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擘大枭》 第一章 红谷滩 岁末风寒。 灰蒙蒙的天空上,一些儿太阳的影子也看不到,阴云遮住了远山的峰顶,沉重的似乎要压下来一般,阵阵的冷风打着唿哨从山谷里掠过,携带着的萧瑟寒意,便阻不住的沿着衣领袖口往身体里渗。 冯三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把两只手揣进袖筒,用略有些烦恼和无奈的眼神,打量着这片空旷山野中的简陋营地: 就地取材的紫红色片岩,垒砌出了几间占地甚广的低矮石屋,厚重而表面参差不齐的墙壁,缝隙间长满了苔癣,诠释着岁月沧桑的同时,也流露出了几分沉厚又坚固的意味,起初的建设者只为暂且容身,因此几个黑黢黢的窟窿便取代了门窗。从稍远处望过来的话,这些石屋仿佛一堆堆乱石,跟后面几丈远的赭红色山壁浑然一体,已经不知道在这片荒野里矗立了多少个年头。 此地风华与众不同。 山壁与裸露在外的岩石层层叠叠,色调虽然浓淡不一,但都是一种介乎于紫和红之间的颜色,因此“六里铺”的商家们,都把这里唤做“红谷滩”,眼下已近初冬,草木凋零,如果在那春秋盛夏时节,这方山水就成了红石绿树,黄草白花,颇有几分景致,所以另一个名字“五彩岭”,也能算得上是名副其实。 红谷滩,是各处货栈跟山野村寨部落做交易的地点之一。 西疆多山,地域广阔,相传古时乃原始蛮荒之地。游历天下的先贤大能之士,用“四水绕岭,三山连岗”来形容其险峻,民间更是有“地无三尺平”之类的俚语流传,乡俗民谣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是西疆的地理地貌,却也由此可见一斑。 与荒原山野村寨做交易,约定俗成是每隔两个月开市五天,在这苍横山一带,俗称为“赶山口”,峰峦雄壮的山林里讨生活,这是猎户山民获取外埠物资的唯一方式。 “咳咳,咳” 车把式李大个子不断咳嗽着,低头弯腰从一旁的石屋里钻了出来,嘴里招呼着:“冯掌柜,火塘生起来了,山里面潮气大,等烟散一散,您屋里歇着吧。”说完下意识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犹豫了下,又试探的问道: “要不,一会儿我去把人领过来,您先过过眼?” 偏头从应该是门的窟窿里望进去,石屋里面黑乎乎一片,稀薄的灰白色烟雾翻腾缭绕,直接能跟“祥福楼”的熏肉房联系到一起。 屋子的面积应该是不小,可李大个子站直了身子,那房顶似乎比他肩膀高不到哪儿去。 眼神从车把式身上风侵雨蚀,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皮袄上一掠而过,望了望远处近处正在忙碌着卸货打理牲口的行商们,一个个的蓬头垢面风尘仆仆,浓郁的马膻驼腥气息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想想要在这种环境里呆上好几天,冯三那眉毛就不由自主的皱了皱,嘴上却还勉强的客气着: “劳烦李大鞭了。怎么,那人的住处不远?当真是能帮得上忙?” 车把式四十岁开外,姓李名山,近八尺的身高在山民里并不算常见,因此得了个李大个子的诨名,面相看起来憨厚朴实,但脸上的笑容却能展露出几分精明的味道。 车船店脚牙,历来是善能察言观色之人才能做长久的活路。 闻言后,李大个子迅速调整表情,先沉重的叹了口气。“唉,地面上不太平,拖累的冯掌柜也跟着遭趟罪,您放心,这次说什么也帮您把货收齐喽。” 然后回身,指了指营地外稍远处,荒草如海浪般起伏不定的山坡。 “不算太远,从那坡上过去,还得六七里地吧,不怎么爬山,半个时辰我就能带他过来。人您放心,别看岁数不大,冯掌柜,山里人都是夹磨着长,那小子识兽性,辩草木,准保误不了您的事儿。” 冯三淡淡苦笑着,略微的振奋了下精神。 “但愿如此吧,马匪这么一闹,柜上也缺人,如果真能把那“乌棱果”给我收够,恒升货栈里多他一张嘴,倒也无妨。” 话里面的意思,李大个子听的很清楚。 “呵呵,冯掌柜,要是别的货,那得撞撞时气,能收多少不太好说,但是乌棱果他肯定能帮上你,那小子在这儿住了好几年,蛮子的土语都能扯上几句,除了他呀,还真找不到别人。” “哦?还有这本事?” 冯三有了点兴趣,瞅了瞅烟气正在往外飘散的石屋,沉吟了下: “要不这么着,不太远的话,我跟你一起过去看看吧。不瞒你说,别看整天价跟这些地方打交道,进山我还真是头一遭,左右也是无事,且随你转转舒展下筋骨。” 李大个子喜道:“那敢情好,您亲自上门,是那小子的福气,呵呵。” 说罢转身回屋拽出一个背篓上肩,手里提了一条杆棒,然后扯着嗓子吆喝不远处的同伴。 “柱子~,看着点牲口,赶紧扎好门,火塘烧旺些驱驱潮气,我出去一趟。” 同伴答应着,抱起一捆收集好的柴火开始往这边走...... 这趟红谷滩,六里铺的三辆马车是最先到达营地的,十多个赶来交易的行商,正三五成群的散布在周围拾柴。荒山野岭地广人稀,没有客栈可以安身,大家得自带铺盖,宿处就是这几间石屋,里面极为简陋,除了石头与树干搭起的通铺之外,再无长物,前来收购山货的马客们,甭管彼此认不认识,都得在一块儿挤着睡。 这些建筑是早年间的马帮所修建,现在则成了行商们暂时的落脚点,一两个月没住人,屋里的霉潮气息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交易从明天才开始,现在的辰光尚早,冯三实在不愿意呆在里面煎熬。 车把式走在前面领路,冯三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两人出了营地,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 “李大鞭是这儿的人?” “嗯哪~,算是吧,我原来那寨子,还得进山好几十里,搬出来三四年再没回去过,现在也不知还有没有,唉~,山里面不好活人,靠着几头牲口混碗饭吃吧。” “呵呵,那话儿怎么说来着?岩獾铁蜥独龙角,地精天璨温凉玉,夜光皮,响铃草,对了,还有黄铜木和拽山倒,数也数不过来,这可是座宝山哇。” 李大个子停住脚步,回过头略有些苦涩的笑了笑。 “掌柜的说是宝,那就肯定假不了,可指着它们填不饱肚子,呵呵,山里人啊,就是葛叶蕨根黑蒲草,要是少了这三样,那可真是没法活人了。” 回头脚步继续迈开往前走。 “冯掌柜,您是城里来的,这边的山里吧,有个两多两少——石多土少,草多粮少!呵呵,三山四岭一分田,七村八寨半亩园。说的就是这横山地界儿,想吃碗饱饭可不容易啊。” 冯三点着头也有些感叹,“不易啊,活的都不易啊。” 谈谈说说,两人沿着山路走到了坡顶,眼前的视野就开阔了许多,山坡的另一边极为陡峭,视野内一条竖直的山谷虽算不上险峻,但却好似分界线一般,将巍峨群山隔成了高低两边。 站在此处极目远望,明显能察觉右侧的山势渐渐攀高,重恋叠嶂在云里雾里影影绰绰,左面却是杂树荒草,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馒头状小山丘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往远处延伸。 站住脚,李大个子右手划拉着远处,开始指点江山。 “冯掌柜,照着山里人的说法,横山的地界儿就到此为止了,今儿天不好,咱瞧不见那天峰柱,横澜河就是从那里淌过来的。” 而后又比划着左侧仿佛无穷尽的野坡。 “咱这边儿走,从下面那山沟开始,往北就是“黄土原”了,您肯定知道,那些“黄金砖”都从这里出产,过了河就到了云天州地界,往北再走上一百里,那就到蛮子放牧的草原了,呵呵。” 坡上的草深及膝,没有一丝毫路径的踪影,山野深秋,草木衰败,灰暗的天穹之下,景色肃穆悲凉,眼前的情景让冯三有点震撼,一时触动了某些心事,提不起精神再去和他闲话。 李大个子见状便不再多言,仍然走在前面带路,两人下了坡绕过几处山脚,再次爬上一个小土坡的时候,就能看到下面露出几块不大的土地,带有劳作过的痕迹。 坡上阵阵冷风掠过,随着脚步的临近,带来一缕若有若无的丝弦之声。 李大个子回头浅笑,打破沉默: “掌柜的,还没顾上跟您说,这家的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可是条好汉,据说,做过五百匹马队的大掌鞭,让他那孙子去您那儿做采买,还得看老爷子点不点头,看来他今儿的心情不错,呵呵。” 听动静,琴是随处可见的马鬃琴,等两人走到坡下的时候,传来的声音也就清楚了许多...... 披星走,戴月行。 经数度荣枯,看几番成败。 明四分义,三分智,隐三分城府称英豪! 添五分狠,三分毒,加两分慈悲称枭雄! 莫刚直,休豪迈。 人事尚炎凉,世态轻忠信。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 如泣的秋风吹过,漫山草木瑟瑟作响,不由自主的踩着节拍怅然前行,举目望处,阴云荒草孤村,一缕荒腔走板的马鬃琴音荡荡悠悠,一把咽尽沧桑的老哑嗓低吟浅唱,似是读韵,似在念白,此时此地此景,一抹化不开的苍凉就在胸臆里凭空而生...... 第二章 荒野孤村 冯三的本名叫做冯念宗,上有一兄一姐,在家里面排老三,也是贫寒人家的出身,但是今时今日,即便回到了正经商埠青阳镇,能够用冯三来唤他的,那真得是市面上有头有脸的爷字号人物,普通人家碰上了,还是得拱手施礼,尊称一声三掌柜。 从小厮杂役做起,冯三在“恒升商行”当牛做马十一年,终于熬到了现在这个地位,他一直都挺知足。 作为商行指派到六里铺货栈的坐地掌柜,冯三手里的权限自然不小,赶往各个山区交易地进行采购的活路,本来用不着他亲自来做,恒升货栈除了账房刘夫子和两个健妇之外,还专门雇有几路采买,共有八个人按照交易开放日安排行程,分赴到各山区完成山货的收购工作。 青阳镇离六里铺足有四百里开外,道路崎岖难行,晴天里扬尘,雨天里泥泞不堪,骑乘着快马也要两头见日才能到达,乘坐马车往返的话,走上三四天也很是寻常。 一千八百里横山重峦叠嶂,险恶山水里的野珍山宝数不胜数,撇家舍业的跑到这边儿开货栈,无非是想得个近水楼台之便,因此冯三的任务比较简单,只要收购指定的各种类山货,积攒到一定数量以后,按时发车运回商行就可以了。 虽然从繁华市镇来到这穷乡僻壤,可相对于端人饭碗的人来说,这是个山高皇帝远的所在,那毋庸置疑就成了肥差,商行里里外外有三四十口子人,眼红的可着实不老少,东家耗心损力开通了这条商路,能指派你过来当掌柜,本身就表示着一种莫大的信任和嘱托,冯三对此感激涕零,自打两年前到了这六里铺,也是一直兢兢业业的办差,从没有出现过什么差错。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 数天之前,去往“南芦口”的一路采买,回程时不幸遭遇了马贼,只是折损些货物倒还无关紧要,可恨的是这伙子山贼手段凶狠,货栈派出去的三个人流年不利,都是身挂重彩而归。几家老小哭天喊地的正折腾,商行里新的山货采购单又给传了过来,正所谓事急找忙人,鞋打脚后跟!清单里有一样山货要的特别急,必须得来这红谷滩。另外两路采买外出还未返回,一筹莫展之下,冯三只得硬着头皮,亲自出马跑这一遭。 其实照着车行的规矩来说,李大个子的是散车,意思嘛,就是拉散货和单帮行商的马车,商埠上有些实力的车行,发车的路线和时间基本都有固定的章程,那些没办法安排的零散生意,才能成为李大个子这一类山民的饭碗。 做为紧挨着苍横山的野商埠之一,六里铺有大大小小几十家山货行,要是论起实力,恒升货栈必在前十占有一席之地,所以起初,冯三找了经常合作的“安顺车行”,不幸的是,他们有几个车把式被马匪所伤,人手不够。店东主虽然也是焦头烂额,却也相帮着给他出了些主意,经过一番斟酌和介绍,这才找到了李大个子。 原因嘛,自然考虑到他是从红谷滩里走出去的人,地头上熟悉一些,兴许收货的时候就能给帮上点忙。 于是这一路行来,就有了李大个子极力跟他推荐某个人的事情。 货栈里的采买伤筋动骨,估摸着三两个月是下不了床,眼见着寒冬将至,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留给货栈的收货时间已经不是太多,现在折损了人手,确实是个比较麻烦的事情。 但是把话说回来,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在这边的山里呆了快两年,冯三心里面也清楚,苍横山顾然以多宝而著称,可即便对山民们来说,但凡能称得上是宝贝的山货,真没有那样轻易就能搞到手。山里面缺衣少粮,度日艰难,除了打猎摘果采药,就是寻些树耳野菇蜂蜜,山穷水恶之地,想到商埠里谋个长远饭碗的山民数不胜数,所以不管李大个子再怎么举荐,对于冯三来说,这都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事情,倘若真能把这趟货给办好,人也精壮知进退的话,倒也是可以考虑一二。 可是现在,满眼的苍凉荒芜扑面而来、几耳朵马鬃琴听的是直捣心屝,也不知触动了心里的那块儿地方,人还没见着,冯三莫名其妙就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 拐过山脚,撞进眼帘的是座有些简陋的小村寨,距离坡顶看到的山谷边缘已经不远,依旧是片岩、树干和黄泥套起了一人多高的院墙,随着距离接近,眯着眼从大门望进去,能看见院子的角落里有个人影,正在一棵苍劲挺拔的大树下做着什么,举手投足间动静分明,传来的一声声啪啪闷响说明,他似乎在那儿练拳。 西疆乃多族混居之地,尚武斗勇之风颇盛,各大宗族门阀势力盘根错节,向来便号称是百里不同天,山野荒效更是有礼法却无律法,所以民风更为彪悍,素有十个男人,九个练拳的说法,即便是一般的乡野妇道人家,能打几路拳脚的也不算少见。 虽然年纪才刚刚过了四十,可冯三的眼神却一直不太好,东家曾经开玩笑,说他是三十步外雌雄不辩,五十步远人畜不分,这话多少有些夸张,现在隔着大门还有十几步,冯三就能确定那练拳的肯定不是女人,树底下趴着那黑乎乎一团的牲畜,看大小像是一条狗,绝对不会是头驴。 李大个子的脚步略缓,等两人肩并肩的时候,朝前面指了指,示意练拳的就是自己说的那个人,然后提高了嗓门开始打招呼: “我说风娃子,咋不耍球了呢?每回就看你折腾这几下子,怎么还不换换样啊,哈哈,拦着你那狗,有贵客上门,莽虎子,老爷子还好吧。” 说着话工夫,两人也就踏进了院门。 小寨子坐北朝南,修建在峡谷边缘两个小山丘之间形成三角的地带,地势比较隐密,从高处望过来甚难察觉。 院落并不大,地面还算是比较平坦,进了院门才能发现,有一条小溪流斜斜从院子里面流过,紧贴着后边的山壁,修建有三座比较厚重的石屋,墙壁外被褐黄色胶泥抹的平整爽利,即保暖又坚固。 深不足脚踝的小溪流,把院落分成了两块,西北角一颗郁郁葱葱的大黑松,足有成人一抱的粗细,小溪的这一边,极大的片岩垒砌出一个高低不同的两层石槽,除了练拳的那人之外,一个体格甚是雄健的汉子,坐在石槽边一个看不出材质的硕大圆球上面,手上正整理着一大堆黑乎乎的植物根茎,听到院外面有人说话,也就回身站了起来。 