什么都好说。 不料这忽有一日,老妻偷偷告诉他,小儿子突然间要出息,打算自己开铺子做买卖,不靠着家里了! 张信先还纳罕,问张添锦,张添锦又不肯说。后来还是大儿子跟他说了,这小子要跟薛家的薛蟠一块儿,已经定了铺面,找了伙计,擎等着后头开张了。 张薛两家算是世交,虽然生意场上难免有些高下之分,但是张信和薛讯两个还是多少带着惺惺相惜之情的。 薛讯英年早逝,张信除过感慨一番人生无常外,便是叹息薛讯的运道了——这辈子只一个儿子,还不大成器! 及至后来看薛蟠竟一反往日纨绔之气,小小年纪竟是撑起来了,非但没有被族人欺负了去,反倒是将几个有异心的族人该打的打,该整的整,牢牢地把持了整个薛家。张信不禁又是一番感叹——难道说,是薛家父子两个命格儿不对付?老薛在的时候,小的就不成。等老的没了,小的就突然灵光了? 薛蟠守着孝,当然不会胡乱走动。张家,是他头一回来。 张家的花厅里头,张信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薛蟠。这一年多没瞧见,这孩子倒是变了不少,身上的骄横之气已经不见了。 “蟠哥儿?”张添锦的大嗓门传来,“这大雨天的,你怎么来了?” 薛蟠起身,笑道:“正是有事才来的。不然,这样的天气,谁不愿意在家里多坐一会子?” 转头向张信,“世伯,小侄尚未出孝,,眼下形势急迫,冒昧登门,还请世伯见谅。” 张信尚未说话,张添锦先就笑了出来。一拍薛蟠肩膀,龇牙笑道:“蟠哥儿你傻了?从前又不是没来过,好好儿说话!” 张信眼睛一瞪,斥道:“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上门是客,你这是待客之道?” 张添锦忙将薛蟠按在椅子上,“坐,坐!如今你是薛家族长呢,我不敢怠慢。” 薛蟠喜欢张添锦这副大喇喇的劲头儿,打起交道来不费心思。不过此时却是没有说笑的功夫,只将自己的来意,捡要紧的说了。 张信听了,捻须沉吟,“以前咱们商户人家也不是没有施粥施米的,但凡赶上灾年,或是谁家老人儿大寿,这也是常事。今年这水,我活了几十年是从没见过的。若是跟从前一般搭棚子施粥,怕是不顶用。若是弄得大饬了……” “不瞒世伯说,今儿我们家里才开了大门,城外头几处庄子的庄头都来了。说是城外一片汪洋,江水猛涨了不少,弄不好会倒灌进来呢。山上也不敢去——怕滑了泥石。我估摸着,就这一两日里,城里头还得涌进来不少人。就如世伯所说,这场水不小!可是这许多百姓若是光等着朝廷赈济,怕是不赶趟儿。我虽年轻不懂,好歹也知道这公文一来一往的,京城到这里少说也得个把月。您年纪大经历多,若是没有朝廷的旨意,依您看,知府大人他们可敢直接开仓济民?” 张信摇头,“弄不好就是大罪。” “就是这话了。”薛蟠小手指头敲着椅子背,“那许多人如何挨过这一个月?冷饿交加的,老人孩子谁受得了?” “要说,朝里头的靖王爷和七皇子此时都在……”张信为人稳重,并不轻易吐口。 薛蟠笑了,“正是王爷和七殿下都在,咱们此举才是可行当行。” 张信眯起眼睛看着薛蟠,在看看旁边愣头愣脑的小儿子,心里有了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久等了!低头认错,滚下去了…… 26小呆子变身小泥猴儿 金陵的大小官员,这些日子哭死的心都有了。 百年不遇的水患,偏偏就叫自己赶上了。城外汪洋一片,城里一片汪洋。 更要命的,是城里还有两个皇子!无论哪个,伤着碰着饿着冷着一点儿,整个儿金陵的官儿都可以不做了! 甄士仁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裂开了——怎么就这么巧!多少年了,金陵官员的考核都要到了年底才进行,就只今年提到了前边儿,就赶上了这水祸! “王爷,这开仓一事,还是略等一等?八百里加急快报已经送出去,估计几日间也就有回复了。 ”甄士仁苦劝。虽说是法理无外乎人情,可这当官的图个什么?金陵自古繁华,能留在这里做官,自然是背地里下足了本钱的。如今赶上了百年不遇的水患,百姓们当然重要,可是这没有谕旨便私自开了官仓放粮,日后真的被清算起来,可也是个不小的罪过。 “几日?”徒凤羽冷笑,“金陵城里头多少流民?能挨几日?” 金陵知府赵大方忙上前回道:“回禀王爷,城里已经有些人家开始施粥,支应十几日是不成问题的。” 赵大方是甄士仁一手提拔上来的,与甄家多少带点儿姻亲。这个人名字取得木讷,心眼儿却是不少。跟在甄士仁手下多年,完全能够想甄所想,急甄所急。 见徒凤羽一意孤行,要开了金陵官仓济民,心里自然着急。一来这擅自开仓放粮有碍律法,二来,却是更有不能让人知道的内情。 徒凤翎懒懒地坐在一边儿,这会子也不打着扇子充做佳公子了,瞥着赵大方似笑非笑,“赵大人,且不说那粥棚能照应到的,都是极少的散民。单只说这如此大灾,你一个堂堂知府,一地父母官,竟没替百姓想一想不成?开仓济民,说到底,在百姓看来是朝廷的恩典,是你这父母官没有忘了他们!我倒是不明白了,你这推三阻四的,是为哪般呐?” 端起茶来,慢慢拨了拨上头漂着的两三片茶叶,“莫不是……” 赵大方惊出了一身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明鉴呐,下官……下官真的只是……” “行了行了,起来罢。”徒凤翎不在意地笑笑,歪过头对徒凤羽道,“三哥,这么下去不是法子。城里人越来越多,开仓放粮好说。父皇向来圣明,必不会为了这个降罪于人。我怕的,是这雨一时不停,真要是外头长江倒灌了进来,那可就麻烦了!” 这话在座的人谁不知道?金陵紧临长江,傍水而居,自建城以来,所遭过的水患着实不少。翻开州志看看,前朝三百余年间就有五十余次!每次水患,小则淹没街道,人不能行;大则屋毁民亡。据记载,曾有一次,城内积水过多无法排出,又被长江水倒灌了进来,百姓们竟是在城里操舟而行。就连当时的金陵知府,也被困在了衙门的屋顶上。 兄弟两人头次合作办差,就遇上了这等难题。徒凤翎就算往日对兄长有些不服之气,此时也顾不得。谁让这是他们徒家的江山百姓呢? 正在说话间,外头有人来通报:“张家何家来人求见。” 来的是张信和何勉之,金陵商户中的领头人家。 张何两家虽是世代富贵人家,见着王爷却还是头一次。张信何勉之大礼参拜了一回,不敢耽搁,简明说了来意。 徒凤羽兄弟互看一眼,徒凤羽起身一礼,“二位高风,我竟要替朝廷谢你们一谢。” 吓得张何两个从椅子上溜了下来,磕头如捣蒜一般,连道不敢。 徒凤羽叹道:“多难之际,方显人心。二位虽是操持商贾之业,却是心系百姓苍生,令人钦佩!” 命人将涨何两个扶了起来,“只此一点,便当得起本王这一礼。本王不为别的,单替百姓谢你们!” 张信是个乖觉的人,知道这位对薛蟠只怕是有些另眼相看,忙道:“小人也不敢居功,原是昨日薛家世侄起意,联合城里商户,捐出米粮旧衣。再开了闲置的宅子安顿流民。若是说起来,小人惭愧,妄自年长,竟是不如薛当家的顾虑周全。” “薛家?”徒凤翎看了一眼徒凤羽,嘴角一勾,“薛蟠?” “回殿下,正是他。” 徒凤翎问道:“既是他起的头儿,他人呢?怎么不一块儿过来?” 难不成世上还有这等傻子,出主意出米粮出地方,露脸的时候倒叫别人出头儿? 张信回道:“回殿下,薛当家的原本该来,只是他们府里在城北有一处宅子,正在里头安置流民。因此叫我们两个老家伙先行过来请安,也好早些请王爷、殿下和各位大人示下。” 徒凤羽眉心略皱,摸不透薛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起来,“这事儿赵大方去安排了罢。甄大人,你带人随本王去城楼。” 甄士仁苦劝,“王爷千金之体,就在这里坐镇指挥。下官亲自带人去城楼。” 奈何徒凤羽不肯,便是徒凤翎,也附和。 甄士仁无法,心里骂着贼老天,叫人伺候着两位皇子祖宗换了避雨的衣裳,带着一串儿大小官员,连张信何勉之都叫跟着,出了驿馆。 ……………………转化无能分隔线……………… 徒凤羽再次见到薛蟠,实在有些认不出来了。没别的,薛蟠浑身上下都是泥水,衣裳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头发也乱得一团糟,皱巴巴地贴在脸上,整个儿人就跟泥猴儿似的。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徒凤羽皱眉问道。 薛蟠扎着两只手,颇有些不好意思。面前的徒凤羽穿着蓑衣,戴着箬笠,脚下蹬着皂靴,挺鼻秀目,面色冷峻。虽是在雨中,通身的气质依旧是掩不住。 他的一侧是徒凤翎,身后还有甄士仁等官员,张信、何勉之等。一堆人瞅着面前的薛家族长,都有些不可思议。 张添锦跟在薛蟠身后,脸上尴尬,胳膊悄悄地碰了碰薛蟠,“脸,擦擦……” 薛蟠里外都湿透了,哪里去找帕子?只得随手抹了一把。 徒凤羽见他脸上湿哒哒泥乎乎,只一双眼睛还和往日一般黑白分明,失笑道:“过来。” 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他,“擦擦吧。” 那帕子乃是天青色的,银线锁着边儿,上好的雪缎上头绣着一簇茂竹。 薛蟠举着自己的两只手给徒凤羽看,笑道:“一会儿回去洗洗罢。谢王爷啦!” 他与徒凤羽说话间自带了几分熟络,倒比旁人显得更加亲近些。在场的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见此情形,心里都觉得暗暗惊讶。 “呦,这不是那天的薛家小子?”徒凤翎跟他哥哥一般打扮,下巴朝薛蟠一扬,“这是掉进泥水里玩儿去了?” 薛蟠尚未说话,身后的张添锦忍不住插言:“方才北湖边儿上有个孩子掉到水里了,蟠哥儿跳下去救人来着!” 张信在后边儿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这傻儿子,难道看不出来眼前那位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薛家被靖王爷庇护,张家可是没有! 薛蟠上前一小步,恰好挡在了张添锦前头,恭恭敬敬地对着徒凤翎一礼,“见过七皇子。张大哥说的夸张了些,就是在水里拉了一把人而已。不过北湖那边儿水位过高了些,湖边儿上水积得不浅了。我也是一个没留神,弄成了这个鬼样子。” 徒凤羽招手叫他过去,薛蟠笑嘻嘻上前了。徒凤羽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随手将帕子递给了侯亭,“北湖那边儿水涨起来了?” “是啊,湖边儿上低洼的地方得有半人高的水了。”要不是这般,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徒凤羽转头,“甄大人,北湖一带还有多少住户?” 甄士仁看了一眼金陵府同知黄淮。黄淮会意,忙上前一步回道:“回王爷,那边儿原是前朝行馆所在,住户并不多。下官按照王爷的谕令,几天前就遣人各处知会,城内低洼处的人家往城里搬挪。想来这会儿,便是剩下,也只是零星的人了。” 徒凤羽点点头,“叫些衙役去四处看看,别有困在这边儿的。让人都往内城挪罢。” 说罢,便欲回驿馆。走了两步想起来什么,吩咐道:“侯亭,带着薛蟠一同回去。” “哈?”薛蟠瞪大了眼,张着嘴,看上去要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又晚了!啥也不说了,我继续存稿去!亲们,明天见! 27红楼之薛家有子 “哎哎哎,慢点儿慢点儿,水热着呢!”薛蟠兜头被一瓢热水浇在身上,跳了起来,哇哇大叫,“我就说我自己来么!你笨手笨脚的,伺候过人吗?” 侯亭索性扔下水瓢,提起桶来,恶狠狠道:“再叫全给你浇上信不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薛蟠委委屈屈地又坐在了浴桶里。觉得头皮一热,又是一瓢水下来。 “老子从来都没伺候过人洗澡呢!”侯亭抱怨道,“连王爷都没伺候过!开天辟地头一遭儿,就伺候你了,你还嫌水热水凉?” “是是是,我错啦!您侯大侍卫大人大量,别计较行不?” 看看他身上的泥汤子都冲了下来,侯亭唤人进来,另抬了一只浴桶,换了热水,“成啦,剩下的你自己洗吧——啧啧,瞧这一桶的泥!” 薛蟠撇嘴,“你以为跳到水里头救人容易呢!弄成这样能出来就不错了!” 说着从桶里站起身来,略做羞涩状,“我得脱衣裳了,大人您能不能先出去回避回避?” 侯亭看他上下冒着热气儿,命人拿了干布巾并干净的衣衫放在几上,自己忍着笑出去了。 薛蟠把自己脱得精光,泡到另一只浴桶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今儿他也是着实经历了几分凶险。原本是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就那么掉到水里,真是没来得及想什么,一头就扎进了水里。看着水势不大,可真到了水里才知道,水流很急。要不是有张添锦和青松翠柏几个,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回,薛蟠擦干了身子展开衣衫,傻了——衣裳倒是簇新的,估计是侯亭的,这也太大了些! 侯亭又在外头拍着门催促,薛蟠只得胡乱穿上了。 天色已经近晚,徒凤羽坐在花厅里翻看着本地的州志。昏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上,越发显得人物俊美清雅。 徒凤翎站在窗前,看着外头浓云密布,雨幕迷蒙,英气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他敏感地看出来,赵大方今儿有些不对。开仓放粮这事儿虽是有律法管着,但是本朝自开国以来,吸取了前朝苛政的教训,施政以民为先。且国土极广,每年都会有那么几处闹了灾患的。朝廷若是赈济旨意未到,也会有官员先行做主赈灾,朝中绝不至于为了这个追究。一般来说,这么做的官员至少在当地百姓中还能搏个好名声。怎么金陵这里,就如此推诿呢?尤其是又有王爷又有皇子在的情况下? “三哥,你觉不觉得,赵大方今儿的反应挺奇怪?” 徒凤羽放下书卷,揉揉眉心,“这有何奇怪?太祖开国后,在金陵广修排水渠道,算起来,除过天圣二十年一次长江决口,再无大的水灾。金陵府所辖八县,便该有八处官仓。每年新粮上缴,陈粮卖出。若是我没猜错,这八个粮仓里,能有一半装的是去年的新粮便是不错了。” “你是说,常平仓里,如今都是陈粮?” “若是真有陈粮,倒是不错。怕就是怕,要么过陈了,要么就是没有!”徒凤羽冷笑。 “这不至于吧?常平仓的储量一来是预备军粮,以备战时所需,二来是为灾年平抑粮价。守官跟天借了胆子不成?况且,常平仓的守官均为各地驻军,就算是收粮的时候有所交集,往常却是各自分开。除非……” 徒凤翎倒吸了一口冷气,“除非是金陵各处,从知府知县等地方官员,到金陵一带驻军武官,都参与其中!” 这个想法太过惊悚,徒凤翎到底年轻,真正参与到朝政办差中来也不过是这一两年里的事情。若是猜测属实,金陵官场必定要面临一场血雨腥风。 俗语说了,狗急跳墙。若真是整个金陵官场众人都要被牵涉进来,难免没有那狗急跳墙之辈。他们兄弟两个,虽是奉圣旨前来,可这百年不遇的水患之中,谁知道会出了什么意外呢? 徒凤羽仰起头来,看着房顶上的描漆彩画,所以薛蟠这一出头联系两大商户携手捐粮赈灾,看似是解了金陵官员之围,实则,是解了他们兄弟之危。 外头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薛蟠那张圆圆的笑脸出现在门口。 “给王爷、七殿下问安。” 才洗了澡,薛蟠那张小脸儿白里透红,嫩的蜜桃儿一般。配上左边脸颊一个小小的酒窝,说不出的讨喜。 “过来坐下。” 薛蟠老老实实地过去了。 梨木圆桌上已经摆着几色菜品,又有一只精巧的银质自斟壶。 徒凤羽这里当然不至于断了顿,不过若想吃的跟初来时候一般精致,却是不能了。 兄弟两人分上下坐了,薛蟠摸摸鼻子,很是自觉地拿起自斟壶做酒保。 酒已经温过,才一倒出来,便觉醇香扑鼻。 薛蟠穿了半日湿衣裳,虽然才在热水里泡了一泡,到底心底还觉得冷气。乍一闻到酒味儿,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坐下罢。”徒凤羽温声道,“伺候的人有的是,还用你来动手?” 薛蟠依言坐下。因有徒凤翎在座,便带了几分拘谨,一顿饭吃的别别扭扭。 待要告辞时候,徒凤羽一指门口,“你瞧瞧,能走得了么?” 徒凤翎忽然“咯”的一声轻笑。从他来了金陵头一天起,便听了眼线说哥哥在这里对薛家的当家人不一般。原本以为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待得见了,险些要怀疑自己与他徒凤羽是不是亲兄弟了。怎么眼光差了这么多? 当然,薛蟠绝不是粗俗难看。相反,这小孩儿圆圆团团一张脸,肉皮儿好的能掐出水来。又是浓眉大眼的,看着就喜气。可是,这要是喜欢男风,不是应该找那些纤细秀美的少年,就如同那个名满京师的福庆班台柱瑶官儿一般? 他也不是没疑心过别的,不过看着薛蟠傻呆呆的样子,还真没觉得能让他狡猾如狐狸一般的哥哥虚与委蛇应付。或许,那就是他哥哥口味不同罢? 起身掸了掸衣角儿,“这一整日东跑西看,我也乏了。三哥,告罪了啊。” 施施然离去。 他这一走,薛蟠便放松了许多。见徒凤羽垂着眼帘正在吃茶,屋子里头没有别人,便凑过去,轻声道:“今儿这份大礼,王爷收着可顺心不?” 徒凤羽放下茶盏,看薛蟠一手托着腮,偏着脑袋,两眼亮晶晶,邀功一般看着自己。遂伸出手去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似笑非笑,“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 他的嗓音清朗,此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便带了些许暗哑,听在薛蟠耳中,说不出的蛊惑。 “啊……那个,我不是在这里住久了么……”薛蟠讷讷,稍稍往后挪了挪,离着徒凤羽远了些,心里鄙视自己见不得美色。 冷不丁后腰处碰到了椅子背,“啊呦”一声,倒叫徒凤羽吓了一跳。 “怎么了?” 薛蟠一龇牙,“今儿跳到水里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磕着后腰了。哎呦哎呦哎呦哟……” 徒凤羽听着他唱小曲儿一般的哼哼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他拽了起来,叫侯亭进来,吩咐道,“去,找两瓶子跌打药酒来。” 说话间不由分说地撩了薛蟠衣襟,吓了一跳。那雪白雪白的腰上已经老大一块儿乌青,看上去着实骇人。 “你怎么也不早说?”徒凤羽斥道,“伤了腰,可是闹着玩的?” 徒凤翎内心正有无数的疑惑,本来就在游廊底下兜兜转转的没走远。眼见侯亭身影一闪,手里托着两瓶子东西。招手叫了侯亭过去,“拿的什么?” “药酒。”侯亭对徒凤翎没甚好感,原因自不必说。不忿同胞兄长比自己受宠,虽然兄长不能得罪,可对底下的人还是能够找找茬儿的。侯亭是徒凤羽身边儿第一得力的,从小到大没少受了徒凤翎的气。 徒凤翎眼睛一眯,“药酒?”很是不自觉地,想到了某些事情。 不过,药膏不比药酒得用?还是说,怕一会儿用力大了,防范与未然? 带着一颗充满八卦的心,徒凤翎转身抬脚,决定回去看看。 侯亭翻翻白眼,“殿下,风大雨大天色黑,不如我去叫跟着您的人来接您?” “不必不必,我方才想起来,还有事儿没跟三哥说。”徒凤翎浑然不觉侯亭的暗示。 到了门口时候,恰好听到徒凤羽那一句“伤了腰”。徒凤翎“噗”了一声,几步跨了进去,正瞧见自己兄长一手掀着薛蟠的衣裳,一手按在他腰上。啧啧,薛蟠这小子的身段儿虽不怎么样,一身儿皮肉倒是真不错,灯下看着皙白柔滑,还真撩人。 听见脚步声,徒凤羽放下衣服,薛蟠手忙脚乱地往下拽了拽。这衣衫本就有点儿宽大,这一拽,更见松垮。 徒凤翎一脸暧昧,“得了,我回来不巧。走了!” 原来,大名鼎鼎的靖王爷,口味真的这般与众不同! 侯亭默默地将药酒递给薛蟠,听自家主子淡淡地发了话,“放在那里,出去罢。叫人守好了门,别叫人随便就进来了。”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薛蟠张着嘴,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襟。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第一更,第二更三更晚上送到。 梅子养家辛苦,请大家支持正版。 28红楼之薛家有子 夜色渐浓,外边风裹挟着雨吹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 垂着玉色幔帐的雕花床榻上俯卧着一个少年,随着便背后那只手的动作,轻声哼哼着,鼻音浓重,尾音长长。 若是忽略了那瓶子褐色的药酒和满屋子的药味儿,当真是有些旖旎的感觉。 徒凤羽一边儿替他揉着腰,一边儿没好气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叫唤什么?” 薛蟠把脸埋在枕头里,心道,能不叫么?能有一个王爷,还可能是未来的皇帝替自己擦药酒,舒服得当然要叫! 徒凤羽没伺候过人,下手轻重拿捏着不准。薛蟠回头,“王爷,我自己擦成不?” “怎么?”徒凤羽手腕一沉,稍稍俯□子问道。 薛蟠觉得腰间的大手热乎乎的,按着虽然舒服,可是这一轻一重的,时不时让自己疼上一疼,可也够受的了! “您是贵人呢!要不,叫侯侍卫进来给我揉两下得了……”话没说完,又是一声“哎呦”。忍不住回过头去,“说了不用了!您这手劲太大,疼死我了!” 徒凤羽见他眼圈儿都红了,疑惑道:“难道手劲儿真大了?这药酒不是越大力越好渗进去?” 薛蟠颓然趴在床上,敢情您这是拿我练手呢! 徒凤羽看看药酒擦了半瓶子,索性唤了人送水进来,自己洗了手。伺候的人都是跟着他从京城来的,小心翼翼地垂着眼皮,不敢看床上趴着的薛蟠。轻手轻脚地服侍了一回,又恭敬退了出去。 “还不起来?”徒凤羽好笑地看着薛蟠趴在那里,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你也不怕憋坏了?” 细算起来,两个人认识时间并不长,就是见面,十只手指头也数的过来。可偏生莫名其妙的,就是彼此之间没有很多的隔阂。薛蟠固然在徒凤羽跟前很是随意,徒凤羽又何尝不是如此? 今日在城里头看见薛蟠浑身上下泥水裹着,细瞅还微微发抖,想来是冷水里泡了,又吹着风的缘故。徒凤羽心里觉得揪得慌,忍不住便带了人回来。 他不是个傻子,自己对薛蟠的上心,除了父皇和故去的先皇后,还真没有对谁这样过。本朝其实男风颇盛,像太祖皇帝那会儿,宫里还有个清波殿,据说就是为了一位跟随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蓝颜知己所建。后来太祖皇帝驾崩,那为蓝颜也无所踪了。有人说是自愿殉了太祖了,也有人说是太祖崩殂之前令他出宫去了。更有甚者,暗暗地编排了不知多少催人泪下的事情出来,以佐证这位蓝颜与太祖的旷世奇恋。 可问题是,自己对着这个小呆子,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到底是单纯觉得这呆子有意思,又是个聪明能成为自己一大助力的,还是真放在心上了? 这总得弄明白了才好。 这么想的,便在床边坐了下来。 薛蟠真心不难看。有那么个国色天香的同胞妹子,他就算想长歪了,也歪不到哪里去。他天生一双杏仁眼,若是女子,自然说水杏明眸之类的,放在他这里,就剩下圆溜溜的眨巴着了。 或许是身上有王家的血统吧,从母亲薛王氏,到宝钗,都是珠圆玉润型的。想来,能喜欢宝钗的王夫人,大概也长这样儿?至于王熙凤,薛蟠记得书里写她“体格风骚”,或许是例外。反正他自己来说,也是肉滚滚。 这会子,觉得背后一阵发凉。扭头看时,就见那位金尊玉贵的靖王爷目光暗沉,放在自己身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薛蟠心里一沉,以为是自己太过随意,让徒凤羽不悦了。 徒凤羽见他脸色变了变,敛了面上神色,唇角一勾,“怎么了?腰上那老大一块儿青紫,猛然起来不怕疼了?” 薛蟠天生神经粗,听他这么说了,也就又放松了,笑嘻嘻道:“疼啊,疼也得起来啦。再趴着,我能睡着了!王爷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哦?”徒凤羽不着痕迹地将手放在薛蟠腰上,“再揉一揉罢,药酒多擦些才见效果。” 看着薛蟠乖乖地趴下了,打开了药酒瓶子倒了些在掌心里,搓了搓,覆上了薛蟠肉嘟嘟的小腰。 “咯……”薛蟠腰间都是痒痒肉,徒凤羽这次下手轻了不少,一点儿不觉得疼,倒像是被挠痒痒一般。薛蟠忍不住笑了起来。 感受到手下温腻的肌肤,竟是比一般女子还要来的娇嫩些。难道是因为肉多? 抬起手来,徒凤羽又看了一眼,有心捏捏那白白嫩嫩的肉团,可目光触及巴掌大的青紫瘢痕,又忍住了。 不过,眼前是一个自己看着比较对口味的少年,衣衫褪了一半儿,又笑又扭的,是个圣人也会多少动心些罢? 腰间传来的温度越来越滚烫,徒凤羽忽然收回了手——不管自己是个什么心态,这么下去可不大能把持的住!不然,自己就是圣人不是王爷了! 薛蟠长长吁了口气,坐了起来,总算是受完了罪了! 外头雨声越发大了起来,屋子里头点着灯,不算太亮堂。屋外黑漆漆的,隐隐能听到风声呜咽。 薛蟠敛了笑容,叹了口气,“今年这场水,不知道让多少人流离失所了。” 徒凤羽也叹了口气,抓床前几上的帕子来擦了擦手,踱到了窗前。推开窗子,瞬间便有一股冷风钻进了屋子。几滴水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薛蟠穿的少,紧了紧衣襟。想到自己在高房大屋里尚且如此,那些只能挤在城里有限几处宅子里,或是躲在人家门底下的人,可是怎么受呢? “我方才看了州志,历年所记载的水患时间持续也就是十几二十天了。或许,再忍几日,就能放晴了。”这话,徒凤羽自己都不大信,老天难测啊。 况且,一般来讲,水患过后,若是处理不好,大疫总是会随之而来。 “小呆,你家里现开着药铺子没有?” “开了啊,光是金陵城里就有两家。”薛蟠想着自己老爹留给自己的产业,得意道,“不但药铺子,就是粮油店,布匹成衣店,香粉胭脂店,金楼,酒楼,当铺子,那都是有的。” “看来你家里买卖铺排不小,只要是活人的钱,都能挣着了?”徒凤羽喜欢看薛蟠下巴一扬得瑟的小样儿,逗趣道。 果然话一出口,便瞧见这小呆子眼中露出喜色,微微圆润的小下巴朝上一动,“那是。别说活人了,就是死人的银子,我们也有挣得!棺材铺也有好几间呢!” 徒凤羽:“……” 薛蟠自己也觉得说的溜了嘴,伸手捂住了,只留下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徒凤羽摇摇头,探身拉下了他的手,“等水过去了,恐怕还要借你铺子里的掌柜坐堂伙计用用。说不得,还要麻烦你去跟金陵其他的医药人家周旋周旋。” 薛蟠明白过来了,连连点头,“能用到我的地方,你就说话!我方才一时没想到。我们铺子里头,不敢说是这金陵城最好的,但肯定是最大的,药材也齐全。不过有一样,铺子里坐堂的大夫肯定不如回春堂济仁馆几处,那里头的老大夫整个金陵都有名。要是想请他们出来,我是不顶用的。” “只是先防范罢,也不必多好的医术。” 外头有人敲门,侯亭的声音传了进来,“王爷。” “进来罢。” 侯亭推门进来,躬身道:“王爷吩咐的屋子收拾好了,这会儿我带了他过去?” 薛蟠忙起来,“不用了罢?我得回家去了,不然我妈恐怕得担心。” 侯亭摇摇头,“这会儿风雨比白日里大多了,且又漆黑。别说坐车,就是自己打着灯笼,也未必能照出多远去。方才你净身的时候已经打发了你一个小厮去你们府里报信儿了。” 薛蟠“哦”了一声,心里想着,这下自己老妈倒是不会担心了,只是不知道又要脑补些什么出来了。唉…… 不过…… “什么净身!什么净身!”薛蟠再次被侯亭气到炸毛,“你当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呢!从头一回见着你就欺负我!拿花生打我头,老大两个包!刚才又拿热水烫我!现在还拿这话来说我!” 侯亭极力忍着笑,他刚才是真没想那么多,“好好好,我给你赔不是,我一时口误啊,口误!” 又抱怨:“你年纪不大,还学会告状了?” 徒凤羽嘴角对自己的手下如此幼稚感到无力,遂转头劝薛蟠:“方才不是说困了?去歇着罢。明日若是雨小些,我要往你们几家腾出来收留灾民的宅子去瞅瞅。到时候你跟着一块儿去。” “哦。”薛蟠答应了一声,另有人来打着灯笼送他去歇着。 目送着他的出去了,徒凤羽才开口道:“叫人盯着点儿老七。” 侯亭也不再嬉皮笑脸,敛容应下。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主子今儿跟七殿下说的不少……恕属下直言,七殿下那边儿恐怕得了便,便会有所动了。” 徒凤羽端起一杯茶,已经没什么热气了,抿了一口,茶香已散,只略带些茶意罢了。 “动就动罢,且不必管他。” 若是不动,自己又怎么能断定,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呢? 29红楼之薛家有子 随后的几日里,雨渐渐的小了。天色放晴,城外的水虽然还没有退去,却也让人放了不少心,看来不会被长江倒灌进来了。 正如徒凤羽所想,城内收留的流民中有不少老迈幼弱的早已在雨中水中病倒,只是当时大家活命要紧,谁也没有当回事儿——话又说回来,就是真想当回事,能怎么样呢? 薛蟠这几日里一直跟在徒凤羽身边儿,只抽空子回了一趟薛家。薛王氏拉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末了才吁了口气,问道:“这几天你没着家,我这心里爪挠心似的。听人说,外头水都能没了人!好孩子,你只别一味地往外跑了,要不我这心一直悬着!” 薛蟠看她满面焦虑担忧,在她身边儿坐下来,笑道:“您别听那些个婆子嚼舌头。哪里就能没了人呢?城里没那么多水的。再说了,您在家里不知道外头,王爷见天儿地领着甄大人他们在城里巡视。要是真的这么险,您想,他们还能出来?” 薛王氏听到这么说,稍稍放了心。“这么说,你这几天都是跟在王爷身边儿做事的?我问了你打发回来的青松,说话也不清不楚的。” “如今城里头好多流民呢,都是金陵城外的百姓。为了活命拖家带口好不容易进了城里,要吃没吃要住没住,您想想,大雨里头让人怎么着啊?因此上,我和张家何家的两位当家人商量了,有米粮出米粮,有地方出地方,好歹算是尽一尽绵薄之力。” 薛蟠拈起炕几上一块儿点心,叹道,“往常这个东西放在咱们家里,谁真吃上几口?如今往外头转转,看看那些个饿的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唉……” 薛王氏也跟着叹气,搂着宝钗道:“你们年纪小,没经历过这些。就是我当年没出阁儿的时候,有一年京里闹雪灾,也有过这么一回。那雪大的……多少人都冻饿死了。” “就是这话了。”薛蟠揉揉太阳穴,许是这几天睡得不好,觉得脑仁儿有点儿疼。“城里头几家大户都已经捐了不少米粮出来,听甄大人他们说,朝廷的赈灾旨意估计也快下来了。饿死人倒是不至于。妈,我后边儿还有的忙呢。就是不回来住,您也且不必担心。” “还要出去?”薛王氏惊讶,“还要做什么去?” 宝钗接口道:“哥哥,外头水又脏又多。才退了水,蚊虫定是滋生不少的,怕是有不少人要染上时疫。你还是别出去了罢?” 薛王氏听了这话也拉着薛蟠,“你只守在家里,我还能放心些。有事儿,叫那些小子们去做就是了。我是不放你出去的。” 薛蟠笑了,千般不足,总还是有真心对自己的么。 “不碍的。如今忙着的,不就是为了预防时疫么?”薛蟠劝道,“您放心吧,前两天王爷亲自写了帖子,请了金陵城几个有名医馆中的老大夫坐镇,在城里多处设了诊病的点儿。我让人将咱们家药铺子里的药材提前都预备出来了,也是捐了出去的。妈,这个时候,可不能叫小子们替我出头呢。就连张家何家,再有赵家等多户人家,都是当家的亲自出面。”又凑在薛王氏耳边极低极低的声音道,“这时候,王爷他们可都看着呢。” “这……”薛王氏知道儿子如今当家,万事心里有主意,只得嘱咐了又嘱咐,叫他当心。又命人叫了几个跟着薛蟠的小子进来,隔着窗户狠狠吩咐了一番,方才放了人出去。 “妈,这么着行么?”宝钗看着薛蟠的背影转过影壁,担忧道,“他从前在家里,就是吃块儿点心,也是要那精致的。这么奔波劳累的,哪里吃的好呢?” “我的儿,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吃的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薛王氏抚着宝钗的头发,“你没听采买的人说,连棵菜都买不到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好歹还能有饭有点心吃,外头的人不定怎么遭罪呢。” 还是京城里好啊。至少,夏天里下了几天雨也不用担心会有大江大河的掩了。 后边一连几日,薛蟠果然没有回来。都是打发了青松来府里拿衣物。薛王氏问及儿子无事,又是跟在王爷身边儿的,放心之余又感欣喜——跟在王爷身边儿办事,这可是薛家人从未有过的! 再说徒凤羽这边儿。他似是完全没有疑心到金陵的常平仓问题,叫许多人暗自松了口气。既是有薛家等几大商户联手捐粮,城里又增设了几个粥棚。短时间内,不会出现灾民因食粮不足而引发动乱。再有各处灾民聚集处都设了义诊,用石灰四处撒了。没有石灰,就烧了木炭出来。又架起几口大锅,熬着些艾蒿等物,每日里分给灾民服用,多少能够起些预防之用。 对于薛蟠,这些天来可以说是声名鹊起。谁都知道他早年不成器,后来爹死了,就算是守住了家业,可在外人看来,薛家在他手上着实也算是要毁了。你道是为何?没见那薛氏族人里边养外室混赌场的都出来了?若不是族长无能,焉能叫大家族里一年多里如此败落? 就连儿子与薛蟠交好的张信,心里也是抱了些这样的念头。可是如今一场水患,倒叫他实实在在地对薛蟠刮目相看了。不说别的,能在短时间内想出联手捐粮的主意,就足以看出这孩子心机不浅。若说只是为了出风头,薛家自己去捐就是了——得的好名儿还会更响些。可他偏偏要联合几家子人来做,自己并不出头。这番用心,就值得好生推敲推敲了。 如今,水渐退去,各家各户也都开了门。除过那些灾民,就是平头百姓,都在暗暗传着薛家族长勇救水中稚童的事儿。更有薛家的佃户,对自家仁慈心地的主子大为赞扬——他们一路进了金陵城,无处可去之时,主家竟能将做买卖的地方腾了出来给他们住!还送衣送粮送被子! 张信听到这些,心里暗笑。不管当初薛蟠因何而为,总之,他是个好人,这顶帽子牢牢地戴在了他的头上。等到往后百姓们知道他起意为灾民捐粮捐药的时候,怕不止是好人,弄不好可以当当圣人了。 薛蟠可是没想到这些,他正对着眼前一个小丫头运气。 眼前的小丫头秀眉俊目,额间米粒大的一粒胭脂痣。虽然只穿着一身儿不大合体的旧衣,却更可显出身段儿苗条,颇有几分婀娜之感。 张添锦看了一眼,在薛蟠耳边压低了声儿笑道:“这小丫头长得不错,是个美人胚子。带回去得了呗。” 薛蟠没心思欣赏美色,臭着一张脸看向庄头儿张五。 张五也是没辙,先前老伴儿听说这丫头是被人拐来卖的,又问不出原来的人家,因为没有女儿,便要收养在跟前。自己想了一想,自己家里日子颇为过得,也不怕多一个吃饭的。况且,这丫头长得眉眼都好,又是忘了本家的,若是不管,难免又被卖来卖去。留在跟前,一来解了老妻无女的遗憾,二来,往后给说门好亲事,也算是做了件功德事。 可是天不遂人愿,这一场水患下来,老妻眼瞅着并病怏怏是不行了,自己一个爷们儿,往后怎么带着她?于己于她,都不是好事儿。 先前是大管家薛四将人送来的,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大管家,恰好薛蟠过来,张五一咬牙,直接将人带到了薛蟠跟前。 薛蟠这辈子,最怵头的就是香菱和冯渊两个人。在他看来,只要没有他们出现,那自己绝对有信心打败强大的剧情帝!可问题是,这小丫头怎么又到了自己跟前呢? 不耐烦听张五诉说自己的难处,薛蟠心里对着老天爷竖了个中指,只得叫人留下了。不管怎么说,香菱是个可怜的,原本一个好好的乡绅之女,就因为看场花灯,就被拐子弄走了。如果不是这样,现在,她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 也罢了,过了这些天,或是叫人往她老家那边儿去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到她的家人罢。实在找不到,要真是遇上冯渊,嫁给他算了。 叫了翠柏过来,吩咐道:“把着丫头带回去,让太太瞧着安排在府里罢。” 张五感激涕零,“大爷是慈悲人,那丫头也是有福的。” 薛蟠望天,心道,你家大爷这一慈悲,说不定就会把自己慈悲进去呢! 朝着张五摆摆手,“去找咱们药铺子里的人瞧瞧你老伴儿,若是能治,早点儿治好了。若是不能,你也别着急上火的,凡事看开些。” “老奴心里明白,这是老天爷收人呢。唉……”张五抹了一把老泪,低声道。 叫人好生送了张五回去,薛蟠也没了心思在外头。现下自己能做的事情都捋的差不多了,没必要老是从外头晃着了。 张添锦见他脸色总是不喜,用胳膊碰碰他,挤眉弄眼,“怎么着,那么个丫头,还不得你心意?没看上,干嘛非得放到府里去?” 薛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就是看上她长得俊俏才让人带回去的?” 张添锦疑惑:“难道你不是么?” 这话说的,薛蟠气愤了,狠狠一抬腿,打算给张添锦一记好的。谁知道路上泥滑,这一动作,脚底下一滑,人就向后仰了过去。 张添锦连忙伸手拉着,谁知他不拉还好些,这一吃上力气,连他一起,也滚在了地上。 “大爷!” “哎呦!” 跟着两个人的小厮们一阵叫唤,都拥上来,七手八脚将两个人扶了起来。 薛蟠气愤愤地朝着张添锦一比划,“一万两!一万两没了!” 张添锦傻了,“又是一万两啊?”这也太贵了罢!上回捏了一把,薛蟠就说没了一万两,这回好心扶他,自己还摔了个跟头,也要一万两? “哎,蟠哥儿,这可不能这么算啊……”张添锦哀叫着拉扯薛蟠袖子,“我这可是为了拉着你才摔了的!” “啊哼呸!” 不提薛蟠和张添锦这里如何,单说翠柏送了香菱回去——当然,这时候她还不叫香菱,小时候叫什么她不记得,拐子也没给她取个名字,就一直唤作大丫。到了张五家里,也就这么一直叫着。 薛王氏听说儿子送回来一个女孩儿,可真是有点儿吃惊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 宝钗放下手里正描着的花样子,笑道:“妈让人进来,先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罢。” 大丫跟着翠柏进了薛府,眼中所见,处处雕梁画栋,描红绘彩。;假山荷池,花树茂竹,当真和是比原先看过的年画儿上的地方还要好! 战战兢兢地被一个体面的婆子带到了一间精致富丽的屋子里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香气,也分辨不出是什么花儿的香,总之是很好闻。大丫不敢抬头,只听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告诉她:“这是太太,快磕头。” 不及多想,已经跪倒在地磕了头。 “抬头我瞧瞧。”薛王氏看着进来的这个丫头,不过十岁出头的样子,倒是难得的挺老实,进来了并不敢偷眼四处看。 待看到大丫的容貌,不由得心里有了几分猜测。这丫头,穿戴虽然粗鄙,长得倒是不错,看着脾性儿应该也是柔顺的。 “蟠儿怎么说?” 带着大丫进来的那个老婆子笑着回道:“方才听跟着大爷的小哥儿说,这丫头是被人拐卖的。因流落到咱们的庄子里,庄头儿那里当女儿养了一段日子。这不是么,如今庄头儿的老伴儿要不行了。家里也没别的女眷,他一个爷们儿带着个丫头,不大合适。就求了大爷恩典,送到府里来了。” 薛王氏听到这里,心里先就有些不喜欢。 “既是庄头家里拿你当女儿养着,如今人家身上不好,你怎么不在身边伺候呢?” 大丫听了,垂下泪来,又磕了一个头,“张大娘待我如亲女儿一般,我原也不想离开。可是……她说,那一身的病,我人小经不住,死活要赶了我走……我不走,她就哭……” “原来是这样,怪可怜的。起来罢,宋婆子,你带她出去。安排一下住处,再找几件儿差不多的衣裳给她穿了,好生洗洗,别带了外头的腌臜气来。” 宋婆子答应了一声带人去不提。 这里薛王氏便问宝钗,“你瞅着怎么样?” 宝钗想了想,“这看着脸盘儿倒是不错,别的也还看不出什么来。妈妈随便给她排个事儿做也就是了。” “你身边儿丫头,还有你哥身边的丫头,大些的,等过了孝期就都放出去配人罢。你哥哥还好些,就是你那里,若是走了几个大的,就只剩下了莺儿一个。不如,叫她跟了你去,先学些眉眼高低,学着服侍人罢。” 宝钗也无二话,点头就应了。又笑道:“也没问问她叫什么,若是不好,还得改个名儿。” 等到薛蟠晚间回家,发现自己送回来的丫头,已经改了香菱的名字,怯生生地站在宝钗身后,不由得大叹一声,这就是命呀!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了,撒花打分~~~ 30红楼之薛家有子 八月初,金陵周边的水彻底退去,涌在城里的灾民渐渐散回。这一场折腾了一个来月的水患终于平息了。 京中早就传来谕旨,户部工部分别拨款赈灾。凡水患中被冲毁房屋又无力修葺者,每户给银四两。有亡者其亲属无力收殓者,每人给银一两。另减免长江、两淮一带凡受水灾府县百姓,减免来年赋税,发放度冬口粮及开春粮种。 又一道旨意,令户部左侍郎陈志章带人前往金陵主持赈济事宜,靖王与七皇子择日回京。 要回去了啊? 薛蟠心里觉得挺遗憾的,自己开书馆的事儿还没有成型呢! 徒凤羽临走前,薛蟠特意设了一席小宴替他践行,就在薛家酒楼后院的亭子里。 “听说,你弄了个俏丫头回家去?” 徒凤羽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只雕花儿的玉杯,笑吟吟问道。 “啊?”薛蟠想了想,“哦,香菱啊?” “香菱?”徒凤羽话音略沉。连名字都取好了? 薛蟠不明所以,傻兮兮笑道:“听说原来叫大丫,这名字也太那啥了。改就改了罢。” 徒凤羽不语,仰头喝尽了杯中的残酒,过了一会儿,才轻笑:“这山野村姑有何好的?难免粗鄙了些。你若是喜欢,改日我叫人送几个懂事的丫头来你用。” 薛蟠正塞了一块儿糯米藕片在嘴里,听了这话抬起眼皮,双手连连摇晃,“别别别,可别介啊!我不缺丫头使唤。” 又很是上道地替徒凤羽斟了酒,笑道:“我院子里头大丫头小丫头老婆子的都不少,整日间一群人围着,有个什么意思?” “既是没意思,怎么又自己从外头带了个人回去呢?”徒凤羽自己浑然不觉这话说的有没有酸意。 “那丫头是被拐子拐来的。”薛蟠白嫩圆乎的小手把玩着酒壶,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烛火下泛出淡淡的光晕,“想必来的时候,王爷就听说过我家里的事情吧?” 徒凤羽微一颔首。 薛蟠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自己这一年多来被本家族人强逼、暗算的种种苦楚。说到后来,真是觉得委屈了,垮着一张脸,“您是不知道,我们族里那些人,有哪个是好相与的?就那谁,呃,香菱那丫头,当初就不知道是薛谅从哪里找来的。非要卖给我!哼,我要是不知道实情只听着拐子一个人说的,少不了往后就是场是非。这一个一个又一个的,都当我好欺负……” 说到激动处,也没留神自己手里的是酒壶不是茶壶,倒了一杯就灌进了嘴里,登时被呛得连连咳嗽。 徒凤羽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忙拿过了酒壶,斥道:“太不小心了!这壶里装的是二十年的武陵春,后劲儿大着呢!” 薛蟠伏在桌上,许久抬起头来,“也不说提醒我……” 两只杏眼水水润润的,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无奈。 徒凤羽忽然觉得心里头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拂了两下,不由自主地,声音轻快了,“不说怪自己没看清楚,倒怨上我了?茶和酒味道差了多少呢?” 二十年的武陵春,不但后劲儿大,如薛蟠这个菜鸟儿,现下酒劲儿就不小。况且,他开始用的是一只青瓷番莲八宝纹碗,比寻常的茶盏要大不少,这一下着实灌进去不少的酒。 薛蟠觉得自己头有点儿晕乎乎的,脸上发热,张嘴想要说什么,舌头都大了。 隐隐觉得自己不该喝酒,可是这酒初入口中,便觉绵软柔和,自有一股清甜的酒香顺着口腔一路滑入了肚中,十分受用。忍不住的,又将那碗凑在鼻下轻轻嗅着。 徒凤羽觉得这个时候小奸商平日里头的奸猾样子全然没有了,剩下一副呆呆的,很好欺负的眉眼。 心里一动,让薛蟠坐到了自己旁边来。看着这孩子朝着自己憨笑,忍不住倾身过去捏了捏他的鼻子,“我明儿就走了,先跟你说下,那书馆的事儿别急着弄。等我回京后,再给你答复。” “哦……”薛蟠舌头有点儿打卷儿,“我知道了。反正我想做的事儿还挺多的,也不必把这个急在一时。” 歪头想了想,觉得有件什么事儿挺重要的,却是到了嘴边儿了,说不出来。 “有好多事情要做?”徒凤羽很喜欢现在的小呆子,再开口,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宠溺,“你都想做什么?” 薛蟠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看向亭子外头,满天星光,璀璨华丽。亭子里挂着几只灯笼,昏黄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眸中光芒跳动,“我要和锦哥儿一块儿开铺子啊,还想把家里的产业重心挪到京城那边去……你得帮我!还有,嗯,还有我想要建立茶酒商道……嘿嘿,赚银子能海了去了……还有……” “这么多啊?你也太贪心了罢?现在拿着内府帑银还不足,还想着茶酒两道?” 徒凤羽就纳了闷了,这小奸商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哪里来的这些想法?说他一时心血来潮?这话里话外的,分明是早就想好了的。可要说从小有此大志向,那先前的不成器是从哪里来的?他叫人仔细打听过了,之前的传言绝对不是假的。薛讯曾被这个儿子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整个儿金陵都是知道的。 要说这人吧,喝醉了的有各种表现。有的人是睡觉,有的人是哭闹。薛蟠上辈子虽然不至于沾酒就醉,但是那酒品真的不能让人恭维——他只要喝醉了,就喜欢说话,有什么说什么,问什么说什么,那绝对能称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徒凤羽嘴角含笑地听着,目光却是渐渐地暗沉了下来。薛蟠趴在那里,叽叽咕咕了大半个时辰,除过徒凤羽,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次日早上,薛蟠醒了过来,捧着脑袋晃了半日,头疼呐!这算是宿醉么? “大爷醒了?” 进来伺候的不是往日的几个丫头,倒是翠柏。 薛蟠扭头看了看,自己躺在一张雕花床上,头顶悬着青色的幔子,却不是自己的屋子。 “我昨儿没回去?” 翠柏端着水放好,“昨儿大爷不小心喝了酒了,醉的什么似的。王爷说,怕这么回去也不好,横竖酒楼里头屋子不少,就叫您在这里凑合一晚上。” 薛蟠坐起身子挠挠脑袋,“我喝醉了?明明喝的是茶来着……” “还说呢!侯大人笑到不行呢,昨儿是他背着大爷回来的。说是您把酒当茶灌了一碗进去,唉,叫人笑话死了!” 薛蟠囧了,忽然想起一事,试探着问:“我没说别的罢?” 翠柏翻翻白眼,“这我可不知道,我们不是都在远处伺候么?” 薛蟠低下头拨弄着手指头,自己不会这么二吧…… 收拾利落了,又有酒楼里的伙计小六子送了粥点,薛蟠胡乱吃了几口,打马回家。 先去见母亲。 薛王氏也是才吃了饭,正和宝钗在屋子里头说话。见了儿子进来,忙叫坐在自己身边儿,嗔怨道:“昨儿又没着家!” “昨天太晚了,路上又黑,没敢骑马。”薛蟠笑嘻嘻道。 薛王氏看着儿子个子越发高了些,很是满意,又蹙眉道:“这些日子瘦了些,想是外头跑着累的。回来叫厨下好生给你补补。” 薛蟠低头瞧瞧自己的腰,“不是吧?我这腰还是这么粗啊。您瞧瞧,上回新做的一条腰带,这还放出来一些了呢。” 宝钗在旁边儿抿着嘴笑,“妈妈就是心疼哥哥。昨儿晚上还说,往后得给你早晚一回,每天两次地进补些呢。” 薛蟠吓了一跳,“别呀!那得补成了什么啊!” “你懂什么?富态些才好!没得弄成个瘦瘦溜溜的样子,风都能吹跑了!”薛王氏左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笑向薛蟠道,“前儿打发人往京里你舅舅姨妈那里送信去了,也算是报个平安。再有先前预备下的节礼贺礼也都带去了。” 薛蟠不在意地应了一声,送就送吧,这时候拦着母亲也拦不住,往后等她知道了自己的好姐姐到底是个什么人,或许就明白过来了。 他是不在意了,却不知道京里王夫人接到妹子的信和礼物,又折腾了一回,险些闹个没脸。 王夫人一直觉得,自己比妹妹命要好。同样是王家的女儿,她所嫁的乃是荣国府的二老爷贾政。虽说贾政本身不袭爵,但是贾家是正经的国公府第,自己从先头的大太太张氏死了以后,就一直管着府里的内务,是实打实地当家太太。论儿女,自己的长子虽是短命,剩下的宝玉却是有来历的。女儿在宫中几年,这不也熬了出来,如今到了靖王府了? 可瞧瞧妹妹呢,当初是嫁入了薛家。薛家虽然大富,说出去到底是商家,就算沾了个“皇”字,终究不比国公府说出去体面不是?更何况,如今妹夫故去,留下妹妹一人带着儿女,可怎么过呦! 真算起来,除过了银子外,妹妹哪一样能和自己比了? 女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亲密的关系,诸如姐妹,诸如手帕之交,越容易去比较一番。 打开了那装着礼物的锦盒看时,一尊翡翠雕琢的“童子持莲”摆件儿,通体水透,莹润有光,端的是件好东西! 再命人细细念了礼单和信,王夫人抿了抿嘴,对着自己的心腹周瑞家的叹道:“你瞅瞅,这亲戚间都能想得这么周到。可叹咱们府里……” “哎呦我的好太太……”周瑞家的忙四下里看了一眼,都是心腹之人,这才放心,免不了又劝道,“我知道您的心,可是这话,不能说出来啊!” 说着,用手指了指外头,意思是怕有人听见。 王夫人冷笑一声,“在自己的院子里,要是连句话都不能说了,那这日子也就不必过了!你说说,都一般是为了孩子,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这做娘的心!” 自从元春被送到了靖王府里,王夫人着实欢喜了一把。靖王乃是一众皇子中爵位最高的,也是记名儿在先皇后名下的,真算起来,那是唯一的一个占了嫡子名分的皇子。就冲这一点,往后的前程是跑不了的!先前送元春进宫的时候,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再或者是元春,都是有着极高的心气儿的。不成想皇帝渐渐年迈,于这女色上并不如何看重了,宫里的妃嫔,多是进宫许久的了。 因为父亲仅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元春进宫时候,本来只能做个普通的宫女。好在她从小儿念书识字,便破格提了女史,跟在掌管宫务的梅贵妃身边。 元春是个会奉承的,宫里熬了几年,终于得了梅贵妃的青眼,被送到了靖王府上。 按说,好歹是荣国府出去的姑娘,这大姑娘进了王府,名分还低,就是个侍妾,王夫人这个做娘的心里应当不好受罢?可王夫人自己却是另有一番念头——靖王今年二十大几了罢?她早就打听过了,那身边的王妃也好,侧妃也好,年纪都与他相仿。这女人跟着男人时候长了,就算是再如何有姿色,也不新鲜了。元春却是不同,如今双十年华,正是一朵花儿似的时候。只要拢住了王爷,往后何愁没有好的位分?国公府出去的小姐,亲舅舅是京营节度使,这靠山背景,也并不输与那侧妃罢? 因此上,自从元春进了王府后,王夫人便开始给女儿张罗嫁妆。她自己当然有钱,不过,这份东西却不想都从自己的私房里动。没别的,除过元春,她还有宝玉呢。 左右思量了几回,还是找来了自己的侄女儿,如今的侄媳妇凤姐儿,嘱咐了一番。 凤姐儿听了虽是有些为难,也只得应了下来。 至晚间,众人都在贾母这里凑趣时候,凤姐儿便起身,站在贾母身后,不轻不重地替她捶着肩膀,款款地笑道:“老祖宗,咱们家大姑娘这一进王府,也就是出了门子了。老太太,我虽当了家,可到底没经历过跟王府的亲事儿。您瞅着,大姑娘的嫁妆……” 贾母正歪在榻上,身后倚着绛紫色金线绣牡丹的靠枕,听了这话,抬起松弛的眼皮看了一眼王夫人。示意鸳鸯扶着自己起来,王夫人忙上前去扶了另一边,又亲手奉上了一杯老君眉。 贾母带着赤金镶宝戒指的手缓缓拨着茶,良久不语。 王夫人也不敢就打断了她,只得陪着笑脸,恭敬地侍立在一旁。凤姐儿这话才一出口的时候,屋子里的寡嫂李纨就带了几个小姑子出去。这会儿倒是清净了,就只邢夫人和宝玉还在。 “你没经历过,不懂倒是有情可原。”贾母放下茶杯,招手叫宝玉坐在自己跟前,“要说呢,元丫头是我的大孙女,从小跟在我这里长大。我心疼她!可这会子说起什么嫁妆的话,却是不合适的。” 王夫人急急要张嘴说话,被贾母抬手止住了,“二太太,你且听我说。” “元丫头在王府中,不过是个侍妾的名分。就跟咱们家里的周姨娘赵姨娘一样。你可听说过,谁家的姨娘进府要有嫁妆的?同样的理儿,王妃侧妃,有名分的自然好说。咱们要是上赶着去给元丫头弄出嫁妆来,那王妃侧妃怎么想?有些僭越了!元丫头往后在王府里怎么过日子?所以这话,我一直都没提。你也别以为我是不疼孙女的,元丫头的东西,我这里都备着呢。” 邢夫人掩饰不住幸灾乐祸,这两天她看着王夫人兴头的样子,就是打心里不服!不过是闺女进了王府给人当妾,瞧把她轻狂的!听贾母分说一番,见万夫人脸上颜色变换,一会儿红一会儿青,这会子都成了紫茄子了! 王夫人羞愤不已,不但眼圈儿,眼睛都红了,帕子掩着脸泣道:“难道就叫元丫头这么一个人进了王府?身上连套像样的头面都没有!我虽没去过靖王府,可想来也是同别处一般,人都是势利眼!元丫头这么去了,焉能不被人欺负呢?” 贾母看着她那番做作,有些不耐。不过,心里也明白,王夫人所说的,其实也是实情。叹了口气,吩咐凤姐儿,“去扶了你二太太坐下。” 凤姐儿和宝玉两个拉着王夫人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贾母便道:“你当我是不疼孙女?东西自然要给元丫头,只是没什么嫁妆之说!你也别委屈了。回去将你预备的东西折成银子——王府里都有规矩的,那不能用的东西别给带进去,往后再说不迟。我这里也有一份儿,银票也不要太大的,多预备散碎的。等得了便,给元丫头送进去,叫她打点下人用。别的,你且先安生些,别叫元丫头进了府就树敌!” 王夫人这才无话可说,倒是邢夫人,美滋滋接了一句:“到底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经了这么一回,王夫人也不敢再提给元春去送嫁妆的话。不过,到底是跟王府一个管事搭了线儿,悄悄地给元春送进去一些钱物。 这会子看见妹子送来的童子持莲,王夫人本来就对贾母不满的火气,又被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澜小七的手榴弹和地雷,也感谢 xipin的手榴弹!╭(╯3╰)╮~~ 八月初,金陵周边的水彻底退去,涌在城里的灾民渐渐散回。这一场折腾了一个来月的水患终于平息了。 京中早就传来谕旨,户部工部分别拨款赈灾。凡水患中被冲毁房屋又无力修葺者,每户给银四两。