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唐春》 【01】自杀不易 七月烈日如芒刺,晒得人全身灼痛。 方从梦中惊醒的西江月紧捂胸口,猛然睁开双眸,任全身冷汗如雨,亦顾不得拭去。 七年前,九岁的西江月为躲避那面带银箔要取她心脏的少年,而失足坠崖。 再次醒来,父亲含泪告知于她母亲病逝的消息,而偷偷潜入坟冢的她,见到的却是母亲失去心脏的尸首。 自此,西江月便借游历之名,踏上了寻找杀母真凶的道路。 这东越沧州城外的凭栏谷,便是当年她坠崖被善心人救起的地方,每年今日,她都会与救命恩人唯一的孙子木易,一同从西楚不远千里前来祭拜。 西江月抬眸而望,见天边乌云翻滚,风云突变,独不见前去探路的木易回来,正当她欲下树探寻之时,便听脚下一男子哭诉之声响起。 西江月本不愿干涉他人闲事,却不想那男子行事过于优柔寡断,才终于忍不住开口。 “上吊,虽看起来十分容易,但也有许多因脑缺氧而导致瘫痪的不成功例子。”西江月斜倚树干,透过面前繁盛枝叶垂首看向脚下手执腰带犹豫不决的男子。 她眼帘微抬,语气极快,神情却如谈论天气一般漠然而又专业,“上吊的过程非常痛苦,一盏茶的功夫人才能死透,并且,死相极其难看。” 正在生死之间挣扎、难以抉择的男子,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瘫倒在地,手足无措,连忙环顾四周,“何何何……何人?是……何人在说话?” “上吊死的人,死前大多都会经过拼命挣扎,因而,裤子很容易掉下来,特别是像你这种年轻力壮的……雄性,由于死后血液会往下流,**很容易翘起来!”说到此处,西江月稍一停顿,一双墨玉清泉般的眸子穿过面前浓密枝叶,缓缓移向男子腰腹以下,面上神情并无丝毫变化。 男子原本就被这突然响起的轻柔声音吓得不知所措,听完西江月之言更是胆战心惊,许多词他先前虽闻所未闻,但对方话中讥讽显然是在告知于他——上吊委实非明智之选。 男子心生惶恐,且有种被人撞破的尴尬,连忙丢下手中腰带惊慌转身,逃向身后一处矮崖。 树上,西江月微一曲腿,调整坐姿,抬眸目测矮崖高度,认真分析道:“像这种高度与土壤硬度,你只有头先着地,才死的成,万一把握不好平衡,让身体先着了地,至少还要再疼上一刻钟,才能昏死过去,如果运气再差点儿,说不定你全身骨骼尽断,人还能被救活。” 男子闻言只觉头皮发麻,猛然顿住,转身凝视身后那株百年大树,双目犹困兽般近乎充血,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镶嵌玉石的匕首,按于手腕之上,怒斥道:“我我我……我不管你是人是鬼,却要你来多事!信不信我……我此刻就死给你看?” 他未曾想到自杀之时会被人撞见,且对方心肠冷硬言辞怪异,又不肯以真面目现于人前。 “人在失去身体血液百分之三十以上之后,才有可能因失血过多而死亡。”西江月瞥了眼脚下男子手中镶嵌玉石的匕首以及光洁手腕,语气中霎时多了份莫名愉悦,“特别是像你这种初次割腕的人,由于经验不足,极有可能割得地方不对或者不够深,还没流那么多血,伤口就已经凝固结痂了,人未死,可大脑却因缺血,就此变成植物人。” 大脑缺血?植物人? 男子拿匕首的动作瞬间一滞,这些词他不懂何意,但对方之言落在耳中,却似银针扎在心尖儿。 看树下男子满脸颓败愣在原处,西江月轻拂衣袖,继续道:“没有医学常识之人,会以为咬舌可以自尽,当然,你若亲自实践,便可知其中谬误。” “舌头上血管极细,在人流血死亡之前,便能凝结结痂,并且,被咬断的舌头会因疼痛还会被吐出来,因而,也不会将当事人噎死。” 年轻男子仰望面前三人环抱的参天大树,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树神? “你是树神?”直到此时,男子仍未看到头顶被繁盛枝叶遮掩的西江月,疑是树神感其诚意,特此出言点拨。 西江月勾唇浅笑,老妖鹤所撰《自杀一百零八式》,当真好用。 男子思及至此,方才脸上颓败、惊讶瞬间化成委屈,突然朝面前参天大树扑通一声跪下,膝行上前,哭声震天,“树神,求求您救救在下,求求您!救救在下!救救……这沧州城里的无辜百姓呀!” 西江月见状,但默不语,双眸划过男子身上精致衣料,勾唇一笑。 方才,她从树下男子纠结哭诉声里已听出其中缘由——当今天下,诸国林立,战乱四起,三月前,一举收服北方众部落的北羌王嫡子北冥臻亲率北羌大军压境,侵袭东越边境,沧州城。 北羌族素来以血腥野蛮著称,且因部落贫瘠,军队所用兵戈多靠战争劫掠,因而行军打仗更是极少自带粮草,均以当地战俘、百姓为食,所过之处皆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东越国君闻知此事,亲命护国大将军萧维遣挂帅迎敌,以保边境安宁。 树下,方欲寻死之人,乃萧维遣麾下负责制造羽箭的官员,明日午时便是交箭之期,他却因沧州贫苦、缺乏材料,只造出规定的半数羽箭。 未遵军令,其罪当诛。 树上,西江月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以茅草扎作人偶,外穿萧军甲胄,夜半坠于城下,可助你尽收余数之箭。” “遇强则退,敌弱则出,切不可贪多。” 轻缓之声让男子先是一怔,而后瞬扫方才颓然之色。 再次仰头凝望面前繁盛树冠,只觉它周身似散发无上光芒。 良久,男子拱手而立,朝大树深施一礼,道:“多谢树神相助,若树神今日之计能成,我萧迢必备重礼前来拜谢。” 萧迢言罢,朝大树又是俯身三拜,待他再度抬首之时,眸中闪过些许疑惑,正当他欲上树探查,只觉脖间一麻,便昏死过去。 【02】雨夜借箭 树上。 一女子身着水月轻纱,由葱郁树冠间翩然落下,她俯身拔下萧迢颈间细小银针,纤纤素手,胜了腰间上品羊脂白玉。 山风乍起,拂起少女墨发飘逸,裙摆若舞,越发衬得她身形修如玉竹,似要独独撑起这世间俊逸风骨。 天边乌云骤然压下。 “又是一年腥风起。”西江月唇瓣微抿,朝木易离开的方向抬眸而望。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见一朱唇皓齿,眉眼间顾盼生辉的少年,凌空御风而来。 “姐姐怎么下来了?可有伤到哪里?”木易满心担忧,直到见她全身上下并无丝毫异样,才放下心来,环顾四周。 十二三岁的少年眸光如星,却带着怨毒,落在昏死于大树下的萧迢身上。 “我没事。”西江月伸手摘下少年鬓边几片细碎落叶,声音轻柔,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木易闻言,点头说好,伸手揽着这位待自己犹如嫡姐的少女柔韧腰肢,脚尖点地,一跃而起,踏叶前行。 夹杂着草木清新的山风拂过耳畔,西江月看着脚下飞速倒退的苍翠枝叶,瞬觉视野开阔,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爽。 须臾。 木易将西江月稳稳放在隐匿于高大灌木丛中的马车上,而后,方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邀功似得送至她面前,“姐姐,快尝尝这果子。” 少年忽而想到她素来爱洁,连忙补充道:“木易方才已用泉水清洗过了。” 西江月将锦帕上一颗颜色胜似红玉的朱果放入口中,欣然点头,“味道很好。” 皓齿朱果,薄唇雪肌,仅眼前这般光景,已然胜过鲜美山果。 木易闻言大喜,将帕中朱果皆送了去,“姐姐多吃些。” “姐姐怕酸,吃不了太多。”西江月含笑,白玉指尖捏起一颗朱果送到少年嘴边,才开口问道:“你这么久才回来,可是路上遇到阻碍?” 木易得意一笑,“未曾遇到阻碍。”就算是固若金汤的沧州城,于他而言,远不及自小生活的无翎山艰险十中之二三,此次上山清理道路,易如探囊。 饶是如此,木易仍不放心毫无内力的西江月跟随自己前去冒险。 “只是我见山壁上的野果长得好看,想着姐姐见到定会喜欢,因而多耽搁了些时间。”木易把方才跃下峭壁摘取野果的事情,说得犹如玩闹一般轻松。 “走吧。”马车内,西江月苦笑摇头,想说什么却又深知少年心性,便含笑捏起一颗朱果细细品尝。 三个时辰后,一线峰,峰顶。 木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坚硬碎石与骨骼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爷爷,木易与姐姐一同来看您了。” 西江月伫立于整洁墓碑前,面色淡然,她轻敛衣袖,将手中不舍吃下的两枚朱果置于石碑之上。 经大雨冲刷,山间月光温凉如水,洒在少女身上,似渡了圣洁银辉的仙子。 “爷爷,您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木易膝行两步,身子紧靠在石碑上,似在撒娇。 爷爷曾说他喜欢站在山顶,日日看着凭栏谷中太阳朝生夕落,看着木易平安长大,“爷爷,您要是看腻了这一线峰下的风景,告诉木易,木易再给您换一处风景更好的地方。” 西江月本想宽慰他几句,但她素是寡言冷情之人,话到唇边却如空气,无声无息。 良久,木易望着石碑,依依不舍转身离开,“姐姐,咱们接下来要去何处?” “就留在此处,陪爷爷看场戏。”山峰半浸于天边广寒寂月,遥遥望去,峰顶那身着水月浅纱的修长身影,犹如玉树。 西江月抬眸远望,山风忽起,瞬时乌云压顶,惊雷阵阵。 十里外,沧州城楼上,点点火光于如柱暴雨之中,跳动如萤。 是夜,子时。 镇守沧州城的东越大军,遵护国大将军萧维遣之令,将外穿甲胄内塞茅草的人偶悬于城墙之外。 北羌军机警,不过片刻便已觉察沧州城上有动。 北羌统帅北冥臻骁勇非常又熟读兵书,且生性多疑。 夜深昏暗,更有大风卷起漫天烟尘,搅扰视听,他恐东越大军设伏,以此抛砖引玉,故而只令弓箭手防御而禁止大军迎敌。 一时,箭密如牛毛,眨眼间,已将空中倾盆雨柱截作颗颗银珠。 城楼上,东越大军哀嚎之声,似要与天边滚滚惊雷一争高下。 守城将士见状,连命部下鸣鼓收兵,一时,雷雨声中只闻东越儿郎们奋力拖拽绳索之声。 待北羌箭雨稍弱,东越萧家兵甲再次身束绳索,犹如飞蛾一般,跃城而下。 初时,北冥臻还望着巍峨城墙傲然而立,虽是仰视,却大有睥睨众生苍茫之态。 如此几次三番,骤雨初歇,天色微亮。 待北冥臻隐约看清城楼之上扎满羽箭随风飘摇的东越士兵后,面色突变,“不好!” 中计了! 他面色铁青,锐利鹰眸泛起慑人寒光,怒道:“弓箭手暂停。” 北冥臻素来自傲,平生更无败绩,却不想今夜竟被人如此算计,气的险些急火攻心。 而沧州城楼之上,兵甲鸣鼓高喊,“谢北冥王子赠箭!谢北冥王子赠箭!谢北冥王子赠箭!” 围城三月,被北羌军多次挫败的东越儿郎们,瞬间士气高昂。 城楼上,驻守的东越士兵将插满羽箭的茅草人偶尽数收回,一一清点之后,刚至午时。 护国大将军府。 萧迢双膝跪地,他颔首抬眸,面色稍显怯懦,语气却异常激动,“属下已遵大将军之命,交羽箭二十万枝。” 萧维遣四十许,玄服银甲,墨发长髯,只因常年征战沙场,面容身形比不惑之年的男子更显刚毅挺拔。 萧维遣望向帐下素日最胆小怯弱的庶子萧迢,虎目生威,“此番计策当真是你所想?” 萧迢闻言,呼吸一滞,细数往日父将冰冷态度,与今日热切目光。 当年,本是萧家正妻的柳氏,带幼子从乡下千里寻夫,却不想,已位极人臣的萧大将军为保自己朝中声望,只言柳氏乃侍妾,更因柳氏千里迢迢而来,故随口为其子取名迢。 萧迢立即屏息,脑中蓦然闪现凭栏谷中那轻柔嗓音,他对此事虽满心疑虑,最终却直身抱拳,道:“是。” 良久,萧维遣一反常态,对萧迢露出一丝难得笑意,宽大手掌重重拍了拍最为他不喜的庶子,“这才是我萧家儿郎该有的气度。” 他心中生疑,口中却大笑道:“不知我儿可有克敌良策?” 北冥臻率兵围城两月有余,虽未伤及沧州根本,城内却因粮草供应不足,致使三军人心惶惶、百姓溃逃。 若八月仍未败敌,沧州将不攻自破。 【03】正家财子 被雨水冲刷过的巍峨古城,隐隐透着沧桑悲怆之感。 西江月临窗而立,俯视城中蜂拥而至的贫苦百姓,她墨玉清泉的眸子沁凉如水,“又是一年腥风起,最是天下无辜人。” 市井中,面黄肌瘦,衣着破旧的百姓们,正死死围着一家刚开张的粥铺,眼冒绿光。 人群里,一骨瘦如柴的幼童,看向身旁老者,一双眼睛分外明亮,“爷爷,正家在什么地方?很有钱吗?” 老者望向书有“正通”二字的帆旗,浑浊双目乍现光芒,“这正家乃咱们东越第一商贾之家,富可敌国,自然是有钱的。” 幼童不解,“难道比沧州城中的张大老爷还有钱?” 老者抚了抚孙儿枯黄鬓发,笑道:“等你见了便知。” “大家稍安勿躁。”粥铺中,站出一中年男子,衣着寻常,说话时,面上自带三分笑意,“今日,我家公子愿捐赠粮米二十万石,在此开设粥铺三月,以济沧州百姓。” 铺前百姓闻言,皆大喜,高呼正大善人长命百岁。 但又听那中年男子道:“只因此次需要救济数量过多,烦劳各位乡亲父老凭户籍前来领粥,无户籍者,还请到官府登记姓名籍贯,拿到凭证后,亦可领取。”男子说完,指了指不远处的高门衙府。 百姓疑惑,领粥竟要出示户籍!当真匪夷所思! 但沧州饥肠辘辘的百姓们可不管那些,此刻,凡能让其果腹保命,莫说出示、办理户籍,便是卖身为奴,他们亦是争相赶往。 众人纷纷回家去取户籍证明,无户籍者,亦快步奔向衙门,身携户籍者大笑上前。 须臾,人潮再次涌现于正通粥铺前,粥香弥漫,引得早已饥肠辘辘的百姓翘首而望。 人群中,两个身形稍壮实的汉子,环顾四望,凸起黝黑的颧骨上双眼深陷,泛着幽绿,二人刚推开身前老弱妇孺,欲上前领粥之时,却被隐匿于人群中的几名衙役死死按在地上。 其中一名衙役,手举令牌,高声道:“卢太守有令,此次领粥,凡有不遵循秩序者,一律杖打三十,胆敢违抗者,当场杖杀!” 此言一出,方才欲插队之人,皆不敢造次,施粥效率大大提高。 幼童捧着手中带缺口的黑陶碗,待他小口舔去最后一粒白米,才抬头看向正通粥铺前乌压压的人头,“爷爷,半月前,张大老爷家施粥七日就不再开门,这正大善人说要施粥三月,他家得有多少米粮才够呀?” 虽未亲眼见识正家富庶,但老人却知那张大老爷在这正家公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听那些外出经商的人说,正家钱粮,堪比国库。” “爷爷,等狗儿长大了,一定去正家谋一份差事,这样咱们就不会再挨饿了。” 老者浑浊双目蒙了雾气,似枣树皮的手掌轻拍孙儿头顶,甚是欣慰,“好好好!狗儿有出息了。” 耳力极佳的木易,听着楼下一老一幼的对话,眼眶微湿,紧紧抱着身旁少女,声音呜咽,“姐姐,木易想爷爷了。” 儿时残存记忆,渐渐涌入脑海,那时他与爷爷相依为命,为躲避赋税才移居山野,他还记得,爷爷猎来的野兔最是肥美,却再也吃不到了。 西江月身体一怔,心口骤紧,薄唇微抿。 半晌,她才抬手轻拍怀中少年脊背,却是张口无声。 七年前,木爷爷为救重伤昏迷的西江月,上山采药时失足摔死,木易从此便成了她的弟弟。 与此同时,正通粥铺,三楼。 沧州太守卢之泰,双鬓斑白,朝坐上年轻男子拱手,深施一礼,“老朽代这沧州数万百姓,谢正公子援手活命之恩。” 坐上男子不过弱冠之年,玉面朱唇,墨发长袍,席地而坐,富贵中竟带着三分书香儒雅之气。 他起身上前,双手扶住老者,“卢太守,这可使不得。” 卢之泰乃沧州太守,是官;而正家虽富甲一方,却是士农工商中地位最低的商贾之流,于礼不合。 “若非贤侄及时送来军饷、粮草,补济三军,赈济百姓,恐这沧州城不出半月便会出现暴动。”卢之泰感慨,多年前诸国战乱,天灾降临之时,百姓易子而食的场景,仍历历在目,“贤侄此次提出实名领粥之法,不仅便于管理灾民,防止分粥不均,更可揪出他国安插于沧州的耳目,实乃一举多得。” “卢太守言重了。”正书韩舒朗笑声,令人如沐春风,“书韩虽是商贾之身,不能像将士们一般上阵杀敌保我东越大好河山,但在下亦是东越子民,蛮夷压境,宁当以国、以民为先。” 且,那实名领粥之法,亦非他所想,自己不过出些钱粮罢了。 每每想到那卓尔不群,独爱一袭水月浅纱的少女,他的心,便犹如擂鼓。 正书韩面上含笑,眸中思绪稍纵即逝。 “贤侄真乃义士也!”此番言论从重利轻义满身铜臭的商贾口中道出,委实令卢之泰刮目相看,“若他日贤侄欲再于沧州开设商铺,老朽愿尽绵薄之力。” 待送走卢之泰,正书韩转身望向面前美人屏风,笑道:“江月,我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卢之泰为人刚正、重诺,且沧州乃诸国交通要塞,眼下东越国库空虚,正家愿用百万石粮草换沧州太守一个承诺,无论于国于民,亦或是对正家日后而言,皆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屏风后,走出一碧玉少女。 浅衣素裙,墨发雪肌,仅那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让人只觉她身旁画上绝色美人,不过脂粉颜色。 “眼下,你便有还这人情的机会。”西江月声音颇淡,全不似她身上姿容气度那般夺人瞩目。 “能为江月效力,书韩荣幸之至。”正书韩含笑拱手。 往日都是西江月出谋划策,施恩于他,今日,他终有机会报之一二。 西江月看了眼身旁眼圈略红的木易,道:“海东青。” 她口中寥寥三字,已让人蓦然想到那翱翔于天地间千金难求的万鹰之神,傲然猛禽。 【04】用人之道 正书韩虽不知西江月要这凶猛飞禽何用,但依旧拿出一枚翠色玉哨,放于唇边。 绿玉红唇,哨音低沉绵长,好生儒雅。 须臾,一通体洁白,羽翼丰满的鹰鸟凌空俯冲入窗,落在正书韩包裹锦缎的左手手臂上。 家世显赫的膏粱子弟,多乐于声色犬马、琴棋书画,正书韩虽出身商贾,爱好却比寻常世族子弟更要独特些,他唯爱羽禽——凡,身长羽毛,能够飞翔的动物,在正家府邸之中,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就如眼前,传闻数十万神鹰才出一只的海东青,在正家,不过寻常玩物。 落在正书韩手上,更似温顺家雀。 他轻拍羽背,指着西江月低声嘱咐几句,海东青眸似点漆,偏头看了眼西江月,便展翅离去。 正书韩将手中玉哨用清酒擦拭一番,才双手送到西江月面前,“我这世间俗人用过之物,还望江月勿怪。” 西江月亦不假言辞色,接过玉哨,道了声谢,便带着木易转身离去。 “江月。” “何事?”西江月脚步微顿,却未回头。 “昨晚那茅草借箭之法……”正书韩话未说完,意思倒甚是明了。 “何人献策,已不重要,能保这沧州一方百姓,正家才能在此经营。”西江月言罢,抬步离去。 直到那道清丽倩影消失不见,正书韩犹未缓过神来,只倏尔一笑。 待二人走远,木易才好奇开口:“姐姐,那茅草借箭之法,明明是你所想,倘若让天下人知晓姐姐睿智,定会将姐姐敬作神灵。” “俗世虚名,于我何用?不过累赘罢了。”西江月停下脚步,将手中玉哨用红线系于少年脖间,循循善诱,道:“若我此刻接受世人称颂,他日,亦要接受世人诋毁。” “既是不入我心的东西,说与不说,已不重要。” 木易似懂非懂,只觉但凡姐姐所言,他都赞同,“姐姐,咱们何时回家?” “木易可是想家了?” “有姐姐在的地方,便有木易的家。” 少年天真无邪,言语更是令人鼻尖酸涩。 “木易陪姐姐再去一趟凭栏谷和一线峰,可好?” “好。” 夕阳下,两人并肩而行。 * 傍晚。 萧迢孤身一人,再入沧州凭栏谷。 他以席铺地,将所带果品香烛置于其上,虔诚三叩,而后道:“树神大恩,萧迢没齿难忘。但今诸国林立,北羌蛮夷肆虐,致使我东越边境生灵涂炭,恳请树神再次显灵,点化于我。” 耳边山风拂过,惊起一片鸟兽。 面前百年大树,却无丝毫反应。 萧迢见状,再次叩首,“恳求树神点拨。” 此次,山风已停,空寂山谷中,唯闻呼吸之声。 萧迢仍不死心,立即咬破指尖,鲜血流入漆碗之内。 他长跪于地,以手指天,正色道:“今夜,我萧迢歃血为誓,他日待我平步青云,必为树神亲造庙宇,令天下百姓日日供奉。” 百米之外,一辆通体漆黑,似与暗夜融为一色的马车内,西江月屈膝而坐。 “姐姐,那人为何要拜一棵树?”耳力过人的少年,心中疑惑。 西江月轻抚衣袖,露出腕间精致饰品,语气颇淡,“因他无能,只能求助于人。” 木易不解,“既然他这么没用,姐姐为何还要帮他?” “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西江月声如潺潺流水,丝毫不见锋芒。 木易挠头,姐姐口中字词分开,他皆知何意,为何连在一起,却让人只觉如遇异族文字? 西江月也不着急,柔声解释道:“凡自身有所作为之人,往往难以被他人驾驭、控制,因而不能为我所用;凡自身无所作为之人,往往需要依赖他人才能立足,因而,方有可能为我所用。” 木易眼眸微转,似懂非懂。 “这般阴阳谋略,你不懂也无妨。”西江月眸如墨玉浸于清泉,抬而远望,闪过点点莹光,“只要姐姐在……”定不会让人欺负于你。 她广袖微抬,一枚银针映天边清寒月色,直直刺向萧迢脖颈。 木易见状,越发疑惑,“既然姐姐如此帮他,为何不让那人知道背后出谋划策的是姐姐你,而非一颗树呢?” “世人愚昧,宁信鬼神,而不自信,更勿言他人。”西江月话音刚落,车内帘卷罡风,眨眼之间,身边舞夕少年鬼魅一般,已消失不见。 霎时。 少年再次折回。 他身形瘦小,力气却大的出奇,单手提一彪形大汉凌空御风,亦如履平地。 “啪!”木易随手丢下大汉,溅起几处泥浆。 “姐姐,是萧家军。”木易挑开地上黑衣人手腕袖角,露出臂间苍蓝萧字。 那是萧家亲卫方有资格纹上的刺青。 西江月勾唇一笑,看了眼地上昏死之人,墨玉清泉的双眸间露出一丝冷意,“萧维遣久经沙场、官场,疑心定然不会轻于北冥臻。” 况且,萧迢一直是他身边默默无闻的庶子,突然开窍,他必会派人探知缘由。 “东越,咱们不可再留。” “姐姐若想留下,我杀了他便是。” “锵!” 木易言罢,手中短剑出窍半寸,映天边霁月,染了杀意。 “这话是谁教你的?”西江月面色微愠。 木易素来天真无争,这番话不该从他口中说出。 木易见状,默然低头。 他深知,姐姐不喜血腥杀戮。 良久,才怯声道:“不是他人教授,是木易自己想的。” “萧维遣是东越的护国大将军,亦非善与之人,况且,沧州并无我要寻的人和物,即使没有今夜之事,我也不会久留于此。” 西江月纤细柔荑轻轻将木易手中短剑推回剑鞘,“日后,若非别无他法,切勿伤人性命,可记住了?” 身法诡谲的少年心有不甘,却依旧点头应允。 “姐姐不让你杀人,不是偏向外人。”西江月伸手,轻揉少年鬓发,为他理好发带,柔声道:“只是怕这世俗肮脏,污了你一颗精纯舞夕剑心。” 木易闻言,顿扫方才失落,含笑点头。 西江月转身,行至树下,纤纤素手将一牛皮信封放于萧迢身旁,顺带拔去他脖间银针,才道:“走吧。” 幽静山谷间,马车碾过雨后红土,划破孤夜微凉,缓缓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 萧迢指尖微动,缓缓睁开双眸,打开手中信封,喜极而泣。 其中谋略已让人咂舌叫绝,字里行间纵情洒脱更是力透纸背,刻入眼眸。 若说字如其人,那写这书信的树神如是化作人形,定会是那以笔为剑撰三千繁华的浩荡俊才,桀骜间更显文人风骨。 且那用于书写之物,比寻常纸张更为轻薄,较之丝绸又规整有度。 赞一句薄透如蝉翼,当真无过! 萧迢又将纸张拿近些,欲仔细查看其材质,却不想山风拂过,手中纸张竟无火自燃! “啊!”萧迢大惊,慌乱中被抛出的纸张,于空中燃尽。 鬼火! 萧迢面色惨白,盯着脚下灰烬,倏然长跪于树前,之前脑海中对面前大树泛起的一丝疑虑,已荡然无存。 若说这非神迹,他决然不信! 【05】胜负未分(上) 但马车之内,西江月却淡然一笑,对身边少年解释道:“寻常纸张是将百日之竹,经浸泡、煮偟、舂臼、荡料入帘、覆压焙干等法制成,凡在此过程中增添上矾、涂色、洒金、印花、涂蜡、洒云母等程序,便可令纸张更便于书写,且燃点极低,只要涂上少许磷粉,此等天气,遇风即燃。” 木易听得入神,半晌才得意道:“姐姐果真是这天下第一聪明之人。”饶是如此简单、枯燥之事,经她口中说出,亦令人心生亢奋。 西江月闻言,只凝视腕部射针,双眸微闭。 “制造熟宣之法,老妖鹤早已在其所著《闲情一技》中提及,不过是你不喜读书未曾发现罢了。” 木易闻言只挠头傻笑。 不过,若说这天下第一聪明人,西江月当真想见识一下七年前只言片语便救西楚于亡国灭种之难、被诸国谋士判为过慧近妖却怵然消失的少年。 可那少年,虽与老妖鹤齐名,却似天边炫目朝霞,瞬息间便已消逝不见,只知世人称他为唐公子,其他皆未能探知一二。 西江月闭目沉思间,便听木易开口提醒:“姐姐,到一线峰了。” 于两军战场间行动自由随性的两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再次登临峰顶。 西江月望向天边广寒,轻拂腰间半朵梅花束带,语气笃定,“最多三日,咱们便可归楚。” “姐姐是想让木易多陪爷爷几日吗?”少年眸光如星。 西江月故作神秘,看着木易温柔浅笑,“除此之外,还有惊喜。” * 是夜。 东越大军,再遵大将军萧维遣之令,将外穿甲胄内塞茅草的人偶悬挂于城墙之外。 北羌部众皆自荐迎敌,北冥臻仅命军中士兵上前骂阵,只道萧维遣惯会用些儿把戏故弄玄虚,却龟缩于城内,不敢迎战。 无论北羌如何叫骂,东越大军皆是按兵不动,次夜依旧置人偶悬于城外。 北冥臻见骂阵无用,便命部下将战时所俘东越士兵、百姓,推于阵前,男子车裂、剖腹,女子凌辱、枭首,连襁褓中的婴儿亦不放过。 所行之事,罄竹难书。 东越守军望之,皆怒发上冲冠,却因大将军之令,只得强压心中怒意。 次日,烈日当头。 北冥臻手执一碗方从石盘之下压榨而来的婴儿鲜血,望向沧州城楼上青筋暴起的萧家军,诡谲一笑,手臂一抬,将鲜血倾饮入腹。 如此几次三番,东越守军盛怒。 当夜,坠于城下的人偶中,掺杂不少东越士兵,欲趁其不备偷袭城下营帐。 北冥臻机警,当即看出其中破绽,他畅然大笑,命部下全力迎敌,以雪前耻。 北羌军向来骁勇,尤善近身搏击厮杀,眨眼之间已将东越兵甲枭首拆骨近半数。 北冥臻坐于马背,开石神力,亲挽长弓,身上猛虎兽皮映冲天火光,显得越发灼目。 他鹰眸微眯望向城楼主帅,阴狠笑意蓦然挂于唇边。 “咻!” 利箭刺破血雨腥风,直直刺向城楼指挥三军的东越护国大将军萧维遣。 擒贼先擒王! 城楼之上,顿时传来大将军中箭之声,萧家军上下,瞬间哗然。 “这号称东越最强的萧家军,也不过如此。”北冥臻身旁一络腮胡子,目光扫过面前被北羌军轻易击溃的东越士兵,鄙夷一笑;而后转身抱拳,道:“还是大王子英明神武,先用俘虏激怒那城中的一帮龟儿子,让他们以为靠他娘的几个区区草人,就能蒙混咱们北羌大军。” 络腮胡子重重啐了一口,望向马背上的北冥臻,谄媚一笑,“那萧家老匹夫自认读了几本破兵书,就敢在大王子您面前班门弄斧,当真是不自量力。” 北冥臻闻言,畅然一笑,一口森白牙齿,晃得人眼疼,口中只吐出两字。 “屠城!” 此令一出,早已蓄势待发的北羌士兵长驱直入,冲向沧州城门,不过片刻,杀戮声下,唯余残损血肉横飞。 人腰粗的树干重重撞向厚重城门,发出嗡嗡闷响。 一慌不择路的东越士兵,跌撞逃跑时竟冲到北冥臻马下。 络腮胡子雪亮弯刀刚一提起,北冥臻手中长弓早已横扫而过,生生将那人枭首。 失去头颅的东越士兵,身体犹向前跑出三五丈,腔中鲜血喷涌如注,湿了一方天地,才应声倒下。 北冥臻鹰眸微眯,舌尖陶醉于弓弦上的新鲜血液之时,瞬间挑眉,“不对!” 味道不对! 他猛然望向城楼,而后打马上前,用长弓插起方才被自己削下的人头。 待北冥臻看清弓上人首面容之时,他心中烦闷,继而翻查多名东越士兵尸首。 手中玄铁长弓,险些被他如铁钳一般的虎口攥碎。 “图特,你即刻带两队人马,去我军后方。” 络腮胡子图特盯着那一颗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人头,不知北冥臻欲意何为。 图特虽不信已是垂死挣扎的萧家军此时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但北冥臻向来足智,且军令如山,他立即抱拳领命。 只是,图特尚未转身,身旁却突如响起一阵尖利喊声。 刹那,城楼之上箭密如牛毛,且箭身夹火,沧州城外瞬间火光滔天。 图特刚挥刀拦下几枝刺向自己面门的羽箭,方欲探查北冥臻是否受伤,却见他于马上转头凝视身后。 而自家营帐后方,竟早已火龙呼啸。 头顶,箭火破空刺来;身后,一道肆意火龙,将北羌军团团围住。 倏尔,许是箭矢用尽,城楼之上乱石如雨,纷纷落下。 方才还强悍凶残的北羌军,瞬时腹背受敌,遭遇重创! 又中计了! 北羌众将士见状,立即掩护北冥臻,犹如一道利剑,杀出重重血路。 面对数丈之高的火舌,北羌战马前蹄高抬,频频退步。 北冥臻怵然侧目,鹰眸突转,抬臂一挥,手中玄铁长弓却似刀斧,削下身旁一亲卫马首。 瞬间,烈马倒地,喷涌而来的马血浇熄了一片火焰,而那马上亲卫滚落火海,空余哀嚎,挣扎之间带起火舌飞溅。 北冥臻见状,恍若未闻,只带部下打马飞驰。 再回眸时,火光血海已远。 北冥臻眸中嗜血怒意,更胜从前。 沧州城内兵甲鱼贯而出,犹如一把尖刀尾随而来,将北羌奔逃人马围堵于两山相交的山谷之下。 山谷狭长崎岖,每次仅容一人一马前行。 身后,东越大军踏尘而来。 【06】胜负未分(下) 东越大军踏尘而来。 萧维缱高坐于马上,长剑出窍映天边广寒,虽是七月,却浸满肃寒杀意。 北羌蛮夷嗜杀残暴,侵扰东越不过短短三月,沧州城外却早已横尸遍野。 今夜,若能手刃北冥臻,全歼北羌军,且不说他日朝堂之上论功行赏,三军将士甘心归附,天下百姓称颂瞻仰,仅此时这挥剑斩敌的快意恩仇,已让他解气泄愤,此生无憾。 “图特,你先带兵撤退。”北冥臻长弓横扫,指向狭长山谷,“本王子亲自来为你们断后。” 此番话,全然不似他先前逃跑之时,斩落马首将贴身亲卫送于火舌的狠辣决绝。 “咱们北羌人没有一个是孬种,宁死战,也绝不弃主!” 图特之言,一呼百应,众人皆挥刀请愿,“属下愿先护大王子……” 图特一干人等话未说完,却被北冥臻一个眼神喝止。 “这是军令!再不走,军法处置!” 图特一双眼睛透出些许不忍,被浓密毛发包裹的嘴唇动了动,却张口无声。 外人只道北冥臻暴虐且喜怒无常,唯有他们这些陪大王子出生入死过的人才知道,他为何能得军心——既能待兵如子,危机时刻更能狠辣果决顾全大局,一如方才。 将之能者,不过如是! 最终,图特直身抱拳,道:“末将领命!”而后率部下迅速离去。 北冥臻看着迅速撤离的部下,并未着急离去,而是望向面前压境而来的铮铮兵甲。 他放于马颈上的铁掌猛一发力,整个人便一跃而起,凌空之时,双手拔下腰间弯刀,刺入两侧岩壁。 “铮!” 身下,战马亦应声倒地,再无反应。 只见身背长弓的北冥臻,于一线峰间双腿蹬地双刀并用,扶摇直上,每次拔刀便会带下碎石滚落。 不过片刻,谷前碎石已堆积如山,为方才离去的北羌战士断了后路。 飞速赶来的萧维遣见状,长剑直指半空的北冥臻,怒道:“射杀羌贼!” 北冥臻冷哼一声,鹰眸微眯,手脚速度瞬间加快。 一时,飞箭四起,直逼一线峰,却不想皆因射程太远而纷纷落下。 此时,立于一线峰峰顶的北冥臻,望着天边初升半轮金乌,畅然一笑,随手解下腰间狼皮束带,朝脚下蝼蚁般的东越士兵们,畅然宣泄:“萧家老儿,本王子这尿,滋味如何?哈哈哈……” 大笑之声,响彻山谷。 事毕,北冥臻右手紧贴左胸,面朝北方颔首行礼。 再抬眸时,他的面色已趋于平淡,只一口森白牙齿,在金乌之下,闪着森森凉意。 北冥臻从怀里取出一张帛书,如同慈母对待初生婴儿一般,指尖轻抚,男人脸上笑意无害,“阿唐,若是你在,定又会笑我有勇无谋了。” 帛书上,少年亭亭而立,回眸侧望,面覆银箔,墨发高束,虽看不清容貌,但那一身气度,道一声仙人,亦不为过。 帛书四周已褪色泛白,却又完好无缺,显然是常被主人拿出来观摩,而又悉心保存。 “你怎是有勇无谋?”不远处传来一轻缓之声,言辞却胜似刀斧,“分明是不长脑子!” 北冥臻闻言,手中帛书紧握,面上却是挑眉含笑,“阿唐?” 当今天下,唯一敢如此评价他的人,唯有那绝美少年。 “为了中原万千无辜百姓,我本已给足了你脸面,是你自己不加以珍惜,怪不得别人。” 轻柔之声方落,却见葱郁草木间走出一俊美少年。 北冥臻鹰眸微眯。 竟不是阿唐! “方才,是你在说话?”北冥臻将帛书放回胸前,以鼻孔扫视面前少年。 木易手中短剑出窍,映天边金乌暖阳,泛起灼灼灿光,一如他眸中怒意。 草丛中,再次传来轻柔嗓音,“留他一弓一手即可。” 好生狂妄! 北冥臻闻言讪笑,方欲抬步上前,便见那舞夕少年已提剑而来,直逼自己胸口。 暖阳下,剑锋冷冽,罡风阵阵。 北冥臻向后急速倒下,双足却如根脉死死咬定脚下岩石,而后他手握长弓,侧身回旋便要起身。 木易早已觉察,根本不给他丝毫喘息机会,手中短剑由刺化作反手横挑,冰冷剑锋划过北冥臻腰间狼皮束带。 北冥臻贴地翻滚,才堪堪狼狈躲过切腹之险,腰间兽皮缝制的衣裤,已掉至脚踝。 “好小……”北冥臻紧握长弓,瞥了眼脚下衣裤,笑容阴冷。 不待他将好小子三字说完,木易便已再次提剑上前,口中嘲讽道:“的确好小!” 手中短剑亦如他言辞那般犀利。 北冥臻手握长弓,以横扫千军之力,欲将面前狂妄少年拦腰截断。 木易见状,凌空而起,犹如翱鹰踏于弓弦之上,他手中短剑直直劈下。 北冥臻只觉胸前一凉,手中长弓借方才力道,斜斜砸向空中少年,却不想那人速度之快,早已翻身离去。 而他手中玄铁长弓便重重落在自己胸口。 木易翻身之时,人未落地,手中短剑便携剑罡划破北冥臻后背兽皮。 北冥臻以弓撑地,转身看向眸光怨毒的少年,心如五谷杂陈。 若说这少年招招致命,可自己却未曾受伤,若说他手下留情,倘若不是自己反应灵敏,定会葬身于剑下。 北冥臻看着面前俊美少年,蓦然笑得逗弄,“小娘皮儿想要老子的衣服,早说嘛,何必这般心急!” 言罢,北冥臻手握帛书,竟亲自将身上残损兽皮扯下,丢向木易,面上笑容意味不明。 不待兽皮落地,北冥臻已猛然纵身一跃,泰山压顶一般砸向木易,顿时,烟尘四起。 少年身形如风,不见他如何动作便已移至北冥臻身前,手中短剑回旋如花划过北冥臻手腕。 “嘭!” “啊!” 伴随一声惨叫,北冥臻轰然落地,溅起尘土漫天。 木易看着脚下已脱离身体却依旧死死握住玄铁长弓的一只断手,眸中怒意总算消散些许。 “这一弓一手送于萧维遣,算是替你还了东越生养之恩。”西江月缓步走来,看着脚下苟延残喘的彪形大汉,语气颇冷,“至于他,为了中原诸多无辜百姓,暂且留他一命。” 北冥臻闻言,奋力抬头,欲看清来着面容之时,玄铁长弓已砸向他脑后,只觉眼前一黑,便无意识。 长弓划破长空,颓然坠落于东越大军面前。 只闻峰顶传来一少年清脆嗓音:“萧大将军,这份薄礼,还望笑纳。” —————————— 前面几章写的有些碎,暖玉修改了下,之前看过的小伙伴可以回去再看一遍。 【07】请美人为我生个儿子 两日后。 西楚边陲,禹州城。 一辆通体漆黑,毫无纹饰的马车,缓行于城中石板街上,车轮辘辘,悠远且长。 木易斜倚车壁,双眸如星,唇瓣紧抿,扫过街边店铺,最终停在一处气派酒楼前。 “还在气姐姐一线峰上留北冥臻性命,未替东越斩草除根之事?”西江月亲斟茶水一杯,送至木易面前。 木易紧握手中白瓷茶盏,颔首拧眉,“无论木易生于东越亦或别国,木易此后也只有姐姐一个亲人,怎会因东越而与姐姐心生嫌隙?” 少年言至于此,声音突涨,“姐姐如何筹谋,都自有姐姐的道理,木易只是不明白那北冥臻暴虐成性,姐姐为何不让木易替天下苍生除害,一剑将他了结?” 西江月闻言,敛袖为少年盛了一碗乳鸽汤,柔声问道:“你常于无翎山中狩猎,实力相差无几的猎物中,落单野兽与成群野兽,哪个更易被你猎得?” “自然是落单野兽!”木易言罢,方有所觉察,“姐姐何意?” 西江月并未急于解释,而是看着少年面前汤碗,含笑不语。 木易见状,很是自觉,将碗中汤汁一饮而尽。 “对于安逸已久的中原三国而言,吞并北方草原诸多部落的北羌族,便如同饥肠辘辘急需猎物果腹的猎人。”西江月声音轻柔,将一块锦帕递到少年面前,见他将唇边汤汁拭去,才继续道:“南梁、西楚、东越三国,皆有国土与北羌接壤,且东越并非三国中实力最弱一国,你可知为何北冥臻独独攻打东越?” “为何?”木易伏于几案,倾身上前。 望着面前少年,西江月双眸含笑,白皙指尖轻叩手旁白瓷碗,发出清脆声响。 “姐姐就会欺负木易。”少年言语羞恼,脸上神情却已舒展开来,面对眼前膳食大快朵颐。 看着这两日都未进食的少年将盘中膳食一扫而光之后,西江月才欣慰点头。 “西楚、东越、南梁三国之中,楚人重义,多侠客,越人贪利,兴商贾,梁人尚礼,出学士。” “侠客爱鲜衣怒马仗剑江湖,商贾逐利,自是奔波于天下各处,两者皆不会拘泥于一隅;而尚礼守旧者便会将前两者视为以武乱纪与自降身价。” 木易依旧不解,“这与北羌攻打东越,姐姐不杀北冥臻,又有何干系?” “东越商贾多逐利而行,他们将中原丝绸瓷器茶叶等物高价卖于北方部落,再将草原马匹牛羊皮草低价买来,回国高价售出,此中差价不容小觑。” “北羌便是看到越人这一特性,顺手推舟,收买东越商贾设为眼线,妄图以此打开中原门户后,来蚕食三国。” “唇亡齿寒,便是此理。”西江月把玩手中瓷盏,眸光微凉。 “原来如此!”木易俊美面庞,透着羞愧,“是木易太笨。” “木易剑术也远超于姐姐呀。”西江月虽有过目不忘之能,但七年前被那面覆银箔的少年伤了心脉,身体已无法集聚内力。 西江月手掌拂过胸口,不待木易出言劝解,她便已转移话题,“这些年来,中原三国虽未兵戎相见,但因国策不同,私下摩擦却是不断。” 少女轻抿杯中茶水,红唇白瓷色彩诱人,“无论如何,三国实力相当,且源于一脉,若有蛮夷来犯,凡三国君主未至痴傻地步,自会较之轻重缓急。” 少年星目圆睁,满是期待,“姐姐的意思是,只要北羌蛮夷一日不绝,三国君主就会多一分忌惮,中原百姓便能多过一天安稳日子?” “对,也不对!”西江月面色淡然,白玉指尖浸于杯中茶水之中,黄昏夕阳斜照,越发显得她纤纤十指几近透明,“在国家利益面前,血浓于水,终究还是液体。” 如何能长久抵挡人心贪婪? 西江月话音方落,酒楼外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车轮碾过冷硬青石,辘辘作响,先声夺人。 不想那飞驰马车行至酒楼外,便戛然而止。 装饰素雅又不失体面的马车内,走出一身形修长墨发半束的男子,只见他停在一家供奉三清仙尊的店铺前,三跪九叩,而后亲自奉上香烛。 他背影修如玉树,动作极简又不失虔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再次驾车飞驰而去。 男子这一莫名举动,令人叹为观止。 若说他有紧急之事才疾驰于市坊之间,但却能在飞速行驶中察觉到路旁仅半人高的三清泥塑,且下车朝拜,虔诚之心可见一斑。 西江月望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白皙指尖蘸杯中茶水,在桌案上轻轻勾勒方才男子头上发簪形状,“这人当真无趣。” 信仰在人心中,而非表面繁文缛节。 “客官,您的点心来喽!”衣衫简洁的店小二,端上糕点进入二楼雅间,却见房内空无一人,桌上留了银钱,方才自称姐弟面如玉琢的两人,早已不见。 * 木易驾车行至山野,忽大风刮过,天边阴云汇聚,惊雷滚滚。 “姐姐,我……跟丢了。”木易看着空余草木的数条道路,心有愧疚。 “那人马车材质远超咱们数倍,你能紧随其后数十里,已实属不易。”西江月心中惋惜,但依旧柔声宽慰道:“下雨了,咱们先去前面寺庙暂避一时,等雨停了再上路吧。” 木易手执竹伞,为她遮雨,自己却被雨水浇湿半身。 庙宇残破,两人抬步走近,却见一身着月白长袍,墨发间插半朵白玉梅花簪的男子,正面朝一残损佛像行三跪九叩大礼。 “姐姐,是方才酒楼外的人。”木易满心欢喜。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同于方才的是,在酒楼外那男子拜的是道教祖师三清仙尊,而此时,他面前供奉的却是佛教如来。 若是只拜其一,可谓虔诚;两者皆拜,便是世俗。 西江月看着男子发间玉簪,轻声浅笑,唇角梨涡清浅醉人。 木易见她笑颜如画,心中欣喜却又疑惑,“姐姐为何发笑?” “我笑这天下的仙尊、菩提们位居仙班,素日却仍不得安宁。”西江月声音轻缓,又恰好能让背对他们的男子听到。 男子恍若未闻,依旧虔诚朝拜,待礼毕,才拂袖转身。 只见他面如暖玉,似梅林碧溪间携一世繁华的谪仙,声音不卑不亢,道:“早年,在下曾许下誓言,无论何方神灵若能达成在下心中所愿,日后,在下每每遇之便会朝拜。” “拜他们,便能实现?”西江月眸光清澈,望着面前皮囊精致举止雍容的男子。 男子面色平静,待看清西江月绝色面容之时,眸光却如翻涌星辰,久久不能平静。 他不答反问,正色道:“美人跟了在下一路,不知是求财还是谋色?” 西江月望着男人俊逸面容,似看无知孩童杂耍一般,语气温和,“公子鬓间发簪,可否卖于我?” “钱财与我何用?”男子略作思索,才含笑开口,“不过,这天下间无论何物,只要美人想要,幕遮都可为你拱手奉上,只是……幕遮想从美人这儿寻一事交换。” 若此言出自他人之口,定会被视为夸夸其谈的登徒浪子,但面前男子一身雍容气度,却为他添了几分傲然资本。 木易闻言抿唇,紧握手中短剑。 “何事?”西江月神情淡然,衣袖下纤细指尖却已扯动腕部射针。 较之面前姿容绝色的女子,苏幕遮却更似被人说破心事的少女,含羞带怯,半晌才面色微熏,眸带媚色,如怀春少女邂逅情郎一般,定定看向西江月,道:“请美人儿为幕遮生个儿子。” 【08】无趣老男人 西江月闻言,并未像寻常闺阁碧玉一般含羞躲避,更非风尘女子那样欲拒还迎,倒是她身旁少年,眉头紧锁,眸光怨毒。 “锵!” “大胆狂徒!”竟敢这般轻薄姐姐。 木易手中短剑出窍,携剑身雨珠横扫而起,钢钉一般直直刺向苏幕遮面门。 “内弟,好剑法!”苏幕遮见状,含笑侧身而立,左手宽大袍袖轻抬兜转,方才刺来的雨珠便似碎石沉于大海,毫无波澜。 只见他袖中修长手臂挥转,雨珠于衣袍间翻转滚动,犹似晨曦露珠落于蓁蓁绿荷之上。 寻常武夫见到此情此景,定会大呼高人! 宽大衣袍翻飞若舞,说已是迟,苏幕遮速度之快,不过一个转身,他已行至西江月身前,眉目含笑,胜似三千繁华,“美人可喜欢?” 若不论苏幕遮方才言行,仅那身雍容气度,便已令寻常女子春心暗许。 庙外,大雨如柱,闪电惊雷乍现,越发衬得少女墨发雪肌,眉目清冷。 不待西江月开口,木易便已再次提剑上前,将二人分开。 “内弟,这庙内地方狭小,你我二人这般,对上首那位失了敬意是小,若是伤了你家姐姐,姐夫我可是要心疼的。”苏幕遮言罢,广袖轻拂,纵身一跃便已消失于庙外昏暗雨幕之中。 有人这般折辱于姐姐,木易自然不甘示弱,“你这登徒浪子!休逃!” “木易,穷寇莫追。”西江月话音未落,轻功已臻于化境的两人,早已消失不见。 倏尔。 便见苏幕遮拂袖而来,于倾盆雨幕中凌空而行,衣袂翩翩,犹如飘渺谪仙,降临于世;雨柱似风拂珠帘一般,还未近他衣袍半丈,便已倾斜避开。 饶是西江月这般见多识广之人,对眼前场景,亦是要赞一声好内力。 苏幕遮定定望向那身似玉竹,依旧立于原处的西江月,抬步上前,面露愧疚之色,“让美人久等,是幕遮之过。” 天边闪电划破漆黑夜空,轰隆雷鸣震得人双耳嗡嗡作响。 “咻!” “咻!” “咻!” 西江月手腕微抬,袖中三枚银针,映着庙外冷凉电光,分别朝苏幕遮眉心、胸口、小腹刺去。 男子身形微动,宽大袍袖下,修长指尖于身前翻转回环之间,便见他手中莫名多了三枚银针。 “人人都言,女人心海底针。”苏幕遮看着指尖银针,似绘有落英繁华的面容之上,眉眼依旧含笑,“美人初次相见便送幕遮三针,莫不是早已钟情于幕遮?” “愿以心相许!” “缘定三生!” 这男人,好生厚颜无耻! 对于面前轻功远超木易,又能毫无慌乱连接她三针的无耻男子,西江月心中早已有所警惕,只一双墨玉清泉般的眸子依旧神色清冷。 她口中之言却犹如利刃一般,“我不喜欢无趣老男人。” 苏幕遮闻言,脸上醉人笑意,瞬间凝结,而后如银瓶乍破。 无趣!? 老男人!? 人人皆道苏家二公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文韬武略,未及而立之年,当今圣上却早有对其封王之意,赞他是西楚青年才俊之首,亦不为过。 竟不想,今日却被眼前碧玉少女说成无趣!老男人! “你想如何?”西江月看着不断靠近自己的男子,敛气沉声,连连后退。 “嘘!”苏幕遮左手修长食指放于唇边,右手宽大手掌已先一步紧紧握住西江月纤细手腕,“美人勿怕。” 苏幕遮温柔声中,带着些许魅惑,“细细想来,美人先前所言定是因未曾看清幕遮面容。” 他高大身形微俯,将那五官温如暖玉的面容紧贴于西江月眼前。 直到看见面前少女唇瓣微抿,墨玉瞳孔倏尔收缩,苏幕遮才满意点头,却未急于后退,他语气略带逗弄,口中气息划过女子耳畔,酥痒若芦苇拂过,“美人这下可看清幕遮样貌了?” 显然是他对方才少女口中那无趣老男人五字,甚为介怀! “自然清楚!”西江月皓齿间咬出四字,话音未落,只见她脚尖点地,以银丝白梅装点的绣鞋,莫名射出一枚银针,直刺男子脚踝。 苏幕遮反应极快,动作更胜似脱兔。 伴随西江月右脚抬起,他精瘦臂弯紧揽她柔韧腰肢,左腿已然向后高悬,高大身体向前,半倾于怀中少女身上。 两人动作暧昧,胜似孤夜之舞。 苏幕遮双眸深邃似海,注视怀中少女,一时分不清眼前乃梦境亦或现实,正当他凉薄唇瓣要欺上她眉眼之时,西江月右脚猛然转变方向,踢向他唯一着力的右腿。 苏幕遮惯性抬腿,却不想身体突然失去重心,高大身形与怀中软玉一同蓦然倒下,在着地之前,他左掌拍地猛然调转调转,右手紧抱怀中少女。 “啪!” 苏幕遮脊背着地,伏于他胸前少女,毫发无伤,馥郁唇瓣却蓦然划过他削俊下颌。 西江月欲挣脱起身,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皆是徒劳。 无用之事,她素来鲜少去做。 “公子好身手。”西江月笑容轻蔑,抬眸望向头顶佛像,“公子不是敬畏神灵吗?” “古人言,宁拆十座庙,不悔一桩亲。便是神灵见到你我这般郎才女貌、两心相惜之人,也定然不会责怪。”苏幕遮轻拍怀中少女纤瘦脊背,“就算要怪,幕遮也愿一人承担,与美人无碍。” 好生会颠倒黑白! “我只想再问最后一遍。”西江月声音依旧清淡、笃定,“公子可否将发上玉簪卖于我?价格随公子提。” “我就知美人儿面皮薄,不便于神灵面前直言心事。”苏幕遮说话之时,竟取出一块锦帕,将方才紧握于手的三枚银针轻轻包好,放于广袖之中,而后,伸手拔下头上半朵梅花簪子,悉心插于怀中少女墨发间。 “如此,幕遮与美人……”苏幕遮含笑,一手轻拂怀中少女清香墨发,“既然幕遮已与夫人儿交换定情信物,且方才已有肌肤之亲,下月初六便是黄道吉日,幕遮定会带冰人上门提亲。” “只是,不知夫人芳名,岳父府邸何处,可否告知于为夫?”苏幕遮语气和善,且两人姿势暧昧至极,不知情者见状定会将二人当做两心相悦的有情人。 “滚!”看着面前凉薄唇瓣不断逼近的男子,西江月眸光越发冷冽。 “夫人连生气都如此好看,叫为夫如何舍得滚?”苏幕遮笑的十分受用,“不过,若夫人再不停手,你欲寻之人,恐此生再无机会见到。” 男子雍容笑意带着倦懒疲惫之色,凉薄唇角,乌紫血液缓缓渗出。 【09】你是何人 “停手?”西江月起身,望着脚下几近垂死的男子,一双墨玉双眸不染尘俗,清澈见底,“方才我便已告知于你,是你不愿离去。” 那此刻生死,可就怪不得她了。 少女轻抚纤细腰肢银柄束带上泛黑银针,莫名想到自己下山前,老妖鹤亲自为她设计的这套防身暗器,多数还淬有剧毒。 但凡对你有丝毫威胁的东西,都不该存在于这世间。——西江月清楚记得,这是她下山前,老妖鹤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本是句最恶毒阴险之言,西江月从未想到能从那最胆小懦弱,什么都怕的老男人口中说出。 那个男人,十六年前孤身一人前往瘴气弥漫猛禽出没、以奇险陡峭高耸入云而名甲天下的无翎山。 但真正让天下人对这座山望而生畏的并非它本身,而是当年能站在这可摘星辰的主峰之巅,扬言为守护一女子而建造稷下学宫的男人——鹤见。 十六年来,鹤见仅下山一次,便将中原原本八国变作四国,并将心脉受损的西江月带上山治疗。 世上不乏心生好奇之人,欲上山一睹这半仙半魔的飘渺男子,却不想多数人刚至山脚便狼狈折返,心志坚毅能坚持攀爬到山腰者,不是死于山间豺狼虎豹的獠牙利爪之下,便是自此杳无音信。 从此,独立于诸国之间的无翎山,在天下人眼中便成了魑魅魍魉的泥黎之地。 而她,曾无意间发现被老妖鹤挂于密室中的女子画像,与娘亲极其相似。 那是她到无翎山的第一日。 她说——你教我武功,我想替娘亲报仇。 西江月轻拂楚腰束带上半朵梅花印记,饶是她这般毫无内力之人,有了这套防身之物,即便是面对顶级剑客,说保她毫发无伤有些夸大,但全身而退,自然不在话下。 “夫人方与为夫交换定情信物,便要谋杀亲夫。”苏幕遮双眸含笑,慵懒面容之上,胜似一江春水,他宽大袖袍下,手背擦去唇边血迹,“就算夫人舍得,为夫为了不让天下人因此而将夫人说成蛇蝎美人,也要活着。” 好生无耻的求生借口。 西江月抬手,拔下发间半朵梅花玉簪,皓腕白玉几近相融;她借天边清冷电光,细细观摩,良久,才道:“你是何人?” “与那人有何关系?” 夜雨微凉,苏幕遮瘫倒于地,宽大袖袍似携满目旖旎,水墨一般晕染开来。 “夫人还未回答为夫先前问题。”西江月言语莫名,但地上苏幕遮即刻便会毒气攻心,依旧嘴硬至极,“不知夫人闺名、岳父大人府邸何处?” “我不喜无妄杀戮,亦不信鬼神。”西江月拔下腰间泛黑银针,回眸侧望,袖袍间露出纤长手臂,胜却皓腕霜雪,“你要你说出那人在哪儿,我便饶你不死。” “姐姐!”西江月话音方落,夜空雨幕之下,木易身似极速羽箭,破空而来。 少年衣衫尽湿,发髻半散,紧贴于额间。 他快步上前,直到见西江月并无丝毫异样,才将她护在身后,手中清寒短剑直指苏幕遮,“你家车夫已被我丢进山谷。” 方才,他飞身去追跃入雨中的苏幕遮,不想一直将他甩在身后的,竟是他的车夫。 “一个车夫罢了,内弟如何处置,不必特意告知于姐夫。”苏幕遮方要以手撑地坐起身来,不想却被木易力道狠辣的踢重肩胛,“住口!” 苏幕遮再次瘫倒于地,唇边乌紫血迹,滴于月白长袍之上,犹似寒冬冰雪漫天时,傲寒盛绽的红梅。 “木易。”西江月见状柔声上前,少女看了眼上首高大佛像,道:“不用跟将死之人计较。” 苏幕遮所中之毒,名君莫笑,名字虽很是文雅,但却是剧毒,乃老妖鹤秘制,解药也只有三颗,全在她身上。 她虽不信佛,但愿尊重,因而亦不愿于此清净之处,添一丝无妄戾气。 但若真要杀人,即便在佛前,于她而言,也无不可。 “你身上衣衫已湿,若再穿着定会着凉。”西江月手执竹伞,雨雾笼了她水月浅纱衣裙,伴庙外淅沥雨幕,缓步离去,“还是快些去换了吧。” “不知夫人闺名、岳父大人府邸何处?”苏幕遮眉眼已近迷离,朦胧中见那身形修如玉竹的少女,依旧不忘初衷,“若活着不能娶美人为妻……”那我定然不会死去。 “西江月。”西江月眉眼清冷,出言打断苏幕遮欲说之言,“活着,你都对我无可奈何,就别再说等你死后能如何的傻话了。” 她不信鬼神,更不信那些所谓誓言。 西江月清绝身形渐渐融于夜幕之中,木易紧随其后。 待两人车马远去,已是垂死之间的苏幕遮才缓缓睁开双眸,颤颤从袖中取出一白玉瓷瓶,将瓶中药丸放于口中。 不过片刻,他面上哪里还有半分中毒之色。 苏幕遮眸中慵懒之色顿扫,捏起方才藏于袖中的三枚银针,面上笑意难以言表,“果然是你!” “公子,属下无能,未能将那少年引出禹州。”庙中一横梁之上,水珠儿缓缓滴下,夹杂丝丝血腥。 苏幕遮眸光深邃,却未曾开口。 * 骤雨初歇,天边霁月冷寂无声。 马车外,换了一身干爽衣袍的木易,手握缰绳,几经思索,才开口,“姐姐若是喜欢那玉簪,木易明日便陪姐姐去多买些。” 方才,若不是姐姐拦着,他定要将那登徒浪子碎尸万段。 车内,夜明珠光线柔和,越发衬得西江月面容柔美,眸光却异常冷冽。 她将手中半朵白玉梅花簪横插于腰间半朵梅花装饰的银柄束带之上,两者竟完全吻合,组成一朵完整梅花。 银柄束带,便是七年前西江月坠崖前,从那银箔少年身上扯下的,是束带,亦是剑鞘。 这白玉梅花簪,便是能打开剑鞘的关键所在。 “嘶!” 西江月手握银柄,抽出束带间秋水软剑。 剑光清寒,薄如蝉翼。 马车外,木易半晌未闻西江月回应,担心她还在为方才被那孟浪男子轻薄之举羞恼,连忙探头望向车内。 “姐姐这是做何?” 【10】 当年,西江月心脉受损,体内无法集聚内力。 对于习武之人而言,不能集聚内力,与废人无异! 因而,鹤见临行前为她在全身各处皆设置保命机关,却未曾赠剑。 一者,怕自小便欲习武却又求而不得的西江月睹物伤心;二者,刀剑无眼,这些利刃鹤见自是舍不得她去触碰。 “姐姐,这剑……”木易盯着西江月手中秋水软剑,目光渐渐转向本是束带的剑柄。 而那剑柄顶端,莫名多出的半朵白玉梅花,竟与方才那孟浪男子发间之物,一般无二。 “刚才那人?”此刻木易心中除却震惊只剩愤恨,“是七年前伤了姐姐心脉的人?” 早些年,西江月每每思亲,便会对着这银柄束带发呆。 “应该不是。”西江月摇头,虽说时间过了七年,一个少年人的音容相貌会变化极大,但直觉却告诉她,那人并非当年要取她心脏的银箔少年。 所以,她方才用的是毒性最快的君莫笑,而非穿肠化骨之毒。 可那男子,却知晓她在寻觅银箔少年,并且随身带着能打开秋水剑鞘的白玉梅花簪。 或许,一切只是巧合。 “不许回去。”西江月葱白指尖轻抚手中剑柄,双目微合,声音轻柔却不容抗拒,“敌暗我明,行动更要谨。” 她苦苦寻觅七年的结果,幕后真凶方露出些许蛛丝马迹,即使只是巧合,她也绝不敢有丝毫马虎。 夜半骤雨初歇,霁月凄冷,清风微凉。 少年紧握剑鞘的手,青筋暴起,却未再开口。 * 西楚,禹州城。 “东越萧大将军将那群北羌蛮夷打的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当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呀!”