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将军》 第一章 逃学 好一个炎炎夏日艳阳天。 春困秋乏也就罢了,夏季才是最无力。 当朝御史晁鹊明府上的砚润斋中,此刻上首坐了夫子一名,下面坐着没精打采的三个少年。 这灰袍花白胡的夫子坐在上首的案前,手里松松地执着本《政说》,胳膊架在黄花梨木椅的矮扶手上,下巴已经磕到了胸脯处,眼看就要盹过去。 窗外的知了仿佛也怕惊醒了夫子,正午的时候还叫个没完,此刻竟悄没了声。 刺目的日光从雕花窗外投进来,被挂了满窗的细竹帘一拦,投进来的只有一丝丝细细的光纹。 春子打午饭后就开始迷瞪着眼睛,此刻觑着夫子都已经将要梦会周公,自己更是撑不住的干脆也将头轻轻搁到了摊着书本的书案上。 眼睛还没闭牢固,坐在身侧的万顺从桌下伸出只手指,轻轻在春子腰间戳了一戳。 春子毫无防备,一下子吃痒,腾地坐起绷直了后背。 还好抿住了嘴巴,不至于叫出声来把夫子吵醒。 “干嘛?” 睡意朦胧中被惊醒,春子故作恼怒的低头用口型问万顺。 万顺原本就是眯眯眼,冲春子一笑,眼睛更是成了两道线。他也低下头来,光张着口型不出声:“你看少爷!” 两人一起抬头,朝坐在夫子下首第一张书案前的少年看过去。 春子看见前面这个背影,已经是完全伏在书案上了。 心里暗暗笑了笑。 御史大人希望自己唯一的嫡出儿子在今年京中各官员适龄子弟的集体秋试中,能够考入御书房,有资格做当朝太子陪读,所以这才停了少爷的午休,一刻不歇的赶着功课。 可看少爷自己,并不上心呢。 也难怪,都是十三四岁的年龄,纵使再为上进,但这样每天没休没停的赶了月余的功课,总归是让人乏得很。 万顺此时手撑着桌沿,半个身子几乎缩到桌下去,把脚伸的长长的,去勾前面少爷的椅子。 伏在书案上的背影动了动,慢慢抬起身来,转头朝后面看过来。 晁维也不知道,是夫子先盹了过去,还是自己先盹了过去。午膳时母亲非添着让自己多喝了一碗冬瓜虾子汤,饱食之后愈发容易觉得困了。 仿佛刚昏睡过去,椅子便一动,晃醒了自己。 晁维回过头去,看见自己后面坐着的两个贴身小厮,春子正迷迷瞪瞪的望着自己,万顺则是挤眉弄眼的朝门外的方向摆着脑袋。 看来又是老规矩了。 晁维来了精神,二话不说,轻手轻脚把屁股下的椅子朝后挪了挪,猫了腰缩到书案下方的高度,一溜烟的,从砚润斋的后门径直钻出去了。 溜出门外刚站稳,再一回头,春子和万顺已经喜气洋洋的都站到自己身后了。 “少爷,今儿还去城西河游泳吗?”三个少年撒着欢的朝砚润斋院外奔去,万顺颠颠的跟在晁维后面问道。 晁维头也不回:“不去,春子怕水不敢下,每次都去是光在岸上帮咱两守着衣服,没劲。” 春子小跑着跟在两人后面,听了少爷这话,白玉般的面上一红,没有接腔。 万顺一下子失望的泄了气:“那咱们这大热的天,不去河里爽快爽快,溜出来能干啥呀。” “去后厨!”三人亲近惯了,晁维对自己小厮不满的态度毫不在意,依旧是兴高采烈:“晚上府里有客,宴席上肯定要有翠仁糕,陈妈说了,后厨上午就开始准备着了,咱们吃糕去!” 跑出了砚润斋的院外,三人脚步都缓了下来。 上两次逃了学,都是趁夫子午后盹过去的时候。夫子也生怕御史大人怪罪下来自己教学不力,不好对此事声张,便仅仅训斥晁维两句,打万顺和春子几下手掌心,也就罢了。 虽然夫子不足惧,可万一被老爷发现,那后果可严重的多。 于是三人依旧从园子里偷摸的挑了避开人的小路走,还好午后晁府的主子们都歇着了,下人们也多躲着暑气偷着闲,这一路,没撞上什么人。 晁府的后厨,比寻常小商户家中的二进院落都要大上一圈。这烹饪之地,其中又按照菜式,蒸的、煮的、煎的、炸的、炒的、烧的等等,按照不同的屋子给划分了开来。 晁维领头,带着两个小厮熟门熟路的绕到蒸点房后面,猴儿一般扒在蒸点房的窗框上,头探进半开的窗内。 万顺和春子也一左一右的凑过来,趴在晁维身边。 “闻着没?”晁维转过脸来问春子。顶着大太阳一路跑过来,此刻晁维一张俊秀的面庞泛着红晕,额上满是汗珠。 晁维气喘不匀,离得又近,气息溜到春子的脸上,春子心头一跳,马上抬起袖口盖在脸上,仿佛擦汗般掩饰的拉开了和晁维的距离。 一旁的万顺应的爽快:“闻着了!香!” 三人都分明看见,那一层层翠绿色叠着白色的小方形糕点,码成花朵似的三碟,刚从蒸锅里起出来,还冒着热气。 蒸房里的师傅们从早饭后便忙乎到现在,此刻已在准备晚上的面点,没人注意到这三只馋虫的虎视眈眈。 这糕用木薯粉和细茶粉做成,白绿相叠共有九层,制作起来十分繁琐。且须得放至凉透了,才更有韧性更好吃。 万顺胳膊一撑,轻轻巧巧的从窗台跳入了蒸房,窜到案旁,端起一碟子糕就朝回跑。 春子在窗外赶紧凑近了,接过碟子,却没料十分的烫,忍不住嘘了一声,差点把碟子给丢出去。 晁维赶紧接过。万顺跳回到窗外,三人就地蹲在窗沿下,春子掏出帕子给晁维和万顺胡乱擦擦手,三人便不管糕还烫着,捏着就朝嘴里填了起来。 晁维午时吃的便已饱,且这翠仁糕虽好,但也算是自己常能吃到的东西。于是尝了一块后便停了手,饶有兴趣的看着嘴里几乎已经被糕塞满但还在不住的朝里填着的万顺。 春子手里掐着块糕,有点担心的看着万顺:“万顺,你小心噎着!” 万顺头也不抬,鼓着嘴嘟囔着:“好吃,好吃。春子,我真羡慕你。” 春子被万顺的傻样子逗笑了:“羡慕我干嘛?你该羡慕少爷呀。” “我就羡慕你。”万顺终于咽下了口中的翠仁糕,抚着喉咙向下送了送:“老爷马上要娶你娘了,你不也就成少爷了吗?到时候你万一吃厌了翠仁糕,可一定得记得把多的赏给我啊。” 第二章 过往 春子听闻此话,手上的糕掉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周才停下。此刻春子只觉得自己周身瞬间像浸入数九寒天的冰窟之中,从内到外凉了个透。 晁维望着春子一双眼睛里的惊惧,也凝住了脸色,沉下声对万顺讲:“不要乱说!” 万顺刚又塞了块翠仁糕进嘴里,见他二人神情,嘴里含着糕来不及下咽便急忙辩解:“我不是乱说!昨个夫人给少爷新制的夏衣成了,陈妈使唤我去取,春子娘也在夫人院里,我听的真真儿的,夫人一直在跟春子娘交待下月初进门的事情……” 晁维速度极快的轻锤了下万顺的手臂,终于让他闭了嘴。 再看春子,已经是慌没了主意的样子,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扭了几扭,接着起身就拔腿朝后厨院外跑去。 万顺正要喊住他,又被晁维一把拉住:“别叫!让他去!他娘自会交待他的,你多什么嘴!” 太难得被晁维训斥,万顺也是颇为难过的垂下了脑袋:“这不是喜事儿嘛,我以为春子娘早该告诉他了呢……” 晁维忧心忡忡的望着春子跌跌撞撞的背影,不再理会万顺。 春子不管不顾的朝下人院里跑去。刚才蹲了许久,又突然站起来,此时觉得自己的头一阵阵的在发懵。盛夏午后的太阳毒辣的照的自己眼帘上十分刺痛,泪水几乎都要被逼了出来。 娘为什么要嫁给晁鹊明?难道娘已经忘了爹?忘了弟弟? 后厨距离下人院并不远,可这一路跑下来,春子觉得自己已经要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晁府下人们住的院中,也分不同等级的房间。既有一张屋子里通铺住了十几个洒扫下人的,也有在下人中地位偏高,可以两三人共住一间的佣仆。 而这下人院里,能够独占一间住着的,只有春子的娘一人。 春子娘此刻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桌前,手里的针线穿梭正忙。 因为太过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她一张温婉的鹅蛋脸上渗出些许汗珠来,却没腾出手去擦一把。 房门突然砰的一声,从外面被撞开,春子娘毫无防备,被响声吓得一怔,针便戳到了手心里。 抬头一看,是春子,正满面泪水的站在门口,十分委屈的抽噎着。 春子娘顾不得手心的痛,放下手里的针线布料,急急上前把春子拥入怀中。 “是真的吗?娘,是真的吗?”春子闻到母亲怀中熟悉的温馨的香,忍不住将头闷入其中嚎啕大哭。 春子娘攒着眉头沉默着,只是抚着春子的后背,试图让春子尽快平静下来。 春子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宣泄似的奋力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摇晃着母亲的胳膊:“是真的是不是?万顺说的都是真的!你要嫁给他!为什么?娘,为什么!你这样对得起爹吗?” 在春子愤怒的面孔中,有悲痛,有气愤,甚至,有一丝恨。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到了春子脸上。 春子被母亲打的措手不及,一时间止住了哭声。 春子娘颤抖着双手,匆匆走到门边先关紧了门。 回过身来,看着春子面上的红印,自己眼圈也忍不住泛了红。 “春儿,你以为娘已经忘了你爹,是不是?” 春子负气的推开母亲伸过来试图抚上自己脸的手,没有答话。 “孩子,我们在夹缝中苦苦撑了这六年,你可知道,娘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在担心我们是否能再顺利的多活一天?” 春子娘掏出帕子,为春子拭去脸上的泪,这一次,春子没有躲开。 “春儿,如今你大了,娘除了想着怎么能活下去,更不能不为以后考虑。”春子娘看着春子红肿却如小鹿般清澈的眸子里印着深深的悲痛,心都揪到了一处:“晁府虽然现在还没人发觉,可再过两年呢?到那时一旦被发现你其实是个女儿身,必然会有人要追根刨底,只怕到那时你爹的身份被人挖出,别说寻回冬儿了,我们自身都难保。”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不怕!”春子梗着细细的脖子,倔强的看着母亲。 春子娘听了这话,一把握住女儿的肩,重重的捏着:“春儿,娘要你牢记住,这世上没什么比活着的一口气更重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活着,一切都有还希望。活着,就有希望寻回冬儿,就有希望摆脱现在的假身份,往后踏踏实实的活着。孩子,你还记得当年桑府中上上下下的人为了保住我们的两条命,都是如何被处置的吗?” 这句话仿佛是一盆凉水,当头从春子头上浇下一般。春子的眼前浮现起六年前,那个火光翻腾的冬夜。 六年前,春子只是个七岁女童,却又不是个普通的七岁女童。 她是桑府的嫡长女桑春,父亲桑瑞是当朝丞相,母亲何文筳是太师的嫡孙女。自桑春出生那日起,便是一颗熠熠发光的明珠,被桑瑞放在心尖,视若珍宝。 在蜜里打滚的日子,如此一晃七年。原本可以庇佑桑春一生的桑府,却在一夜间,大厦尽倾。 那是桑春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那个寒冬的夜晚里,桑春同小自己三岁的弟弟桑冬,正在卧房中围着暖炉与母亲嬉闹着。 突然间,卧房的门被父亲身边一个年长的嬷嬷撞开,桑春听不懂那嬷嬷同母亲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母亲脸色瞬间惨白,匆忙的同嬷嬷分别抱起了桑春桑冬,跌跌撞撞的朝门外去了。 那时的桑府中仿佛被放进了一头吃人的猛兽一般,府中上下皆在混乱的奔走。小小的桑春趴在母亲肩头,被慌乱感染,流着泪问母亲:“娘,我们去哪?” 母亲没有回话,只是向前奔着。 很快,母亲和嬷嬷抱着桑春姐弟两人,躲入了桑府后院的小花房中,在那里,桑春和弟弟都被剥去了轻软的棉袄,换上了粗布的罩衫。母亲也换上了一身佣仆的服装,焦躁的徘徊着。 窗外,突然腾起火光。桑春和桑冬又冷又怕,忍不住嚎哭起来。母亲按耐不住,要冲出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夫君真被查出有逆反之举,他们何不提审后处置?如此急着灭我满门,居心可揭!” 说罢便冲出门去。嬷嬷匆匆将桑春和桑冬朝身边的柜中一塞,嘱咐二人万万不可出来,便也冲出门去试图要拦下母亲。 桑春同桑冬在黑暗中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母亲和嬷嬷的归来。桑春见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弟弟已经睡去,忍不住轻轻松开他,独自一人溜出了柜子,打算去找寻母亲。 这一次出门,桑春发现桑府中刚才混乱奔走的人们已然不见。直到桑春溜到前院,才发现,桑府上下全被卫兵围在前院中。 小小的桑春没逃过被看守的卫兵发现,但她穿着下人的衣裳,又在花房的柜子里被蹭了一身的泥,很快就被当做男娃拎进了下人堆里。 桑府的下人们自然认得出府中的小姐,见小姐被当做下人丢过来,一群人急忙将小姐拼命藏在身后。在下人群中,桑春终于和也被当做下人圈进来的母亲相逢。 很快,桑府上下所有人的命运,就在那个夜晚被一张轻飘飘的圣旨所决定。 桑家所有人斩立决,桑府财产尽数充公,而桑府的男仆均发配充军,女仆均被分配至其他府第,沦为家奴。 那一夜,代桑春姐弟二人和母亲死去的,是桑府那个忠心耿耿多年的管家的妻儿。而桑瑞,就这样死在了桑春的眼前。 第三章 开解 因被当成男孩,但年龄太小,桑春无法充军,便同母亲一道被分配至了晁府。 桑春母亲何文筳虽不算是沉鱼落雁的美人,但毕竟出身高门,且养尊处优多年,身上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光彩。很快,便被晁鹊明收入房中,地位与其他下人自然不同。 “春儿,娘之所以委身晁鹊明多年,就是为了当年保住我们的那些人,我们只有不择手段的活下去,才对得起他们的死。” 说到这里,何文筳也是泪流满面,不能自持。 桑春亦然,挂着泪水哽咽道:“可是娘,既然咱们已经如此活了六年,您又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岂不是让九泉下的爹爹……” “正是因为咱们已经如此活了六年,所以我们不可再如此活下去。”何文筳接着说:“你在晁府,一直扮作男儿,那是因为你年幼,才不被发觉。可如今你已十三岁,即将成人,娘不能让你再冒着风险继续女扮男装的在晁府生活下去。一旦被人发觉,后果不堪设想……” 桑春怔怔的看着母亲,发现母亲的眼睛里,恐惧已经大过了痛苦。 何文筳又说:“晁鹊明在数年前就有此意,但他忌惮夫人张氏的家世,终究是不敢提出。如今他倚靠张家,现已坐稳了御史的位置,且他禁不住我的一再要求,才终于松了口,做主要纳了我为妾。他已经应允我,纳我为妾后,将为我在府外另置一间别院,到时你就可以随娘离开晁府了。娘到时候会想办法把你再从别院送出去,让你好恢复女儿身份。” 桑春慌张起来:“把我再送出去?送到哪里去?” 何文筳安抚着桑春:“当年桑家被诬灭门,你太祖父和祖父一家也受了牵连,太师府上下被贬为庶民。你太祖父年事已高,没能撑住已经去了,但你祖父还在。这些年我们在晁府无法轻易与你祖父联络,不过出了晁府,我会想办法将你送至他们处,过几年再为你寻一门亲事,你便可安稳度日了。” 桑春的印象里,是还有自己祖父的影子的。太祖父当年任太师一职,可祖父却是个闲云野鹤远离朝政之人,年轻时便办了家书院,向来以教书育人为乐。 “我不想,娘,我想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桑春又扑进母亲怀中。可是还有一句话,她同母亲说不出口。那就是她眼下也不想离开晁府,离开晁维。 何文筳叹了口气:“春儿,娘又何尝愿意同你分开?”她明白,自己的女儿是已经能够理解自己的处境和决定了,便故意的将话头岔开:“娘刚才是不是打疼了你?是娘太急了,看看,娘给你新做了件夏衣。” 何文筳拎着还未完工的夏衣在桑春身前比量着,忽又放下,起身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了一叠宽布条交到女儿手里。 “娘,这是干嘛?”桑春不解。 何文筳望着懵懂的桑春:“春儿,以后穿衣之前,用这布条在胸前束上两圈。” 桑春马上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红着脸捏紧了布条。她自己也早已敏锐的察觉了身体的变化。 自从来到晁府,终日同晁维和万顺在一处,桑春一直对自己原本的女儿身并不甚敏感。直到这两年,随着少女在萌芽期的一系列变化,桑春才小心的重新打量起自己原本作为女孩的身体。 何文筳又打了盆水来,仔仔细细的替桑春抹干净了脸:“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不是陪着少爷在上午课吗?” 桑春实话告诉母亲:“先生睡着了,少爷带着我和万顺就溜了。” 何文筳责备的看了桑春一眼:“春儿,能跟着少爷一起读书,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娘不需要你读到满腹经纶,但你作为桑府的后人,切不可文墨不识。” 看着桑春的眼圈又快红了起来,何文筳止住了话:“行了,快去吧,劝少爷赶快回砚润斋,今晚老爷要在府里宴请宾客,你们要是捣乱,老爷少不了要狠狠罚你们。” 桑春从母亲处离开,心里想着少爷可能此刻已经不在后厨了,正在犯愁要去何处寻晁维时,一抬头,竟看见晁维带着万顺,两人正蹲在下人院外的一颗樟树下头。 “春子,你可出来了,我都快热死了,本来想进去跟你娘讨口水喝,少爷还不让。”万顺一边抬袖抹着脸上的汗,一边歉疚的对桑春笑着。 晁维看见桑春走出来,站起来迎过去。桑春低下头,不去看晁维,而是对万顺说:“我娘那有晾凉了的开水,你快去喝一口吧。” 万顺见桑春没有因为自己刚才的口舌冒失而冷落自己,开心的满口答应:“好好,我去喝口水就来。”说罢就朝春子娘屋里跑去了。 万顺刚一跑开,晁维就抓住试图转过身子避开自己目光的桑春的袖口:“我爹要娶你娘,你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是不是?” “不是的。”桑春轻轻推开晁维的手。对她来说,谁告诉她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娘的想法,只要娘不是因为晁鹊明的富贵地位而嫁给他,只要娘没有忘了爹,那么娘这一切选择,不管后果如何,她都愿意同母亲一起承担。 晁维急了:“那你为什么要哭?你眼圈都还是红的,你是不是不高兴让我爹娶你娘?” 桑春低声说:“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已经问过我娘了,只要我娘高兴,我也高兴。” 原本桑春巴掌大的脸盘上,一双美目就显得十分的温和,如今哭过的眼睛肿了一些,更加显得楚楚可怜。晁维看着,更加的急了。 “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原是最反对我爹娶你娘的。春子,我不想和你做所谓的……兄弟。” 桑春惊诧的看着晁维紧锁在一起的眉头:“就算你爹娶了我娘,我两也不可能做兄弟呀,我娘原是下人身份,你爹肯行礼娶她,已经是抬举了,我哪里够资格成为你的兄弟呢。” 晁维忙乱的摇着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春子,其实我知道你……” 话未说完,万顺已经跑过来,晁维生生咽下了后半句。 “春子,你娘训了我啦,说我们不该带着少爷溜号,咱们快回去吧,老爷今天有客来,万一咱们被逮到,今天肯定免不了一顿抽啦!”万顺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少爷和春子之间的异常,自顾自的说个没完。 三人顶着大太阳,又绕回了砚润斋。此刻夫子刚从困意中醒来,正为御史大人的少爷又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而焦灼不安,现下见三人竟自觉的回到了讲堂中,心中一宽,连一句训斥也没有,便继续开始讲课了。 第四章 将军 入夜后,晁府的红漆高门前,比往常多亮起了几盏灯笼,更显明亮气派。大门早早的打开,迎客的管家立在门内,等着迎接贵客。 此时晁维正在自己房内,由万顺伺候着更衣。从晁维十二岁开始,晁府的各类官场宴请,晁鹊明都要求他出席参与。 晁维也明白,对自己的未来,父亲充满了希望,所以平常虽有偶有玩闹,但对学业,却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思量,不敢放松的。 “少爷,今天老爷请的是什么人啊?府里阵仗弄得这么大。”万顺半蹲下抚弄着晁维长衫的下摆,问晁维。 晁维站在铜镜前,扣着自己领口的纽子:“是那个刚被皇上封了抚北将军的征北军头领。” 万顺激动的站起来:“就是那个带了五万人马,打退了二十万乌图国军队的那个少年将军?” “你也知道他?” 万顺愈发的手舞足蹈起来:“那当然!咱们京城,不,咱们国内哪还有人不知道这个少年将军的威名呀!听说这次乌图国冒犯北关,是他向皇上请命,只求了五万人马,就出发北征了,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就打退了他们的二十万大军,一回京城就被皇上封了将军!而且听说他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将军!乖乖,真是威风的不得了!” 万顺越说越来劲,仿佛被皇上封了将军的是他自己一般。 晁维扣好了扣子,拍拍万顺的肩膀:“行了,待会我带你见见这个将军的真人,让你好好当面仰慕仰慕他。春子呢?这会子怎么没看见他?” “老爷吩咐今晚宴客厅里要铺上地毯,正好前厅的小贺病了,缺个人手,春子路过前厅,就被临时抓去帮忙了。” 晁维皱了皱眉头:“缺人让管事的自己想办法,你去把春子叫回来,就说我让的。” 万顺接了命就赶紧的拔腿去了,他知道少爷一向不愿意让别人随意指使差遣自己身边的人,尤其是春子。这两年自己和少爷都到了抽条的年纪,身高蹭蹭的向上长,可春子依然是蔫巴巴的,又瘦又矮小。 虽然作为少爷身边的贴身小厮,从来没什么重活计,可少爷不止一次嘱咐过万顺,尤其是这两年,一直强调万顺比春子要壮实得多,许多事情要他多担着些。 而万顺本人也是乐得同意,一来自己同春子要好,见他瘦瘦小小也不愿让他出力,二来春子大包大揽的把万顺的脏衣统统包下了,每次洗后还叠的平平整整。对此,万顺几乎要感激涕零。 约莫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万顺同桑春两人一起回来了。晁维开口问桑春:“今天宴客厅里管事的是谁?” 桑春息事宁人的说:“原本是去领下个月的开支银子的,月底了大家都忙着,今天又有宴请,事情多的不得了。我想着这边还有万顺在,就顺便在宴客厅帮了一会子忙。也就是铺铺毯子,不是重活。” “怎么那么傻,别人使唤你,你不知道抬出我来对付过去吗?”晁维埋怨的说。 万顺也在一旁帮腔:“就是,要我就直接溜了,你就是因为每次都应允下来,他们才老爱使唤你呢。我说春子,你什么时候能学到我一半聪明就好啦!” “好好好,最好是你把你的聪明直接分给我一半,我也就不用花心思同你学了。”桑春不再理会万顺,又同晁维说:“少爷,宴客厅已经准备妥当了,老爷刚才已经到了,您也过去吧。” 三人当即动身,很快到了晁府的宴客厅。宴客厅主席正首,坐着的却不是晁鹊明。 “外祖!”待晁维看清了主席正首的人,惊喜地朝他大步奔了过去。 那人乍一看倒看不出有多大的年纪,因为他虽头发白了许多,可面貌却毫无老态,不光双目炯炯,一张方脸上还透着刚毅,看上去十分威严。 这人正是晁维的外祖父,震远将军张书鄂,今年已五十有四。 见晁维朝自己奔来,他哈哈大笑着起身相迎:“维儿,最近武艺可有长进?要不要外祖陪你练上几招?” 晁维此时已立到他面前,张书鄂有力又疼爱的拍了拍外孙的肩:“不行,不够壮实,是不是没有每天坚持习武?怎的看起来文弱书生一般?” “父亲,维儿还有三个月就要参加东宫秋试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用功读书,若成绩优异,可是有资格入宫做太子伴读的。” 笑着接话的人便是晁维的父亲,当朝御史晁鹊明。他原本坐在张书鄂身侧,此刻也站了起来。 晁鹊明比张书鄂都几乎要高半个头,身材却只有张书鄂一半壮实。他穿着一身赭色长衫,因着太瘦,一立起来长衫便荡在身上,仿佛里面只是一根杆子撑着一般。 “你啊!”张书鄂责备的看了晁鹊明一眼:“只期望维儿走你的路,但要我看,我们张家的后辈,须得个个英武!从前朝开始我就助当今圣上平乱,战功累累,如今我们张家的荣华,地位,甚至你这御史的头衔,哪一个不是靠我张某赤手空拳打出来的?” 晁鹊明面上一僵,原本笑的谦卑的长白面孔滞住了。张书鄂却浑然不发觉一般,自顾自的继续打量着晁维的身板。 晁维敏锐的捕捉到了父亲脸色的变化。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外祖这话不甚好听,但对自己疼爱的孙辈,晁维能理解老人希望后辈可继承他一身本领的那种期盼。 可晁维也明白,这话在晁鹊明听来,张书鄂不仅把晁维归成了“张家的后辈”,更是赤裸裸的挑明了晁鹊明能坐上御史位置的背景原因。这相当于将晁鹊明自己所有的权谋和努力,全盘否定掉。 机敏如晁维,马上开口:“外祖,您许久不来,不先问问孙儿有没有想您,怎么先问起孙儿的武艺来了?再说了,爹可从来没有拦着我习武,是我自己不爱和那些个花拳绣腿的师傅学。要是您常常能亲自指点孙儿一二,保不齐我现在都能和您过上几招了呢!” 这话哄得张书鄂大笑不止:“好好好,好孩子,外祖想你想的厉害,可前朝总有兵事牵绊。如今乌图骚动,频频扰乱我北关边境,圣上委任我指挥调度,不能时时来看你。你是个懂事的,肯定不会怪外祖,对不对?” 祖孙两人其乐融融,晁鹊明在旁也缓和了脸色。一家三人分别落座,桑春和万顺立在晁维身后,等候随时指派。 第五章 宴请 晁府的宴客厅面积不算非常大,但装饰华丽。尤其今日,厅顶点起了六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地面也铺开了接待寻常客人时并不会铺就的短绒地毯。 “外祖,爹都没提前和我说您要过来。” 张书鄂听了晁维这话,忽而冷笑一声:“你爹如何告诉你?他自己都不知道我要过来。” 坐在一旁案前的晁鹊明面色甚难堪,他复又立起,躬身向张书鄂:“父亲大人,这抚北将军大捷回京,朝中官员近期纷纷为其设宴庆功,小婿原是想不能同大家显出差异来,故才安排了今晚的宴请,因太匆忙,未能及时跟您秉明此事,是小婿的疏漏,您切莫怪罪。” “怕是庆功其次,拉拢才是目的吧!”张书鄂将手中的茶杯朝案上重重一顿:“十九岁,不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碰运气打了一场胜仗,这些人就如此按耐不住!” 见晁鹊明低头不语,仿佛面有愧色,张书鄂的语气不禁又缓和下来:“哎,他人赶着去巴结也就罢了,你又为何如此?你该明白,皇上是忌惮着平叛后这几年来,张家军威益盛,赐了他这将军的封号,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平衡?我张书鄂无福,命里只得斯瑶一个女儿,你既是我女婿,我自然将你当亲生儿子看待,可你如此之举,叫外人如何揣测我们的关系?” 晁鹊明无话可说,讪讪的坐下。晁维开口问外祖:“外祖,那这个抚北将军带了五万人马就打赢了二十万大军,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又如何?抗战北关,他打赢这场仗,靠的还不是我在后方坐阵指挥全盘?再说了,想当年圣上年幼继位,多少狼子野心虎视眈眈?若不是我一人带了仅有数千人的禁军拼死护卫皇宫,岂有这如今盛世?”张书鄂先是不忿,说到后来,又面带得色。 晁维自幼便十分崇拜自己的外祖:“您是皇上最为重视的震远将军,更是如今的三军统帅,再勇猛的战士也不过是战士,和您这样的将领自然是完全没法比的呢!” 晁鹊明也附和着,这厅里此时才有了些许融洽的气氛。 万顺拿肩膀碰了碰身边站着的春子,悄声说:“哎,你说,这个抚北将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难不成他打赢了这胜仗,真的就是运气好?” 桑春摇头,她不懂这中间关系,只觉得既然晁维说张书鄂更厉害些,那自然就是对的了。 这时前院一个小厮进了宴客厅通报:“老爷,贵客已到,曹管家正引贵客过来。” 晁鹊明起身,正要起身相迎,坐在一旁的张书鄂一身咳嗽,定住了晁鹊明的脚步。 晁维不忍见爹为难,主动开口:“外祖,爹,客人上门,我是小辈,不去迎一下,人家要怪我家没有礼数了。” 见张书鄂没有反对,晁维起身,朝宴客厅外走去。 还未待晁维走出宴客厅门口,曹管家已经带着客人进了宴客厅。 曹管家将人带到后,便离开了宴客厅。众人目光齐齐向宴客厅门口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暗紫色长衫的男子已站了进来。 桑春不太敢确定,进来的这个紫衫男子,就是那位威名远扬的抚北将军。 武将中,她日常所见的,只是晁维的外祖张书鄂一人,故而在桑春的印象中,武将都应当同张书鄂一般,威武精壮,身上充满了不拘小节和对人总习惯低看一等的习气。 可这个紫衫男子,却同这些形象毫不沾边。他身形虽不单薄,却没有一丝习武之人的勇猛之气。相反的,面色如玉,散发着柔和的光彩,虽不是面若潘安的美男子,但自有一种丰神俊朗,教人一眼过去,不敢轻视了去。 桑春暗暗奇怪:这个将军,看起来倒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一般,如何能带兵遣将上阵厮杀? 晁维迎上前,拱手作礼:“将军远到,失迎失迎,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这晁维虽只是个年方十四的少年,但毕竟出身官宦世家,相应礼数,丝毫不差,各种场合也从不露怯。晁府的交际往来,晁维一直是随父亲一同接待打点,对自己的待人分寸,亦是十分有自信。 可让晁维未能料到的是,这紫衫男子,竟然对他毫不买账。 紫衫男子对晁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越过,向厅内正席上坐着的张书鄂走去:“张将军竟也在?” 张书鄂见其对自己的宝贝外孙如此轻视,瞬间沉下脸来:“邢姜,你眼神倒好,可只怕是从北关严寒之地初回,冻伤了耳朵,不然怎的对我孙儿的迎接充耳不闻?” 这紫衫男子这才仿佛发现了晁维的存在一般:“哟,这可真是失礼了,晁少爷,失敬失敬。” 他语气间却毫无抱歉,甚是目中无人。 桑春自小陪同晁维一起长大,虽说自己和万顺是下人身份,但晁维对他们二人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居高临下的态度,反而像对待自己的兄弟一般对待二人。 此时桑春见晁维被如此无礼对待,自己不禁又气又心疼,在心中立刻推翻了对这个抚北将军的第一印象,觉得这人的皮囊实在是太有欺骗性,没想到本性竟如此恶劣。 晁鹊明开始打圆场:“不碍的,维儿,这位便是抚北将军邢姜,将军是习武之人,豪爽不羁,你要理解。邢将军,请入席。” “是,爹。”晁维再气也是识大体的,默默退回到自己的案前坐着。 邢姜也毫不客气,大喇喇朝张书鄂下属的案前一坐。对晁鹊明一句谢字也没有。 很快,在晁鹊明的示意下,晁府的下人鱼贯而入,将菜肴美酒奉与众人。 在杯盏交错和晁鹊明狡猾的言语调和中,张书鄂也渐渐松弛下来,面子上暂时放下了对邢姜的敌意。 邢姜十分的放松,毫不像在他人家中做客,倒像是在自家一般。酒酣耳热之际,突然问晁鹊明:“御史大人宴客的厅堂怎的如此之小?” 晁鹊明不明白他此问何意:“晁某平日并不喜频繁交际大张宴请……” “不是。”邢姜随意的挥挥手打断了晁鹊明:“我是在想御史大人的宴客厅如此之小,那让舞妓们如何施展得开?” 晁维按捺不住:“邢将军,我们晁家家风严明,历来宴请从无此安排。” 邢姜举起杯酒来漫不经心的朝晁维示意了一下,勾起嘴角笑着说:“御史少爷是年龄还小,等你尝过鲜了,就晓得个中美妙滋味了。” 晁维愤愤,不再言语,倒是张书鄂开口:“邢将军年少正盛,听说这次出兵北关,还带回了一个乌图女子?” 邢姜一张俊脸笑的邪气:“张将军有所不知,那北方女子性情泼辣,身形丰满,同我朝女子相比,又更有别一种风味。” 张书鄂原本对皇上提携邢姜的速度有所担心,如今见他这幅轻狂样子,心下倒定了几分。一个十九岁的放荡小子,能成什么气候? 想到这一层,张书鄂不禁开怀大笑,同邢姜又一轮推杯换盏。一直到深夜,仿佛主客尽欢,宴席才散去。 第六章 请求 “呸,什么抚北将军!要我看,他就是个狗屁将军!还是个流氓!”酒宴结束,回到晁维的居所,万顺按捺不住一晚上的怒火,愤愤不平的说。 桑春说不出口太难听的话,但也忍不住跟着附和:“皇上怎么会封这种人做将军?一丝品格都没有。而且他看上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刚才在酒宴上听他说,皇上还有意要讲京城内的三万禁军也交到他手上?” 晁维对这个邢姜也十分恼火:“他看上去像个人,可其实骨子里就是个禽兽。” 桑春和万顺互望一眼。看来一向温柔谦和的少爷,今晚是真的动了怒。 晁维看了他二人的表情,接着说:“你们若是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就知道我并不是言过其实。六年前京城的那场叛乱,起兵造反的头目里,就有这个邢姜的爹。” 正在一旁为少爷沏茶的桑春突然听到这话,心头一跳,手抖洒了些茶水出来。 万顺问道:“他爹造反,皇上还能封他做将军?” “这就是他禽兽所在了。”晁维十分不齿:“他当时也不过十三四岁,但是为了不被连累,便亲手杀了自己的爹,靠着将他亲爹的尸首呈给皇上,才在军队里有了立足之地。” “乖乖……”万顺咋舌,一时间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桑春追问晁维:“那他爹当初为何要起兵造反?” 晁维摇摇头:“我也不清楚,爹和外祖都不爱谈那段事情。但是我隐约也在酒宴上曾经听其他官员私下说起过,好像是邢姜的爹当时妄图支持西昭王上位。” 桑春又问:“那带头造反的就是邢姜的爹一人吗?” “当然不是。”晁维纳闷:“春子,你怎么问起这个来。自古朝政颠覆,没有是靠着一己之力就能成事的。除了邢家,当时一同叛逆的还有前任御史陈家,和前任丞相桑家。” 桑春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里,她背过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意图掩饰自己的慌张。 万顺又感慨起来:“这些官老爷们的心思可真难猜,要是我做到丞相的位置,那我就天天躺在床上吃翠仁糕,蜜果子,还得在旁边搭个戏台子,享受都来不及,竟然还有时间造反?哎,春子,你呢?要是你当上了丞相,你打算怎么享福?” 桑春完全没有听见万顺在对自己说什么,她满脑子里都是娘常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春儿,不要相信他们说的,你爹清白一生,他是被奸人所诬。 爹已经没了,可留下了骂名,桑春相信母亲是真的,可她和母亲也都明白,母女二人能活下来,已是拼尽全力,纵然对爹的骂名不服,两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子,也是无法为死去的“叛贼”所正名的。 但头一次听到他人口中对爹的评判,桑春的心疼得厉害。 “我有些不舒服,万顺,你先伺候少爷早些更衣休息吧。”桑春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晁维的居所。她现在急着要见到母亲,寻求一些安慰。 “怎么了这是……少爷,春子是不是还因为他娘的事情不开心啊?”万顺从做丞相的幻想中抽离出来,开始担心同伴的心情。 晁维比万顺更多几分担心,但是不好表露:“可能是吧,你下次讲话一定要注意,怎么嘴上总没个把门的呢。” 万顺心里嘀咕着,谁想到春子娘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提前和春子说呢?但看少爷的脸色并不好,想来少爷还被晚上的那个狗屁将军扰乱着心情,便也不再开口说话,细心服侍少爷更衣洗漱后睡了。 桑春晚上歇在娘的房间里,母女二人聊到深夜才睡去。可天还未亮,便有一个小丫头来敲门,说老爷要唤桑春过去。 “娘,他找我干嘛?”桑春不解。 