有亡者其亲属无力收殓者,每人给银一两。另减免长江、两淮一带凡受水灾府县百姓,减免来年赋税,发放度冬口粮及开春粮种。 又一道旨意,令户部左侍郎陈志章带人前往金陵主持赈济事宜,靖王与七皇子择日回京。 要回去了啊? 薛蟠心里觉得挺遗憾的,自己开书馆的事儿还没有成型呢! 徒凤羽临走前,薛蟠特意设了一席小宴替他践行,就在薛家酒楼后院的亭子里。 “听说,你弄了个俏丫头回家去?” 徒凤羽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只雕花儿的玉杯,笑吟吟问道。 “啊?”薛蟠想了想,“哦,香菱啊?” “香菱?”徒凤羽话音略沉。连名字都取好了? 薛蟠不明所以,傻兮兮笑道:“听说原来叫大丫,这名字也太那啥了。改就改了罢。” 徒凤羽不语,仰头喝尽了杯中的残酒,过了一会儿,才轻笑:“这山野村姑有何好的?难免粗鄙了些。你若是喜欢,改日我叫人送几个懂事的丫头来你用。” 薛蟠正塞了一块儿糯米藕片在嘴里,听了这话抬起眼皮,双手连连摇晃,“别别别,可别介啊!我不缺丫头使唤。” 又很是上道地替徒凤羽斟了酒,笑道:“我院子里头大丫头小丫头老婆子的都不少,整日间一群人围着,有个什么意思?” “既是没意思,怎么又自己从外头带了个人回去呢?”徒凤羽自己浑然不觉这话说的有没有酸意。 “那丫头是被拐子拐来的。”薛蟠白嫩圆乎的小手把玩着酒壶,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烛火下泛出淡淡的光晕,“想必来的时候,王爷就听说过我家里的事情吧?” 徒凤羽微一颔首。 薛蟠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自己这一年多来被本家族人强逼、暗算的种种苦楚。说到后来,真是觉得委屈了,垮着一张脸,“您是不知道,我们族里那些人,有哪个是好相与的?就那谁,呃,香菱那丫头,当初就不知道是薛谅从哪里找来的。非要卖给我!哼,我要是不知道实情只听着拐子一个人说的,少不了往后就是场是非。这一个一个又一个的,都当我好欺负……” 说到激动处,也没留神自己手里的是酒壶不是茶壶,倒了一杯就灌进了嘴里,登时被呛得连连咳嗽。 徒凤羽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忙拿过了酒壶,斥道:“太不小心了!这壶里装的是二十年的武陵春,后劲儿大着呢!” 薛蟠伏在桌上,许久抬起头来,“也不说提醒我……” 两只杏眼水水润润的,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无奈。 徒凤羽忽然觉得心里头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拂了两下,不由自主地,声音轻快了,“不说怪自己没看清楚,倒怨上我了?茶和酒味道差了多少呢?” 二十年的武陵春,不但后劲儿大,如薛蟠这个菜鸟儿,现下酒劲儿就不小。况且,他开始用的是一只青瓷番莲八宝纹碗,比寻常的茶盏要大不少,这一下着实灌进去不少的酒。 薛蟠觉得自己头有点儿晕乎乎的,脸上发热,张嘴想要说什么,舌头都大了。 隐隐觉得自己不该喝酒,可是这酒初入口中,便觉绵软柔和,自有一股清甜的酒香顺着口腔一路滑入了肚中,十分受用。忍不住的,又将那碗凑在鼻下轻轻嗅着。 徒凤羽觉得这个时候小奸商平日里头的奸猾样子全然没有了,剩下一副呆呆的,很好欺负的眉眼。 心里一动,让薛蟠坐到了自己旁边来。看着这孩子朝着自己憨笑,忍不住倾身过去捏了捏他的鼻子,“我明儿就走了,先跟你说下,那书馆的事儿别急着弄。等我回京后,再给你答复。” “哦……”薛蟠舌头有点儿打卷儿,“我知道了。反正我想做的事儿还挺多的,也不必把这个急在一时。” 歪头想了想,觉得有件什么事儿挺重要的,却是到了嘴边儿了,说不出来。 “有好多事情要做?”徒凤羽很喜欢现在的小呆子,再开口,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宠溺,“你都想做什么?” 薛蟠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看向亭子外头,满天星光,璀璨华丽。亭子里挂着几只灯笼,昏黄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眸中光芒跳动,“我要和锦哥儿一块儿开铺子啊,还想把家里的产业重心挪到京城那边去……你得帮我!还有,嗯,还有我想要建立茶酒商道……嘿嘿,赚银子能海了去了……还有……” “这么多啊?你也太贪心了罢?现在拿着内府帑银还不足,还想着茶酒两道?” 徒凤羽就纳了闷了,这小奸商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哪里来的这些想法?说他一时心血来潮?这话里话外的,分明是早就想好了的。可要说从小有此大志向,那先前的不成器是从哪里来的?他叫人仔细打听过了,之前的传言绝对不是假的。薛讯曾被这个儿子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整个儿金陵都是知道的。 要说这人吧,喝醉了的有各种表现。有的人是睡觉,有的人是哭闹。薛蟠上辈子虽然不至于沾酒就醉,但是那酒品真的不能让人恭维——他只要喝醉了,就喜欢说话,有什么说什么,问什么说什么,那绝对能称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徒凤羽嘴角含笑地听着,目光却是渐渐地暗沉了下来。薛蟠趴在那里,叽叽咕咕了大半个时辰,除过徒凤羽,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次日早上,薛蟠醒了过来,捧着脑袋晃了半日,头疼呐!这算是宿醉么? “大爷醒了?” 进来伺候的不是往日的几个丫头,倒是翠柏。 薛蟠扭头看了看,自己躺在一张雕花床上,头顶悬着青色的幔子,却不是自己的屋子。 “我昨儿没回去?” 翠柏端着水放好,“昨儿大爷不小心喝了酒了,醉的什么似的。王爷说,怕这么回去也不好,横竖酒楼里头屋子不少,就叫您在这里凑合一晚上。” 薛蟠坐起身子挠挠脑袋,“我喝醉了?明明喝的是茶来着……” “还说呢!侯大人笑到不行呢,昨儿是他背着大爷回来的。说是您把酒当茶灌了一碗进去,唉,叫人笑话死了!” 薛蟠囧了,忽然想起一事,试探着问:“我没说别的罢?” 翠柏翻翻白眼,“这我可不知道,我们不是都在远处伺候么?” 薛蟠低下头拨弄着手指头,自己不会这么二吧…… 收拾利落了,又有酒楼里的伙计小六子送了粥点,薛蟠胡乱吃了几口,打马回家。 先去见母亲。 薛王氏也是才吃了饭,正和宝钗在屋子里头说话。见了儿子进来,忙叫坐在自己身边儿,嗔怨道:“昨儿又没着家!” “昨天太晚了,路上又黑,没敢骑马。”薛蟠笑嘻嘻道。 薛王氏看着儿子个子越发高了些,很是满意,又蹙眉道:“这些日子瘦了些,想是外头跑着累的。回来叫厨下好生给你补补。” 薛蟠低头瞧瞧自己的腰,“不是吧?我这腰还是这么粗啊。您瞧瞧,上回新做的一条腰带,这还放出来一些了呢。” 宝钗在旁边儿抿着嘴笑,“妈妈就是心疼哥哥。昨儿晚上还说,往后得给你早晚一回,每天两次地进补些呢。” 薛蟠吓了一跳,“别呀!那得补成了什么啊!” “你懂什么?富态些才好!没得弄成个瘦瘦溜溜的样子,风都能吹跑了!”薛王氏左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笑向薛蟠道,“前儿打发人往京里你舅舅姨妈那里送信去了,也算是报个平安。再有先前预备下的节礼贺礼也都带去了。” 薛蟠不在意地应了一声,送就送吧,这时候拦着母亲也拦不住,往后等她知道了自己的好姐姐到底是个什么人,或许就明白过来了。 他是不在意了,却不知道京里王夫人接到妹子的信和礼物,又折腾了一回,险些闹个没脸。 王夫人一直觉得,自己比妹妹命要好。同样是王家的女儿,她所嫁的乃是荣国府的二老爷贾政。虽说贾政本身不袭爵,但是贾家是正经的国公府第,自己从先头的大太太张氏死了以后,就一直管着府里的内务,是实打实地当家太太。论儿女,自己的长子虽是短命,剩下的宝玉却是有来历的。女儿在宫中几年,这不也熬了出来,如今到了靖王府了? 可瞧瞧妹妹呢,当初是嫁入了薛家。薛家虽然大富,说出去到底是商家,就算沾了个“皇”字,终究不比国公府说出去体面不是?更何况,如今妹夫故去,留下妹妹一人带着儿女,可怎么过呦! 真算起来,除过了银子外,妹妹哪一样能和自己比了? 女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亲密的关系,诸如姐妹,诸如手帕之交,越容易去比较一番。 打开了那装着礼物的锦盒看时,一尊翡翠雕琢的“童子持莲”摆件儿,通体水透,莹润有光,端的是件好东西! 再命人细细念了礼单和信,王夫人抿了抿嘴,对着自己的心腹周瑞家的叹道:“你瞅瞅,这亲戚间都能想得这么周到。可叹咱们府里……” “哎呦我的好太太……”周瑞家的忙四下里看了一眼,都是心腹之人,这才放心,免不了又劝道,“我知道您的心,可是这话,不能说出来啊!” 说着,用手指了指外头,意思是怕有人听见。 王夫人冷笑一声,“在自己的院子里,要是连句话都不能说了,那这日子也就不必过了!你说说,都一般是为了孩子,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这做娘的心!” 自从元春被送到了靖王府里,王夫人着实欢喜了一把。靖王乃是一众皇子中爵位最高的,也是记名儿在先皇后名下的,真算起来,那是唯一的一个占了嫡子名分的皇子。就冲这一点,往后的前程是跑不了的!先前送元春进宫的时候,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再或者是元春,都是有着极高的心气儿的。不成想皇帝渐渐年迈,于这女色上并不如何看重了,宫里的妃嫔,多是进宫许久的了。 因为父亲仅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元春进宫时候,本来只能做个普通的宫女。好在她从小儿念书识字,便破格提了女史,跟在掌管宫务的梅贵妃身边。 元春是个会奉承的,宫里熬了几年,终于得了梅贵妃的青眼,被送到了靖王府上。 按说,好歹是荣国府出去的姑娘,这大姑娘进了王府,名分还低,就是个侍妾,王夫人这个做娘的心里应当不好受罢?可王夫人自己却是另有一番念头——靖王今年二十大几了罢?她早就打听过了,那身边的王妃也好,侧妃也好,年纪都与他相仿。这女人跟着男人时候长了,就算是再如何有姿色,也不新鲜了。元春却是不同,如今双十年华,正是一朵花儿似的时候。只要拢住了王爷,往后何愁没有好的位分?国公府出去的小姐,亲舅舅是京营节度使,这靠山背景,也并不输与那侧妃罢? 因此上,自从元春进了王府后,王夫人便开始给女儿张罗嫁妆。她自己当然有钱,不过,这份东西却不想都从自己的私房里动。没别的,除过元春,她还有宝玉呢。 左右思量了几回,还是找来了自己的侄女儿,如今的侄媳妇凤姐儿,嘱咐了一番。 凤姐儿听了虽是有些为难,也只得应了下来。 至晚间,众人都在贾母这里凑趣时候,凤姐儿便起身,站在贾母身后,不轻不重地替她捶着肩膀,款款地笑道:“老祖宗,咱们家大姑娘这一进王府,也就是出了门子了。老太太,我虽当了家,可到底没经历过跟王府的亲事儿。您瞅着,大姑娘的嫁妆……” 贾母正歪在榻上,身后倚着绛紫色金线绣牡丹的靠枕,听了这话,抬起松弛的眼皮看了一眼王夫人。示意鸳鸯扶着自己起来,王夫人忙上前去扶了另一边,又亲手奉上了一杯老君眉。 贾母带着赤金镶宝戒指的手缓缓拨着茶,良久不语。 王夫人也不敢就打断了她,只得陪着笑脸,恭敬地侍立在一旁。凤姐儿这话才一出口的时候,屋子里的寡嫂李纨就带了几个小姑子出去。这会儿倒是清净了,就只邢夫人和宝玉还在。 “你没经历过,不懂倒是有情可原。”贾母放下茶杯,招手叫宝玉坐在自己跟前,“要说呢,元丫头是我的大孙女,从小跟在我这里长大。我心疼她!可这会子说起什么嫁妆的话,却是不合适的。” 王夫人急急要张嘴说话,被贾母抬手止住了,“二太太,你且听我说。” “元丫头在王府中,不过是个侍妾的名分。就跟咱们家里的周姨娘赵姨娘一样。你可听说过,谁家的姨娘进府要有嫁妆的?同样的理儿,王妃侧妃,有名分的自然好说。咱们要是上赶着去给元丫头弄出嫁妆来,那王妃侧妃怎么想?有些僭越了!元丫头往后在王府里怎么过日子?所以这话,我一直都没提。你也别以为我是不疼孙女的,元丫头的东西,我这里都备着呢。” 邢夫人掩饰不住幸灾乐祸,这两天她看着王夫人兴头的样子,就是打心里不服!不过是闺女进了王府给人当妾,瞧把她轻狂的!听贾母分说一番,见万夫人脸上颜色变换,一会儿红一会儿青,这会子都成了紫茄子了! 王夫人羞愤不已,不但眼圈儿,眼睛都红了,帕子掩着脸泣道:“难道就叫元丫头这么一个人进了王府?身上连套像样的头面都没有!我虽没去过靖王府,可想来也是同别处一般,人都是势利眼!元丫头这么去了,焉能不被人欺负呢?” 贾母看着她那番做作,有些不耐。不过,心里也明白,王夫人所说的,其实也是实情。叹了口气,吩咐凤姐儿,“去扶了你二太太坐下。” 凤姐儿和宝玉两个拉着王夫人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贾母便道:“你当我是不疼孙女?东西自然要给元丫头,只是没什么嫁妆之说!你也别委屈了。回去将你预备的东西折成银子——王府里都有规矩的,那不能用的东西别给带进去,往后再说不迟。我这里也有一份儿,银票也不要太大的,多预备散碎的。等得了便,给元丫头送进去,叫她打点下人用。别的,你且先安生些,别叫元丫头进了府就树敌!” 王夫人这才无话可说,倒是邢夫人,美滋滋接了一句:“到底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经了这么一回,王夫人也不敢再提给元春去送嫁妆的话。不过,到底是跟王府一个管事搭了线儿,悄悄地给元春送进去一些钱物。 这会子看见妹子送来的童子持莲,王夫人本来就对贾母不满的火气,又被挑了起来。 31红楼之薛家有子 徒凤羽兄弟两个一路坐船北上,昼行夜宿,这一日到了京城东的运河码头,弃舟上岸,早有车马候在渡口处。二人不及先行回府,直接坐车进了宫去复命。 永淳帝今年五十九岁,他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做皇帝。这并不是说他愚钝昏昧,相反,永淳帝自幼聪慧,通音晓律,工书善画,还能诗擅词,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 与一般皇室中人不同的是,对于皇位,永淳帝年轻时候是真没有什么野心。 他既非嫡又非长,又天生一副宽和心肠,幼时经历过先帝兄弟夺嫡的一番血腥,又眼看着自己兄弟们为了皇位明争暗斗,自己默默地有多远躲了多远。 不过人争不过命。先帝与自己个儿的兄弟们拼抢那把世上最尊贵的椅子,虽然不至于亲手去屠兄弑弟,却也是一路血腥。或许就是因果循环,等到他年迈之际便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儿子们也在重复着上一辈的拼杀。 几个年长的儿子表面上兄友弟恭,暗地里各出手段,各有损伤。先帝心冷意冷的时候,猛然间发现了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始终与各个兄弟保持良好关系的儿子!这个儿子,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没有不通的!这个儿子,宅心仁厚,别人都在忙着争皇位的时候,只有他,能够安心地做个孝顺儿子! 先帝的几个年长的儿子,除过永淳帝,那个时候争的是个个遍体鳞伤了,谁也不干净,谁也没不是。至圣二十六年(先帝年号),太子终于被几个兄弟拉下马来。作为一个皇帝,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自然是别人觊觎皇位,即便这个人是亲生儿子。先帝再次雷霆手段,赐死太子,圈禁长子,一场夺嫡风波才就此偃旗息鼓。 先帝驾崩,一道遗旨,皇位如同天下掉下来的馅饼,落在了永淳帝的头上。 永淳帝此人,不能说不聪明,不能说不勤勉,但是作为一个帝王,他缺少了一样很是重要的,那就是狠。永淳帝驾崩后,谥号为“仁”,从中便可看出端倪。 当然,作为一个帝王,他也并不缺少帝王该有的手段。 徒凤羽兄弟进宫的时候,永淳帝才散了朝不久,正在寝宫里喝茶歇息。 听说是靖王与七皇子求见,永淳帝忙命快宣。 徒凤羽两人参拜问安,回复了差事。永淳帝笑道:“这一回来,你们母妃也就放心了。都过去瞧瞧罢,她念叨了好些日子了。然后都回去歇歇,若有事情,明日再回。” 徒凤羽倒是没什么,只起身应了。徒凤翎却是面露喜色。他早就大婚分府了,平日里无事也并不能够时常就进宫来。 梅贵妃人如封号,最喜梅花。她的寝宫承华宫各处都可见到名品梅树,此时虽是不在花季,但坐在殿中,依旧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据说,这是梅贵妃每年在梅花盛开之际,亲手采下的花瓣蒸出来的花露。 徒凤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徒凤翎却是笑嘻嘻地对着上首坐着的梅贵妃道:“还是母妃这里好,儿子在江南这段日子,最想的就是这股子花香了。” 梅贵妃容貌生的极美,徒凤羽兄弟两个,都承袭了她的眉眼。 她有一双保养得非常好的手,赤金镂空的甲套衬得这双手愈发纤细修长。 握着帕子的手很是风雅地掩住了嘴,笑道:“你这孩子,竟是捡好听的说。我就算没去过,也知道金陵繁华不让京城。难道,连些好的香料香露都没有?只管这么说来讨人喜欢。” “那可不是只说说,真真是想念母妃得紧!”徒凤翎大叫冤枉,“母妃不知道,我到了金陵还没两日呢,就开始下了大雨,然后这城里城外的水呐……” 徒凤翎口齿极好,绘声绘色地形容着金陵水患的情形。不但梅贵妃,就连宫殿里伺候着的宫女们,都是一脸的时惊时惧。 好容易徒凤翎说完了喝茶润喉,梅贵妃便叹道:“可是说呢,哪里都不如京里好。我在京里这许多年,也没见遭过这样的大灾——有你们父皇的龙气镇着呢。” 忽然想起半晌忽略了大儿子,转头过去正对上徒凤羽的目光。她跟这个儿子不亲,并不是不想亲近,而是打心眼里真的亲近不起来。从一出生就抱走了,长大了还记到了别人名下,这亲近,要从哪里亲近? 每每看见徒凤羽的笑容,梅贵妃都会想起来先皇后。那个女人,也是脸上时常就挂着这样的笑。 想了想,梅贵妃对着徒凤羽道:“那回你父皇说,你们府里孩子少了些。我想着,你跟前伺候的人还是原先皇上指婚的,这几年了也不见给你添个一男半女。也没问你的意思,就自做主把身边儿的一个宫女打发到你们府里了。说起来你也见过,出身还是不错的,听说极会弹琴。” 徒凤翎插嘴道:“母妃偏心了,什么都先想着三哥。” 徒凤羽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多谢母妃。让母妃劳心了。” 就是这般客套!梅贵妃压下心里的不自在,这孩子就算是和老七一般称自己一声母妃,可是在自己跟前,永远是那副知礼守规矩的样!哪家的儿子在自己的亲娘跟前,是这样呢? “你不怪我多事就好。”梅贵妃淡淡说道。 一时承华殿里气氛冷了下来。 徒凤羽也不以为意,自己和母妃的相处,怎么也不及徒凤翎和她亲密。 几句闲话过后,梅贵妃便打发了徒凤羽先回去,倒是徒凤翎,死皮赖脸地留下了。 徒凤羽独个儿一人出了承华宫,听着里头传来的徒凤翎的大笑声,连头都没回,直接出宫回府。 靖王妃亲自带着人迎到了仪门处。 “王爷!”靖王妃是先皇后的娘家侄女儿,从小宫中长大,论起年纪,比徒凤羽还要大上一岁多。 靖王妃只福了福身子,后边儿扑啦啦地跪倒了一片。徒凤羽示意众人起来,王妃便回头吩咐:“都散了罢,王爷一路舟车劳顿,极是辛苦。明儿再过来请安罢。” 这位王妃是先皇后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但和先皇后有着很是相似的弱风扶柳一般的身姿,更是将那柔弱中的强势学了个十足十。成亲这些年,她牢牢地把持住了靖王府的后院,让徒凤羽倒是少了不少的后顾之忧。不然,以他的身份地位,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往里边塞人呢。 坐船这些日子,虽然不会如一般旅人那般辛苦,到底也不能跟王府中一般。徒凤羽好好儿地沐浴一番,再出来时候,王妃已经命人摆好了酒菜。 “云起和云初呢?”徒凤羽问道。 说起来,他的子嗣的确不多,只有一子一女,龙凤胎,都是王妃所出。 “没想到王爷今儿就回来了,他们兄妹俩都在宫学里呢。”王妃浅笑盈盈,“倒是忘了,府里多了一位妹妹。原该叫她先来给王爷请安才是。” 徒凤羽挥挥手,看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才挑眉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往后再说罢。” 靖王妃姓方,闺名瑞岚。听了徒凤羽的话,帕子一甩,秀目一瞪,“别介,过会子王爷好歹叫进来瞧瞧。京里人谁都知道我泼辣不容人,她是贵妃娘娘赐下来的,若是一味晾着,我这名声固然好不了,王爷就不怕落下个惧内的名儿?” 就如王妃所说,好歹是梅贵妃赐下来的人,徒凤羽还是叫人传来看了看。 元春听得王爷传唤,又惊又喜。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原以为进了王府,凭借自己的容貌才情,好歹能够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的。谁承想,前赶后错的,她进府的时候,恰好便是徒凤羽出京了。 方王妃当然不会亏待她,给拨了一处小院子,见她从宫里带着一个随身的丫头,又另给了一个丫头,按着府中的例配了婆子。又叫元春不必想家,不必拘束,也不必每日去请安,只管好生在院子里等着就是了。 等谁?自然是等王爷。 谁知道这一等,人没等回来,先等了金陵水患的消息回来。 元春郁闷了,更有些惴惴不安。怎么自己才被送进府里,王爷就被派出京了?出京办差也罢了,还往金陵去了!金陵也是贾家的祖籍,什么时候听说过那么大的水患?自己才进了王府,王爷就被困在了水里,一丁点儿消息都传不回来,会不会有人说自己和王爷相克? 如此数日,元春茶饭不思,原本丰腴秀丽的一张脸蛋便见了些尖俏。 其实她想多了,王府里头的许侧妃也好,吴侧妃也罢,谁也没拿她当回事儿——看王妃的态度就知道了。 今儿正在院子里发呆,忽见王妃遣人来说,王爷回京了,叫阖府的人都出去迎候。 元春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毕竟,这是自己终身的依靠!原本好生妆饰了一番,谁料想不过是到外头去跪了一跪,就被王妃打发了回来! 这会子听见王爷传唤,元春倏然起身,“真的?” 来传话的老婆子笑道:“这话谁能说假的?贾侍妾快些罢,可不能叫王爷等急了!” 元春答应了一声,疾步走到妆台前边,对镜略略理了理鬓发,稳了稳钗环,衣裳还不曾脱下,倒省了事情。 一时理好了,扶着丫头抱琴的手,来到王妃的正院。 徒凤羽淡淡地打量着眼前的元春,确实算是个相貌不错的,圆脸杏眼,白净面皮儿。怎么看,怎么有一二分眼熟之感。 眯着眼想了一想,忽然笑了。这贾元春,可不就是与那小呆子是亲戚么? 也没问什么,只叫人按照常例赏了元春便叫出去了,连元春脸上略带些委屈不解的眼神都没有看到。脑子里只浮现出一张时而呆呆的,时而又精灵古怪的包子脸。 “这小呆子,也不知道这会子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捕、囡囡公主、澜小七的地雷,谢谢哈! 32红楼之薛家有子 徒凤羽在京中想着小奸商在做什么的时候,薛蟠却是热火朝天地忙活着。 他和张添锦的铺子好歹算是开了。为了名字,俩人还颇费了一些功夫来讨论。 张添锦道:“依我说,得找个有学问的,给弄个文雅点儿的名字才好。” 薛蟠倒是不这么想,“文雅不文雅的,让人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做什么的才好。你找个秀才来取名字,满大街的人倒有一多半不知道啥意思的,那有个什么用啊。” “那你来想个。”张添锦一挥手,“你说叫什么?又得让人看了直白,又不落俗套。” 薛蟠倒背着手踱了几步,煞有介事点头,“就叫做‘锦绣衣坊’,如何?” 张添锦看他那副小样儿,跌在椅子上,指着他大笑,道:“蟠哥儿你……哈哈哈,人家古人七步成诗,你也要学着七步取名?” 薛蟠不以为意,“切”了一声,不屑道:“咦?难为你还知道‘七步成诗’这个词?我没那才情去作诗,捉个虱子倒还差不多。你别只是笑,说说这个名儿怎么样?” “俗了些,不过还算直白,倒真是能让人一眼瞧出来卖什么。” 薛蟠得意,“布料成衣女人固然是买卖的大户,这爷们儿的钱其实也是好挣的。就说锦哥你吧,全身上下,从脑袋到脚,除过了衣裳外,还挂着多少东西呢?哪天也没见重了样!这要是一块儿弄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张添锦手里头正翻着店里头衣裳布料的画册子。这也是薛蟠的主意,衣裳的就是仿着薛家为宫里采买首饰头面的样儿,描着衣裳的形儿画了出来。开始张添锦还担心那会画的人不好请,薛蟠直接将自己铺子里的几个画师调了过来。 这几个人都是做熟了的,原先画的都是珠钗簪环 ,最是擅长精细处的描绘。那衣裳的册子一出来,张添锦便笑了——先不说花色,单只那样子,画的那叫一个飘逸一个雅致! 薛蟠两眼一眯笑嘻嘻,看着张添锦的面色,便知道他满意,登时便得瑟起来,“叫人连着赶出来六七本册子,你先拿着往几家交好的女眷多的人家去。这头一炮要是打响了,往后就擎等着收银子了。” 张添锦珍而重之地将册子收了。对他来说,这是头一次自己个儿出来做些事情,总是希望能够做好的。 薛蟠倒是没有张添锦的那份激动。他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了,这么一个铺子,还并不能占用他过多的精力。 金陵虽是遭了一场水患,但说到影响,多是那些普通的百姓。至于城里官宦富人,和之前也并没有什么两样。“锦绣衣坊”一开,因着卖的衣裳样子又新,布料又大多华美,还是拿着册子上门请人随便儿挑,省去了不少麻烦,因此倒也颇为受到了一些女眷们的喜欢。 张添锦出身商贾世家,很有一些经商的天分。他还记着薛蟠之前说过的,搭着卖些成套的小物件。他也有自己的想头——那些个赤金镶珠嵌宝点翠的,一般的人家不会经常添置,大富大贵的人家呢,多是有了固定的买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又磨着薛蟠,将薛家金楼里的首饰匠人借了两个出来,用些金线银线串了米粒大小的珍珠织成发圈,或是按着薛蟠给描画出来的几个样子弄成镯子腕带一类的,图个新鲜样子罢了。 薛蟠眼看张添锦做的不错,也就不再费心。横竖他最初也是抱了多一半用铺子绑紧张添锦,进而拉拢张家的主意。 经水患捐粮一事,薛张何三家暂时是绑在了一起的好名声,又有徒凤羽当初有意无意的显示对薛蟠的另眼相待,都不是傻子,张信也好,何勉之也罢,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薛家翻脸。 至于甄家,薛蟠表示完全不用理会。要是他没记错,他们被抄家还在贾家之前。只要害不着自己,那他们爱怎么蹦跶怎么蹦跶去。 徒凤羽走之前,嘱咐了又嘱咐,书馆之事不能操之过急。 薛蟠不明所以,不过徒凤羽既然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悖逆。不管怎么说,到底人家是当朝的皇子王爷,这件事情看的肯定比自己要深,万一犯了什么忌讳呢?还是听话比较保险。 这天金楼掌柜张德发来找他。这是个在薛家干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儿了,从小跟在金楼当伙计,一步一步熬到了掌柜。如今家里头颇有些家底,按说不做了也是使得。不过这老人家对薛家真是尽心,上回薛蟠叹了一回好的玉雕匠人难找,他便留了心。 “这人祖籍是咱们金陵,他打小儿得了一个机缘,拜了苏州那边儿的一个玉雕师傅。算他运道好,那师傅老俩口一辈子只得了一个姑娘,看他还算勤勉,就索性招了徒弟做姑爷。如今他师傅俩口早就没了,他和家里头的带着两个孩儿原也过得不错。也算是飞来的横祸,他家里头大小子在街上冲撞了人,说是苏州知府家里的公子。事儿不大,可他们一家子在苏州也没法再混下去。这不是么,拖家带口地回来了。只是他原先娶媳妇时候,说的就是入赘。如今这么回来,爹妈也都过世了,兄嫂弟妹的,谁能让他再分份儿家产去?也实在是没法子。哥哥家里住了不到两日,嫂子酸话连天,一气之下,他带着媳妇儿女都出来了。因着我们小时候也是熟识的,托人又找到了我,想让我帮着踅摸个地方,是开个小买卖,或是找个作坊做老本行都行。” 要说起这苏州的玉雕,历史既久,工艺又极其精湛,说句鬼斧神工也不为过。薛家承办宫内的不少采买事务,薛蟠如今接手的时候虽然不长,小心思也还有些。 本朝尚玉,上到宫廷,乃至于宗亲权贵,下到一般的富庶人家,谁家里没有几件儿玉器?或是玉石盆景,或是摆件儿,再不然就是身上佩着的头上插着的,随处可见玉。 薛蟠见每年薛家替宫里采买的玉石,多是从苏州或是扬州的几个作坊里进,不过是转个过手的费用。若是自家有个玉石作坊,那可又是一个丰厚的来钱买卖。 不过,这玉石的雕琢一般都是很有些门户之间的,轻易还真的很难找到好的匠人来金陵。 “你那小时候认识的玩伴儿,人品如何?到底闹个什么事儿,连苏州都待不下去了?” 张德发细细地说了,末了道:“我也多年未见他了,到底如何,不如大爷自己瞧瞧?” 薛蟠点了点头。 次日,张德发果然带了那人来请安。 那人名唤刘万全,年岁要比张德发小些,看上去倒是一副老实面孔。 因听说是来大名鼎鼎的金陵薛家,刘万全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打进了院子,便没敢抬起头来。 请了安问了好,规规矩矩地站在下首。 薛蟠看了觉得有些木讷,笑道:“刘师傅,你不必拘束。听说是从苏州回籍的?我这里有盆水仙,刘师傅瞧瞧。” 刘万全听着他说话声音年轻,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但见一个白净面皮团乎脸,眯着眼睛笑的十几岁少年。 其时天已进了十月,薛蟠换上了棉装。今日正穿了一件儿品蓝色遍底银直身棉袍,领口和袖口都滚着白色风毛儿,衬着一张脸越发讨喜。 他的手边儿摆着一盆玉雕水仙,青玉叶子象牙根,白玉雕成的花瓣儿里裹着黄玉雕成的花蕊,蕊上缠着金丝,就连底下的盆儿,都是鎏金嵌珐琅的。 “回大爷,这是水仙是苏雕。” 薛蟠小眉毛一挑,“怎见得呢?” “苏雕讲究疏密得当,虚实相衬,再就是要八面玲珑。若是扬州的玉雕,讲究的便是浑厚圆润了。” 刘万全平时看着木讷,一说起这做了几十年的活计,便换了个人似的,侃侃而谈。 薛蟠听得有趣,也不打断他。说了小一刻钟,还是张德发忍不住咳了一声,刘万全这才省过来,忙闭了嘴。又恐薛蟠生气,小心地看了一眼。 薛蟠托着下巴,“刘师傅真真不愧是做了这许多年的,我只知道这玉能戴能佩能摆着,其它的就是两眼一抹黑了。刘师傅既是回了金陵,也是合该咱们有缘。只是不知,你好好儿的苏州不待,为何非要还乡?不是我说,咱们金陵这雕玉的地方可没有。” 刘万全叹了口气,又将自己回祖籍的缘故说了一遍。 薛蟠听了一下,跟张德发说的差不多。叹了口气,命人拿出一块儿玉料来,“这个刘师傅瞧瞧能雕出个什么来?” 刘万全自然知道这是考校自己,忙躬身道:“这里头是什么样的还不好说,须得先行开了出来才行。” “既然这样,你拿了回去,三天,不管雕出什么来,都来见我。” “是。” 薛王氏对于薛蟠要开办玉坊的事情并不支持,“我的儿,咱们家大业大的,就是之前你父亲留下的产业,还不够?何苦再去费心做这个?况且,咱们家里金楼不是就做着头面首饰?” 薛蟠笑道:“我也就是先有个想头,多少事情还没成型呢。玉坊并不是单做首饰。等我把事情都理顺当了,再跟妈说。” 薛王氏不死心,劝道:“不是我要拦着你,蟠儿你想,弄个玉坊跟开间铺子可不一样。那本钱要多少?弄出来的东西又往哪里卖?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的。” 薛蟠剥了个栗子放到嘴里,“妈,做什么简单?老祖宗刚开始的时候,能知道什么?还不是慢慢摸着来的。妈,你放心,风险太大的咱也不做,啊!” 薛王氏叹了口气,要说儿子要争气,那是好事。不过她到底是个妇人,平日里只在内宅里,所想所求的,倒是平安稳妥为主。依着她,薛家的家产不少了,别说薛蟠和宝钗这一辈儿,便是再有几辈子,也吃喝不尽,何苦再去折腾呢? 三天后,薛蟠看着一枚纹路精美,手法细腻玉佩,笑了。 不过只刘万全一个,这玉坊肯定是弄不起来。母料从哪里进,匠人从哪里请,还得再细细规划了才行。 叫薛四安置了刘万全一家子,薛蟠觉得自己雄心万丈,除了金山银山,往后自己还能弄座玉山出来! 日子过得挺快,转眼间便到了年底。薛蟠身为族长,难免要比别人更加忙乱些。 因往京里送了信,说了自己要开玉坊的打算。过了年儿,徒凤羽从京里遣了两个人来。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叫崔亮,一个叫赵方。俩人长得都挺平常的,若是扔到人堆里,大概就是找不到的那种。 “王爷说,薛大爷年纪尚小,让我兄弟两个好生跟着薛大爷。” 薛蟠面上露出诧异之色,“这是怎么话说?我这么大人了,还让王爷操心不成?” 崔亮赵方飞快地看了一眼对方,都垂着眼皮不语。 这话薛蟠说得,他们却是不好接口。两个人当初都是跟着徒凤羽来过金陵的,知道自己主子对这个商贾出身的少年很是照拂。见过两个人相处的情形,崔亮赵方对薛蟠能这么说话也算是见怪不怪了。要是换了两个人,难免就要觉得薛蟠太狂妄了一些。 瞧着俩人低眉顺眼的样儿,薛蟠心里一时也拿不准,这徒凤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要在自己身边儿安插两个眼线呢,还是确乎出于本心要这俩人来保护自己?要是前者,这么明着来?要是后者,这,这,这到底为了什么嘛? 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薛蟠索性甩了甩头,爱咋咋地吧。为了脑袋,王爷大腿要抱牢! 其实徒凤羽也确实没什么安插眼线的念头。要真是有这个心思,那多少个人都能安插进来,还能不叫薛蟠察觉一丝一毫。不过,不知道怎么着,想起来薛蟠那个偶尔会得瑟的小样儿,就觉得这孩子往后少不得要得罪了人。先遣了两个人过去照看着些,倒也是好点。 展开了薛蟠写来的信,徒凤羽总有一种庆幸,庆幸看信的时候没有喝水。不然,那水都能喷出去! 薛蟠继承了原来的那个呆霸王狗爬似的两笔字。那字写得不小,真真正正的大字,一张信笺上头盛不下多少。简简单单的一封信,说了两件事,足足十几张纸。 徒凤羽有个琴棋书画样样都行的爹,他自小为了讨得永淳帝喜欢,在这些方面也多少有涉猎。他的字乍看之下圆润俊秀之中带有一种飘逸之感,但用永淳帝的话说,“一笔一划中皆暗藏着遒劲清健”。 这么一比较,徒凤羽对薛蟠拿两笔蜘蛛爬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想,索性决定过一两个月将自己身边儿一个名叫程紫溪的门客送到金陵去,好歹看着那小奸商念些书。 又想起薛蟠心中用斗大的字暗示自己把给他妹妹的教养嬷嬷忘了,笑着叹气摇头,却还是拿起笔来,给自己远在扬州的堂姐舞阳郡主写了封信。信才装好了,又觉得不妥,索性命人叫了程紫溪来。 舞阳郡主乃是徒凤羽的叔父信王嫡女,永淳帝的亲侄女,如今正随着丈夫定远侯秦慕天住在扬州。 这一天舞阳郡主听说堂弟徒凤羽遣人来访,忙命人传了进去。她与徒凤羽关系不错,看了信中所写,堂弟要两个当初王府陪嫁的嬷嬷送人,不由得很是诧异。她是个聪明人,心里虽然疑惑,还是很痛快地选了两个规矩好的,交与了程紫溪带走。 不过背地里却悄悄地问自己的丈夫:“你说凤羽是个什么意思?这教养的嬷嬷,无非就是个些小姑娘们用的。难道是他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信里说的含含糊糊的。” 秦慕天拉着郡主的手,笑道:“你一向精明,怎么忽然傻了?凭他什么意思,两个人罢了,给了就是了。” 舞阳郡主点点头,“也是。” 又见丈夫没穿官服,只一身儿湛青色蜀锦长袍,问道:“今儿没去营里?” 秦慕天如今任着忠武军节度使,就屯驻在扬州。 “老林前几日病了,去瞧了瞧他。” 秦慕天口中的老林,便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两个人一文一武,难得是脾气秉性相投。林如海欣赏秦慕天为人磊落坦荡,秦慕天却是因家里几代从武,对林如海这个前科探花很是佩服。 “林大人如何了?” 秦慕天重重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事,我瞅着,不过是心病!” 他是个粗人,说话直白,“年初时候,体仁院总裁甄士仁参奏老林治下不严,所辖淮南盐场出了盐民动乱一事。要说起来,体仁院虽是总理江南一带大小事务,却与盐政毫无相干。盐场便是真有盐民闹事,也当由盐场外驻军平息。偏生那姓甄的插了一脚,事后不说请罪,反倒告了老林一状。老林自然也上了折子自辩。谁知道圣上怎么想的,就那么各自申斥了一回,就算揭了过去?倒叫姓甄的得意了。” 舞阳郡主看看屋子里,只两个丫头是自己的心腹,并无外人。忙劝道:“这话老爷心里想想便是了。” 秦慕天一仰头灌下半盏热茶,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我是瞧着老林可怜!江南盐政一职,折了的官儿海了去了。他如今尚能支撑着,我佩服!可他也够可怜了,夫人没了,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就一个姑娘,还远在京里。你说说,这人……唉!” 舞阳郡主摇摇头,也是长叹一声,“可怜呐,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哪怕是女儿能在跟前尽尽孝,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太累,明天再扑大家。╮(╯▽╰)╭ 33红楼之薛家有子 秦慕天叹了口气,摇摇头,“老林这人呐……想他从前春风得意,再看看如今……唉,就算是身在高位又如何?这几年老婆没了,女儿送到京城了,就只一个人在这里,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 说话间已经连连叹息了好几声。 舞阳郡主看着好笑,“瞧你,倒是替人家着急。凭着他如今的权位,别说一个填房,若是有意,十个八个也娶了纳了。叫我说啊,这还是人家长情,念着先头儿的夫人呢。” 有婢女送上果子,舞阳郡主捏着小银叉子扎了一块儿桃子递给秦慕天,“林夫人是京城荣国府出身的罢?” 她在京里的时候并没有见过贾敏,等随着秦慕天来到扬州时候,贾敏已经去世了。 秦慕天点头,“如今老林的女儿就寄养在荣国府里。” 舞阳郡主两道修饰得极为精致的细长眉毛微微一挑,却没说话,只自己伸手拿起一颗葡萄剥了吃。 “怎么了?”秦慕天奇怪,妻子是个爽利的性子,方才那是什么神色? 舞阳郡主与丈夫感情不错,平日里也喜欢说说家长里短。旁边的侍女送上来湿帕子,舞阳郡主擦了擦手,示意侍女们出去了,叹道:“我倒是能猜一猜林大人将女儿送到岳家去的意思,怕是恐女儿没了母亲教导,日后被人挑剔。不过,照我看来,这荣国府可也未必是什么好去处。” “这是怎么话说的?”秦慕天诧异。 “老爷久在军中,京里的一些人家不熟悉。”舞阳单手支着腮,“要说起来这荣国府贾家,原也是从武出身的。” 秦慕天一点头。 “我在京里住的时候长,难免要出去走动。这京里多少权贵人家呢,花团锦簇的,金玉其外的,也算见识了几家子。只是再没见过如荣国府那般轻狂的。” 秦慕天忙问端的,舞阳郡主嘴角一勾,“老爷可知道,他们府里传出过什么话?” “他们荣府,有个有来历的哥儿,衔玉而生。满京城都知道呢。” 秦慕天正喝了口茶,听了这话险些呛到。“这么不着调?莫不是别人传的?” “可不就是他们府里自己传出来的?天下这么大,谁家听说过这样的奇事?就真是有来历的人,也不能投到一个小小的国公府去!”舞阳郡主不屑道,“也就是皇叔宽和,并不计较这些。若是……” 说到这里,掩住了话头。 “还不止这一桩呢。记得那年南安府里老太妃做寿,女眷中就有贾家的。我也记不得是哪个了,还提起了他们府里的大姑娘,是个正月初一的生日,有福气。你听听,女孩儿的生日也往外传?叫我看,他们府里当家的人也太不严谨了。林大人把女孩儿送去养着,本心是好的,可那府里……” 说着摇了摇头,“这话咱们家里说说,老爷你可别听风就是雨,往林大人那里去说。” 秦慕天又是一声长叹,老林这个人呐,怎么有这么一门子亲戚呢? 秦慕天为林如海叹息之时,其实林如海也正在犹豫着。 一场风寒,让他觉得跟前越发寥落了些。当初送走黛玉,固然是因为怜她骤然失母,跟前无人教导,更为重要一点,是自己到了扬州才不过一两年,根基未稳,又是掌管江南盐政。谁都知道,盐乃是百姓之必需品,每年的盐税占了国库收入的近半。这里头,又有六成来自江南盐税。两淮一带盐场大小一十九处,盐民无数。这盐政一职看似是肥缺,却也是危机重重。盐商,地方官员等关系错综复杂,他一个从帝都来的,一个不慎,便有可能折在这里。 那两年也是多事之秋,这也是林如海下决心送走黛玉的最大原因。 不过,这一场风寒,让他越发思念女儿。犹豫了许久,终是团起了往京中的信,接女儿回来,还是往后略等一等才好。 却说薛蟠这里因要开办玉坊,便打算亲自往扬州走一趟,一来扬州玉坊不少,想去看看人家是如何做的;二来,也想寻访几个手艺精湛高超的匠人过来。 这天在薛王氏院子里陪着老娘和妹子吃了饭,趁着高兴,便对薛王氏说了打算。 薛王氏听了,自然不舍得儿子去辛苦,也是不放心,“我知道你一火心似的要做这个,如今拦着,你也听不进去。只是,凡事得先想着自己个儿,别累着了才好。” “妈放心罢。不过是去扬州,隔了一条河的事儿,能有多远?”薛蟠替薛姨妈捶着肩膀讨好。 因定下了日子,尚未成行,倒是先有程紫溪一路风尘到了。 薛蟠看了徒凤羽的信,知道教养嬷嬷有了着落,不由得很是欢喜——既然是王府出来的,又是伺候过郡主的,规矩周全不周全的先不说,名儿就好听呀! 因想到自家老娘说话时常有些不着调,薛蟠先给两个嬷嬷打了打预防针:“我家里的妹妹年纪还小,从小儿也是娇养大了的。我成日里在外头跑,母亲跟前只她一个,母亲难免疼宠些。两位嬷嬷也别外道,若是见她行止有何不妥之处,只管说了出来。我只有感谢的。” 两个嬷嬷一个姓王一个姓李,两个人路上就问过了程紫溪,知道是要去一个商贾人家。王嬷嬷先还不大乐意——好好儿地从侯府里做事,一下子降到了从商的人家,这落差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呢。 倒是那李姓嬷嬷更为乖觉,能叫郡主郑而重之地选人,那这也不是一般的商户了。只管做好了该做的,日后怕是好处少不了呢。 因此,听了薛蟠的话,便略一福身,“郡主娘娘已经吩咐过,我们姐妹二人不敢不用心。” 薛蟠眼睛笑眯眯,“那有劳嬷嬷了。” 将人送到后院薛王氏那里去,薛蟠这边儿便开始琢磨着给徒凤羽弄个什么回礼才好。到底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他就不信了,有了王府出来的人指点着,往后自家妹子还能坐到贾宝玉床前绣肚兜去! 作者有话要说:怕明天有新的榜单任务,所以,所以,这次短小啦……(抱头鼠窜) 谢谢澜小七妹子的地雷,又破费啦~~╭(╯3╰)╮ 34红楼之薛家有子 程紫溪还带了徒凤羽的话来,“若是有何事情,可往扬州找林海。” 薛蟠很实在,真的去找了。 其实倒也不是真有什么事情,不过薛蟠心里有把火啊,林仙子的老爹!怎么能不去见见呢? 林如海不负他的期望,儒雅清俊美大叔一枚。虽然见着的时候是穿着一身的官服,却是难以掩去身上书卷气息。更兼之多年官场历练,自带了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看在薛蟠眼里,那风度,那气质,咋就能这么好呢? 抢上前去恭恭敬敬地一礼到地,“小侄薛蟠,见过林世伯。” 白白净净的少年身穿锦衣,圆脸大眼,笑眯眯的样子很是讨喜。 林如海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看见这样的少年,脸上不自觉地,便带出了几分和蔼。 让薛蟠坐了,有人送上清茶。 林家的花厅里布置极具巧思,薛蟠看着手里的青花荷塘莲纹盖碗,笑道:“世伯这里果然是清雅,都是花厅,我那里就只剩下了富贵俗气了。” 他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孺慕与崇拜,在林如海看来,这样一个晚辈少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或许是……或许是想到了他早逝的父亲?心里一阵酸楚,若不是自己的儿子早夭,再过几年,可不也是这样一个翩翩少年? 心下叹了口气,温言道:“昔日我与令尊曾在京中有过数面之缘。自从来到扬州,离得近了,本该多有来往。无奈我这里是诸事繁琐,令尊那里想来也是一般。只是世事难料,竟不想当初一别,竟是永诀。” 薛蟠很想红一红眼圈以示伤感,不过想了想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略略暗哑了声音,“先前我多有混账之处,时常将父亲气得跳脚。如今我都知道了,父亲却已经不在了。” 薛讯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初来之时的一具棺木。但是,血从来都是浓于水的,这具身体,是薛讯的儿子。提及从未谋面的父亲,想着他生前种种安排,叹息之余还是有些伤感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逝者已去,世侄莫要过于伤感了。”林如海轻声劝道,“薛公有灵,定是不愿见到世侄如此的。” “世伯说的是。” 其实薛蟠想要讨好林如海,还是很容易的。他天生一张团乎脸,笑起来脸边有个酒窝,虽然没有徒凤羽那般俊美华贵,不如林如海这样文雅温和,却是自带了一种极易亲近的讨喜。 林如海并不是迂腐之人,对商人也并无什么偏见。薛蟠又是有意为之,因此两个人虽是差了一辈儿,话却是投机。 薛蟠便渐渐说到了自己到扬州的来意,“原是觉得,苏州与扬州都与金陵不远,自古以来玉坊多有闻名天下的。金陵不小,小侄往常看书,也见了几句如‘玉有五德’的话,忍不住便想着附庸风雅一番。” “哦?”林如海目光温和,示意他继续说。 薛蟠受到鼓励,兴冲冲说了自己的打算:“……原也不是为了别的,单纯是喜欢那些个玉器。尤其是扬州苏州两处的玉雕,各有其长。小侄想着,先从小件入手。不是有句话么,‘君子如玉’。所以,我先叫一位师傅做了几件出来。今儿也带来一件儿,世伯请看。”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打开了推到林如海面前,“世伯。” 林如海看时,乃是一套黄玉所雕成的文房之物,浮雕竹纹笔管一只,雕松纹镶碧玉口的笔筒一只,再有雕梅花纹镶碧玉底的砚台一方。三件儿物事想来是出自同一块籽料,所雕的花纹又暗含了“岁寒三友”的意思。 拿起来细细端详,林如海点头,“做工很是细致,看其纹路,有飘逸之感。” 又放回了盒子里,笑道:“这些我并不大懂得,不过看着确实不错的。” 薛蟠眼中带了些得意,笑道:“世伯是读书人,所说的定是不错的。” 将盒子往前推推,“这是小侄一片孝心。” 林如海忙道:“这如何使得?你是晚辈,来到这里又是客人,咱们之间并不需如此。” 更何况,徒凤羽在金陵时候,他自然也会关注些。薛蟠受到徒凤羽另眼相待,他当然知道。 “世伯这就见外了。”薛蟠笑眯眯道,“我说句厚脸皮的话,真要算起来,我和世伯还能算是亲戚呢。晚辈孝敬长辈一点子东西,难道世伯都不肯收了?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不过是一块儿黄玉里出来的,世伯你看,这料上原先还有裂纹的,是匠人借着巧劲儿改作了花纹。真不值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林如海也不好再推辞,只得摇摇头笑道:“你这孩子……” 因见日头高升,便留薛蟠吃饭。薛蟠哪里会推辞,笑着就应了:“那就偏了世伯家的好东西啦。” 他从一进来,便对林如海口称“世伯”,即便是方才说了句还是亲戚的话,此时也未改口。 林如海是何人?从一个探花一路升迁,至兰台寺大夫,再到现在的巡盐御史,岂是愚笨之人?不说别的,单说这巡盐御史一职,在任卸任的,折了多少人进去?偏生他至今安好,可见其人心智。 见薛蟠只叫“世伯”,略一沉吟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不愿意从荣国府那里论起。 只是,不管怎么看,薛蟠对荣府的态度,都有些让他想不通透。 薛蟠是晚辈客人,林如海本身并不嗜酒,因此,席上二人倒都是以茶代酒。 林如海谈吐风趣,说些自己历年所见的趣景,书上见过的趣事,薛蟠听得津津有味。渐渐的,俩人便说到了京城。 “说起来,我与令舅也是同僚,在京里时候时常碰见。王大人为人方正,我很是佩服。” 薛蟠苦着脸,“世伯,您可是不知道,我舅舅脾气暴的很呢,动不动就会写信来骂我一通。” 林如海笑了,“娘舅为大,王大人也是为了你好。” 顿了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你的意思,往后是要去京里的?” 薛蟠点点头。 “方才你也说了,薛公刚刚过世之时,族里也有不安分之人。那为何不早些进京?若是有王大人照拂,当会好些。” 薛蟠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世伯,我年纪虽然小些,往日里也混账了些,可好歹还能知道一个道理。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草窝。我没了父亲,可也是个男人,再艰难,也得自己撑起来。更何况,哪里就有指望着亲戚的道理呢?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亲戚间,若是住个十天半月都好说,若是长年累月的要人家照拂,就算是亲舅舅,也毕竟是两家人啊。再者说了,您瞧,我这如今不是好了么?” 林如海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嘴角一抹笑意,“你说的也是。亲戚间,原也该如此。” 薛蟠重重点头,“就是这话。” 林如海留了薛蟠住在府里,命人打扫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儿,“我们府里也无女眷,前后的都是一样。贤侄只管住在这里。你初次来扬州,若是在外边,我也不能放心。” 薛蟠当然不会推辞,当下便谢过了林如海。林如海笑着唤了一个小厮,命他送了薛蟠去住处。自己便坐在书房里,打开了薛蟠送的锦盒 ,从里边拿出那方砚台。入手温润细腻,是不错的玉材。不过细看之下,梅花纹路间确实有细小的裂纹。不过因是浮雕的纹路,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这孩子……”林如海回想薛蟠方才说的话,仰头闭目。过了良久,才唤了人进来,吩咐道,“去叫管家来。” 有了林如海的引见,薛蟠很是顺利地在考察了一番扬州的玉坊,并且努力挖到了几个不错的匠人,许以重金,只说好了,启程时候便带着他们一同回去。 闲话少叙,这一遭儿走来,薛蟠心里越发有了底。若是把玉坊放到城外,薛蟠头一个不放心——都是值钱的东西,自然放在城里为好。因此就选定了一处薛家大宅后边的宅子,那宅子前后三进,还有一处不小的院子。算算房间,安置请来的匠人是足够的了。再找些年纪在十四五岁的学徒,人手也颇为宽裕了。 至于籽料采买,薛蟠交给了自己的族兄薛虹。薛虹原是薛家族里一个旁支,就如老话说的,朝廷还有几门子穷亲戚。薛家大富,族人也不可能个顶个的都如薛蟠家里一般。薛虹家虽也有些底子,可是到底薄了些。 “虹大哥哥,这是我头一回要自己做些事情,并不是借着老祖宗的光。我没个亲兄弟帮衬,可放眼族里,唯有大哥哥你是个靠得住的。这采买籽料的事儿,我就交给哥哥了。玉坊里头,哥哥出个人,我算上你入一股。日后赚钱分红自然少不了,只是这籽料可不能出了岔子。大哥哥只管坐镇,我另拨了银楼里的老于老赵两个跟着大哥哥,这两个是老人儿,眼光都好。这一摊子,就交给大哥哥了。” 薛虹胸口拍的震天响,“蟠兄弟你只放心,你带挈哥哥发财,哥哥若不尽心,只叫天打雷劈!” 他当然会尽心,家底不厚,还有儿有女,得了这么个不要钱的好处,能不尽心? “大哥哥说笑了。”薛蟠笑道,“兄弟之间,哪里用的着说这些个外道话?” 这边儿薛虹带着人急吼吼地去各处采买上好的籽料,薛蟠却是将刘万全先行叫到了跟前。 “老刘呐,这地方也有了,人也有了,等着过些日子开了张,你可得给我好好地做出个样儿来。” 他整个人都摊在了宽大的圈背椅中,混没一点子形象可言。 刘万全憨笑:“大爷只管放心,我瞧过了,您请回来的人手艺都是好的。再有那些个小孩子可以慢慢地教,便是一时半会看不出来,不出两年,定叫咱们玉坊不输于扬州苏州的。” 薛蟠眉毛一挑,“那我就等着看了。” 扬了扬下巴,指着几块儿大小不一的玉材,“用这些个东西,给我雕出一套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 刘万全疑惑着接过来一看,先是一愣,接着便是忍笑,“大爷要雕这个?” “对,要一套,尺寸都写着呢。要刻的字儿也都有了,你仔细些,自己动手。” 刘万全应下了,低头看看桌子上头的几块儿玉石,心里道了几声可惜。 过了两个月,京里的徒凤羽便收到了一份礼物。硕大的一只箱子,打开来看,里边是几只锦盒。 侯亭拿出一只打开了,登时便笑了。递给徒凤羽看,徒凤羽也是忍俊不禁——白玉雕成的螃蟹形镇纸,那蟹举着两只大大的蟹钳,几条腿姿势不同,似是在爬行。 再看其它的盒子,青玉的,黄玉的,翡翠的,一共六只,都是螃蟹镇纸。翻开来看,螃蟹肚子上刻着一溜儿小字:蟹行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我今天是真想早更新来着,可是*好抽好抽……于是我欢脱滴跑去看文,看到现在,骤然发现,收藏夹里的文,人家都更了…… 35红楼之薛家有子 玉螃蟹举着大大的蟹钳,一对儿米粒大的眼睛黑黝黝,圆溜溜,想来是用墨玉雕好了嵌进去的。 徒凤羽靠在椅子上,右手握着这白玉雕成的小螃蟹,拇指似是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 侯亭笑道:“王爷,这薛家小子怎么想的?竟弄出一套这样的东西来,可惜了儿的这几块儿玉,都是好东西。” 徒凤羽瞥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帘,手里的小螃蟹张牙舞爪的,像极了薛蟠的无赖样子。 “侯亭……” 侯亭立马站好了,一般说来,他家主子这般口气,便是有事情要交代。 外边的日光照进来,书房里光线极好。 徒凤羽举起了手,阳光照在那玉雕上头,上好的羊脂白玉显得愈发通透细腻,“往后,不要再叫他‘薛家小子’。嗯?” 