一白袍玉冠的青年,立于酒肆之中,手执青瓷盏,意气风发,继而道:“不过,比起咱们西小参军绞杀北羌老巢的勇猛果决,那被北冥臻浇了一脑袋尿骚的东越护国大将军,可就显得啧啧啧……” 青年口中啧啧声,代替余下之言,其中意味不减反增。 众人大笑。 此次,萧维遣力抗北羌一战大获全胜,但北冥臻那一泡尿,亦是他今后难以磨灭的莫大耻辱。 一华服青年闻言,傲然道:“想那东越萧维遣,苦守沧州三月有余,一直疲于守城避战,置百姓于燎炉之上,予本以为他谋的便是这一线峰下挥剑雪耻,却不想竟是放虎归山,实乃武夫之勇,难当重任。” 华服青年言至于此,面色更为桀骜,“若予是那萧维遣,在派兵夜烧北羌后营之时,亦会再令一员猛将于一线峰下设伏,一线峰道窄且长,北羌蛮夷定会为求生还,而自相残杀,蜂拥去过那一线峰,如此一夫当关,方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华服青年之言,引来些许附和:“梓之兄高论!那萧维遣若如此,中原诸国,便不再被这北羌蛮夷所扰!他亦可免去北冥臻一线峰下那般羞辱!” “公子所言不错,但却忘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角落中,跪坐于屏风后的少年,放下手中短剑,冷声开口。 “哦?不知公子所言,是哪一点?”楚人孤傲,和而不群,尤擅辩难,故而那华服青年闻言,只侧目望向屏风。 “沧州被围困两月,早已兵甲疲弱,稻草诱敌之谋,以虚实之变才将那北冥臻的警惕分散十中之五六,方得敌后纵火之机,使北羌腹背受敌。” 青袍男子手执酒壶,全然不顾众人焦灼、期许目光,满酒一杯后,继而开口。 “且不说,萧家军中有无那一夫当关力战北冥臻的勇士;仅东越皇帝先前所说擒北冥臻者封侯之言,放在重利的越人面前,又有谁会不心动?” “萧维遣一心贪图小利,却忘了北羌军被困于沧州两月有余,早已疲弱不堪,一夜竭力追杀,根本不足以将北羌军困于一线峰下,何来看其为逃出升天而自相残杀之言?” “这……”青袍男子接连两问,令众人一时哑然。 “北冥臻虽暴虐无度,但治下之术,却不输于萧维遣。” 一线峰之辱,便是最好佐证。 青袍男子之言,一针见血,众人这才想到羌人剽悍,多勇夫;越人贪利,兴商贾。 “如先生所言,那萧维遣之计,亦不过如此?”刀光剑影的战场厮杀,并非这些儒雅世族公子们所擅长,但将他国之事当做下酒谈资,把酒挥扇指点江山,自然不会有人吝啬点评一二。 二楼雅间内,木易闻言,面有不悦。 世人如何品评萧维遣,与他无关! 但他们口中所说不过如此的计策,却是出自西江月。 他绝不容许其他人说姐姐一个不字!就算是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师兄也不行! 西江月倒是面色如常,将指尖玉哨浸于清酒之中,黄昏夕阳斜照,越发显得她纤纤十指几近透明。 只听楼下青袍男子继续道:“此计乃虚实惑敌之法,算不上高明,但所谋者却是位擅度人心之人。” 不知为何,说话男子蓦然想到七年前那位唐姓少年,不过一个念头,他手中清酒已荡起层层涟漪,全无方才沉稳。 华服青年心中疑惑,却不开口,倒是他身旁白袍青年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北冥臻多疑,此计难道不是正中下怀?”青袍男子压下心中杂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茅草借箭之法,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 言至于此,青袍男子心中方压下的杂念,再次翻涌。 那毫无新意的茅草借箭,不过是出谋划策之人的障眼法,沧州城下腹背绞杀、一线峰下大军压境,才是其中关键所在。 此等大智若愚的诡谲之谋,与那人行事,倒是极其相似。 白袍青年躬身施礼,笑道:“在下闻先生言谈不俗,却又不似禹州人士,不知先生名讳?” “无翎山,稷下学宫,荆冲。”青袍男子面色如常,广袖下已化作粉末的青瓷酒盏,却暴露了他方才转瞬即逝的骇人思虑。 众人闻言,面露讶色。 荆冲,便是鹤见的关门徒孙。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还是那身着华服的离梓之率先回过神来,他乃西楚名门之后,不说祖上何其风光,仅眼下族中嫡系叔伯兄弟在朝为官者已不下五人,且他父亲还是当朝户部侍郎。 但与显赫世族、官员相比,一直鲜少出现于天下人眼中的无翎山稷下学士,却依旧无人敢轻视其地位。 能从稷下学宫走出的人,不是治世能臣,便是祸世枭雄! 【11】借刀杀人(上) 无翎山! 稷下学宫! 这本可以算作一处的两个名字,虽常被世人提及,但若真亲眼所见其中学士,亦是难免胆寒心惊。 稷下学士下山,不是天下大乱,便是天下即将大乱。 “在下禹州户部侍郎之子离梓之,见过木先生。”离梓之一改先前孤傲,广袖挥动,拱手横于胸前,“方才不知先生身份,失敬失敬。” “世人平庸,毫无眼力也是寻常之事,怪不得你。”木易讪讪一笑,按照西江月方才之言,再次叙述一遍。 这…… 屏风前,众人闻言,面色突变。 这少年言辞,好生狂妄! 虽说不加以怪罪,但却是更深嘲讽。 离梓之身后白袍青年见状,移步上前,低声道:“梓之兄,那少年方才言论虽颇有建树,但他是否真乃鹤仙人座下弟子还未经确认,便对梓之兄您这般无礼,实在可恶至……” “木先生说笑了。”离梓之挥袖,止住齐邵柏余下之词,面上恭敬一如方才,朝屏风方向含笑道:“只是先生少年英才,予一时未识得先生大才,一时唐突。倒是予这身边诸多才俊,方才只是陷于先生惊绝言辞,未及时提醒罢了。” 离梓之简洁一句话,不仅夸了木易,更是将“平庸毫无眼力”这一羞辱之词,全揽在自己身上。 酒肆之中,一众青年见状,对离梓之皆瞬时心生敬意。 离家不愧是禹州高门望族,才华学识本就在他们之上不说,此刻能有如此胸襟气度,更是难能可贵。 而他们再看向屏风后出言不逊的少年身影,面色却稍显古怪。 木易冷哼一声,将一块碎银掷于桌案,便起身出了屏风,朝门外走去。 对酒肆之中诸多禹州世族公子,视若无睹。 木易身侧,水月浅纱的西江月,面覆锦帕,缓步相随。 众人见状,先是恼怒于少年狂妄言行,但当见到他身旁虽看不清面容,但一身气度绝于凡尘的女子之后,更为震惊。 锦帕下,少女面容清浅朦胧,似隔纱望影,却偏偏难掩其绝色姿容。 酒肆之内,见者皆屏息凝神,心中只觉唯有如此样貌,方能配得上那少女一身气度。 “木先生,且慢。”身着白袍的齐邵柏,突然大步上前,宽大袖袍横于木易身前,而后看了眼离梓之,见他神情未有丝毫变化,才继续道:“在下方才闻得先生言谈,深受裨益。” 齐邵柏目光划过木易腰间短剑,面上含笑,眸中却是不屑。 世间剑客多用长剑,短剑不过是寻常孩童用来效仿成人,而悬挂的装饰之物罢了。 “闻得?”木易故作惊讶,手指酒肆外一嗅着气味寻求吃食的瘦弱土狗,大笑道:“难道你也如它一般?做事还要用鼻子?” 西江月闻言,摇头浅笑,却未阻止。 木易恐怕也只有在自己面前还有些许孩子气,对于外人,尤其是为他所不喜之人,向来是言辞犀利,毫不留情面。 “你……”齐邵柏咬牙拧眉,面色铁青,他手指木易,气的全身颤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狂妄无礼的少年,竟将他说成土狗! 想他齐邵柏出身虽比不得离梓之,但也算得上世族之后,岂能遭人如此辱骂! “齐贤弟,勿恼!这其中定有所误会!”离梓之上前一步,挡在齐邵柏身前,将他指向木易的手按回腰侧,才面有忧色道:“刀剑无眼,你万不可冲动呀!” 离梓之言辞恳切,又亲自挡在二人身前,不知情者定会以为他是在苦心孤诣劝和两人。 西江月却眉眼微冷。 方才,她看的分明,那齐邵柏并无拔剑之心,但却被离梓之将他的手按于剑柄之上,且当众说出那般言语。 即使先前齐邵柏并无拔剑之意,经过眼下这一挑拨,却是不得不拔剑了。 好一个借刀杀人。 “梓之兄,此事与你无关,还请让开。”齐邵柏推开离梓之,紧握腰间长剑,朝木易愤然拱手,“木先生,齐某乃毫无眼力的平庸之人,辩难不敌先生,不过,既然齐某与先生身上皆是配剑,不知先生可愿赐教一二。” 木易瞥了眼面前青年,直接摇头,“我今日还有要事。” 不是他故意推脱,而是姐姐方才已告知于他——只需在此挑起众人不满即可,无需与一群花拳绣腿的世族子弟动手,免得丢了自己身份。 齐邵柏见状,越发觉得木易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辩才,再加之先前他便对这少年身份心存质疑,此刻更加心生鄙夷,“若先生今日还有要事处理,那改日再与齐某比剑,如何?” “没这个必要。”别说齐邵柏一人,就算是这酒肆中诸人加在一起,也不值得他拔剑相对。 木易说完,便欲同西江月一起离开酒肆。 “慢着!”齐邵柏闻言,更是认为木易徒有其表,心中愤恨也越深,言辞更是咄咄逼人,“木先生说没这个必要,不知木先生是不敢?还是根本不会用剑?” 【12】借刀杀人(下) “倘若我说不敢,你打算如何?”木易双手环胸,看着身前愤愤不已的齐邵柏,勾唇一笑间,尽显少年满脸痞气,“我不会,又如何?” “若你不敢,从我这胯下钻过,我便饶你一命!”齐邵柏语气愤慨,傲然道:“若你不会,就休要再学大人佩剑出行,日后身上带着绣花针即可,若是说话毫无遮掩,吹破了牛皮,还能自行修补!哈哈哈……” 齐邵柏之言,引来众人嘲讽。 “木先生既说自己是稷下学宫之人,想必木先生跟随这天下用剑第一的鹤仙人,剑术亦是绝妙?” “既然木先生是稷下学宫学士,哪有不会用剑、不敢与我等平庸毫无眼力之人比试一二的道理?” “莫不是木先生于稷下学宫,只学了些纸上谈兵、逞一时口舌之快的本事,并未学习剑术?” “……” 不知是因先前木易出言狂妄,还是酒肆之中青年才俊想在面前绝色美人心中留下些许印象,一时,众人诘责之声,陡然拔高。 木易闻言脚步微顿,明亮双眸瞥了眼身边说话之人,而后才将目光转向西江月,试图寻求她的意见。 却见身旁少女面色如常,只看着众人,但默不语。 依照木易对姐姐的了解,每当她对一事冷眼旁观之时,若不是觉得自己说话对事情本身并无任何影响,不想无故浪费口舌,便是想坐看事态继续发展。 无论是何种情况,既然现下西江月未曾出言阻止木易,心中对他的行为便已是默许。 “这……”木易面露难色,姐姐如此,当真不怕自己出手将这群花拳绣腿的世族子弟们打出个好歹来? 木易这一时沉思,落在众人眼中,更加认定他是只会夸夸其谈,而非会剑之人。 “木先生若真怕了,从齐公子胯下钻过,我等也不会嘲笑公子啊哈哈哈……”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再次引来众人嘲讽一笑。 木易无奈摇头,“好吧。” 既然有人千方百计想自取其辱,他只好勉为其难成全一二。 好吧? 这是要钻胯?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木易已先一步走到西江月面前,促狭一笑,“姐姐,你到车上等我,可好?” 西江月见状便知木易心中定是又憋了逗弄之心,但却未加阻拦。 一群已过弱冠之年的人,非要跟木易这般十二三岁的少年置气不说,竟还用上那般挑唆、阴狠之言,当真可耻! “你可要当心。”西江月轻拂少年袖袍布料,柔声道:“你穿这身衣服甚是好看,万不可弄脏了。” 少年满心欢喜,含笑点头,“好。”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这女子!? 这女子说的当心,竟是怕那少年弄脏了衣服,而非受辱亦或送命! 西江月言罢,抬步上了装饰素雅的马车之内。 少女身形修长,浅纱墨发随风浮动,步步生莲。 “是你一个人?还是你们全部?”木易隐于袖袍间的手,紧握方才姐姐悄然塞来的束带剑鞘,面上笑意越发狡黠。 “小子好生狂妄!那齐某便代令尊令堂,好好管教儿子一番了!”齐邵柏言罢,长剑出鞘,直直刺向木易左肩。 【13】善解人衣 木易见状身形未动,面上笑意依旧,直到齐邵柏长剑紧逼于他肩胛半寸之时,才侧身避开。 齐邵柏跟随执剑力道,又向前行了两步越过那狂妄少年。 不待他转身,木易已伸手扯住他身上束带。 齐邵柏只觉腰间一松,双腿一凉,再低头时,他宽大衣袍之下,裤子落至脚踝,身上亵裤清晰可见。 “你……”齐邵柏面色已近猪肝,一时竟不知是应先提起裤子,还是提剑刺向面前少年。 “哎呀!你裤子掉了!”木易面露惊讶之色,双手举在身前,手中束带也随着他的惊讶反应,落于地上。 “我……”齐邵柏手提裤子,将束带随手于腰间系了死结后才抬头环视四周,只见他额上青筋暴起,眸中怒火熊熊。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当真不是故意的!”少年生的朱唇皓齿,月眉星目,饶是大庭广众之下亲手扒人衣服,说话时亦是一脸无害。 齐邵柏闻言,双目近乎充血,“木姓小儿!你欺人太甚!” 他手中长剑再次提起之时,已是直逼木易胸口。 酒肆中,图一时热闹之人不在少数,但亦有齐邵柏平日所结交的一二好友,与嫉恶如仇的热血青年。 在禹州城内,亲眼见到西楚同伴被一外来少年欺辱至此,即使那少年自称出自无翎山稷下学宫,依旧难以消磨众人心中愤慨。 “庶子!你这般毫无礼数,竟也敢冒充无翎山稷下学宫学士,看本公子手中长剑答不答应!”喧嚣酒肆之中,不知是谁喊出这话。 众人闻言瞬间醒悟过来。 日后,倘若查出那狂妄少年并非出自稷下学宫,酒肆中众人将他打杀,也可算是为稷下学宫除去污点;即便那少年身份属实,若能杀了那少年,他们亦可将此事说成误会,鹤见定会碍于颜面不会与他们这群后辈计较,若侥幸让那少年逃过一劫,能大败鹤仙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一事,也能让他们在人前好生炫耀几日。 酒肆之中,效仿之声此起彼伏。 “抓住这口出狂言冒充稷下学士的黄口小儿!” “休让这江湖骗子逃了!” “……” 木易见状,面上狡黠笑意颇冷,“好一群恶人先告状的虚伪小人!” 齐邵柏长剑刺来之时,木易不避不躲,手中秋水软剑蓦然出窍。 窗外热浪袭来,拂过被木易灌了内力的剑刃之上,瞬间便有水珠凝结。 啊?! 这…… “啪!” “当啷!”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率先冲出的齐邵柏,已被木易手中灌入内力犹如戒尺一般的软剑重重敲中拿剑之手。 “嗷!”齐邵柏吃痛,尖叫一声。 “叫的真难听!”木易闻声拧眉,这般吵嚷定会搅扰姐姐休息,“住嘴!” 木易言罢,手中软剑重重落在齐邵柏脸上,瞬时,又是一道渗血紫痕。 “啊!!!” “还叫!”木易已失去耐心,看着面前手提长剑愤愤上前的人群,手中软剑瞬间由方才冷硬戒尺化作柔韧白练,在众人间翻飞游走。 一时,酒肆之中,剑光如冰,衣料胜雪,翩然漫舞。 只因先前姐姐说让他勿要弄脏衣服,木易才未伤及他们血肉肌肤。 木易似很是钟意手下被西江月称为三千繁华的剑招,看着面前一群只会挥扇豪言的世族公子们身上衣衫渐少,越发来了兴致,想起半月前出无翎山之时,姐姐教他的那首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此诗与眼前所见,竟有几分相似之处。 少年看着身边几近光洁的诸多身体,似是意犹未尽,高声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好诗!当真是好诗呀!”木易心中暗想,日后定要请姐姐多教自己几首诗,如此一来,与人对敌之时也能增添不少乐趣。 那群被木易用剑招削下片片衣料的青年们,可没有他这般吟诗作赋北窗下的闲情逸致,纷纷用手遮住身上关键部位,不是脚步踉跄逃出酒肆,便是寻酒保借衣物遮羞。 方才热闹场景,倏尔冷却。 木易脚尖轻点,将地上一柄长剑踢出数丈之远。 “锵!” 长剑破空,紧贴齐邵柏双腿,重重钉在他身前冷硬青石地面上。 剑刃映天边灼目金乌,散发刺眼光芒,晃得齐邵柏一时睁不开眼。 “我警告你!”木易抬步上前,站在齐邵柏身后,手指似是无聊的轻弹面前长剑剑柄,引来剑身颤动嗡鸣,“日后再敢用方才那种眼光看我姐姐,就别怪我将你们三条腿都一一打断!” 齐邵柏惊恐间只觉下身传来一阵剧痛,双腿颤抖,却更不敢倒下。 “听懂了吗?”木易声音突然拔高。 “听听听……听懂了!”齐邵柏哪里还敢再横,早已吓得涕泪纵横,尿遁不止。 “那你们呢?”木易手腕微动,手中秋水软剑随之一震,于烈日之下缓缓滴下颗颗水珠。 方才被木易削下衣服的人连忙跪地求饶,“木先生饶命!木先生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14】当罚当罚 木易看着眼前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一群西楚世族子弟,双眸笑意越发狡黠。 待他转身之时,却见姐姐马车前莫名多了一华服男子。 竟是满面含笑的离梓之。 木易快步上前,虽说姐姐心思细腻,足智多谋,但自从二人进入西楚以来,他们遇到的男人个个都让人生厌。 特别是看到马车车帘微动,帘内白玉指尖轻捏一颗精致木球蓦然滑落,而后,葱白手指匆匆收回。 与此同时,离梓之广袖拂动,悄然捡起那枚木球,不知情者见状定会以为他只是在整理衣袍。 所有动作只是眨眼之间,但木易却看的面色突变。 似是感受到身后灼灼目光,离梓之朝马车内微一拱手,满面春风拂袖而去。 行至距木易三丈之远时,饶是眼前少年方于光天化日之下将一群西楚世族子弟削衣折辱,离梓之依旧面色如常,礼数周全,道:“木先生,告辞。” 仿佛,方才酒肆之中诸多波折皆与他无关一般。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先前于酒肆之中唯离梓之一人对自己还算恭敬有礼,木易就算再不喜,也还记得姐姐曾说过――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故而,木易只面色微冷,却也未加以为难,便放他离去。 车内,西江月轻柔声音传来,“你可知方才是何人于酒肆之中说了那句话?” “姐姐说的是?”木易略做思索,“说我并非无翎山稷下学宫学士?” “对。” “方才人多嘴杂,我一时未曾注意。”木易手执缰绳,面色忸怩,生怕西江月会气恼于他方才所作所为,全无先前于酒肆之中削人衣袍时的随性不羁,“姐姐可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木易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离梓之。”西江月淡淡吐出三字。 有她在,如此之事,木易有无注意,皆是无妨。 “那姐姐方才……”木易心中突然闪现先前转身所见场景,面前忸怩不安渐渐化作深深笑意。 “这世间,我们不去欺负别人,但断然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咱们去。”少女轻抚鬓边碎发,双眸透过青影流沙帐,望向那快步离去的离梓之。 方才,酒肆中众人争相推搡之时,正是离梓之说出木易乃冒充稷下学宫学士之言,引起本就跃跃欲试的西楚世族子弟对木易拔剑相向。 而那挑起事端之人,却于混乱中悄然退出酒肆,来到西江月马车前,虚与委蛇安慰一二。 “姐姐,你不怪我刚才……”木易内心欣喜,面上却有些羞愧,欲言又止。 “自然是要怪你的。”西江月声音颇淡,只听她继续道:“三千繁华一式,重剑意而轻剑招,你方才于人少已生炫耀之心,而忽视剑意精髓,你说当不当罚?” 虽说世族子弟多沽名钓誉爱慕虚名,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削去衣衫,乃是比直接将他们打杀更令之深感羞辱的事。 但西江月却不认为自己弟弟何错之有! “当罚!当罚!”木易闻言,由羞愧到大喜,“我就知道姐姐是最疼木易的。” “只是,姐姐你方才给离梓之的是何物?”其实木易心中最想问的是姐姐与离梓之究竟说了什么,才让他笑得那般得意。 “天机不可泄露。”西江月含笑摇头,“快则半月,慢则两月,自会有惊喜出现。” 木易虽很想知道西江月所言惊喜是何事,但他也了解姐姐脾性,她不说自有她不说的道理,因而也不在此事上多言。 “姐姐,咱们接下来要去何处?” 西江月望车窗外灿然夕阳,柔声道:“回家。” 自她九岁上山,而今已是碧玉年华。 整整七年了。 无论如何,也该回去看看了。 【15】一剑断三千繁华 夕阳余晖铺地,天边云霞炫目夺人。 一通体漆黑,装饰素雅的马车缓行于喧闹街市之上,与周遭落幕繁华格格不入。 须臾,长街尽头迎面走来一身穿束腰窄袖墨色衣袍,手执双刀的中年男子。 男子身后,满脸青紫剑痕的青年,显然是方才酒肆之中被木易用剑身抽打所致。 青年愤愤指向木易,“就是他!给我往死里打!” 竟是请救兵来了。 木易轻哼一声,面露不屑,手中沁凉入骨的秋水软剑,递归马车之内,“姐姐,这软剑你先收好。” 西江月素来爱洁又不喜血腥杀戮,若是将姐姐随身配剑染了污秽之物,那木易可就真的当罚了。 西江月隔着面前青影流沙帐,瞥了眼现在距他们数十丈外的两人。 声音依旧轻柔如潺潺流水,“若非别无他法,切勿伤人性命。” “不过,倘若有人以死相逼,成全他们便是。” “无需替姐姐考虑后果。” 车内轻缓之声,甚是温柔,字里行间却是连这禹州太守都未必敢在人前言说之词。 如是他人听到西江月之言,定会汗颜,无需说是心性未定的少年,即便是弱冠之人长时间被她灌输如此想法,亦是难免会变得骄纵不羁。 “木易记住了。”少年认真点头。 马车内,水月浅纱衣袖之下,露出一根骨奇秀的白玉指尖,轻抚面前软剑。 倏尔,西江月才将软剑复又交至少年手中,“木易,有你在,这剑于我而言已无关紧要。” “今日,姐姐便将这秋水软剑送于你。” “姐姐,这……” 秋水软件是七年前西江月坠崖前从那银箔少年身上扯下来的,这柄剑也在无时无刻提醒着她身上所背负着的仇恨。 即使在明知自己不能习武之时,西江月为未能放下这剑。 “姐姐虽不能习剑,但也比你多看了些武功秘籍,眼力还是有的。”西江月说话时语气已经清淡如水,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却笑得无奈,“连我都能看出你用的是双手剑,且左手比右手更为灵活,老妖鹤又如何看不出来呢?他不过是在让你等一柄好剑罢了。” “姐姐,木易不是有意要……” “无妨。”西江月出言打断木易余下之话,悄无声息转移了伤感话题,“方才,酒肆之中你剑心不纯,那姐姐此刻就罚你在用一遍三千繁华,若再有丝毫差错,今日不许用晚膳。” “好!”木易闻言,星目越发明亮,“姐姐,你就在马车内坐着,千万别出来。” 待安顿好姐姐,木易看向不断靠近的中年双刀男子,目光如炬,一扫方才温和。 “你就是假冒稷下学士的江湖骗子?”男子面容刚毅,嗓音如钟,说话之时手中两把长刀已被反握压在身前。 “要比武便比武,哪来这么多废话!”木易月眉星目微颦,纵身一跃便已凌空而起手中秋水软剑剑气如虹,凌空而下,“我有一剑,可断三千繁华。” [16]剑走龙蛇 我有一剑,可断三千繁华。 空中,少年身形如风,俯冲而下,手腕剑柄翻转之间,秋水软剑胜似游龙翱翔,于空中勾连不断。 霎时,木易手中剑身罡风渐起,由最初微微月白渐转莹亮。 那一脸青紫剑痕的青年见状,瞳孔瞬间收缩,连浑身毛发亦随周围越发稀薄的空气一同炸开。 “……”青年胸中震惊万千,嘴上却是张口无声。 方才于酒肆之中,即使众人说那木姓狂徒并非出自稷下学宫之言乃是隐晦托词,但那少年剑招却也不过平平,只胜在身形奇巧罢了,若他们素日勤加练习,不出三月必能望其项背。 可现在…… 那狂妄少年手中剑招虽与方才相差无几,但周身剑气,却有天壤之别! 难道,方才酒肆之中…… 青年男子只觉细思极恐。 手握双刀的中年男人,较之身旁世族子弟,面色要稍显镇定许多,只是一双握刀之手,冷汗已浸湿了刀柄。 西楚在中原三国之中,以重义多侠客而闻名,但这一名望,不过是与轻武的东越、南梁相比。 且,在楚国境内,侠客多出身寒微,武功于他们而言,是扬名立万于江湖的手段,亦是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燎炉。 因而,唯有那些心志坚毅,一生苦心孤诣追求武道精髓者,亦或是名声武功在江湖之上早已是众人皆知的高手,才有资格仗剑纵情于天下之间。 其余多数侠客不是潦倒终生,便是放不下富贵荣华或者有把柄在人手中,而成为大家世族所豢养的鹰犬爪牙。 眼前这位中年双刀客,显然便是后者。 木易手中软剑剑罡愈发清寒冷冽,紫电青光间,只见少年手腕翻转,已将身下两人当做圆心,条条剑气将其层层包裹,所圈范围也随之越缩越小。 说已是迟,剑气聚拢之快,木易从凌空而起,到执剑俯冲,不过眨眼之间。 剑气好似万千蛛丝,将猎物紧裹,而后骤然收缩。 “啊啊啊!!!”青年男子只觉自己身体已被千万银针穿过,惨叫不止。 中年双刀剑客握刀于剑气之中奔走,试图为身边小主人寻一条逃生之路,却是枉然。 * 与此同时,马车之内。 西江月透过半卷车帘,看木易将全身内力灌注于剑身,手中软剑游龙一般回环翻转,破空剑气留下片片莹亮光线,颇有天女散花之妙。 可惜,木易乃男子之身,即便他悟性极好,对剑招剑意领略亦是超于常人,但这三千繁华一式,从他手中舞出,依旧还是少了些许意境之美。 西江月以指作剑,重复木易方才动作。 少女眸光清寒,袖角缓缓滑落,露出胜雪皓腕,纤纤十指,于身前翻转游动。 本就生的倾世好容颜,清瘦身形随手臂力道微动,照月扶风之间,更显西江月动作俊逸飘渺又不失女子柔韧灵动。 许是西江月早年心脉受损无法习武,致使她身上并未留下丝毫武者冷硬粗糙的痕迹,以手为剑使出三千繁华一式,说是舞剑,外人看来似却更似剑舞。 “咳咳咳……”西江月胸中气息一滞,只觉喉间腥甜。 一口鲜血吐出,落入身前水月浅纱裙摆之上,倒剩了红梅傲雪。 西江月双眉颦蹙紧捂胸口,墨玉清泉般的眸子微阖。 较之先前数次强行运功练习剑招的惨痛失败,此次,她雪肌朱唇间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原来如此。”有些招式,即便她悟性再高,若不躬行,亦是难以领略其中深邃奥妙。 西江月用锦帕拭去唇边鲜红血迹,服下老妖鹤为她炼制的护心丹后,抬手轻敲身侧车壁,原本光洁车壁瞬间弹出一方暗格。 西江月从中取出笔墨纸砚,将方才所悟记录下来。 泛黄宣纸之上,笔走龙蛇浓墨勾连洒脱,好似下一刻,眼前这饱满字迹便能挣脱身下那单薄纸张的束缚而飞升似得。 待做完这一切,西江月方才注意裙摆之上点点血迹,她清澈眼眸微转,胜雪肌肤更显眉眼顾盼生辉。 少女素手纤纤,燃了一块檀香放入白玉镂空香炉之中,继而才将满是血迹的水月浅纱裙摆轻铺于身前几案,再次敛袖提笔。 马车内,香烟袅袅,少女眉梢微蹙,手中笔锋由浓转淡, 不过片刻,轻纱裙摆间方才还尤显刺目的一滩血迹,霎时便已栖身于她笔下苍劲枝干之上。 眼下虽是八月酷暑余热,但仅需一眼,便令观者只觉自己似是身临寒冬冰雪琉璃之境,赏红梅傲寒盛绽。 【17】打的便是你(1) 马车外。 中年双刀剑客身形飞转如一片墨色流光,于剑气之中动如脱兔,紧紧围在青年男子一丈之处,手中双刀替他挡去半数剑气。 木易凌空俯冲,速度渐缓,手中秋水软剑所携剑气却是一涨再涨! 霎时,剑罡缤纷,剑气囚困之处,范围缩至不过两丈。 中年双刀客手中长刀于冷冽狠辣的剑气之下,早已已扭曲变形,就连他握刀双手手腕衣袖、血肉也随之节节炸裂,但他却依旧死死护住身旁惨叫连连的青年。 青年抱头,惊慌转身几欲冲出剑气所困之处,却皆都被身旁中年双刀客出手挡住,“公子小心!” 青年长发如草,身上华贵衣袍已被那飞升剑气划成条条染血破布,形容竟比路边行乞之人还要褴褛几分。 双刀客仰视头顶俯冲而下的清寒剑尖,左手短刀横扫,护住身旁青年,右手长刀直直劈向木易手中剑刃。 他手中动作虽然一气呵成,心中却早已明了,按头顶少年招式来看,下一刻,他便会血肉横飞殒命于当场。 中年双刀客双目紧闭,似在平静等待死亡,只是心中略有遗憾——今早出门匆忙,未曾给家中久病于榻的老父亲再多备下一些草药与吃食。 不知过了多久。 中年刀客依旧未等到肢体分离的疼痛之感,他原以为是那少年剑速极快所致,但当耳边响起一清脆声响之后,他才猛然睁开双眼。 “啊啊啊!” 只见被他护住的青年抱头跪伏于地,惨叫不止。 只见原本凌空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前,右手短剑如铁板一般狠辣抽打着他身旁早已毫无人样的公子。 他刚要用剑去挡,面前少年却先一步封住他周身几大穴位,动弹不得。 “这禹州城的男人就这般不中用?”少年语气轻蔑,右手短剑剑鞘抽打的力道却是不减反增,“自己被人当众扒了衣服,没本事反击,只会像丧家之犬一般跑回家哭鼻子搬救兵!” 被抽打的青年疼的满地打滚,却只敢抱头求饶。 “大侠,不要杀我!大侠!求求您不要杀我!” “我爹……我爹是这禹州太守,只要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荣华富贵香车美人,都随大侠您挑!随您挑!” 木易闻言冷哼一声,手中动作停了下来。 青年觉察到头顶不再有剑鞘砸下,他见面前少年已被自己言语蛊惑,心中恐惧才稍稍缓和,却依旧不敢抬头,只双手颤抖的指着身旁刀客残损衣裤,怒道:“大侠,方才是这老小子想要挑衅于您!我我我……我只是一时糊涂,才受他蒙蔽的呀!你要是心中有气,在下绝不姑息这般恶奴!” “这便是你誓死都要保护的主子?”木易看着面前双臂溃烂却依旧刀不离手的中年男人,面上笑意说不出是同情还是鄙夷,而后他侧目瞥了眼脚边求饶之人,冷哼一声,一脚将他踢开数丈,“就你这等货色,小爷不屑于杀你!” 免得脏了自己两柄好剑。 青年身体重重着地,惊起尘土飞扬。 可当他再次抬头之时,一张伤痕满满的脸上,却带着狰狞笑意,而后连滚带爬的移向一处墙壁。 墙壁前,一身形如虾的枯瘦身上一衣袍颜色几乎融入墙壁的男人,手中银钩却是架在西江月光洁脖修长的颈之上。 “你这大胆狂徒,不屑……不屑于杀本公子?”青年男子以手扶墙才勉强站起身来,而后用残损袖袍擦去脸上血迹,然后伸向西江月胜雪面容。 【18】打的便是你(2) 日薄西山。 阴暗处,少女清寒眉眼胜似墨玉,淡淡看着身侧青年伸来的肮脏之手,不避不躲。 只柔声道:“宋滕,带银票了吗?” 什么? 这少女竟知自己姓名! 先前还是满脸得意的宋滕,闻言瞬间心生错愕,抬于半空的手,也随之一顿。 轻薄良家妇女之事,他先前未少做,从容镇定的女子也不是未曾见过,可眼前这般……比那秦楼楚馆里千娇百媚的头牌姑娘们还要心急而直言问他有没有带银票的,倒还是头一个。 “小娘子这是要……”形容脏乱的宋滕,伤痕累累的手无所觉察的摸了摸自己胸口,直直盯着身前面覆锦帕却难掩其通体姿容气度的少女,双目放光,一时竟忘记自己当下处境。 只觉这禹州城内一夜万金依旧被人大力追捧的花魁邰柳姑娘,在这绝色少女面前,也定会自认貌似无盐。 “带了便好,也省了我些许麻烦。”西江月看着宋滕摸在胸前的手,含笑点头,“动手吧。” 什么!? 动手!? 若说宋滕先前心中错愕,此刻便是震惊。 眼前这模样身段胜似天仙的少女,竟是在心急的让他动手? 当真不是在做梦? 思及至此,宋滕哪里还管得了那么许多! 此刻即便是梦,他也唯愿此生不复醒来! “小娘子……” “咔嚓!” 伴随西江月身后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枯瘦男人宽大袍袖迅速起落,宋滕右臂眨眼之间便已被他卸下。 青年男子看着眼前场景,不知是沉迷于西江月绝色面容还是后知后觉,半晌才吃痛惊叫,跌倒于地。 西江月俯身,手中狼毫轻拨他胸前破碎衣袍,挑出一精致钱囊,丢向身后诸多围观百姓,“方才弄坏的东西,宋公子愿一并赔偿。” 众人见状,虽想上前去捡那钱囊,但他们更畏惧宋滕日后报复,因而皆是连连后退。 西江月见状,未在开口。 宋滕错愕,这女子先前问他有没有带银票,竟是为此。 “你……你……你们……”宋滕惊慌中更多的却是困惑,看着面前少女以及她身后看不清面容的枯瘦男人。 方才,那少女声音轻柔的说出动手吧三字之时,他家中花高价请来的剑客却是瞬间卸下自己右臂。 “你这狗奴才!你你你……你竟敢背叛本公子!”宋滕双脚蹬地,奋力往后退,挪了半丈才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一言行狂妄剑法诡谲的少年。 不待他转身去看,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一只脚便重重踩在他已被卸下的右臂肩甲上。 “啊啊啊!!!” 木易拧眉抿唇,脚尖猛然发力,重重碾在宋滕骨骼连接之处,且一次比一次力道狠辣决绝。 方才是他一时大意,才让姐姐遭人暗算,若不是姐姐聪颖,收买了那身披灰袍的枯瘦男人…… 他,定会抱憾终身! 西江月见木易如此,也未加以阻拦,只转身对身旁看不清面容的灰袍男人,道:“可是银票不足数?” 灰袍人望着面前少女,只觉这样一张好容颜,笑起来定会如晨曦朝霞一样好看。 “两月后,我来取剑谱。”灰袍人身形微动,已如狂风一般,消失不见,空余声音回荡。 先前,在木易与那双刀客打斗之时,这灰袍男人便蓦然出现于西江月马车前,看着她手中所绘苍劲梅枝,声音沙哑,“姑娘笔下有剑意,且集百家所长,看来定是已览阅过这天下半数剑谱。” 西江月虽心脉受损不能习武,但素来警觉,一如方才那般有人靠近却毫无觉察的时刻,少之又少,她看着看不清面容的灰袍人,“先生何意?” 这人既然未急于杀她,那定是有所图。 “方才,有人想用一本《拾遗剑谱》换姑娘一命。”灰袍人声音寻常,但宽大袖袍之下锋利银钩却已送到西江月面前,“我这人素来爱附庸风雅,若是姑娘愿意送我一本亲自誊抄的《拾遗剑谱》,之前宋滕之言,便不作数。” 西江月反问,“若是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再问一遍。”灰袍人声音依旧,“若姑娘不烦,我每日来问一遍也无妨。” “有趣。”西江月闻言含笑,“那就劳烦先生两月后亲自来取了。” 除却老妖鹤,面前男子还是第一个看出她笔下有剑意之人。 就凭这等眼光,她送一本大成剑谱于他,也并不为过。 “姐姐,那灰袍是何人?”木易之言,打断西江月心中思绪。 “一个爱附庸风雅的武……”西江月缓缓收回视线,看了眼脚下已昏死过去的宋滕,她话未说完,便闻得马蹄铮铮,不远处一对人马飞驰而来,惊起尘土漫天。 为首高坐于马上之人,穿的竟是太守官服! 竟是宋滕的老子,宋良安。 木易上前一步,紧握手中短剑,将西江月护在身后。 禹州太守宋良安眯眼打量二人,竟有些许不怒自威之态。 马下,一小厮模样的少年,指着西江月与木易所在方向,愤恨道:“大人,就是他们!” 宋良安看着木易身后早已毫无知觉的宋滕,紧握缰绳的手颤抖不止。 他扫视街市之上一群围观百姓,对天抱拳,道:“近些时日,大破北羌老巢的西小参军便要班师回朝途径咱们禹州城,不想这二人心生歹心,想要于此处设伏,暗杀我西楚功臣名将!” 西江月闻言,勾唇冷笑。 好一个假公济私的禹州太守! 三言两语便给他们二人定了谋杀朝廷命官的死罪。 “姐姐。”少年却未在意快速涌来的衙役,只转头看着西江月,面露愧色,“是木易先前行事鲁莽,害得姐姐要被这群狗皮膏药如此叨扰。” 西江月自七年前被那银箔少年一路追杀,便对残肢断骸的血腥场面留下阴影。 木易心中最怕的便是若他真拔剑杀人,那血腥肮脏的场景会不会吓到姐姐。 “木易方才做的,便是姐姐想做之事。”西江月看着面前少年,清泉眸光多了丝暖意。 宋良安见两人如此,心中嗜血怒意暴涨。 “何人能活捉这两名刺客,本官赏银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禹州太守宋良安一声令下,身后衙役潮水一般瞬间涌出。 【19】鲜衣怒马 距离闹市不过百步之遥的一家客栈,二楼。 方换了一身崭新华贵衣袍却依旧未能遮掩满身伤痕的齐邵柏,临窗而立,凝视被衙役死死围住的木易、西江月两人,脸上笑意在青紫伤痕下,略显狰狞。 “梓之兄,还是您的方法高明。”齐邵柏似乎全然不知方才于酒肆之中,离梓之将他们一干人等推到风口浪尖,却又独善其身之事,“在这禹州城,谁不知道咱们子嗣单薄的宋太守,最是宝贝他那唯一的血脉香火呀!” “木姓小儿打了宋滕,无疑是触动了宋太守的命脉。”睚眦必报的宋良安得知此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哈哈哈……” “嘶……” 齐邵柏思及至此,笑的过于得意,本就被木易抽打的如猪头一般的脸,瞬时扯得生疼,口中污言秽语越发难以入耳。 跪坐于桌案前的离梓之,风度如旧,指尖轻抚手中精致木球,而后送至鼻尖细嗅,似乎还残存着方才那绝色女子身上幽幽冷香,“为兄不过是随口之言,若不是齐贤弟心思通透,派人请来宋太守,事情也不会如此顺利,此事全是齐贤弟一人之功。” 齐邵柏闻言很是受用,得意一笑:“哪里,哪里,梓之兄说笑了。” 离梓之恭维之言恰到好处,不仅全了齐邵柏爱慕虚荣之心,更顺势将挑唆宋滕带扈从拦截木易、通风报信于宋良安等事,与自己撇清关系。 离梓之拂袖起身,微一拱手,道:“齐贤弟,为兄还有事,先行告辞。” “梓之兄,何去?”齐邵柏心中不解。 既然离梓之也对那木姓狂徒心有不满,那此刻,他即将被宋良安所率衙役当众捉拿,如此大块人心之事,又怎能错过? “那木姓狂徒,先前言行无状侮辱我禹州诸多才俊,而后更是对即凯旋归来、将途径禹州城的西小参军心生歹念,被宋太守如何处置都不为过。”离梓之面色如常,将此等莫须有的罪名信手捏来,而后,促狭一笑,道:“可与那狂徒一同的姑娘,就有些无辜了。” 那木姓少年就算武功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遭百余人围困,被擒已是早晚之事。 既已让那仙子一般的少女见识到眼下事态严重,那此刻他离梓之再出面为她向宋良安求情,便是英雄救美。 坐收渔人之利。 “哈哈哈……”齐邵柏下身疼痛虽未消散,一想到那姿容身段皆是极品的女子,肿胀面容上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狡黠笑意,“还是梓之兄风雅,如此怜香惜玉。” 离梓之抬步而去,尽显青年意气风发。 却不想,他人未走近,便见那被众人围困之处,木姓少年已抱着那姿容那惊为天人的少女凌空而起,落于一通体漆黑的马车之上。 饶是于此等危急关头,少女依旧神态自若,言语轻柔,却又字字诛心,“不知这圣上御赐于我参军西府的免死金牌,在宋太守这儿,管不管用?可否容我说两句话?” 昏暗夜幕中,少女手中金牌,映街道两旁店铺灯光,耀然生辉。 见金牌,如见圣上! 百姓见状,立刻跪伏于地。 这!? 宋良安闻言胆寒拧眉,这姑娘方才说——圣上御赐于我参军西府的免死金牌? 难道她是西参军府上小姐? 否则,又怎会有西参军府上独有的免死金牌。 若是如此,这女子却是动不得了。 无论是圣上御赐金牌,还是参军府,都不是他区区一方太守所能得罪的。 宋良安未应西江月之言,只低头看身旁早已面目全非的宋滕,内心几近滴血,“我儿如何了?”若是儿子伤的不似表面那般重,他愿咬牙暂忍此仇! “大人……”随行大夫在为宋滕切脉三次之后,终还是无奈摇头,满头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公子……公子伤的太重,即便日后痊愈,也会落下残疾之症。” “爹,替……替我报……仇!杀了……杀了那贱种!”宋滕缓缓转醒,一见到父亲带大队衙役前来,虽气息奄奄,心中委屈愤恨却如决堤之水一般,瞬间倾泻。 “公子!您醒醒呀公子!”宋良安身旁一满脸伤痕的小厮,看着再次昏死过去的宋滕,指着西江月高声斥责,道:“你这丫头,休再胡言!方才,酒肆之中你身旁那黄口小儿还自称是稷下学宫学士,此刻你又说自己是西参军府上的人,且还有圣上御赐的免死金牌,金牌可是圣物!即便是圣上赐予西参军,参军大人也会将其供奉起来,非生死关头定然不会随意请出,怎会这般轻易被你带在身上?” “既然是圣上御赐圣物,寻常粗鄙奴仆不识,自在情理之中。”西江月眉眼清冷,转头看向宋良安,却是笑容清浅,“但宋太守,应该认识此物吧?” 又是这般狂妄言辞! 小厮闻言,气的咬牙切齿,看着身旁太守大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来人!”宋良安一双眼睛似要将站在马车之上的西江月木易两人看出窟窿,“将这两个企图伏杀西小参军又伪造圣物的乱民拿下!” 即便那女子所言属实,但他先前已得罪这西家小姐,且自家儿子又被他伤的如此之重,那此刻,给她定了如此罪名,击杀之后是非对错,可就全凭他一人说的算。 一干衙役见眼前事态跌宕起伏、百转千回,一时竟不知所措。 “还愣着做何?西家何等显赫豪阀世族,参军府中的女子有怎会轻易抛头露面?”宋良语气中威严更胜,“谁若放走这两名乱民,本官定以同罪连诛。” 众人闻言,哪里还敢由丝毫犹豫,纷纷挥刀上前,瞬间将马车上两人死死围住。 更有心思灵活、想讨好太守的衙役,早已提刀翻身,欲跃上马车。 “咻!” “铮!” 一杆长枪刺开微凉微幕,破空而来,接连将两名凌空而起的衙役重重钉在冷硬青石街道上。 枪尖入地寸余且贯穿两人握刀手臂,此刻颤动嗡鸣之声,却让在场之人,皆是胆战心惊! 世间竟有人能修成如此精准枪法与那……神力! 众人见状,早已目瞪口呆。 连行事沉稳果决的宋良安,也身形颤抖,朝飞枪所来方向望去。 只见一人,身着银铠红甲,胯下白马嘶鸣飞驰而来。 战马铁蹄踏过青石,碎了夜空寂静。 【20】少年来 夜色昏暗。 俊马银铠借天边初生残月,泛清寒冷光。 “何人敢动她!”数十丈外,一少年洪亮声音传来。 不待众人回过神来,却闻铁蹄声突近,烈马已冲到众人眼前。 马上少年身形消俊修长,精瘦双腿猛夹马腹,借助前冲之力反手提起插入地面的一杆长枪! 与此同时,少年紧拉住缰绳,战马高大,前蹄倏然抬起,越过宋良安一干人等顶上束冠,似千钧利箭紧贴头皮而过。 所幸那少年英勇无双,坐下战马亦是反应灵敏,众人虽大惊失色,却并无人员伤亡。 只见,马上少年眉目清俊,身上战袍随风飘摇,猎猎作响。 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来。 那格外分明的一张脸,令人只觉若是他笑,定会如艳阳高照,若他哭必会是大雨滂沱。 那俊逸少年背靠西江月所在马车,手中长枪朝众人横扫开来,瞬间为马车周围空出一方天地。 枪身血珠儿迸溅,甩了惊倒于地的众人一脸红花盛绽。 西玄这才转身看向西江月,朝他伸出双手,冷硬面容渐渐融了些许暖意,“姐姐,没事了,下来吧。” 木易盯着那个与姐姐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的俊逸少年,再看向姐姐含笑面容,未曾开口,只上前一步,将西江月护在身后。 侧目扫视马车下的宋良安一干人等。 其实,即便这人不出现,只要有他在,方才那些衙役也伤不了姐姐分毫。 但既然西玄赶来了,不让他好好收拾一下宋良安,那如何说得过去? “玄儿高了许多,也黑了些。”西江月看着马背上身形修长挺拔的西玄,柔柔一笑,“一别七载,不知家中上下,可还安好?” “姐姐放心,一切安好。”西玄旁若无人,只看着面前姐姐,认真回答道。 玄儿? 姐姐? 这短短三两句话,却已向众人宣誓了西江月身份。 方才,被战马前蹄惊吓而摔倒于地的当宋良安,在看清西玄面容之时,胸腔中心脏跳动几近炸裂。 战报之中,明明说西小参军再过三两日才能到达禹州。 为何会提前? 且,为何又偏偏是眼下这般? “下下下……下官禹州太守宋良安,参见西小参军。”眨眼之间,宋良安后背冷汗已浸湿官袍,但事已至此,他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毕竟是久经官场之人,再次开口时,心中虽有所顾虑,但面色却已恢复如常,“方才,是下官过于担心小参军您的安危,又不知西小姐身份,故而一时糊涂听信了府中小厮的片面之言,才出动衙役惊扰了西小姐,下官罪该万死,恳请西小参军责罚。” “宋太守,这可使不得。”西玄侧目看着脚下额头紧贴于地的宋良安,爽朗一笑,道:“宋太守并非本参军麾下将士,若对你进行责罚,实乃不合礼法。” 西玄话虽如此,却未曾让宋良安起身说话。 俗话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但为官之人亦要在意名声,特别是在圣上心中地位。 西玄方才长枪破空穿透两人握刀手臂,那是情急之下为救嫡姐的无奈之举。 但此刻姐姐并未受伤,且宋良安已在众人面前伏低做小言明缘由,若他还不依不饶,那就显得西家子弟毫无气度了。 “多谢小参军提醒,是下官思虑不周。”宋良安见状再次叩首。 西玄闻言恍若未闻,转身看向西江月,伸出修长双臂,作势便抱她下来,却被面色铁青的木易先开口打断,“姐姐,我送你下去吧。” “好。”西江月未曾在意木易心思,当她被木易带下马车之时,才看着他被划破的左肩,再次开口,“这是何时伤的?还疼吗?” “皮外小伤不碍事的。”木易侧身,连忙转移了话题,“就是可惜了师父亲手为木易做的这身衣服。” “傻孩子。”西江月看抿唇一笑,“你若是喜欢,等咱们回无翎山,姐姐再让老妖鹤为你做一套。” 木易闻言满心欢喜,重重点头。 西玄看着木易投来类似炫耀的眼光,只觉无奈又好笑。 自从七年前西江月将木易带回家,他便如同尾巴一般,与她形影不离,反倒显得他这嫡亲弟弟有失宠之嫌了。 “上次途经禹州,还是宋太守出城想送,只是本参军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西玄看着依旧跪伏于地的宋良安,似突然想起什么,“瞧我这记性,一见到家姐,喜不自胜,竟把宋太守给忘了,见谅,见谅。” 宋良安连忙恭维道:“不敢!不敢!小参军您与西小姐手足情深,此乃人人都要称颂之事。” “宋太守,今日天色已晚,家姐身子弱,方才又受到惊吓,弟弟身上还有伤,住在驿站怕下人伺候不好,今夜,不知宋太守可愿留宿?”明明是最温和的言语,经西玄说出,却又是字字带刺,容不得宋良安丝毫推脱。 这…… 不待宋良安,开口,方才远跟在西玄身后的数十名亲卫,亦挥鞭打马飞驰而来! 虽看不清面容,但仅那一身从死人堆中杀出来的戾气,便让人望而生畏。 【21】太守府风波(一) 宋良安见状,连忙拱手俯身,额上颗颗豆大汗珠砸落于底面,“小参军肯光临寒舍,下官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呀!” 西玄含笑点头,指着地上被他长枪刺穿手臂,早已昏死的两名衙役,交代道:“方才形势紧迫,这两位小兄弟还得劳烦宋太守找大夫医治,医药费本参军来垫付。” “这……”宋良安闻言,似一根刺梗在喉咙之中,一时咽不下又吐不出,“这怎敢让您……” “好了!就这么定了。”西玄手中长枪点地,声音不大,众人却只觉脚下地面随之一颤。 “是是是!下官遵命。”宋良安哪里还敢再有半分违逆之言,而他身后一群衙役更是形同石像,很不得整个钻入地缝。 通体漆黑的马车内,西江月白玉指尖轻挑车帘,传来柔柔嗓音,“玄儿,那人方才一心护主,算是忠仆。” 经西江月这一提醒,众人这才想起先一心为护宋滕而身受重伤的双刀客。 西玄高坐于马上,视野也较之他人更为开阔,当他借长街灯火看清那男人身上伤痕之时,分外鲜明的眉眼转向宋良安,而后落在他身后浑身衣袍犹如破布、早已昏死过去的宋滕身上。 只消一眼,方才事情始末,他已了然于胸。 “把他也一并带回去医治吧。”西玄声音洪亮,在清寒残月之下,似有回响。 街市上,刚突袭北羌老巢大获全胜凯旋归来的西小参军,亲自带领一队贴身扈从护送西江月所在马车。 马蹄之声渐行渐远,直到融入漆黑夜色中,方才呆若木鸡的百姓才发觉自己头脑发晕,竟是忘了呼吸。 其间,不少女子皆懊悔不已,怪自己太过怯弱,未敢多看几眼那俊逸勃发的少年郎。 * 须臾,禹州城,太守府。 已卸下铠甲的西玄,身着寻常衣袍,淡了一身冷硬戾气,越发显得他翩翩俊逸中又多了几分温和儒雅。 西玄见身旁少年面色铁青,调笑道:“小木头,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爱绷着一张臭脸呀?来给哥哥说说,这七年你跟随鹤先生都学了什么?” 七年前,木易刚被带到参军府时,又小又瘦,鬓发枯黄,简直与一根枯枝相差无几,因而,西玄便随口为他取了小木头这一绰号。 “哼!你才是木头!”木易侧头,刚要去拍西玄伸来的手,却被他先躲了过去,只得气呼呼的跑了出去,“谁要与你说话。” “在我心中,木易与你皆是我弟弟。”西江月看着方才还洒脱的少年,此刻竟有些欲言又止,终还是先开了口,“有什么话还不能当着木易的面说。” “姐姐,你可知他真实身份?” 西江月似在言说手中茶水是温热一般,语气颇淡,“七年前,老妖鹤便已告知于我。” “那姐姐还将他……带在身边?就不怕有个万一?”西玄闻言,越发疑惑,“我是说,姐姐这般不如直接送他些钱财,与他而言也更是活的逍遥自在些。” “先前木易曾说,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了。”七年前,若不是木易在水边发现了她,哪里还有现在诸多种种,自己欠他一条性命,无论如何都是要还的,“我又怎能让他从此没有依靠。” 做人不可忘恩负义,这是她的底线。 西玄闻言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姐姐执意如此,那便按姐姐所言,护他一生平安。” “先前是我太过急于让木易扬名,才惹上今晚之事。幸好你及时赶到。”即便得到西玄许诺,西江月清寒面容之上,依旧不见丝毫暖意,“叔父信中说你三两日后才能到达禹州,玄儿为何突然赶来?” 是不是家中有事? “因为有人告诉我姐姐有难。”西玄看着西江月绝美面容,故作高深的促狭一笑,“我又怎敢不快马加鞭火速赶来英雄救美?” “何人?”即便在生死面前依旧镇定自若的西江月,闻言亦不免生疑。 此人绝非老妖鹤! 可除却老妖鹤,这世间还有谁能未卜先知? 【22】太守府风波(二) 西江月看着面前与娘亲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但默不语。 按照老妖鹤怕天怕地怕打雷放屁的的脾气秉性,万事他皆愿消除于萌芽状态,绝不会坐看事态如此发展。 且,还是对自己有所威胁之事。 可除却老妖鹤,这世间还有谁能未卜先知? 西玄见素来聪颖的西江月竟也因自己所言,面露难色,一张俊逸面容之上难掩欣喜。 只见他从随身所带的锦囊中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在西江月面前轻轻晃动,而后,得意一笑,“就是它!” 纸上,仅有寥寥八字与一血色半月痕迹——以此为引,免走弯路。 竟是半月前,她于沧州城亲自提笔所写。 “海东青。”西江月清冷眉眼闪过一丝无奈笑意,正书韩调教羽禽的手法,较之经商要高明许多。 “多亏了姐姐及时派来这万鹰之神,才让我西楚大军此行这般顺利。”西玄一脸感激,“姐姐随我来。” 北冥臻本欲一举吞下东越沧州,以此来打开中原大门蚕食三国,却不想他倾举国之力攻越之时,与东越一衣带水的西楚未曾出兵增员,却是挥兵北上,一举端了北羌老巢,连那北羌王也成为监下囚。 待两人行至门前庭院之中,只觉夜空温凉似水。 “我前几日便已接到二叔父家书一封,说姐姐这几日便能到达禹州。”西玄冷硬如玉石的面容上,被夜色敛了锋芒,“我本打算今夜与大军一同在城外三十里出安营扎寨,不想它一直在大军头顶盘旋嘶鸣。” 西玄仰头隐隐看着盘旋于空中的海东青,“在草原上,只有发现敌军来袭它才会那般紧张、嘶鸣。” 因而,西玄才能连夜快马加鞭跟随海东青行至禹州城,恰好救下西江月。 “就会吹牛。”树阴处传来一阵少年冷哼之声,继而又不屑道:“被人传的神乎其神的西小参军,眼看自己的嫡亲姐姐被人欺负,却只会说些不相干的话。”木易还特地咬重嫡亲姐姐四字。 西玄闻言不怒反笑,道:“小木头你一开口倒是提醒了我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西江月抬手,纤纤玉指在斑驳竹影下恰似渡了银辉,“这件事本是因我心急所致,无需痛下杀手。”即便是为了龙椅上那位日后对西家少些顾虑。 木易还未想通姐姐所言何意,便听西玄爽朗一笑,道:“玄儿自有分寸。” “来人。” 西玄话音刚落,便见一身着冷硬盔甲的士兵快步而来,“大人有何吩咐。” “方才让你请宋良安找的大夫,可都找来了吗?”西玄声音如常,原本冷硬鲜明的面容上,却闪过一丝狡黠笑意。 “回大人,大夫都在前候着呢。” “宋良安做事倒是用心。”西玄勾唇一笑,“既然都找来了,除却先前那三名伤员之外,其余人都来吧。” “是。”身着战袍的贴身亲卫抱拳,转身离去。 “小木头,今晚你玄哥哥我就教你什么叫做哑巴吃黄连。”西玄宽大手掌突如其来捏了捏木易脸颊,而后快速收回,才免于被剑鞘砸中。 是夜。 西玄以西江月傍晚受到惊吓,木易身受刀伤为名,令被宋良安亲自请来的禹州近半数大夫为其医治,而真正重伤昏迷的宋滕却因此耽误了佳医治时间。 不仅如此,西玄更以膳食不够精致美味、洗澡水水温过凉过烫、床榻上锦被不够柔软等诸多理由,仅一夜便将禹州太守府闹得鸡犬不宁。 如此种种,宋良安却是不敢怒更不敢言。 次日清晨,宋良安让内子去请西江月,自己则亲自去请西玄用膳。 却不想,当他刚行至后花园时,便见西江月、西玄、木易三人正坐在湖边的凉亭之中正架火烤着什么。 而湖边却是一地鹅毛。 宋良安虽为人睚眦必报,但生平最爱书法,尤以宁远将军苏逸之为心中楷模,常欲重金求来苏将军墨宝临摹。 甚至连宋将军最爱白鹅这一喜好,也学了来。 木易将几幅宋良安素日最得意的书法、画作扔进火堆,还一脸得意,“这样火才能更旺,拷出来的鹅肉才更肥美。” 