何文筳也并不清楚晁鹊明的心思:“既叫你去了,便去吧,说话谨慎着些,若是问起你来晁府之前的事情,就说自己那时年龄还小,已经不记得了。” 桑春听了母亲的嘱咐,心中更多几分忐忑。可晁鹊明是推脱不得的,只好匆匆随着那个小丫头去了。 夏日天亮的快,桑春出门时天色虽还暗着,待走到晁鹊明的居所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这是夏日的白天中最凉爽的时刻了。晁鹊明正在自己的院内修剪着几盆铁松。见人带了桑春过来,便摆摆手,让院内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老爷早。”桑春规规矩矩上前行礼。 晁鹊明放下手中的剪刀,打量着桑春。这个孩子,只比维儿小了一岁,但看身形却仿佛和维儿差了好几年。两人气质也截然不同,维儿虽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但不失少年习性,开朗阳光,还带着天生的自信,甚至些许自负。而这个孩子虽然长相清秀,行为举止也比普通下人强百倍,却始终给人一种他时刻保持着隐忍的感觉。 晁鹊明半天没开口,桑春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依旧是规规矩矩的在他面前候着。 “春子,维儿最近读书可用功?” 桑春没料到晁鹊明会问这个问题,心虚起来:“少爷天资聪颖,先生布置的功课每次都完成的很好,先生也一直夸奖少爷。” 晁鹊明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弯了起来:“你倒不会撒谎。同样的问题,我问万顺,他每回都拍着胸脯同我说,少爷读书认真,从来没有逃过席缺过课。你说,他这是不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桑春也不好意思的笑了。不料晁鹊明话锋一转:“春子,我要娶你娘,你可知道?” 桑春楞了一下,又低下了头,轻轻回答:“知道的,老爷。” 晁鹊明又问:“怎么,你不愿意?” 桑春赶紧摇头:“老爷,我娘愿意,我就愿意。” “我已安排好了一个别院,等你娘过了门,就会迁过去。”晁鹊明掐着面前一盆铁松上的松针,缓缓开口:“你娘向我提了个请求,希望能把你也带出晁府。我理解她的想法,做母亲的自然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终身为仆,便已经应允了她。” 桑春从晁鹊明的口中听到这事,同母亲口中听到,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了,她轻轻咬住下唇,等着晁鹊明继续发话。 “你同你娘身份特殊,我虽娶了她,但你母子二人是无法上我晁家家谱,入我晁家祠堂的。我既应允了你娘一个请求,那么你也可以向我提一个。”晁鹊明说。 第七章 放假 这算是补偿吗? 桑春有些惊讶。在她眼中,晁鹊明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官场老狐狸,但无家世背景,出身普通,故而虽然已经收了母亲多年,但是碍于夫人,或者说是碍于岳父张书鄂,始终没有给母亲一个名分。 按常理说,何文筳既是个下人的身份,如今能破格被晁鹊明纳为妾,已经是抬高了她的身份了,晁鹊明又何必因为她们不能进家谱而特意要补偿二人? 晁鹊明见桑春不语,又开口说:“想来我提的突然,你可能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这样吧,你若是有想到了什么,再向我提。” “谢谢老爷。”桑春见晁鹊明不再有话,便打算退下了。 晁鹊明忽又喊住桑春:“等一下。” 桑春停住,晁鹊明接着说:“原本是要下个月初迎你娘过门的,也没几天了,但是昨夜维儿的外祖提出让我随他去京郊处理些事务,这一去一回,只怕原定的日子要后推了。” 桑春不知要说什么,只得继续沉默。 “我稍后就要动身,你帮我转告你娘,让她安心等着。夫人最近若是有什么吩咐下来,只让她推脱身体不适即可。” “知道了,老爷。”桑春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离开了。 听了晁鹊明的这一番话,桑春的心里萌出了一丝感激。 从进了晁府,因着何文筳和晁鹊明的这一层关系,两人在晁府过得并不艰难。 桑春明白母亲大家闺秀的气质在晁府一众下人中,是有多么的鹤立鸡群。所以她一直以来都认为,晁鹊明选中母亲,只是因为母亲的这一份特殊而产生的新鲜。 甚至,她有一段时间一直在默默的猜测,晁鹊明这份新鲜,什么时候会消失。 却没想,等来的,竟然是晁鹊明要纳母亲做妾的这一日。而且今天在言语间,桑春察觉到,晁鹊明对母亲,并不是完全的没有一丝感情。 娘会幸福吗?日头越升越高,阳光照在桑春的脸上,她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爹,您既然拼命让我们活了下来,那我们,一定也会拼命的,拼命的活下去。 当桑春赶回晁维的居所时,晁维已经起身洗漱完毕,正在吃早饭。 桑春一踏进门内,晁维就敏锐的发现她眼下的两团阴影。 “怎么没精神?是不是还不舒服?”晁维放下手中的汤匙,关切的问桑春。 桑春自然也看见了晁维眼中切实的关切,心头一暖,这一日来的烦扰,霎时消除大半:“不碍的,只是昨夜睡得迟了些。” “春子,你信不信,我跟你说一句话,保管你马上精神十足!”万顺想保持神秘,却忍不住几乎要手舞足蹈。 桑春故意想逗他,装作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对晁维说:“少爷,您吃完了吗?吃完咱们就去砚润斋吧。昨儿已经逃了学,今天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 “哈哈,少爷今天不去,我也不去,你也不许去!”万顺憋不住,一连串的开口:“夫人今天开了大恩呢!说前段时间少爷功课赶得太急,今天给少爷放假一天!还准少爷可以出门!” 晁维温和的笑着对桑春:“今天既然不用上课,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可好?” “好啊,当然好!我这就去准备马车!”万顺颠颠的跑了出去。 晁维和桑春相视一笑。 夏日的上午虽热,日光却还没到毒辣的时候,除了京城街上的各色店铺相连,连街边都挤挤挨挨的摆满了售卖各类商品的小铺,十分热闹。 晁维和桑春万顺三人坐在晁府的马车里,都忍不住撩起车窗帘频频向外看去。 “我说少爷,咱们光坐马车上有什么意思啊。既然是出来逛,那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店子,咱们难不成这一路就在车上颠过去了?”万顺早就在车上坐不住了,扭来扭去用身体和语言同时抗议着。 桑春责备他:“老爷平常是不会让少爷随便出门的,今天出门是夫人许的,还不知道老爷知不知道呢。而且咱们出来带的人并不多,外面这么多人,万一少爷出了事情……” “不会的。”晁维打断桑春:“这是京城,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情?” 他又抬起一只手轻拍到桑春肩上,深深的看着桑春说:“而且,即使出了事情,我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不光这样,春子,我也有能力保护你。” 桑春觉得肩上被晁维按住的地方,火烧一般滚烫,更是不敢抬眼看向晁维。 打从六年前进入晁府,桑春便被晁鹊明安排在晁维身边。那时两人都年幼,再加上伺候晁维本身就是桑春的活计,所以两人日常的身体接触并不少。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就是最近两年,桑春觉得,自己越来越抗拒和晁维有任何触碰。 她并不是抗拒晁维,相反的,她的心,她的念头,总是不自觉的被晁维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所吸引,并深深的刻在脑海里。 但她怕。 她怕自己的女儿身,她怕自己“叛贼之后”的身份,她一切怕的源泉,均来源于六年前桑府中的那一场屠杀。 晁维仿佛从没有发现过她的异样,一如既往的对她好,甚至更好。 万顺以为桑春是担心老爷责备,才半天不做声。他等不住又开口:“春子,少爷都这么说了,你还怕什么?我也能保护你!” 桑春掩饰的抬手捂嘴先干咳了一声,晁维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就势滑落了:“那好吧,但是咱们不能朝人多的地方去,找几个清净店铺逛逛行吗?” 万顺一叠声的答应着,还不忘损上桑春一句:“行行行,哎呀,我怎么觉着咱们三个里面,你才是少爷呢?” 三人下了马车,身后十来步外晁府的四个随从,紧紧跟随着。 “少爷,我听人家说过,前面有个茶馆里每日都演皮影呢!咱们去看看好不好?”万顺想少爷一定也会喜欢。 没想到晁维一口就拒绝了:“下次吧,今天我想买个东西。或者等东西买好了,咱们再去看。” “啊,您缺什么东西,派曹管家来买不就得了吗?” “不行,我得自己挑。”晁维此时已在一家玉器店门口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店铺的招牌,抬腿走了进去。 “您要买玉?咱们府里啥样的上品没有啊,还要来这种店子买?”万顺虽跟在晁维身后,还是忍不住嘀咕。 晁维笑着责备他:“还抱怨个没完?你乖乖闭嘴,中午我请你们去登云楼吃一顿。” 万顺马上抬手在自己嘴边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将双唇紧紧的抿了起来。 第八章 买玉 在这京城之中打点往来生意的商人,自然是八面玲珑的。 晁维三人走进店里,玉器店的老板虽认不出这位就是御史府的少爷,但一眼辨出了这位少年一定是显贵人家的公子,怠慢不得。 他匆匆放下手中的账本,比店里的伙计先一步快步迎到晁维面前,双手一拱,笑面相迎:“这位少爷,光临敝小店,可是要选购玉器?” 晁维朝柜台里左右打量着:“有没有上好的玉坠子?” “有有有!”这老板做了个指引的手势:“少爷,寻常东西想必您定是看不进眼的,小店有些难得的珍品,都存放在二楼,一般客人是见不着的,您楼上请。” 一行人在老板的指引下,上了二楼。 “你只管拿那成色最好的东西出来,不需用二等货色糊弄我。”晁维因着出身御史府,日常一应吃的用的,都是府中打点一切。这次自己亲自出来采买东西,也是第一次,多少有些局促,所以故意摆出了不好糊弄的脸色。 老板弓腰哈背:“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少爷,您请瞧这。” 说着,老板从一个带锁的八宝屉中,取出了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匣子,打开放到了晁维面前。 晁维落眼一看,匣子里,是个拇指大小的碧玉观音。 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可晁维将盒子朝老板推回一寸:“还有其他的吗?” 这已经是店里上好的货色了,老板没想到晁维竟然只是扫了一眼。他更加不敢怠慢,又从八宝屉中轮番取出若干匣子,一一打开,齐齐的排到晁维面前:“少爷,您再看这些可有能入眼的?” 晁维逐个看过去,最后眼光落在一块成色极好的翡翠上。 要说这块翡翠虽好,但也并不能称得上极品。可它的特别之处,是在雕刻上。 这是一块约一寸长的椭圆形翡翠,翠绿逼人,但偏偏在这翠绿的一侧,有一小块仿佛褪了色的浅青浮在上面。 原本这浅青是一块瑕疵,可不知这翡翠经了哪位能工巧匠的手,翠绿的部分被雕成荷叶,工艺精湛,荷叶的边甚至微微卷起,似被清风吹拂。而一侧的浅绿,被精巧的雕琢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蜻蜓,仿佛正停在这翠绿的荷叶上。 晁维忍不住拿起这块翡翠,在手上细细看了起来。 老板心下了然,自古男戴观音女戴佛,这观音音同“官印”,男子为图仕途顺畅,多爱佩戴。可眼前这个少爷看上的,分明是款女孩家带的东西,想来此番挑选,是为了送与哪家的小姐吧。 万顺觉得纳闷:“少爷,这块好看虽好看,可这一看便是姑娘家戴的东西啊。” “你也觉得好看?”晁维又问桑春:“春子,你觉得呢?” 桑春和万顺看法相同:“是很好看,可少爷您戴这个不合适吧?” 晁维笑道:“既然好看,那便成了。老板,烦请把这块包起来吧,我要了。” 玉器店老板没料想这么快就成了一笔生意,心花怒放,生怕这位贵客改主意一般,忙着将翡翠装盒打包。 晁维出门并没有带银子的习惯,便手签了晁府的地址,让老板上门去取。这玉器店老板何等精明之人,一看地址,立刻连连拱手:“原来贵客竟是晁公子,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说罢,这老板又从八宝盒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晁维看:“晁公子,这对玉戒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但巧在两个戒指上都有块浅黄色,放在一处,恰好能对的到一起去。您头一次亲自光临小店,这对玉戒权当小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这对玉戒粗细各一只,倒真如老板所言,上面各有一块浅黄色的斑。晁维开口对老板说道:“既是开门做生意,哪有朝外白送的道理。你把账挂上,一并送到晁府去结。” 说罢便示意桑春拿了这玉坠和玉戒,离开了玉器店。 三人又随意逛了会子,很快到了中午,晁维带着万顺和桑春,如约去了登云楼。 这登云楼坐落于京城最繁华之处,是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 数年前,这酒楼规模并不大,原本是几个闲散的皇亲贵戚建起来,请了各地最好的厨子,用作休闲娱乐之地。 却不料这登云楼名声在皇族中竟越传越大,最后索性扩建了一番,对外正式开张营业。但因消费奇高,故来往皆是达官贵人,寻常百姓自然难以成为登云楼的座上宾。 登云楼内装饰典雅,毫无奢华之气,比寻常酒楼多了不只一分雅致。进门看不到餐桌餐椅,食客们用餐均在二楼的雅间。 一楼大厅里只有一个正正方方宽约三四丈的戏台,戏台四边是回字形的楼梯,通向二楼。 二楼的十来间雅间也是回字形分布,每个雅间靠回字内的墙面上,均开了大窗,如此,客人坐在各自的雅间内,就可看到戏台上的表演。 登云楼的迎客伙计自然认得出御史晁府的少爷。晁维三人甫一进门,便有两个伙计上前相迎,将三人向二楼引去。 晁维三人跟在伙计身后拾阶而上,半途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晁公子也来吃饭?” 晁维抬头,竟看到昨夜共宴的轻狂将军邢姜,正站在二楼一间雅间外,双手搭在二楼走廊的栏杆上,俯身看着自己。 “嘿哟,真倒霉!”万顺偷偷扯了扯桑春的衣角,做贼一般轻声说:“春子,这下少爷肯定不愿留下来吃饭了,咱两没口福!” 桑春啪的拍掉万顺的手:“不吃就不吃,少爷平常带咱们吃的好东西还少吗?跟这种人在一个馆子里,别说少爷了,反正我自己肯定是恶心的什么都吃不下!” 晁维没想到在这里竟会遇到邢姜,也没想到邢姜会主动同自己打招呼。但既已碰上,自己若是转身走了,一来是显得自己没气魄,二来岂不是丢御史府的脸面? 想到这,晁维一边拱手一边继续上楼:“邢将军,您也在。” “晁公子只一人前来?”待晁维走到邢姜面前,邢姜开口问他。 晁维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厮:“我们是三人同来。” 邢姜却看也不看晁维身后的两人,哂笑道:“巧了,我同晁公子一样,也无其他宾客。昨夜晁府盛情款待,今日不知晁公子可否赏光共席?” 第九章 偶遇 晁维推脱:“邢将军既自己来登云楼,想必是就是为了寻个清静,我若是贸然打扰,岂不是不合时宜?” 那邢姜笑得狡猾:“邢某倒不是为了清静,不过是前些时候一直在北关征战,近期乍回京城,一时间找不到人可以相陪,正觉遗憾,却碰见晁公子,十分欢喜,还请晁公子赏邢某几分薄面吧!” 这自然是假话,从邢姜被封为抚北将军后,朝中试图与其结交往来之辈不胜枚举,他竟将自己说的仿佛孤家寡人一般。 晁维明白,纵使再做推脱,这邢姜必然还有别的借口,便只好应了下来。 邢姜支使走带路的伙计,亲自将晁维三人引进自己的雅间。果然这雅间中除了邢姜和他的一个随从,并无旁人了。 见雅间中酒食已备齐,晁维开口同邢姜说:“邢将军,今日我原是应允了带我两位小厮同来用餐,却没料受了邢将军的邀请。但君子一言,所以想冒昧同邢将军提个请求,还请邢将军允许我的两个小厮共同入席。” 邢姜倒是很不在意的说:“邢某的军队中,不分等级军衔,将士们风餐露宿皆在一处。晁公子请便吧。” 众人落座,开始用餐。晁府家规颇严,但桑春和万顺在晁府时,也时常同晁维同桌进食,不过只是在私下无人的情况下。 晁维有心照顾两人,可今日与寻常在晁府时不同,桑春和万顺都是第一次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和晁维同桌用餐,故而十分的放不开,连放在面前的菜品都不好意思伸手去夹。 邢姜的酒杯被他的随从加满酒后,那随从又来给晁维倒酒,被晁维婉拒。 “怎么,晁公子昨夜就未与我喝酒,今日还要拒绝?”邢姜语气中颇有火气,一双剑眉缠到一处,瞪着晁维。 桑春在一旁不由握紧了筷子,替晁维捏着汗。昨夜言语间桑春是明白的,这张书鄂和邢姜在朝堂上仿佛正相互打压,所以她生怕这邢姜今日请客是假,找茬是真。 “邢将军见谅,只因我有夏寒之症,从入夏后便得日日服药。一旦饮酒,只怕我这前两个月吃下去的药便白费了。”晁维倒面不改色。 邢姜没料他搬出如此借口,脸色不甚好,但也只得说:“那便算了。”说罢便吩咐随从去叫那小二沏茶上来。 万顺乘着邢姜同随从说话之际,凑过来问桑春:“春子,咱们少爷吃了什么药?我怎么不知道?你伺候着吃的?” 桑春差点没笑出声来,在桌下狠狠踩了万顺一脚,把他疼的龇牙咧嘴,却摸不着脑袋。 邢姜又开口:“昨夜记得张将军提起,晁公子今年只得十四岁?” 晁维点头。 “晁公子年岁虽轻,却稳重的很。”邢姜突然笑起来:“晁公子如此少年老成,又不能喝酒,如此岂不太闷?” 桑春看邢姜笑得突然,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在揣测,雅间的门却突然被人推开。 桑春第一反应是酒楼伙计沏好了茶送上来,却没想抬眼看过去,雅间内竟进来了两个春红柳绿的女子。 “来来来,这位可是御史晁大人家的公子,你们今日可要陪好了。”邢姜毫不意外的招呼着,一张玉面笑得放荡。 晁维也是大惊:“邢将军,您这是何意?” “晁公子,这两位可是醉仙园里最难请的头牌,让她们来陪我们一同用餐,岂不热闹许多?”邢姜已经搂过一位女子,直接将其放到自己大腿上,那女子双臂如游蛇一般,顺势缠住邢姜的颈子。 另一个女子妖娆的走到晁维身边,双唇微启:“晁公子……” 晁维猛地站起,将那女子伸过来的手一推:“邢将军,府中还有事,先告辞一步了。” 说罢不顾邢姜的脸色,直接离开,朝登云楼外走去。桑春和万顺见状,也赶紧跟了出去。 见晁维离开,邢姜冷笑:“呵,这就急了,看来晁鹊明倒是教了个好儿子。” 坐在他腿上的那女子扭了一扭:“将军,我喂您喝酒可好……” 邢姜却一改刚才的轻浮之色,板着面孔看也不看这女子:“领了银子现在就走,别人若问起,就说今日你们陪着我和御史的公子一同酒宴,御史公子尽兴而归。” 两位女子也是靠识人颜色度日,一见邢姜如此,赶紧从邢姜的随从手中接过一袋银子,匆匆走了。 那邢姜的随从开口:“将军,还要继续跟着晁维吗?” 邢姜掸了掸那女子刚在自己身上坐过的地方,双目炯炯:“不用了。今日陈侍郎也在登云楼用餐,你代我去敬上一轮酒,一定要告诉他们,我在陪御史公子,不方便亲自过去。” 晁维带着桑春和万顺离开登云楼,再无任何心思闲逛,便上了马车直接折返晁府。 “我的天哪,真是吓死我了!”万顺夸张的抚着自己胸口:“少爷,咱们今日差点叫妖精给活吞了!” 桑春原本也紧张的提着气,听万顺这么说,又忍不住笑出来:“妖精要吞的是少爷,你怕什么?” 晁维叹气:“你们两人还有心思调笑。这个邢姜行事放荡,我回去倒要劝劝爹,朝堂上最好不要再同此人来往。” 万顺附和:“对对对,一定要把今天的事告诉老爷,最好也告诉老太爷,让他们好好整治整治这个流氓将军。” “不行。”晁维正色对万顺和桑春两人:“你们两人记着,今天这事回府后同谁都不可提起。” 桑春疑惑:“为什么?” 晁维说:“这个邢姜如此不避讳,想必他放浪的习性早已名声在外。若是叫人知道我同他在一处,岂不丢进了晁家的脸面?” 万顺小眼睛骨碌一转:“少爷,您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呀?” 桑春不明白万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她莫名觉得紧张起来,忍不住朝晁维看去,想听他如何回答。 “你这是何意?”晁维也不明白。 “要我看啊,您不是怕和邢姜混在一处是丢晁家脸面,而是怕您中意的那位小姐知道了,对您印象不佳吧?”万顺嘿嘿的笑着:“而且今天难得出一回门,您还去亲自挑选了一枚女孩儿家才会带的玉坠子,是不是想送给人家?” 桑春黯然,万顺虽不懂太多人情世故,却也不傻。况且万顺说的这一层,桑春也不是没有想到,只是她默默的期望着,这只是自己胡乱的揣测罢了,成不了真。 晁维叩起手指狠狠敲在万顺脑袋上:“再胡说,舌头给你拔下来送到马房老憨那里喂马!” 万顺捂着头假装疼的厉害,却一边还挤眉弄眼的朝桑春送着眼神,仿佛在示意自己已经猜中了少爷的心事,不过少爷不愿承认而已。 桑春别过脸去,撩起车窗帘假装被外面的热闹所吸引,来掩饰自己眼底深深的失落。自己连女孩的身份都无法暴露,又干嘛非要有异想天开的幻想呢? 桑春暗下决心,从此以后,自己再不许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第十章 意外 三人中午在登云楼并未吃饱,一回到晁府,晁维便安排了人去做些新鲜的吃食,送到自己院里来。 很快,四荤四素一样汤,从后厨送了过来。 晁维招呼桑春和万顺一同坐下,三人狼吞虎咽起来。 “可饿死我了,全赖那个流氓将军!都说登云楼的菜品比御膳房都多,本来想着今天能好好见识见识,偏被他给搅了局。”万顺嘴里塞满饭菜,说话说的含糊不清。 桑春也饿极了,只顾低头扒饭。晁维夹起一块清炖鲈鱼放到桑春碗里,温柔的说:“别光吃饭,多吃些菜。” 万顺也有样学样的夹了块熏鸡给桑春:“对对,多吃点多吃点,赶紧把个子给长起来,你看你瘦瘦小小的,别回头咱两一起跟少爷出门,人家再把你认错成少爷身边的丫鬟了。” 晁维将筷子头反过来,朝万顺头上轻轻一敲:“还不是因为每次吃饭春子都抢不过你?” 万顺十二分的委屈,放下碗辩解起来:“少爷,这话我可不能认,我吃的多可不是因为我跟春子抢,是春子食量太小了嘛。”万顺又小声补上一句:“少爷呀,您可真太偏心春子了。” “我就是偏心春子,谁叫你天天开他的玩笑。”晁维说完,笑眯眯的看着桑春。 桑春大气不敢出一下,心中既紧张又甜蜜。这种话,三人以前调笑的时候不是没有说过类似的,但现在桑春却觉得自己对这种调笑,越来越承受不住。 她咽下嘴里的饭,也不管碗中还堆满了晁维夹来的菜,匆匆放下碗:“我吃饱了,少爷你们慢慢吃,我去找我娘有些事,一会就回来。” 说罢就朝门外跑去,在门槛那里还险些绊上一跤。 晁维在身后紧张的喊了一声:“慢些!”桑春却连头也不敢回。 这倒不是借口,桑春想起晁鹊明一早叮嘱她的事情,要转告母亲他会迟几天回来再迎娶母亲。 还有,晁鹊明特意说了,如果夫人有什么吩咐,叫母亲一定推脱。 桑春明白这层道理。少爷晁维虽温和可亲,但他的母亲,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晁维的外祖张书鄂虽是个武将,却极重感情。当年张书鄂的夫人难产,生下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从那以后,张书鄂竟再未娶过亲。 张书鄂膝下就仅有这一个女儿,便是晁鹊明的夫人,晁维的娘,张斯瑶。 张斯瑶武将家门出身,又是张书鄂唯一的感情寄托,自然是从小娇生惯养,张书鄂对其更是百依百顺。 原本张书鄂对面貌姣好的女儿寄予厚望,试图将其送入宫中。却不料张斯瑶偏偏在春心初动的年龄,爱上了张书鄂养的一个小小的门客,也就是如今的御史晁鹊明。 张书鄂抵不过女儿的以死相逼,不得已将女儿下嫁晁鹊明。幸好晁鹊明并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在张家的支持下,他一步步爬到了现在御史的位置。 可张斯瑶在闺中骄纵的性格,并没有因为爱情和婚姻而改变。嫁给晁鹊明后,她时时摆出张家的威望来要求晁鹊明服从自己的一切意愿,更是要掌控晁府上下的所有事情。 桑春明白,六年前母亲进入晁府,委身晁鹊明,并没有引起张斯瑶的激烈反对,不是因为张斯瑶接受了晁鹊明的这个行为,而是因为那时晁鹊明刚刚升任御史,他不再是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小门客,已经是朝堂上颇有分量的重臣。 可如今晁鹊明竟要不顾张斯瑶的意见和身份,纳身为下人,且还有一个为奴的儿子的母亲为妾。张斯瑶虽言语间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晁鹊明明白,以自己夫人的性格,很难善罢甘休,故而才在今日外出公办前,特意叮嘱桑春此事。 桑春走着走着,忍不住跑了起来。她明白晁鹊明是担心自己不在府上时,夫人会找母亲的麻烦。 都怪自己贪玩,应该在上午出门前先去同母亲说一声的。 终于跑到了下人院里。桑春跑到母亲门前,敲门却没人应。 用手一推,门开了,里面却没有何文筳的身影。 桑春很奇怪。 何文筳因绣工出色,在晁府中做的是刺绣的工作。日常除了晁鹊明的房中,她几乎是哪里都不去的,只在自己房里做绣活。 现在正是下午日头最盛的时候,母亲能去哪呢? 桑春走出母亲房间,迎面正遇上洗衣房的张婶提着刚洗完的衣裳要朝晾院去。 “春子,怎么热成这样?”张婶看着这孩子一头一脸的汗,放下装衣服的篮子,掏出手巾:“好孩子,快擦擦。” 桑春着急的问:“张婶,您知道我娘去哪了吗?” 张婶笑了:“你是来找你娘?不要急了,你娘好事将近了,今儿上午夫人房里的环儿来把你娘唤走了,说是夫人叫去试试前段赶制的新衣是否合适。” 桑春听了这话,突然心中一紧:“那我娘就一直没回来?” 张婶对桑春脸上的着急不太明白:“我早上就一直在院里洗衣,这才刚洗完。你娘跟环儿去了以后,一直没回来过。” 桑春拔腿就跑,留下张婶在原地奇怪的摇了摇头。 天热人倦,晁维在房中原本正要小憩片刻,却没料桑春那么快又跑了回来:“春子?你不是去找你娘了吗?” 听到晁维发问,桑春的眼泪突然没忍住就蹦了出来。 这一下把晁维惊了一跳:“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桑春一边忙乱的摇头,一边压抑着自己急切的泪水:“少爷,我能不能求您去夫人那看看?看看我娘……看看我娘是不是在夫人那……” 晁维心下明白几分。 他快速的倒了杯水给桑春:“春子,你娘不在自己房里?” “不在,洗衣房的张婶说,我娘上午就被夫人叫了去,一直没回来过。”桑春压抑的抽泣着,哀求的看着晁维。 晁维点头,略想了一下:“我明白了。你就在这等着,我带万顺去看看。” 说罢,晁维便去立即起身去唤起了正在侧间打盹的万顺,一同朝夫人院里去了。 桑春虽着急犹如热锅蚂蚁,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在晁维院里等着,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夫人不要为难母亲。 可桑春越急,越忍不住朝坏的方向去想:过去听过有正妻不愿老爷纳妾的,便趁老爷不备,拿刀片将小妾的脸刮花;还有正妻嫉妒小妾受宠的,给小妾强灌下让女人无法生育的药汁…… 桑春平日跟着少爷同学同住,多少感染了少爷的老成和稳重,但说到底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一时间她心急如焚,不由得在晁维的房里捂着嘴泪流满面。 第十一章 寻母 晁维回来时,天色已被夕阳抹上了深深的橘黄。 桑春哭的累了,已经止住了泪,只是坐在桌边发呆。见晁维走进房内,她着急的站起来:“我娘在夫人那吗?” 晁维看着桑春那张委屈担忧的小脸,赶紧同她说:“上午母亲的确把你娘唤去了,但母亲说,你娘试完新衣,便离开了。不要着急,我已经让万顺去你娘房里查看了,也许她现在已经回去了呢。” 话音未落,万顺已经火急火燎的跑了回来:“春子,你娘到底跑哪去了啊,她房里也没人。” 桑春已经急的无暇再哭,她头脑一热就要朝外冲:“我自己去问夫人!” 晁维在身后一把捞住她:“春子!如果母亲刚才和我说的是真的,你现在去找她,也不会在她那里找到人,如果……如果母亲刚才说的是假的,那你这般火急火燎冲过去问她,也问不出结果的。” “那我该怎么办?我娘不可能出府的,老爷早上离府前特意交待我让我娘避开夫人……” 晁维脸上有些许尴尬。 自己娘的性格,自己自然是知道的。 从晁维幼时记事起,整个晁府上下,均唯夫人马首是瞻。 父亲也一直常常提点自己:“维儿,要听母亲的话。” 母亲的性格骄纵,晁维不是不知道。但母亲爱他也是真的。也正是因为有这样须得时时相让的母亲,才让晁维养成了现在温柔谦和的性子。 晁维是亲耳听到过,母亲曾用外祖来要挟父亲,不许父亲娶春子的娘过门。晁维以为父亲会一直顺从母亲,却没想,父亲这一次,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现下春子娘去了自己母亲院里,一直没回来,可母亲却只是轻飘飘的同自己说,春子娘早已离开。晁维心里不是没有怀疑,只怕母亲这一次,不是没有隐瞒。 如果母亲真去为难春子娘,那目的只有一个,并不是为了让春子娘不要恃宠而骄,而是为了挫一挫晁鹊明。 要真的是母亲扣住了春子娘,这事就不能大张旗鼓的派人去找。万一真的在母亲处找到了春子娘,那传出去,母亲必然会被扣上“悍妇”的帽子。 想到这,晁维定了定决心:“万顺,你去下人院每间房都找找,看春子娘是不是在其他人房里,我去府里前后院都看看,再去问问管事的,看看春子娘今天有没有出府的记档。” “那我呢?”桑春急切的问。 “你在这里守着,待找到你娘,我们好第一时间回来告诉你。” 听晁维这么安排,桑春拼命的摇着头,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行,我坐不下去了,少爷,我和你一起吧,我不敢一个人待着。” 万顺此刻已经听从晁维的安排冲去下人院了。 晁维的手背桑春拉着,他明显的察觉到桑春的手冰冷潮湿,还微微颤抖着。 再看桑春那张俊秀的小脸,已经没了血色。 晁维反手紧紧握了握桑春的手:“那你和我一起,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桑春焦灼的心略略定下来了一些。两人很快离开晁维的居所。 晁府家大业大,规矩甚多。府里除了主子们,其余人等,哪怕是晁府总管,出入府内都需要有记录存档。 然而在门房那里,晁维和桑春并没有查到桑春娘今天有出府的记档。 晁维放下手中的记档册子,心反而放宽了些:“春子,既然你娘还在府内,那就一点都不用担心了,许是我们这样奔来奔去,和她走岔了也不一定。我们再回你娘房里看一看好不好?” 桑春无法,只得点点头。 两人折返路上,天色已昏暗。 因晁鹊明喜爱,晁府的宅院中种了许多的樟树。此时下人们正在点廊灯,灯影跳跃着照在樟树上,总给桑春一种错觉,仿佛树后悄咪咪的躲着一个人一般。 桑春期望母亲就躲在下一棵树背后,在自己走到那树前时,母亲会忽的闪出来,拥住自己。 又走了没两步,树后竟真的闪出一个人来!可让她失望的是,那人不是母亲,而是万顺。 “找到了吗?”晁维先一步开口问。 话刚出口,晁维就敏锐的发现了万顺的异样。 他赶紧向前迈了一步,试图挡在桑春面前,不让桑春看见万顺的脸色。 可已经迟了。 万顺瘪着嘴唇,几乎是哀嚎出来:“春子,你娘在马房!” 桑春只觉自己后脑仿佛被人用木棍猛击了一下,头嗡的一响,身体不由得朝前一顿,差点撞在晁维后背。 马房! 那是晁府内,没有一个女人会踏足的地方。 晁府的马房,在宅院西北侧,那里被隔成许多小间,养着晁府的二十余匹马。 这些马,多数是张书鄂专门给女儿送来的。 晁鹊明的夫人张斯瑶,在闺中便常随父亲张书鄂出入军中,自小爱马,尤其是性子越烈的马,她便偏要想尽办法驯服了收入自己的马房。 张斯瑶爱马的喜好,一直到现在,还保持着。所以每每张书鄂战后俘获了名驹,都会直接送到晁府女儿这里来。 烈性子的马不好调教,可偏偏晁府有个驯马高手。 这个驯马的高手,府里上下,都喊他老憨。 老憨原本不叫老憨,但他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也不大有人记得了。 老憨今年四十多岁,约莫十来年前时,他还是晁府一个还算得脸的下人,因办事得力,又是壮年未娶,晁鹊明便赏了个丫鬟,给老憨做媳妇。 老憨美满了没两年,这个新娶的媳妇,竟然偷偷的随一个戏班子的武生好上了,随人家私奔离开了晁府,再未回来。 这老憨对新娶的媳妇是倾尽真心,没料换回了如此结果,从此,人便慢慢变得痴傻起来。 若是光痴傻,也就罢了,可他似乎是受的刺激过重,除了痴傻,老憨还另生了个毛病:见到女的,就上前追打,而且一副不把人打死不罢休的模样。 头两回犯这毛病时,老憨追上府里的婢女,打了人家几巴掌,自己也还能清醒过来,可越往后这毛病越严重,有次竟把一个婢女打到断了几根肋骨,昏了过去。 如此这般,老憨自然无法再在晁府做事。打人之后,下人们便把老憨锁进了晁府马房,等着交给那个被打伤的婢女的家人。 岂不料第二天打开马房的门时,马房中原本两匹见人就踢的烈马,竟不知被老憨使了什么本领,套上了鞍子,这老憨坐在马鞍上,身下的烈马顺从至极。 张斯瑶听了此事,便留下了老憨,专门负责打理自己的烈马。为防老憨再生事,便令人干脆将老憨就日日锁在马房中,不再让他出来。 晁府上下无人不知这老憨的毛病,除了送饭和主子交代过来牵马出去的下人外,其他人都对这马房避之不及。 晁维转身扶住桑春,质问万顺:“你是从哪听说的?春子娘怎么可能到那种地方去!” 第十二章 丧母 万顺信誓旦旦,慌乱的差点咬到舌头:“是陈妈,是陈妈告诉我的!春子娘去夫人院里没一会,就被夫人院里的人带去马房了!少爷,陈妈总说要收我做干儿子的,你知道的!陈妈不会骗我!” 陈妈是夫人院里的老人儿了,虽不是近身服侍夫人,但她对万顺的话,还是可信的。 桑春涌出一股蛮劲,她一把推开比自己高一头的晁维,朝马房的方向跑去。 晁维也是心急如焚,拔腿正要追过去,又停了下来,先交代万顺:“去,把我们院里那几个有力气的都叫去马房,要悄悄的。还有,去请大夫来,不要府里的,你亲自到外面找一个。” 说罢便朝着桑春的背影追了过去。 桑春想了百般的可能,却没想到,夫人会如此狠毒将母亲送去马房,送到那个痴傻的见了女人就下毒手重打的老憨那里。 在桑春的记忆中,曾经身为丞相夫人的母亲,也是娇俏的,活泼的。家变后,母亲在晁府,收起所有的光彩,并且从未因为晁鹊明的关系,而显出过丝毫的得意。 一直以来,母亲恪守下人身份的本分,从未有过任何僭越之举。对张斯瑶,更是能避则避。 不争不抢,却换来如此下场! 桑春此时在心里恨极了自己,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母亲不会坚持要嫁与晁鹊明为妾,如果不嫁,母亲也不会陷入险境! 到了马房门口,从后面追上来的晁维拽住了不管不顾要朝里冲的桑春。 “春子,在这等我,我一定把你娘带出来!” 说罢,晁维不由分说的先一步朝马房走去。 刚走到门口,晁维就察觉出了异样。 马房的门除了每日一次其他下人来送饭时,和晁府的主子派人来牵马时,其余时间,大门都是紧锁着的。 可现下马房的门环上空无一物,铜锁不翼而飞。 如果春子娘真在里面……晁维想到桑春那带泪的眼睛,不由得怒从心生,抬起腿来一脚将门踹开了。 院房里,空无一人,院墙一角的马厩里,有马儿被晁维踹门的声音所惊,在马厩里躁动的低声嘶鸣。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院里没有点灯,可马厩后面,老憨睡觉的屋子里,却有昏暗的灯光。 