最后那个“嗯”字,尾音上扬,拖得有点儿长。 侯亭激灵灵地打个冷战,忽然想起来在金陵时候,自己个儿无意间闯进了屋子看见的,自己主子抓住薛蟠的衣裳摸……莫不是,莫不是真的? 晃了晃脑袋,“是!”这一声应的比往日都要坚定。 偷眼看了一眼徒凤羽,见他半眯着一双凤眼,正对着日头看那玉雕的底下。 侯亭就不明白了,这薛蟠,到底哪里好呢?竟能让自家王爷另眼相待?难道就是那副螃蟹样子? 挥手叫侯亭出去了,徒凤羽将玉雕镇纸放在了书案上。揉着眉心,思忖着皇帝那日与自己说的话。 “书馆一事,虽然是好。但是你也须得记得,‘武以侠乱世,儒以文扰民’。开办书馆,不同于书院私塾。这便犹如一把双刃剑,用对了,自然是令士子们受益的好事。若是一个不小心,却也容易出祸端。我老了,这事儿,往后再做罢。” 徒凤羽还记得自己父皇说着这话时候,目光中带着的几分笑意,温和而释然地看着自己。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徒凤羽不敢想下去,这,可能么? 金陵,薛家。 “大爷,这是咱们玉坊里边头一批出来的。您瞧瞧,可还合着您的意思?” 刘万全是个谨慎的性子,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薛蟠的神色。见他随手拿起一只青玉雕荷叶式笔洗,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后点点头,这才放下了心来。 用薛蟠的话说,他的玉坊走的是“高精与平民化相结合的路线”。本朝尚玉,但是多是用来做女眷的头面,男人的发簪,或是富贵人家的器皿。薛家玉坊主做两个方向,一个是传统路线,玉雕以摆件儿器物为主,至于头面首饰一类,那是银楼里做的。另一个,便是要创一条别家玉坊没有的路。 这别家没有的? 刘万全曾经挠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家大爷到底要怎么做。天下的玉坊,可不都是弄这些东西?头上戴的身上佩的屋子里摆着的,甚至佛堂里供奉着的,可还有什么地方能让自家玉坊独一份儿出来? 薛蟠不管那么多,他可不认为自己能比做这一行多少年的人更加高明。不过,走了几家玉坊玉店金楼的,他倒是发现,各家所制所卖,都是有些杂乱。什么都做,什么都卖。若是自己加以整合,做成系列,岂不是别家没有的? 故而,玉坊开了以后的头一批成品,薛蟠只给了两个字,文房。 江南文风极盛,如林如海那样身居高位的人都对那玉制的文房四宝青睐有加,想来这一系列的东西,不难打开销路。 更何况,这玉坊算是集合了苏州扬州两处的玉雕匠人,所雕刻出来的东西或是轻灵飘逸,或是圆润浑厚,或是古朴,或是精致,一时看的薛蟠眼睛都舍不得移开。 嗯,那只白玉透雕岁寒三友笔筒不错,那件儿糖玉雕玉山子笔架也挺好,诶,这方青玉雕一路高升砚台寓意好,雕工更好……这些,可都是银子呐! “大爷,这边儿还有。” 刘万全出声打断了薛蟠,带人来到另一间库房,“这屋子里的,都是次一等的玉料做出来的。用料虽是有高低,这雕的时候可都没敢少下一点儿功夫。” 薛蟠忽然笑了,手里折扇一拍刘万全的肩膀,“好啊老刘,咱们这一回的广告语都出来了!” “哈?”刘万全不明所以,广告语?这是什么意思?大爷又要做什么? “大爷,您要做什么鱼?” 薛蟠大笑,往外就走,冲着后头满头雾水的刘万全摇了摇手,“没你的事儿了,看好了这些东西,过两日就上架子卖货!” 这一期的玉雕主题,薛蟠打足了文人的牌。从自家银楼里匀了一件阔朗的大屋子,货柜货架一一弄好,单等着上齐了货便要打出薛家玉坊的头一次牌了。 因着刘万全那一句话,薛蟠又找人做了两块儿红底黑字的大匾,上边各书五个大字——价虽有贵贱,玉德无高低。 银楼的掌柜张德发看着这十个大字,十分无语。这,也太过直白了罢? 薛蟠不以为意,挥手道:“就是要直白才好。原先买这些的,都是些富贵人家的子弟,或是实用或是摆设,一般的念书人谁拿这个来充门面?不过咱们这个都是一样的东西,不过是玉料有些不同,都是玉,那五德不都是一样?买哪个不是买呢?富贵子弟固然会买些贵的,寒素些的买便宜的也是一样啊。” 张德发见他有主意,也只得掩口不劝,只是心里还犯嘀咕——就大爷这两句摆在那里,能行? 他的担心并没有多久,这一批的文房玉雕卖的极好。正如薛蟠所说,富贵子弟喜欢炫耀,那些玉质既好,雕刻花纹又精细华美的,便成了首选,一般的读书人却都是更愿意买些纹路线条古朴雅致,价格又便宜的。 买卖顺风顺水,薛蟠便觉得小日子过得十分的和美。这天往薛王氏那里来请安,一进了屋子,便瞧见薛王氏正指挥着小丫头们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宝钗站在一边儿看着。 “妈,您这是干嘛呢?” 薛王氏回头见是薛蟠,顺手理了理衣襟儿,“我记得箱子里收着几块儿好颜色的料子,这不是想找出来,叫人送给王嬷嬷和李嬷嬷去。咱们家里守着孝,人家是郡主府出来的,总不好跟咱们一般素净。” 自从那两个教养嬷嬷来了以后,宝钗的日子便不大好过。没别的,先前不管薛王氏如何标榜女儿端庄知礼,到底是商贾人家出身,有些规矩礼数并不讲究。更何况,薛王氏本身就算是出自王家,但王家在王子腾之前,也是与商户打交道居多,难免不会受些影响。 宝钗的一举一动,被那两个嬷嬷挑的不能说是一无是处,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先前从扬州过来时候郡主嘱咐过一切听从主家的,薛蟠又有话在先,上到宝钗,下到香菱莺儿,满院子小丫头,李王二人是冷眼看了十来日,才开始真下了功夫来调教。 薛王氏偶尔看见女儿被挑错儿,心里不免不忿,待要说话,又被宝钗私底下劝了:“妈妈,教不严师之惰,这都是为了我好呢。” “好孩子,到底你心里是明白的。”薛王氏拉着女儿手,心里难过,“虽如此说,可便是你父亲在的时候,都没舍得这么说你呢。” 宝钗微微摇头,鲜嫩得如同一朵儿新绽放的牡丹花儿一般的脸蛋上漾满了笑容,“妈,有了这两个嬷嬷,女儿可是受益匪浅呢。先前总觉得自己行动没一丝儿的不对,如今才知道错了。妈妈,若是没有她们,女儿往后跟您出去走动,说不定就会被人笑话呢。” 薛王氏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女儿,自己看着只有千好万好的。好在她也知道,有了这俩人,等于是无形中提了女儿的身份呢。郡主府出来的,那可是伺候过皇室中人的。放眼整个金陵,便是官家的姑娘们,又有谁有这个体面? 拍拍宝钗的手,“且是委屈我儿了。” 宝钗将头歪在母亲肩上,“不委屈呢。” 如此过了这几个月,薛王氏因偶见那两人穿的也是跟自家一样素净,心里固然很是满意二人的知礼,并不因出身郡主府便如何自高自大,却也觉得应该表表自己的意思。这才有了这一通的折腾。 薛蟠坐下来,同喜忙去外头沏了茶来。 接过来喝了一口,薛蟠才道:“这有什么可翻的?着人去铺子里拿两匹不就得了?这布匹衣料的本来就是要簇新的才好看。妈收到柜子里的,都得多长时候了啊?” 薛王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如今那些料子,哪里比的上先前的?休说别的,便是官用的,也只和先前那些普通的料子差不离罢了。我这里收着的都是极好的锦缎纱绸,要不是你妹子身上有孝,我还舍不得送人呢。” 薛蟠摇摇头,自己的老娘说大方吧,有时候却是抠得很,譬如现在。您收着的那个再好,时候长了也不新鲜了不是?有时候却又大方的让薛蟠无语,譬如给京里的舅舅王子腾还有荣国府的礼。每回看见礼单,薛蟠都要一阵肉疼。 叫宝钗先回去了,薛王氏才坐在了榻上,问了几句铺子里的情形。薛蟠捡好听的说了,便听见母亲又道:“你姨妈那里几回来信,都是提了你表弟宝玉。那话里话外地夸着他,又请咱们进京住着。我这心里琢磨着,是不是……” “妈!”薛蟠打断了她的话,看看屋子里的丫头们,同贵知机,忙带了人出去,这里便剩下了母子两个。“ 薛蟠便道:“我先前就说过,这事儿,别从妈嘴里说出来——姨妈又没明说,您这一琢磨,倒像是咱们要上赶着他们似的。” “不是这话,你姨妈要没有那个意思,何苦这明里暗里几次三番地来信?” 薛蟠看了母亲一眼,“妈,依您说,我那姨妈,能做的了他们府里老太太和我姨丈的主?” 薛王氏不说话了。过了良久,才道:“自古婚配,都是父母之命,老太太到底隔了一层。” 薛蟠一拍额头,自己的老妈怎么就认准了要跟贾家结亲呢?这剧情帝也不能强大到这个地步罢? “我才不相信,若是老太太不吐口,姨妈自己就能做了这个主。更何况,我姨丈那里怎么说?您也说了,都是姨妈暗示的。但凡能做了主,若是有心,为何不明说?依我说,您不能信这个,只当看不懂就完了。否则,咱们真的就这么听姨妈的话进京了,上门了,叫人怎么看咱们?叫人怎么看妹妹?” 薛王氏又是一声长叹,见儿子脸色不好,也没敢多说别的,只得掩下了话头儿。 日子飞快,又是一年八月节。不过这一年的八月节,注定便不平常。节前各地官府接到邸报,皇帝要禅位给三皇子靖王,自己当太上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贡梨贡梨的地雷~~ 这两天在家里一直看关于玉器的书籍,里边的玉雕各种美啊。上张图片,乾隆时期的青玉雕纹笔筒 36红楼之薛家有子 自古以来,做了皇帝的人,又将皇权拱手让出的,还真的不多,即便是让给自己的儿子。 以薛蟠上辈子看电视剧的经验来看,无外乎这么几种:一种,是儿子势力大过了老爹,骤然发难,逼得老爹不得不禅位,例如李世民,再如李隆基。一种,是宋徽宗那样儿的,被敌人抓了俘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也就禅了。再一种,就是乾隆那样儿的,虽然不当皇上了,可玉玺不交出去,自己个儿依旧不垂帘也听政,跟当皇帝时候没啥两样,新帝不过是个摆设。如今天下太平,没啥仗可打。徒凤羽虽然被封了王,估计势力也没大到能逼得皇帝禅位的地步。那永淳帝,是不是那第三种呢? 薛蟠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 “要做皇帝了呀……”长长叹了口气。 月色皎洁,透过窗纱投进屋子里,朦胧而又清冷。薛蟠趴在月洞床上,脑袋伸出了帐子,往后想要再跟他面前大说特说,想看看他吹箫的样儿,可是不能了。 薛蟠双手捧着下巴,又是一声长叹,自己这只忠犬还没发挥作用,人家兔子都打着了,这可如何是好?唉…… 刻意地忽略了心里那种淡淡地失落。 不过失落归失落,薛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感慨了一宿,也就丢开了手。 其实如薛蟠这样的小百姓,谁坐了那把龙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自己个儿能活的更加安定些富足些。 对于官场之人来说,却是另一个样子了。 自从永淳帝下了禅位的旨意,京官儿们早朝上跪请,外官儿们上不了朝,就上折子。各地奏请皇帝收回成命的奏折雪片儿似的飞到了京中,堆在了金龙打书案上。 “凤羽你说,这些大臣折子上,都是出自本意?” 永淳帝含笑问道。 一道禅位诏书,对于徒凤羽来说,岂止是从天而降的肉饼?虽则早就在心里暗暗为那位子谋划,但实在没想到就这么砸在了自己头上——哪一次的皇位更迭不是血雨腥风?掰着手指头数,这毫无预兆就禅位的,也太过惊人。 不过惊喜归惊喜,面儿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他连续三次上折子跪请永淳帝收回圣旨, “当年我本无意皇位,这话说起来或许别人都不能信。只是,我自己却知在位这些年来,如何夙夜不得安枕。国之一君,事无大小。便是无意间一句话,或许都会影响深远。先帝在时,铁腕施政,方有我窃居皇位二十年的太平。不然,以你父皇的惫懒,说不得朝政早就乱成一团了。” 徒凤羽忙道:“父皇勤勉,是有目可睹的。儿子当初尚未分府封王入朝听政之时,时常听到宫人们说,父皇又在御书房里批了半夜奏折。” 永淳帝一笑,目光清明柔和,“我于政事并无十分的天赋,总要勤快一些以补拙罢。” 从金龙大椅上站起身来,徒凤羽忙也起来上去扶着。 “凤羽啊,比起先帝来,朕,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永淳帝站在窗前,看着天上悠然飘过的几缕纤云,“与先帝相比,真的心肠不够冷硬,手腕不够铁血。朕,总有太多被人左右,太多被感情羁绊的时候。朕对朝臣,做不到先帝那般清洗,对骨肉,更做不到先帝那般……” 或许是想起了当年,先帝当着所有皇子的面儿,赐下一杯毒酒给太子,又当着所有儿子的面,圈禁了有军功在身的长子。太子状似疯狂的笑声,皇长子失魂落魄的哀嚎,似乎都还在耳边浮响着。 永淳帝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当年先帝处置了两个性格都与他相似的皇子,扶植起了素有宽和不争之名的自己,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帝王的手段呢? 于国,铁血过后须以怀柔;于君,一个性格淡然的儿子总比权力*旺盛的要好得多。 永淳帝的性格,固然是他得了仁君之名,却也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一些老臣世家。终他一朝,从未有过如先帝一般的九族连坐之罪。他的儿子也不少,生为皇子,又有几个能够如他当初一般,真正想要做个闲散王爷的?永淳帝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他能看出自己儿子们对皇位的渴望,却自认没有先帝那般不眨眼地赐死儿子圈禁儿子的冷血。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最为喜欢的儿子,烂摊子便交给他好了。 徒凤羽默然不语,先帝不是他能够置喙的。 “凤羽,你是朕最器重的儿子。朕相信,这担子交给你,你能够担起这天下。只是……” 永淳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徒凤羽,“我朝几代皇子夺嫡,次次是一番腥风血雨。我徒姓皇族之人,远不及前朝繁盛。亦有人说,这是当年太祖开国时候杀戮过重,以至于报应在子孙身上。” “父皇,儿臣以为,这实乃无稽之谈。” “是,哪一朝帝王手上没有鲜血?朕也并不会相信这样的话。只是凤羽,朕依旧希望,你能善待你的兄弟。无论如何,手足亲缘并不可断。你的兄弟们,也并没有如太祖先帝时期……” 徒凤羽见他神色郑重,遂一撩衣角,跪倒在地:“儿臣谨遵父皇之言。” 这禅位要说起来简单,预备起来却也并不省事。这是多少朝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了,礼部着紧查据相关典律,钦天监全部忙活起来查算黄道吉日,内务府预备相关礼服等物。 禅位大典定了十月初十。算算日子,也并没有太长的时间了。京中邸报往各地送去,又有永淳帝下旨,令各处三品以上外放官员入京为新帝朝贺。 靖王继位已是必然。 大臣们闹腾一阵子也就罢了。毕竟,这不上折子请命吧,怕皇帝觉得大臣们不忠,这过多地上了折子请命,说您别禅位我们不要新君只要您,这,这新君继位了怎么办? 他们还是很识时务的。 有那更识时务的自然少不了要去巴结一番。不过,靖王一家子人家已经被皇帝下旨搬到了东宫里去。于是乎,与靖王有着姻亲的几家子,便成了香饽饽,不但方王妃、许侧妃、吴侧妃家里,就连荣国府,这个才有个姑娘进王府当了侍妾的,都被一起子人奉承了起来。 其实自贾代善死后,荣国府已经过了最为显赫的时候。贾赦是个降等袭爵的,本身除了空头爵位,便没有什么实权,平时只窝在家里。偶尔需要穿上官袍去上朝,连正殿都进不去。 至于贾政,就更不用提了。从五品员外郎,还不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多少年了还在那里没动过。若不是还未分家,这样的官儿在京里一抓一大把。 就是这样的小京官儿,女儿也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侧妃庶妃,也有人奉承着。贾政,再如何自诩端方正直,也有些飘飘然了。 外边顺心了,回到府里对着王夫人,便也觉得舒坦了不少,一连着多少天都歇在了王夫人的屋子里。 王夫人也是一改往日端庄到略显木讷的样子,满面春风。也是难怪,女儿的良人眼瞅着就是新皇上了,那女儿呢?往后…… “老太太,这往后……”王夫人嘴角儿的笑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贾母心里自然也是高兴,元春是她从小养在跟前的,亲着呢。不过她比王夫人更善于掩饰自己,只淡淡地看了一眼王夫人,“管住了自己个儿的嘴。” 王夫人一愣,心里有些个不痛快。难道在自己家里,还不能说句高兴话了? 邢夫人每每看着王夫人吃瘪,就觉得心里痛快。这些天看着二房的人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她是又眼红,又无奈,只怪自己没能生养个好闺女出来。 私底下,邢夫人对着贾赦抱怨:“这如今老二两口子便是这样,往后,咱们想说句话就更难了。这不是么,天热了,每年都有几身儿常例衣裳,今年偏生还没得。我不过打发人去略问了一问,就被二房的人顶了回来。” 贾赦不以为意,“你一个大太太,难道少了那几身儿衣裳穿?晚几日又如何?” “不是这么说的,老爷。”邢夫人凑近贾赦,“就是您的话了,我好歹是个太太,就算不当家,那也是老爷的人。我打发了人去问问,除过老太太,谁该给我没脸?要说先前他们怎么有这么嚣张?还不是现下里瞧着,大姑娘往后说不得落个好位分?” “你知道就好!”贾赦没好气道,“有争这个闲气的功夫,去好好儿教教二丫头,不比什么都强?” 甩袖子走人了。 气得邢夫人暗暗骂了半晌。 此时邢夫人见贾母如此说王夫人,不免脸上带出几分幸灾乐祸。身后的大丫头翡翠忙极低地咳了一声,邢夫人会意,赶紧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用帕子作势擦着嘴角。 凤姐儿现下并不在这里,否则,必能说几句话插科打诨地混过去。如今贾母这里就只两个儿媳妇在跟前,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贾母看着两个儿媳妇,一个蠢钝一个奸猾,没一个合她心意的! 打发走了邢王二人,贾母歪在软榻上,闭着眼睛养神。大丫头琥珀跪坐在脚凳上,手里拿了美人锤替她捶着腿。 许是手上力道不大对付,贾母并不睁眼,只叫了一声:“鸳鸯!” 鸳鸯会意,忙轻声应了,又朝着琥珀使了个眼色,自己接过美人锤来。 贾母这些天心里可说是忧喜交加。按说,家里很有可能出一位皇妃,这是大喜事。可是,偏生那是王氏的女儿! 先前因为要平衡大房二房在府里的权利,老大的媳妇死了以后,是自己硬压着给他娶了个败落的官家女儿,又亲手扶起了老二的媳妇来当家。谁承想老二媳妇看着是个老实的,这心里的奸主意可也并不少。说她贤惠?她三个孩子都出生了,老二身边的周姨娘都没个动静呢,那还是她自己个儿的丫头开了脸提上去的!要不是赵姨娘是府里的家生子儿,有几分小聪明,又有自己暗里的关照,焉能生下三丫头姐弟俩? 就是这样,她还不足!当初还一力撺掇着贾琏娶了她的侄女,呵呵,还真当她那点子心思谁都看不出? 唉,这也是自己当年打了眼,养虎为患了。 只是可惜了,宝玉是她肚子里出来的。 想到宝玉,贾母睁开了眼,“鸳鸯,今儿宝玉去了哪里?” “老太太,您忘了?快到您的寿辰了,昨儿不是让宝玉往寺里跪经去了么?” “老了,老背晦了!”贾母笑着叹道,“也就是这孩子,心里实在,是个孝顺的。” 鸳鸯抿嘴一乐,并不多嘴。 提起宝玉,便难免要想到黛玉,贾母的目光沉暗了下来。前儿接到了林如海的信,除过问了黛玉近况外,便是一件事情。新皇登基,他是要来京里朝贺的。届时,将要带了女儿回南去! 37红楼之薛家有子 zai不管各方人何种心思,日子是过得很快的。新皇登基大典如期举行了。祭天地,告祖宗,登极授受,加冕进宝,文臣武将三跪九叩,本朝迎来了一位新的君王。礼部已经拟好了年号——景熙,只是须得来年改元。 几日后,册封后宫。 景熙帝后宫简单,正妃方氏,与他少年夫妻,出身高贵,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皇后。两位侧妃,一个许氏出自书香门第,为人温婉谦和,被封为文妃。另一个吴氏,受封淳妃。除此之外,妃位之上再无一人。 颁布册封诏书这一日,荣国府里的人倒比新帝登基之时还要激动急切。按照王夫人所想,女儿年轻鲜妍,又是新到了帝王身边的,与另外几位已经伴驾数年的相比,自然更有优势。就算位分不能越过了吴侧妃许侧妃,也不会太低。哪知道心心念念的元春,就只封了一个小小的六品贵人,这算什么? 贾政王夫人等心里难免失望。王夫人更是将自己的手帕子险些拧断了。 贾母却道:“元丫头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林如海随着外官进京朝贺,又等待新帝陛见了一回。待得所有事情尘埃落地,便来至了荣国府,既为拜见岳母,又为接女儿。 他本是正三品巡盐御史,先前还做过一任兰台寺大夫。按说,这品级比之荣国府里的虚衔将军和从五品小员外郎要高上不少。不过,此次来至岳家,林如海却怎么都没想到,便跟戏园子里上演了一场闹剧无异。 两个舅兄就不用说了,几年未见,大舅兄越发不成样子,脸黄眼肿,一看便知是荒唐过度的。二舅兄说起话来也越发酸腐,当然,嘴角处还有掩饰不住的得色。至于内侄贾琏,容貌俊俏,却是稍显轻浮。 林如海心里感到很是纳罕,要说起来,当初他成亲之时,两个舅兄还都年轻,只看外面儿的话,大舅兄也是个相貌堂堂之人——贾琏就很有几分当年大舅兄的样儿。二舅兄说话虽然动不动就要抛上几句书袋,也还算是个斯文人。可这回见了,怎么都变了这么许多? 与两位舅兄并无太多可说,不过略做客套了一番,林如海便急着去见女儿。他与贾敏就只这一个女儿,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了,自然是挂心的很。 岳母贾老太君精神不错,也是,整个儿贾家她是辈分最高的,不说荣国府里,便是宁国府的贾敬贾珍等人,见了她还不是要恭恭敬敬? 贾母见着女婿,眼圈儿先就红了。 “这孩子在我这里,就跟二丫头她们是一样的。看见她,我就想起了我苦命的女儿。” 提及贾敏,林如海忍不住也是心里酸痛。又怕贾母年迈之人伤感不好,只得掩了悲痛,强自说些别话。 一时提起黛玉,贾母便道:“鸳鸯,去姑娘的院子里,请林姑娘过来。” 林如海听了这话,本自以为是黛玉与荣府几位姑娘都住在一个院子里。谁知道等到女儿进来,却是与荣府的宝贝疙瘩宝玉一同的。 宝玉一身儿大红色锦衫,腰束玉带,发戴金冠,面如秋月,色若春花。见了林如海,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 林如海见了他形容俊秀,举止文雅,点点头,含笑道:“转眼间便这么大了。” 黛玉见了父亲,早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林如海见先前一团稚嫩的女儿,如今个头儿也高了些,眉眼也长开了些,很有几分她母亲的样子,大感安慰。或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见过,黛玉泪眼之中很有几分生疏,怯生生的,不敢过来。 贾母便招手叫黛玉过去,搂了她在怀里。宝玉赶紧跟过去小声安慰。 林如海眉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 。 荣府少不得要设宴来款待林如海。中间一架六扇隔开了男女。林如海乃是府中娇客,自然坐了首位,贾赦贾政分作两边相陪,贾琏下首坐了,又执壶劝酒,宝玉却是在里边跟着女眷一席。 林如海也无心饮宴了。他当然听知道贾母宠溺宝玉,但是却没想到过宠到了如此地步。按说,十来岁的哥儿了,再怎么着,也不当再和女眷们厮混在一起。尤其,这里还有亲戚。 饭毕,女眷们散去,撤下了屏风,林如海便提出了要黛玉回南的事儿。 他在进京之前便给荣府写信提过了此事,自以为贾母该是有个准备了。孰料话音才落,便听见一声脆响,却是一直坐在贾母身边儿的宝玉倏然而起,手里的茶杯掉落了地上。贾母登时吓了一跳,忙一叠声儿地问他可烫着了没有,鸳鸯等伺候的丫头一拥而上,有的捡拾碎片,有的替宝玉擦湿了的衣裳。 宝玉已经傻了,他怎么不知道林家姑父是来接林妹妹的?林妹妹在这里住了几年,怎么能回去呢?回去了,她哭了的时候谁来哄她?谁来陪她?她回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宝玉。”贾政板着脸开口,却见宝玉无一丝儿反应,只傻傻地看着林如海。他见宝玉人前失仪,本就心里不虞。又见他有了些痴意,更是有气。再看自己开口叫了,宝玉竟似一无所觉,当下便沉了脸,略略提高了声音,“宝玉!” 宝玉最怕的就是贾政,吓得一个哆嗦。 贾母便不悦道:“你如此大声作什么?宝玉没烫着,难道倒要让你吓着?” 说着吩咐鸳鸯:“去送了宝玉回去换了衣裳再来。”她留下宝玉在这里,本就是为了让林如海留个好印象,可如今宝玉这个样儿,还是先送回去为好。 鸳鸯机灵,过去伸手拉过了宝玉,“宝二爷,我送你回去。” 宝玉失魂落魄地跟着她出去了。 这边儿贾母便叹道:“宝玉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这几年和玉儿一块儿在我跟前,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是最有尽让的。” 林如海勉强勾了勾嘴角 ,不好接口,却是犯了疑——这宝玉,外表是不错,可这人,怎么有些不大对劲? 况且听老太太的话……林如海打定主意,今儿便将女儿带走罢,横竖家里在京中有宅子,也不必住到别处去。 不过功夫不大,鸳鸯便匆匆进来了,脸上神色有些尴尬。垂着头走到贾母身后,弯下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林如海注意到了自家岳母的脸上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掩去了,只点头表示知道了。 林如海便起身,“若是岳母大人不便,小婿便先行告辞。只是玉儿那里,不知岳母大人可有早先说过回南一事?若是收拾好了,小婿与她数年未见,想这就带了她回去,也好一叙父女之情。不知……” 贾母心里不痛快,可是,人家骨肉亲情,断没有她说不行的。沉默了一阵子,贾琏知机,笑道:“林姑父,如今天气渐冷,扬州离着京城有两千余里的路程。若是一路行去,只怕林妹妹受不得啊。” 贾赦也跟着劝了一句,林如海主意已定,并不说留下黛玉的话。 贾母见状便知道这回林如海是下定了决心要带走黛玉的 ,叹了口气,“当初本是为了敏儿过世,我怕玉儿在家里一个人闷出病来,才接了过来。如今你来接她,我断没有不放的道理。往后这千里迢迢的,我若是想她……” 说话间已经滴下泪来。 林如海忙躬身道:“岳母大人快不必如此,是小婿的不是了。” 屋子里除过贾母自己的贴身丫头,并无其他女眷,说话也并无忌讳,贾母索性道:“不是我要硬拦着,你府里并无年长的女眷,玉儿这一回去,她的教养事宜,要如何?” 林如海先前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愧疚的,毕竟,当初不管岳母如何写信来接,终究也是他点头同意了,才将黛玉送来京城的。如今忽吧啦地说带回去,任是谁,心里不舍也是有的。不过,在这里半日,老太太话里话外地透露着黛玉与宝玉感情不一般,到底是何意? 垂了垂眼皮,林如海道:“玉儿年纪渐长,这几年虽不在我身边儿,我也一时不敢忘了人父的责任。如今已经请了扬州同僚的女眷——老太太想来也是知道,乃是定远侯之妻,舞阳郡主代为教管。郡主那里已经安排下了两个人,老太太尽可放心。” 贾母不语了,郡主安排人教管?这是天大的体面了。长叹一声,“既是如此,玉儿那里怕是尚未收拾好了。你只先回去罢,让我祖孙两个再说说话。” “那么小婿日落前打发人来接了玉儿。” 林如海笑道。 按说事情到此便是结束了,贾母并不十分拦着,一来固然是林如海方才说的舞阳郡主将要教导黛玉之事,二来,却也是心里存了一份念头,想着林如海能够看到宝玉是个好的,又能亲上做亲,成全了两个玉儿的一段姻缘。 他官阶高,学问好,若是此事能成,对宝玉无疑是有着极大的好处的。 因此,贾母并不愿意因黛玉回家一事,与林如海弄到僵了。 可坏就坏在她太过疼爱宝玉,如今宝玉仍旧是住在她的院子里——先前黛玉初来之时天气尚冷,便住在了碧纱橱里,宝玉住在碧纱橱外。如今两个人自然不能一直那么住着,却也不远。黛玉便住在贾母正房的东跨间里,宝玉却是住在了东厢房。 贾赦几个陪着林如海出来,才下了台阶,便听见东厢房里边一阵哭声,却是宝玉的声音。 “不行,不能叫林妹妹走!” 里边儿还有几个人声,想来是丫头们正在劝着。林如海看了一眼那东厢房,回头对贾琏道:“烦琏儿跟老太太说,我到家后便打发人来接玉儿。” 说罢,一径告辞了。 等到回了林府,林如海一时都没带耽搁,直接打发人去荣国府接黛玉。直到天色擦黑,才接了回来。 父女两个白日并未有多少功夫说话,这也是黛玉头一次回到林家京城的宅子。林如海见女儿目光中流露出的既想要与自己亲近,又不敢十分亲近,心里很不是滋味。 至晚饭时候,父女两个同桌用餐,黛玉眼见桌子上都是自己素日里爱吃的;回到自己屋子睡觉时,那屋子里收拾的竟也和自己记忆中的一般。知道是父亲一片爱女之心,忍不住便又落下泪来。 林如海这边儿也未曾闲着,叫了王嬷嬷雪雁两个,细问黛玉这几年如何。 二人说了什么不可知,只是林如海书房的灯直亮到了四更天。 闲话少叙,林如海此次进京,乃是与定远侯秦慕天夫妻一起。两家共坐一船而来,回去自然也是同路。 林如海并未在京中多久,只在接了黛玉后的第三日,便亲自又去了荣府一趟告辞,次日便与秦慕天夫妻带了黛玉启程回南了。 荣国府里除过了贾母心里不自在了几日,宝玉又闹了两场外,也并无人将黛玉的离去十分放在心里。 船上,舞阳郡主自然不便与林如海见面。好在他们所坐的乃是楼船,她便住了上边一层,轻易并不出舱门。她性子爽利,来的时候便憋闷不已。回去因多了一个黛玉,便索性将她接了上来同住,倒是赶了秦慕天下去与林如海在底层。 黛玉本是个聪慧的女孩儿,人生得清灵飘逸,舞阳郡主自己没有女孩儿,相处了两日,爱的什么似的,只恨不得抢过来给自己做女儿。 秦慕天对林如海笑道:“我看你这女儿迟早被郡主抢去。” 林如海含笑不语。不管怎么说,女儿能得郡主青眼,与她往后是有无限好处的。 又思及荣府一事,便开口与秦慕天说了,末了致歉:“一时无法,竟拿了你们夫妻做幌子,还望贤弟莫要怪罪。” 秦慕天大笑,“怎么我们府里的人就都是好的?一个两个的,都来要教养嬷嬷?干脆日后,我们也要收些过手费用才好。” 一路少叙,因天气渐冷,楼船也并不必夜间停宿,只一直往扬州赶去。不过十几日间,便已经到了。 林如海带着女儿与秦氏夫妻告辞,才回了巡盐御史府,便有管家来回:“上次来的薛家大爷,昨儿来求见老爷。听说老爷尚未回来,只留下了话,说是还要在扬州盘桓几日,等老爷回来再来拜望。” 38红楼之薛家有子 薛蟠觉得有句老话儿说的好,情场失意赌场就得意。他不好赌,这辈子来了这两年多都是一猛子扎到底地做买卖去了,所以银子是赚了不少,可是这情场么…… 当然,他从来也没有自恋到觉得跟徒凤羽有过啥。不过,徒凤羽是他来了此处后,头一个上心的人。薛蟠自己也说不好,当初关注徒凤羽,到底是因为要抱紧他大腿以免以后被咔嚓了,还是因为他那不输天人的眉眼?或者是因为那张看向自己时候总是略带着戏谑的笑脸?再或者是那人无意间露出来的关切宠溺? 不过薛蟠很是有些自知之明,就算再怎么着,俩人身份地位摆着呢。先前人家是王爷,这跟自己个小皇商就是个天壤之别。就算是拿着手给自己个儿擦过一回药酒,那也是多半儿是因为拿着自己逗乐儿的时候多。这回倒好,逗乐儿都不必了,人家升了,成了皇上了。 想起那摩挲在自己身上的热乎乎的掌心,薛蟠偷偷地在心里竖了个中指。晃晃脑袋,将徒凤羽的身影晃出去,化悲愤为力量,继续赚银子。 唉,再怎么说,这兜里有钱,心里不慌啊。 这次来扬州,薛蟠本是为了一块儿上好的墨玉籽料而来。 墨玉,早在秦汉时期便已经有了开采的记录。陕西频阳的墨玉名扬天下,其色漆黑如墨,光洁可爱,其质纹理细腻,典雅温润,有‘贵美玉’之称。只是墨玉难求,普天下也唯有频阳、泰山与蓝田三处有之。 薛虹带人往频阳走了一趟,倒是带回了不少籽料,只是薛蟠都不大满意。又听闻说上一次开山时候有一块儿最大的籽料被扬州陈氏玉坊高价购得,听薛虹形容了那籽料大小,又有跟着薛虹去的老于好生叹了一番那籽料的成色,薛蟠便坐不住了。 原本想着先行拜会林如海,不想林如海进京朝贺未归,薛蟠只得自己先去了陈氏玉坊。 陈氏玉坊的当家陈万里倒是痛快,墨玉虽然难得,却也并非独一无二。薛蟠肯出高出当初几倍的价钱来买,他自然乐得出手。 购得了心仪的墨玉,又恰好赶上林如海回来,薛蟠少不得去拜见了一回,惊讶地得知,林妹妹居然已经跟着回了扬州! 这林妹妹一回来,往后林如海还会不会一病而去让女儿落个孤女泪尽的结果? 等回了金陵,薛蟠叫来刘万全,让他开了那墨玉籽料。 刘万全对着牛头大小的籽料直搓手,“这,这样大小的可真是难得了!不知道大爷是花了多少银子得来的?若是叫我说,这么大一块儿,若是只雕咱们坊里那些摆件儿器物,倒是可惜了。” 薛蟠心里一动,他大小的玉坊也转了一些,自家里开着的金楼里也有不少的玉器,只是那前世曾经看过的山子雕,倒像是没有见过。 记得前世去帝都游玩,在某博物馆里看到一座大禹治水的玉山子,当时便被震住了。当时还听人说,山子雕乃是最为考验玉雕匠人雕工与巧思的。一般说来,都是雕些山水人物,或是气势雄伟意境博大,或是清零婉约巧思慧智,总之,乃是极佳的赏玩之物。 本朝无论官宦还是富贵人家,都是极爱玉品的,这样的山子雕若是出来,销路自然是不愁的。只是,山子雕极为费时费力,倒不如现下玉坊里那些个器物好做了。 “你先别兴头,我且问你,若是叫你雕出这样儿的东西,你可能行么。” 薛蟠连说带比划,后来还上了自制的炭笔来画,“总之,就是要有山有水有人有物,譬如说古来的典故,名人的佳句,或是你们知道的什么遇神仙儿的故事,都可以刻来。” “哎呦……”刘万全吸了口气,“照大爷这么说来,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出来的。况且这个跟雕个玉佩做个笔筒不同,都是得大块儿的籽料,这须得借着整块儿料的纹理走势,谋篇布局,何处当透雕,何处要深雕,何处该藏,何处该露,都要心里先有了底子才行。” “那是,简单了我就不做了。”薛蟠吊儿郎当地笑道,“我冷眼看了,这些玉坊里头都没有出过这样的东西,想来若是你们做了出来,将来少不得还是个这行里留名的。” 刘万全被忽悠了,晕晕乎乎地回去构思如何在这块儿墨玉上雕琢出薛蟠所说的东西。 薛蟠嘿嘿一乐,叫青松翠柏收了那墨玉籽料,小心翼翼地抬回了府里,他可是还有大用处呢。 人一旦忙活起来,日子过得是很快的。薛蟠上蹿下跳地忙着赚银子,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年。 请和尚道人做了道场,拜祭了祖宗,薛蟠兄妹算是正式除了孝。这一年,薛蟠十五岁,宝钗也已经十三岁了。 “蟠儿……”这天早上,薛王氏对着过来请安的薛蟠欲言又止。 “妈,怎么了?” 薛王氏斟酌了一番言辞,才道:“咱们家里也出了孝了,好些事儿啊,也该有个思量了。” 薛蟠正叼着一块儿芝麻卷儿,“什么事儿?” “譬如说府里的丫头们,年纪大了的有几个。先前因着你父亲的孝,不能给她们放出去配人。如今呢,算是没了这层忌讳。因此我就想着,院子里的大丫头们,凡岁数到了的,该往外放就往外放罢。” 薛蟠点点头,不说别人,就是他屋子里的春华冬雪几个,也都有十七八了。要是再耽误下去,可就成了老姑娘了。 “依我说,咱们也别管了,索性给个恩典,都叫各人父母领回去自便罢。” “也罢了,就按着你说的办。”薛王氏看看儿子越发高挑的身形,笑道,“就是你,岁数可也到了呢。” 薛蟠险些被芝麻卷噎着,忙忙地灌进去一口热茶,“妈,您说什么呢?我才出了孝,就想这些,叫人怎么说呢?” 对女人,他有欣赏,但是绝对提不起性趣。上辈子就知道自己的取向,这辈子又怎么能改的了? “虽不好直接做亲事,可这房里的丫头,还是能先放上两个的。”薛王氏笑眯眯地说道,“我这心里盘算不少日子了。满府里看着,好丫头不少,你若是看上了哪个,就跟妈说。春华冬雪跟着你时候不短了,虽是年纪大了你两岁,不过这伺候你细心,你要是愿意,就留下来。再不然,当初香菱是你带回来的,那丫头生的相貌好。我冷眼看着,性子也和顺。若是你喜欢,我把她拨到你的屋子里?” 薛蟠吓得连连摇手,四下里看看,屋子中就只同喜同贵两个丫头,忙道:“你们两个,出去伺候。刚才的话,若是传了一个字儿出去,别怪我不客气!” 他执掌家业久了,身上自然带了一股子气势。同喜同贵都连忙福了福身子出去。 薛蟠便起身凑到薛王氏身边儿,“我的好妈嘢,您就别添这个乱了……” 头上立马挨了薛王氏一下子,薛蟠瘪着嘴委屈,“您听听刚才您的话!香菱那是宝钗贴身的丫头,我能要了她?传出去妹妹还要不要做人?” 薛王氏一怔,她只顾着满府里头给儿子挑通房,倒是一时忘了这个茬儿,“哎呦”了一声,一叠声道:“还是我儿想的周到。” 薛蟠一口气还未松下来,薛王氏又试探着问:“那春华冬雪……” “妈,我还小呢。”薛蟠忙打岔,“再说,眼下正有件大事要跟妈说。金陵这边儿咱们的买卖也稳当了,我留下虹大哥哥在这边照料玉坊。跟张家合开的铺子我只拿分红,经营交给张添锦去。其它的老铺子掌柜伙计都是我叫人品查了两年的,也还靠的住。因此我想着,等到下个月,咱们就往京里去。” “进京?” “对,进京。”薛蟠在自己的左手上戴了个扳指,这会子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京里繁华不让金陵与扬州,且达官显贵多在京中。咱们家的买卖,也该往京里拓展了。” 京城是薛王氏娘家,她当然乐得进京去。况且现在儿子出息,家里外头一手拿;女儿也已长成,娇嫩的跟朵花儿似的。这与薛讯刚刚过世时候不同,若是这会子回去,可不就是“衣锦还乡”么! 又想着薛蟠有一句话说的对,到底那京里贵人多,比之金陵,儿女的姻缘说不定更加妥当。 几下里一思量,薛王氏喜道:“那我先写信往你舅舅姨妈家里去,跟他们说一声。” 薛蟠并不拦着,“我也正要写信,咱们京里的宅子先叫人收拾着。咱们下个月动身,在路上也要小一个月,赶到了京里的时候,也就都收拾好了。” “那也不急。”薛王氏盘算,“你舅舅家宅子也极大,未尝不留咱们住下呢。” 薛蟠好笑,这老妈怎么还是想着要住亲戚家? “别,咱们还是住在自己家里好。在京里,咱们不过三五家铺子。要想立足,也须得好生筹划呢。这一进京,不知道要住多少年。若是好,还兴许就不回来呢。哪里有住亲戚家的道理?妈只听我的,舅舅姨妈那里,咱们自然得去拜会,不过住下,还是免了。有宅子有地儿的,住自己家里才自在呢。” 薛王氏心里高兴,斜眼瞪了薛蟠一眼,笑骂:“我就知道你是怕你舅舅拘束了你呢!也罢,就听你的罢。” 与薛王氏商量好了,阖府便开始忙碌起来。薛蟠仔细挑选了十来人,问准了愿意跟着进京。其余的或是赏了身契放出府去,或是安排好了差事留在金陵宅子里,还有些年纪轻的放到了玉坊等处去。 又有张添锦等一干纨绔朋友知道他要上京,三五日便拉出去小聚一番。等着都安排好了启程的时候,也已经是四月底了。 薛蟠是个不会亏待自己个儿的,况且还有老娘和妹子,都是经不得旅途困顿的,因此便租了一条楼船,上下两层,虽不是十分的豪奢,却也算是舒适。另外又有两条普通的,一船上是行礼等物,一条上是带进京去的下人。 一路闲话少叙,只说这一日到了码头弃舟登陆,早有薛家在京里看守宅子的人等候了多时。先进京来料理杂事的大管家薛四一溜儿小跑着便接了过来,“大爷路上顺遂?” “嗯,好着呢。辛苦你了!”薛蟠看着人行礼装车,便自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叫薛王氏和宝钗坐了车,一路众人簇拥,赫赫扬扬往薛宅而去。 薛家京里的宅子自然不比金陵的那般,却也很是不错了。薛蟠也是头一次来,顾不得旅途劳累,兴致勃勃地在家里转了几转,薛宅里也有一处后园子,也有几处小院落,雕梁画栋涂漆绘彩,“啧啧,这不比住了别人家一个小院子强的多?” 39红楼之薛家有子 既然进了京,没有不去见过亲戚的道理。 不过,就如薛蟠知道的剧情一般,他们进京前,舅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正要奉旨出京查边去。 薛蟠带着母亲妹妹去拜见了一番,王子腾那里忙乱的很,家里都在收拾着送他起身。不过对于自己出门子多年的妹妹回京,王子腾还是特特腾出了一日功夫来的。 薛王氏自从去了金陵,这些年少有回来的时候。如今再见着哥哥,眼圈儿不免红了。 王子腾叹道:“咱们兄妹也有十来年没见着了。” “正是呢。上回我回来省亲,还是蟠儿三四岁的时候。”薛王氏帕子拭着眼角,“也是我们路上就听说了哥哥的好消息,没敢耽搁。前赶后赶的,总算赶在哥哥没有出京的时候到了。” 说着,眼泪便滚了下来。 王子腾的夫人陈氏忙劝:“妹妹快别这么着,往后在京里,不比在金陵时候隔着千里,想见着你哥哥还不容易?” 薛王氏擦了擦眼睛,“嫂子说的也是。” 又叫了薛蟠和宝钗给舅舅舅母来磕头。薛蟠看着正中摆着的大垫子,没带一点儿犹豫的,跪下去就磕:“外甥见过舅舅,舅母。” 陈氏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咱们一家子人不兴这样的大礼。” 薛蟠心里撇嘴,自己三个头都磕了,这话也太客套了些。 宝钗也过来磕了头,陈氏忙叫人扶了起来,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儿。 王子腾兄妹重逢自然是有一番欢喜在心里,不过对于薛蟠这个外甥,他却也并不十分放心。早年妹夫在的时候,这孩子便不大成器,年纪不大,倒是金陵城里的一个有名纨绔。妹夫没了,自己原是打算接了妹妹一家子进京,也好就近照料,不过到底没有成行。听说是外甥这两年出息了,将偌大一份家业把持的牢牢的,王子腾上下打量着薛蟠的目光充满了探究。 薛蟠摸摸鼻子,任他瞧着。 在王子腾家里受了他好一番教导,薛蟠左耳进右耳出,和母亲妹妹回了家里。又打发了两个管家媳妇先往荣国府去请安,言及三日后阖家去拜访。 “蟠儿,你舅舅家里今儿就去了,为何非要等三日再往你姨妈家里去?接着就去了倒不好?”薛王氏如是问。 薛蟠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玉葫芦,“舅舅和姨妈家里怎么能一样?再怎么说,舅舅那里他就是个当家作主的,咱们何时去不行?别说备了礼,就是邋遢着上门,舅舅也只有心疼的,别人谁敢说什么?姨妈那里到底不一样,她入了人家门,就是人家的人了。上头还有一个老太太呢。” 薛王氏笑了,“我说你这孩子就是多心了。你姨妈一般的也是当着荣国府的家,这都多少年了,谁不知道?他们家里老太太也是个有外场的人,你想多了!” 因是她带着儿女一块儿吃的饭,宝钗这个时候也在屋子里,坐在薛王氏对面儿。听听母亲说话,又看看哥哥。 薛蟠不知道该说自己这老娘什么好了。说她精明吧,每每说出的话来能让他气笑不得——这方才自己没好意思说,舅舅也好,姨妈也好,哪个不是早就得了自家的信儿,知道一家子抛了金陵进京来?他就不信,这金陵出来时发了一封信,行至途中又有一封,他们就都不知道自家到京的日子? 别说去码头接一接了,就是自己让人过去先请安了,也没见着回个礼,让人来问问自己母亲是否安好。这还等着自己上门呢! 既是这么着,自己可不是得做足了礼数! 去荣国府这一日,薛蟠早早起来了。因为天气热了,便不穿那厚重的锦缎衣裳,只叫丫头冬雪拿了水青色软绸长衫来。春华因为年纪大了,被薛蟠放了出去。她家里父母自择了一个女婿,这会子想来都已经成了亲了。薛蟠来京之前另外给了她些东西,算是这几年来细心照料自己的一点儿意思。冬雪一家子都跟着薛蟠进了京,薛王氏怕儿子身边儿没有妥当人,就没急着放她出去。 薛蟠仔仔细细地捯饬了一番,自己在一块儿一人来高的穿衣镜跟前左照右照。镜子里头的人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大眼弯弯,嗯,讨喜又可爱。 等到了薛王氏那里,母女两个都已经等着了。薛蟠见母亲穿了一件儿妃色绣金花卉纹样镶边茶青色底子的对襟儿褙子,底下一条雪青色绣五彩折枝牡丹的蔽膝马面裙。头上耳上腕子上,乃是自己命人特特做了的一整套翡翠头面,瞧着既是富贵,又合了她寡居的身份。 宝钗看哥哥进来,便站起了身,掩口笑道:“哥哥看什么?又是点头又是要笑不笑的?” 她身边儿有两个郡主府出来的嬷嬷,说话行事比往日越发稳重。自从出了孝,薛蟠叫人将她原先素净的衣裳一律收拾了赏人,又重新添置了不少。今儿因要去的乃是荣国府,打扮的更是比往日鲜妍。 薛蟠无语地看着妹子颈间一挂明晃晃的金锁,感到额头一跳一跳的。 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一端详,过去替宝钗摘了,“这劳什子,看着怪别扭的。” 薛王氏在旁笑骂:“我把你个嘴没遮拦的!这锁可是有来历的呢。你姨妈家里有个宝,咱们可不能输了他们。” 薛蟠指着宝钗,笑道:“妈您瞧瞧,妹子这身儿打扮,这浑身的气度,比谁差了?这衣裳首饰都在其次,只妹妹如今往那里一站,两位郡主府的嬷嬷调教出来的,谁敢说不好?咱不带这个,俗气了!” 宝钗捂着嘴,笑得伏在一旁的椅子上,“哥哥真是贫嘴。” 三人用过了早饭,早有车马备好了。薛蟠自骑了一匹雪白雪白的马,叫妈妈和妹子坐了车,又一辆车上装着给荣府众人的礼,带了丫头随从们往荣府里来。 荣宁两府当年果然煊赫,两府便占了整整一条街。薛蟠骑在马上,看着荣国府上头挂着的“敕造荣国府”大匾,摇了摇头,这往后,怕也得是条罪过不? 一时有贾琏等人迎处,薛蟠下了马,薛姨妈和宝钗的车一径驶进了府里,自有女眷接待。 这边儿贾琏大笑着拉住薛蟠的手:“这是薛家表弟?出落得一表人才啊。” 贾琏是荣国府长房嫡子,生就一副好相貌——面白唇红桃花大眼,配上一身儿湖蓝色宽袖长衫,说不出的风流俊俏。 他为人机灵,如今管着荣国府里的一应庶务,是个有外场的人。虽然和薛蟠没见过,态度却是热络的很。 “这位,是琏二表哥不是?” 薛蟠笑问。 “你叫我一声表哥也可,叫我一声姐夫也可。横竖都是亲戚,再不然直接叫声琏二哥,我也是一般欢喜!” 贾琏携着薛蟠手,“二叔已经候了你多时了,走走,且到厅里去凉快凉快。” 贾政五十来岁的样子,三缕短须,面色白净,看上去……看上去是个斯文人。由着薛蟠大礼拜见了,叫贾琏扶起来,又命他坐了。 薛蟠觉得吧,这个姓贾,真是不好取名字。你瞧瞧,贾政,连上东府的贾敬,加一块儿就是“假正经”。再说那小辈儿的,都是从玉,可这什么珠宝珍玩,也经不住是假的不是?更别提那石头了,假宝玉呀! 正在脑补中,忽听得贾政咳嗽了一声,“蟠哥儿这一路来京,可是辛苦了。”语气平板,并听不出什么欣喜或是热情。 薛蟠忙起身,不管如何,礼数还是要做足了的。 “回姨丈,尚好。天虽然热了些,不过我们坐的是楼船,又备了些冰,也没受什么苦。” 贾政眉毛尖儿一动,心里本就对薛蟠没啥好感,不过是亲戚间的情分罢了——还不是自己这边儿的亲戚。又听他如此说了,便认为是个吃不得苦头的,这还年轻呢,就这般,可见是平日里安逸享乐惯了。 又问了几句,知道如今薛蟠正在打理家里买卖,贾政捋着短须点点头,“你家里如今就指望着你撑扶家业,倒也罢了。不然,到底读书科举才是正途。” 我勒个槽! 薛蟠一口水就差喷了出去,这是歧视!面对面的歧视! 心里怒极,脸上反倒是笑了,特真诚的,“姨丈说的是。” 又满屋子看了一眼,笑道:“听说姨丈家里的宝玉表弟,生而带异象。我母亲时常跟我说,宝玉表弟最是聪慧,如今怎么不见?” 宝玉,那是贾政心里的痛……好好儿一个儿子,聪明着呢,三四岁儿跟着大女儿能认了两三千字,这才多大,也不知道是哪本杂书上找的方子,就会自己淘漉胭脂膏子给姐妹们用。要说上进?这就不必说了,长到如今,最不喜欢的就是念书——这也不对,若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书,什么伤春悲秋,什么古今异志,他喜欢着呢,就只不爱那四书五经大学中庸罢了。 贾琏在旁笑着岔道:“宝兄弟在老太太身边儿呢,蟠兄弟,等下哥哥带你去见老太太。” 贾政也不欲多跟薛蟠说话,只点头:“这是正理。蟠哥儿且去见见老太太,她老人家最是喜欢热闹的。” 薛蟠站起身来,笑道:“这倒是了,那我先去?” 贾琏亦是起来,拉着薛蟠笑道:“走罢。” 先叫人往里头送了信儿,这才和薛蟠一前一后地出了荣禧堂。薛蟠回头看了看那面赤金九龙金字大匾,心里觉得贾政无比可笑——你倒是念书出来的,倒是走了正途,可这读书人不是最重礼数?怎么就没见你搬出荣禧堂来呢?哼,一见面倒说只有读书是正途,也不想想这一吃一喝一穿一用,你哪里能离了买卖人! 贾母的院子便在荣禧堂西侧,贾琏带着薛蟠穿过一条甬路,又转了一转,便到了一处穿堂,进去了,迎面一扇垂花门,便进了贾母的院子。 院中游廊底下侍立着不少的丫头婆子,见了贾琏二人,早有人朝里头通传:“琏二爷带着薛家大爷进来请安了。” 又打起了软帘子,贾琏笑道:“蟠兄弟,请了。” 相让着进了屋子,里边正座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满头如银白发,笑吟吟地瞧着自己,旁边儿坐着的是自己的老娘,另一侧坐着两个妇人,一个穿着松花色镶边绛紫色撒花缎面的褙子,底下一条落叶黄色绣百草纹裙,容长脸儿,稍显的年轻几岁,应该是那大太太。另一个,和自己母亲眉眼间略有几分相似,定然是自己的姨妈王夫人无疑。至于侍立在旁边的一个少妇,橘红色中衣,鹅黄色镶边儿浅黄色底子绣百花穿蝶无领对襟长褙子的,该当是王熙凤。果然是个艳丽多威的。 薛蟠赶紧抢上两步,“给老太太请安。” “好,好孩子,快起来。”贾母笑道,“快坐下。鸳鸯上茶。” 薛蟠哪里能够就坐?又给在座的大太太邢氏和自己姨妈王氏行了礼,又有贾琏拉过来宝玉引见,其他的人在他进来前便已经回避了。 一时坐下,贾母笑道:“去请了姑娘们来见薛家的表兄。” 凤姐儿脆生生道:“我去。” 说着往碧纱橱里去了,不多时香波流动,薛蟠忙垂了眼皮。脚步声响,悉悉索索,荣府三春并宝钗一起从里边出来了。 难免又是一通忙乱,又是些表兄又是表妹的见过了礼,总算是踏实坐下了。 贾母便叫宝钗坐到自己身边儿,拉着她的手,朝薛王氏笑道:“你的两个孩子都是好的!” 薛王氏笑得矜持,“老太太您过奖了。我倒是瞅着,您这里的三个姑娘,都跟娇花似的,个个都是比宝丫头要强!” 邢夫人的目光落在宝钗身上,轻笑:“姨太太也是过谦了。我们老太太最是喜欢女孩儿,又是见多识广的,说宝姑娘好,必是错不了的。姨太太不知道,你们没进京的时候,我们这里还有位表姑娘,若是真论起来,和宝姑娘倒是不分上下,我们二丫头是再不如的。“ “是了,可惜宝妹妹来的晚了些,若是早点儿,林妹妹还在这里,你们见过了就知道了。“凤姐儿凑趣,头上凤钗的赤金凤尾颤巍巍的。 提起黛玉来,别人犹可,唯有宝玉叹了口气。幸而屋子里人多话多,别人并没有听见。 薛王氏笑看着女儿,“我家里人少,往日蟠儿要出去照料。我身边儿就只宝丫头一个,后来她哥哥给她从舞阳郡主身边儿寻了两个嬷嬷,每日里学规矩学礼数,我这跟前立时就冷清了。到底是老太太,跟前这些孙子孙女,还有孙媳妇们孝敬,这才是大福气呢。” 贾母哈哈大笑,伸手点着底下的宝玉迎春等人,“正是姨太太这话。我这些孙子孙女,若是都凑在跟前,这屋子里最是热闹。也是可惜了,我那外孙女如今回了南边。不然,那也是个嘴巧的。如今跟着她父亲回了扬州,也巧了,听说是送到了舞阳郡主身边,有郡主帮着教导些。唉,只是我这心里,终究有些不舍。”说着,便红了眼圈。 薛蟠听着这些女眷们你来我往,大感头疼。又不好在屋子里多坐,便看贾琏。贾琏会意,起身笑道:“老太太,太太,且陪着姨妈坐着。我和蟠兄弟出去说话,可使得?” “正是,这屋子里,想来你们说话也不便。只外边去说话,也好让蟠哥儿自在些。”贾母忙道。 薛蟠起身对着屋子里团团一礼,随着贾琏往外边书房去坐着说话。 贾琏的书房里,要说呢,还真是中规中矩,书案上也有码的整齐的书籍,也有文房四宝,墙上也挂着横幅条幅。不过,那东西多久没动过,可就不一定了。 对贾琏这个人,薛蟠一个感觉,那就是滑。天生一张笑脸,说话滴水不漏,难怪荣府里头的外务都得他去打理。要说起来,这凤姐儿管着里院,贾琏管着外务,夫妻俩联手,荣府里可不就是他们的了?怎么就落到个替叔叔管家的地步呢?好好儿的长房嫡子嫡媳,竟成了那跑腿不做主的了。 “琏二哥这里雅致。“薛蟠口不对心。 贾琏摇头,“别寒碜哥哥了。这书房里头,我一年到头也不进来几回。蟠兄弟,这几日住在京里可还习惯?” 薛蟠点点头,贾琏又笑道:“你才来,往岳父那里去过了?可惜了他老人家要出京去,若不然,带着你引见些京里的人物也好。” 薛蟠笑着说道:“我们这次上京,说不定就长住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这就对了。京里多好,处处繁华。”贾琏一摇折扇,“往后哥哥带你去见识一番,你就知道了。” 薛蟠心里一动,这贾琏常在外边办事,人又风流,拈花惹草的,想来对风月之所不陌生。自己后边儿的规划,可是跟这个大同小异的。这么想着,说话间不免又多了几分热络。 薛蟠再年轻,那也是薛家的族长。他上了门,荣府少不了设宴。里边儿自有贾母等陪着薛王氏,外头不但贾琏,就是贾政,再有方才没露面的贾赦也都出来了。 只是吃完了回去,薛蟠却是发现母亲脸色似乎并不大好。 “妈是怎么了?” 到了家,薛蟠悄悄地问宝钗。 宝钗看看薛王氏,拉着薛蟠出来,“应该是刚才在姨妈家里吧,你和琏二表哥出去后,姨丈让人进来说,哥哥年轻不知世事,舅舅又要出京去了,恐哥哥在家里没有拘束会生惹事端,要留咱们住在他们府里呢。” 我靠! 薛蟠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出来,这贾政脑子被猪啃了罢?老子 比你儿子强多了好吧!你居然说我惹事?老子惹了什么被你知道了? 薛蟠在屋子里转圈,眼看着桌子上一只汝窑杯子,顺手拿起来狠狠砸在了地上。 宝钗吓得站起身来。 薛蟠自从来了这个世界,除过了开始时候拿着镇纸打了薛螯外,还真没在家里发过脾气。这一下子,倒让宝钗心里惴惴不已。 “你回去歇着,我都知道了。我去劝劝妈。” 掀帘子进了里屋,薛王氏正在屋子里头抹眼睛。看儿子进来,忙用帕子擦干了。 “你又发什么脾气?吓着宝钗,我跟你没完!” 薛蟠压了压心里的火气,体谅她被亲戚刺激了。坐在软榻边儿上,沉默了一会儿,叫同贵:“去倒水来,伺候太太洗脸。” “妈,宝钗都跟我说了。”薛蟠斟酌了两句话,“你为这个生气?” 薛王氏眼圈又是一红,“听听你姨丈说的话!如今我儿哪样儿比别人差?何时惹过事来?就是当初,你父亲也没这般说过你,昨儿你舅舅也没这般说!倒叫他来说嘴!这不是摆明了欺负咱们么?” “还有他们老太太,看着慈和,说话还是那么不给人留脸面!我不就是说了句你妹妹得了郡主身边儿的嬷嬷来教导?她就偏生要说外孙女是郡主亲自教导!处处要压着咱宝钗一头,何苦来!” “这也就是听了你的,咱们如今才来。一文半个不沾他们,陪着笑脸送上门去,还被这么挤兑一番。若是前两年来了……” 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你说你姨妈当家不做主,先我还不信,如今看着,也只是如此了!” 薛蟠不打断她,由着她絮絮叨叨又是哭又是数落了一通,见她停了,才倒了温茶给她,“妈何苦跟他们生这个气?知道了,往后不沾他们就是了,当个普通亲戚,年节的走动一番就是了。要真是这么生气,还气不过来呢。” 看看薛王氏到底气愤难平,又笑道:“要不,明儿我把宝玉叫出来揍一顿,惹惹事?