还有那被日日被宋良安精心供在书房一体三色的澄泥砚,更是价值连城。 却不想,此刻正被木木易当做贱石,用来敲打一颗核桃。 连太祖皇帝都曾赞过此砚台抚如石,呵生津,不想在这黄口小儿手中…… 竟被用来砸核桃! 【23】恩威并重 西江云闻言,不待她转头去看,便见宋良安涨红的一张脸,瞬间添了抹青紫之色,煞是好看。 “此花唤作香殊兰,虽比不上无翎山中花草的药用功效,但好在匠人心灵手巧,能将这花培植于湖心。”西江月看着碧色湖水中那点点洁白,犹如海中浪花一般让人只觉清新舒爽,“意境倒是更胜一筹,花香也更淡然悠远。” 此时,西江月面上并未覆有轻纱,清寒面容在熹微晨光下,越发显得她肤如凝脂,一身气度更似从画中走出不染尘俗的仙子一般。 “既然姐姐这般喜欢那香殊兰,木易去取回来送与姐姐。”木易言罢,飞身而起,脚尖轻点水面,溅起层层水纹,直奔湖心一丛枝叶苍翠花色雪白的香殊兰。 “勿……”宋良安勿碰二字还未说出口,便立刻改口,“务必要小心些,木公子。” 木易自然不会理他。 只见湖面少年手中短剑连同剑鞘一并刺入水中,手腕翻转间,原本被匠人可以培植于湖心的香殊兰便被他连根刨起,随手中短剑游动开来。 等木易回身上岸之后,剑上花草根茎已被湖水冲洗干净。 “姐姐,你喜欢吗?”木易将手中一大株香殊兰送到西江月面前,月眉星目间满是期许,顾盼生辉。 “喜欢。”西江月看着面前并非十分出挑的花草,面上笑意温婉,声音更似涓涓细流一般轻柔和缓。 而后,她转身朝宋良安微微颔首,才道;“宋太守见谅,弟弟年幼,做事随性,并非有心破坏这一园景致。” 西江月清贵举止中带着闺阁女子少有的坦然自若,言行更是温良得体,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我见犹怜之感。 宋良安见状,连忙俯身,双手虚扶于半空,“西小姐言重了。”虽早已在心中将面前三人咒骂千百遍,但他却只能一忍再忍。 谁让自己与儿子有错在先,别的罪名暂且不提,仅那一条不识御赐金牌,公然抗旨之罪,便可让他前途尽毁! “昨日,宋公子受伤,虽属意外之事。”西江月墨玉清泉般的眸子微抬,又道:“却也不全是意外。” 本是最和善的面容,宋良安却被看的心中一颤,竟莫名想到昨晚西玄手提长枪横扫而来的磅礴气势,他不禁悄声去看一直坐在湖边、如同寻常富贵子弟闲来无事时亲自动手调制膳食一般,这才长舒一口气。 “方才,木易孩子心性,玩心大起,弄坏了宋太守府上一些东西。”西江月言罢,从袖中取出一白玉瓷盒,伸手递到宋良安面前,“我下山前,老妖鹤曾送我一盒续骨膏,此药可保宋公完好如初。” 宋良安看着面前一截儿白皙手腕,只觉根骨清奇。 老妖鹤、完好如初七字,却让他瞬间思绪清明。 能被人成为妖鹤的,这天下除却那亲自在无翎山建造稷下学宫的鹤见,便再无他人! 别说鹤见所配置的药膏能让宋滕完好如初,即便是说能能为人洗髓打通全身经脉,宋良安也相信。 而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称鹤仙人为老妖鹤的,却恐怕也只有面前这位西家小姐了。 “多谢西小姐!多谢西江月!”宋良安如同溺水垂死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伸手去接,却被西江月反手挡了过去。 宋良安面色突变,再次抬首之时,却见面前少女,嫣然一笑,眉眼似三春暖阳,令人一时移不开眼,“不知宋太守,可愿收了我这份薄礼,先前是非恩怨,无论谁对谁错,皆一笔勾销?” 宋良安闻言,只觉腔中心脏已在谷底与峰顶之间来回往复数十次。 宋良安为求子嗣纳了八房小妾,却不想他命中子孙缘浅,年过而立才只有宋滕这一个儿子,且又是宋家唯一血脉,因而宋家上下才将他宠溺成如此娇惯跋扈的模样。 宋良安行事虽睚眦必报,但若是为了家中唯一香火康健,休说让他与人言和,即便是让他三跪九叩当牛做马,他亦是毫不犹豫,“西小姐言重了,先前都是小儿一时胡闹,下官也是受恶奴蒙蔽,才致使事态恶化于此,西小姐不加以怪罪已是海量,现在又赠药救犬子脱离恶疾,更是菩萨心肠。” “这于宋家怎能说是一笔勾销,分明是再造之恩!”宋良安言语恭敬,极重措辞,生怕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合面前这位外柔内刚的少女心意,而失了能救儿子的药膏。 西江月也不加以推辞,只道:“宋太守能如此想,更好,告辞。” 宋良安看着一同离去的三人背影,顾不上心中惊讶于杀人如麻身带煞气的西小参军在那柔弱少女面前似乎都被夺了锋芒,只看着自己颤抖手中温润的白玉瓷盒。 此等手笔,绝非一般世族子弟所能相提并论的。 宋良安顾不得那么许多,朝宋滕院落快步而去,人未进门,便见一丫鬟踉跄而来,尖声哭道:“大人!大人!不好了!少爷……少爷他!” 宋良安本就为宋滕之时一宿未眠,好不容易求来以为神药,这丫鬟此刻却说宋滕不好!他心中怒意恨意心疼之意,那里还能再忍! 他直接抽出身旁侍从腰间配刀,砍向丫鬟,只因宋良安乃是文人,力气不大且不擅用刀,本骇人的动作却之砍伤那丫鬟手臂。 一时,血流如柱。 那丫鬟尖叫之声方起便被人堵住嘴巴。 宋良安看着面前鲜红血迹眉头紧蹙,将手中白玉瓷盒打开,亲自用手指沾了点点药膏,涂在丫鬟伤口之上。 须臾,便见原本狰狞伤口,已被止血。 即便如此,宋良安依旧是将手中药膏经府中大夫检验、确认安全五毒之后,才亲自为宋滕敷药。 与此同时。 木易闷闷不乐,坐在西江月面前,看着面前珍馐,只觉索然无味,“木易替姐姐委屈。” “有你在,谁敢让姐姐委屈?”西江月浅笑,房外虽有仆妇丫鬟数十人,她依旧亲手为面前少年盛了一碗银耳莲子汤,“” 【24】她回来了 “姐姐方才为何将师父留给你的续骨膏赠与宋良安?”木易抿唇拧眉,“他父子二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哪里配用师父亲手调制的药膏。 且,那药膏还有生骨之效。 西玄闻言,摇头苦笑,刚欲开口,便被西江月抬手止住。 她面上笑意依旧,只将手中汤碗送到木易面前,柔声问道:“既然宋良安父子不是好人,那木易觉得何种人,才是好人?” “自然是如姐姐这般!”木易毫不犹豫答道。 这天下间,唯有西江月一人在他心中完美无缺——天资卓绝,脾性温良待人亲善,且行事进退有度。 “这马屁拍的,可比朝中那些油头粉面的官员们要圆润许多。”西玄闻言,似很是受用,“难怪姐姐如此偏袒于你。” “你……”木易紧握短剑,刚想用剑鞘去敲打这只会拿自己取乐的西滑头,但转念一想,却是得意一笑,“你这是妒忌。” “休要再闹。”西江月含笑摇头,而后看着木易,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十足的好人?多数皆是被自己心中欲望驱使,若碰到危及自身利益之人,便会将对方视之如敌。” “就如宋良安这般,宋滕便是他心中重要之人;与姐姐在你心中一样,你出手伤了宋滕,宋良安心中生恨;可倘若今日是宋滕出手伤了我,你又会如何?” “无论是谁,若是敢动姐姐分毫,木易定杀……”木易看着西江月清寒眉眼,立刻改口,“木易定不会轻饶了他。” “就是此理。这便是为何老妖鹤执意要让你陪我一同下山的原由。”西江月点头,墨玉清泉的眸子胜似湖面波光,“也正是有木易你在姐姐身边,那续骨膏也便只是摆设罢了,送与不送,都已不重要。” 不过是上位者的恩威并用罢了。 “姐姐……”木易心中一滞,眼圈微红,他从未想过姐姐与师父竟皆能如此信任于他,“木易先前是不是做错了?” 西江月声音依旧温柔似水,“木易何错之有?” 要错也是宋良安父子之错,谁让他们想欺负她姐弟二人! “哎呦!”西玄丢了手中汤勺,“这汤中放了什么?怎么如此酸?” 木易见状下巴微扬,轻哼一声,月眉星目间一扫方才伤感,霎时满是得以之色。 “那你尝尝这碗汤酸不酸?”西江月纤纤素手,端着汤碗送到西玄面前。 一个时辰后。 慌张行至城门之下的宋良安,上前拱手行礼时才想到自己头顶乌纱未正,他连忙抬手去扶,气喘吁吁道:“西小参军为何走的这般匆忙?可是……可是下官招呼不周?” 方才,已整装待发的西玄,只派一贴身亲卫告知于宋良安此事,惊得他险些摔了手中唯一可以为宋滕治伤的续骨膏。 “宋太守这是哪里话?圣上命我即可回还,本参军怎敢怠慢?”西玄鲜明冷硬眉眼扫过宋良安,手中马鞭轻敲马颈,眸中笑意即使在烈日之下,依旧不见丝毫暖意,“宋太守,咱们后会有期。” “啪!”西玄言罢,手中马鞭一甩,似惊雷乍响,吓得宋良安与身后一群奴仆浑身一颤,“启程!” 等众人再度抬首之时,唯见城外千余名兵甲全数出动,动作更是整齐划一。 西楚兵甲编织,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百人为旌,千人为行。伍有伍长,什有什长,旌有旌长,行有行长,各自带领手下兵甲。 寻常百姓们不懂带兵打仗的大道理,更说不出治军严明、天降奇兵的赞赏之词,但他们看着面前蔚为壮观气势磅礴的军队,心中只觉即便北羌蛮夷肆虐,只要西楚有这三千热血儿郎在,他们便能睡上安稳觉。 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行于三军前,由一月眉星目面容俊美的少年驾马前行。 车旁,手执长枪器宇轩昂的西小参军,高坐于战马之上,一身银铠红甲映天边烈日,犹如他冷硬眉眼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马车内,少女指尖如葱,轻敛车帘,虽看不清容貌,但能让横扫北羌老巢凯旋而来的西小参军亲自为其护驾,已让禹州城内无数女子心生嫉妒,男子翘首以望。 站在人群前列的离梓之,看着那漆黑马车内半截几近透明的白玉指尖,手中紧握木球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无论如何,他先前皆未曾想过,那女子竟是当朝西小参军的嫡出姐姐。 可转念一想,也唯有那般显赫的高门世族,才能养出这仙子般的美人儿。 “玄儿,你带大军先行。”西江月声音轻柔,“有木易在,你不必担心姐姐。” “那可不行!”西玄摇头,“姐姐,咱们七年未见,玄儿舍不得姐姐。” “你已身为三军统帅,行事怎还这般孩子气。”西江月话虽如此,面上笑意却是清浅醉人。 西玄舍不得她这姐姐,她又如何舍得弟弟呢? 如此一来,原本大军披星戴月仅需三昼夜的行程,只因西玄担心西江月体弱,经不起日夜兼程,这才连行了七日才到西楚皇城。 “皇城三十里外,安营扎寨!”西玄一声令下。 “是!”三军齐齐应答之声,响彻天地。 西玄带数名贴身亲卫与有功将领,护送西江月所在马车进城。 城内,早有百姓盛装翘首,以待凯旋归来的西小参军,更有无数对其心生爱慕的女子,将手帕香囊纷纷掷向马上英姿勃发的绝美少年郎。 闻得车外人声鼎沸,西江月不禁伸手掀开车帘,看着喧闹人群与威严城楼。 当城中百姓见到马车内露出半张精致面容之时,四周突然一静,而后又似炸锅一般再次沸腾起来。 素来洁身自好、言行风雅的西小参军,此次带兵横扫北羌老巢不过短短两月,竟……带了一名女子回来! 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竟能让西小参军亲自为她护驾? 西江月并未在意百姓心中猜想,只看着面前街道,想到以前每至暮春,父亲母亲便会带她与弟弟去城外踏春游玩,她还依稀记得,母亲亲手用山桃花酿的酒最是香醇可口。 那时的父亲,也是提剑便舞,执笔能书的洒脱才俊,不似那般懦弱。 西江月放下车帘,轻抚腰间触之生凉的祛暑寒玉。 七年了,她终还是回来了。 【卜算子】 “你快些去面圣吧。”西江月看着马车旁依旧毫无离去之意的西玄,清冷眉眼浅浅一笑,似忆起儿时趣事,“你为护我周全,在路上已耽搁数日,即便圣上因你杀敌有功,不肯寒了我西楚将士的心,对你不加以责罚,但二叔父可没圣上这般顾虑。” '' 西玄闻言,蓦然想到儿时与家中兄弟姐妹一同习字,只因他天生好动不喜舞文弄墨,便悄声出了书房来到教场,挥舞刀枪。 此事被二叔父西随安得知后,并未出言责难于他,只若无其事轻身一跃便踏上了他身旁九曲梅花木桩。 而后,嗜酒如命的西随安将手中一壶美酒,挥手凌空洒下。 未待西玄反应过来,便见西随安衣袂翩翩,行于参差不齐的九曲梅花桩之上,更似凌波微步。 他宽大袖袍间,银瓶在空中随身体一同翻飞游走,好似行云流水纵情挥洒于宣纸之上的狼毫一般,肆意随性。 那时的西玄还不懂什么是仙人之姿,但心中只觉市坊间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所言江湖中的顶级侠客,定然没此刻的二叔父这般丰神俊秀,英姿勃发! 不过片刻,西随安已跃然落于西玄面前,他手中竟仍是满酒一瓶。 “这……” 怎么可能? 西玄心中震惊远胜疑惑,但他亲自跑到木桩下,将地面探寻一遍,依旧不见丝毫水痕。 竟不想这素日放浪形骸的风雅叔父,竟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 西玄连忙上前,抓住西随安宽大衣袍,月眉星目间满是期盼,“二叔父,求您教玄儿武功!” “想学?”西随安仰头畅饮一番后,才侧头看着满心欢喜连连点头的西玄,面露难色,摇头道:“不行,玄儿心性未定,不宜学武。” 年少时,越是不被允许之事,越会心心念念不能放下。 西玄从此便日日缠着西随安,言说要跟他学武,皆被婉拒。 如此几次三番,西随安语气才终有些许缓和,“教你武功也行,不过,你日后诸事皆要听命与我,可愿意?” “愿意愿意!玄儿愿意!”这来之不易的应允,令西玄心花怒放。 仅比西玄年长一岁的西江月,远远站在一旁,冷眼瞧着一切,六岁的孩童脸上竟挂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嘲讽笑意。 平日里最随和的二叔父若是算计起人来,却是比久在官场沉浮的三叔父要精明许多。 果然,在闻得西玄答应之后,西随安便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丢到他手中,只言:“用心咏颂。”便拂袖离去。 “二叔父,您……”西玄不解。 说好的教他习武呢? “方才刚说过诸事听命于我,此刻便反悔了?”西随安抬手畅饮,头也不回阔步离去。 这些年,西玄便是在西随安的调教之下,才成了文韬武略的少年名将,十五岁便为一军统帅,上阵杀敌。 西玄看着马车内西江月眉眼笑意,立刻打了个寒战,连连摇头,似是欲将方才记忆抛于脑后,“那姐姐与小木头路上小心些,玄儿去了。”少年言罢,便带麾下将领打马飞驰,直奔皇宫而去。 西楚皇城分内中外三层,外城是店铺、百姓住所,中城是朝中官员府邸,亦有忠诚之意,内城才是西楚皇宫。 马车缓行入中城。 西江月看着面前红墙碧瓦青砖长街,墨玉清泉的眉眼似浸于翻涌大海,“木易,我想下车走走。” 世族女子抛头露面,即便是在中城亦是不雅之事。 木易自小长在山野之中,后来跟随西江月一同上了无翎山,生活更是自由随性,他自不会在意那些权贵想法,“姐姐坐了这么久的车,定然也累坏了,下车舒展筋骨也是好的。” 西江月身着藕荷色浅纱衣裙,同色绣鞋上用银线勾勒出田田荷叶,轻轻落于青石地面,越发显得她胜似出水芙蓉。 “这身衣裙穿在姐姐身上,真好看。”木易看着素日独爱穿清冷颜色衣服的西江月,今日竟换上了稍与她年龄相称的颜色,只觉眼前一新,赞不绝口。 “是老妖鹤做衣物鞋袜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西江月手腕轻抬,看着袖角犹如菡萏的简易装饰,面上含笑。 任谁也不会相信,在天下人眼中半仙半魔的奇伟男子,在稷下学宫做的最多的不是教授弟子经纬之术、更非绝世武功,而是游走于猛禽毒物遍地的无翎山中寻找最柔韧的蚕丝,来纺纱织布,亲自为西江月缝制衣衫鞋袜。 一季三套新衣服一年便是十二件,且年年如此,绝不重样。 两人弃车行于长街之上,虽已进八月,头顶金乌炙烤大地,依旧燥热不已。 烈日之下,少女看着长街几近飘渺的尽头,清冷眉眼似要滴水成冰。 不远处,一清瘦身影手执一杆长幡,抬步走来,朝一马车拱手道:“妇人周身贵气萦绕,此次出行,必有所得,只是……” “哪来的穷算命的,赶紧滚,不然休……” “只是什么?”马车内,一身形玲珑有致,姿容艳丽的少妇,探出头来。 那算命先生见状,双眸含笑,上前两步,“只是今日不宜出行,贵人应以他物化解才好。” 少妇本就生的媚眼如丝,见面前男子面容的俊俏,眸中笑意也越发勾人,“依照先生之意,该用何物化解?” 算命先生看着貌美妇人,一双丹凤眼映身上红衣,越发显得春色迤逦,“此符可化凶避灾,贵人贴身携带,效果更佳。”他刻意将贴身二字说的重些,递上符纸之时顺带轻捏一下她丰腴手臂。 “那妾身便多谢先生了。”言罢,取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中,媚色天成。 待他巧舌如簧送走艳丽妇人,便朝西江月方向走来。 西江月见面前不过而立之年的清瘦男子,长发垂散于身后,身上红衣胜血,手中长幡只书有卜算子三字,“姑娘周身贵气萦绕,此次出行,必有所得,只是……” “只是,你长幡背面已写有十算九不准。”西江月声音清淡,看着这在中城之内行动自如的算命先生。 她不信命,更不信这等要为她言说吉凶祸福的街边神棍。 且,诸事若都能被人卜算、参透,那这天下岂不要大乱? 【26】卜见!不见! 那一身红衣,手中长幡之上书有卜算子三字的算命先生,闻言未有丝毫被人揭穿的尴尬,反而风雅一笑,敛袖翘起拇指,赞道:“小姐不仅貌美,眼力更是卓绝。” 西江月看着这位与寻常路边神棍大为不同的男子,只觉那身血色红衣越发违和。 “在下卜见,自小便会摸骨看相,占卜求卦,不小姐芳名……”自称卜见的卜算子,朝西江月含笑颔首,看着面前绝色少女,一双丹凤眸中更似携了满园桃色。 “不见?你这算命先生名字倒是有趣。”木易突然上前,挡在卜见面前,亦紧紧攥住伸来之手,调笑道:“先生可否为我算一卦?” 言罢,木易左手力道倏尔加重,右手短剑剑鞘也随之重重拍在卜见春色盎然的面颊之上。 卜见吃痛,但面上笑意春风依旧,他佯装掐指一算,面露惊色,大喜道:“公子命格极其贵重,将来定能扶摇直上。” “哦?”木易手中剑鞘轻拍他本就清瘦的面颊,似很是好奇,“先生倒要说说我命格是怎样个贵重法。” 他自小生在山野,若不是遇到西江月后能跟随这天下用剑第一的鹤仙人学剑,此刻定然也会同那些只知温饱的山野村夫一般无二。 哪里有命格贵重之言? “公子,您看您生的龙眉凤目,眉宇间紫气萦绕,这可不就是富贵至极的面相?”卜见言至于此,面色突然显得郁结,“只是……” 西江月眉眼清寒,学卜见先前之言,道:“只是,有人刻意要改变你的命格,你要寻一物化解才好。” “对对对!就是这般!小姐果然独具慧眼。”卜见袖袍红衣随身体浮动,赞赏之意更是溢于言表。 木易轻轻挥动手中黄纸朱笔所绘符纸,朝面前身着红衣的清瘦男子勾唇一笑,“你方才所言化解之物,便是这道灵符?” 卜见觉察有所不对,却不待他开口,木易手中短剑剑鞘便已重重砸下。 “哎呦!”卜见吃疼,躲避之余连忙双手护头,“大侠饶命,不能打脸!不能打脸!” “不能打脸?”木易闻言挑眉,冷哼一声,手中剑鞘却越发刁钻的打向衣着风骚的卜见身上。 数十下之后,他方觉解气,看那衣着风骚的神棍丢盔弃甲仓皇而逃,这才跟随西江月一同朝参军府方向前行。 西江月回眸而望,看了眼身后着妖艳红衣的男子一瘸一拐狼狈离去,口型微动,身上衣袍却似在滴血。 “姐姐,有人过来了。”木易的话令西江月回过神来。 只见不远处长街之上,一队小厮丫鬟模样的人,快步赶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穿广袖对襟长袍,行于人前尤显其器宇轩昂,衣袂飘飘。 本是不惑之年的男人,在身后众多年轻小厮丫鬟的簇拥之下,非但不显老气横秋,反而儒雅俊逸之气更胜。 “月儿,你可算回来了。” 西江月看着面前一别七载,通体洒脱气度依旧不减当年的二叔父西随安,饶是她这般性格清冷之人,心中亦是不免也有些许惊讶。 这些本是府中管家小厮丫鬟们做的事情,不想这西家虽未挂名却已掌实权的家主长辈,竟亲自来迎接于她。 “月儿见过二叔父。”西江月俯身行礼,她虽在无翎山待了七年,但此刻该有的礼数依旧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月儿舟车劳顿许久,好不容易见到自家人,那些繁文缛节不要也罢。”西随安言行豁达,全然没有大家世族的家主做派。 西江月一直跟在西随安半步之外,声音柔和,“二叔父怎亲自来了?” “我西家为家族兴旺而去无翎山虔诚祈福七年的功臣嫡女回来了,我这二叔父出来相迎,有何不可?”西随安声音不大,但却让在场众人皆闻得这位远道而来的西家嫡出大小姐贤良之名。 西江月闻言,但笑不语。 这二叔父好生会造势!竟将七年前她跟随鹤见去无翎山养病说成祈福。 待一众人行至参军府门前,只见面前高门陡檐之下,悬一块鎏金匾额,匾额之上御笔亲书敕造参军府五字。 好生气派! 此刻,参军府中门大开,过膝高的门槛犹如一道屏障,将世间诸多人与物都与这高门深院远远隔开。 西江月清寒眉眼缓缓划过面前一景一物,儿时些许残存记忆潮水般翻涌起来。 按理说,只有家主与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或是家中功臣才有资格走这中门,寻常族中女子,即便是嫡母与嫡出小姐,除非身有诰命,也鲜少能让家族如此大开中门。 “月儿,随叔父回家吧。”西随安的声音将西江月思绪拉了回来。 不过眨眼之间,西江月思绪已恢复如常,跟在西随安身后一同进了参军西府中门,神情自若,浅笑安然! 参军府宅院宽广,众人绕过高大汉白玉所筑照壁,便觉耳目一新,原本周遭灼热空气,也因进入这幽静庭院而瞬间变得凉爽。 若说先前御笔亲书匾额与汉白玉影墙,极显参军府恩宠富贵,那此刻这满院青竹为路,潺潺流水做引,便是极致之雅。 眼前景致直让人想到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一言。 寻常人只言开门见山,可这参军府中却是开门见雅俗、气度。 待众人穿过九曲回廊,进入花厅,西江月才朝上首西随安行跪拜大礼,“月儿拜见二叔父。” “这些年,月儿在外面受苦了。”西随安连让仆妇上前搀扶西江月,子侄辈中诸人,他最为喜欢的便是面前少女,“你父亲在祠堂,快些去吧。” 西江月拜别西随安,才跟随丫鬟直奔祠堂而去。 七年前,母亲的离去让这个曾被西家上下寄以厚望的男人,一蹶不振。 从此,便只会躲在房中诵经祈祷,消极避世。 她离开七载,于无翎山中收到二叔父与族中兄弟姐妹家书无数,就连从小与她最不亲近的三叔父,也曾差人送过东西,唯有这位亲生父亲未有过只言片语。 【27】西府风波 祠堂外,西江月看着房内身着浅色衣袍的修长背影,跪坐与桌案前,正执笔抄录往生经。 未至半百的男人,满头长发已几近斑白。 良久,西江月遣退身边仆妇丫鬟,连自从进了这参军西府后,便安静如空气的木易,也被她派小厮送至距离听风阁最近的一处院落休息。 西江月方欲抬手推开祠堂木门,却听到父亲西随遇的声音,“跪在门外等我。”平淡语气中带着疏离之感。 西随遇头也不抬,言罢,手中狼毫挥动如旧。 自娘亲离世之后,原本儒雅洒脱的父亲,犹如变了个人一般,待谁都这般清冷。 西江月本欲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于祠堂外缓缓跪伏于地,朝母亲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 而后,长跪于地。 半个时辰后。 烈日之下,西江月只觉胸口骤紧,视线亦渐渐迷离。 “姐姐!”木易突然从一葱郁树冠间极速落于西江月身后,才勉强扶住她欲倒下的身体。 西江月身子本就弱,再加先前舟车劳顿,此刻灼灼日光哪里是她能承受住的。 朦胧中,耳边响起吱呀开门声,只觉眼前似多了双黑底银靴,“带她走吧!” 西江月意识清明,识得那是父亲的声音,但身体却似被灌了铅块一般,重重坠落。 如同七年前坠崖之时。 “父亲……诵经念佛,救不了娘亲,更……更不能为娘亲报仇。”西江月话未说完,便已昏死过去,再次醒来,已近黄昏。 她睁开双眸看到的第一人竟是木易。 少年见她醒来,警惕怨毒的双目瞬间有些酸涩,“姐姐,咱们回无翎山吧。” 西江月看着他衣袍上新沾染的几处血迹,按照木易脾气秉性,她已将事情猜透大半。 “你这又是何必?”西江月抬手理了理少年散乱于鬓边的几缕碎发,看着被远远放在门前的托盘,柔声道:“白白脏了老妖鹤为你做的衣袍。” 她记得木易为求老妖鹤为他做一身新衣,可是在无翎山陡崖峭壁间采了两月山果。 “姐姐!”木易闻言,眸中豆大的泪珠儿立刻滚滚而下,“他怎能如此待你?” 西江月见他如此,甚是无奈,只得转头朝门外道:“端一盆温水来。” “是。”门外立刻有耳尖的丫鬟应了一声,片刻便端来一盆温水,站在门前犹豫不决,生怕像先前一般被房中的少年打出来。 连西家大公子西朗三公子西延,那少年都敢大打出手,对于她们这些地位低下的奴婢,自然更会视之如草芥。 “又蓝,这个给我吧。”最终,还是刚下朝未来得及换去一身戎装的西玄,伸手接过铜盆。 “多谢二公子。”名唤又蓝的丫鬟,如蒙大赦,怯声提醒道:“二公子多加小心,里面那位……公子,不让咱们府上任何人靠近大小姐。方才,他还把大公子和三公子都打伤了,若不是二爷拦着……” 又蓝颔首抬眸,越是说到后面声音越发微不可闻,西玄却听得面如凝霜,“又蓝,你下去吧。” 西玄一手端着铜盆,推门而入时,突有一柄短剑直直刺向他面门。 与此同时,少年愤愤之声响起,“出去!都给我出去!” 西玄连忙抬起手中铜盆,挡住面前清寒剑刃。 “刺!”金属摩擦之声,似利爪一般侵袭耳膜。 “咣当!”被削下的铜盆落于底面,发出聒噪声响。 西玄立即弯腰俯身,脚下步履旋转如风,眨眼之间已移至木易身后,他一手端着余下半个铜盆,猛然将其中温水泼向正提剑转身的木易脸上。 “小木头!够了!”西玄洪亮嗓音中带着厌烦,“你休要再这般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木易愤愤不已,水珠儿从额发间缓缓滑落,他指着还坐于床榻之上面色惨白的西江月,瞳孔扩张,双眸几近充血,“你看你这嫡亲姐姐刚到家不过两个时辰,便成了这副模样!你竟还说我无理取闹!” 嫡亲二字,犹如利刃一般扎在西玄心头。 “无奈论如何,这都是我西家家事,还轮不到你这外人来指手画脚!”方才,刚近府门,西玄院中小厮已经今日之事悉数告知于他,“况且,你这般鲁莽行事,让姐姐日后如何在人前自处?” 外人?! 他是外人?! 木易冷哼一声,口中默念外人二字,转头去看西江月;他面上水珠儿缓缓滑落,已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与这参军西府而言,他的确是外人,可…… “玄儿,快去换身衣服,去跟父亲叔父们请安。”西江月起身下了床榻,缓步越过二人,俯身端起地上托盘,回到桌案旁,声音依旧清淡如水,“木易,过来。” 对木易而言,这寥寥四字,比任何辩解都更为有用。 西江月手法娴熟的为木易包扎好伤口,而后,清冷眉眼才看向依旧立于门前的西玄,“姐姐这一路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到家,难道你这弟弟连晚膳都不愿命人备下?” “我这就命人去准备。”西玄还想再说什么,但看了眼木易,却还是转身快步离去。 见西玄走远,木易才羞愧开口,“姐姐,木易是不是又做错了?” 先前,西江月昏倒之时,他未想那么许多,但经西玄方才一番言语,他也知自己行事过于鲁莽。 “木易没错,你也无需多想姐姐日后处境。”西江月柔声浅笑,用锦帕替他拭去脸上水珠儿,“若姐姐连这点应变也无,老妖鹤如何愿意让我下山?” 木易闻言,如释重负。 却闻西江月又道:“日后,姐姐的家便是木易的家,姐姐的家人便是木易的家人。” “日后休要再说回无翎山。”且,她苦熬七年,为的便是此次下山找出当年杀害娘亲的真凶,此刻真凶都下落不明,她又怎能回去? “大小姐。”门外,唤作又蓝的丫鬟,看了眼木易,怯声开口,“木公子。” “晚膳已备好,二爷让奴婢来请大小姐与木公子去花厅用膳。” “好,你先回去告诉二叔父,我们即刻便到。”无论是对家中长辈,还是面前丫鬟,西江月声音皆是清淡如水。 木易颔首抿唇,“姐姐,我……不想去!” 【28】吃猪手的姑娘 须臾,参军西府,花厅。 又蓝又青两名丫鬟在前引路,“大小姐,木公子,这边请。” 已换了身干净衣袍的木易,颔首紧跟于西江月身后,一言不发。 西江月先前那句等我大仇得报便与你一同回无翎山之言,在他脑中久久萦绕。 看眼前花厅,虽七年未曾踏足,竟与她离去之时一般无二,西江月心中霎时生出些许动容。 “月儿。” “姐姐。” 花厅内,迎出三名男子,皆是容貌俊逸,气宇不凡。 为首乃西家大公子西朗,身形清俊儒雅;五官冷峻,身形修长的西玄紧随其后,二人身后,还站着一面上带伤之人。 “大哥,玄儿,三弟。”西江月朝最前面的西朗微微福身行同辈礼。 西家虽是名门世族,但在这世家男子纳妾岬妓成风的时代,却尤为特立独行,除却西皖亡妻三年续弦再娶之外,西随遇、西随安二人,皆是与发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因而,西家子嗣也不似其他世族那般繁盛,西府子侄辈仅有三男一女。 “七年不见,月儿通体姿容气度更胜先前。”西朗面容俊美,言谈更是和善知礼,“只是,月儿如此清减,日后可要多命厨房为你多做着滋补养身的膳食。” “你看大姐瘦成这样,想必定是在稷下学宫吃了不少苦吧?”一直站在最后的西延,不待西江应答,便率先开口,乌紫眼圈所看的却是木易。 西朗、西玄闻言,眸光微挫。 木易更是双拳紧握,怪自己方才出手太轻。 “若想学些真材实料,自然是要吃些苦的。”西江月依旧面色如常,轻声浅笑,道:“我资质平庸,老妖鹤愿倾囊相授,若我还如世俗庸人那般只知享乐,而不思进取,那天下心心念念想去稷下学宫拜于老妖鹤门下的读书人,该不知要怎么在背后写着些酸臭诗文来骂我是蠢人了。” 西江月自小便被西随安夸赞为西府同辈孩子中悟性最高的,此刻她竟说自己资质平庸,尤如隔山打牛一般,瞬间让文不如西朗、武比不得西玄、平日只知走狗纵马的西延面如猪肝。 饶是如此,西江月依旧神情温良,轻敛衣裙,跪在丫鬟早已备下的蒲团之上,朝座上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叩首道:“月儿见过二叔父。” “都是自家人,哪来这么多礼数?”西随安见状,面上佯装不悦,“月儿离家多年,此次回来,咱们便能一家团聚。” “叔父说的是。”西江月又朝木易招手,“木易,快来拜见二叔父。” 木易闻言,抿唇跪下,依旧一言不发。 “月儿在无翎山七年,若不是木易对月儿多加照拂,此次回家途中又多次舍身相救,恐怕月儿要多遭受数十倍磨难。”西江月绝色面容缓缓划过花厅诸人,“只是,木易年少,心思过于单纯,凡事又皆以我为重,所以先前若是他因我而对叔父、兄弟有何不敬之举,还望大家看在月儿面上,原谅木易。” 西随安但笑不语,目光却是落在西延身上。 西延见状,立即打哈哈一般大笑起来,“大姐这是哪里话,既然木易是姐姐贴身护从,尽心于大姐也是情理之中,谁又会怪罪于他?” “延儿,木易待我的确尽心,但在我心中他却不是我的侍从,而是同延儿你一般,皆是我的弟弟。”西江月言罢,回眸朝上首又是一拜,“月儿恳请二叔父收木易为义子,纳入西家族谱。” 西江月之言不仅令西延面色突变,连早已得知此事的木易,亦是难掩心中诧异。 他不知姐姐为何执意要让自己进入西府,但姐姐既说是好事,那他便信。 “好,那便按月儿所言,只是入族谱乃是大事,下月初九便是黄道吉日,再行入族谱之事。”西随安神态依旧,似早已洞悉一切,“正好,月儿幼年时的许多玩伴,也可请来好好聚上一聚。” 西江月闻言,眉眼含笑。 她自小早慧,性格寡淡,同辈世族中的孩子,鲜少有能与之交心的玩伴,跟她关系最好的却是一位商家小姐,姓皓,单名一个月字。 “月儿与木易皆是生性愚钝,不擅此道,万事还要仰仗二叔父帮我们筹划。”西江月声音轻柔,与木易一同朝西随安叩首。 西延见状,广袖之下,手背青筋暴起,他虽知二伯父对西江月青眼有加,却不曾想竟能偏爱至此,仅凭她一面之言便将这山野小儿认作义子,还要归入族谱! * 两日后,又蓝刚带人将西江月所住的听风阁扫洒干净,方欲将大小姐换下的衣物拿去清洗,便听西江月柔声道:“那件绘有红梅的衣裙,不用洗。” “是。”又蓝心中疑惑,但身为丫鬟,遵从主子之命,才是本分。 西江月白皙指尖轻拂手中质地温凉的衣料,被血水与墨迹覆盖的地方,微微凸起。 正如两日前,她跪于祠堂门外膝上留下的痕迹一般。 西江双目微合,似在回忆儿残存记忆。 良久,她缓缓睁开清寒双眸,对身旁又青道:“为我准备一套男子衣袍。” 半个时辰后,一眉眼清寒面如玉琢的俊美少年,从西府大门走出。 守门侍从远远看见便俯身行礼,“拜见二公子。” 只是,待少年远去,守门侍从才心中疑惑,为何今日的二公子看起来白了些,似乎也矮了些。 身着男装的西江月,起先还略为担心被人识破,故而特意用眉粉将自己眉骨加深,以束带覆于胸前,又在衣袍肩甲之处添加银波垫片,来掩盖她消瘦身形。 西江月行于郊外,见不远处有四名清秀男子抬着撵轿缓行而来。 撵轿上的少女,亦是碧玉年华,生的浓眉大眼,肌肤更是丰腴胜雪,身上蜜合色长裙半新不旧,再加上她容貌生的敦厚温良,让人见了只觉此人亲近,似如故人。 许是喜欢面前壮阔景致,撵轿上的少女便命停轿,自己起身抬步走向名为春江的一条大河。 行数十步后,少女似觉得有些累,但身后撵轿又远,她竟直接坐到地上,神情尤为慵懒。 不知是无聊还是嘴馋,少女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拿出一条用油纸包裹的猪手,吃的津津有味。 连远远站在树丛中且只饮食喜清淡的西江月,见她如此吃相,一时倒也觉得吃竟是如此享受之事,不禁抬步上前。 【29】皓月千里 碧空如洗。 长河翠色横于旷野,似绸缎,翩然随风。 西江月缓步上前,身形修如玉竹,立于吃相诱人的少女身后。 不知是她吃得尽兴,还是西江月脚步过于轻缓,良久,那少女才发现身旁多了一人。 她斜倚身下草地,手中猪手还停在嘴边,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通透似明镜,打量身旁身形修长容貌俊逸的少年。 “你生的真好看。”少女不知是咽下了嘴中的肉还是口水,一双似会说话的双眸,满是期许,“若是我家闹闹也能生成你这般,该多好。” 西江月清寒眸光落在身前懒散少女身上,渐生暖意。 对于闹闹这个多年未曾听过的名字,西江月却未觉陌生。 自她六岁与皓月熟识之后,便常听她言说——待她及笄,便要嫁于年长她十岁的苏长烟为妻,更因他过于喜静,常说她闹腾,故而她私下便唤他闹闹,在他面前,皓月全无闺阁女子的温婉矜持。 西江月未曾想,一别七年唯一算得上玩伴的女孩儿,竟还如儿时一般随性,她心中蓦然生出逗弄之意,“既然你如此喜欢我,那随我回家可好?” 若是寻常女子闻的此番言语,即便心中再是欢喜,面上也要故作羞恼,骂上一声登徒浪子。 “我是很喜欢你这身好看皮囊。”斜倚在草地上名唤皓月的少女言语间丝毫不加掩饰,一直专注于嘴边猪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直直看向西江月,待将猪手吃的只剩下一块完整骨头后,才似是做了重大抉择,轻舒一口气,道:“可我还是更喜欢我家闹闹多一些。” “不过……”皓月侧目,面色依旧和善,将手中用油纸包好的猪手骨悄然塞入腰间绣囊之中。 “不过什么?”西江月浅笑嫣然,看着已不识她样貌的儿时玩伴,被青雀头黛描画过得眉眼比寻常男子更要俊逸有神。 “总这么抬头看你,怪累的。”皓月言罢,索性直接躺在青草上,随手轻拍身旁草地,示意西江月也躺下。 西江月轻敛长袍,席地坐于她身旁。 “如此干坐着怪无趣的。”皓月却挪了挪身子,很是自然的将头枕在西江月腿上,沾了油污的手,直接随意搭在她腰上。 西楚虽然民风较之东越、南梁两国更为开明,但未经婚配的孤男寡女,光天化日之下过从甚密,亦会引人非议。 更何况,此时二人已有肌肤接触。 西江月回头,不远处,方才几位抬着撵轿的男子,似凭空消失一般。 “帮我掏耳朵好不好?”不待西江月开口应允,便见腿上肌肤丰腴胜雪的皓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雕刻百花的精致银盒。 西江月摇头浅笑,终还是打开她手里银盒,从中取出一根细长圆头的木柄。 “你竟如此放心与我?”从小到大,即便是在环境艰险的稷下学宫,她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休说是伺候人了。 况且,男女有别。 似是躺得不够舒服,皓月换了个姿势,顺便将脸埋在西江月怀里,以避开天边略有些耀眼的日光,“你这般美貌,我如何不放心?” 懒懒声中带着轻柔倦意,传入耳中,西江月浅笑轻叹,若不是知她自小便是这懒散贪嘴又爱美的性子,定会问她——这些年,你如此脾性,竟未被人诱拐了去? 西江月纤长指尖轻握手中檀香木柄,缓缓在皓月耳中拨动。 天高云淡,明媚日光洒在两人身上,也带着三分倦懒。 不知是天气过于舒适还是西江月手法催人入眠,不过一盏茶功夫,皓月竟在她怀中沉沉睡去,呼吸也变得绵长,但朱色唇瓣却时不时动一动。 西江月将手中檀香木柄用锦帕擦拭一番,放回银盒之中,看怀中少女被几件精巧发饰妆点的满头浓密秀发,默然想到儿时自己也爱如此躺在娘亲膝上。 她还记得,娘亲的手很软很暖,每当她与弟弟贪玩不愿按时休息时,娘亲便会将他们姐弟二人抱在怀中,纤纤十指轻轻穿过他们发间,轻柔头皮,即便本无睡意,经过娘亲似会仙法的手轻轻按摩,他们也会乖乖睡去。 西江月唇角瓣莞尔,将皓月头上点翠珠簪一一取下,放于青草地上,而后按照残存记忆,学当年娘亲的手法,为她轻轻按摩,“伯父伯母神仙眷侣,携手流连于山川奇景,你虽眼光独到,资质绝佳,但这些年,凭一己之力经营西楚如此之多的商铺,想必也十分辛苦。” 若非如此,多年前西江月也不会在元宵节赏灯之时,在意到高高坐在明月楼十六楼楼顶大哭的小女孩。 那是二人初次见面,西江月以为是她贪玩上去,却又不知如何下来才吓哭的,谁知在父亲将小女孩带下来时,却听她带着哭腔,抽着鼻子说:“我不下来!不……下来!” “爹爹娘亲出门之前明……明说……只要我能三个月内让明月楼盈利加……加一成,便可吃他们放于楼顶的一盒蜜……饯。” “为什么蜜饯没了?啊啊啊……” 原本喧闹的街市,似瞬间安静下来,以至于事情过去多年,西江月觉得那声音还在耳畔。 对于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能独自在三月间将店铺盈利加一成,西江月并不惊讶,因为每个店铺之中除却东家还有掌柜管事。 但面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且家中富庶的女孩儿,竟因一盒蜜饯,而爬上京城中最高的明月楼,还因不见了蜜饯而放声大哭,当真令人惊讶不已。 最令西江月惊讶的,是何等洒脱的父母,才能将这若大的一片产业,一股脑儿丢给不足十岁的女儿,去过神仙眷侣的日子。 西江月看着怀中仍睡意昏沉的女孩儿,眉梢微蹙——她的右腿,被压得有些麻了。 正当西江月欲唤醒皓月之时,她竟已转醒,双手撒娇似的搂着西江月纤纤楚腰,鼻子还猫儿一般在她身上蹭了几下,才咂了咂嘴,懒懒道:“渴了。” 好吃慵懒之人,西江月即便未曾见过,亦是听说过,但能如皓月这般,做的如此理所应当又让人不忍拒绝的,她却是第一人。 先前,皓月能将猪手随身携带,想必身上也会有些解渴之物,西江月在她袖中腰策探寻,果然发现一个被放于香囊之内的精致水囊,若不细心查看,定会以为那只是寻常女孩儿的装饰之物。 “是这个吗?”为确认无误,西江月还是开口询问。 【30】草稿还没修改,等我修改再看 【30】长烟一空 皓月并未睁开明亮双眸,只凭嗅觉缓缓靠近散发着浓浓果香的水囊,待将里面的汁水喝光,才缓缓伸了个懒腰。 “七年未见,你的耐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皓月神情虽已清明,但依旧倦懒的抱着西江月纤细腰肢,只手上力道蓦然加重,“好的我每年只能收到你一封信,且次次谈及的还皆是如何大兴商铺之策。” 只因西江月记得皓月曾说过她父母出游之时曾言——皓月能将皓家商铺开遍西楚每一座城池,便是他们二人归来之期。 西江月对皓月早已认出她来并不惊讶,只觉腰侧有些痒,清隽面容上霎时笑意醉人,“看你如此贪嘴慵懒,我怕若不把你扩张商铺,真怕你将家中产业都吃进肚子里。”言罢,她还顺手捏了捏皓月柔软的小腹。 “无妨无妨,既然你已平安归来,我便无这些后顾之忧。”皓月眉眼弯弯,染了三分慵懒之意。 西江月修长指尖轻轻拂过她略带疲倦的精致面容,“姐姐这些年,过得可好?” “吃天下美食,赏方圆美人,赚富人钱财,这天下间的乐事我都做了,哪里还会过得不好?”皓月缓缓起身,在西江月手背上轻拍两下,“倒是你,瘦成这样,方才枕着都觉得有些咯的疼,走,姐姐带去你明月楼,尝尝大厨新研制的菜品。” “好。” 皓月晃了晃手中铜铃,方才不知所踪的几名轿夫,片刻便抬着撵轿出现,旁边还站着一名穿戴齐整的清秀丫鬟,连忙上前为皓月编发。 须臾,明月楼。 西江月与皓月一同抬步下轿。 自经过外城城楼之时,西江月便已在意到无论是守门官差还是路上行人,皆是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显然,西楚多数人对于一身男装的西江月与皓月共乘一轿,并非像皓月身边丫鬟轿夫一般淡然。 “今日妹妹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皓月言语温柔,声音更似莲藕糯米一般香甜柔嫩。 “你这人还真会做生意,在自家店请我吃饭,既卖了人情又赚了钱。”西江月抿唇含笑,轻点皓月额头。 即便是被说破,皓月依旧笑容依旧,“那你说怎么办?” “那儿有面人。”西江月看着不远处一个捏面人的方向,她还记得与皓月初次相见,自己便是用手里好看的糖人猪才哄好皓月的。 “姐姐要不要去……” 西江月话未说完,身旁少女早已似一道暖风刮到捏 面人的年轻人面前,顺便还带上了自己。 西江月含笑摇头,明明是比她年长三四岁,在自己面前反倒更像孩子一般。 母亲还未亡故之时,每逢重大节日,西江月也会常随家人一同上街,只是那时街上手艺人捏的面人儿多是十二生肖与花鸟虫鱼之类玩物,可面前这位身穿灰步长袍,面覆白纱的少年,捏的竟是一个总角孩童,虽只有巴掌大小,却也惟妙惟肖。 这眼盲青年好生精巧的一双手。 双眸被白纱遮盖的年轻人,将手中已被捏好的面人儿递到身前,略带公鸭嗓的声音随之响起,“面人捏好了。” “劳烦你帮我们捏两个面……。” “老板,给我捏一个面人儿!” 皓月话音未落,身后却传来女孩儿的喊声,一阵环佩之声渐近。 “今日的面泥只够捏一个面人了。”面覆白纱的青年掂了掂手中面泥. “那就先为我们家小姐做,做好了少不了你的赏银。”众人中走出一丫鬟模样的女孩儿,无关也算清秀,说话时却带着几分与她年龄身份不符的颐指气使。 【31】好戏登场 西江月回眸而望,却见一少女五官精致,身形娇小玲珑,着一浅绿衣裙,裙摆随风浮动,其上所绘荷花更似在空中摇曳,越发衬得她宛若莲花修成的仙子。 若单论相貌,这少女虽不及皓月十中之六七,却也别有一番灵动之美。 只是,她见自己贴身丫鬟如此骄横无礼,非但无丝毫阻拦之意,反倒看得饶有兴致。 西江月与皓月四目相对,方要探寻是何家小姐这般骄纵,却见对方摇头。 “姑娘,银钱并非能买到一切。”不待皓月出言,那双眸被白纱覆盖的青年便率先开口。 “你这瞎子,是嫌钱少喽?”声音尖锐的丫鬟冷哼一声,见自家小姐月眉紧蹙,立刻又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重重砸下,“我这两锭银子休说是买下最后一个面人,即便是买下你这整个面人摊,也是绰绰有余!” “既然姑娘对在下这摊位心有所属,那在下便将它卖于姑娘。”眼盲青年言罢,不待众人反映过来,已伸手将摊上先前年轻妇人留下的几枚铜钱与两锭银子一并收入囊中,转身而去。 “这……” “你……”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丫鬟,瞬时傻眼。 任谁也未能想到这眼盲手艺人能有如此大的脾性,竟然置金主于不顾。 且,他拿银子时的洒脱,好似在拿自己钱财一般。 连一旁皓月,心中亦甚是无奈,虽说这眼盲青年行事作风甚合她意,却也害得她竟无用钱之地。 “无用贱婢!”至此,那面似莲花仙子的少女才开口,虽是责备之言,但面上依旧一派天真,眉眼含笑。 “奴婢该死,请小姐恕罪。”丫鬟见状,立即颔首请罪,全无方才蛮横。 少女闻言,笑容越发明媚,只朝那快步离去的目盲青年轻点指尖,身后几名腰间佩刀的男子便快步离去,转瞬已消失于人群之中。 而后,她先是瞥了一眼皓月,似是觉她身上半新不旧的衣裙过于寒酸,才将目光落于一身华服的西江月身上,“你父亲在朝中身居何职?” 未曾询问对方姓名,便如此直言相问于一素未蒙面之人父亲官职,实属无礼冒犯之举。 西江月面色如常,若不听她方才言语,仅看那面容之上无害笑意,是无论如何都让人生不出丝毫厌恶来的。 “我家小姐问话,你为何不答?”立在一旁的丫鬟,很会见缝插针,连忙责问西江月,道:“怎么?难道你连自家父亲身居何位都不知吗?” 西江月虽不喜繁琐礼数,但面前主仆二人过于嚣张。 清寒眉眼微蹙,显得她被青雀头黛描绘过得眉眼越发冷峻,“小姐纵容丫鬟夺人所好,本已无礼在前,此刻又将那手艺人离去之事迁怒于我们,更是欲加之罪。”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跟我家小姐说话,你可知道我家老爷乃是当朝户部侍郎离大人!我家小姐此次从禹州来到京城更是……” “司琴,要你多嘴。”那姓离的小姐打断丫鬟司琴余下之言,面上却似是染了娇羞,嗔怒道:“此等大事,哪能随意说与市井白丁听?” 户部侍郎? 好生大的官威! 皓月冷笑一声,瞬觉无味,更懒得与眼前这无知丫头计较,“江月,咱们如此干站着,怪无趣的,还是去明月楼坐坐吧。” “好。”西江月言罢,便转身离去,看也未看离家小姐。 那离家小姐见状,越发认定西江月二人是听到她父亲官职吓得落荒而逃,心中更为鄙夷,“司琴,跟上她们,将她二人身份打探清楚。” “小姐,您此刻上车,咱们还能追上大公子,否则奴婢怕大公子知道小姐您私自下车会……”司琴看着自家小姐笑意越发甜腻的脸,立即禁声,半晌才试探道:“要不,奴婢先陪小姐您去明月楼,再让小厮去通报大公子此事?” * 明月楼中,皓月却是慵懒躺在美人榻上,百无聊赖的拨弄手中团扇,“怪无趣的。” “姐姐还在怪我方才未出言反驳那离家小姐?”西江月用银箸夹起一小块水晶糕送到皓月嘴边。 皓月咬下糕点,却无平日享受美食的欢愉神情。 “啪!”一瓷器碎裂之声响起。 门外,脚步声有条不紊的小厮,停于门外,“主子,旁边绿柳阁中有位小姐砸了一个茶盏。” 西江月轻抚手中质地上乘的青釉茶盏,淡笑不语。 “按规矩来便是,这等小事也要来告知与我?”饶是价值百两的青釉茶盏,在皓月口中却与街市上两文钱一个的黑陶碗无异。 “可那小姐……”门外小厮略加思索,才道:“那小姐说她姓离,父亲乃是当朝户部侍郎离大人,她还说若等不到大小姐您,她便要一刻钟砸一样东西,主子,要不小的现在带人将她赶走?” “一刻钟砸一样东西?”皓月似是听到天大笑话一般,鼻中冷笑霎时变作怅然大笑。 良久,西江月见她竟笑出了泪来,连忙用锦帕为她拭去脸颊泪珠儿,浅笑摇头,“奈何有人蠢,白白糟蹋了上好瓷器。” “那些都是玩意儿,江月要是喜欢,改日姐姐派人为你送上一套。”皓月轻拍西江月纤纤玉手,美眸微转,顾盼生辉,“不过,既然我这明月楼开门做生意,无论客人有何等要求,只要付得起银钱,咱们明月楼便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道理。” 西江月看着面前少女一扫方才慵懒,双眸熠熠生辉,便知她心中已有打算,“半月前,我途径禹州,离家嫡子离梓之便用借刀杀人之计,险些害了木易,今日这离家小姐,却没她兄长半分城府。” “竟还有此事!”向来和善的皓月,闻言面色突变,声音也冷了下来,“既然离家小姐如此雅兴,你们也好生伺候着,切不可偷懒怠慢!” “是。”门外,小厮拱手领命,转身离去。 “慢着。”皓月看着快速回还的小厮身影,朱色唇边闪过一丝狡黠笑意,“这离家小姐出门,想必身上未曾带那么多银钱,你将她今日在明月楼一应花销皆记于册,一式两份,一份直接送至离府。” “是。” “你这人,好生会做生意。”西江月抿唇浅笑,修长指尖轻点皓月精致鼻尖。 “多谢妹妹夸奖。”皓月闻言大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好戏,才刚开场。” 【32】好戏登场(二) 绿柳阁内,瓷器碎裂之声此起彼伏。 司琴看着一地碎片,满心担忧,她有心上前劝上一劝,终归却是不敢,“小姐,您仔细手疼。” 方才,那衣裙寒酸体态丰腴的小姐,她只稍一打探,便将其身份问出二三,倒是那容貌俊逸言语犀利的公子,却始终无人认得。 “也好,那这房中剩余器具,便都交于你了。”离梓纾心中满是怒意,但那张脱俗容颜之上依旧挂着甜甜笑意。 “小姐,这……”即便司琴对皓月家世打探不深,她虽是下人,但这些年一直跟在离梓纾身边,也知这房内物件较之禹州离府中的摆设装饰,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要是不砸,今日我便砸了你!”离梓纾言罢,唇瓣笑意飞扬,随手将窗边大紫檀雕花案上一尊燃有佛手柑的香炉打翻于地。 却不想,那炉内香灰过半,倾倒于地瞬间溅起灰尘漫天,呛得两人咳声连连。 离梓纾浅绿色裙摆与脚上一双藕荷色绣鞋也瞬间扑了香灰。 “你这贱婢,还愣着作何?”离梓纾见状,使劲一踢,脚下青铜香炉瞬间砸到司琴小腿。 即便是恶言责骂,她精致面容之上依旧挂着甜腻笑意,仿佛那便是同她五官一般无二的存在。 司琴扑通一声跌倒于地,被再次摔倒的炉灰直接扑了满脸满身,她抱着小腿眼泪连连,却又不敢哭出声,只得咬牙强忍,而后手脚并行,连忙用身下绣有似锦繁花的地毡一股脑儿的将香炉连带香灰一同包裹起来。 “来人。”离梓纾看着脚下一片狼藉,好看眉眼落在闻声赶来的小厮身上,笑意中似带着施舍怜悯,“这明月楼的当家管事,为何竟还不到?” 小厮微施一礼,陪笑道:“回离小姐,我家主子还在忙,劳烦离小姐再稍等片刻。” 离梓纾闻言冷笑轻哼一声,也不说破,“既然如此,你带着本小姐的贴身婢女,去城中最大最好的铺子,买一套最好的衣衫鞋袜来。” 小厮站在绿柳阁门外,抬眸扫视一眼房内惨状,面上并无过多变化,只含笑提醒道:“明月楼中囊括酒楼与诸多商铺,大到钱庄当铺,小到胭脂水粉,若离小姐不弃,也可逛上一逛。” 末了,他还不忘皓月交代,“我家主子,此时恰巧也在七楼成衣店铺中为一位贵客挑选衣物。” 离梓纾闻言,面上笑意多了一丝好奇,这才正眼去瞧门外小厮。 贵客? 还能比她离梓纾还尊贵? 须臾。 小厮在前引路,将离梓纾主仆二人带到一木门前,开口询问,道:“离小姐,您是想乘坐天梯去七楼,还是随小的一同走上去。” 离梓纾不知天梯为何物,却又自持身份不愿下问。 那小厮常年混迹于各色人群,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含笑解释道:“若是步行上去,小的怕离小姐身子娇贵,会吃不消,乘坐天梯可免去登楼之劳,只是天梯内地方狭小,怕离小姐会觉局促。” 小厮目光划过司琴右边小腿之上渗出的一片血渍,善心提醒道:“明月楼中也有医馆。” 离梓纾恍若未闻,“那就乘天梯好了。” 小厮并未多言,立即走到书有步步高升的门板前,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便见那木门瞬间自动打开。 “离小姐,请。”小厮颔首引路。 云梯内一位身穿灰衣、头发与皮肤也皆显灰白的老者坐在一侧,似在小憩。 离梓纾站在床帏大小的空间内,面上笑意却是莫名淡了又淡。 四周墙壁皆由价比黄金的黄花梨木所筑,虽未有丝毫雕琢纹理,却越发让人惊叹这明月楼楼主家资几何。 离梓纾上扬唇瓣缓缓平和,心中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衣着寒酸的女子与眼前这只见识冰山一角便令人心中惊叹不已的明月楼联系在一处。 “蕉叔,这位贵客劳烦您老给送到七楼。”小厮言罢,也不见那通体灰白的老人言语,便转身对离梓纾道,“离小姐请上天梯。” “明月楼内有规矩,只有贵客才能乘坐天梯,劳烦离小姐先行,小的即刻便到。” 天梯之门缓缓闭合,天梯内虽未点有火烛,却依旧明亮如昼,且光亮似水波一般缓缓浮动。 离梓纾与身边婢女司琴不禁环视四周,最终将眸光定在头顶一个散发光芒的琉璃盏上。 只见,一通透圆形琉璃盏高悬于空,其中,一个鹅蛋大小的夜明珠在通透液体间浮动。 这也便是光亮似水波浮动的原因。 随天梯缓缓上升,离梓纾唇瓣已抿成一条线。 方才,绿柳阁内装点之物已让她中惊讶,却不想,天梯内装饰极简,更是将穷奢极欲一词做到极致。 小小一个明月楼,竟能奢华至此! 离梓纾绞着手中锦帕,心中思虑万千,眸中高傲随之暗淡了几分。 与此同时,一直坐在一旁的灰白老者,突然摇起手中铜铃,天梯之门随缓缓打开,眼前豁然开朗。 先前那小厮,已等候在外,为离梓纾引路,“离小姐,这边请。” 不同于寻常店铺的拥挤嘈杂,眼前足有百丈的房间内,衣料竟不是寻常放于案上,而是穿戴于人和真人类似的木偶人身上,更多的则是被悬挂于墙壁之上。 