晁维顺手从马厩边抄起一根马鞭握在手里,朝那间透风漏雨的破瓦房走去。还未进门,便听到了一声粗喘。 伴随着这一声粗喘,老憨一边提着裤带,一边从破瓦房里走了出来。 老憨因长期被锁在这里,只与马为伴,一身污秽,自不必多说。同时多年来的封闭和心病,让他的脸上,一直浮现着残忍的神情。 这老憨从屋内走出来,由亮处到了暗处,一时间竟没发现晁维。他手在腰间摸摸索索的系着裤袋,嘴里骂骂咧咧:“贱女人,烂货……” 直到差点撞到晁维身上,老憨才察觉马房里多了个人。他被吓了一跳,神经质的朝后一缩:“谁?!” 晁维从前只在府里听过这老憨的经历,今日却也是第一次见到真人。老憨猥琐的神态令他作呕:“春子娘呢?在不在你屋里?” 老憨没有被晁维严厉的质问吓到,他也认不出面前的人就是晁府的少爷。见面前只是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老憨一脸猥琐的开口:“春子娘是谁?你长的这么俊,你娘一定好看,你让你娘来我屋里……” 话还没说完,晁维已经怒不可遏的抽了一鞭子过来。 老憨捂着脸,血从指缝里渗出来。 待感受到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老憨目露凶光,直朝晁维扑了过来。 若论身板,年仅十四的晁维自然是不敌身强力壮的老憨。幸好,晁维院里的五六个能干的下人们,得了万顺的通知,此时恰好赶到了马房。 这些人见老憨正要对自己家少爷动手,立即上前一窝蜂的将老憨按倒在地。 “绑起来!”晁维忍不住又狠狠朝老憨身上抽了一鞭子,然后将马鞭狠狠贯在老憨身上。 突然,老憨的屋里传出来一声尖叫。 是春子的声音! 春子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晁维头皮一阵发麻,朝屋里冲进去。 原本,桑春听了晁维的话,一直等在马房门口。她虽一直是男孩装扮,但想到老憨见了女人就打的习性,心里还是十分怕的。 可等了一会子,没等到晁维从里面出来,反而等到了晁维院里那五六个下人。有了这些人壮了胆子,桑春同大家也一起进了马房。 进去后,桑春看见晁维和老憨正将要厮打起来。 她见其他人已经上前制住了老憨,又见老憨的屋里还亮着灯光,便顾不上喊一声晁维,就直奔屋里去了。 老憨的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可房间十分局促,这小小一盏灯,就已经足够将屋内的情形照的清清楚楚。 桑春一眼就看见,老憨那张只铺了一张破粗布的床上,躺着一个仰面朝上,不着一缕的女人。 屋内灯火被冲进来的桑春带进来的一阵风,吹得颤了几颤,亮光打在床上那个女人的脸上,待看得清了,桑春浑身血液都涌到头部,几乎要立刻昏过去。 床上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娘。 她控制不住自己,尖叫一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却还没有失去意识,于是拼了命的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挪到了床边。 晁维听见桑春的尖叫声,第一时间冲了进来。进屋后,也被面前的景象震惊到呆立原地。 桑春挪到床边,半个身子趴在母亲身边,双手伸过去捧着母亲的脸,声嘶力竭的喊:“娘!娘!” 没有回应。 晁维听见桑春的喊声,回过神来,赶紧脱下了自己的外衫,披到了桑春娘身上。 走近了,才发觉,桑春娘身上遍布青紫伤痕,有些地方甚至在有血迹。老憨的破布床单上,也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桑春娘像个破布娃娃,四肢向外摊开,双目紧闭。 不管桑春如何哭喊,母亲都没有任何回应。 晁维缓缓的,伸出一只手,放到了桑春娘的鼻子下方。 已经没有呼吸了。 “春子……”晁维艰难的开口:“春子,我们先把你娘带回她房里,好吗?” 桑春紧紧抱着母亲的身体,失去控制一般,用手拼命的来来回去擦拭母亲胳膊上的血迹。 她已经失去了想法,失去了意识,眼中,只有满身伤痕的母亲。 晁维按住桑春的双手:“春子!听我说!你娘不能在这里再待着,我们现在带她回去!好吗?” 桑春好像这才听见了晁维的话,她终于停手,盯着晁维的眼睛,狠狠点头。 待晁维俯身正要将她扶起,桑春却终于支持不住,双目一黑,就这么昏倒在了晁维怀中。 第十三章 表白 痛!手好痛! 桑春挣扎着抬起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恍惚间,看见一个长须男子正俯身看着自己。 “醒了。”这长须男子向后退开一步。 桑春觉得自己眼前仿佛蒙着一层雾,便抬手想揉揉眼睛。 “别动!”晁维布满担忧的脸从床边探了过来,轻轻按住了她的手:“手上还插着针呢。” 插着针?为什么要在我手上插针? 桑春迷迷糊糊的看着那个长须男子又走到自己身旁,边从自己手上取下几根银光闪闪的灸针,边同晁维说:“醒了便无碍了,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有昏倒的症状。待稍后药煎好了服下,好好休息两日即可。” 昏倒? 桑春头脑中火光电石般闪过自己昏倒前的那一幕。 母亲一丝不挂的躺在马房老憨的床上,浑身伤痕,无论自己怎么唤她,都唤不来一声回应。 “我娘呢?少爷,我娘呢?”桑春腾地从床上做起,一阵头晕目眩,却双手死死的抓着晁维的衣袖,焦急的问他。 晁维的手在衣袖下不由得微微出了些汗,他怕桑春看出自己的紧张,掩饰着开口:“你刚才昏倒了个把时辰,这才醒过来,先躺下让大夫再给你把把脉,好吗?” 桑春却执拗的不放过他:“我娘呢?是不是已经回她房里了?” 说着,桑春竟推开了床边坐着的晁维,下床就要朝下人院奔去。 却不料自己还未缓过劲来,一下床头便晕的天旋地转,根本站立不稳,摔倒在床边。 晁维赶紧俯身,将桑春抱回到床上。 “春子,你娘……已经送回她房里了,万顺和几个嬷嬷都在那边照应着,你先躺下让大夫再给你看看,好吗?” 桑春激烈的反对:“我要去看我娘!现在就去!少爷,我求求您了,让这位大夫同我一起,让他去给我娘看看好不好?” 晁维看着桑春因为焦躁而涨的通红的脸庞,生怕她再昏倒过去,转头同大夫说:“大夫,可否麻烦您,去看看那药煎的如何了。” 那长须大夫拱一拱双手便出去了。 晁维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放在桑春肩上:“春子,等吃了药,我马上就带你去见你娘,但去见你娘之前,我要先同你说一件事情。” 桑春掉着泪珠,看着一脸严肃的晁维,不明白他在此时如此郑重,是要说什么。 “春子,”晁维深深的盯着桑春的眼睛:“有件事情你一直在瞒着我,其实你是个女孩,对不对?” 桑春没料到晁维会在此时突然揭发出了自己一直隐瞒的秘密,第一反应,是慌忙的摇头否认。 晁维抬手温柔的将她掉下来的额发俯到耳后:“春子,你不必隐瞒我,也不必担心。除了我,没有其他人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桑春禁不住心里的疑惑,开口问晁维。 见桑春暂时不再提起要赶去看她娘,心里略略松了口气:“两年以前,差不多也是夏天的这个时候,我无意间撞到你娘在叮嘱你,让你不要总随我和万顺去河里玩。她还说……还说让你要注意和我们男女有别……” 桑春面红心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明白,你和你娘,都是罪臣家仆,你和你娘隐瞒自己的身份,是怕你会被发配充军。春子,你放心,我会像你娘一样,永远保护着你。”晁维语气坚定。 “那我娘现在……” 桑春还没说完,又被晁维开口打断:“春子,你听我说完。”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坠子,挂到了桑春的脖子上:“春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单纯善良,万顺热情直爽,我一直把你们当兄弟看。” 晁维低头顿了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开口:“可当我知道你是女孩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法再拿你当兄弟看了。春子,我一直喜欢你,可我觉得我现在对你的喜欢,已经不同于曾经像对待兄弟的那种喜欢了。” 桑春看了眼晁维挂到自己脖子上的坠子,正是今日上午在玉器店中,晁维买下的那块雕着荷叶蜻蜓的翡翠坠子。 晁维继续说:“你知道,我不是轻浮之人,对说出口的话,也一向是说到做到。现在我要告诉你,春子,从今日起,不管你处境如何,我晁维都会尽我全力,去保护你,周全你。虽然我现在除了御史少爷的头衔,还没有能独立的能力,但要不了几年,我一定,一定可以给你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回归自己女孩身份的明天!” 桑春本就一直对身边这个温柔俊朗的少年,怀揣着朦胧但真挚的倾慕。无奈自己家门已毁,自己同晁维,已经是云泥之别。却不想此刻晁维竟面色坚定的对自己说出如此这番话来,不由得悲喜交加。 晁维紧紧的握着桑春的双手:“所以只要有我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必害怕和担忧,因为我会好好的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桑春看见晁维眼中除了热切,还藏着一丝恐慌,心里不由得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少爷,我娘她是不是伤的很严重?” 没料到桑春如此聪敏的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晁维自觉无法再回避下去,缓缓开口:“春子,若是再过几年,我要娶你,你可愿意?” 桑春又急又羞,转头回避着晁维的眼神,嗫嚅着:“可老爷要娶我娘,我们自然无法……” “你是愿意的,对不对?你娘现在,嫁不了我爹了。”晁维伸手心疼的将桑春的脸轻轻别到自己面前:“春子,你娘伤的过重,人已经没了。但是我会替代你娘,以后永远、永远陪在你身边。” 如同晴天的一个霹雳,正劈在自己的心间。 当年桑家一夜之间被赐死,父亲就曾在自己的面前被处斩。当时母亲紧紧的捂着自己的眼睛,未让自己看见一分一毫。 可母亲亲眼看见自己恩爱的夫君死在面前,是什么支撑着她,才让她没有倒下?又是什么,让出身高贵的母亲,甘愿做人之婢,与人为妾? 都是为了我。 都是为了让我离开晁府,离开这家奴的身份。 仿佛有一把刀子,在桑春心中刻下这些话,让她心痛到窒息,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她抬头,听见自己木然的声音:“少爷,求求您了,带我去见见我娘。”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反而是异常的平静,可在桑春的语气中,晁维听出了绝望。 他生怕桑春会一时想不开,伤了自己,赶快答应她:“好,好,我现在就陪你去你娘房里,以后我永远陪着你,护着你。” 说罢晁维便伸手去扶桑春下床。 突然这时门被咚的一声撞开,晁维被吓了一跳,转头过去,看见一脸惊恐的万顺冲进屋内,一下子跪在晁维面前:“少爷,求您快去!快去拦着!” 晁维不知出了什么事:“拦着谁?” “夫人!拦着夫人!”万顺喊着:“夫人派人来,将春子娘的尸身带走了!” 第十四章 恨意 桑春娘房内,此时空无一人,除了床铺上的一团凌乱,几乎让人觉得刚才这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万顺跌跌撞撞的扶着桑春走进来,嘴里不住的安慰着桑春:“春子,咱们在这等等少爷的消息,少爷一定会求夫人,让她好好安葬你娘的!你难不难受?要不要躺一躺?” 话说完万顺马上觉得不太合适,春子娘的尸身刚在这床上搁过,现下让春子如何躺的上去? 万顺将桑春安顿到椅子上坐稳,才发觉桑春的异样。 亲娘死了,不该是难过的哭天抹地吗? 可春子这是怎么了?一句话不说,一滴泪没有,甚至双眼,都没有朝自己娘刚刚躺过的床上看一眼。 万顺看着桑春木然的目光,怕了起来:春子该不会是受了大刺激,变傻了吧?! “春子?春子!”万顺试探的唤桑春:“你是不是难受?要是难受,你就哭一哭吧!” 这话落入桑春耳中,仿佛是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一般,模糊不清。 桑春环视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万顺带到了自己娘的房中。 而娘,不在这里。 娘再也不会在这里了。 “万顺。”桑春抬头,一双眼睛里的冰冷盯得万顺寒毛直竖:“是夫人杀了我娘,对不对?” 万顺从未见过桑春流露出这种表情,更没想到桑春会问出这种话,他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桑春也并不理会万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的点了点头,低声说:“是夫人杀了我娘。夫人不愿老爷娶我娘,便把我娘送到老憨处,让他糟蹋了我娘,让他……活活打死了我娘。” 万顺见自己原本活泼可爱的伙伴现下成了这般木呆的模样,自己有心帮助,却不知要如何做起,只得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少爷一定会给你娘讨个公道的!那老憨,就算少爷饶过他,我也定不会放过他!我一定把他用马鞭活活抽死!不!我要把他给绑了送到你面前,让你亲手抽死他,为你娘报仇!” 岂料桑春却突然凄凉的笑起来:“万顺,夫人既然杀了我娘,那自然也不会留我了吧?” 万顺呆若木鸡。 他虽冒失,但一点也不傻。 春子娘的死,虽是老憨所为,但若没有夫人授意,此事根本不会发生。 老爷才离府一天,夫人既然敢对春子娘下如此狠手,那一定是已经想好了如何同老爷交代。 即便不给老爷交代又能怎样?老爷虽为当朝御史,但面对自己手握兵权的岳父张书鄂,怎么也得低下头来。 夫人不过是杀了府里一个下人,如何? 再杀个十三岁的孩子,又如何? 万顺一个激灵,再次慌乱起来:“那……那怎么办?春子,咱们要不然等少爷回来,让少爷去求求夫人……” 话音未落,房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万顺赶紧抬头去看,发现是少爷,正失魂落魄的站在门口。 “少爷!” 听到了万顺的喊声,晁维好似才缓过神来。 他脚步迟缓的走进房内,走到桑春的面前。 “春子……”晁维内心挣扎着不敢看桑春的脸。 桑春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我娘在哪?让我再见娘一面可不可以?” “我娘坚持说,你娘是突发了重病,人才没的。怕生的是瘟疫,会在府里扩散,就将你娘的尸身……送到黄坡林了……” 黄坡林! 那是距离城外还有四五公里路的一个无人问津的荒野山坡,长满了杂草野树。黄坡林上那些肆意丛生的草木,靠的是无数尸骨的滋养。 横死街头的流浪汉,无人认领的弃婴,被判了砍头罪却无人来收尸的那些人首分离的尸身…… 统统被丢在黄坡林中,任其风吹雨淋,直至成为一具具白骨,也无人会在上面撒一把土。 曾经的太师孙女,丞相夫人,为了自己忍辱负重的善良坚韧的母亲,一日之间,与自己天人永隔,还不得安葬! 桑春的头深深的低到胸口,那里充满了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仇恨。 桑家灭门,父亲被杀,弟弟走失,那些是桑春童年的噩梦,这些年,母亲一直在保护着她,帮她尽力抚平伤痕,未她的未来仔细打算。 今日,母亲的死,让这些噩梦,又再一次的复活。 桑春心如刀绞,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的女儿身,恨自己早上因为贪玩,没有保护到母亲。 “少爷,我想再求您件事。”桑春攥着拳头,努力试图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跪倒晁维面前。 晁维赶紧探手去扶,满口的应着:“不管是什么,我拼了命也要答允你!你身子还虚着,先快起来坐好!” 桑春却坚持着动也不动,依旧跪着:“我求少爷放我出府,让我去安葬我娘。” 晁维一口答应下来:“春子,不必你说,这件事我自然会交待人去办!” “不,”桑春抬起头看着晁维,已经泪如雨下:“我要现在出府,去见我娘最后一面,亲手将她埋了!” 晁维看着柔弱的桑春这副可怜至极的样子,早便想去拥住她,好好抚慰她,可碍于万顺在一旁。 晁维明白,桑春娘的死,是自己母亲一手造成。他从前只觉得母亲霸道,却未料到,母亲竟然还有如此残忍的一面。 而他对母亲,从未,也从不敢有过任何违逆。 除了心疼,晁维对桑春,便是满满的愧疚。 面对桑春从未有过的倔强的脸,他涌上一股对抗母亲勇气,一口答应下来:“好!春子,我陪你去一起安葬你母亲!” 却不想,桑春轻声一句话,将他的勇气霎时当头折断:“不,少爷,是夫人害了我娘,我不能让你陪着我一起去,我娘会不高兴的。” 晁维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春子,对不起,我保证,只要有我在,必然护你一生周全。你既不愿让我去,那就让万顺同你一起,不然我绝不放你一个人出府。” 一旁的万顺早就心急难耐,就在等着晁维的这句话:“春子,那黄坡林不是你一个人能去的地方!我替少爷陪你去!少爷放心,我一定将春子好好的带回来!” 桑春见晁维坚持,便不再拒绝。 两人当即动身,在浓浓的夜色掩护下,借着花架翻过北院墙,一路朝黄坡林去了。 第十五章 打斗 盛夏夜的风,是浓稠的,黏腻的,吹在身上,让人没有丝毫的凉爽感,对于赶路的人来说,反而更觉燥热。 春子路上一句话不说,闷着头向前跑着。直到腿酸到像灌了铅,实在跑不动了,才从跑,换成了快走。 一旁万顺身上的薄衫已经湿透,他干脆将上衣一脱,卷起裤腿光起了膀子。 万顺从前什么玩笑都不忌,因为自小一起长大,他和少爷同龄,都比桑春大上一岁,自觉将桑春当小弟看。 可今夜,万顺却不敢开口同桑春说一句话。 他看不懂桑春的眼中除了伤心难过之外,闪烁着的另一种他看不懂的内容。 这让他担忧却不知要如何劝起,只得收起心头万句话。 两人跑了许久,走了许久,又跑了许久,一刻未歇。 终于,看到了黄坡林。 夜色笼罩下的黄坡林像一头潜伏着的巨兽,仿佛随时都会凶猛的扑到人前。 两人到了山坡脚下,万顺终于忍不住拉住了桑春:“春子,我听人说这黄坡林夜里是有狼的,你在这等我,我先上去找你娘,找到了我再唤你,好不?” 桑春倔强的摇头,甩开万顺的手,朝山坡上爬去。 万顺欲哭无泪,却也无法,只得紧紧在桑春身后跟着,不停的左右环视,生怕从哪棵树后窜出一头吃人的狼。 还不到半山腰,可怕的景象就慢慢的出现在两人眼前。 先是零零落落的,有几座分散的坟头出现。那些坟头不知都埋了什么人,大多连碑都没有,完整些的,也不过是在坟头插着一块木牌子,月光落在木牌上,万顺发现木牌上面的毛笔写的字也早已被雨水淋掉。 过了这几座坟头,慢慢的,能在上坡的小路边,看到些许白骨散落,不知是兽的,还是人的。 小路周围都是两三人高的大树,有说不名字的鸟穿梭其中,阴恻恻的嘶哑着嗓子叫着。 万顺心里开始发毛,刚才要替桑春先上坡的勇气已经荡然无存,他一个不留意,桑春已经跑到他前面十几步远,吓得万顺赶紧喊:“春子!等等我!” 桑春头也不回,朝树林深处去了。 娘,你在哪? 桑春路过那些坟头和白骨,若是往常,只怕自己早已吓到脚软。可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找到娘,不能让娘的尸骨,就散落在这荒野之地。 可越朝林子深处去,越不知该朝什么方向去找。 正在着急,突然,桑春看见几步远的一棵树下,隐约放着一团什么东西。 她赶紧跑过去查看,走近后看清,那的确像是一个人的形状,被一卷篾子席胡乱的裹着。 桑春的心咚的一跳,上去就要揭开那席子。 却不料自己突然被从身后追过来的万顺一把薅住:“春子,那不是你娘!你看!” 她随着万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破席子尾部,露出一对惨白惨白的男人的大脚。 桑春绷着的神经忽的松了下,接着又绷了起来,这一场惊吓,让她忍不住干脆坐倒在地,几乎崩溃:“他们到底把我娘放到了哪?怎么办?万顺,怎么办?我该到哪里才能找到我娘?” 见桑春一哭,万顺立马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又勇敢了起来:“走!我们接着找!今夜就算是把整个黄坡林翻过来,我也要把你娘找到!” 说罢,他拉起桑春,接着朝林子里走去。 可还没走上十几步,领头的万顺又停下了脚步,眯起眼睛努力的朝左右看着:“春子,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桑春听他这么一问,也止住了抽泣,屏息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 果然有声音。 从林子深处传来,断断续续,不是鸟兽的声音。 “过来!”万顺将桑春拉到身旁一颗最粗的树后猫着腰藏着,压低了声音说:“你觉不觉得这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两人大气也不敢出,不知道靠近自己的会是什么。 很快,那异响进一步近了过来。万顺和桑春对视一眼:两人现在都听得真切了,分明是打斗的声音,伴着有兵器铮铮作响。 桑春忍不住探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林子深处有四个黑影,手里都握着剑,正胶着的缠斗着。 看了一会,桑春就发现,这黑影中,有三人都是一伙的,出剑凌厉,招招都直奔另一人的要害处。 那个被围攻之人,在黑夜中只能看出是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身影。虽被三人步步紧逼,却丝毫不显慌乱之态,防中带攻,剑法十分俊逸潇洒。 万顺也在桑春身旁伸头看着,几乎忘我,忍不住小声开口:“打得好!” 突然那被围攻的男人手中剑光一闪,直朝两人藏身的方向奔来。 两人被突然过来的男人吓得震在原地,以为藏身之处已经暴露,一动也动不了。 却不料这男人冲到树前,身体轻轻一跃,两步迈到树干上,借着树的蹬力一个流畅的转身,手中的剑直刺到身后紧追来的人咽喉处。 只听被刺中的那人咽喉中咯咯作响,这男人又将剑向回一抽,被刺中的男人当即倒地,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另两人见同伙被杀,手中的招数更加急迫。三人就在树前来来回回,打的不分你我。 忽然,剑光一闪,桑春发现,就在这树前数步远的另一颗树后,搁着一个仿佛包了人形的竹席。 再仔细一看,桑春犹如五雷轰顶。 那竹席下露出了一只带伤的手,手腕上带着的福字纹银镯子在月光下散发着暗哑的光,那正是自己娘当年从桑府带出来的唯一物件,从未摘下过。 “我娘!我娘在那!”桑春低呼出身,便要冲过去。 万顺也发现了那处的端倪,但此刻若冲出去,无疑是送死,他只得死死的拽着桑春:“等他们走了,我们再过去!” 来不及了。 桑春眼见那三人在剑光四射中,竟离母亲躺着的位置越来越近。 不可以让他们碰到我娘! 桑春小兽一般蛮力挣脱开万顺,朝母亲所在的位置扑过去,将离母亲最近的那人一把推开。 太好了! 娘!我找到你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桑春突觉站立不稳,在瞬间还未察觉发生了什么时,一阵钻心的痛,已经从背后弥漫至全身。 第十六章 治伤 从桑春冲出树后的那个瞬间起,万顺脑海中闪过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春子独自去寻死。 他第一反应是不管这三个黑影手中拿的是剑还是刀,但既然春子冲了过去,那自己一定得上去护着自己的小弟! 可火光电石间,万顺最担心的事情就在瞬间发生了。 他亲眼看见,在桑春冲过去推开那个被围攻的人的瞬间,身后另一个黑影,凌厉地将手中的剑,刺入了自己最亲密的伙伴的后背上。 三个打斗的人都愣了一愣,谁也没料到这树林中会突然冲出来一个挡剑的人。 被围攻的那个人第一时间回过神来,他用左手臂兜住这突然冲出来护在自己身前的少年,趁着攻击距离被拉近,抬起右手刷刷两剑,取走了那两个还未从惊诧间回过神来的人的性命。 “春子!”万顺大叫着要奔过去,可只顾眼前没顾脚下,刚拔腿就被自己脚下的一块大石一绊,整个人飞身扑到在地面上,却又一头磕到地上另一块大石上,当即昏了过去。 呵,什么情况? 兜着受伤的桑春的那个黑影,竟轻笑了一声。 他实在想不明白,先是有个少年莫名其妙的冲出来替自己挡了一剑,接着又一个少年冲了出来,却很有本事的摔晕在了自己面前。 这两个少年,一看就是毫无武功根基,自然不会是攻击自己的那帮人的同伙。 突然,树林中又一传来阵骚动,距离越来越近。 很快,林中冒出十来个全副武装的精兵。这群精兵领头的人看到地下横陈的尸体和站着的黑影,先是舒了一口气,接着马上俯身单膝跪下: “苏白护驾来迟,请邢将军恕罪!” 有月光透过层叠的树枝和叶投在站着的黑影脸上,这黑影,正是少年英气的抚北将军邢姜。而这群精兵的领头人,正是时时跟在邢姜身侧的侍卫苏白。 邢姜却毫不在意:“无事。从我发出信号到你们赶到,约莫只有两炷香时间,你们已经很快了。” 苏白费解的看着邢姜怀里的人:“将军,这人是?” 邢姜将桑春随手朝苏白怀里一放:“不知是何人,但也幸亏他。若不是他冲出来,今夜这局,怕还得你们来了才能破。” 一听这话,苏白愤愤:“将军您被皇上封赏不过月余,这胡丞相便开始对您下手,实在太过阴狠!是属下无能,未能查破他的伎俩,才另将军您身处险境。” 邢姜面带盘算,一双年轻的眼睛闪着鹰一般锐利的光彩,神情与在晁府做客时的肆意放荡判若两人:“这胡老头倒是赏识我,先是诱我只身前来,又在此处埋伏了整十个顶尖刺客。若不是他,”邢姜看了看苏白怀里受伤的桑春,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沾到的桑春的鲜血:“若不是他突然冲出替我挡了一招,只怕我也难免受伤。将他带回府中叫孙大夫治治看吧。” 苏白低头看着气息微弱的桑春,发现他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少年。突然,苏白低呼:“将军,这孩子是御史府的人!” 此话一出,邢姜也凑上前来:“你确定?” “确定!”苏白继续盯着桑春因为流血不止而越来越苍白的脸:“他是御史公子的随从,昨夜在晁府,还有今日中午在登云楼,我都见过他!” 邢姜立马下令:“快快带他回府,务必吩咐孙大夫一定要将他救活!”他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芒:“这孩子能派上大用处。” “是!” 苏白抱起桑春,正要立即离开,邢姜忽又喊住他:“等一下,你再看一眼这个。” 邢姜用脚将趴在地上昏倒的万顺翻了个个,叫苏白看过来。 “也是晁府的人!”苏白一眼认出:“晁维身边的两个随从,就是这两人!” 有意思,御史公子的两个贴身随从,深夜竟出现在离城颇远的黄坡林上。 邢姜看着苏白怀里气息奄奄的桑春,不再思量,也不管昏倒在地的万顺,一行人当即带着桑春离开了。 待赶回城内的将军府中,天色已经大亮了。 早有领头的士兵提前赶回府中通报,桑春进入将军府前,将军府内的孙大夫已经在客房内候着了。 从马车里下来,苏白小心翼翼的将桑春抱入客房,孙大夫当即开始检查桑春的伤情。 邢姜先是去换下了一身的血衣,连杯茶都未喝完,便匆匆赶来桑春处。 “孙大夫,这孩子伤的如何?”邢姜一进门便开口询问。 这孙大夫跟随邢姜多年,技艺精湛,尤其擅长兵器之伤:“这孩子被利剑从右后肩下刺入,伤口颇深,索幸没有伤到要害。” 孙大夫看了一眼邢姜关切的脸:“听苏白说这孩子救了将军?” “是。”邢姜点头:“主要是这孩子身份特殊,于我有用,请孙大夫务必费心。” “那是自然。”孙大夫说话间,手上也没有停止活动,正在为趴在床上的桑春努力止住后背伤口出血:“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能有勇气替将军挡上一剑,老夫自当尽全力救起她。” 一旁的邢姜和苏白皆是一愣:“女孩?” 孙大夫点头:“虽穿的是男孩衣服,但却是女儿身没错。我剪开她后背的衣服时,发现她里面还缠着裹胸布。这也是她的幸运,若不是这裹胸布缠得厚,勒着她伤口处,只怕她早已失血过多而死了。而且看她这骨骼形态,我绝对不会弄错。” 说话间孙大夫又将桑春后背剪开的衣服稍稍朝上拨了拨:“将军您看,这肩膀,做大夫的都能一眼认出来这是个女孩。” 邢姜撩起床边的垂帘,探头看了一眼。 不看则罢,一看,邢姜如同石化般楞在原地。 直到孙大夫开口赶他,怪他站在那影响了自己治伤,邢姜才如梦初醒般,避到了一旁。 自己绝没有看错!这女孩的右肩处,分明是有一枚月牙形的鲜红胎记! 潮水般的记忆突然涌上邢姜的心头,另他措手不及。 记忆却如此鲜明,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了。 第十七章 胎记 那时,邢姜还是个七岁的孩子,随自己的父母亲,去父亲的好友家中做客。 父亲好友姓桑,是当时的丞相,他家中的第一个女儿那日刚满周岁,朝中群臣皆来庆贺。 群臣们都在前厅酒宴时,年龄小小的邢姜,被母亲带去了后院女主人的居所,去看那个只有周岁的小女婴。 那个小女婴被各家的女眷们抱在怀里来回传递着,夸赞着。小邢姜在一旁觉得无趣,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却不料那丞相夫人看到,她怕小邢姜被冷落,笑着对小邢姜招手:“阿姜要不要过来看看小妹妹?” 平日最爱舞刀弄棒的小邢姜其实对那小女婴并无兴趣,却明白拒绝主人的邀请是十分无礼的行为,便温顺的上前,拉了拉那女婴的小手。 却不想,原本因为大家的抚弄不耐烦到几乎要哭起来的女婴,被他轻轻一拉,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女眷们都笑着打趣:“春儿喜欢阿姜呢!” 小邢姜也觉得好玩,忍不住凑近了些看那女婴。 夏天炎热,那女婴只穿了个红肚兜,浑身雪白滚圆,煞是可爱。 丞相夫人笑着问小邢姜:“阿姜要不要抱抱妹妹?” 邢姜的母亲赶紧制止:“不可不可,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万一磕碰着春儿如何是好?” 小邢姜却已经把手伸了过去:“我不会伤到妹妹的!” 丞相夫人温柔的笑着把女婴交到了小邢姜手里。 小邢姜小心翼翼的接过,两只手臂兜着那女婴。这娃娃在小邢姜的怀里,瞪着一对乌黑透亮的眼珠,望着他的脸,见小邢姜也看着自己,笑的更加开怀。 周围的女眷们也跟着笑,小邢姜自己,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一个眼尖的女眷突然开口:“春儿右肩上是怎么了?” 众人围上来看,将女婴从小邢姜怀里抱回。 丞相夫人解释:“是块胎记,出生时便有了,鲜红鲜红的,我初看了也吓一跳。” 小邢姜挤开众人也踮脚去看,果然,那小女婴的右肩头上,一枚月牙形状的胎记,夺目的鲜红。 那块胎记,和现下因为替自己挡了一剑而重伤昏迷的这个女孩右肩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邢姜还未从记忆中完全将自己抽回,隐约听见自己身后的苏白开口说:“我还在奇怪,堂堂御史公子的两个贴身侍从怎么会深夜出现在黄坡林那个鬼地方,原来其中一个是女孩!两人怎么跑这么远来幽会?也怪不得她会为我们将军挡了一剑,想必是见了我们将军两面,迷恋将军的英俊潇洒,心都给了我们将军呢!” “胡说什么!”邢姜大喝一声,将苏白和孙大夫都吓了一跳。 苏白讪讪的僵住自己脸上的笑,也自觉玩笑开的稍大了,可没料到将军反应如此剧烈。 邢姜沉默片刻,觉得自己反应的确大了些,但也不再说什么,挥挥手,命苏白离开了。 苏白其实也只比邢姜小一岁,偶有玩心,而且言语间他知道将军把这个受伤的孩子不过是当做棋子利用,才会说出此话来。 此刻见邢姜如此,苏白站到门外,十分愧疚,平日将军对自己要求严格,自己该时时克制才对。 虽然自己家将军在外永远表现的一副轻狂浪荡的模样,但苏白清楚,这只是将军为了避免朝堂树敌的一种策略。 一个十九岁便能带五万军队打败二十万大军的少年将军,若是再将自己的冷静和睿智表现出来,只怕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 孙大夫年长邢姜许多,且跟随邢姜多年,此刻见邢姜如此,也纳了闷:“好好儿的,怎么还急了?苏白也不过一句玩笑话。” “孙大夫,这个女孩,你能看出来她多大年纪吗?”邢姜反问孙大夫。 孙大夫拎起桑春的胳膊,捏了捏小臂和肘部:“应该是十三岁。” 对的上! 邢姜觉得心脏一阵狂跳伴随着惊喜:桑叔叔的女儿竟还活着! 当年桑家和邢家都被满门赐死,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又是怎么扮作男装进入晁府的? 她还记得邢家和自己吗?她知道桑叔叔和我父亲的关系吗? 邢姜有千头万绪的问题,却无人可问。 他在屋里不耐烦的左右走动着,扰的孙大夫也烦躁起来:“将军,您这样我可没法安心照顾这姑娘啊。” 邢姜一听,马上停住脚步:“如何了?血还没止住?” “血倒是早已止住。”孙大夫一边说,手里一边忙乎着:“伤口较深,光止血可不行,得细细的把药给推进去,才能防止伤口发炎。这大夏天的,伤口一旦发炎起来,可就不妙喽。”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邢姜一双剑眉,不自觉又担忧的攒了起来。 孙大夫摇摇头:“不好说。她失血不少,须得快些补起来才行。” 邢姜马上吩咐:“不管需要用什么药材,随意去库房支取,一定尽量让她早些醒来。” “好。”孙大夫从床边直起身来:“药已经上好了,我这就去给她配个补血愈伤的方子。将军,您得安排两个丫鬟来照顾她,天气炎热,需得用毛巾浸了刚打出来的冷井水,拧干了后时时在她伤口周围擦拭,不然若是汗水进了伤口处,恢复得就更慢了。” 孙大夫话音还未落,邢姜已经冲到门口高声喊了起来:“苏白!苏白!” 门外的苏白见将军急唤自己,赶紧抱拳应道:“将军,苏白在此!” “去后院的练武场那口最深的井里,打两桶井水上来,要快!”邢姜一吩咐完,苏白转身拔腿就朝练武场跑去。 邢姜下命令,很少给苏白解释命令的目的,但苏白也早已习惯了将军的性格,有吩咐,他一定全力去做便是。 “还有,”孙大夫提着药匣子边朝外走边说:“她伤口在背上,只能趴在床上,还得有个人来时不时帮她的头左右挪动下位置,不然长期头朝一个方向趴着,只怕醒来要变歪脖子姑娘呢。” 听了这话,邢姜又几个大步迈回到床边,坐在床沿小心翼翼的托起桑春的头换了个方向。 孙大夫哑然失笑,即便是这个少年将军自己在战场上受了伤时,也是毫不听自己的叮嘱,坚持不下前线的。如今对这个小丫头如此在意,想来这小丫头定是有什么大用途吧。 第十八章 云雀 不知天黑下来多久了,将军府中上下一片安静,只有夜间夏虫在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咕叽咕叽的叫声。 桑春依然昏睡着趴在床上。 床边,多了个圆凳,上面坐着邢姜。 整整这一天,邢姜都守在桑春的床边。 他不是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在他发现桑春右肩的那块胎记后,邢姜觉得,现在照顾好桑春,才是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俯身从装了井水的木桶中拧了块汗巾,十分小心的在桑春后背的剑口周围轻轻擦拭。 汗巾碰到伤口附近,桑春无意识的低吟了几声。 一定很痛吧。 邢姜上惯了战场,见惯了杀戮和伤痛,光是这样的剑伤,他自己身上就有数个。