这么着,姨丈必然不会再说让咱们住到他们那里去。” 薛王氏破泣为笑,“把你个贫嘴的!跟宝玉什么相干?” 一时又想起来今儿在姐姐屋子里,姐姐拉着宝钗的手赞了又赞的样儿,不由得有些堵心。先前她写信,老是提起来宝玉如何,自己估摸着,是想着要亲上做亲的意思。这年月里,表兄妹表姐弟的做亲那是再常见不过了,自己还真动过心。不过瞧着今儿这意思,他们老太太就不是好相与的,话里话外地用自己外孙女压着宝钗,莫不是…… “蟠儿,你说,他们老太太,是不是要撮合那林姑娘和宝玉?” 薛蟠自己个儿喝了口茶,好笑道:“你管她想干啥呢?跟咱们半文钱关系没有!” 叹了口气,薛王氏看着窗户外头,日头正西斜,院子里一株极大的海棠树,花期已过,叶子却是繁茂。 “要说也是,林姑娘虽然没了娘,可是父亲尚在,又是大官。姑表做亲,原也是最为亲近的。” 薛王氏低声叹道。她之所以对姐姐那里留了一分希望,也是看中了他们家里乃是国公府第,到底高贵些。不然,若是宝钗往后依旧嫁个商户人家,纵然有钱,还不是要像自己这般被人轻视挤兑? “好什么?”薛蟠没好气道,这妈,怎么就转不过来?“姨丈品级又不高,听说多年了也没升过,往后想做到一品二品的,那是够呛了。宝玉一没爵位,二没个好爹,三来听说自己也不大用功念书,整日里就在内院陪着姐妹们胡闹,还不如我呢!人家林家是什么人家?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封疆大吏,皇帝的心腹人呢。宝玉林姑娘两个,门不当户不对!这亲事要是能成了才怪!妈你别乱猜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要紧呢。” 薛王氏细细想了一番,也是。瞪了薛蟠一眼,斥道:“你嘴头儿越发没个把门的!这刻薄话,也太过了!” 这么说着,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薛蟠也不管她听进去没有,反正别说林妹妹了,就是宝钗,这辈子贾宝玉也是别想了。 同贵端着水在旁边站了半晌,薛蟠挽挽袖子,亲自接过来端到薛王氏跟前,“妈快洗洗,歇歇,这大半日累的。明儿我还得出去,四处瞅瞅。京里头到处是黄金,咱们得想些个生钱的法子。往后儿子挣座金山,谁再看不起咱,妈叫人搬了金山压死他!” 薛王氏难得大笑了一通,心里郁气一扫而空。 从第二日开始,薛蟠果然就忙了起来。京中的几个铺子多年未有本家人照看,经营情况并不如人意。薛蟠考察了些日子,索性决定关了两个。 他家里在鼓楼大街上一连着四个铺子,一家是当铺,一家金楼,一家胭脂行,还有一家子酒楼。 薛蟠上京之前便想好了,自家的玉坊要在京里开上一家分店的。京里贵人多,玉器的需求更要大些。再有,每年都要往内府里送宫里的摆设,这有了生意,自然是先顾着自家的。 除了这个,他还要建一家最大的,普天下从来没有过的,全方位综合型的娱乐场所。 名字他已经定了下来,就叫做逍遥坊。要酒?有!要赌?有!要女人小倌?有! 非酒楼,非勾栏,非赌坊,但是你想要什么,都能在这里找到。 薛蟠觉得光是想想,都已经霸气了。京里要是做得好,往后还得往外发展。 不过,京里头水深,他心里也是没底。唉,这大腿不知道还能不能让自己抱一下呢? 薛家的酒楼在京里并不算是最好的,能赚银子,但是到了薛蟠这里就不够看了。所以,他打算把着酒楼后头一带都买下来,扩建成庄园样子,酒楼重新盖过,看能不能弄出来一个雏形。若是好了,往后再把金楼胭脂铺子搬到别处,几下里一连,也是蛮大的了。 这样一来,便往酒楼跑得多了些。又因为这逍遥坊里也要有些风月,贾琏再拉着他往那京中有名的勾栏去追欢卖笑,他也欢欢喜喜地跟着去逛了几次。 这天,与贾琏从锦香院里出来,贾琏笑道:“蟠兄弟,这里如何?” 薛蟠听了半日小曲儿,闻了浓烈的脂粉香,头都晕了,“好地方,呵呵,好地方……” 正说着话,崔亮过来了,看了一眼贾琏,压低了声音道:“大爷,有人找。” “哈?”薛蟠抬眼皮四处看,“谁啊?” 不远处一个挺拔的身影,一身锦衣,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冷笑。 薛蟠吓得一机灵,呦,这不是那个侯亭么? 侯亭走过来,看着薛蟠呆傻的样儿,心里痛快——这呆子,跟主子那么暧昧了,来了京里不说想法子见主子,反倒是四处逛上了勾栏院?有你好受的了! “薛大爷呀,我家主子有请呐。” 如果不是知道侯亭也算大家出身,薛蟠冲着他这个语气,非得以为是个去了势的不可,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 “哎哎,蟠兄弟?这个你认得?”贾琏忙拦着。 薛蟠撇了撇嘴角,勉强算是笑了,“呵呵,认得。那个啥,琏二哥你且先回去,兄弟去见个朋友。” 贾琏就算是满心疑惑,也不好多问,低声嘱咐了薛蟠两句,自走了。 这边儿薛蟠上了侯亭带来的车,一路颠颠簸簸摇摇晃晃,不知道行出多远,绕了多少个弯儿,才算停了下来,听外头侯亭道:“到了。” 这是一处宅子,看着门庭,应该也是富贵人家的。 跟着侯亭进去,顺着抄手游廊左绕右拐,来到一处书房。因是天黑,里边透出黄色的光晕。 “进去罢。”侯亭轻轻推了他一下。 薛蟠一个不稳,直接撞进了门里趴下。 来不及呼痛,一个清亮亮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小呆?” 抬头看时,高鼻薄唇,凤眼微挑,一张俊美的脸上已经多了昔时没有的几分帝王之气。 薛蟠心里一酸,索性趴在地上拜道:“小人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真正的五体投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八月桂花香和xxshn1 两位的地雷,mua~~~ 40本文独发 “这是怎么了?”徒凤羽蹲□子,伸手抬起薛蟠的下巴,见他眼圈红红,隐隐就有泪光闪烁。 一年多的功夫没见,这孩子长开了身条儿,原先圆圆乎乎的一张脸清瘦了些,变成了鹅蛋脸,倒是显得眼睛更大了,映着朦胧的灯光,比之先前的憨态可掬,多了那么点儿……那么点儿勾人的意味。 那双凤眼太过深邃,薛蟠傻傻地看着,扭过头去,“没怎么,草民……”说到这两个字,实在是有些难受,“草民替万岁高兴。” 徒凤羽皱皱眉,又将他的脸掰正了,看着这小呆子,才不相信这是心口相对的话。 被徒凤羽抓着胳膊站起来,薛蟠还是垂下了眼帘,不去看他,到底这是因为眼前人是皇帝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两个人相对站着,都是沉默不语。 徒凤羽身形颀长,薛蟠却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比之徒凤羽,矮了一个头。薛蟠垂着头,额前落下几丝碎发。他的年纪越大,便越显出了薛讯的影子,鼻头圆挺,睫毛浓密,从徒凤羽的角度看去,那两道睫毛如同羽扇一般覆在眼上,还微微动着。 对自己的心事,徒凤羽已经很清楚了。若说之前,他是拿捏不准究竟是看着薛蟠好玩儿,还是出于某些目的的接近,这一年多未见的时间足够他想清楚了。 他,喜欢薛蟠,喜欢看他对着自己呆呆憨憨的样子,喜欢看他戏弄别人时候精灵古怪的样子,或者,是干脆听到他的秘密时候给自己带来的巨大惊愕。就算是一见钟情罢,总之,他想要这个小呆子。 徒凤羽很清楚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是个障碍。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他想要个男人,怎么了?太祖皇帝那么英明神武,不是还在后宫弄了个清波殿? 不过,每每想起薛蟠那双清亮的眼睛,他又犹豫了。拿捏不准薛蟠是个什么心思,他徒凤羽自认为还不是个卑劣的人,喜欢这种事情,当然是两厢情愿才好。就算当了皇帝,他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的喜欢而罔顾薛蟠的意愿。 所以,他放任着这一年的功夫,薛蟠在金陵折腾着。知道他进京的时候,徒凤羽心里竟有抑制不住的雀跃。因为放在薛蟠身边儿的崔亮赵方,徒凤羽觉得,怎么着,这小呆子进京来就算不想方设法见见自己,也该拐弯抹角打听打听罢? 不成想这呆子要么拜见亲戚,好吧这个他忍了,拜完了呢?居然一头扎进勾栏院! 徒凤羽坐不住了。 这个时候两人站的极近,徒凤羽甚至能够感觉到小奸商呼出的气息喷在自己胸前,当然更不会忽略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薛蟠低垂着头,沉默中带着先时所没有的冷淡疏离。徒凤羽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火气——当初初次见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个王爷了,那时候能够说笑不忌,如今,如今就算是自己升了一级,怎么就这么冷淡了? 凤眼一眯,鼻端的脂粉香气提示着徒凤羽,这小奸商是从勾栏院里出来的! “小呆,抬起头。” 声音暗哑,不复方才的清亮。 薛蟠觉得奇怪,疑惑着抬起白嫩嫩一张脸来,蓦然发现眼前的俊脸越来越大越来越低——这是个什么情况? 迷迷糊糊间,觉得嘴唇上一热,已经被人吻住了。 薛蟠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忽然眼前一黑,一只温热的手已经盖住了他的眼睛,另有一只揽在颈后,令他无法后退,只能站在那里被侵犯…… 方才的门并没有关上,侯亭在外头叹了口气——要长针眼的! 无声无息地掩了门,正要走时,却听到里边“嘭”的一声响动,随即当今天子愤怒的声音响起:“你干什么!” 又一道声音更加响亮:“我不是男宠!” 随后便是悄然无声。 入夏了,晚间的风吹过来,还是很舒爽的。侯亭犹豫了一下,揉了揉耳朵,人家的事儿还是人家去急罢,自己闯了进去,弄不好这俩人的火气就都烧到自己身上了。 捡了院子中的一棵大树飞身而上,舒服地躺在横逸出去的粗大树枝上,闭上了眼。 屋子里薛蟠眼睛都红了,心里跳的很快。徒凤羽的眼中蕴着风暴来袭的危险,令他深刻地意识到,他方才推开的人不是别人,是全天下的主人,是帝王是万岁,是一句话就能要了人命诛了人九族的皇帝! 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薛蟠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威武不能屈的人,对着徒凤羽,他怎么能够不怕? 会被……会被杀头么? 薛蟠苦笑。古往今来,不管男女,有几个人对皇帝的宠爱能够不感恩戴德的?自己是个傻子罢?不是一直想要抱住大腿保住脑袋么?干嘛推开啊?傻子! 要不要跪下?要不要求饶?要不要抱住徒美人的大腿,声泪俱下地说我错了皇帝你继续? 薛蟠转动着已经不大灵光的脑子,心底一片冰凉。他进京来,真的是存了那么一点儿的小心思的,当然,只有一点儿。他想离这个人近一些,可是他也明白俩人之间的差别有多大。自己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要赚银子啊! 正在凄凄哀哀地想着,忽然听到眼前的男人一阵闷笑。哈? 薛蟠终于抬起了眼皮。 徒凤羽笑得眼角都出了细纹,欢欢畅畅。他容貌本就出众,这一笑,在灯下看来,竟也有一种满室生光之感。 捏捏薛蟠的下巴,轻笑,“你怕我把你当成男宠?” 薛蟠扭过脸去,偷偷地掐了一把大腿,疼,不是假的。既然笑了,就不会砍了自己脑袋罢? 严肃地点了点头,薛蟠脸上很是郑重。 “来,到这边来,坐下说话。”徒凤羽拉着薛蟠的手,感到些许的挣扎,随即又老实了下来,不禁嘴角扬了起来。 “方才喝酒了?” 徒凤羽问的温和,薛蟠点点头。伸手比了一比,“就喝了这么一小杯。” “以后不可擅自饮酒,尤其是在外边的时候,知道了么?”弯腰在薛蟠唇上一抹,含笑道。 这小子沾酒就醉,酒品还不大好,难怪刚才敢跟自己横眉立目呢。不过,这该说的,还是得嘱咐了他。免得往后哪天喝醉了,祸从口出。 夜色朦胧,美色当前,这样的情况太过暧昧了。薛蟠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看见徒凤羽眼中都是,那是什么目光?宠溺?包容?疼爱? 又一次掐了掐大腿,这次劲儿大了些,薛蟠疼的直呲牙。 这反映让徒凤羽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怎么自己个儿就让他这么不信? 叹了口气,蹲□子替薛蟠揉着大腿,“别掐了,再掐就烂了。” 薛蟠不争气地红了脸,结结巴巴,“皇,皇上……” 被人亲昵地捏了捏鼻子,耳中传来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别叫皇上,我喜欢你,从心里喜欢,并不是要当你是娈宠的那种。你我相处时候,不必像别人那样。小呆子,你为何上京来呢?嗯?为何?” 后边儿的声音微不可闻,但薛蟠正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他是个天生就爱得瑟的性子,此时觉得,这位天下之主竟然蹲在自己跟前,这么温柔地跟自己说话? 甩了甩脑袋,甩开旖旎的遐思,薛蟠抚抚胸口,终于镇定了下来。 “进京来继续做买卖啊。皇上你不知道,我在金陵弄了个玉坊,现下已经稳定了下来。另外的主意在金陵不合适,先就到了京里了。” 徒凤羽起身坐在上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还是温的。“又有了什么主意了?” 嗽了嗽嗓子,薛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绘声绘色地开始描绘自己的伟大蓝图。说到最后,生怕徒凤羽不明白,拉着他来到书案上,手成爪状,握住了一支紫羊软毫笔,画了起来。 徒凤羽看着雪白的宣纸上螃蟹爬似的一幅草图,胸口险些憋过气去,“你这一年多竟都没有点子变化?程紫溪是干什么吃的?!” 薛蟠仗着方才自己刚刚被表白,斜着眼睛瞥了徒凤羽一眼,“我哪儿有那么多时间啊?都要忙死了,谁还有闲工夫去跟他写字?我认识字就行了呗。” “那程紫溪呢?” “我让他帮我管着玉坊的账呢。你要是舍不得,我回来叫他上京来?” 要不是考虑到如今是两人别后头一次见面,不是考虑到自己方才才对着这呆子表白了心意,徒凤羽是真的有心吐出一口老血来。程紫溪是他门下数得着的学问好的,放到薛蟠身边儿,就是想着让这娃儿学些东西,别整日里让人说成是不学无术。没想到让他扔到了玉坊管账?这岂止是大材小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不过他也没有太多的功夫去替程紫溪惋惜,他正看着薛蟠的草图,心里盘算着。 自己得太上皇禅位,不是没有不服气的。再加上太上皇在位期间对待宗室宽和,先前至圣年间留下的隐患也都蠢蠢欲动,老臣世家盘根错节,仗着上皇仁和,似乎是拿捏住了自己不能动他们,也是有行事越发放肆的迹象。这皇位,自己坐的并不稳当。 薛蟠这小人儿看似憨直,可这每次的主意,怎么都这么合自己的心意呢? 一把将人搂住,徒凤羽奸笑:“小呆子,你是喜欢我喜欢的紧罢?嗯?” 薛蟠自以为是个俊杰,很识时务,这回没推开,傲娇一转头:“是又怎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短小君,╮(╯▽╰)╭,昨天才接到通知,下下周,也就是19号有个台湾的交流团过来,我接了一节课的任务,我好紧张……关键是不知道讲啥,好拙计~~~ 41本文独发 烛光之下,心仪的少年眼波闪动,唇边一抹狡黠的笑意。此时此景,徒凤羽觉得心里一热,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凑过去与那小奸商额头相抵,鼻尖轻触,“小呆,让我亲一下? 薛蟠推开他,歪了头,右手食指在脸晃了一晃,“不行!” 当然不行啦,自己还没答应呢!况且…… 薛蟠小眼神儿不由自主地往徒凤羽身下扫去,哼,别以为当了皇帝,我就稀罕你这公用黄瓜!好歹,老子也是两世为人好不? 徒凤羽被他勾的心痒,作势压过去,“你敢说不行?” 一手揽住薛蟠,一手就往他腰间去摸。要是没记错,小奸商的腰上有不少的痒痒肉。 果然手还没有碰到,薛蟠先就团了起来,笑着躲:“别啊,别!我恼了啊!” 徒凤羽抱着人不松手,两人一个有意放下皇帝做派,一个浑然忘了这茬儿,言笑不忌,闹成了一团。 外边儿树上的侯亭叹息着用手捂住了耳朵——主子,这才见了面,不要闹得太大啊! 过了许久,里头的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侯亭想了想,还是万分不情愿地从树上坐了起来,往后边儿去预备东西。 屋子里薛蟠坐在徒凤羽腿上,指着草图一样样详细说明:“……这里起座戏楼,中间的大厅要极轩敞的。整个儿大厅要设有一个高台,演戏用的。到时候我叫人编几出新戏出来——以往的那些,想来都看了多少年了,再好的也看厌了。还有,大厅里头是散座,可酒可茶,点心果品都是随时伺候着。上头……” 手指轻动,缓缓上移。 “这里,二楼和三楼都是包厢。上边儿可以垂着珠帘,怕看不真着的撩起来也行。就算是戏园子吧,横竖京里也还没有这个。一般人家里看,哪里有这个来的痛快?” “这边……这边儿红袖添香阁……西北角上是绿竹居。嘻嘻,你别咯吱我,我还没说完呢。” 薛蟠不老实地扭了扭小肥腰,不满地抱怨,“不要捣乱么,听我说完。” 徒凤羽大手依旧摸摸捏捏揉揉,薛蟠被他搅得说不下去了,索性站起来,“我要走啦,天都这么晚了。跟你说正经的,你又不听。” 不紧不慢地将他按座下来,徒凤羽笑道:“你说你的,我都记在心里了——只是一样,这样大的铺排,你要在哪里做?” “鼓楼大街上头 我家里的几个铺子是连着的,我打算换换格局,将金楼和典当放到一起。中间的两处合并,我看过后边儿,是一条街,不过人家儿不多。我想着多给些银子买下来,后边儿拓出一个园子来。大小也就差不多了。” 徒凤羽摇摇头,“铺排太大了,这么干的话,几十万两银子都打不住了。你看这里如何?” “这里?”薛蟠诧异,“这是哪里?” “这是我在城西的一处别院,母后在的时候替我置办下来的。原来我来的也不多,这里也就是侯亭还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的。赶明日我叫人带你瞧瞧,这里合适不合适。” 薛蟠心里觉得有点儿别扭,“这是干啥?” “你别多心。”徒凤羽将下巴架在薛蟠的肩颈处,“你方才一说打算,我就觉得,这主意是极好的。” 眼见薛蟠还要说话,徒凤羽伸出一根指头比在他的嘴前边儿,手指肚儿触碰上薛蟠肉嘟嘟的嘴唇,心里不由得一荡。 “小呆,你看我的眼睛……” 两个人离得极近,薛蟠能够看到那双漂亮的凤眼中带着淡淡的血丝,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很累?” “岂止是累。”徒凤羽悠悠叹道,“从前没有坐到这个位子,想要争这个位子。世人看着我君临天下,该是事事遂心,其实真正的又有几件能够尽如我意呢?这个位子,兄弟们不满意我坐,臣子间前两年也有不安份的,暗地里支持谁的都有。东南,西北都不平静,蛮夷蠢蠢欲动……小呆,我是真累……” 薛蟠心疼了,你说你,费尽心机地抢了这位子,还不如自己来的轻松自在呢! “所以,小呆……”徒美人的声音很是低哑,“跟我一块儿吧,陪着我。这条路我都上来了,断没有退路的。陪着我一直走,嗯?” 这是,这是在跟自己说情话? 薛蟠难得红了脸,就连两只元宝耳朵都漾起了粉色,“别坐着了,我现下就去瞧瞧。” 徒凤羽无奈,只得起身随着他出来。才迈出院子门,便瞧见侯亭探头探脑的,见了他们两个,倒是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热水不要?那自己大晚上的跑到厨房里去叫水干嘛? “带着他四处逛逛,你跟着来。”徒凤羽淡淡吩咐。 这处庄园果然不小,叫薛蟠来说,建个逍遥坊是足够了的。 “就是位置偏了些,不过倒也不妨事。”薛蟠指着水池中一处六角亭子,“这里跟金陵我家里的酒楼一样,都有个湖心亭。京里的人不知道怎么样,反正金陵那边儿总有几个自诩斯文的喜欢包下亭子,说是借着荷花的香气,听着池子边儿的绿竹叶子响,人也雅致呢。这里改一改,也可以了。” 又跑到湖心亭里头,推开了四墙上的落地雕花大窗。 夏夜的风吹过来,借着轻纱一般的月色,满池子的荷花都轻轻摇曳着,偶尔能听到两声蛙鸣,或是池水被划动的声音,大概是水中的鱼在游弋。 薛蟠兴致大起,趴在栏杆上探出半边身子往水里看,被徒凤羽提着脖领子拽了回来。 “看掉进去!这池子深的很,你掉了进去就没影儿了。也不小了,这么没轻没重的?”徒凤羽斥道。 薛蟠满不在乎,“这有什么?我水性好着呢。” “嗯?水性好着呢?”徒凤羽眼睛眯了起来,“你什么时候练出了好水性?” 薛蟠:“……” 其实上回金陵水患时候,徒凤羽就有些疑心。薛蟠是个富家子弟,平时娇生惯养的,一身皮肉儿金贵着呢,怎么会识得水性?还在大雨中跳到水里去救人? 只是疑心归疑心,要是硬说是薛蟠当时救人心切,倒也说得过去,因此他也就没放在心上。这时候忽然听到薛蟠顺嘴儿来了这么一句,心里就想了起来,忍不住逼问,“谁交你的凫水?” “那个……”薛蟠眼睛转动,“我爹啊,金陵夏天里热,我人又胖,怕热得很。有时候,我爹就会教教我泡在水里……” 反正人都不在了,死无对证! 徒凤羽叹了口气,“过来。” 薛蟠很乖,走了过去。 “往后说话,留神着些。京里跟你的金陵不一样,有些人,心眼子里少说有十八道弯弯绕,你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被人绕进去了。” 这呆子,往后得看紧些,要不这随口说话的毛病,说不定就真会给他招灾! 就算是有自己,可这万一哪天自己一眼没罩到呢? 薛蟠心虚,点点头。 看看天色,实在已经晚了。薛蟠不知道徒凤羽这个当皇帝还回不回得去,反正自己个儿是得走了。 徒凤羽命侯亭去叫人备车,自己拉着他又腻乎了一阵子,“回去罢,这边儿的人和东西都是现成的,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也并不是非要你用这个做什么,万事你喜欢就好。” 薛蟠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下去。自己做这个逍遥坊,其实还真是觉得,这样的地方,弄成个情报收集的场所,再合适不过了。 反正也还没有开始着手,薛蟠也不先说大话,额头蹭蹭徒凤羽,表示自己知道了。 后边儿的日子里,薛蟠更比来时忙了十分。说是弄成逍遥坊,其实事情真是多。地方有了,只是叫了那精通的人来说了自己的草图,剩下的东西自有人替他做了。另有些采聘人马的事儿,也需得薛蟠亲自出马。叫薛王氏的话来说,便是“整日里脱缰的野马一般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薛蟠忙的晕头转向的时候,徒凤羽也正对着几封折子发火儿。 登基之初,他已经册封了后宫。可这问题也就在这里——一个堂堂的皇帝,后宫里头数得上的只有一后二妃,确实寒酸了些。况且,这皇帝年纪虽轻,也有二十好几了,瞧瞧那子嗣,除了皇后所出的一子一女外,就没了。这怎么行?就是普通的小门小户,也是子嗣越好。当然,这京里头的官儿都知道,皇帝皇后感情好着呢,从小儿的情分。可是感情再好,也得大事为重不是?没见了太上皇,当年与发妻感情再如何笃实,后宫照样有贵妃淑妃一干子贵人? 于是乎,这些日子以来,徒凤羽徒美人,已经接到了十数封折子,或是隐晦,或是义正言辞,居然都是请他征选秀女,充实后宫的! 况且,人家折子上头理由还充足,天家无小事,这皇室的血脉延续更是不容轻视! 徒凤羽气极反笑,将几封折子掷到了龙书案下,朝着自己个儿的伴读,如今的户部左侍郎白若成道:“这一个个的,不说怎么去办好差事,都琢磨着这些个歪门邪道!你瞧瞧,这右都御使没事儿闲了?有上书叫我纳妃的功夫,还不如去琢磨琢磨明儿参谁一本。” 白若成与他也是发小儿,捡起一本折子,笑道:“这是人之常情。” 徒凤羽冷笑,“当然是人之常情,这些上折子的,哪家里没有适龄的丫头?怎么朕的后院儿,也是他们能来插上一手的?” “那皇上的意思?”白若成试探着问。 徒凤羽嘴角一扬,“都连着上了几次折子,朕若是不遂了他们的心,可也对不住他们呐。” 42本文独发 宫里要为几位公主郡主遴选伴读,兼选宫中女官? 这消息如同自带了小翅膀一般,迅速在朝臣家中传播开来。 永淳帝在位多年,施政仁和,在百姓眼中算是个明君。如今效法圣君禅位于子,更是赚足了好名声。 景熙帝为表诚孝,特下旨,凡是入宫五年以上的宫人,随本人自愿,可出宫任其父母择嫁。 本朝惯例,皇室中的公主郡主都是到了及笄的时候,才赐封号。但是景熙帝极为宠爱女儿,因此,这位唯一的公主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封号——长平。 此外,新君推己及人,想自己如此爱重女儿,别人自然也是如此。故而加恩,凡自己伯叔兄弟中的嫡长女,未到及笄的也都加了封号。 本朝自太祖皇帝起,皇室女孩儿到了年纪便均需入宫学学习,据说这也是从太祖的胞妹那会儿传下来的。 公主郡主们身份尊贵,皇室一向优待女孩儿,不过这伴读一事倒也是头一次。消息传播开来,也是真的有不少人动了心——这伴读不是侍读,又不是去伺候人,不过是陪着公主郡主们念念书,这若是选上了,是多大的体面? 再者,就算是选不上那伴读,圣旨中还说了呢,宫里要选进一批女官。这看似是不如那公主郡主的伴读来的体面,可仔细想想,既是宫里的女官,那少不得会有见着皇上的机会,今上年轻,身边儿的妃嫔又少得可怜,这哪一日若是入了皇上的眼,后半生的尊荣不是妥妥的? 因此,这盼着女孩儿进宫做个女官的,倒是比盼着女儿给公主伴读的要来的心切些。 有暗中欢喜的,就有暗中着急的。头一个着急的,就得数王夫人了。没别的原因,她的女儿在宫里,就是个六品的贵人。看看上头,有皇后文妃淳妃压着,这底下呢,又有和她同品级的周贵人。元春就算是年轻些,可要是跟那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们相比较,就有些韶华已逝之感了。这要是真的有那女官们进了宫,往后元春的日子怎么过? 王夫人这几日是火急火燎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日,还是趁着没人的时候跟贾母说了。 “老太太,您经历的多。媳妇这心里,总是乱乱的。” 其时天热,贾母的屋子里早就摆好了冰盆,身后又有琥珀和玻璃两个丫头打着扇子,饶是贾母身子富态了些,人又上了年纪,倒也不觉得有何燥热难耐的。 “府里有什么事儿了?”平心而论,贾母并不喜欢王夫人。先前看着她出身不错,人也还算是老实,也就让她管着家了。可这如今看来,老实人也会生出不老实的心来。不过,对王夫人的孩子,尤其是宝玉,贾母是疼爱的紧的。 王夫人叹着气和贾母说了朝廷的圣旨,贾母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皮——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人家正经的皇后和两位妃子还没着急,哪里轮到你贵人的家里急了?再者说了,你就是急死了,能有个什么用?没得这般沉不要住气! “我跟你说过了,元丫头年轻 ,往后日子长着呢。”贾母不咸不淡地说。 “不是这样的话啊,老太太……”王夫人对贾母的冷淡,是很不满的。又不敢说,眼里有些湿润,握着帕子说道,“元丫头从小就被送进宫里去了,熬了这么些年,才算是有了今日。宫里,媳妇是没去过,可是凭着脑子想,也知道必是有捧高踩低的。可怜元丫头如今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她位份又低,现下宫里头娘娘们少,还好些。若是往后真的再进些人,不知道她又得怎么苦熬呢!” 说话间,眼中泪光隐然。 贾母不耐,“二太太,你也是大家子里头当家多年的,有些个话,能随便说?皇上圣旨,何时说过选秀充实后宫?那是替公主遴选伴读女官,乃是圣上一片爱女之心!别说什么有的没的了,那不是你当想能想的!这歪曲圣意,可不是好玩的!” 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了。 王夫人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垂头不语。仔细一想,后背也渗出了冷汗——可不是么,这有的没的,自个儿都说了些什么?真是,头脑一热,怎么就又把话送到了老太太嘴里了! 贾母叹了口气,接过鸳鸯递过来的茶,啜了一口,缓缓道:“我知道你是心疼元丫头呢,可也不能没事儿就琢磨这些个没影儿的。元丫头既然伺候着皇上,就冲着她是从王府里跟进宫里去的,又是梅贵太妃赐下,往后也不会难过的。你呀,把心放在肚子里!” 王夫人垂着头讪讪不语。屋子里除了这婆媳两人,尚有几个大丫头在,贾母这一番话,更令王夫人大感尴尬。 好容易听得贾母一声“回去罢,你妹子好容易上京了,就只前些日子来了一回。你也别总是等着亲戚上门,告诉凤丫头,抓个功夫,你们姑侄两个也去你妹子那里走走。” 王夫人忙搭着台阶下来,“是,媳妇这就去找凤丫头。” 出了贾母的院子,王夫人看看身后跟着的金钏彩云两个丫头。那俩丫头在她的院子里服侍了几年,都知道她的性子,当下全都垂着头耷拉着眼皮,仿佛木头人儿似的。 王夫人淡淡吩咐:“金钏儿去凤丫头那里一趟,就说我这里有事情找她。” 回了自己的院子,王夫人躺在凉榻上头,细细思量起来——自打新帝登基,元春进了宫,自己确实有些个魔怔了似的,但凡得了空儿就想着元春如何,自己又如何,宝玉日后又如何……这行事说话,怕是也有些扎人眼呢。 侧头看着外头还有些刺眼的日光,王夫人手间转动着一串儿沉香雕成的佛珠儿,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太太找我?” 脆生生的话音儿传来,是凤姐儿进来了。珠帘子打起来,凤姐儿脚下生风一般,“太太,可是有什么事情?” 王夫人错错眼珠儿,目光落在凤姐儿身上,坐了起来。凤姐儿赶紧抢上两步去扶着。 “你也坐,歇过晌了?” “歇过了。太太何事?”凤姐儿没有就坐下,接过了彩云送上来的茶,亲手奉与王夫人。 她与王夫人本是姑侄,如今又都是嫁入贾府,自然要比别人来的亲密些。 王夫人接过来,转手放在了旁边儿的圆几上,含笑道:“你姨妈一家子进京时候不短了。按说,蟠哥儿他们上了门,咱们该当早些过去看看。我又想着恐他们那里正忙着收拾规整,咱们去了,未免忙乱。今儿恰好老太太也提起这个茬儿,不如明儿带了你……和你妹妹们,咱们过去瞧瞧你姨妈并宝丫头。既算是全了礼数,也是让你们出去散散的意思。要说呢,我还怪想宝丫头的。” 凤姐儿听了,笑道:“既是让妹妹们都去,留下宝玉一个也不好。到时候犯了牛劲,又说太太只疼顾女儿不疼他了!依我说,让他也去罢。横竖都是亲戚。” 王夫人笑着点头,“就依你。我才从老太太那里回来,身上怪乏的了,你叫人过去告诉宝玉和探丫头他们一声儿罢。” 凤姐儿答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次日一早,王夫人先与贾母说过了,便带着凤姐儿宝玉三春等人,分坐了三辆车,往薛家而来。 薛王氏早得了信儿,带着宝钗在家里等候了,薛蟠却是不在。 王夫人带着凤姐儿等人到了薛家,自有人接了进去,至仪门处下车,也有几个婆子候在那里。 “姨太太,我们太太等了多时了,姨太太快里头请。” 说话的乃是一个利落的媳妇子。 王夫人看了一眼,点点头——妹妹为何却是没有出来? 正想着,里头薛王氏已经领着宝钗出来了,“姐姐来的好快!我这才和宝丫头说,姐姐那里又有老太太,怕是得过会子到呢。” 凤姐儿忙迎了两步,笑道:“依着太太,早就想来了,就只怕姨妈这里忙乱,我们这拖家带口的过来,倒是扰了姨妈呢。” 说着,拉住宝钗的手,上下打量了一回,啧啧赞道:“几日不见,宝妹妹出落得越发好了!” 宝钗抿嘴而笑,又对着王夫人福了福身子,轻声道:“姨妈。” 凤姐儿一把扶了,“这宝妹妹,怎的这般多礼?” 嘴里这么说着,后边儿的迎春等人也过来朝着薛王氏问了好。 王夫人一眼瞧见薛王氏身后跟着的人,有丫头有婆子,另有两个穿着体面面容肃静的嬷嬷。不看别的,只站在那里便是腰挺颈直,与别人不同。心念一转,想起来上次薛王氏说过,府里有舞阳郡主给的两个嬷嬷在,便知道必是这两个人了。 薛王氏笑着往里头让了,老姐妹两个携手进去。宝钗便往里让着迎春等几个姑娘。薛家就她一个女孩儿,虽然是性子沉静,可是小女孩儿家,又有几个不喜欢热闹呢?因此,宝钗脸上笑意倒很是真诚。 宝玉自觉自愿地跟在了后边。他一路进来薛家,便已经打量了一番,觉得虽然不如自家宅子宏大,却也是雕梁画栋绘彩涂漆,看得出是好生整饬了一番的。 还没走出两步,外头跑进来一个婆子,对着薛王氏等人赔笑道:“外头大爷听说宝二爷来了,说恰好昨儿得了几样稀罕的东西,要请宝二爷一块儿瞧瞧呢。” 要说开始的时候,薛王氏心里是憋着一口气,过了几日也就罢了。虽然想起来还是不大痛快,有薛蟠宝钗劝着,倒也无事。不过,想着自己上了京来,又是递帖子又是送礼物,亲自上门去拜了亲戚,可这哥哥也就罢了,原是忙着出京了。姐姐成日里在家,也不见打发人来瞧瞧,心里不免又加了些不满。因此这回,接了荣府的信儿,只对薛蟠说道:“你只忙你的去,外头的大事儿要紧。你姨妈不是外人,必不会为这个怪你。家里有我和你妹子就够了。” 薛蟠哪里就能放心?不为别的,照他估摸着,要是荣府的女眷过来了,那宝玉也就过来了。这孩子,被养的跟个丫头没啥两样…… 于是特意腾出了一天的功夫,也没往外头去,只在外边书房里等着。 可不是么,这果然听说了宝玉跟来了,忙打发人去请到外头来,自己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捏着额角叹气——宝玉他见了一回了,这没啥好说的! 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婆子才引了宝玉过来。 宝玉原本有些怏怏不乐,他天生就有个女孩儿是水男人是泥的怪论调,性子里就喜欢亲近女孩儿。自从黛玉回了扬州后,他好一阵子颓靡,这渐渐地才缓了过来。如今又来了一位表姐,容貌丰美,肌肤晶莹,听姐妹们说谈吐也是极好的,早就生了亲近之心。更兼着天热,宝钗今儿所穿的乃是一件儿橘黄镶边浅黄对襟纱衣,橘黄高腰襦裙,更是显得娴雅淑静,娇美如花。宝玉直想着进去和这位姐姐说话时,就被婆子请来了,自然不大喜欢。不过一进门,宝玉就乐了,大热天的,薛家表兄居然穿的严严实实——玉色圆领直裰,里头月白色立领中衣,腰间束着锦带,一张脸上红扑扑的,满头大汗。 作者有话要说:宝姐姐的美妆 43本文独发 薛蟠手里握着一把黑纸扇,用力摇着,嘴里笑道:“我是个不耐热的,宝兄弟别说我失礼。” 宝玉看着那扇面儿上的浣纱侍女,回过神来,再看看薛蟠穿的严严实实的衣裳,笑道:“有这么扇着的功夫,你少穿两件儿倒不好?没见过你这大热天的,还弄个立领的衣裳穿。” 手上一顿,薛蟠打了个哈哈,“前儿下雨,有点儿着凉。”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暗暗咬牙——要不是某个可恶的人,自己怎么会大热天里头不敢穿得凉快些? “薛大哥哥这把扇子挺有意思,可是那传说要用八八六十四道工序制出来的黑纸扇?”宝玉凑上前来,抓着薛蟠的腕子,仔仔细细地瞧着。 那扇子乃是上好的湘竹做骨,雕着精致的凤尾纹,底下缀着一枚小巧的墨玉坠儿。扇面乌黑而不厚重,透亮轻薄,上边的仕女眉目婉然,十分秀美。 薛蟠索性将扇子递给宝玉,“可不是么。” 宝玉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啧啧称赞,“我往常看书,也颇为认识了几把扇子。要说懂这个的,还得我们府里大老爷。他最是喜欢这些东西了。” 可不是么,为了几把扇子连人家破人亡都不放在心里的。薛蟠心道。 “我屋子里有几把扇子,也有象牙的,也有玉版的,还有两柄小团扇,绢纱面儿,难得扇骨好。倒是都没有这柄大。” 外头进来两个清秀的小厮,这都是薛蟠新提上来的,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两个人手里端着果子点心,摆到大圆桌上,又躬身退了出去。 薛蟠将一碟子荔枝推到宝玉跟前,“尝尝,这是今儿一早上才得的,新鲜着呢。” 雕刻成荷叶状的翡翠盘子里,一串儿水灵嫩红的果子,上头还凝着一层细碎的水珠儿。大热天里,任是谁看了,都不禁要尝上一尝。 宝玉原本就是个会享受的,拈了一颗果子,笑道:“这盘子配起这个来,倒是好看。我家里有几个缠丝白玛瑙的碟子,装果子也漂亮。” 薛蟠笑道:“我是不知道什么碟子果子配起来好看的,我只管吃。我家里没别的,就是金玉多些。前年开个玉坊,卖出去的不如我自己收进来的多,都是瞧着好看,其实没过几天也就丢在了一边儿了。” 宝玉听了笑笑,不说话了。他其实与薛蟠也没多少话说,倒不是为了别的,薛蟠的性子在他看来,有些个大大咧咧,虽然爽直,却不是他欣赏的。宝玉喜欢形貌精致,举止斯文的,譬如前些日子认识的秦钟。 想起秦钟,宝玉又禁不住想要朝薛蟠说一说,或许有些炫耀的小心思——我结交的,都是如鲸卿一般的雅人。 “大哥哥如今还念着书不念?” 薛蟠摇头,“我是个粗人,最是看不进去书啊本啊的。大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宝玉叹了口气,倒有些羡慕薛蟠了,轻声道:“这也就是大哥哥你,我是不行的。那些个经史子集我也不爱看,只是我们老爷隔一段儿就要考问我一回,唉……” 薛蟠看着宝玉,这娃儿今年也就是十一二岁罢?他长得好,当得起书上那一句“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不爱读书,本是天性,可是你总得有个长大以后能够安身立命的本事罢?可是从头到脚看下去,薛蟠也没瞧出来宝玉有何出色之处,当然,他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嫉妒这娃儿的颜了! “薛大哥哥,我在学里有个伴儿,最是斯文的。可惜大哥哥不念书了,不然,倒是能给你们引见引见。”宝玉说到高兴了,放下了手里的果子,“他也不是外人,就是东府里蓉哥儿的内弟,表字鲸卿。最是个和顺不过的性子了。大哥哥才来京里不久,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定是能结识的。” 秦钟? 薛蟠暗地里撇撇嘴,算了,他对这个娃更没什么好感——能在姐姐大殡的时候与小尼姑勾勾搭搭的,难道还能是什么好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宝玉说了会子话,后头有人来传话,说是太太那里叫两个人过去。 薛蟠还未来得及说话,宝玉已经起身了。薛蟠无奈,只得带着他一同往后边来。一路上宝玉指指点点,又说甬路两旁摆着的红釉大花盆配着开得正旺的牡丹很是绚烂,又说荷花池子里头的花儿等到开了必是好看的。 满屋子女眷,王夫人与薛王氏自然是坐在上首的,贾府三春和凤姐儿宝钗都坐在两侧。才一进去,就觉得满室香风。 虽然是夏天,凤姐儿依旧是一身儿朱红色缕金绣梅花纹的对襟儿长褙子,用的乃是轻薄的纱料,领口也并不高,露出一条雪白的颈子。底下配着的乃是肉粉色薄缎子马面裙,头上插金戴玉,整个儿人金光闪亮,耀人眼目。 “呦,蟠兄弟来了?”凤姐儿笑得满面春风,一双丹凤眼稍稍上挑,就是笑着,也带着几分精明干练。“来来来,上回你去我们家里,我没得跟你好生说说话,快来坐下!” 上下仔细看了一回,拉着薛蟠胳膊,扭过头去朝薛王氏笑,“姑妈真是好福气!蟠兄弟生的这个样子,年纪不大,倒是能够替您挑门立户。” “可不是么。”薛王氏放下手里的茶杯,“他父亲没的突然,我还怕他不行。谁知道这两年也磨练出来了——这不是么,不但他老子的基业没荒废了,自己还多弄出了玉坊什么的,还跟人合伙开着店。唉,我看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受。若是他父亲还在,何须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这般费心?” 说着,不免又红了眼圈,便掏出帕子来擦眼。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劝道:“这是做什么?如今只说如今的话,蟠哥儿争气,不比什么都强?你也是有倚靠的。” “姐姐说的是。” 凤姐儿也忙跟着劝:“姑父虽是走的早,可若是知道蟠兄弟是有作为的,定也是能安心欢喜的。” 她就坐在薛王氏身边儿,亲自拿起薛王氏放在桌上的帕子替她又擦了擦眼,啧啧赞道:“姑妈且瞧瞧,蟠兄弟多孝顺?就是您这里的一条帕子,都是上好的冰丝鲛绡呢。” 宝钗恐母亲伤心,忙也浅笑岔道:“若是凤姐姐喜欢,我这里还有几条呢。” “哎呦呦,那怎么好意思?倒像是我上门来要东西了不成?” 宝钗微笑,“不值什么的,本就是带着来给几位表妹用的。不过我们从金陵启程的时候急了些,跟着我的丫头竟忘了装到哪只箱子里去了。如今收拾出来了,正好凤姐姐也就来了。” 凤姐儿扑哧一笑,走过去拉起宝钗的手,又转头冲着薛王氏和王夫人笑道:“瞧瞧,瞧瞧!姑妈有了这么一对好儿女,可还有什么不顺遂的呢!” 她生就一副好口才,伶牙俐齿,最是会调动起热闹来。又是好一通插科打诨,薛王氏自然也就忘了方才的伤心,又重新说笑起来。 薛蟠因为方才宝钗的话,瞅了个空子,起身笑道:“我去外头瞅瞅,姨妈宽座。” 王夫人笑道:“好孩子,你只去忙你的,我们都不是外人。” 薛蟠笑得一派纯良,一眼瞥见宝玉正凑到几个姑娘中间要说话,便笑着叫他:“宝兄弟,我那外书房里头还有几样好东西,都是才从南边儿送来的,京里还没有过。你且跟我来,我给你瞧个新鲜。” “啊?”宝玉一愣,随即笑道,“我还是在这里罢。” 薛蟠不管那一套,过去拉起他,“哎呀走了走了,咱俩爷们儿没的跟她们说什么?快来,快来!真有好东西给你看!” 死拉活拽,终于把宝玉从自家妹子身边儿带了出来。 看着宝玉老大不愿意的样儿,薛蟠对他那点子原本就不多的好感更是少了一大半,就你这样的,还能娶我妹子?边儿去罢! 到了书房里,先将自家玉坊送过来的几样儿小玩意儿稳住了宝玉,又出来悄声吩咐了小厮,叫按着人头儿备出几样东西来——方才宝钗都开口了,这个面子须得让妹子有了。 于是,等到了过半晌荣府的几个女眷们回去的时候,每个人的丫头便都多了一只包得很是漂亮的匣子。匣子里每人冰丝鲛绡的帕子有四条,质地相同,颜色各异,另外还给未来的李纨也带了一份儿,却是素白的,还有给荣府老太太的六条。 冰丝鲛绡,出自南海一带,既轻又薄,用来做衣裳,最是适合夏日里穿着了,据说是极为珍贵的。一匹上好的冰丝鲛绡,便是百两银子,也是难求。以贾府之荣,却也没见了女眷们都用这个做帕子使用的。 回去的马车上,王夫人半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养神,脑子里却是回想着,薛家出手,果然是大方的……自己妹子自己知道,性子里原也有些个小气的,有了什么好东西,也喜欢藏着收着。不过今儿一看见,那屋子里摆着的挂着的,就算不是什么古物儿,那也能看得出来,都是好东西。便那博古架上放着的一盆珊瑚宝石满堂富贵的盆景,轻易的人家就拿不出来呢。那上头,牡丹花是白玉和蜜蜡雕的,树干是整株的珊瑚,通体鲜红,耀眼生光! 这样的好东西,妹子随随便便就拿来摆在屋子里,就只能说,她家里,比这个强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也是,那蟠小子如今还开着玉坊…… 王夫人嘴角儿扬起了一抹笑意,宝钗有这样的家世,也尽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感谢sun和婉清两位亲的地雷呦!我闪人,去碎觉!下一章抓着小攻粗来遛遛,我已经感受到了他深深滴怨念! 44本文独发 “蟠儿,我听你姨妈说,如今宫里正要小选呢。这信儿是真的么?” 晚饭后,薛王氏打发宝钗回房去了,自己跟薛蟠打听。 薛蟠坐在一张嵌螺钿理石太师椅上,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儿蟹壳青色的右衽阔袖纱衣,里边儿雪白的薄缎子中衣,灯下看来,衬得人面白如玉,发黑如墨。 圆溜溜的一双眼睛垂着眼皮,慢慢地拨着手里头的新茶。这是今年才下来的明前龙井,虽不是顶级的,却也属于上品中的上品。薛家本来就担着这内廷采买一职,所用之物就算不敢与进上的相比,也不会差了太远。薛蟠本来对茶也没有什么讲究,倒是听宝钗说过一回,这上好的龙井有“四绝”——色绿,香郁,味甘,形美,且还有句什么“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的诗说的就是这个。因此今年多留了些,喝起来确实鲜美甘醇。 “蟠儿?”薛王氏见儿子只顾着喝茶,声音略略高了一些,“有没有的,你倒是说句话啊?还是你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薛蟠心里道,某日某人早就一五一十跟自己交代了啊,小选而已,又不是选妃嫔。不过是有些人家始终抱着靠女儿上位的心思罢了,没见自家金楼胭脂铺子生意都是好了不少么?就连成衣铺上门量体裁衣做限量版的衣裳,也比往常涨了几成的生意呢。 “妈,我是听说了有这么个事儿,现下京里不少人家都在咱们的铺子里采买衣裳首饰给女孩儿呢。” 薛王氏眼睛一亮,“当真?那,这小选倒是要什么出身?家里人要官阶几品?” 薛蟠放下手里的茶,看了一眼同喜同贵。二人会意,都低头出去了。 “妈,您打听这个干嘛?我先跟您说了,小选不过是选几个奴才进去伺候人,说的好听,是宫里的女官,可是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可不一定。不信,你去问问王嬷嬷李嬷嬷,她们还不是宫里的呢,一个王府,就能把着人到嫁不出去的年纪。你要宝钗去小选?我可不能答应。” 薛王氏确实有点儿动心了。 今儿王夫人在她这里提起了这事儿,原本是跟她抱怨了一番,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元春处境艰难,家里头又使不上力气帮扶。薛王氏却很是敏锐地抓住了她透露出来的信儿——宫里要小选了!还要给公主郡主选伴读! 对比了一下女儿宝钗和贾府三春,薛王氏一颗心沸腾了。这个时候,她倒不是一味地想让女儿进宫往后帮扶自家,而是刚进京时候,自己哥哥嫂子姐姐姐夫的态度着实刺激了她。这家里再有钱,只要你沾了个“商”字,就是矮了一头! 薛王氏这些年来虽然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只要她想,那日常用度上比之娘家时候还要好些。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睡不着,难免要想上一想,要是自己也同姐姐一样,嫁入的是哪怕低一些的官宦人家,只怕那个迂腐的姐夫也不敢随口就说自己儿子惹是生非! “蟠儿,不是说,还有替公主郡主选伴读?”薛王氏手里攥着帕子,眼神热切。 薛蟠知道她的心事,不过是觉得自己始终比不得嫁入公府的姐姐,身份上不硬,受着气了。 “妈,我实话说罢,这事儿我打听过了。”薛蟠伸手到灯下,看着自己白滑圆润的指头,指甲略带些粉色,很是漂亮的一只手。 心里对自己最近的保养很是满意,嘴角儿也忍不住上扬。 轻轻咳了一声,掩住了笑意,才抬起头对薛王氏正色道:“不过妈妈,我打听这个事儿,也并不是为了宝钗。咱们家的女孩儿,不能去小选。” 薛王氏愣了,“为何?” “妈妈的心事我知道,咱们家也不是那种要靠着女孩儿求荣华富贵的人家。妈,您想过没有,咱们到一个将军府里去,还能被人当面挤兑欺负,宝钗要是真的去小选了,真的被选上了,在宫里能有个好?比她身份高的多了去了,她就是受了气,除过忍着还能怎样?好歹在家里,只有被捧着宠着的,何苦去小选讨罪受?再说到公主郡主的伴读,依您看来,皇家会选咱们宝钗么?” “这……”薛王氏犹豫了一下,半晌道,“宫里你大表姐好歹是个有位分的,若是托她照看一二……”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了——把女儿送进宫里,谁愿意让女儿伺候人?可不就是存了想攀上皇上的心思么。纵然是表姐妹,元春也不大可能真心照顾一个进宫跟自己争宠的啊。 薛蟠看着自家老妈,心里实在是觉得,她太闲了些。也是,薛王氏如今算起来才四十岁的年纪,家里有钱,容貌也不差,要是上辈子,怎么着也能来个黄昏恋夕阳红之类的。可这个世道,就只能窝在后宅里头,平日里见的人都少,能不成日里胡思乱想? 薛王氏不语,只低低地叹了口气。 薛蟠起身,凑过去替她捶肩膀,“妈,你别为宝钗担心了。我是这么想的,以咱们家的财力,还有舅舅做后台,宝钗想嫁进豪门公府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换过来想想,就是真进去了,您觉得会不会受气?所以我倒是觉得,清寒些的人家或许更好些。咱们托舅舅打听着,捡那家里人口简单,本人又有志气的读书人。宝钗的性子我看也还稳重,往后帮扶着夫婿,难道还怕跑的了一身诰命?” 薛王氏被儿子说的心也冷了下来,“再看罢,就算不去小选,也不能委屈你妹子。寒苦的人家绝对不行!我可舍不得她去吃苦!” “好好好,咱们往高门大户里找!”薛蟠叮嘱,“不过呢,姨妈家里就算了。其一,从姨夫那里就看不起咱们。其二,她们家里老太太未必应允。其三,宝玉也不大成事——今儿还跟我说呢,被他父亲逼着念书,羡慕我这个没爹的,自由散漫。这样的不争气,往后能有什么出息呢。” “啊?不能罢?”薛王氏的心思瞬间被转移,“宝玉看着多灵透的一个孩子,怎么……” 薛蟠摊手,“可不是么……” “哎,蟠儿,你可不能跟他似的!”薛王氏拧了一把薛蟠的胳膊,“你要是这样,我跟你妹子可指靠谁去!” 薛蟠被拧得哎哎直叫,又说了好一骡车话,才算是打消了薛王氏那被小选两个字占了的心思。 等回了屋子里,脱下衣裳一看,被薛王氏拧过的胳膊青了一大块。他天生皮肉白净,但凡着一点儿力气,不是青便是红。 想到自己这个无妄之灾都是从徒凤羽那幺蛾子来的,薛蟠气不打一处来! 凭什么,你一道旨意下去,就得折腾到这么多人惦记着?没节操!没下限!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借机讨几个美人进宫去? 抚摸着自己的胳膊,薛蟠气愤愤睡了。 于是第二日,徒凤羽好不容易抽了空儿出来又赶到逍遥坊见自己的小呆子,却只是得到了一个后脑勺的待遇。 “这是怎么了?”徒凤羽一头雾水。 薛蟠不理会他,自己坐在凉亭里边儿,手里握着一把大扇子,用力扇着风。 “蟠儿热么?”徒凤羽过去,“怎么没叫人送了冰来?” 伸手扳过薛蟠的身子,见他两只眼睛微微眯着看自己,一张小嘴稍稍嘟起,似怒非怒,似嗔非常,瞧着就是一副招人的样儿。 他自从知道了薛蟠的心意,那是挠心挠肺地想与这小呆子凑到一处。说起原因,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样。明明早就经历过人事,自己后宫里妃嫔不多,好歹也有几个。可是见到那些女人,却是丝毫提不起兴趣。每每眼前浮现出来的,总是在金陵时候看到的薛蟠的一身雪似的皮肉。 当然,他绝不是只贪图和小呆子的一晌欢愉! 跟着的人都是有眼力见的,早就不远不近地散在了凉亭周围,面朝外,背对着里头。 摸摸自己发痒的鼻子,徒凤羽一屁股坐在了薛蟠对面,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这里改建不顺利?家里有事情?” 一个九五之尊,能这么跟自己说话,薛蟠心里得瑟。勉强忍住了嘴角上扬的趋势,表面又装出一副淡定状,“没。倒是皇上怎么有空来这里呢?” 嘴里这么说着,看看外边儿虽然西斜,却依旧明亮耀眼又毒辣的太阳,手里的扇子还是往徒凤羽那边儿扇了扇。 徒凤羽眼睛里透出笑意,这小呆,嘴里不管怎么说话,手上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 “不是说了,不许这么叫我?”挑起眼前小人儿的下巴,徒凤羽的嗓音低沉了几分,“来,叫我衍之。” 这是他的字,如今除了太上皇,大概也没人敢叫了。 涂胭脂? 薛蟠不厚道地大笑起来。 外边儿守着的侯亭等人忍不住往里张望,徒凤羽被笑得莫名其妙,脸色便有些不好了。 薛蟠适可而止,低低叫了一声,“衍之……” 他的脸上还带着方才大笑时候留下的红晕,外边儿的日光斜斜地照在那白里透红的皮肤上,更是显得水润诱人。 徒凤羽心里一动,拉过他伏在自己怀里,轻声叹了口气,这呆子,这般没心没肺…… 45本文独发 薛蟠筹建逍遥坊,有了徒凤羽友情赞助的一处园子,比之先前计划的进度快了不少。 到了七月底,逍遥坊各处已经改建完成。薛蟠的意思是逍遥坊不开则已,只要开了,便必要惊艳了世人的眼才行。 侯亭笑他:“不过是个酒色之所,还能怎么惊艳呢?你又有了什么主意不成?” 薛蟠不屑地一撇嘴:“要说你没见识,你必是不爱听的。怎么是酒色之所?那叫娱乐,娱乐懂不?娱者,乐也。” 白嫩嫩的手一指四周,“你瞧瞧我这里,不说满京城里,你就是走遍了全天下,能找到这么一处所在么?哼,我这里可不只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你要是只拿这里当做普通的声色之所,那就肤浅死你了!” 徒凤羽安抚炸毛的薛蟠:“好啦好啦,侯亭不是不懂么?” 薛蟠仗着现下侯亭不敢再拿花生打自己了,靠在徒凤羽身上朝侯亭得意。 侯亭咬牙切齿,他算是看出来了,他那个主子,重色轻友偏心已极! 在薛蟠看来,京城与别处不同。不说别的,单是这几朝王气便不是别处能够比的。若说富庶,金陵扬州等处并不输于京城。但要是论起一个“贵”字,却都各有不如了。 不光是那些贵族高官,就连京城里的普通百姓,都比别处更带了些矜持。当然,这酒色之所的,也难以免俗。 瞒着徒凤羽偷偷摸摸去了锦香院丽春馆春风楼等处考察了一番,那些勾栏女子也好,清倌儿也罢,虽也有些媚态,却是不及江南那些了。 因此上,薛蟠决定回江南挖墙角。当然,这事儿他自己是不能去的,徒美人那关就过不了。不过这事儿,不是那久在风月场所中混的,还真办不好。 想来想去,薛蟠一拍脑门,张添锦么! 写了厚厚的一摞信纸,封好了,薛蟠遣自己的贴身小厮翠柏亲自送回金陵。又特特交代:“告诉添锦,这事儿可以不急,却是一定得相看好了,只要那琴棋书画都好的,没有被梳拢过的。男女不拘,须得是自愿来的。” 江南那边儿找到了人去,这边儿薛蟠也还发着愁。他又不是要做成青楼,剩下的人,诸如掌赌的,掌食的,掌戏的,这都得细细找来。算算日子,招人、培训、上岗,没有大半年开不了业。 薛蟠也并不着急,反正一切上了正轨,只要慢慢来就好。他自己也并不是这一处产业,需要操心的地方多着呢。 八月初三是荣国府贾母的生日,薛王氏跟薛蟠商量:“往年不在京里也就罢了,这头一年赶上,没有不去的道理。” “那就去呗。”薛蟠无所谓,只要看紧了老娘,别让她被人看扁了或是忽悠了,往外头走动走动也好。“送什么礼好?” 薛王氏看看宝钗,宝钗想了一想,“不是整寿,倒也不用太过费心。寿面是要的,再有什么摆件儿器物凑上四样也就尽够了。” “咱们从南边带了不少东西来,妹妹明儿跟妈一块儿找找。要是没有合适的,我往外头淘换去。” 宝钗答应了一声,次日薛蟠再回到家里时候,宝钗已经列了一张单子给他。 薛蟠接过来看,上头写着:贴牙松鹤延年纹摆屏一件儿,青白玉雕群仙贺寿山子一件儿,绛紫色织金缎面团花裙袄一套,寿面一百二十斤。 “妹妹拟的就挺好,叫人预备好了,等到时候我跟妈妈妹子一块儿过去。” 