一件做工考究的衣裙如潮水一般冲击离梓纾的思绪,她竟似初次进城的乡野村妇一般痴痴看着眼前样式别致又不失清贵的件件衣裙。 “先前弄脏了你一身衣袍,现在我送你一件可好?”一柔美的声音,瞬间令离梓纾心神清明。 便见皓月挽着先前那容貌俊逸的少年,也在挑选衣服。 离梓纾这才想起自己上来的目的。 “今日你做东,自然怎样都好。”西江月含笑看了她一眼,随手指了一件装饰极简的水月色衣裙,“就这件吧。” “这件太素,我看这件广袖百褶流仙裙更好些。”皓月指着一件红裙,示意丫鬟取下来。 “我看这衣裙倒是更衬姐姐雪肌凝脂一些。”西江月说话之时,墨玉清泉的眸光划过皓月胸前一片壮阔景致。 正在她们说话间,却听一略刺耳的声音响起,“你,快去为我家小姐将那件红色百褶流仙裙拿来。” 【33】好戏登场(三) 似是要挽回方才于天梯之中的挫败之感,离梓纾唇瓣上扬,看着面前两人,悲悯一般笑道:“我离梓纾并非夺人所爱之人,我愿出双倍价钱作为补偿,买下那件百褶流仙裙。” 西江月皓月闻言,相视一笑。 好生没教养的小姐,可惜了那一张姣好面容。 皓月深知西江月虽精通庙堂经纬,却不擅与离家小姐这般惺惺作态的后宅女子交锋,便在她耳边低声道:“江月,既然你喜欢这件衣裙,就先去换下吧,等一会儿,姐姐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西江月点头应允,与捧着衣裙的丫鬟一同走向帷帐之中。 “我家小姐同你说话呢!”司琴看着一直含笑不语的皓月,尖声提醒道。 不待皓月开口,便听门外传来一男子声音。 “十倍。” 只见,来人着一身半旧白袍,身材修长,长发半束半散于身后,额间一朱色枣核状印记尤为醒目。 男子药香盈袖,缓步上前,露出一只提着食盒的手,苍白胜雪,“在下亦并非夺人所爱之人,愿出十倍价钱作为赔偿,买下那件百褶流仙裙。” 虽是相同之言,但从那男子口中淡漠道出,却令人只觉是理所应当,全无半分欺辱之意。 离梓纾看了眼面前手提食盒神情平淡如水的男子,心中仅为天人,面上笑意更是一派天真,任谁看了都会不忍苛责,“公子身为男子,与我这小姑娘争一件女儿家穿的衣裙,公子不觉害臊?” 那人却不看她,依旧步履如故,“既然离小姐先前出双倍价格都不害臊,那在下此刻出十倍价格,又有何臊可害?” “你……”离梓纾侧头,精致的下巴微微扬起,冷笑一声,不想对方竟知她身份,“十二倍。” 此时的离梓纾,像极了被惹怒的孔雀。 “二十倍。”男人声音依旧依旧平淡如水,走向皓月所在位置。 “二十二倍!” “三十倍!” “三十二倍!” “四十倍!” “四十二倍!” “五十倍!” “五十二倍!” “好!”男子言罢,看也未看一脸傲然笑意得离梓纾,提着食盒径直停在皓月身旁桌案前,“既然姑娘如此执意于那件衣裙,在下便不夺人所好,让与姑娘好了。” “你……你!你胆敢诓骗于我?”直到此时,离梓纾才意识到事态有所不对。 “是离小姐一心要买下这件衣裙,怎得?到头来又成了在下诓骗于你?”男子言罢,看了眼一直跟在离梓纾身后的小厮,吩咐道:“延梁,带离小姐下去,想必离侍郎在楼下,早已思女心切了。” 什么?! 离梓纾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所闻。 父亲来了? “是。”男女有别,那名唤延梁的小厮自不会亲自动手,他立即给身旁丫鬟使了眼色。 “滚开!” “你们这些贱婢,休要碰我!” “你们这些小蹄子,休要碰我家小姐!” …… 须臾,原本聒噪之声,随缓缓关闭的天梯之门,渐渐淡去。 直到此时,男子才转头看向皓月,声音似宠溺,又像极了哄骗,“过来,今日有你最喜欢的蜜饯。” 他敛衣跪坐于桌案前,枯瘦的手从食盒中端出一碗漆黑汤药与一盒蜜饯,好似除却皓月与眼前之物,他眼中心中再无其他。 自始至终,皓月皆是一脸痴相看着面前俊美男子,却又不愿上前,全然一副闺阁碧玉的小女儿作态,“闹闹,你同一个不懂事的丫头较什么劲?”虽是责备之言,皓月却是满面含笑。 “既然你不喜我这般,那我即刻便去把人为你追回来。”苏长烟拂袖,佯装坐起。 “你敢!”皓月抿唇娇嗔一声。 “自然是不敢的。”苏长烟平淡无波的面容之上,终是露出不同于先前的神情,“我听丫鬟们说,你近些时日总有痉挛之症,我今日为了煎了药,快些过来。” 苏长烟好言相劝,皓月却频频摇头,满脸赔笑道:“我这只是筋骨拔高所致,平日里多些食补即可,不用吃药!不用吃药!” 苏长烟见状,未曾出言责难,只伸手从食盒之中端出另一碗漆黑药汤,“我知你自小怕苦。”先前药童们送来的汤药也皆被她伺机倒掉,否则病状也不会这么久不见好转。 言罢,他竟端起手中汤碗,细细品了一口,口中苦涩令人只觉喉间似烈火烧灼一般,而后,倾泻入腹,卷起一阵燎原热浪。 但他面上神情却依旧平淡似水,只是额间朱色印记微皱,“这药,是有些苦,幸好我此次前来多带了些蜜饯。” 苏长烟眉眼间带着疏离之感,捏起一枚蜜饯,只仔细看着,却不放入口中。 皓月见状,又是心疼又是不解,“你……你这是做什么?” “不陪你共苦,我又怎知这药有多苦?”苏长烟端起另一碗汤药,看向皓月,“听话,喝了它,日后腿便不会再疼了。” 苏长烟看着依旧欲言又止的皓月,再次将药碗送到自己嘴边,作势要为她喝下第二碗汤药。 见苏长烟如此,尤其是他额间那枚枣核状朱色印记微微蹙起,皓月心中尤为不忍,“我喝……我喝还不行吗?”她极不情愿的伸手接过药碗,屏息拧眉将药一饮而尽。 苏长烟捏起一颗蜜饯,送到皓月嘴边,“日后,若有事你便告知与我,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诸多事都要是下人来告知于我。” 皓月含笑点头,素日行事雷厉风行的女孩儿,在自己喜欢的男子面前,竟满是娇羞之态。 一直在帷帐之中试换衣裙的西江月,缓缓走出,方才听两人言语,竟有种小家夫妻之感。 她幼年早慧,儿时也极少生病,偶有吃药之时也是乖乖服下,从未像皓月这般怕苦,也从不知汤药可如此共苦。 似乎只有在无翎山中,只有那个装疯卖傻的老男人,会时常在为她炼制的护心丹中添加些许蜂蜜,亦或上山采摘几颗酸甜野果,来为她下药。 西江月垂眸看着腕部射针,唇角勾起莞尔笑意,胜了天边晚霞。 皓月与苏长烟正说着什么,恰巧看到身着水月色长裙的西江月缓步走来,“江月,快过来。” 简洁的素色衣裙,穿在她身上竟被衬得清贵非常。 “闹闹,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儿时玩伴,江月,参军西府,西江月。” 经皓月引荐之后,苏长烟西江月两人皆微微颔首,算是认识。 西江月看着面前容貌俊美的苏长烟,清冷眉渐凉。 这人,她似是在哪里见过。 不待西江月想到答案,皓月已将桌案上最后一颗蜜饯塞进口中,拍手起身,笑道:“既然离侍郎离小姐相见,那好戏已然登场,咱们哪有不去捧场的道理?” 【34】木球 “庸俗蠢人,有何好看?”苏长烟面容清淡,看着面前素来喜欢热闹的少女,却难掩眸中暖意。 “离庆轩都亲自来了,此番好戏又怎能错过?”皓月含笑挑眉,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方才,我见那离家小姐过于碍眼,才出言诓她。”苏长烟浅笑摇头,“竟不想连你也骗了。” 西江月见苏长烟神情变化,心中蓦然想到当日破庙之中,那一身水月长袍见神便拜的慵懒男子。 苏长烟…… 苏幕遮! “江月,你怎么了?”直到皓月上前挽着西江月手臂,才将她心思唤回。 在西江月幼年之时,便已知这位因长相过于俊美而被西楚妇孺们视为心中夫君不二人选的男子,在此之前,她虽未亲眼见过苏长烟,却常能从皓月口中得知他的喜好厌恶。 更有传闻,苏长烟每次出行,帝都之内的少女们为表自己爱慕之意,皆会争相围观,其间所投掷的香囊、新鲜瓜果竟能将他所乘马车压塌。 方才,若未闻得苏长烟对离梓纾所说之言,她定会以为他是一位清风霁月的玉面谦公子。 “以前常听姐姐夸赞苏公子俊美无双,今日一见,当真名副其实。”西江月看着苏长烟额间朱色枣核状印记,悄然转移话题。 苏长烟闻言,面色依旧平淡似水,敛袖将面前碗盏放入食盒之中,本是丫鬟下人做的事情,他却做的十分娴熟。 末了,他还不忘手执锦帕为皓月擦去唇瓣蜜饯渣滓。 须臾,门外脚步之声渐近。 竟是一身形修长举止风雅的青年,带着离梓纾主仆二人行至七楼。 离梓纾一脸委屈,立在一旁,丫鬟司琴伏地而跪。 那青年这才朝房内拱手微施一礼,道:“在下离梓之,见过苏公子,皓月姑娘。” 离梓之言罢,抬头看向面前三人,目光却在触及西江月之时,猛然顿住,灿然生辉,“竟不想梓之初到帝都,便能见到西小姐,当真是荣幸之至。” “离公子。”皓月含笑看着离梓之,上前半步将西江月半挡在身后,语气依旧和善温婉。 离梓之见状,才恍然想到自己此行目的,“在下是纾儿兄长,方才家妹年幼无知,无意冲撞了皓月姑娘,但因家父朝中事物繁忙不便亲自前来,我这做兄长的,只得暂带妹妹向皓月姑娘致歉。” 半月未见,离梓之言行举止风雅不减,且一出言便将离梓纾诸多过错揽下,这反倒让人不好再出言责难。 离梓之言罢,旋即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双手送至皓月面前,银票上附带一单,正是方才明月楼中记载离梓纾毁坏绿柳阁中财务清单,“在诸位风雅之人面前商谈银钱实属大煞风景的庸俗之事,但家妹心思单纯,方才听了恶奴蛊惑,才一时糊涂毁坏了明月楼中诸多物件,这些许钱财是在下代替家妹向皓月姑娘聊表心意,这恶奴也一并留下听从皓月处置,还望皓月姑娘勿要嫌弃才好。”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且离梓之这般心诚意切之举,令人更是不好出言责难。 “我好生羡慕离小姐有离公子这般亲厚兄长。”皓月含笑开口,眉眼间闪过溢彩流光,“连道歉这般事情都要全权代劳。” 若是寻常人这般登门致歉,性格慵懒的皓月自不会加以苛责,但方才西江月所言禹州之事,已让她对面前这自持礼数周全的离梓之心生厌恶。 “皓月姑娘说笑了。”离梓之面色依旧,但广袖之下双手却是青筋暴起,心中暗骂一声好生不识抬举。 方才,若不是父亲顾忌明月楼楼主与苏家长公子苏长烟关系斐然,他有何须走着一遭。 于此处再次遇到西江月倒是他未曾想到的。 一直立在一侧的离梓纾见自家兄长竟向皓月这般商贾之流如此卑躬屈膝,心中愤慨之意顿涨,若不是自小兄长便待自己极好,方才又将此事利弊一一解说,她定要发作于当场。 见兄长眸光,离梓纾最终还是抿唇拧眉,迈步上前微一福身,全无先前傲慢之姿,柔声道:“请皓月姐姐原谅妹妹方才冒犯之举。” “离小姐无需多礼,我这市井商人,可受不了离小姐这般贵人之礼。”皓月言罢,看着面前西江月与苏长烟,心道怪无趣的。 先前那目盲青年不给她一掷千金的花钱享乐,眼前这行事圆滑的离梓之也断了这本该精彩的一出好戏。 就好像力大无穷的彪形大汉,使出浑身解数,却发现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当真无趣至极。 “延梁,你代我好生送送离公子与离小姐。”皓月这便是下了逐客令。 早已强忍心中愤然怒意的离梓纾,闻言目光剜了一眼三人,直接转身离去。 倒是离梓之却是抬步走向西江月,从袖中取出用锦帕悉心包裹的一颗精致木球,送至她面前,“这是西小姐途径禹州之时,遗落之物,梓之现在物归原主。” 一直淡漠不语的西江月,墨玉清泉的眉眼看着面前男子,更似晚夜星辰,“既然此物被离公子捡到,便是与离公子有缘,那江月就将它赠与公子好了。” 苏长烟目光划过离梓之手中精致圆润毫无纹饰却散有幽幽异香的木球,清淡面容依旧。 本是最随意不过的一句话,离梓之闻言却难掩心中喜色,将木球再次包好,而后朝西江月深施一礼,道了声告辞,才欣然离去。 待送走离梓之兄妹,皓月才懒懒坐下,看着西江月道:“方才我已派人去寻那眼盲手艺人,既然姐姐我答应要送你一个面人,自会让你得尝所愿。” “只是,今日未能给离家兄妹一个教训,倒是委屈你了。” 西江月浅笑摇头,她并不觉得有丝毫委屈可言,“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丫头罢了,姐姐无需因我而与她置气。” 苏长烟拂袖起身,道:“先前我出门之时,已吩咐药堂中的小厮做了些滋补药膳,算着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药膳!? “近些日子,我的腿并未再疼过。”皓月闻言,心中只觉一股泛着苦涩的甜意涌上心头,比起双腿的痉挛之症,她更怕那味道奇苦的汤药与药膳,“这药膳……还是算了吧。” 【35】暗器 马车内。 离梓纾用力绞着身上衣裙,原本粉嫩面颊此刻已近乎滴血,好看的眉眼亦满是委屈。 双眸之中噙着泪花却不落下,就那般直直看向离梓之,一言不发。 她玲珑娇小身子随着马车轻轻摇晃,更似扶风菡萏,惹人怜爱。 “好了,傻丫头。”离梓之终还是被她那委屈模样看的心软,忙从袖中取出锦帕为她拭去眼中泪花。 “哼。”离梓纾轻哼一声,泪水似决堤一般涌出,哽咽声中满是愤恨,“方才,不仅那不分雌雄的妖人、打扮寒酸的商妇对我言行轻蔑,连那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男人也诓骗于我!” “他们算什么东西!”离梓纾越说越气,更是哭得梨花带雨,“方才,哥哥为何不帮我?反倒偏袒外人?若是今日爹爹在,他定不会白白见我受人如此欺辱!” “好了。”离梓之面色微愠,却又不忍迁怒于妹妹,半晌才长舒一口气,道:“纾儿,你可知你口中那不分雌雄的妖人、打扮寒酸的商妇、还有空长着一副好皮囊的男人,都是何人?” “我管他们是何人?反正,令我离梓纾心中生厌之人,都该死!”离梓纾精致面容上,晶莹泪花还未滑落,双眸之中却已泛起与她清纯样貌不符的阴冷杀意。 “纾儿,你……”离梓之见她如此,心道不好。 * 明月楼中。 皓月还是未能抵挡苏长烟所用美色苦肉计,终还是乖乖跟他回去去吃药膳。 西江月借口出门时间久了,身子困乏便要回府。 皓月亲自送西江月上轿,手中还握着她方才留下的请帖,直到看着那顶青色软轿渐渐消失于街头,才肯随苏长烟一同离去。 软轿内。 西江月广袖之下白玉指尖轻轻挑起车帘一角,看眼前街景缓缓后退,心中思绪翻涌如涛。 待软轿行至街市尽头,即将进入中城之时,伴随几声闷响,轿身随之一晃,便踉跄落地。 忽而,有一手猛然拉开车帘,一身着寻常小厮衣袍的黝黑脸庞闪现于眼前。 灼目日光下,越发显得轿内一身华服面容俊美的少女雪肌华茂,眉眼清冽。 掀帘男人三十多岁,看着面前少女,倏然怔住,一时竟忘记后面动作。 他痴痴望着轿内绝色女子眉眼间浮起的浅淡笑意,蓦然露出满口黄牙,恍惚间,便要伸手去抚摸她白皙面颊。 西江月见状,面上笑意不减,手臂却猛然抬起,指尖清寒银光电闪火石之间已刺入对方喉结旁开寸余处。 “人迎穴,属足阳明胃经,被刺后,轻者气滞血瘀,重者昏厥。”西江月一语说完,那男子还未回过神来,便已昏死过去。 轿外。 同样身着小厮衣袍的健壮男子,看着一头钻进软轿的兄弟,调笑道,“周茂,这都何时了,你小子还不忘逍遥一番。” 言罢,他重重踢了一脚身旁早已昏死过去的轿夫,抬袖擦去脸上血迹,而后朝地上啐了一口血痰,骂道:“若不是老子随身带着迷药,险些落在这群小子手中。”先前当真是小瞧了这帮人。 似是汗水流进伤口,男子咬牙倒吸一口冷气,重重踹了一脚轿门,骂道:“周茂你这孙子还在墨迹什么?赶紧毁了那娘们的脸,咱们也早些回去跟大小姐交差领赏。” 那人言罢,却不见轿中有丝毫回应,心中生疑,连忙提刀去挑车帘,不想,轿内突有一人影袭来,直直砸向刀尖。 一时,鲜血喷涌,溅了他一脸一身。 他连忙抽刀,车帘后的人重重倒在地上。 竟是周茂! “啊……”男子见状,手中染血长刀颤颤提起,指向西江月,他染了血的脸上,眸中惊慌怒意越发显得狰狞,“你!你!你杀了我兄弟!” “你的刀……”西江月清寒眉眼间笑意不减,划过烈日之下从刀尖缓缓滴下的血珠儿,似在提醒面前男人究竟是何人杀了他兄弟。 那健壮男子闻言,心神忽乱,还未低头去看手中染血长刀,面前便有一道银光乍现,幸得他反应灵敏,那枚刺来银针才堪堪划破他脖颈皮肉,钉在身后白墙之上。 他自认躲过一劫,再不愿错失下手良机,连忙提刀上前,欲为兄弟报仇雪恨,却不想脚下一软,整个人便重重跌倒于地。 “刀明明在你手上,为何说是我杀了他?”西江月看了眼脚下渐渐失去知觉的男子,轻叹道:“优柔寡断之人,终难成事。” “若论行事狠辣果决,他们自是比不上姑娘。”十余丈外,苏长烟负手而立,面容依旧清淡似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西江月闻言,指尖随意拂过头上朝云近香发髻,将一缕墨发轻轻缠于指尖,本是最随意不过的动作,却是魅然天成,“苏公子一路尾随江月,此时才愿现身,这份耐心亦是他们比不得……” 西江月话未说完,只觉眼前身影一晃。 说已是迟,苏长烟动作之快,不过眨眼之间,已行至西江月身前,将她清瘦身体重重抵在冷硬墙壁之上。 似是忌惮西江月先前行为,苏长烟瞬时封了她周身几处穴位,令她行动受阻。 苏长烟枯瘦的手紧紧卡住她修长光洁的脖颈,修长指尖轻捻她耳后肌肤。 手下温润光滑的触感令他心中生疑,“你是何人?” “你如此……就不怕皓月伤……” 西江月面色涨红,不待她将话说完,苏长烟手腕突转,五指如爪,死死攥住西江月后颈。 看似弱不禁风的枯瘦男人,手下力道却十分骇人,“正因怕她伤心,才不想她被你算计。” 后颈疼痛之感令西江月眉梢紧蹙,她骤然瞳孔放大,眸光越过苏长烟,“皓……月……” 苏长烟见状,虽是心中生疑,却依难抵心中担忧而回首。 西江月绯色唇瓣紧抿由朝云近香发髻上垂下的一缕发丝,一枚泛着清冷光芒的银针便直直逼向苏长烟,使他不得不松开自己连连后退。 竟不想,她发髻之中也有暗器! 【36】御花 西江月绯色唇瓣紧抿由朝云近香发髻上垂下的一缕发丝,一枚泛着清冷光芒的银针便直直逼向苏长烟,使他不得不松开自己连连后退。 竟不想,她发髻之中也有暗器! 他当真还是小觑了她。 恰于此时,天边闪过一声鹰隼长鸣。 不待苏长烟后退身形落于地面,一道秋水青光便从侧面直直刺来,划过苏长烟前胸衣袍,而后,利刃由直刺化作反手斜挑,紧紧削向他脖颈。 来人招式极简,且招招直逼苏长烟要害。 苏长烟宽大衣袍下单薄身形胜似深秋落叶,凌空翻转,才堪堪躲过紧贴于脖前半寸的寒色利刃。 而后,不待他身形着地,枯瘦手腕只虚空掐指一震,周围巷弄间几株胜似散落黄金的月桂,倏然倾身,霎时金星崩裂。 西江月瘫坐于地,白皙脖颈之上,数条鲜红指痕清晰可见,她轻抚胸口,连忙从袖中拿出护心丹服下。 七年期,鹤见为她疗伤之时,为护心脉已为她将周身各处穴位经脉移形换位;方才,她只是念及皓月才处处忍让。 竟不想,那苏长烟对她有所成见,行事好不留情。 西江月抬眸而望,清寒眉眼落于凌空御风以金桂花瓣为器的苏长烟身上。 本以为,苏长烟只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不想单薄身体之中竟蕴藏如此深厚功力。 所幸木易剑术极佳,手中短剑护己,长剑御敌。 三千繁华一式于漫天金桂间游走翻腾,耳目口鼻之所及,唯闻风嘶花零桂香起,似应了那打油诗: 一指金风嘶盘旋, 十丈香桂战长剑。 繁花尽落艳阳天, 苍穹泥黎亦可掀。 眨眼之间,两人已过百招。 不知道是棋逢对手,还是心中愤恨,木易愈战愈勇,手中灌入内力的秋水软剑更是招招刁钻狠辣,直击苏长烟命门。 “木易,休伤他性命。”西江月思及皓月,终还是心有不忍,但方才苏长烟莫名言行举止,已令她心中生厌,故而并未让木易即刻收手。 有些人,她不愿打杀,但小惩大诫却是难免。 半晌,苏长烟木易二人打得胜似于花海之中争妍斗艳凌空起舞的凤凰,丝毫未有停下之意。 而长街尽头,烈马铁蹄踩踏脚下青石,呼啸而来,引得地面轻颤。 西江月只觉天边金乌越发毒辣,抬眸看了眼不远处青色软轿旁四名轿夫,轻声提醒道:“这四人只是被人下药,不时便会醒来。” 他们醒来看到此时场景,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传到皓月耳中,她定会痛心。 西江月言未尽而意已达,苏长烟旋即停手,顿时繁花尽落,簌簌如雨。 木易因先前西江月所言也并未步步紧逼。 “我不管你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花雨之中,苏长烟静立其中,煞是好看的面容之上神情依旧平淡如水,若不是他唇齿间吐出的只言片语,寻常人定会疑其是玉雕人偶所扮,“倘若他日纵有丝毫伤及皓月之事,我定不容你。” 苏长烟言罢,便拂袖而去,空余一身缥缈,独携两袖香风。 他心中暗自思索:算算时间,她午睡也该醒了。 木易见状,连忙飞身行至西江月身旁,“姐姐可曾伤到哪里。” 直到确认她并未受伤,才放下心来,自责道:“都怪木易这几日未能时时跟在姐姐身旁,才害的姐姐遇险。” 方才,若不是这鹰隼于参军府上空盘旋嘶鸣,提醒于他,后果将不堪设想…… “该是姐姐谢你救命之恩,怎会有怪你之理?”西江月墨玉清泉的眉眼间笑意浅淡。 “姐姐,方才那人是哪儿来的疯子?为何会对姐姐下手?”木易满心担忧,全不似她那般云淡风轻。 西江月眸光微转。 思及先前言行,除却离梓之将那木球归还于她之时……其他皆无任何纰漏。 木球! 西江月含笑轻叹,想她自认素日行事皆是思虑周全,不想今日百密一疏,竟忘了药香盈袖的苏长烟乃是大夫,对毒物的了解,自然优于常人。 “姐姐为何无故发笑?”木易见状,甚是不解。 “姐姐在笑,要不了几日,姐姐便可替木易解禹州之气。”西江月望着苏长烟离去方向笑意渐淡,“不过,方才之事,木易要暂且先替姐姐保密。” “好。”木易满口答应,只是,他虽对西江月之事与人睚眦必报,但若谈及自身,却是糊里糊涂,“姐姐,禹州之气?” 是何气? “姐姐!”不待木易细想禹州之气究竟是何气,便闻铮铮马蹄踏尘而来。 一身着锦袍,眉眼分外鲜明的少年,手提长枪高坐于马上,身后一众士卒亦是手握重甲,打马而来,声势震天。 西玄轻拍飞驰马背,翻身一跃,先众人一步行至西江月面前,“姐姐可曾受伤?” “我没事。”西江月拿出锦帕,为西玄拭去额间汗珠儿,才看着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两人,柔声道:“方才是那二人无端出来迷晕了轿夫,幸好木易及时赶到。” 西玄本就分外鲜明的眉眼,此刻于灼灼日光之下更似镀了层金辉,显得他越发像那庙内供奉的怒目菩萨,“将他们押回府,本参军要亲自审问。” 【37】刀具 西江月抬步上前,轻声浅笑,道:“玄儿为何糊涂了?” 糊涂? 西玄闻言,越发疑惑,“姐姐何意?” 难不成姐姐心软? 亦或是怕这两个大胆毛贼脏了自家庭院? 方才若不是想揪出幕后主谋,他恨不得将此二人手撕于当场! “我且问你,这帝都之内可有刑狱?”西江月声音和缓,全无劫后余生之人该有的惊慌之态。 “自然是有的……”西玄言罢,双眸之中肃然杀意瞬间消散,狡黠一笑,低声道,“姐姐知道是何人所为?”且已经想出应对方法? 西江月勾唇一笑,双眸灿然生辉,“能当众做出如此毫无城府之事,恐怕也只有她了。” 先前,她与皓月一同在那面人摊位前,曾见离梓纾暗示手下小厮去追那眼盲青年,而那些人身上衣着、纹饰与眼前两人皆是一般无二。 “那姐姐是想?”西玄满心好奇。 静立于一旁的木易,凭借过人耳力闻得西江月轻声低语,原本紧促月眉缓缓舒展,但一双握剑之手却瞬间青筋暴起。 * 户部侍郎,离府。 丫鬟司琴满身伤痕,颤颤跪伏于地。 离梓纾奋力撕扯手中红色百褶流仙裙,一张莲花仙子般的面容之上满是愤恨与委屈。 想她离梓纾从小到大何时受过如此折辱! 离梓之见面前已然变成一堆破碎布条的上好衣裙,甚是无奈,道:“纾儿,休要再闹。” 素日他只觉权谋尔虞是男人间的事,故而将这唯一的嫡亲妹妹宠得如此骄横无礼。 离梓纾闻言,动作猛然一滞,而后眸中泪珠儿更似决堤之水,手下撕扯衣料的动作越发卖力,竟连那保养得宜、镶着祖母绿的通透指甲,也被破碎衣料生生扯断一片。 “嘶……”离梓纾倒吸一口冷气,这才体会那十指连心之痛。 离梓之先前心中些许不悦,在见到妹妹满是痛楚的眉眼后,瞬间消失,他满面焦急,连忙朝房中下人道:“快去请大夫!快去!” “不用了。”门外突然传来一中年男子温和声音。 只见来者是位身着常服、留着山羊胡子、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 离梓之见状,连忙上前行礼,“之儿见过父亲。” 离梓纾却是含泪上前,扑到父亲怀里,将受伤之手置于他眼前,泣不成声,道:“父亲,您要为纾儿做主呀!” “纾儿怎伤着了?”离庆轩看着离梓纾断去半片指甲的手指,满是心疼,全然一副慈父模样,“让为父看看。” “父亲,纾儿委屈,纾儿今日方至帝都就遭恶人欺辱,哥哥他还偏向外人编排与我,父亲定要替纾儿报仇。” “好好好,纾儿勿恼,待为父为你包扎好伤口,便替你去收拾那些恶人。”离庆轩言罢,即刻从房内取出一个药箱,亲自为女儿包扎伤口,“纾儿快些坐下,你这伤口若不及时包扎,日后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 离梓纾自小爱美,闻言立刻乖乖坐下。 离庆轩虽出身氏族,但他自小体弱,从会吃饭起便会吃药,故而久病成医,家中各处也常备药物。 离庆轩看着眼前那一片缓缓渗着血丝的葱白指尖,蓦然想到那名唤冰雪佳人的一道菜肴。 该菜肴是用上等冰块铺于白瓷盘中,撒盐少许,而后取清晨含苞莲花花瓣放于其上,既赏心悦目,又可消暑解渴。 离梓之看着动作娴熟、毫不逊色于寻常大夫的父亲,屏息拧眉,宽大袍袖之下,双手紧握成拳。 他连忙朝父亲拱手,道:“父亲,孩儿在禹州之时,每每看书常有疑惑却无人解答,今日恳请父亲为孩儿解惑。” “哦?”离庆轩恍然回过神来,才将目光从那伤口上缓缓移开,轻拍女儿额头,声音甚是和蔼,“纾儿早些歇息,为父与你兄长还有些事要说。” “父亲万不可同哥哥那般,定要替纾儿拔了那三人十片指尖才行!”此刻,面容精致的离梓纾已恢复寻常模样,说话之时,下巴微扬,双眸微红,脸上笑容依旧甜腻,只是,她口中言语却令人想到口蜜腹剑一词。 离庆轩点头说好,自始至终,他言语之中满是宠溺,全无半分责备之意。 他行至门外,看着依旧跪伏于地满身伤痕的司琴,面露不忍,吩咐下人道:“快些带她下去清理伤口,换身干净衣裙。” 司琴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谢恩。 离梓之冷眼瞧着,眸中惊慌之色,稍纵即逝。 待离庆轩父子二人行至离府书房,离梓之已衣衫尽湿。 不知为何,面前这位在外人眼中毫无脾气的户部侍郎离大人,素来言语温和,且从未在自己面前有过恼怒之态的父亲,却令离梓之每每见到,便都会心中忐忑。 “父亲,孩儿知错了。”离梓之扑通一声,双膝着地。 明明是自己至亲之人,在他面前,他所有言语皆要思虑良久才敢开口。 “知错?你何错之有?”离庆轩轻敲面前书架,不知出动了何种机关,便见镂空书架后墙壁之上弹出一个木盒。 离庆轩将盒内布囊摊开放于桌案之上,布囊中有十三柄锋利短刀,按长短薄厚依次放置。 最短寸余,最长亦不过四寸,十三柄刀皆是由上好玄铁锻造,刀尖形状酷似新月,刀刃极薄。 离梓之看着面前胜似寒霜的刀刃,额间冷汗如雨,声音亦有些颤抖,“孩儿……孩儿未曾看护好纾儿,孩儿……” “自小,为父是如何教你的?”离庆轩翻转手中刀刃,心中怒意暴涨,面上和蔼笑意却无丝毫变化。 “父亲说,若事情不能做的滴水不漏,反倒不如先将此仇记下,待时机成熟再……再报仇亦不迟。” 离庆轩闻言,和善面容之上,笑意渐浓,拇指指腹轻轻摩挲手中刀刃,笑而不语。 离梓之低头,死死盯着面前青石地面,连呼吸都觉局促。 半晌,书房内突然想起暗门开启之声。 便听离庆轩道;“拿上刀具,随我来。” 依旧是那般和善的声音,落在离梓之耳中却更似天雷滚滚。 【38】舌上梅花 新月如钩,夜色微凉。 参军西府,听风阁。 西江月将方用玉杵捣磨成粉的各类花瓣、香料轻轻倒入一晶莹剔透的寒玉球内,而后,将两瓣开丝寒玉扣在一处,再将其悉心放于案上锦盒之内。 “又蓝,又青,将房内灯烛熄了。”西江月衣袖滑落,露出皓腕清奇,手中寒玉球与她修长指尖几近相融。 “我来。”又蓝又青两人还未朝那灯烛走去,便被木易捷足先登。 只见他左手成掌,拂过桌案数朵石竹花瓣,朝房内多出灯烛方向横扫开来。 霎时,五根灯芯竟被娇嫩石竹花瓣凌空销下。 又蓝又青还未看清他动作,便见房内灯烛瞬间熄灭,暗夜陡然而至。 “姐姐,这般熄蜡,便不会再有烟味儿了。”木易语气之中带着些许得意,好似等待大人赞扬的孩子一般。 多年前,木易刚随鹤见学会如何将体**力幻化成“形”之时,只因少年心性再加上他分外懒散,故而常用此等方法熄烛或于无翎山中猎取体型较小的野兽。 可每每以此法熄烛,灯火熄灭时所生的烟雾,便会令西江月咳嗽连连,因此,他便未曾再用。 今日与苏长烟一战,倒是让他顿悟御物之术的绝妙之处。 西江月闻言,轻声浅笑,不置可否。 暗夜中,她轻启手中锦盒。 霎时,那鹅蛋大小的寒玉珠周身散发光芒竟瞬时驱逐房内黑暗,光茫温凉似水,还带着幽幽冷香,唯觉沁人心脾。 又蓝又青二人先是惊讶寒玉珠光芒,继而便学西江月双眸微阖,轻嗅那股淡然悠远的凝神香味。 木易更是趴在桌案上,仔细端详那颗发光的寒玉珠,只见它光洁通透,竟看不出丝毫纹理,唯中心处留有一点红,好似绝色女子眉间一颗朱砂。 良久,西江月才缓缓睁开双眸,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在黑暗中似蕴藏璀璨星辰,柔声道:“木易,你去重新将烛火点燃吧。”又蓝又青两名丫鬟本想帮忙,却被西江月用抬手止住。 木易无疑有他,从又蓝手中接过火折子,却发现五处烛心方才皆已被他用烹干的石竹花瓣销下,费了半天气力才将房内五处灯火一一点燃。 西江月缓缓合上锦盒,“近些时日,天气炎热,蚊虫遍布,你去将这颗寒玉珠送与二叔父;二婶娘体弱不能见风,想必此物能为她去暑驱蚊。” 又蓝又青二人见状,满面震惊,即便是帝都内技艺精良的意匠,也未必能将将这颗珠子完好拼凑,竟不想自家小姐不仅样貌、举止出众,心思也是这般玲珑剔透,纯孝之心亦是闺中女子典范。 木易抿唇拧眉,“我不去。”寒玉珠是姐姐花了近一年时间才做好的,要送也应姐姐自己去送,他可不想白白代了这份人情。 “在姐姐心中,即便二叔父不收你做义子,咱们依旧是不分彼此的姐弟、家人。”西江月轻笑一声,似是看透了他的小心思,“你送与我送,又有何区别?” 西江月言罢,懒懒伏在桌案之上,眉眼间生了三分倦意,语气亦格外温柔,与她素日清冷言行迥乎不同,“况且,你当真舍得让姐姐多走那许多路不成?” 参军西府庭院广阔,且尤擅意境,故而庭院间九曲回廊更是将诸多院落间的路程远远拉大。 “木易嘴笨,怎样都说不过姐姐。”木易抿唇,面上似带娇嗔之态,哪里还有丝毫午时提剑大战苏长烟时的狠辣果决。 西江月看着面前渐燃渐旺的烛火,遣退了又蓝又青二人后,才道:“老妖鹤曾于所撰《闲情一技》一书中提及——以气熄烛,灯火自有烟雾;以力灭火,则无烟无味。老妖鹤行事虽不着调,但他所著之书,却字字玑珠,闲来一读亦觉唇齿余香,受益匪浅。” “姐姐,我……”木易闻言,心有愧疚,他自认悟性极高,能将他人御花之术融于己身,却不想师父多年前所著之书,已将其囊括。 “姐姐知道你不喜欢读书,不过若想集百家之长,定要自身根基牢固方不易误入歧途。”七年来,西江月便览天下武功秘籍,诸多派系间的功夫虽看起来相差无几,但若要细细比较,便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西江月抬手轻柔木易额发,浅笑道:“木易是姐姐见过资质最好的武者,但姐姐觉得你还可以做的更好。”如此,若是哪一天她不在了,木易也能好好保护自己。 木易重重点头,一脸认真,道:“姐姐,木易定会成为这天下第一剑客。” 看着木易手捧锦盒渐渐融于夜色的身影,西江月轻柔手腕,眸中笑意越发温柔。 须臾,又蓝快步来报,“大小姐,皓月姑娘来了。” 又蓝话音方落,便见皓月已行至门前,满心担忧,道:“妹妹可曾伤到哪里?方才轿夫将午时之事告知与我时,我当真吓了一跳。”她心中满是后怕。 “姐姐不用担心,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吗?”西江月拉着皓月的手,说了好一番体己话才将她安抚。 不知情者见状,定会以为遇刺的是皓月才对。 “方才,我在路上听下人们说,离府管事午后曾前往大理寺报案,说离家公子、小姐在帝都城外三十里处的齐云山下曾遇到一伙儿歹人偷袭,损了些忠心护主的家奴,才得以逃生。” 西江月眸光生疑,若只是损了些家奴,大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那也并非光彩之事。 况且,帝都乃西楚关键所在,齐云山更是帝都权贵、豪富之人避暑赏景的首选之处,若此处有歹人出没…… “一路上,我一直担心,迷晕轿夫想要对你不利的,会不会是齐云山那帮人?” “应该不是,帝都分三城,且皆有重兵把守,寻常人很难进来。”西江月轻轻摇头,“况且,齐云山据此三十里,我近些日子才回帝都,也只有今日才出府一趟,想行刺我的人,显然是早有准备。” 怕皓月担心,她故而未将实话说出,皓月还想再问,西江月便悄然转移了话题,“姐姐,你方才说离梓纾离梓之二人被人偷袭一事,是怎么回事?” 一说此事,皓月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半个时辰前,下人们听闻一位去明月楼喝酒的官差说,大理寺中的衙役在齐云山中发现九具死相……骇人的尸首,最终,证实他们便是离府家奴。” 死相骇人? “如何骇人?”西江月眉稍微蹙,修长指尖蘸着杯中茶水,在桌案之上轻轻划过,竟是一朵梅花印记。 “八具男尸皆被扒下面皮,有一具女尸,十指指甲竟被人完好……剔下。”皓月言罢,只觉周身毛发倒竖,连忙喝了口茶水,才继续道:“听说,那女尸口中衔珠了一把短刀,舌头上还……还被烙了一朵梅花。” 【39】夜访参军府 在闻得皓月所说梅花二字之时,西江月白玉指尖微顿。 蓦然想到七年前手提长剑,欲取她心脏的银箔少年。 他右手手背上被烙满的梅花印记,于那光洁的皮肤之上,显得格外刺眼。 以至于,时过七年她仍记忆犹新。 西江月轻捂胸口,抑制心中翻涌思绪。 她想去看看那几具尸首,还有那朵被烙印在舌头之上的梅花。 是否……与七年前一样。 “江月……”皓月在西江月面前挥了挥手,“怎么了?是不是吓到了?” “姐姐,我只是有一事不解。”西江月抬手扶额,轻轻摇头道:“剥下面皮可能是厌恶一人面容、隐藏死者身份、或是如江湖上谣传那般是为了制作人皮面具;剔除指甲或许是想从丫鬟口中得知什么而用的酷刑,但在她口中放一把短刀,显然更像是提醒他人那丫鬟舌上梅花烙印的存在,那梅花烙印又是何意?” 皓月闻言,立即道:“先前,我也觉得怪异,便问了明月楼中的伙计,可他们也说不知;后来,我听闹闹说,七年前江湖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梅花妖人,杀人手法极其残忍,据传闻,凡是死于梅花妖人手中的人,身上都会被烙上梅花印记。” 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西江月只觉心脉骤然收缩,连周身空气亦变得有些稀薄,霎时,她咳嗽连连,面色涨红,连忙从袖中取出护心丹。 “江月……”皓月见状满心担忧,行事却是素日的果决稳重,她连忙指着一个守在房外的丫鬟道:“你快去听风阁外请苏公子过来。” 皓月在得知午时西江月遇刺的消息时,当即便要来参军西府看望;苏长烟因白天之事自然不放心,便执意跟来。 但他又不愿叨扰参军府上其他人,加之夜深昏暗、男女有别,他才想出了这个折中方法——留在听风阁外等候皓月。 “姑娘所说的是哪位苏公子?”又蓝疑惑,今日府中并没有姓苏的公子前来做客呀。 “会医术的苏长烟!”皓月声音略涨,“快些!” 又蓝见状,哪里还敢怠慢,连忙奔向院外,她口中皓月姑娘四字还未说完,面前长身玉立神情浅淡的俊美公子却已不见。 待西江月服下护心丹,渐渐止咳之时,便见身着白袍的苏长烟,广袖盈风而来。 “闹闹,你快为她瞧瞧。” 苏长烟见皓月平安无事,微锁眉眼缓缓舒展,心头担忧瞬间消散大半。 他淡淡应声好,便拂袖而坐。 当苏长烟欲将指尖搭于西江月脉搏之上时,却被她佯装抬手抚胸躲过,继而柔声道:“不过是心口疼的老毛病罢了,方才已吃过药了,不碍事,就不劳烦苏公子了。” 西江月相信皓月,却不信曾对自己痛下杀手的苏长烟。 皓月看着面前二人,未作他想,只道是西江月面皮薄,才陪笑道:“方才一时情急,是姐姐疏忽了。” “那我让丫鬟为你唤来府上女医可好?” 若是请来女医,必定要惊动府上诸人,二叔父近些时日为婶娘之病,已是衣不解带,此刻,西江月又怎么忍心让他再劳心费神。 “苏公子的医术,七年前在帝都中便已被人称颂,又……又怎是西府的女医可比肩的。”微弱声音中,只见西江月纤细手腕缓缓伸出,宽大衣袖好似漫不经心将她方才绘于桌案上的一朵梅花巧妙遮盖,“那就劳烦苏公子了。” 关于身世显赫的苏长烟,西江月还是略知一二——作为宁远将军苏逸之的嫡子,苏长烟却未像文韬武略且尤擅书法的父亲一般游走于战场与朝堂之间,他自小不爱诗书、刀剑,独独钟情于悬壶济世。 他素日乐善好施,常常免费为穷苦百姓问诊施药,再加之他容貌出众,便自然而然成为帝都之中的第一公子。 苏长烟枯瘦指尖搭在西江月纤细手腕之上,清淡眉眼间闪现些许惊讶。 西江月因方才咳嗽面色略带潮红,衣袖下的修长指尖却因用力而泛着白。 苏长烟看着面前故作镇定的少女,良久才道:“西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苏某为你开些调养之药即可。” 皓月闻言,面色终有些许缓和,“江月,先前还好好地,你怎会突然心口疼?” “许是方才夜风吹进了房内吧。”西江月怕皓月担心一时间竟又撒了第二个谎,不待皓月再次发问,她又道:“姐姐,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方才听闻姐姐说,那几具离家下人的尸首皆被人剥下面皮,只一丫鬟口中衔一把短刀,舌上被人烙下梅花。” “这些手法虽残忍至极,却也不会致命。”西江月声音轻柔,问出了心中最大疑惑,“这几人的真实死因是什么?” 皓月闻言亦十分好奇,连忙看向苏长烟,“真实死因?”如果西江月不提,她当真未曾注意此事。 苏长烟似在低眉沉思。 “苏公子可知那梅花妖人是何来历?”再开口时,西江月清寒眸光落在苏长烟脸上。 “七年前,出现此等相似案件之时,仵作们也未曾找到尸首上的致命伤,故而说是附身于梅花上的恶鬼所为,我曾好奇前去查看,发现那更像是中毒!” 中毒? “是何毒?”皓月与西江月二人,异口同声。 “暂时还未查出。”苏长烟却是摇头。 皓月满心震惊,这世间竟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苏长烟又道:“我记得马车上还有些养身丹药,我现在去取回来送于西小姐。” 皓月连忙阻止,“还是我去吧,万一江月心口再痛,你是大夫也能及时照顾一二。”她在这儿,只能干着急。 素日连皓月走路都生怕她会崴脚的苏长烟,此时竟难得点头放行。 待皓月远去,苏长烟看着面前少女,神情淡了又淡,才开门见山道:“西小姐七年前跟随鹤仙人去了无翎山,那梅花妖人便从此销声匿迹;近些时日,西小姐方回帝都,梅花妖人便也再次出现涂炭生灵……” 苏长烟清淡眉眼看着西江月,话虽未说完,但意思却是明了的不能再明了。 “不知为何,苏公子似乎对江月偏见颇深。”西江月轻言浅笑,面上全无半分怒意,“不过,方才多谢苏公子。” 【40】主母郗氏 待皓月终于从马车内寻来苏长烟所说的丹药,已是半个时辰后,中城城门早已紧闭。 西江月便让又蓝又青二人分别带皓月与苏长烟去客房休息。 一行人方行至院中,便见木易满心欢喜的回来,当他一双星目迥然落在苏长烟身上之时,手中短剑刹那出窍。 “锵!” “木易,休要胡闹。”西江月立于门前斑驳竹影中,月光似银辉破镜,撒在她身上,胜似幻境。 “那二位便是你皓月姐姐与苏公子。”西江月轻踩竹影,缓步上前,“今日,夜已深了……” 木易闻言,手下剑招不但未有丝毫停顿,反倒剑锋陡转,直指皓月。 苏长烟又岂会坐视不管,只见他瞬时前行半步,将皓月护在身后,白袍广袖之下,卷起一片竹叶,周身萦绕杀意,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他衣袍蓦然被人扯住,而后,肘部似有若无触碰到一处丰腴温润。 苏长烟只觉自己呼吸一滞,修长身形方将皓月护在身后,便见木易手中短接携冷冽剑罡呼啸而来,刺破竹影斑驳,亮了眉眼,凉了夜色。 “嗤!”一股鲜血喷涌。 木易执剑而过,脚尖轻点那苍翠绿竿,连同剑尖方才隐匿于竹林中险些伤了皓月的一条青蛇,飞身而去,消失于夜色之中,唯余少年清脆嗓音,“姐姐,义父说义母很喜欢那颗寒玉珠。” 西江月抬眸,看了眼木易离去方向笑意无奈,“姐姐勿怪,木易方才行事过于孩子气,让姐姐受惊了。” “也只有木易这般武功、警觉皆远超常人之人,我才放心。”皓月含笑,方欲顺势收手,却被苏长烟反握住,“况且,木易方才出手,也是为救我。” 西江月看着皓月面容之上笑意略显局促,只含笑稍与她寒暄几句,便再次让丫鬟送他们去客房休息。 一路上,面色绯红的皓月暗暗使劲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苏长烟大手禁锢,但又碍于身前两名丫鬟,不便开口。 苏长烟宽大枯瘦的手攥着皓月柔软嫩滑的小手,凉薄的唇蜻蜓点水一般触碰她的手背。 皓月羞怯,面色几近滴血。 “皓月姑娘,您的房间到了,奴婢带您过去吧。”在前引路的又蓝又青二人转身之时,苏长烟已放开了手中一片温软。 他抬手为面前少女摘下落于鬓边的一片竹叶,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你快些休息吧。” * 听风阁,净房内。 西江月轻解衣裙,光洁玉足踩着脚下汉白玉,轻点水面,整个身子便缓缓没入氤氲雾气之中。 不着寸缕的西江月静坐于池底,一头墨发在水中缓缓散开,游丝一般围绕那胜似上品羊脂白玉雕琢的身体周围。 水下,西江月纤细手臂好似一尾鱼儿,顺势游走,白玉指尖数枚银针分别刺入膻中穴、鸠尾穴、巨阙穴、神阙穴、气海穴、期门穴、章门穴、商曲穴八处穴位。 本就细腻的肌肤,在水下越发显得白皙通透。 特别是此时,西江月周身筋脉渐渐清晰,好似下一刻便能冲破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一般。 半个时辰后,池中水温不降反升,热浪弥漫,水花翻滚。 西江月眉梢微蹙,身上筋脉近乎红线盘绕于她周身。 水中一声闷响,便见原本扎在她章门穴、商曲穴的两枚银针,被她体内翻涌气机冲出,反刺入了池中石壁之上。 西江月面色惨白,瘫坐于池边,将其余几枚银针一一拔去后,她早已脱力的手才轻抚胸口似新月一般的伤痕,唇角笑意渗着血丝,“娘亲……” 这七年间,无论西江月用何种方法老妖鹤皆不愿教她武功,更不愿为她疏通全身筋脉。 西江月此刻的身体便如更漏一般,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她体内非但无法积聚内力,更会因运功而使本就错位的筋脉受到重创。 所幸在西江月翻遍稷下学宫藏书阁中诸多典藏之后,终于让她寻得那本叫做《锁金匮》的医书,才寻得再次逆转筋脉之法——将身体浸入水中,使其处于被水挤压又皆不受力的状态,再将银针插于周身三十六处死穴,便可令周身气息逆转。 因而,每当西江月于水中自行逆转筋脉之时,便是她周身气息翻涌最盛之时,也是她身体最虚弱之时。 对于此事,老妖鹤知或不知,西江月懒得知道。 她花了近三年时间,只为再次将周身穴位逆转。 眼下,只剩膻中穴、鸠尾穴、巨阙穴、神阙穴、气海穴、期门穴六处穴位,她便能恢复常人之身,习武修炼。 亲自手刃仇人。 西江月看着手中六枚银针,眉眼清寒。 翌日,清晨。 西江月带着皓月苏长烟二人,一同去向二叔父西随遇拜别。 “长烟见过世叔。”苏长烟拱手俯身,向西随遇深施一礼,皓月也颔首一福。 “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西随安言语随和,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意味不明。 八年前,初由陈郡举家迁至帝都的宁远将军苏家,在苏家主母郗筠见到西江月的第一眼,便直言此女品貌不凡。 宁远将军三子皆是人中龙凤,文韬武略自不必说,单论品貌家世,亦是万里挑一,前去登门的冰人数不胜数,可时至今日苏家三位公子,即便是年近而立的苏长烟亦是尚未娶妻,就更不用说余下两位公子了。 坊间传闻便道,是苏家主母郗氏为等西江月及笄,才让嫡长子等了这些年。 “世叔,长烟药堂中还有事,先行告退。”苏长烟再次躬身行礼,言行儒雅得体。 待让管家亲自送走皓月苏长烟二人,西随遇才轻扣手下雕花紫檀桌案,半晌才道:“月儿,昨晚圣上下旨,召你三叔父回朝述职。” “好端端为何突然召三叔父回来?可是朝中有变?”西江月眼眸微转,顾盼生辉。 “圣意难测。”西随遇拂袖起身,伸手端起身侧一酒盏,细细把玩。 西江月知道,自多年前婶娘卧病在床,素来嗜酒如命的二叔父便不再饮酒,只因大夫曾说婶娘病症奇特,碰不得酒。 不过,若是遇到头疼之事,他便会端起不知何时用过的酒盏放在鼻尖细嗅。 【41】风月 良久,西随安才放下手中酒盏,道:“月儿何时与苏家嫡长公子相识的?”他语气温和,全不似家中长辈诘责,反而更像是朋友间的询问。 “其实月儿与苏长烟算不上相识。”西江月敛衣,跪坐于西随安左手旁,柔声解释道,“不过先前因皓月姐姐缘故,才与他见过两三面罢了。” 西随安看着面前西家子侄辈中最为他满意的女孩儿,好似随口问道:“那月儿可曾听过坊间关于这位苏家嫡长公子的一些传言。” “皓月姐姐自小便倾心于苏长烟,因而关于他的传闻倒也是听过不少。”西江月面容温婉和善,用意倒分外直接,她敛袖为西随安斟了一盏香茶,复又浅笑问道:“月儿不知二叔父说的是何传言?” 见到西江月如此,西随安心中思虑淡了半数,爽朗一笑,道:“月儿可知苏家主母郗夫人。”虽是问句,西随安语气却极为平淡。 “略知一二。” 西随安端起杯中香茶,品茶如品酒,浅饮小酌。 饮茶过半,本是养气功夫绝佳的轩昂男子,此刻看着面前女孩儿,却是开门见山,道:“月儿如何看待苏家三位公子?” 西江月墨玉双眸微转,似在回忆老妖鹤近些年来所搜集来的诸国人物传记,“苏家长子苏长烟独爱悬壶济世,二子苏新开放浪于山水,三子苏庭燎与其父宁远将军苏逸之最像,行事不拘一格,更是难得的风流才子。” 西随安将手中清茶一饮而尽,才放下茶盏,只道:“苏长烟二十又九,淡泊名利,行事坦荡,自应天下女子夫君标榜之人。” “苏新开二十又五,行事放浪形骸……此时该叫他苏幕遮了。”西随安欲言又止。 苏幕遮! 西江月闻言,眸中思绪翻涌稍纵即逝,却依旧淡漠不语。 西随安却已转移了话题,继续道:“苏庭燎,上月方行弱冠之礼,言行不俗,文韬武略不输其父,道一声国士无双亦不为过。” “庭燎二字取自《诗经》夜乡晨,庭燎有辉一句。”可见宁远将军苏逸之对这家中幼子期许之高。 西江月唇瓣微抿,二叔父此言此举,显然是更为看重于苏家三公子苏庭燎多一些。 西江月已过及笄之年,对婚嫁之事自然了解一二,但她这七年来心中却只有一念——扭转全身筋脉,修得上乘武功,亲自手刃仇人,为娘亲报仇。 即便不能修习武功,也要为娘亲报仇。 至于将来嫁娶之事,她却未曾想过。 “这些本该让你娘亲或婶娘说与你听的。”西随安局促一笑,“现如今只能叔父越俎代庖了。” “全凭二叔父做主。”西江月面色含笑依旧,全无闺阁少女的娇羞之态,淡然无波道:“只是,月儿有三个要求。” “哦?”西随安很是好奇自家侄女对未来夫婿会有何等要求。 “其一,婚配时间,由我来定。”为娘亲亲自手刃凶手之前,姻缘嫁娶皆会令她行动受阻。 “其二,此人不能纳妾、狎妓。”她素来喜静、爱洁,若日日见那浓妆淡抹的娇俏女子为一男子而暗生心机,即便赢了,她亦觉辱没了平日所学。 “其三,此人不能是苏长烟。”苏长烟乃皓月所爱之人,朋友之夫,不可复。 西江月言罢,侧身长跪于地,道:“余下诸事,还要劳烦二叔父为月儿筹划。” 西随安儒雅面容之上郁色渐淡,连忙双手扶起面前姿容绝佳、自小被他当做女儿看待的女孩儿。 良久,西随安的手轻拍了拍西江月清瘦肩膀,只道一个好字,双眸之中思虑难以言表。 西随安望着窗外远山,“月儿,你陪二叔父出城走走吧。” “二叔父,不等朗哥哥,玄儿和延儿一同吗?”西江月算着时辰,他们也快要下朝了。 “不等他们。”西随安长袍一挥,似挥散了方才满心忧思,爽朗一笑,道:“那些俗人只会煞了城外大好景致。”言罢,与西江月相视一笑。 当车马缓行于外城之时。 西江月轻掀车帘,恰巧看到那面覆白纱的眼盲青年从繁华街市一当铺中走出,秋日金乌落在他身上,反倒染了孤寂之意。 他清瘦脊背上多了个用布囊包裹的包袱,手下多了根竹杖在前探路。 眼盲青年循着气味走到路边一家面摊前,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跪坐于残损桌案旁,而后将包袱小心放于自己身前。 他缠着碎布的手捧着黑陶碗,烟雾袅袅,浮上被白纱遮住大半容颜的脸,却看不出丝毫神情变化。 待眼盲青年无声将素面吃完,从怀中取出两枚铜钱,缓缓放于桌案之上,又跟摊主说了些什么。 西江月放下车帘,马车出了城,速度渐快,不时便行至齐云山下。 西江月与西随安弃车步行于山间石板之上,看着眼见与无翎山相比只算平缓的山脉,却蓦然想到那整日游走于山壁间为她采药的胆小老男人。 二人行至山顶凉亭。 西随安看着面前壮阔景致,心情也随之舒爽,“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轻狂少年时;那时你父亲还是家族之中的翘楚,更是扛起西家百年声望的不二人选。” “月儿,你可知当年你父亲是何等俊逸神武!”西随安抬手指着山顶峭壁处一块崖石之上只余剑柄在外的一把古剑,笑道:“多年前,上巳节,帝都诸多贵族公子于此处品评诗词,你父亲当时一诗夺魁,惹得一位年轻士子眼红,要与你父亲比剑。” 西随安双眸微眯,不知是沉醉于眼前大好景观还是心中回忆,“你父亲当时只字未言,仅以剑为笔,将那首夺魁之诗镌刻于崖石之上,末了还将那剑也一同插入崖石之中,才对那要与他比剑的士子说——刀剑相向有失和气,若你能拔下这剑,便算在下输,日后便不再用剑。” “可父亲终还是输了。”因为从西江月记事,她只见父亲用过枪,“可为何这剑还在?” “你可知当年赢了你父亲的是谁?”西随安看着面前崖石,脸上笑意越浓,不待西江月回答,便主动说起了那段风月,“是你娘亲。” 【42】若她求生(上) 西江月闻言心中惊讶,她竟不知素来温柔和善的娘亲还会武功,居然还曾赢了父亲。 不待她出言询问,便见西随安广袖之下修长手臂撑着身下石板,斜倚而卧,他抬眸远望,似沉浸于昔年诸事之中不能自拔,良久才幽幽开口,讲起多年前的趣事。 那是暮春,上巳时节。 “流觞曲水、品评诗词乃上流世族子弟推崇之举。”西随安以手撑额,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 当白衣玉冠佩剑而行的西随遇,行走于一群评点江山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之间时,尤为醒目,且他一诗夺魁,更是令在场诸人刮目相待。 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间自然不乏心有不服之人上前以夺魁诗词出处提出质疑,却不想西随遇引经据典竟是信手捏来,驳得众人哑口无言。 “那次品评诗词,本是泸州太守晋汀为其子晋弘昕在行弱冠之礼前造势所为,却不想竟被你父亲随口所吟之诗抢尽了风头。”西随安摇头轻叹,不知是无奈还是惋惜,“这让晋汀、晋弘昕父子二人如何不气!” 西江月看着面前明明是正值盛年的轩昂男子,只觉他语气中却似溢满阅尽苍生之感。 “但晋汀自知儿子晋弘昕辩难、诗词皆不敌你父亲,便将主意打到了他腰间佩剑之上。因而,他私下便遣家中豢养的剑客装扮作寻常士子模样,上前与你父亲比剑。”山风拂过,迷了眼,乱了发,衣袍翻飞间,独西随安巍然不动。 读书人之间品评诗词、引经据典本是雅事,且上品世族间行事最重颜面,即便偶有意见相左之时,也极少会像市井莽夫一般言行相撞,更勿言刀剑相向之举。 “当年,你父亲到底还是年轻,并未深思其间意味,只道刀剑无眼,便提剑将自己所做诗词刻于崖石之上,而后,右手反手握剑,左手轻轻一推,便将手中三尺长剑推入崖石之内,才道:刀剑相向有失和气,若公子能拔下这剑,便算在下输。” 西江月心中疑惑,此言与方才二叔父所说有所出入,但她却未出言打断,只继续侧耳倾听。 “先前,那听从晋汀吩咐、欲上前与你父亲比剑的剑客,见他以剑为笔之时已是惊诧万分,心知在剑招剑术之上毫无胜算,便用计逼你父亲说下那句被后人称为狂妄至极的话——刀剑相向有失和气,若公子能拔下这剑,便算在下输,在下日后便不再用剑。” 说到此时,本是最引人入胜之处,却不想西随安话锋陡转,继续道:“那一日,恰巧有一负剑的青衣少年从南唐不远万里行至西楚,只为与咱们的西楚宰府洛随风比剑。”西随安望满山碧竹红叶,似当年那绝色佳人分外明媚的眉眼,唇角含笑。 “二叔父,朗哥哥和玄儿这些年与您应是聚少离多吧?”西江月看着面前坐姿毫无风雅可言的二叔父,一脸认真道。 “哦?”西随安面露疑惑,“月儿此言怎讲?” “二叔父讲故事的本事大不如前,自然是这些年讲得少,生疏了。”西江月抿唇浅笑。 “你这丫头,还是如此牙尖嘴利,哈哈哈……”西随安爽朗一笑,撑地起身,敛衣席地而坐,心中忧虑已消散大半。 “若月儿未记错,相国洛随风乃是西楚文官之首。”