从前,他看到这些伤口,向来不以为意。 可是这次,自己的心怎么也隐隐疼了起来呢。 趴在床上的桑春,后背有一半裸露在外面,雪白肌肤上的鲜红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 邢姜看着桑春小小的瘦弱的身体,忍不住想到:还是个小姑娘呢。 昨夜在黄坡林,自己与十个顶尖的刺客缠斗多时,虽然凭一己之力已经除去八人,但最后的两人十分狠辣,若不是桑春冲出来,只怕自己难免要受伤。 她为何会突然冲出来护着我?这个小姑娘哪儿来的勇气?难道她前两日已经认出来了我? 邢姜心头荡起一阵温馨。 他又忍不住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桑春的情景,也是多年前了。 那时候桑春已经不是丞相夫人怀中小小的婴儿了,已经长成活泼伶俐的六岁女童。 依然是桑府的宴会,自己随父母一同前往。 小小的桑春,见到十二岁的邢姜,欢喜的不得了。 两人玩耍逗笑,两家的长辈在一旁看在眼里,亦是十分的欣喜。 竟不记得是哪家先提出,干脆让两个孩子结下娃娃亲。两家人一拍即合,当即就要将此事定下。 可十二岁的邢姜却一口拒绝:“我不要和春儿妹妹定亲!” 两家家长十分惊诧:“为何?春儿妹妹如此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春儿妹妹?” 邢姜看了看身旁天真无邪的小桑春,握住了她的手,一脸认真的同桑春父亲桑瑞说:“桑叔叔,春儿妹妹我一定要娶的,但我不要靠你们的安排。我要等到以后自己建功立业了,再来求她亲口答应嫁给我!” 小小的桑春在一旁虽不能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也随着邢姜着急的开口:“要嫁的!我要嫁给阿姜哥哥的!” 两家家长开怀大笑,桑瑞连连点头:“好好好,那我们不为你们安排,你们的缘分天注定的!” 想到这些,此刻坐在桑春床边的邢姜,脸上不由得浮起微笑。可后来……想到接下来的事情,邢姜脸上的微笑,滞住了。 后来,在短短的一年内,桑、邢两家,因为西昭王谋反的案子,遭人诬陷,被灭满门。 自己虽苟活了下来,从被发配充军到现在靠着自己拼成了一个少年将军,可却永远的背负起了弑父的骂名…… “娘……”床上的桑春,突然含糊的开口。 邢姜急忙俯身过去,轻轻唤她:“春儿?” 桑春却并没有醒来,依然昏睡着。 邢姜心疼的将手伸到她还显稚气的眉间,想抚平她在昏睡中依然紧皱的眉头。 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竟从杀戮中侥幸活了下来。但一定不会是美好的记忆。既然老天将她送回我身边,她还为了我伤成这样,我必要全力守护,再不让她有任何痛苦! 这一夜,邢姜寸步不离的守在桑春床边,一刻也未休息过。 第二天一早,孙大夫来为桑春换药。 一推开门,孙大夫被坐在床边的邢姜吓了一跳:“将军,您这是早起了才来,还是昨个一天一夜都在这?” 邢姜转过脸来,孙大夫一看他这疲惫的面色,不等邢姜回答,便心下了然。 “这药也喝了两碗下去了,怎么还不醒?”邢姜问孙大夫。 孙大夫上前,细细观察着桑春的伤口:“十三岁的孩子,又是个姑娘家,身体恢复速度自然慢一些。目前状态属于正常情况,伤口愈合总需要时间的。不过……” “不过什么?” 孙大夫迟疑着:“她这般昏睡,倒不像是因为伤口的原因。” 邢姜不明白:“那是因为什么?” “像是近期受了什么大刺激,”孙大夫走近掰开桑春的眼皮,仔细查看着:“她手上有施针的痕迹,看穴位是刺激苏醒的。应该是这两日她就昏倒过,身子还未恢复,又受了剑伤。” 邢姜的心提起来,正要细问,门外苏白来报:“将军,云雀军来报,请您到议事厅。” 云雀军的信息耽误不得,邢姜只得嘱咐孙大夫两句后,匆匆离开了。 这云雀军,是邢姜最为重视的一支精兵部队。称为部队,可能有夸大之嫌,毕竟云雀军全军不过百人。 但这百人,对邢姜而言,作用甚至超过万马千军。 这百人,是邢姜的眼,耳朵,和鼻子。 他们专门负责收集这朝堂上,邢姜看不见、听不见,和嗅不见的东西。 简而言之,云雀军是邢姜的一支私人秘密探子军。除了邢府,无人知晓有此军。 建立这样的一个团队,邢姜的目的很简单。 那就是向上爬。只有爬到了足够的高度,才能洗清邢家的冤屈。如今老天叫他找到了桑春,那桑家的冤屈,从此后也算一份。 到了议事厅,两个精壮黝黑,一身粗布农夫打扮的人正等在那里。 不待邢姜吩咐,其中一人便开口,言语间与外貌打扮截然相反,说话简洁有力,毫不像农民:“报邢将军,前日一早,晁大人便离开御史府。对外说是去京郊配合岳父张书鄂查整步兵参将瞒报征兵数额一事,但其实晁大人根本没有出城。” 邢姜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另一人继续说:“晁大人十分谨慎,乘晁府的马车刚出城外,便偷偷下来,换乘了另外一辆。那晁府的马车朝京郊去了,可载着晁大人的另一辆马车,又回了城,在城内兜了几个圈子后,就进了丞相府,到现在一直未出来过。” 邢姜问这两人:“可还有别的情况?” 两人摇头。 邢姜略想了下:“不必再盯着丞相府了。” 这两人得令,很快告辞,一刻也不耽误。 第十九章 算计 一旁苏白不解:“将军,这御史晁大人这种做法,我怎么看不明白呢?” 邢姜轻笑:“哦,那你说说哪里不明白?” 苏白见将军这么问自己,立马来了精神,将自己的疑惑一股脑倒了出来:“从您被封了将军后,晁大人暗中一直使各种手段来结交拉拢您。之前您也说过,他这是为了培养自己的武装后盾,为以后摆脱岳父张书鄂的压制。” 邢姜点点头:“没错。” “那这次就奇怪了,”苏白疑惑道:“您前夜被袭,是因为收到胡丞相送来的书信才独身前往黄坡林。可如果云雀军的信报是真的,晁大人昨日一早就去了丞相府,岂不是意味着这次的事情晁大人也有参与?可那张书鄂将军与胡丞相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邢姜眼睛里闪烁着精明:“你说的没错,而且还有一点,他对外谎称自己是去京郊随同张书鄂公办。既然他敢这么说,也就意味着张书鄂必然是知道他参与了胡丞相的安排。” 这么一说,苏白好像明白了过来:“难道说,晁大人接近您是假,实际还是依附张将军和胡丞相是真?” 不料他的猜想被邢姜一口否定:“恰恰相反,这件事情更说明了晁鹊明想摆脱被张、胡二人控制的意图。” 邢姜端起手边的茶水,一口喝下半杯:“前几日晁鹊明私下宴请我,不料张书鄂不请自来,说明张书鄂已经开始察觉晁鹊明拉拢我的迹象。晁鹊明这次速度这么快的配合胡丞相对我下手,无非是两个目的。” 邢姜继续开口:“我还没有明确对晁鹊明表态,所以他在得到我肯定的支持之前,还是不敢轻易离开张、胡二人的联盟。这次他参与到对我下手的事情里来,第一个目的,是为了做给张、胡二人看,表表忠心。” 苏白又迷惑起来:“您刚才不是还说他想摆脱张将军和胡丞相吗?” “表忠心是假,评估我才是真。”邢姜脸色阴沉下来,一张原本看起来柔和的脸上也显露了棱角:“凭我多年搜集晁鹊明的信息来看,这只狐狸是绝不愿永远屈居张、胡二人的压制下的,他的野心,可远不止一个御史头衔,所以在挑选合作伙伴这件事上,没有人比他更谨慎。所以这次胡老头对我下手,要我看,应该就是晁鹊明在出谋划策。这主要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第二个目的,也是晁鹊明的真实目的:就是借胡玉甫的手,看看我到底有多强的实力,值不值得进一步对我拉拢。” 苏白没料到自家将军竟将事情看的如此透彻,心里佩服至极:“将军,那晁大人心机竟然如此深沉,您还要和他走那么近吗?” “当然。”邢姜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眼光投到远处:“六年前张书鄂还未执掌全军,胡玉甫也不过是在御史之位。两人为了一己私权,用谋反罪名诬害了当年统帅禁军的邢家和身在丞相之位的桑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晁鹊明的目标同我们一样,都是为了打压张、胡二人,我们为何不先做联手?” 苏白连连点头,忽又说道:“将军,卑职还有一事疑惑……” “说。” 苏白犹豫下,还是开口:“前日胡丞相深夜给您送了封书信来,您就坚持要独身前往黄坡林,那书信是何内容,难道您当时就没有怀疑有诈?” 被苏白突然问到,邢姜心里一颤:何须怀疑?但别说有诈,就算是条明摆的死路,他也要上前闯一闯。 那丞相胡玉甫送来的书信上只有一行话:胡潇潇葬于黄坡林。 胡潇潇正是邢姜的亲娘。 也是丞相胡玉甫的亲侄女。 论起来,邢姜还该唤胡玉甫一声叔公。 当年张书鄂与胡玉甫联手,丝毫不顾念亲情。邢府被诬满门遭灭,邢姜虽活了下来,却一直不知母亲的尸身流落至何处。收到这样一封书信,哪怕明知是假,自己也必须得亲身前往一探。 如今,母亲尸身的下落,竟成了这个叔公为了杀害自己的诱饵! 邢姜心里暗暗发狠:终有一日,你们做过的一切,我要统统送还给你们! 苏白见自己问完,将军脸色不好,便不再敢追问,赶紧岔开话题:“那我们带回府中的那个晁府的孩子,您是打算如何用她?” 提到春儿,邢姜心中又是一颤。 原本,将桑春带回将军府,邢姜的确是自有一番打算的。 可如今…… 邢姜正色:“对外守住,别让人知道有晁府的人在我们府中。之后的事,我自会安排。” 说罢,邢姜又要回桑春房中。 苏白赶紧唤住邢姜:“将军,今日是张副将从北关送军情回来的日子,您不等他吗?” 在北关邢姜大军与乌图国一战虽大胜,但邢姜仍留下了一位副将在北关驻守,每五日送回一封乌图国军队活动情报来。 兹事体大,自己暂时的确不能离开。 邢姜又坐回原处,却按捺不住焦急的搓着手指。 他复又立起,吩咐苏白:“去叫大姨太!跟她说那个女孩对我有救命之恩,叫她去好生看护!” “是!”苏白麻溜的去了。 桑春是被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给吵醒的。 “大姐,这个会不会太小了点?” “别胡说,这个可是将军的救命恩人。” “真的?” “真真儿的!苏白亲口说的。不过小点也没关系,养个两三年不就大了吗?” 这是哪? 桑春趴在床上,头偏向一边,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斜过来的。 自己是在床上,有软塌,有被子,可这屋中的陈设,一眼就认得出不是熟悉的晁府的风格。 疼!后背好疼! 桑春被疼痛感瞬间刺激清醒:自己怎么不是在黄坡林? 她知道自己中了剑。当时自己从树后扑出去推开一人好护住母亲时,身后被人用剑刺中,自己是知道的。 那是桑春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可以和娘死在一起了,真好。 可现在这是哪里?我到底死成了没有? “是不是醒了?” “哎哎哎,你们看,睁眼了!” 头顶又传来小声的叽里咕噜,桑春努力将头向上抬了一些,发现三个从未见过的女人正围坐在床边盯着自己。 第二十章 “这是哪?”桑春费力的开口。 “将军府,”三个女人看起来都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其中面相看着年龄最大的那个开口回答桑春:“你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喝水吃东西?” 桑春茫然无措:“哪个将军府?我娘呢?” 另一个年纪小一些,个子也小巧玲珑的女人快言快语的说:“抚北将军府呀!你救了哪个人,自己还不知道吗?” 抚北将军!那个轻佻的少年将军邢姜!自己怎么会在他这里? 桑春头痛欲裂,挣扎着想爬起来。 这三个女人见她如此,急坏了,手忙脚乱上去按住她。年龄最大的那个女人转头嘱咐旁边一直没开口的高大丰满的年轻女子:“快快快,你快去叫孙大夫来!” 桑春这一动,后背上撕裂般的疼痛,自己也不敢再起身。 一时间,惊慌和疼痛,另桑春满腹委屈,眼泪又落了下来。 床边小个子女人急了:“怎么哭起来了?大姐,她是不是见不着将军急了?要不要我去唤将军来?” 年龄最大被唤作大姐的女人一口答应:“好,将军在议事厅,你过去候着,等他一忙完,马上叫他过来。” 小个子女人身子窈窕的一扭,离开了房间。 床边此刻就留了那被唤作大姐的女子一人。 她见桑春不再乱动,便从怀中抽出一条帕子,细心的拭去桑春脸上的泪珠:“妹子,你后背中了剑伤,可不敢再乱动了。” 妹子?她唤我妹子?桑春一惊,又马上醒悟过来,既是身上受了伤,那自己女孩的身份肯定已经暴露。但又一想,自己死都不怕了,又何必怕身份被人揭穿?况且此刻又不是在晁府。 桑春见同她说话的人长得漂亮可亲,穿着也不似寻常丫头的打扮,开口问她:“你是谁?谁带我到这里来的?” 这女子见桑春止住了哭泣,嫣然一笑,安抚她道:“我叫沉云,是抚北将军的大姨太。我不清楚你是谁带回来的,但我知道你是将军的救命恩人,所以你放心,府里上下都会好好照应你的。” 将军的救命恩人? 桑春脑中浮现起自己昏倒前的最后一刻记忆,突然想通了一切。 原来当时在黄坡林中打斗着快接近母亲,被自己一把推开的人,竟然是邢姜! 自己被刺中的这一剑,还救了他的性命! 娘是不是还在黄坡林上?万顺呢?会不会被他们杀了? 沉云又开口问她:“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家住哪儿?你刚才醒来就问你娘,你娘知道你在这吗?要不要捎个信儿给你娘,让她不要担心?” 桑春听了这一连串的问题,又想起母亲惨死的模样,嘴中喃喃:“我娘已经没了……” 沉云又问:“那你爹呢?你家可有旁人了?” 桑春凄凉的摇头:“我爹也没了。”自己虽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弟,但桑春觉得没必要同沉云交代的那么清楚。 沉云哎呀一声,脸上浮现出怜悯之色:“你放心,我们将军是最重情义之人,你既救了他,又是个孤儿,那这将军府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重情义?这抚北将军可是一个为了苟活而杀了自己亲爹的禽兽! 沉云没注意桑春的脸色,自顾自的继续说着:“我看你年龄还小,在府里等上两三年,你若是愿意,便让将军纳了你……” 桑春大惊,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纳了我?” “对啊,”沉云一脸的理所应当:“刚才那两人你也看见了,我们三个都是将军分别带回府中的,将军都给了我们名分,纳了我们做姨太太呢。” 天!桑春听得一阵晕眩,晁维说过这个邢姜不过十九岁!十九岁,竟然就娶了三房姨太太了!难道这个邢姜只要是带回府中的人,都要收进房中不成?那自己岂不是羊入虎口? 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和她说这些干什么。” 沉云转头一看,原来是邢姜正踏进门来。 她却丝毫不怯他,反而教训了他起来:“这有什么不能说?你也真是的,天天在外面不知道都招惹了什么麻烦,竟让这么小的妹子替你挡了一剑,还抚北大将军呢,羞不羞?” 邢姜听着沉云的数落仿佛习惯了一般,竟毫不介意,只是挥挥手:“孙大夫开了药,铃儿和班乌都在帮忙,你也去帮忙吧。” 煎药何须那么多人帮忙?沉云明白邢姜这是找个由头让自己先离开,便识趣的从外面带上房门走了。 邢姜一读完张副将的情报后,马上就赶了过来。此刻面对着已经醒过来的桑春,他心中莫名的紧张起来。纵使在战场上自己对着敌方超出自己数倍的军队时,他都没有体验过这种紧张的感觉。 春儿既救了我,想必是认出了我。这么多年未见,她会不会再唤我一句阿姜哥哥? 怀揣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思,邢姜缓步走过来,坐到了床边的圆凳上,掩饰着情绪,轻咳了一下开口:“不要听沉云乱说,她们只是我名义上的妾而已,我……” “我是御史府的人!求求你,放了我好不好?” 邢姜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他惊诧又失望的看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桑春。 原来,她根本没有认出自己。 桑春趴在床上动弹不得,见邢姜朝自己走来,又想到沉云刚才说的话,心头的恐惧扩散开来,根本未听清邢姜同自己说了什么,只是慌乱的开口哀求。 邢姜不死心,他盯着桑春因为受到疼痛和惊吓而显得楚楚可怜的清秀脸庞,开口问她:“你不认得我了?” “认得,你是抚北将军,”桑春不理解他灼热的目光,忙乱的避开他的眼睛:“我既然救了你,那求求你捎个信给御史府的晁公子好吗?他会派人来接我……” 邢姜的心沉了下来,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你为何救我?就因为我是抚北将军?” 桑春不想让这将军再细细盘问,不禁把心一横,将实情和盘托出:“我娘被人杀了扔在黄坡林,我是去找我娘的,恰好碰到你们在打架,救你……我是无意的。” 话说完,桑春趴在床上歪着头觑着那将军的表情,原以为他会知道了自己不是特意救他,就会直接弃她不管,将她放出将军府,却不料这将军听了她说的话,面上更凝重了几分。 第二十一章 刺痛 她娘被人杀了?还扔在黄坡林? 六年前桑府全家被处斩,桑春还活着已是奇迹,她现在口中的娘,是自己的亲娘,亦或是其他人? 邢姜的头脑飞快的转着,他不敢确定桑春这六年来,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很多话,他无法直接问出口。 “你女扮男装深夜出现在黄坡林,叫我如何能相信你是御史府的人?”邢姜摆出一副十分不相信的表情问桑春,接着仿佛故意要验证桑春的身份一般:“况且晁府向来以礼义治家,你既是晁府的人,你娘又如何会被人杀了扔在黄坡林那种地方?” 桑春一时语塞,以她的年龄和阅历,还分辨不出邢姜这问话中的真实用意。 她只牢牢地想着,这个抚北将军并不是个白白救回自己的活菩萨,自己一定一定不能说出对晁府不利的话。 毕竟,对晁府不利,就是对晁维不利。 邢姜见桑春不回答,心中虽十分失落,嘴上却又开口激她:“要我看,你不过是扯谎糊弄我。你一个女孩子家,深夜和另一个小厮在荒山野林子里藏着,做些什么,还用多说吗?想不到这晁府,竟如此藏污纳垢!” “不是的!”桑春没料到他竟说出此抹黑晁府的话来,又气又急,挣扎着要起身,却又扯到了后背的伤处,疼的忍不住哀叫了一声,嘴里却赶紧辩白着:“我不是在晁府长大!晁府除了少爷,没人知道我是女孩!我娘她……我家老爷原本是要纳我娘为妾……是晁夫人!是晁夫人杀了我娘,还把她丢到黄坡林!” 说完这些,桑春的泪水又漱漱的流了下来。她这泪水里,有对晁鹊明夫人张斯瑶的恨,还有对自己怒火上头,没能忍住就把一切真相说给这个狗屁将军听了的悔。 邢姜望着趴在床上,将脸深深埋在被褥中,努力压抑着自己哭声的这个小姑娘,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竟然有了隐隐作痛的感觉。 他原以为,自己从背上了弑父骂名的那一刻,自己再也不会心痛。 同时,邢姜暗暗打定主意,既然桑春没有认出自己,那么邢家和桑家两代人的关系,暂且还不能告诉桑春。 她还是个单纯怯懦的小姑娘,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而自己现在要走的,又是一条可能一去不返的血路。 邢姜觉得,自己现在能对她做的,除了保护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先让她成长起来,成为一个不再受人欺辱后,只会流泪哭泣的小女孩。 他要她,变强。 邢姜压抑着自己内心想上前安慰她的冲动,故意冷冰冰的开口:“你哭什么?死的是你亲娘?” 桑春愣住,自己的娘没了,还被丢到乱葬岗一般的黄坡林,心里难过如何不哭?若不是亲娘,又何必难过? “当然是我亲娘……” 邢姜心下悚然,但此刻他不好再细细追问。比起问清楚桑春和她娘是如何从六年前那场屠杀中活下来,现下更重要的,是先让桑春尽快摆脱消沉的意志。 “若死的真是你亲娘,那你未尝也太无用了。”邢姜对桑春发出一声嗤笑。 桑春愣住。 邢姜盯紧桑春的脸,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无情地开口:“自己的亲娘被人害了,你就只会哭?” “我……”桑春无助的喃喃:“我恨她!我恨她害了我娘!” “恨?”邢姜发出不屑一顾的声音:“你的恨,有什么用?是能让杀害你娘的人有一分的痛苦难过,还是能让她在痛哭流涕中俯首向你忏悔认错?” 话说至此,桑春几欲崩溃,却不知要如何反抗他,干脆将泪脸朝床内一别,死死咬住嘴唇不去看他。 “你娘的死,对你来说是灭顶之灾,对那些有心害死你娘的人来说,不过碾死一只蝼蚁罢了。”邢姜俯身过来,探手捏住桑春的下巴,将桑春的脸硬掰到自己面前。 桑春被邢姜冰刀般的神色所惊吓,怔怔的盯着他。 邢姜捏住桑春下巴的手略略施力,桑春忍不住开口:“疼!” “疼,对吗?”邢姜鹰一般的眼神直射到桑春瞳仁最深处:“只有你的手,牢牢的抓住了、抓痛了你想要抓住的人,他们才会疼,才会向你求饶。而那时,审判权才会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邢姜此刻,在桑春的脸上,看到的除了悲痛,愤恨,还有一丝恐惧。 春儿,如果你还记得我分毫,会不会怪你的阿姜哥哥如此的对你? 邢姜不忍再看,松开手,转身站起,硬邦邦的丢下一句:“我若是你,便会好好想想,对害了你娘的人,应该如何。” 说罢,他几乎逃也般离开了这间客房。 邢姜只怕自己再多呆一刻,便会忍不住卸下所有的伪装,将刚才好不容易树立起的阴狠,化作温柔和安抚。 这个六年没见的小小姑娘,与自己的再次相逢,是她又一次失去亲人之时。 可她从自己这里得到的不是安慰和保护,而是威胁和恐惧。 邢姜深吸一口气,希望未来得知真相的那一天,春儿,你能理解我的用意。 房内桑春依旧保持被邢姜松开下巴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虽经历过家门之变,但进入晁府后,母亲何文筳信奉的是在夹缝中求生,唯一的努力目标,只是让母女二人能活下去。 对于那些毁了桑家的人,何文筳自知无力抵抗,故而也从未给桑春灌输过任何去做抵抗的思想。这六年来只一味的教她小心,事事谨慎。 如今何文筳没了,桑春除了痛苦,只有无力的恨。 在她的意识中,受母亲影响太多太多,除了继续努力活下去,她还想不到其他的念头。 这个邢姜虽狠恶,可桑春却察觉到,他刚才的一番话,已经深深刺痛了自己的神经。 为什么自己为了母亲的死,只能痛哭哀嚎,而害死母亲的始作俑者,却依然高枕无忧? 有一丝从未敢想过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萌芽:为什么母亲就该如此白白死去?为什么血债就不能让始作俑者血偿? 第二十二章 纳妾 “喂,我问你呢,干嘛不说话?” 沉云一双柳叶眉倒立着,挺胸叉腰的站在邢姜面前。 奈何她再怎么努力向上挺着,身高实在不够,也只是刚刚到邢姜的肩膀处,毫无气势可言。 此刻已经夕阳西斜,可将军府的练武场上仍有数百精兵在集体操练,热火朝天。 被堵在练武场指挥台上的邢姜一脸无奈:“你这个问题,让我怎么回答?明摆着就是不可能啊,她才多大?” 沉云不依不饶:“铃儿被你带回来的时候,也不过比她才大两岁,你不也愿意给了她二姨太的身份了吗?这个为什么不行?你要是觉得小,咱们先养上她两年便是了!” 邢姜哭笑不得:“沉云!我的姐姐!打从你做了我的大姨太,这才两年时间,你都已经逼着我又纳了两房姨太太了!” “你既还喊我一声姐姐,”沉云将双臂在胸前一叠,脸色绷得更紧:“那我就仗着大你五岁,再跟你说道说道。我都问清楚了,这姑娘小小年纪,没爹没妈。她不过是一个大户人家家里头的下人。人家救了你一命,你难道还要给她送回去服侍别人不成?” 邢姜正欲开口,又被沉云打断: “你许哥两年前死在战场上,我哪怕随他去了,这辈子也断不会再嫁他人。我知道,当初你是为了报答你许哥对你的救命之恩,才给了我一个姨太的虚名。若不然,我早就被我那见钱眼开的爹娘逼着嫁给别人换彩礼了。” 沉云语气里有感激之情:“铃儿也是命苦,爹娘欠债被人都杀了不说,还被那群禽兽给糟蹋了。若不是你将她从路边捡回来,她可能早成了一堆白骨。别说让铃儿再嫁人了,到现在,见了陌生男子她都怕。我是想着你说过你年纪太轻,若想在朝堂上不被排挤,混个一席之地,哪怕装,也得装成和那些三妻四妾的大官们一个德行才行。冲这,我才让你把铃儿也给纳了。当然,也是名分上的。” 邢姜苦笑:“沉云,我知道你也是想帮我,所以铃儿我也纳了,这次从乌图战场上救下来的班乌,我又听你的,也纳了。可是这次这个姑娘不一样!你想过没有?” 沉云不服:“都是苦命的人,哪里不一样了?再说了,你纳姨太太,一不是为了鱼水之欢,二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不过只是为了摆个样子壮壮门面嘛!反正正妻之位一直是留着的,等你有了喜欢的女人,直接娶进来不就得了吗!” “沉云,你和许大哥两情相悦多年,他人没了,你自不会委身旁人;铃儿是受了欺负,对男人避而远之;这班乌更可怜,她是战场上乌图国士兵的发泄对象,也是对男人绝了心思的。” 说到这,邢姜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纳妾不过是个方便在朝堂上应酬往来的幌子而已,所以你们为了报答我的收留,愿意配合我演上一演,我是十分感激的。沉云,你们三个都是打定主意放弃自己终身姻缘的人,可这个女孩如今才十三岁,她未来会有她自己的缘分,你若逼我纳了她,岂不是害了她?” 沉云一怔,被邢姜问住。她出身农门,善良热情,难得的是时时怀揣一副热心肠。她感念邢姜解救她,故而总想尽自己的能力,努力的去帮一帮邢姜。 邢姜想在外装出一分好女色的形象,她就努力帮他去做到三分,除了自己,还硬要邢姜纳了救回府的铃儿和班乌。 这次邢姜带了这个受伤的女孩回府,沉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是要打造风流将军的形象吗?那再娶一个又何妨? 可沉云忘了,邢姜纳的三房姨太太,都是对男女缘分心如死灰之人。而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只不过受了剑伤而已,又不是受了情伤。 沉云如梦初醒:自己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呢? “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沉云怪不好意思的笑呵呵:“听说京城的防守尉李大人,官儿虽不大,老婆却一堆,我是怕你落后了人家,在官场不好混呀。” 邢姜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上此刻挂满无奈:“你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花边新闻倒毫不拉下。行了,我也交给你一个任务,这段时间好好照顾那个女孩,务必让她的伤尽快恢复。” “没问题!”沉云满口答应,就差拍着胸脯了:“然后呢?等她伤好了你还要给她送回去做下人?” 邢姜抿起了嘴唇,过了片刻才开口:“是做下人还是做人上人,就看她自己的选择了。” 这话沉云听了觉得摸不着头脑,但既接下了照顾人的任务,她自己急不可耐,也不再继续追究,一阵风似得离开了练武场,朝桑春住的客房去了。 这边见沉云拔脚离开,那边在练武场指挥台下站了有一阵子的苏白才走上前来。邢姜还未开口询问,苏白先摇了摇头:“将军,按您上午的吩咐,我下午带着十几个兄弟在黄坡林上下都找了个遍,没找到有您说的三十出头的近两日才扔过去的女尸。” 邢姜沉默,苏白又继续说:“可是,在那日您和刺客打斗的地方附近,有一个新的坟包。” “可有墓碑?”邢姜追问。 苏白犹豫了下:“坟包前面插了块干树皮,勉强算是墓碑的意思吧,上面有尖石刻出来的‘春子娘’三个字。” “春子娘……”邢姜嘴里无意识的重复着这三个字,心中忽起波澜。 他想不到当年身为丞相,却被打成叛臣的桑叔叔,是如何保下自己妻女的。若他知道自己的爱妻如今惨死,在天之灵定不能安息。 “将军,要再过去掘坟看看吗?”苏白请示。 “不!”邢姜一口拒绝:“此事不必再过问了。” 苏白俯首称是,站到一旁。 却不想,邢姜又继续吩咐:“准备马车,你随我去御史府一趟。” 苏白惊诧:“现在?云雀军一早不是来报说晁大人一直在丞相府还未出来吗?” “现在就去。”邢姜半眯起眼睛,若有所思般:“咱们去拜访拜访那位御史公子。” 第二十三章 突访 邢姜到达御史府门口时,已经入夜。 御史府的曹管家听得门房来报,说抚北将军请见,急急丢下吃了一半的饭碗,出门来迎客。 “不知邢将军登门,失迎失迎!”曹管家冲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来的邢姜俯身连连拱手,犹豫道:“我们家老爷前日便外出公办了,至今未归,也未同我交待过将军要来……不知将军您……” 邢姜毫不客气的打断他:“我不找晁大人,我是来找你们家少爷的。” 曹管家心里大惑:这抚北将军除了那日晚宴上与少爷针锋相对过,哪里又有其他来往?该不会他今日是来找少爷的茬吧? 邢姜长腿一迈,已从马车上下来。 “怎么,你家大人不在,这晁府就不欢迎我了?” 曹管家赶紧将邢姜引入府内。 他心中有数,这个少年将军不仅得罪不得,还得好好捧着。之前老爷让曹管家亲自前后下了不下五六次帖子,才请来这将军一次。 既是老爷极力笼络的人,自然不能将其拒之门外。 “将军,您请稍后,我这就去请少爷过来。”曹管家将邢姜和苏白带到晁府的会客厅,便朝晁维的居所去了。 晁维此刻正坐在自己书房的书案前,失魂落魄。 万顺觑着晁维的面色,小心翼翼开口:“少爷,这两日您几乎什么都没吃,要不您先吃点,咱们再想办法?” 晁维苦笑一声,一张温和的脸上挂着颓气:“还想什么办法?昨日你带人去黄坡林前前后后也寻了好几遍,一无所获,你说还能有什么办法?” “万一……那万一春子没死呢?”万顺抱着期冀说:“既然没找到,有没有可能是我当时晕过去之前看岔了?那剑刺入春子后背并没有我看到的那么深?也许春子受了轻伤,那几个打斗的人也没注意到,春子等他们散了以后就自己走了呢?” 晁维几乎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万顺:“如果真如你所说,你觉得春子会放着昏倒在地的你,和尸身就在一旁的亲娘不顾,直接走掉吗?” 万顺被这话噎住,不再吭声。 哎,都怪自己太蠢了!怎么会在那么关键的时候把自己给摔晕过去呢? 万顺暗暗责备自己。 那夜他摔晕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周围不光有打斗的痕迹,还有几具黑衣人的尸体,把万顺吓得够呛。 他原本想一跑了之,却咬着牙,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又在周围找了几圈。 没有春子的任何痕迹。 万顺哭着捡来地上黑衣人身边散落的剑,硬是刨了个坑,将春子娘葬下了,才离开。 回到晁府,万顺哭着同晁维说,春子可能是死了。 万顺没料到,听了自己的话后,一向对夫人俯首帖耳的少爷,竟然冲去夫人处,同她大吵了一番。夫人这次近也没拗过少爷,在少爷的坚持下,最终还是命人将马房的老憨乱棍打死了。 可少爷还是茶不思饭不进,已经两日了。 “少爷,曹管家来了。”晁维院中一个负责洒扫的下人将曹管家带进晁维的书房。 曹管家没有注意到晁维的脸色,一进来便开口:“少爷,那个抚北将军到咱们府上来了,可怪的是他不是来找老爷的,说是要见您。您看要不要我去通报夫人一声?要是您不想出面,那就让夫人寻个借口把他给打发回去。” “他此刻特意来找我?”晁维也疑惑,但沉吟片刻:“我且去看看吧,不用去通知我娘了。” 晁维带着万顺到会客厅时,邢姜刚喝完第一杯茶。 “邢将军。”晁维拱手。 邢姜坐在椅上,动也不动,似笑非笑的盯着晁维。 晁维想到这个将军在登云楼的种种,心生厌恶,却不好表现在脸上:“不知将军找我何事?” “隐约记得晁大人提过,晁公子今年十四岁?”邢姜漫不经心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是。” “可曾定亲?” 晁维没想到邢姜会问这个问题:“邢将军这是何意?难道您夜间到访,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邢姜扯扯嘴角:“十四岁,虽谈不上成年,但在这个年纪,定下亲事的人也不少。” “劳将军您关心了。”晁维摸不透邢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忍不住收起伪装的客气:“我还未曾定亲,若将军只是来问此话,那将军也可请回了。” 邢姜却仿佛对晁维的不友好视而不见一般。他笑容里有一丝猫儿逗弄小鼠的狡猾:“那我就懂了。”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耐不住好奇,晁维问:“懂什么?” 邢姜手指在椅子旁的木几上轻轻扣着:“那我就懂为什么晁公子身边常带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了。哎,话说今天怎么没见到那姑娘在晁公子左右?” 晁维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不明白将军在说什么。” 这话中的无力感,连万顺都听得出来。 邢姜步步紧逼:“前几日来府中赴宴,我已认出晁公子身边两位小厮中,有一个是姑娘了。晁公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十四岁的年龄已经不小,既还未定亲,那身边收几个通房的丫头也是常事。想来晁公子是十分喜欢自己身边那个丫头的,不然不会让她扮成男装随晁公子四处走动。” 晁维气得几乎要暴怒:“君子非礼勿言,将军为何来我府中大放厥词?莫说我,就连我父亲、外祖,都从未纳过妾,家风如此,我晁维断不会做那偷偷摸摸之事,教那些无聊小人抹黑了晁府去!” 这话说的已经十分不好听了,邢姜却毫无怒色,反而笑得更加温和:“晁公子何须动怒?我不过随意同你闲聊罢了。看来晁公子今日情绪不佳,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邢姜便起身,带上苏白离开了晁府。 回到将军府的马车上,邢姜开口:“苏白,你觉得这晁公子为人如何?” “不似他爹那般老奸巨猾,从酒宴和登云楼两次碰面,我看那个晁公子倒像是个品格端正的人。” 邢姜仿佛面有喜色:“要我看他刚才说的也不像是假话。” 苏白并不清楚将军今日的来意,但看将军毫无解释之意,便也不去追问。 他不知此时邢姜心中,才放下一件担心的事。 桑春说过,晁府上下,只有晁维知道桑春的女儿身。 邢姜难免不去多想,桑春进入晁府多年,那这个晁维和她,会不会也私定了终身。 虽然当年桑春同邢姜并未定下亲事,但邢姜自从确认了桑春的身份后,心中反而在意起了她同晁维的关系。 这番大摇大摆的来晁府一问,见晁维答话的反应,邢姜暗暗欣喜,这两人之间,并无他自己多想的那番男女之事。 第二十四章 恳求 已经是第十日了。 桑春掰着手指算着。 从自己受伤被那个抚北将军捡回到府中救治醒来,今天刚好是第十日。 桑春觉得将军府这个正在给自己换药的孙大夫倒是厉害的很,短短这些时日,自己后背上的痛楚已缓解很多。 “成了。” 桑春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扭过头来对孙大夫感激的点了下。 孙大夫笑着摆摆手,收拾了药罐子离开了。 桑春默默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刚数到第三下,房门哗的被推开了。 沉云一张笑脸探了进来。 桑春回避着把脸朝被子里一埋。 “你睡着了?”沉云伸手来掰桑春的脸:“我就知道,孙大夫才给你换了药,怎么可能睡这么快。别装了,快坐起来喝粥。” 桑春无奈,虽然自己毫无食欲,却抵不过沉云的催促,只得披上外衫,慢慢爬起。 沉云推开桑春想接过粥碗的手,坚持要亲自喂她。 “烫不烫?”沉云吹了吹勺子里的粥朝桑春嘴里送过去。 桑春吞下药,回答她:“正好。” 沉云眼睛一亮,手中的勺子却没停,继续舀了粥喂过去:“你终于肯说话了?” 