整个六里铺,李大个子已经算是很高的身量了,可这汉子站起身,似乎比他又高了一截,头一转过来,左眼蒙着的黑布几乎挡住了半张脸,神色呆滞木讷,乍一看甚是凶恶,立时就把冯三给骇了一跳。 车把式拽了拽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摆了摆手,示意那汉子的头脑有些问题。 狗吠声大作,树下的身影蹲了下来抱住它。“呀,是李山叔,带了朋友来?先进屋坐啊。” 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冯三当真是看不清他的面貌,但听声音知道年龄不是很大。 李大个子打招呼的时候,马鬃琴也就停了下来,右手边的房里传出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是李山来了?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家里面可好?” 房门口出现一个老人,脸上褶皱丛生,第一眼看上去,跟平常山里老猎户差不多的面貌,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瞧上第二眼,就有了点不太一样的感觉。 这老头身上藏青色短袄,套着一件手缝的翻毛兽皮坎肩,藏青色的棉筒裤,膝盖以下褐色的皮绑腿扎的整整齐齐,脚穿一双蒲草麻绳鞋,可能上了岁数的关系,身形有点佝偻,从头到脚的衣裳虽然打着补丁,但是看上去很干净,跟普通山民的邋遢形貌大不相同。 让人觉着不同的还不是这些,这老爷子衣衫褴褛,神态祥和,可是扶门随便往那儿一站,眉宇开阔气质端凝,就仿佛苍鹰高踞在枝头,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气象,让人轻易生不出藐视之心。 李大个子作势上前搀扶,“路叔啊,身子骨可好,隔着老远就听见您的曲儿了,呵呵,这位是六里铺的冯掌柜。” 冯三从底层出身,做惯了迎来送往的活路,虽然对这个老山民流露出的气度有些诧异,但自恃身份,也只是微微弯腰,拱手见礼。 “老爷子,您唱得好哇,在下恒升货栈冯念宗。” 老人微笑着颌首为礼,“好,好,老朽姓路,山居陋舍,委屈冯掌柜了,请屋里面坐吧。” 第三章 路云风 墙厚窗窄,除了门口处有些光亮,屋子里面很是昏暗。 从外面看起来,这房子似乎挺大,实则由于墙壁太厚的缘故,空间要比想象中小上许多,好在屋里陈设简单,倒也不显得多么拥挤。 正对着房门的墙壁下,是个燃烧着的火塘,摇曳的桔黄色火焰上方,砌出了一个圆拱形顶盖,在横山一带,这叫做“过烟墙”,说明靠着山壁的这面是双层墙,冬天保暖夏季防潮,得是有些经验的泥水匠才能垒的出来。 火塘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张硕大的两层床铺,底下睡人上面置物,一个侧卧在床的老汉正准备爬起来。 李大个子连忙放下背篓上前去搀扶,嘴里还不忘跟冯三解释着: “冯掌柜,红山老爷子不能说话,是哑巴。” 冯三闻言连连摆手,“用不着客气,莫起来了,扶老爷子躺回去吧。” 在唯一的木桌前坐下,眼睛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路姓老人去倒水的工夫,冯三打量着四周,心里对这家人的成员组成有些好奇。 小村子一共就三间房,应该是住不了多少人,周围不知道有没有其他村落,看见的这四人里,其中两个似乎都是身有残疾,想想方才所见的万物调零之景象,很难想象他们如何在这片山野里讨生活。 冯三微微叹口气,心下又多了两分怜悯之意。 “路叔,上回我咂磨着,您有让风娃子出去走走的意思,这不也赶巧,冯掌柜可是大买卖,正好缺外路采买的人手,我寻思着挺合适,就给说了说,结果掌柜的还屈尊亲自过来了,风娃子有福啊,呵呵。” 李大个子快人快语,一点弯子也没绕,开门见山的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哦?” 路老爷子端过两只粗瓷大碗放到桌上,脸上仍旧挂着浅笑,却没有什么要讨好的意味。 “冯掌柜是为此事而来?” 冯三笑笑,“那倒也不全是,实不相瞒,老爷子,我这儿有样山货要的忒急,得请您老帮帮忙。” 正说着,门外树下练拳的人就一步迈了进来,秋寒的天气里只穿了一件粗布坎肩,赤裸着两只手臂,进门有礼数的先拱手打招呼: “这位大叔好,李叔,得小半年没见您了,您也好,猛子哥这趟没来?” “好,都好!风娃子,你猛子哥在泽山镇找到活路了,以后再跟你说。先来见过冯掌柜,这可是你的贵人啊,冯掌柜,我说的就是他,名叫路云风,今年十七了吧,您看看,多精壮的小伙子。” 离得近了,冯三也就能看得清楚长相。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除了脸上犹存有两分稚容未褪之外,完完全全就是个大人样。这少年黑色的短发根根立起,鼻直口方颇具阳刚之气,弯剑眉,丹凤目,眼神清澈见底,神色不慌不忙,裸露在外的臂膀呈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分明,身形修长挺拔协调,雄健而没有笨拙之感,七分温和的气度里掺杂着三分野性,正是少年蓬勃,自有一股龙精虎猛的气象。 冯三回头问,“令孙?” 路老爷子淡笑着颌首,没有说话。 “你刚才打的是什么拳呀?练多久了?” 路云风打量着这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商贾,展颜一笑,“没什么名字,就是我爷教的几个拳路,冯掌柜,我听见您说有什么难收的货?” 少年落落大方,不带有寻常村夫的拘谨粗鄙之相,冯三暗暗点头。 “嗯,三十斤乌棱果,李大鞭说你能帮上忙?” 路云风眉头皱了皱,沉吟着没有说话。 他在山野里长大,乌棱果自然不算什么稀罕物事。 荒原里有种叫做”刺笼草“的矮荆棘,每两年,会在靠近地面的根部结出来一种黄色果实,长有六条黑棱,成熟以后只有指头肚大小,外壳坚硬,周身都是短短的硬刺,把它采回来晾干,煮肉的时候砸裂扔进去几个,会给食材带来一种比较独特的鲜香口感,所以,又被叫做“透骨香”,是山野间烹制兽肉的时候,用来去腥提香的一味佐料。 可三十斤,就不是一个小数了。 这刺笼草高不及人膝,但枝干细密坚硬极有韧性,上面生满了尖针般的硬刺,一两棵倒没什么要紧,可接壤长成一大片的话,就成了荒原里的一大祸患,且不说人,皮糙肉厚的野猪一头拱进去,都有可能被困死在里面,草鼠野兔以此为障躲避天敌,每年折进去的扑食苍鹰不知道有多少,荒野草原里的游牧部落一直视其为祸患,跟角蝰蛇,土豹,荒狼群等凶残之物相提并论,深山里的村寨里并没有此物。 虽然也算是这边儿山里的物产,但乌棱果采摘起来耗时费力,本身的价值也不高,山民们拿来多半是自用,在山口上交易的数量不太多,按照惯例,落雪之后路途难行,山野的交易地都会暂时封闭,眼下想要收够这三十斤乌棱果,恐怕也只能从红谷滩这儿想想办法。 心念电转的盘算着,就把冯掌柜的为难之处猜到了几分。 “恐怕得六十斤精盐,李叔带着您过来,我得跟您说清楚,另外再加两斤盐两丈细麻布,算是给我的赏。” 山里地广人稀,银钱无处可使,因此以物易物比较盛行,路云风搬来此处已经有几个年头,一年虽然只有几次开放日,但交易地近在咫尺,对大概行情是一点也不陌生。 “你这孩子,还得靠冯掌柜给你赏饭呢,讨什么赏?您说是不路叔。” 冯三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大个子倒是有点急,说完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 起身翻腾着他带来的背篓,“诺~,盐,这是苞谷面,路叔,正宗的桦树岭烟叶子,用烧酒给熏过两道,您老收好。” 接过那几张足有一巴掌宽的烟叶,路老爷子有点高兴。 “好,好,破费了。入了秋啊,莽虎子猎的几只岩羊,那皮子软和,你回去的时候带上。”说完沉吟了下,冲着冯三略一拱手。 “冯掌柜,稚子之言不必当真,去不去柜上另外再说,你那货,先让他去办吧,今儿是来不及了,把盐先背过来,明天日落之前,让他给你送过去。” 冯三不着痕迹的瞥了李大个子一眼,车把式会意,连忙接上话,“一会儿让莽虎子跑一趟吧,有活路的话,我给送过来也成,掌柜的,您那货这回有谱,放心好了。” 冯三跟这户人家并不熟悉,等的就是他来作保,闻言心里一松,摆了摆手,“自然是放心,就是辛苦路小兄弟了。” 说完转过头目视着路云风,轻笑着许诺:“小兄弟,咱就照着你说的办,这回把货给办好喽,柜上不但有你的饭碗,我还给你加赏,呵呵。” 路云风笑着道谢,扯着车把式坐到了火塘边,冯三则兴致颇高的跟老爷子解说着货栈的待遇,口干舌燥之时,端起桌上的开水喝了一口,只觉略有酸涩后渐渐回甘,心知是泡了某种药草的缘故,于是又把话题扯到山里的诸般物产,路老爷子微笑而不失礼的应对,李大个子坐在一旁时不时插话,终得知这药茶是那卧床的哑巴老汉所调制,他一生采药,善调百草,对横山草木如同自己指掌般的熟悉,寻常伤病皆能医治一二。 冯三为之肃然起敬,心下也有些恻然,须知草野山间,一医难求。如果到了商埠上,仅凭这手本事,不说混出个大富大贵,也能落得个吃穿不愁,奈何那老汉口不能言,只能在这荒野困苦终生。 初到营地,还需为明天的交易做些准备,闲聊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冯李两人也就起身告辞,打发那九尺高的莽虎子前去背盐,祖孙两人一起把客人送出了院门。 看着那三个背影渐行渐远,老爷子沉吟着,眼神渐渐的有一些恍惚。 “娃子,你愿意跟他去不?” 少年惊喜,“爷爷,你肯让我去?” “快十八了啊,不磨不炼,不成好汉!爷不能让你窝在山里一辈子啊。” 路云风是大喜过望,“太好了,那六里铺也不算远,抬脚我就能回来。爷,让我出去,等挣了银子,我把你、虎子哥和红山老爹都接出去享福。” “呵呵,成吧,娃子,那你要是真有了银子,说说看,让我们享什么福啊?” 少年很认真的想着,眼神渐渐迷离,慢慢翻涌出一层一层热烈的神采,喃喃细语着。 “我.....,想给红山老爹买张舒服的椅子,铺的软软乎乎,天气好的时候,看他躺在上面晒太阳......” “想让虎子哥讨上一个漂亮婆娘,看着他一天三顿吃白面......” “我想在宗天城,岚江边,起上三层碧瓦红砖楼,就看您老坐上面拉琴唱曲儿。” 老爷子哑然而笑。 “好,好,爷等着,爷等着。” 然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回屋。不大一会儿,马鬃琴琴声再起,听起来分外的荡气回肠...... 第四章 九九步 天色刚刚放出鱼肚白,路云风就爬了起来,穿上一件光板的兽皮坎肩,往昏暗的火塘里扔了几块木炭,轻手轻脚的出了门,望着细蒙蒙如泣如诉的雨丝皱了皱眉。 黑狗“十斤”跟了出来,摇头摆尾的围他转了两圈,然后坐下伸出了舌头,仰头注视着他,路云风亲昵的拍了拍它的脑袋,拎起门外的木盘走向溪流。 跟寻常的撵山狗相比,十斤的脖颈要长一些,尖耳细腰四腿颀长,如果不是一身毛皮乌黑油亮的话,从稍远点看更像是一头鹿,充满着灵动和优雅的气质。 如果让懂行的人见了,就会知道它是真正的迁城放牧犬,聪明伶俐感情丰富,对主人忠诚不二,奔跑起来迅捷如风,是游牧部落不可或缺的好帮手。 迁城的马狗,蒿州的驼鹰。这都是闻名西疆的好牲畜,价钱当然也不算便宜。 当初在迁城买它的时候,花掉了三两银子,按照那时商埠的价格折算过来,也就等于付出了十斤精盐的代价,所以,就给了它这么个具有揶揄意味的名字。 爹爹也有这样一只迁城狗!同样的乌黑油亮,同样的迅捷如风...... 路云风打小就知道,爷爷和爹妈都是好汉,货栈和车行没开到山里的年月,是他们引领着商队翻山越岭,在匪患不绝的西疆大地上走南闯北,把山里的物产带出去,把需要的东西运回来,为己谋利,带惠于人,年复一年的奔波个不停。 爹爹叫路天岳,母亲叫宋月珊,爷爷偶尔念叨的时候,总是会说什么人什么命,那生来就是一双同命鸟,一起走,一起停,不离不弃...... 他们折在了“鬼门关”,十几个马帮弟兄和数十年操劳赚取到的家业,也随着那次山崩跟他们埋在了一起。 鬼门关,鬼门关,遮天蔽日虎狼吼,十天十夜走不穿...... 深深的吸了口气,路云风简单的洗了把脸,然后用力的甩了甩了头,似乎要把心底偶然泛起的感伤思绪,连同面上的水滴一道统统甩落出去。 老爷子终于松口,肯放他出山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甫一冒出,身体瞬间就被注入了一股活力,路云风整个人也随之振奋了起来。 站在院子中间,张臂抻腿的舒展了会筋骨,感到刺骨的凉意消褪些以后,脚步轻快的走到石台边,俯身弯腰,双膀一较力,抱起了地上黑褐色的硕大圆球,举过胸口的当口,头颈肩同时一塌,游鱼般往前一拱,圆球就到了背部脖颈处,然后,就这么顶着它迈过了小溪,来到院墙角落的大黑松底下。 三丈方圆的地面上,栽有密密麻麻近百根茶杯口粗细的木棍,离地也就有一个巴掌的高矮,不留心的话很难注意到。 每一根木棍的顶端,都被打磨成圆不溜秋的半弧状,显然经过长时间摩擦以后形成光滑表面,被这蒙蒙细雨一冲洗,更是显得油光铮亮一尘不染,木质本色的疤痕纹理都是纤毫毕现。 扛着圆球,路云风并未停顿,直接迈步踩上第一根木棍,右足的步幅忽然变大,连跨两根木棍落到了第四根,上身挺立纹丝不动,下盘却已变成势正架稳的弓马步,而后右臂平平向前伸出,脖颈扭动处肩膀略沉,那圆球就似乎找到了轨道,沿着大小臂形成的坡度,一路缓缓滚到了尽头的手掌处方才停住。 这就成了一个旁人看起来都觉着费力的场景。 脚下的木棍抹了油似的光滑,不足以容足暂且不说,平伸的右臂,单掌托举着一个磨盘大小的圆球,材质虽然看起来不太像是石头,但那成人一抱尚且不及的大小,即便是木头也得有数十斤重,体弱之人双臂搬举,估摸着都能有些吃力,单手平托更就是提也休提。 路云风显然也坚持不了太久,这个姿势维持了约有三四息,忽然变右足为支点,身形据蹲滴溜溜旋转了半圈,左腿屈右腿直,变成了侧弓步,上体前俯,双手做大鹏展翅状,那圆球便好似有人操纵一般,甚是听话的沿着右臂、颈肩、左臂来到了左手掌处。 又停留了三四息,路云风左手渐渐举高,让圆球回归颈背处,然后扭动脑袋身体渐渐后仰,将那圆球从背部移到了胸膛,塌胸呼气,身子继续后仰的同时右腿抬起,整个人变成个扭曲而古怪的铁板桥加金鸡独立式,而那圆球便来到右腿膝盖处,三息过后,小腿向前伸出,全神贯注的掌握着平衡,使圆球停留在了脚踝。 脚下寻常人难以站稳的木棍,他却好似如履平地,随着一个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姿势不断变换着,圆球便分别在头颈肩肘膝指踝处停顿,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臂使指,就好像长在他身上一般,一动一静之间韵律分明,好似呼吸般流畅自然而富有节奏。 