西江月淡然一笑,“找文官比剑,那青衣少年后来可曾找马背上打天下的太尉叶知舟比过诗词?” “诗词倒未比过,不过却比过画作。”西随安想到那言行与常人迥然不同的青衣少年,笑意中竟带着几分无奈。 “当真是位有趣之人。”西江月浅笑嫣然,思绪微动间眼眸流转,这才正色道:“二叔父所说青衣少年,是否与娘亲有关?” 见西随安点头,西江月便不再开口,只专心倾听那些娘亲从未告知于她的过往。 “当年,那青衣少年方至帝都,恰逢上巳节,见山上一群熏香抹粉的书生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只笑言一句——纸上谈兵。”西随安言至于此,他看了眼面前西江月墨玉清泉般的双眸,脸上笑意微醺似醉,好像依旧沉溺于当年那惊才绝艳之人的所作所为,“直到见那向你父亲挑衅之人与一群士子、剑客用尽全力却依旧不能将剑拔出之后,青衣少年这才走向崖石。” “那青衣少年,便是你娘亲。”西随安从身侧取下一水囊,仰头灌了一口,喝水如豪饮。 而后,他竟毫无雅士风度地用宽大袖袍擦了擦唇边残留水痕,继续道:“月儿,当年你娘亲一身青衣,女扮男装,仗剑江湖,只是拂袖一挥,便轻易从崖石间抽出了江湖寻常武夫草莽们都不曾拔下的剑。” 那是何等风采! 西随安半晌未闻得西江月回应,转身时却见身边少女竟不知何时已站在峭壁处的崖石前。 山风苍劲,少女迎风而立,轻纱随风飘摇欲飞。 西江月白皙手掌轻轻抚过承载着关于父亲与娘亲记忆的高大崖石,指尖划过那把饱经风雨的剑柄后,再次落于剑下一片深陷崖石之上,“娘亲心思通透,于她而言随手拔下一柄剑又何难之有?” 不过是比寻常莽夫多花些心思罢了。 “二叔父,若月儿未猜错,娘亲当年应是用了化石散,消融石头,而后将剑拔出。”西江月未曾想多年前大败父亲的人竟是娘亲,且还是那般轻而易举,“可这剑不应已被娘亲拔下来了吗?为何此时仍在?” 西随安闻言,似终见那被他循循善诱之人开窍,他长舒一口气,良久才道:“当年,你娘亲知自己大限将至,故而才将剑再次插入这崖石之间,只为让你们姐弟二人明白一事——仅凭她的武功修为与玲珑心思,若她求生,这世间便无人能伤她分毫。” 西江月面上笑意已冷,眸光更似春寒料峭,“那坟冢里娘亲的尸首,二叔父又作何解释?即便身染恶疾,也全然没有被人剜去心脏之理。” 【43】若她求生(下) 西江月手臂轻抬,袖角缓缓滑落,露出寸许清奇皓腕,她纤细指尖从粗粝崖石慢慢转向那柄饱经风霜的古剑剑柄,终因她毫无内力而作罢。 再次回首之时,西江月清卓身姿已背立于峭壁崖石前。 脚下悬崖虽比不得无翎山奇险陡峭,但亦有百余丈高,即便寻常男子站于此处亦难免心生惶恐,可眼前少女却面色如常,一双墨玉清泉般的眸子满落广寒,好似能看透人心一般,直直落在西随安身上。 山风乍起,卷起少女浅纱墨发,随风翻飞。 “月儿!”西随安默然起身,山风摧了华袖,携卷玉袍翻飞,独男人面色依旧云淡风轻,“若是你娘亲自己将心脏剜去呢?” 西江月闻言,身形未动,心中却如这高深清寒,“怎会?” “你娘亲弥留之际曾言,于这世间,她最难割舍的便是你们姐弟二人,故而才将心留下……”西随安负手而立,只觉这凄清山风尤为孤寂,“若月儿不信,去祠堂一看便知。” 祠堂? “父亲他……也知此事?”素来冷情寡言的西江月,再次开口时声音中竟有一丝哽咽,“故而,他才会日日躲在祠堂内……诵经祈福?” 烟尘纷乱,西随安身形于狂风中忽明忽暗,面上神情看不真切。 “我不信!”西江月抬手,猛然再次握住崖石之上的古剑剑柄,她本就清瘦的身形,骨骼似被瞬间抽离。 只觉心中那根柱石,轰然倒塌。 手腕发力间,西江月只觉腹中一阵腥甜翻涌,瞬间鲜血便染了薄唇。 至此,西随安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终有了些许急切,他立即飞身上前,扶住已近昏迷的西江月。 山顶阴云汇聚,眨眼便是乌云压顶,眼下不过午时,天色却阴沉昏暗。 轰隆一阵电闪雷鸣,鬼手一般撕碎阴暗。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山林呼啸间。 马车疾驰于倾盆雨柱中。 车内冷光摇曳,洒在少女玉肌之上,越发显得她面色胜雪。 西随安将一粒护心丹放入西江月口中,而后用内力强行让她服下,他看着面前少女,眸中幽色渐深,“这一关,你终究是要过的。” “再快些。”西随安低声催促车夫。 “是。”车辕上,脊背微弯的高卓手中短鞭挥地越发狠辣迅速。 马蹄飞速起落间,带起泥水飞溅。 雨路泥泞,雨幕中一道金色若隐若现。 不待高卓看清那是何物,面前烈马瞬间如遇天劫一般前蹄高抬,嘶鸣不止。 所幸高卓身手敏捷如豹,在觉察马匹有异之时便率先勒马,只因先前车速过快加之山路湿滑,烈马还未被他稳住身形便已向一处悬崖奔去。 高卓当机立断,拔刀斩下马缰,而后翻身下车,再用身体死死抵住车身,才堪堪躲过坠崖之险。 山谷雨雾中,突然传来一声马匹嘶鸣坠落之声。 高卓看着脚边不断滚落的山石,道:“二爷,属下无能让马受惊了,还请二爷责罚。” 西随安看了眼身旁已被点了睡穴的西江月,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可看清是何物?” 高卓抬脚一踢,车辕上的脚踏凌空而起,落在泥泞土地上,而后,他将马车面朝背风方向,将车辕稳稳放在脚踏之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只是,当高卓再次抬首之时,瞬间双眼发直,握刀之手青筋暴起,原本浑厚的嗓音也被压得极低,“回禀二爷,应是这山中猛兽。”参军府中马匹皆是训练有素,若非遇见山野猛兽,定然不会这般惊慌。 正当高卓全心戒备之时,只见雨雾中走来一手执竹伞的男子。 不待高卓开口,那人便先询问道:“你们的马车坏了,我家就住在附近,若是不嫌弃,就随我去寒舍避避雨吧。” 车夫打量着面前男子,只见他身前背一布袋,布袋里一个浑圆脑袋白脸黑眼,竟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幼年大猫熊,而那人身后草丛之中,一通体金黄的蟒蛇一闪而逝。 “方才那条……” “公子善心邀请,那我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高卓话未说完,便被马车内的西随安笑言打断,“只是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田十。” “那西某就多谢田公子了。”西随安含笑拱手,“只是,小女身子弱,淋不得雨,不知田公子可否借我等一批马。” “我可帮你问问。”田十揉了揉袋中猫熊的脑袋,吹了个响亮口哨,“不过,愿意与否,还要看七星的心情。” 须臾,一通体漆黑的烈马破雨而来,停在田十身旁,打着响鼻。 高卓看着面前场景心中生疑,方欲说些什么,却被西随安抬手止住。 田十在名唤七星的黑马耳边低语几句,而后从背后布袋中拿出一块糕点看了看,终还是塞入马嘴,才道:“七星已答应替你们拉车了。” 高卓闻言心中莫名,面上神情更似吃了鸡毛。 寻常马匹,皆是脚程之物,眼前这人让马拉车竟要与其相商,甚至以物相贿。 简直匪夷所思。 待为七星的黑马套上缰绳之后,西随安出言道:“田公子,外面雨大路滑,还请公子上车来暂避一时。” “不用。”田十摇头,拍了拍身前袋中猫熊四喜的脑袋,手中的竹伞好似无意向身旁七星偏了几分。 一盏茶功夫,马车行至山腰一处院落。 “此处便是寒舍,各位自便。”田十说罢,竟真将三人扔在一旁。 他为七彩与四喜拭去身上雨水之后,换了身干净衣袍,才从房内提来两个大食盒。 高卓方要伸手去接,却听田十道:“三胖、四喜、五福、六顺、七星、八彩、九州、出来吃饭了!” 一时,吐着舌头的狗,浑圆的猫熊,体型健壮的老虎,通体金黄的蟒蛇,要被贿赂才愿拉车的黑马,肚皮圆圆的溧鼠,以及毛色鲜亮的金刚鹦鹉瞬间涌至房前。 田十按照先后顺序,一一投喂。 房内,待西随安安顿好西江月之后,才道:“高卓,你且先回府。” 高卓环视房间内品类繁多性格迥异的动物,面色抽动,良久才直身抱拳道:“是。” 田十回头,看着竹榻之上少女双眸微阖,只觉她气韵清浊,仅这通体姿容,若是放在张长生笔下,定然也值九十五文。 【44】田十 高卓躬身退出房间,在经过田十与众多奇珍猛兽身边之时,他手中长刀紧握,本就横在脸上的眉眼压得越发低了。 一旁,身形健硕、正大口吞咽鸡肉的老虎五福,盯着靠近自己的高卓,前身伏于地面,将面前鸡肉半压在身下,而后从鼻腔之中发出一声低啸。 高卓先是一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闻咻的一声,一道灰影瞬间穿过五福前爪。 待五福再度低头探寻之时,却发现身下鸡肉早已不见。 “吼!!!”五福大啸,盯着肚皮浑圆的偷鸡飞贼溧鼠八彩,只见它虽然圆润似球,但口中衔着与自己体型相差无几的鸡肉飞檐走壁,却依旧来去如风。 五福被一只溧鼠虎口夺食又岂会罢休,只见它纵身而起,健壮后腿却在离地之时不慎蹬翻一旁专心啃食竹子的猫熊四喜。 四喜手中嫩竹猛然飞向浑身金黄的蟒蛇六顺,六顺长尾横扫,便将嫩竹扫向一旁七星。 高高蹲在绿萝架上的鹦鹉九州见状,嗓子里挤出一段尖利嘲讽笑声,“哈哈……活该!活该!活……” 九州话未说完,通体黑亮的七星,突然朝它打了一个响鼻,鼻中热气带着鼻涕,瞬间将它吹下绿萝架。 场面一时陷入混乱。 高卓好似吃了过夜死苍蝇一般,看向田十。 田十却对眼前混战恍若未闻,只弯腰扶起依旧四脚朝天的猫熊四喜,而后,将食盒中余下之肉放入唯一安心吃饭的黄狗三胖碗中,揉了揉它的脑袋,欣慰笑道:“这个院子里,也只有你最让人省心。” “汪!汪!汪!” 田十话音刚落,却见名唤三胖的瘦弱黄狗立即转头,朝厨房方向大叫起来。 “坏了!”田十看着窗中飘出烟雾,瞬扫方才自得,他脚尖一点,便从跃入厨房。 高卓见状,手中长刀瞬间出鞘,还未等他上前,便闻厨房内水声四起,田十已从浓浓烟雾中拎出一人,随手丢到客厅藤椅之上。 而后,他从宽大衣衫中轻轻取出一只碧眼白猫,缓缓放在那人腹部,这才揉了揉白猫脑袋,安慰道:“二狗子不怕,睡吧。” “这……”猫竟比人还宝贝,高卓看着眼前场景,一时哑然。 倒是一旁的西随遇,看了看厨房,又看了看藤椅之上的一人一猫,开口问道,“田公子,是否需要帮忙?” “不用。”田十摇头,从食盒内取出一条鱼干,在名唤二狗子的碧眼白猫面前晃了晃,“春花患有嗜睡之症,方才做饭之时病发,导致走水,厨房里的火已被我扑灭,春花不时便会醒来。” 被田十拿鱼干逗弄的二狗子,白了他一眼,而后在春花肩头寻了个舒适位置,蜷作一团,鼻子却抵在春花耳边,瞬间呼声震天。 “你这小东西……”田十面露无奈,抬手要将鱼干塞进自己口中,但他转念一想,春花为家中兽宠们做的肉干皆未方油盐作料,只得讪讪将肉干扔给正眼巴巴盯着自己的三胖。 高卓见状五官险些拧作一团,他再去仔细打量藤椅之上眼覆白纱的青年男子,见他身上衣袍虽有烧痕,但呼吸平稳绵长,确实是熟睡,只是……一男子名叫春花…… 直到距离田十所在院落半里开外,高卓面上警觉之色才稍有缓和,但心中担忧却更胜从前。 “这究竟是何种人家,吃饭也能瞬间变作混战的宠物们,会随时昏睡的厨子春花,还有毫不着调的主人……”高卓摇头苦笑,口中低声念叨。 暴雨之中,他步履如风,速度更胜先前。 一盏茶的功夫。 藤椅之上,面覆白纱的眼盲青年春花,悠悠转醒,他抬手一把抓住肩头二狗子,把它放在怀里梳理毛发。 二狗用鼻子轻轻蹭了蹭春花的手,便乖巧怕在他的怀里。 正端菜的田十见他醒来,便道:“春花,刚才雨大路滑,西先生的马车坏了,西姑娘身子弱,我便将让七星把他们都带回来了。” 春花覆着白纱的双眼虽看不到,却依旧缓缓转向一旁一言未发的西随遇,“您是西家二爷?” “正是西某。”西随遇含笑,看着面前眼盲青年,笑道:“小兄弟认识我?” “先前,在街市上,我曾听人说今日西家二爷出城,却不想能有幸遇到。”春花面上浮起浅浅笑意,“西二爷也来尝尝我们这农家小菜吧。” “西某就先写过小兄弟盛情了。”西随遇朝春花拱手。 桌上,有晶莹剔透的水晶桂花糕,色泽金黄的桂花鸭,桂花糖藕,桂花鱼,颜色煞是好看的桂花羹。 西随遇看着白瓷酒盏中色泽浅黄的桂花酒,只觉扑鼻桂香之中夹杂少许葡萄特有的醇香,他敛袖端起酒杯,放于鼻尖闭目细嗅,赞道:“想来这桂花酒定是酸甜可口,醇厚柔和。” “行家呀。”田十闻言,面露喜色,立即端起酒,“我敬懂酒之人一杯。” “面前有如此精致菜肴,西某本该与二位公子浮一大白,但内子多年前突患奇症,碰不得酒,连酒味儿也闻不得,西某今日便以茶代酒,敬二位公子一杯。”西随遇言罢,将手中的桂花茶一饮而尽。 “无妨,既然不便喝酒,那就多吃些菜。”田十说罢,夹了一条软嫩鸭腿,刚要放在二狗子面前的盘子里,却被一旁春花先一步伸筷夹走,“这桂花鸭中放了盐,二狗子不能吃。” “哪儿来那么多穷讲究。”田十话虽如此,但却也未再给二狗子夹肉。 春花放下手中竹筷,声音有些沙哑,“桂花羹有些凉了,我再去热一热。” 田十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只将杯中桂花酒一饮而尽。 春花转身进了厨房,却并未去生火,而是触动隐匿于碗架下方一处机关,而后,他便从密道直奔西江月所在卧房。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全无眼盲之人那般不便。 不过片刻,就见春花穿过漆黑密道,行至西江月所在房间。 他敛衣坐于床榻,手掌轻轻落在西江月精致面容之上,指尖从她清冷眉眼缓缓移向唇边梨涡,而后,略显颤抖地去解她腰间束带。 【45】春花 只是,未等春花下手,便有一物从密道之中飞来,直击他手背。 春花微一侧头,再度抬手时,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桂花糕,已被他完整夹于两指之间。 水晶糕中金黄桂花,尚未散去方才力道,在春花指尖依旧微颤不止。 “春花,有些事,应当适可而止。”田十斜依在密道内侧,看着春花有些女子气的两根手指,说话时面上神情竟也比先前多了几分认真。 “一个整日览阅【春】宫之人,竟也开始说教了。”春花面上并无丝毫轻薄良家女子被人抓现的羞愧之色,只淡笑一声,转头“看”向田十。 田十被他“盯”得,瞬间脊背发毛,连忙去摸被自己缝在袍内的几本书。 直到一一确认书都还在,田十长舒一口气,这才看向春花,笑道:“春花,你明知我所指何事,又何必装傻?” “装傻自然也有装傻的好处。”白纱下,春花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至少,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宝贝都藏在哪里了。” “你……”田十闻言,只觉腔中一口老血上涌。 就因为面前瞎子,他已损失数本孤本【春】宫图,更可气的是,当那瞎子拿着他的宝贝生火之时,竟还嫌弃道:“下次,记得买写纸张好些、易燃的书来。” 感情他的宝贝,在这瞎子眼中,也只是生火做饭之物了。 这才让田十日日将那些孤本缝于袍间,贴身存放。 “我什么?”春花说话间,已抬步走向密道,而后,在田十身边脚步一顿。 田十瞬间警觉,立即捂住身上【春】宫图。 “这水晶桂花糕,浪费就可惜了。”春花却只是趁田十慌乱间,把一物塞入他口中,他话音方落,突然毫无预兆直身倒地。 “吓死老子了,原来,只是让我吃块桂花糕,我还以为你又要抢我宝贝呢!”田十咕咚咽下口中糕点,一手拍胸顺气,另一只手再次拎起地上春花。 * 天空已然放晴,山风清新,虹霞绚烂。 田舍小院之中,九州高喊,“笨蛋!笨蛋!笨蛋!” 先前,在田十言说要去厨房帮忙之时,溧鼠八彩便一把偷了西随遇腰间佩玉,而后,它如先前逗弄五福一般,一路飞檐走壁四处逃窜。 却不想,西随遇见状,只似看待家中幼童一般哈哈一笑,便不闻不问。 反倒是紧紧抱着西随遇大腿的猫熊四喜,让他来了兴致。 西随遇俯身提起四喜后颈,放于膝上,他刚想去夹些鸭肉,去逗面前这憨态可掬的小猫熊,但转念想到先前春花之言,只得作罢。 幸好,这座田舍依山而建,草木为邻,青竹做墙。 西随遇华袖一拂,一根青竹便瞬时倾来,在他手中折而不断。 西随遇抬手扯下几根细小竹枝,便迅速松手。 与此同时。 田十拎着春花从厨房内出来,他再次随手将人丢到客厅藤椅之上,而后,才有些无奈道:“一眼看不见,这笨蛋就又昏睡过去了。” 西随遇看着膝上拿着竹枝戏耍、咀嚼的四喜,抬手将它放于地上,看了眼春花,复又转头对田十道:“春公子病症奇特,西某先前闻所未闻,不知可曾找大夫瞧过?” “大夫倒是看过不少,却无人能断出这病症缘由。”田十语气稀松平常。 “西某倒是认识一位神医,改日若能再遇神医,西某定请他为春公子瞧瞧。” 田十心中冷笑,暗想:这西家二爷心可真大,自家女儿内伤昏迷,不见他脸上有丝毫心疼,对别人之事却是异常上心。 田十也只当他是随口之言,便拱手笑道:“那我就先代春花,谢过二爷了。” 二人说话间,田舍外一阵马蹄之声渐行渐近。 为首乃是先前离去得高卓,他身后紧跟着两辆马车。 一月眉星目的少年,先众人一步飞身落在院中,朝西随遇急切问道:“二……义父,姐姐如何了?” 待西随遇带众人拜别田十之后,他这才踢了一脚身旁藤椅,骂道:“人家虽只是随口之言,但却还想着找人替你看病,你倒好,一心只想着算计人家女儿。” 藤椅之上,面覆白纱的眼盲青年,依旧呼吸绵长,房内碧眼白猫顺势跃上春花的肩头,而后,将头放于他耳边,呼声大起。 田十抬头,望向马车远去方向。 “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不知何时醒来的春花,突然开口。 田十显然早已习惯他这随睡随醒的毛病,只笑骂道:“你这瞎子,惯会瞎说。” “不出三日,我保你能再次见到那西家小姐。” “一个连自己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都无法掌控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能掐会算了呀?”田十嘲讽一笑。 白纱之下,春花唇角闪过淡淡笑意,却未再开口。 【46】有愧 西江月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参军府,只觉一路天旋地转,身体好似沉于万丈深潭之中,耳边若有若无间闪过轰隆声响,朦胧且遥不可及。 西江月只觉胸口被重力压迫,呼吸极为艰难,她极力睁开双眸,却终是徒劳无功。 好似梦魇之人,想即刻从噩梦中醒来,百般挣扎之后,却发现自己被困于一场梦中梦到醒不来的梦境之内。 朦胧中,西江月再次看到那一场轰鸣大火,老妖鹤说,那叫爆炸。 待她再次睁开双眸,已是深夜。 西江月方欲起身,却觉口中腥甜之感更胜先前,她强忍身上不适,看了眼身旁半伏于脚榻之上的又蓝,不待西江月有其他动作,便见半靠在门外的木易猛然睁开双眸,快步朝她走去。 在无翎山中,木易与西江月朝夕相处,加之两人年岁尚小,并无男女大防;可前些日子,西朗却旁敲侧击地与木易讲过一些西楚的礼仪规矩。 木易虽满心不屑,但一听自己许多行为皆会令西江月闺誉受损,便只得咬牙强忍——就如此时,西江月被点了睡穴,昏睡不醒,而他却只能焦急站在门外,不能守在床榻前。 木易的动作惊醒了脚塌上的又蓝,又蓝起身看着西江月,又惊又喜,“大小姐,您可算是醒了,奴婢这就去禀报二爷和公子们。”又蓝说罢,看了眼身旁木易,这才快步出了房门。 “姐姐。”木易上前之时,连忙从白玉瓷瓶中倒出一颗护心丹,送到西江月面前,“姐姐,你快些将药吃了吧。” 西江月修长指尖泛起苍白病色,捏起木易手中护心丹放入口中,而后,才颤声道:“木易,你借姐姐些内力可好。” “这……”木易闻言一怔。 素日里,但凡能讨姐姐欢喜,莫说是些许内力,即便是刀山火海,木易皆不会有半分犹豫。 可眼下…… 西江月身体犹如更漏,留不住半分内力不说,更因多年前鹤见为护她性命而将她全身筋脉强行逆转,若此刻木易再为西江月灌输内力,虽会为她暂时压制体内伤痛,却也是在变相摧残她本就微弱的心脉。 西江月一双墨玉清泉般的眸子,落在木易脸上,好似浸满清寒月色,“连木易也不愿帮姐姐了吗?” “不!我……”木易闻言,咬唇拧眉,终还是被那无悲无喜的一双眸子看得心如刀绞,“那姐姐……你再吃一颗护心丹。” 直到看着西江月再次服下一颗护心丹,木易才将手放于她后心,为其缓缓输送绵长内力。 西江月只觉自一股温热气流从胸腔流入四肢百骸之后,体内的搅痛之感也渐渐消失,她苍白面色上也添了一丝生气。 此刻,西江月怵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胜似挣脱了多年坚固枷锁的囚犯一般,渴望着自由奔跑,呐喊,肆无忌惮在人前行走。 “可以了,木易。”西江月回头,看着面前俊美少年,抬手为他拭去额间细密汗珠儿,“姐姐现在不难受了。” “那姐姐现在要去何处?”木易突然伸手扯住西江月袖角,一双星目满是担忧。 “姐姐今夜还有事。”西江月伸手为面前少年理了理发带,而后浅浅一笑,道:“今晚,木易早些休息,若是一会儿有人过来,你就说姐姐去了祠堂。” “祠堂?”木易闻言,面色突变,“姐姐你此时去祠堂作何?” 木易不怕鬼神,却怕祠堂里比鬼神更为冷漠的男人。 西江月抬手,修长指尖为他抚平眉头,“木易近些时日总喜皱眉,如此不好,姐姐还是更喜欢见你笑的样子。” 西江月的手有些凉,落在木易眉心,却让他心中一暖,只觉今日的姐姐不似先前那般寡淡,只是,她的这一变化,却让木易更为忧心。 “姐姐今日想娘亲了,所以才想去祠堂陪娘亲说说话。”西江月抬眸望向窗外银钩残月,清寒面容之上,眸中阴冷稍纵即逝,“有些话,此刻若是不说,恐怕日后咱们回了无翎山,便再无机会说了。” “夜深了,木易送姐姐过去吧。”一听西江月说要回无翎山之事,木易心中担忧瞬间消散大半,“这里还有又青,若有人来看姐姐,让她回了便是。” “不用,姐姐想自己走过去,好好看看这府中的一草一木。”西江月言罢,便抬步出了闺房。 夜风沁凉如水,拂了衣角,冷了眉梢。 莲步踩过九曲回廊,踏着斑驳月影,朝祠堂而去,这短短距离,西江月寻了七年,竟才走对。 越是靠近,她的心却越发慌了。 直到远远望见祠堂内微微烛光,西江月的心霎时再次提起,那是即便面对北疆数万虎狼之师也不曾有过的。 窗内。 青灯旁,一中年男子跪坐于桌案前,正执笔抄录经书,他面上无悲无喜,也无丝毫生气,仿佛,他就是同祠堂内诸多灵位、果品一般,本就是属于这里毫无感情的死物。 西江月方欲抬手推门,却听祠堂内古井无波的声音道:“跪在外面。” “咯吱……”似被岁月格外眷顾的木门,发出一阵沉闷声响,瞬间碎了一片死寂。 “月儿无错,为何父亲总不让月儿进这祠堂?”说话之时,西江月已抬步进了祠堂,她手执案上香烛放于火上点燃,而后,跪在灵位前,三跪九叩。 话本就极少的西随遇,闻言一时哑然。 西江月将手中香烛插于鼎炉之内,而后,才缓缓转头看向父亲西随遇,问道:“或者,父亲心中有愧?怕月儿知道?” 【47】断舌 西随遇闻言,手中狼毫微不可查间略一顿住,笔下“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一句中,“多”字最后一笔墨迹稍显厚重。 不过眨眼间,西随遇已敛袖将手中狼毫放于桌案右侧紫砂笔搁之上,而后,将一张尚余大半的宣纸整齐折好,夹于身旁一本书中。 待西随遇有条不紊将诸事做完,才对西江月道:“这《往生经》是为你娘亲抄的,容不得丝毫分神,你且走吧。” 西随遇言罢,才将两枚紫砂镇尺放于案上崭新宣纸两侧,复又执笔抄录《往生经》。 “若父亲心中无愧,月儿是否在此,您又怎会分神?”西江月说话之时,敛衣跪坐在父亲西随遇面前,她轻轻翻开方才夹着半张经文的书页。 午时还因二叔父西随安言说娘亲之事险些急火攻心的西江月,此刻却冷静异常。 即便西江月如此咄咄相逼,西随遇却未再开口,只双手捧起面前厚约寸余的手抄经文,放于灯烛上点燃,而后一一放入身旁铜盆之中。 西江月清绝面容上,一双墨玉清泉的眉眼越发清寒。 她见父亲西随遇依旧不为所动,便换了个方式,继续问道:“父亲,七年前,娘亲为何会突然离世?” 午时,二叔父西随安说,娘亲乃是因病去世。 若此言出自父亲西随遇之口,西江月尚能信七分,可二叔父西随安的话,她向来听七分,信三分。 午时之事,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西随遇手中动作一顿,直到火舌舔过手中经文,他才倏然松手。 西江月缓步行至西随遇身旁,“月儿见这书中所夹经文不少,想必,即便父亲您终日抄录这《往生经》,也难抑心中所惧吧?” 西江月细细瞧着父亲西随遇面上神情,而后,将手中数十张被折的整整齐齐的宣纸倒入脚下铜盆之中。 西随遇微一皱眉,手腕衣袍翻转之间,方才被西江月丢下的数十张宣纸已被他尽数收回,他不悲不喜的声音,终有了些许变化,“月儿,不得无礼!” “父亲您在为娘亲焚烧经文,月儿也是在为娘亲焚烧经文,父亲为何觉得月儿无礼?”西江月说话之时,缓缓俯身,直直看向西随遇,抬手抚过与娘亲有八九分相似的一张脸,“父亲,从方才月儿进入祠堂开始,您似乎都没看过月儿一眼吧?” 西随遇眼神虚浮,仿若一阵清风便可将他眼中一切尽数拂去。 自从结发妻子离世之后,即便世人皆凝视于他,他双眸之中却依旧空无一物。 “不知父亲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西江月面上含笑,眸中凉意更胜先前,衣袖下,她十指却已刺破皮肉。 西江月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对家人用如此恶毒手段,但若她今日不逼父亲西随遇说出娘亲死因,日后,她将终日无安。 西随遇眉头紧蹙,却并未抬眸,只道:“你走吧。” 西江月肩头一缕长发缓缓滑入身下铜盆之中,火花瞬间攀爬而上。 西随遇见状,立即伸手抓住她被火舌缠绕的一缕头发,强行以手灭火,而他手中原本数十张宣纸已于铜盆火焰之中肆意燃烧。 西江月看着父亲西随遇掌心一片烧伤皮肉,方要说些什么,却见他直直盯着身前铜盆之中的燃尽的数十张宣纸,眼中竟有泪珠无声落下。 火光映在西随遇无悲无喜、似要与这死寂祠堂融为一体的面容之上,瞬间为多年来毫无神情变化的脸上添了一抹生气。 只闻西随遇好似自言自语,低声道:“这《往生经》是为你娘亲抄的,容不得丝毫分神。” “这些未能虔诚抄录的经文,若是让佛祖看到,定会责怪的……” 方才,即便是不信鬼神的西江月,也并非真心要去烧那数十张经文,她不过是想看看好似目空一切的父亲会如何反应罢了,却不想竟是一刀扎入父亲心底。 “父亲,您连这寥寥数十张经文都时刻放于心上。”西江月说话之时,拿起一旁厚厚经文,直接将其按入铜盆之中,原本热辣火舌因突然缺少空气而瞬间熄灭,“您又为何不能做些有用之事?” “诵经祈福若当真有用,这世间又怎会还有典狱、私仇?”西江月凝视西随遇,字字诛心。 “啪!” “够了!” 西随遇一巴掌重重落下,西江月脸上瞬间多了一个掌印。 直到此时,西随遇才抬眼去看面前一别七年的女儿,他眸光复杂,终还是闭了眼。 西江月以手撑地,缓缓起身,她轻抚胸口,唇角却勾起一抹笑意,方才,即便父亲眸中杀意稍纵即逝,她却看得分明,“看来父亲抄了这七年的经文,却依旧放不下心中伤痛呀。”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不愿为娘亲报仇?”西江月一把扯住父亲衣袖。 西随遇紧闭双眸缓缓睁开,看着面前酷似妻子面容的女儿,只觉她白皙面颊上掌印尤为灼目,“月儿,你娘亲临走前,只希望你们姐弟二人能一世平安,你若再这般纠缠不清,便白白辜负了你娘亲的一片苦心。”西随遇抬袖,拂去西江月的手,继续道:“西江月,你且走吧,日后……也无需再来!” “父亲,若您只愿长留于这祠堂之内日日抄录经书……也无妨。” “只要您告诉月儿,娘亲究竟为何会突然离世,即便仇家权势滔天、武功奇绝,月儿也有办法为娘亲报仇雪恨!” 西随遇闻言冷笑一声,似是听到天大笑话一般,他看着面前女儿,满目无奈。 “噗……” 西江月话音方落,却见西随遇眉头微皱,口中鲜血猛然喷出,霎时便落了一纸红梅盛绽。 “父亲,你……”西江月看着脚边随父亲口中鲜血一同吐出的一节断舌,只觉心口骤然收缩。 先前,木易为她灌输的内力也急速消散。 西江月竟不想自己步步紧逼,非但未曾揭开真想,还害得父亲为了守住一个秘密,宁愿日后都不再开口说话。 【48】琴音 西随遇抬手,拭去唇边鲜红血迹之时,似也将断舌之痛也一并抹去,不过片刻,他面容上再次浮现先前无悲无喜、与这祠堂内诸物一般的死寂神情。 西江月见状,愈发心如刀绞,“父亲……月儿……” 她话未说完,便被西随遇抬手止住。 西江月见父亲西随遇缓缓俯身,将铜盆之中几张沾染血迹的经文一一取出,悉心折好,再次放入书页之中。 而后,西随遇才朝西江月手腕挥动,再次示意女儿离开。 西江月只觉全身气力似被瞬间剥离,任她如何努力皆是徒劳。 上次这般有心无力,还是七年前——她于坟冢之中见到娘亲失去心脏的尸首。 西江月见父亲心意已决,她这才抚胸上前,将老妖鹤秘制的一瓶金疮药放于桌案之上,而后,朝父亲和娘亲的灵位三跪九叩,道:“父亲,娘亲,月儿不孝,日后不会再来叨扰。” 言罢,西江月看了眼娘亲灵位旁的八宝锦盒,终还是转身出了祠堂。 西江月抬眸,望向天边残月银钩,墨玉清泉的双眸霎时蒙了一层雾气。 她心中自责不已:途径禹州之时,便是自己心急,令木易遭众人刁难;此刻,又是自己步步紧逼,致使父亲断舌。 西江月看着手心一片模糊血肉,眼角清泪滑落,心中思绪翻涌如涛,她却依旧张口无声。 斑驳月色中,木易远远伫立于祠堂外。 他快步上前,为西江月服下一颗护心丹后,便背起她往回走。 两人一路无话,夜风不冷而寒。 若是西江月留心,定会注意到今夜的木易与以往不同。 木易身背西江月,依旧步履稳健,他飞速穿过九曲回廊,进了听风阁,这才对又蓝又青两人道:“姐姐就交给你们了。” 言罢,木易咬牙拧眉转身离去,全无平日里的孩子气。 出了暖阁,木易脚尖一点,便飞身出了守卫森严的参军西府,他一路凌空御风,停在西楚帝都外名为春江的一条大河之上。 “啊啊啊!!!”他腰间双剑出鞘,劈风斩浪间,河中银光乍现,鱼虾横尸数里。 * 暖阁内。 又蓝又青见状,连忙上前服侍西江月洗漱,西江月却如玉偶一般任她二人侍候。 又蓝在为西江月宽衣之时,见从衣襟上掉落一朵烹干梅花,她立即伸手捡起,轻轻吹去花上不存在的灰尘,才要将它仔细放于妆奁内,“大小姐,您如此爱这梅花,倒不如奴婢明日命人在咱们听风阁内移植几株梅花,待到了岁末大雪,一院子红梅傲雪,岂不是既好看又应景。” 西江月闻言,眸光缓缓移向又蓝手中烹干梅花花瓣之上,先前,她胸腔之中被强行压制的一口鲜血,猛然吐出。 自己身上为何会有梅花? 七年前,那面覆银箔欲取她心脏的少年手上被烙满梅花。 数日前,她方至帝都,便有梅花妖人出没犯案…… 这一切,过于巧合。 不待西江月想出其中关联,便只觉眼前一黑,蓦然昏迷。 西江月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午时。 她缓缓睁开双眸,看着面前眼圈乌紫的又蓝又青两人,只声音略显沙哑,淡淡道:“我饿了。” 又蓝闻言,又惊又喜,不觉间竟是泪眼婆娑,“好好好!奴婢这就去命人将午膳送来。” 待参军府中诸人闻讯赶来之时,西江月正坐在暖格外的小厅内用膳。 西江月将碗中银耳百合莲子粥喝完,才抬眸看向众人,唯独不见二叔父西随安。 午膳后,西江月便与木易驾车直奔齐云山。 马车内,少女眉目如画,只淡淡瞧着手中烹干梅花,心中却已将昨日之事细细想了一遍。 马车行至山脚,突闻一阵琴音传来。 初时,琴声空灵,余音轻颤;待曲谱行至过半,琴音陡转,却似开石弓弦一般,震颤有力,仿若置身于沙场之上,唯闻风嘶马鸣,独见刀光剑影;待欲抬眸远望之时,却发现一切不过梦境。 山风席卷枯枝红叶,苍劲非常。 琴音大开大合间,唯余若谷虚怀,与眼前壮阔相比,竟显得十分熨帖。 “姐姐,是师父常弹的那首《春江花月夜》。”木易说话时,脸上终有了些许欢喜之色,“定是师父不放心姐姐,来接咱们回无翎山了。” 西江月墨玉清泉的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而后,才浅浅笑道:“这琴音与老妖鹤所奏极其相似,但弹琴之人绝非老妖鹤。” “不是师父?”木易惊讶。 “老妖鹤左手拇指受过伤,所以《春江花月夜》一曲中,会有三处音调不足。” “但方才一曲琴音,这三处却并无丝毫不足。”西江月口中虽称那胆小老男人为老妖鹤,但心中却不认为这世间能有人与他比肩,“我倒想见见这弹琴之人了。” 两人弃车而行,一路寻着琴声,走入一片竹林。 西江月远远见一面覆白纱之人静坐于青竹间,竟是那日遇到的眼盲青年。 铮铮琴音再次响起,似这广袤天地之间,唯余一人一琴,置身于杀戮后的战场之上,忍北风凛冽,耐风雪凄苦。 泠泠七弦音,静听肃杀寒。 但琴音再次传入西江月耳中,却如涓涓细流,缓缓穿行于她周身经脉,西江月只觉身上伤痛已消散大半。 她不禁双眸微阖,任琴音中内里在周身游走,片刻之间,她气海穴、期门穴两处穴位已被打通。 良久,琴音渐淡,似美人迟暮,哀歌怅惋,却又于竹林之中回荡不息。 待一曲终了,眼盲青年才抬头“望”天,指尖在琴尾一处细细摩挲半晌,却是亲手将那古琴琴弦一一取下,而后将无弦古琴复又放回布囊之中。 西江月方欲抬步上前,不料本是气息寻常的眼盲青年春花手中一根琴弦瞬间化作刀丝,他周身杀气陡然暴涨。 只见他反手一挥,一株苍翠青竹横倒于三人之间。 “姐姐,当心!”木易立即飞身而起,手中短剑劈下,空中青竹已瞬间化作齑粉,簌簌而下。 【49】人间江湖如寄 木易左手短剑携开山之力霸道劈下,周遭草木瞬间画作齑粉。 但他仍不罢休,右手长剑紧随其后,倏然出窍。 只见一道白练划破漫天碎屑,游龙一般朝眼盲青年呼啸而去。 那名唤春花的眼盲青年颔首侧耳,似在听声辨位。 白纱之下,他唇瓣微动,手腕轻抬间,袖中三根龙脊寒丝琴弦已透穿身旁一株苍翠青竹。 春花左手指尖轻挑三弦,右手虚扶于龙脊寒丝琴弦之上,拇指轻拨一音,便见一刀气离弦而去。 “铮!”春花二拨琴弦,便见莹亮刀丝利刃先后挡木易下手中两剑。 木易拧眉,周身剑意暴涨,手中双剑披风斩浪间已破长空,直直逼向依旧稳坐如山的眼盲青年。 两人隔空缠斗,一个剑锋快若闪电,胜听万壑之松;一个素手轻拨琴弦,余响却如霜钟。 眨眼之间,木易已凌空接下对面眼盲青年三招。 只是,三声琴音未落,却见木易已提剑翻身,身如坠落翱鹰,急速后退。 敌我对决之时,将后背留于他人本是大忌,木易却未曾想过那么许多——只因,对方指尖琴音已变了方向。 春花侧耳倾听,在木易转身之时并未乘胜追击,而将右手于身前横扫,被藏于腕部的四根龙脊寒丝琴弦霎时胜似蛛网一般四散开来。 琴弦刺向四方之时,春花右手已然再次落于三根琴弦之上,他再次拨动琴弦,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他注入了内力,在铿锵且毫无章法的琴音乱舞之中,四根琴弦好似被赋予生命一般,身形异常诡谲,直奔竹林深处。 而对面,木易早已做好自损一剑来护西江月周全的打算,却迟迟不见那眼盲青年后续杀招。 待他将西江月护在身,再度转身之时,却见那眼盲青年周身气息分明毫无波澜,指尖琴弦所奏亦是寻常之音,但已被化作刀刃间的内力却是一涨再涨,好似无风巨浪,不知所起,又不着痕迹。 西江月见状,心下生疑,不待她反应过来,突闻一声闷响,便见四人从数十丈高的竹梢之上轰然坠落。 四人皆灰色衣蒙面,身上并无其余伤口与血迹,唯有眉心一点红。 西江月暗道:好生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先前,对方一心与木易缠斗,不想他琴音陡转间要杀的并非自己,而是这四人。 只是,这四人究竟是谁? 西江月思及至此,不觉抬头看天。 与此同时,先前被春花抬手甩出的四根龙脊寒丝琴弦,也已经尽数而回。 只是,它们却是被春花指尖琴音操纵,毅然刺入西江月脚边竹叶之中。 枯叶鲜血,断弦残音。 本是毫不相干之物,却一一在西江月面前被倏然放大。 眨眼之间,西江月已从四人身上衣着服饰猜出他们身份,只是,不曾想老妖鹤已让木易贴身护送、更为自己在周身设置保命机关,在此之外竟还又另为她派了暗卫死侍。 木易将西江月死死护在身后,手中双剑微颤,却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倒不是他怕对面那眼盲青年,只是,他不放心这瞎子暗中是否还有帮手。 “他都愿意放你下山,那这些本该留在无翎山中的暗卫死侍,就全无存活之理。”眼盲春花幽幽开口,他手腕翻转间,三根琴弦已从青竹之中抽离,迅速缠于他手腕之上,他语气依旧毫无波澜道。 西江月深吸一口气,只觉方才琴音乱舞所余内力仍在体内横冲直撞,未曾消散。 她一双清寒眉眼中瞬间血丝暴涨,“先生方才帮我逆转两处死穴,此刻为何又要痛下杀手,杀我四名暗卫死侍?” “既是游戏,自然还是要公平些才好。”春花淡然笑道。 “于你而言,四条性命还比不上你口中所谓公平吗?” “自是比不上。”春花说话之时,已将膝上存放古琴的布囊背在身后,而后,他才拂衣起身,“他四人本可不死,一切皆因你所起,你又何故在此惺惺作态?” “你若此刻离去,这四人性命便是路引,你若再纠缠不清,将来被你牵连的,可不止这区区四条性命。” “你究竟是何人?” 面覆白纱的眼盲青年,再度开口之时,略显公鸭嗓的声音全不似他指尖琴音那般悦耳,“赐我生命之人曾言,我生于俗世之中,他唯愿我能如浩瀚江海一般,纳东流不复之川,助世间难容之事,容泥黎不渡之人。” 丢下莫名奇妙的一句话后,眼盲青年拂衣而起,他身背琴手执竹杖,缓步离去。 西江月望向那身姿飘逸的眼盲青年,心中悬石尚未放下,便已在脑海之中飞速翻查先前曾看过的诸多江湖人物传记。 “敢问先生名讳?”西江月初闻琴音,心中便已生疑,待将那眼盲青年以琴声做刃之时,便莫名想到七年前怵然消失的唐公子。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眼盲青年抬步上前,唇边竟勾起一抹淡淡笑意,“春花。” “春花?”西江月一双赤红双眸望着面前眼盲青年,反问道:“既有春花,想来,也应有秋叶与你相称。” 西江月说话之时,已启动身上多处机关。 “有无秋叶我相称,我不知。”名唤春花的眼盲青年步履未停,从袖中拿出一物,“不过,多年前我倒是与……”春花话未说完,却已怵然倒地。 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跳出一只白猫,一屁股坐在春花脖间,一双碧色眼眸盯着远处西江月、木易二人,满眼戒备地软软叫了两声:“喵喵……” 木易生怕其中有诈,直到他见四周并无异动,这才飞速提剑横劈。 且不说这瞎子只因随口一句公平,便将师父派遣的四名死侍暗卫了结,仅凭他方才对姐姐已存杀意,便是死不足惜。 “这天下间,我无翎山不欺辱他人已是莫大恩德,断然是没有被人欺辱之理的!” 【50】拍你一脸眼屎 木易话音方落,便被西江月一把扯住握剑手臂。 “姐姐,你这是作何?”不易转头,看向身旁近乎赤色双眸的西江月,惊讶之中满是担忧,“姐姐,你的眼睛……” “我没事,调息静坐片刻便可恢复如初。”西江月嗓音沙哑如旧,只望着不远处突然倒地的眼盲青年春花,不过须臾之间,她皓腕微抬,已将腕部射针放于木易眼前,道:“那眼盲之人莫名倒地,其中另有缘由,你要多加小心。” 木易看着姐姐腕部尚未射出的一枚银针,瞬间屏息拧眉。 若说先前师父鹤见暗自派来的那四名暗卫死侍,从无翎山一路跟随他们来到西楚帝都,木易虽不能时刻掌控四人行踪,但尚有能觉察一二之时。 可眼下,先前那狂妄瞎子倏然倒地,而他却未能洞察分毫异象。 木易心中生疑,脚下步子却未有丝毫怠慢。 他手中长剑在眼盲春花身上虚晃而过,试图将坐于他脖间的碧眼白猫赶走,却不想那猫见状非但未曾狼狈逃窜,反而一个转身迅速钻入春花衣襟之中。 木易手中短剑一挑,便将春花手腕之上三根龙脊寒丝尽收手中,而后,他才俯身去探他的脉搏。 但手下脉象却让木易一双月眉险些拧成“川”字。 西江月紧随其后,敛衣蹲在春花身旁,拿起他手中木盒,心中猜想他方才未曾说完的半句话。 “姐姐,这瞎子……睡着了!?”木易面色好似吃了隔夜死苍蝇一般,异常难看。 “睡着了?”西江月打开手中木盒,看着盒中与自己容貌极其相似的面人儿,眸中血丝已淡了半数,“那便等他醒了再说。” “正好,我也有许多问题要好生问问他。” 西江月言罢,便席地坐于眼盲春花身旁,调理体内横冲直撞的多股内力。 先前,在市井之中,皓月曾让春花为自己捏一个面人,但她话未说完便被离梓纾主仆二人出言打断,不想今日这眼盲之人竟能为自己捏出如此惟妙惟肖的面人来。 “姐姐想问他什么?”木易说话之时,抬手封了春花周身多处穴位,即便他此刻醒来,也不会再有丝毫威胁。 调息静坐的西江月,额间渗出细密汗珠,对木易之言恍若未闻。 两人身旁,碧眼白猫见周遭再无动静,这才悄悄从春花衣袍之中探出头来,一双浅蓝色的眸子,好似星辰大海一般澄澈无害,它怯怯看向西江月、木易二人。 经过半晌试探,直到它确认身旁二人对自己并无恶意之后,这才壮着胆子从春花衣袍间缓慢爬出,在他耳边喵喵叫了几声。 可春花依旧熟睡不醒。 名唤二狗子的白猫,在用粉嘟嘟的肉垫儿踩过春花脸颊之后,见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它顺势转身,体型如刺,一脑袋扎向春花胸口。 “咚!咚!咚!”三声闷响之后,碧眼白毛的二狗子,似是将自己撞得头晕眼花,以头撞胸的动作这才稍作停顿。 西江月见它如此,只觉心口生疼,休说只是熟睡之人,即便是装睡,也经不起它这般折腾。 待二狗子缓过神来,欲再度用脑袋去撞春花胸口之时,却被木易抬手拎起。 “先前,我曾听师父说过,远北苦寒之地,有一种狐狸名唤北极狐,只因所居之处常年积雪遍布,故而,北极狐寻常捕猎时便是锁定雪中目标之后,一头扎入其中。” “难道,你是要做一只北极猫?将方才那瞎子当场猎杀不成?”木易轻轻晃了晃被他提起脊背皮毛的碧眼白猫,讪讪一笑,而后,将那一个柔软毛团抱在怀中。 不想那胆小白猫竟异常温驯,在木易怀中未有丝毫挣扎,反而十分乖巧地抬爪去蹭眼角一团异物。 “姐姐,这白猫甚是可爱,不如咱们……”木易转头看向身旁的西江月,只是,他话未说完,怀中碧眼白毛的二狗子却已一爪拍在他脸上。 木易一惊,二狗子借机瞬间纵身而下,再次落于春花心口之上。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竟敢将眼屎拍在我脸上!”木易摸了摸脸上被猫拍过的地方,却摸到一块黑乎乎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51】现在要走,晚了! 【51】 碧眼白毛的二狗子闻言抬头,怯生生看向一脸怒意的木易,一双胜似星辰大海的眸子蓄满委屈,直看得木易只觉是自己对它做了什么天理不容之事一般。 “你这小畜生,以为如此我就会心软吗?”木易口中言语蛮横,但再次提起二狗子的力道却小了许多。 西江月抬眸,看着方才还气愤不已的木易,此刻却正在仔细为怀中肉球白猫擦着眼屎,不觉摇头一笑,心道:终究还是个孩子。 西江月转头看向地上面覆白纱的眼盲青年,再度开口之时,她的声音已恢复如常,“方才,你帮我冲破两处穴位,而后,你又杀我无翎山四名暗卫死侍。”西江月指尖如玉,手中烹干梅花在斑驳日光下,散发幽幽冷香。 地上沉睡之人,依旧毫无反应。 西江月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落于地上眼盲青年右臂之上,他衣袖之下露出的一段清奇手背,指尖五指修长骨节温润,全不似寻常粗粝武夫那般,反倒更像养尊处优的小家碧玉的手。 西江月生怕自己记错,连忙抬起他的左手,“竟然没有梅花烙印!” 七年前,那面覆银箔欲取她心脏的少年,执剑手背之上,便满是梅花。 “江湖之上,能以琴音杀人的,首当一指便是已在江湖之上消失多年的唐公子。”西江月心中一块悬石尚未落下,但另一个更为沉重的疑问已然升起,“你以琴音杀人的手法了得……” “这片梅花,应是你昨日放在我身上的。”西江月语气轻缓,不似质疑,更像是在诉说一个已定之事。 “若说你用梅花引我前来,以两处穴位换得我的信任,杀四名暗卫死侍令我惧怕,那此刻,你也应当说出你的目的了。” “你这丫头,悟性尚可,偏偏记性太差。”地上,面覆白纱的青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然转醒,他略显公鸭嗓的声音幽幽响起。 “助世间难容之事,容泥黎不渡之人。”西江月眼眸微转间,口中重复春花先前之言,“那敢问先生,你此行,意在助我?还是渡我?” “笑话,我为何要助你?渡你?”春花说话之时,左手轻拂身下地面,整个人便似游鱼一般霎时腾身而起。 “你……”木易见自己先前在那眼盲青年身上所封穴位竟毫无作用,惊诧之时,手中短剑瞬间出窍。 与此同时,他怀中碧眼白毛的二狗子却躬了躬身,抖了抖毛。 不过眨眼之间,木易却已直身倒地,昏迷不醒。 白猫身上竟有迷药。 “我只是想看一场公平游戏。”春花说话之时,手掌微抬,蹲在木易胸前的二狗子便已隔空落入了他怀中,春花指尖轻轻抚过白猫圆滚滚的身子,“顺便再让那个不可一世的人,不能再事事顺心遂意。” 西江月看了眼地上的木易,抬手理了理袖口,淡笑不语。 “你这丫头,不信?”西江月的反应,反而令春花心中不悦,“女子生得倾世容颜自然讨人喜欢,但你这性子却委实令人生厌。” 西江月丝毫不在意面前瞎子是如何知道她的样子,又是如何亲手为她捏的面人,只淡淡道:“老妖鹤不愿我逆转周身筋脉,不许我修习天下武功,不准我手刃仇人……” 她脸颊梨涡清浅醉人,唇边笑意却颇冷,“你如何能让他不再顺心遂意?” “你这激将法对我无用。”春花轻捏白猫前爪粉色肉垫儿,“不过,帮你逆转全身经脉,何难之有?” “他教你,用了七年,于我而言,七日足矣!”春花言罢,抬手解下腰间青竹酒管,浅饮小酌。 对于春花之言,西江月恍若未闻,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却落在他手中青竹之上,似是满心好奇问道:“先生所饮用,是健脾利胃之酒?” “寻常桂花酒。”春花唇瓣勾起。 “既然不是健脾利胃之酒,先生胃口为何这般好呢?”西江月言罢,从袖中取出一白玉瓷瓶,在木易鼻尖轻轻晃了晃,而后才道:“老妖鹤虽胆小至极,却不像先生这般,连一只白猫也能物尽其用。” “木易,咱们回去吧。”再次醒来的木易,用手拍了拍脑袋,跟随西江月迈步离去。 春花指尖捏起一朵烹干梅花,鼻中冷笑低沉,“现在要走,晚了!” 【52】仙人抚顶,授长生 眼盲春花食指轻扣身下竹枝,便见他身旁数片嫩绿竹叶瞬间脱落,而后,胜似离弦之箭,直直袭向西江月、木易两人。 木易挥剑,凌空劈斩,手中长剑御敌,短剑护住西江月,眨眼间,空中竹叶尽落,清新弥漫开来。 “瞎子大言不惭!”木易嗤笑一声,满脸痞气道:“你这瞎子,若有胆量,便下来跟小爷我真刀真枪大战一场,休再用那些不入流的阴损招数来污了我姐姐的眼。” “阴损招数?”春花闻言,不怒反笑,“我管他招数阴损阳损,这世间,唯有强者、胜者,才有盖棺定论之权!” 春花说话之时,便见他怀中碧眼白毛的二狗子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钻入衣袍之内,春花左手轻拍腹部一处凸起,右手手心迅速略过身旁青竹枝,瞬间化掌为爪,“那四根琴弦,你若喜欢尽管拿去,但这三根却不是你这黄口小儿能随意抢去的。” 略显公鸭嗓的声音尚未落下,便见木易腕部三根龙脊寒丝琴弦霎时重若千钧,强行拖住他握剑之手。 眼盲春花此举,大有断腕取弦之意。 木易吃痛咬牙,看着腕部三根龙脊寒丝下缓缓渗出的血迹,冷笑一声,“小爷还不屑你这三根破琴弦。” 木易左脚前掌捻地,后脚猛然落下,整个脚掌便已没入残叶泥土之中,顺势稳住侧倾身形。 “给你!”木易一声暴呵,腕部三根龙脊寒丝脱手之时,他手中已被灌入内力的短剑也被猛然送出,“剑走!” 三根琴弦不过发丝粗细,瞬息间却已透穿数十根青竹,落于春花指间。 一把锋利短剑紧随其后,以破竹之势直直刺向春花前胸。 与此同时,木易凌空而起,手中秋水软剑携凌冽剑罡俯冲直下,意在一剑透穿春花头颅。 “这小娃娃偷师的眼力不错,就是脾气太差。”春花侧耳,白纱之下,笑意渐浓,“今日,我便教教你这后生如何做人。” 眼盲春花说话之时,身下青竹无风自摇,他亦随摇摆青竹一同斜斜倾向一旁,堪堪躲过木易刺来的两把剑。 “锵!”木易手中秋水软剑俯冲钉在横空飞来却被春花侧身躲过的短剑之上,长剑瞬间弯做满月之弓。 说已是迟,木易动作之快,只见凌空少年身形奇巧,不待手中长剑再度绷直,他便已倏然翻身,左手顺势反握住空中短剑。 他整个身体好似一卷罡风,刮向一旁微弯青竹,以及青竹之上依旧气定神闲的眼盲春花。 春花右手指尖上,方才还柔弱无骨的一根琴弦,瞬间化作锋利刀丝,缠住木易手中长剑。 “这把秋水软剑,便算今日拜师礼。”春花轻拉手中龙脊寒丝。 “瞎子做梦!”木易咬牙,手中长剑不退反进,直取春花眉心。 春花巍然不动,手中紧缠于秋水软剑上的琴弦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木易握剑手臂。 “花开二度!”春花勾唇一笑间,原本紧缠于秋水长剑上的琴弦下方,另一琴弦霎时飞起,瞬间透穿木易左手手腕。 不知是春花手下龙脊寒丝穿骨破肉的速度过快,还是木易内力雄厚咬牙强忍,除却方才琴弦穿骨破肉之声外,这无垠天地间,唯闻风吹竹叶飒飒作响,剑影琴音不绝于耳。 “既然,你先前要抢这龙脊寒丝,我此刻送你两根,又有何难!”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望”向面前宁愿断双臂亦不愿弃剑的舞夕少年,手心翻转间,指尖两根龙脊寒丝瞬间由透明渐转莹亮。 一股霸道内力便由琴弦一路攀爬直上,烈火燎原一般由木易左右两手腕部伤口直直窜入他体内。 “啊!!!”木易只觉双臂似被烈焰灼烧,惊叫之时,他全身瞬间青筋暴起。 春花挥袖而起,踏空直立,他身上粗布衣袍无风自飘摇,胜似九天谪仙。 他一掌抬起,拍向木易头顶。 “仙人抚顶,授长生。” “我自抚顶,撼乾坤。” 西江月分明见春花掌心缓缓落下,但木易头上高束墨发却骤然散落,身上衣袍亦随之节节炸裂,他眼耳口鼻之中皆有鲜血缓缓流出。 被强行拍入地下、早已面无血色的木易,艰难转头,看向西江月所在方向,却是张口无声。 西江月看木易“快走”二字口型微动,因春花掌心下压,他口中突然喷出一股鲜血,瞬间染了一方天地。 “不!!!”西江月尖厉叫声响起。 她身上十余处机关同时启动,便有一阵银针剑雨破空袭向那招式狠辣、面覆白纱的眼盲青年。 眼盲春花唇角微抿,似是对这姐弟两人已然失去了耐性。 只见,他凌空之掌瞬间作爪,提起木易凌乱不堪的头颅重重一抛,便见木易的身体随着头颅急速后退,撞断身后青竹无数,最终被死死钉于十余丈外一处崖壁之上,空余手中一短一长两把古剑被龙脊寒丝紧紧缠于腕部骨肉之中,随山风摇动,划过崖壁,泠泠作响。 电光火石间,眼盲春花已将木易解决,而后,他再度拂袖转身之时,西江月身上数十枚银针已被他衣袖一“甩”,钉在周遭青竹之上。 西江月身上机关一发未至,二发已出,三发蓄势。 眼盲春花一手拂银针剑雨,面对再次袭来的暗器不躲不避,只伸手挥袖,胜似风拂珠帘一般,抬手间已将银针剑雨再次“甩”到一旁。 不过覆手之间,眼盲春花已行十余丈,至西江月身前。 他五指如钩,掐住西江月纤细脖颈,猛然拔地而起,转身直奔木易所在悬崖。 悬崖上,瀑布飞流直下,落入崖下一方寒潭之内。 春花手提西江月,踏风而行,至寒潭上方十余丈处,他猛然松手,手中纤瘦少女便如一片落叶,在迸溅水雾中飞速落下。 极速坠落的西江月望着崖壁上随风摆动、逐渐模糊的少年身形,欲伸手去拉住他伸来的手,却终是徒劳。 “嘭!”一声巨响,西江月落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之内。 【53】我自抚顶,撼乾坤 潭水刺骨。 西江月只觉胸腔之中方才还挣扎欲出的一颗心脏,此刻再次被寒流强压下去。 耳边水声暴涨,崖壁人影渐远。 西江月张口,一股鲜红血水霎时在清潭中四散开来,瞬息消散。 寒潭旁。 一面覆白纱的眼盲青年高坐于崖壁下一处高大石头上,“看”寒潭水花翻滚。 良久,他左手手掌一抬,便见寒潭之中水流逆向翻涌。 水中,一少女仰天而出,浅纱素裙紧贴于身,勾勒出她玲珑身形。 眼盲春花“看”向空中气息微弱的少女,唇角冷笑依旧,他略显公鸭嗓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上山七年又如何?离了那个老怪物,你们还不是丧家之犬一般,任我随手捏圆拍扁。” 西江月面色惨白,眼神阴冷,死死盯着依旧云淡风轻的眼盲青年,“你……才是怪……物!”即便她日日直称鹤见为老妖鹤,但却听不得面前瞎子如此折辱于他。 “还在护短?”眼盲春花冷笑轻哼一声,右手朝飞流瀑布轻掐一指,便见悬崖上急速洪流中有一小股水花瞬间分流,跟随他弹指的动作猛然扎入西江月身上巨阙穴。 “啊!!!”西江月只觉身体已被洞穿,肌肤撕裂之感瞬间将周身疼痛扩大到极致。 “只要你说他是老怪物,我便给你个痛快!”眼盲春花五指轻扣身下冷硬巨石。 “老……怪物在……说……说谁?” “咳咳咳……” 西江月说话之时,一阵猛咳,口中乌血霎染薄唇,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却死死盯着春花眉心。 “咻!”一枚银针从西江月左臂射出。 春花对于迎面而来的银针不躲不避,手腕翻转间,已将银针捏在指尖。 “咚!”一声微弱落水之声响起。 