这个姑娘,刚醒那日虽神情恍惚,但还是愿意与人交流的。可不知那邢姜来同她说过什么,她突然少言寡语起来,再过两日,竟然一句话都没了,每日只是蔫蔫儿的趴着,眼皮都很少抬一下。 又喝了几口粥,桑春躲开沉云伸过来的勺子,开口问她:“邢将军在不在府里?” 沉云一笑:“你若是想去找他,就把粥喝完了,我便带你过去。” 听了此话,桑春不再做声,乖乖将粥喝完。 每日清晨,孙大夫换完药,紧跟着进到房中的,必然是沉云。她不厌其烦的同桑春聊天说话,也不管桑春是不是理会她。 无论是药还是饭,沉云都坚持要亲手喂给桑春。 这样尽心尽力的照顾,其实桑春心里是十分感激的。 从她七岁进入晁府开始,便一直过的是伺候人的日子,从来没有被别人如此悉心照料过。 沉云放下粥碗:“将军晨间一般都在练武场,离你住的这院子还挺远呢。你这些日子几乎没下过床,走过去会不会太费力了些?要不然我让将军来这里?” 桑春一口拒绝:“不,必须得我过去才行,我……有事求他。” 虽然是晨间,但耐不住日头爬起的早,桑春出门时,被许久未见的日光,闪的炫目头晕。 沉云担心桑春太过虚弱不能走远,特意吩咐人准备了一个带顶蓬的小软轿。 桑春在软轿上坐不踏实,毕竟后背有伤,不敢朝后靠,只得向前倾着身体,两手抓着轿沿。 坐在软轿上这一路,反而辛苦。 桑春心里默念,只怕接下来自己选的这条路,走起来更不止是辛苦。 练武场上数百精兵正在排兵布阵,众人速度极快的变幻着队形,令人眼花缭乱。 可指挥台上的邢姜一眼就望见了朝自己这边过来的软轿。 他视力不错,在战场上可以距离极远的就射中对方将领的眼珠子。 此刻那软轿和自己还隔了数百人的军阵,邢姜就已经认出那软轿上坐着的人是桑春。 这些时日,邢姜只在桑春初醒那日去见了她,之后再也没进过她的屋子。 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不去想桑春和她的伤,只是常听沉云在自己面前提起,这孩子恢复力还不错,伤口一日比一日好了。 沉云总还埋怨邢姜:人家姑娘好歹救了你,你怎么如此忘恩负义的也不去看看人家。 邢姜不理会。 他在自己心中布了个赌局,赌桑春会不会主动来找自己。 可桑春真朝自己过来了,邢姜反而觉得心中一痛。 他想逼出桑春的仇恨,心中有恨的人,才会成长的更迅速,才能更快的学会保护自己。 但如果自己现在足够强大,能够完全保护好她的话,自己的春儿妹妹,又何须变强?只做一个同当年一般单纯快乐的女孩,该有多好。 胡思乱想间,软轿已近指挥台。 沉云站在软轿边遥遥冲他挥手。 邢姜走下指挥台,迎了过去。 桑春见一身灰色紧衣窄袖练武装扮的邢姜朝自己走来,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要见你呢!”沉云指指桑春,语气里有丝丝提醒的意味:“她身上还带伤,你对人家好好说话。” 说罢,沉云便带着两个抬软轿的下人朝一边避开了。 桑春手撑着轿沿要站起来,可手上一施力,连带着伤口痛了起来,嘴中忍不住“嘶”的一声。 邢姜想探手去按她坐下,却又生生垂下了都已经抬在半空中的手。 “邢将军……”桑春轻声开口。 邢姜不做声,只是盯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这几日想来她受的折磨不光是身体上的,一张小脸瘦的几乎凹进去,眼睛显得愈发的大,内心必然是受了更大的煎熬。 才开口,桑春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是一酸。 不能这样,明明自己和自己说好了,再也不轻易掉眼泪。 硬是将泪水逼了回去,桑春才又开口:“邢将军,我想求您件事。” “求我什么?”邢姜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桑春恳求:“可否请您帮我转告晁府的公子我在此处,让他来此处见我一面?” 竟然是要见晁府那小子! 邢姜语气不善:“我为什么要帮你?” 桑春迟疑:“我……我替你挡了一剑,救了你……” 邢姜刻意冷笑起来:“若不是我将你救回,你也早已死在黄坡林,我们已经相救相抵。” 见桑春一时被自己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又开口:“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如今你想求我为你办事,那你就要想想自己有没有拿得出手的筹码。” 桑春凄凉的摇头:“我什么都没有……” “你不求我直接将你送回晁府,为何只求我去帮你通知你家少爷?”邢姜又忍不住求证:“难不成你女扮男装的跟在他身边,是你们两人之间有私情?” 第二十五章 交易 邢姜问完这话,就后悔了。 他看见桑春猛然抬起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表情复杂,有痛苦,又压抑,还有,憎恶。 答案不言而喻。邢姜怪自己多心,不忍听她再解释些什么,正欲再说些什么,桑春已经开口: “少爷是主子,我是下人。”桑春顿了顿:“但少爷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他不会见死不救。” 这语句中对晁维的暗暗维护,另邢姜皱起眉头。 “我不敢直接回晁府,”桑春继续开口,可声音却低了下去:“晁夫人害死了我娘……如果我直接回晁府,我怕她……” “怕她也不会放过你?那你还找晁家的少爷干什么?人家可是母子,你就不怕被晁家的少爷给卖了?” 桑春语气反而坚定了些:“他不会!他会想办法保护我的!我也会让自己变强,总有一天,我要为我娘报仇!” 听了这话,邢姜突然放声大笑,这一笑,连站在十几步开外的沉云都好奇的望了过来。 邢姜笑的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你指望靠着人家儿子的保护,转过头去再把人家老娘给杀了?” 桑春怔住。 她对晁维那朦胧的爱意,和对晁夫人那入骨的恨意,这两股情绪两相背叛着,竟让她几乎忽视掉,晁维,是晁夫人的亲儿子。 纵使晁维对她的感情再深,桑春自知,那也是深不过骨肉之情的。 如果真的有一日自己站到了晁维和晁夫人之间,桑春相信,晁维很可能,会走向自己的母亲。 而自己真的不甘让母亲就如此死去,报仇的火苗一旦燃起,若让她强压下去,只怕这火苗会将自己的心烧成死灰。 “让我来帮你,达到你的目的。”邢姜止住笑声,正色道。 桑春看着他半眯起来的眼睛,那其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不由心里一紧。 仿佛是看出了她脸色的变化,邢姜轻蔑一笑:“怎么,你此刻一无所有,还怕我图你什么?” 桑春松开紧咬的嘴唇:“你不会白白帮我的,对不对?” 邢姜听了这话,心中反而欣慰:她虽柔弱胆怯,但并不是个对他人听之信之的傻姑娘。 “对,我不会白白帮你,既然我们各有所求,就让我们做上一笔交易。我能保证,你做到我要你做到的事情,我就帮你杀了晁夫人。” 桑春想起晁府招待这位将军的晚宴上,晁鹊明和张书鄂的那些关于权重的对话,觉得自己此刻周身的血好似急速的涌动起来,后背的伤处有一跳一跳的痛感:“你是不是想对晁府不利?” 邢姜给她一声嗤笑:“你想做的事情,也是对晁府不利。” “我只是想杀了晁夫人替我娘报仇!我不会伤害晁家的根本!如果你想利用我去毁了晁家,我情愿不要你的帮助!” 邢姜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恨不能现在就告诉桑春,当年桑府被张书鄂和胡玉甫所害,这晁鹊明身为张书鄂的女婿,怎会不参与其中,推波助澜? 况且她是不想毁了晁家吗?只怕是不想毁了晁家少爷多一些吧! 看着这个小姑娘执拗又无知的眼神,让邢姜不禁来气:“就凭你?能毁了晁家?” 这话让桑春在心里狠狠自嘲,是啊,凭晁鹊明和张书鄂在朝堂上的地位,自己纵使有这个心思,又哪来这个本事呢? 练兵场上将士们的口号声传来,却盖不住邢姜的声音:“我的目的并不是晁家。你别忘了,那晁夫人不仅是晁鹊明的妻子,还是张书鄂的女儿。” 他朝桑春走近了一步:“我要分一分张书鄂的兵权,你要张书鄂女儿的命。晁夫人是仗着张书鄂的权力才可在晁府不可一世,若张书鄂的这份权力削弱了,她靠山不稳,你才会离你报仇的目的更近一步。既然如此,我们目标岂不一致?” 是了! 桑春头脑中一道光炸开,为什么自己想不到这一层? 张斯瑶之所以不能容忍晁鹊明纳妾,可以下此狠手,无非是因为自己有父亲张书鄂撑腰,毕竟若没有张书鄂,晁鹊明也坐不上这御史的位置。 但晁鹊明此时在御史之位已经坐稳,纵使张书鄂失了部分兵权,也不见得会对晁家有多大的影响。 唯一的影响,就是张书鄂这个后台弱了,张斯瑶必然无法再在晁府嚣张跋扈。 “兵权很重要吧。” 邢姜一愣,不明白桑春问这话何意。 桑春声音不大,继续说:“张书鄂扶植皇上上位,战功累累,除了皇宫禁军,几乎其他所有军队都在他手下由他调配。” 邢姜不说话,由她继续说下去。 “兵权和晁夫人比,孰重孰轻,一目了然,对不对?” “所以说?”邢姜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被邢姜这么一盯,桑春的声音紧张起来,带着些许颤抖:“既然兵权远比晁夫人重要,那我也有个要求,如果你接受,我们的交易才成立。” “你在和我谈条件?” 桑春攥着拳,手指甲扣在掌心中,摁得自己生疼:“我会尽力帮你,但是如果有一日在你的帮助下,我成功为我娘报了仇,我希望你保护好我,不是保护我的安全,而是要保护好,不让任何人知道晁夫人的死是因为我。” 邢姜瞬间明白过来:“任何人?恐怕只是为了不让晁家少爷知道吧。” 他笑得寒心,可这笑在落在桑春眼中,是实打实的冷笑。 “我只有这一个额外的要求,只要你能答应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桑春鼓起自己所有的勇气,坚决起来。 邢姜掉转过身来,背对着不再看她:“你先回去吧。” 说罢邢姜招手,将抬软轿的下人唤来,示意他们送桑春回房。 见桑春坐上软轿离开练武场了,邢姜忍不住失落。 留在原处的沉云疑惑:“她来求你什么事?你怎么这幅表情,刚才不是还笑的很开心吗?” 邢姜无奈摇头:“我以为她软弱怯懦,却没想她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是毫无主意的女孩。” “苏白说你带她回府是要有大用处,怎么,她不愿听你安排?” 邢姜的眼神随桑春离开的方向飘去:“不管她愿不愿意,只有我给她的安排,才是最正确的路,她必须听。” 第二十六章 凤舞 入夜后的京城,毫不受暗下来的天光影响,街道上,虽不如白日里熙熙攘攘,但也毫不冷清。 京城最繁华的地带,极宽的主干道纵横交错,每条路上铺着长石板,能四五辆马车并行。 这其中有条街,每到入夜,繁华更是远胜白日。 只要走到街口,那街上蚀骨的香气,仿佛都长了手般,不住地招呼着人朝里走。 这是温柔欢乐乡,却又同那寻常花柳之地不尽相同。 若无显贵引见,旁人纵使有千金,也是不能进入这条街任何一家花楼的。 这其中,最为热闹的一家,便属这街道居中位置的,不夜宫。 “听说凤舞姑娘今夜挂空牌?” “嗐,兄弟,凤舞姑娘别说挂空牌了,就是她上了牌子,又哪能轮得到咱们一亲芳泽?” 不夜宫,二楼一个厢房内,两个公子哥儿在四五个姑娘的围坐中,兴致盎然的频频举杯。 陪坐中一个颇有风韵的姑娘,听两人如此说,忍不住插嘴,故意扭捏着姿态:“李公子,您有我们作陪,怎么还想着别的姑娘呀!” “别的姑娘?”其中一个着蓝衫的公子哥儿毫不理会她的作态:“凤舞姑娘和你们可不同。仙儿一般,凡间难得有此的极品,这京城之中可有第二个能比?” 另一个着绿衫的公子哥儿附和道:“听过这不夜宫,曾几乎在此街差点无法立足,若不是三年前,徐妈妈不知从何处请来了凤舞姑娘,只怕你们早已流落到其他花柳小巷中了。” 周遭几个姑娘,听了这抬高踩低的话,却无一人面上有所不服的。 刚才开口的姑娘又忍不住出风头一般:“二位若想一亲凤舞芳泽,倒也不是不可能……” 两个公子哥儿皆来了兴趣,蓝衫的那位将这姑娘一把抱到自己腿上搁着,对着她的脸狠狠的亲了一口:“都说这不夜宫中,除了凤舞姑娘本人,没人能拿的了她的主意。小乖乖,你倒和我说说,你有什么方法?” 这姑娘两颗眼珠滴溜溜一转,双臂缠上蓝衫公子哥儿的颈子:“我告诉您呀,这凤舞一不爱银子,二不惧强权,她呀,就喜欢那威武勇猛的男子。您瞧那前段时间刚在北关打了胜仗回来的那个少年将军……” “姓邢的那个?怎么,他起过凤舞的牌子?” 一旁的姑娘一听这个话头,七嘴八舌的也八卦起来:“何止起过!凤舞还专门为他留过牌子!” 蓝衫公子哥儿怀中的姑娘将脸凑到他耳根边上,温声软语:“所以呀,李公子若想也起了凤舞的牌子,那恐怕得学那位将军,先带了兵去北关走一遭……” 热气缓缓的从唇齿间喷过来,这蓝衫公子哥儿忍不住一个打横将怀中姑娘抱起,朝内室去了:“北关我是去不了了,今夜我先带你逍遥天儿上走一遭吧!” 屋内其他男女皆是大笑不止。 这笑声透过厢房的窗,传到一楼大厅内,在厅中招呼客人的徐妈妈,听了却忍不住叹气。 “急什么,只要她人在这不夜宫,你还怕没生意好做?”一旁在不夜宫内负责迎来送往的老邱宽慰她。 这老邱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相稳重,虽长处这烟火之地,却毫无浮躁之感。 徐妈妈也已经四十出头,浓妆艳抹也遮不住的皱纹此时更深了几分:“再好的招牌,若是蒙了尘,也起不了吆喝的用!” 她眼光投向一楼大厅内,那张挂着各姑娘画像的墙上。 这大厅内的装饰和格局不是这条街上任意一家花楼可比的,但所有踏入这不夜宫中的人,第一眼不会被这满屋富丽所吸引,而是都忍不住朝大厅中一面墙上看过去。 这面墙正对着不夜宫的大门,墙面有近两层楼之高,上面挂着不夜宫中所有姑娘的画像。 这些画像是徐妈妈花费重金偷偷从宫中请了一个有名的画师所画,每张画像上的姑娘,均是真人大小,一排挂在墙上,美得各有千秋,令人神往。 这其中有一张挂在正中间的画像,尤为突入。 若说其他画像中的姑娘个个都如花似玉,那正中间这张画像上的女子,可堪仙子之称了。 画像中的她双目笼烟,面若惊鸿,身姿妙曼。她不似其他姑娘目中含情,却更多了一分高贵的不可触碰感。 徐妈妈望着这张画像,忍不住气叹得更深:“别人都说我这不夜宫得了凤舞,就是得了财神爷,可这财神爷怎么这么难伺候呢?” 老邱问:“怎么,今夜还不愿出牌子?” 既是花楼,不论什么档次,再仙姿卓约的姑娘总是要接客的。 在这不夜宫中,姑娘挂牌接客称为出牌子,客人来挑选姑娘称为起牌子,姑娘若是地位够高,自己挑选客人的,称为留牌子。 而还有一种情况是徐妈妈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有姑娘挂空牌。 “还挂着空牌呢!”徐妈妈眼神堪称绝望:“别的姑娘是月事来了,每月才挂上五六天空牌,她倒好,每月除了五六天出牌子的,其他都是挂空牌。时间久了,这财神爷可别成了我的阎王爷!” 老邱宽慰道:“瞧你说的,凤舞姑娘但凡被人起一次牌子,都让你赚的比其他姑娘加起来干半年的都要多,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说是这么说……”徐妈妈嘀咕着声音小了下去,心里却还有一句话没说完:谁会嫌钱少呢? 老邱不再理会徐妈妈,他看见不夜宫此刻迈进来了一个客人,赶紧上前相迎。 还是位熟客呢。 “邢将军,您里面请。”老邱热情但不过分热络的拱手相迎,将人引入大厅。 徐妈妈待看清了来人,几乎飞一般的扑身过来:“哟!您可别怪我埋怨您!要是将军您提前知会一声您要来,我提前两个时辰也得去街口那候着您!” 来人正是近期在京城春风正得意的少年将军邢姜。 徐妈妈心头暗喜,这将军年少风流,每每来不夜宫出手阔绰不说,难得的是凤舞也一反常态的对这个将军青眼有加,还破天荒的为这将军留过一次牌子。 也难怪,英雄爱美人,美人也仰慕英雄嘛。更何况是潇洒倜傥的少年英雄。徐妈妈嘴都几乎合不拢。 “凤舞呢?”邢姜对老邱和徐妈妈的招呼仿佛司空见惯,不冷不淡。 “在在在!”徐妈妈闭口不提凤舞今夜挂空牌的事,支使着老邱:“你先招呼邢将军,我这就上楼去知会凤舞姑娘一声!” 第二十七章 天娇 不夜宫三楼上只有两间屋子住人,分别在三楼走廊尽头的东西两间。 西屋住的是徐妈妈,东屋住着的,就是凤舞。 徐妈妈急步走到凤舞门口,小心翼翼敲了敲房门:“凤舞,你休息了吗?” 没人回答,只有袅袅的古琴声从门缝中传来。 徐妈妈几乎要怒火上头,却压抑着依旧好声细语:“凤舞呀,我知道你今夜挂了空牌想休息,不过邢将军来了,在楼下想见你呢。” 琴声止住了,片刻,门内传来一个不响亮但清脆婉转的声音:“麻烦徐妈妈请他上来吧。” “好好好!” 徐妈妈心里暗哼一声:平日里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没想到也一样会为了男人酥骨头嘛。 脸上却止不住的笑逐颜开,转头就朝楼下跑去。 今夜这玉面将军起牌子的大笔银子,算是稳稳的赚到手里了。 很快,邢姜被徐妈妈殷勤的引到三楼。 刚到楼梯口,徐妈妈便识趣的退了下去。 邢姜对这三楼的布局并不陌生,直接走到了凤舞的房间门口,抬手叩门。 “进来吧。”屋内传来的声音更加婉转。 邢姜推开房门,踏了进去。 这间房不大,只隔了内外室两个空间,屋内清清爽爽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烟雾般的层层白纱,从房梁处荡下来,随着邢姜推开房门时带起的风轻轻飘荡着,恍若仙境般。 从那轻纱中,缓步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来。 这身影,正是不夜宫中的花魁,凤舞。 “苏白没有提前告诉我你今天要来。” 凤舞樱唇轻启,望向邢姜,一双美目中含了笑意,莹润的双颊上透着些惊喜的微粉色。 所有在不夜宫中得见凤舞真人的客人,都会有一瞬间的晃神,不能理解如此仙子般的人物,为何会与那班俗脂艳粉,同出现在这泥淖般的花楼中? 她只有十八,正是最好的芳华。 邢姜也微笑着看她:“原是没打算来的,可有件开心事,想同你分享。” 凤舞给他正倒茶水,听见这话,回头冲他粲然一笑:“很少有让你开心的事情了。” “我找到了一个人。”邢姜按下凤舞手中的白瓷茶壶,示意她听自己专心说:“是桑家的女儿,桑春。” “桑家?那个桑家?”凤舞睁大双眼,惊讶道。 邢姜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是,那个桑家。” 听到回答,凤舞绝美的面上闪过一丝惊慌。 邢姜抚慰似得说:“你放心,她隐藏的很好。不知道桑瑞当年是如何保下她们母女两的,她一直隐藏了女孩的身份,在晁府做下人,知道最近我才阴差阳错碰到了她。” “母女两?她和她娘都还活着?” 邢姜遗憾摇头:“她娘刚离世不久。” 仿佛支持不住这突来的消息一般,凤舞坐到椅子中,复杂的轻笑一声:“没想到桑家的孩子也活了下来,还进了晁府。你说,要是胡玉甫和张书鄂知道,六年前他们试图毁灭的邢家、桑家和陈家,都留有后人,他们该做何想?” 邢姜眼神冷冽:“总有一日,我要亲口问问他们。” “待到了那一日,也算我一个,见他们如今春风得意,我每日都不得安宁。”凤舞垂下眼皮,眼圈微微泛红。 邢姜叹气:“也总有一日,我要让你彻底从这不夜宫中离开,丢掉这凤舞的名字。你是御史陈家大小姐,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已经是前任御史陈家了。”凤舞悲凉一笑,提醒邢姜:“而且是所谓的罪臣陈家。” 罪臣?邢姜勾起虽薄却坚毅的嘴角,无奈一笑。 若没有六年前那场灭顶之灾,凤舞就不该是凤舞,而是前任御史陈涛历的女儿陈天娇。 原本陈家也逃不过被屠满门的圣旨,但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陈天骄,就已经拥有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孔。 这张貌美的脸救了她。去陈家行刑的卫兵首领因着她的貌美,偷偷的从陈府带出了她。 这张貌美的脸也害了他。那卫兵首领转手开出天价,将陈天骄卖给了京城中最有名的伎乐坊。 这坊中,均是十几岁出头的女孩,只待几年后学成了舞乐音理,以及魅惑男人的手段,便会输送到个花楼中,终身不得一个清白名声。 陈天骄本就天资卓然,又有着好出身所带来的天成的高贵感,只在伎乐坊被训练了三年,年方十五便被卖入了这不夜宫。 从此这世上少了一个陈天骄,多了一个凤舞姑娘。 就在凤舞陷于绝望中几乎要放弃生存的念头时,邢姜出现在了这不夜宫中。 那是邢姜刚得到抚北将军的称号后不久,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邢姜终日同朝堂上各路群臣厮混。 有一夜,他就被人带入到这不夜宫来。同行的官员为拉近自己同这位少年将军的距离,不断的与他吹捧这不夜宫中的凤舞姑娘: “邢将军,这凤舞姑娘可是非高官显贵不得见,除了身份,还得看银子。凤舞姑娘本就难得出牌子,她出牌子当日,还不简单的是价高者得,而是出价前三名的人中,凤舞姑娘挑了自己看入眼的,才愿意叫人起了牌子去,十分难以亲近!” 为讨好邢姜,同行的官员豪掷千金,使邢姜成了当夜对凤舞开价最高的客人。 那夜凤舞站在楼上早已听得邢姜来了此处。她在不夜宫中迎来送往各色人马,早便听说这邢姜是邢家之后,与自己同是六年前的“余孽”。 当夜,凤舞将邢姜迎入自己的门中,忍不住表明身份。 她并没有其他的目的,只是一个人带着负重活得太过辛苦,希望有同类可以一舒胸怀。 却不想邢姜向她提出,与其活得绝望,不如将过去仇怨慢慢清算。 两人达成共识,结成同盟。 从此这不夜宫里,凤舞借着自己的身份,成了一个从各级官员处探听消息的情报站。 而邢姜,也成了凤舞的“常客”。 此刻屋内烛火一跳,凤舞又担心的问:“那桑家的女儿如今还在晁府?你可有办法使她从晁府脱身?” 邢姜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她暂时在我这里,但我还是需要将她送回晁府一段时间,做一些事情。” 说罢,邢姜把遇见桑春的前因后果详细的和凤舞说了一番。 凤舞关切的听着,手搭在椅沿上,听到桑春受伤时,她紧张得指甲在椅子上磕的轻声作响。待邢姜说完这所有细节,她才舒了一口气。 “桑春出现的意料之外,但却是件能促我们成事的关键。”邢姜下意识的压声音:“凤舞,我们的计划,要提前实施了。” 第二十八章 同盟 “会不会太早了?你只是被皇上封了将军的名号,可毕竟手中的军力有限。况且朝堂上群臣顾忌着你的出身,虽都笼络你,但真正站在你身后的人几乎没有……”凤舞担心道。 邢姜声音沉稳,颇有信心:“所以是时候逼着人站一站队了。晁鹊明如今借着行刺一事,他多少也该知晓些我的实力。不能再让他的立场摇摆不定下去了,若在朝堂上想爬的更高,那是选张、胡二人,还是选我,他必须有一个决断。” “那你打算怎么做?” 邢姜挑起嘴角:“就在这两天,我要先送晁鹊明一份礼。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那我呢?能为你做些什么?” 听到凤舞这么问,邢姜心中泛起一丝苦涩,面色却如常:“你依旧在这不夜宫中安稳待着即可。你每次出牌子,价格出到前三名的必然有我的人,苏白会提前告诉你,到时你只便选我的人即可。他们不会碰你。” 自从知道凤舞的身份后,邢姜觉得自己好像体会到了什么样的感情叫同病相怜。 邢姜提出过,将凤舞赎出不夜宫,可凤舞要坚持留在不夜宫中,为他猎取飘荡在欢场中的各类有关朝堂的小道消息。 为了让凤舞好过些,每逢凤舞出牌子,邢姜必然要派自己的人,混在客人中,随其他人一起竞价起凤舞的牌子,并让苏白提前告诉凤舞那位是自己的人,好让她从出价前三名的客人中选择。 而邢姜原本就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花花公子的形象,他在这不夜宫中常来常往与凤舞接触,并不显突兀。 “凤舞,眼下我为你做的只能有这么多了,等到我们大仇得报,我一定让你离开这地方,让这世间再无人知道有凤舞的存在。” 凤舞双目微微泛红,却坚定点头:“我信你。” 邢姜起身:“今夜我不久留了,还有好些事要准备筹划。你早些休息,等我的消息。” 凤舞将邢姜送到自己房门外,见邢姜走到楼梯口处即将下去时,忍不住追上一句:“你要小心。” 邢姜回头迅速的将头一点,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徐妈妈此刻正在一楼招呼着客人,见邢姜从楼上下来,不禁心里一沉:这将军虽从没在不夜宫过夜的习惯,可往常每次来不夜宫也不会只待这么短的时间,今天是怎么了?万一那凤舞和他也闹翻了,少了个常客,岂不是又少了一笔银子? 想到这层,徐妈妈急急上前,手上施力坠上邢姜的手臂:“哟,将军您这是要走?” 邢姜不愿多纠缠,边说边向门外走去:“军务在身,凤舞姑娘起牌子的钱回头我府中的人会送来。” “好好好!”徐妈妈心中大石一落,猛地松了手中的力气,反而让邢姜打了个趔趄:“哎哎哎,将军您小心着点儿!要不要我让老邱去给您备一辆马车?哟,您带了马车来啊,那您慢走!常来!常来啊您!” 直到邢姜坐上马车驶出了自己的视线,徐妈妈身子才从街上缩回不夜宫中来。她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回身看了看今夜再没什么有来头的客人了,也懒得在楼下亲自招呼,干脆身子一扭,上楼回房中数银票去了。 马车里,苏白一直等在上面。 今夜将军心情仿佛很好的样子。苏白心想。 往常邢姜来不夜宫中之前,都会提前让苏白先通知到凤舞,可今夜却是突然到此,好像兴致极高的样子。 苏白忍不住咧着嘴笑起来。 “瞧你那傻样子,魂是不是留在不夜宫被哪个姑娘招去了?”看着苏白的样子,邢姜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苏白听了这话,赶紧左右狂甩头:“没有没有!将军,我是在替您高兴呢!” “哦?替我高兴什么?” 苏白欲言又止,邢姜假意绷起脸来:“谁教你的这套,遮遮掩掩的!” “我是在想,将军您从北关回来以后,好像一直都没怎么高兴过。但是最近将军您高兴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而且……而且来这不夜宫也越来越多了……是因为凤舞姑娘吧?”苏白说到后来,反而自己的脸先红了起来。 见邢姜没第一时间否认,苏白又忍不住开口:“将军,我觉得啊,您和凤舞姑娘是相互喜欢的。谁不知道凤舞姑娘的牌子最难起啊?但她偏偏让您起了好几次,甚至还破天荒的给您留过牌子!再说今晚,您都没提前通知凤舞姑娘,她也没出牌子,但她还是愿意见您。您不是冲着喜欢,都娶了沉云她们,那我觉得您要是心里有凤舞姑娘,干嘛不把她赎出来带回府里呢?咱们背后还有丝王汪家,又不差银子!” 苏白越说越来劲,突然发现邢姜正半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盯自己,又赶紧低声补上一句:“对不起啊将军,我是不是说的有点多……” “是,你今天比沉云还能说。”邢姜看着一腔热忱的苏白头头是道,差点忍俊不禁:“但你说的句句是错。” 苏白傻了眼。 “苏白,你不光是我的部下,更是和我出生入死好几年的伙伴。你应当知道,以我现在的处境,我还想不到儿女私情这些事情。”邢姜又微微摇头:“况且,凤舞姑娘虽是个好姑娘,但她的身份,是我的同盟,我的战友,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还有一点你要知道,并不是有着共同目标的人就能走到一起去。” “可凤舞姑娘那么美,跟您真的很相配……”苏白依旧惊愕。 邢姜笑了:“没有人会不喜欢美人,可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拥有美人。” 苏白也不敢再多嘴,只是在心中怔怔的想: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自家将军竟毫不为美人所动,想必他一定已经超越英雄的境界了吧! 听了苏白这一番见解,在马车的颠簸中,邢姜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满口唤着“阿姜哥哥”的小女孩。 心头好似有柔软被碰触。邢姜垂下眼帘,心思已经先一步飘回府内:不知那个小小姑娘,伤痛如何了?是否还在为了自己展露给她的邪恶而恼怒? 第二十九章 痊愈 这两日夜间,已不像盛夏时那般潮汗沾身,夜夜热的难睡沉了。 桑春的伤口养了将近两个月,在孙大夫和沉云的照料下,已经基本痊愈了。 晚饭后有丫鬟送了洗澡水来,桑春泡在澡盆中,伸了胳膊使劲的去够后背的伤口处,能摸到一个窄窄的,也不是特别长的凸起的一小道疤。 就当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娘,留给自己的纪念吧。 心头一酸,桑春怕自己又掉眼泪,干脆将身子一缩,让自己整个人都浸到洗澡水中。这一动作,溅起水声哗哗。 门外传来沉云的声音:“春儿,洗好了吗?” 桑春应了一声。 她有点温暖的无奈。都快两个月了,沉云还是时时担心她会想不开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总是不住的在她身边反复安慰,还生怕让她一个人待着。 开始,桑春还以为沉云总盯在自己身边,是邢姜授意来监视自己。可后来与沉云相处久了,习惯了她的处处热心,便也确认了,这沉云,是实打实的真心关心自己。 只是,沉云身为邢姜的大姨太,怎么天天在此处与自己耗在一起?难不成邢姜已经对她失了兴趣? 如果真是这样,那沉云还怪可怜的。桑春叹气。 洗完澡换上衣服,桑春打开门把沉云迎进来。 沉云笑眯眯的伸手捏桑春的脸:“不错,胖些了,这下我也好跟将军交待了。” 桑春一直给晁维伴读,记得夫子说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心里有些愤愤地偷偷想,既然邢姜打算抓老虎,那投出去的肉如果不肥怎么能诱的出猎物?邢姜既要利用我,自然得把我照顾好。 “将军要见你。”沉云一边说一边拿了汗巾帮桑春细细的去擦她湿漉漉的头发:“春儿,头发软的人性子也软,你是个好性子呢。” 又腾出一只手来扯桑春衣服后背的褶皱:“还是穿回女装好看,对不对?” 桑春低下头不说话。 她想起娘说过,要想办法把自己送到外祖处,恢复女儿身份。娘死了以后,若不是受伤被带进这将军府里来,自己不知何时才有穿上女装的机会。 沉云见桑春依旧是闷闷的不开心,便将她刚洗过的头发梳好,轻声细语道:“走吧,将军在前厅等你呢。” 将军府的前厅灯火通明,桑春踏进去后,才发现厅内只有邢姜一人,下人们都已被安排退下了。 自从上次在练武场,自己对邢姜说到的“交易”提出要求后,再也没见过邢姜。 桑春有些紧张:自己好吃好喝的住了这么久,现下伤基本好了,邢姜一定该向自己索取回报了吧。 邢姜抬头,看见灯影下着一身月白色长裙的桑春,有些恍惚。 在她的脸上,还隐约的看得出当年那个小女孩的模样。但曾经在她脸上的无忧无虑和天真无邪,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就那么站在自己面前,清丽无比。虽面貌和身体都只有一些些不明显的女性特征,却仿佛如一只初初探头的小荷般美好,青涩的眉眼略有不安。 “听沉云说你的伤恢复的不错?” 话一出口,邢姜又后悔:该死,自己这副语气中透出的关切会不会太多了些? “我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你需要我做什么?”桑春觉得邢姜的客套十分生硬,并不想和他再做迂回。 这个小姑娘! 邢姜侧过脸去,不再盯着她:“上次你提的条件,我答应,以后晁夫人出事,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明天,我会带你去赴宴,借这个机会,把你交还给晁鹊明。” “回晁府?” “对,回晁府。”邢姜踱到厅内的柱子旁,恰好厅顶的灯被柱子挡住一半,他的面部就在柱子旁落进了阴影中,看不出情绪:“我会让晁鹊明带你回晁府,但不是再以下人的身份。所以你可以放心,晁夫人绝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 桑春问:“不以下人的身份?” 邢姜低沉的声音丝毫不似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对,不过你现在还不必知道。等到明天,宴会上合适的时机,苏白会把你带出来。你不必做什么,只要我在问你话时,你只回答,是,就可以了。” “那我回了晁府之后呢?要做什么才可以为我娘报仇?” 邢姜语气中有些引导的意味:“为你娘报仇,是你的目标,但不是你马上要做的行动。你所有的行动我会来安排,只有达成了一定的积累,你的目标才会实现,明白吗?” 桑春有些焦灼:“你的意思,我要先帮你做很多事情,你才会帮我报仇?那万一你只是单方面的利用我呢?” 柱子旁阴影一闪,邢姜走回到桑春面前,目光灼灼:“你帮我做事,还怕手上没有我的把柄?” 也是。桑春心一横,晁鹊明和张书鄂官品地位都比他高,自己手上握了他的把柄,还怕他会不帮自己?大不了最后闹到鱼死网破! 邢姜又半眯起眼睛,剑眉微皱:“回到晁府,我要你帮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拿到晁鹊明暗军的信息。” “暗军?是什么?”桑春在晁府六年,从未听过这个军队的名称。 “晁鹊明虽没有自己的军队,但他背着张书鄂,自己有一支刺客暗军。”邢姜说道:“既是自己秘密训练的队伍,自然十分隐秘。我要你想办法弄清楚他这只暗军的人数,能力水平,和这只暗军执行过的任务都有哪些。” 桑春目瞪口呆:“那我应该怎么弄清楚这些?” “自己想办法。”邢姜冷冷的说,又忍不住突然补上一句:“你不是和晁公子关系极好吗?他连你是女儿身都知道,既然如此,就想办法借他的手去达到你的目的。” 桑春抗拒:“我不想利用他,我的报仇和你的目的,都与我家少爷无关。” 我家少爷?邢姜原本平稳的内心翻起些许波澜,再开口,忍不住怒气冲冲:“手段我不管,我只要结果。这点小事都做不了,还想帮我从张书鄂那里夺到兵权?不削弱了张书鄂的势力,你还想帮你娘报仇?” 桑春咬着唇不吭声,被邢姜说的低下头去。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翡翠正露在外面。 刚才洗完澡换上衣服时,没留意,忘了将翡翠塞进衣服内。此刻望着这块翡翠,桑春想到晁维在买下它时的那番兴致冲冲,和给自己挂上它时的那番温柔的承诺…… 邢姜看着桑春,也随着她的目光发现了她胸口的那块翡翠。 一个荷叶上立着一只小小蜻蜓。 荷叶蜻蜓,相合钟情。 邢姜胸口发堵,再次侧过头去,不再看桑春:“你回去吧,明日苏白会去你房中接你。” 桑春刚一离开,邢姜便焦躁的抬高声音朝外面唤:“苏白!苏白!” 苏白急忙跑进来:“将军,您有急事?” “去告诉沉云,让她明天一早集市开铺的时候,去给我买块玉回来!” 买玉?苏白再次确认:“将军,买何种玉?是首饰还是玉石?” 邢姜一反常态的丢掉了沉稳和耐心:“首饰!坠子!大的!贵的!让沉云仔仔细细给我挑了京城市面上最好的买回来!” 第三十章 蟹宴 西风起,蟹脚响。 还有半月便近中秋了,正是湖蟹黄满膏肥的好时候。 天还未亮,御史晁府便已经上上下下的忙开了。 今日晁鹊明要在自己府中摆下蟹宴,宴请群臣,几乎四品以上的官员,都下了帖子。 曹管家抹着汗跑前跑后,生怕宴席有一丝考虑不周的地方。 晁府很久没有办过这种规模的宴会了。 晁鹊明本就不是那种爱在官场出风头的人,况且御史这个职位,官居二品,做的就是替皇上监管百官言行政绩的事情,也不好与同僚走的太近,否则难免令人有偏颇之言。 但太过远离群体必然也是不可行的,总要找些机会,与群臣共乐一番。 晁鹊明一如既往的早起,但并未过问宴席准备的情况,依旧习惯性的在自己院里摆弄花草。上下安排的事情全权交给曹管家,他是放心的。 门房却突然有人来通报,说张书鄂已到府中。 晁鹊明放下手中的花枝剪,忍不住皱了皱眉,吩咐来人将张书鄂迎到书房中去。 他对张书鄂将晁府视若自家的行为,早就如鲠在喉。虽说今日的宴会张书鄂必然也是要到的,但他一早便过来,岂不是让来客觉得在这晁府中,张书鄂也是主人之一? 人人都道他是靠着有个军功累累的好岳父上了位,晁鹊明只得更多十倍的努力,好在朝堂上做出一番功绩。如今自己的成绩也有了,可张书鄂的诸多行为,却反复在提醒着众人,好让大家时时想起晁鹊明的出身。 