地上的木棍共有八十一根,正合九九之数,老爷子生性务实,不喜那惊天动地哗众取宠的名称,所以把它叫做“九九桩”,上桩以后一步一动,每根桩头都要踩到,总共要变换八十一个动作,那么走的这桩步,也就自然叫做了九九步。 如同吃饭饮水一样,这是他每日必行的基本功,自授步之日起,老爷子便有过严令:一日两遍决不能少,不管因何缘故而中断的,必须加练补回来。 老爷子乃是言出必行之人,路云风五岁学步六岁上桩,八岁起开始架球,整整走了八个寒暑,一直到了十六岁,方能运转如意的扛球走完这套桩步。 十余年间,他已经最大限度做到了爷爷起初的要求。 老爷子对此很是欣慰,说是十八岁之前能走下这套步,功夫就算有了小成,告诫他说诸家百技都包括在内,资质天赋固然重要,但真正的功夫,从来离不得个“勤”字来打磨。 一停三息,中间绝无滞怠,行云流水的走完这趟桩步,堪堪用去了一刻钟的工夫,依旧扛着圆球下了桩,路云风已经出了身透汗,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细雨湿遍了全身却恍若不觉,虽然没有太阳,他仍然习惯性的目视着它升起的方向,眼视日,鼻观心,三吸一呼调整着翻腾的气血。 外力藏于***力蕴于外!这是架球走桩的基本目地,在路家的拳路里,这叫“导力”。 圆球乃是荒原特有的胶泥所烧制,细密坚实,虽然体型不小,却比石头要轻上许多,现在的重量,不多不少是五十五斤。 路云风五岁学步,那桩是老爷子画在地上的,六岁上桩,树干足有大海碗口那么粗,并且全部是平头桩,饶是如此,走一遍步也得两个多时辰,一天光这两趟桩就要耗去大半天,更别说还要习拳静坐一样不落。 到了八岁开始架球,更是惨痛而不堪回首的过往,尤其刚上桩的时候,顾此失彼,手忙脚乱,从旭日初升走到月兔高悬,那是一点也不夸张,每日里精疲力尽手酥脚软,提筷吃饭都送不到嘴里去。 那段日子,是他最为怀疑自己的时候,信心每一天都在动摇,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完成这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一切,于是随时都可能情绪崩溃,沮丧而悲苦...... 老爷子会在这时候认真的凝视着他,眼神里满是安慰,一言不发,任他发泄完自己的烦躁,然后拉着马鬃琴,轻声给他唱曲儿. 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琴师!路云风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八岁时的泥球只有十斤沉,而后每过一年,它就会再增加五斤,桩头也会细上一圈,虽然份量越来越重,但路云风走得却是一年比一年轻松,搬来此地换成了现在这种的圆头桩,也只需要适应个十天半月就可以走完。 架数十斤泥球而随心所欲,身体各部每一丝肌肉的运用,平衡的掌握,力量的挺持和引导,缺一不可。练到了这个地步,走桩的目地就算达到。 足底临渊、稳若泰山! 用老爷子的话来说,这是帮身子找根底。找到了,下盘的工夫就算是有了,球能滚遍身体不掉下来,周身的力量也就会控制了,导力练成现在这样儿,马马虎虎算是有了些成就,但是不能自满,能架上百斤球走完针鼻桩,才能叫做是大功告成。 路云风咂舌不已后也隐隐有些怀疑,大成之境有人练到过?世上当真会有如此的神乎其技? 调整片刻之后,气息回复到稳定绵长,今日的晨练,他决定到此作罢,昨日背回来的盐包在在伙房里放着,看天色,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换那乌棱果得赶些路程,盐包需要重新打理一下。 扛着圆球来到石台边,依旧放到了原来的位置上,乍一看,似乎从来没有动过。 再过上一会,莽虎子起了床,或许就会坐在上面清理蕨根,他不喜欢熟悉了的东西被改变,没征得他同意的前提下,某个他习惯的物件一点位置上的变动,都可能会导致他心情低落,变的沮丧。 而这里每一个人的感受,都是路云风非常在意的东西。 第五章 随缘而动 圆球丝毫不差的摆放回原地,路云风得意地拍了拍十斤的脑袋,脱掉身上穿的光皮坎肩,起身去伙房拿了块干布,一边擦拭着身体,一边寻思着一会儿要走的路径。 来自泊岚城的海盐每斤一个小包,外面裹有防水的蜡纸,每十斤就用葛叶捆成一个结实的长条,即容易计数,也方便商贾们长途贩运。 这些年,海盐的价钱涨了一点,在大一些的商埠里,每斤只卖得三十五个铜钱,但是拿到了山里面,价值就不是太好估算,多半得费一番口舌,才能商定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数量。 如果没有这些外埠运进来的盐,山民们就只能自己动手去蒸煮苦盐,那是山里的兽类时常舔舐的苦咸水,蒸煮过滤好几次,也难去除掉那种苦涩和咸腥,而且费时耗工,折腾上大半天也弄不来多少,所以从很久以前,外埠盐就成了山里不可或缺的交易品类,每次各山口上开放,赶来的马客们或多或少都会带上一些来换取山货。 山里面缺盐少布没粮食,游牧于荒原的蛮民部落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虽然不缺牲畜,但宰杀的一头总要腌制防止腐败,相比较更加受欢迎的铁器,盐包便于携带,份量也能轻上一些,想要一次收够这么多乌棱果,几十里山路是少不了要走的。 西疆古时本为莽荒之地,换一句话说,除了原本的土著民族之外,都是躲避饥荒战乱才迁于此处的外乡人,许多年慢慢的过将下来,外来人又成了新的西疆土著。 但世人似乎总是彼此相轻。 城池商埠看不起靠山吃山的猎户和山民,把他们称做“荒民”,视为执杂役做小厮的下等人,而山里的猎户村寨,又瞧不上茹毛饮血的放牧部落,将其叫做“蛮人”,不愿意和他们有过多的来往。 路老爷子走南闯北经历过大起大落,诸如此类的世俗陋习倒是没有,路途虽远,但荒原与放牧草原相接壤,免不了要打些交道,搬到红谷滩这几年,路云风跟这些所谓的蛮民接触过多次,彼此相处的还算是不错。 其实刚宰杀完的牛马精肉,即便是生的,嚼在嘴里的滋味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逶迤苍横山,口口相传一千八百里的山势,到了这红谷滩,也就只剩下个尾巴,漠漠荒原虽然有断崖沟谷,算不上是一马平川,但植被遍布的砂岩土丘,一眼便可见顶底,比之年幼时直入云天的崇山峻岭总是矮小了许多。 对荒原和草原接壤部的游牧部落来说,每年的冬天都是一道大关口,草原地势没有挡头,风急雪厚气温骤降时,稍有不慎,人和牲口就会有灭顶之灾,当成群结队的荒原狼缺少食物,主动袭击人畜的情况也会经常发生,因此入冬之后,四处游牧的小部落就会在横澜河两岸暂时聚集,背靠荒山沟谷,建设起几个防御较强的驻地熬过严寒,待到春暖花开之时,这些部落会自行散去,重归于草野。 这就是商贾们嘴里所说的“蛮城”或者蛮人村。 以游牧为生的人们自给自足,穿着、习俗甚至语言都跟常人不怎么相同,所以跟山民猎户有些互相排斥,他们极少会参与各地的交易开放日,得是非常有经验的独行马帮,才能跟他们进行交易,用铁铜器,食盐,布匹等物资,换取毛皮,筋角和各种类荒原物产进行牟利。 离红谷滩比较近的蛮族驻地有三个,都是以家庭成员为主的部族,全加到一起也不过六七十人。 其中一个部落,连续三年的冬天都在这里渡过,首领的儿子按照读音叫做铎巴塞,跟路云风年龄相仿,西疆崇尚强者为尊,草原部落交朋友之前,也要进行一番例行比试,蛮人善于用投石索扔石头,虽然工具很是简陋,但出手几乎百发百中,路云风跟莽虎子均为山民,久练的射术自然差不到哪儿去。 尤其是莽虎子,虽然瞎了一只眼,平日被山民们叫做癫子,但那一身怪力惊世骇俗,使用的弓和箭都要比别人大上几号,百步之外碎木裂石,土豹荒狼挨上了,不死也只剩半条命,野兔棕鼠则很难落得个完整。 双方初识的时候,虽然有些戒心,但没什么恶意,比较抛射之术后各自惊艳,路云风送给他一把竹弓,这铎巴塞回赠了一根抛石索,大家从此就算是有了交情,每年冬天见面,相互交换点东西再也正常不过。 铎巴塞跟族人带着牛皮马肠等礼物已经来过一次,射术练的炉火纯青,比较路云风已是不遑多让,好在路云风抛石的准头也大有精进,例行切磋的时候没有太过于丢人,路云风早估计着他们好到了,所以特意给他制作了几十只箭矢,又拿了一只腌完熏好的岩羊,这属于相互礼节性的馈赠,不算是交易。 游牧部落很是痛恨刺笼草,大片的难以铲除,碰到稀少的多半就要砍掉,日常饮食无肉不餐,乌棱果是家家常备的日常佐料。 驻地离红谷滩差不多有四十多里地,荒原里没有路径,全靠野兽般的直觉判断方位,路云风虽然熟悉地形,但一来一回,脚程再快也需要三四个时辰。 更重要的是,交易开放日只有五天,如果要跟着那冯掌柜前往六里铺作工,那家里面就还有不少活路没有干完。 村寨里把过冬称为“熬冬”,大雪封门之前,最要紧的自然是准备好足够的食物与取暖的木柴,横山虽然有一日可见四季的说法,但真正到了冬天,高处的积雪反而没有与荒原接壤的这里歹毒,那可真是平地三尺厚,踏空就没身。 上年纪的老人有些畏寒,屋里的火塘得保证全天不熄,除了木柴还没有砍够之外,床铺上垫着的黑蒲草也得换一茬。 想到这儿,心里就多了几分焦灼。 这片被叫做黄土原的荒原,土地泥质很是独特,挖开表面的浮土砂石,四指深以下均是极为细腻的黄色胶泥,越往下挖,颜色会变的愈发纯净,黏性之强水浸难入,取这深层胶泥烘烤窑制而出的泥砖,色泽雅致富丽堂皇,久而久之居然博得个“黄金砖”的雅号,外埠的巨商大富们,极愿用它来建屋修舍装饰厅堂,虽然经长途贩运的泥砖价值不菲,豪阔之家仍然是趋之若鹜。 于是近些年来,横澜河两岸的大大小小的砖窑,也如同雨后的春笋一般层出不穷。 这黄土荒原乃是砂石丘陵地带,固然泥土冠以黄金之名,实则草木难生非常的贫瘠,数百里方圆的地面上,除了些生命力最为顽强的蓬草和灌木能扎的下根,寻常作物根本无法生长,山岭之间虽有杂树成林,可对山民们能有些用处的,除了这胶泥,便是荒原上入秋以后的黑蒲草。 结籽成熟以后的蒲草,小手指粗细的茎秆,脉络坚韧而紧致,晒干以后经过不断捶打,就会变得异常蓬松,虽然特有的草腥气息怎么也清除不掉,但厚厚的一层垫到床褥底下,松软又保暖,山里人家入了冬,这是必备之物,常常要赶上数十里山路前去收割晾晒。 路云风自恃地利之便,原本打算过些时日,等那蒲草再干一些前去收集,可是现在骤然生变,却有些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天公也不作美,这雨要是再下上两天,收草可就有些来不太及。 思忖着,路云风回身进了伙房,把背篓倒空,然后从杂物里挑选出几张比较大的苍葛叶,仔细的垫到背篓里,直到上下左右都不漏缝隙,才把一条一条的盐包重新装了进去。 按说这点雨,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稳妥一点总不是坏事,三十斤乌棱果,关系到自己此番能不能走出山林,即使再小心一些也不为过。 哈哈,又多了一条横行四野的好汉! 路云风对爹爹没什么印象,但自己出生时,他欣喜若狂的仰天而笑,所说的这句话,却由爷爷一字不漏的转授,时时在他的心里回荡...... 收拾好背篓开始结扎,粗硬的皮绑腿打交叉结,防备蛇蝎叮咬,弯头砍山刀挂于腰间,两柄不离身的“袖里刀”缚于小臂,正在犹豫带不带弓弩的时候,石屋的门被推开,老爷子与莽虎子都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十斤摇头摆尾的迎了上去。 轻抚着它的脑袋,先望了望苍茫的远山,然后瞥了眼路云风已经包裹严实的背篓,脸上的笑意渐浓。 “你急什么啊?天不太好,吃了饭,让你虎子哥一起去吧,莫急,既然说了让你出去,有没有那冯掌柜都是一样。” 老爷子满脸祥和语音淡淡,可那口气却是不容置疑。 “原本啊,是想过了这个冬。可择日不如撞日,随缘而动吧,家里的事嘛,莫要心焦,你爷又不是老的动不了,你虎子哥不是还在嘛,莫急。” 路云风喉头一梗,下意识的挠挠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眼昏花,却好像能看清你的所思所想,所谓老马识路数,老人通世故,不外如是。 第六章 杂乱营地 天色渐暗。 冯三颓废的打着呵欠,颇为无聊的呆站在营地的石屋门外。 尽管看的不怎么清楚,可还是时不时的朝荒草坡方向瞅上几眼,灰里泛青的脸色里透着几分焦灼,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和气色都不是太好。 入冬落雪之前,开放的交易地剩不了几个,各处货栈都是紧锣密鼓的安排收购最后一批山货,昨日下午没半会工夫,赶到红谷滩的车行和马帮就来了十几拨,能供栖身的石屋就是这么几间,重新分配时,一番争执和吵闹是避免不了的,无奈之下,六里铺来的人挤在了一起,大通铺上都得侧起身子才能睡下。 这个还不太要紧。 入了夜,这些粗豪汉子们的汗臭脚臭狐臭等异味,在湿潮的空气里浓郁的化不开,冯三被熏得是头晕眼花,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好容易熬到久入鲍肆而不闻其臭,适应了些以后,晚间那恍若群猪争食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掺杂着磨牙打屁说梦话的,让人睡的是苦不堪言,一早上起来面青唇白,周身都是酸痛无比。 虽然算不上富贵人家,但似现在的这等苦处,冯三真的是有些年头没有尝到过了。 下半夜以后就开始下雨,一早前来交易的山民也是屈指可数,近正午时分才有了第一拨人,数十个货商如同苍蝇一般围了上去讨价还价,僧多粥少,彼此就开始推搡漫骂,争起了火气的时候,光听那啪啪的殴击声响个不停,中午饭还没吃上,脑袋就已经打破了两个。 这种场面,冯三听说过不少,亲身经历倒是第一遭,一时被唬得胆战心惊,暗暗后悔着自己的一时冲动。 他其实早就知道,山民们三户称村五家称寨,究其根底往深处说的话,恐怕都不是什么善茬。 西疆无官,但各城镇自有传统耋耄和世族门阀制定的律法,苍横山地广人稀峰多林密,多年来就是违律犯科之徒躲灾避祸的理想所在,那些看似朴实的猎户,忙活路的那会儿是良民,闲下来的时候没准就成了土匪。马帮抢夺山货,猎户洗劫货商的事情每年都有听闻,所以不管跑单帮还是来交易地的山民,都是拉帮结伙,一来就是几条携弓带刀的精壮汉子。 山里村寨的距离远近不同,一个山口交易地,通常能覆盖到周边二三百里地的山区,要交换物资,深山村寨提前个一两天动身不显得夸张,虽然少在商埠上走动,但山民们可不傻,真正稀罕的玩意儿不会就这样拿出来,背来交易地的,大多是些寻常的山菇草药,树皮藤蔓和烟熏的各式野味,想找张大一些的毛皮都不怎么容易。 