西江月面上阴冷笑意胜似冬雪一般,渐渐化开。 寒潭之中陆续有一尾尾鱼儿翻起白肚,西江月右手手心处一片紫黑也缓缓向周围扩散。 “雨落惊觉春意迟,弦起方笑鹤阑珊。”眼盲春花捻动手中粹了毒的银针,笑道:“这春意迟,是那老妖怪秘制毒药中的一种,寻常无色无味,遇水便是剧毒,即便肌肤触碰,毒性也能即刻在人周身迅速扩散。” “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像极了茅坑里的石头。如何看,都不像那个怂包能教出来的徒弟!”眼盲春花平淡语气中多了些许不耐,方才,他还轻叩身下冷硬石头的五根手指瞬间没入石中半寸,他五指瞬间作拳,手中石头已被捻做齑粉。 空中,半面血水依旧不损姿容的西江月,冷笑不言。 春花唇角笑意所以手上感觉渐渐凉了下来,他声音中终有了不同以往的恼怒意味,“你这疯丫头,竟还想与我以命换命。” 春花弹指已将手中银针钉入地面,而后,他左手作刀,抬手轻点右手两根缓慢变黑的两根手指,便见一道伤口蓦然出现。 他左手再点右臂,运气轻推,右手伤处忽有乌紫血液流出。 待眼盲春花做完这一切,立即拍地而起。 “我说过要为你重塑肉身!那便要为你重塑肉身!” “未得我的允许,想死?” “休想!” 春花心中怒意暴涨,他手掌凌空猛拍脚下地面,十数丈外,寒潭之中突有一股手臂粗细的水柱拔地而起,直穿西江月后心。 西江月已近迷离的双目之中,半分清明稍纵即逝。 “我且问你,你此次下山可曾后悔?”朦胧中,西江月听见那公鸭嗓的声音再度响起。 西江月蓦然想起三月前,老妖鹤送她们姐弟二人到山脚牌楼下,千叮万嘱之后,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因常年写书而熬坏的一双眼睛,说道:“月儿,不下山行吗?” 还不等西江月回答,他便眯着眼睛又上前凑近了几分,好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早知你终还是要走,早些年我就不写那么多书了,这样眼睛也不会坏,此刻就能将你们看得清楚一些了。” “月儿,山下人心不古,下山后,万事皆要以你自己为重,切不可轻信他人。” “月儿,若你累了、悔了,即刻回来便是,无翎山便是你的家。” “月儿……” “我不会后悔!”西江月一句不冷不淡的话,突然打断了那个正伸着头眯着眼睛看自己的老男人,“若此生我西江月不能下山,不能亲手为娘亲报仇,那才会后悔!” 西江月抬步转身,她不想再去看那死鱼一般毫无神采的一双眼睛。 世人常仰望这座无翎泥黎之处,更有万千白骨尽喂了山中豺狼虎豹,只为见一见这个被传为半仙半魔的奇伟男子。 西江月常常想:若是世人来到他们心中不可僭越的高山之巅,见到被他们传的神乎其神的男人不过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他还会因为眼神不好,说话时要贴在别人脸上;更会因为方向感极差而时常在无翎山中迷路,若不是山上居民们帮衬着,估计他一年会有大半年光景都在寻路。 他常说:“月儿,你方才的问题再说慢一些可好?师父眼睛不好,听不清。” 他还说:“月儿,你看这无翎山上什么都有,师父又不认识路,你若下山了,师父找不到你该怎么办?月儿不下山可好?” 早年,她年龄小,不懂事,每每听他如此说,便会直言道:“老妖鹤,我是参军西府的嫡长女西江月,家在富庶无匹的西楚皇城,我才不要待在这冷清凄苦的无翎山!” 那时,她时常想:若不是这些年来这个胆小老男人一直在为她炼丹续命,她绝不愿留在无翎山那种不毛之地。 后来,老妖鹤每日在为她讲解书中疑难之后,便会不知所踪。 再后来,老妖鹤走了半个时辰冤枉路才带她拐进了无翎山上的一条巷弄时,她看到巷弄尽头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两旁莫名多了十余家店铺。 “你这些算什么?”那时,小小的西江月伸手掀翻了一家糕点摊前的矮桌,丢下“东施效颦”四字之后,便转身离去。 西江月不知道那个老男人究竟在那条街市上站了多久,她只知,第二日再见到他时,他脸上依旧挂着谄媚的笑,那条她偶尔烦闷才会去逛上一逛的寒酸街市,店铺也依旧开着。 这一刻,她却想回去了,倒不是后悔,只是想再见一见那个眼神不好的路痴老男人。 【54】可曾后悔 “我且问你,你此次下山可曾后悔?”略显公鸭嗓的声音响起。 寒潭上方翻涌白浪随高悬激流一同落下,轰隆作响,乍破水花无数。 良久,却未闻得寒潭上方几近昏迷的绝色少女再度开口。 悬崖峭壁上,背嵌入石的少年蓬头垢面,早已衣不蔽体,被龙脊寒丝洞穿的手腕也随山风拂过而颤抖不已,他全身多处骨骼已被方才春花一招抚顶击碎,内力气机也被打散半数有余。 木易咬牙,将全身内里缓缓汇聚于双手之上,而后,他再次握起被龙脊寒丝缠于腕部骨肉间一短一长的两把剑。 只因为他内力气机散去大半,故而手中双剑不过是堪堪被他半提半拖在手中,休说杀敌,即便是将剑抬起,亦是困难重重。 “老妖怪还真是好本事。”春花侧耳,从寒潭转向悬崖,他鼻中嗤笑一声,“自己胆小如鼠,却偏偏能养出这么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还不惜命的徒弟来。” 春花“看”着悬崖上的少年,两指小指勾起腕部最后一根龙脊寒丝,双掌紧贴于琴弦之上,右手拇指轻轻一抹,便有一道无形刀气斩向木易双腕,断了两根透穿骨肉的琴弦。 “锵!”两把剑同时落在悬崖下坚石头上,发出一阵清脆声响。 失去双剑的木易,好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看着寒潭上生死未卜的西江月,而后,他双目怨毒看向好整以暇的眼盲春花,“瞎子,你……若有种……放……放……小爷我……” “可笑!当真可笑!”眼盲春花似是感觉无趣,他双指一震,手中龙脊寒丝已然绷断,他伸手抚了抚腹部一处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的一处凸起,“他这七年来呕心沥血,只却教出你们这般毫不惜命的徒弟来,当真可笑至极!” 眼盲春花手臂一震,好似隔空端起两盏烈酒,便见西江月、木易二人已随他手下动作飞身上前,落于春花脚下。 喵二狗今天闹腾的太厉害,我得抱着他才能安稳,这一章字数太少,也没修改,大家见谅哈,我争取明天修改一下,周末把剩下的补上(捂脸遁) 【55】草泥马 “他这七年来呕心沥血,却只教出你们两个这般毫不惜命的愚蠢狂徒来,当真可笑至极!”春花丢掉手中残损琴弦,伸手拢了拢胸前衣襟,而后才抚了抚腹部一处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的凸起,云淡风轻道:“我帮你除去一个这般不中用的徒弟,你该如何感谢我呢?” 那一团温软之物似是从梦中醒来,在衣袍中猛地转了一圈。 腹部似是被踢了一脚的春花,略显公鸭嗓的声音也瞬间柔和了几分,“狗子,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做。” 等碧眼白毛的二狗子从春花衣袍之中缓缓探出头时,先是小心翼翼环视四周,直到确认并无危险,它这才四爪如钩,紧紧抓住春花身上粗布衣袍,撒娇一般爬到他的肩头,弓背伸爪舒展了柔韧性极好的身体之后,懒懒在春花耳边头发上蹭了蹭。 “嚏!”二狗子一个毫无预兆的喷嚏,在春花耳边响起,然后,它这迅速才跳下春花肩头,三步一回头地迈步离开。 春花抬手擦了擦耳边发丝上的鼻涕,满是嫌弃道:“这个傻猫,真狗!” 直到二狗子消失在竹林尽头,春花才再次“看”向面前昏迷不醒的西江月,声音中全无方才半分和善,“解决了他,现在该轮到你了。” 春花提起姿容绝佳的西江月,在经过寒潭时,脚步一顿,“世人总言听天由命,岂不知,天命亦可由人来定。” 待手提西江月的春花,凌空御风消失于碧竹间,不远处忽有一青年男子倒骑半人高的草泥马缓缓而来。 草泥马脖间还系有一个银铃,随它脚下步子极富有韵律地泠泠作响。 青年男子半躺于草泥马身上,闭目养神,手执一根无杆无饵的鱼线,在身前晃动。 男子好似并不在意自己所行方向,任凭身下草泥马走走停停。 “黄帝问素女曰:吾气衰而不和,心内不乐,身常恐危,将如之何?” “素女曰:凡人之所以衰微者,皆伤于阴阳交接之道尔。夫女之胜男,犹水之胜火,知行之,如斧鼎能和五味,以成羹臛;能成阴阳之道,悉成五乐。不知之者,身命将夭,何得欢乐?可不慎哉!” “素女曰:御敌家当视如瓦石……” 半躺于草泥马背上的青年男子口中咏颂之声不绝于耳,若是寻常渔翁樵夫遇见,自会将他当做那勤勉好学、游历诸国的读书世子,可若是稍通文墨之人,便能听出青年男子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背诵《素女经》。 草泥马缓缓行至一处飞流瀑布下停住。 方才还在毫无顾忌背诵《素女经》的青年,因身下坐骑突然停下了脚步而缓缓睁开双眸,他温柔笑道:“让我来看看,咱们的小汩汩又发现了什么好地方。” 青年伸手轻轻拍了拍身下草泥马圆滚滚的肚子,方欲翻身下来,却不想一个不慎便摔了个狗吃屎。 “哎,真是奇了。”男子并未因自己方才的糗事而懊恼,只是在吐出口中枯叶泥土之时,说道:“这泥土中竟有血腥味儿。” “那就让我来送你们一程吧。”男子言罢,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本装订极其考究的书来。 只见“退食闲宴”四字,赫然躺在书页上。 【56】银簪 齐云山,一处山洞内。 崖石参差,水雾氤氲。 洞内有大小共计七处温泉,池水颜色因洞内石头材质不同,而呈现五彩之色。 一血色温泉池内,少女闭目而坐,一张清冷面容被温泉池水浸染出几份妖冶血色来。 不知过了多久,西江月月眉微蹙,双眸猛然睁开。 她环顾四周,而后才看向自己右手手心——春意迟的毒已被祛除干净,她的手不禁摸向自己心口,最后落在腕部脉搏之上。 西江月似是不敢相信心中猜测,立即闭目调息。 体内气息流转之时,心口却并未出现犹如梦魇一般纠缠了她七年的阻碍与疼痛。 对于体内顺畅流转的气机,西江月怕自己身在梦中,更怕自己未在梦中。 她手上指花翻转,修习早已烂熟于心的一套心法。 西江月自幼悟性极高,在无翎山七年,虽因全身筋脉逆转而不能习武,但她却早已经将藏书阁内万千武学典籍铭记于心。 西江月只觉一条温润暖流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周身筋脉好似田间沟渠一般,无需指引便自行将身上的内力导入心脉,而后汇聚于丹田之内,但她丹田之内却似久旱贫瘠的土地一般,这些微内力却不过毛毛细雨,隔靴搔痒,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酣畅浇灌那一块干涸土壤。 体内气机流转时,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之感,让西江月清寒面色之上终添了一丝活人气息,当她仰天大笑之时,眸中泪水却抑制不住缓缓流下。 即便如此,她体内的气机流转非但却未曾停止,反而在更加肆意地增长。 “汪汪汪……”洞外,一阵狗吠声响起。 西江月闻声心中一惊,立即将全身翻涌气机强行压下,抬眸循着狗吠声看去,隐约间看到一片黑影在轻微晃动。 西江月手撑池壁,缓缓起身,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被身下赤色温泉映出杀意。 洞外山风忽起,好似穿堂风一般吹向洞内。 方从温热泉水之中起身的西江月,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看着山洞外那一片逆光倒挂的一处人影,以及人影之下依旧大吠不止的一条瘦弱黄狗。 西江月光脚踩在嶙峋碎石上,一步步无声靠近,尖利石棱划破她脚上光洁肌肤。 看着距离自己不足一丈、面覆白纱的眼盲青年,西江月手中反握一根银簪,先前的一幕幕瞬间在她脑中翻涌。 昨日还背着她从祠堂回到听风阁的少年,今日却是生死未卜。 那个总唤她姐姐的少年,事事以她为重,万事皆对她言听计从,素日里生怕她受一丁点儿委屈,生死一线间,更是愿用自己的性命去为她博一线生机。 可…… “汪汪汪……”瘦弱黄狗三胖,看着走来的西江月,似是嗅到了危险,急忙再次朝倒挂于在半空中的眼盲春花大叫起来。 即便如此,全然不能控制自己何时睡觉何时醒来的春花,依旧毫无反应。 有了先前竹林之中的教训,虽然春花看似熟睡,西江月心中仍未敢有丝毫松懈。 她用尽全身力道,将手中银簪直直插向春花心口。 【57】赠剑 西江月尚未靠近春花心口两尺,便觉手中银簪好似撞到一快冷硬青石一般,震得她双臂瞬间发麻。 虽然,这般结果已在意料之中,但她仍不罢休,再次双手紧握银簪,刺向面前沉睡不醒的春花。 “啊!”西江月手中银簪方欲落下,便被春花周身一道无形内力反击,令她不得不连连后退。 先前还大吠不止、想要唤醒自家主人的瘦弱黄狗三胖,看了看丝毫没讨到便宜的西江月,而后,又转头看向自家倒挂与洞口的主人,它舔了舔唇角,这才在洞外寻了个舒适位置趴下。 西江月看着面前依旧安稳倒挂、连垂下发梢都未曾晃动分毫的眼盲春花,方才,他一掌拍下,木易周身骨骼尽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西江月这次并未着急下手,而是看向春花倒垂向下的脑袋。 她记得老妖鹤所撰《玄仙》一书中提及:人有七魂六魄,主魂于“天灵盖”中,主司人之生命,其余六魂分为上三魂和下三魂,各司其命。 她深吸一气,将方才才堪堪汇聚于的一股内力,缓缓移向右手银簪,左手成掌猛拍,双手将银簪由下而上刺向春花的天灵盖。 “你这怪物,散了木易一身修为,那便该以命相抵。”仍不知木易生死的西江月,口中声音也同她清寒眉眼一般凛冽。 “嘭!” “咣当!” 山洞空旷,落水之声与金属落地声同时响起,在洞内回响不止,空灵中还带着几份诡异。 须臾。 倒挂于洞口的春花,刚伸手解下腰间青竹管,不想酒塞竟不堪重压掉落,管中烈酒瞬间倾泻而出。 山风拂过,裹挟清冽酒香肆意游走。 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倒挂依旧,却是张口将空中泼洒的酒水尽数吸入腹中。 “入口绵甜爽净,过喉却似燎原之火。”春花赞叹,翻身落于西江月身旁,他五指如钳,一把掐住西江月纤细修长的脖子,拇指从她下颌缓缓抹过唇瓣,手下吹弹可破的温润肌肤令春花唇边笑意愈发嘲弄,“倒是与你这丫头的性子甚为相似。” 半靠于温泉池壁上的西江月,看着面前眼盲青年腰间的秋水软剑,只觉头皮发麻。 木易自幼便极其宝贝自己送于他的所有东西。 四年前,西江月曾在冬日为他雕刻了一个冰人儿,木易欣喜不已,常于肃杀冬日中蹲在风雪中看着那个小冰人。 待春暖之时,木易不忍看到雪人融化,便悄悄将冰人儿送至无翎山上终年不见日光的阴冷背风处。 西江月知道后笑他傻。 “我才不傻。”木易伸手挠了挠头上枯黄鬓发,腼腆傻笑道:“不过,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若能日日见到姐姐笑,即便让木易变傻……也值得。” 而此时,一直被木易贴身珍藏,就连沐浴、如厕都要谨慎携带的秋水软剑,却在春花身上。 先前,春花曾说,让木易将这秋水软件当做拜师礼,赠与他。 木易那执拗的性子,又怎会愿意。 “我弟弟现在何处?”西江月的声音也似她眉眼一般清冷。 【58】盲心 “现在询问一个死人在何处,有何意义?”春花手指在秋水软剑剑鞘上摩挲,唇角笑意依旧。 明明是极随意的一句话,落在西江月耳中却似一道炸裂天雷。 她死死抓住春花禁锢自己下颌的手,指甲蓦然嵌入到他手腕皮肉之中,“你说什么?” “我说过,他本可不用死。”春花挥手甩开西江月,而后盘膝坐于温泉池旁,“这一切都因你而起。” 雾气氤氲,袅袅而上,遮了青年身形。 跌坐于池中的西江月,终显出一丝狼狈。 她呆呆望向浅淡烟雾后的眼盲春花,心中愤恨犹如决堤之水,她看着他手背上,方被自己掐破的一片皮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 春花侧耳倾听,他一双被白纱遮盖的双目似能看清眼前一切一般,“看”向池中西江月,“现在知道害怕了?” “这便是我要教你的最紧要的一件事——惜命。”春花抬起方才受伤的手放于鼻尖细嗅,他似乎对这味道很是满意,公鸭嗓的声音也柔和了几分,“活着,一切才有机会。” “我给你三次报仇机会。”眼盲春花言罢,拂袖起身,“你若敢,明日再来找我。” “若不敢,那便回无翎山,日后休要再让我见到你。” 瘫坐在池中的西江月,一双灵气逼人的双眸,不知何时已蒙上一层浅淡雾气,她无神地看着那个亲手杀死木易的凶手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微不可见的黑点。 待西江月踉跄来到寒潭前,除却一道没入潭水之中的血指印,便再无其他。 西江月泛着病态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已经凝结的血指印,像是在抚摸那少年的鬓发一般温柔。 山风袭来,猖狂撕扯着西江月身上湿哒哒的浅纱衣裙,她却好似没有丝毫觉察。 天边阴云汇聚,眨眼便已乌云压顶,惊雷炸响。 悬崖上。 眼盲春花盘腿坐于激流中的一块石头上,用锦帕悉心擦拭膝上一把已无琴弦的七弦琴,动作胜似对待初生婴儿一般轻柔。 春花身旁,身形欣长的年轻男子身着水月长袍,负手而立,他眉眼间似携旖旎,雍容且不失清贵。 “多谢师父。”年轻男子说话时,依旧凝望崖下少女。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倒好,一个谢字就想蒙混我这师父。”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手掌轻轻抚摸膝头琴尾上一处细微凹陷,甚是心疼道:“当真是可惜了我这把琴。” “这么多年了,这把琴究竟哪里好,能让师父如此割舍不下?”年轻男子终还是将目光转向身旁已无琴弦的琴,只见它材质寻常,做工寻常,连琴形亦是街市上的寻常样子。 春花指尖一遍遍抚过琴尾轻微凹陷,似是有人在自己心口剜了一刀,“那她呢?” “她不一样。” “是不一样。”春花冷哼一声,“一个小姑娘,偏偏性子像极了茅坑里的石头。” 不知详细年龄的眼盲春花叹息道:“我是盲了眼,你却是盲了心。” 逆风立于悬崖上的年轻男子,凝视悬下那一袭浅纱衣裙,眉眼间看不出喜怒,好似一株遥望守候的玉树。 【59】为夫还未准备好 无翎山,昏黄密室内。 须发花白的老人盘腿坐于桌案前,他将针尖在头发上轻轻摩挲几下后,才眯眼将针线穿过手中布料,针脚甚密,一针一线皆十分仔细。 “啪!”老人身旁桌案上一盏油灯结了灯花,他手中钢针霎时断作两截,一截扎入左手指腹,另一截被稳稳攥在指尖。 老人一怔,突然眯眼去看桌上三盏灯身古朴毫无纹饰的长明灯。 这灯本唤长命灯,只因多年前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曾言:我命由我不由天,为何要寄性命于一盏油灯? 当年,老人闻言并未多做解释,只将这三盏灯改为长明灯。 须发花白的老人看着桌案上结了灯花的那盏长明灯,火光渐转明亮,余下两盏却在这密室内无风而动,他粗粝指尖捻动半截钢针,喃喃道:“尘惑惹人,转忧瞬,不过倥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将手中女子衣衫缝制好,才抚案起身,从一木盒中取出一匹质地上乘的白色丝绸衣料。 衣料旁,还有一副泛黄画卷,一把古剑剑鞘。 老人看着画卷上女子清隽眉眼,只觉一切恍如昨日。 那时,稚气未脱的幼童执拗站于桌案上,与他对视,语气中也无半分敬意,“大侠都是白衣而行,仗剑江湖,你这般落魄,手中也无剑,算不得大侠。” * 滂沱大雨如条条铁鞭,抽打在西江月身上。 她苍白面颊上流下的,早已分不出是泪水还是雨水。 西江月跪在寒潭旁的冷硬石头上,双手死死按住那条条血指印,企图挡住倾泻而下的雨水。 “不!” “不要……不要再下了!” “不要……” 一切却是徒劳,西江月眼睁睁看着雨水将最后一点血迹也冲刷殆尽,就像它并未存在过一般。 娘亲无故离世,父亲宁愿断舌也不愿说出的秘密,这七年来的她欲求不得的手刃仇人,以及那个唯恐不能掏心挖肺对待自己的少年……今日却为救自己而丧命,肺腑间千百般绞痛,于这一瞬间在西江月心中炸裂。 “啊啊啊……” 雨幕中,一水月长袍渐行渐近,倾泻而下的雨柱尚未靠近他周身半丈,便已斜了方向。 颜色浅淡的水月色长靴,踩在泥泞雨路上,却未染丝毫污秽。 年轻男子俯身,为面前少女遮了漫天狂风暴雨。 西江月迟迟仰头,雨水模糊了视线,良久,她才抬眸看向面前男子,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恍惚间,西江月竟有些失神,只见气度雍容的男人广袖微动,她整个人便昏昏沉沉失去了重心。 此刻的西江月本有余力与身旁男人周旋一二,可她却不知自己为何会甘愿这般任人摆布。 男子抱着怀里的少女,闪身跃入数十丈外一辆马车内。 他掌心放在怀中少女纤瘦脊背上,便见女子原本紧贴于身的浅纱衣裙竟慢慢变干,她病态苍白的脸颊上也缓缓浮现出一丝生机。 苏幕遮修长指尖轻轻划过怀中少女的清寒眉眼,一遍,又一遍。 天边鹰隼长鸣,一队飞骑破雨而来,马蹄溅起泥水迸溅。 苏幕遮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敛去了眸中意味不明的情愫,却突然变了主意,“回别院。” “是。”车夫闻言,将本该驶向将军西府的马车,调转了方向。 西江月再次醒来,已是日薄西山,天边骤雨将歇。 少女墨玉清泉的眉眼扫过一旁青影纱帐,打量房内装饰,最终落在帐外半人高的香炉之上。 只见那香炉造型奇异且格外精致——以苍山为依,山顶镂空处缕缕香烟如瀑布一般顺流而下;山下,白玉雕琢而成的女子赤足悬坐于崖下一根大树上,手捧一粒造型寻常的石头;顺留而下的烟雾纷纷落在石头上,而后从女子只见滑落,入了她脚下潭水之中。 寻常香烛、香料所燃之时皆是青烟袅袅,婀娜而上,不想眼前这安枕凝神的檀香却是倒流。 香炉旁,一墨发半束的男子背对床帏而立。 西江月思绪瞬间清明,抬手去拉腕部机关之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皆已被换了崭新衣物。 似是觉察到身后动静,身形欣长的男子转身看向床帏,一双深邃双眸似携一园春媚,对上少女冷冽眉眼。 他手中拿的,却是一双本该穿在西江月脚上的绣鞋,只是比寻常女子的要大些。 高门氏族间的女子自幼锦衣玉食,更是鲜少抛头露面,故而双足不似乡间需要日日劳作的穷苦女子那般脚掌宽大。 但西江月自幼上了无翎山,鹤见除却习武报仇一事外,诸事皆随她心意,故而自不会只因外人眼中的好看就用一双小鞋来将她双足束缚。 这才让西江月的脚比寻常世家小姐要稍大一些,更因近些时日游历诸国,她的脚上才多了一层薄茧。 “夫人鞋袜虽湿,玉足却已踩在了为夫心上。”原已“死”在破庙内的苏幕遮,看着面前容颜清隽的女子,面上媚色渐浓,他看着西江月阴沉面色,谄媚一笑。 西江月清寒面容上冷笑浅淡,纤长五指已抓住身上锦被,朝青影帐外男子甩去。 苏幕遮唇角含笑,掀帘入帐,抬手把凌空锦被迅速按回床榻,也将西江月双手中余下动作一并按下,“夫人方才淋了雨,万不可再着凉。” 西江月左腿横扫,踢向面前孟浪男子脖颈,他方欲抬肘去挡,西江月趁此间隙蓦然起身,将汇聚于掌心的一股内力拍向对方心口。 苏幕遮刚抬起的手肘游蛇一般翻转,攥住西江月手臂,猛然将她连同锦被一起圈在自己怀中。 两人动作暧昧至极,极易引人遐想。 “夫人身上有伤,万不可这般心急。”如潺潺流水的爽朗声音缓缓响起,他口中气息拂过西江月耳畔鬓发,似撩拨似逗弄,更带着三分似真似假羞怯,犹如邻家少女莞尔一笑,将脸半埋在西江月脖间,低声道:“为夫,还未准备好……” 【60】痴儿 “夫人身上有伤,万不可这般心急。”如潺潺流水的爽朗声音缓缓响起,他口中气息拂过西江月耳畔鬓发,似撩拨似逗弄,更带着三分似真似假的羞怯,犹如邻家少女莞尔一笑,便将脸半埋在西江月脖间,低声道:“为夫,还未准备好……” 无论苏幕遮言行如何厚颜无耻,他怀中被锦被包裹的清隽少女始终一言不发,似是已知自己处境,被禁锢之后她连丝毫挣扎也无。 苏幕遮见耍宝无用,双手环住怀中少女,语气便也软了下来,“夫人勿怕,为夫并无恶意。” 寂月初升,广寒邻窗落在两人身上,望一眼,忽觉星辰烂漫。 苏幕遮双眸微阖,醉于少女墨发清香。 西江月却似玉雕一般,不躲不避。 良久,苏幕遮见怀中少女依旧毫无反应,无奈将人缓缓放回床榻之上,捧起她那一双比寻常世家小姐要略大一些的脚,放于榻边素玉软枕上。 少女双足如玉,肌肤白皙温润,脚掌却伤痕遍布。 方才言行孟浪的男人,敛衣坐在床边脚踏上,深邃眸光尽敛锋芒,唯余不忍。 “若是痛,就喊出来。”苏幕遮言罢,从怀中取出由锦帕包裹的三枚银针,正是半月前,西江月在破庙中袭击他的那三枚。 西江月却看也未看他一眼,只静静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凝望窗外残月。 似是觉得不便,苏幕遮将身下脚踏推到一旁,盘腿坐于地上,复又捧起少女纤瘦脚踝,手掌从她脚背缓缓移向脚尖,只觉触之如玉,如此更衬得脚掌伤痕触目惊心。 苏幕遮眸底落了一层寒霜,他动作轻柔,抬手用沾了药水的锦帕,将少女脚掌伤处悉心擦拭。 即便床上少女面上并无丝毫神情,他亦万分小心。 “若是痛,就喊出来。”男人再次叮嘱,声音多了些许认真。 他拇指力道均匀地轻揉水泡四周皮肉,手中银针紧贴那粉色脚掌刺入水泡内,而后将其中脓液一一挤出。 待将双足上的水泡一一挑破,少女额间遍布细汗,却依旧一言不发。 房内灯火摇曳,透过残损青影纱帐,映着少女清隽容颜,如落珠辉。 苏幕遮宽大手掌指节分明,从白玉瓷盒内挑起些许续骨膏,在西江月脚掌上轻轻涂抹开来。 药膏清凉入骨,霎时淡了她脚掌烧灼疼痛。 依旧闭口不言的西江月,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落在苏幕遮手中白玉瓷盒上,眸底似有幽暗翻涌。 那是半月前,她与木易途经禹州之时,亲手送于宋良安的,即便世人能仿那白玉瓷盒,却做不出如此奇效的续骨膏。 这个男人所知、所做之事,当真不少。 自始至终,苏幕遮目光未曾离开少女脚掌。 夜风微凉,男人逆光而坐,声音瞬如广寒银钩,字字诛心,“鹤仙人秘制的续骨膏,有生骨之效,断然是不能便宜了外人。”尤其是曾对西江月有所威胁之人。 指尖药膏已涂抹干净,苏幕遮侧身伸手拿起余下药膏。 西江月脚上力道猛增,脚背蓄满全身内力,扫向床下苏幕遮手中续骨膏,待他抬首分神之时,她身形翻转,另一脚踢向男人脖颈。 不想,苏幕遮看似早已放松警惕,手下动作却未有丝毫迟疑,只见他拍地起身,并未着急去接凌空白玉瓷盒,而是抬手扯下一段青影纱帐,他手腕翻转间已将西江月双腿绑在床榻帷帐上,这才伸手接住空中白玉瓷盒。 西江月亦未有丝毫犹豫,一击不成,二击已至,握掌成拳砸向男人胯下。 苏幕遮紧拉帷帐,手中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他反手攥住西江月袭来拳头,少女肌肤滑嫩,骨骼清奇。 “原来夫人喜欢这般……闺房之乐。”苏幕遮指尖轻轻搔弄西江月脚心完好肌肤,媚眼如丝,面上撩拨笑意带着三分油滑。 被绑住手脚的西江月,侧躺在床上,死死盯着面前孟浪男人。 “这续骨膏能消除疤痕。”苏幕遮对此恍若未见,依旧如方才一般悉心将续骨膏轻轻涂抹在她脚心伤处,连脚背一道微红痕迹亦不放过,“夫人这般雪肌凝脂,万不可留疤。” 寻常武夫视若珍宝的生骨神药,却被他当做祛疤之物。 当真是暴殄天物! 待将西江月双足皆均匀涂上续骨膏,苏幕遮又去查看她纤纤十指,直到找不出丝毫伤痕,这才松开手中纱帐,叮嘱道:“此番闺房之乐自然妙趣横生,只是……夫人体内有伤,万不可贪多,应多以静养为宜。” 苏幕遮口中气息划过少女脚掌掌心,不知是续骨膏的药效,还是其他,西江月咬牙,清冽眉眼微眯。 “啪啪!”苏幕遮拍手,便有两名衣着齐整、容貌清秀的侍女抬着一物进来。 “夫人有事吩咐她们即可。”苏幕遮抬手解下西江月手脚束缚,嘱咐道:“为夫去去便回,夫人无需过分思念。” 重获自由的西江月,未再出手,只看了眼面前装饰极简且包裹锦缎的马桶。 须臾,当两名侍女刚抬着马桶走出西江月所在房间,便见苏幕遮抬步而来,痴笑为她擦拭双手,“夫人连手也这般好看。” 一直沉默不语的西江月,终还是开了口,“你与瞎子春花,究竟是何关系?” “夫人所说瞎子春花,是谁?”苏幕遮盯着身前少女,面带好奇。 【61】喜欢?送你 “汪汪汪……”瘦弱黄狗三胖,摇尾跑向院门前满腿泥污的田十。 田十却不似先前那般将三胖抱起,只摸了摸它的脑袋,脱下鞋子放在门旁,赤脚进了铺满石板的院落,如往日一般为家中兽宠喂食。 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正坐于院中,将新折下的一枝桂花插在身旁瓷瓶中。 田舍与山林相依,院内北角溪流潺潺而过,既雅致又方便。 待田十为兽宠一一投喂食物后,才敛衣坐于春花面前石桌上,捏起桂花放入口中,又用手中鱼干逗弄春花肩头碧眼白毛的二狗子。 二狗子睡意慵懒,半抬起头,微微眯起的眼皮内溢满厌恶与鄙夷。 春花仔细挑选方从树上摘下的桂花,仅从那微不可察的动作间辨出对方心情,“有事?” 田十盯着对自己翻白眼的慵懒白猫,恶狠狠恐吓道:“有本事你下来,咱们俩打一架!” 对于春花的问题,他恍若未闻。 春花也未再询问。 碧眼白猫的二狗子,连看也未再看他一眼,只在春花肩头懒懒挪了个方向,将屁股对着田十,圆滚滚的脑袋埋在春花脖间,继续呼声震天。 田十自觉无趣,低头见眼盲春花正飞速挑出竹篮中残损桂花,动作比寻常眼睛无碍之人还要快上一些,他面上并无半分惊诧,只好奇盯着那不知何时变得略显苍老的一双手,“前些日子不是已经酿了三坛桂花酒了吗?” 以往每逢花期,春花便会酿上三坛花酒,无论何种花,经他之手所酿的酒,味道皆令饮者欲罢不能。 只是,以往无论花势如何、田十如何费尽唇舌,每种花春花也仅酿三坛花酿。 他说:饮酒如遇人,总要留些念想方是绝味。 “喝腻了?”春花侧头,用下巴杵了一杵肩上二狗子不断晃动的尾巴,这才将手中一捧金黄桂香倒入酒坛中。 “怎会?”春花酿的酒,即便喝一辈子也绝不会腻。 “那便闭嘴。”春花略显公鸭嗓的声音响起,煞了一院景致。 田十不以为意地将鱼干塞入口中,又揉了揉脸,才端起案上茶壶,斟了两盏香茶。 杯中茶水温热,映那人面上白纱下唇角,越发显得柔和。 田十细嗅杯中淡然茶香,直到茶汤见底,他才道:“今日,私塾中的冯乐师出门时马惊了,摔伤了腿,大夫说他要在家休养一月。” “书院中的孩子对半月一次的乐理课都满怀期待,明日……你可否代冯先生暂去一次书院,为学生授课?” 田十所言书院,仅是他一人出资所建、收纳四方贫困孩子读书识字的地方,城中并非没有乐师,只是书院名声不显、月银不多,故而寻常先生鲜少愿意去。 就如今日,城中一名乐师闻得田十所提聘银,只称家中有事便让下人送客,余下多位乐师闻得是田十来访,皆称病不出。 春花虽不这般世俗,但他性子孤傲,从不喜沾惹俗事,否则这些年田十也不会放着家中琴师不用,反去外面聘请乐师。 本以为春花会像先前一样拒绝,却听他沙哑“嗯”了一声。 “当真?”田十闻言惊喜不已,不禁抬手去探春花额头,面前眼盲春花愣在原处,并未像素日那般一掌将他的手拍开。 “这个笨蛋,又睡着喽。”田十无奈,刚想如往常一般提起春花衣襟,转念间却是弯腰将人扛在身上,然后顺手拍了拍肩上人的屁股,“瞎瘦瞎瘦,讲的便是你这样的。” “就你这般身量,将来可没哪家姑娘能瞧上。” 田十看了眼天色,将人放到房中竹榻上,他看着春花脸上白纱,有些好奇白纱之下是何种面容。 十余年前,他初遇春花之时,不过舞勺之年。 十余年后,他已年近而立,这瞎子无论音容样貌还是脾气秉性,竟仍是那般,未有丝毫变化。 先前,田十也曾多次好奇想去掀那白纱,结果每次不是被春花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半月闻不到一丝酒味儿一点儿荤腥。 “嘶……”念及过往,田十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揉了揉脸,但手上香味却再次令他牙根打颤。 “一个大男人,身上还这样香,定然是整日围着花草转悠,腌入了味儿。”田十咂了咂嘴,抬步来到房外,自言自语间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翌日,清晨。 因昨晚饮茶过多,一早便被尿意憋醒的田十直奔茅房,当他准备再回房睡个回笼觉时,恰好见那碧眼白猫的二狗子从院中晾衣架上扯下一物衔在口中,直奔前院而去。 “这个傻狗,又在干嘛?”田十见状,瞬扫方才困意,立刻悄声跟在二狗子身后,一探究竟。 白猫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钻入院中一处花丛,放下口中衣服,慵懒趴下,将整张圆润猫脸埋在衣服上。 二狗子竟是用他刚洗干净、还带着清香皂角香味儿的衣服来做猫窝! 田十心中烦闷,以鼻孔哼气。 这条傻狗,真是欺人太甚。 “你出来,咱们今天一定要打一架。”田十对着花丛中碧眼白猫满身慵懒的二狗子怒吼道。 二狗子伏于地面,双耳后扯,碧色双眸凝视田十,喉中发出低低呜声。 见那碧眼白猫的二狗子不愿出来,田十只得上前,从白猫身下扯出衣物后,才发现那是一条亵裤,心中越发无奈。 “喵呜……”二狗子大叫一声,直接扑向田十,将他手中亵裤扯下一条裤脚。 田十怒目,面上却满是委屈,“你……” 白猫二狗子却直接跳到不知何时赶来的春花怀中,口中依旧衔着一条裤脚。 “我的……亵裤?”春花指尖捻动二狗子口中衣料一角,“看”向田十。 田十这才仔细去瞧手中半条亵裤,竟当真不是自己的。 田十不知春花究竟听到了些什么,不过,以他的脾气秉性,定会认为是自己拿了他的亵裤,而二狗子不过是忠心看护。 “阿春你听我说,刚才是二狗子……” “喜欢?”春花语气怪异,将手中半条亵裤精准扔到田十手中,“送你。” 【62】南无 天高云阔,晚阳余辉泼撒,令人只觉前些日子还黏答答的天气,霎时变得舒爽。 田十与春花并肩踏出山间田舍。 “你的亵裤当真是二……”田十又要解释,却见春花已蓦然倒下,幸好他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提起,这才让春花身上灰色长袍幸免于难。 “你这笨蛋,又睡……”田十无奈叹气,将人背在身上。 这才回身锁了院门,叮嘱院内兽宠道:“你们都乖乖在家等我回来,不准惹事。” 院内除却蟒蛇六顺,余下兽宠皆依旧专心于自己面前饭食,无一抬头看他。 田十无奈,看向门旁金黄蟒蛇,赞道:“还是六顺最乖,知道……” 田十话音未落,与他一门之隔的蟒蛇六顺,倏然扭转蛇头,钻进一旁草丛中,几度扭转,将自己埋入枯叶泥土里。 六顺并非送行,而是在寻找事宜冬眠之处。 田十闭目,深吸一口气,才压下心中愤懑。 齐云山山中小路幽静崎岖,田十身背眼盲春花,稳健脚步落于山间羊肠小道。 夕阳斜照,将两人身影拉长,散落与草木竹影中。 往来樵夫牧童,见一光头方脸身着长袍的男子,身背一面覆白纱的眼盲之人,眼盲人身上备着一个灰色布囊,甚觉奇怪。 但究竟哪里奇怪,这些整日劳作的人却又说不出。 田十并未留意行人眼光,口中歌声伴随偶尔一声响亮口哨,在山林草木间响起。 小娘独坐照空楼哟, 一夜相思一夜愁呦, 一桌一椅一枕被呦, 一番风雨上眉头呦。 不知何时、睡何时醒的眼盲春花,伴着歌声,唇角微弯。 待田十行至书院百余丈外,天边残月初升,洒在两人身上,空惹一片孤寂。 田十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休要再装睡,快下来。”眼盲春花虽患有随睡随醒的毛病,但昏睡与装睡身上气息变化却大不相同。 “那你还背?”眼盲春花,声音沙哑。 “自然是算作聘银。” 田十话音未落,背上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却是一巴掌拍在他光头之上,继而翻身落地,遮了天边广寒银辉。 田十应声倒地,吐出满嘴黄泥后也不生气,“大丈夫,这般小肚鸡肠,将来怎会有姑娘瞧得上你。” 说话之时,田十朝一处宽阔院落走去。 只见院门匾额上,“一又书院”四个大字,在灯光下依稀可见。 曾有学生好奇,壮胆问道:“田先生,为何书院会叫如此奇怪的名字?” 男人摸了摸自己光头,脸上笑意有些傻,孩子气道:“就不告诉你。” 眼下乃是秋收时节,穷苦人家的孩子,稍大些的白日要帮家中劳作,年幼些的要在家生活做饭,照看弟弟妹妹,只有晚上,他们才有些许时间来听先生授课,故而,近些时日田十才将时间改为晚上。 一又书院内。 春花盘膝坐于简陋桌案前,“看”向面前正襟危坐的二十余名学生。 多数孩子面容枯黄,身上衣衫破旧且满是草木碎屑,唯那一双双眸子在摇曳烛光中分外明亮。 春花不喜嘈杂,更是惜字如金,只将身上所背质地寻常的七弦琴放于膝上,从袖中取出琴弦一一调好,便开始弹奏。 一又书院中的孩子初见春花之时,心中尚有几分疑惑,不知田先生为何会请来一位瞎子乐师,但当他们闻得春花指尖或温婉或苍劲或凄冷或炙热的琴音时,双眸乍现光芒。 只是,这位琴技了得的眼盲先生,遍布皱纹的手,不似冯先生那般好看。 一曲终了,忽有一个七八岁幼童起身,朝春花行了一礼,才脆生生问道:“先生,学生如何能像您这般,将琴曲弹奏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春花甚是喜欢那孩子清脆声音,他唇角含笑,柔声道:“琴声乃心声,用心即可。” 半个时辰后,春花第二曲琴音落下,一又书院中的孩子们虽心中不舍,却也只得各自回家。 春花与田十并肩行于空旷街市上。 一旁香料店铺中,面容清秀的女子见田十行来,面上笑意含羞,“田先生……” 与此同时,一个脚上穿着草鞋的孩子,快速跑到田十面前,将手中约莫一尺长的灰色野兔送到他手中,“田先生,这是我爹今日在山中抓来的野兔,送给你。” “先生谢过你的好意,但这野兔你还拿回去吧。”他虽算不得富贵,却也衣食无忧;况且,即将中秋,这野兔放在常年不见荤腥的百姓家中,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他又怎能收下。 “出门前,我爹说了这野兔定要送于先生的,他还说,若不是先生心善,愿意教我们读书识字,日后我们定然又如父亲爷爷那样,一辈子是受人欺负的睁眼瞎。”孩子说完,一溜烟跑出好远。 田十见状无奈一笑,低声对身旁春花道了声稍等,便跟在孩子身后消失于沉沉夜色中。 香料铺中,名唤南无的女子对着田十离去方向欲言又止。 春花侧头,淡淡问道:“姑娘有事?” 女子面颊微红,闻言略显羞怯地偷偷打量店外面覆白纱的春花,低声问道:“公子与田先生相识?” 白纱下,眼盲春花唇角含笑:“熟识。” 南无绯色面颊上喜色渐浓,双手送上一个香囊,“那公子……可否代南无将这驱除蚊虫的香囊送于田先生?” 春花唇角笑意却不减,并未伸手去接香囊,只略显公鸭嗓的声音淡淡道:“他不喜此味。” 南无咬唇,头埋得越发低了,“无妨……公子可知田先生喜欢何种味道,南无可慢慢学。” 春花蓦然想到清晨那半条亵裤,不觉间笑出声来。 正当南无方欲询问之时,却见那眼盲之人突然俯身,清瘦身形掩了一片月色,只闻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他独爱我身上这味道。” 不知是惊于春花动作,还是他口中之言,南无手中香囊落下,香料散了一地。 良久,她才看着街道尽头那极其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但方才那眼盲男子身上幽幽冷香,在鼻尖萦绕,久久不愿散去。 南无只觉心上有一物,如同脚下香料这般。 街市尽头,悄悄放了些银钱在方才那孩子家中的田十匆匆赶来,他见春花唇角含笑,心中惊诧这瞎子近几日的反常,“这么高兴?” 春花“看”向田十,笑而不语。 自那晚起,名唤南无的女子每每遇到田十,皆会屏息敛气,匆匆颔首而过,再不提香囊之事。 【63】忧心 苏幕遮宽大手掌轻抚少女光洁脚踝,眸中阴沉稍散,笑意渐浓,“鹤仙人秘制续骨膏,当真奇效。” 不过半盏茶功夫,西江月脚掌伤处皆已呈肉眼可见速度迅速愈合,原本浅淡红痕,也已消失不见。 苏幕遮细细端详,见少女脚背肌肤亦是吹弹可破,他看向靠于床栏闭目调息的西江月,窗外霁月清风,拂过女子眉眼,胜了漫天珠辉。 “常言道美人玉足纤生尘,裁量减四分,玉笋裹轻云,诚不欺我。”男人深邃眉眼笑意微醺,抬手欲掀一旁锦被,他动作未至,身旁少女眉梢微挑,聚内力于脚尖,猛然踢向苏幕遮前胸,膻中穴。 膻中穴,位于体前正中,两【乳】之间,被击中后,轻者内气漫散,心慌意乱,重者神志不清。 苏幕遮胸前挨了一脚,却并未以内力卸去余下力道,反而借势后倾,凌空翻转落在与床榻相隔纱帐的桌案上,他以手撑额,望向床榻上朦胧清影,笑赞道:“夫人国色,天赋亦卓尔不群,以内力冲破穴位的时间越来越短,当真令为夫自叹不如。” 西江月眸如墨玉浸于清泉,令人只觉被她看上一眼,便会通体透彻,不染尘俗。 苏幕遮不禁浅笑,眸光却似邪似媚如撩如拨,“夫人为何如此盯着为夫?” 西江月坐于床榻,纱帐遮了面前男人眉眼,一身雍容气度,不减反增,“休要再装,我问你答,勿言废话。”她尚记得,西楚边陲酒楼外,那男子言行。 “谨遵夫人教诲。”再开口时,男人敛了面上邪魅,只含笑凝望帐内清隽容颜。 “百般纠缠于我,所为何事?”西江月盘膝闭目,调息、疏导体内多股横冲内力。 一心多用,于初学者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即便是内力深厚的武学宗师,亦不会如西江月这般轻易尝试。 “自是为……娶夫人为妻。”伴身前烛影绰约,男人面色含羞,声音格外温柔,只双眸未曾离开西江月身上片刻。 “想娶我?”西江月眉眼如春寒料峭,似是听闻天大笑话一般。 “是。”苏幕遮起身,静坐于案。 “应我三件事,我便嫁于你。”西江月清音如风,却铿锵落于苏幕遮耳中,碎了眼前月影。 “当真?”她这般干脆提出婚事,倒让苏幕遮心生诧异。 “当真!”少女依旧闭目调息,好似她口中并非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而是身上寻常饰品一般。 “以终身为注,不后悔?” 西江月闻言冷笑,“若不报仇,何来终身?”幼年美好皆被那凶手打破,今日木易亦因她寻找真凶而丧命,若不手刃血仇,她余生与死何意? 况且,前些时日,三叔父突然回京,二叔父已有与苏家联姻之念。 抛开皓月自幼倾心的苏长烟,她嫁与苏家哪位公子,又有何异? 苏幕遮端起身旁茶盏,一杯送至西江月面前,一杯放于唇边。 西江月手腕翻转,终将体内横冲内力引至四肢筋脉,而后流经心脉,汇聚于丹田之中,这才缓缓睁开双眸,抬手接下那盏茶。 她确实有些渴了。 少女薄唇轻抿杯中茶水,只觉一道清甜从舌尖缓流入腹,熄了腹内燥热。 苏幕遮慵懒看向西江月手中茶水,眸光凉而沉,“夫人不怕这茶水中有毒?” “你若想杀我,不会等到此刻。”西江月声音清浅,笃定,且直奔主题,“方才所言三事,其一:先前你发上梅花玉簪,历来主人现居何处,与你是何关系?” “玉簪历来主人仙居何处,这需我派人查询,不出一月便可知晓。” 至于与他有何关系…… “我只知有,那发簪主子,有一位已于幕遮有了婚约。”苏幕遮含笑看向西江月,“余下,幕遮皆不相识。” 对于面前无论何时皆不忘占自己便宜的登徒子口中之言,西江月恍若未闻。 只心中喃喃道:一月时光,于她而言,应也够了。 苏幕遮还要再度开口,却见面前清隽女子已再次闭目调息,隔纱望影间,他修长指尖一遍遍凌空,抚过她俊逸眉梢。 西江月忆起先前寒潭旁那盲春花所用招式,她似在稷下学宫览阅过。 杀亲之仇,她自会报。 至于跟随春花学武? 西江月这七年间,已遍览天下武功秘籍,何需跟随杀亲之人学武? “修书一封,送至将军西府。”西江月出城一日,此刻天色已晚,她不想再令挂念她的人忧心。 西江月屏息,“再命人去齐云山中寻找木易,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她面上神情如常,袖中十指已紧攥成拳。 【64】有秘密的男人最无趣 【64】有秘密的男人最无趣 “仅凭将军西府于朝堂、士族间的声望,你本不必活得如此辛苦。”苏幕遮修长指尖轻触青影纱帐,接过少女递来茶盏之时,也一并将她的手攥于掌心。 西江月眸光凛冽,如寒冬冰雪,望向面前俊逸男人,“子非我,安知我之苦?” 她只知时间至苦不过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自七年前,这至苦之味她皆已尝过千百遍。 他人,又岂能感同身受? 苏幕遮上前,华袖晃了房内微光,伸手将西江月揽在怀中,他面上神情竟已毫无方才魅惑油滑之态,“为夫为夫,便是为夫人排忧解难之意。” 男子清音舒朗,口中气息划过怀中少女修长脖颈,“夫人辛苦许久,日后,诸事皆由为夫来为你做。” 西江月伸手去推,却推不开他怀抱禁锢,方欲抬脚之时,那男人便极其识趣松开双臂,快步退出房间。 苏幕遮走后,西江月依旧静坐调息,以上乘内功心法来修复多年来体内创伤。 只是,她脑中却偶尔浮现那孟浪男人邪魅笑颜。 “老男人,最矫情。”少女说话之时,不觉间清寒眉眼已融了月色。 * 霁月高悬。 齐云山,田舍院落内,山风撕扯,竹影摇曳。 “当日,你本可不用杀那木姓少年。”男人一身水月长袍,于山风间巍然不动,雍容尽显。 “我只答应为那【性】冷心硬的女人扭转全身筋脉。”广寒银辉挥洒,落在面覆白纱的眼盲人身上,徒生华发,唯他那略显公鸭嗓的声音于这广阔夜幕中格外刺耳,“余下诸事,与你无关。” 春花将面前方做好的肉干收入食盒,俯身在途经院中的溪流中净了手,这才拿出身旁布囊中已无琴弦的七弦琴。 苏幕遮双眸于斑驳竹影中熠熠生辉,落在身旁用锦帕悉心擦拭无弦琴身的眼盲春花手上,“先生为月儿扭转全身筋脉而损了八成内力,苏某感激不尽。” 借天边清寒月光,苏幕遮见他双手已褶皱遍布。 春花沉醉于手中无弦琴,扯下身上披风,横铺于身前山石上,将琴尾指上,琴首着地,直立于披风之上,复又从前襟衣袍内取出一根寻常琴弦,从第五弦尾端穿过绒剅,系作蜻蜓结,平贴于岳山上,他空手将琴弦向上拉过琴面,绕过龙龈,到琴背后再向下拉过雁足。 他右手紧拉琴弦,左手轻拨,指尖音色怪异。 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侧耳,手上一举一动皆十分认真。 许是那质地寻常的七弦琴琴身年久,亦或是手中琴弦材质平平,他手下动作轻缓,调弄良久指尖音色尚能入耳,这才将琴弦缠在雁足上。 待一弦上毕,春花面上白纱已被细汗浸湿,他却仍以此法依次上弦。 “当日,你杀了木易,便是已与她势如水火,若终有一日你们狭路相逢,我只能护她周全。”男人身形欣长,墨发半束,残月余辉越过他冷峻侧颜,如雕如琢。 眼盲春花轻吹指尖被琴弦勒出的细深伤口,不见半分血色,“你我交易,谨遵当初誓言即可,无需忧心其他。” 苏幕遮回首,看了眼身旁不过三两日间,便已因体内气机骤然流失,从青年变作老人的眼盲春花。 良久,苏幕遮深邃眸光复又转向春花身后房间,房内烛火渐燃渐旺,将那光头方脸奋笔疾书之人的身影映在窗上。 “是他?” 半月前在破庙中相遇,苏幕遮便已探出西江月全身筋脉有异,就在他苦苦寻觅良方之时,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春花,便主动请缨,愿为西江月扭转全身筋脉。 但他亦有所求——十年内,若西楚挥兵南下,攻破南梁都城之时,定要他留守国之人一命。 南梁与西楚,国力不相伯仲,将领兵甲不分彼此,但南梁国土多为富饶无匹之地,故而粮草赋税在中原三国之中首屈一指。 寻常丰年,南梁千里沃野,不过是高门贵族间的银钱堆积;但倘若遇到荒年与边关告急,南梁仅需拒向其余三国出售粮草,不出一年光景,便可将其轻易削弱,三国于南梁而言,不过探囊取物。 故而,三国虽各有生粮之策,但皆主动与南梁交好,以图长久。 至于眼盲春花所说十年内西楚挥兵南下攻破南梁都城之言,若是放于市井间,定会遭白丁、士子笑话。 “到时,你自会知晓。”眼盲春花略显公鸭嗓的声音中,尽显老态,十分滑稽。 苏幕遮面色冷峻,拂袖而去,欣长身影横穿残月清寒,“保重。” 对于眼盲春花为何会让他留南梁守国之人性命一事,苏幕遮心中生疑,但他问道为南梁守国之人是何人时,眼盲春花却一如方才,只道:到时,你自会知晓。 “满心秘密的男人,最无趣,尤其是老男人。”苏幕遮冷笑摇头,似全然不知自己心中秘密亦不比他少。 【65】无妨,我来处理 孤夜残辉,山风渐歇。 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抬手用袖角拭去额上密汗,以锦帕包住琴尾,将其仔细放回布囊之中,这才轻舒一口气,直接躺于身下湿漉石板上。 以布囊包裹的七弦琴,卧于春花臂弯。 他方躺下,廊下竹榻上碧眼白毛的二狗子便弓腰起身,头颅高昂,前爪伸展,舒展筋骨后抬步走来,在春花身旁犹豫片刻,一屁股坐在他手臂之上,仰头倒在他前胸,瞬间呼声震天。 眼盲春花顺手捏了捏二狗子不停抖动的粉嫩长耳,面上白纱转朝房内青灯,不知是痴醉于山风清新,还是怀中布囊上淡淡木香,唇边笑意渐浓,面上皱纹深陷。 好似就这样安静躺着,便是惬意。 “笨蛋!笨蛋!笨蛋!”檐下绿萝架上,传来鹦鹉九州粗粝叫声。 春花闻声,一手撑地咬牙起身,他身背琴囊,手提食盒,怀抱白猫,身形微弯,直接越过毛色鲜亮的鹦鹉九州,迈步进了书房。 “阿春,你来的正好。”书案后,方脸光头的男人满面希冀,似全然忘记面前乃是眼盲之人,“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又打翻了砚台?”眼盲春花鼻子异常灵敏,嗅出周遭气味变化。 男子面色焦灼,提着一卷尚未完成的书稿局促不安,“书稿上都沾了墨迹,这该如何是好。” “无妨,我来处理。”春花的公鸭嗓音,此刻莫名令人安心。 “书稿上的墨迹,能弄干净吗?”素来十分有主张的男人,面对沾了墨迹的心爱书稿,竟也慌张起来。 这些年来,于田十而言,书稿便是与吃饭睡觉一般重要的事情,眼看书稿被毁,无异于令他绝食不眠。 “信我,定会无碍。”面覆白纱头发花白的眼盲春花,将手中食盒递给面前男人,解下背上琴囊放于案上,“给我。” 不知为何,田十竟对面前眼盲人口中之言深信不疑,送上沾了墨迹的书稿。 似乎,这世间无论何事,他皆能替自己解决。 “你去将院中的洛神茶取来。”春花声音沙哑,抬手揉了揉怀中碧眼白毛的二狗子。 田十快步到了院中,须臾便将一盏洛神茶送到眼盲春花面前,他看着杯中色彩诱人的茶汤,疑惑问道:“洛神茶能去除墨迹?” “不能。”眼盲春花端起茶汤,放于唇边轻抿一口,“但能解渴。” “……”田十闻言,面色突变。 都火烧眉头了,这瞎子竟还有心思捉弄自己。 眼盲春花好整以暇跪坐于桌案前,在沾有墨迹的书页下放数张白纸,再用先前擦拭琴弦的帕子轻蘸杯中茶水,沿墨迹边缘一一落下。 片刻,原本墨迹被茶水稀释淡化,洛神艳丽茶汤浸染入墨,令原本书角墨污顷刻间竟添了些远山烟雾缭绕间红叶丛生之感。 春花粗糙手指捻动怀中碧眼白毛二狗子的粉嫩脚掌,半晌,却转手拿起它的尾尖,在书角浓淡不一的墨迹中轻挑慢提间,远山小雾间千百株树便拔地而起。 田十目不转睛看着面前目盲人手中动作,这个似乎无所不能,已把寻常生活活出花儿来的男人。 十余年前,他年岁尚幼,初见他时,时逢奸佞叛乱,他只身穿过箭雨火海将他带到这里,安家立户。 这山间田舍中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皆是出自他手。 自小锦衣玉食的少年,吃不惯山间粗粝饭菜,他便上山寻野味,下河捕鱼虾,即便寒冬,他亦能将寻常晒干野菜做成美味饭菜。 暮春时节,少年言说口中寡淡,甚是怀念儿时与太傅品茗手谈光景,他便将这随口之言记在心间,而后,少年不是见面覆白纱的眼盲春花在山中花丛间穿梭往复,便是瞧着他在山后瀑布寒潭旁低头寻觅。 半旬时光,少年正在院中藤椅上乘凉看书,见从厨房出来的眼盲春花,提着一把带有缺口菜刀前来,二话不说便拿刀在身旁石台方案上划出纵横十九道。 在少年尚未看明他意欲何为之时,只见眼盲春花已挥袖拂去案上石屑,把两盒用山间鹅卵石雕琢的棋子轻放于案上,斟了盏茶颜色煞是好看的茶汤,送到田十面前。 少年这才明白,这瞎子是要与自己品茶手谈。 只是,他这两盒颜色相差无几的棋子,如何对弈岂不皆是一家? 夏日炎炎,每每有山中渔人樵夫来田舍借解渴茶水之时,春花发现那自幼荣宠斐然的孩子都会远远站着,即便说话也远远站着;春花眼虽盲,心却细如毫发。 翌日清晨,眼盲春花从山间移植数十株花草种于院内,每日采摘盛绽花瓣烹干,研磨成粉,再配上数种草药粉末,放于炉内燃烧,即驱虫避暑,又可祛除汗臭味儿。 时至今日,制眼盲春花香手艺越发精进。 少年说,人不读书会渐生俗气,囊中羞涩的眼盲春花,第二日便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锭银子,带他去书店任意挑选。 那时,他欣喜不已,为他诵读书中所述,不想那眼盲男人每次听他读书,皆会悄然睡去。他怒不可遏,斥责他庸俗,自此也不再为他读书;即便后来发现他是患了嗜睡之症,也未再为他读过书。 这十余年来,这瞎子待他如兄如父、亦师亦友。 “这样如何?”眼盲春花将书稿复又递还田十。 