到了贾母生日那一天,薛蟠原想着自己送了母亲妹妹过去,外头跟贾赦贾政他们说一声,吃杯水酒略尽个意思就罢了。 自从进了京,别看贾政看他不顺眼,可是贾珍贾琏却是对他亲热有加。贾琏也还罢了,贾珍却是一丝一毫都叫薛蟠看不上的,实在懒得与他虚与委蛇。 贾珍贾蓉等人哪里肯放了他走?死拉活拽地留着听戏。 贾琏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笑道:“往日不来也就罢了,今儿既然来了,哪里有这么就走了的道理?来来来,好兄弟,你只管坐在这里,一会儿有两班小戏子们出来呢。一班子咱们家里养着的,一班子外头请来的。家里的就算了,那外头的班子里可是有两个京城里有名的角儿。” 贾蓉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在薛蟠耳畔道,“薛叔,,外头请的那班子里头,真真是不错的。嗓子也好,扮相也好,更妙的是身段……” 说话间朝薛蟠暧昧地眨了眨眼,声音更低,“薛叔你瞧了就知道了。” 他的年纪跟薛蟠差不多,本身长得也是不差,白净面皮,细长身条,一身儿的锦蓝色外袍穿在身上,也是说不出的风流俊俏。可是跟自己说话的神色语气,怎么就这么猥琐呢?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猥琐的人? 贾珍摇着扇子,看薛蟠似是没什么兴致,挑眉笑道:“蟠兄弟从南边儿来,想来着北地的看不惯?” “哪有这回事?”薛蟠忙摆摆手,“我素来就不爱看戏,依依呀呀的唱个没完,也听不清楚唱什么。” 说话间管家赖大进来回说外头的戏都已经预备着了。贾赦贾政等人陪着亲戚里头的长辈坐了上首,薛蟠就被贾珍拉着坐在了左侧下首。因为不是整寿,来的人也并不多。 薛蟠百无聊赖地跟着听了一回戏,左看右看,一直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低头想了想,不由得唾弃自己——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 “琏二哥,宝兄弟怎么不见?”忙推推旁边儿的贾琏。 贾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子上头,随口道 :“他在里头跟老太太一块儿呢。” 薛蟠垂下眼皮不说话了。自己老妈如今对荣国府多少有些芥蒂,这段日子自己也没少对她洗脑,想忽悠了也不是很容易的…… 好容易熬到了戏终人散,又被贾珍一把拖住了,“下个月是我们家里老爷的生日,没别的,好歹得给哥哥这个面子。” 薛蟠心里翻翻白眼,一年到头的,这生日就闹不完!当下笑着说道:“我必是来的。” 这才被放开了。 忙忙叨叨的日子一晃又到了八月节。这是大日子,一年四节,往宫里送的东西都是大部头。此外,这也是个盘账要债的时节。薛蟠外头忙的焦头烂额,既要亲自带人查点往宫里送的东西,又要对各铺子庄子等送来的账册,还要抽工夫宴请掌柜伙计。幸而家里还有宝钗帮着薛王氏预备送往各处的节礼,要不然,他就是再长出一颗脑袋两只手,只怕也不够用了。 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就忽略了徒凤羽。 徒凤羽对薛蟠这颗鲜灵灵粉嫩嫩的水蜜桃子惦记已久,只是一来念着他年纪还小,二来这桃子也有点儿呆头呆脑的不解风情,任他如何撩拨,只是不开窍。想要直接把人办了吧,又觉得堂堂一国之君,若是不能让这小呆子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躺在身下,那简直是没有面子至极。 俩人就这么耽误来耽误去,竟是从彼此告白开始,只拉拉小手搂了搂小腰,偶尔亲了亲小嘴而已。 临近中秋,徒凤羽也是忙的。按照本朝惯例,中秋这一日宫里要举行大宴,外宴群臣,内宴命妇。等到事儿都完了,已经快到了子时。 初一十五,那是得往中宫里去的。 徒凤羽到的时候,皇后方氏已经换下了繁琐冗沉的正装,穿上了一身儿大红色宫纱寝衣。 她年纪大了徒凤羽两岁,小时候俩人就时常混在一块儿,彼此的性子都是了解的。徒凤羽心里头那点小九九,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了她的。 方皇后跟她的姑姑不同,她是个更为理智的女人。她的姑姑当年嫁给太上皇的时候,还是个稚龄少女。那时候太上皇也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上有嫡出的太子和庶出的长兄,底下比他能干的兄弟也有三四个。太上皇那会儿是真的寄情于书画琴棋里头的,因此与自己的妻子那叫一个琴瑟相得。天上掉下大馅饼,这个不得宠的皇子成了皇帝,方皇后的姑姑作为嫡妻,顺理成章地入主中宫,当了皇后。只是,皇帝就得有三宫六院,尤其是太上皇登基之初,宗室并不安生,其中便以废太子一支最为令人头疼。太上皇性子温厚,最快的稳固政权的方式,莫过于联姻。 方皇后至今记得,自己在宫里陪伴姑姑的时候,时常见她处理宫务之余便是坐在窗前抚琴,琴声悠扬,却是总能听出其中的一丝寂寞幽怨。方皇后知道,那不过是皇帝姑父又去了别的妃子处。身为中宫,姑姑不能说,不能怨,甚至还要在次日一早面对侍寝的妃子时候带着庄重的笑意,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方皇后自认为做不到姑姑那般,她从小在宫里长大,见的多了,也就明白了。这无论在哪里生活,女人就不能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女人能够牢牢把持住自己天地里的那点权利,才是最重要的。 徒凤羽不喜欢女人,她早就知道。不然,当初王府里也不可能只有云起和云初两个孩子。如今宫里虽然有几个嫔妃,可有了子嗣的,也只有自己这个皇后而已。只要她娘家的老爹和兄长脑子不残了去造反,只要她自己没什么大错儿,那地位是稳稳当当的。 “皇上来了?”方皇后起身,扭头吩咐身边大宫女,“翠玉,去端了咱们小厨房炖的汤来。” 徒凤羽与她之间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姐弟情分更多些。 徒凤羽从小就被方皇后照顾惯了,也不多话。外边的金龙大宴看着好,上头请了太上皇,底下坐着宗室群臣,谁能真吃上一两口东西?他是真饿了,接过了汤便灌下半盏,才挥手叫人都出去,自己与皇后说道:“过了这段日子,宫里头可能要提上一两个人的位分来。” 方皇后一愣,“皇上的意思是……选秀?”宫里高位分的妃嫔就俩,剩下一个周贵人一个贾贵人,说起来,皇帝的后宫贫乏得可怜。 “选什么秀?就从两个贵人里提一个上来。” 方皇后嫣然一笑,两个贵人,一个是国公府后人,一个是如今吏部侍郎的女儿,这提上一个来……有的热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隔了好久才回来…… 46本文独发 贾敬的生日在九月里头,正是金风爽,菊花开的日子。 薛蟠原本想着送份儿不轻不重的礼,是那么个意思就得了。谁知道头一天贾琏就过来了,死活不依,“珍大哥哥说了,不把你请过去,叫我也别回去了!好兄弟,好歹给我个面儿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薛蟠也不好一味地推辞,去了。 贾敬现如今还在城外头的道观里头炼丹,也没来家里受子孙们磕个头。贾珍请了两个小戏班子,里头女眷们坐席,男宾都在外边。 薛蟠坐在了贾琏旁边儿,左右看了看,“珍大爷怎么没来?” 贾琏下巴一抬,“许是有事儿罢。对了蟠兄弟,今儿是不得空了,哪天晚上出去逛逛?” 干笑了一声,薛蟠挠挠脑袋,“别,到时候凤表姐找我不答应,我可也吃不消。” 左右看了一看,只贾蓉一个站在门口前后忙活着。薛蟠纳闷,这样的日子,贾珍哪里去了? 过了老一会儿,贾珍才匆匆进来,与众人寒暄了一回,坐在主位上。脸上虽然挂着笑,可那笑比哭也不差什么了,十分难看。 薛蟠不禁有些纳闷——你自己老爹生日,你这幅样子给谁瞧? 贾珍强带着笑脸跟众人一块儿看戏,不多时底下人来说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来贺。贾珍忙带着贾蓉迎了出去。 薛蟠摸着下巴,总觉得心里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给忽略了——到底是什么呢? 直到几日后,徒凤羽凑在薛蟠身边儿,略带着些歉意地说要给自己的两个贵人提一个到妃位的时候,薛蟠才恍然大悟。竟是已经到了元春该封妃的时候了么?秦可卿那个集宝黛风姿为一身的“兼美”之人,怕是也到了该香消玉殒的时候了罢? 夕阳的余晖从窗口射进来,照在薛蟠玉白细嫩的脸上。他的目光似是追随着天上流动的晚霞,看在徒凤羽眼里,却是带着些许的空茫飘忽。 “蟠儿?”徒凤羽捏了捏薛蟠的下巴。 薛蟠垂下眼皮,“嗯”了一声,手里只管握着玉雕的荷叶杯把玩,却并不再做声。 徒凤羽轻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薛蟠,轻声道:“小呆,我既然已经有了你,必然不会负你,你只放心……” 薛蟠偏过脸,有些好笑地瞧着徒凤羽,“难道我是在跟你吃醋不成?” 啥?难道不是? 徒凤羽的美人脸黑了,“你……” 时近深秋,早晚已经有了冷意。薛蟠紧了紧身上的锦袍,离开了徒凤羽的怀抱。他站在亭子里,看着河池中逐渐败落的莲花,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刻意压低了声音,哑声道:“我自问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从小儿就不是。人家欺负了我一分,我必要十分还回去。可要是有谁对我三分好,我也必然不会辜负了别人。可是……可是衍之,你不一样……你的身份注定了那些事情避免不了,我能如何?若是你只是个平凡的男人,我就是死缠烂打也不会让你娶妻生子。不管什么原因,总是不能有人插在咱们中间的。可是,可是……” 语声中满是无奈。 徒凤羽听得心里有些酸酸的……酸涩的后头,竟然还带着一种熨帖——原来小呆子也不是没心没肺,竟是这般爱重自己? 心下一阵阵的喜悦便散了开来,忍不住起身站到薛蟠身后,将他环在自己身前,低低地说道:“她们要的不过是自己的尊荣家族的富贵,至于我这个人……都给小呆子,如何?” 他个子远比薛蟠要高,这一番话是凑在薛蟠耳边说的,便免不了要弯腰低头。徒凤羽索性将下巴支在薛蟠肩上,眼睛看着薛蟠肉嘟嘟的耳垂儿,白皙细腻,忍不住轻轻舔舐了一下。 薛蟠怕痒,一声怪叫险些吓到了徒凤羽。他挣脱了徒凤羽的手臂,跳到一旁,嗔道:“你干嘛?” “你说我干嘛?”徒凤羽咬着牙将他拖了回来,这呆子!每每到了亲近一点儿的时候,总是要笑场,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不理会薛蟠轻微的挣扎,徒凤羽挑起那白生生圆溜溜的下巴便俯下头去。两人唇齿相接也不是头一遭儿了,薛蟠也早就没了开始时候那一丢丢儿的羞涩,伸出手臂去揽住徒凤羽的脖子,二人便亲在了一处。 徒凤羽一条手臂箍住薛蟠的腰,一手去按住他的脖颈,将人抵在水榭的墙上,肆意吮吸辗转,不许怀里的人有丝毫退缩。 一个青年男子,怀里之人无论男女,都是自己倾心以待的,又是做着这般亲密的事儿,自然情难自禁。薛蟠觉得晕晕乎乎间,便有硬物顶着自己的身子,不由得心里大囧,暗道果然是龙性属淫,这脸蛋生的再好,也还是条淫龙! 徒凤羽近来总觉得自己龙威不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蓄起了胡子。如今,两道修剪的很是漂亮的短须免不了就要蹭着薛蟠的脸。薛蟠忍了几忍,终于忍不住了,“噶”地一声笑了出来。 满头黑线的徒美人气闷不已,搂住了薛蟠好一通揉捏搓摸,才算松了松手臂。 “皇上,有江南急报。”侯亭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带了丝焦急。 薛蟠也不去送他,只笑眯眯看着他走的方向,直到那穿着浅黄色锦袍的身影转过了园门就此看不见,才眯起了眼睛。 果然,谁先爱上谁先输……自己喜欢徒凤羽毋庸置疑,徒凤羽也喜欢自己也是真的,可是,这份儿喜欢终究不是站在平等的位置的。若是上辈子,两个人合则来不合则分,也没什么。可现在行么?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一个不过是个做买卖的商贾,这地位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他薛蟠纵然嘴里念叨着不自卑,可这心底剖开了来看,真就能那么信任徒凤羽?他地位高,人长得好,还比自己聪明…… 薛蟠酸溜溜地想了半日,才长吁短叹地准备回家。 天色已晚,小厮石头跑上来问道:“大爷,是骑马回去还是坐车回去?” “骑马!” 这时候晚霞满天,秋风习习,尤其自己还穿了一件儿云白色的蜀锦长衫,外头罩着浅黄色的开襟儿袍子,这要是骑着马从街上过去…… 想想就觉得自己很帅很拉风! 于是薛蟠接过石头手里的缰绳,蹬鞍上马,手脚也甚是利落。石头等几个跟着的小厮不免要拍拍马屁:“大爷果然好身手!” 饶是薛蟠厚脸皮,也忍不住笑着骂道:“呸!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一扬马鞭子,哒哒哒地往家里走去。 京城之中不准跑马,这规矩薛蟠也还懂得。因此那脑海之中英姿飒爽便没能出现,让他多少有些遗憾。不过这会子街上人也不少,他骑了高头大马,前后左右五六个小厮长随跟着,也颇为打眼。再加上他生的圆脸大眼,白嫩讨喜,一身的富贵气,也还真吸引了不少人看。 薛蟠心里得意,旁边儿牵着缰绳的石头小声提醒:“大爷,且握紧了缰绳。这马性子不稳当,最好人来疯,时常就喜欢撒腿跑的。” 马是今年从南边的一个马场里新购进的,据说是汗血马的后代,皮毛油亮神骏非凡,花了薛蟠两千两银子。他上辈子没啥机会开车,想着这辈子怎么也得弄匹“好马中的战斗机”来。因此,虽然肉疼银子,倒也花的痛快。马已经驯了些日子,这是薛蟠头一次骑出来。 转过了街角,才要拐上另一条大街,迎头便有一队车马过来。 在京里日久,薛蟠又有心做这京中第一大娱乐场所的生意,因此倒也着实费了一把子力气,好生认记了一番宗室皇亲各级官员的车马规制,如今眼前这辆车,明显不同于一般勋贵人家的。再瞅瞅那前呼后拥的架势,薛蟠很是自觉地一拨马头,往边儿上让了过去。 车到跟前,本来已经要错身而过,岂料车里突然传出了叫停的声音,车子缓缓而停。 旁边儿一个青衣短打扮的侍卫模样的人忙两步跨到车前,打千儿问询。 就薛蟠的角度看来,一只修长玉白的手撩开了窗上的纱帘,露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来。此人双眉斜飞,凤眼微挑,容貌与方才那走了的皇帝有六七分相似,不是徒凤翎是谁? “薛蟠?”徒凤翎似笑非笑,这世道未免太窄了,自己出来一趟,倒碰见了这个人。 “大胆!见了王爷还不下马?”侍卫跨上一步,低声喝道。 薛蟠先瞧见徒凤翎的脸,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才想起徒凤翎这么个人——原来是老相识么。 不过,人家原来是皇子,亲哥哥登基了,如今赐了王爵,这身份倒是又涨了高了。 顾不得多想,忙溜下马来,上前行礼。 徒凤翎早就叫人撩起了帘子,摆摆手笑道:“大街上,别这么多事儿。你这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您还真是不客气,管的倒是挺宽! 薛蟠心里翻翻白眼,脸上不能露出来,裂开嘴露出标准的八颗小白牙,刚要说话,徒凤翎又开口了:“横竖天还早,我正要回去,怎么着,薛大财主,赏个脸一块儿?” 作者有话要说:挥挥小手绢,啥也不说了……捂脸 第47章 我的余额 我的收藏 我的订购 我的书评 我的霸王 站内短信 (3) 投诉报错 48本文 徒凤羽心下再恼火,看到薛蟠这样的笑容,也散去了不少。叹了口气,过去将他拉了起来,斥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饮酒么?你不知道自己沾酒即醉,对身子不好?” 薛蟠迷迷糊糊的,朝着他傻笑,“不是有你么……” 在徒凤羽怀里蹭了蹭,薛蟠觉得头更晕了。方才徒凤翎一直劝酒,他也不好一滴不沾,心里头却是一只绷着弦呢。这会子看见了徒凤羽,心下一松,索性便破罐子破摔,也不顾的什么面子了,直接靠在了徒凤羽的身上。 幸而这听雨轩里也没别人伺候,徒凤翎在台子上看着,忽然一笑,捏了捏身边小戏子的下巴,“去卸了妆再过来。” 小戏子跟在他身边也有些日子了,能让王爷叫声兄长的,还能有谁?那位与方才的薛公子如此情状,想来也不想让人看见。知道王爷这是护着自己,忙躬身退了出去。 “皇兄真是怜香惜玉啊。”徒凤翎从台子上下来,顺手脱下了身上罩着的戏服,露出里边白色江牙海水纹蟒袍。手一伸,“皇兄不介意,请坐下尝尝弟弟这里的水酒如何?” 徒凤羽低头看看薛蟠,这孩子脸上红晕一片,显然是支撑不住了。冷着一张俊脸,“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每日里胡闹。” 顿了一顿,声音略低,“薛蟠年纪还小,你不要招惹他。” 徒凤翎嗤笑一声,“皇兄口味奇特,小弟万不敢尝试的。不过是今儿在街上碰见了,一时兴起罢了。” “你有这个功夫,不如进宫去瞧瞧母妃。”徒凤羽冷笑,“七弟有这个串戏的,倒不如彩衣娱亲去,既得了孝名,又让母妃欢喜。” “说的也是。明儿我就进宫去给母妃请安,皇兄可是允得?” 说起梅贵妃,徒凤翎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气。她是皇帝生母,虽然从前没有皇后之尊,但是皇帝登基后,尊为太后也是应当应分的。如今呢?居然只能顶着个贵太妃的衔儿退居宁寿宫,这算什么? 徒凤羽没有理会他。他们兄弟两个一直都是如此,冷冷淡淡。不过,徒凤羽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也还是个聪明人,不过是嘴头上坏了些。也罢了,随他去了就是。 手臂揽着薛蟠,留下一句话:“叫你府里的人管好了嘴。” 不再理会徒凤翎,自带了人走了。 上了车,将薛蟠安置好了,跟着的护卫在车外低声问道:“主子,去哪里?” “去逍遥坊。” 逍遥坊在城西。这宅子乃是当年先皇后给徒凤羽置办的产业,后来徒凤羽给了薛蟠。如今改建的差不多了,虽然尚未开张,但因为徒凤羽与薛蟠时常过去小聚,里边倒是不缺伺候的人。 虽说离着不远,但是到了的时候,天色也已经黑了。 薛蟠早就在晃晃悠悠的车上睡着了。徒凤羽低头看看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先行下车,又将人抱了出来。好在薛蟠虽然迷瞪着,却还知道两只手挂在了徒凤羽的脖子上。 逍遥坊外头挂着两只硕大的红灯笼,或许是觉得有了光亮,薛蟠往徒凤羽怀里又动了动,将脸埋在了徒凤羽的怀里。 徒凤羽嘴角不自觉地牵出一抹笑意,随即又敛了起来。扫了一眼身边的护卫,王霸之气尽显。 两个护卫忙低头顺目,伺候着自家主子进去了。 留在这里伺候的人都是徒凤羽挑出来的,有几个还是王府时候的旧人。管事儿的迎出来一瞧,没来得及细想,忙把人送到了原本就预备出来的屋子里。 薛蟠深爱这里设计的景致,自然不会忘了自己,早就弄出了一处小小的阁楼,外边两道粉白的波浪形墙壁,前边临着一池清水,推窗便可看见满池荷花。后边数道缓坡,种着桃李杏树等。用薛蟠的话说,等到了春日,便能坐在花树底下酿桃花酒了。 “主子,可是要先用些吃的?”管事儿的瞧着这个架势,也没敢让别人来伺候,亲自跟着过来了,展开了锦被,让徒凤羽将人放好。 徒凤羽动了动胳膊,吩咐:“弄些醒酒汤来,在随便预备些清淡的菜。另外,备下热水。” 天气已经近了冬日,早晚凉意十足。许是觉得不舒服了,薛蟠在床上嘟囔了两声,抓过被子将自己裹在了里边,只露出了头上黑乎乎的发髻。 管事儿的觑着徒凤羽的脸色,忙答应了一句出去了。 这边儿徒凤羽好笑地看着被子里蠕动的薛蟠,过去坐在床边,将被子掀开,露出里边那张又红又白的脸。 薛蟠勉强睁开眼,哼哼唧唧:“头晕……” “自找的。”徒凤羽这么说着,还是伸手在他额角轻轻揉了起来,“知道自己不能喝酒,还要去逞强?老七一向脾气暴躁,你喝醉了若是胡说八道起来,惹了他的性子,先就教训你一顿,你哭都没出去!” 薛蟠歪着头看他,像是在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额角边儿上传来的不轻不重的力道让他觉得舒服了些,半晌忽然明白了,“难道我吃亏你也不管?在你心里弟弟比我好是不是!” 不等徒凤羽说话,坐起来继续指责:“你是坏人!” 忽而又一头扎在坏人怀里,眼泪都下来了:“你不是好人!你要封妃子,还要管着我!呜呜……不是好人!赶明儿我也娶几房妻妾去才公平!” 又抬起头扳着徒凤羽的脸左看右看,“就找你这样的。你有妹妹没有……” 徒凤羽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了,头顶上险些就能看见火气。 知道这是他喝醉了,也不能他计较,只得耐着性子哄道:“我没有妹子,我也不封妃子了,成不?小祖宗,你快躺下罢。” 薛蟠往前爬了一爬,八爪鱼似的扒着徒凤羽,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十分严肃道:“你怎么能不封妃呢?赶紧封!封完了就该让她们回娘家省亲了,我好赚银子!到时候分你红利好不好?” 徒凤羽眉毛一挑,封妃,省亲?银子? 他老爹实在没给他留下多么充盈的国库,幸而这两年赶上了好年景,各地报旱涝虫灾的少,也没有什么翻地龙的天灾。要不然,不定怎么焦头烂额呢。不过,这封妃省亲么…… 徒凤羽搂紧了怀里的人,额头抵着他的,轻笑一声:“真不知道你是呆还是鬼了……” 声音渐渐低了,消失于唇齿之间。 薛蟠的嘴唇带着些凉意,带着些酒香。柔软的小舌头与自己的纠缠着,那双原本环着徒凤羽脖子的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在徒美人的身上胡乱摸着。 徒凤羽眼神一暗,收紧双臂,头稍向后,与薛蟠稍稍分开些许,哑声道:“小呆,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薛蟠醉眼朦胧,眼前是徒凤羽堪比天人的一张俊脸,黑黑的瞳仁中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豪情壮志,大声道,“干你!” 作者有话要说:原谅我这一章短小君,下一章再补吧…… 49本文 徒凤羽已经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由着薛蟠把自己推倒了,摸着小呆子微烫的脸颊,轻声挑逗道:“你真的要干我?” 他人物生的俊美,此刻躺在那里,被薛蟠将束发的玉冠抽了下去,三下两下把头发揉乱了。 玉色的枕头,白皙的肌肤,乌黑的发丝,在薛蟠晕叨叨的眼里,竟让那原本贵气十足的人有了几分妖孽之感。 “那是!”趴在徒凤羽胸前,薛蟠托起了腮帮子,伸手戳戳徒凤羽好看的薄唇,“封妃呀!封妃赚大钱!” 这个时候说起这个话题,徒凤羽皱了一下眉,拉过薛蟠的手放在自己唇前,轻声叹息:“……你这小呆子……” 舌尖似有意似无意地舔过薛蟠的手心,微微上挑的凤眼爱意无限。 薛蟠两世处男,掌心又是极为敏感之处,当下便觉得一阵酥酥麻麻的,比之往日两人亲吻,又是一番滋味。腰间一软,便往旁边倒去。 徒凤羽不觉好笑,忙伸手揽过来翻身压住,一手在薛蟠的脸上轻抚,一手却是紧紧将他禁锢在怀里,“你想干我?才不过两个时辰未见,胆子便大了?嗯?” 薛蟠犹自不知大难临头,伸出一双手臂去勾住了徒凤羽的脖子,脸颊边一颗酒窝若隐若现,“是呀,你让不让?” 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心头所爱。虽然到现在徒凤羽也没闹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小呆子。但是,等他明了自己心思的时候,已经是放不下了。既然如此,那便留了他在身边又如何?自己堂堂帝王,难道还护不住这个人? 看看身下的人,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平日里鬼精灵一般乱转的眼睛带了一层薄雾,目光有些迷茫,却是更显可爱。肉嘟嘟的嘴唇嫣红润泽,微微撅起,似是在求吻…… 徒凤羽心里一热,俯身下去含住了小呆子的嘴唇,长舌一挺,已经长驱直入,在薛蟠还略带着些酒气的口中翻搅,一只手也老实不客气地开始探入薛蟠的衣襟,在那胸前的小小突起上轻捻慢揉。 薛蟠也正是好色慕少艾的年纪,又喝了些陈年老酿,如何经得起挑逗? “嗯”了一声,勾着徒凤羽脖颈的双臂越发紧了些。 俩人干柴遇烈火,片刻间便都气喘吁吁。 徒凤羽的吻越发炽烈,从薛蟠的额角,到鼻尖,到下巴,再往下到脖颈,一路亲下去,手里也没闲着。对他来说,这算是熟练工种,没几下子就把薛蟠身上的衣服解了开来,露出了里边白嫩嫩的身子。 目光落在那两粒樱红上,徒凤羽的喉结动了一下。他不是没见过美人,珠圆玉润的,清瘦窈窕的,凭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但是偏偏,他便是一个跟头栽到了薛蟠的身上,等闲人再入不了眼。 薛蟠觉得身上凉飕飕的,脑袋也清醒了些。垂眸就瞧见一颗黑乎乎的脑袋正埋在自己胸前,□处传来的一阵酥麻之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了出来。 徒凤羽抬起头来,一双水润光华的眼睛盯着薛蟠,目光胶着,说不出的缠绵。 薛蟠天生少了根儿浪漫的筋儿,觉得徒凤羽的右手顺着自己的腰线往下探去,忍不住笑了起来,扭动着欲要躲开。 美人脸彻底黑了,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要躲开?俯身含住薛蟠的耳垂儿,轻笑:“蟠儿太坏了……” 耳朵那是薛蟠的极度敏感之所,“啊”了一声,扭动地越发厉害了,“别闹……” “我可没闹……”徒凤羽低低地在薛蟠耳畔笑着,一手抬起他的腰,另一只手却是飞快地扯下了薛蟠的裤子——连着亵裤一同的。 这下子,薛蟠彻底光了。 手里柔滑的质感让徒凤羽动作越发放肆起来,手口齐上,只让薛蟠想躲开又舍不得,想沉醉又带些恐惧。 “蟠儿别怕……” 徒凤羽在他耳畔呢喃,呼出的热气让薛蟠感到害怕,身下被硬物抵住的感觉更是让他想要躲开远远的。此时的薛蟠,圆溜溜的眼睛里染上了一层薄雾,嘴唇微微张着,急促地喘着气。头发早就散开了,凌乱地铺在枕上,怎么看,怎么是将要被人蹂躏的样儿,哪里还有方才说出“干你”那等豪言壮语的样子? “到底是谁干谁呢……嗯?”徒凤羽性子里的恶劣一面全开,握住薛大爷的小弟,上下轻动。目光锁定在薛蟠的脸上,挑眉笑着,温柔又缱绻。 薛蟠都要哭了,“你……别别……别动了……” 压住他的人哪里肯听?撮唇将那胸前的红樱含住,牙齿轻轻抵着,舌尖上下滑动,很是满意地感到了那里逐渐变得硬挺,便是手中握住的小东西,也越发精神了起来…… 薛蟠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发晕。他于风月之上,如何是徒凤羽的对手?两辈子了都没有过实战经验,说句纯白如纸也使得了。 没过了多久,徒凤羽觉得薛蟠身子一僵,原本抓着被子的手也攥的紧了些,心下了然。 手上愈加快了些,指腹滑过小小呆的前段,带给薛蟠更大的刺激。果然,薛蟠一声闷哼,泄了! *纾解后,薛蟠身上已经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借着屋子里的烛光,竟是有若瓷娃娃一般。 薛蟠这会子酒算是醒的差不多了,高chao的余韵过后,看见自己从上到下还剩了一双袜子,徒凤羽却是衣衫整齐,自觉丢人,翻过身去捂住了脸。 徒凤羽爱怜无限——小呆子这副样子实在太过诱人。从他的角度看去,薛蟠侧身微蜷,腰间凹了下去,臀部却又挺翘了起来,一道弧线圆润而流畅。 略带着些急切地扯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摸出一只小小的玉盒儿,打开来在指尖沾了些许,徒凤羽伏身下去,轻声道:“小呆子,我要来了……” 薛蟠“啊”的一声便往床里边躲,只是就那么大的地方,能躲到哪里去? 终究是被徒凤羽按住了腰,拨开了臀,送进了指头,之后便是提枪上马,深入浅出,轻捣慢撞地啃了个干净。 徒凤羽将薛蟠挂在心里数年,如今一朝得逞,又岂是轻易喂得熟的?只用出百般手段,将那位薛家的大爷伺候的又哭又叫又求饶,眼看着人都有些发晕了,方才放过了手。 薛蟠伏在锦被中间,迷迷糊糊地想着,逍遥坊啊逍遥坊,倒真是个逍遥的好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先这样吧,今天实在是码不出来了。 家里正太有些小毛病,后天更新不变,就是具体时间可能没法保证,大家早睡哈。 50本文 暮秋的早上,寒意十足。 薛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透过天水碧色的锦帐,隐约可见外边晨光熹微,耳边也有几声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略一动身子,薛蟠呲牙了。这滚床单不光是门技术活儿,还得讲究体力和耐力!像自己这样的,明显就是不合格的!技术不过关,让人一压一亲就晕乎了不说,还没支撑到结束! 心里骂着徒凤羽这个色胚子,薛蟠勉强坐了起来。腰间的酸痛和股间的锐痛交织,简直就不是能忍受的! 薛蟠看看枕头边儿上空荡荡的位置,鼻子有些发酸。这个时候,食髓知味呀,不是应该“从此君王不早朝”么?怎么就自己走了呢? 伸手摸摸,触手处是凉的。 薛蟠怒了,这就是吃到嘴里跟没吃到的区别! 愤愤然将徒凤羽的枕头往下一扫,却是忘了自己如今的情形。一阵痛楚传来,薛蟠忍不住趴在了床上,哎呦出声。 “大爷,您醒了么?” 外边儿胡管事的声音及时地响了起来。 薛蟠将头捂在被子里,闷闷地回了一声,就听见门被推开了,一阵脚步声响,胡管事进来了。 “大爷,已经预备了热水,这会子可是要叫来?” 胡管事是原先徒凤羽手底下的,因为能干,被心疼薛蟠的徒凤羽拨过来了。他做事儿挺细致,天没亮就开始预备东西了,徒凤羽走了以后就守在门口儿,听见响动才说了话。 恁大老人家站在外边,薛蟠也不好意思晾着,从锦被中探出头来,“他呢?” 胡管事忍着笑,“今儿有大朝,主子天没亮就走了。临走时候吩咐,不让扰着大爷呢。” 薛蟠听了,心里熨帖了些,这才像话么! “主子说了,今儿天不好,怕是要有雨雪呢,让大爷别出去了,好生躺着歇歇。主子晌午就过来。” 薛蟠翻了翻眼睛,这是什么话? 心里嗤笑了两声徒凤羽的用词,薛蟠勉勉强强地坐了起来,脸色十分难看。 想了想,这个样子还是别叫人瞧见了,便吩咐道:“叫人送水来。” 老胡出去了,不多时便带着人送了几只火盆进来,拢得炭火旺旺的,摆在了屋子里。两个小厮抬了一只大大的浴桶进来,又有两个往里注满了热水。胡管事亲手展开了六扇大屏风,又在上边搭了一条厚厚的毯子,“大爷,都预备得了,您的换洗衣裳在床头几上……” 薛蟠哼了一声,胡管事很有眼色地带了人出去,又掩上了门。 薛蟠这才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倒也不必脱什么,浑身上下都是光溜溜的…… 浸在热乎乎的水里,身上酸痛的感觉立时减轻了不少,虽然后边还有个不可说之处难以言齿,毕竟比之方才要好受些。 泡了一回,薛蟠觉得有些愈加困乏,出来胡乱擦了擦身子,套上了中衣,又缩到了 被窝里去合上了眼。 似睡非睡间觉得有人摸着自己的额头,晃晃脑袋低声道:“别闹……” 徒凤羽看看这个呆子,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了。今儿早朝事情不多,匆匆退了朝,指了一事便赶紧着过来了。就是这样,还看见这孩子居然裹着被子昏睡,额头发烫,竟是发起了烧。 叫人送了温水进来,扶着薛蟠起来喂了一口,轻声问:“好些了没?” “疼……”薛蟠皱眉,菊花本来就不是干那种事的正当渠道,这头一回用,难受的紧! 徒凤羽抱着他轻声细语地哄着,“吃点东西?方才老胡说你醒了都没要东西吃。” “吃不下……”薛蟠继续装死,“让我再睡会儿。” 徒凤羽与他相识数年,何曾见过他如此?想想之前那个时而古怪精灵时而憨傻呆直的薛蟠,不管是什么时候瞧见,起码都是或活泼泼的。这会子蔫耷耷,叫人看了好不心疼! 暗中责备了一番自己昨夜有些过火,又忙着把薛蟠塞回被子里头,唤人送了饭进来,徒凤羽生平头一遭,一手汤匙一手碗,好歹喂给薛蟠半盏粥。 看看薛蟠昏昏欲睡的样子,徒凤羽到底不放心,扬声道:“侯亭。” 侯亭颠颠儿地进来了。 “去把吴正找来。” 侯亭有心伸长脖子瞧瞧,被徒凤羽冷眼一扫,偷笑了一声,忙出去办事儿。 吴正乃是太医院院判,为人老成持重,医术没得说,关键是这人不爱说话。今儿本是轮到了他休沐,又被侯亭悄悄接到了逍遥坊来。冷不防瞧见皇帝在那里,吴正心里就是一哆嗦——这,这是怎么个回事? “过来看看他。” 吴正近前瞧了一瞧,床上锦被之中一个少年睡在那里,白净的脸上泛着不太正常的潮红,显然是烧着的。又见皇帝陛下坐在床畔,动作轻柔地将他的手拉出来,放在枕侧预备诊脉,神色温柔,仿佛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吴正只很不得自己没生了这双眼,忙垂下眼皮,不敢细想,过去替薛蟠诊了脉。 徒凤羽听他背了一通医书,沉声道:“有碍无碍?” “无碍,无碍。只消吃上一剂药,退了热也便是了。” 徒凤羽挥手让侯亭带了人出去。 吴正出了屋子,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侯大人,这……” “吴大人呐,这该看的看,该说的说,别的事情么……”侯亭拉着吴院判上了车,“其余的,就是聋子就是瞎子。” 却说薛蟠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吃药,每每一大碗黑漆漆的汤汁,又苦又涩还重口味,捏着鼻子也灌不下去。因此药熬好了端上来他只满床打滚不肯喝,“又不是大毛病,过会子就好了!要不你拿烈酒来给我擦擦……” 徒凤羽哄了几句哄不好,放下药碗压住了他,咬牙道:“再不喝我就灌了!” 看看混不过去了,薛蟠这才委委屈屈地端着药碗喝了下去,又拿着被子蒙上了头。 俩人腻腻歪歪到了后半晌,薛蟠身上的烧也退了,人彻底清醒了,只是身上还得劲,行动未免不便。 外边天色越发阴霾,彤云低垂,雨点儿夹杂着细细的冰渣落了下来。 屋子里生着几只火盆,暖意融融。薛蟠舒舒服服地窝在徒凤羽怀里,手里剥着一只朱橘。 塞了一瓣到徒凤羽嘴里,薛蟠摸摸他唇上的两撇短须,皱眉道:“什么时候把这个剃了罢,看着怪怪的。” 他自己生的白嫩,身上的毛发都极为浅淡,再加上年纪还小,下巴上光光的。看着徒凤羽蓄起胡子,不免有些羡慕。 俩人挨着极近,他这一扭一动,徒凤羽便有些心热了。只是想着薛蟠身子到底是承受不住的,忍了又忍。将那只惹事的手握在自己掌心,轻笑:“还记得昨儿跟我说过什么吗?” 薛蟠撇撇嘴,“喝多了,哪里记得那么多?” “你 啊……”徒凤羽无奈,“往后别随便和人家去喝酒,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喝多了就爱说话?” “啊?”薛蟠心里一动,眨眨眼,“我又说什么了?” 徒凤羽乌沉沉的眸子盯着薛蟠的眼,“你说让我赶紧着封后妃,然后让后妃省亲,给你赚银子!” 薛蟠手里的橘子差点掉了,“我这么说了?” 徒凤羽点头。 薛蟠贼眉兮兮地笑了,一勾徒凤羽的脖子,“那你说我这主意好是不好?” 亲昵地咬了咬他的鼻尖儿,徒凤羽也忍不住乐了。 这主意,当然好! 欢愉日短,两个人经过这一次,感情越发甜洽,连带着徒凤羽在朝堂之上也时常面含笑意。 到了年底,薛蟠便听说如今的户部尚书将要告老致仕,皇帝已经下令,将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调回京城,升任户部尚书。 作者有话要说: 沙子基友 51本文 早春二月,林如海携女进京,出任户部尚书一职。 林家在京中也有不少故交,林如海这一回京,又是升调,陛见后自然少不了与人应酬几日。 腾出了一日的功夫,林如海带着女儿黛玉,往荣国府去拜见贾母和两位舅兄。 贾母搂了黛玉,直叫着“心肝儿肉”,“竟是这般狠心,一去这么久”。 凤姐儿在旁边儿劝着,“老太太这是做什么?林妹妹没有回来的时候,您整日里念着想着。好容易妹妹到了,正是该当高兴才是,怎么倒伤心起来?这岂不是叫妹妹也跟着伤感么?” 贾母拭了拭眼泪,看看黛玉,果然是眼圈红红的。忙敛了悲色,抚着黛玉的头,叹道:“可见我是老背晦了!” “外祖母正是春秋,并未见老。”黛玉柔声道。她在贾母身边生活数年,当初贾母待她比三个表姐妹还要好些,一应用度都是和宝玉一般无二。念及于此,黛玉看向贾母的目光更见孺慕之情。 “林妹妹还是这般会说话!”凤姐儿笑嘻嘻地过去,拉了黛玉手,上下打量着,口中啧啧赞道,“我就说呢,林妹妹原本就是个好的。回了扬州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跟妹妹一比,我竟成了个破落户了!” 黛玉今年也有十二了,已经脱去了先前稚嫩的样子,开始拔高了身条。一袭浅黄色绣竹叶纹的裙袄将她衬得眉目清雅,如一株早春的嫩柳一般,既是娇媚婀娜,又不失清新婉转。 听得凤姐儿这么说,黛玉抿嘴笑了,微微偏过头,“凤姐姐惯会这样,这么几年了,还只抓着我说笑?” 说话间贾赦贾政兄弟两个陪着林如海来见贾母。屋子里众人彼此见礼互相问好,又是好一通忙乱方才坐下。 贾母见林如海两鬓处微见白霜,形容清瘦,精神看起来却是不错。又问了些路上情形,林如海欠身一一答了。 贾赦贾政兄弟二人一旁相陪,贾政一向佩服这个妹夫,笑呵呵地坐在一旁,眼珠子扫过屋子,忽又想起一事,忙问凤姐儿:“宝玉呢?昨儿还告诉了他,今日你姑父表妹过来。这又是跑到哪里去了?” “宝玉出去了。”凤姐儿笑容不变,亲手将一盏新上的热茶端给黛玉,“原是二太太年前许下的愿心,他往铁槛寺还愿去了。” 贾母听了,脸色便先有些个不好了。 这还愿,哪一日去不行?非得赶在今天林姑爷和黛玉来府里拜望去?这两年自己不理会,王氏越发上脸了!这样的日子把宝玉打发了出去,不就是不想让他瞧见黛玉?她也不想想,林家姑爷这一进京,就是正二品的户部尚书。这样的靠山,她不说上赶着让宝玉过来,反倒让人离得远远的! 本来今儿没看见宝玉,贾母还以为是跟着贾琏等人都在外头等候林如海。谁能想到王氏就真的能做出这么不给脸的事儿?宝玉也是的,什么事情,都听王氏调遣? 贾母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自己这个儿媳妇了。说她蠢吧,时常又耍些小手段小心眼。说她精明吧,大事上就要犯糊涂。自己昨儿还特意说了今天林家人过来,为的是什么?话虽然没有直说,但总归为了礼数,今儿宝玉也不应该出去!真不知道这王氏脑子装的是什么! 贾政也有些不喜,按说,亲姑父上门,宝玉怎么着也不能这个时候出去啊。 凤姐儿看他们脸色,忙笑着岔开:“老太太放心,一早儿宝兄弟出去的时候,还特特说了,必是要赶回来的。” 不管心里如何不满,当着林如海的面儿,贾母是断然不会摆着脸色。当下只是点头,笑着对林如海道:“宝玉是个实心孝顺的孩子。他太太常年吃斋念佛的。咱们府里头,从我开始,到你两个舅兄,再到那些个小辈儿,也就是宝玉能跟着她吃上些素斋,有心到庙里去跪跪经了。” 林如海含笑道:“有这样的孩子承欢膝下,也是岳母的福气。” 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自然最是喜欢别人夸赞他。尤其这话从林如海的嘴里说出来,就是透着那么一股子更让人欢喜的意思。 “那是。”贾赦捋着两缕稀疏的胡子笑道,“宝玉自打出生便不同凡响,聪慧透彻,妹夫若是见了,必是喜欢的。” 林如海笑而不语,端着茶轻轻品了一口。聪慧?或许有点儿罢。透彻?那可就未必了。至今,他可仍旧记得上次进京时候宝玉的形容。眉眼生的倒是好,比一般的姑娘都要俊秀些,可那脾气秉性,实在不能让他恭维。 贾母命人叫了迎春姐妹三个过来拜见林如海,凤姐儿脆生生应下了,亲自带了人去叫。 不多时外边脚步声轻响,门帘子打了起来,迎春姐妹三人随着凤姐儿一同进了门。 三人过来先见过了林如海,又去给贾母贾赦贾政行了礼。听得贾母命人端了绣墩上来,都谢过了,方才坐在黛玉的旁边。 凤姐儿笑道:“老祖宗,您瞧,三妹妹她们与林妹妹也是这么长时候没见过了,在这里没得拘束着。不如让她们到后边儿坐着,也好说说体己话。” 贾母瞧瞧屋子里,都是些长辈,小姑娘家都难免不敢轻易说笑。便忙命凤姐儿:“亏你提醒我。快些送你妹妹们去暖阁里坐着,那里暖和。再叫人送了点心果子过去,让她们小姐妹亲亲热热说话去。” 又拍了拍黛玉的手,慈爱道:“好孩子,去罢。” 黛玉起身与迎春三个一同对着几位长辈福了福身子,都进到暖阁里去说话。凤姐儿亲自跟过去照应了一番才回来不提。 这边儿贾母吃了一口茶,斟酌了一番言辞,向林如海道:“孩子们眼不错见儿的就都长大了。当年玉儿到我这里来,才这么高。” 右手比划了一下,脸色黯然,“那会儿她一个小孩子,偏就失了亲母。又让我这个老婆子接过来,与你父女分离。唉……” 话语中带着十分的伤感。 提及亡妻,林如海心里先是一酸,忙又忍住了。 又听贾母道:“……后来她跟着你回了南边,我这跟前,就总觉得空落落的。谁知道再见着,竟是出落成了大姑娘了。” 林如海官场多年,极擅察言观色,又怎么听不出贾母话里大有深意? 果然,贾母又道:“再过两三年,玉儿也就要及笄了。本来这话不当我说,只是既在京里,我又是她的外祖母,想来说了姑爷也不会见怪——先前你们在扬州,听姑爷说,是将玉儿送到了舞阳郡主跟前教导?如今回京了,可要如何?” “岳母不必忧心,先在扬州的时候,已经替玉儿聘定了两位教养嬷嬷。此次上京,她们也都跟着来了。” 话便到这里,却是不再往下说。贾母也不好追问,只点了点头,“既是你这做父亲的有安排,我也就放心了。” 一时也无别的话,只听贾赦贾政兄弟又与林如海交谈几句,便也到了摆饭的时候。 凤姐儿早就将酒宴安排的丰丰富富的,先还要请小戏班子,倒是贾母拦住了,只说林如海是个斯文人,未必喜欢这些女眷们爱看的东西。 酒席就摆在了荣庆堂里,依旧是一道屏风隔开男女,里边儿邢夫人王夫人并东府的尤氏都过来了,贾母带着她们和黛玉迎春等团团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外边便是林如海,贾赦贾政主位相陪,贾珍贾琏对面,贾兰贾琮贾环下首坐着。唯有宝玉,到底没赶回来。 林如海自然不会介意,倒是贾政,左右看看,心里未免不虞。他本是个不通俗务的,这么想着,脸上便挂了出来。 与两位舅兄也没甚好说的,一顿饭的功夫,全靠着贾珍贾琏两个才显得热络,不至于冷场。 饭后,不过又略坐了一坐,林如海便要告辞。 贾母哪里舍得黛玉就走?因道:“我多时未见玉儿,要留下她在这里住两日,姑爷看可使得?” 林如海一怔,随即手一抵额头,笑叹道:“我竟是将这一件大事忘了回禀岳母。玉儿在扬州的时候,因也要出去走动,小婿便将她托给了定远侯夫人,哦,也便是前边说过的舞阳郡主照看一二。谁知道她竟是得了郡主的青眼。这两年,她们感情倒是好的。回京前,小婿已经应下了定远侯府,将黛玉许给了他们家里的三公子。算起来黛玉也是有婚约在身的了……” 话说到这里,贾府众人都愣住了。 贾母当年接黛玉来,固然是心疼女儿唯一的骨血,却也是有意要凑成“双玉配”。宝玉黛玉两个当初住的极近,又时常在一起说笑,感情也是很好。不独凤姐儿等人,便是荣国府里的丫头婆子,也都明白贾母的这份儿用心。 乍一听闻黛玉竟然已经定亲,怎能叫人不感到惊诧? 贾母觉得耳中嗡嗡的,如遭雷击,连声问道:“你说什么?” 林如海含笑又说了一遍,倒是弄得坐在一旁的黛玉红了脸,垂着头不理会惜春戏谑的目光。 迎春探春互相看了一眼,探春脚底下微不可见地踢了踢惜春的脚。惜春抿着嘴一笑,忙垂下了头。 贾母觉得胸口处好似堵了一块儿石头,定了一定神,脸上已经没了笑容,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竟不知?” “也是我们上京前才说好了,过了小定的。” 碧纱橱后边的邢夫人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王夫人,心情大好——该,让你还看不上人家林姑娘?人家未来夫婿是侯府的公子,不比宝玉强出一条街去? 王夫人脸上不动声色,放下一段心事的同时,又觉得多少有些个不忿。凭什么,是那林丫头先行定了婚事? 再看看邢夫人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淡淡道:“大太太,竟是咱们妯娌两个不经心了。瞧瞧人家林姑娘,都定了亲事。我瞅着,二丫头倒是不能耽搁了。她底下可还有两个妹妹呢。” 话说完了,邢夫人脸上的笑意也挂不住了。 这边儿林如海十分自责:“今儿原本该先跟岳母报喜,谁知道竟然浑忘了。岳母勿怪。” 又十分恳切地致歉了一回,到底带着黛玉回去了——毕竟这定了亲的女孩儿,是不能随意出来走动的。今儿是他们才上京来,黛玉来给外祖母请安,旁人自然无话说。若是往后,还是在家里预备嫁妆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天降神明要求你臣服或者死?不小心弄死自己变成鬼的丰玄破罐子破摔了,哥死都死了还怕你啊!明明相看两厌却要通力合作?这是一只鬼和一位神在各种位面装神弄鬼的故事~ 52本文 薛蟠听说林如海带着女儿进京了,耐着性子等了两日,才叫人送了拜帖过去。 林如海风姿出众,虽然年纪大了,但依旧不失为一个中年美大叔。薛蟠算是个颜控,不然当初也不会对徒凤羽“一撞钟情”到了做春梦的地步。他在金陵开玉坊之初,曾经在林如海家里小住过,对林如海那是佩服到了心坎里的。且林如海为人谦和,谈吐文雅又不是风趣,对薛蟠也很是照顾,让两辈子里都没享受过父爱的薛蟠很是孺慕。 耐着性子等了两日,薛蟠带着让宝钗帮着预备的东西到了林府。 林如海才得进京,又忙着户部交接的事情,本来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了。听说薛蟠到了,倒也欢喜。这个孩子时时刻刻那份孺慕的眼神,让他觉得很是亲切。 让了人进来,薛蟠一见了林如海,便行下礼去。林如海微一躬身,扶了他一把,含笑道:“咱们叔侄间倒是不必如此客套。这多日子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确实,吃得好睡得好,买卖上的事情虽然琐碎,却也顺当。薛蟠真没啥特别的糟心事,这两年身条拉开了不少,也稍稍瘦了些。不过他天生是张娃娃脸,脸上线条倒还是柔和的。尤其笑眯眯的时候,那是相当的讨喜可人。 薛蟠笑道:“世伯精神健旺。” “哪里哪里,老了老了!” 虽然林如海如此说着,不过许是这两年女儿在身边的缘故,薛蟠看着他倒是真的比从前多了几分生气。 一老一小很有些忘年交的意思,说的很是投机,林如海不免要留下薛蟠吃饭。薛蟠也不推辞,因席间林如海感慨当初薛蟠一句话,提醒了自己将女儿接回到自己身边。叹道:“若非当日世侄提及,我父女怕是要到今日才得相聚。往日看来,我凭空自诩通透,却是迂了些。” 那是,您都钻到牛角尖里头去了! 薛蟠咬着一块儿嫩藕,心里道。其实林如海读的书不少,为人做事也都明白,就是不知道为何,对女儿的事情看得不够透彻。毕竟,就算是外祖母家里,到底也是亲戚,哪里能够比得在自己家里自在呢? 当然,黛玉去荣国府的事情可能是林如海多方面的考虑,但那也不能扔到那里就不管了啊。您这也忒放心了些呀! 薛蟠估摸着林如海是真不知道黛玉当初在荣国府里到底过得如何,一味地往好处想了。 “世伯何出此言呢。”他憨笑,“如今世妹在您身边,承欢膝下的,才是一家子热乎乎的。” 林如海放下筷子,笑着摇头,“女大不中留,我已经给她订好了亲事。那边儿的意思是等到她及笄就过门。不过,我倒是想多留她两年。” 嘎? 薛蟠险些被嘴里的东西呛到,林妹妹,仙子一般的林妹妹,居然已经定了亲?定了谁?不会是宝玉吧? 幸而林如海又续道:“我只这一个女儿,日后她嫁的远,几年见不到面也是有的。每每想来,我这做父亲的,竟是未能对女儿多尽几分心意。” 放下酒杯,长叹一声。 薛蟠吞了嘴里的东西,笑着劝道:“世伯何必做此之叹?我虽然年轻些,也知道父母对子女,那是生怕委屈着一丝一毫的。世伯十分疼爱世妹,不妨这两年多疼爱些。听您的意思,日后世妹不在京中?” 林如海点头,“亲家远在江南。” 说到这里,倒是一沉吟,觉得黛玉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或许那里倒是更适合她住着。罢了,横竖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往后十分想念女儿,等到致仕了,再回江南定居也可。 因又笑着对薛蟠道:“我一个爷们儿,也不懂的太多。你妹妹才得小定,我就接了圣旨回京。那些个嫁妆之类,也没有预备下什么。别的还可,横竖我林家的东西也不少,又还有她母亲留下的。不过,家具头面等物很是琐碎,我也不大通。倒是想问问呢,如今在江南那边可还有老成持重的人,别的不说,先要采买些好的木料。这家具,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做得的。” 太有人了啊! 薛蟠拍着胸口保证:“世伯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别的我不敢说大话,这采买东西,我若是认了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 林如海大笑,“那就托给世侄了。等到玉儿好日子,我再好生谢你几杯水酒。” 应下了林如海所托,薛蟠兴冲冲回了逍遥坊。这里已经修缮一新,就等着薛蟠定的那些个新鲜玩意儿预备齐了开业。 进了园子,胡管事迎上来,“大爷,主子来了。” 又来了? 薛蟠“哦”了一声,将手里的马鞭子交给胡管事,“我去瞧瞧。预备酒菜吧。” 也不知道这个皇帝怎么当的,动不动就出宫,难道就不怕有人知道? 薛蟠心里碎碎念,一溜烟儿地跑到了后边的小院。 徒凤羽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如今正是初春,杏花才绽,远看一片粉白,鼻尖微闻苦香。徒凤羽一身浅金色家常衣袍,就站在树下。一弯碧草,几朵落花,端的是景致如画,人物如画。 薛蟠扑过去,“这会子怎么来啦?你没事啦?” 徒凤羽见他笑得见眼不见牙,可见心情不错。也不免跟着喜悦,却又闻到些许酒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又吃酒了?” “半盏果子酒而已。”薛蟠揉揉发烫的脸,“不碍的。方才林家世伯留饭,我不好推辞的。” 说着又偷眼看徒凤羽。 徒凤羽失笑,揽着他进屋子,“叫人送了浓茶来,解解酒气吧。还不知道你自己的酒量?” 薛蟠嘎嘎笑着,在屋子里将自己去了林如海家里的事情说了。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也坐不住,只一边说着,一边满屋子转圈。 徒凤羽揉着额角看薛蟠在屋子里乱转,心里不由得浸了一缸子醋,说出来的话也不免酸溜溜:“小呆,你转的我眼都花了!见了林海就这么高兴?” “那是!”薛蟠兴奋的时候神经很是大条,根本就没看出来徒凤羽那里的醋意。走了两步在徒凤羽身边坐下,托着腮帮子历数林如海的几大优点,什么人品出众学识不凡啦,虽然身居高位却依然平易近人啦……最后,又在心里补充一点:更重要的是他有个世外仙姝的闺女! 一想到钟灵毓秀的林妹妹,薛蟠就觉得自己这小翅膀力道还不小。不但美大叔没在任上亡故,还好好地升官到了京城,就连林妹妹在荣国府里都没待了多久,还跟别人定了亲! 哈,这下子,看看自己那个姨妈可会怎么样呢? 又想到自家妹子宝钗,现在也快及笄了。这个年头,女孩儿议亲都早,虽然薛蟠觉得十五六岁就把妹子嫁出去,那是有点儿舍不得,不过大势所然,若是真的留到二十来岁,别说老娘答不答应。就算是应了,宝钗到时候还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可就两说了。没办法,只能先慢慢看着,至少,先给她看个人品相貌都不错的才好。 要说呢,这宝钗的婚事算是最近压在薛蟠身上的一个大大的难题了。老娘和妹子心气儿都高,虽然这两年吧妹子被两个教养嬷嬷□得不错,至少不会对着那个石头表弟解衣裳做肚兜什么的了。可是老娘呢?她老人家岁数不大,性格却执拗。别看整日里笑眯眯的,真要是打定了主意,那要说服了还是挺难。她自己这一辈子最不服气的,就是同为王家女,王夫人能嫁到当时的国公府第,她却要为了家族与商贾联姻! 其实在薛蟠看来,老娘的日子过得比那个姨妈滋润了不知道多少!官家嫡女下嫁,在薛家的地位自然要比别人高那么一咪咪。老爹算是个有手段有眼光的,虽然命不济,但是活着的时候把家业做到了极大,山南海北的都有买卖。对老娘也还好,侍妾有几个,不过却没有什么宠妾灭妻的迹象,连庶子庶女都没留下。更何况,从自己和宝钗的皮囊来看,老爹那也得是个风度翩翩的人物。横看竖看,薛蟠都觉得自己的爹比贾政强出半个城去。 这个事实薛王氏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容易知足的。且薛王氏这半辈子了,所争的不过就是个地位,哪怕这个地位只是看上去光鲜呢。 徒凤羽看他坐在那里,原本还兴冲冲的样子,现下忽而又变得愁眉苦脸。两道颜色稍淡的眉毛蹙起,红润润的嘴唇抿在一起。这么个神色若是换了一个婀娜纤细的人做来,那必定是让见者心生怜惜。偏偏生薛蟠生的白嫩圆润,此时在徒凤羽的角度看来,这副形容竟是说不出的可爱。 忍不住捏了捏薛蟠的嘴,徒凤羽笑问:“想到什么了?怎么突然没了兴致?” 薛蟠道:“没啥。就是忽然想起来,我家里妹子也大了。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形,若说定个普通人家,我妹子委屈不说,我妈必是不答应,我心里也不落忍。不过我们身份如此,我虽有心替妹妹铺条好路,只怕也是不大容易。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就愁死我了。” 说罢,一声长叹,哀怨至极。 徒凤羽轻笑:“这有什么难的?你只管相看去。看中了谁,我赐婚可好?” “可别!”薛蟠忙着摇手,“我一无爵位二不为官的,让你来赐婚,不是给御史们找事儿么?” “要不让你妹子进宫?” 薛蟠瞪眼,“干嘛?” 徒凤羽将他舞动的爪子抓住了,放在嘴边轻轻一吻,含笑:“多心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放到皇后身边去待两年,再放出去么。到时候让皇后给她看个好人家,不是既省事又体面?” 薛蟠手上酥麻,红了红脸,低头想了一想,叹口气,“算了,再看看罢。” 徒凤羽将他的手合在双掌中,拇指不住地摩来按去,心里却是另有一番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流年不利,一个月里撞了两次车,还都是我的问题。虽然不严重,但是实在悲催。 53本文 晚上薛蟠回到家里的时候,薛王氏和宝钗已经吃了饭。母女两个正对坐在灯下,宝钗正在灯下绣着什么,薛王氏却是斜斜地靠在枕头上喝茶。