枯候了一天,只等来了五六拨山民,交易的数量不大,没淘换到东西的就有点灰溜溜的感觉。赚不着银子,整个营地的气氛压抑而沉闷,相互瞧着都不怎么顺眼,好在车把式久经江湖,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在他的殷勤帮扶之下,冯三换来一些树耳和杂菇,不算白忙活,可估摸着天色已近黄昏时分,最要紧的乌棱果却还没看到影子。 正自焦躁着,李大个子有些兴奋的一迭声喊着“来了,来了”,一眼瞅见坡顶上正往下走的小小人影,冯三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三十斤乌棱果,是他在这地方唯一能找到的慰藉,当真是有如大旱之盼云霓的小小激动。 *** 饶是穿山过岭的抄了近路,但一天马不停蹄的奔波了近百里,路云风自然是感觉有些疲累。 跟蛮民部落的交易很顺利,找到铎巴塞说明来意,家家户户的乌棱果没多久就搜集了起来,只是往回走的路上发现猎物,耽搁了些时间,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之前到达了营地。 回程时,跟莽虎子一起猎得了两只土豹,路云风打心眼儿里高兴,且不说那百多斤兽肉补充的食物储备,恰好是交易日,回去把那两张皮子生剥下来,换取些盐布开支不成问题。 家里两个老爷子没别的嗜好,除了耍弄一下马鬃琴,就是得整一口叶子烟,可惜这玩意儿交易地里难觅其踪,得去正经商埠上才能搞来。 倘若这趟出门赚到了工钱,别的且不说,桦树岭的“秋山红”一定得弄上一些。 心里面琢磨着走进了营地,眼睛略一梭巡,就看到了正在招手的李大个子,在石屋外三三两两徘徊着的马客们,略有些诧异的打量着这个孤身而来的少年。 衣衫褴褛却不显邋遢,面色沉静却隐露喜意,身形没有多么健壮,但走动的姿态轻灵协调,背篓似乎没有任何重量的挂在肩后,两眼灿如晨星,使五官生动了许多,嘴角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气度温润祥和,让人一见之下有种想亲近的感觉。 一个头发枯黄略有些卷曲的汉子最先反应了过来,一眼看到路云风肩后背篓露出来的皮毛,不由得喜上眉梢,快步迎上前去,下意识先望了望营地外的荒草坡。 “哎,小兄弟,自己来的?挺带种啊你,来来来,我看看你都背什么来了”。 路云风微笑着冲他摇了摇头,脚下未停,径直走向稍远处的冯李两人。 后背一紧,黄毛男一把拽住他的背篓,脸上挂满不悦,对路云风忽视他的态度很是不满。 “小子,爷们跟你说话呢,你他娘的没听到啊?” 路云风双眉一皱正要说话,李大个子三步并作两步,急忙忙赶了过来,上前略一拱手,话里含话: “这位爷,他是我侄子,就是过来给送点东西,家里面也不远,您可别为难他,要是出点事咱不好收拾。” 西疆称得上州府的城池,均有势力门阀盘踞,各自顶着一片天,只能约束自家民众,山野乡间有道义上的江湖规矩,却是律法所不及之处,持强凌弱的事情可以叫做家常便饭,没股子血性和手段,马帮这碗饭是端不住的。 可是行商一般不会和山民发生太大的冲突,一个是因为山民们比较团结,起了争斗极为彪悍,六七十岁的老爷子,能拎的动棍子就绝不会轻饶了你。 这二一个嘛,千里奔波只为财,犯不上为了斗气置狠落得个人财两空。 听说家里面不远,黄毛男子多少有点犯嘀咕,可他两个同伴却面带骄横之色的围拢了过来,一条汉子头上胡乱挽了个懒人髻,个子不高却壮得像头牛,上前不由分说,猛一把推开了李大个子,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嘴里面是口沫横飞: “送东西?当老子们是牛驼?先来后到的规矩不讲了?没王法了?耍横的老子怕过谁?” 然后回身,一根手指直直的伸到了路云风的鼻梁前,“小子,背的啥让爷们过过眼,亏不了你,别扯他娘什么侄子外甥的,野种儿子也不成。” 路云风目光一寒,笑容收敛。他的话音也就是刚落,就觉自己双腿之间轰然一震,随即两眼一黑,剧痛绵延而上瞬时走遍全身。 “欧”,闷哼被肺部空气挤压着从喉咙里传出,那挽髻的汉子双手捂住裤裆屈身下蹲,慢慢栽倒在地上左右翻滚,咧嘴凸目的痛苦姿态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胯下一紧,情不自禁的夹住了双腿。 肩不摇身不晃,一脚弹出。路云风双臂环胸一抱,挥洒而开时,双手各自多了一柄乌黑的三棱刺,那黄毛男子只感觉眼前一花,咽喉间便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一股冰凉透骨而入,肌肤霎那间密密麻麻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眼前这少年笑意一收,温和气质迥然间发生了改变。 沉静、坚忍、锋利而冷酷,正如直抵在下颌的刀锋,那一个瞬间,黄毛男一点都不怀疑它会在下一秒戳进自己的喉咙,双手立马高举过头以示退让,暗地里提肛收胯,把涌上来的尿意给硬憋了回去。 路云风两手分开,一刀制住这名壮汉,一刀反握斜斜指地,面色平稳之中透着阴寒,双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晃动,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这一幕,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森然扫视着全场,黄毛男最后一个同伴略有些慌乱的错开视线,犹如针尖般锋锐的眼神使他从心底泛出了寒意,这个山里少年此时宛如摄食野豹,浑身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静待了片刻,全场鸦雀无声,路云风缓缓收回三棱刺藏于小臂,目光直接跳过黄毛男的同伴注视着冯三,笑意缓缓再次挂到了嘴边。 “冯掌柜,东西我给您带来了。” 第七章 借宿 黄毛男双手犹自举过了头顶,少年顾盼之间杀意凌然,危险的感觉犹如三九寒冬深夜的冷风掠过,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到那个瞬间内心传来的阵阵颤栗,围观的人群中传出几声喝彩。 “嘿,小子有种!” “娃子挺凶,是条汉子!” 冯三如梦方醒,心里面既惊又喜,对这少年简直满意到了十分,连忙上前两步,一把拽住他就往屋里扯。 “好,太好了,幸苦你了,来来来,进屋我去给你取赏。” 嘴里面说着,眼睛却在不断示意六里铺的同伴们前去收拾残局。 车把式已经上前扶起了倒地的汉子,嘴上跟黄毛男套起了江湖交情: “哎吆,真是对不住了爷们,山里人性子野,您几位别跟个孩子一般见识,行遍天下路,把势是一家,我这儿跟您道个歉,几位也别往心里去,出门求财不求气,咱先把这位爷扶回去缓一缓吧。” 黄毛男惊魂未定,有心说几句场面话,但嘴唇哆嗦着却是一时想不起词,心里面就挺纳闷。 再了得的英雄也得嚼米咽菜,行商于荒野,说是吃的刀枪饭绝不为过,山口上比这动静大的殴斗,自己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流血的场面也不是没见过,怎么就让一个半大小子差点吓尿了裤子? 心里面虽然有点不忿,可还是有些劫后余生的后怕,那小子一翻脸真是有点瘆人,刀尖抵在喉咙那一刻,可怕的杀机犹如实质,摄魂夺魄令人胆寒,竟然硬生生把他找回场子的勇气给抵了回去。 跟冯李两人同一个屋顶睡觉的马客们围了上来。不管以前认不认识,有缘修得同船渡,一路同行到了这荒山野地,遇到点事情就得相互帮衬一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叫江湖道义。 六里铺来了三辆马车,人数可不算少,众人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合着稀泥,看看倒地的同伴已经缓过劲儿来,黄毛男也就借着坡下驴,表示了不再纠缠。 冯三回屋先过了下秤,一大包的乌棱果三十三斤还打不住,路云风心里也知道,荒原部落虽然经常使用,可真不拿它当什么东西,能换得几斤盐都是挺高兴,数量上也就是估计着给,可能多但绝不会少。 这个东西拿到了手,冯三的一颗定心丸终于咽到了肚子里,东家为什么这么着急的要这乌棱果,他心里多少也有点谱。 青阳镇上有两宝:祥福楼的酒,飘香院的娇。 这祥福楼是方圆几百里都能叫得响字号的饭馆,偌大的声名,得有一半是靠它的烟熏卤味挣来的,无论鸡鸭牛羊还是各式野味,打理干净后一律是先卤后熏,切片装盘端上来,进嘴一嚼齿颊留香,入喉下肚回味悠长。走到了青阳镇地界,祥福楼上酒足饭饱,飘香院里倚红偎翠,这是无数马帮汉子做梦都惦记着的享受。 店老板姓刘,跟自己的东家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把兄弟。别看东家不怎么进山,可是这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眼下这个时节,比较偏门的乌棱果好不好收,他的心里能没点数? 虽然吃了点苦头,只要把这个东西收到手,红谷滩这趟就没有白来,自己受了多大苦费了多少劲,回去一个字也不能提,东家心里面有杆秤,要是整天把功劳挂在嘴上,那就落了下乘,出力还不一定讨到好,这个道理,冯三很久以前就揣摩明白了。 心情大好之下,看着路云风也是格外的顺眼,昨天回来的路上,从李大个子那儿把这家子人给了解个大概。 这是拼凑起来过日子的一户人家,除了那爷孙两,其他人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 横山虽说地跨千里区域广阔,可也不是每处山岭都能活人,根据这山间湖潭溪涧的分布,山民们也好似夜空里的疏星,零星散落在这数百里方圆,虽然日子过得有些艰难,可村寨相邻的山民们,彼此的关系甚是亲密。 早先的山民比较仁义,孤寡老幼都能照顾到,有个约定俗成的传统:在某个固定地方修上几间房,把各村寨无人照料的孤寡送到一起,方圆几十里的山民都会出些力气来供养,这被叫做义老村。 可近十几二十年间,像六里铺的这一类的野埠慢慢兴旺了起来,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山里面度日不易,类似李大个子这种举家迁徙的也就不少,几年前山里面大旱,许多溪涧断流,因为争夺水源,村寨间也起了不少冲突,当大家自顾不暇,各自忙活着积怨填仇的时候,这义老村自然就无人问津,只能自生自灭。 李大个子没亲眼见,只是听说路老爷子年轻时很是生猛,带着猎户们出山跑单帮,挣下过一份不小的家业,路家爷孙俩回山的时候,老的倒还算精壮,小的也就刚断奶,不但没有住进义老村,反而时常给予接济。 三四年前山里大旱的时候,几个村寨为争水而械斗,路老爷子出头苦劝却无人理会,于是索性眼不见为净,领着孙子迁到了红谷滩,亲手盖起了这座村寨,然后把老孤寡和癫人莽虎子一起给接了过来,而李大个子也是那年横下心来,举家搬到了六里铺。 曾经来自不同村寨的三个老人,到了现在,只剩一个红山老汉硕果仅存,其余两个均以作古。 “这老爷子是个能人,别看岁数大,手里拎一条杆棒,几条汉子愣是近不了身,不但识书明理,还仁义啊,当年我急着出山安家,财迷心窍的去猎獾,儿子挨了角蝰蛇的咬,我婆娘上吊绳都挂树上了,老爷子硬是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拽了回来。” 车把式感叹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倒没见什么世面,但是估摸着,凭路老爷子这能耐,去哪儿也能刨到口食儿,吃得多半还不能赖了,怎么就得回这穷山恶水的地儿呢,我有他那本事,打死也不回来呀,呵呵。” 冯三听着,再想想路老爷子安详却巍然的神态,自然就生出些高深莫测的感觉。市井草野,向来不缺隐世高人的传闻,那老爷子倒真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如今再亲眼目睹这少年刚才的表现,恶形恶相一点没露,狠话也一个字没说,单凭由内而外的一股子精气神,立马就能震得住场子,这就叫气概呀。 行事见强不怕,遇弱不欺,任谁见了也要敬上三分。 这趟他一个人包了李大个子的这辆车,带了不多不少十条盐包,日间换出去了几个小包,拆开的那条也不用再数,拎起来直接塞给了路云风,午葛城产的细麻布,已经三丈一块早就裁好,随手也递给他两块。 这种布料虽有些粗糙,贴身穿着会刺挠难忍,但是胜在厚实绵韧,抗磨耐划,价钱也相对比较低廉。山民总是免不了越野穿林,外穿的短袍长袄除了各类毛皮之外,大多都是这种布料缝制而成。 路云风也没做忸怩推让,大大方方接过来以后,笑问:“掌柜的这是一定要赏?” 冯三也笑,“早跟你说了,货办好了就给你加赏,言而有信,一定要赏!” 说完沉吟了一下,略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道:“云风啊,咱爷两这就算认识了,都别见外。我想问问啊,你家里可还能睡得下人?我去借住个几宿为难不?” 最要紧的东西弄到手,其他的收来是锦上添花,不收也完全可以交差,如果可能,冯三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回六里铺,想想晚上将要受到的煎熬,心里就有些不寒而栗。 他虽然是包车前来,行止由心,但是行有行规,单车不行于山野!是赶车这行当保命安身不成文的规矩。 上百里曲折崎岖的山路,遭贼遇匪的风险暂且不说,山中险峻,野兽出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但凡有个闪失,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以商埠往山口里发车,规矩就是最少两车同行,单帮马客当然不在此列。 路云风倒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么要求,愣了愣还没说话,一步迈进来的李大个子正好听到。 “风娃子,外面没事了,一会你别再招惹他们,现在进山的马客一天比一天多,一个比一个横,唉,这几间屋子都要挤不下了,你就把掌柜的带过去吧,冯掌柜,您放心去,这儿我给您看着。” 路云风也就没在犹豫,笑着点了点头,从背篓里扯出来几张皮毛递了给他。 “李叔,岩羊皮,爷爷让我给你带过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交易的山民已经不会再来,两人走出营地的时候,那挨了一脚的挽髻男蹲在石屋外,狠狠的盯了他几眼,却没有再过来生事。 路云风恼他言语间伤及父母,才会忍不住出手给他点教训,小冲突已经揭了过去,当下便恍若未睹,自顾自的引着冯三扬长而去。 