田十目光从书角红叶远山,移向春花苍老手背与满头银丝,双眸微红。 若不是两人已相识多年,若不是他素日所做诸事皆比寻常人更显心明眼亮,他定然不敢相信他竟是个瞎子。 “方才,砚台也被我摔坏了一角,你看可能修补?”田十只觉那数十年如一日的眼盲人,转瞬老去恍若一梦。 “无妨,我来处理。” “廊下藤椅,傍晚被五福咬坏了。” “无妨,我来处理。” “厨房房顶,前几日被八彩踩坏了几片瓦,每逢下雨便会漏雨。” “无妨,我来处理。” …… “若有一日,你突然离去。” “无……”眼盲春花话未说完,已蓦然睡了。 方脸光头的男人眸中含泪,将人扛在肩上,笑骂道:“你这瞎子,怎又睡了?” 【66】真他娘的漂亮 广寒森森,月影沉。 轩窗寂寥,屏帐翛然。 男人身形欣长,墨发半束,手握短剑立于庭院斑驳清辉中,一身水月长袍随风浮动。 良久,他终还是上前轻扣门扉,即便房内并未发出丝毫声响,他亦知她并未入睡。 木门发出“吱嘎”声响,扰了夜色。 “只寻得这柄短剑。”男人声音温润,入耳生根,全无白日孟浪之感。 西江月望向苏幕遮手中短剑,眸光沉如玄铁,声音寒胜春冰,“悬崖下那方潭水里也找了?” “嗯。”苏幕遮嗓中声音浅淡,抬步上前把短剑放于西江月手中,欲将她纤瘦双肩揽在怀中,“我不想骗你,但未寻得尸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方崖下寒潭,宽不过百余丈,但却深不见底,数名水性极好的苏府家奴尚未潜到潭底,便已溺水丧命。 最终,有人提议:将捆有大石的绳子坠于潭中,待大石落地,便可测出寒潭深度,如此,再令人下水便可保万无一失;却不想,百余丈绳索下去,大石仍未触及潭底。 苏幕遮看了眼寒潭旁数名家奴死相,只言水中有毒,便令众人停止潜水搜寻。 西江月不言,手中短剑出鞘半寸,剑刃薄且利,一如少女眉眼。 若是寻常人,定然更愿信苏幕遮之言,但西江月却比世人都要清楚春意迟毒性的厉害之处。 “锵!”西江月手中短剑归鞘,猛然击向男人脐下气海穴。 气海穴乃人体先天元气聚会之处,男子生气之海,主一身气疾,伤之,则气破血瘀。 苏幕遮眸色渐变,未曾想,即便此刻,怀中少女仍能使出这般歹毒招式,在他侧身躲避之时,顺势困住她双手余下动作。 “咻!”身侧忽有一枚莹亮银针飞来,毫无迟疑间已刺入苏幕遮耳后睡穴。 “御物术……”苏幕遮望向怀中少女,眸中说不出是惊诧亦或惊喜。 双眼迷离间,却见少女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似在讥笑与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先前,苏幕遮为西江月双足上【药】之时,怕她挣扎反伤了自己,情急之下才点了她周身穴位,不想,她方能御物,便如此“回报”自己。 好生聪颖好学又小心眼儿的女子。 西江月反手拍在苏幕遮华贵面容上,身后人倒地瞬间,少女五指翻转,原本刺入他睡穴的那枚银针便再次停于她两指之间。 七年前,西江月上山之初,便已领略老妖鹤不让她修习武功的决心,深知即便日后能凭借一己之力自行扭转全身筋脉,但于她而言,也已错失了最佳习武年纪。 幸好她习武只为报仇,因而,修习何种武功对她来说并不重要,能手刃血仇即可。 因此,西江月从一开始便选了武林寻常武夫们称作弃本逐末的功夫——御物术。 御物千里,杀人于无形。 残月暗淡,树枝摇晃似鬼手。 西江月手握短剑,抬步出了别院。 少女步履轻盈迅捷,行于山林大道,似那蹒跚学步的幼童一般,惊诧于耳后飞速略过的昏暗树影,更震撼此时体内毫无禁锢、痛楚之感。 这种无拘无束,如寻常人那般奔跑,在过去七年间于她而言便是奢望。 半柱香功夫,西江月步履渐歇,停在名为春江的一条大河前。 应是体内汇聚内力之故,素日不过百余丈的路程便会令她心口烦闷,此时她行了许久,仍旧面色如常,呼吸通畅,并无半分病色。 西江月抬眸远望,数十里外齐云山黑压压连绵山峰,好似压于她身,心中杀意方起,体内一股莫名气机也在周身迅速流窜、冲撞。 正当西江月对这股陌生气机心生疑惑之时,身后忽传幽幽车轮声,她以为是苏幕遮带人追来,便闪身躲于高大树冠间。 待一行人靠近,西江月发现来人乃是一队商旅装扮。 按理说,寻常往来商旅为稳妥起见,多夜伏昼出,这群人深夜却仍在赶路,众人面上神情与紧绷身体皆显得十分谨慎。 西江月见来人不是苏幕遮,这才松了口气,心道终于甩开了那狗皮膏药。 夜风拂动她腰间玉佩,撞向短剑剑鞘,发出清脆声响。 “谁?”商旅队伍中,突有一人怒喝一声。 余下诸人皆在为首之人出声瞬间,便已拔刀侧身,护住身后马车。 不想方才夜风无意之举,竟引来如此误会。 西江月手握短剑,敛去全身气机,来表明自己对树下商旅并无丝毫歹意。 寻常商队若遇此情此景,皆会快速离去,可树下为首之人却无半分如此觉悟,不由分说,直接提刀上前,暴喝道:“大胆蟊贼,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你爷爷我帮谁运的东西,也敢染指?” “我只是路过,歇歇脚。”树上少女墨玉清泉的眸子看了眼树下咄咄逼人的男人,淡淡道。 少女语音轻缓,柔了夜色,静了山风。 树下男人身形剽悍,圆目长髯,他未曾想到这大胆蟊贼竟还是个小娘们。 长髯男人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屑于那些个酸臭儒生们口中赞颂诗词,只觉初闻树上小娘的温柔声音,令他通体舒坦。 这越发令他想看看这树上小娘的脸蛋儿身量了。 马车上,身形瘦削的老者,捋着山羊胡子,低声催促道:“既然人家只是路过歇歇脚,咱们便快些走吧,免得耽搁大人所托之事。” “只是路过歇歇脚?”长髯男人提刀上前,不屑反问道:“这小娘以为我庞檗是三岁小儿?老吴头你也以为……” 待看清那说话小娘脸蛋面容,庞檗双脚猛然顿住,双目好似狗皮膏药一般直勾勾黏在树上西江月脸上。 月色昏沉,越发衬得树上少女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庞檗是个只知拳头是天的莽夫,肚子里半点墨水也无,但此刻他脑中已莫名浮现他心中对女人美貌最高的赞赏之言,“真他娘的!漂亮!” 老人见事态陡转,心道不好,连忙下车催促道:“庞檗,既然人家姑娘家只是路过,并无歹心,咱们便速速回去交差,免得夜长梦多,徒生事端。” “庞檗。” “庞檗。” “庞檗!”寻常被称作吴老,此刻却被人唤作老吴头的老人,喊了数声不见回答,他枯干大手猛拍同样没几两肉的大腿,提高了嗓音。 “你叫魂呢?”被人大声唤回神来的庞檗,心中烦闷。 “老吴头,不是我说你,你这年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胆子怎么比针尖还小!”长髯男人侧目望向瘦削老者,冷笑讥讽道:“这一路上,若不是你这老儿整日畏首畏尾,怕这怕那,咱们五日前便能将东西送到,又怎会让我跟这帮兄弟平白遭这几日的罪!” 而这树上,无论声音脸蛋皆是极品的小娘,正好能让他泻了身上近些日子的邪火。 【67】走吧,趁你还活着 瘦削吴姓老人闻言,深陷双颊霎时起伏不定,但不过须臾又被强行压制。 他干瘦面容上,尚有三分活色的双眸扫了眼树上,终还是落在树下圆目长髯的男人身上,半恭维半劝诫道:“这一路多亏了庞镖头护送,我等方可平安抵达帝都,方才是老夫心急,只是,眼下诸事迫在眉睫,咱们快些进城交货,方为第一紧要。” 庞檗眯眼瞧了暗沉天色,并不搭理吴姓老者之言,而是抬首直勾勾凝望树上绝色少女,他浑圆双目中笑意好似夹火带光,“小娘子,随我一同入城,可好?” 乔装隐匿于商队中的镖师们,仅闻树上女子清音,未能得见真容,但他们见自家素来眼光毒辣的庞镖头这般,便知树上那位女子定然不是俗物,众人脸上笑意与口中荤话一般止不住。 “不好,你走吧。”少女声音依旧,闭目倚于树干,便不再开口。 月色朦胧,衬得少女身形曼妙,入耳清音醉了温凉孤夜。 庞檗自幼跟随师父走南闯北,无论江南水乡的温婉小娘,还是草原大漠的豪爽女子,亦或是秦楼楚馆中的花魁姑娘,他自认皆已尽揽风情,不想,今日这从音容相貌到身段衣着皆温柔胜水的少女,言行却比寻常边塞妇人还要直截了当。 真是极对他的胃口! 即便是被拒绝,庞檗面上依旧不见恼怒,“丫头,日后跟着我,我庞檗保证你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树上,少女依旧闭目养神,淡漠不语。 男人在人前,炫耀与好胜心都出奇的高,尤其是当眼下猎物还是绝色佳人之时。 庞檗看了眼身后一众兄弟,复又看向树上少女,笑道:“我知你这丫头面皮薄,不便下来,那就让我庞檗上去,抱你下来!” 此言,引来身后众人哄笑。 唯那瘦削老者气得稀疏胡须抖动不止。 庞檗反手握刀,双臂横展间已纵身跃上树干。 距离愈近,愈见那少女国色倾城,他眼中精光越亮。 即便手持长刀的彪形大汉站于距离自己不过一丈外,西江月依旧闭目,暗自疏导体内那股莫名汹涌奔撞的内力。 庞檗一双眼睛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少女身上,半蹲于她面前,粗壮大手缓缓伸向那吹弹可破的面颊,心中默念:这丫头,比他娘的漂亮,还漂亮! “咻!” 在庞檗大手即将触及西江月面容之时,不知何物猛然飞来,划向他仰掌腕部横纹桡侧凹陷处。 太渊穴,属手太阴肺经之原穴,为输土肺之原穴百脉之会,击中后,阴止百脉内伤气机。 庞檗方才虽反手握刀,但常年行走于江湖令他比常人要警惕几份,故而即便面对眼前角色少女,他亦习惯心存警觉,在初觉有异之时便侧身躲过。 男人身形魁梧,横刀利于树梢,圆目中精光不减反增,略显好奇打量依旧闭目养神的少女。 “庞大哥!” “庞镖头!” “无妨。”庞檗挥手,止住树下众人询问,复又凝视少女那好似烈日也化不开的清寒眉眼,问道:“方才的暗器,是你放的?” 庞檗一身黑衣融于昏暗夜色,不见丝毫异样,唯空中淡淡血腥弥散,他左手手腕未颤。 “走吧,趁你还活着。”再度开口的西江月,声音中透着些许隐忍。 树下,众人尚不知发生何事,只见树上庞檗身形翻转。 “庞大哥,上面地方狭小,如何能方便你二人施展?” “正是,瞧庞大哥如此心急,不妨先让吴老把马车借于大哥,哈哈哈……” “可凭咱们庞大镖头素来身手,这马车内也不甚宽敞呀!” “哈哈哈……” 树下众人调笑,树上人却全身戒备,圆目微眯。 “方才那暗器是你所为?”庞檗疑惑看向斑驳树影中寡言少女,惊讶于自始至终不见她全身气机流转,却能伤他于无形。 西江月眉眼微蹙,额间细汗密布。 庞檗显然不信面前少女会有如此卓绝武功,却又探查不出周围还有何人埋伏。 “还有同伙?”说话之时,庞檗右腿微曲,一脚猛然踩下。 “咔嚓!” 粗壮树枝断裂声中,浑身黑衣的庞檗迅速大步上前,手中长刀斜斜指向西江月,全身注意却放在两人之外。 “咻!” “咔!” 一枚神秘暗器再次飞来,刺向庞檗脖颈。 早已有所提防的庞檗,提刀转身格挡暗器之时,脚下力道猛然加重,将原已断裂的树枝彻底压断,他左拳砸向面前少女右肩。 西江月不躲不避,仅手腕微抬,露出寸许皓腕清奇,一枚银针便从她腕部刺出,不同于先前力道拿捏得当的挑破皮肉,这枚银针已直逼庞檗眉心。 庞檗急速后退,手中长刀横扫,翻身落地间看了眼刀上半片翠色柳叶与地上已没入泥土中的一枚银针,面上笑意有些玩味,“你这丫头,竟还会御物。” 随着树枝断裂,西江月也已踉跄落地。 乔装隐匿于商队中的一众镖师,身手虽比不得庞檗,但眼力却不算太差,即便他们先前言语轻薄,但此刻见庞檗长刀护己,众人心中已生惊觉,立即抽刀。 “你是何人?在此埋伏,有何居心?”商队中,瘦削吴姓老者指着西江月,怒声问道。 西江月才缓缓抬眼,看向说话老者,凌冽双眸中带着血丝,体内那股莫名内力令她全身血液、气机逐渐沸腾。 先前,她已言明自己仅是路过,歇歇脚,他们却不信她口中之言。 此刻却来再三烦问。 西江月双臂轻展,手掌翻转间,脚落叶霎时而起,被她掌下内力驱动,刺向庞檗周身穴位。 飞叶速度快若闪电,未等余下众人反应过来,已行至庞檗身前一尺之内。 庞檗方挥刀劈下几片刺向自己脖颈、前胸的飞叶,便觉握刀手臂一麻,长刀脱手刺入地面。 一叶划过庞檗左膝,微凉夜风猛然灌入裤角,若不是他咬牙强忍,定会单膝跪于面前少女脚下。 在无翎山七年,为扭转全身筋脉,西江月已将人体诸多穴位要害利弊铭记于心。 若是将其用于御物杀人,当真是上上之选。 【68】境界 庞檗失刀,身形踉跄,险些跪于西江月身前。 瞬息之间,身后众人面上神情由调笑化作惊觉,复又变成此刻惊诧。 庞檗虽算不得绝顶高手,但亦踏足于二品小宗师境界,寻常江湖侠客,能如此轻易将其击退的,并不多见。 见自家镖头顷刻之间便败下阵来,马车周围握刀镖师们皆心头一颤,而后提刀上前,直逼那寡言少女而去。 西江月眸中血丝更盛,体内气机流转翻腾不止,先前她尚能强行将其疏导、压制,但此刻那股内力之盛,反有要控制她这具身体的迹象。 西江月五指握掌成拳,方才断裂坠落的那段粗壮树干便携眷罡风砸向众人。 只见少女原本清寒眉眼中,霎时血色暴涨,周身杀意犹如拍案浪涛,来势汹汹。 西江月只觉体内那股莫名气机甚是欢喜于眼前这般,心中理智却令她手下留情。 她自幼不喜无妄杀戮,若非七年前娘亲无故被害,她是断然不愿学武的。 那为首男人虽对她言语轻薄,但还未到要取他性命的地步。 众人身后,闪现一容貌、装束皆十分寻常的中年镖师,他伸手拦下被逼得连连后退的几人,左脚过顶,一脚将那粗如碗口的枝干踩于地面。 西江月颔首拧眉,强行闭目,努力将体内依旧不安分的一股内力疏导于双掌之上。 “起!” 她清音方落,身后树上大半青叶皆如钢针,立身而起,飞箭一般直直刺向众人。 无论是提刀镖师,亦或是马车周围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迈老者,皆是本能抬手遮挡,虽明知此举了无作用。 “啊啊啊!!!”众人哀嚎之声震彻撕裂沉沉夜幕,在树林间回荡,经久不息。 半晌,他们依旧保持抬手格挡的姿势,但身上却无半分疼痛之感。 “都他娘的别叫了!”人群中,坐在地上的庞檗浑厚嗓音响起,这才将众人从恐惧中拉出。 他们这才发现——方才朝他们刺来、细密如牛毛的“利刃”,此刻却呈半圆状,斜插于众人身前半寸之处。 “我只是路过,歇歇脚。”面前绝色少女声音中带着隐忍,“需我再说一遍吗?” 衣衫破碎浑身泥污的庞檗,身下黄土鲜血流淌,他一双炯然双目看向西江月所在方向,闷声不言。 “不不不!不用!不用!刚才都是误会!误会呀!”吴姓老者连忙示弱道:“多谢女侠方才手下留情,不与我等计较。” 吴桧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不傻,还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况且,就凭方才那女子随手所用招式,就连他这门外汉也看得出来,莫说是庞檗,即便是素日最不爱管事的庞通出手,也未必能有十足的胜算。 “若女侠没有其他指教,老朽即刻就带他们离去,决然不敢再叨扰女侠歇脚。”吴桧拱手俯身,胆战心惊陪笑道。 西江月却不理会他口中之言,转身离去。 体内那股莫名内力,虽能让她的修为境界一日千里,但却极难掌控。她真怕自己万一稍作分神,压制不住它,便会被它所操控,变成一把杀人利器。 “救我!求求你救……”马车内,突有一孩子声音响起,不过片刻又安静下来,似是被人堵住口鼻。 本已经打算离去的西江月,脚步一顿,凌冽眉眼望向马车。 吴桧见状,立即示意手下看好马车,而后朝西江月所在方向拱手,赔笑道:“让女侠见笑了,马车内是我家那不懂事的小孙儿,方才……” “咻!”西江月未听他辩解,掌中力道已将马车车帘掀开一角。 马车内,一幼童趁守卫车夫分神松懈之时,突然向前一倾,从马车车辕上摔了下来。 夜幕渐淡,天边鱼肚白渐明渐亮。 晨曦微光落在那幼童脸上,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目清秀。 西江月看着地上俊美幼童,只觉他样貌格外熟悉,一如当日那少年。 被绳子束缚的幼童,弯腰曲腿,夹下紧塞于口中的破布,满眼乞求看向西江月,哀求道:“姐姐,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们!” 她不爱管闲事,但地上幼童眼神,却令她想起诸多往事。 “自家孙儿要用绳子捆绑?堵住口舌?”西江月清寒眸光从地上幼童缓缓移向车内,同样被捆绑束缚的多名幼童身上。 “这……”吴桧瞬间脊背发寒。 自禹州行至于此,数百里路程皆是有惊无险,未曾想到,即将功成交差之时,却碰倒了一个硬茬。 “这些孩子,我先带走。”西江月双指微挑,便有一枚柳叶刺向马车车辕的看守车夫脖间。 她抬步上前,扶起那唇红齿白的幼童,两人踩着方摔下的男人,上了马车,“等你们想好说辞,再来找我。” “姑娘可以走,马车也可赠与姑娘,但这些孩子得留下。”人群中,一人站了出来,正是方才以一己之力为众人挡下粗壮树干侵袭的中年男子。 “若我说不呢?” “这几辆马车上的东西,由我庞家镖局所护送,镖在人在,还望姑娘海涵。”中年男人语气、神情,皆稀松平常。全不似周围诸人那般警觉。 西江月抬手,为身边幼童摘下发间残叶时,顺带轻拍了拍他的头,一如先前在无翎山中看着那少年一般。 “姑娘若是不肯就此离去,那庞通就只能无礼冒犯了。”即便西江月并未看他,中年男人说完,依旧恭敬拱手一揖,而后,手中长刀才蓦然出鞘。 “得罪了。”男人手中长刀与他周身气机一般平平无奇,但刀刃所过之处,周遭枯枝残叶皆迅速崩裂,大有碾碎一切的气势。 自从被扭转全身经脉之后,除却体内气机变化之外,西江月发觉她的视听之感更胜先前。 就如此刻,习武之前她只能用肉眼看到刀剑所过之处草木碎裂,但此刻却能看到他刀刃周围空气震颤变化。 或许,这便是老妖鹤素日所言境界。 天边金乌初生,落于那名为春江的一条大河之上,半江瑟瑟,半江红。 【69】七叔 马车上。 少女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微抬,却不是看向手提长刀的中年男人,而是似有若无间瞥了眼葱郁树冠,反手甩出指尖三片翠色柳叶。 样貌衣着皆十分寻常的庞通,周身气机不减反增,眼见那三片柳叶袭来,寻常人视如疾风快若闪电的速度,于他而言不过是仰面转身,任由柳叶紧贴鼻尖而过,刺向身后树冠。 庞通翻身站立,手中长刀却已被他插入地面,“姑娘这几招皆是不俗,可为何不在正统大道上勤下功夫?” 西江月看向庞通,清寒眉眼笑意微凉,她知他是在嘲笑自己弃本逐末,更知他瞧不上自己这御物术。 “留下这些孩子,你且走吧。”庞通见那姿容极佳的少女倏然一笑,只觉天边晨霞淡了颜色。 “啊!”正沉浸于少女如画笑颜的庞通,霎时脊背一挺,面上神情带有三分错愕。 “竟还会……拐弯……”庞通话音未落,便已双腿砸地,昏死在庞檗身旁。 而他后背上,三片柳叶没入衣袍,在清晨微光下,显得颜色甚是清新。 众人错愕之时,一阵柳叶剑雨破空而来,霎时哀嚎之声震彻耳膜。 西江月面上笑意依旧,未看地上中年男人,眸光扫过马车周围受伤人群,“这些孩子,现在可不可以带走?” 少女清音依旧,落于诸人耳中却似一道天雷,纷纷挪身让开一条道来,唯庞家镖局中的儿郎,依旧手执长刀,犹疑不定望向地上庞檗。 庞檗额头青筋暴起,但看了眼死死压在自己脚上的庞通,终还是紧闭双目。 眼不见为净。 庞家镖局的人见自家镖头如此,也由先前犹疑不定,到侧身让路。 马车上,被众人视为武功卓绝的少女,却无丝毫要走得意思,眸光依旧在诸人身上扫视一圈,最终落在瘦削吴桧身上,问道:“你会驾车?” 西江月自幼锦衣玉食,在无翎山也不曾为生活所累,寻常周游列国虽没有侍女相伴,但皆有老妖鹤、木易为她处处打点操持,因而,有很多事她都不会,就如眼下这驾车。 “嗯?”西江月疑声响起,葱郁树冠间瞬时便一片绿叶直直刺入吴桧右脚脚背。 “啊啊啊!!!”正在思索如何作答的吴桧,连忙跳脚而起,尖声答道:“会会会!我会!我会驾车!求女侠饶命!饶命!” 西江月纤长指尖轻扣身下木板,随手将车上马鞭扔给他,“驾车。” 吴桧惊慌接过马鞭,经过方才之事,他哪里还敢有本分迟疑,连忙一瘸一拐小跑过去。 马车从众人身边缓慢驶过,划开一道曙光。 直到马车消失于道路尽头,庞檗才一手重重拍在庞通脑袋上,对身边几个依旧未回过神来的镖师道:“愣着干嘛?还不快来扶起你们小师叔!” 几个伤势较轻的镖师连忙上前,将两人扶上余下一辆马车。 “你干嘛?”庞檗看着一旁要掀庞通衣服的年轻镖师,立即呵斥道。 “给小师叔上药呀。”年轻镖师疑惑,难道方才庞镖头被那好看的姑娘打傻了,否则为何会问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镖师们常年行走于江湖,遇到蟊贼拦路、山匪劫道皆是常事,故而身上会常备些治疗外伤、祛除毒物的药物。 “嘶嘶嘶……”庞檗从他手中夺下金疮药时,扯动了身上伤口,痛得咬牙倒吸冷气。 “庞镖头,你没事吧?” 庞檗极不耐烦,“去去去,这里交给我就行了,你出去吧。” “那庞镖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 “你小子,咋他娘的那么多废话呢?”庞檗一脚把年轻镖师踢下马车,然后,一抬腿横压于车厢内重伤昏迷的庞通背上,自顾自扯开身上伤处衣袍,将金疮药撒在较深的伤口上。 “人都走了,还装他娘的什么装!”庞檗压低了声音,但腿下力道却加重了几分,“就你身上的金丝软甲,休说是几篇破叶子,即便是老爷子的回马枪,也未必能给你这老小子来个透心凉。” “呸呸呸!”全身上下皆找不出丝毫新奇的普通男人,吐出口中黄泥。 “你这么说,可就酸了。”继续埋怨道:“还有方才,为何拍我?”害得他吃了不少黄泥。 “你刚才瞧出来什么了?”庞檗把已经空了的药瓶扔到一边。 庞通抬起他的腿,在马车里懒懒翻了个身,背朝庞檗坐下,“高手。” “那个小丫头?”即便败下阵来,庞檗自始至终却未从那少女身上探寻出丝毫身后内力,她不过是胜在出其不意,若说她是高手,庞檗断然不信。 “藏于树上的那个。”庞通说话时,顺带脱下身上金丝软甲。 车内昏暗,依稀能够看出中年男人背上三条不过半寸宽的红紫伤痕。 “他娘的三片破叶子,还隔着金丝软甲,也能伤到你……”庞檗受托下巴,食指在自己好似被野狗啃过的长髯上不停搅动。 “庞家镖局险些助纣为虐,幸亏有这两人出现。”庞通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锋利小刀,反手送于庞檗。 “不用你再多此一举,老子身上的伤足够了。”庞檗背靠车壁,双腿抖如簸箕,占了半个车厢,“若都受伤,庞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脸面是自己挣来的,并非别人能给。”庞通见庞檗不接,也不再强求,“宋良安为掩人耳目,利用权势之便逼咱们庞家镖局走这趟镖,在应下此事之时,庞家镖局在江湖之中便已没了脸面。” 庞檗闻言,握掌成拳,重重砸向身侧车壁。 “嘭!”随他手起拳落,一道微光透过缝隙,照在马车内。 “嗯!”一阵极其短暂低沉的闷哼,伴随利刃插入皮肉之声,在马车内响起。 “你他娘的干什么?”庞檗抽拳,一把按住面前这个自己事事皆想压过一头的男人。 若论辈分,庞通乃是庞檗的嫡亲幺叔,仅大他一岁,只是素日他不修边幅,显老罢了。 庞老爷子晚年得子,自然格外疼惜这个小儿子,也有意在自己百年之后将镖局留给他,即便庞通对于镖局事物毫不上心,庞老爷子依旧将庞家祖传金丝软甲给了这个小儿子。 如此偏颇,让本该继承镖局的长房嫡系一脉如何不心声怨念,尤其是与庞通一同长大却备受冷落的庞檗。 “小伤,不碍事。”庞通咬牙隐忍。 “谁管你伤不伤的,老子是怕你弄脏了老子……”庞檗看了看自己身上已与破布无异的衣服,近乎杂草的长髯以及满身血污,最终看向马车内一道若隐若现的光线,梗着脖子道:“老子是怕你弄脏了老子刚放进来的太阳。” “你身上的伤,明眼人一瞧便知。”庞通并不与他争辩,继续又反手刺了自己后背一刀,两道红紫伤痕不偏不倚正被盖住,“庞家的面子已经没了,招牌可不能再随意丢了。” 庞檗闻言,方伸出的手停于半空,不忍再看他手起刀落。 “啊!”第三刀落下,庞通额头已青筋暴起,“三刀……换……庞家百……百余口性命,值……” “七……叔!”庞檗声音哽咽,按住他背上伤口,第一次唤这个素日里他最瞧不上眼的男人七叔,“快拿金疮药来!” 【70】不解风情 江水尽头,一男子身形欣长眉眼低沉,逆光而立,通体气度说不尽的卓绝雍容。 江边,一辆马车渐行渐近。 车内,如玉指尖轻挑车帘,仅见少女朱唇修颈于初升金乌下煞是好看。 “你你你……竟是你!”车辕上,瘦削吴桧手中马鞭颤抖不止,看向面前惊为天人的年轻男子,心中惊恐愈盛。 半月前,吴桧奉宋良安之命,护送宋老夫人周氏上山烧香还愿,不想不过短短五日,待他再度护送老夫人回到太守府,府中变化已是天地。 家中混世魔王一般的小公子宋滕,无故被西小将军嫡姐的扈从设计陷害已是莫大耻辱,未曾想,那大胆扈从竟还狗仗人势,借西小将军凯旋而来的威风,将自家小公子打得重伤瘫痪。 且,宋太守素日最为钟爱的字帖画卷、园林珍藏,也被那西家扈从恶意毁坏,暴殄天物不说,更是让自家老爷在官场、百姓面前颜面尽失。 还愿归来的宋老夫人周氏,方回府便见到床上重伤的孙儿宋滕,痛惜悲愤百感交集,一时急火攻心,昏死于榻前,若不是太守府中大夫医术了得,吴桧当真不敢想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境遇。 吴桧本以为宋家遭此劫难已是天不开眼,未曾想,当夜正值太守府中上下乱作一团之时,城中突现飞天大盗,趁乱潜入府中。 若那盗贼只是偷走些金银珠宝、字画古玩也就罢了,却不想那鼠辈竟将宋太守书房暗格内的一本账簿顺手牵羊了去。 而那飞天大盗还留书一封,直言让宋太守速速投案自首,否则就将那记载他贪污受贿的账簿上交于朝廷。 宋良安自然不愿如此前程尽毁,故而,在派人明察暗访全力缉拿盗贼同时,以职权之便,对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庞家镖局威逼利诱,令其为自己运送这几车财货、**进入帝都,从而上下打点,免得账簿真被那盗贼投送到朝廷中一些莽撞后生手里。 吴桧看着马车前的苏幕遮,半月前太守府中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思及至此,吴桧连忙以袖掩面,努力不让面前人认出自己。 “下车。”苏幕遮看着被吴桧挡住大半身形的西江月,心中不悦。 吴桧手中马鞭紧攥,脊背冷汗如雨,直接滚下马车,跪在苏幕遮脚下,哀求道:“大侠饶命呀!小人……小人只是被人挟持,路过此地,并非……并非有意要出现在您面前呀!求大侠网开一面,饶……” 在太守府遭遇盗匪的第二日,这男人便如鬼魅一般,躲过府中扈从家丁巡查,进了小公子宋滕房内。 焦心于孙儿伤势的宋老夫人周氏,方一睁开眼,便不顾自己病体残容,命儿子宋良安将自己抬到孙儿床榻前。 宋良安自幼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将其养大成人,因而,他对母亲甚为敬重,在多次劝说无果之后,只得亲自为母亲盖上披风,令一群丫鬟将她抬到孙儿房中。 一行人刚踏入房内,便见几名贴身侍候宋滕的大夫、丫鬟皆躺在地上,独一容貌出众的男子临窗而立,正细细瞧着手中能为宋滕生骨续命的续骨膏。 “快把续骨膏还给我!”于宋良安而言,若是其他珍宝尚且好说,但这续骨膏乃是儿子的救命药,他断然不会让其落入他人之手。 窗前男人修长手指在白玉瓷盒上摩挲几下,才开口问道:“这续骨膏,从何而来?” 宋良安哪里还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猛虎一般扑向苏幕遮,欲抢回续骨膏。 苏幕遮侧身,纤长五指扣住宋良安脖颈,将其提起,深邃双眸扫向房内余下众人,“我再问最后一遍,这续骨膏,从何而来?” 有侍从见状方欲上前,便被苏幕遮手中动作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是是……是西小将军的姐姐,送于我们大人的。”人群中,一直跟着宋良安的小厮答道。 “我儿的……续骨膏。”双足离地一尺的宋良安,面色涨红,双目瞳孔扩张,依旧伸手去探苏幕遮手中的白玉瓷盒。 “我苦命的儿呀!”藤椅上,满面病色的宋老夫人周氏,泪眼婆娑望向苏幕遮,气若游丝乞求道:“壮士若……是心有不满,可全冲着老太婆……我来,还请……还请壮士放过我……我儿……” 苏幕遮在城中闻得宋滕调戏西江月不成反被打残之事后,便只身来到太守府,想亲眼见一见名唤宋滕的小子,是如何不知道天高地厚。 苏幕遮抬眸看了眼说话老妪,抬手将已近昏厥的宋良安重重摔在宋滕身上。 “啊啊啊!!!”一阵尖叫伴随骨骼断裂之声响起。 宋良安在下落之时便已奋力偏开,但他胸前肋骨依旧落在宋滕膝上。 宋良安强忍剧痛,看向苏幕遮,昏死前最后道:“我儿……的……续骨……膏。” 苏幕遮双眸扫过受惊昏迷的老妪,终还是落在房内众人身上,“休再让我见到你们。” 苏幕遮抬脚,将欲要上前抱住自己双腿的山羊胡子踢出数丈,“此刻无需多言,一会儿自会有官府中人听你详尽道来。” “官府中人?”吴桧闻言错愕。 不待他想明白苏幕遮话中深意,已被不知从何处闪现的亲卫一记手刀将其劈晕,亲卫将其随手扛着肩上,快速离去。 劈人者,动作简单利落;被劈者,昏倒亦是毫无迟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好似整套流程他已烂熟于心。 西江月看向身旁男人,“看他这般娴熟,想必未少替你做些强抢民女的勾当。” “夫人又来冤枉为夫,上次破庙之中险些被人毒死,为夫哪里还敢再有他想。”苏幕遮脚尖点地,翻身上了马车,凝望面前少女,含笑双眸携了一江春色,“你若再这般冤枉与我,当心日后……” 西江月冷眼瞧着面前男人,似在等待下文。 见她这般,苏幕遮轻叹一声,无奈道:“夫人连不解风情也这般好看。” “多谢。”西江月唇角笑意极浅。 先前,自长髯圆目的男人受伤失刀,西江月便已怀疑有人于暗中出手,直到那全身上下皆显寻常却最不寻常的中年男人倒地之时,也恰巧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夫人方才说什么?” 西江月放下车帘,直接挡住那张谄媚笑脸,只淡淡道:“回府。” 即便如此,那容貌身价皆不俗的男人,依旧满心欢喜,“得咧!” 只是,当他拿起马鞭之时,突然想到一事——他,似乎……也不会驾车。 【71】死了也好 晨光熹微。 早起农夫早已肩扛锄头,纷纷下田劳作。 通往帝都的宽阔官道上,一辆马车缓慢前行,尽享悠然。 马车样式寻常,倒是那驾车之人尤为奇特——他手中所执并非马鞭,而是牵着一根捆着青草绑于马首木棍的绳子。 拉车之马缓步前行,马首前青草也随之轻微晃动。 马车上,男子薄唇微弯,慵懒半靠于车壁,一身华贵衣袍随意铺展,道不尽的风华绝艳。 “夫人,你看为夫此招如何?”苏幕遮轻晃手中绳子,面上竟有些期待夸奖的得意之色,“为夫只需将绳子拉向左侧,马车便会右转,拉向右侧便会左转,将绳子后拉便可停车。” 男人好似不知自己此举乃是拾人牙慧,更不觉有何不妥。 马车内,少女闻言竟连冷眼瞧他也懒得,只转头看向身旁四名最多不过十余岁的幼童。 若他当真聪明,方才便会让暗卫驾车,而非用如此拙劣手法班门弄斧。 “姐姐,宣融多谢姐姐方才救命大恩。”幼童言罢,在局促马车内朝西江月俯身一跪。 余下三名幼童见状,好似回过神来,也紧随其后屈膝跪下,“多谢姐姐方才救命大恩。” “起来吧。”西江月见四个孩子皆生的明眸皓齿清秀可人,尤其是先前挣脱禁锢、摔下马车向她求救的宣融,清澈双眸中似揉碎了天边繁星,令人只觉一眼望去便可尽揽缥缈银汉。 如那小尾巴一般跟着她,整日姐姐姐姐柔声唤她的少年。 “姐姐,你怎么哭了?”小小孩童见状,连忙从袖中拿出一块锦帕,要为西江月拭去眼中泪痕。 “我只是累了,想休息。”西江月抬手止住宣融余下动作,眼眸微转压下方才心中酸涩,“一会儿,自会有人送你们平安归家。” 西江月并不好奇这些孩子为何会同金银古玩一同被人送至帝都,也不想多管闲事,更不愿再看那神似木易的幼童。 马车内一时陷入沉静,四个孩子对于面前脾性清冷、面容绝美的救命恩人既敬重又畏惧,更茫然于日后处境。 马车缓行至帝都城楼下。 有苏幕遮这位宁远将军家二公子亲自驾车,帝都守卫自是满脸赔笑上前放行,“苏二公子雅兴,竟能想出如此赶车妙招。” 马车后,一阵铁蹄踩踏青石之声震颤呼啸。 为首少年郎身骑骏马凌风而来,一双格外鲜明的眉眼于初升晨光下不怒自威。 正是连夜寻找西江月的西玄。 “幼度来了。”苏幕遮懒懒提醒道。 西玄,字幼度。 西江月挑开车帘一角,看向那急速而来俊逸勃发的少年郎,轻声唤道:“玄儿。” 马上少年飞速疾驰间,看到马车上熟悉面容,身下烈马并未减速,在距马车数十丈外,他反手一拍身下马鞍,纵身跳上马车。 仅是瞥了眼驾车的苏幕遮,便闪身掀帘入内。 粗粝大手不由分说按住西江月腕部,为其把脉之时还不忘将她周身上下打量一遍。 “姐姐无妨,只是玄儿何时也学会诊脉了?”西江月说话之时欲抽回手,却被西玄紧紧攥住。 “别动!”应是整夜未曾合眼的缘故,西玄声音略显沙哑,态度也一反先前,指着她左手腕部一处细长伤痕责问道:“这里何时伤的?” 被西玄如此一问,西江月才注意到腕部伤痕,想来应是先前那圆目长髯的男人两脚踩断粗壮树枝,令她从树上落下时无意被枝叶划伤的,“不碍事……” 西玄打断西江月余下之言,又问道:“是跟他一起弄伤的?” 西江月心中思索,当时她亦算是与苏幕遮在一处,只是…… 她这片刻迟疑,落在西玄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身上别处还没有伤?” 西江月浅笑,“姐姐没事,玄儿无需挂心。” 西玄闻言,面上神情好似和缓些许,一双分外鲜明的眉眼却似有阴云压下,他朝马车外道:“劳烦苏二哥驾车,送姐姐回府。” 苏幕遮闻得车内两人对话,面上神情并无几分变化,只从袖中取出一白玉瓷盒送至马车内。 马车缓行入中城,方靠近将军西府,西玄便已掀帘而出,一把攥住苏幕遮手腕,飞身回府。 守门扈从只见一道身影一闪而过,便闻得自家二公子道:“即刻命人好生照看大小姐。” 西玄带苏幕遮进了西府一处偏僻院落,两人双足尚未落地,西玄铁拳如风已狠狠砸向对方后心,“这一拳,是我替姐姐打的!” 素来从不吃亏的苏幕遮竟也不躲不逼,着实挨了一拳,重重跌落于地,身上锦衣玉冠染了尘埃。 西玄心中怒意依旧,弯腰将地上男人一把提起,又在他身上被衣袍遮盖的地方砸下数拳,“这几拳,是替我西家上下打的!” 苏幕遮曲腿坐在地上,仰头唤了声面前少年,“幼度!”一身尘污非但未让他显得邋遢脏乱,反而为其周身雍容气度添了一丝随意不羁之感。 “如何?你还心有不满?”心中怒火渐消的西玄,抬脚踢向地上苏幕遮,“你且说说,自己先前是如何答应我的?” 看似凶狠非常的一脚,真正落在苏幕遮身上却好似清风吹过。 苏幕遮反倒顺势仰面躺于地上,“此次,的确是我疏忽大意。” 西玄也随他一同倒下,仰面望天,“这一路上为何不见木易。” “死了。” “是何人所为?”西玄闻言一惊,仅论木易的武功修为,寻常能伤他的武林高手也不过屈指可数,“姐姐知道木易已死?” “以月儿的玲珑心思,又怎会不知?”苏幕遮抬手,修长指尖在空中翻转,似在勾勒那女子清浅笑颜,“只是,她此时内力修为,与那眼盲春花实力相距天地。” “只要姐姐愿意,我麾下三千西家军,可替小木头报仇雪恨。” “若她愿意如此,便不再是你姐姐。” 地上眉眼格外鲜明的少年郎,望向万里晴空的一双眼睛缓缓闭上,嗓中声音微不可闻:“死了……也好。” 【72】** 良久,天边金乌跃上梢头,地上五官格外鲜明的少年,眯眼望向蔚蓝天空,抬脚踢向身边男人,“方才,在马车内我为姐姐把脉之时,发现她周身筋脉已如常人。” “看来,此次带兵,除却排兵布阵、千里突袭之外,幼度还学到不少东西。”此话从西玄身旁气度雍容的男人口中道出,不显赞赏,反倒多了一丝嘲弄之意。 “那也比不得苏二哥,眼睁睁看着心仪之人受伤,也能依旧心中无愧。”西玄亦不示弱,“难道日后成婚,苏二哥主内不成?” “幼度好主意。”被西玄如此一说,苏幕遮心中羞愧反倒淡了半数,“经过你如此点拨,日后我定要勤加督促你姐姐练武,凭借月儿的悟性,加之稷下学宫内的武学典籍,想必做这天下第一,亦不是难事。” “到时,我便是这天下第一之人的丈夫!”苏幕遮言及至此,面上竟添了抹怡然自得的桀骜神情,好似他已与那天下第一的女子成婚,共同携手傲视群雄一般。 西玄再度抬脚,踢向面前空占了一身好皮囊的男人,他当真想将面前苏幕遮这无赖模样展示给帝都之中痴心于他的女子们看看,好让她们日后能擦亮眼睛。 少年怒极反笑道:“就你这般,想入了我姐姐的眼,除非身在梦中。” 苏幕遮闻言,却是含笑不语。 天边忽有一只雀鸟飞过,口中衔虫,停于院中一株柏树上,喂食巢中幼鸟。 西玄见状,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转头问道:“先前车上那四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特别是四人之中,还有一名七八岁幼童,与木易神似。 “幼度可还记得禹州太守,宋良安?”苏幕遮起身,抬袖拂去身上尘污,“半月前,禹州太守府遭逢侠盗洗劫,与金银一同丢失的还有一本记录宋良安与诸多官员贪赃枉法的账簿,宋良安为稳妥起见,暗中让镖局帮他押送这批礼品不远千里赶至帝都,上下打点。” “原来是那老儿呀!”西玄侧头,笑问道:“了解如此清楚,你做的?” “如此空口无凭之言,万不可胡说。”苏幕遮唇角微挑,深邃双眸看向西玄,面上笑意像极了那狡猾的狐狸,“若是宋良安素日作风不正,有侠盗替天行道亦是情理之中。” “送**这样的阴损招数也能想出,这宋老儿也忒不是东西!仇家再多也不足为奇!”西玄左手拇指按下余下三根手指,发出噼啪声响,似是在捏宋良安的脖子一般。 **,乃是供男人宣泄、享乐的俊美男童。 前朝皇帝十分喜爱俊美幼童,当时朝中宦官佞臣为投其所好,不仅纷纷效仿,更是从民间征选出大量年幼男童,呈献给皇帝,供起享乐、蹂躏。 相传,前朝亥帝当政末年,曾于梦中亲眼见到身边一**如后宫嫔妃一般身怀六甲,诞下麟儿。 亥帝转醒之时便传召钦天监长史询问此梦吉凶。 钦天监长史不敢违拗皇帝,只顺圣意道:“自古从未有过男子成孕之说,由此可见此乃圣上爱意深感上天,故而为圣上降临如此祥瑞。” 亥帝闻言大喜,即刻命御医日日悉心照看那名**。 可三月过去,那**腹中依旧仍无动静,亥帝便召御医问其缘由。 御医只道**身为男子之身,不能成孕。 钦天监长史与**恐祸及己身,沆瀣一气,设计“滑胎”一事,对外只道御医医术不精,未能保住其腹中胎儿。 亥帝闻言暴怒,下令诛杀御医九族,并将他一双眼睛悬于后宫之中,命其亲眼见证那天赐祥瑞。 自此,亥帝心中**身怀有孕的想法,便似一粒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迅猛生长,致使后来他在出宫游玩无意撞见农夫将一难产致死的母羊腹部剖开取出小羊时,他心中便已有所有了主意。 回宫后,亥帝即刻下令将宫内**尽数召于近前,命御医将其一一剖腹,看他们其中是否有人怀有龙裔。 一时,百余名**,尽数血染皇宫。 如此荒唐之举,令天下怨声载道。 以至后来西楚开国太祖皇帝揭竿而起,欲斩杀昏君奸佞之时,那些曾被强行夺取孩儿的人家也纷纷响应,穷人提刀卖命,富人提供粮草。 即便数量微乎其微,但却愈发坚定了太祖皇帝与部下悉数热血儿郎们推翻昏庸暴政的决心。 当年,太祖皇帝尽观前朝荒【淫】无道,为后世留下箴言:凡女子淫佚,发乎情欲之自然,**则本无是心,皆幼而受给,或势劫利饵耳。 因而,当年太祖皇帝亲自颁布法令,禁止豢养**,当今朝堂之中,虽有官员仍有如此癖好,但那皆是高门大族间隐晦之事,即便已是公开的密事,但却无人敢将其摆于台面。 “宋良安如此不顾吃相,想必也是狗急跳墙。”苏幕遮拂衣起身,反手轻揉后心上方才被西玄砸中之处。 “啪!”西玄按下最后尾指,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此次帮宋良安运送礼品入帝都的一干人等,我已派人将其送至大理寺。”苏幕遮说话之时,从袖中抽出一本账簿翻看。 “当真不需我帮忙?” 西玄苏幕遮二人相视一笑。 “自会有人蜂拥去抢这等功劳,何须你来费心。” “何人?”西玄疑惑问道。 “自是与宋良安同出禹州、且自**好的户部侍郎,离庆轩离大人。” “离庆轩会愿意?”西玄反问。 苏幕遮成竹在胸,“近些时日,当今圣上要为三皇子挑选皇子妃,朝中大臣有女儿的皆早已翘首以待,如此关键时刻,离庆轩若不弄出些响动出来,如何能让当今圣上想起三皇子于离庆轩之女曾有婚约之事。” “苏二哥好谋算。”西玄笑道;“不过,你却说错了一点。” “哦?” “并非朝中大臣有女儿的皆早已翘首以待。”西玄口中“皆”字咬得极重。 【73】报仇(一) 少年浑身透着武人刚毅挺拔之感,迈步出了偏僻院落,分外鲜明的眉眼在灼目日光下尤显俊逸。 与少年一同的苏幕遮,看着他离去方向,好整以暇道:“你姐姐定不愿看你插手此事。” “姐姐愿不愿意,那是姐姐之事。”西玄脚下步履未停,声音异常坚定:“无论如何,小木头先前对姐姐有救命之恩,我西家断然没有之恩不报的道理。” 这与他是否希望木易身死,并无冲突。 “幼度……”身后男人欲言又止。 “苏二哥,你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如今这般畏首畏尾,是怕姐姐心生不悦?”西玄蓦然停住脚步,却未回头,“还是你与那眼盲瞎子有旧,不忍看他身死?” 对于西玄之言,苏幕遮避而不答,只道:“万事当心。” “在家照看好我姐姐。”西玄言罢,一如方才那般,飞身出了将军西府。 帝都,中城内。 有一俊逸少年身骑烈马,率领百余名身着常服的儿郎们打马疾驰穿街略巷,直奔城门而去。 天边金乌灿烂,却化不开这些人从死人堆中杀出的冷硬戾气。 齐云山,田舍内。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形佝偻,待他将院内所有活物尽数遣散之后,才回房坐于窗台铜镜前,颤颤抬手解下面上白纱,露出已被遮盖十余年的大半面容。 不知是因窗外阳光过于毒辣,还是常年活在黑暗之中,白纱落下之时,春花双眼却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铜镜中分外白皙却遍布皱纹的一张脸上,紧闭双眸缓缓睁开,露出一蓝一黄两色眼眸。 中原之中,上至帝王下到百姓,皆认为异瞳之人拥有生死交汇之身,不生不死不老不灭,寻常更可见阳间活人,亦能视阴间鬼魂,可谓邪魅至极。 前朝曾有帝王痴迷于长生之术,为登成仙捷径,便将一异瞳之人烹食殆尽,却在食人当夜无故暴毙于寝宫,事后御医、仵作皆未能查出死因。 宫人只道是那异瞳之人前来索命。 此事一出,越发令天下人对异瞳者心存恐惧。 “多年不见,我已经老成这般。”春花眯眼,看向镜中人,略显公鸭嗓的苍老声音带着嘲弄,“想必,那不修边幅的老家伙,也已老得不成样子了。” 春花将一头银丝散下,仅用一根已有些褪色变白的红绳将其松散系于脑后,再度换上多年来被他封于箱底的一件红色衣袍。 对襟红袍款式别致,既融合了男子广袖长袍的大气缥缈,又带着几分女子衣裙修身束腰的美感。 故而,被他穿在身上并未显得脂粉气,反倒越发衬得他英气十足,只是,脖间、腕部那些形似沟壑的皮肉与满头白发令他心生唏嘘,“时荏苒而不留,将迁灵以大行。” 窗外,震耳铁蹄之声震颤山谷。 素来耳力极佳的春花,对此恍若未闻,只半眯着眼睛缓慢挪步,细细瞧着房中、院中装饰。 这里一砖一瓦一板一凳,皆是由他亲手打造,先前虽活在其中,却没此刻亲眼看见显得真切。 春花手上遍布皱纹,轻轻拂过院中桂花树下被削下一角的石桌,本会令人心生恐惧的异瞳间笑意浅淡,“这石上纹理,确实好看。” 犹记当年,他初从山上凿下这块石板之时,原是要为少年做一张石床,那少年却说这石上纹理甚为好看,打一张石桌正合适,他唯恐春花不允,便用书上学来的法子将绿矾油泼在石板正中,石板霎时便溶出几个洞来。 春花当时并未说话,只抬手沿石板正中一掌劈下,断作两截的石板一半成了如今的石桌,另一半,春花依旧用来做了张小石床,让那因常年读书习字致使脊背微弯的少年睡足整整一年,方才作罢。 春花转身,指尖划过面前桂花树干上数十条深浅不一的刀痕,细细一数已有十四条之多,“竟已有十四年光景。” 当初那小小少年与他站在一处,不过及腰高,此时竟已高出他寸许。 春花手掌摩挲树干最上方一新一旧两处刀痕,如轻抚那孩子头上鬓发,面上疲态淡了几分。 面覆白纱之时,他可巧妙避开所有阻碍,但此刻能以目视物,走起路来反倒有些脚下踉跄。 走进厨房,春花扫过案上锅碗瓢盆,抬眸看向悬于半空的诸多形状极丑的羊皮水囊。 他抬手轻轻拉了下被绑在羊皮上的绳子,便有大股水流落下,流水落下顺地上蜿蜒曲折极其粗糙的水槽,流入灶台下方。 “真丑!”春花口中嫌弃,面上笑意却渐浓。 当年,他患有嗜睡之症,试遍天下药石却无一有效,只得顺其自然,幸而先前他病症较轻,只是偶尔发作,并不似现在这般时常陷入昏睡。 春花依稀记得,多年前他生火做饭时,嗜睡之症发作,他便倒在灶台前,手中烧了大半的柴草瞬间燃了半间厨房,幸得那少年发现及时将他拖出火场。 自此,那身份显赫的少年第一次学着照料人,第一次从市井屠夫手中买下羊皮,用帕子堵住口鼻,将其拿到山下溪水中冲洗干净后,才踩着桌椅板凳将其悬挂于厨房之内。 春花曾好奇问他,“院中便有溪流,为何你要舍近求远,跑那么远在山下清洗羊皮?” 少年跪坐于院中溪流前,俯身掬一捧泉水,扑在脸上,瞬感清凉,“因咱们位于山腰,若是在此清洗羊皮,我怕水中秽物会被山下居民饮用。” 春花闻言,甚是欣慰面前少年心性纯善,却未像寻常人那般教他流水不腐的道理。 春花缓行至院中一角溪流旁,脱下鞋袜,孩子一般将一双脚浸于潺潺流水之中,双足于水中轻晃,溅起水花朵朵。 其实,他早些年便想如此,只是碍于那少年才迟迟未能如愿。 眼下倒甚好,他已连夜将他连同院中兽宠一并送出西楚,便再无如此顾虑。 春花仰面躺于地下青石之上,透过院中浓密枝叶望向湛蓝天空,面上神情说不尽的憧憬,“还是无翎山上的天空更为好看些。” 【74】报仇(二) 战马踩踏、嘶鸣之声飞速逼近山间田舍。 “嘭!”一声巨响,田舍院门已被开道壮汉一脚踩烂,七零八落散于院中,惊起周遭草木山林间鸟兽尽散。 院外,一队身骑战马、手执长刀的青年鱼贯而入,霎时便将院内本就不甚宽敞的地方尽数占领。 众人动作整齐划一,其间并无言语交流,在进入院中之后,周遭空气似被凝结,令人只觉落针可闻。 “春花何在?”一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年轻男子上前一步,环视院内,最终朝躺于溪旁鹤发红衣的老人问道。 男子声如洪钟,溪旁老人却依旧眯眼望天,并不答话。 “我且问你,春花何在?”高大男子复又高声问道。 老人双脚在潺潺溪流中悠然晃动,对来人问话依旧恍若未闻。 “铮!”一杆长枪紧贴溪旁老人额发,枪尖穿过他溪中双足缝隙,斜斜钉入水中,被枪尖击碎的一方石块,溅起碎石划破水中人右脚脚踝。 溪中鲜血如柱,只是,尚未浸染开来,便已被湍急水流冲散,奔流远去。 鹤发红衣躺于溪边的春花心想:此情此景若是被那呆子看到,定然又会为下游即将饮用沾了血腥洗脚水的百姓而忧心了。 先前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年轻男子见他如此,心生不悦,方要上前,却被高坐于马上的神武少年抬手止住,继而,只见他朝院中房屋轻轻一指,面上神情傲然。 一如当日他带兵突袭北疆老巢之时,高坐于马上调兵遣将,万军从中擒获贼王时的卓绝不群。 院中诸人见状,立即翻身下马,有条不紊进入各个房间。 须臾,先前众人复又回到院内,朝马上英姿勃发的少年郎直身抱拳,异口同声道:“启禀将军,房内未曾发现任何活物。” 西玄侧首,看向溪旁依旧悠然自得的白发老人,他拇指揉搓着因常年练枪磨出老茧的手掌。 继而,掌心翻转,轻拍于身下马鞍,整个人便腾身而起,双脚凌空落于方才斜插入水的长枪尾端。 长枪枪身因少年突然落下而弯如满月,倾向依旧躺于溪旁的老人身上。 西玄双脚前后交错蹲于枪尾,连略微颤抖的枪身也随他下盘稳若泰山的功底而不摇不晃,不折不断。 西玄低头,俯视脚下对他休说畏惧,甚至连在意也谈不上的老人,心中多了一丝好奇。 他的注意由老人的鹤发鸡皮,慢慢转移到一双凝望天空的眼眸,“有些意思。” 不想,今日竟让他亲眼见到常被茶楼说书先生夸得神乎其神的异瞳之人。 春花眼中本就算不得广阔的一方天地,突被一张尤为熟悉的俊逸面庞挡住。 他微眯双目瞳孔倏然扩张,一黄一蓝异色眼眸越发明显。 “先前,我曾读过江湖人称‘天下皆知’的张长生所撰《江湖笑谈》一书,书上记载:异瞳之人因能视阴阳两界,故而还被成为阴阳眼,且,他们身上大多汇聚天下气数,因而,若有异瞳出没,天下便易纷争四起,百姓不得安宁。” 枪端少年双脚一沉,身下长枪尾端亦愈发贴近地上老人心口几分。他借此,也更近距离观察老人一黄一蓝极为罕见的双色眼眸,笑道:“虽有些怪,但却十分好看。” 经历过战场厮杀的西玄,对生死比寻常人看得要透彻几分,因而,他对于传闻中异瞳的邪魅说辞,并不放在心上。 似是觉得如此依旧看不真切,西玄顺势翻身落于鹤发老人身侧,唯余扎在那双足之间的长枪震颤不止,溅起溪中水花迸溅。 若是有人留心,定会发现水中一双沟壑遍布的枯槁双足,此刻竟比先前要稍显平整,脚踝上方才还血流如注的一处伤口,血流也缓了下来。 西玄盘膝坐在老人身旁,一时竟将报仇之事抛之脑后,十分好奇问道:“不知张长生书中所写,是否属实?” 春花看着面前人尤为熟悉的面容,双眸之中却似蒙了尘埃,毫无方才光彩,“又一个死人。” 一旁身形高大的男人,闻言爆喝道:“大胆!你可知……” 西玄抬手,止住他余下之言,全无战场士卒兵甲那般对生死之事讳莫如深,“我西楚儿郎生于这广袤天地,生死皆已无憾。” 他甚是好奇问道:“只是,劳烦您老看看他们。” 躺在溪旁的老人形容枯槁,俨然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连侧头看向院中诸人,亦显得十分吃力。 “死人。皆是死人。”略显公鸭嗓的苍老声音幽幽响起,却引得面前少年大笑不止。 “哈哈哈……我原以为被人称作天下皆知的张长生,能说出些新鲜趣事来,不想有趣倒是有趣,只可惜与茶楼中惯会道听途说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一般无异。” 样貌极为好看却丝毫不显脂粉气的少年言罢,面上笑意也随之淡了去,起身看向脚下老人,道:“只要说出眼盲春花去向,我西家军上下,绝不伤你分毫。” “既是寻仇,那便让你家那半个活人……或是无翎山上的鹤见亲自前来,我定然奉陪。”应是说了许多话,地上老人过于疲累,他便缓缓闭上双眸,慵懒道:“总杀些死人,怪无趣的。” “如此说来,你便是杀了木易的眼盲春花?”西玄惊讶,面前鹤发鸡皮的老人与苏二哥口中的眼盲年轻人,差距犹如天地。 地上春花依旧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嘭!”西玄左脚重重踩向地面,引起溪旁三丈之内大地剧烈颤动,被插入水中的一杆长枪,也随他脚下力道猛然拔地而起。 “你既是春花,想必自然也知杀人偿命的道理。”西玄反手握住飞起枪端,身形顺长枪力道翻转,枪上水珠随枪花而动,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形。 正当院中儿郎们心中暗叹自家将军天生神力、枪术不凡之时,却见那刚毅少年突然站定,手中长枪酷似蓄满内力的一道长虹,向溪旁老人重重劈砍而下。 在距离那鹤发春花面庞一寸处,西玄手中长枪倏然停住,许是先前力道过重,枪身颤鸣不止,溪中流水乱石也偏了方向。 地上,双目紧闭的春花头上银发无风而起,身上红袍已被撕裂,四散开来。 【75】报仇(三) 少年身形挺拔,双脚落地犹如生根。 手中停于白发老人面庞寸余处的一杆长枪,被他右手横扫斜挑,指向天空一轮灼目金乌。 枪身力道,携卷地上白发老人周身破碎衣料翻飞,满地落【红】倏然飞入一旁湍急溪流,随波逐流渐行渐远。 被珍藏十数年之久的一身红衣,销毁不过瞬息。 “原是想穿这身衣服去见你的,现在看来怕是不能如愿喽。”身上仅穿单衣亵裤的春花,捏着一片血色衣角,低声轻叹一声。 院中众人仅见他口型微动,却未闻其声。 “总杀些死人,虽极其无趣,却也十分有用。”春花略显公鸭嗓的苍老声音幽幽响起,口中之言虽有些唬人,但他一双枯槁手掌撑地坐起的动作却尤为吃力,两相对比竟显得十分滑稽。 西玄闻言,鲜明眉眼中噙着笑,手中长枪却已被他点入脚下泥土之中,“你这老儿,一口一个死人,连我家姐姐也仅被你称为半个活人,那敢问这世间可还有活人?” “可还有活人?”春花缓缓睁开双眸,迎上头顶上年一张俊美无双的刚毅面容,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只见他面上含笑,异色双眸却尤显酸涩,“若无差池,应还有半个。” “哦?”少年身上锦袍映衬天边日光,粲然生辉,口中言语带着戏谑,“既然你能看透这阴阳两界,可知自己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白发春花吃力抬手,将紧攥于手心的一片衣角缓缓放入紧贴心脏处的单衣内,末了还不忘轻拍几下,眸中酸涩随这一动作淡了些许。 于他而言,生死不过转瞬,皆是黄粱一梦罢了。 “在你来之前,我是将死之人,在她离开之后,我便是将活之人。”