一个体态轻盈眉目秀美的小丫头坐在脚凳上,替宝钗理着绣线,却是香菱。 看见儿子进门,薛王氏登时眉开眼笑,“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妹子这是干嘛呢?”薛蟠凑过去看了看,东西不大,二尺见方,上边绣得花团锦簇的,倒是亮眼的很。看样子,是做插屏用的。“咱们家里又不是没有针线上的人,妹子何苦大晚上的做这个?没得熬坏了眼。” “也没有常做。”宝钗拿起精致的小银剪子,剪断了手里的线头,笑着起身来给亲手给薛蟠倒了杯茶,“原是做着玩儿的。今儿姨妈那里打发人来说,三月初四是三表妹的生日,请我过去聚聚呢。我想着姐妹间倒是也不必送别的了,自己做的针线更显心意。” 薛蟠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撇嘴道:“你过生日也没见她们过来呐。” 薛王氏伸手给了他一下子,“说什么呢,你妹子生日又没请人家。” “那也不必自己费这个神啊。”薛蟠歪着脖子躲开了,“咱家铺子里什么没有啊,妹子要什么,打发人去取来,岂不是方便?” 宝钗掩口而笑,腕子戴着的金玉镯子叮当作响,“哥哥财大气粗。” 薛王氏也笑了,温声道:“你哥哥不懂你们这些个闺阁女孩儿的东西。” 又对薛蟠道:“你姨妈家里的三丫头,虽然养在她们老太太跟前,可到底是个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再者也不居长。咱们来的日子不算短了,也没听说她们给二姑娘做过生日。所以这礼倒是不好送。只是你姨妈既然说了,也没个不去的道理。罢了,横竖你妹子整日在家里也是闷着,出去走动走动也好。” 薛蟠听了,低下头想了想。也是,本来自家在京里来往的人家就少。满打满算的,至亲就两家,舅舅还出京了,只剩下舅妈和表哥在京里。舅妈跟荣国府里的那个好姨妈一般,眼界高着呢。叫他来说,那就是有点儿装。明明对着自家的那些个好东西眼馋心热的,偏生还要拿捏着架子,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范儿来。也不怕装瘫了那张脸! 不过,这么一来,自家就更没处去走动了。 “要不这么着,天也转暖了,这两天杏花都开了。再过几日,那桃花啊梨花啊也都到了花季,不如我带妈和妹子到城外头去赏花踏青,也散散闷子,如何?” 薛王氏尚未说话,宝钗却是眼睛一亮。她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整天闷在府里,就算是再稳重的性子,那也难免要感到枯燥。来了京里这许久,薛蟠一直忙着外边的事情,还真的没有带薛王氏和宝钗出去过。 听了薛蟠的话,薛王氏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好吗?你这天天忙得不能着家的,有功夫和我们一块儿出去?况且钗儿到底是个女孩,抛头露面的,也不大好。” 薛蟠被她一句不能着家说的有点儿心虚,挠挠头发,再瞧瞧宝钗脸上先是期盼后又有些失落的神色,笑道:“也没啥大不了的,一两天的功夫还是能腾出来的。再说,我往常在外边也常看见街上有女眷出行呢。妈十分不放心,我先打听着,看有没有那景致又好,又清静些的地方也就是了。” “那……也罢了,横竖我跟你妹妹在家里也是无事,出去转转倒是也好。”薛王氏也闷,不过她寡居的身份,平时也不好出门。因此儿子这么一劝,倒也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宝钗索性也不管那插屏了,叫香菱收拾起来,自己坐在薛王氏身边,歪头想着出去的事情,如同桃花一般鲜嫩明媚的脸上笑意盈盈。 薛王氏因又想起来,薛蟠早上出门的时候跟她说过要去拜见林如海,忙拉着儿子问道:“今儿去见了林大人,可还顺当?带过去的礼也不知道合不合人家心意。” “妈这话说的,林世伯是读书人,再不会把礼看的多重。当初咱们在金陵的时候,我开玉坊没少得了林世伯的帮忙,如今也就是表表心意罢了。我看妹子预备的就挺好。” 一时又想到要替林家采买嫁妆一事,薛蟠托着下巴问母亲:“妈,这女孩子出阁儿,都得预备什么东西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薛王氏看了一眼宝钗。 “林世伯家的千金已经定了亲了,世伯说,想让咱们帮着采买大宗的木料做家具呢。” 薛王氏惊讶,“林家的姑娘,如今才多大呐?” 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到了宝钗身上。 宝钗觉得微微有点儿尴尬,起身笑道:“哥哥,我前儿说给你做双鞋,还差锁边儿就完了。这会子赶着去缝上几针,明儿个拿给你试试。” “哎哎,别走啊。”薛蟠右手比划了一下,拦住宝钗,“又没有外人,只咱们娘儿三个说说话也不碍的,等一下子我还有话问妹妹呢。” 宝钗无奈,只得又坐下了。 薛王氏便搂了闺女在怀里,笑对着她说:“你哥哥说的对,只要大规矩不错就行了。咱们自己人说话,你听听也无妨。” 又向薛蟠叹道:“要说起来,林姑娘的亲娘未出阁儿的时候,我也见过几回。那时候,她还是国公府的千金呢。平心而说,那真是个妙人儿。生的容貌好,老国公爷掌上明珠一般地养大。一般的闺阁女孩儿都是学些规矩道理女红阵线的,她却是能和兄长一块儿,跟着先生念书识字。我跟着母亲出去走动时候,听人提起贾家的小姐,都是赞了又赞呢。后来两家里做了亲,你姨妈嫁到他们府里,许是性子不和,回到娘家时候没少跟我抱怨她这个小姑子。我也不大清楚这里头的事儿,也不好说。只是到底是命薄了些,年纪轻轻倒是先撒手了,跟前也只一个女儿。唉,可叹,可叹呐。” 又追问:“那姑娘你见过没?多大了?” 宝钗失笑,扯了扯薛王氏的袖子,“妈说什么呢,哥哥一个外男,岂是能够轻易见到女眷的?” 薛王氏一拍自己的大腿,也撑不住笑了,“只顾着问了,没想到这一层。这位林姑娘,原先还是养在你姨妈家里几年呢。我听你姨妈说,那姑娘身子骨怕是不大好,可能还有些小性儿,看着不是个多福的。” “妈!”薛蟠皱眉,“这话可别出去说。” 老妈耳根子太软,尤其是对着王夫人的时候,那人说什么,她都能信了。 薛王氏一时脸上讪讪的,“这又不是我说的,都是你姨妈那两年写信告诉我的。” “妈妈,哥哥说的是。咱们没见过林家小姐,姨妈再怎么说,也不当相信。这话传出去,不是就落到妈身上了。”宝钗软软地劝道。 拜薛蟠所赐,她对贾政和王夫人都没什么好感。小姑娘觉得,虽然每回见着的时候姨妈都对自己慈眉善目的,可是那眼里总像是算计着什么。能算计什么呢?宝钗摸着腕子上的一只镶珠嵌宝的金镯子心里冷笑,哥哥说的对,不过是看着自家的银子罢了。 薛王氏被儿子闺女一通说,也不以为意。“行了,我记得了。这不是就咱们娘三个的时候我才说了一句么。瞧瞧,倒是招的你们兄妹俩一块儿朝我来了。既是要替人林家姑娘筹备嫁妆,你一个爷们儿不懂,多去问问老人儿。再不然,我这里还有一份当年的嫁妆单子呢,你看看也行。不是我说,当初我出门子的时候,嫁给你们父亲,你外公陪送可是不少……” 薛蟠兄妹相视一笑,耐心听着母亲回忆往昔。 带着对当年青葱岁月的一点儿回忆,薛王氏絮絮叨叨说了老一阵子,大到她出阁儿时候陪送的千工拔步床,小到一只装首饰的匣子,都说了个遍。末了呷了一口茶,长叹一声,“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我一想起来呐,还跟昨儿似的呢。” 摸摸宝钗乌压压的一头秀发,“我啊,那些个好东西都存着呢。” 薛蟠眨着眼睛取笑:“可不是么,我也趁着机会多淘换些好东西,给妹妹预备着。” 宝钗会意,红晕上脸,拉着薛王氏的手不依:“妈和哥哥取笑我!” 说着便用帕子捂了脸。 薛王氏将她的手拉下来笑道:“这可有个什么,在妈和你哥哥跟前还用害臊?” 宝钗的性格稳重 ,往日里都是一派落落大方的。此时难得露出几分局促几分窘意,一张脸蛋犹如胭脂染了般红透,倒是惹得底下伺候的几个丫头婆子都忍着不敢笑出来。 偏生薛蟠还一本正经对薛王氏道:“妈,咱们早就出了孝,妹子正是好年纪,也该给她操持亲事了。” 又看着宝钗问:“妹子喜欢什么样的人?先让我心里有个底。” 当着母亲和丫头婆子,宝钗窘迫的不得了,起身一跺脚,嗔道:“哥哥你……” 话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索性自己打了帘子快步走了。 薛王氏忙叫人:“快跟着姑娘,黑灯瞎火的别摔着。” 又一扭头,朝着薛蟠胳膊掐了一把,“大了大了说话倒越发没个忖量了,当着你妹子说这个!” 薛蟠哎呦了两声,揉着胳膊,皱起眉头,这下子又得青了。 “我也是好心呐,到底女孩儿出阁了,是要跟人家过一辈子的,可不是得合乎她的心意才行么。” 薛王氏对女儿的婚事依旧抱着很高的希望,不过眼下里女儿还是不急的,儿子才是头一个啊。 不过看着薛蟠是个有主意的,她又不大出门,也拿不定什么,便试探着问道:“蟠儿,这自古长幼有序。怎么着,也得是先说定了你的亲事,再定你妹子的才是。” 薛蟠登时有一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 第54章 “就是这话了,”难得老娘明白一回,薛蟠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宝钗抿了抿嘴,倒是不好开口接话茬儿,以免犯了口舌。她从小就是沉稳的性子,这几年身边又有老成持重的嬷嬷教导,行事说话越发端庄了,心思也更加细腻。见哥哥又将一块儿玫瑰糕塞进了嘴里,不由得掩口而笑,柔声道,“妈妈你看,哥哥倒像是没吃饱饭似的。” 薛王氏看看儿子,也笑了,一叠声儿叫同贵,“去厨房里说一声,给蟠儿做点儿什么顺口的来。” 薛蟠笑嘻嘻的,“这一阵子也不知道怎的,时常就觉得饿呢。” “那是你长个子呢。”薛王氏眯着眼打量了儿子一回,觉得满意——儿子身条拉扯开了,脸上肥嘟嘟的肉没了,可是五官却更加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黑葡萄珠儿似的,嵌在白嫩的脸上怎么看怎么精神十足。“多吃些才好。这两年眼瞅着你就瘦了不少,还是壮实些好!” 薛蟠捏捏自己腰身上的软肉,觉得老妈的眼神不大好。 薛王氏又怕闺女也没吃好,忙拉着宝钗手问:“钗儿可饿不饿?也叫她们一块儿做了来。” 宝钗摇摇头,“我跟二表妹她们在一起,也没什么拘束,吃的很是随意呢。哥哥自用就好。” “都见着谁啦?没瞧见宝玉吧?”薛蟠今儿没看见宝玉,知道铁定是又被留在了女眷那里。生怕妹妹见着他,忙问道。 宝钗白了他一眼,嗔道:“都是女孩儿家,哥哥也好意思问!” 顿了一顿,“宝兄弟也在里边来着。不过,女孩儿也就是姨妈府上的姑娘们,再就是史家表妹。” 她心里有些纳罕。按说,女孩儿到了一定的年纪,总是要有家中女性长辈带着与人交往走动。姨妈家里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了,如今又是刚刚出了一位贵妃,今儿过去荣国府里道贺的女眷们也并不很少,怎么就没有带着女孩儿的呢? 薛王氏也觉察出来了,“是呢,年轻的女孩儿们倒是没瞧见谁去了。” 薛蟠撇撇嘴。 荣宁两府的名声也不是一天败下去的。 徒凤羽曾经对他说过,前朝末帝昏庸无道,太祖揭竿而起。随着他打天下的,功劳最大者共有二十四人。开国之初,这些人都获封爵位,凌画影描形入凌烟阁。贾家先祖贾源贾演,一门两国公。到了贾代善贾代化的时候,堂兄弟两个,一个因功平级袭爵,一个身居京营节度使,手握京畿戍卫大权,那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荣宁两府,确实显赫一时。 花无百日红。贾代善贾代化兄弟过世后,偌大的两个国公府竟然后继无人。瞧瞧留下的吧,宁国府贾敬,爵位不要,跑去修道炼丹,扔下儿子胡天胡地也全然不管。荣国府里更是有看头,长幼不分。袭了爵的贾赦偏居一隅,无事连府门也不出,整日里跟姨娘丫头吃酒听戏取乐。剩下小儿子贾政倒住在正房里当家理事——话又说回来,自己那个好姨父这么多年来也没见升官,说不定也是这个缘由、 薛蟠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都在京城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家怎么回事,那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呢。 春日春光好,薛蟠骑了高头大马,让母亲妹子坐了车,往郊外去踏青。一路上绿草绒绒,野花遍地,和暖的风带着花香草香打在身上,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薛蟠在城外燕西山下买了一个庄子,不大,三十来顷而已。 这燕西山并不高峻,山上树木繁多。每到春日,野生的杏花桃花梨花等次第开放,一片花海,也是京城中有名的踏春赏花之所了。 薛家的小庄子位置更是得天独厚,就在燕西山下,庄前一溪流水,潺潺淙淙。溪水周围桃儿杏儿等正值花期,开得绚绚烂烂。 宝钗轻易不出家门,就是亲戚走动都是有限的,此时见了这般景致,哪里按捺得住?在车上就忍不住将帘子撩起来好几回,薛王氏也不大管她——女儿难得出来,本来就是为了松快松快的。横竖这乡间不比城里,只要不走了大褶儿就行了。 薛蟠早就安排好了。这两日天气晴好,就在溪水边安置了座榻毯子等,一应的吃食酒水从庄子里做好了端出来。就几步远的路,也不会凉了。趁着流水落花,好歹也有些小情调了。 薛王氏年纪大了些,从城里坐车过来,身上便觉得有些个疲乏。因此,自己只要在屋子里歪歪,又嘱咐薛蟠:“跟你妹妹别往远了去,只在周围转转便是了。” 薛蟠笑眯眯地应了,先命同喜同贵好生伺候着母亲,这才领着宝钗带着丫头小厮呼啦啦往溪边去了。 此时天色湛蓝,远处山顶上涌着大朵大朵雪白雪白的云彩。粉白的杏花儿被微风一吹,花瓣纷纷落下,特有的苦香也随之弥漫开来。夹杂在其中的桃花,粉瓣紫芯,花蕊处微微带着那么点儿嫩黄,硬生生地比杏花多出几分妩媚妖娆之感。 宝钗叫人在溪边垫了一块儿毯子,自己坐在那里临溪垂钓。看着溪水中的点点落花,不由得笑道:“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若是有条小船,咱们沿着溪水逆流而上,说不定也能找到一处桃源。” “哪里就能找到那样的好地方呢。”薛蟠懒洋洋地歪在一张短榻上“不过是人的一点儿妄想罢了。又要远离纷扰,又要不脱世俗,真要有这样的好去处,只怕这会子都被挤满了人呢。” 他今儿起得略微早了些,此时暖意融融地日头照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索性伸了个懒腰,“我是有些乏了,妹妹自己玩会儿。”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帕子覆在眼睛上,闭目养神起来。 迷迷瞪瞪间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响,似乎是不少的人往这边来了。薛蟠心里一个机灵,倏然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最近身体不太好,体检的时候血压到了170,所以自己给自己放了一次假。这周有榜单哈,尽量每天都更些,等到舒坦了,我再发奋吧…… 第五十五章 薛小呆子如此泼皮无赖状,徒凤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伸手便拍在了那段雪白的细腰上,“舒坦了?” 薛蟠嗷的一声滚到了一边,一双水润润的眼睛委委屈屈看着徒凤羽,“不带这么欺负人!” “欺负?”徒凤羽将他拉回怀里,让他舒舒服服趴在自己腿上,伸手取了吴太医留下的青花小瓷瓶,从里边倒了药膏出来,不轻不重地替薛蟠揉着。 胀痛过后,伤处便有一股子热乎乎的感觉,薛蟠舒服得直哼哼。 听着那一声一声猫儿似的叫唤,徒凤羽目光沉了沉,手上不由自主地加了两分力度。 背后的大手掌心越来越热,身下还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杵着自己的肚子,薛蟠抬起头呲牙一笑,伸手在徒凤羽大腿里侧抓了一把,笑嘻嘻道,“憋不住了吧?” 徒凤羽咬牙切齿,有心把他按下去办了,一瞧见那身上的青紫红肿,又下不去手,只得狠命在薛蟠细白的脖颈上蹭了两下,咬牙道:“再乱动,我就疼你了!” 薛蟠哈哈大笑,扭来扭去,终于扭得徒凤羽脸色发黑,一个用力将他掀翻在床上,整个儿人都欺了上去。 “小呆……”徒凤羽与薛蟠额头对额头,鼻尖对鼻尖,彼此间气息相交。 薛蟠只觉得徒凤羽身上好闻的气息包裹着自己,说不出来的感觉。明明是早就欢好过多少次了,却还是禁不住心跳加快,被徒凤羽略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脖颈和腰侧,身下某个地方就不争气地抬起了头。 他本性惫懒,但却也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主儿。索性抬起手勾住了徒凤羽的脖子,凑了嘴上去。 只不过两唇相接,正碰上薛蟠嘴角的青紫。他哎呦一声,险些咬到了徒凤羽的舌头。 徒凤羽失笑,摇了摇头,俯身下去在薛蟠雪白雪白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哑声道:“今天先放过你,日后总要补回来。” 一边说着,一边把薛蟠翻了过来,依旧替他轻柔地擦抹药膏。 当今天子,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这么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抹药,薛蟠的小心肝儿美得不行,哼哼了两声,闭上了眼睛享受起来。 城里城外的奔波了大半天,又跟人打了一架,听薛王氏念叨了一回,薛蟠到底还是个少年人的身子骨,不多时竟然沉沉睡去。 徒凤羽看着他的睡颜摇了摇头。这个小呆子,就是睡着了也不老实,趴在那里手脚张开,跟个大字儿似的。不过徒凤羽知道,用不了多久,若是不管他,就能自己翻来覆去掉到地上去。 替他盖了纱被,徒凤羽负手出了屋子。院子里,天蓝风高,大朵大朵的白云悠悠而过,太阳已经西斜,日光却依旧明亮耀眼,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春日里特有的气息。 “主子。” 被徒凤羽派在薛蟠身边的两个护卫垂首过来单膝跪下。今儿是他们没有保护好薛蟠,不管什么原因,只怕责罚是少不了了。 徒凤羽了解薛蟠的性子,那是个没事儿也要找事儿的,何况有人惹了他? “说说吧,到底是什么人。”当初他派这两个兄弟到薛蟠身边,用意不言而喻。这两个人一向机灵,若是一般人和薛蟠发生了冲突,他们断然不会让薛蟠吃了这么大亏。 两个护卫对视了一眼,一个回道:“今儿和小公子冲突的,是义忠亲王的世子。奴才一时没缓过神来,才让小公子吃了亏。” 其实这话也亏心,薛蟠虽然鼻青脸肿的,那义忠亲王的世子可也没落下好,单说那脸上的一口大牙印儿,估计得多半个月不敢出门了。 义忠亲王的世子? 徒凤羽皱了皱眉。 他爷爷那时候龙精威猛,儿子没少生。但是最受宠爱的,乃是元妻所出的嫡子。元妻红颜薄命,年轻时候为了丈夫的夺嫡大业殚精竭虑,死前曾苦求丈夫对唯一的儿子多加照拂,皇帝为了安妻子的心,在登基之后居然不顾朝臣反对,将年仅八岁的嫡子封为了太子并带在身边倾心教导,寄予了极大期望。 只可惜,这位太子注定了让他失望,一场政变将自己折腾到了圈禁的地步。从一人之下的尊贵太子,到毫无行动自由的阶下囚,这种落差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承受的了的。不过半年功夫,废太子就精神恍惚发了疯。没过一年,薨了。 徒凤羽爷爷想起这个儿子小时候的千好万好,又想起元妻情深意重,不免后悔,追封了废太子一个义忠亲王的爵位,命废太子的嫡子袭了爵。 那嫡子也是个爱折腾的——本来也是,原本好好的太子嫡长子,不出意外,那以后君临天下的就是他。可他爹逼宫没成功,连带着他自己也遭了秧。原本从小认知里的下下任皇帝,变成了没有实权的安慰奖亲王,有什么用? 这位嫡子没忍住,暗地里联络他爹的旧部,终于将自己也作死了——这是永淳帝时候的事情了。 永淳帝一贯仁厚,就算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对自己那个废太子哥哥留下的血脉赶尽杀绝,甚至,捡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庶出侄子去承袭了义忠亲王的爵位。 这回,第三任的义忠亲王总算是消停了,或者可以说,活得是战战兢兢的,每天关在王府里花天酒地饮酒作画,纨绔得不能再纨绔,生怕自己有一点点出挑的地方,就会被皇帝给办掉。不但自己纨绔,还将唯一的儿子也朝着纨绔的方向养。 因此上,这满京城里的人提起义忠亲王的世子,都得挑一挑大拇指,赞一句好纨绔! 算起来,这位世子是徒凤羽的堂侄。虽然见面不多,但徒凤羽也隐隐有些印象,那孩子今年大概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人是有些嚣张,但行事一根筋。那就难怪了,薛蟠跟他对上,半斤八两。 “起来吧。”徒凤羽示意,“自己去找侯亭领罚,下不为例。” 二人大喜,磕头下去。 回到屋子里,薛蟠果然已经横了过来。或许是碰到了身上的伤处,睡梦里也皱起了两道浅淡的眉毛,倒是显得比平时的精灵古怪更加惹人怜爱。 徒凤羽眼中柔情似水,若是薛蟠醒着,只怕又要大呼小叫喊妖孽了。 第五十六章 薛蟠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子里一只八宝琉璃灯亮着,徒凤羽坐在窗下看着什么。 “你怎么没回去?”薛蟠扑过去挂在徒凤羽身上,脸上青青紫紫的看上去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扒着脖子看了一眼徒凤羽手里的东西,抱怨道,“成日里看这些还看不够,到了这里也带着?” “这段日子事情多了些。”徒凤羽放下手里的折子,抬起薛蟠下巴看了看,皱眉:“好像肿得更重了些。这老吴开的到底是什么药?” “不碍的,就是仙丹妙药也没见效这么快的!”薛蟠倒是毫不在意,甚至还站起来往前走两步一回头,摆个姿势挑眉,“这么看我是不是更爷们儿了?” 嘴咧的大了些,扯动伤处,又不免哎呦了两声。 徒凤羽拿他没辙,拉过来坐在自己的身边儿。老胡在外边候着,听见响动就赶紧站到窗户底下请示那两位祖宗用不用晚膳。 薛蟠摸摸肚子,折腾了大半天,他还真是饿了。 “送进来吧。”徒凤羽吩咐一声,外边老胡就已经招呼着人轻手轻脚地将晚膳铺排到了外间儿的桌子上。 徒凤羽拉着薛蟠到了外边坐下,就有两个伶俐的小厮端着银盆布巾等物过来让二人洗手。一时都收拾妥当了,老胡便让人都出去了,自己轻手轻脚关了门,立在外边伺候着。 薛蟠从上辈子起就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一边吃着,一边咕咕唧唧说话。徒凤羽始终面带微笑,偶尔抬眼看向薛蟠的目光就满是宠溺。 一时用过了晚膳,两个人见夜色清朗,纤云如练,便携手出去散步。 这座庄子是徒凤羽养母留给他的,占地极大。原本的景致便很是不错,薛蟠接手后又经过修整,更是美轮美奂。 薛蟠见徒凤羽虽然与自己说笑,但眉宇之间总是有些郁色,便问道:“你又怎么了?什么事情烦成了这样?” “没什么。”徒凤羽捏捏眉心,领着薛蟠坐到湖心亭的栏杆上,“从前没有坐上这个位子,只觉得天下至尊千好万好。现下才知道,多少的忧心烦恼!” 薛蟠闻言一笑,挠了挠他的掌心,“那你现在知道了,若是让你回到从前,你会不会应下这个位子?” “会。”徒凤羽也笑了。有些事情便是如此,再多无奈也得担着。不过这话想起来却有些矫情,自己也觉得好笑。 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子话,直到月过中天,还是薛蟠撑不住了连连哈欠,才回去洗漱了一番睡下。 次日一早薛蟠醒来的时候,徒凤羽早就没了踪影,就连枕头旁边都是凉的。 薛蟠懒洋洋地洗漱过了,对着镜子看了看,吴院判留下的药膏果然管用,脸上的红肿青紫已经消去了不少。虽然看上去还有些痕迹,也不是很明显了。 随便吃了几口东西,便让人备了马,他打算去几个铺子转转,然后回去安抚老娘。 骑马方才走到鼓楼大街上,忽然就听见有人叫:“薛兄弟,薛兄弟!” 声音很是耳熟,转过头一看,却是一年多未见张添锦。 “诶这是怎么说的?”薛蟠惊喜交加,从马背上溜下来。 张添锦哈哈笑着,过来搭住了薛蟠的肩膀。方才离得远看不清楚,这一近了,才发现薛蟠脸上的伤痕,不由得大惊:“这是怎么了?竟然弄得满脸伤?” 薛蟠有点儿不好意思,一只手挡住脸讪笑:“跟人打了一架,不提防挨了两拳头。” “谁这么大胆敢跟我兄弟动手?你别怕,哥哥我别的没有,大家也还算是个好手!”张添锦也是个二愣子,登时怒了。 薛蟠吓了一跳,赶紧摆摆手,“都过去了,再说我是谁啊,能吃亏?那小子也没得了好去。哎,别站在这里,前边茶楼里说话去。” 把张添锦让到茶楼里,两个人要了个雅间儿,伙计送上清茶细点,薛蟠亲手倒了一杯茶给张添锦,这才问道:“你怎么进京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儿,我好让人去接你。” 张添锦苦笑着摇摇头:“哥哥投奔你来了。” 薛蟠愕然,不明所以。 “你也知道,我家老子看你比看我要强得多。去年你上了京,他还跟我夸过你一回,说你小小年纪难得头脑清明,又有闯劲儿,是个干大事的人。还可惜了一番自己没有闺女,说但凡有个女儿,必要许配给你才好。” 喝了一口茶,张添锦继续说道:“这也罢了。自从咱们两个一起开了锦绣坊,铺子里生意是一天比一天好。我老子瞧了,心里也是高兴,家里人聚在一块儿时候也就不像从前那般看不上我。呵,兄弟我跟你说,什么亲骨肉亲血脉啊,都还不及咱们这交情!” 听他这么说,薛蟠心里就隐隐猜到了,应该是他那两个嫡兄对他起了防备。 果然,张添锦接着道:“就去年的年底,我们家老爷子病了一场,挺重。什么仙丹灵药海上方的吃了不少,这才挣了一条命回来。就这几个月,我那两个好哥哥……唉,不说也罢。” 虽然话是这么说,眼圈却红了,一拳砸在桌子上,“我只当他们是兄弟,他们却疑心我要争什么。这也罢了,却还将心思打到了锦绣坊上!我就算是个没用的,可那锦绣坊是咱们俩的心血,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放给他们!” 别人家的兄弟阋墙薛蟠不欲多问,但是锦绣坊里有他一半的本钱,另一半是张添锦的娘用私房搭给小儿子的,怎么张家那两个兄弟就好意思张嘴? 薛蟠可不信他们不知道那铺子有自己的一半儿,不过是以为自己上京了,照管不到金陵那边,要欺负到头上来罢了。 真要是这样,那就真是作死! 薛蟠白嫩的脸上闪过狠戾,居然一点儿不违和。 张添锦也没注意到他神色,苦笑着道:“为了几个铺子,在我爹病床前吵得翻天覆地,就我那两个嫂子酸话一句接着一句,气得我娘差点儿厥过去。幸而后来我爹好了,不然这会儿还有得争呢。我索性把铺子交给心腹代管,自己上京来了。蟠哥儿,你跟我交个底,咱们把铺子挪到京城来,你道是如何?” “那有什么不行的?”薛蟠掰了一块儿点心,“京城里本来就有分号,咱们两个都在京城,自然就以这里为主。至于金陵那边儿,留下可靠的人看着就是了。” 张添锦松了口气。 又懊恼道:“其实,我大哥二哥人都挺好,从前我们哥儿三个再没有红过脸。都是我那两个嫂子挑唆的。” 薛蟠笑吟吟看着他,张添锦脸上也挂不住,哀嚎一声蹭到了薛蟠旁边搂住他肩膀:“昨儿才到了京里,坐了一个月的船,又住了一宿客栈,哥哥这身上都要僵了!赶紧着,给我安排个舒坦的住处去!” 薛蟠哈哈一笑,“走,跟我回家去!” 第五十七章 张添锦不管怎么说是个将及弱冠的男人,虽然与薛蟠交好,但是到底薛家还有薛王氏和宝钗两个女子,总不好一直在人家里叨扰——就算薛家不嫌麻烦,外人也难免传出闲话来。 再者说,张添锦这几年跟薛蟠合开的铺子也很是让他赚了一笔。从金陵临出来的时候,他娘又觉得丈夫偏心两个大儿子,好好的小儿子就这么被挤兑去了京城,生恐孩子受苦,暗地里又塞了不少自己的私房银子给张添锦,因此,他的手头上也有一笔不小的银钱。让薛蟠帮忙看着,在京里找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买了下来,没几天就搬了进去。 倒是薛王氏听了张添锦的事儿很是感慨了一番,嘱咐薛蟠:“他也是个苦的,但凡还有法子,谁愿意背井离乡的上京城来?他又跟咱们不一样,张家在京里一没有买卖二没有亲戚的。既然是奔着你来了,又跟你合着伙儿,你可不能不管。” 说罢又感慨:“往常吧,我总说咱家里就你一个男丁单薄了些,哪怕有个庶出的呢,也是个帮衬。现如今这么一瞧,一母同胞的都靠不住,更别提隔了肚皮的了。倒是咱们家,只你和你妹妹两个,清清静静的再没拌过嘴吵过架,赶明儿我就是去见你们父亲了,心里也踏实!” 薛蟠先还听着,岂料薛王氏越说越是伤感,连去见便宜老爹的话都出来了,不由得大感无奈,捏捏眉心,劝道:“妈这是说什么呢?咱们一家三个,日子过得正是红火的时候,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我这不是话赶话吗?”薛王氏道。薛蟠父亲在世的时候,跟金陵几个豪富之家都有往来。张家她也走动过,都是认得的。听说他一场大病差点儿没了,再想想早逝的丈夫,薛王氏心里一时难过,说话就没有防备。 其时宝钗也在她的身边儿,听母亲如是说,也红了眼圈。但她性子自来便沉稳,心里虽然伤感,脸上却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抱住薛王氏手臂柔声嗔道:“哥哥说得是呢。父亲虽然不在了,可是哥哥顶门立户的,把咱们薛家的家业挣得越来越好。便是父亲底下有知,自然也会感到欣慰。妈妈呢,正是该当舒舒坦坦享福的时候,哪里有听了别人家的烦恼事,便自己也烦恼起来的呢?” 一双儿女都被这么说,薛王氏也觉得自己是没事儿找事儿胡思乱想。可不是么,有这样能干上进的儿子,有这么花朵儿似的闺女,家里金山银海的,她可还有什么伤感的地方呦! 不过这当娘的总不能给跟儿女说自己个儿有错处,玉润的脸颊,讪笑道:“得了,是我一时不妨说错了话了!我的儿,这当娘的总是要多为儿女想想的。” 见薛蟠和宝钗兄妹两个极为相似的杏核眼儿都盯着自己,薛王氏忙着岔话题:“唉,这一年一年的你们兄妹俩也都大了,蟠儿也还罢了,横竖是一直在我身边儿,唯有宝钗,往后也要出门子……” 薛蟠兄妹对视一眼,都是感到无奈。 日子富足清净,薛王氏现在最头疼的就是两个孩子的亲事。 薛王氏心气儿高,看儿子举世无双,看闺女也是天下难寻,一门心思要找门第合适人物堪配性情还都要好的,尤其是宝钗,女孩儿要高嫁,宝钗容貌品性出众,自然得好好地挑。 先前呢,她那姐姐王夫人总是跟她吹嘘宝玉如何如何,薛王氏心里品度着,姐姐大概是有亲上做亲的意思。要说开始的时候,自己也真是心动了。宝玉家世好,国公府第出身呢。他人长得好,还聪明,又得那老太太的宠爱。听姐姐说,就连正经的长房嫡孙贾琏,都不如宝玉在府里有地位!那会儿薛王氏自己琢磨,若是这门亲事真的成了,对宝钗也算是不辱没了。毕竟,自家里再有钱,终究没有脱过一个商字。再者说了,亲姨妈做婆婆,以后也不至于受委屈。 可是自从上京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都错了! 书信里姐姐跟自己说的话,那根本是连一个字儿都不能信!先不说那老太太接不接受自家的话,就是宝玉那个不成器的样子,别说宝钗,就是她自己,也看不上眼!白白的长了一张好面皮儿呢,被他们府里宠成了什么样儿呦!——这会儿,她倒是忘了从前她是怎么溺爱自己儿子的了。 宝玉不是良配,姐姐那点儿小心思薛王氏经过儿子提点也都摸得差不多了。不就是看中了自家的银子钱?我呸!你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们哩! 薛王氏如今早就熄了跟贾府做亲的心思,可是话又说回来,想让宝钗嫁得好,想让薛蟠娶得好,单单凭借自家,薛王氏总觉得不靠谱。毕竟吧,跟自家有走动的,除了哥哥王子腾和姐姐王夫人外,大多也是些商贾人家。姐姐那边儿指望不上了,哥哥外放出京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见孩子一天大似一天,薛王氏这心里就开始油煎似的了。 这些日子,薛蟠和宝钗可是没少听她念叨。 眼看着薛王氏又提起话茬儿,薛蟠立刻跳了起来,说道:“我想起来了,张添锦那里还托我给他找个靠谱的人牙子,要买几个服侍打扫的下人。我先去了!” 说完不顾宝钗求救似的脸色,一溜烟儿地跑了。 宝钗脸上也涨的通红,起身道:“我给哥哥做了一双鞋,还有个鞋面儿没绣好呢。香菱,莺儿,快跟我回去!” 施施然也溜了。 留下薛王氏气笑不得,拍着床沿儿朝外边冲薛蟠的背影喊:“你倒是慢些!” 又跟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婆子抱怨,“瞧瞧,每回一提起来亲事,就跟我要吃了他们兄妹似的!” 一个婆子赔笑:“大爷姑娘脸皮儿都薄呢,怎么好意思听太太说亲事的话。” 薛王氏想想,宝钗是害羞,至于儿子么,那个小混蛋,是怕娶了媳妇有人拘束着吧?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九月里。这几个月薛蟠就没得个闲时候,先是忙着逍遥坊开张,后又有金陵薛虹写信来说玉坊那边出了些乱子,不得已,薛蟠又回了金陵处理。因为又惦记京城一大摊子产业,匆匆忙忙来去,也没敢全走水路,还有快马加鞭的时候。等到都处理利落回到京城,薛蟠原本圆润白净的一张讨喜至极的脸蛋,已经有了瓜子脸的趋势。 徒凤羽也是忙。 永淳帝说是仁君,但却绝非圣主,正是因为过分的宽仁,才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朝政混乱,老臣世家嚣张跋扈,又遇上了连年的天灾,徒凤羽继位这不到两年的功夫,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这天好不容易两个人都腾出空子来,俩人一见面,一个眼里有血丝,一个脸上带疲惫,还真是一对儿。 许久未见,*,两个人可着劲儿折腾了一回,抱着躺在床上。 “真是累。”薛蟠道。 “嗯,很累。”徒凤羽附和。 薛蟠从床上爬起来,光果着白嫩嫩的尊臀跑到窗前去,摘了一朵儿美人耸肩瓶里的菊花,又弯着腰几步跑回来,将菊花儿放到了徒凤羽的身上,啧啧赞道:“好一朵美人菊!” 徒凤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偏偏薛蟠还不自觉,盯着徒凤羽天怒人怨的脸笑得要多猥琐有多猥琐,终于徒凤羽受不了他这副样子,将人抓过来按在腿上,照着小白屯啪啪两下,薛蟠哇哇大叫,挣扎不已。 两个人都是衣衫不整的,徒凤羽看着薛蟠越发招人儿的身段儿皮肉,恨不能一时就揉搓着吞进自己的肚子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这薛蟠身上哪里吸引了自己,能让自己这般掏心掏肺地着迷。 一手按着人,一手在少年柔韧劲瘦的腰肢上揉着,忽然脑子里兴起恶趣味,将那撂在床上的那朵菊花插在了薛蟠的两腿间,又在他那个隐秘的地方摸了摸,俯身下去暧昧道:“这里才是美人菊……” “哎呦哎呦……”薛蟠觉得身下某物有胀大的趋势,连忙求饶,“我这才回来没几天,还没解过乏呢,可是折腾不起啦。” 徒凤羽心疼他,当然不会勉强。两个人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裳,一个床头一个床尾,对着说话。 薛蟠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小眉毛,“我跟你说个事儿。” “嗯?”徒凤羽看他。 “你还记得春天里跟我打架那小子不?”薛蟠坐直了身子,脸上神色古怪,“真没想到他还是你们家的人。什么义忠亲王的世子,诶,你说说,一个王府的世子居然跟我打架,嘿嘿……” 徒凤羽摇摇头,打断了薛蟠,“到底要说什么?” 薛蟠收起了嬉皮笑脸。 “说起来奇怪,大约两个多月前吧,不知道被谁引着,他去了一趟逍遥坊。我没留神,打了个照面儿。从那回起,又见了两回。” “他找你麻烦了?” 徒凤羽觉得不大可能。义忠亲王那个人,就算再怕事儿,可也是疼爱儿子的。他就一个独子,上回被薛蟠揍了,若不是打听了薛蟠的背景,怎么会轻易放过?毕竟,若只是普通的商户,哪怕挂着个皇字,对上王府那也是白给。 “那倒是没有。不过我从金陵回来第二天,又碰上他了。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八竿子打不着嘛,就算是纨绔子弟去消遣,也是往逍遥坊啊,不能消遣到了我家当铺里吧?” 薛蟠挺纳闷。那个义忠亲王世子这几回倒是不跟他打架了,也不提之前的事儿,每次都是傻傻呵呵说几句话就走,仔细想想,倒是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架势。这可是个怎么回事儿呦? 难道,难道……难道是看上了自己?薛蟠颇为自恋地想。相爱相杀什么的,以前也不是没听说过……啊呸!谁和他一个夯货相爱相杀啊! 徒凤羽眯起眼睛,目光上上下下扫着薛蟠。薛蟠举起手做出投降状,“得,算我没说。大爷,您可别吃飞醋啊……啊啊啊放手!” 第五十八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一年冬天来的特别早,刚进了十月,就已经冷得不像话。进了腊月,就更是三天两头的下雪。这不,上一场雪还未化掉,又是一场。 “大爷。”新提上来的大丫头嫣然将一件雪青色缎面白狐狸皮里子的大氅给薛蟠披好,看着天上扯絮搓棉一般的雪片往下飘,担心道,“雪大天冷的,大爷当心些。” 薛蟠抬头,铅色乌云布满天空,无边无际的。瞧着,这雪恐怕也得落上几天,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窝在家里边,几个人围着个大火锅,就着滚烫的小酒儿!谁乐意出去! 一边接过丫头安然送来的手炉,薛蟠一边心里吐槽。他是真没想到,好好的,宁国府里的秦可卿居然死了! 他明明记得,那是元春封妃之前的事儿啊? 虽然进京之后,他跟荣宁两府那边都是面子情儿,没什么过多交往。但是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这都是几辈子的老交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撕捋开的。不管怎么说,秦可卿是贾氏一族宗妇,她死了,薛家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 故而昨天接到宁国府讣闻,薛蟠今天便要带着母亲妹妹过去吊唁。 到了薛王氏处,母女两个也都收拾利落了。薛王氏是守寡之人,本来就不穿什么亮色衣衫,今天就是日常里的莲青色素缎棉袄,底下深色绵裙。倒是宝钗,自从出孝后,薛王氏便说她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过于素净,都是些鲜亮的颜色衣裳。好在大家子里,也都预备着一两件素衣。 薛王氏见儿子从外边进来,肩头发丝上都落了些雪花,皱眉问道:“雪就这么大了?” 薛蟠随手掸了掸,“可不是吗,从昨天后半夜开始,这会儿看着还有的下呢。天冷,妈和妹子都多穿些。” 薛王氏听了,忙命同贵倒热茶,薛蟠摇摇手,“不用了。咱们早去早回吧。” 又看着宝钗,嘱咐道:“他们府里……才过去了人,不干不净的,妹子小心些,只跟着妈,可别到处乱走。” 他本来想说他们府里不干不净,话冲到嘴边总算反应过来,忙改了口。贾珍贾蓉父子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再有那喜欢在内帷厮混的贾宝玉,可别让他们碰上了宝钗。 宝钗平时对荣宁两府的事儿也多少听到些,见哥哥神色郑重,忍不住抿嘴道:“我们是过去吊唁,我自然跟着妈妈。” “那就好。” 母子三个人,坐上马车,顶风冒雪地往宁国府里去了。 一时到了地方下车,就有贾家的人迎出来。 “薛叔。”来的两个人都是二十来岁,一个尖嘴猴腮,一个圆圆胖胖,身上都是素服,脸上神色悲戚。 薛蟠随口应了一声,也不记得这俩人是谁。才进了二门,迎面贾琏迎了出来。 “薛兄弟。”贾琏一身蓝色素袍,比平时更多了几分风流。 薛蟠跟他关系还算不错,当下拱了拱手,“节哀。” 左右看了看,“珍大哥和蓉哥儿呢?” 满院子仆从纷走,乱乱糟糟的。怎么没个主事的人? 贾琏嗐了一声,叹道:“珍大哥在里头呢,他这两日着实伤心了。蓉哥……” 四下里瞧瞧,不禁也皱了眉头,喝问:“蓉哥儿呢?” 方才迎着薛蟠的贾菖缩了缩身子,讷讷道:“听说婶子娘家的老太太带着两位姨娘过来了,蓉哥儿往后边请安去了。” 他嘴里的婶子,指的是尤氏。 那来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尤氏姐妹? 贾琏晃了晃神。尤氏姐妹的名头,他也算是久闻了。尤其贾蓉每每说起来,总说是他那两个便宜姨母是真真正正的一对儿尤物。对于这对姐妹花,贾琏是好奇的很。要知道,贾蓉的媳妇,死了的秦可卿,就贾琏看来,不但他们荣宁两府,就是外边所见过的上下所有女子,也再没这么出挑的。按说,贾蓉成日里对着这么个娇妻,眼光早就被养刁了。能让他还这样夸赞的,得是什么样儿的绝色? 一片雪花落在脸上,凉凉沁沁的,贾琏回过神来,见薛蟠似笑非笑,不免有些讪讪的,忙挽了薛蟠手进到了里边。 贾珍拄着拐,一瞧见薛蟠,踉跄着迎了两步,颤颤巍巍拉住了薛蟠的手,未语泪先流。 瞧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薛蟠简直无语,连半个安慰的字儿也说不出来。平心而论,贾珍还不到四十,盘正条顺,面白微须,也算个中年美男。可是此时这哭相也忒难看了! 死的是儿媳妇,又不是亲爹,贾珍还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公公儿媳妇扒灰的丑事吧? 反正这也跟自己没啥关系,说了两句客套话,薛蟠与厅里的贾赦贾政等人行了礼,寻了个角落坐下,冷眼看着。一时管事们轮番跑来请贾珍示下各色杂事,一时又听贾珍跟贾赦等人抱怨没有找到上好棺木。好不容易熬到了回家的时候,不顾贾珍贾琏挽留,忙忙地带了薛王氏和宝钗离开。 雪下得越发大了,车夫不敢大意,行的很慢。 薛蟠坐在车里,听着车轮轧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呀声,半闭着眼睛养神。走着走着,就觉得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外边传来车夫的声音。 “大爷,前边有辆车挡住了路。” 挡住了路? 薛蟠刚反应过来还没说话,外边又有人大叫:“薛蟠!” 无奈地撩开帘子,薛蟠下了车,胡乱一拱手,“见过世子爷。” 挡着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跟薛蟠打了一架,这几个月围着他神出鬼没的义忠亲王世子,徒云瑞。 薛蟠跟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接触多了,对这个没什么架子没什么心眼儿的夯货世子还挺有好感。 要薛蟠说,徒云瑞也是个倒霉蛋,皇室那么多人家,怎么就偏偏托生到了义忠亲王家里。托前两任义忠亲王的福,现在这位染上了被害妄想症,成天生怕热了皇帝忌讳被灭,连带着唯一的儿子也不敢往好处教导。所幸徒云瑞本性不坏,就是人二了点。 徒云瑞伸着脖子使劲往薛蟠身后看。 就他那点小心思,薛蟠还有啥不明白的?就算最初弄了个大乌龙,后来听着这世子爷时不时地装作不经意问他家中还有何人母亲可慈爱姐妹可和睦的话,也就辨过味儿来了。 敢情是看上了自己花骨朵儿似的妹妹? 送他两个字,呵呵。 薛蟠侧身挡住了徒云瑞的视线,下巴一扬,吊儿郎当道:“看什么看?大雪天不在家里养着,世子爷出来干啥?” 近来他又长高了不少,也细溜儿了,哪里挡得住偌大的马车? 徒云瑞看着他身后挂着厚厚毡帘的马车,挡住了佳人,恨不能立刻就刮起一阵妖风,把那帘子吹走才好。要说他也不是什么好色的,出身王府,再怎么谨小慎微,那女子还能见得少了?府里府外,上上下下,多少美貌女子呢?就连他母妃,从他十四岁开始就张罗着往他房里塞丫头,他何曾看上眼过? 自打春天里看见了薛家小姐,虽然就是惊鸿一瞥,可这心里头咋就放不下了呢? 这就是天意呀! 徒云瑞如是想。 徒云瑞挠了挠脑袋,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雪花打着旋儿落到徒云瑞头上身上,他眼前突然一亮,伸手解下了大氅,兜头就罩在了薛蟠身上,随后丢下一句“冷,你带着”,翻身上马,也不管路滑雪大,一溜烟跑了,吓得跟着他的七八个长随大呼小叫地追。 薛蟠把那件儿还带着香味儿的大氅抹下来,瞧着徒云瑞落荒而逃的背影,琢磨了半天,才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笑过之后,薛蟠心里又替宝钗可惜了一回。平心而论,徒云瑞人还是不错的,虽然有些纨绔习气,但是谁没个黑历史?说到底也就是个中二少年而已。况且人怕比较,与贾珍贾蓉那帮扒灰聚麀烂到根子里的比起来,徒云瑞简直就是那大雪堆出来的雪人一样! 可是千好万好,抵不过他是个王府世子,尤其还是义忠亲王的世子。 王府高门,就算薛家再怎么豪富,也是注定了无法平等做亲的。难道他娇生惯养的妹子,送去给人家做妾?没这个道理! 摸了摸鼻子,薛蟠抱着徒云瑞的大氅吭哧吭哧上了马车,回了家。 第五十九章 徒云瑞怀揣着一颗沸腾的少男心,迎风冒雪地回了王府。才一进自己的院子,就有一个衣着体面插金戴银的嬷嬷迎上来。 “哎呦我的祖宗啊,这样的天气,怎么这样就出门了?若是着凉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跟着您的人也不知道劝一声?”这嬷嬷姓唐,是王妃徐氏身边的心腹人。 徒云瑞挺不待见她,没别的,这唐嬷嬷太没眼力见。按照她的岁数,明明已经可以出王府去荣养了,却死活不肯走。仗着是王妃的乳母,在王府下人中作威作福的。 “唐嬷嬷有事?”徒云瑞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问,连眼角都没给那婆子一个。 唐嬷嬷忙不迭跟进去,满脸赔笑:“王妃娘娘让我来跟世子爷说,今儿个疏影馆那边的梅花都开了,衬着大雪红红白白好看得紧。正巧几位表小姐也都在呢,已经预备了滚烫的锅子,请世子爷一起过去赏梅呢。” 徒云瑞解着外袍的手一顿,心里没来由就是一阵烦闷。啊了一声,抱住自己的头,叫道:“头疼!” 他嗓门大,唐嬷嬷冷不丁吓了一跳。 伺候徒云瑞的几个侍女都是极有眼色的,心里暗笑,嘴上却叫着:“世子,怎么了?” 一拥而上,围着徒云瑞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更有双手扶着徒云瑞往里间床边走的,一时之间把个唐嬷嬷挤到了一边儿。 徒云瑞半闭着眼睛,由着侍女们把自己扶到了床上躺好,哎呦哎呦几声,带死不活地对唐嬷嬷哼道:“嬷嬷,想是出去着了凉,哎呦……嬷嬷替我跟母妃说一声,恕我不能过去了。” 说完,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横竖我也不懂那些个花儿啊朵儿的风雅事,少我一个也不少……” 唐嬷嬷目瞪口呆。 见过装病的,没见过装成这样的。 情知这是徒云瑞推托之词,赏梅什么的还在其次,其实说白了,就是不想见到几位表小姐吧?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也不敢带出来。没别的,这世子爷就是个粗疏无比的性子,眼下对自己喊嬷嬷那是他高兴,要是一翻脸,那比翻书还快。什么母亲身边不身边,他是不管不顾的。 “既是这样,老奴这就去回了王妃娘娘。”唐嬷嬷行了一礼。 说完,一径去了。 瞧着她背影出了屋子,徒云瑞一翻身坐了起来,对着几个侍女挑起大拇指,惹得娇笑一片。 “又是这样。”一个身着桃红色绵袄的侍女端了茶进来,柔声说道,“大冷的日子,难得王妃有兴致赏雪看梅的。爷就是再不乐意,也该过去瞧瞧才是。” 说着,将托盘递到徒云瑞面前。 徒云瑞大马金刀地坐在床上,冷眼看着这侍女,任由她举着茶站在那里,既不说不要,也不说退下。 这侍女名唤暖香,与另一个名叫冷香的侍女都是王妃徐氏指给自己儿子使唤的。两个小姑娘都与徒云瑞年纪相仿,暖香容貌端丽,细致沉稳,冷香俊俏婀娜,活泼可人。放这么两个侍女过来,徐王妃的用意不说可知。 因为是王妃亲自指派,暖香自知以后是要服侍徒云瑞的,因此自从到了这院子,使出了浑身手段拉拢人心。又或是为了给王妃留下沉稳勤谨的印象,对徒云瑞更是时时规劝,动辄就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徒云瑞心里腻烦她,又觉得随意打发出去,太伤王妃面子,索性那些近身伺候的活计都不用她,只让她在院子里闲呆着。 也不知道暖香怎么个脑袋,反倒觉得徒云瑞这是看重自己,不欲令自己辛苦。 今儿一见徒云瑞装病,想到徐王妃的嘱咐,便倒了茶,拿出贴心侍女的款儿上来了,温言柔声,面带娇嗔,眼中有着对徒云瑞行径的不赞同。 只是,暖香没想到这位世子爷就这么干晾着自己,一时臊得脸上通红。 其余的侍女看到这般,知道世子是要翻脸,都不敢再笑,屏气凝神退到了一旁。 一双保养得白嫩的手平端着热茶,不多时就酸涩不已,没有得到主子的话又不敢放下,暖香眼中渐渐弥漫上泪水。 “别在爷跟前嚎丧,滚出去跪着。” 不得不说,徒云瑞不翻脸还好,一翻脸,那就是谁的脸都不用要了。 去院子里跪着,罚的可不止是身子,更是脸面。 暖香眨动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徒云瑞。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世子爷这么对自己? 忽然咬了咬牙,“我……” 刚说出一个字,腰间一痛,已经被徒云瑞一脚踹在了身上。 屋子里侍女们轻轻惊呼,纷纷掩住了自己的嘴。也有两个跟暖香不对付的,眼中闪过幸灾乐祸。 这一脚踢得又快又急,徒云瑞从小习武,虽然没什么大成,但是对于暖香这种娇滴滴的王府侍女而言,依旧是无法承受的。 透过朦胧泪眼看到徒云瑞脸色阴沉,暖香连委屈都不敢了,捂着腰爬起来捂着脸跑到外边,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雕花青砖上。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了里边徒云瑞的声音传出来—— “兴的她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真以为背地里做的那些个腌臜事爷不知道呢!” 北风夹着雪花儿,在院子里打着旋,冰凉刺骨。为了让自己冬日里不显臃肿,暖香身上就只穿了一件儿薄棉掐腰小袄,底下裙子也是单薄的——她不用做粗活,屋子里又暖和,也不怕冷。可是眼下,不过片刻之间,暖香就觉得寒意顺着衣服钻了进去,整个人都似要冻僵了一般。 “这是怎么了?” 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暖香抬起头,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哽咽道:“王妃娘娘!” 却是坐在软轿上的徐王妃到了。 徐王妃出身并不高。义忠亲王未得承袭爵位之时,只是个失势王府的庶子,既有嫡母嫡兄压制,又有形势制约,结亲的时候是左右为难。他爹干过逼宫的事儿,他哥哥看着也不像安分的,一般门当户对的人家谁敢跟他们结亲?拖来拖去,还是永淳帝看着这个老实侄子怪可怜,给指了一门婚事。指的,是某位致仕老尚书家的本家侄孙女,也就是这位徐氏了。 按说,徐氏这命是真好,成亲没多久,一顶亲王爵位就啪嗒一声落在了她丈夫身上,她也从一个战战兢兢的王府受气小媳妇一跃成了亲王妃。等到丈夫嫡母死了,王府里她一人独大,这些年过得好不滋润。 日子一顺心,心也就大了。 徐氏如今这最大的心事,就是儿子的亲事。王爷只有这一个儿子,趁着前年新皇登基,也替儿子请封了世子。不出意外,以后这王爵就是儿子的了。依着她想,儿子这般身份结亲,自然会是高门大户里选。可是她自己出身这样,选个高门媳妇,以后总是不好。要她说,就亲上做亲是最好的。她的两个兄弟都有女儿,几个侄女也都花容月貌的,各有各的好处。她试探了几次,怎奈丈夫儿子都不应承。无奈之下,她索性将几个侄女都接到王府住着,就是想着让儿子跟侄女朝夕相处,能处出点儿情分来。这样,她以后也有个臂膀。 谁知道儿子不开窍,自从侄女来了,他就轻易不往自己那里去了。好不容易今天找了由头让他去赏雪赏梅,还装病! 徐王妃恨儿子不遂自己心意,气苦之下犯了左性,居然直接杀到了徒云瑞的院子里。 一进门,就瞧见游廊上凄凄惨惨地跪着一个丫头,正是自己给儿子指过去的暖香。 徐王妃脸上登时显出怒色。这儿子,是要做什么? 徐王妃拍拍她的手,点点头,仪态万方地往里走。 徒云瑞听到声音,早就迎了出来。 “不是病了?怎么没躺好了歇着?”徐王妃冷哼,“来人,去请太医。” “别呀母妃,儿子没啥事。”徒云瑞嬉皮笑脸,自己扶了徐王妃坐下,“躺了一会儿就好了。” 徐王妃就这么一个儿子,心里宝贝着呢。一见了,那点儿气早就没了。只是脸还板着, “我问你,让唐嬷嬷来叫你,你为什么不过去?” 徒云瑞挠挠头,“母妃,表妹们都在,我过去不合适,怕她们不自在。” “胡说!”徐王妃斥道,“那是你亲舅的女儿!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有什么不自在的?” 徒云瑞不语了。 “你明知道我让你表妹们来是为了什么,还这样推三堵四的,我问你,你表妹们有什么不好的?月华月容月娟,哪个不是知书达理端庄可疼的?怎么就入不了你的眼?” 听了徐王妃这样明白地说出来,徒云瑞撇了撇嘴,嘟囔:“真要是端庄知理,明知道您是这样的心思,还会一年倒有半年住在咱们家?” 徐王妃气得一拍桌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大实话啊!” 徐王妃霍然起身,忽然摇摇身子,往后就倒。 徒云瑞叹了口气,又来了。从年轻时候就这样,动不动装作晕倒,这一招用的府医都不愿意给诊视了。 翻着白眼,让几个侍女和大呼小叫的唐嬷嬷一起,将徐王妃抬到了暖阁里的榻上。 第六十章 徐王妃晕倒,这个时候,被她荼毒多年的王府众人是如何的训练有素便能看出来了。 一干侍女嘴里喊着“王妃娘娘”“快请府医”“拿热水来”之类的话,脸上却不见多么焦急。为了做做样子,有那么两三个年纪小的往外跑的时候还特特放重了脚步声。 跟着徐王妃来的唐嬷嬷一边给徐王妃额头敷帕子,一边咬牙暗恨:这帮小蹄子眼里如此没有王妃,等以后腾出手来,看自己怎么收拾她们! 徒云瑞嚎了两嗓子娘,也就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等府医背着药箱子气喘吁吁赶来,望闻问切,开方子用药,王妃还是不肯睁开眼睛。 无奈,徒云瑞只得让人去搬救兵。等到义忠王爷匆匆赶来,一进屋子,徐王妃才“嘤”的一声醒了过来。 “王爷……”徐王妃今年不满四十岁,平日里保养得不错,含着两眼热泪,远远看去也颇为动人。 