第八章 临行之前 接下来的几天,冯三总算找回了三分大掌柜的风采。 必须得说,李大个子真的帮了不少忙,这是个热心肠的人,有他跑前跑后的帮着张罗,与山民做交易的时候,几乎用不着自己出马,冯三暗自庆幸这趟山口找对了人,营地里喧嚣粗野,他也自然乐得落个清闲。 每天日上三竿才来到营地,简单盘点下货物,呆到午后一两个时辰,就起身返回村寨,喝着养气润嗓的草药茶,跟老爷子坐一起谈天说地,有了兴致的时候,也上手去帮着捶几下蕨根,干点活路算是舒展下筋骨。 比之营地的腌菜咸肉粗饼,路家这里的伙食要好上不少。 他的运气着实不错,才来的那天,踏着暮色刚进了院子,就被地上那两只死兽吓的狼狈不堪,可必须得说,死兽虽然形状可怖面目狰狞,但那滋味却真是得叫绝。 红山这哑巴老汉,不愧有善调百草之名,手艺当真了得,随手扔些杂草树皮一类的东西跟骨肉一起熬,煮出来的那肉汤,浓香四溢鲜美无比,与祥福楼重金相聘的大师傅有的一比。 恒升商行做的就是山货生意,虽然没专门学,但冯三多年打熬下来,对草药还是比较精专,可细看那老汉放进去的东西,得有一半不知道名字,心里也是暗暗惊叹。只可惜那老汉口不能言目不识丁,找不到办法学来那手本事。 自打乌棱果换回来以后,路云风每天就如同陀螺一般滴溜溜乱转,从早到晚忙碌个不停。 天亮一睁眼,两遍桩走完要打理浸泡了一夜的蕨根。搓洗去粗糙的黑色外皮,露出里面嫩黄色的根茎,然后平铺到溪流旁边的上层石台里,一人抡起木锤用力捶打,一人缓缓倒水,把砸打出来的白色浆水冲到下层石台,静置两个时辰之后放掉水,槽底会得到一层沉淀出来的白色粉块,取这粉块入水熬煮,最终制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粉团。 这就是可以当成粮食的蕨根粉。 横山缺粮,但天无绝人之路,蕨草满山,不知填饱了多少辘辘饥肠。 这东西虽然带有股浓厚的土腥味,获取也比较麻烦,但经久耐腐活人无数,向来被山民们视作为横山的看家宝贝之一。 莽虎子酷爱啃食放凉以后的蕨粉窝头,熬成胶状的粉团包裹着杂粮,在失去温度加持的柔软以后,几乎能够硌掉牙,可他总拿着自己的牙齿跟它较劲,乐此不疲,痴迷于干硬又坚实的食物质地带给胃肠踏实而饱满的感觉。 山民们会说他是个癫子,根本就不知道饥饱。 但路云风知道,他喜欢白面馒头的松软与香甜,只是知道山里面缺粮,所以总是舍不得吃,老爷子硬塞个给他的时候,含在嘴里又似乎不会咽,那只大眼里面的诚惶诚恐,常常会令路云风为之心酸。 他不癫,甚至也不傻,无论别人怎么说,路云风始终坚信这一点,从来没有过怀疑。 没有人知道莽虎子的来历,最早发现他的村寨早已经散落,送到义老村的时候,他热的仿佛一块燃烧的木炭,路老爷子不惜动用奇宝相救,最终还是折损了一只眼,痊愈后从此便呆在了义老村,相帮着干些活路,虽然有些呆痴,但天生一膀子力气非比寻常,耐心指导之下,山里面采药下套狩猎的活路都能渐渐娴熟上手,路云风打磨拳脚的时候,他看久了无师自通也能学到几分。 于是路老爷子就常常感叹:本是天生一个豪强,却中奇毒痴呆若马牛,天道有缺,造化弄人,如之奈何? 家里面的食物并不短缺,路云风大部分时间都在砍柴和割草,每日砸打完蕨根,就与莽虎子两人沿着山谷找寻木柴,伐倒的碗口粗硬木也不分段,稍微清理下枝桠,就直接拖拽回村寨。 两人伐起木来速度极快,路云风对着树干一侧砍出个缺口,莽虎子上前就一膀子撞折,分工合作的很是默契,三两天下来,院墙外的荒草地,就好像是进山伐木的排帮营地,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根光秃秃的树干。 把它们全部劈成段的话,应该可以撑过滴水成冰的寒冷季节。 冯三已经决定把路云风带回去做采买,但每天去营地的时候,从来没有使唤过他,出门之前干点活那是人之常情,营地里也有个车把式给帮忙照应,他们的伐木速度,令冯三暗暗咂舌不已,路云风每天的例行锻炼也让他有些好奇。 阴雨之后天气放晴,太阳西沉的时候,路云风总要盯着看上许久,每天的活路再多,都要在那老松树底下练上半晌拳脚,拳肘膝肩胯腿都有用到,打的嘭嘭作响枝摇叶晃,显然劲力用的不小,但是那动作既简单又缓慢,毫无章法可言,多瞧得几眼便感觉索然无味,商行镖局里最普通的拳脚师傅也比这打的好看,两相一比较,当真是大为逊色。 虽然有些英气,但终归是个山里人,能有什么高明的拳脚?老爷子年轻时可能有些手段,可那岁月不饶人呐! 冯三思忖着走进了大门,看看满院子铺撒着晾晒的黑蒲草,自嘲的摇了摇头,扬声问道: “云风啊,明儿就要跟我回去了,还不准备准备?” 路云风闻言转身,脸上挂着汗珠,绽放出跟老爷子几乎一模一样的淡笑,“啊,掌柜的回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儿一早就能走。” 冯三点点头进屋,把手上拎着小背兜放到了火塘旁。 “老爷子,叨扰了几日,明儿个就要回去了,这里面是几双棉鞋,还有一些箭头,让莽虎子留着用吧。” 路老爷子微笑点头客气了几句,坐在火塘旁熬制蕨根粉的红山老汉停止了动作,面上露出期待哀求之色,嘴里咿咿呀呀,冲他挥舞双手比划着什么,冯三会意。 “红老爷子,你放心,到了柜上啊,我找人领着他做活路!这孩子挺硬梆,掉不到地上。时间要是合适,落了雪就让他回来,开春再到柜上去,工钱啊,照给!呵呵。” 或许是想到落雪时节已经不远,哑巴老汉的神色稍缓,感激的点点头,继续搅动着锅里的汤水,跳跃的火光闪动之下,仍能察觉他眉宇间挂满的离愁。 相依为命多年,一朝要分离,担心总是免不了的。冯三并不打算继续安慰他,反正回去以后,自己不会薄待这个山里少年。 此趟红谷滩,在他和车把式的帮忙之下,乌棱果的事办的很顺利,自己受到的关照明显是不少,借宿几日,免去些许苦处倒还好说,可重要的是,这借宿竟然也有了点意外之喜。 当日莽虎子猎的两只土豹,洗剥干净以后,老爷子手一挥,送了张皮子给他当见面礼,冯三早就为之心动不已,正琢磨着怎么措辞,闻言之下当真是大喜过望。 作为荒原里的猛兽,土豹虽然体型不大,但来去如风弹跳力极强,一身土黄色的毛皮点缀着青斑,隐藏在荒草丛中很难被发现,想要成功猎取到手,除了要具备些胆量之外,运气也是需要一点的。 山货的毛皮交易里有个定律:猛兽凶兽的皮子,价格一定会高过普通的兽类,比如荒狼皮至少能顶两张羊皮,熊皮要大大高过牛驼皮。野物越是凶猛难寻的,那身皮毛也就愈发的值钱。 所以尽管土豹的皮毛既短又硬,可市面上价格还是不算低。对冯三来说,最重要一点是等到落雪以后,自己返回青阳镇的时候,送给东家的礼物就算有了着落。 此前他也为此犯了点愁,未曾想挺合适的东西自己送上了门。 一件做工精良的土黄色豹皮大氅,既应时也应景,略微的奢侈又不太出格,刚刚好符合自己身份,绝对是个可以送的出手的礼物。 那唯一的问题是土豹体型不大,做一件外穿的大氅,一张皮子肯定是短料,所以冯三厚着脸皮跟老爷子商量,想把两张都按照市价买下来,路老爷子也没多说什么,烘干了以后,两张皮子就都给了他。 顺手又了解一件心事,冯三自然是安泰平和,山里没什么消遣,晚饭吃完跟老爷子聊上一会儿,人往铺上一躺,没多会就睡得香甜。 路云风一点睡意也没有,坐在院子里的石台上,眼睛没有任何焦点的投放向远空,默默地出神。 他渴望出山,渴望到更加广阔的天地里打拼,通过自己不断的努力,来让身边的亲人们生活的更从容,更安详。 可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心里面却是有些百味杂陈,有一点担心,有一点不舍...... 紧捏着老爷子交给他的小皮口袋,想象出的父母容颜仿佛在夜空里浮现。 “虎子哥,我肯定能跟他们一样,穿州过府走遍天下,挣回大把的银子,你信不?” 莽虎子呆滞的面孔此时也仿佛柔和了许多,沉默,但一直陪着他眺望远方..... 第九章 出山 翌日一早,红山老汉神色有些萎靡的坐在火塘边煮粥,昨夜真正睡着的,或许只有冯三跟莽虎子。 早饭吃完,冯三估量着家里要有番交待,颇为识趣的朝着路老爷子拱拱手. “老爷子,多谢厚待,我这便去了,等捣弄着好叶子,我让云风给你带过来啊,呵呵,我先走一步,您有话慢慢说,不用着急,马车等着他。” 说完也冲红山一拱手,转身走了出去。 路老爷子站在院门外,等着路云风拴住黑狗,再去安慰着红山道别,喝住了意欲跟出来的莽虎子,爷孙俩不疾不徐并肩往坡顶上走。 “娃子啊,六里铺虽然不远,你这也算是自己出了门,凡事沉住气,莫急,这天下之事啊,以渐而成,以积而聚,有道是事以急败,思因缓得,你可要记住了。” 路云风背着铺盖点头受教,走到了坡顶,老爷子背着手站定。 “把那东西藏好,但也不要敝帚自珍,世上再好的宝贝,终归是为人之所用。你年轻气盛,切莫自认为有些手段便冲动处世,须知做事不可太尽,要结八方善缘,留有了三分余地,方可生出辗转腾挪的变化。拿上这个,你这便去吧。” 递过来的是一根黄澄澄酒杯口粗细的竹棍,这是路云风狩猎使用的弓臂。 横山有奇竹,名曰“黄铜木”,表面看跟普通竹子没什么两样,但是根根没有空洞都是实心,质地紧密坚韧,用途极为广泛,手腕粗的是制造弓弩的极佳材料,拇指粗细的就多半用来制作箭杆,所以又叫实心竹或者箭竹。 此竹极韧,可硬抗刀斧,掰扯成圆也不会折断,劲力一松便挺立如初。 路老爷子十五岁出山赶马走单帮,一根马鞭两条腿,半生漂泊走遍大江南北,因得子而丧妻,再丧子而家道中落,怀幼孙重归于山野,一世沧桑起起落落,半生闯荡总结了这个“韧”字教授于他。 为人当如此竹,过刚则易折,过柔则伤志,傲心不可有,傲骨不可无! *** 到红谷滩,六里铺是距离比较近的商埠,有人说只有一百多里,也有人说得是二百里以上,路途崎岖弯折于苍茫群山之中,实际上谁也说不准到底有多远。倘若运气不错路途好走,大约两天就可以抵达,但碰上那天公不作美的时候,多走上一天也不意外,对路程远近的不同感受,都是因此而得出的结论。 所以无论马帮还是行商,出门跑一趟山口,耗上个十天半月的工夫再也寻常不过,欲要谋利于荒野,总少不了跋山涉水宿雨餐风,谈不上半点的轻松。 四水绕岭,三山连岗! 西疆地域幅员辽阔,又有几条大河盘山绕岭贯穿全境,根据古时流传下来的传说,也有个“三洲之地”的别名。 闻名全疆的三大山脉里,苍横山全境都在泗龙州之内,北依横澜河,南临天苍江,地势最为偏远也最为雄奇,炎炎夏日,远山峰顶犹自挂着皑皑白雪,三九隆冬,却也有着四季常青之所在。 世人皆好猎奇,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总少不了奇闻轶事和珍禽异兽的传闻,一些稀罕些的物产,被捕风捉影之人夸大其词传的玄之又玄,所以在外埠人看来,苍横山固然偏远而闭塞,却是个物产丰饶的所在,活在其中的艰辛,外人自不足道。 赶山口,在苍横山一带的历史颇有些久远,往后退回去个三二十年,并没有交易开放日的这种说法,马帮得挨个的村寨跑着做买卖,几百里的山头全跑上一遍,耗上一两个月也不是不可能,因此才会择地修屋建舍来暂且栖身存货,但凡是有些个雄心山里汉子,外界没有门路还想闯出个前程的,多半都会先到山口上牟利谋生。 一则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二则结交外埠货商和各路好汉。能赚取到足够的人脉,或许也能成为日后的晋身之阶,正所谓靠山吃山,总是得先把这块地面上的文章做好。 李大个子一行三辆车还算是顺利,一早从红谷滩出发,第二天日落之前便赶了回来,远远的望见了山岭下奔腾不息的横澜河,冯三的心情也随之大好,回头看了看坐在车后面的路云风,笑着问: “云风啊,前面再拐一个弯,路就能平坦些,咱们马上就要到了,你以前来过没?” 路云风微笑着点点头,“来过几回,最后一次得是一年多前吧。” “哦?那会儿我来的时候也不长,咱爷两没碰上,那时就把你留下多好啊,呵呵。” 路云风也笑着,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 内兜里面除了三两银子,还装着老爷子给的小皮口袋,银子是冯三买那土豹皮时硬留下来的,豹皮自然不止这个数,可冯三进山收货,银子只带了这么多,说是回去以后再给补上。 皮口袋里面,却是老爷子从不示外的宝贝,上一次从泊岚城经六里铺回山,他也就十五岁多一点,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近两年时间。 虽然自幼居于深山,可路云风也是领略过这繁华人世,用老爷子的话来说,这叫走千里看人世观风尘养心气。 横山物产品类丰富,商埠上以讹传讹,总会有种种奇特山珍的传闻,不同的版本流传于世,各有各的说法,并不是特别的统一,有过验证并广为人知的横山宝贝,冯三跟李大个子聊天时曾经提起过。 岩獾、铁蜥、独龙角! 皮口袋里面装着的,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横山异宝“独龙角”。 蛇生犄角称为蛟,蛟乃龙属,因此而得名,至于是不是这传说里的神兽,自然是无法考究的事情。 苍横山之内,奇峰峻岭山高林密,凶境险地颇多。终年覆雪的天峰柱附近有个山谷,内有小小一泓碧水潭,常年不涸四季常温,待到大雪封山之时,更是轻纱薄雾,氤氲横生,潭边树木四季常绿不败,远望直如仙境一般。因此有雅兴的闲人,就把它叫做“神仙谷”或者温潭谷,横山一日可见四季的说法便是由此而得来。 但是这个地方,可远观却不可亵玩,再大胆的山民靠近些都是如履薄冰,山谷内诗情画意的表象之下,有着诸多见所未见的蛇蝎蚊蝇,或色彩斑斓,或生性凶猛,共同的特点是都具有不小毒性,入谷后纵然百般谨慎也是防不胜防,因此神仙谷只是外人给取的名字,本地山民把这里叫做龙潭虎穴,称为步步杀机并不为过。 那生着角的“青龙蛇”就出自于这里。 深山奇物,平日里难觅其踪迹,大雪封山之时,这蛇偶尔会在碧水潭里出现,体形虽然不算大,但长相奇特而毒性猛烈,传闻里说它能吞云吐雾,笼罩之处人畜皆是无药可救,正所谓物极必反,如此剧毒之物身上,却偏偏长着天下难寻的圣品良药。 蛇头上那条似角非角的软骨,可解天下奇毒,世人称之为“独龙角”。 虽然是味药材,但它的价值颇为不菲,寻常药商只是闻其名,终生都未必能见上一次,每每有悍不畏死铤而走险之辈,跋涉数百里入谷拼死求财,保住性命的有,能得手的却找不出几个,所以横山宝贝里,独龙角极为难得。 多年以前,老爷子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这么一整条,不仅靠它保住了莽虎子和车把式儿子的性命,也让路云风有了一个瞧瞧花花世界的机会。 路云风十二岁时,第一次走出大山,爷爷手牵手带着他远赴千里,从闻名西疆的迁城带回了黑狗“十斤”,其后这几年,又带他奔赴铁州城去领略草原风情,带回了价值不菲的袖里刀。然后亲眼去见识过泊岚城浩瀚无比的万亩盐田,坐在四水汇成的岚天江边看长河落日,远望着波澜壮阔的大江入海流,老爷子拉琴低吟浅唱: 一水横陈,地有南界北域;三山连岗,天分东境西疆...... 