晁鹊明眼中有阴戾闪过,又很快压抑下去,整整衣襟,朝书房去了。 书房中,张书鄂正在饮茶。 晁鹊明进来,恭恭敬敬的弯腰拱手:“岳父大人早。” “恩。”张书鄂随意应着,眼皮也不抬一下:“那邢姜可收了你的帖子?” “收了,我命曹管家亲自送到了他的贴身侍卫苏白手中。” “好。”张书鄂听了这话,才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晁鹊明:“你应该明白今日这蟹宴的目的。” 晁鹊明做俯首帖耳状,却未答话。 张书鄂继续说:“上次胡玉甫要对邢姜下手,我是不赞成的。一个初得战功的毛头小子,虽张狂了些,但何须惧他?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联手也多年,胡玉甫既然坚持要动手,那咱们也就配合为主了。可本来以为轻轻巧巧就能解决的事情,结果派出去的十个刺客,一个都没回来。” 说到这,张书鄂恼怒地抬手锤了下大腿。 晁鹊明赶紧开口:“是小婿筹谋不力。胡丞相要我帮他出谋划策,我虽想了办法将他只身引到了黄坡林,却没料到他竟能脱身。” 张书鄂在空中虚挥了挥手:“罢了,既然失手,那邢姜肯定多了几分防范。你想想他前段时间的得意劲儿,终日和各级官员厮混。可自从上次黄坡林刺杀他之后,这都两个月左右了,邢姜几乎就没在京城中露过面。这次蟹宴,我让你把朝中四品以上官员都请到,主要冲的就是这个四品抚北将军,我倒要看看他这段时间葫芦里想卖什么药!” “岳父大人,邢姜这短时间与他人断了来往,小婿怀疑可能有两点。第一,是他在暗中观察,想看看这朝中谁是与胡丞相在同一条船上,他好多做提防,二是,我怀疑那日黄坡林上,他虽杀了十个刺客,可自己也受了伤……” 张书鄂眼睛一亮:“你是说他是藏起来养伤了?哈哈,若真是这样,也算解气!” 晁鹊明谦卑的一笑:“岳父大人先在此休息片刻,我且去看看曹管家准备的如何了。” 离开书房,晁鹊明面上的谦卑瞬间消失,脸上浮现出些许阴沉,朝设下宴席的后院去了。 今日天气晴好,盛夏已去,更无烈日暴晒,蟹宴安排在了晁府的后院中。将后院中十几个巨大的莲花缸一一挪开,铺上了地毯,搭起了轻纱棚,几十张单人宴桌就设在这棚下。 正逢菊花初开的时节,曹管家指挥着晁府的下人们,将花房养出的上百盆各品类的菊花一一端出,搁置在后院各处,供宾客观赏。 晁鹊明兜着手站在院中,心不在焉的瞧着下人们忙碌的来往着,心中又开始琢磨这两个月来的不停盘桓在脑中的一个念头:这邢姜难道真是被一次暗杀就挫下去了锐气?若真是如此,那自己若想尽早摆脱张书鄂的控制,就得抓紧时间另寻盟友了。 近午时,邢姜才从将军府出发,朝晁府去了。 他单独乘一辆马车,安排了苏白和桑春乘另一辆跟在后面。 苏白已经知道桑春是个姑娘家,可此刻看着在马车里坐在自己对面的桑春,又恢复了一身小厮装扮,忍不住的想笑。 见桑春一路都勾着头闷不做声,苏白按耐不住的开口:“哎,这次你回晁府,将军给你下任务了吧?” 桑春看了一眼苏白,只点点头,不说话。 苏白丝毫没有被桑春的冷漠回应打击到,拿出一副前辈的口吻继续跟她说:“哎,那你可要尽心啊,将军对自己人向来那是好的没话说,可对那些叛徒可是毫不留情的。哎,虽然晁家是你旧主子,但是我们将军怎么说也救过你,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我不叫哎。”桑春终于开口,却只有这一句话。 苏白有点窘。他觉得这个姑娘既然是帮将军做事了,那好歹也算自己人了,所以才没话找话的说个没完。自己是听沉云喊过她春儿的,可此刻她又不是女孩装扮,苏白实在喊不出口春儿两个字。 “我名字是春子。”桑春仿佛看出苏白并无恶意,又补上一句。 说罢,桑春不再理会苏白,撩起了马车帘朝外看去。这路她很熟悉,再拐个弯行过一条街,便到晁府门口了。 放下马车帘,桑春觉得心中像有一块越来越重的大石压着。 自己这算是近乡情更怯吗? 不,桑春又在心中否认掉。晁府不是自己的“乡”,娘已经死了,只是那里还有一个熟悉但又不敢见的人罢了。 第三十一章 赴宴 邢姜是最后一个到达晁府的宾客。 他下了马车后没有急着进入晁府,而是来到了桑春面前。 桑春和苏白也刚从马车上下来,见邢姜走过来,苏白料想将军定是还有事要同桑春交待,便闪开几步。 “待会你先在门房等着,稍后我会安排苏白来带你进去。”邢姜说着,塞了个东西到桑春手里。 桑春低头一看,竟是一把黑色皮套匕首,刀刃部分只有自己手指长短,十分小巧。 邢姜交待:“必要的时候,用作防身。” 桑春点点头,将匕首藏进自己腰间:“我会小心的。若是我出了什么事情,也会想办法把消息送出晁府给到你,不会你让你做亏本生意的。” 邢姜气结。他怕桑春回到晁府脱离了自己的保护范围,纠结担心了一路,才下决心亲手将这把小匕首交到她的手里,却没料她只当是他怕损失棋子而已。 也是,谁让自己现在什么还都不能告诉她呢。 邢姜不再同她解释什么,径直进了晁府。 被引入后院后,除了张书鄂和胡玉甫,其余客人都起身对邢姜热络相应。 晁鹊明在一旁看着邢姜意气风发的神采,客套又随意的同大家打着招呼,心中不由思忖,这看上去也毫无受过伤的痕迹啊。 很快众人落座,宴席开始。 螃蟹吃起来本就麻烦,需要用到大大小小的吃蟹工具多件。晁府特意请下十几名京中各酒楼的后厨师傅,来为众宾客开蟹。 既无需亲自动手,各位大人和家眷们都专心应酬,推杯就盏,一幅融洽景象。 坐在首座的张书鄂举杯示意邢姜:“邢将军,久不见你了,上个月朝堂议事时,皇上说你告了病假,修养如此之久,不知患的是何病啊?” 在座群臣虽也察觉邢姜久不出来走动,但却都没有想到邢姜患病这一层。此刻听张书鄂如此一问,便都支棱起耳朵来,听邢姜会如何回答。 邢姜嘴边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故意装出一副委屈的语气:“哎,既然张将军,问到,那我自然是不敢隐瞒的。实话告诉大家,我啊,这段时间得的是个心病啊!” 此话一出,众臣哄堂大笑。那与邢姜有过几次酒宴往来的陈侍郎大声笑道:“只怕邢将军的心病,是不知去哪里再多纳几房貌美姨太吧!” 在众人的笑声中,邢姜也笑着反驳:“陈大人,您这话说的轻巧,要是被刺杀的事叫您也碰上一回,您试试看会不会得心病?” 瞬间整个院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笑凝滞在脸上。 那陈侍郎本只是试图搭话调侃而已,却没想得了这么一个回答,几乎结巴起来:“邢将军真是……惯会开玩笑的……” “怎么能是玩笑呢?”邢姜面上还是带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两个月前,我被人诱到一僻静处,结果呢,十个刺客追着我死缠不放啊!吓得我整整两个月没敢再出门!” 此刻张书鄂和胡玉甫两人均沉下了脸色,晁鹊明后背上的汗毛也几乎都要立了起来。这邢姜怎会如此胆大!他一副玩笑的意味当着群臣说出此话,必然会传到皇上耳朵里,要是他说得再详尽些,皇上若追究起来,必然会详查…… 那陈侍郎已经不敢再接话,只是呆呆的看着邢姜。 邢姜继续高声开口:“不过今日是来晁大人府上做客,我自然是不用再担心的。毕竟上次被人刺杀,就是晁大人派人来救的我嘛!” 顿时群臣又是一片哗然。 面对群臣揣测的目光,晁鹊明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道:“邢将军的意思,晁某……” 邢姜打断晁鹊明的话:“晁大人,您且稍等。” 说罢,便转头对自己身后的苏白吩咐了一声。 苏白当即退下,很快,复又返席,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邢姜邪气的笑着,指着苏白带上来的人问晁鹊明:“晁大人,今日我要完璧归赵了。那日我被刺杀之时,若不是你们晁府的小厮及时赶到,还替我挡下一剑,可能我今日就无福与诸位共同品蟹喽!” 晁鹊明盯着苏白带上来的人,惊诧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人,正是桑春。 “春子!”紧挨晁鹊明下首的晁维第一个站起,奔到桑春身边,一把抓住她的两臂,又惊又喜:“春子!你这段时间去了哪?你受伤了?” 众人低声议论纷纷:看来,这小厮确是晁府的人。 张书鄂面色铁青:“邢将军,这小厮才多大年纪?一看就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如何能从十名刺客手中救下你?” 语气中颇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邢姜看也不看张书鄂,目光仍旧锁住晁鹊明:“救人可不一定靠武艺,有身份便足够了。那日这小厮赶到,不光是替我挡了一剑,还说了一句:我是晁府的人。那些刺客虽不惧我,却还是很怕得罪了御史府,便马上退下了。不信,你们问问他本人可是这样?” 桑春没料到自己会被推到这宴席中间,更没料到邢姜会说出此番和事实完全相悖的话来。但她记得前一夜邢姜对她的要求,只得硬着头皮胆怯的说了一句:“是。” 邢姜不顾议论纷纷的声音越来越大,端起酒杯继续说道:“晁大人,今日也算是借着贵府设宴,登门向您道谢了!您府中的人在我那里已经将伤养好,特此给您送还回来,这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望您以后还要多加照料啊!” 众人看在眼中,心下都自有一番琢磨。 这邢姜自从北关打了胜仗之后,皇上不光封了其将军,又有从张书鄂手中分其兵马的意思。原先这兵权仅在张书鄂一人之手,如今冒出个年少英勇的邢姜,二人颇有对抗之势。 可如今听邢姜说出这些来,各人想的都是一致:且不说这邢姜受刺是何人所为,可晁大人既是张将军的女婿,怎得还要去救自己岳父的对头? 晁鹊明几乎快要将自己牙齿咬碎,不敢去看首座的张书鄂和胡玉甫。 他虽听晁维说了桑春娘是如何死的,桑春是如何去了黄坡林的,但是万没料到桑春人竟会落在了邢姜的手里,成了如此一枚棋子。 邢姜依旧是端着酒杯朝着自己,晁鹊明心下明白,邢姜这是要逼自己,在众臣面前选出一个立场来啊。 第三十二章 耳光 晁鹊明心下一横,举杯站起身来,朝邢姜方向示意,一饮而尽。 没有一句话,但众人心下皆是了然。 张书鄂虽位高权重,但已年过五十,早已不再带兵打仗。而那邢姜却是年轻有为,虽说出身不甚好,可皇上都重用了,还怕往后攒不下战功?如今晁鹊明表了这态,再以后,只怕朝堂上的风向要变了呢。 群臣心里各有各的合计,却都隐藏不提,众人重新开始畅饮闲谈,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有张书鄂和胡玉甫两人面色若铁。 桑春被晁维带了下去,离开宴席前,桑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邢姜。她发现邢姜正与他人错杯交影,满面春风,毫无闲暇顾她一眼。 再看一眼身边欢喜的晁维,桑春很难相信,邢姜只比其大了五岁。 同晁维的温润谦和且真诚热情相比,桑春只记得自己在人后看到的邢姜的阴沉、算计、野心,甚至凶狠。 可人前的邢姜,表现出的却只是一副得意到显得轻狂的年轻将领,丝毫叫人看不出他的另外一面。 桑春心里有忐忑。和这样的人合作,仿佛是在同魔鬼做交易。但这忐忑,也只是一丝丝罢了。如今的自己除了仇恨一无所有,只要邢姜能帮她将母亲的仇报了,自己又有什么好不能牺牲的呢? “春子,这段时间我和少爷都快难过死啦!我们还以为你死不见尸了呢!”回到晁维的居所,来不及过问桑春这段时间的经历和刚才宴席上的情况,晁维和万顺皆是喜笑颜开。 只有桑春笑得勉强。 晁维听了万顺的话,哭笑不得:“万顺,你若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就别出声了行吗?” 万顺嘿嘿笑着挠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你的伤好了没?我亲眼看见那剑从你后背戳进去的,你快脱了上衣让我和少爷看看那伤怎么样了!” “万顺!”晁维一把拍掉万顺伸向桑春衣襟的手,却又不敢让万顺发现自己是在遮掩桑春的女儿身:“你……你也不看看什么天气了!都入秋了,春子本就体弱,还受了伤,若是脱了衣再着凉,你说要不要怪你?” 万顺听了点头如捣蒜。晁维趁机又吩咐他:“春子午饭肯定还没吃,我也没吃饱,你快去后厨叫他们额外准备些来吧。” 万顺颠颠的去了,一时间,房内晁维和桑春都安静无话。 “你还在为你娘的事怪我?”晁维温柔又担忧的开口问桑春。 桑春觉得面上有些发热,她避开晁维的眼神:“那与你无关……” “可是与我娘有关,不是吗?”晁维一步迈到桑春面前,直望进她眼睛里:“春儿,我不想回避这个事实,以后我会想办法让你恢复女儿身,同你在一起的,所以,我不希望这件事成为我们两人之间的刺。” “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呢?”桑春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带了些暗哑,听起来十分苦涩。 “春儿,你要相信我!”晁维着急起来:“下个月我就要参加东宫秋试了,我有信心能通过!做了几年太子伴读后,是不用通过科举殿试便可直接入仕的!到那时,我自然有能力给到你一个新的身份!” 晁维眼中有亮闪闪的期待:“我说过,我要娶你,而且我只要你。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谅解我娘,并且我会尽最大力让我娘接受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吗?春儿?” 桑春抬头看向晁维,脸上的热度褪去,连心也一点一点的冷了起来:“你让我原谅她?” 晁维赶紧解释:“春儿,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保证,我娘的敌意不是针对你娘也不是针对你,她……她只是不愿有人来同她分享我爹,而且她可能并不想做成这样的,可能她只是没有吩咐清楚……” 眼前有潮气泛起,桑春狠狠抬起袖子抹掉:“你娘让人活活打死了我娘,你叫我原谅她?” 泪水好像抹不干净一般,粒粒掉下来,打湿桑春煞白的脸。她心中的绝望不比在黄坡林上发现母亲尸身的那一刻要少。 那个照顾自己,体贴自己,说着要永远保护自己的少爷,此刻却希望自己原谅杀害了母亲的凶手。 桑春此刻才悟过来,晁维的温和与包容,并不是对自己一个人的,对待亲人,他的温和与包容,只会多不会少。 看到望向自己眼神越来越陌生的桑春,晁维喉头发紧:“春儿,我知道现在时日还短,你一时不能想通,但未来是我们两人的呀!若是你娘……她一定也希望你能幸福的!” 门外突然有个丫鬟轻轻叩门:“少爷,夫人**子去一趟。” 晁维扬声问:“可有说什么事?” “没有。”门外的丫鬟应着:“夫人吩咐春子独自过去。” 这就是让晁维不要插手了。 桑春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身后晁维还是忍不住好声好语的开口:“春儿,我知道你有气,但是你对我娘尊敬些,她便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尊敬? 自己心头挂着一把恨的尖刀,可晁维却要她原谅、尊敬仇人。 桑春憋着泪冷笑,不去回头看他,径直走了。 来通报的丫鬟领着桑春,朝后院的水榭处去了。 后院的水榭距离今日宴会的位置很近,但中间隔了座假山,两相不得见。 晁府的蟹宴此刻还未结束,被带到水榭中的桑春隐约还能听见宴会上的人声鼎沸。 想来是张斯瑶作为晁府的女主人,不好在宴席没结束时就离席,便挑了这离宴会极近的水榭,好出来见桑春一面。 桑春默默在水榭中等着,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地脚步声。 桑春转过身来,发现来人正是晁鹊明的夫人,张斯瑶。 今日因是晁府招待宾客,张斯瑶穿着打扮算得上隆重。 可她身上那件天青色长裙,却衬不出她的丝毫温婉,反而与她此刻脸上一副阴狠鄙夷的表情对比鲜明。 桑春一向知道张斯瑶在晁府的霸道和骄纵,以前因为自己母亲的嘱咐,向来对张斯瑶能避则避。此时对着张斯瑶本人,桑春想着邢姜对自己说过的,报仇的目标并不能一步达成,便努力摁下心头的悲愤,弯腰行礼:“夫人……” 啪的一声。 桑春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张斯瑶一记耳光,狠狠的甩在桑春脸上。 桑春下意识捂住面颊,手中潮湿温热的,是张斯瑶的尖尖指甲划破了脸,渗出的鲜红的血。 张斯瑶从身边的丫鬟手中接过帕子,嫌恶的擦了擦打了桑春耳光的手,咬牙切齿吐出一句: “贱种就是贱种!” 第三十三章 受辱 “老爷绝不会同邢姜那个毛头小子搅在一处,是谁指使你说了刚才席间那番话?那个邢姜?”张斯瑶美貌端庄的五官几乎扭曲,声音十二分的阴冷:“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同别人合谋来算计老爷!” 还不待桑春有何反应,张斯瑶一个眼神递过去,身边的丫鬟立马上前一脚踢在桑春的膝盖弯内,桑春猝不及防,直直跪倒在地。 那丫鬟仗着比桑春年岁大,力气强,拿手箍着桑春的两只胳膊,叫桑春动弹不得。 从未体会过的屈辱感在桑春心中蔓延开。心中的痛苦仿佛一只被困在布袋中的猫,挣扎不断。 张斯瑶在水榭中的栏凳上坐下,居高临上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桑春,声音越来越大:“你娘是个不安分的,活该被那老憨玩死。我只后悔,没有一并将你给收拾了,不过现在收拾,还不算晚!” 一旁突然传来一个毫无情绪的男声: “夫人。” 张斯瑶回头,发现晁鹊明站在自己身侧只有几步远的位置,不知到了多久。 她心头一跳。 张斯瑶从来骄纵霸道,在当初晁鹊明还是自己父亲一个小小的门客时,就不顾门第差异和父亲反对一意孤行要嫁给他。可她虽是张书鄂的掌上明珠,但对自己爱着的晁鹊明,却多少有种惧怕感。 她怕的是晁鹊明虽与自己举案齐眉却始终保持的淡淡疏离;她怕的是晁鹊明对自己百依百顺却从不关注她的喜怒;她怕的是晁鹊明竟头一次不顾自己的反对坚持要娶一个下人进门…… 她最怕的是,晁鹊明可能真的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这样一个骄傲的女人,在爱情中也不愿输给任何人。如果有人要赢过她,那她必然容不得。 趁晁鹊明不在府中时,张斯瑶一怒之下将桑春娘如此处置,之后她不是没有后悔。 并不是后悔自己如此轻易的杀了一个人。想要来与自己分享夫君的女人,再来千百个张斯瑶也誓要与她们相拼到底。 她后悔的是,自己太急切了些。她并不想同晁鹊明在任何事上起正面冲突。春子娘死后的好几个夜里,张斯瑶睡前都忍不住去想:要是先让老爷将那个贱妇娶了,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慢慢将贱妇折磨死便好了。 所幸自己有个乖巧听话的儿子。晁维听了母亲的话,在晁鹊明面前一口咬定春子娘是得了急病突然去世,这省下了张斯瑶许多的借口和口舌。 可现下,在自己气急败坏暴露一切时,偏偏叫晁鹊明碰了个正着。 此时望着几步开外面无表情的晁鹊明,张斯瑶软和下来:“老爷,您怎么也过来了?” 晁鹊明竟没大动肝火,只是淡淡开口:“你是这晁府的女主人,宴席上不可离席太久,回去吧。” 张斯瑶几乎可以确定晁鹊明一定听到了刚才自己的话,但见晁鹊明提也不提,心中一暖:到底是夫妻多年,这情分不是一个低下的贱妇能比得了的。 她换上一副脸色,指着跪在地上的桑春略带委屈的向晁鹊明:“老爷,可这个小子实在该死,他一定是受了邢姜的指使,才在今日设下了这个局,难道不该好好惩处他一番?” 言语间,除了抱怨,更多的还有试探。 刚才宴席上晁鹊明的反应,让她悚然一惊。自己的夫君一向依附于自己的父亲,为何今日对邢姜的拉拢竟当场默认? 她急不可耐的唤来桑春,就是为了逼问清楚这其中关键。 晁鹊明被张书鄂一路辅助提拔,张斯瑶不信自己的夫君是忘恩负义之人,此刻晁鹊明既撞到,那她更要证实。 她要亲口听晁鹊明说,说他同那邢姜毫无关系,说这一切只是邢姜的圈套,晁鹊明只是不得已。 晁鹊明淡淡一笑:“官场上往来应酬,向来如此,撕破了面子,日后如何好相处?”他瞥了一眼跪着的桑春:“他不过是小小棋子一枚,夫人何须同他计较?况且刚才那邢姜也说了,让我们优待于他。若是你执意罚他,只怕叫邢姜知道了,我在朝中便会多树了一个敌。” 这个答案张斯瑶甚满意。只要晁鹊明同自己父亲在一条船上,她就丝毫不必担心自己会失去他。 “那夫君快同我一起回宴席吧。”张斯瑶上前来挽住晁鹊明手臂。 “我还有事要问他,夫人先回。” 张斯瑶不再坚持,施礼后颇带喜色的离开。 晁鹊明原地怔着不动片刻,才将目光投在桑春身上:“先起来吧。” “不知老爷两个月前同我说的,您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此话可还有效?”桑春一开口,才察觉到自己口中涌动着浓烈的血腥味,咸涩发苦。 晁鹊明神色复杂:“你且说来听听。” 桑春俯身:“那日我娘被丢弃在黄坡林,我去葬她,却在黄坡林撞上邢姜。他认出我是晁府的人,将我刺伤后带走,且拿我性命相逼,让我刚才在宴席上必须应下他说的话。” 说完这几句谎话,桑春后背几乎汗湿透。为了自保,和替母亲报仇的目标,她必须开始学着去做自己从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情。包括说谎。 “我希望老爷当初给我的那个承诺还管用,能答应我的一个请求。”桑春抬起头来哀求地直望进晁鹊明那双难测的眼睛里:“我求老爷能允许我离府,跟在您都察院服侍,哪怕做最粗重的活计,我也愿意!” 桑春不给晁鹊明开口的时间,继续说道:“我娘是如何死的,想必老爷刚才也听夫人亲口说了。如今夫人对我定是恨之入骨,若是老爷您对我娘……有过一丝情分,我求您可以让我有您的庇护!” 这话说完,桑春已经是泪水涟涟。这泪水中,有一半是真,有一半是带了目的的作态。 身为监察百官的御史,晁鹊明每日办公的场所便是在都察院中。 仿佛是张斯瑶的羞辱激发了桑春的斗志,她趁机向晁鹊明提出这个要求,一来的确是为了远离晁府,远离张斯瑶,二来,邢姜给她的任务,只有与晁鹊明的距离拉到最近,才有可能完成。 晁鹊明听到桑春提到自己的娘时,眼中一轮狠光闪过。 他声音愈发低沉,却字字清晰:“明日起,你便随我去都察院。” 说罢便转身离开。 第三十四章 轻薄 “将军,云雀军有信来报。” 午后抚北将军府的书房内,苏白来报。 邢姜放下手中的兵书,抬眼看去,一个普普通通民妇打扮的中年女子正站在苏白身后。 “有何消息?” 那女子落落大方对邢姜略一施礼:“将军,晁大人今日将那个您要我们都留意着的小厮带到都察院去了。” “都察院?” “是,一早就来了,带着行李。晁大人安排了他做些洒扫的活儿,还叫人在都察院的文官居所里收拾了一间单独的房间给他住。” 邢姜听罢,面上倒没什么表情,只问这中年女子说:“都察院中可有人怀疑到你身份?” 这女子自信满满的回答:“绝对没有。” “好。”邢姜颔首:“你继续留意都察院和那个小厮的情况,有消息及时来报。” 中年女子见邢姜不再有其他的吩咐,便告退了。 邢姜随后也站起身,整了整外衫:“苏白,备马车,都察院走一趟。” 今日是个晴好天气。 晁鹊明正同几个文官在都察院中议事,有人来报:“大人,抚北将军求见。” “先将人带到会客厅。”晁鹊明毫不意外邢姜的到来,只是没想到邢姜来的如此之快。 众文官识趣的退下,晁鹊明便也起身朝会客厅去了。 会客厅内,邢姜望着走进来的晁鹊明,笑容满面。 晁鹊明也笑,但对着这个比自己儿子也不过大五岁的朝中同仁,他堆起笑容更主要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无奈。 “邢将军可是头一次光临都察院,实在是稀客。” 邢姜夸张地拱手弯腰:“今日我是特意上门来给大人赔罪的,还希望大人您,不要将我昨日宴席上的放肆放在心上。” 晁鹊明上前虚扶了下邢姜的手,邢姜马上复又起身,脸上挂着笑开门见山:“不过料想我遇刺之事,晁大人不是昨日才知道吧?” 老狐狸般的晁鹊明被揭了底却毫不尴尬:“我只知道将军一定会逢凶化吉。” “有大人相助,我自然吉星高照。”邢姜接下晁鹊明的话:“我对大人心怀感激,有意想帮衬大人,不知大人可愿给我机会?” 晁鹊明望着眼前这个笑得圆滑的少年将军,心下感叹:如此这般年龄便有勇有谋,日后必能成事。 “邢将军客气,我若是能略沾一沾将军的吉运,便已是幸事了。” 两人相视一笑,同盟就此达成。 接下来二人又闭门相谈许久,直到傍晚,邢姜才离开了会客厅。 晁鹊明命下人将邢姜送出都察院。沿着会客厅外的长廊朝外走时,却迎面遇上了正被人带着,在都察院中前后走动熟悉环境的桑春。 邢姜打发走引路的下人,只留下桑春一人。 苏白警觉地站在十几步远开外,留神着周围的动静。 “怎么,叫晁府给赶出来了?” 桑春半低着头否认:“不,是我自己想法子叫老爷带我来都察院的。你不是要他暗军的信息吗?那他工作的都察院中肯定有线索。”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暂时放下悲痛,为自己的目标去思考,去争取,邢姜在心中暗暗给她叫好。 “都察院的厨房中,有个帮厨,大家都喊她李嫂。如果你在都察院中拿到任何有用的消息,都第一时间去找她,把消息交给她。”邢姜说。 桑春惊讶的抬头:“这里也有你的人?” 邢姜一眼发现她红肿还带有血痕的左脸,他眉头一下立起:“你被打了?” “恩。”桑春下意识的抬手摸脸:“不过打的很值,如果不是夫人打我时被老爷撞见,我也没有机会能求他把我带出晁府。哎……” 桑春正说着话,不料自己的手一把被邢姜抓住,还未反应过来,邢姜的另一只手已经抚上自己的左脸。 这只手十分粗糙,指尖和指腹都是常年使兵器留下来的茧子。这只粗糙却温热干燥的手轻轻在桑春的左脸上抚了一下,桑春顿时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已经烧了起来。 “还疼?”邢姜问躲闪开了的桑春。 桑春又羞又气,甩开邢姜的手就要离开。她虽以男孩身份同晁维和万顺一起长大,但随着自己年岁渐长,对自己性别的意识和男女间的防范越来越强。 她早就知道邢姜一向风流好女色,却没料到邢姜连自己都要轻薄。 “站住!”邢姜从身后一把拽住桑春的胳膊,低沉着声音发问:“除了脸,她还打了你哪里?” 他手中力气叫桑春挣脱不得,桑春急得跺脚:“没有了!没有了!你先松开!” 邢姜缓缓松开桑春的胳膊,阴沉着脸:“除了晁鹊明的消息,以后如果有任何人伤你,你也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知道了。”桑春心里暗想,这都察院毕竟是朝廷机构,邢姜最多也只能将他的人安插在厨房中而已。往后能给他提供关键信息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人了,既是如此,邢姜一定会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十分在意。 “既然是在晁府被晁夫人打了,你家少爷就没有出面帮你?”邢姜话锋一转,突然问到晁维。 桑春心中一痛。 且不说晁维没有看见自己挨打,假如张斯瑶羞辱自己时,晁维纵使在一旁,难道就真的会与张斯瑶对抗来保护自己? 昨日听了晁维的话,桑春才意识到,晁维即使对自己再有感情,也抵不过他对张斯瑶的顺从。 桑春不说话,邢姜却在她的脸上捕捉到了失望。 不知为何,邢姜原本恼怒的心反而宽了一宽。他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这样最好,春儿只需要我一个人保护足矣。 远处苏白突然很响地咳了两声。邢姜听到这个提醒,马上向前迈开两步,与桑春拉开距离。 果然,远远的过来一个下人,看到桑春在邢姜身后站着,停下来开口:“可真叫我找到你了,你怎么才来第一天就乱跑?” 邢姜见有人寻桑春,便不再说什么,回头又深深的看了桑春一眼,便带着苏白走了。 那人看着邢姜离开的背影,絮絮叨叨的开始教育桑春:“这里和晁大人的家府可不一样,都察院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朝中大臣,你可千万别冲撞了他们。最重要的是啊,要最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的不要看,不要管……” 桑春忍不住打断他:“你找我是何事呀?” “奥对,”那人这才一拍脑门:“那啥,晁少爷来啦,说是要见你,还去了你房里呢,你快去吧!” 第三十五章 跟踪 夕阳下斜,将桑春的影子拉的长而细。这影子挪的缓慢,双脚仿佛重的抬不起,脚步贴着地面,抬起的幅度几乎不可察觉。 如何再面对晁维呢?那个温柔明亮的少爷,在自己失去母亲时对自己表明心迹许下诺言的少爷…… 桑春本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有所依靠,直到昨日听了晁维的那番话,她才意识到自己对晁维的想法和期盼,只不过是一个看上去很美的幻想。 晁维是不会站在他母亲的对立面来拥护她的。纵使有这几年的情谊在,却抵不过最深的骨肉亲情。 终于走到自己居住的房间门前,桑春细眉轻蹙,深吸了口气,推开屋门。 “春子!”万顺冲过来,亲热地一拳锤到桑春肩窝里:“你也太没良心了吧?少爷说是老爷要给你带出府的,但你怎么也不跟少爷和我说一声就跑了呢?” 桑春看见晁维就站在万顺身后,觉得自己的表情好像都不自然了起来:“你们怎么突然来了,夫人她允许少爷出府吗?”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看看你在这里能不能住的习惯。你的……伤,还好吗?” 晁维也看出了桑春脸部的异常,心下一痛。这脸上的伤,在自己母亲喊她过去之前,还是没有的。 晁维知道桑春一定是被邢姜胁迫着利用,他也无力去干涉父亲和外祖之间的纷争。他只明白,若桑春继续待在晁府,自己的母亲必然不会放过她。父亲既顾及和春子娘的感情,自然也不会眼看桑春落入危险的境地,将她带来都察院中,可能是最好的安排了。 桑春避开这个问题,她看见自己屋内的小桌上摆了个食盒,便将话头岔了过去:“这是你们带来的?” “都察院不比在家里时你能随我同吃,这里吃的喝的都粗糙的很。我带了些饭菜来,我们再一起吃一顿饭吧。”晁维强挤出一丝笑容。 万顺赶紧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几碟子菜出来。 珍珠鸡、花鸭掌、清蒸鲈鱼、焖草菇还有银牙豆腐,将桑春屋里的小桌子铺的满满。 “春子,你猜猜,还有啥?”万顺手摁在食盒最底下一层,笑嘻嘻的问桑春。 桑春总能被万顺逗笑:“怎么还有?这也太多了些。” 万顺夸张的架着两只胳膊将最后一个碟子从食盒中端出来:“嘿嘿!瞧瞧这个吧!” 捧到桑春面前的碟子中,整整齐齐码着晶莹透亮的翠仁糕。 “春子,这是少爷特地去吩咐了后厨,专门做了一份给你带过来的呢!” 桑春看着这碟糕,心头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翠仁糕做起来十分麻烦费事,晁府一般只有宴席时才会特意去做。每每得知后厨有做这翠仁糕,晁维都会带着桑春和万顺溜去后厨,主仆三人非得偷摸的先吃了个够才行。 如今这盘翠仁糕看起来同过往他们三人吃过的那些,并无不同,可吃起来,却又是一番滋味了。 这顿饭,除了万顺,晁维和桑春两人均是食不知味。 饭毕,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晁维掩饰着不舍,努力表现的轻松:“我和万顺回了,你早些休息。下个月我便要秋试了,这段可能没时间常来看你……” “我可以替少爷来看你!”万顺猴急的接过话:“春子,你放心,我一个人也能把少爷照顾好的。你在这都察院里肯定没有在晁府跟着少爷时自由,不过你放心!你若是不好随意外出,我也会定期去帮你祭拜你娘的!” “我娘?”桑春大惊,她一直记挂着自己娘的尸骨还在黄坡林,却一直没有机会再去到那里。 万顺语气里有些自责:“春子,你可别怪我,那日我太没用了,竟然能把自己给摔昏了!后来我醒了,却怎么也寻不到你,便只好就地将你娘给埋了,连墓碑也没有,只能找了块树皮刻了几个字……” 万顺话没说完,春子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万顺。她对这个一起长大的伙伴讲不出更多感谢的话,只是一直重复着:“谢谢你万顺,谢谢你安葬了我娘……谢谢你……” “哎哎哎,春子,你还是损我几句吧,你这样,我好不习惯啊!”万顺哇哇大叫。 桑春这才推开万顺,将两人送到了都察院门口。 直到看见他们二人坐着的马车去的远了,桑春才回了院中。 马车里,万顺憋不住同晁维说:“少爷,你有没有觉得,春子娘没了,春子好像也变了,变得说不上来啥感觉。” 晁维脸上挂着落寞:“变得沉郁了,而且心事重重。” “对对对!他不光难过,好像心里还多了很多事情,以前春子可是什么都会同我们说的呢!这次却好像……好像客套的很,哎呀,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怪怪的。” 晁维脸上挂着落寞,不再应声。 马车朝晁府驶去,赶车的人同坐车的人却都没意识到,距离这马车不远处,还另有一辆乌篷小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直到晁维的马车在晁府的门口停下,这辆乌篷小马车,才方向一拐,朝晁府后门处去了。 很快,乌篷小马车上下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同晁府后门守卫只是略点了点头,便顺利进去了。 这年轻女子径直朝府中后院的水榭处去了。 夜色中,水榭廊内亮着两排灯,光线打在廊下的水面上,煞是好看。 这水榭处正坐着一个人,手握一卷书册,却没有在看,只是轻轻的左右晃着,仿佛在扇风般。 “夫人。” 乌篷小马车上下来的年轻女子向水榭中坐着的人行礼。 坐着的人不经意的随手将书册朝旁边的石桌上一甩,抬起一双美目来。 原来这人正是张斯瑶。 “怎么样?”她漫不经心开口询问来人。 “夫人,那春子人在都察院。”这年轻女子正是张斯瑶身边的贴身丫鬟,毫不敢怠慢张斯瑶的问话:“少爷出府后只去了都察院中,我就在外面一直等着。后来少爷从里面出来,我看的真真儿的,是春子把少爷送到都察院门口的。” 张斯瑶脸色瞬间阴沉,声音也狠厉了起来:“第一次,呵,这是第一次在晁府中,老爷瞒着我安排了下人的去向。就连维儿!竟也一起瞒我!” 那丫鬟看张斯瑶脸色不好,赶紧跪下:“夫人息怒!想必老爷是不想让那春子再冲撞了您,才把他带出去的吧!” “怕他冲撞我?”张斯瑶抬手朝石桌上一拍:“他是怕我同那个贱人的孩子过不去才是真吧!我倒要看看,我张斯瑶不愿留的人,谁能护得住!” 第三十六章 买糕 骨碌碌一只鹅卵石子被飞踢起来,蹦了老远。 桑春勾着头,又踢起一块鹅卵石子,看那石子滚了好远停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手中虽握着一把扫帚,却毫无心思去打理都察院中飘满落叶的庭院。 在这大半个月中,桑春积极的扫遍了都察院的各个角落,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工作范围。 她终于摸清,晁鹊明办公相关的机要书卷,都存放在都察院内的一个名叫文书阁的二层小楼中。 文书阁虽矮,却守卫森严,前后两个入口,日夜都有四五个侍卫把守。 到底要怎样才能进去看一看呢? 桑春觉得自己脑汁都快要绞尽了。自己毫无进展,如何同邢姜交待?若是不能帮到他在一定程度上打压张书鄂,自己娘的仇又怎么好报? 况且不知邢姜同晁鹊明怎么就突然打的火热了起来,这邢姜三五日就要朝都察院中跑一趟,搞得桑春提心吊胆,生怕被他追着要交待。 怀揣着烦扰,桑春不停地踢着地面上零散的鹅卵石块,心不在焉的朝前走着。 刚一拐弯正要走上长廊,迎面就望见一个高大俊逸的身影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一秒之间桑春便认出这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邢姜。 糟了糟了,这才一早,他怎么又来都察院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桑春心里咯噔一下,一低头闪身想躲到廊边的细竹林里。 “我已经看见你了。” 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 哎,腿短不能怪老天。 桑春在心中呜呼哀哉,却不能不转过身来,硬着头皮:“我还没找到暗军的信息……” 半晌,没听到邢姜说话,桑春好奇的抬头。 奇景,邢姜竟然在对着自己笑。 而且并不是嘲讽的笑。这种笑,让桑春联想到一只逮到了偷油鼠的猫。 邢姜看着面前这个见到自己就有些瑟缩的,立在一套粗糙的小厮衣服内的小姑娘,笑容后藏了些心酸。 她本应当有优越的生活,自信优雅的气质,应当对昨日无憾,对明日无忧。 可年幼时经历的家宅巨变,还有之后这些年寄人篱下甚至忍辱负重的经历,让她完全没有一个少女的朝气活泼,反而让重重的心事和忧郁的神色成了她最明显的特征。 “想不想出去逛一逛?” “啊?”桑春目瞪口呆看着邢姜,不明白他是何意。 邢姜看着桑春惊讶的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控制不住的心软:“跟我走。” 见桑春不抬腿,又加上一句:“这也是任务。” …… 不知邢姜派苏白同都察院的守卫说了什么,平日里严格控制下人随意出府的守卫,竟将桑春放出了都察院。 马车里,桑春偷瞄着坐在自己对面一言不发的邢姜,心中忐忑。在她眼中,邢姜不会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此刻突然将她从都察院中带出,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难道他对自己不满了?来都察院大半个月,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拿到,邢姜会不会是觉得自己没有利用价值,打算将自己这颗棋子弃了? 想到这层,桑春觉得周身一紧,口干舌燥。 她殊不知,邢姜此刻也毫不轻松。 和桑春独处在马车厢这个狭窄的空间中,邢姜有些后悔起自己做的这个决定。 既然自己现在步步险境,还不能保证护她周全,那此刻又软下心肠来对她多一丝丝的好,有何用? 还不如完全将她抛出去,让她在困境中挣扎一番,自己身上磨出的厚皮强茧,总比别人给的还无保障的呵护要更踏实许多。 街道上突然有卖荷叶糕的叫喊声传进马车里来。 荷叶糕!曾经桑府还在时,父亲夏季上朝回府,常常会给自己和弟弟带两块荷叶糕回来。那细白软糯的糕裹在清香扑鼻的荷叶中,是只有夏日才能尝得到的甜头。 到底还是个十三岁的女孩,桑春意志力有限,忍不住抽了两下鼻子,想试试在空气中能否感受到那过去口齿间的丝丝香甜。 可惜,什么都闻不到。 桑春暗笑自己,卖糕的在街面上,自己坐在车厢里,怎么可能闻得到糕点香? “停车。”邢姜突然喊住车夫。 同车夫一同坐在车头的苏白撩起马车厢的帘子,探头进来:“将军有何吩咐?” “饿了。”邢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外面是不是有卖荷叶糕的?” 苏白奇怪:“将军,咱们吃过早饭出来才没一会啊,我记得早上您吃了四个包子两碗粥,班乌烙的千层饼您也就着时蔬小炒吃了一叠,怎么这么快就饿了?” 听得桑春都忘了刚才的紧张,忍不住瞪大双眼。武将就是武将,竟然这么能吃! 邢姜面黑如土,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说饿了你去买就是,哪来废话这么多!” “是是是!”苏白被邢姜脸色吓到,赶紧从腰间朝外摸银子:“将军,那糕您要几块?” “十块。” 我的妈呀。 苏白和桑春同时在内心感叹。两人都压抑着表情,不敢露出来一点点惊叹。 很快,苏白捧着一个油纸包回到了马车上,摊开在邢姜面前。 荷叶糕虽香,可桑春此刻已经忍不住将注意力全放在了邢姜身上。她实在想看看,邢姜是怎么能把这些糕给吃了的。 邢姜捏起一块,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甜的让他差点吐出来。 看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咀嚼的桑春和苏白,邢姜觉得场面有些尴尬。 他向来不爱吃甜食,但刚才马车外传来叫卖声时,邢姜分明看见桑春吸了吸鼻子。 “苏白。”邢姜咽下一口,开口说话。 “啊……”苏白有些发怔的看着邢姜。 “我吃饱了。” “啊?”苏白低头看着这一堆每一块都有人半个巴掌大的荷叶糕,表情复杂。 邢姜又说:“看来不小心买多了。这糕点扔了也浪费,你们一人一半吃了吧。” 桑春眼睛发亮:“我也能吃?” 邢姜心里发笑,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吃吧。” “我也吃过早饭了,只能再吃下一块了。”桑春如获至宝的捏起一块糕,放在鼻尖先深深的嗅了一口。这颇为少女的行为同她一身小厮打扮不符,却十分可爱。 “那剩下的都给苏白吃吧。”邢姜放下手中的糕,一口也不再碰。 苏白默默重新将油纸包叠起,怨念的看着邢姜:“将军,那我留着慢慢吃行吗?” “恩,不许扔。”邢姜不容反驳的说。 苏白怨念的回到马车头前坐着,心里嘀咕着,不知道将军犯了什么邪性。 将军府的马车继续向前走着,若是苏白将注意力从怀中的糕点抽出来一些,就不难发现,一辆小小的乌篷马车,正不远不近的在后面已跟了许久。 第三十七章 中秋 将军府的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下。 邢姜先一步下车,桑春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着什么安排,在车厢内犹豫了一下,也只得跟着下去了。 这里是城东的和畅园,一个面积极大的赏景园林,除了各色园林景色外,更有吃又喝有戏看,是城内那些达官显贵们的休闲之地。 和畅园内的花石湖亭都是从江南请了专门做园林布景的师傅们所设计,人在其中,仿佛有种置身江南的错觉。 邢姜留下苏白,带着桑春进了和畅园内。 曾经桑春同父母和晁维,都来过这和畅园,对里面的景色并不陌生。 可今日这园内,同之前她来过的每一次都有不同。 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园中通往各个方向的长廊下,都挂满了各式花灯,有纸扎的,绢布的,造型各异,十分精巧。 虽然是白天,灯都还未点亮,但一长串的灯在廊下挂的挤挤挨挨,十分好看。 桑春忍不住有点高兴起来:“这么多灯!好漂亮!” “今日是中秋了。”邢姜看着这些花灯,淡淡的说。 中秋? 难怪了。中秋要赏月赏花灯,合家团圆吃月饼。 桑春一个晃神。桑府还在时,有爹娘和弟弟一起过节。后来到了晁府,好歹还有个娘在。而如今,自己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自己了。 邢姜领着桑春进了一个三面围起的半开放的厅中。这厅未围起的那一面,正对着一个小戏台,既私密又不影响看戏。此刻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桑春叫不出名字的戏,咿咿呀呀,绕梁不觉。 和畅园中招呼客人的佣仆们殷勤的按邢姜的吩咐,来回几趟便在厅中的圆桌上摆满了各色干果蜜饯,茶水点心。 邢姜示意桑春在桌边坐下,自己拿东西吃。 此刻台上的戏唱着,手中抓了一把梅干儿吃着,桑春情绪放松了许多。连坐在一旁的邢姜的,仿佛也没有之前的凶神恶煞了。 但桑春不觉得这邢姜会好心到只是带自己出门来享受的,她小心翼翼开口:“你今天带我出来,就是带我来这园子中喝茶看戏?” 邢姜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想问问你从晁府到都察院也有些时日了,情况了解的如何了。” 一听到邢姜这么说,桑春突然觉得有丝愧疚感。她默默的把手中还没来得及吃的梅干又放回到桌上的小圆碟子中。 “都察院的文书都在文书阁中,前后都有侍卫把守着,我还没想到要怎么进去……” “我倒觉得,你可以不必把注意力放到那文书阁内。” “为什么?”桑春疑惑,不明白邢姜话中的意思,既然要找材料,不去那里能去哪? 邢姜转身来看她:“你的确是有点笨。” 桑春白玉般的脸涨得通红,忍不住辩白:“我一直在想办法啊!” 邢姜摇头,一双眼睛半眯起来:“你错了方向,再想办法也没用。我让你找暗军的信息,但精明如晁鹊明,你觉得他会把自己手中这支不可示人的武装力量,同那些其他文官都可以出入的文书阁中藏在一起吗?” 桑春听得呆了,她从未想过这一层,只觉得所有的军队编制,必然都是要归记存档的,所以才把注意力,全放在那都察院中的文书阁内。 “我建议你,去留意晁鹊明除了公办时,其余时间在都察院,可有私下接触一些朝堂上官员之外的人。当然,暗军的信息可能他也会有记录,你可以在都察院中他个人的公办书房中看看,也许会有些发现。” 邢姜看着桑春:“我说的这些,无论有任何发现,都要把消息递到都察院厨房的李嫂那去。” “好!”桑春急躁的站起:“我现在回去!” 邢姜失笑,这个小姑娘竟对此事如此急躁。 他见桑春已然是坐不住的样子,便招呼来和畅园内的佣仆,结了账,将桌上几乎还未动的蜜饯点心统统包好,拎在手中,带着桑春离开了和畅园。 回都察院的路上,桑春在马车内一言不发。她在心中暗骂自己愚蠢,照这么下去,几时才能帮娘报了仇? 一路上邢姜也未开口,直到马车停稳在都察院门前,桑春火急火燎的要下车去时,邢姜才喊住她。 “把这些带着。” 桑春看着邢姜手中递过来的,正是刚才在和畅园中打包带走的蜜饯点心。 “不用了……”桑春不好意思接,自己什么事都还没做成,本就心虚的很。 “拿着。”邢姜英武年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却不容人抗拒。 桑春不再坚持,伸手默默接过,撩起马车门帘就要下去。 “等一下。”邢姜突然又喊住桑春。 桑春回头看他,邢姜微微握了握放在左右膝盖上的双手,仿佛不在意的又补上一句:“有什么困难的话,也第一时间告诉李嫂。” 心中一暖。 虽然桑春知道,邢姜这么说,是担心他损失了在晁鹊明身边的布下的眼线而已,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被人关心的感觉,并不差。 看着桑春急急忙忙跑进都察院门内的背影,邢姜忍不住唤了一声站在马车边上的苏白:“苏白,那荷叶糕你可吃完?” “哪能啊将军!这么多糕,这一会子要是我都吃了,早该涨翻在路边了。” 邢姜微笑:“那再给我一块吧。” 第三十八章 翻查 晁府内,张斯瑶房中,四个嬷嬷正捧了各色新出的衣料,让张斯瑶挑选了好制这一季新的秋衣。 “夫人!”张斯瑶的贴身丫鬟突然火急火燎的边喊边跑进房内。 张斯瑶不甚耐烦的瞟了她一眼:“如此不稳重!” 那丫鬟赶紧跪下:“夫人见谅!我有要事相报!” “哦?”张斯瑶来了兴趣,放下了手中的布料,挥挥手将屋中人等都赶了出去。 见房间内其他人都已离开,那贴身丫鬟兴冲冲的开口:“夫人,您不是让我在都察院周边一直盯着动静吗?今天那个春子出了都察院,还是被抚北将军带出去的!” “邢姜?”张斯瑶一双柳叶眉搅了起来,面带怒色:“我就知道!这个春子定是对他娘的死怀恨在心,便与那邢姜合起伙来,筹谋着要对付老爷!” 张斯瑶怒气冲冲的站起身,对那丫鬟道:“他仗着老爷对他娘有情,哄骗了老爷将他带去都察院。老爷虽已经被他蒙蔽了,可我们不能听之任之!你继续盯着都察院那边,我会想法子把他搞出来,到时候我倒要问问他究竟是何居心!” 那丫鬟连连称是,很快又退下朝都察院去了。 此刻在都察院中,桑春正犯着愁。 今日是中秋节,都察院中各级别文官皆得了假期,就连侍卫和下人们,也调了班次,又一多半都告了假回家过节去了。 这正是个大好的机会。 桑春拎着把扫帚在晁鹊明的公办书房外漫不经心的扫着,眼睛觑着那书房门口。此刻晁鹊明人在晁府,这里也只有一个侍卫守在他的书房外。 桑春正想着该如何骗走这侍卫,却不料那侍卫倒先冲着十几步外的桑春开了口:“哎,你过来下!” 桑春扫帚一丢,颠颠的跑过去:“大哥,您喊我?” 那侍卫生的五大三粗,面若黑盘,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你小子就是晁大人从他府中带过来的那个吧?” “是是,”桑春硬着头皮挤着笑:“我原是晁府的人,晁大人照顾我,将我调到这都察院中。” “恩,既然是晁大人亲自从晁府带过来的,那你应该靠得住吧?” 桑春连连点头:“靠得住靠得住!大哥有什么吩咐?” 那侍卫突然面上一松,一张黑脸一下子笑得热络起来:“小兄弟,你帮我在这守一会行吗?今天中秋,和我轮班的哥们太不厚道,先我一步告了假,可我答应了我老婆今日要回家过节的。今日都察院中也不会有什么事,你帮我在这看一会,保证不超过两个时辰我就回来,成吗?” 桑春心头一喜,面上却表现的为难:“大哥,可我这还有两间院房没扫到呢……” “没事儿!”那侍卫已经跑到桑春跟前,讨好的低头看着她:“小兄弟,你等我回来,我帮你一起扫不就得了吗?” “那你保证能两个时辰内回来?” “当然!” 桑春勉为其难的点头:“那好吧……” “哈哈,仗义啊小兄弟!那就拜托你了!” 那侍卫探头狠狠拍了桑春肩膀两下,几乎没把她身子拍歪过去,还不等桑春再说什么,人已经跑的没影了。 真是天助我也! 桑春心里又开心又紧张。她不敢贸然行事,直到刚才那侍卫离开了有半柱香的工夫,才敢靠近了书房的门口。 糟糕,门上落着锁! 果然这督查办和晁府十分不同,毕竟是公办的地方,私密性高了不知有多少。 桑春用力掰了掰这门锁,确定凭自己的力气,是弄不开这锁的。 她急得将手一撒,门锁重重的打在门上,咚的一声响。 桑春被声音惊得赶紧左右看看。 这左右一看,倒看出了些头绪来。 晁鹊明公办书房中的一侧,竟有一扇窗是开着的! 这是一扇从屋内朝外开的外推木格窗,窗户朝外推开到最大时,窗户与窗框的缝也很小,成年人是不可能挤进这缝中的。 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晁鹊明才没有将这扇窗给关死。 值得庆幸的是,桑春不光不是成年人,而且身形还十分瘦小。 确定周围没人出现,桑春扒着窗沿就朝上蹬,虽然费了一丝力气,但终于还是钻了进来。 桑春第一次体会到了做贼的感觉。她不自觉的弯着身子,虽然知道这屋中无人,却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 这间书房布置的十分简单,同晁府的书房比,可以称得上简朴,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物。 四面墙上,有三面都立着书架,上面摆满书卷。 桑春心里计算着时间,这么多书卷若是一一翻查起来,两个时辰怎么也不会够。 她飞速的盘算着,突然想起邢姜说的话,晁鹊明不会将暗军的信息同其他文官也能接触到的材料放到一起。 这书房虽然只有晁鹊明一人使用,但这书房中每日来来往往许多文官,书架上的书卷必然也不会有晁鹊明私密的东西在。 桑春又将这屋子仔细打量了一遍,很快被她发现,晁鹊明的书桌下,有三格厚度不小的抽屉。 这抽屉必然只有晁鹊明一人才会打开。 桑春冲到书桌前,迅速打开所有抽屉。 她翻找了一会,发现里面多还是政务相关的材料,没有什么特别。 就在桑春忍不住要怀疑这次偷溜进来一定会一无所获时,突然最后一个抽屉中的一本书册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本书册同其他的不同,封面上没有任何标注,打开来开,里面写的东西也十分奇怪。 书册中记满了日期,一条条,写了足足有一百多个。 桑春一页页看过来,直翻到最后一页,也还是没有看出什么头绪。 她心中焦躁,时时担心那侍卫会不会提前回来,便只好将三个抽屉都恢复原状,又从那扇开着的窗中挤了出去。 出来后,桑春才察觉自己满手心都是汗,指间还忍不住微微的发抖。自己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万一被晁鹊明发现,只怕绝不会饶得了她。 她许久才从这情绪中缓过来。 那黑面侍卫倒还算说话算话,没到两个时辰,人便回来了。他不光谢了桑春,还给桑春带了两块月饼来。 桑春生怕被这侍卫看出什么异常,接了月饼,只撂下一句感谢的话,便匆匆跑走了。 第三十九章 遇袭 入夜,桑春早早便梳洗上床,躺下后却辗转不能寐。 这么多时日了,邢姜要求她了解的信息她一点都没获取到,今日好不容易溜进了晁鹊明的书房,却也还是一无所获。 突然,房门突然被人扣响,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传了进来:“春子?” 桑春惊弓之鸟般一下子掀被坐起:“是谁?” 那个声音十分柔和:“我是都察院的帮厨,大家都唤我李嫂。” 是邢姜的人!这时她找过来干什么? 桑春匆忙下床去开门,将人迎进来,又赶紧去点灯。 油灯亮起,桑春才看清,来人是个相貌平平,看上去就是个普通民妇的中年女子。 这李嫂倒是略略的吃惊。 她只远远见过几次桑春,此时近距离看到穿着睡衫的桑春,没料得他身形单薄,而且面貌清秀可人,竟长得像女孩般俊俏。 “你怎得歇这么早?”这李嫂掩住惊讶,温温柔柔的开口:“今日都察院中人少,将军嘱咐说今日过节,叫我来看看你。” 桑春心里暗想,早上才提点过我,晚上就派人过来,只怕不是看我,是叫人来询问我查探的情况才是吧! 那李嫂没再留意桑春的表情,自顾自得从带来的提篮里掏出了月饼、水果,放在桌上:“这些你留着慢慢吃,我就在厨房上工,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就来找我。” 桑春嗫嚅着开口:“可我还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你这傻孩子,”李嫂讶异的看着桑春勾下了头,忍不住笑:“将军是让我来看看你,又不是来催着你做事情的。将军嘱咐我多次了,不管做任何事,你的安全都要放在第一,有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告诉我。” “没什么困难的,是我太笨了。”桑春怪不好意思的:“我今日都进了晁鹊明的书房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李嫂警觉起来:“他书房中什么都没有?” 桑春点头:“恩,都是些公办书卷,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 她想起那本记满日期的册子,又补上一句:“只有一本册子,仿佛同公办书卷没有什么关系,那册子上记得都是些日期,大约有一百多条。” “什么样的日期?”李嫂好似很感兴趣的样子。 “说不好……各年份各月份的日子都有,看不出什么规律。”桑春回想着那册子上记得东西。 李嫂咬着下唇沉吟片刻,突然开口:“会不会是人的生辰日期?” 生辰日期? 桑春头脑中灵光一现,是了! 人记生辰,往往都是记四柱干支的八字,倒不太会直接写年份月份和日子。但细想想那本册子中,多是十几年前的日期,很有可能就是一百多人的生辰日期! 李嫂又说:“如果真的是人的生辰日期,那倒值得留意,你还有机会能进晁鹊明的书房中看一看吗?” 桑春轻轻摇头:“不用再进去了。” “是不是把守很严?”李嫂有点遗憾。 “不是,”桑春很确定的说:“我已经把全部内容都记下了,如果将军的确需要,我可以直接写出来给你带给他。” 李嫂看着桑春笃定的眼神,又开始暗暗惊讶。 如果那本册子上真的有一百多条日期的话,那这个年龄不过十几岁的小少年,如何能在偷溜进晁鹊明书房中的那一点点时间中,将所有的日期全部记下? 然而李嫂不知道的是,桑春对自己唯一有自信,有把握的地方,就是自己对文字的记忆能力。 起初桑春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点上她与旁人有什么不同,小时候她只不过是觉得自己读过的书,看过的信,都可以记得很清楚,而且长时间不会忘。 直到后来进了晁府,做了晁维的伴读,开始随着晁维系统的习课,她才发现,先生布置下的背书的任务,自己可以比晁维背的很快,记得更熟。 而且这个技能仿佛越用越强,到后来,桑春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可以做到对文字过目不忘了。 所以记下晁鹊明那个写满日期的小册子,对她来说不过是翻页间轻而易举的事情。 桑春看李嫂不说话只上下打量自己,又赶紧补上一句:“真的,若是你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写了交给你。” 李嫂琢磨了下,告诉桑春:“如果只是一两句话,我传给将军还是十分容易的,但你说的这册子上内容不算少,若是写出来叫我带出去,万一被发现,也很棘手。这样,我会连夜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将军,接下来如何,待将军安排吧。” 说罢,李嫂也不再久坐,只嘱咐了桑春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次日一早,桑春照例在天还未亮明的时候,便起身随同都察院内的众佣仆去饭厅吃早饭。 吃到一半时,桑春看见李嫂端着一个盛了抹布污水的大竹盆子朝自己走过来。 李嫂在桑春身后路过,仿佛端累了似得将竹盆朝地下一放,站在原地抻了抻腰。再弯下身子端盆时,声音极快地在桑春身后说了一句:“戌时,后门直接出去。” 桑春闷头喝粥,直到听见李嫂的脚步声远了后,才敢抬头。 心中有了记挂的事情,时间仿佛便过的慢了起来。 终于熬到晚上,见戌时快到,桑春挑了僻静的小路走,提心吊胆的朝都察院后门去了。 桑春不太敢确定李嫂说的后门直接出去是什么意思,都察院是宫廷直管的机构,哪怕是下人,没有出门的条子,也是不能随意出入的。 今日却奇怪。往常后门起码有四名守卫,线下却只有一个守卫立在那里。 桑春鼓了勇气冲他走过去:“那个……” 那守卫看也不看她一眼,依旧笔直的站着。 见他这幅样子,桑春暗想,可能邢姜早有安排,便壮着胆子朝外走去。 路过那守卫身边,那守卫却低声开口:“径直沿街走,到了街口左拐,路西第一条巷子口,马车在那里等着,子时前一定回来。” 桑春被突然开口的他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着急忙慌的道了谢,匆匆走了。 此时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桑春却顾不得害怕,只顾向前走着。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从她刚出了都察院的后门,一个黑影便跟到了她的身后。 左拐后没多远,桑春便看到了路西的第一条巷子。 快到了。她心头一松。 而此时一直身后却突然探出一只手来! 一只强壮有力的,男人的手。 这手紧紧地从后面勒住桑春的脖子,让她呼吸困难,大张着嘴想呼救,却喊不出声音来。 身后的人很快又探出一只手来,这手中握着一块帕子,狠狠地捂在了桑春的口鼻处。 桑春只觉得一阵刺鼻的味道被吸入鼻腔,很快,自己再也动弹不得了。 第四十章 搜身 一个激灵,桑春猛然睁开眼。 好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水,身上全潮透了,周围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眼睛里刺痛难忍。 想抬手擦擦眼睛,却挣扎不动。 她还有印象,自己是出了都察院的门没多久后,突然被人袭击,再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桑春努力挤了挤眼睛,终于隐隐约约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这是在一个堆满了柴火的房间里,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面前站了两个影子,却看不清是何人。 桑春又试着动了动手脚,才意识过来,自己是被绑坐在了一个椅子上,动弹不得。 “醒了?”一个冷冷的女声传来。 桑春开口,才察觉自己嗓子疼痛万分,暗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是谁?” “呵,看来还是没醒透啊。” 声音的主人走近桑春,俯身看向她,面上还带了一丝嘲讽的笑。 待近距离看清了这人的脸,桑春禁不住浑身一抖。 这人,竟是张斯瑶。害死了自己亲娘的,张斯瑶。 原来自己竟是被她绑来了。 “既然还没醒透,我来帮帮你,可好?” 张斯瑶话音未落,身边的丫鬟便马上上前一步来,一把揪住了桑春的头发,将她的脸向上掰起。 很快,重重的耳光就轮番落在了桑春的脸上。 桑春咬着牙,头晕目眩的承受着。 不知道被打了十几个耳光,那丫鬟住手后,桑春觉得自己嘴里充满了咸苦的血腥味,冲的自己头顶发麻。 张斯瑶对邢姜在蟹宴上挑拨晁鹊明与自己父亲的行径十分恼火,此刻看见桑春这个帮凶,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 她掸了掸自己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的阴森:“你好大的本事,竟能让老爷将你带到都察院去。既然去了,又何必半夜里溜出来?我猜,你又是去给那个邢姜送情报了吧?” 桑春抬起头,充满恨意的盯着张斯瑶,并不答话。 桑春眼下并不为自己受苦而难过,只是张斯瑶如此对她,让她想到自己母亲死前比自己承受的多一百倍的痛苦,也是面前这个女人给的。 张斯瑶见小小年龄的桑春如此眼神,顿觉自己受了极大的冒犯。 她面色一禀,忍不住咬牙切齿:“晁府养了你多年,还抬高你身份让你跟着维儿服侍,却没料养出了个吃里扒外的贱种来!我看你娘狐媚勾引老爷是假,为了掩护你蒙蔽老爷好毁了晁家才是真!” 张斯瑶不解气,自己亲手上前又狠狠扇了桑春两个巴掌:“我不比老爷宽厚,从你进了都察院,我一直在派人暗中盯紧你,你同那邢姜勾结,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今日我就要你给我说清楚,你是怎么同那邢姜勾结上的,你处心积虑跟在老爷身边究竟是何居心!” 桑春不去看她嚣张跋扈的脸,双手紧紧地攥成一团,垂下眼皮,一言不发。 “夫人,春子这小子既然半夜溜出来给邢姜送情报,那让奴婢来替您搜他一搜。要是搜出来能证明他和邢姜勾结的东西,老爷自然就能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了!” 见桑春死不开口,一旁的丫鬟无比谄媚的献计献策。 张斯瑶点头:“好!你就给我把他彻彻底底的搜一番!” 眼见那丫鬟朝自己走进,桑春惧怕起来。 这一搜,一定会被张斯瑶发现自己的女儿身。 到时候她若是追查起来,自己出身罪臣之家的身份必然会暴露。虽然张斯瑶为了晁府避嫌,不会招摇此事,但到时纵然晁鹊明有意维护自己,只怕也不能了。那时候,自己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桑春还来不及挣扎,那丫鬟的一双手,已经在她的身上前后摸索起来了。 手与脚都被死死的绑着,桑春动弹不得,急得身子在椅子上直扭。 张斯瑶见状,更是志在必得:“给我仔细搜,定能搜出来证据!” 很快,那丫鬟便察觉不对。她将桑春外衣的前襟扯开,惊得目瞪口呆:“夫人……这……” “支吾什么,说!”张斯瑶不耐烦道。 那丫鬟一脸惊讶的回头:“夫人,这春子是个女孩!” 桑春紧紧的闭着眼,有泪水从脸上划过。既然不能为母亲报仇,那随她一同去了,也好吧。 张斯瑶也万没料到竟是这种情况,气极反笑:“你们母女二人,算盘打得十分好。难怪你娘当年缠着老爷将你派去服侍维儿,原来是为了你娘先勾引了老爷,再让你勾引我维儿!当真是女承母业!” 桑春再也忍不住这番羞辱:“是老爷坚持要纳我娘为妾!我同少爷也只有主仆关系!” 听了桑春这话,张斯瑶更是怒不可遏。 张斯瑶何尝不知道,当初晁鹊明坚持要娶春子娘的态度。这是第一次,晁鹊明无视自己,一定要做的事。 “你倒是表起清白来了。”张斯瑶厌弃的看着桑春:“既然你清清白白,那我偏要你一身乌烂,你又能如何?” 说罢,张斯瑶又转头嘱咐身边的丫鬟:“将她梳洗干净,换上女装。” 那丫鬟也是不解:“换女装?夫人,您这是要?” 张斯瑶冷笑:“她将她那狐狸精娘说的好似烈女一般,那我偏要让她娘在阴间看着,看着她女儿是如何变的浪荡的!喂了药,给我送去京城生意最好的花楼中!” 桑春听了这话,几欲崩溃:“你不能如此对我!我现在是都察院的人!” “都察院的人?”张斯瑶故作笑态,前俯后仰:“我倒要看看,都察院少了区区一个小厮,谁会来翻天覆地的找你。你以为你同那邢姜勾结上了,他就会在意你的死活?我告诉你,在邢姜那种人眼里,你不过是个可以利用一两次的棋子而已!若是真有人翻天覆地的找到你,那就算你赢,好吗?” 说罢,张斯瑶一拂衣袖,转身便从这柴房中离开了。 桑春惊恐不已,却怎么也挣脱不出这绳索,见那丫鬟越靠越近,眼中的绝望愈发加深。 那丫鬟毫不敢怠慢张斯瑶的话,不顾桑春的挣扎,掏出一块蘸着药水的帕子,又一次捂到了桑春的面上。 第四十一章 虎口 天光刚消失不久,这不夜宫中同往常每一天都没什么区别,依旧是莺歌燕舞,熙熙攘攘。 可今日不夜宫中却仿佛又有一些不同。 大厅里,迎来送往的只有老邱一人,原本每日花枝招展,打扮的老蝴蝶一般在大厅飞来飞去的徐妈妈,今日却不见踪影。 生意太好,老邱支使着人忙前忙后,脑门上都微微冒出晶亮的汗珠。 他担忧的朝不夜宫三楼上瞥了一眼。 这个徐妈妈,胆子也太大了些。 昨天深夜里,不知是哪里来了两个人,在不夜宫门口丢下个不省人事的小姑娘,便离开了。 老邱谨慎,怕这等来路不明的姑娘是个麻烦,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动她。 徐妈妈却急不可耐,这馅饼都砸到自己嘴里了,谁不吃,谁就是个傻子! 她坚持将这姑娘捡进不夜宫中,已经在自己房间内关了一天一夜了。 此刻,徐妈妈在自己房中,正坐在床沿,满心欢喜的盯着依旧昏睡在自己床上的这个姑娘。 啧啧,这个姑娘,简直是老天送她的一份大礼。 徐妈妈仔仔细细瞧着这个姑娘,心中默默算计着:不夜宫中的姑娘,有艳丽的,有温婉的,有风情的,甚至还有凤舞这种出尘绝艳如仙子般的。 可眼前这个昏睡着的姑娘,年纪虽小,却已经十足十是个芙蓉般秀雅清淡脱俗的小美人,正是不夜宫中缺少的一款姑娘。 而且她已经检查过,这个姑娘,还是个清白的身子。 徐妈妈看着看着,脸上忍不住挂上了笑容。以这姑娘的品貌,第一夜一定能卖个极好的价钱。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徐妈妈回头,看见老邱正走了进来。 “还没醒?”老邱不放心,终于还是忙中偷闲的过来了一趟。 徐妈妈摇头:“找大夫来看过了,说是被人喂了迷药,没别的法子,只能等着药性自己散了才能醒。” 老邱皱起眉头:“这种不是自己情愿,而是被人刻意送来烟花之地的女子,不知来头,你还是要慎重些。” 徐妈妈嘁的一声,毫不在意:“既然被人迷晕了送到我这里来,那十有八九是得罪了什么人,而且也没什么靠山的女子。我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到我这里初来时不乐意的姑娘多了去了,等出了几次牌子,哪一个不是乖乖认了命?” 老邱还是劝道:“你不要总想着银子,你看看这女子的长相,哪点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万一这其中有什么关节,那我们岂不是招了麻烦来?” 徐妈妈听烦了,一张涂满脂粉的脸板了起来,抬高了声音:“去去去,你不在下面招呼着,来管这闲事干什么?这不夜宫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是我做主,哪里轮得到你来废话?” 老邱无奈,只得叹了口气,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徐妈妈的声音太吵,床上躺着的姑娘无意识的动了动眼皮,竟醒了过来。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被张斯瑶绑走了的桑春。 桑春一睁开眼,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这里不是晁府,更不是抚北将军府。这房间中脂粉气极浓,屋内花红柳绿的装饰让人眼花缭乱,是个桑春从未来过的地方。 “姑娘,你醒了?”徐妈妈一脸堪称慈祥的笑容,凑近了问桑春。 桑春浑身酸痛,想坐起来却不能够:“这是哪儿?你是谁?” 徐妈妈眼珠一转,反问桑春:“你是哪家的姑娘?” 姑娘?桑春一惊,猛然想到自己失去意识之前,张斯瑶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她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再看面前这个笑的一脸温和的女人,只觉得作呕。 “我求求您,放了我好不好?”桑春强忍心中的惧怕和愤恨,哀求着开口:“我知道,您这里是花楼,我是被人害了才送到您这里来。您若是放了我,我一定好好感谢您……” 徐妈妈还是笑:“感激?那你要如何感激我?” 桑春急切开口:“我可以给您银子!” “你给我银子?”徐妈妈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桑春:“你哪来的银子能给我?” “您把我送到抚北将军府!我一定有银子能给您!” 徐妈妈没料到她能说出此话来:“你是邢将军府上的人?” 桑春马上点头:“对!是有人与邢将军过不去,才绑了我送到您这里!” 徐妈妈心道糟糕。 这个姑娘信誓旦旦,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邢将军的对头竟对她下手,那就说明她与邢将军的关系并不一般。 “我如何能信你?你又是邢将军的何人?”徐妈妈怀疑的问桑春。 桑春见徐妈妈已是有几分相信,便更镇定几分:“您不用管我是他何人,您可以捎个消息到将军府上,到时您自然会拿到银子。” 徐妈妈心里暗恼,脸上却又堆满笑容:“姑娘,你怕什么呢?我这虽是花楼,可我是看你中了迷药,才将你带进来救治,并不是要勉强你做什么。你昏睡了那么久才醒,我先去给你取些吃食来。” 说罢不管桑春再欲开口,徐妈妈便匆忙的离开了。 桑春周身依然酸软,动弹不得。她虽听见徐妈妈从门外将门锁上的声音,却无可奈何。 那徐妈妈心念一动,走到凤舞的房门口,轻扣房门:“凤舞?” 略等了片刻,屋内才传来一个漠然的声音:“我说了,今晚我不出牌子。” 小贱蹄子!怎么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徐妈妈心里骂归骂,嘴上还是客客气气:“你既然不愿意出牌子,我怎么会不听你的呢?你把门开开,我同你说个事情。” 怕凤舞不理会自己,徐妈妈又添上一句:“跟那个邢将军有关系。” 很快,凤舞便开了房门,却不迎徐妈妈进门,只是双手将房门撑开了一人宽的缝隙,站在房门内开口:“你要说什么事情?” 徐妈妈伸手想去推门,见凤舞不咸不淡的表情,又讪讪的把手收回,顺势缕了下耳边的碎发:“凤舞,你同那邢将军关系好,我是想问问你呀,那邢将军家中,有妹妹没有?” 京城都知道邢将军有三个姨太太,可是听说前两个姨太都比邢将军年龄要大,第三个姨太是从北关带回来的乌图国女子。自己捡来的姑娘怎么看也不像那三人,徐妈妈只能揣测她的身份会不会是邢姜的家人。 “妹妹?”凤舞不知徐妈妈此话何意:“你为何问他家事?” 徐妈妈掩饰的笑道:“我今日见了个女孩子,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呢,便有些好奇。” 凤舞心生怀疑:“你日日都在不夜宫中,哪里能见到其他的女孩子?是不是你又收了伎乐坊的新姑娘来?” 徐妈妈面带尴尬,正要开口,没料正对着凤舞的自己的房间内,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呼救声。 第四十二章 脱险 桑春虽对徐妈妈说出邢姜会保她的话,可自己的心中,却并不是十分有底。 张斯瑶说的没错,邢姜这种人,不过是将她视作一个棋子而已。一枚棋子,既然可用,也随时可弃。 况且自己这枚棋子,还并没有发挥出任何作用来。 