这副样子虽然看了多年看了多次,义忠亲王也只能为妻子留些面子,怒对儿子吼道:“孽子!又如何气到了你母妃?看本王不打死了你!” 说着,随手从桌子上抄起一只描金茶盏就朝着徒云瑞砸了过去。 徐王妃一声尖叫,从软榻上倏然起身。徒云瑞好歹是她命根子,哪里会舍得他挨揍? “快,快扶着王妃!”义忠王爷喝道,“怎么让王妃起来了?来人,快将王妃送回去,本王教训了这个小兔崽子就去看望王妃!唐嬷嬷,着人给王妃煎药,不得有半点马虎!” 徐王妃尚且不及说胡,便被几个府中得脸的老嬷嬷拥着出去了。唐嬷嬷愣了一下,赶忙颠着脚跟上去。 王妃一走,这院子里就立刻空了大半。义忠亲王和徒云瑞同时松了口气,父子俩面面相觑。 “说罢,又是怎么惹着你母妃了?” 徒云瑞从来不怕义忠王,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倒了茶端给他,“我没招惹母妃。还不是她自己,见天儿的让我往后边去,今儿赏梅明儿听戏的。要是孝顺母妃也就得了,偏偏那徐家的几个丫头总是在。我过去干嘛?” 王爷叹了口气。徐王妃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但不是他挑剔,就徐家那几个女孩儿,着实……且不论出身,性子做派着实都不上台面了些。当年自己是没法子,现在好歹是个王爷之尊,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又只有徒云瑞这一个儿子,自然不想让他的亲事也这样凑合。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是不好,但得看情况不是?自己就是个例子,徐王妃这些年闹出了多少的笑话?念着当年的情分,自己固然不会辜负了她。但儿子已经摆明了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当然不会和王妃一同强压着儿子认这么门亲事。 不过,这王妃也忒能折腾了些啊…… “你母妃那里我会去说,徐家的女孩儿不合适做正妃。不过你也不小了,这亲事上不能一直耽搁着。若是愿意,不如让你母妃做主,纳个侧妃吧。” 徒云瑞睁大眼,“父王,饶了我吧!先不说母妃那里同不同意让她们徐家女孩做侧妃,就是她愿意了,往后咱们府里还有个安宁啊?” 义忠王长叹一口气,他也想抱孙子啊。 “那也不能总没个定论。你一日不娶妃,你母妃那里就消停不了。”义忠王两道不算浓密的眉毛皱着,试探儿子,“要不,父王拼着老脸去求求皇上,让他给你赐婚,找个德貌相当的大家闺秀?” 他儿子什么模样自己清楚,都没说啥才貌相当的话,德行第一才好。 徒云瑞挠了挠脑袋,犹豫了又犹豫:“父王……” 义忠王撩了撩眼帘,瞅着儿子瞬间扭捏起来的样子,大惊:“莫非你有了心上人?” 徒云瑞俊脸通红,期期艾艾,“那啥,也不算……啊不是,儿子确实……哎呦!” 却是脑袋上被义忠王狠狠地敲了一记。 往日里王府与人走动少,就是有走动的,徒云瑞这个年纪,也进不了内院去。他要是有了心上人,那绝对不是什么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难道……义忠王不敢再想下去,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就算不成器,那也决不能被什么野路子人来勾搭坏了! “你莫不是学着戏台子上的,要弄什么才子佳人的戏码出来?” 徒云瑞揉揉自己的脑袋,抱怨:“儿子什么样,老子不知道吗?就算有佳人,我也算不得才子啊。” 义忠王被顶的一口气梗在胸口,差点和王妃一般厥过去。 “父王啊,”徒云瑞红着脸,明明心里很是羞涩,还得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来,“父王记不记得那回我与人打起来?” “哪回?” “就那回啊,我被人咬了一口的那回。” 义忠王想起来了,那次儿子脸上带着个圆圆深深的牙印儿回来,都渗了血丝出来,问他也不肯说是怎么回事,急得王妃又要命人狠狠责打跟着的侍从小厮,又要去抓了那人来出气,还是儿子死活拦住了。 “就那回,其实吧,是我先调戏人家妹妹来着……”一见王爷捂着胸口直喘气,徒云瑞忙过去给顺胸口,“也算不得调戏,就是,就是看着那小姑娘长得花儿似的,脸蛋圆圆的,眼睛亮亮的,穿一身儿粉色的衣裳,衬着那遍山的桃花好看的紧……” “……” 义忠王指着儿子,说不出话来。儿子挨揍,他当然不可能不过问清楚。没记错的话,上回跟他打起来的那小子,是皇商薛家的家主。这么说,儿子看上的,是个商户女子? “儿子也没别的,过了这么长时候了,总也忘不了那姑娘。父王,儿子想求娶那位姑娘!” 义忠王惊怒交加,再没想到儿子居然想娶个商家女!就算是皇商,那也是商贾! “不成。”义忠王站起来,难得严肃,“若是你喜欢,纳小无妨。正妃,万万不可。” 往后儿子要担的是整个王府,不是他自己有偏见,那商门教养出来的女子,能担得起王府内院的责任?能打理得了王府事务?能在皇亲里周旋应对?若是本人踏实家人安分守己还好,但凡有个糊涂想法的,就如自己那两个酸腐却又心大的舅兄一般,那儿子得被拖累一辈子。 “父王!” 摆了摆手,义忠亲王站起身来,“平日里你如何骄纵妄为都使得,但这婚姻大事,没有你自己置喙的余地。” 瞧着自家老爹负手离去,背影甚是威严,徒云瑞撇了撇嘴。这位脑子一根筋,虽然算不上多聪慧,但认准了的事儿便会做到底,至于其间会不会遇到什么阻碍,向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第六十一章 大雪天,睡觉天。 次日清晨,薛蟠醒了一次,迷迷瞪瞪起来走到窗前,借着昏暗的天光,透过明瓦看到外头的雪还在飘飘洒洒下个不停。一夜之间,院子里又是厚厚一层,满树上都挂着雪。打个寒战,他又缩回了床上,重新睡起了回笼觉。 “大爷,该起来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嫣然温温柔柔的声音就传进了帐子里,“外边有客来呢。” 有客? 这大雪天的,谁这么不长眼? 薛蟠打了个哈欠,勉强把眼睛睁开个小缝儿,“什么时辰了?” “大爷,都已经巳时一刻了。太太早上传过话来说叫您好好歇着,不用往后院去。”嫣然一边轻声细语,一边利落地将熏笼上焐着的衣裳递进帐子,“奴婢就没敢唤您起来。这会儿外边的张大爷来了,还带着个生客。” 又是张天锦那个二货! 薛蟠腹诽,穿好衣裳还没下床,就觉得一股子凉风扑面而来,外边的门被人推开了,张天锦已经大喇喇闯了进来,扯着脖子嚷:“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床上?我说你还……” 迎面就瞧见薛蟠横眉立目,头发还没梳好,眼皮儿微微肿胀,一看就是才起来。 “啧啧,你也太会享受了,这屋子里就是暖和!哎可怜咱是命苦的人,大雪天的不得好好儿歇着不成,还得满世转悠去巡视铺面!” 说着小眼神刀子似的往薛蟠那里斜,鼻子里哼哼。 薛蟠张大嘴,那二货身后跟着的是谁? 塔似的小汉子,浓眉大眼的,咋那么眼熟! “世,世子怎么来了?”他连忙套好了靴子,看了一眼嫣然。 嫣然立刻对着两个客人福了福身子,快步走出去安排人待客。 徒云瑞搓了搓手,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路上,我碰到了张兄弟。听说他来找你,想着横竖没事儿,就跟来看看。” 说完,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张天锦心里鄙视不已。明明是人高马大地站在薛家门口张望好么!堂堂一个王府世子,居然还带说瞎话的! 他本身也是个纨绔性子,认得了徒云瑞后觉得还蛮投缘。俩人一个从来没把自己的当做王府世子,一个是真二到了极致,竟然也能说到一处去。徒云瑞跟薛蟠打过架,打完了又屁颠屁颠上赶着交好,那点儿小心思就算张天锦再不开窍,也看出了几分。要他说,这对薛家可是个挺好的事儿。人家毕竟是出身王府呀!多高的身份呢! 朝着薛蟠挤眉弄眼了几下,收获薛蟠白眼一枚。 徒云瑞更加局促,毕竟这是大舅兄呀!薛家小姐没了父亲,长兄就是爹啊。他要是不欢喜自己,那自己可是啥希望都没有了! 于是,他脸上笑容愈发谄媚,看向薛蟠的眼神也更加热情,直看的薛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蟠哥儿啊。”张天锦受不了这俩人眉来眼去的样子,接过嫣然丫头送进来的热茶,手指敲着桌子,“今冬可是不一般的冷啊。我是头一年在北边儿过冬,要不是家里有火炕,那真是受不住。听说城外头都有庄子里被雪压塌了房子的,南边的商队进了冬就没来过。幸亏咱们早就囤下了货,趁着这个时候,还能赚上不小的一笔。” 薛蟠用温热的水拍在脸上,一点儿没把这俩人当客的意思,仔仔细细照顾自己嫩滑的小脸蛋,半晌才捯饬利落,让嫣然替自己梳头发。 “那是,山人早就料到今年必然雪多。囤货那会儿你还跟我嘚啵,现下怎样?”薛蟠嘚瑟。 “只是……只是苦了百姓啊!” 徒云瑞叹息了一下。 若是忽略了他时不时偷窥一下薛蟠的小眼神,倒也能说一声忧国忧民了。 薛蟠实在受不了他这副模样,还真不如当初跟自己大打出手的时候让人来的痛快呢。 张天锦没什么悲天悯人的情怀,但见薛蟠没吭声,又觉得不好就这么晾着徒云瑞,随便搭讪了两句。 徒云瑞自觉无趣,好歹也是个世子,平时都是别人捧着他,几时这样费心讨好过别人呢?他是个直肠子,心里闷了,脸上就带了出来,沉默不语坐在一边儿,也不开口了。 张天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等不到薛蟠说留下吃饭,张了几回嘴,又闭上了。 …… 到了晚间,冒着雪来到逍遥坊,薛蟠欣喜地发现徒凤羽居然在,腻歪了一会儿噘着嘴把徒云瑞的狼子野心一一诉说,托着下巴双眸闪动,等待徒凤羽一拍桌子给做主。 “云瑞去了你们家里?” 徒云瑞身份还是有些敏感,但是他这些年纨绔形象深入人心,今儿斗鸡明儿走狗,三教九流的都爱交往,却还算谨守着本分,从不招惹宗室官员。这一点,不但永淳帝,就算是徒凤羽也很是满意。 “要不,我赐婚?” 薛蟠翻了个白眼瞪他,“开什么玩笑?我们家虽然只是皇商,我妹妹可也是娇生惯养的呢。不是我夸口,早就预备下了金山给她当嫁妆!我别的不管,就一样,谁想跟我家做亲,那必须是终身不许二色!” 徒凤羽有点儿心虚,咳嗽了两声,连忙转移话题。 “哦对了。”薛蟠想起来了,把手伸进徒凤羽的领口焐着,“给你说个笑话儿。” 把昨天去宁国府时候贾珍如何为了儿媳妇痛哭流涕的模样形容了一番,末了咂咂嘴,“要不说这人只要把脸皮放厚些,那日子过得就滋润。瞧瞧人家那家主当的,真是随心所欲呀!” 说罢,摇头晃脑,小眼神斜斜瞟着徒凤羽。 徒凤羽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就知道这小东西得出点儿坏。 不过,一想到那身份遮遮掩掩把别人都当做瞎子的秦氏,他也真是心塞。不过是熙平帝废太子身边儿一个伶人的后人,谁真的拿她当一回事了?正经的废太子都没让熙平帝下狠心除去,好端端又给自己老爹制造了好几年麻烦才想不开郁闷死了,谁跟她一个外室的私生女之后过不去?偷偷摸摸以废太子之后自居,还真是把自己当了一盘子菜! 喝了一口热酒,想到那贾元春跪在跟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一口一个自家人糊涂,一口一个罪该万死,转脸就传来了秦氏的死讯。徒凤羽漂亮至极的凤目迷了起来,他一个帝王,不至于去跟没什么威胁的女人较劲,但是好歹也算是皇室血脉吧,别人下手除去,也让他很是不爽哪! 更何况这屎盆子扣在了他头上哪!他那个软心肠的太上皇爹可是足足训了他大半个时辰! 贾家,贾元春! 皇帝不爽的结果,就是薛蟠第二天没能下了床。 揉着酸痛的腰,薛蟠对着徒凤羽离开的背影比了个中指——凸,凭什么! 第六十二章 62 “这雪太大了,下了三四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赶明儿个出殡,可是有的受了!”薛王氏看着外头铺天盖地的雪花。明日就是秦氏出殡的日子了,哪怕雪立刻就停了,这风后暖雪后寒的,送殡的人可是要受了老罪了! 如今都在京城,自己姐姐又是荣国府的媳妇,亲戚里道的,不去的话又说不过去。真是愁死个人! “那还不好办?”薛蟠坐在圆桌旁,往嘴里丢了一颗小核桃仁。看着盘腿坐在炕桌旁,用小钳子夹核桃的宝钗,“就说妈身上有些不舒坦,妹子在家里照看着不就完了?” 宝钗抬起眼睛嗔道:“哥哥又胡说了。” 薛蟠还没说话,薛王氏就一巴掌打了过去,笑骂:“我打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盼着你娘病呢?” 薛蟠抱头鼠窜。 不过到了第二天,薛王氏还是听了儿子的话,和宝钗一起留在了家里。 正赶在年根底下,大约是都有忌讳,秦氏的丧事也办的并不是很热闹,多数来往的人家都是打发了几个不疼不痒的晚辈过去。就连荣国府那边,除了贾琏王熙凤夫妻两个外,其余人等不过送到了城门外,意思了一下就完事儿了。宝玉倒是吵闹了一番,要跟着秦钟一起,被王夫人狠狠教训了两句,蔫头耷脑地跟王夫人留在了回城的马车里。 薛蟠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这回没骑马,也坐了一辆车,车里还笼着火盆。但等到送殡队伍出了城门,贾蓉回头挨个儿给人作揖道谢的时候,也已经冻得手脚冰凉了。 “薛大哥哥!” 马车掉头正要回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热情无比的呼唤。薛蟠扒开帘子一看,宝玉正坐在旁边的马车里,玉白的脸探出来,满脸的欢喜,他身后隐隐约约能瞧见王夫人的影子。 “……”送殡的时候这么高兴,真的好么? 宝玉扒着马车问道:“薛大哥哥,你这是要回家去吗?” 薛蟠点点头,下车来对着马车里的王夫人行了礼,叫了声姨妈。 王夫人隔着帘子笑道:“蟠哥儿,听说你母亲病了?” “只是有些冷着了,身上不大舒坦,倒是劳姨妈惦记了。” “都是自家亲戚,说这话就太客套了。周瑞家的,”王夫人从马车里吩咐,“回头你去姨太太那里看看,就说我的话,知道她病了,但因着咱们东府的事儿,我这里一时也不得空过去,看看她好些没有,现下吃着什么药。” 周瑞家的就跟在马车旁边,立刻恭恭敬敬答应了。 王夫人又对薛蟠道:“给你母亲请个好大夫,若是看着还不好,你也别不好意思,只管叫人往我们府里来说,拿着我们老爷的帖子去请太医去。” 要说这一番话,如果是王熙凤来说,可能会说得让人如沐春风。但在王夫人说来,虽然看不见她的神色,可薛蟠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子浓浓的居高临下。 “我替母亲谢谢姨妈了。”他心里不大喜欢,说话也就是淡淡的。 “太太,不如我也过去瞧瞧姨妈?”宝玉兴冲冲道,“横竖这会儿天色还早。” 王夫人想了想,薛家就在城里,离着自家不算太远,且宝玉刚刚为了不能出城很是郁闷,这回再拦着恐他更加憋闷,于是就笑着叮嘱:“既然这样,你过去看看你姨妈也好。只是不许淘气。蟠哥儿,你替我多看着这魔王些。” 宝玉高高兴兴应了下来。 薛蟠目瞪口呆,尼玛,问过我了吗! 虽然百般不愿意,但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薛蟠只好应了下来。王夫人又吩咐了跟着宝玉的人几句,才让人赶车回去了。 宝玉欢喜无限,爬上了薛蟠的车。 “还是大哥哥的车里暖和。”凑在火盆上烤了烤手。 因是来送殡,薛蟠今天穿的不好太过奢华,越发瘦溜儿的小脸蛋白生生的,发色漆黑,与宝蓝色缎面狐狸皮里子的斗篷衬在一起分外好看。 “原来薛大哥哥,也是这般出色的人物儿……”宝玉呆病又犯了,,宝玉紧紧挨着薛蟠坐好,一双顾盼生情的眼睛看着薛蟠半天不说话。 薛蟠烦了,伸手在宝玉脑门上狠狠一弹,恶狠狠道:“看什么呢!” 宝玉吓了一跳。他接触到的人,从来都是对他温温柔柔的,哪个敢动手呢?倒是有几分新鲜,揉着额头傻笑起来。 薛蟠暗自摇头。 要说宝玉一定有什么不堪的心思,其实也不是。说到底,他现在也就是个长在深宅里被妇人们宠坏的孩子,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啥也不懂而已。说纨绔,都有些高抬了他。 一路回到家,薛蟠领着宝玉去见了薛王氏。 也是正好,薛王氏因近日雪大不出门,也没有什么外客,因此就只穿了身墨绿绣金的家常衣裳,勒着抹额懒洋洋歪在炕上看几个丫头做针线。一见宝玉到了,连忙起来,一把抓住手,连声道:“这大冷天怎么来了?看冻着了!” “听说姨妈病了,我来瞧瞧!”宝玉一边儿说一边儿脱下外边大毛衣服,笑眯眯道,“也并不冷的。” 薛王氏平常不怎么出门,家里时常就是和宝钗母女两个,因此见了宝玉来,心里就先欢喜了。又有周瑞家的上来请安说话凑热闹,一时之间正房里就热闹起来。 “宝姐姐呢?”宝玉左右看了看,没见到宝钗。 薛王氏笑道:“天冷,我这里又有些个头疼脑热的,怕过了病气给她,就让她回去了。” 宝玉虽然失望没见到宝钗,但是转念一想,怜香惜玉的心思便又占了上风,点头说道:“姨妈说的是。” 外边儿雪似乎小了些,但隐隐又有起风的意思。薛王氏见天色晚了,留下宝玉吃了晚饭才叫薛蟠安排了人,仔仔细细给宝玉送回了荣国府。 腊月里事多忙乱,薛家买卖极多,这一年重心挪到了京城,各处商铺农庄的人也都陆续上京,薛蟠恨不能多出几颗脑袋几只手来帮衬自己。想来想去,这过年的事务有自家老娘一个完全可以了,宝钗也不能够闲着啊,于是干脆将京城几处庄子铺面的账直接丢给了宝钗,告诉她往后那就是她的嫁妆,从初一起就让她自己管着了。 可怜宝钗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还没定下亲事,被亲哥哥扔了一摞厚厚的账本子在闺房里,又是羞又是囧,对着薛蟠潇洒离开的背影咬了半天的牙。 第六十三章 “恭喜姐姐了,到底让娘娘熬出了头。”薛王氏言不由衷地给王夫人道喜。 过了正月没几天,宫里忽然传出了贾元春晋升的消息,还是一蹦数级,直接由贵人变成了贵妃。这一下子贾家荣宁两府一扫年前秦可卿丧事的颓靡,从上到下都喜气洋洋起来。 上门道贺的,赶着巴结的,人来人往就没断过。 薛家算是至亲,没有干看着的道理。于是薛蟠从库房的角落里找出一件儿今年新雕出来的玉石葡萄盆景,薛王氏又配了一副红珊瑚头面,挑了个人少的日子,一并带着来给贾母王夫人贺喜。 荣国府这几天大肆宴客,府中是热闹非凡。 贾母不说,单是王夫人,女儿晋了贵妃,也自觉更加尊荣了,衣着打扮,言语行动,都显出了几分张扬。 听到妹妹的话,她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叹息道:“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小小年纪就被送进了宫里,好容易得了份姻缘,上头又有王妃侧妃压着。那年她封了贵人,我这心里哪……” “太太……”凤姐儿干笑了一声,忙打断她的话。 王夫人立刻明白自己差点儿说错了话,连忙转了话题,拍着薛王氏的手,满脸欣慰,“如今可是好了,她位份高些,宫里的人也难免要高看一眼。我和老太太,也就都放了心。” 凤姐儿生怕她又说出别的来,忙站起来对薛王氏笑道:“姑妈有所不知。那天我们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带着我和东府珍大嫂子进宫去给皇后娘娘磕头,又去见了贵妃娘娘。哎呦呦,我长了这么大,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再没想到,能有那么尊贵的人!皇后娘娘的凤仪宫里就不说了,单说咱们家娘娘,那凤藻宫里华丽的呦……我再不能说出一二!还有,那宫里人的做派,真真儿是叫我们开眼!就连当初娘娘带进宫去的抱琴丫头,如今也是变了个人似的。还有那天大的恩典……” 说到这里,凤姐儿故意顿了一顿。 “还有天大的恩典?”薛王氏不禁好奇心起,心里一琢磨,对元春来说,已经封了贵妃了,还能有什么好信儿?“莫不是,娘娘……” 屋子里还有几个姑娘,她没好直说出来,只是用眼神在凤姐儿肚子上瞟了瞟。 王夫人嘴角忍不住翘起来,“我也盼着是呢,只是这也是强求不得的。如今凤丫头说的恩典,竟是再也没有见过的。” 眼见薛王氏越发被引逗得兴起,王夫人这才示意凤姐儿说下去。 “姨妈不知道,如今当今仁孝,不但每月二六之期许椒房眷属入宫看视,还要许了宫中妃嫔回家省亲呢!您说,这可是不是大喜事?” “那敢情好!”薛王氏惊讶道,“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呢!” “要不说呢!”凤姐儿得意道,“咱们家大姑娘才封了娘娘,就有这样的喜事,可见,这个呀,是为了娘娘呢!” 她最是个巧嘴善辩的,几句话就说得王夫人喜上眉梢。 贾府三个姑娘都坐在下边的椅子上,听到王夫人说膝下只一个女儿时,迎春惜春还好,探春却心里满不是滋味。这会儿听到这个话题,就忙站起来陪笑道:“太太,让宝姐姐跟我们去别的屋子坐坐?” 王夫人这些天正是高兴的时候,也不大在意她,摆摆手吩咐:“好生招呼着宝丫头。” 探春低头应了,宝钗看了一眼薛王氏,跟着贾府三春往她们的屋子里去说话。 王夫人看着几个姑娘的背影,越发觉得宝钗容貌出挑,言辞温柔,行动也是落落大方。只是可惜了些,门第低了。 当初她为女儿铺路,想着薛家万贯家财,虽然明知道老太太不会同意,却还是起了与薛家结亲的心思。但是如今,元春已然成了贵妃,宝玉是她唯一的亲弟,身份自然水涨船高。往后,还怕没有高门贵女上赶着结亲么?宝钗一个商女,却是不大合适了。 正在叹息遗憾,忽然就瞧见了正与宝钗边走边低头说话的探春,眼睛立刻亮了一下。探春,与林家那丫头是同年的,只不过小了几个月而已。那边儿林丫头已经早就定下了亲事,探春这边儿,却是还没有着落。 要说起来,探春是赵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虽然一直对待自己恭恭敬敬,但是王夫人心里对这个庶女,始终只是面上情分。横竖,几个丫头跟在老太太身边儿养着,她也乐得轻松。但是亲事上,老太太不可能亲自出面给一个庶出的孙女去张罗,还是要落在她这个嫡母身上。从前,她只是用二丫头还没着落,三丫头也不好越过姐姐去当个理由。现在看来,倒是有门好亲送到了眼前来。 虽然是个庶出的,然公府小姐,若是配给薛蟠……也还是低嫁了吧? 王夫人知道探春一向心气儿高,但是薛家是皇商,如今正是大富的时候,家里不说金山银山,起码百万家财是少不了的。薛蟠早先有些个不学无术的,但自打他老子没了,倒是上进了,家里外头打点得妥妥当当,也算有担当。再说,这孩子生的也好,年纪也与探春配得上。 若是探春真的嫁给了薛蟠,亲上做亲不说,妥妥的正头娘子。自己妹妹的性格自己知道,其实很有几分糊涂的,加不住别人几句好话。探春精明不让凤姐儿,再加上贾府这烈火烹油的势头,还怕以后拿捏不住妹妹外甥? 至于到时候探春会不会舍出婆家来帮扶娘家,王夫人却不担心——她亲娘亲弟弟还在自己手里讨生活,不怕她翻出手心去! 左思右想,这竟是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 王夫人脸上笑意就更盛了几分,看着薛王氏如同看了一座金山一般! 薛王氏被她看的心里直发毛,这好好儿地说话,又是怎么了? 等到薛王氏带着宝钗归家,王夫人便忍耐不住地与凤姐儿提起了此事。 凤姐儿听后目瞪口呆,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是我泼太太的冷水,这事儿,我估摸着是不成的!”凤姐儿觑着王夫人的脸色,心里忖度了一番言辞,赔笑劝道,“不说三妹妹那里,只怕就老太太和老爷这关,也是难过呀!” 老太太那里确实有些为难,不过…… 王夫人转动手里念珠儿,压低声音:“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这几年咱们家里越发艰难了,眼瞅着娘娘又要省亲,到时候难免一笔天大的花费!自然,咱们也不是没有这笔银子,只是还有宝玉和你几个妹妹的亲事没着落,底下兰哥儿也渐渐长大,说不得,得有亲戚帮扶!便是老太太和老爷,知道了家道艰难,也没有不允的道理。至于探丫头那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个做太太的,还能害了她不成?薛家富贵至极,她也是个有福的!” 凤姐儿知道她开始钻了牛角尖,便垂下了眼帘不再言语,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女家对一门亲事这么热络的,说出去女孩儿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凤丫头,琏儿和蟠哥儿一向不错,你叫琏儿得个空儿,透透口风,且看他的意思如何。” 凤姐儿心口都要疼了,这真是好姑妈! 琏儿出面去问男方要不要结亲! 以后无论亲事成与不成,三丫头不得恨死他们两口子啊! 第六十四章 凤姐儿满心觉得王夫人的主意很是坑人,但当面也不敢违拗,只好应了下来。回去后见贾琏不在家,便先与平儿说了,平儿摇头笑道:“不是我说,这个事儿成不了。三姑娘心气儿高,不见得会乐意呢。还有薛家姑太太那边,到现在都没给表少爷定下来,只怕也是要好好挑一番的意思。奶奶和二爷且别去做这里外不讨好儿的事罢。” 顿了一顿又压低声音:“再说了,就算他们都乐意了,奶奶越过二姑娘去给三姑娘说亲,大老爷大太太心里能不怪奶奶吗?” 凤姐儿歪在炕上,让平儿坐下给捶腿,自己则把玩着手腕子上的玉镯,沉思半天才叹了口气,说道:“凭心而论,二妹妹性子弱耳根软,容易被人拿捏。四妹妹年纪还小,唯有三妹妹,精细不让于你我,心里有成算,嘴头儿又会说,老太太那里不提,就连太太都被她哄着。要是不知道的,谁能看出她是从赵姨娘那东西肚子里爬出来的?要是我选媳妇,也自然是挑她。” “奶奶这么说固然也对,可二姑娘才是二爷和奶奶的正经小姑子呢,三姑娘到底隔了一层。” “哎,这事儿就是个左右为难!” “什么事儿难倒凤奶奶?”贾琏回来了,一掀帘子就瞧见娇妻美妾一坐一躺,灯下看来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当下轻佻地一拉凤姐儿的手,笑嘻嘻问道。 凤姐儿示意平儿出去,就对贾琏说了王夫人的意思。贾琏也是百般不愿意,皱着眉头说道:“哪里有女家上赶着做亲的道理?” 凤姐儿叹气:“我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吧,太太心里一盆火似的要做亲,我劝了两句,倒是要恼了我一样。宫里娘娘才晋封,她……” 伸手指了指前边荣禧堂的方向,“她风头正盛呢,我也不敢驳了。横竖,是她的主意。她说了,薛大从前也是有名儿的纨绔习气,三妹妹模样性情都不错,万一促成了也是一桩良缘,叫你先往他那里探探口风。” “太太这到底是怎么想的?”贾琏轻轻抚着凤姐儿的手,漫不经心道,“姨太太他们进京日子可是不短了,走动也就是平常。要我说,倒像是他们有意远着咱们似的。怎么太太就起了这结亲的念头?” 贾琏又不傻,虽说跟薛蟠关系还算不错,但是薛家人进京,可没有当初贾府里众人想的那样就依附上来。话说回来,也是,人薛家皇商之家,买卖做的四平八稳风生水起,薛蟠人脉又广,还有王子腾这个嫡亲舅舅呢。 凤姐儿被他揉搓的身上发热,推开贾琏坐起身子,掠了下鬓角处散落的碎发,低声笑道:“你不知道?咱们家里偌大的排场,坐吃山空多少年了。从前寅吃卯粮还能糊弄过去,眼前就有一件大事,没个一二百万两的银子只怕是不够的。” “省亲?”贾琏枕着双手,“又不止咱们一家子。谁家有金山银海?不过是一家子风光几家子凑,亲戚间互相拆借倒是有的。太太莫非还指望着结亲了就能让薛家给咱们出钱建省亲别院不成?人薛家又不傻。”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得去走一趟。到时候太太说起来,我也有个话回啊。” 贾琏无奈,过了两天只得将薛蟠约了出来。 薛蟠没想到好姨妈王夫人惦记上了他的终身大事,贾琏有约,便欣然赴宴了。当听见贾琏隐隐约约露出来的口风后,简直是气笑交加。 刚进京那会儿,不是还在对自家妹妹虎视眈眈吗?元春变成了贵妃,一转眼主意就改打到了自己身上? 啊呸! 真以为薛家人是泥做的,由着她捏圆搓扁? 眼珠子转了转,薛蟠给贾琏倒了酒,自己端起一杯茶,放在嘴边也不喝,就那么上上下下打量着贾琏,幽幽的目光看着贾琏身上直发毛。 “唉……” 过了半晌,一声长叹。 贾琏打了个哆嗦,勉强笑道:“兄弟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给你开解开解?” 薛蟠摇头,放下茶杯,“我笑琏二哥凤表姐聪明一世,却糊涂在了这一时。” “这……这话怎么讲?”贾琏有些摸不着头脑。 薛蟠打了个哈哈,欲说还休半掩半露,“失言失言,我这人心里搁不住事儿,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琏二哥,你莫往心里去。” 越是这样贾琏越是着急,凑在薛蟠身边儿,压低了声音道:“薛表弟,咱们兄弟聚首时间不算短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表弟不会看不出来。有什么话,表弟便直言,也不枉费咱们这番情义。” 薛蟠踌躇了一会儿,才颇为为难地说道:“既是琏二哥这样说,我就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谁叫姨妈虽亲,可琏二哥娶的也是我的表姐呢?手心手背的,我也不好偏颇谁。” “哎呀,你就快说吧!” 薛蟠十分勉强:“那我说了?” 贾琏连连点头。 “二哥,你说这荣国府的当家人,是谁呢?” 贾琏笑了,“兄弟你傻了不成?自然是我们老爷。” “那,是哪位老爷呢?” 少年清清朗朗的声音,似乎是带着笑意,又似乎是有些叹息,听在贾琏耳中却是如同炸雷。 是啊,荣国府的当家人,到底是哪个老爷? 按照道理,荣国府无疑是他们大房的。就算没有分家,当家人也非他亲爹贾赦莫属。但现在…… 他张着嘴,喉头上下动了动。 “这……如今二老爷二太太管着家里,横竖没有分家……” 贾琏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荣禧堂是二老爷住着,荣国府的家是二太太当着,就连他这个经办府中日常琐事的,也时常被当做是“替他二叔做事”。这种情况下,他还真能拍着胸口理直气壮说,荣国府是大房的? “琏二哥,你当我为何舍了金陵祖业跑到京城来?还不是因着我父亲去后,族里人为了这份儿家业步步紧逼?跟你说句实话,若是换了我是别人,我也不甘。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凭什么有人就能当家主能承祖业有人就只能依附着讨生活?可见了,这利动人心哪!” 第六十五章 65 却说贾琏听到薛蟠一句“财势动人心”,心里已经有些发凉,却还是讷讷:“不,不会吧?” 薛蟠一笑,云淡风轻的:“我父亲在的时候,我是个什么样子?那会儿我们族里,哪个不在我面前拍马?我说屁是香的,谁敢说个不字?就是这样,我父亲一没了,尸骨未寒呢就一个一个要生吃了我似的。要不是我厉害些,我们家三口人,这会子骨头渣子只怕都没了。” “二哥,你别怪我话直。你们家里,除了二哥你,我是一个没有看上眼的。” 他白嫩的手指转着茶杯,“长不长,幼不幼的,是个什么道理?也就是你们大房脾性好,放在我身上,早就一棍子打出去了。长房尚在,轮的到二房当家做主耀武扬威?二哥你别皱眉,我就是这样的混不吝,谁让我不痛快,谁就都别过痛快了。” “我倒是羡慕表弟这般果决痛快。”贾琏抹了一把脸,涩然道,“我们家里不比你们。老太太还在,她的意思,不说我,就是我们大老爷,也断然不敢违拗她老人家啊。再有,你也知道,二房里,到底有娘娘在。” “老太太又怎样?”薛蟠眉头一扬,“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琏二哥,京城里你不比我更熟悉?可听说过哪家里老太爷子没了大事小情由着老封君做主的?若是处事公道也就罢了,你们老太太……” 他掩饰地咳嗽了两声,颇有些懊恼:“我就说我嘴快,忘了规矩。” “二哥,咱们把话说回来。” 将身子懒懒地靠在椅子上,薛蟠压低声音,“二房本就鸠占鹊巢了,如今出了个娘娘,只怕气势更盛了吧?不是我说句挑拨的话,二哥,以后荣国府里,还有你们大房的立足之处吗?” “这……说到底,爵位还是在我们大房身上的。” “那是现下。往后呢?”薛蟠不遗余力要整一整王夫人,垂眸道,“我且问你,此时二房内有老太太支持,外有我舅父做靠山,宫里还有个娘娘,若是再得了我家财势,琏二哥,你,可是还没个儿子呢……” “或许你心里想着,王家,薛家,与二太太固然是亲戚,也是凤姐姐的亲戚是不是?可你也得知道,既然都是亲戚,那哪个人当了荣国府的家,对我们两家来说,真心没什么分别不是?” “……” 薛蟠一道道天雷往贾琏头上砸,贾琏只听得心跳加快,手脚冰凉,大脑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如同在梦中。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在了轿子里,明明还未到春暖花开,却已经冷汗淋漓了。 “怎么样?薛表弟什么意思?”回到家里,还没喘上几口气儿,凤姐儿带着平儿回来了。 贾琏无力地摆摆手,“快别问了。” 凤姐儿见他神色甚是委顿,不禁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他不愿意,给你气受了?” 以薛蟠的脾气,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凤姐儿可是听说,这位表弟急眼的时候,是能亲手抄起镇纸照着人脸招呼的! 贾琏这会儿心里还乱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没理会她。 凤姐儿弯弯的吊梢眉动了动,不满道:“难道他还真的没看上咱们家里不成?” “不是。”贾琏翻身坐起,拉着她坐在身边儿,低低说了薛蟠的话。凤姐儿脸色也变了。 “胡说什么呢?”凤姐儿一向护短,嗔道:“他胡沁你也信?太太进门多少年了,对你如何你不知道?我们王家的人,再没有这样眼皮子浅的。” “是不是胡沁的话,如今你还看不清楚?”贾琏没好气道。 凤姐儿想了想,勉强一笑:“算了,二爷累了,先歇着。既然他不愿意,太太那里问起来,我也有的话回。” “随你吧。我也劝你,别什么都把太太放在头一个。” 凤姐儿张了张嘴想说几句什么,却看到平儿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只得咽下了。 再说薛蟠回到家里,只薛王氏一个人在家。 “妹妹呢?” 薛王氏笑道:“不是去林家了?前几天他们家玉姐儿就下了帖子,你忘了?” 薛蟠这才想起来,林如海疼爱女儿,跟舞阳郡主说好了的,要等黛玉十八岁再出门子。如今黛玉在家里虽然不怎么出门走动,却也有几个闺中密友。去年秋天的时候,起了个什么诗社,小姑娘们的玩意儿。宝钗与黛玉见面不多,相处倒是挺融洽。 薛王氏见他脸上似有怒色,忙问怎么了,是不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 薛蟠本不想说,转念一想,忙又坐在薛王氏身边,一五一十说了王夫人的算计。 薛王氏听了后,也是恼怒不已。 要说呢,亲戚间结亲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凭着荣国府和薛家的关系,真要有心结亲,先跟自己提又有何不可?直接找上孩子,摆明了就是看不起自己家! “你应了没有?” 薛蟠笑道:“妈当我傻子吗?摆明了,他们就是要迎接那个什么娘娘了,省亲的银子没着落,想着拿咱们薛家当库房用呢。我疯魔了才会应。” “唉,说起来也是我耽误了你。你这个年纪,也该好好看一门亲事的。可是……那探丫头倒是个不错的,有模有样的,说话也爽利,不似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可惜了,等你舅舅回京来,我找他帮你相看个好姑娘。” 说到这里又有些担心,忧虑道:“就这么拒了你姨妈,会不会让宫里的娘娘不高兴?” “谁管她蛋疼!” 薛蟠说了句粗话。 薛王氏知道,儿子这是真怒了,小心翼翼劝道:“这事儿你是姨妈不对,你拒了就算了。别太过,她如今有个好女儿,咱们且惹不起呢。” 薛蟠心不在焉地应了。 什么是过呢?自己又不会去算计她一个内宅妇人什么。哎呀,省亲别墅什么的,到时候要大肆采购吧?没说的,看在亲戚一场的份儿上,自己也不多加,就那么小小的,小小的加上几成价,还是可以的吧? 说到底,自家是商人呢,要养活那么多人,没个赔本的道理呀! 第六十六章 66 京城的早春,还带着几分寒意。 荣宁两府里,却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商量着如何盖省亲别墅,如何迎接如今封了贵妃的贾元春回家了。 依照王夫人的意思,贵妃呀,整个儿大凤朝,如今可就是一个,整个儿后宫里,除过皇后,就是自家女儿位份高了。这给整个儿贾家争了多大的体面?她回来省亲,自然是要风风光光的,才能对得住这贵妃的位份。 但除了她和贾母贾政外,其余人等并不这样认同。毕竟,这风光哪里那么好得?得金山银海去填呢。 钱,从哪里来? 贾母目光缓缓扫过一屋子的人。贾珍夫妻俩低垂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贾赦眯着眼睛,半睡半醒,邢夫人神色有些紧张,手里捏着帕子扭来扭去;贾琏老老实实坐在末位,眼神飘忽,凤姐儿眉眼之间倒是有几分兴奋。 “娘娘省亲,乃是咱们两府的大事。”贾母心思与王夫人一般无二,慢慢开口说道,“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的。想当年,泰祖皇帝仿舜巡,比一出书都要热闹。如今娘娘省亲,虽然不敢与泰祖相比,却也轻慢疏忽不得。按说,我这把年纪,府里的事儿不当再过问,只是当此时候,也说不得要讨你们的嫌,过问过问了。” 王夫人便笑道:“我们都是头次遇到这等荣耀体面的大事,自然还得老太太给掌掌眼。” 贾母点点头,“如今头一件儿,就是这省亲的园子怎么建造才好?” 一时屋子里,沉默下来,谁也不肯先说话。 王夫人着急,频频向凤姐儿使眼色。 凤姐儿虽然说话办事都爽利,但是这会儿却也知道公公婆婆大伯子等都在,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先说话,便假意喝茶,暗地里用脚尖碰了碰贾琏。 贾琏假作不知,没理会。 王夫人又看贾政,贾政垂眸,自觉这贵妃娘娘是自己的女儿,不好先开口。 “这,要我说呢,如今这个时候再去买地置地的,也是来不及了。”没奈何,王夫人只好自己说话,“娘娘省亲就在今年的正月里,京城里的大宅子广地的,一时之间难以找到。若说往郊外去,那就断乎使不得了。不如……” 她早就想好了,假意问贾珍:“……珍儿,你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听到她点名,贾珍抬起眼皮,笑吟吟道:“婶子说的有道理。侄儿这些天也想过了,这确实是个愁人的事儿。前几天,我听说淳妃娘娘家里都动了土。我这打听着,有个老明公山子野,本是江南那边的人,如今也在京城,心中大有沟壑,建了多少的名园了。我烦人请见了,已经说好,若是咱们这边娘娘的省亲别墅要建造起来,就请他来筹划。只是这地方一时没有得了二婶的准话儿。” 说来说去,就是不提别的。 王夫人心中暗骂他狡诈——贵妃省亲他要跟着风光,却还想一毛不拔?想的美呢。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含笑看向贾珍和尤氏,轻声慢语,“娘娘一向勤俭,上次我进宫去请安,还一再跟我说,不必大肆铺张,一切从简就好。我想着,与其花上大笔的银子现去安置地方,不如,就着咱们府里的园子来。一个是省了这买地的钱,一个也是省了功夫。到时候,咱们园子里的竹树山石,亭榭栏杆,能着些将就着就用了。你们看如何?” 尤氏眼皮儿就一动,心里隐隐有些猜到了,强笑道:“婶子的意思是?” 王夫人咳嗽了一声,看向凤姐儿。 凤姐儿无奈开口:“太太的意思,咱们两府中间虽然隔着条小巷子,但这也是咱们的私地,并非官属。若是打通了,正好嫂子家的会芳园,跟我们大老爷住的园子也就连在了一块儿。” 看到贾赦浑浊的眼睛朝自己扫过来,贾珍尤氏脸上似乎也有不虞,凤姐儿讪讪低声说完:“……倒也方便。” 说完,忙低下了头。一旁的贾琏瞪了她一眼,没言语。 贾赦冷笑道:“琏儿媳妇这主意倒是不错的。不过我倒要问问了,打通了园子盖省亲别墅,我住到哪里去?荣禧堂还是荣庆堂?” 凤姐儿脸上顿时紫胀,慌忙站起身,含着眼泪不敢说话。 原本,元春封贵妃要省亲,贾赦比贾政蹦跶的都欢实。贾琏却是被薛蟠一语惊醒,苦苦劝了几回。贾赦也不傻,细细一琢磨,也的确是有道理。况且,贾琏说的也巧妙:“盖起这省亲别墅,只怕家里的底子都得掏空了。到时候,咱们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难道去喝西北风么?儿子是没什么,豁出脸面靠着媳妇的嫁妆也能凑合,老爷可怎么办?” 贾赦其实不缺钱,他手里有着好大一笔私房。但是谁会嫌弃银子多呢? 他总算是脑筋转过了这道弯——荣国府是我的呀,拿着我的家底儿银子,给你们二房闺女做脸,回来荣耀好处还都是你们二房的,我又不是那棒槌! 当然,这等大事,他一点儿不出也不可能。因此父子俩早就打定了主意,就算出银子,也得是最小化! 贾母咣当一声将茶盏放在了桌子上,不悦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家里头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还少了你的院子?事情轻重缓急,恁大岁数了还分不清吗?” “老太太错怪儿子了!”贾赦貌似惶恐地站起来,做了个揖,“儿子这不是一时听见琏儿媳妇这话,没个准备吓着了么。” 贾母知道这必然不是凤姐儿的主意,她还没这么大胆子,必是王夫人。当此时候,也只能先揽到自己身上,“这是我的意思。你呢,先带着你媳妇搬到东北角梨香院里。那儿十几间的房子,也尽够你们住着的了。” “我那些姬妾呢?难道都跟主子住一个院子?没这个道理呀老太太!” 一提起这个,贾母便更是生气,“你还好意思提!这把子年纪不说保养,左一个丫鬟又一个小妾的。大太太也忒贤惠,就不知道劝劝?” 邢夫人无端躺枪,只好站起来垂头听训。 “不如这样,大哥大嫂搬到梨香院。旁边儿不是还有个小院子么,让人收拾收拾,暂且安置大哥的姨娘们。”王夫人生怕贾赦不应,连忙道,“等娘娘的大事完了,咱们再好生给大哥安置个好地方,如何?” 贾赦坐下晃了晃腿,笑道:“若是这样,我倒是没的说了。只一样,等娘娘大事完了以后我也不要别处,只还要原来的园子来住就行了。” 你还真是敢说! 王夫人心里火气升起——还住原来的园子,那不是要住到省亲别墅里去了?呸,也不看看自己配是不配呢! 第六十七章 “兄弟,这回你得帮着哥哥出个主意了。”贾琏坐在逍遥坊一处精美的阁楼里,殷殷勤勤地替薛蟠倒了一盏茶送过去,“哥哥可是真要扛不住了哇!” 热络的神色让薛蟠的小心肝儿忍不住颤了颤。 “倒是什么事儿,让琏二哥愁成了这个样子?” 贾琏苦笑:“不就是娘娘省亲的事儿了?你知道,如今有妃嫔省亲的家里,都动土动工的了。唯有我们家里,娘娘又是贵妃之尊,依着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的意思,自然是要风光些。” “这也是人之常情。”薛蟠点头。 贾琏叹气,“要说呢,都是一家人,原也不必这么在意。可是……” 他压低了声音,“这二老爷二太太,有些过了。” “为了个省亲的园子,占了我们老爷的院子也就罢了,连带着东府的会芳园和我们两府之间的那条小巷子,都没放过。会芳园本是个园子,也没人住着,倒是好说。可我们大老爷,一大家子人被占了地方,住到哪里去?老太太先说是让住梨香院,二太太先也愿意,没盏茶功夫又说是从我们大老爷院子一溜儿向北,到梨香院那里也得占了。你说,这不是欺负人么?叫我们大房住到哪里去?” “所以我们大老爷说了,暂时搬走也行,等娘娘省亲后,再搬回去就是了。二老爷又说是省亲后必须恭谨封锁了,不让闲杂人等进去。这不是么,就此僵住了。” 贾琏没好意思说当时听到“闲杂人等”几个字,自己的爹就一茶杯扔到了贾政脸上,气得老太太直接就厥了过去。 “虽然暂时是不用搬,可到底那边儿有老太太做主,又是为了娘娘的大事。若一味扛着,恐怕娘娘心里也不自在……”说到元春,贾琏心里还是很有些惴惴不安的。“兄弟,哥哥没拿着你当外人。你说,这事儿到了如今,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薛蟠明白了,这是跟自己讨要家斗的法子? 当即笑吟吟说道:“琏二哥你也太抬举我了。” “不抬举不抬举!”贾琏说完又觉得不大对劲,笑道,“说实话,蟠兄弟你年纪虽然小,但是见识手段谁敢小瞧呢?要不是实在没主意,哥哥也不愿意家丑外扬不是?再说了,咱们兄弟情分非比寻常,你那个表姐是个糊涂的,天天跟在二太太后边也不肯听我一言半语。蟠弟若是不肯帮我,我跟大老爷在府里是真没了立足之地了!” “这话说的,不是我推脱呀,琏二哥,一家人办一家事,你们荣国府里的事情,我掺和进去算个什么呢?” 架不住贾琏苦苦地求,薛蟠转了转眼珠儿,笑道:“其实我那姨夫说的也对,娘娘省亲的地界的确不能随意就进去住——除非她自己乐意。琏二哥你想,娘娘那里能么?” 贾琏摇摇头。 薛蟠双手一拍,笑道:“这就是了。我猜着吧,你们老太太是极为赞同二房的是不是?” 贾琏点头。 “既然这样,横竖你们父子两个是扛不住的,不如索性做了这个人情就是了。人宁府连花园子都送出来了,那可是小半个府邸的地方呢。嫡亲大伯父倒是不肯,放到外边也说不过去。况,老太太若一意坚持,难道还能违了她老人家的话吗?那不是妥妥的不孝?” 贾琏听了,脸上不免露出颓丧之色,“这么说,我们非让不可了?” 他并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可这回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看着二房的架势,这是要借着贵妃省亲的机会,将大房往死里挤兑呀! 这次让了住处,下回是不是就该让爵位了? 想到老太太丝毫不掩饰对二房的偏心对宝玉的宠爱,想到宫里那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贾琏的桃花眼都黯淡了不少。 哎呦呦! 薛蟠伸手摸了摸下巴,虽然看惯了徒凤羽那张美得天怒人怨的脸,可贾琏这张面皮儿是真的不错! 看脸的世界,自己就算勉为其难,给他出个主意呗! 嘴边漾起一抹坏笑,薛蟠往贾琏那里凑了凑,“让呢,是一定要让的。只不过,这也不能让你家大老爷憋屈着是不?虽然贵妃是皇家的人,但任是再如何,也是大老爷侄女儿呀,断然没有为了侄女的体面委屈了伯父的道理。琏二哥,不如这样……” 他贴在贾琏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贾琏眼睛顿时一亮。 “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薛蟠手一摊,“总不能为了建个园子,让你爹去住大街上吧?” 贾琏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薛蟠的肩膀,“好兄弟!我就说你比我强多了!事儿办好了,哥哥再请你喝酒!” 说完起身急匆匆走了。 薛蟠托着下巴,笑眯眯的小模样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却说贾母这里,接连几日心里不舒坦。 她没想到,从前对自己事事听从的大儿子,这次会因为元春省亲的事儿与自己杠上了。为此,她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不知道老大是被什么人鼓动着,竟是死活不肯为侄女的体面让出院子。 贾赦便是再不成器,终究也是顶着世袭将军的爵位。他平常听话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这一强硬,贾母也觉得颇为头痛。 王夫人就更难受了。 贾政指望不上,老太太说不通贾赦,这省亲园子就没法盖起来。眼瞅着人家几个有妃嫔的人家都热热闹闹动工了,自家这里图纸工匠一应都预备好了,人家就是不肯给让地方! “老太太……”王夫人头上勒着条青色缎子抹额,神色说不出的疲惫,擦着眼角对贾母泣道,“若是大老爷实在不肯,不如,我进宫去与娘娘说说,这省亲,便罢了吧!” “只是可怜了我的元春……十几岁时候就进了宫,为了一家子去搏个前程。到如今,竟是连回家看看都不能了……” 贾母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跟自己居然还要以退为进? “已经定了要省亲,现在说这个话,让贵妃的脸往哪里放?” 王夫人捂着心口悲哀:“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是……” “好了!”贾母烦躁地挥了挥手,“老大那里我会跟他说。” 王夫人擦了擦眼泪,帕子下的嘴角终于扬了起来。 贾母这里左思右想如何说动贾赦,甚至连实在不行自己就病上一场的法子都想了,谁知道贾赦居然就松口了! “只是我有个条件。”贾赦浑浊的眼中难得闪动了精光。“我们大房不能没有地方住,暂且,就委屈老二两口子,让出荣禧堂来。如何?” 荣禧堂! 不但贾母愣住了,就连贾政王夫人也没想到,贾赦敢狮子大开口,在这当口讨要荣禧堂! “行呢,我明儿就让人收拾东西搬家。不行,就请二太太在府里能当得起我这世袭将军住的院子。怎么样?” 看到二房两口子目瞪口低的样子,贾赦心情大好,垂下头悠悠喝起了茶。 第六十八章 贾赦提出荣禧堂换省亲别墅的方法,险些气得贾母再一次晕厥过去。贾赦忍住心中惴惴不安,咬死了要么换,要么就一拍两散。贾母醒来后只觉得心灰意冷,挥挥手让贾政两口子自己去决定。 贾政是个读死书迂腐的,虽然觉得贾赦这个举动胁迫之意太过明显,且不顾大局,但又觉得贾赦打着嫡长大义说出这番话,辩无可辩,便一声不吭。 王夫人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强自忍着没有喷到贾赦脸上去。左瞧右看,婆婆闭目不语,丈夫神色委顿,哪个也指望不上,又默默地将血咽了回去。 拖了两天,情也说理也讲也没有说动贾赦改主意。趁着能进宫探视的日子跑去跟元春诉了一回苦,元春虽然气怒交加,但身在深宫,对着一个外臣,特别这外臣还是自己的嫡亲伯父,也是无法可想。沉吟了许久,也不知道对王夫人说了什么,总之,王夫人再回到荣国府的时候,终于答应了让大房搬进荣禧堂。只不过到底心里多有不不满,不肯离荣禧堂远了,便给贾琏夫妻俩又找了个小院子,在荣国府西北角上,自己夫妻两个想要住进原先贾琏的小院子里。 不巧的是,偏偏到了快要搬家的时候,王熙凤被诊出了喜脉。这下儿,连那荣禧堂后的小小院落也腾不出来。至于其余的院落,不是位置不好,便是地方不大,王夫人坚决不肯去的。 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山子野那边儿又出来了一份图纸,却是让出了贾赦院子并梨香院,从梨香院北侧开始筹划的,亭台轩榭假山花池的设计比原先那份儿更加精美奢华。贾赦见了这个,又光棍了一次,剩下没搬走的东西死活不挪了,也不顾什么孕妇不宜搬家动土的忌讳了,直接让贾琏凤姐儿两个搬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去住,美其名曰不能委屈了荣国府还没出世的长房长孙。 凤姐儿先还犹豫,架不住贾琏这会儿父子齐心,连撮带劝地就搬了。 至此,王夫人一口气没上来,真真儿地气晕了。 “妹妹呀,你说我这是……”筹建省亲别墅的一应事务正式提上了日程,趁着春日破土动工。王夫人病病歪歪躺了两天再也躺不下去,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来到了薛家,与妹妹哭诉,“……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们贾家?娘娘为了家里的荣耀苦熬这么多年,他们怎么就能那么狠心,连个脸都不肯给她做!” 薛王氏一边儿听着,一边儿在心里升起一股子诡异的幸灾乐祸。她恩恩呀呀地劝了几句,王夫人擦擦眼泪,“说到这里,凤丫头也是让我心寒。从小儿,我少疼了她吗?她没了父母,仁哥儿又是那样儿的不着调,当初若不是我一力劝说我们老太太,她焉能嫁到国公府里来呢?自打她进门,我立刻让她当家,威威扬扬的当家少奶奶,又跟琏儿夫妻和睦的,还要怎么样呢?他们不说感激我不说,这回又有谁来替我说句话来着?弄到如今,我倒成了无家可归的!” “姐姐莫要这么说。”薛王氏亲手将茶盏推到王夫人跟前,“我怎么听说,凤丫头又有了喜信?” “可不是?早没有,晚没有,偏偏……” 王夫人说半句留半句,未尽之意很是明显。见薛王氏低头喝茶没往下接,心里略感失望。当然,她的目的也不是从妹子这里得到多少好话来安慰自己。打起精神,王夫人便半掩半露地吐露了来意。 “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咱们府里虽然不至于没有,但一来多都是不能动的田庄土地,总不能因为娘娘省亲卖了这些祖产。二来呢,公库里收着的古董啊字画什么的,妹妹你想,以后省亲别墅建好了必然要摆进去,也不能动。老太太和我们东府都出了私房,我自己嫁妆也搭进去了不少,现银子也还是差那么一点儿……” 说着,垂下眼皮压了压嘴角。 薛王氏恍然大悟,敢情轻易不登门,好容易来一趟,就是为了要银子呀!听听那话说的多漂亮,老太太出了,宁国府出了,自己这个嫡亲姨妈,可不是也不能白看着? 她心里不大高兴,倒不是因为不想借钱。横竖,她薛家别的没有,银子,从来不少。可是,凭什么呢?荣国府上到老太太,下到自己的亲姐姐亲姐夫,哪个眼里看得上自家了?她可不会忘了当初她带着一双儿女进京时候,得到什么样的冷待呢! 这么一忖度,就没有接过王夫人的话头。王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知道姐姐差了多少?”薛王氏也知道,既然这姐姐张嘴了,自己是不可能一丁点儿都不出的。话音未落,便瞧见王夫人眼睛一亮,连忙又补充,“我家里买卖铺排的大,现银虽然不多,但好歹也略尽点儿心意,让姐姐不至于不凑手。” 王夫人满意地笑了,轻轻说出一个数字。 薛王氏手里的茶杯差点儿扔了! 二十万! 这姐姐可真是亲姐姐,一点儿不带客气的! 薛王氏忍了半天,忍下了想要骂人的冲动,强笑道:“这可太多了……” “妹妹,”王夫人将手搭在薛王氏手上,“妹妹知道我的,年轻时候不比凤丫头还刚强?若不是实在到了没法子的地步,我也不愿意舍了这张面皮去开这个口……” 说完,眼圈便又要红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薛王氏也不好直接就推诿,只好含含糊糊说道:“姐姐若说两三万,这些年我攒的私房倒也能拿出来。可这二十万……着实太多了。我家里如今是蟠哥儿当家,活泛银子都在他手里过,我也不敢做他的主——且一时半会儿恐怕也真是拿不出。姐姐可问过大哥那里?” 