年纪尚小的时候,路云风觉着爷爷仿佛神话故事里的仙人,凭空就能变出来银子,长大些以后才明白,这一路上的盘缠,自然是到了商埠以后,变卖些许独龙角所得来,经过了这许多年的使用,宝贝只剩了短短的一小截,此番外出,也就成了老爷子留给他的防身手段。 马车渐渐减速停住了,前面传来了车把式跟人寒暄的声音,片刻之后再次启动,两丈多高的寨墙从眼前闪过,几个身着黑衣的精壮汉子站在充当大门的栅栏旁闲聊。 六里铺,到了! 第十章 六里铺 横澜河如怒龙一般的湍急水流自高而下,随着坡度趋缓河面开阔,流速也就平缓了许多,三十多丈宽的水面波澜不兴,绕着这片砂土坡曲折往返的划出一个半圆,然后再次被两边山势挤压而汇聚成急流,滔滔不绝的流向远方。 从河边开始,三面环水的山坡,走势渐渐抬高,到达坡顶出口据说有六里路,所以这地方就有了这么个称呼,可实际上,在路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这里还被叫做“铜铃渡”,一个得是爷祖辈以上的老山民,才可能有些印象的名字。 许多年以前,这片缓坡最先是排帮伐木汉们的驻扎地,山区里伐好的木材沿横澜河顺流而下,几个紧要的拐弯处设点观望,在这第一个水流平缓的地方建立渡口,木材随水过来时,便击打着铜铃传递做工信号,生于深山的各类木材,就在此地装车转运,而那时候闻名西疆的横山马帮,也有不少在这里聚拢成大股的马队,然后再穿山越岭的走向四面八方。 所以这六里铺,是山里面最早兴起的野埠,历史颇为久远,苍横山数百里的地面上,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算是有些名声。 近些年来,山货渐渐走俏,城镇里的商行为了争夺货源,纷纷把触角伸到了山里,一水之隔的云天州,草原放牧部落的牛马生意,开辟出的新商路也从这周围穿过,再加上黄土原的泥砖贸易慢慢成了规模,多重因素助推之下,这个昔日的河边野坡,渐渐的兴旺了起来,变成了苍横山一带数一数二的繁华所在。 恒升货栈的临街铺面比较普通,黑底紅漆的匾额,跟其他商号并没有什么不同,两层的青石台阶上,三丈多宽的门户只开了半边,另一半已经插上了门板,摆着一副马上就打烊的架势。 李大个子把车停到了门口,一边帮着往下搬东西,嘴里还不停跟路云风唠叨着。 “风娃子,沿着来路往坡那边走,等看到有个“飞鸿信局”就拐弯,顺着路口往上,看到门口挑着布帘的,就是我家了,你婶子和妹子开着个食肆,今儿掌柜的得跟你交待交待活路,明儿个,我来喊你去家里吃饭,跟咱那边山里出来的都见上一见。” 路云风答应着,提溜铺盖站一边儿,等着冯三跟他结账,车把式这回帮了不少的忙,显然冯三也给加了赏,欢喜的道完谢,冲着路云风摆了摆手,马车驶走了。 这时,货栈门口出来一个人,看似三四十岁年纪,头上扎着红褐色的英雄巾,面色本就黢黑粗犷,右脸上一道瘢痂又平添了几分悍野,将近七尺的身高,体格甚是雄健,出来后吊儿郎当的往门框上一靠,也不上前来帮忙,扫了眼冯三收回来的几包山货,然后继续低头磕着手里面的瓜子,声音里有些谐谑的味道。 “呦,掌柜的,不容易,这几天不但没让狼叼跑,还收着东西回来了,我看那,要不双峰岭您再来一趟?” 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虽然疲累,但冯三的心情很好,一点也不生气,先指了指那人跟路云风介绍。 “这是老疤,你叫疤爷就成,以后啊,你就跟着他。” 然后冲着那粗豪汉子摆了摆手,“老疤,喊个人来搬进去吧,这个是新来的采买,叫路云风,就劳你费点心,多带带他吧。” 说完就往屋里走。 路云风一早就看到他闲坐在货栈里,闻言后放下铺盖卷儿,上前拱手施礼:“疤爷,给您见礼,不懂事儿的地方您多担待。” 根本就没正眼瞅他,那汉子有些不满的冲着冯三嚷: “你怎么尽是弄些嫩娃子来?地面上找不着人了?加工钱啊,别说我没提醒你,宋老二那婆娘抱着儿子在账房哪儿坐着呢,冯掌柜,你不能不管吧?” 冯三的脚步一顿,深叹口气摇了摇头,还是走了进去。 脑袋转回来,那老疤乜斜着眼瞟了瞟他,吐着瓜子皮,松松垮垮的走下台阶. “姓陆?那个陆啊?陆地神仙那个?” 刚要作答,老疤突然微侧身腿若旋风,毫无征兆的一脚挂向路云风的右耳门。 变生肘腋,路云风反应却是极为迅捷,右臂弯曲高抬护耳,左手撑肘尖,“啪”,硬捱了这记侧踢,神色未动笑意仍带,嘴上还在回答刚才的问题。 “不是那一个,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的路。” 手臂传来的打击力量点到即止,没有下重手,对方似在试探,最多是给个下马威,没含有太大的恶意。 左腿仍然悬在半空,挺拔的身姿如悬崖老树,再无半点懒散之意。一腿无功,老疤的面色反而缓和了一点,收脚落地,挑剔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意外。 “成!反应不慢啊小子。拎着你东西,进来吧。” 穿过店堂左边的侧门,后面是个不小的院落,院子中间有口井,周围散落着木盆水桶等杂物,左右两边各有三间房,后墙搭了个马厩凉棚,里面堆了不少柴火,旁边有个后门,一根晾衣绳拴在门框上,斜斜的横跨了整个院子,绑在这一边的梁柱上,上面晒了几件洗好的衣服,老疤跨进院就吆喝了一嗓子: “出来个人搬东西,掌柜的回来了。” 然后指指左手边的房间,示意路云风,“那边儿,中间那屋还有铺,你就住哪儿吧。” 两边儿的房门几乎同时打开,左侧出来两个人嬉笑着往店外走,一个下颌有灰白胡须,面目老成。另一个身量不高,脑袋却不小,脖子又短又粗,肩宽背厚的像块门板,看年纪跟路云风差不了多少,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好奇的打量着他。 右侧露出了冯三的脑袋.“云风啊,你先找个铺坐下歇歇,老疤,你受累,帮他张罗张罗。” 房间不算大,里面摆着三张床铺,靠门边儿的看起来没有人住,路云风把手上铺盖卷扔了上去,这所谓的货栈采买,其实跟跑单帮干的是一样的活路,只不过有了东家雇佣,也就有了保底儿的工钱,比靠天吃饭能稳妥上一些。 跑单帮在以前就叫做马帮,早些年间商路不通,无数的山货就靠着他们走村串寨,翻山越岭的汇集到一起,然后组成大规模的马队往外运,沿着岭底坡顶走的见首不见尾,留下了“山似卧虎马如龙”的盛名。 可是近三二十年,随着各处的商埠渐成气候,货栈车行镖局已经开到了山底下,马帮渐渐式微,那等壮观的场面已经不可再现,曾经盛极一时的横山马帮,也就慢慢被叫成了单帮或马客。 隔着院子,能听到对面传来小儿啼哭的声音,老疤拖着个草褥子走了过来,进门往地上一扔,挥手示意让路云风自己整理,然后仍旧胯里胯气倚在门框上,眉头紧皱的看着对面的房门,嘴上却跟路云风搭着话: “小子,你打哪儿冒出来的?跟这冯掌柜认识?” “就是这回在红谷滩认识的,以前没见过,不过,赶车的是我乡亲。” “哦,那他就带你回来了?练过些拳脚?” 路云风还没回答,对面的房门打开,一个愁容满面的妇人,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娃儿抽泣着走了出来,老疤一步跨了出去。 “老二家的,跟掌柜的说道的咋样?” 妇人看见亲人似的大放悲声,“疤爷呀,疤爷,给了六两银子啊,老二的饭碗砸了,那腿以后要是站不起来,我一家子可怎么活呀。” 冯三站在门口阴沉着脸没说话,身后闪出来一个下颌略尖两腮缺肉,脸上带着几分市侩相的中年人。 “老二家的,活路干不了,掌柜的也给你多支了仨月的遣散工钱,还得怎么着啊?老二要是站不起来,莫不成还要柜上一直养着?拿了钱咱赶紧治腿,别跟这儿闹了啊。” 老疤冷冷的瞅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伸手入怀摸出个布口袋,倒出来一小把铜钱碎银子捧在手里,冲着刚搬完货往这边走的中年人苦笑: “我就这么多了,都能碰上个山高水低过不去的时候,搭上把手?” 那人阴沉着脸没说话,在身上掏摸着,往他的手里添加了点内容,年轻的那个就有些脸红,挠着头嗫嚅: “我,我,身上真没钱......” 路云风有点犹豫,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猜得出来,看看那啼哭不已的小儿,再想想老爷子平日里“江湖救急义不可忘”的训导,把牙一咬,上前往老疤的手里放了二两银子。 铜钱三百,能换一两纹银,这就等于是路云风一个多月的工钱。 老疤明显有些意外,冯三也诧异的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强自忍住了。 路云风回身进屋继续收拾着床铺,听着那妇人感激的道着谢离开,不一会儿老疤走了进来,轻踢了踢他的床脚。 “路小子,要不你搬我那屋吧,烧的有火盘。” 第十一章 仁义大爷 走在六里铺的街道上,沿街数一数,至少得有几十家货栈,专门聘着外路采买去收山货的,多半就是外埠人来开办的生意。 初来乍到摸不清锅灶,找几个懂行情熟门路的老马客帮着收货,省时省力省工,生意很快就能上轨道。 所以采买跟柜上是个合作关系,双方都是可以互相选择,只要条件谈拢你情我愿,那就成了生意伙伴,东家出完本钱再出个保底的银子,采买的出力气也担上些风险,赚了钱大家都有份,出什么事情也是一起扛。 当然,这是对经验丰富的老马客而言,初出茅庐之辈,在山口上被叫做青瓜蛋子,并不在此列。 恒升货栈还算是厚道,在柜上吃住不用另外算钱,外路采买里,路云风跟那个上下一般粗的年轻人工钱最低,每月只得银子一两半,老疤的工钱最高,出不出工每月都有七两银子,几乎是路云风的五倍,如果出去收回来的山货量多价低,照规矩,还能再给一些赏钱。 货栈里对采买的规矩颇多,大体是以两三个人一组去往山口,各有各的分工。 一人只管录账,那叫岗宾年轻人做的就是这个事情,他仅比路云风早来了几天。 每次去交易地,从货栈带出去的货品要明细清楚,回来以后跟账房交割,笔笔收支都要有账可查,至于跟山民们讨价还价的事情,自然就交由领头的来拿捏。 上次遇马匪,货栈里折损了三个人手,离着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间,往多里说也就是一个来月,等这一阵子忙完,大家就都能缓口气过冬,像冯三跟刘账房这种青阳镇里来的人,也就能回去跟家人聚上一些时间。 所以活路赶的挺紧。 路云风刚到的第二天,就有一波去往“螺蛳岗”的人出发,再过上三天,他也要跟岗宾一起,在老疤和一个红脸膛杜姓汉子的带领下,赶往另一个交易地“双峰岭”,开始第一次的采买工作。 除了冯三跟账房之外,住在货栈里的还有五个人,有一个上次遭遇马贼的断了肋骨,正躺在床上养伤,岗宾和一个卢姓老汉包括那断了腿的宋老二,都在六里铺有家室,早来晚走,并不在货栈里住。 这种地面上有家业知根知底的人,掌柜的才能放心让他管账,所以跟柜上也比较贴心,大多爱惜羽毛,不太会使用欺瞒的手段牟利,毕竟商埠就这么大点地儿,如果名声一毁,再想找个饭碗就不怎么容易。 路云风对六里铺不算陌生,这个在老爷子年轻时只搭了几个窝棚的简陋营地,如今已经是三街六巷,石砌土垒的朴实房舍沿坡而上,饭馆茶肆不缺,客栈商行皆有,俨然具有了一个小城镇的模样。 据岗宾讲,六里铺常住的山民有六百多户,各地往来的货商更多,博花红的猎手们也会选择从这里进山,人最少的时候,差不多也有好几千人在这里谋食,周围百里方圆,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大商埠。 货栈里没什么活,柜上不安排外出的时候,采买们比较清闲,除了去赌坊博个运气,大多会窝在屋里面昏睡,出一趟门就得十几天,除了看老天爷赏不赏脸,还得防兽防盗防山贼,回来后当真是身心俱疲,在下一趟差出发之前,基本都得大睡上几日将养亏空的元气。 路云风去李大个子家里吃了顿酒,虽然都不怎么认识,但还是跟红谷滩一带出来的几个山民见了见面,算是认了几个乡亲,实际山里面地广人稀,山民们不沾亲带故的话,一家隔着另一家两三里地很是平常,十几二十里方圆可能只有个三家五户,平日不见得会时时见面,住在山里时他年龄尚幼,对他们的印象是非常的模糊。 可是到了这鱼龙混杂的六里铺,那就成了正儿八经的乡亲,得抱成一团才能不被排挤。 长期在野埠里厮混的,不一定全部是搬出来的山民,八方的蛇鼠艰难讨生活,都有各自的伤心事,所以谈前程不问来路,也算是在地面上走动的金科玉律。 西疆多族混居宗族林立,一向有十里不同雨,百里不同天的俗语,所谓山不转水转,人不亲土亲,同乡间相互帮扶几把也是理所当然,如果把这几千人抛撒到山里面,彼此想见个面都不怎么容易,但拢在这方圆不过数里的地面上,自然就要分出个远近。 到李大个子店里来的,总共有六个人,两人跟他一起搭伙赶车,一个年老的在车行里喂牲口打杂,渡口上撑船的也有两人,剩下一个也姓李,却不是红谷滩的山民,他跟李大个子的婆娘七拐八拐的沾了点远亲,年纪三十有二,身体修长一表人才,据说是有名拳师教出来的高徒,所以一身拳脚功夫甚是了得,如今在白老太爷的府上做庄客,撑船那两人的活路,就是他给相帮着安排进去的。 路云风年轻,刚从山里面出来,几人跟他简单寒暄过后,也就不怎么在意他,各自推杯换盏的喧闹个不停。 看得出来,这个叫做李力的男子混的颇为不错,包括李大个子在内,眼前这几人时不时就奉承他几句,李力的酒量甚好,两坛苞谷烧自己喝了一多半,酒性发作之下豪言壮语不绝于耳,好在还没有彻底的昏了头,六里铺的这方天地,他喝了酒也只敢认做第二。 第一自然就是他的东家白老太爷。 这所谓的庄客,无非是白老太爷养的闲人而已,连他算上共有十一个人,平日里穿黑衣,把守着坡头进来的门户,六里铺容不得鸡鸣狗盗之辈,所以维持地面安宁,清理流窜的闲散人等也由他们来管。 这块地面上敢称爷的,白家肯定是头一份儿,白老太爷听起来年纪似乎很大,可实际上还不满六旬,娶亲比较早,现在据说已是儿孙满堂,紧临横澜河的大宅朴实雄浑,远看好像年代甚是久远,其实,至今也不过七八年的光景. 六里铺,本就是个依存于山货买卖生出来的野埠,许多年前就已经有了人烟,白家何时在这里定居,无从可查,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白家的来历。 这老爷子可是个强人,财多势大手眼通天,到了此地便巧取豪夺,偏偏能把事情做到明处,让人心服口服的找不出他毛病。 白家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兴土木修建起了新渡口,花重金打造的渡船可载车马,从此马车停于对岸,靠人力或者木筏转运货物的场景再也看不到了,货商们因此而欢欣鼓舞,虽然砸了背夫筏工们的饭碗,可仍然被称做是一大善举。 那渡口很自然就变成了白家的私产,进出六里铺的滚滚车马人流,也就成了白家的财源进项。 白家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集众人之力修建了坡顶的寨墙与岗楼,让六里铺的安全性大大增强。 