春花面上沟壑随他说话起伏,渐渐舒展,眨眼之间复又拧成一团。 “你这老头儿,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将小爷我都给绕糊涂了。”少年面上神情有些不耐烦,“比起这些有的没的,小爷我还是更想见见你身上功夫。” 毕竟,依照木易的武功修为,在这天下间,能随意将其诛杀且并未受伤、也不曾逃跑的人,放眼整个江湖,亦是屈指可数。 更何况,木易不仅是将军西府当家家主西随安未来的义子,更是无翎山山主,鹤见的徒弟。 两重身份,无论哪一个,在江湖与朝堂上,皆能掀起轩然大波。 “老头儿,先前小爷是见你年老体弱不忍下手,现在,小爷可不再让你了。”少年看向地上老人,面上多了一丝玩味笑意,他手中长枪拔地而起,被舞得猎猎作响,枪头红缨翻转如飞,煞是好看。 只见,长枪劈下,似裹挟开山洪力。 但当枪身与地上老人相距半丈之时,便已被一股内力无形削弱。 故而,此次西玄并未收力,而是借势将长枪下压,与那一团无形气机相抗。 地上,老人周身气机如身旁溪流一般,绵长不绝,他手臂轻抬,原本笨拙手臂已胜似游蛇,缠住眼前直面刺来且速度极快的银亮枪尖。 西玄手中长枪一抖,手中内力已行至枪尖,击向欲要顺势前行的一双缠丝手。 不想对方竟好似看出他的心思一般,未待内力传至枪尖,便已被他死死按碎,而后,老人借长枪后撤力道直身站起。 春花甩开手中枪尖,致使握枪之人也随之连连退后数步,直到他手中长枪入地寸余才抵挡后退冲力。 但西玄愈战越勇,招式一如手中长枪一般,刚猛果决,处处尽显少年意气风发。 少年再次大步上前,对方依旧徒手握枪。 只见他右腿微曲,一股力道从脚尖传至腰腹,最后汇聚于手中长枪,枪身一挑,原本紧握枪尖的白发春花,也随之被甩出数十丈,踉跄落于一根苍翠青竹上。 “将军当心!” 西玄身后亲卫猛然上前,手中长刀劈下一根从左侧偷袭自家小将军的一根青竹,但他握刀手臂却已被划破皮肉。 霎时,田舍院落周遭青竹四起,以院中一堆人马视作箭靶红心,呼啸而来,声势震天。 “保护将……军!”身形高大的亲卫话未说完,一根拇指粗细的青竹,便从他后脑斜刺透穿脖颈,最终钉入地面泥土之中,鲜血连同黄白之物沿青竹缓流而下。 那面容刚毅的亲卫男子,拼尽最后一丝气息,终将口中最后一个“军”字道出。致死双目也未曾离开过自家将军半分。 “邹威!”少年高喊一声。 院内余下诸人尚未从方才狠辣杀招中缓过神来,常年演练不曾懈怠的身体却已在毫不迟疑间,将溪旁少年围于中央。 但院落四周,却已无动静,空余数十根青竹斜插入地,和三位丧命的年轻儿郎。 “老儿是想调虎离山?”熟谙兵法的西玄,见那分明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却偏偏一招作罢的白发老人,显然是另有所图,他面上笑意带着阴冷肃杀,“难不成这房中还有暗道、密室?” “你难道不想知道,那黄口小儿葬于何处?”苍翠青竹间,不甚悦耳的苍老声音不答反问。 梢头春花言罢,飞身而去,全不像先前那般孱弱无力,更似全不在意西玄口中所说暗道、密室。 “留一队人马再次搜寻。”西玄飞身而起,紧随其后,入了山林青竹翠影之中,“小爷倒要看看你这老儿有何花招。” 前面白发春花不知是失去八成功力,行动着实不从心,还是有心等待身后执枪少年,只见他行行止止,几次险些就让那少年一枪穿透前胸,皆被他侥幸躲过,最终,他匆匆停于一处悬崖激流前。 脚下大石遍布青苔,身后便是数十丈的悬崖峭壁,峭壁下方是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 “春花老儿,纳命来!”西玄紧逼崖旁白发春花,手中长枪连环刺出,以枪画圆,枪尖大圆小圆眨眼已有三十六圈,一时竟令人眼花缭乱捉摸不定,枪身一反先前刚猛无匹,霎时宛如游龙灵活异常。 方才一晃十三圆便似一张罗网,将枪尖直指之人困在其中。 少年手中一枪刺出,胜似利箭脱弦,疾走一线,似奔雷闪电,刺向春花前胸,招式说不尽的快捷迅猛。 【76】报仇(四) “那就要看你是否有这本事了。”春花遍布皱纹的苍老面容上,笑意渐浓,一黄一蓝双色眼眸在天边烈日映照下,却显得异常诡谲。 说话间,他格外白皙、苍老的右手手臂突然翻转,顺势将欲扎向自己心口的一杆长枪“拍”向一旁,也顺势“拍”散了凝于银亮枪尖上大小不一的三圆,余下三十三圆迅速而上,将其包裹。 此举,大有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意味。 素来行事皆不计后果的春花,借少年猛烈进攻之势,反手握住枪身,而后,只见他倏然后退,将那声势浩荡的执枪少年一并拉下悬崖,随周围激流瀑布一同倾泻而下。 西玄亦不甘示弱,在被强行拉下悬崖之时,他双脚重重踩向白发春花,握枪手腕一抖,先前三十三圆已在春花周身炸裂开来,溅起周遭水流四散奔逃。 两人凌空缠斗,落地之前拳脚已过了数十招。 * 齐云山下,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车内,少女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望向山脚一处,吩咐车夫道:“去那里。” “是。”驾车之人,立即将身前疾驰骏马马头,调转了方向。 “我说小姐呀,你们慢些,慢些,倒是等等我呀。”马车后,一身着血色衣袍、手执长幡的年轻男子紧随其后,也猛然转了前行方向,一步越出五六丈,口中絮叨不止,脚下速度却丝毫不比那马车慢。 “我会降魔驱鬼,更擅摸骨看相,若是小姐心中烦闷,我还能卜算天气,召唤百兽,定然能逗小姐一笑……” 对于这个在城中便一直紧追不舍的红衣神棍之言,车中少女恍若未闻。 待马车行至悬崖瀑布下的寒潭旁,西江月远远便见两人于空中缠斗。 其中一人,便是处于下风的西玄,而那稳占上风的白发老者她不认识,但却瞧他手下招式异常熟悉。 西江月手心泛起细汗。 已然落于寒潭旁青石之上的白发春花,一双极好看的异色眼眸望向马车旁的少女,不觉间竟有些失神。 愈战愈勇的少年名将西小将军,自不会放过眼下绝佳时机,他手中长枪飞速脱手而去,扎向神游物外的白发春花心口。 直到枪尖逼近春花前胸半寸,他才怵然回过神来,但为时已晚,枪尖已透穿他左肩。 蓦然回头的春花,肩头鲜血染了白发,他欲伸手拔下长枪,却被那气势夺人的少年步步紧逼。 却见那半身血污的白发春花不退反进,朝少年抬步而去,一杆长枪霎时被他伤口血染过半,颜色竟比枪上红缨还要艳丽几分。 战场之上,见惯了毫不惜命狠人、死侍的西玄,仍震惊于眼前之人的面不改色。 似是毫无痛觉的春花,左掌拍在执枪少年心口,将其打出数丈之远,右手重重按向身前仅剩寸余的枪端,长枪飞出他身体,钉于身后少女脚边,一杆鲜血在山风之中摇晃不止。 “想好了?”春花转身之时,抬手封住肩上如注血流,看向对面少女好看眉眼,心道:果然是这副好皮囊。 “是你。”西江月眸光凌冽,杀意渐起。这声音她认得,正是那眼盲春花所独有的公鸭嗓。 只是,不过短短两日,他的容貌为何会有如此变化! “怎么?这么快便已忘记?”半身血污的春花言罢,伸手抽出被他缠于腕部的秋水软剑,剑身薄且利,映天边金乌,显得格外灼目。 西江月眸中杀意渐浓,体内那莫名气机翻涌而起。 “啧啧啧……你老头,一把年纪为何仍不知怜香惜玉,这般血腥粗鲁,会吓坏我家丫头。”西江月身后,突然闪现对自己身份毫不见外的红衣神棍,他看了眼地上血迹斑斑的长枪,复又看向对面春花,面上竟有些惊讶,他好似完全不知此刻自己处境,多年来见人便要相面的老毛病也犯了,“我观你这一双异瞳不俗,只是……” 说话之时,红衣神棍不觉掐指一算,面露犹疑,“只是,你这命格实属妖孽之相,本不应活过二十才对,为何会变成这般……无妨,我这儿有一道灵符,可助你度过此劫,看在你我有缘,收你一百两银子……” “滚开。”春花手中秋水软剑朝那毫无眼色的红衣神棍劈砍而去,剑罡隔空已将对方手中灵符化作齑粉。 “你这妖孽,如此不识好歹,胆敢毁我灵符!看我卜算子今日不收了你!”红衣神棍面上神情突变,手中长幡一挥,便见地上长枪拔地而起,再次飞向春花。 在春花侧身躲过瞬间,他身后少年已纵身上前,接住长枪。 西玄手中长枪与那身着红衣的神棍手中长幡分别砸向春花左右两肩,猛然将其逼向一旁寒潭。 寒潭中,春花苍老双手按住潭边青石,瞬间十指如钩,重重扎入石中,才堪堪减缓下滑速度,但随头顶两人狠辣力道压下,紧抠青石的一双手,霎时便已血迹斑斑。 西江月看着石头上条条血指印,想到当日木易也是这般绝望没入寒潭之中。 潭中春花双肩骨骼已被西玄卜见两人强行砸断,但面上神情却似毫无痛楚。 少女眸光似弯刀一般划过潭中春花一双异色双眸,“你可记得当日?” “我只记得,当日那小儿全身骨骼筋脉被我一掌拍碎之时的声音,就如同……”白发春花在心中甄选措辞,半眯着眼睛看向头顶少女,似是回味笑道:“就如同,质地上乘的棋子,落于棋盘之上。” “既然你这般喜欢这声音,那我便让你再听一听。”西江月眼角清泪划过,清寒眸光亦变得越发刺骨,她右手成掌,汇聚全身内力,朝水中人的天灵盖狠狠拍下。 寒潭之中水花溅起,瞬间将那一头白发重重压下,眨眼已了无踪迹。 只是,当白发春花在被西江月一掌拍下之时,面上并无半分难过,反而有种解脱之感。 “木易,若你在天有灵,便亲自瞧一瞧吧。”从下不信鬼神的西江月见状,仰头望天,突然希望世人能有魂魄,希望当日为救自己而惨死的少年可以安心。 “大仇得报,你……可安心去了。”西江月看着脚下青石之上的血指印,心中一块大石虽已缓缓放下,面上却并无多少喜悦。 悬崖上,一个欣长身影你光而立,一双深邃双眸不见喜怒。 【77】遮住 将军西府。 浑身上下遍布伤痕的少年,对身边贴身亲卫吩咐道:“弘申,今日伤亡将士,皆要厚葬,并善待其家人。” “属下先前已命人去办了。”名唤弘申的青年抱拳回道。 “还有,跟随我一同回府的那位卜先生……” “说话便说话,二公子休要再动!”一须发花白脾气倒十分冲的老人,正为西玄包扎身上伤口,但因对方说话间多次挪动,致使他方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渗出血来。 方才,西玄几次言及伤亡兵甲,他便忍了,可此刻竟连一个好生生的大活人也劳他如此费心,这让已是西家三代元老的章大夫心中不悦,“你若有心,还应关心自己身上的伤吧!” 西玄被他如此提醒,瞬间禁声危坐。 章大夫为西玄包扎好身上多处伤口,这才起身,跪坐于桌案旁,执笔在宣纸上勾连之时,还不忘调笑几句,“二公子身上伤口看似凶险非常,但皆是皮外小伤,加之二公子身强体健,老夫为二公子开一副药,相信不出五日,二公子定能痊愈。” “章大夫所言当真?”一旁亲卫弘申,闻言心中惊喜不已。 “你说呢?”须发花白的章大夫侧头,未看弘申,反倒是剜了眼身旁少年,顿时吹胡子瞪眼,补充道:“服药其间,二公子最好多饮酒,多练武,如此,老朽方才刚包扎好的诸多伤口,才能尽数裂开。” “有劳章大夫了,玄儿定当谨记您老吩咐,服药其间,绝不饮酒不练功。”西玄对身前面色极臭的老人点头致谢,十分恭敬道:“弘申,你替我送送章大夫。” “是。”弘申立即在前引路,“章大夫,您请。” 待两人走远,上身尽被纱布包裹的少年,分外鲜明的眉眼有稍凉,“苏新开此刻在何处?” 在一旁侍候的丫鬟,突见素来和善风趣的二公子面色冷如冰雪,心中有些慌乱,“苏公子被二爷喊去,不知吃了什么,突然腹泻不止,先前已经请章大夫诊脉开药了……现下应还在客房休息。” “那还真是巧了。”少年全然不顾身上新伤,霍然起身,“我倒要好生瞧瞧咱们这苏公子是如何腹泻不止的!” “是。”丫鬟放下手中茶盏,方欲去为自家公子去取外袍,却险些被匆匆而来的一名小厮撞个满怀。 “二公子,不好了,您先前让小的好生照看的卜先生,将……将厨房里的东西都吃了个遍。”许是方才跑得过快,导致小厮说话气息有些不稳。 西玄看了眼门前小厮,随口道:“吃就吃吧,命厨房再多备一些便是。”那一身红衣的神棍,对自己算有大恩,虽然不知他是否真有卜卦的本事,但那一身武功修为却不俗。 “二公子!” “还有何事?”少年将伤势较轻的左手手臂展开,便于丫鬟为其更衣。 “卜先……先生……将厨房内的膳食皆品尝一遍不说,还……还要尝尝二爷特意命人为夫人熬制的汤药。” 西玄闻言,剑眉压得越发低了,婶娘多年卧病在床,每日紧靠那名贵药材来吊着一口气。 若是卜见瞧上其他物件,西玄自不会这般紧张。 “我随你一同去看看。”西玄从丫鬟手中扯下还未来得及穿于身上的一件外袍,抬步出了房门。 在西玄途径花园假山之时,突有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怵然停于他身前半尺处。 两人鼻尖险些相撞之时,被西玄敏捷抬手推开,他方才还有些阴郁的一双眼眸,在看到面前于白日里便敢坦【胸】露【乳】、毫不在意礼数得神棍之后,蓦然舒展,也顾不得先前汤药之事,便已大笑起来,“哈哈哈……” 只见来人上身坦荡荡,下身仅穿一条亵裤,双臂挂满鸡鸭,腰间酒壶少说也有七八,连手中长幡也被绑成布囊状,其中瓜果隐约可见。 “卜先生身上的衣袍呢?”西玄看向紧随其后的厨房掌事,笑问道。 “回禀二公子,方才……”似是有所顾虑,腰腹浑圆如身怀六甲的中年掌事颔首抬步上前,在西玄耳边低声道:“方才小的听闻卜先生酒后醉言道:若是脏了他身衣袍,那日后便更难卖出手中灵符了。” “二公子,你看他这般……” 西玄无奈大笑,抬起绑满白纱的手,止住掌事余下之言,而后,竟间他抬手从那自称卜算子的神棍身上拿下一只鸡一壶酒,大口吃肉,仰头灌下一口酒。 “识……识货!”满身酒气,醉意微醺的卜见亦有些不甚清醒的手,拍了拍西玄肩膀,而后斜靠身旁青竹,踉跄坐于地上,“天大地大,唯这酒菜最大!” 西玄抬手遣散院内诸人,也如他一般席地而坐。 蓦然想到战场之上,沙漠无垠,白骨千里,粮草匮乏之时,能如此吃肉饮酒,乃是除却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凯旋而归阖家团圆之外,三军将士心中日思夜想之事。 身上仅穿一条亵裤的卜见,眼神尤为虚浮,猛然指向半空浮云,嗔怒道:“你这妖孽,坏我……灵符,哪里……逃……逃!” “看我血符!”卜见撑起手中长幡,踉跄起身,张口咬破两指,指尖朝空中翻转游走,看他手上力道与走向,不像是在画符,反倒是在市井间泼妇、无赖在争抢一枚铜钱。 西玄怅然一笑,又仰头灌下一口烈酒。 正在与空中无形之物打得不可开交的卜见,不知是因为脱力亦或是被长幡中掉落的瓜果砸的有些清醒,这才停下瘫倒于地。 卜见双眼迷离看向一旁容貌极其出众的少年,笑容中带着谄媚:“小兄弟,我观你面相不俗,日后定是人中龙凤,只是,我见你……嗝……” 卜见一个饱嗝响起,周遭空气瞬间便被混杂饭菜的酒味儿充斥、弥散。 西玄立即腾身而起,扛于肩上的一件长袍随他动作滑落之时,被他抬腿扫向一旁,恰好盖住那嘴巴大张的卜见,连同他口中满是酒味儿的饱嗝儿,也被一同遮住。 【78】贱气 听风阁。 少女身着浅纱素裙,于床榻之上闭目打坐,房内门窗皆闭。 先前体内横冲乱撞的一股莫名气机,在春花死后便也渐渐安稳,隐入她四肢百骸。 少女缓缓睁开双眸,手中一长一短两把剑横放于膝头,她纤白左手轻轻拂过软剑剑身,右手手腕轻抖间薄如蝉翼、瘦似无骨的秋水软剑便如戒尺一般竖立于空。 连西江月自己看到此番场景,亦甚是惊讶。 倒不是惊讶自己境界修为一日千里,而是体内【内】力的淳厚绵长,看似无根之水,毫无章法地游走于她周身,可所到之处皆会于无形间锤炼其体魄。 先前,在西玄、卜见二人的合力压制之下,西江月才得以送出那一掌,事情发生之时她心中仅有仇恨,回城途中,她才心生疑虑——春花诸多举动,更像赴死。 西江月仅得那怪异春花几分内力,便已令她这具毫无修为功底的身体,在稍加修炼之后,境界便可一日千里,西江月好奇他与老妖鹤间的是非恩怨,更好奇为何自己于无翎山之时,从未见过关于此人的只言片语。 “大小姐。”门外,传来又青急切声音。 西江月抬手,将膝上短剑与手中长剑一并推入身后锦被之中。 “二爷让老管家前来请您过去。”虽隔着门,又青声音中的欢喜却已穿过门扉、花屏,传到西江月耳中。 老管家原名秦酌,乃是当年跟随西老太爷在沙场之上打拼、立下过赫赫军功的名将;更在一场平叛中将重伤的西老太爷从死人堆中背了出来,西老太爷感念恩情一直待他亲如手足,曾向圣上为其求来官职,并亲自为之置办庭院。 但当时不过而立之年、前途定然无量的秦酌,看着面前仅挂着参军虚衔的西老太爷,眼神如他落地双足一般坚定,“秦酌是个粗人,自知没那当官的命,况且,连秦酌这名字都是参军大人给起的,参军大人若是不嫌秦酌蠢笨,就是让我秦酌在府中喂喂马挑挑水也好。” 后来,秦酌便成了西家的管家。 西老太爷弥留之际,紧攥着老兄弟的手,交代道:“家中几个孩子……就劳烦你代为兄照看了,咱们……咱们等下面……再好好喝一杯。” 西老太爷的儿孙,亦是在秦酌的照看之下长大的。 “秦爷爷,劳烦您回去告诉二叔,一切全凭二叔做主,月儿乏了,又青替我送送秦爷爷。”自幼便十分敬重秦酌的西江月,依旧闭目打坐,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大小姐注意身子,老奴告退。”门外老人中气十足,仅闻那声音不过半百,任谁也不会相信他已年过古稀。 “此物是苏家二公子送于大小姐的。”面上依旧古井无波的老人,丝毫没有被人轻视的不悦,只抬手将一物送至又青面前,“不用送我这老头子了,好生照看月儿吧。” 又青盯着托盘之中质地寻常的一块玉石,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老管家秦酌便已转身离去。 又青不明为何方才老管家临走前口中会絮叨大小姐委屈,“苏二公子的家世、样貌、学识,在这帝都之中皆是屈指可数,老管家为何会说大小姐委屈?” 一想到苏家二公子俊逸面容,与那一身丝毫不输于皇室子弟的雍容气度,又青面上顿时燃了红晕。 “大小姐,您看,老管家说这是苏家二公子送于您的玉石。”又青面上虽满是欢喜,但又有些疑惑,连她这般的丫鬟也能看出这玉石质地不过寻常,为何家世显赫的苏家二公子,会把它送于自家小姐。 即便如此,每当又青想到苏二公子样貌,便觉哪怕他随手送来一片树叶也是极好的。 “又青,我有些想喝你煮的酸梅汤了。”西江月抬眸看了眼托盘中的玉石道。 “那又青即刻就去为大小姐准备。”手艺得到主子认可的又青欢喜非常,连忙放下托盘,快步除了听风阁,朝厨房走去。 支走又青的西江月,指尖摩挲着软剑剑柄上的一朵梅花,复又捏起质地寻常的玉石,墨玉清泉的双眸中笑意有些冷,“真是一条油光水滑的狐狸。” “咻!”玉石脱手,飞向一旁绿纱窗。 “我已敛去周身气机,未曾想还能被夫人发现,可见夫人武功进步之快。”纱窗忽被人从外推开,露出一张雍容面容,只是,那面容上三分谄媚笑意令人只觉他好似市井泼皮遇见良家姑娘一般。 “并非我进步。”西江月抬眸看向跳窗而入的苏幕遮,笑道:“而是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 苏幕遮闻言,心中甚是得意,面上却又染了小女儿家的含羞带怯,“夫人所言特殊,莫不是为夫体香。” “不是!”西江月面上笑意渐浓,认真道:“是你所独有的……贱气。” “为夫不曾用剑,何来……”苏幕遮话未说完,便已品出面前人话中戏谑,“夫人,真实风趣。” 苏幕遮依旧满面桃色,抬步走向床榻,“不过,夫人深知为夫独特,却愿欣然下嫁,可见夫人对幕遮乃是真心。” 仅那一身华贵气度便已骗过帝都无数少女的苏幕遮,此刻正笑【吟】吟将手中玉石送到西江月面前,“既然夫人如此诚意,那为夫也来为夫人送上一点心意。” 西江月见他面上笑意谄媚,知他又要说些油光水滑的话来,抬手轻弹手中长剑剑柄,声音颇冷,“我许你再说三句话。” 苏幕遮见状,面上惶恐,空手握白刃的动作倒是极稳,“夫人,你为何又生气了,定是为夫方才说错了什么。” “一句。” “夫人连生气也这般好看,幕遮竟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劝夫人多保重身子,莫要生气了。” “两句。” “夫人……” 苏幕遮还要再贫,却见面前少女手腕轻轻一抖,被苏幕遮握住剑身的软剑便似银蛇般,在他掌心翻转不止。 苏幕遮立即松手,掌心却仍被剑身内力拍出片片青紫伤痕来。 “夫人又何苦。”已退出床帷三丈之外的苏幕遮,面含幽怨,轻叹一声,道:“打在我身,痛在你心,我知你……” “三句。”西江月眸光清寒,抬手间,袖中数枚银针飞出,不攻要害却偏偏紧挑他笑穴而去。 “此玉石,乃颍川所独有……”苏幕遮话音未落,便已翻身出了听风阁。 【79】错意 转眼不过五日,西楚帝都之中却是风云变幻。 朝堂市井间,皆有传言道:户部侍郎离庆轩之子离梓之,心怀大义,从禹州不远千里赶赴帝都,亲自为禹州诸多无辜百姓递上了一纸状书,状告禹州太守宋良安五大罪状。 其一,宋良安为官多年一直贪赃枉法,数额竟高达千万黄金,令禹州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且有账簿为证。 其二,宋良安得知自己罪行暴露,便欲用钱财【****】来收买人心,将此事压下,钱财也就罢了,但【****】一事却是违逆太祖皇帝亲自颁布的法令,更是令当朝圣上震怒。 其三,宋良安得知户部侍郎之子离梓之暗中携带记载自己多年来贪污枉法的一本账簿前往帝都,为禹州百姓请愿,他不惜高价请来杀手,暗杀离梓之一行人,幸得离家家奴忠心护主,折损了性命才堪堪护住主子;但离家大小姐此刻仍因受惊过度,缠绵于病榻。 谋害朝廷命官及其家眷,乃是掉脑袋的大罪。 其四,宋良安教子无方,纵子行凶,更不识御赐金牌,公然抗旨,险些杀了为西楚立下赫赫战功的西小将军的嫡出姐姐。 其五,宋良安暗中为五皇子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当今圣上尚未登基之时,便深受诸皇子夺嫡之害,故而,他最恨朝堂间的大臣们暗自结党营私,且,宋良安所依附的,还是诸位皇子之中风评最差的五皇子。 以上五条,无论单独拎出哪一条,皆可令宋良安身首异处。 若是当今圣上细究他为五皇子招兵买马一事,宋良安背上诛九族的大罪不说,连朝中诸多官员亦会惨遭牵连。 此事一出,对宋良安有“提携之恩”的五皇子深受其害,霎时拥戴五皇子的诸多官员人人自危。 名不见经传的户部侍郎离庆轩的嫡子离梓之,却在一夜之间成为西楚帝都之中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一时风头无两。 圣上更是大开金口,命宫中御医前去离府,为离家小姐离梓纾诊脉。 故而,近些日子向离家送上拜帖之人,不计其数。 * 八月初六。 将军西府,前厅。 前来恭贺西家大小姐西江月上山为家族祈福的官员豪绅,纷至沓来。 着一身华服的西延,望向院中被众人簇拥而来、言行举止却依旧谨小慎微的离梓之,面上神情说不出是艳羡还是讥讽。 自幼,因出身、学识、样貌皆低了西朗、西玄两人一头的西延,本就处处想压过两位嫡出兄弟一头,多年来却从未能如愿,这也就罢了。 不想,昨日西延与三五好友乘船赏景之时,桥上有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含情脉脉凝望于他,一时竟惹得船上的西延心花怒放。 船上,出身样貌皆比不得西延的诸人见状,连忙恭维道:“延公子当真好福气,连乘船赏景也能惹来美人思慕。” 西延素日出行,众人皆将注意放于西家两位嫡出兄弟身上,鲜少有女子这般看他,若要说西延真心喜欢那桥上女子,定然是假,但这并不妨碍他享受如西朗西玄那般被美人投怀送抱的得意之感。 就在西延也朝那桥上的年轻女子挥手之时,却见那女子手中的香囊不偏不倚抛向了身旁仅落后自己一丈的一艘画舫。 画舫上,一身白衣玉冠的男子,负手而立,似是沉醉于面前帝都繁华,却是看也未看桥上的女子,便已乘风而去。 船上诸人见状立即禁声,但他们面上隐忍笑意,却格外灼目。 这一切,落入西延眼中,便是极大羞辱。 而那乘船之人,便是被人赞为心怀大义的户部侍郎嫡子,离梓之。 西延转头看向身旁眉眼格外鲜明的俊逸少年,低声嘲笑道:“小门小户出来,即便名满帝都,终究还是上不得大台面。” “这天下间,除却皇家,哪个不是小门小户?”一旁西玄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提醒道:“况且,离梓之已被当今圣上破格提升为三皇子伴读,二哥万不可还未喝酒便已开始说醉话了。” 西延本欲借今日宴会,压一压院中离梓之初到帝都便已风头无两的气焰,也顺便一解当日之气,却不想,他方才开口,便被自家兄弟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 “父亲还有事寻我,我先去了。”西延随意寻了个借口,便出了前厅。 一旁西朗见西延气得拂袖而去,面上并无多少神情变化,只眸光略显无奈道:“你明知延儿事事皆想与人比个高低,还这般气他。” “并非我要气他,若他平日里能将这一半的心思用于读书、习武之上,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地步。”西玄不以为然,继续道:“整日怨天尤人,登高踩低,只会丢了咱们西家的脸面。” “你这张嘴,若真要在庙堂之上论起道理来,恐怕朝中的言官们便要与你比试拳脚了。”气度儒雅的西朗,看着身旁弟弟面上得意神情,眸中无奈之意渐浓。 “比试拳脚可不行。”西玄闻言连忙摇头,解释道:“我这一拳若要真是朝朝中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言官们砸下去,恐怕即便咱们帝都之中的大夫们皆能妙手回春,也不见得能忙的过来。” “无需太多大夫,仅一人便可解决此事。”尚在幻想之中的事情,却被这兄弟二人说的有板有眼。 “何人?”西玄好奇,世间还有这般人物? “咱们府中的章大夫。”西朗说话之时,见身旁弟弟面露惊慌,这才笑道:“让章大夫制住你这小魔王,咱们西府也就安生了。” “大哥,你学坏了!”即便此刻已是一主帅的西玄,再度开口之时,仍不忘环视四周,唯恐再见到章大夫出现。 “玄儿,你说离梓之状告禹州太守宋良安的五大罪状,是否属实?”西朗再度开口,看向人群之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声音压得越发低了。 “真假参半。”西玄亦随他的目光看去,面上邪魅笑意稍纵即逝,“但却丝毫未曾委屈了那宋家老儿。” 【80】水浮石(一) 将军西府的后花园与前厅仅隔一湖,湖上廊桥由上等沉木装点而成。 不同于前厅聚首成群的阔论赞颂,此处皆金钗青黛的娇俏女子,或二三结伴,或三五成群,由丫鬟服侍着缓步行走在花园之中,一个个步步生莲,虽是秋日,满院却有道不尽的春色旖旎,且衬得这院中葱葱绿意格外令人舒心。 西皖之妻蒋氏,正坐于湖心亭中与几位同样身有诰命的夫人们品茶闲谈。 可,西江月却无半分今日宴会主角的觉悟,略与前来道贺她为家族祈福归来的夫人小姐们寒暄两句,便起身在鲜少有人去得假山后寻了个凉爽地儿,静坐调息。 “快看,那就是能让咱们当今圣上亲自命宫中御医去瞧的户部侍郎之女,离梓纾!”修习武功之后,耳力也变得越发好的西江月,听到远处不知是哪家的姑娘酸溜溜地说了这么一句,霎时,原本周遭尚算得上安静的小姐们,瞬间私语不断。 自古,女子多的地方,是非便格外多些。 西江月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将左耳听来之言,顺势抛出右耳,不愿轻易懈怠片刻修习时光。 身着一身天青色衣裙、外罩以银丝白缎装点同色披风的离梓纾,瞥了一眼周遭小姐贵女们面上反应,心中得意油然而生,她踩着细碎莲步,缓行于廊桥之上,裙摆间以银丝绣成的白兰花,随那婀娜身形缓缓浮动,似有暗香。 这一身素雅衣裙,再加上离梓纾一张精致面容,非但未再这一群帝都贵胄小姐中显得寒酸,反而多了股清新之感,令人只觉眼前一亮。 湖心亭中,众多见惯了人比花娇的诰命夫人们,也在心中暗自赞了一声好生会打扮的小姐。 “小女子离梓纾,见过各位夫人。”离梓纾俯身行礼。 忽有清风刮过,拂起她身上衣裙,越发衬得她削肩楚腰,楚楚动人。 站在一旁的丫鬟连忙伸手去扶自家小姐,生怕她会被那清风吹倒。 “我随夫君在外多年,初回帝都便遇上这般出众的可人儿。”西江月的三婶娘蒋氏,看着离梓纾,面上笑意和善,“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姐。” 屈膝行礼的离梓之,裙下腿腹有些打颤,幸好有身边丫鬟搀扶着,才不至于跌倒丢丑,她面上依旧挂着甜甜笑意,温声回道:“回禀西夫人,小女子的父亲乃是户部侍郎离庆轩,小女子的哥哥名为离梓之。” “原是离侍郎家的小姐呀,生得这般国色,又有那样心怀大义的哥哥,怪不得连当今圣上也要亲自命御医去为你诊脉。”蒋氏轻抿了一口茶水,看了眼面前女子笑赞道,似是未听出她话中招摇意味。 “咳咳咳……”离梓纾见对方依旧未让自己起身,便轻咳几声。 蒋氏见状,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这才道:“瞧我这年岁渐长,记性也不大好了,离小姐身子尚未痊愈,又行了这会子礼,身子定然吃不消,快些起来吧。” “多谢西夫人。”心中已将面前妇人咒骂千百遍的离梓纾,面上依旧含笑,“只是,为何梓纾这一路,未见西姐姐身影。” “月儿自幼有一玩伴儿名唤皓月,今日也会过来,月儿许是去接她去了。”蒋氏面上和善笑意如她头上华贵珠翠一般,贵气萦绕又大方得体。 “说到皓月姑娘,倒是让梓纾想起梓纾方至帝都那日,因受到惊吓心神不宁,才与皓月姑娘因误会发生了些许口角,不想竟还无心牵连到西姐姐……”离梓纾面上神情瞬转凄然,手中锦帕已抹过眼角,“都是齐云山中那一伙儿歹人,才令梓纾与西姐姐生了嫌隙,梓纾今日登门,特来赔罪。” 不过三言两语,半滴眼泪,离梓纾既将当日之事推脱的一干二净,又为自己立起了知书达理温婉善良的贤惠模样。 湖心亭中,久经后宅浮沉的诰命夫人们,即便平日里足不出户,但帝都之中每日发生的事情却从不曾逃过她们眼耳,在闻得离梓纾之言后,众人依旧含笑品茶,面色亦与周身华贵衣饰一般,即便清风拂过,依旧不见丝毫褶皱。 “若真是女儿家间的误会、口角,离小姐说开了便好,我家月儿自幼便是洒脱性子,自不会因这等小事与人为难。”蒋氏含笑,亦不道破,只口中只言片语便已将素来自视聪明的离梓纾驳得哑口无言,“离小姐既无错,便无需赔罪。” 湖心亭中的夫人们闻言,面上不过浅笑,亭子周遭的小姐丫鬟们中却是议论之声渐起。 离梓纾见状,看着面前保养得宜的西家夫人蒋氏,心中暗骂一声老妖婆,竟不想她随意一句话便将做贼心虚的名头扣在了自己身上。 “西夫人所言甚是。”即便心中早已怒火中烧,但却因要在帝都中树立贤良之名的离梓纾,强压心中愤懑,面上含笑转了话题,“诸位夫人,梓纾此次来也是为恭贺西姐姐祈福归来。” “梓纾初来帝都,不似各位夫人和亭外的姐姐妹妹们熟识首饰衣料,故而只带了些寻常的小玩意儿,还望西夫人与西姐姐勿要嫌弃。”离梓纾言罢,敛袖打开身边丫鬟双手所捧着的锦盒,面上似又渐生出方才来时的自得。 只见,锦盒之中两块形态不同的黑色石头静躺其中,石上遍布密如蜂巢的相连孔洞,细细一瞧,竟还有些令人眼晕。 方才还于亭外赏景的小姐们,或探过头来,或缓步上前,皆想看看这位小地方过来却能惊动当今圣上的女子,究竟能送何礼物。 “竟还有人将路边石头拿来送人!”亭外众人中,不知哪家的小姐先开了口,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且,这两块石头的品相也太过丑陋!” “就是,这哪里是送礼,这分明是来吓人的!” “……” 离梓纾却对周围小姐们的反应恍若未闻,只朝亭中蒋氏屈膝俯身行了一礼,而后竟直接将锦盒中的两块石头扔到湖中。 双石入水,水花尚未溅起,湖边一众小姐们却已吓得花容失色。 离梓纾将方才还嘲讽自己的众多小姐丫鬟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说不出的爽快,连同她的声音也变得越发甜美,“这两块石头,名为水浮石,顾名思义,便是可浮于水中的石头。” 【81】水浮石(二) 湖心亭外。 站于廊桥之上距离湖水较近的几名小姐丫鬟们,在闻得离梓纾之言后,面上神情已由方才惊慌变作此刻惊诧。 离梓纾含笑,看向亭中身份显赫的诰命夫人们,微施一礼,语气中说不出的欢愉,“劳驾几位夫人移步湖边。” 待一行人将信将疑行至湖边,果见先前被离梓纾扔下水的两块石头浮于湖面。 自古皆是水落而石出,不曾想竟真有石头能浮于水面。 “我曾听父亲提起过水浮石,在北疆以北,有一座连绵千里可与无翎山一较高下的险峻山脉,山顶常年被皑皑白雪所覆盖,但山间却有温泉四季不断,只因山中上寒下热的奇特气候,才令其中部分石头与别处大为不同。”户部尚书连岂家的嫡女连飞钰,站于廊桥旁,说话之时抬手轻抚身边惊慌少女脊背,以作安抚。 离梓纾闻言,心中越发得意,暗道:这些小姐中有人知晓水浮石,那边是再好不过,也省的她花些口舌多做解释。 “我记得先前我去找连姐姐时,曾有幸在尚书大人府中的鱼池之中见过此等能浮于水面的石头。”方被连飞钰拍背安抚的女子,面上神情已趋于平静,她说话之时,含笑轻拍身边姐妹的手,而后扫了一眼方才行事过于鲁莽的离梓纾,“不过,那些石头色泽、形状、大小,比这湖中的两块石头皆要略胜一筹。”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周遭小姐们的附和,“那咱们过些时日,便一同去连姐姐府上,看看质地上乘的水浮石吧。” “方才那石头入水,当真骇人。”一满头珠翠的女子轻抚心口,娇嗔道,“我可不敢再看那水浮石了。” “连姐姐行事素来稳妥,等日后咱们一同去了连姐姐家中,自不会如此刻一般受到惊吓。” “……” 帝都之中的世家小姐们,自小便见惯了奇珍异宝,自然不会轻易瞧得上别人,故而攀比之风盛行,但无论她们如何明争暗斗,在面对帝都之中的外人时,皆是心有灵犀一致对外。 “各位姐姐们所言不错,梓纾这水浮石外观、大小确实普通。”离梓纾见湖边众多小姐如此言语暗中讥讽于她,面上甜美笑意却未减半分,心中更是傲然,“不过,就是颜色比寻常石头要好看些。” 颜色!? 众小姐闻言,调笑间不经意转头去看水中两块黑乎乎的石头。 不想,原本两块石头,不知何时竟已渐渐变色。 一块形如圆盘大小的石头,中心一点绿意沿石上细密孔洞纹理,缓慢向四周扩展开来,须臾便已有了绿荷之感。 “绿荷”旁,拳头大小的石头,随水波而动波,粼粼波纹沿石上雕琢而出的细小凹槽,蜿蜒而上,渐生出条条莹白,莹白线条间藕荷色渐浓。 湖中两块水浮石上突生颜色之时,便已令观者惊诧不已。 两块外观寻常的石头,在被离梓纾扔于水中之后,便似被仙子施了魔法一般,不过眨眼之间便已化作“绿荷”、“菡萏”,与湖中东南一隅的凋零荷花相比,这由“石头幻化”的翠叶粉朵显得越发娇艳。 离梓纾环视周遭,此情此景即便她闭口不言,亦会将这帝都之中贵妇小姐们的目光集聚到一处。 这便是她今日所图之事——让帝都之中的世家小姐、诰命夫人们皆知晓她离梓纾。 离梓纾面上含笑,欲在人群之中寻找当日折辱于她的皓月,她当真想瞧瞧当那衣着寒酸的女子看到她送上的礼物之时,面上会有何等反应。 一想到能在压过身旁一众帝都小姐之余,再将当日明月楼中所受折辱也一并奉还,离梓纾心中便觉豁然开朗,不枉她费尽心思才花重金从那高人手中购得此宝。 静坐于假山后的西江月,抬眼看天,“算着时辰,皓月也快该到了。”她尚未着急起身,扫了眼远处湖中形单影只的荷叶与荷花,只觉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当她一双墨玉清泉的眸子看向湖心亭外众人之时,却见皓月牵着一名眉清目秀的稚童缓步朝湖心亭方向而去。 “皓月姐姐,这里好多漂亮姐姐呀。”稚童声音如雨后清风拂过玉珏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不许喊我姐姐。”面容精致的皓月看向身边五六岁的孩子,面上佯装不悦,“你方才喊他伯伯,所以要喊我……姑姑吧。” “哦……”孩子粉嫩面庞微微扬起,看向皓月,脸上带着些与年龄不相称的笑意,示意她俯下身来,而后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小道:“皓月姐姐,你心悦我长烟伯伯对不对?不过,既然皓月姐姐愿带寻儿来这里替师父找一个漂亮师娘,寻儿也自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素日最是不拘小节的皓月,在听闻苏幕遮徒弟苏寻口中之言后,白皙面颊上竟莫名染了红晕,她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孩子好看鼻尖,“你这小机灵鬼儿。” “那寻儿日后该喊皓月姐姐伯母,而非姑姑。”名唤苏寻的孩子,说话时一脸认真纠正道。 皓月面上红晕与她唇边笑意一般渐浓,她抿唇浅笑间已转移了话题,“寻儿是不是忘记自己今日为何过来了?” 苏寻闻言,果真立即将注意放于院中众多姿容出众的世家小姐们身上,他以手托腮,一双极好看的大眼睛在湖上众人面容身段上迅速划过,好似当真在做重大抉择一般,“这湖上的姐姐们,确实比方才外面街市之上的姐姐们要更好看一些。” “那寻儿今日就再为师父带回一个最漂亮的师娘吧。” “再?”皓月重复苏寻口中“再”字,含笑摇头,看着身边孩子,竟有些期许抬手去揉他粉嘟嘟的脸颊。 可此刻,却有人欲打破她这份闲暇。 “皓月姐姐。”湖心亭,人群之中,身着天青色衣裙的离梓纾,看到正牵着一名幼童缓步走来的皓月,面上笑意甚甜,好似见到闺中密友一般。 “小姐,出门前大人与公子均已吩咐奴婢,及时提醒您万不可太过张扬。”离梓纾身旁,名唤司棋的丫鬟低声提醒着自家小姐。 【82】自取其辱(一) 离梓纾侧头,瞥了眼身旁丫鬟司棋,面上笑意分毫未减,却看得司棋脊背一寒,不知不觉间已退后半步,连带她手上所捧沉重锦盒一同倒向身侧西夫人蒋氏。 “当心!”廊桥旁,一女子清音响起,虽有些急切,却不显半分慌张。 未待桥上诸人反应过来,便见一道绯色身影一闪而过,先众小姐丫鬟一步,挡在蒋氏身前,抬手扶住险些倒下的丫鬟司棋及她手中的沉重锦盒。 方才被险些倒下的司棋逼得踉跄后退半步的蒋氏这才稳住身形。 离梓纾回头,见那上前的女子正是方才开口为众人解说水浮石的户部尚书家的嫡女连飞钰,不禁又上下多打量了一番。 只见她生得娴静温婉,头上双环望仙髻仅用数根与衣服同色的发带缠绕,头上发饰不过一根毫不起眼的流苏簪,身上所穿绯色束腰衣裙,唯独布料是眼下帝都之中最时兴舒适的蜀锦料子,其余无论纹饰亦或衣裙款式,皆看不出多少新鲜来。 离梓纾面上哂然一笑,心中暗道:就这般女子,若不因她父亲连岂乃是户部尚书,刚好压过自家父亲一头,在今日宴会之上,想她连飞钰又有何资格能被诸人众星捧月、阿谀奉承。 “这里人多,行事定要再小心些。”待稳住司棋与她手中沉重锦盒,连飞钰这才开口,依旧是温婉和善的言语,却又不乏世家主子身上所独有的大家气度。 “劳烦连小姐扶着我这不中用的丫鬟了。”离梓纾瞥了眼自家丫鬟,面上带着责备,声音异常软糯,“你这丫头,连个盒子都捧不好,还让连家姐姐屈尊去扶你这奴婢,你还不快谢过连小姐大恩?” 司棋连忙跪伏于地,朝连飞钰叩首道:“奴婢司棋,谢过连小姐大恩。” “无妨,你且起来吧。”连飞钰见离梓纾主仆二人如此,面上神情并无丝毫变化。 但,一旁西夫人蒋氏却开了口,“钰儿,把你的手给我瞧瞧。” “西夫人无需为飞钰担忧,飞钰并无大碍,就是可惜了祖母留给飞钰的镯子。”连飞钰面上凄然不过片刻,在用帕子将手上玉镯包裹之后,便已释然,“万幸西夫人无碍。” 距离连飞钰较近些的小姐们,在看到她腕上被锦盒撞作两断的凤血玉镯后,面上神情突变。 凤血玉,因玉石中沁入了凤凰之血而得名,乃是极为罕见的通灵古玉。 于寻常人而言,莫说是佩戴,即便是远远瞧上一眼便已觉是莫大荣幸。 而户部尚书家的嫡女连飞钰,却之言那凤血玉镯是祖母留给她的,全然不提宝物贵重,一如方才在被诸多小姐赞叹她家中水浮石更为精巧之时,她面上亦是十分淡然,一笑而过,全无半分炫耀之意,仅这份胸襟气度,放在帝都众多的小姐中,那亦是首屈一指。 连飞钰说话间,手却已被西夫人蒋氏抬起,轻轻掀开她衣袖一角,“这叫无碍?”蒋氏看着连飞钰右手腕部一处被玉镯断口划破的皮肉,语气有些责备,眸中却满是怜惜。 蒋氏复又吩咐贴身丫鬟道:“紫苏,快传府中章大夫前来。” “是。”名唤紫苏的丫鬟领命,立即转身离去。 原本只觉是连飞钰为争一时风头才站出来的离梓纾,此刻才意识到形势并非她心中所想那般简单,不禁又剜了一眼脚下丫鬟司棋。 被丫鬟红参扶回软塌的西夫人蒋氏,抬起连飞钰受伤手腕,轻轻吹了一口气,忧心道:“若不是为了救我,钰儿也不会受伤,还痛不痛?” 蒋氏说话之时,竟是看也未看依旧面色难看的离梓纾与依旧跪伏于地的丫鬟司棋。 “多谢西夫人关心,飞钰方才不过举手之劳,腕上小伤现已不碍事了。”连飞钰依旧温言软语。 “还喊西夫人?”西夫人蒋氏面上神情稍显责备,“我记得你小时候,都是喊我伯母的。” “是,飞钰多谢伯母。” “这么温柔的姐姐受伤,瞧着真让人心疼。”湖心亭外,一幼童清脆嗓音传来,话中竟带着与他年龄不慎相符之感。 众人闻言,皆闻声而望。 便见身着浅纱素裙的将军西府嫡女西江月,与身着红色百褶流仙裙的皓月,同牵着一名五官甚是精致的幼童,三人仅是缓步而来,便已剩了湖上大好景色。 只闻那身着浅纱,眉眼异常好看的少女道:“多谢离小姐好意,只是,这水浮石过于奇特,我西府之中尚未有能与之相称的景致,还要劳烦离小姐拿回去。” 西江月此言一出,便见距离廊桥较近的几名丫鬟已将湖中两块水浮石打捞起来,双手捧来。 离梓纾见状,面上笑意霎时变得有些僵,那两块水浮石可是她前几日费尽唇舌才从一高人手中重金购得,不想西江月竟这般不识好歹,但碍于颜面,她不得不隐忍道:“西姐姐,这两块水浮石左右不过一个玩物,随手放于这湖中,待到秋冬风雪肃杀之时,碧叶红花,也不失为一处景致。” “劳离小姐费心了,不过,三婶娘素来心善,若是来日再看到这水浮石,定然又会想到今日飞钰小姐为救自己才受伤一事,江月不忍再见三婶娘自责,这水浮石还是劳烦离小姐拿回去吧。” 离梓纾气急,心中更是郁结,未曾想,今日她送礼不成,反遭人责备,想在禹州之时,她哪里遭遇过这般羞辱。 正当离梓纾欲寻遁走托词之时,却见原本跟随皓月一同前来的幼童不觉蹲下身来,仔细去瞧锦盒之中两块石头,好奇问道:“这石头为何会浮于湖面之上呢?” 孩子一句话,反倒是给了正憋闷出一肚子委屈无处宣泄的离梓纾一个台阶。 尤其是当她看到皓月面上惊诧之色时,心情瞬间大好。 离梓纾重金买下两块水浮石,本意便是于今日压过帝都之中的名媛小姐们,尤其是曾于明月楼中羞辱过她的皓月。 “啪!” “哎呀。”稚童轻叹一声,惋惜道:“皓月姐姐,寻儿无意失手将这两块石头打碎了。” 【83】自取其辱(二) 听闻苏寻之言,皓月并未去看地上碎成数块的石头,而是先俯身去查看他是否受伤,“寻儿有无伤到哪里?” “皓月……姑姑……寻儿未曾受伤。”苏寻看了眼皓月面色,立即将喉中姐姐二字改为略显别扭的姑姑,话中似带着惋惜,“只是,这两块水浮石……” “你没事便好,余下诸事,姑姑来处理。”皓月含笑,轻抚苏寻额发,顺手捏了捏他比寻常世家小姐还要娇嫩的脸颊。 亭中一众小姐丫鬟见状,有几位胆子较小的面露忧色,但多数皆一副兴致盎然的看戏模样。 若说这西楚帝都之中寻常世家的小姐,她们不了解也就罢了,但若是提及明月楼当今楼主皓月,那可是帝都之中丝毫不比寻常男子逊色半分的姑娘。 “你来处理?”离梓纾闻言,方被她强行压下的怒火,不觉间突如浇了热油,霎时拔地而起。 经过方才西夫人蒋氏与一众小姐的冷嘲暗讽,再加之先前西江月之言,离梓纾早已对这湖心亭上众人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那请问皓月姐姐欲要如何处理?” 若说打碎水浮石的稚童,是这西府或是湖心亭中众多贵胄中一家的孩子,那此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正因为他喊皓月一声姑姑,那此事便不能轻易而过。 “这样吧,我按这两块水浮石的双倍价格,来买下这些碎石。”皓月轻轻吹去苏寻稚嫩手掌上细碎石粒,随口说道。 “你……”似是遭到羞辱,离梓纾一双杏眸盯着皓月,眼眸转动间竟有泪光闪烁。 似是全然未曾看到离梓纾面上神情变化,皓月迟迟不闻对方回应,在用锦帕为苏寻擦去掌心灰尘后,又道:“那五倍吧。” “皓月姐姐还真是大方。”再度开口的离梓纾,嗓音全无方才甜美,字字皆似要被她银牙咬碎。 皓月将上等锦缎绣制的锦帕铺在廊桥旁的美人榻上,这才挪身坐下,懒懒瞧了眼盛怒的离梓纾,语气依旧是她素日里的淡然无波,“此事是寻儿无意失手摔坏你的石头在先,我这作姑姑的替他赔偿离小姐,那也是理所应当,算不得大方。” “皓月姐姐不愧是这富甲帝都的商人,说话、做事也是如此伤人。”离梓纾眸中泪光已化作泪珠,挂于眼帘,映天边日头竟也显得杳然生辉,反为她添了抹我见犹怜之感,“难道皓月姐姐当真以为银钱财能买来一切?” “是否以为银钱能买来一切,想必离小姐比我这市井商人要更清楚些吧?”皓月收起锦帕,缓缓起身,这才正眼去瞧站在一旁双眸含泪的离梓纾,而后瞥了眼地上碎裂的水浮石,笑问道:“离小姐买下这两块石头,想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你怎……”离梓纾将险些脱口之言强行咽下,辩解道:“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离小姐清贵,我自是不该用银钱来买这两块水浮石。”皓月见她如此,也并未痛打落水狗,只懒懒道:“那我再赔一块水浮石给离小姐吧。” 皓月话音落下不过片刻,便见有数名丫鬟抬着一白绿相加的双色石头缓步而来,只见那水浮石竟有半人高。 与先前离梓纾带来大不过餐盘的水浮石想比,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随丫鬟所抬着水浮石逐渐靠近,亭中诸人这才将其看清——本以为那形态是寻常的天生双色,却不想竟是一尊慈眉善目、挽手作结印状的观音大士,席莲而坐。 “水浮石多呈黑、褐、灰三色,其中以纯白质地最佳;水浮石上孔多而质轻,石上空隙九曲回环,形状奇特,其中又以天然成型的算作上品;又因石体吸水性极强,故而易长苔藓。”坐在西夫人蒋氏身旁的连飞钰,在看清那坐莲观音之后,即便碎了凤血玉镯也依旧淡然的面色上,忽多了一抹惊喜。 “依照“莲座”上已与白石互为一体的苔藓推断,若是飞钰未看错,想必这尊成坐莲观音状的水浮石,乃是被北疆众多部落之中虬族一脉的镇族之宝——迪麻观音。” 连飞钰此言一出,亭外众多小姐丫鬟或面面相觑,或多有不解,但亭中诸位身有诰命的夫人们面上却浮起惊诧。 虬族子民皆信万物有灵,对自然之物崇拜至极,故而,能被虬族视作镇族之宝的迪麻观音,定然是天然形成之物。 连飞钰说话之时,数名丫鬟已按皓月意思将手上所抬水浮石放于湖中。 亭中诸人皆朝廊桥一侧走去,望着那浮于水面、与白玉观音极其相似的水浮石,不觉间已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西江月见众人如此,依旧淡漠不语,只专心与皓月身边那五六岁的稚童对视。 名唤苏寻的孩子,亦十分好奇,凝望这个方才突然出现在自己与皓月……姑姑身边的好看姐姐。 他心中暗自思索:应该用何法才能将这般好看的美人拐走,又不伤她分毫。 苏寻醉心于此,好似全然忘记这周遭热闹乃是因他无心之举所造成的。 “飞钰曾听父亲提及,相传这被虬族百年来奉为镇族之宝的迪麻观音,已在虬族多年前惨遭北疆王屠杀之时便不见踪迹。”素来独爱养世间百石的连飞钰,朝皓月颔首,道:“不想,这迪麻观音竟有幸躲过劫难,被皓月姑娘珍藏,当真是此物之福。” “我只是个惯会伤人的商人,可没连小姐口中所说这般厉害。”皓月闻言粲然一笑,复又看向一旁面色异常难看的离梓纾,问道:“不知将此物赔给离小姐,离小姐可愿意?” “这……”未等离梓纾回答,湖上诸人皆是面色突变。 即便她们素日时常听闻那明月楼中所收藏的奇珍异宝多不胜数,楼主皓月更是出手阔绰。 可,当面见她如此云淡风轻,随口便将这般无价之宝轻易便转手送人,这远比传闻之中的一掷千金更要鲜明刺激太多太多。 “你……当真愿意?”即便满心想要压过皓月一头的离梓纾,再闻得皓月之言时,面色虽依旧难看,但心中却已有所撼动。 【84】自取其辱(三) 皓月唇角噙着浅淡笑意,看向说话的离梓纾,懒懒道:“于我这不懂玉石的商人而言,这尊迪麻观音留在明月楼中,左右不过是块吃灰的石头罢了,又何言愿不愿意?” 皓月斜倚于廊桥旁的美人椅上,坐姿慵懒,连声音也似夏日夕阳下徐徐晚风一般,直令人睡意昏沉,湖中粼粼波光映在她脸上,越发衬得那肌肤似能掐出水来。 离梓纾闻得皓月之言,强压心中涟漪,欲要趁热打铁,“那梓纾在此多谢皓……” “我这话还未说完,离小姐便忙着道谢……”皓月轻拍身侧位置,直到那名唤苏寻的幼童坐下后,她才复又含笑看向离梓纾,“看来,这迪麻观音还算能入了离小姐的眼。” “何止是能入离小姐的眼呀。”一旁满头珠翠的小姐,手中红色帕子轻掩嘴角,一双媚色天成的眼眸之中带着一股子女儿家少有的爽利,“任谁遇上这般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都赶着道谢,生怕皓月姑娘过后反悔。” 一众眼热的帝都小姐丫鬟们,闻言低声浅笑,眸光并非看向价值连城的迪麻观音,而是看向面色绯红的离梓纾。 皓月看向武将之后的陈沙茵,面上笑意依旧,“陈小姐说笑了,我这尊迪麻观音再好,也比不得连小姐方才为护诸位诰命夫人时弄断的凤血玉镯。”皓月一双黑亮眼眸微眯,看向与西夫人蒋氏坐在一处的连飞钰,“那是连小姐祖母所留之物,是否价值连城暂且不说,仅亲情血脉这一层,就远超这迪麻观音千百倍。” “离小姐,你说对吗?”皓月声音慵懒依旧,却让一旁离梓纾险些将银牙咬碎。 这个问题,离梓纾无论回答对或不对,皆会引火上身。 若说不对,方才,皆因离梓纾身边捧着锦盒的丫鬟司棋险些跌倒,才使得连飞钰上前搀扶,若如此论来,那凤血玉镯一事,离梓纾自然难辞其咎。 可若说对,眼下皓月所带来的幼童不过损坏了她两块水浮石,便愿用一尊迪麻观音当做赔偿,如此算来,倘若她不拿出些比凤血玉镯更名贵的东西送给连飞钰,那自会被这帝都之中的诸多名门夫人、小姐们笑话了去。 “素日里,我常听家中姐妹们说皓月姑娘虽为女儿身,但行事比寻常男子还要爽快、利落,今日一见,当真令人心生敬佩。”正当离梓纾心中纠结之时,满头珠翠的陈沙茵嗤笑一声,搅着帕子的手指轻撩鬓边一缕发丝,含笑道:“只是,怕有人太过小家子气,白白辜负了皓月姑娘一片好意不说,若是出去再哭天抹泪,那可如何是好?” 对于一旁陈沙茵的赞叹,皓月静坐依旧,面上笑意不置可否。 经先前众人一番奚落之后,离梓纾已看出些许门道来,自不会再给他人留下丝毫挖苦自己的机会,“皓月姐姐,与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姐姐,所言甚是。” 离梓纾面上强言欢笑,眸光无害,在对面满头珠翠的陈沙茵脸上犹疑片刻,自责道:“梓纾初来帝都,敢问这位姐姐如何称呼?父亲是朝中哪位大人?” 离梓纾在初到帝都,便已将帝都之中名媛、公子的画像介绍翻了个遍,哪会不知今日宴会上的小姐们姓名家世,不过是觉得陈沙茵父亲不过是有名无实的从六品振威校尉,想当面令她难堪罢了。 “离小姐方从禹州远道而来,行事与帝都之中的小姐们果然不同,无论到了哪里,都总爱问对方父亲的官职。”跪坐于湖心亭中的西江月闻得离梓纾之言,便想起前些日子她在明月楼前的张狂无礼,在查看过连飞钰腕部伤口之后,便淡淡开口道:“知道的,觉得离小姐如此询问是有心了解一二,不知道的,还以为离小姐结交他人,靠的仅是对方父亲的官职呢。” 湖上众人未曾想,素来寡言的西江月,说起话来竟能如此一针见血,心中暗道解气。 “梓纾并非此意。”离梓纾说话之时,手中锦帕已送至眼角,眸中已蓄满委屈。 “是和意图,离小姐心中清楚便好。”西江月轻轻将连飞钰袖角折起,用帕子缚于伤口之上,却是看也未看离梓纾,“方才,被你问及姓名的陈小姐,乃是将门英烈之后,陈小姐的祖父曾跟随太祖皇帝征战沙场,因危急关头替太祖皇帝挡下敌军的一支毒箭,才不幸去世,太祖皇帝念起忠勇,在弥留之际,特为刚出生的陈小姐取名沙茵,意在向世人言明如陈老将军那般的英雄,就如沙场之上茵茵草木一般,以血肉之躯为我西楚百姓镇守边疆。” “离小姐初到帝都,对一些细微小事不知有情可原,但若是忘记抛头颅洒热血的先人英烈,那可就不好了。” 陈沙茵看向西江月双眸微红,祖父过世后,只因父亲自幼体弱不能习武更不能如祖父一般上阵杀敌,家中几位叔伯兄弟也相继战死沙场,故而,陈家也逐渐没落。 近些年来,陈沙茵早已看透攀高踩低的世道,只是不想现如今竟还有人能记住她名字寓意与镇守边疆的英雄儿郎们。 “西姐姐教训的是。”心中已如坠油锅的离梓纾,面上羞臊已红至耳根,不曾想自己竟反被羞辱,她朝湖心亭内一众诰命夫人们微施一礼,道:“各位夫人,梓纾自幼身子弱,前些日子受到惊吓尚未痊愈,眼下又到了吃药的时辰,梓纾先行告退。” 离梓纾言罢,并不等于众人应允,长裙下的绣鞋已重重踩在身旁依旧惊慌失措的司棋脚背之上,低声责骂道:“丢人的东西,还不快走!” “离小姐走得如此着急,想必是病得不轻,那日后定要安心静养才好。”皓月微微抬眸,硬着天边灿光看向离梓纾远去身影,慵懒问道:“只是,不知这尊迪麻观音,离小姐准备如何处理?是此刻带走?还是过两日我命人送到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