王夫人笑道:“大哥俸禄有限,只怕也不如妹妹贴心了。” 薛王氏便垂下眼帘了。 等到薛蟠晚上回家,薛王氏愤愤然将王夫人要银子的事儿跟儿子说了,末了道:“真是拿着咱们当银楼了。” 薛蟠倒是不在意,咕咚咕咚灌下半杯茶水,坏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让姨妈写借条儿,说好了还银子的时间,到时候还不了用什么抵不就完了?” 第69章 “蟠儿,这是什么?”王夫人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子,神色变了又变,终于没忍住,含着怒意问道。 薛蟠慌忙站起身,玉白的脸上带着五分羞愧五分无奈,开口道:“这是借据。” 如此实在的话让王夫人一口气梗在了心口处,险些背过去。她王家的女儿虽然不讲究念书,但是好歹当家这么多年,这薄纸片上的字她还是认得个七七八八的,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一张借据呢? 只是,瞧瞧那上边,说的都是人话吗?什么借银多少多少,限定多少日子还清,若还不清以何物抵债,又如何收取利息等等。怪不得呢,非让贾珍贾琏跟着来,敢情这是要拿这俩人当中人吧? 这还是亲戚间来往的意思吗?都是几代的搭架子了,看着风光,但谁家没个为难的时候互相拆借过?什么时候有过这个了? “我自然知道这是借据,蟠哥儿你别跟我打这个马虎眼。”王夫人抬高了声音,她将视线转向薛王氏,目光灼灼,不悦地问道,“蟠哥儿年纪小,难道这是妹妹的意思不成?” 薛王氏这几年在儿子的耳提面命之下,对这个姐姐也是越来越不耐。此刻见她对自己宝贝儿子发火,心里更是不得劲。放下手里的茶杯,掏出一块儿上好的锦帕,压了压嘴角,微笑道:“姐姐这说的什么话?我早先也说了,若是姐姐要的少,三两万的我这半辈子的私房也能拿出来。可姐姐开口就是二十万两,咱们都是当家过日子的,谁家有什么能不知道?二十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是我们家的大半家底了。” 王夫人睁大眼睛。她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木头似的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看看她那脸,好意么! 说好的家资巨富呢?说好的金山银海呢? 二十万两就是大半家底? 呸!真是骗鬼呢! “谁不知道薛家大名?‘珍珠如雪金如铁’,难道是假的吗?妹妹,外甥,我虽开了口,可要是真说起来,区区二十万两银子我也并不放在眼里。不说别的,我和凤丫头的嫁妆,就有多少?”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贾琏听到这里,忍不住嗽了嗽嗓子。二太太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薛家不借钱给她,她就要将主意打到凤姐儿的嫁妆上不成?这话是说给薛家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端起茶杯垂下眼皮,贾琏心里冷笑不已。真该让那凤姐儿也来听听,听听她的好姑妈是个什么心! 贾珍接过那张借据瞧了一遍,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懊恼不跌。从省亲别墅的事儿一出来,他就知道自己逃不过去,必然要出些血的。原本想着,这算是件好事,贵妃省亲嘛,身为贾家族长,怎么也能沾些光彩。但如今看来,远不是那么回事啊。瞧瞧,嫡亲的大伯父一家子不出头,嫡亲的姨妈一家子不但不出头,连拆借点银子都要写借据了!当初自己怎么就头脑一热把会芳园舍出去了呢? 心里这么翻来覆去想着,就没注意到王夫人频频的眼色。 王夫人无奈,只好自己压下火气,继续刚才的话头:“只是呢,一来这到底是贾家的事儿,不好动用女眷私房。二来,也是想着亲戚之间共同为娘娘增添点儿光彩的意思。可是这借据,是不是太过了些?” “姨妈。”薛蟠越看王夫人红白交错的面孔就越是开心。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幸灾乐祸,又坐了下去,淡淡开口,“姨妈说的固然是事实,不过,方才我们也说了,若说两三万的数目,我们还不至于如此。毕竟,这亲戚间,也着实不好看。不过,薛家钱再多,不是我一个人的,那是整个家族的产业,每年对账一一都有记录。我总不好假公济私的。” 说到这里,羞涩一笑,“姨妈也不是外人,想来也是能体谅外甥的。其实,外甥也觉得这亲戚间还用借条说话未免不好。不如这样吧,外甥手头有些个私房银子,不多,万八千两还能拿出来……” 王夫人捂着心口,目瞪口呆。她活了恁大年纪,就没见过这样光棍的! 什么家族的产业,他薛蟠是族长,薛家如今哪个买卖不是牢牢握在他的手里?怎么就做不了主了? 然不管她如何心塞不满,贾珍贾琏不肯多说一句,薛蟠又是满脸委屈无奈,薛王氏更是垂头擦眼角半天不再蹦出半个字。她还能再如何? 总不能舍了一次老脸,真就拿回去万八千两银子吧? 横竖,先把银子拿到手里!她就不信,往后就算真是没银子的时候,他薛蟠真敢要娘娘的省亲别墅来抵债! 想到这里,王夫人也不再多说别的,痛痛快快地写了借据。薛蟠笑眯眯地请贾珍贾琏做中人。贾珍顶着王夫人阴沉沉的目光,苦笑着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薛王氏这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拉着王夫人的手,一脸愧疚,“姐姐,你可别怨妹妹,我这也是没法子。寡妇失业的,带着俩孩子不容易……” “行了,我知道你难处。”王夫人脸上平展展的没半分动容,接过薛蟠恭恭敬敬递过去的银票,嘴角扬了扬,才算是露出了一抹笑。 第70章 薛蟠如愿以偿地让王夫人签下了借据,心满意足,屁颠屁颠跑到了林府去找林如海显摆。 林如海见他眉眼之间满都是得意,不禁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还是太过年少了些,做事只图了一时之快。 “这又有什么好得意?”林如海端着茶,含笑道,“若是他日贾府真的没有银子来还你,难道你还能打上门去收园子?” “为什么不能?”薛蟠前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这一世一睁眼,亲爹已经躺在了棺材里。林如海恰好是他的父辈,既不像王子腾那般阴沉刻板,又不像贾政那样徒有其表,再加上人物俊美儒雅,风度翩翩,完全符合了他薛大爷的审美。因此上,薛蟠心里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小心思,将林如海当成了爹来看的。 自从承担了提黛玉采购嫁妆的重任后,薛蟠往林家跑得是越来越勤快,就连徒凤羽提起来,都不免要拈酸吃醋。 听到林如海这么说,薛蟠翻了个白眼,往嘴里丢了一颗果仁儿,笑道:“当然要说您呀哪里都好,就是抹不开个面子。这古人有云,死要面子活受罪……” 林如海听到这里险些把嘴里的茶喷出去,忙放下了茶碗,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 “真是胡闹!”林如海缓过一口气,目光落在薛蟠笑眯眯的脸上。这个孩子,他是真心当做晚辈来照看的。有时候看到他在自己跟前活蹦乱跳,听着他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总会有一种自己那个夭折的儿子便在身边的感觉。上一年薛蟠为了护着妹子跟忠顺王世子打了一架的事儿,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林如海忧心之余不免又想到,若是黛玉能有这样一个兄长,那么即便自己到了撒手而去的一天,也能够放下心来了。 只是…… 林如海目光移动到了窗外。 此时已是早春时分,京城里天气偏冷,却也隐隐能见到那树梢花枝上爆出的浅浅青色。日光透过窗纱照进屋子,细碎的光线又投影在薛蟠玉白的脸上,衬得那张脸更加白嫩。他原本是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这两年身条拉开,脸上线条也逐渐消瘦了下去,但那脸颊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笑起来还有浅浅的梨涡。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竟是说不出的引人注目。 这样出色的孩子,为什么会和那个人纠缠在了一起呢? 林如海眸光微黯。 薛蟠完全没有察觉林如海的心情,凑到他跟前去挑起两道眉毛,笑道:“世伯,我这可不是胡闹。我那好姨妈打着我家银子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还……哎算了从前事儿不说了。二十万两银子呢,她若是真不还,我是个浑人,可是不会管她是有心无力还是刻意为之,直接上门收园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林如海从案边顺手抄起一本书,轻轻敲在薛蟠头上,“莫要胡说,那是你的长辈。” 不管怎么样,轻言长辈不是,在大多数人眼中便是有再多的道理,也是不对的。 若是薛蟠说别人,林如海肯定会斥责一般。不过王夫人嘛……小小告诫一下就是了。 “我也就是在世伯这里说说而已。”薛蟠揉着头笑道。 而此时,被他说道的王夫人,正坐在贾母的下首,轻声细语地与贾母说着话。 “老太太,如今已经是开春了。我找人看过了,再过几天就有个宜开工动土的好日子,不如娘娘的园子就开始建了起来?”王夫人如愿拿到了二十万两银子,心满意足。她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赖掉这笔账,此时自然眉眼舒展, 贾母瞥了她一眼,“银子可还凑手?” 王夫人道:“说起来,我妹子那里知道我着急,倒是送了些来。如今虽然还有些紧张,将就着些,大概也够了。” 说到这里,觑着贾母的脸色,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要不得说是骨肉至亲呢,这紧要时候啊还是能靠得住!” 贾母心知她是在影射大房,便垂着眼皮“嗯”了一声,淡淡道:“姨太太倒是有心了。既然这样,你们就操持起来吧。” 王夫人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想了一想,又笑了,“是。” 她不再耽搁,找了贾珍贾琏吩咐下去,开始了省亲别墅的修建。 虽然有了大房的捣乱,省亲别墅不如贾政王夫人预想中的占地广规模大,但是王夫人下定了决心,既然不能恢弘,那就往奢华精致上去修。因此,这园子拖拖拉拉,居然修了一年多的时间。 等到各色准备好了,已经到了第二年的初夏。 元春离家多年,听闻园子已经修好,竟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徒凤羽懒得理会这个,方皇后自上一年起身体便不大好,也不想为了这么个贵妃费神,元春一请旨,便应允了她。 时间,就定在了六月十五。 于是,宫里唯一的贵妃,便顶着炎炎的烈日,回家省亲了。 第71章 贵妃省亲,这是多大的荣耀体面呢?为了让亲戚们都沐浴一下贵妃的恩泽,王夫人不但折腾得荣宁两府没个消停,就连薛家与林家,都早早打发人去请了。 当然,林家父女两个是不会去的。这两年里,林如海有意疏远贾家。虽则年礼节礼的照送,一般的走动却几乎没有。除非是贾母寿辰,黛玉是不会出现在荣国府中的。因为这个,贾母也有些不喜林如海的做法,但也十分无奈,人林如海的理由很充分,黛玉毕竟是定了人家的姑娘,哪里能时时出去走动呢? 薛蟠也不会去,借口现成的,他是外男。至于宝钗,这两年终究是出落得丰润了些,天一热,便更不愿意出去了,便推脱身上不好不肯去。薛王氏挺爱热闹,毕竟贵妃省亲她活了恁大年纪也从未见过,薛蟠劝了也没劝住,薛王氏一心想着利用这个机会让女儿在贵妃面前露露脸,沾沾光,到底是去了。这一去,就溜溜儿地跟着贾母王夫人等从天没亮站到了大晚上,才算是见识到了贵妃省亲的体面。 不过,这份儿体面可真不是好来的。 六月里,正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候。早起还好些,等到太阳升起来,*辣的,荣宁两府从男人到女眷,都站在大门口恭候贵妃銮驾,哪个不被晒得头昏眼花? 等到省亲次日,荣国府里从贾母到三春,连带着贾宝玉等,个个病倒。 薛王氏也没能幸免,从回家后就嚷着心口发闷恶心欲呕。薛蟠连忙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受了暑热。 一边让丫鬟给薛王氏用沾了冰水的布巾擦拭身体,一边儿让人赶紧着熬了解暑的汤药来给老娘灌下去,薛蟠站在屋檐底下跳脚大骂荣国府折腾人。 “哥哥。”宝钗走来,身后的香菱和莺儿都端着小巧的托盘,“我叫人熬了双花茶,哥哥也来喝些。” 斑驳的树影底下,她晶莹如玉的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儿,脸蛋上也红红的。 “今年真是个热!”薛蟠走过去,从莺儿手里接过茶一饮而尽,抱怨道,“苦嗖嗖的。” 宝钗抿嘴一笑,“苦才祛暑。” 说话间里边丫鬟有端了水出来的,兄妹两个就知道里边收拾好了。宝钗先走进屋子里,看薛王氏躺在榻上,换上了凉快松散的冰缎寝衣,同喜同贵两个丫鬟分别站在床头床尾打扇子。薛王氏脸色还是苍白,但是比起昨夜回来时候已经好了不少。 听见儿子在外边骂骂咧咧,薛王氏脑门上顶着冰凉的帕子,指着窗户对宝钗急道:“叫他闭嘴!” 宝钗心里好笑,按着她的手臂柔声劝道:“妈,昨儿您回来就这样了,哥哥担心呢,折腾了大半夜都没好生睡觉。” “那就叫他去睡觉!”薛王氏心里有点儿心疼儿子,让同贵出去打发薛蟠回去,自己喝了一口宝钗递到嘴边的茶,摩挲着宝钗白净细腻的脸蛋,叹息,“可惜了儿的,昨儿你不肯同我一起去你姨妈家里。贵妃娘娘,真是好大的排场,煊赫显扬的,我活了这么大,也是头一次见到呢。” 宝钗性情娴雅,虽然并不赞同,却只是抿唇一笑,没反驳。 薛王氏便又絮絮叨叨说着:“昨儿晚上,贾家那几个姑娘都做了诗,得了贵妃娘娘的夸奖。我冷眼瞅着,都不及你呢。若是你也去了……” “若是她也去了怎么样?”薛蟠根本就没走,阴沉着脸就摔了帘子进来。冷冷地看着薛王氏,“跟妈一样,烈日底下去晒着就为了抱上贵妃大腿?” 他就不明白了,自己这老娘,一脸的和善,瞧着也甚是精明,怎么有时候就糊里糊涂呢?贾家的光,是那么好沾的? 被儿子这么甩脸子,薛王氏也不干了,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叫道:“我又为了谁?” 忍不住悲从中来,落泪了。 “我统共就你们俩业障,如今你们都大了,我难道不该替你们操心?你妹妹今年多大了?一般人家的女孩儿,这个岁数谁不是定了亲事预备着出阁了?你瞧瞧林家那丫头,早早就被郡主家里定下了,郡主的儿子!往后,什么都不愁了!可你妹妹呢,有个上门的么?” 薛王氏越想越难过,“你总是跟我说,不急不急的,我能不急么?宝钗都快及笄了,再不急,都没人要了!” 听到她这么说,宝钗脸上先是一红,随后又发白,脸上臊得难受,又怕母亲哥哥吵起来,强忍着不肯离开,不断地扯着薛王氏袖子,哀求道:“妈妈,你别说这个,先歇歇吧!” “怎能不说?”薛王氏拉着她的手流泪,“你这般容貌,这般性情,从小被郡主身边的人教导,若是好好筹谋,什么样的人家嫁不得?昨日贵妃娘娘还特特问过你的亲事,又说林丫头比你年纪还小些,都做了亲呢。我这老脸,都没处放!” 当初姐姐曾暗示过两家联姻,若是那时候答应了,该有多好! 又骂薛蟠:“你的亲事不许我插手,好,我不管。但你妹妹的亲事呢,往后我说了算!她的嫁妆,我也不敢劳动你,自有我的体己呢,免得用了你的,让你薛大爷不喜欢了。” 这话说的太过诛心了,就连宝钗都听不过去,屋子里几个丫鬟更是吓得缩在了一角。 “这是在怪我了?”薛蟠捏捏眉心,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从他来此开始,每次掰开揉碎与薛王氏说着各种关系利弊,宝钗的婚事,他从来不认为落在贾家是好的。每每薛王氏明白过来,过不了多久必然又会反复回去。这都多少次了,被王夫人几句好话一捧,或是昨儿那般见了贵妃繁华,便又兴起来这念头。他还要怎么劝? 他之所以没有跟薛王氏提及徒云瑞的事情,便是怕她听了后哪天就犯了糊涂去跟人显耀。但这不代表,他就任由宝钗蹉跎年华啊! “妈既是这么替妹妹委屈,我也没别的话了。你愿意哪门子亲事,自去做主好了。” 说毕,甩袖子便往外走。 走到门口,觉得着实憋屈,本来薛蟠也不是什么好脾气,转过身,狠狠将桌子上的茶杯扫落在地,才气哼哼地走了。 除了薛照刚刚死去那年,薛王氏这几年来还是头一次瞧见儿子发了这么大的火气,一时之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来,便是泪如雨下,拉着宝钗哭道:“你哥哥这是怨了我么?” 宝钗苦笑摇头,“哥哥脾气直,妈说话太伤了他的心。” 第72章 “你说,我对她们不好么?”醉香楼里,薛蟠抱着酒瓶子不撒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扪心自问,这几年他对薛王氏和宝钗不好么?薛王氏是他老娘啊,怎么就能说那么戳他心窝子的话呢? 张添锦手忙脚乱地他擦眼泪,见他喝得实在有些多,便使劲儿夺了酒瓶子。薛蟠自然不肯,两个人你夺我抢,滚成了一团。 薛蟠年纪小点儿,又是沾酒即醉的体质,这会儿手软脚软,还是被张添锦一把抢走了酒,便开始撒泼打滚,嚷着让张添锦把酒还给他,“当我兄弟的,就别拦着我!” 张添锦瞧着他这副烂醉如泥的痞癞样儿,索性嘴一张,将酒尽数灌进了自己的肚子。喝得急了些,咳嗽了两声,才红着脸抹了一把被呛出的眼泪,拍拍薛蟠的肩膀,安慰道:“你这算什么,自己当家做主,薛伯母在如何,也不过是口头上数落几句而已。真要比较起来,恐怕还是你在她心里更重要几分呢。你瞧瞧我,瞧瞧我……” 说着也觉得心中沉痛了起来,拍着大腿嚎了起来,“我那还是亲爹亲妈呢,不也还是眼睁睁看着我被大哥挤兑出了金陵么?嘴里喊着疼我疼我,塞给我几个小铺子,就是补偿了。成,这样我也不怨,多少家产都是他们的,自然是愿意给谁就给谁。我张添锦也是个男人,难道自己还挣不出一份家业来不成?跟着你这一两年了,他们又被我大哥撺掇了,居然想着什么亲上加亲,让我娶大嫂的两姨妹子……我呸!我从出了金陵城大门的那刻起,就立意往后自己个儿的事情自己个儿做主,跟你一样!兄弟啊,咱不哭啊,五个指头不一边长,爹妈偏心说两句算个什么?不高兴,咱不回去就是了!兄弟,来喝酒!” “哥……”薛蟠泪眼汪汪地看着张添锦。 被他这么一瞧,张添锦晕晕乎乎,又高声叫了人送酒来,直喝得薛蟠不省人事方才作罢。 张添锦本是酒量不错的,但被薛蟠勾起了烦恼事,酒气便郁结于心,也是醉的一塌糊涂,天气又热,没多会儿,他便只觉得胸口发堵,恶心欲吐。幸而还保留着些许意识,迷迷糊糊记得薛蟠有些个小小的洁癖,不敢吐在屋子里,捂着嘴冲了出去。 须臾片刻,回转来,便瞧见屋子里窗子微微晃动,本来趴在桌子上的薛小蟠,却不见了踪影! “人呢……” 薛蟠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眼前是熟悉的浅绿色纱帐,鼻端是熟悉的水莲香气。 抱着一抽一抽疼痛的脑袋,薛蟠就瞧见了一张天怒人怨的美人脸。 “醒了?”徒凤羽递给薛蟠一盅温茶,“喝了。” 薛蟠接过来一饮而尽,胃里有点儿难受,脸色也不似往日那般水嫩白皙,而是透着一种淡淡的苍白。 相处这么久,薛蟠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徒凤羽从未见过这样眼神中带着点儿空洞迷茫,神色中还有那么三分委屈,捧着脸摇摇晃晃地坐着,瞧着便是可笑又可怜。 走过去伸手在他脑门上点了几下,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知道自己没什么酒量,还敢去学人家借酒浇愁?” 徒凤羽就怕薛蟠一喝多了顺嘴说出许多不该说的话,这力道就用的大了些。 “别点别点……”薛蟠一边儿喊一边儿躲,“晕了晕了!” 咕噜一下子又倒在了床上,呆呆地瞧着帐子上绣着的兰草,也不吭声。 徒凤羽坐下来,揉了揉他头发,“我都知道了,这算个什么呢?你那发小儿说得很是,大凡父母便有偏心,但若细论起来,只怕你母亲心里还是你更重要些。原是为了你们亲事着急,口不择言罢了。” 比起当年他小时候,养母刚刚过世那几年,亲娘梅贵妃做出的那些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是现在,梅贵太妃不是还因着没有尊她为太后,时时在后宫里给他找些个不自在么? 嘴角挂起笑意,徒凤羽继续揉薛蟠的头发。 两个人视线相对,同时一笑。 接连两天,薛蟠没有回家,就宿在了逍遥坊里。薛王氏没见着儿子,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问宝钗:“你哥哥是不是生了我的气了?” 宝钗垂着眼眸,手上不停做着女红,嘴里淡淡道:“不是生气,是伤心了。” 薛王氏咳声叹气。又等了两日,薛蟠倒是回来了,不过面上总是淡淡的,就连给薛王氏请安时候也都显得比从前斯文了许多,再也不见那嬉皮笑脸的惫懒。 薛王氏憋不住了,拉着薛蟠流泪,又说了许多心疼的话。因为那天的话涉及了宝钗,宝钗又亲自去了薛蟠的院子里致歉。薛蟠并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平心而论,这几年相处下来,兄妹间还是很有感情的。 宝钗稳重聪慧,知书达理,因伴着薛王氏打发时间,练就了一手好女红,平时没少给薛蟠做些个鞋啊袜啊的。冬天里,就连薛蟠自己都没在意,宝钗却用他特意为她淘换来的白狐狸皮做了两副手套,让他骑马坐车的时候戴着。 “坐下吧,日头这么毒,跑过来干嘛?激起你那热症来,谁受罪?”嘴里说得强硬,薛蟠却连声叫安然去拿了解暑的冰镇酸梅汤来给宝钗喝。 瞧着懒洋洋没什么精神的哥哥,宝钗的眼圈都红了,满肚子想要劝慰的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安然送上酸梅汤,淡淡的桂花香气弥漫在屋子里。 宝钗低着头,薛蟠突然就瞧见这姑娘的眼里落下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卧槽! 宝姐姐变成了林妹妹吗? 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是给宝钗擦眼泪,又是连连转圈,“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宝钗扑哧一声又笑了,哽咽道:“让妈和哥哥因为我生了嫌隙,我心里……” “行了行了,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薛蟠想了想,索性坐下,严肃地看着宝钗问道,“妹子,我问你,你心里怎么想?” 宝钗没明白,抬头疑惑地瞧着他。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终身……” 宝钗一张娇美明丽的脸上顿时通红一片。再怎么稳重的女孩儿,谈及自己的终身也是难免羞涩。 “哥哥,”良久后,宝钗抬起头,“我虽年纪小些,但是也懂得长兄如父的道理。这种事情,哪里有看女孩子自己意思的道理呢?” 薛蟠摆摆手,“不是这么说。归根结底,往后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自然要问你的意思了。盲婚哑嫁要不得呢。” 他坐在宝钗对面,正色道:“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当然希望你好。日后的路,哥哥能给你铺好的,就一定会为你铺好。你心里想要到个什么样的人家,想要个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跟我说。至于妈说的嫁妆……” 顿了一顿,才又说道,“我早就开始为你预备着了。之前让你管着的京城几个铺子几处庄子,都是日后要给你的。还有咱们南边的胭脂铺绸缎庄,不管哪里的,都归在你的名下。那边的田地就不给你了,且瞧着日后你落在何处,再买也来得及。” 宝钗大吃一惊。 她帮着薛蟠理事有一段时间了,自然知道这些铺面有多少。薛家几代皇商,不说南边的,就目前她经管的京城几处产业,每一处每年出息就不止一万! 若是再加上江南的那些,怕不是每年有十万之巨! “哥,我不……”她霍然起身,就想拒绝。 薛蟠笑了,“不什么?不要?父亲只有我们两个孩子,他老人家留下的产业,自然是咱们兄妹两个平分。除此之外,我的玉坊给你两成分子,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心意。另外,我还预备了二十万两的压箱底银子给你,再加上妈那里的私房,往后不管到了谁的家里,你的腰杆子都是硬的。明白吗?” 宝钗说不出话来,原本就强忍着的眼泪就又落了下来。 薛蟠最怕女孩儿哭,他不耐烦。 “怎么,看自己嫁妆这么多,高兴得掉了金豆子?” 宝钗破涕为笑,伸手便给了薛蟠一下子。 第73章 都说母子没有隔夜仇。薛王氏说错了话,本就心中惴惴不安。又见儿子虽然晨昏定省地一样不少,但面上一直淡淡的,显见就是与自己疏离了,不禁心里更加难受。她就只一儿一女,尤其儿子薛蟠,她是真心看得比自己命还要重些。只是那天鬼迷了心窍一般,就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又听宝钗说了薛蟠的话,薛王氏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正巧赶上了薛蟠的生日,她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碗卖相不怎么好看的长寿面与儿子。 薛蟠年纪不算大,过生日自然也不会大肆去请客。不过,与他交好的人里,贾琏等起哄,定要让他请寿酒。薛蟠无奈,便在逍遥坊里摆了几桌。待到晚间归家,见到薛王氏端上来的一碗早已凉了的寿面,终究还是心软了。 母子俩和好如初,至少是表面上的。 日子顺遂,便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匆匆数月,到了十月里。因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年了,各处便都显得忙乱了起来。又是预备走年礼,又是盘账收债的,薛家给宫里的来年采买也早早提上了日程。不但薛蟠没个闲着的时候,就连宝钗都忙得不停。 更何况,还有各府各处的帖子飞来,成亲的养孩子的过生日的,更有薛蟠的舅舅王子腾奉旨巡边归来,升了九省都检点。 王子腾的升迁对于王家人来说无疑是个大喜事,不但王夫人薛王氏等喜上眉梢,就连宫里的元春都自觉腰杆子又硬了几分。 薛蟠倒是有些好奇。九省都检点,就本朝而言算是禁军和出征各军的最高指挥官了。徒凤羽,怎么会将这样重要的职位交给王子腾呢? “王子腾算是个能吏。”徒凤羽如是说。 如今京中的勋贵们,大多无能,领着朝廷俸禄要么庸庸碌碌毫无作为,要么仗着祖上的几分功劳为非作歹。王子腾,绝对是其中比较上进的了。虽则他这人有时候钻营了些,只要不走了大褶,做皇帝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能得用的人,徒凤羽自然要往狠了用的。 王子腾三年内两次升迁,许多人自然急着要巴结拉拢一下。正巧,赶上了他的生日,也算上是双喜临门,上门祝寿的人比往年岂止多了一倍? 薛蟠带着薛王氏与宝钗早早来到了王家。到的时候,王家已经宾客满座,热闹不已。 “薛大哥哥!”宝玉披着一袭金碧辉煌的氅衣与薛蟠走了个对脸,玉白的脸上满是笑容,“大哥哥好久不见,怎么也不往我们府里去呢?” 贾琏从后边赶上来,见了薛蟠也是弯了眼睛,伸手在薛蟠肩膀上捶了一下子,笑道:“上回我们老太太生日,你连酒都没有功夫喝。今儿,断然不能放过你了!” 喝酒? 薛蟠暗自腹诽,自己喝酒就胡言乱语的毛病总也改不了了。谁还敢喝呢? “没的说。”薛蟠微笑敷衍两句,“琏二哥,你倒是不用帮衬着忙活?” 王子腾没有儿子,一直是将侄子王仁带在身边养活栽培的。不过,与侄女王熙凤专门喜欢人前显能赫赫扬扬的性子不同,王仁是个彻头彻尾的庸货。要说让他逛窑子喝花酒,斗鸡走狗耍钱,那是十分来得。若说正事,不说贾琏,怕是连宁国府的贾蓉贾蔷都不如! 因此上,作为侄女婿的贾琏,便被王子腾带在了身边儿。 这样的机会贾琏当然不会错过,跟在王子腾身后迎来送往的倒也十分自得。 “走,去见见叔父大人,都念叨你半日了。” 贾琏揽着薛蟠肩头往里就走,宝玉自然也跟了上去。 王子腾这两年巡边历练下来,比薛蟠初进京时候越发显得干练了。今日一袭青色锦衣,面白微须,颇有些儒将风度。 薛蟠与宝玉抢上前去先行磕头拜寿,王子腾笑着让贾琏王仁扶了他们起来。看向薛蟠,温言道:“蟠儿比从前更加长进了。” 若是小时候的薛蟠,王子腾是无论如何看不上的。不过现如今,薛蟠撑家业,护着寡母弱妹,虽然时常一副笑脸,却也不会被人小瞧了去。嫡亲的外甥,有出息了,王子腾自然欢喜,疼爱之心也盛了几分。 “未曾想到客人如此多,蟠儿与你表哥和姐夫一起帮着招呼些。” 至于宝玉……王子腾表示,还是让他去里头给夫人太太们解闷吧。 宝玉也没觉得这是亲舅舅看不上自己,朝着薛蟠挤眼睛发笑,转身就真的要进去,被薛蟠一把拉住了。 薛蟠笑道:“舅舅,宝兄弟也留下吧。外甥不如他会说话。” 一旁听着的贾琏险些笑出来,他总算知道这薛蟠多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要说宝玉在小姑娘们面前,那是一张巧嘴没错的,又会说又会哄,还肯放得下身段。小姑娘若是换成老爷们,宝玉虽不至于捏着鼻子喊气味腌臜,恐怕回了府里也得沐浴几次! 他多少明白薛蟠的心思,对薛蟠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一转头,便瞧见王子腾意味深长地看着薛蟠。 贾琏长袖善舞,薛蟠机灵百变,两个人与京中一干勋贵子弟都算是熟人,因此二人这一露面,气氛便格外的热络。 待到晚间归家时候,薛蟠便发现了宝钗神色不对。细问之下,不禁大怒。 原来,今日宝钗只和许多女孩子一起,由王子腾的次女王熙鸢作陪。这两年她与林家的黛玉走得近,黛玉时常往林府邀请些年纪相当的姑娘们玩耍,便每每都带着宝钗,因此今日的王家里,也有与宝钗熟识的小姐妹了。再加上宝钗性情稳重,言语温和,与人说话常带三分笑意,便是初识的姑娘们,也多是对她怀有好感。更有王子腾嫡亲外甥女的身份在,一时间也很是如鱼得水的。 只是后来又多了几个女眷,其中两个少女与宝钗年纪相仿,不知为何一直对宝钗冷冷淡淡。若只是这样宝钗倒也不至于放在心上,只是后来王熙鸢年纪小气性盛,与那两个姐妹口角了起来,宝钗无辜中枪,竟被指着嘲讽是商户女,又说了什么想要攀龙附凤的话。宝钗被气得浑身发抖,她一向安安分分待在家里,甚至门都很少出去,怎么就招来了这样的侮辱呢? 第74章 “是谁家的人?”薛蟠见宝钗抹着泪,从未有过的可怜兮兮,沉声问道。 宝钗摇摇头,低声道:“算了,不过是几句口角。若论起来,王家表妹也算是替我出气了,好生发作了那两位姑娘一通。” 王熙鸢的性子比之堂姐王熙凤更加火爆,十足的小辣椒。有人在自己家里轻慢自己的亲戚,这就是活生生打脸,王熙鸢可是没有什么忌讳,仗着年纪小,把那俩姑娘喷了个狗血淋头,哭着走的。 “什么算了?”薛蟠一掌拍在桌子上,“今天她们敢在舅舅家里泼你脏水,改日就敢满京城里传你的闲话!” 宝钗咬了咬嘴唇。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可,敢在舅舅家里给自己的没脸的,心里是有所依仗的。舅舅虽然权重,却终究只是舅舅。难道让哥哥去为自己出头么? “说!”薛蟠不耐烦了,猛然大喝一声。 宝钗吓了一跳,忍着泪低声道:“听说是姓徐,王家表妹告诉我,是忠顺王府有姻亲的。” 听到忠顺王府几个字,薛蟠眼睛眯了一眯。忠顺王府,徐家? 原来是他家! 他心思转得快,立刻便想到了,徒云瑞的亲妈,可不正是姓徐么?徐家的姑娘,想来就是徒云瑞表姐妹一类的人了。 王府高门,表哥表妹的,呵呵呵呵…… 宝钗惊恐地看着薛蟠,哥哥被气傻了么? “成了,这事儿我知道了。”薛蟠摆摆手,“你也甭放在心上,只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他日,我必为你讨个说法。” 宝钗忙道:“哥哥,不必了。她们,其实也没落了好儿去,在那么多人面前被表妹发作了一通,都羞臊得跑了。咱们若是再不依不饶,恐人说仗着舅舅轻狂了。” 薛蟠点点头,“我有分寸。” 宝钗知道他看着随和,其实性子极是执拗的,若是发起脾气来,跟炮仗也差不了多少。这么说话就是没有将自己的劝说放在心上,不禁暗自后悔,不该因着自己委屈便将事情告诉哥哥的。只是也不能再劝,也怕哥哥反倒是被火上浇油适得其反,当下便很是听话地离开了,只想着过一两天哥哥火气消了,再慢慢地劝说。 只不过她想的不错,外头徒云瑞却迫不及待往薛炮仗身上撞了。 薛蟠一瞧见这蓝颜祸水,二话不说兜头就是一老拳,忠顺王世子憨厚英俊的脸上顿时多了个熊猫眼。 “薛兄!” 徒云瑞这会儿又带了点子委屈。 这两天吧,他就觉得母亲徐王妃总是目光闪烁地盯着自己,一旦自己看过去,就立刻心虚地移开视线。 徒云瑞为人爽直,却并不傻。徐王妃那点儿智商,在他面前也不算够用。几次试探,就套出了话来。却原来是他舅舅家的两个表妹,随着父母去王子腾家里祝寿,结果对薛宝钗口出恶言,被人给赶了出来。 被两个美貌的侄女一头扎进王府里抱着大腿痛哭的徐王妃摸不着头脑。等到问明白了,险些气得对一向疼爱的侄女动手。 她想要与兄长家里亲上加亲,是因为觉得侄女们都温柔美貌,又肯与她亲近,不似别的高门贵女会看不起她的出身。 因着儿子死活不愿意娶个表妹回来,而忠顺王最初还肯与她敷衍着表示愿意去劝劝儿子,如今却突然绝口不提了。徐王妃纳罕之余,便觉得事情不大对劲。狠狠发落了一次徒云瑞的跟班,才知道儿子竟然看上了一个商户女! 满心的失望满腔的怒火。 自己儿子当然没有错,那么有错的,自然就是那勾着儿子心魂的女子了。 若是一般的商户,徐王妃早就打上门去了。偏偏,薛家不行。人家舅舅才升迁成了手里握着军权的大吏,与国公府是姻亲,表姐还是宫里唯一的贵妃! 这靠山妥妥硬,悲愤之余的徐王妃只能往自己娘家去吐苦水。 本就是与嫂子发了几句牢骚,哪里就能知道她眼里贤淑的侄女儿已经将话听了去呢? 还自作主张去挑衅人家! 徐王妃再看不起商户,也不会做出这等毁人名誉的事儿。同为女子,她当然知道名节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有多重要。薛家小姐并未定亲,听说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稳重的性子,她还做不出龌龊的事儿。 况且,本来徒云瑞钟情薛家小姐,这事儿除了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两个侄女当众辱骂人家有意攀附高枝,岂不是让听的人起疑? 到时候连累了儿子,这商户女是给儿子娶还是不娶?娶了,自己满心不乐意。不娶,到时候既坏了人家名声,又得罪了王子腾和荣国公府。王府虽然不惧什么,但谁愿意好端端多个对头呢? 哎呦呦,徐王妃被侄女气得头痛不止。轰走了两个傻缺娃儿,再面对儿子时候,就有些个心虚了。 徒云瑞知道了以后,既恼火又难过。 跳着脚把舅舅家俩表妹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急急忙忙来找薛蟠弥补。 谁知道一个照面,赔罪的话都没说出口呢,就挨了一拳头。 世子真心很无辜啊! “薛兄,有话好好儿说,好好儿说……” “说个屁!”薛蟠指着他骂了句粗鄙的话,一张脸冷冷的,指着门口道,“我这里门户低贱,别脏了世子您的高贵脚底,还请您以后避着点儿!” 这是,以后不让自己上门了? 徒云瑞急了。那怎么行呢?这么久的水磨功夫,还在薛家的酒路新买卖里入了一股,不都是为了讨好这大舅子么?怎么能避开? 人一急,就容易头脑发热,做事便瞻前不顾后。 于是,在随行小厮惊恐的目光里,徒云瑞做了这辈子最不要脸的一件事情。 他猛然扑到薛蟠身上,用力抱紧了薛蟠的大腿,仰起脸哭道:“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啊,不能这么报应在我身上啊!若是这样,六月飞雪呢!” 薛蟠也呆住了。 他总觉得自己就够不要脸了,没想到堂堂王府世子居然比自己还更甚! “起来,你起来!”用力往外抽腿都动不了! “我就不起来!不收回那句话我就不起!本世子就抱着你腿不松开了!” 薛蟠怒极反笑了。 他知道自己确实是迁怒了。但是那又怎么样?你徒云瑞喜欢我妹子,却还在家里跟着表姐表妹的牵扯不断,当我家里的女孩儿好欺负? 他本来就不甚看好这门亲事。徒云瑞虽真心,但王府里的人呢?王爷王妃能同意?就算一时拗不过徒云瑞,宝钗真的能嫁进王府,往后的日子能好过么? 所以,哪怕看到了徒云瑞本人的确算个良人,薛蟠也一直没有松口。 “成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无奈道,“你先起来,听我说。” 徒云瑞一抹脸,期期艾艾小声问:“不把我赶出去了吧?” “不赶了。只是有句话,我要说说。” 徒云瑞这才松手,讪讪地坐在了一旁,捂着眼睛看薛蟠。 薛蟠手指点着桌子,斟酌着用词。 “其实,世子何必这般执着呢?若论容貌,比我妹妹更加出色的京城闺秀不知道有多少。只要世子愿意,哪一家的娶不到呢?若说是你看中了性情行事,我就要笑了。算起来,你与她见过几次?只怕加起来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还有几回是她戴着面纱或坐在车里。你又能了解她多少呢?所以,你这所谓的一见钟情,其实不过是一股子执念。门户之见,我并不是多么深,但世子是否想过,就算此时让你得偿所愿,往后我妹妹以商女身份进了王府,又是否会过得舒心呢?等你这执念散去,你又能保证她几年的幸福?” “我家不过一介皇商,便是她以后有了委屈,我连给她撑腰都做不到。所以,世子以后还是不要……” “不!” 徒云瑞猛然起身,俊脸紫胀,两手垂在身侧,若是细看,便能看到在微微颤抖着。 “并不是一时的执念!”他口舌远不如薛蟠,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来,但眼里真诚却让薛蟠感到有些心惊。 “薛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我只能说,我不会放弃的!” “那又怎样?”对上这样的少年,薛蟠心里软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狠下了心,“王府与皇商,这就是一道鸿沟。世子一意孤行,可曾想过以后我妹妹如何去出门走动?她若嫁你,交往的便都是宗室勋贵,旁人可能会看在王府的面子上当面不说什么,暗地里的排挤嘲笑,只怕少不了。你若真心,又怎能舍得她面对那种难堪?” “我,我……” 徒云瑞被打击的口不能言,脸色惨白,颓然坐在了椅子上。他想说,如果有那种情况,他就是拼着不要王府世子的身份,也要与宝钗在一起。但是,他愿意抛开荣华富贵的,薛蟠呢? 他并不愿意。 徒云瑞能看出,薛蟠说出上边的话,是多么认真。没有往日的嬉笑,从未有过的认真。 他这样子,薛蟠也是十分不忍了。总是少年慕艾的一番心事啊! 还没等他说什么安慰的话,就见徒云瑞突然窜了起来,眼光凶狠,神情坚定,沉声道:“我就是不会放弃!薛兄,若是我能说动父王母妃真心接纳令妹,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薛蟠,目光急切又热烈。 薛蟠十分怀疑,若是自己说个不字,那么挨拳头恐怕就要变成了自己! 第75章 徒云瑞跑了,一连许多天都再没有露面。薛蟠只当他是想明白了,便丢开了手,继续忙活过年的事儿。 等他后来知道了徒云瑞居然求到了徒凤羽跟前,往军中去了,不禁目瞪口呆。 这傻孩子,脑子没事儿吧? 他爷爷,有逼宫的案底儿;他大伯,也不消停。他爹,装鹌鹑这么多年才换来的安稳日子,他居然要往军中去?就不怕皇帝疑心他? “你也太过小看了我。”徒凤羽手里转着茶盏,素白的手指与雨过天青色的杯子相映照,说不出的好看。“还是说,你心里我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嗯?” 薛蟠眨巴眨巴眼睛,皇帝有不小肚鸡肠的吗? 唐太宗那样被魏征指着骂了还得有个皇后劝着别生气呢不是? 哦对了,这里的李世民也没当皇帝,人家和大哥亲亲热热兄友弟恭去了嘛。 至于眼前这位声音低沉动听,脸上三分笑意七分慵懒的是不是小肚鸡肠,薛蟠表示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 可惜他装糊涂,有人却偏要他明白明白自己究竟是心胸宽大还是心比针尖儿,拉着他好生地体验了一把,薛蟠欲哭无泪地受了,次日便扶着腰险些没起来。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这位皇帝的确心眼小的可以。有些时候,却又显出了极为宽广的胸襟。 从永淳帝他爹那一辈儿起,到永淳帝那一辈儿,为了争夺那最高的宝座相爱相杀了几十年,两辈人里死的死残的残,简直就是人丁凋零的节奏。 到了徒凤羽这里,虽说永淳帝早早禅位,奈何他儿子不多,活到成年的更少。徒凤羽与徒凤翎是一母同胞,却打小儿就不对付。 从封了忠顺王后,徒凤翎就开始了打马游街赏花看戏的日子,高兴了还串上两出,整日里跟几个戏子打得火热。 永淳帝不管,徒凤羽也就懒得过问了。 大凤朝传承百余年,宗室与世家勋贵没什么两样了,同样的子孙不成器,同样的没落。 徒云瑞算不上有多大的天赋,不过他出身既正,心地又清明。即使从前很有些纨绔子弟的模样,那也是他爹刻意为之。 既然他本人想上进,徒凤羽并不会压制。一来,落个好名声。二来,若是徒云瑞这样的王府小纨绔都能在军中□□好了,其他的人自然也不在话下。最重要是,如金的义忠王府连没牙的老虎都算不上,徒凤羽并不惧怕他们做乱。 即然这样,何乐而不为呢? 考虑了一下,龙爪一挥,龙头一点,便将徒云瑞扔到而西山虎啸营。 徒云瑞这一走,义忠王暴跳如雷拦不住,徐王妃哭求晕厥都用上了,奈何儿子并不为所动。 “就为了个女人,你就舍了这安稳荣华的日子不过了吗?”徐王妃哭喊,“你喜欢哪个,母妃去替你求了哪个来,哪怕是个村姑呢,母妃也不嫌弃了,不成吗?” 徒云瑞只说:“与他人都无干系。是儿子自己,浑浑噩噩过了快二十年,难道后半辈子也这么过?让人提起我的名儿,除了嗤笑还是嗤笑吗?儿子也是个男人,也想能够凭着自己的能为封妻荫子!” “你可知道虎啸营是个什么地方?”义忠王只沉声问道,“我与你母妃半生只有你一个儿子,若你有何闪失,只是要了我们夫妻的命!” 虎啸营是什么地方?那是本朝的精锐之师! 最初,呼啸营里只有寥寥几十人。前朝末世昏君当道,民不聊生,天下各处皆有揭竿而起的。无论是真英雄,还是不过草莽,在乱世中无论大小,都能占据一席之地。 泰祖征战数年,势力并非最强。最终问鼎天下,除了赫赫扬扬的四王八公,另有十六侯爵若干伯爵等。其中,武定侯麾下,便是大名鼎鼎的虎啸营了。 虎啸营人数乃是各处军中最少的,却谁也不敢小看,概因自泰祖以来,虎啸营以最多时候不过三千人的编制屡立奇功。 无论是当年的征杀四方,还是大凤朝后的南蛮北夷,哪里最是危险,虎啸营必是首当其冲。皇帝,竟将自己的独子放到了那么个地方! 义忠王颓然坐在椅子上,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徒云瑞跪下沉眸:“儿子不孝。” 终究不说不走的话。 义忠王老泪纵横。但他也是个男子,龟缩多年,只是因为情势所然。但他并不蠢钝,皇帝既然许了徒云瑞可往虎啸营,那么或许这也是个机缘吧。且,既然皇帝已经发了话,也由不得徒云瑞反悔了。 殷殷一番嘱咐后,还是放了徒云瑞离开。 徒云瑞便小包袱款款,临走,终于没忍住跑到了薛蟠跟前,表白了一番。 “你放心,我,我不是那只能靠着家里荫庇才能活着的人!我我我我此去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薛兄,你能等等我么?” 徒云瑞就差眼泪汪汪了。 本来还有些心软的薛蟠听了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这话说得如此暧昧!仔细你叔叔宰了你呦! 薛小蟠问了问侯亭大人,明白了虎啸营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后,摸着下巴沉思。 虎啸营啊…… 还真有几分后世特种部队的意思! 徒云瑞已经去了虎啸营,薛蟠眼前清净了不少。 “如今的珍珠,成色竟都是大不如前了。”薛王氏拿着一套金陵送来的珍珠头面,指着上头的珠子对宝钗说道,“你瞅瞅,个头儿可是差了些。再者,也有些个不够圆润。” 薛王氏戴惯了好东西,见了稍差些的,便感慨了。 宝钗抿嘴笑道:“金陵那边儿的人说,这几年珍珠难得,成色好的更是可遇不可求了。我瞧妈这套头面,珠子个个儿光润润的,已经算是难得了。” “这倒也是。”薛王氏将珍珠钗子往发间比了比,笑道,“前儿,凤丫头过来,她头上也戴了这么一支三股的卧凤钗。凤嘴儿里衔着的那串儿珠子,可是比不得这个。” 薛蟠进门就听见了这个,心中便是一动。 薛家的产业铺的极大,除了族中的皇商差使外,薛蟠自己的玉坊,和张天锦的锦绣坊,以及京城逍遥坊,各处都走上了正轨。 他如今有了空闲,原本是将目光盯在了茶酒上。不过,他只会喝茶,制茶酿酒就一概不通了。与其白白丢进本钱去,不如找个稳妥点儿的行当。 珍珠不比金银,不过几年的功夫,宝光褪去,便如同鱼眼睛了,要不怎么有个词叫做人老珠黄呢? 天然的珍珠难得,那么,人工养呢? 他也知道,这人工养的珍珠不比天然珠子贵重,但记得上辈子见过不少的人工珠子,虽光泽莹润不如天然珍珠,但胜在个个圆润。只要珠胚恰当,个头大小却是完全可以控制的。而且,不是还有什么“佛像珍珠”一类的特异珍珠么? 至于说光色,多养些时候是不是就好些? 他虽不十分懂,但薛家金陵的产业里,本就有人时常与采珠人打交道。这方面,找几个有见识的人来尝试,未尝不可。 便是一时做不好,也不过是白丢些银子本钱嘛。 想到这里,薛蟠初步确定了下一步的赚钱方向,珍珠! 第76章 进了腊月里,薛蟠越发忙碌起来,无暇分心,搞珍珠养殖的事儿只能先放放,毕竟可信的人如今手里都有差事。 这天,突然接到一封书信,乃是堂弟薛蝌写来的,言及过几日便带着胞妹宝琴到了京城。 薛蝌和薛宝琴? 薛蟠几乎把这两个人给忘了。 这俩人从小跟着他们的父亲在各处游历,都很有些见识。 薛蟠父亲过世的时候,薛蝌一家未能及时赶回。后来回到了金陵,薛蟠忙里忙外的,见面也不算多。不过宝钗与宝琴两个人相处倒是不错。 此时年底了,怎么这会儿进京了呢? 回去将书信交给了薛王氏,薛王氏倒很是高兴。 “咱们家里就是人丁少,太冷落了些。宝琴来了正好,与钗儿作伴。”又对薛蟠说道,“蝌儿也是个老成持重的,也能帮扶你。” 说着,就叫了同喜进来,吩咐她立刻带人去收拾出两个院子来。 “妈也太心急了。”宝钗抿嘴笑道,“天都黑了,哪里能收拾呢?等明儿天亮了再去不迟。” 薛王氏一拍自己的额头,笑道:“果然,我也是闷得慌了,听见有人来,就忍不住了。” 这话倒也是大实话。 薛王氏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本身又是个爱说笑爱热闹的性子。先前在金陵时候,还能有几个妯娌能不时地凑在一起说说话。现下在京城里,就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是亲人,然而荣国府王夫人那里因着盖省亲别墅借银子的事儿,对着她面儿上亲热内里冷淡,薛王氏又不傻,自然能瞧出来。 至于王子腾夫人,薛王氏更是懒得看她高高在上的模样。 若是……她抿抿嘴,终究没将薛蟠早日娶亲生子的话说出来。 薛蝌和宝琴来得很快,书信到京后的第五天,兄妹二人就已经到了。金陵距离京城数千里,也就是说,这信发出后,他们就急匆匆上路了。 本来寒冬腊月的进京就不大正常了,这来的又如此仓促,薛蟠便觉得有些蹊跷了。 宝钗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但她素来稳重,薛蝌宝琴带来了的人不少,行礼也多,幸而薛家这出宅邸虽然比不上荣国府那样恢弘,却也颇为阔朗,闲置的院落不少。宝钗命香菱去帮着同喜同贵安顿跟着薛蝌兄妹来的下人,自己便和薛蟠一同,引着薛蝌宝琴去见薛王氏。 “见过伯母,伯母安好。” 兄妹两个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物,一行一动都很是赏心悦目。见到薛王氏,齐齐行下礼去。 “我的儿啊,快起来!”薛王氏连忙叫宝钗,“快扶起了你妹妹来。” 宝钗过去将宝琴拉起来,笑道:“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妈从接到了你们的信就欢喜的什么似的,只盼着一时就见了人来才好。你瞧,她多高兴?” “大伯母慈爱。” 薛蟠也将薛蝌扶了起来,分开坐下。 薛王氏便招手叫宝琴坐到自己的身边,宝琴笑眯眯过去了。 她外边的斗篷已经摘了下去,里边穿着粉红绣梅花纹样的缎面对襟立领出风毛褂子,石榴红百褶裙,本就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这样鲜亮的颜色衬得她更加娇憨可人。 “大伯母!” 宝琴亲亲热热地抱住了薛王氏的手臂。 薛王氏一颗心顿时就软成了一汪水似的。她身边的两个孩子,薛蟠凡事自己最是有主意,且随着年纪大了,她这做娘的总感觉母子之间不似他小时候一般亲近。宝钗小小年纪也是一派的老成持重,哪里有宝琴这般的娇俏小女孩儿讨喜? 手上不住摩挲着宝琴的脸颊,薛王氏慈爱地问薛蝌:“这回上京,是就留下了,还是暂住?” 薛蝌长得眉清目秀的,人看着也文弱。听到薛王氏问,连忙起身回道:“原是想着,这边还有些许的产业,想先在京城住一阵子。往后的事儿……且再看吧。” 薛王氏就笑了:“这可敢情好。我正愁着你哥哥形单影只在这边儿,也没个亲人相互帮衬着。你们来了可就好了,我这里也热闹些。” 薛蝌连忙道:“哪里能一直麻烦大伯母?等天气暖和了,我就叫人去收拾宅子。” 他家里京中也有房子,只不过多年未曾住过,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这孩子,说什么呢?”薛王氏嗔道,“就住在这里!院子,都给你们收拾出来了,宝琴呢,就和你姐姐挨着。你的住处安排在了外书房里,出入都是极方便的。” 薛蝌面上露出感激之色,连忙躬身:“都由大伯娘做主。” 薛王氏满意地笑了。 薛蟠托着腮看着几个人其乐融融,笑眯眯的也没多问。待得吃过了饭,见薛蝌眉宇间总似有些愁色,几次的欲言又止,薛蟠便知道有事,将他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说吧,这是怎么了?”薛蟠示意薛蝌坐下,自己懒洋洋地靠在了阔背椅上,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有丫鬟送了茶来,薛蝌欠身接了,眼角余光飞快一扫,就见这个丫鬟面容清秀,虽不算很出挑,然而眉端目正,十分的干净利落。又见她虽是婢女的打扮,但亦是绸缎锦裙,头上也插戴着一支小小的嵌珠儿金钗,便知道是薛蟠房里的大丫鬟了。 连忙收回了目光,不敢多看。 只一迟疑,便将茶放下,起身对着薛蟠就躬身。 薛蟠看着他这模样就觉得头疼,连忙叫道:“停!” 薛蝌:“……” “有事情就说事情,咱们好歹兄弟一场,至于这样?”薛蟠一指椅子,“坐下说。再站起来,我就把你轰出去。” 这人……薛蝌笑了,数月来压抑在心底的郁闷倒是先散去了些。 坐了下去,喝了一口茶,斟酌好了措辞,薛蝌才开口:“大哥哥知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为宝琴定下过亲事的。” 薛蟠点点头。 那会儿在金陵,薛虹还颇为羡慕过宝琴。薛家虽然有钱,终究是落在了一个商字上,不如官身体面。宝琴未来的家翁乃是翰林,多清贵的人家哪。 “怎么了?”瞧着堂弟一脸的忧郁,薛蟠坐直了身子。 薛蝌苦笑:“这门亲事,原是那年我们住在京里的时候定下的。后来回了金陵父亲过世,先一年还好,两家也没断了书信的往来。” 话说到这里,薛蟠就明白了。 “可是如今梅家反悔了?” 能叫薛蝌这般为难,想来也不会是别的事儿了。不过,薛蟠倒是好奇,梅家……在京中也没出什么姓梅的重臣吧?明儿好好问问徒凤羽去。 “也没说反悔。”薛蝌缓缓摇头,“若真是梅家直言要退亲,我倒也不愁了。说实话,这门亲事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当初也是梅翰林和我父亲一时酒后就交换了信物。我也影影绰绰地听着,梅夫人并不大愿意的。这两年,我冷眼瞅着,那边儿也不像是拿着我们当姻亲来往,敷衍的很。” “哼,门不当户不对,早干嘛去了?”薛蟠嗤笑,“当初咱们家也不是书香门第吧?怎么就订下了亲事?可别说酒后戏言,酒醒了以后怎么不反悔?信物都交换了,定亲十来年,现下要悔婚?” 他恍惚还记得,之前锦绣坊的掌柜的与自己说,有两位夫人打着家里姻亲的幌子,去那边儿选衣裳首饰呢。梅家,也不过如此。清贵? 拿着薛家当什么? 薛蝌叹息一声,“这些我都瞒着宝琴不叫知道。其实从我们出了孝后,我就想着,宝琴也是快要及笄的年纪了,梅家那边的姑爷比我年纪还大些。若他们有意,肯定是要来人早做打算。” 然而并没有。 所以薛蝌才有些着急了。 眼瞅着宝琴年纪越来越大,他不能耽搁,索性借口打理家中的产业,带着妹子上京来了。 “我也没想着闹事。亲事能成,当然是最好不过——或许是这几年,人家里也有什么不顺的事儿呢。若是真不愿意,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耽误着宝琴。” 薛蟠点点头,问道:“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在世的时候,也颇有几位好友在京中。我带着宝琴上京了,自然要去拜望一番。到时候,便先打发了人去梅家请安,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 若是梅家不悔婚,那必然是要来商议亲事的。若是反悔……薛蝌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苦笑。 看样子,薛蝌对梅家这门亲事还是有些执着么。 这事儿薛蟠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说,若梅家真的那么不是东西,他也不能叫族人吃了哑巴亏。 见薛蝌俊秀的脸上带了疲惫,薛蟠命人将他送回去休息。 过了几天,薛蝌果然气急败坏地来找薛蟠,进了门就红了眼,“大哥,梅家欺人太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