数年前曾有大股马贼奔袭,虽然伤人不多,但商行货栈被洗劫了不少,经白老爷毅然出面四处斡旋,为商户们挽回了部分损失,可一个个谈贼色变仍是心有余悸。 把山间猎户说是半民半贼并不夸张,三五成群的不少,十几人的也有,劫车断道之事常闻,可近百人大股的彪悍马贼就非常的鲜见,明目张胆洗劫商埠的事情更是闻所未闻。 到六里铺的大多是生意人,不少还是从外埠来的买卖,讲究个以和为贵,以义生财,最怕的就是地面上不太平。 白老爷跟市面上的商贾们合计了一下,挑头做了这里的主心骨,亲自选址建墙立寨,又一次大兴土木,先请来善骑射拳脚高明的江湖好汉把守门户,再施铁腕驱逐游荡在街面上的孤魂野鬼,手段迭出,眼见得把这里打理的井然有序,商贾们才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白老爷讲道义力保一方平安,常居于此的每个人都会因此而得惠,银子当然不可能他自个儿出,所以摊派完寨墙费用以后,六里铺就跟正经的大商埠一样,开始有了规矩: 按铺面、宅户一家不落,每户不管人多少,都得交上一份安保银子,商铺每月二两银子,宅户每月三十个铜钱。 迁居这里的山民也好外来的也罢,除了有门手艺的,大多得靠着众多的商行货栈来养活,如果让马贼把商户们逼走,砸的可是大家的饭碗,这道理人人都能明白,所以银子交的也算是心甘情愿。如果碰上谁家就是有个山高水低的时候,人家也不逼你,去宅子里帮着干上几天活,白老爷就会给你免了,数年来积累下的仁义名声,当真是有口皆碑。 所以被那大宅子里雇佣,算是六里铺比较有面子事情,不少宅户刻意不交这三十文钱,只是谋求个进宅办差的表现机会,这李力不但进去了,还干着最轻松的活,拿的工钱当然也不算少,本就已经志满意得,在众人带着羡慕的眼神烘托之下,一张嘴更是滔滔不绝,路云风细听之下,总算明白了他自诩为第二的底气来自于何方。 白老太爷的儿子,认他做了拳脚师傅而已。 第十二章 黄蜂刺 或许是秉承了老路家骨子里就有的那种脾性,路云风对远方有种莫名的渴望,可是也不会忽略身边周遭的新鲜玩意,幼时他最喜欢做的,就是从亘古不变的荒山野岭里找出惊喜。 或许是一棵草,也可能是一条虫,发现以前从没见过的东西,总会令他感觉到快乐,尽管这些新发现,大多会被红山老爹等人加以否定,可仍然不能阻止他对此乐而不疲。 红山老爹虽然不能说话,但绝对不是没办法交流!莽虎子尽管看起来呆傻,也能流露出喜乐与忧伤。老爷子教导他时说过:山川之精英,每泄为至宝;乾坤之瑞气,恒结为奇珍。草木顽石尚且有灵气,何况于人? 缺少的,只是善于观察的眼和能够感受的心而已。 所以到了六里铺以后,路云风喜欢四处溜达着走走,他的性情还算开朗,所以碰到感兴趣的物事,也就上前去与人攀谈,岗宾比他大了三岁,几乎与他同时进入货栈,年纪相仿言语投缘,很快就亲近了起来,也会相陪着在街面上溜达,时不时指点下江山,给他做着各种介绍。 在他眼里,路云风是山民,终日与葛木鸟兽为伍,恐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因此解说的也是分外用心,尽可能把某件事物的来龙去脉表达清楚,他自然不会知道路云风虽然年龄不大,但西疆有名的三座大城都留有他的脚印,论世面,巴掌大的六里铺尚不足道,可对于他的这份好意,路云风不以为杵,反而甚是领情。 岗宾有一兄一姐,父兄开着一家打铁铺维系生计,从外埠进粗铁,打制成各式铁器售卖,商贸集散的荒郊之地,农具使用的不多,但箭矢马铁抓钩镰刀等物件不可或缺,进山赶路带把防身兵刃也很是平常,所以六里铺虽说不大,铁匠铺子却开了四五家。 经长途贩运的粗铁价格甚高,维持火力还要再买外埠的石炭,岗家的铁器也没什么出彩之处,每月扣去安保银子以后获利无几,只是勉强维持惨谈经营,岗宾的父亲跟刘账房挺熟,借着恒升货栈里缺人手的空当,岗宾也就加了进来。 自打到这儿的那时起,路云风笑脸迎人执礼甚恭,跟货栈里里外外很快就熟悉了过来,每日里依旧早起,虽然不能再走桩步,却也习惯性的出去舒展下筋骨。 六里铺的地势,北面高南边矮,沿着横澜河给划出的弧度,北边儿就有了五六丈高的断崖,上宽下窄,从渡口那边往这儿看的话,好似悬空着横担在河面上一样。 这块狭长的缓坡足有数百丈方圆,胡乱的扔着些石锁粗木等打熬力气的物件,岗宾说,这儿就是六里铺的天命台,地面上有了争执又经不起调解的,说不得只能在这里论一论是非。 天命台又叫判官场,据说是蛮族部落争夺草场时的传统,从字面上理解,应该是采用了听天由命的那点意思。 放牧部落以牲畜为生,水草丰茂之地免不了要有争执,大规模冲突有些得不偿失,所以部族首领们便摆出这判官场,一百里草场分成十阵分输赢,一场十里看花落谁家,只要是有那能耐,全赢了去也没人再有二话。 这个传统根深而蒂固,在西疆的历史极为悠久,世族门阀们入乡随俗,争地盘抢生意也开始沿用,渐渐地,天命台随处可见,久而久之就成了民俗。 强者为尊弱者卑,正是西疆这野性之地奉行的准则。 从后门出去,到这天命台只有几百丈远,耍动会儿石锁摆弄下粗木,迎着朝阳吐纳调息,晨课做完回来,货栈里的人也都已经起身,路云风顺手拿笤帚清扫着院子,冯三的房门拉开,探出脑袋冲着他招了招手。 虽然不说多么另眼相看,但冯三着实对他不错,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把他喊到房里,话里话外的数落了一番,然后又拿出十两银子给他。 两张土豹皮,品相不错的话,在六里铺也就值这个数,直接在山口上收,按道理还能便宜一些,冯三主要是埋怨他给宋老二婆娘的那二两银子,意思也很明白,养家糊口都是不易,跟你没关系的事儿,以后少管,各有各的难,你管得过来嘛。 这话是个好意,不拿你当着子侄的话,没谁愿意费那些口舌,所以路云风只是笑着点头,没有说话。 他受爷爷的影响颇深,路老爷子虽然节俭,但把规矩和道义看的比钱财重,不说是多么急公好义,却也时常伸手去帮扶人一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固然不能跟红山等老人厮混多年,莽虎子与车把式儿子也早不知已魂归何处。 看到他招手,路云风就拎着笤帚快步走到近前,轻笑着问:“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云风啊,明儿个你就要进山了,这双鞋拿去穿吧,一会把门板给下了,开铺子!” 说着,就递了一双棕麻快靴给他。 这是产自午葛城的剑麻快靴。 午葛城的编织和布匹,整个西疆大大有名,这鞋子有个俗称叫“累倒马”,内衬以毛皮轻软保暖,脚底的抓地性很强,那意思是把马累倒了,鞋底也不会磨破,比自己脚上那有些缺损的蒲草麻绳鞋好的太多。 路云风欣喜的道谢,回到房里就换上了,溜达了两圈感觉还不错,仰躺在铺上发呆的老疤突然发问: “路小子,明儿个要上路了,你身上有家伙什儿?” 路云风闻言一笑,点了点头,两臂环抱探手于袖底,分开的时候,双手各执有一只三棱刺,刃身比人掌略长三分,自握柄处螺旋而上的三条棱锋,划出浑然天成的弧度,在尽头凝聚出了一点寒芒,通体乌黑光泽不显,古朴铸风的衬托之下,几分不可或缺的凶枭悍野恰到好处的点缀了出来。 老疤极为识货的挺起身,“嗬~,千锤百炼黄蜂刺,好东西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对儿好家伙,会使吗?” “不怎么会!就是顺着手使。” 路云风多少有些尴尬的回答。 当初在铁州城里一见到这对兵刃,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欢喜,路老爷子花费颇大的代价才买了回来,为此不得不提早结束行程返回山里。 这种短兵刃,俗称“袖里刀”,严丝合缝的刀鞘上装有扣带,可以绑缚于小臂,从拿到手的那刻起,路云风就是爱不释手,很少让它离身,可说到使用,就没人能够教给他什么,基本就是怎么顺手怎么来,跟老爷子教给他的拳路如出一辙。 学时一定理,用时无定法,以变应不变、以多变应万变,随机应变! 得传于老爷子的拳路纲要并无定法,所以路云风这三棱刺也是自己琢磨,要有章法的耍出来套路,却是真正的一点儿也不会。 老疤闻言后皱了皱眉,“那太短了些,碰上事儿不太好用。” 说完寻思了下,起身从床底下拽出一个大木箱,翻腾了会儿,扔过来一把带着软皮鞘的狭锋刀。 “也别买了,这个钢火还凑合,你暂且拿着用吧。” 刀约两尺多长,三指来宽,入手有些份量,如果去铁匠铺子买一把,不算皮鞘也得花费一些铜钱,老疤相貌看起来粗豪凶恶,实际却算得是个急公好义之人,跑单帮行走多年,在横山一带很有些名声,青阳镇恒升商行到此地开设货栈,冯三不知使了什么办法将他说服了过来。 据岗宾讲,疤爷的拳脚功夫很是了得,一路硬桥硬马的开山拳威名赫赫,常用一条鸭蛋般粗细的栗木三节棍,是山口有名有姓的好汉,商埠上的白老太爷都得给几分面子。 路云风也没推辞,道谢之后收了起来,老疤再躺到床上,双手枕于脑后,盯着房梁似在自言自语。 “要过冬了,熬不过去的又生出歪打算了,可他娘的车把式也不放过,下手这么狠,宋老二要悬啊,那腿肿的跟房梁似的,六里铺恐怕是医不好了。” 路云风无言以对,只能陪着他沉默,老疤偏过头来瞅瞅他。 “我说小子,别害怕,这回出去要是碰上山贼,你就跟我后面等着,要是看我抵不住啊,就把那刀扔了,别逞英雄,刚出门就缺胳膊断腿儿的,老子对不住你家老人。” 赶赴荒野交易地,每辆马车都有一个车把式随行,只要把人送到,车行并没有保护的责任,如果路遇劫匪,只要不插手管事,车把式基本能保得平安。 但采买不同,东家花钱请了你,护货之责还是有的,如果把货丢了,自己却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的回去,那就免不了有串通贼伙坑害东家的嫌疑。 所以遭了贼,即便是抵挡不住,挂些彩回去也算是给了东家一个交待。 血淋淋的伤口在那摆着,老子尽力了,还是敌不住,对得起拿的那些工钱!东家多半也只能自认倒霉,不会再说什么。 穷乡僻壤之地,难寻大富大贵之家,一边是混碗饭吃的苦哈哈,一边是狗急跳墙的穷措大,大家半斤对八两各有各的苦,彼此心知肚明,就会有一个很微妙的平衡关系,既没仇也没怨,都别把人往死里面逼,所谓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就成了所谓的江湖规矩,血流几步不鲜见,丢几两皮肉也正常,伤人致死致残的情形却是不多。 可恒升货栈这一回,三个采买都伤筋动骨暂且不说,就连安顺车行也折损了人手,据他们讲,一起遭贼的单帮客更是有人直接殒命在当场,这帮马贼手底下无所禁忌,明显是凶狠了许多。 “疤爷,就算咱真能碰上马贼,没准儿看见您就不敢出来了呢,掌柜的都说了,您的名号响亮,跟着您准保出不了岔子。” 虽然有些奉承的意思,但冯三也确实说过老疤的本事,还是信得过他,不然也不会让两个新采买都跟着他走。 老疤苦笑,带动得面上的伤痕折皱的如同老树皮,“名声?能当饭吃吗?瓦罐不离井上破,名声能立也就能倒,你呀,放机灵些吃不了亏。” 第十三章 双峰岭 前后两座山峰相隔数里高耸挺拔,余脉面面相对的平行延伸开来,形成了两道山岭,两岭左右交错而来并不相汇,中间就留下一个内窄外宽漏斗形状的峡谷。 山岭并不高,坡度也甚缓,一条聚山水而成的小瀑布,源源不断往下倾泻着水流,形成了一个两三丈方圆的小水潭,以这水潭为中心,六七座茅舍石屋散布在数十丈方圆,这就是马客们口中的“双峰岭”交易地。 六里铺所能到达的山口里,双峰岭算是比较远的一个,尽管天气一直不错,可跋涉到此地也整整用了两天多的时间,山路九曲十八弯,险峻难行,一天赶不了多少路,这个山口是六里铺乔记车行专门跑的路线,每次开放日按规矩提前三天发车,车行早就沿路搭好了过夜的窝棚。 家有家法、行有行规! 商埠上的车行得分进山和出山两个方向,一般不会相互跨界,进山的车行又得分清楚山口的路线,这是各家东主共同商议出来的结果,该是谁家跑的,别个家就不能乱抢生意,否则就是坏了规矩,会遭到其他车行的排挤。 老疤路云风等一行四人,跟另外十几个行商一起,分乘着两辆马车赶到了这里,一路还算是顺风顺水,没有遭遇到岗宾一直嘟囔着的马贼,人困马乏赶到营地的时候,日影西斜挂在了树梢,营地里已经提前入驻了不少人,栖身的石屋茅舍早被瓜分完毕。 这个时候,六里铺赶来的就成了同一伙人,得选出个有经验也有些脸面的老马客出头去解决问题。 老疤当仁不让,下了车就扬长而去,找到各方领头的交涉,路云风等人把带来交易的货品卸下车,一边歇息一边等着老疤带回来结果,同行的货商们也扛下各自的货包舒展着手脚,车把式牵着牲口自去一旁喂料。 足等了有小半个时辰,老疤从一间小茅屋里露出头,向着这边不住的招手。 “走吧!” 名叫杜全的红脸膛汉子吩咐着,他身材魁梧,大约四十岁上下,跟老疤搭伙了好几个年头,也算是个有些经验的老马客。 货栈里这次来了四个人,携带足足五个麻包的货品,三人各自扛着货随着人群走过去,原地还剩有两个盐包,茅屋不算大,六里铺这些人挤一挤堪堪方能容下。 手里的货包交给了杜全打理,路云风跟岗宾折返来搬第二趟的时候,正跟一行马队走了个对头,人人都是风尘仆仆,鞍后挂着的马包鼓鼓囊囊,显然也是刚刚才赶到的马客。 跟寻常三两个结伙跑单帮的货商们相比,他们的人数真是不少,首尾相连走成一长串,概略一数,足足有八九个,岗宾皱着眉头有些纳闷,一边把盐包上肩,一边跟路云风小声嘀咕着: “妈的,一下来这么多人,住得下嘛!风伢子,你说,他们这么大一伙子,能赚着银子?” “没准就能赚着呢,山口上的事你明白?快走吧。” 盐包被整整齐齐扎成个圆桶状,路云风上肩以后,习惯性的一拱,把它顶到了脖颈后,大步流星的往回走。 所谓的跑单帮,说的就是不被人雇佣的马客,三个五个亲戚朋友各尽其力,凑上一笔银子进货,做的是自己的生意,入了伙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挣到的钱大多也是平分,马帮规矩里也有尊师重道,诸如岗宾路云风这类的新人自然会少分几成,权当是跟着老马客积累经验所交的学费。 单跑一处交易地,人数来太多就意味着赚头少,有些风险性,毕竟谁也说不准能换到多少货,浪费不起那个时间,一来就是将近十人的真是不多。 路云风跟上了这伙人的马尾,岗宾扛着盐包追了上来,两人走个肩并肩的当口,这行马队当先一人跟老疤搭上了话,听口气似乎挺熟。 “唷~,疤爷嘛,今儿一早眼皮就跳,左眼跳财啊,我这儿正琢磨呢,一抬眼正好瞧见您,山水有相逢,疤爷,咱哥两儿又碰上了。” “跳财?不是他娘的跳大神?碰上了咋地,你咬我啊。” 老疤的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语气里似乎蕴含着一丝火药味。 这一行人分成了两拨,有几个已经翻身下马,娴熟的把牲口首尾相连的拴在了一起,一个人牵着把马带开,另外有三骑走到了一边,隔开了些许的距离,手牵坐骑看着那几个人跟老疤打交道。 