就算邢姜得知了自己身陷险境,想必也不过会稍稍遗憾,再马上另寻他人为己用吧。 可能,连遗憾都不会有。 思来想去,桑春觉得,与其寄希望于他人,不如自己拼一拼。 李嫂不是说那本自己记下的册子可能有用吗? 看那老鸨的样子,多少对邢姜还是有些顾忌的。如果那老鸨去邢姜处求证的话,带去自己手中有情报的消息,那邢姜会不会为了情报,伸手拉一把自己? 桑春深吸一口气,半撑起自己药性还没完全过去,依旧酸软的身子,尽力大声朝外面喊了起来:“有人吗?有没有人?” 这药劲太厉害,只是喊了一声,桑春便觉得自己心慌手颤,只得又躺了下去。 还好,很快外面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徐妈妈一步踏进门内:“姑娘,你瞎喊什么!我这里可还是要做生意的!” 桑春还未及来口,徐妈妈身后又闪出一个身影来。 刚才听到徐妈妈说到与邢姜相关的事,凤舞疑窦丛生。 她从来没有听过邢姜有什么妹妹,可是出现在这不夜宫中,还敢打着邢姜旗号的人,让凤舞不得不想要弄个究竟。 又听见徐妈妈屋里传来叫声,凤舞便立刻要挟徐妈妈马上开门,不然她接下来一个月都不会出牌子。 徐妈妈最怕没钱可赚,只得乖乖开了锁,也不敢拦着凤舞跟过来。 凤舞先徐妈妈一步,快步走到床边。 她打量着床上这个女孩,此刻虽然这女孩气喘不匀,面色虚浮,却掩不住她面容的清丽。 “你别怕,”凤舞柔声开口:“你可是生了病?” 桑春望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善貌美的女子,虽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对自己的态度同那个老鸨截然不同。 “我被人下了药送来这里!求求姐姐救救我!”桑春见她的亲切不像是伪装,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凤舞探向自己脑门的手。 凤舞见她无助绝望的眼神,心中一酸,想起了自己当年被卖入伎乐坊中,那种挣扎却求救无门的惨痛。 “你到底是从何处将她弄来的?”凤舞对徐妈妈怒目而视。 徐妈妈不敢得罪凤舞这棵摇钱树,态度软下来,将如何在门口捡到桑春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凤舞听完,将徐妈妈打发下去,让她去给桑春马上准备些吃食拿上来。 见徐妈妈走了,凤舞才又俯下身子问桑春:“若想让我救你,你要同我说清楚,你是哪家的姑娘?为何那徐妈妈刚才会问我抚北将军同你的关系?” 桑春眼睛一亮:“姐姐,那你是不是认识邢将军?不然她怎么会去问你邢将军同我的关系?” “我的确同邢将军有些交情,但你得同我说实话,我才能帮到你。”凤舞温柔的同桑春说。 听她这么一说,桑春反而又开始犯难起来。 这徐妈妈出去没一会,就带了个看上去温柔可信的人来,还刚好就同邢姜有交情,那谁知道是不是有诈? 可再一想想,邢姜那么风流的人,肯定经常来花楼这种风花雪月之地,面前这个姐姐貌若天仙,邢姜同她有交情,仿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凤舞看她发愣,又劝她:“就算你只是搬出来邢将军哄吓那徐妈妈,也没关系。只要你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你告诉我你家人在哪,我一定帮你转告家人来带你回去。” 桑春心一横,终于开口,半真半假的说:“姐姐,我的确是将军府的人,将军派我在外面办事情,我太笨,把事情给办砸了,人家就要向将军示威,便把我下了药送到这里来。若是姐姐真的同将军有交情,可否帮我转告将军我在此地?” 凤舞知道,邢姜在外面一直广布耳目,而且他的云雀军中,为了隐蔽性,不论男女,上至白发老人,下至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什么样的人都有。 见桑春说到将军派他在外办事,凤舞便信了她是邢姜的人:“好,我会帮你。不过我本人也无法随意出入这不夜宫,只能派我的婢女偷偷送消息出去,总要花些时间。” 说罢,凤舞正要起身去安排,又想起来:“对了,你总得把你的名字给我,我才好叫人告诉邢将军,不然他恐怕也不好确定你的身份。” 桑春马上回答:“就告诉他,都察院里有消息要送给他,他便明白了。” 凤舞见竟牵扯到了都察院,便更是确信这个女孩是为邢姜办事的人了。她一刻都不耽搁,出门唤了自己的婢女来,嘱咐完后,马上令婢女去了。 待安排好后,凤舞又折回。桑春还没来得及开口感谢她,凤舞又道:“你身体感觉怎样了?要是能起身,我就带你到我屋里休养这,更安全一些。” 桑春心怀感激,没料到自己掉入虎口中,竟能如此幸运的脱险。她挣扎着起身,在凤舞的搀扶下,离开了徐妈妈的房间。 那徐妈妈带着吃食回到楼上时,见桑春已被凤舞护着,不由得怒火中烧。 可偏偏凤舞从门缝里飘出的一句话,又把她打击的瞬间蔫了下去:“徐妈妈,这个姑娘可的确是将军府的人,你若是敢动她,你猜猜邢将军敢不敢动你?” 徐妈妈嘴里虽忍不住骂骂咧咧,却再不敢有什么行动了。 邢姜可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徐妈妈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虽然便宜没占成,但好歹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在冲凤舞房间恶狠狠翻了个白眼后,便灰溜溜的到大厅迎客去了。 桑春见凤舞如此维护自己,除了感激之外,心下也有思量:除了这个美人是心善外,想必还考虑到救了自己便是帮了邢姜的忙。她既在这花楼生存,又与邢姜有来往,那送邢姜一个好处,对她自然是百利无一害。 凤舞打发走徐妈妈,又亲自给桑春喂吃喂喝,还对她不住安慰。 原本桑春心急火燎的强撑着,想等着凤舞的婢女带回消息来,可毕竟自己年纪还小,受的药力又大,终于支撑不住,又沉沉睡过去了。 第四十三章 复得 抚北将军府内上下的人,这一日行事都十分小心。 他们不知道将军遇到了什么事,只是听见前厅时时传来将军的咆哮声。 “没找到?没找到是什么意思?!” “一日一夜了!你们让我怀疑自己养的是一群废物!” “别回来!走!找不到就别回来汇报!我只要找到的消息!” 此刻沉云端着一个食碟站在外面,听着里面的怒吼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大概能听出来,是邢姜安插在外面的哪个人寻不见了。 但沉云从未见过邢姜失态成这个样子,急躁又愤怒,所有的情绪表现在脸上,毫无隐藏。 不过再想想,这才像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偶尔该有样子。平日里的他,太过隐忍压抑。 沉云还是踏进了前厅。 两个来汇报情况的下属灰溜溜的刚离开。 邢姜背对着前厅的门,脸冲北墙。沉云只看见一个双手负在身后的背影,后背还在起伏不已。 沉云动作轻巧的放下手中的食碟,缓声劝到:“你急了这许久,不吃不喝的,可还有力气?” 那背影不为所动,依旧站得怒火冲冲。 沉云叹气:“这么多年了,既然是用人去做有风险的事,那总归会有纰漏,有失误。往年不是没有损失过人手,怎的你这次就气成这样?” “这次不一样!”邢姜终于回头,声音却依旧压不下去:“这次……是不该出现的问题!说明有人盯上我们的人许久了!” 邢姜不好直接同沉云说出,自己的恼怒是同丢失的人是谁有关。 那日深夜他亲自等在原本计划好接应的马车中,却久久等不来桑春。 直到觉得不对劲了,再派人去打探,才从安插在都察院守卫的人处得知,桑春戌时已经出了都察院,但再也没回去过。 这短短一点点距离,春儿能去了哪? 邢姜控制不住的暴跳如雷,立刻发令云雀军在京中的所有成员,让他们都暂停自己手上的任务,将寻找桑春作为第一要务。 可从昨天深夜一直到现在,又已经深夜了,来汇报的人一拨一拨,却没有一个人带来好消息。 在邢姜心中,桑春是失而复得的珍宝。自己的人生从六年前起就已经同光明告别,而桑春,是曾经他光彩人生中的唯一证明。 他不敢去细想桑春可能遇到的危险,他狂躁,恼怒,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抚北将军就是个狗屁,连一个小姑娘都保护不好。 沉云无话。她看得出邢姜此时是劝不回头的,若不让他将胸中的怒火发尽,他不会平息。 就在沉云犯愁如何让邢姜好歹吃些东西时,突然院外苏白远远朝前厅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拼命想追上他又死活追不上的一个小婢女。 很快苏白便冲进了前厅,也不顾行礼,兴奋地对邢姜喊道:“将军!有消息了!” 邢姜皱在一起的眉头豁然松开:“人在哪?可有危险?” 跟在苏白身后的小婢女气喘吁吁的这才跑进前厅,还不等苏白开口,她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边说道:“将军,我家姑娘让您快去不夜宫!” 邢姜刚稍微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认出这婢女正是凤舞身边的人。 去不夜宫?难道春儿人在不夜宫中? “从都察院中送消息出来的人,正在我家姑娘处!我家姑娘让将军快去不夜宫救人!”那婢女年龄虽小却十分伶俐,清清楚楚将凤舞嘱咐她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达给了邢姜。 春儿竟然是在不夜宫那烟花之地!邢姜额头的青筋都几乎跳起,他捏紧拳头,咬着牙齿:“她可受伤?” 那婢女赶紧摇头:“没有,那姑娘是被人丢到不夜宫门口的,徐妈妈将她捡了回来。我家姑娘发现徐妈妈藏着她后,就马上把她从徐妈妈那里抢来了,人没受伤。不过好像被人下了药,受了点罪。” 话音未落,邢姜已经奔了出去。 苏白跟在后面还未来得及备马车,邢姜已一步蹬上一匹高头骏马,弛鞭而去。 转眼间,邢姜便到了不夜宫门口。 此时已是深夜,可不夜宫中的喧嚣却毫不减退。 见到邢姜进来,徐妈妈的小腿忍不住打了颤。 虽说自己没有动那个捡来的女孩,但邢姜此番这么快人就找来了不夜宫,恐怕那女孩说的全是真的。 徐妈妈有数,只怕这个平日里自己当财神爷一般供着的抚北将军,今晚不是来找乐子,而是来找麻烦的。 既然客人进门,若是不迎,其他客人见了自然会多多揣测。 徐妈妈硬着头皮上前:“将军今日来的这么晚……” 邢姜凑近她,用只可耳闻的声音恶狠狠开口:“若她少一根寒毛,我便叫你尝尝抽骨断筋是什么滋味!” 徐妈妈一抖,定在原地,瞬间脸色煞白。 邢姜不再理会她,径直朝三楼上去。到了凤舞门口,敲门开口:“凤舞,我过来了。” 很快房门从屋内打开,凤舞惊讶,她以为邢姜会派人来将这个女孩接走,却没料邢姜竟亲自来了,还来的那么快。 邢姜急不可耐踏进屋内,直到视线落在了内间里躺在凤舞床上的桑春时,才长舒一口气,稍稍平静了些许。 他见桑春气息平稳,知道她只是睡了过去,便压低声音,示意凤舞到外间来说话。 两人坐定,凤舞才略带轻笑的递过一块帕子给邢姜:“你看你一脑门子的汗,先擦擦。” 邢姜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将帕子随手朝桌面上一丢,开口问道:“她被人下了药?” 凤舞回道:“是,她被人下了迷药送到不夜宫,想来是有人故意要让她沦落烟花之地。” 邢姜眼中闪过恨意,缓了片刻,才问凤舞:“你知道她是谁吗?” “是你的云雀军?她让我同你说她有都察院的消息要传给你。” “不。”邢姜摇头:“她就是我上次同你说的,我刚找到不久的桑家的女儿,桑春。” 凤舞忍不住捂住心口,低呼出身:“天,那她怎会被人害至此处?” 邢姜低哑着声音:“我令她在晁鹊明身边潜伏,却没料竟差点害了她。凤舞,幸亏有你,多谢你了。”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凤舞又疑惑:“你既然已知道她是桑家的女儿,为何不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好护她周全?” 邢姜面色无奈:“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既没有告诉她我知道她的出身,也没有告诉她我们两家的渊源。我现在做的事情每一步都是在冒险,我没有把握保证她在我身边便可绝对的安全。” 第四十四章 回府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凤舞眉宇间有担忧:“将她放在晁鹊明身边,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邢姜点头:“是,不能再将她放在晁鹊明身边。上次我同你说过她的情况,从桑家劫难中逃出来后,她就一直以男孩的身份在晁府做下人。我想,这次的事情未尝也不是坏事,正好可以让她摆脱过去的身份。” 凤舞问道:“你的意思是?” “趁这件事情,就让晁府所有知道她存在的人,都以为她死了。”邢姜一对剑刻出来一般的双唇棱角分明,缓缓吐出此话:“再给她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回归到女孩的身份,安全的活下去。” 看邢姜好似已经将桑春的安置考虑妥当,凤舞的忧心少了些。 都是经历过同样的劫难,都是埋葬了过去的身份苟活下来的人,凤舞不希望桑春出事,除了邢姜,她自己也愿意尽力帮助桑春安全的继续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过去的仇恨,才有清算的可能。 桑春被药力影响,依旧是睡着。凤舞担心她被下的迷药会使身体受损,便让邢姜还是及早将她带会将军府,好让大夫检查一番。 邢姜进了内室,小心翼翼从床上将桑春抱起,便匆匆离开了不夜宫。 苏白妥帖的已经准备了马车等在不夜宫门口。邢姜上车时已经尽力轻手轻脚,可上下一颠簸,刚进车厢内,桑春便醒了过来。 方一睁开眼,桑春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 她迷蒙间,只觉得自己已经不在那个不夜宫中仙子般美丽的姐姐房内了,心头涌起慌乱。 难道那个姐姐果然是个圈套?自己又是要被送往何处了? “别怕,我们现在在回府路上了。”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桑春猛地抬头看过去,竟然是邢姜! 仿佛在黑夜中突然寻获到一丝暖光,桑春的心悠悠地沉了下来。 邢姜竟然真的来救自己了。 看来晁鹊明的信息,对邢姜来说,真的很重要。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来救自己,桑春心中都十分感激。桑春也没想到,虎口脱险后见到邢姜的脸,竟让自己觉得无比的踏实、安心。 桑春想着这些,没有察觉到,自己两只细弱的手臂,已经控制不住的拥住了邢姜。 邢姜心中一震。 从没有人对自己表达过这样的依赖。怀中这个小小的姑娘,一定是受倒了极大的惊吓。 不能原谅。 不管是谁作出的这种事情,邢姜默念,都不能原谅。 他兜着桑春的手轻轻在桑春后背拍了拍,安抚她依旧有些微微颤抖的身体。 桑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邢姜抱在怀里。 她赶紧松开拥住邢姜的手,挣扎着想从邢姜的怀中坐起,却察觉邢姜手臂在施力,正箍住自己。 “别动。”低沉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你中了迷药,若是乱动,药效会随经脉扩散,以后身体难保不留下毛病。” 这话说完,邢姜自己的脸都忍不住红了一红。还好马车里极暗,怀中的桑春看不见。 药性自然是会随着时间过去,慢慢挥发掉的。之所以那么说,是邢姜舍不得怀中的春儿,对自己难得的依赖。 果然,桑春被他的话吓到,乖乖在邢姜的怀中,不敢再乱动。 黑暗中,邢姜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到了抚北将军府内,邢姜将桑春仍安顿在上次受剑伤时她住过的房间,第一时间唤来了孙大夫。 孙大夫仔细检了桑春的状态后,同邢姜说:“是被下了药,剂量还不小。还好这药除了使人暂时失去意识外,倒也没其他的伤害。我给她开些解毒又发汗的药,将体内剩余的药力排出就好。” 说完这些又忍不住添上一句:“这姑娘上次来是剑伤,这次来是被人下了药,可真是受足了罪哦。” 邢姜默默的坐在一旁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孙大夫从屋内离开,才又开口问桑春:“是谁?” 桑春斜倚在床头的软垫上,面上还有一丝受惊后的恍惚:“是张斯瑶。我从都察院中刚出来一会,便被她的人带走了。” 竟然是她! 邢姜以为桑春人已经到了都察院,起码张斯瑶的手是够不到那里去的,没想到她竟是个毒妇,钻了这么个空子。 邢姜眼中升腾起凶狠,却没再说什么,只让桑春先休息,其余的事明日再说。 这一夜,桑春喝了孙大夫煎好的药后,睡得十分安稳。 这抚北将军府虽不是自己家,更不是自己住过几年的晁府,但桑春知道,在这里,只要邢姜还觉得她有用,那就没有人能够伤害到她。 再醒来时,窗格里透进屋内的光,已是大亮。 桑春起身,觉得自己身体已经松泛了许多,想来是孙大夫的药十分有效。 屋门嘎吱一声,从外面推开。 “你醒啦?”探进来的,是一张柔和又热情的脸。 是沉云。桑春坐在床边,忍不住嘴角含笑。 没想到,差点落入泥潭后,再次见到熟悉的人的感觉,是这么好。 沉云吩咐婢女为桑春洗漱,又手脚麻利的为桑春在桌面上铺满了饭菜,招呼着她快吃。 “原来将军急着要找的人是你呀。” 沉云托着腮,笑眯眯的盯着吃东西的桑春。 桑春被她盯得不好意思:“沉云姐,你也吃些早饭。” “早饭?”沉云大笑:“都已经是午后了!你睡得好沉,我中途来看过你两次,你都没醒。将军嘱咐了,让你尽管睡。” 桑春匆匆放下手中的筷子:“邢将军还在府中吗?” 她记挂着在都察院里,晁鹊明公办的书房中找到的那本册子。 既然邢姜都亲自出手救了她,那自己一定得赶紧把自己的价值表现出来才行,不然岂不是让邢姜觉得自己做了亏本交易。 “将军一早便出去了,一直还未回来。”沉云语气里好像有些疑惑:“他好像是去御史府了,走的时候还怒气冲冲的样子。” 话音刚落,一个婢女急匆匆走进来:“大姨太,将军回府了,叫这位小姐过去前厅找他。” 第四十五章 疯子 桑春赶到抚北将军府的前厅后,着实被惊了一跳。 前厅中,除了邢姜本人,一侧的座椅上,还赫然坐着张斯瑶。 可定睛一看,那张斯瑶却是紧闭着双眼,头也不自然的向下低垂着,仿佛昏睡过去一般。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邢姜见桑春不解,冷笑着开口。 桑春震动,满脸的不可思议:“她是被你绑来?她可是张书鄂的女儿,而且是御史夫人,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邢姜一脸的冷漠,仿佛这压根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一般:“正是因为她是张书鄂的女儿,晁鹊明的夫人,平日里霸道狠毒惯了,总该有人来教教她如何行事。” “可这青天白日,你怎么能将她绑到?” 邢姜随意道:“你说巧不巧?她刚好今日一早出门要回娘家见张书鄂。半路截下她的马车,也不过就是喂一口药的事。” 桑春知道邢姜狷狂,却没料到他胆子如此之大:“那你打算对她如何?况且,你不是刚和晁鹊明结成同盟吗?就不怕他翻脸?” 邢姜开口:“同盟谈不上,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而且我要做的事,晁鹊明感激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翻脸。” “感激你?”桑春完全不明白邢姜的意思:“你绑了他的夫人,他如何会感激你?” 邢姜微微冷笑,脸部勾出一个冷酷的轮廓:“张斯瑶对你下手,恰好给了我一个合适的由头。我已经派人传了消息过去,要那张书鄂拿三万精兵的指挥权来换他的女儿。若是张书鄂同意,他的势力便会削弱,你猜那晁鹊明会不会感激我?” 刚才见到张斯瑶的一瞬间,桑春差点以为邢姜是为了自己,才将张斯瑶绑来。 听了邢姜的话,桑春才暗想,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了。 从桑春被邢姜送回晁府在宴会上当枪使那次,她便明白邢姜试图拉拢晁鹊明,来同张书鄂对抗。 在晁府六年来,她也亲眼所见那张书鄂仗着位重权高,对晁鹊明政事家事,都多加干涉。晁鹊明有意摆脱张书鄂的控制,自然是情理之中。 此刻听邢姜如此一说,桑春马上悟过来:“难道你绑了张斯瑶来这里,晁鹊明是默许的?” 邢姜没有答话,却开口问桑春:“张斯瑶害死你娘,还让你差点身陷花楼,此刻她就在你面前,更是毫无反抗之力,你就不打算对她也做些什么?” 桑春怔住,她虽恨极张斯瑶,也一直惦念着为母亲报仇,可真到了此时,她却不知要如何才好。 真叫她伤人害人,桑春从未想过,也不知该怎样去做。 “你若是想继续为我做事,靠我活命,”邢姜看着她犹豫的脸色,故作阴冷的开口:“就得记着,我的手下,不养心慈的善人。这世间我从未见过有善者得善报,想活着,那就必须学会狠毒。” 桑春只觉得此时的邢姜,同昨夜亲自救回自己的那个人,仿佛截然不同一般。 他又恢复了她对他向来的认知:轻狂,冷酷,无情,甚至狠毒。 桑春难以相信昨夜自己察觉到的一丝自己被保护着的感觉,也是来源于面前这个人身上。 “既然你不知要如何做,那让我来教你一个办法可好?” 桑春紧盯着邢姜,等他继续开口。 “所谓报仇,就是将自己受的一分痛,十分的还回去,否则你便白吃了先一步的苦。”邢姜缓缓说道,低沉的声音直直钻进桑春的头脑中。 “告诉我,你娘是如何被她害死的?”邢姜又问桑春。 伤疤又一次被揭开,桑春觉得此刻自己太阳穴处砰砰直跳:“她将我娘送到神志疯癫的马夫那里……” 再也不忍细说。 看到桑春眼中腾起的恨意,邢姜满意的开口:“呵,十分好办。” 他扬声唤来守在前厅门外的苏白:“去街上,尽快找一个年纪轻些的痴呆疯子来,越疯越好,最好是人人见了躲之不及的那种。” 苏白领命后马上去了。 邢姜又回头同桑春说:“马夫,那一定是在马房了?” 桑春攥紧拳头,狠狠点头。 邢姜又喊来两个下人,立即将昏睡过去的张斯瑶架到了将军府内的马房中。 桑春几乎是木然的跟在邢姜身后,朝马房走去。 她隐约已经猜到,邢姜要对张斯瑶做的事情,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复杂心情。 在邢姜的授意下,张斯瑶被重重的丢入了马房中一个臭气熏天的马厩中。 可能是被摔的太重,张斯瑶发出一声痛哼,醒了过来。 待看清面前立着的人是桑春和邢姜时,张斯瑶眦目欲裂,虽被下了药四肢瘫软,却仍拼力破口大骂: “邢姜!我堂堂御史夫人,你竟敢如此对我!我夫君和父亲必将你五马分尸!” 邢姜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张斯瑶又冲桑春骂道:“贱种!你竟有本事从花楼中逃出来!晁家养你多年,维儿对你更是万分照拂,你靠出卖晁家来寻求靠山?!” “晁家养我多年!我和我娘也为晁家做事多年!”桑春再也压抑不住,厉声反驳:“你杀害我娘在先,难道还指望我继续在晁家为奴为仆?” 那张斯瑶正要再开口说什么,一旁邢姜慢悠悠开口:“晁夫人,多说无益,你既已落到我们手中,那欠人家的总要多少还上一些。” 话说到此,苏白正好跑进了马房中来。 “将军,人已找到!” 苏白身后,有下人架着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这男人浑身腌臜,衣不附体,脏污糊满一头一脸,只能看见两只小眼睛闪着疯狂的光在四下乱翻。 “将军,这人得了疯病在街头流浪已久,力气大的很,三个人才把他捉住捆了起来。” 邢姜微笑:“很好,可以将他解开了。”他故意转过脸来问桑春:“你说你娘是被一个疯子给害死的?” 张斯瑶此刻才开始惊恐起来,她原以为邢姜最多吓唬吓唬自己,可此时却感觉十分不妙。 桑春死死盯着穿着一声华服,在地面上拼命挣扎着向后缩去的张斯瑶,一字一句向她开口:“如果不让你亲身感受下我娘受过的苦,我怎么对的起你给我的骂名呢。” 张斯瑶还来不及求饶,桑春邢姜一行人已经退出马厩,只有那被解开的疯男人,同张斯瑶一道被锁在了马厩中。 第四十六章 丝王 很快,马厩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邢姜漠然吩咐苏白:“看着点,留她条命就行。” 回转身来,邢姜看见桑春背对着马厩,后背剧烈的起伏着。 “这是你的第一次反击吧。”邢姜开口,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桑春垂下头,不做声。 邢姜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你觉得残忍?” 抬起来的是一张青涩却充满韧性的脸:“不,我觉得痛快。” 邢姜一震。 桑春接着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报仇的感觉这么好。” 她的语气里有恨意,有激动,甚至还有一丝兴奋。 眼下桑春的感觉像是在极渴的状态下,饮下一杯冰凉的茶水,沁的人脾胃寒痛,却又甘甜振奋。 从前在桑府时,自己从小被当做闺秀教育,一直牢记人的言行应当礼仪有度,不可忘仁浮躁。 后来流落至晁府,在母亲的反复提点下,更是时时要求桑春谨言慎行,在下人的位置六年,几乎真的成了一个命如草芥的下人。 如果不是邢姜的出现,桑春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体验到这种感觉。 邢姜看着桑春眼中翻滚着的波动,心下感慨:春儿同我,也可以是一类人。 “谢谢你。”桑春突然又开口。 邢姜依然是漠然的开口:“你不必谢我。若不是你于我有用,我不会帮你。” 这个道理,桑春自然明白。她马上将晁鹊明在都察院的公办书房中发现册子这一情况,又同邢姜详细的说了一遍。 邢姜将桑春带到书房,命人准备纸笔:“能记得多少内容,你尽量写。” 听闻那册子中全是日期,邢姜虽怀疑其中信息关键,却也不指望桑春写出太多内容。 不料桑春提笔,在纸面上毫无停顿,竟一口气将那册子上一百多个日期全部写了出来。 “都在这了。” 邢姜看着这清清楚楚的一百多个日期,和桑春自信的眉目,诧异无比:“这本册子你看了多久?” “看了一遍。”桑春解释:“你不必怀疑,一定全是对的。如果不信,你可以现在拿本书来考我,看完一遍,我便可以背下来给你听。” 邢姜十分惊喜,甚至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惊喜:“你的意思是,你能过目不忘?” 桑春点头:“所以如果你需要都察院的其他文书,我都可以帮你去看,然后带给你。我明白今日张斯瑶还杀不了,但你也帮我解了许多恨。我一定尽心继续帮你。” “你不必再回都察院了。”邢姜开口说道:“你知道我为何能将张斯瑶这么顺利的绑回来吗?” 桑春摇头,邢姜继续说道:“我同那晁鹊明说,张斯瑶已将你杀了。在晁鹊明看来,张斯瑶先杀害你娘,又连已经被带到都察院的你也不放过。他在朝堂中被张书鄂压制,在家宅中被张斯瑶压制。你的死讯,可能是逼急他的最后一条线。所以他才会告诉我张斯瑶的行踪。自然我如何对待张斯瑶,他都不会介意的。” “你说我已经死了?那我今后怎么办?”桑春震惊,邢姜不是要让自己留在晁鹊明身边刺探他暗军的信息吗? 邢姜摩挲着桌上写满日期的那一叠纸:“你这么有用,放你在晁鹊明身边可惜了些。” 桑春不解,看着他半眯起的双眼,等他继续开口。 “你可听过,丝王汪禹远?”邢姜仿佛思索了片刻,才又问桑春。 丝王汪禹远。 举国上下不知道汪禹远这个名字的,应该没有人。 传闻他富可敌国,还有传闻说他富不止敌国,甚至可以敌两国、三国。 汪禹远是个商人,在江南以制丝起家,从一个小小的手工作坊,靠自己的手艺和头脑,年纪轻轻时便一步步收购了江南所有丝坊。 生意做大后,汪禹远不放过所有生财门路,慢慢的,他开始涉足农业、盐业,甚至开始把自己的丝绸、粮食和手工艺品运往国外周边小国,又将周边小国难得的珠宝、象牙、犀角、香料购回国内交易,积累下财富不计可数。 虽丝绸生意现在只是汪禹远众多产业中的一小块,但他因靠丝业发家,故而人们提起他来,都是依然称他丝王汪禹远。 桑春不明白邢姜突然提起此人是何意:“当然听过。” 邢姜挑起眉眼,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看着桑春:“你现在没爹没娘,让他做你爹,可好?” “做我爹?!” 邢姜端起一杯茶,缓缓喝了半杯,才又开口:“没错,我要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丝王汪禹远的女儿。” 这话说的十分气定神闲,仿佛只是说了一句今日天气不错一般。 “你光知道汪禹远的名字,你对他可有了解?”邢姜又问一脸惊讶的桑春。 桑春摇头,她只听过这富商的名头而已。 “汪禹远膝下无子,曾经有过一女,却年幼早夭。”邢姜说道:“他年岁虽不高,今年不过四十余岁,妾室也娶了一房又一房,却始终再没有过孩子。” 就着手中的茶水,邢姜将汪禹远的情况细细同桑春说了起来。 那汪禹远有个亲哥哥,名叫汪禹从。早年兄弟两从丝坊起家时,便因经营理念不合而已闹翻分家。 如今汪禹远发展成了国内第一富贾,那汪禹从生意却越做越差,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小小丝坊也经营不下去,一家人在江南靠养蚕惨淡度日。 汪禹远发家后,再回头想要扶持大哥一把,却被心高气傲的汪禹从拒绝。又过了没两年,那汪禹从在老家困顿交加,竟然和妻子同时得了急病死了。 大哥死后,汪禹远便将汪禹从的三男两女五个孩子接到了京城,住在汪宅。 原本汪禹远膝下无后,本打算将家业今后传给大哥的孩子,也算是汪家的财产不落他手。 可不料这五个孩子却一个比一个如狼似虎,自从进了汪府便开始算计汪禹远,争相要将他的家业现在就瓜分开来。 “汪禹远经商有道,对亲人却下不去狠手。如果被那五个孩子分了汪禹远的家业,只怕转脸汪禹远连晚景都会不保。”末了,邢姜才终于开口说出他的目的。 桑春不能理解邢姜何必管别人家的家事:“汪禹远不是朝堂上的人,你为什么要帮他?” “我帮的不是他,”邢姜淡淡说道:“我帮的是钱。只要汪禹远守住汪家家业一天,我的经济后盾就在一天。所以,我要你以汪禹远女儿的身份,进入汪府,帮助汪禹远,守住他的家业。” 第四十七章 勒索 “你和汪家也有关系?”桑春惊讶,邢姜这人,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邢姜却并不解释:“这你不必去管。你只需按我要求的去做便是。晁府你定是回不去了,晁鹊明以为你已死,都察院你也无法再去。你按我说的去做,除了能帮你娘报仇,还白白落一个汪家女儿的身份,并不吃亏。” 其实对邢姜而言,谎骗了桑春的死说给晁鹊明听,除了为了刺激晁鹊明外,更重要的一点还是想借此机会,趁机给桑春一个新的身份。 虽然现在不过十三岁而已,但桑春的年龄也会越来越大,总不能顶着小厮的身份一直就这么草草的活着。 邢姜要给她一个更安全,更合理的身份。 桑春自然不知道邢姜的打算,只觉得自己虽不吃亏,但只怕也没有这么轻易的便宜好占吧。 她抬起一双略带忐忑的眼,望向邢姜:“可汪禹远根本没有孩子,我又怎么能以他女儿的身份进入汪家呢?况且我根本不懂要如何才能帮到汪禹远啊?” “如何进入汪家,我会为你安排。至于如何能帮到汪禹远,我纵使帮你也只能帮一半,剩下一半,全看你自己了。” 桑春正要再追问,门外苏白突然来报:“将军,晁府公子来了!他等不及通报硬闯进来,我只得将他先引入会客厅了。” 听说晁维来此,桑春一时间心跳如鼓。 既然邢姜安排自己进入汪家,那从此,晁府家的下人,春子这个人,便再不存在了。 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自然要同过去抹得干干净净。 “他竟现在才来。”邢姜突然盯着桑春轻笑:“我特意放过张斯瑶身边的丫鬟,留她回晁府通风报信,京中都说晁维是出了名的孝子,可母亲出事,他竟耽误到现在才来。我看这孝子有些名不副实了。” 孝子! 桑春想起自己离开晁府前一日,晁维对自己说过的话,心头刺痛。 若是晁维知道张斯瑶此刻的境遇,同自己有关,只怕别说情意,晁维将自己千刀万剐都是有可能。 邢姜看见桑春脸上表情沉郁,心头暗恼,不再说什么,便离开书房朝会客厅去了。 晁维在会客厅等的已是焦急难耐。 原本午后他照常在砚润斋中习课,母亲身边一直跟着的贴身丫鬟却突然找了过来。 那丫鬟伏地痛哭,像晁维报称,夫人在回张府的路上,被邢姜的人强行掳走了。 晁维大惊,立即遣人去都察院,将此事汇报给父亲,自己便急着要赶来抚北将军府。 可晁维虽年少却谨慎。他明白虽然邢姜行事轻狂,但光天化日绑了御史夫人这种事,罪名也是足够大到让邢姜承担不了。 况且起码表面上来看,邢姜同自己父亲已经是统一战线的队友了。 既然敢这么做,邢姜不可能没有由头。 那晁维停住出门的脚步,又唤来母亲身边的贴身丫鬟,仔细盘问。 那丫鬟支支吾吾,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直到晁维动怒,丫鬟跪地磕头求饶时,从外衫内露出那日张斯瑶对桑春用刑后,她从桑春身上偷偷扣下的那块荷叶蜻蜓坠子,才逼不得已说了实话。 晁维这才知道,母亲对桑春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他一把扯下那本应属于桑春的坠子,内心挣扎一番,终于还是第一时间先冲到了不夜宫中。 可晁维带人寻遍不夜宫上下,也没有找到桑春的踪迹。 母亲那头也耽误不得,晁维不再不夜宫中继续停留,才又冲到了抚北将军府。 “邢姜!你光天化日绑走御史夫人,若我爹同祖父联名上书参你一本,这将军的名号你便要不得了!” 见邢姜不急不缓的踏进会客厅,晁维心急如焚,大声喊道。 邢姜确对晁维的急躁视若不见,摆出一副嬉笑嘴脸:“晁少爷这话就说错了,令堂大人是主动要来我处做客的,怎么能用绑走这一词呢?” 这态度在晁维看来,更是怒上加愤,可又担心自己太过强硬,邢姜反而会愈发嬉皮笑脸,只得压下火气,声音稍减:“既然如此,那时间已久,请将军准我将母亲带回。我父亲已经知晓此事,只怕此刻也正在赶来的路上。” 邢姜在正首的椅子上坐下,随意朝椅背上一靠,双脚相叠高高翘起,毫不在意晁维语气里的威胁:“晁少爷,上次我送还到贵府上的那个小厮,是你的人,没错吧?” 晁维怔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我早同你说过,我知道她是女扮男装。但那是你们晁府内的事,与我无关。但后来她既救过我的命,那对我而言,就不一样了。” 邢姜脸上依然挂着嬉笑:“我将她归还至晁府时,说的清清楚楚,这既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便希望晁府可以优待于她。可令堂竟将她送至烟花之地,活活逼死。晁少爷,你说说看,令堂杀了我的救命恩人,是不是意味着令堂也特别见不得我活着?” 晁维听闻此话如同五雷轰顶般:“死了?你说春儿,死了?” 听见晁维唤“春儿”二字,邢姜嫌恶的皱了皱眉:“自然是死了,令堂的手段,晁少爷应该比我更清楚。” 晁维支撑不住,一下瘫坐在身边的椅子中。 春儿死了!邢姜同那丫鬟说的一致,是自己母亲将春儿送到了不夜宫处,可没料到,春儿竟然死了! “我邢姜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有仇也必报的人。”邢姜见晁维如此,心中更加厌烦,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令堂既然是自己要来我处做客,我必然优待,晁少爷不必担心。 只是今日需烦请晁少爷先回一步了。恩人死了,我心头难过不已,只怕我驻留在北关的军队会受我影响,接下来几日都得不了我的指示了。 休兵事小,可抵御乌图国骚乱事大。还得托你转告令尊和张将军,既然是令堂出手导致了此局面,那便让张将军弥补一下,拨我三万军队,好为皇上护疆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