岗路两人扛着五十斤重的盐包,快步穿过人堆走向茅屋,经过老疤对面那人身边的时候,岗宾肩上的盐包被猛一把拽住,他措不及防下身体重心有些失衡,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跟着疤爷混山口的?腿脚咋这么软呢,真他娘的没用。” 随着笑骂声猛一扬手,岗宾脑袋上重重的挨了一巴掌,他被打的愣在了原地,该不该翻脸一时没拿定主意,扛着盐包便对那厚嘴唇满脸麻子的丑汉怒目而视。 “呦~,脾气还不小,臭小子,再瞪眼珠子给你抠出来,去你妈的。” 那丑汉翻脸比翻书还快,一脚正蹬颇见功底,结结实实踹在了岗宾的胸腹上,他尚且没弄明白是敌是友,身子就一点反应没有的摔了出去,条条的盐包散落在了地上。 老疤大怒,声音却平静了下来,向前跨出一步昂然而立。 “疤爷就站在这儿,你却跟个小伢子过不去,真他娘的有出息,周蛤蟆,有种你就放马过来,没种滚蛋。” 这厢起了争执,营地里的闲人就远远的围拢了过来,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着,杜全闻声出门,晃了晃膀子往老疤身后一站,什么话也没说,路云风急匆匆把扛着的盐包送进屋,连忙奔了出来。 那麻皮汉子阴笑阵阵,没理会老疤的叫阵,先朝着四周看热闹的一拱手,“老少爷们,在下元宝寨周进宝,这位嘛,不认识的也该有个耳闻,巴雄疤大爷......” 他滔滔不绝说着江湖过场,路云风压根就没过耳朵,赶上去搀扶还没爬起身的岗宾,帮他拍打着身上灰尘,问道: “有事没?伤着哪儿了?” 岗宾气的眼珠子都红了,捱了这一脚不太要紧,摔的可是不轻,腰眼子恰好撞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疼的他一口气都没喘上来,拽着路云风的胳膊站起身,瞪着那自称周进宝的丑汉直喘粗气,嘴里咬着牙表示不服。 “他妈的,这狗曰的偷袭,缓缓劲我捶死这王八蛋。” 那周进宝的声音继续传来,“疤爷威名足,但咱也得吃饭不是?上回他仗着人多势众抢了我的货,可这风水轮流转,这回碰上了,我该不该拿回来大伙儿说。” 旧仇积怨在荒郊碰头,既不会有人来断是非,也不会有人插手揽事,双方自行解决各安天命,打死打活直到一方吃瘪认栽为止。 老疤说的什么,路云风没认真听,看看岗宾自己能站住,他便开始收拾散落了一地的盐包,刚捡了两三条,劈面一条人高马大的汉子拦在了身前,得有二百多斤的一身膘肉,青灰的面皮上胡子拉碴,一颗硕大的蒜头鼻分外醒目,灰不溜秋的手指头差点戳到路云风的鼻子上. “小子,把盐都放下,滚一边儿呆着去,这儿没你什么事了。” 略有些厌恶的轻拨开那根肮脏的手指,路云风眉头皱了起来,“你们是马贼?长本事抢到营地里来了?” 他的表情和措辞令那汉子大怒,重重一个耳光就甩了过来,“你妈的!” 同伴无端被打,路云风也是有些不痛快,左臂轻抬,肘尖便对准了巴掌的来势,两者一接触,手上传来的疼痛让那汉子一咧嘴,下意识的把手抱在胸前,路云风不带丝毫火气的向前滑出一步,右腿恰好迈在那汉子的两腿之间,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右腿弓左腿蹬,脚催膝,膝催胯,力从大地起,沾衣即发功,跟他身体接触的那个瞬间,磅礴大力自肩胯处奔涌而出。 两手捧着盐包抬都没抬,仅凭一步走位和膝肩胯传导的瞬间爆发力,硬生生把这个近二百斤的汉子撞得两脚腾空,很是狼狈的摔了出去。 心为主帅,眼当先锋,活步做战马,脚手是刀兵! 在路云风自幼修习的拳路里,这个称为“贴”或者“靠”,莽虎子对此颇有心得,伐木砍柴用的得心应手,节约了两人不少的时间,换成他来这一下的话,那汉子能飞出去多远还真不好说。 那边儿虽然已是剑拔弩张,但是还没有动手,忽然这边儿又闹出来事端,那汉子重量大,摔在地上也没顾上喊,两手捂着屁股身子直往前挺,硬是反着折成了个弓形,别的似乎无大碍,就是屁股墩在了地上疼得不轻。 众人都是一愕,一个反应快的光头汉子大骂着奔了过来...... 第十四章 和事佬 “小杂种,日你奶奶的.....” 童山濯濯的脑袋映射着日光,一张面皮却涨的通红,这人精瘦矮小身体很是灵活,奔到了近前不容分说,借着前冲之势直接腾空而起,身体蜷缩如球侧旋而飞,在半空中猛地伸展开来,上身略低而腿高,右脚自上而下带着风声直奔路云风的耳门。 紧盯着来势,路云风一步不退,松手抛下怀里的盐包,双臂交叉上举,硬桥硬马的悍然相迎,“嘭”,硬扛下凶猛打击力道的同时,右腿如风,一脚横踹在对方行将落地的左小腿上。 下落之势被骤然改变了方向,凶神恶煞的空中人影已经做不出其他反应,巨大的惯性之下,他俯身向下,脸先脚后的着地姿势让人心里一惊,伴随着一声闷响,飞扬的尘土四溅,那人落地以后直接动也不动的摔晕在当场,一条血迹慢慢的洇了出来。 路云风收了笑意脸色渐寒,可以肯定,他给这人造成的伤势不会太轻,鼻子能不能保住不太好说,掉几枚牙齿恐怕难以避免,可是他心里却没有多大的愧疚。 自从懂事以后,他就听不得别人言语间辱及父母爷祖,这是供在他心里的神明,大过了诸天仙佛,容不得污言秽语来糟践,这是其一。 那空中的一脚势大力沉直奔要害,丝毫也没有留手,如果脑袋挨上了,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凶猛的来势激发起他的刚强之性,发作之下,自然要以牙还牙。 围观的众人一阵骚动,眼见得这尚带有两分稚嫩之相的少年,投手投足把个精壮汉子打的生死不知,都有些意外的交头接耳,互相低语着什么。 与周进宝同来的三个人,原本一直牵着马置身事外,仿佛这一切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看见了这一幕,相互交换了下眼色,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着路云风。 周进宝几人一惊,撇下老疤围了过来,一人搀扶起摔在地上的蒜头鼻壮汉,另外两人快步上前查看摔晕在地上的倒霉蛋,然后抬起头,几个人恶狠狠的眼神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路云风夷然不惧的挺立当场,眼神不躲不避,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们。 “小子,你年纪轻轻,手段忒狠了点吧。”周进宝阴声说道。 老疤也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过来,先是用满是惊奇的眼光瞅了瞅路云风,然后回头一声冷哼。 “狠?这是轻的,哪个再敢上前递爪子,我一定砸断他的狗腿,说一不二!” 说完伸手一拉胸前的包裹结,右手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一把抓住了包裹里掉下的木棍,迎风一抖当啷啷的响声中,手里多了一条褐里泛黑的三节棍,任由它怪蛇一般拖在地上,老疤左手平平向前伸出,食指勾了勾: “放马上,堵住我的嘴。” 动了真怒以后,那张黢黑的面孔冷森酷戾,手中的三节棍既粗又大,每一节足有两尺多长,大马金刀的往哪儿一站,凶狠暴烈的仿佛噬人之虎,杜全神色肃然两目圆瞪,手上却慢慢拽出了防身短刀,缓过气来的岗宾也摘下自己带的方头铁锏,冒火的眼珠子死瞪着那麻脸丑汉。 六里铺同来两辆马车上的那些个人,简短交流以后,也慢慢站了过来以示立场。 周进宝暗暗叫糟,他吃过苦头,真是知道老疤不好相与,一个对一个的话,自己这边没人是他对手,先前交待那些场面话,除了想占个理之外,主要是点出双方有恩怨要解决,跟别人没有关系。 货栈里往外派采买,有个成本上的考虑,所以再多也就是两三个人,跑惯山口的老马客眼光忒毒,瞟一眼就知道有两个青瓜蛋子,只要跟老疤一路来的其他同伴不插手,自己这边的人多,以众凌寡的优势就有了,后面他已经盘算好,强按着也得让他吃了这个瘪。 未曾想,那没放在眼里的青瓜蛋子挺生猛,手底下来得也硬,眨巴眼的工夫,两个人先后都在他这里折了,大出预料之外,己方的锐气已失,老疤亮出家伙咄咄逼人,周进宝等人也明白,他把狠话撂出来了,再上手恐怕就不能善了,气势此消彼长之下,几个人心里就有些嘀咕,可如今这情形有些骑虎难下,干吆喝半天,一点交待没有就抬着人灰溜溜撤走,那可真把脸面丢到姥姥家去了。 两伙人正僵持着为难,与周进宝等人同来,却站在一旁一直袖手旁观的三人里,走出一个身形清瘦,面带几分书卷气的中年人,四旬开外的年纪温文尔雅,瞧起来细皮嫩肉,不像是山口上混饭的人,他微笑着走到近前,冲着双方左右一拱手,用商量语气问道: “周爷,巴爷,在下不知二位因何而结怨,但同是江湖客,不识也相亲,何必非得弄成刀兵相见呢?在下飞鸿信局宗天乘,可否给二位当个和事佬?” 老疤一愣犹豫了下,抱拳回礼却没有说话,那周进宝有些色厉内荏的恨恨施礼,趁势落篷。 “宗爷,您客气了,既然您出来给说合,咱不能不给些面子,成!老疤,这一回咱就这么着,改日再见!还有你这小兔崽子,这回周爷可把你记住了。” “你说怎么就怎么?记住了咋地?小爷就站在这儿,你咬我啊?” 岗宾年轻气盛,习练拳脚也有些年头,在六里铺的同龄人里颇有些勇名,刚才吃的暗亏让他满心的不痛快,巴不得抡家伙上去砸他个满脸开花,闻言之后立刻模仿着老疤的口气出言挑衅。 那周进宝气的七窍生烟却没有回骂,恶狠狠的盯了岗宾几眼,伸出手遥遥的指了他几下,咬着牙冲着宗天乘拱了拱手,强忍愤怒架起同伴,自去找人商量宿处医治伤势。 除了在场面上有些失势之外,显然也是给足了这中年人面子。 老疤心里一凛,收起了兵刃,冲岗宾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多言,心里虽然没明白为何信局的人会来到交易地,但是人家出头调停,总是消弭了一场无谓的争斗。 自来相打无好手,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多生事端,不知道这伙人的底细,也不清楚跟周进宝等人是何关系,所以冲着那人抱拳施礼表示谢意,然后回头招呼着几人收拾散落了一地的盐包。 自称宗天乘的中年人,随手捡起了脚边的一个盐包,轻拂了下灰尘,微笑着递给了路云风,“小兄弟好身手啊,怎么称呼?” “路,大路朝天的路,谢谢您。”路云风也落落大方的报以微笑,颌首示意后捧着盐包走向石屋。 中年人的两个同伴牵着马走了过来,一个生的贼眉鼠眼,看着不怎么像个好人的干瘪男子,凑上前来低声说: “爷,咱今儿不走了?就这么几间破房子,要是不想惹人注意,恐怕得跟他们挤挤了,我呀,就是怕您受不得那些腌臜气,要不,咱搭个棚子对付一宿?” 宗天乘侧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不变,语气淡淡。 “咱们虽然是飞鸿传信,但也离不了马背,树底下草窝子里都能睡,比之他们能干净了多少?找人好好商量,不要尽使些横蛮手段。” 那一身青色劲装的干瘦男子腆着脸笑,“那还是让抽风的去吧,我跟这儿陪您等着。” 说着就跟另个同伴做手势,那牵着马的汉子像个庄稼汉,浓眉大眼一脸的朴实,闻言憨笑着把马缰绳往他手里一递,便去找人商议住处。 中年人不置可否,看着石屋处路云风的身影,似乎在自言自语,“这个年轻人身手不错呀,看年纪,跟杰儿差不多大吧?” 干瘦男子揣摩着他的心思,“嗯,眼劲儿足,反应快,时机拿捏的刚好,底子不错,是块好材料!咱试试把他带回去?您要是上了眼,我就去摸摸底儿。” 中年人拂去落到身上碎草屑,抬头看了看天色,脸上涌出了几分落寞疲倦之意. “出来这许多天,什么也没查到,遇见个有点儿眼缘的也殊为不易,左右也是无事,且去问问是那里来的吧。” “成!” ...... 第十五章 强者恒强 路云风自然不知道有人惦记上了他,随着众人收拾回屋整理行囊,老疤拍了拍他肩膀没说什么,只跟众人大概的讲了下与周进宝的结怨过程。 事情很简单: 元宝寨周家人丁兴旺,叔伯兄弟众多,其中有几个在山口上混出了不小的声名,这周进宝也跟着有些自命不凡,就把自己当成了人物。 某次交易地,来自两个商埠的人马为宿处问题起了纠纷,双方争执起来各不相让,周进宝强自出头,言谈语间嚣张狂妄,愣是谁的面子也没给,相激之下都起了火气,大家干脆摆开场子拿拳头说话,带来的货品就当作彩头,输了的一方打道回府,这趟山口就算白来。 这人虽然是有些技艺,可嘴上的功夫强过了手脚,老疤代表己方出场,两个回合不到就将他打翻在地,折了货物又损了面子,气量小的自然就有些怀恨在心,这次碰上了,想趁机讨回场子而已。 众人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情,都是哈哈一笑而过。 但凡是在山口上跑过几年的,对于类似的赌斗都是司空见惯,如果那次交易地不闹出些口舌争执,反而能变成一桩比较稀罕的事情,粗野汉子不会讲太多的废话,而且大多极为护短,三五成群的分清楚亲疏,只要遇到事情,那就肯定是帮亲不帮理,惹急了就拿拳头说话,打不赢有理也得憋着。 所以说没人带的话,新出道的行商不太好混,原因就在这儿,新鲜面孔根本没人搭理,别的不说,进山的马客越来越多,碰上那时运不济的时候,夜里想找个地方睡觉都不算容易,露宿于野地的情况并不是没有。 春夏之际倒还好说,似现在这种深秋时节就得受些夹磨,倘若天不作美再落下点雨,光想想就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因此在山口上混的马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行,苍横山一带有个民谣,“是汉不是汉,赶山两年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不管采买还是单帮,山口上来一趟,人人希望能把自己带来的货物全换出去,可是山民猎户就这么些个人,跑山口的马客一天比一天多,彼此代表的商行货栈之间,竞争的也是愈发激烈,自然没人愿意行方便于他人。 所以老疤这一类的老货商,工钱高是有缘由的,一张老脸顶着,就能免去不少麻烦,地头熟门道精,跟人打个商量都能给上三分面子,这就是所谓老江湖的好处,初出茅庐之辈被叫成青瓜蛋子,没有老马客带队进山,免不了要受些欺侮排挤,不夹磨上几年混到个脸熟,那这碗饭吃的可称是艰辛无比。 当然,想要行走于山野荒原的粗野汉子们认你的面子,几分压得住秤的斤两也是绝不能少。 茅舍的墙壁上几处黄泥脱落,露出了数条两指宽的缝隙,嗖嗖的凉风往里面灌,行囊铺盖安顿下以后,行商们寻些木柴烧起火塘,开始轮流烘烤着干粮,岗宾便纠缠着路云风出去割些蒲草塞堵墙缝。 实际从进了屋开始,他就一直趴在路云风耳朵边,喋喋不休的讨教拳脚。 把那蒜头鼻子一膀子撞飞,别人可能没注意,但岗宾就站在眼前,过程虽然看得清清楚楚,可还是没弄明白那汉子怎么就飞出去了,路云风接战两人成果辉煌,但动作的幅度都不大,他本来就是个好武的性子,越琢磨刚才看到的越是心痒难搔,出了门走上山岭,更是连说带比划的请教精要。 架不住他纠缠,路云风也不藏私,随口把动作和发力的诀窍告诉了他,割得几把草,岗宾终是按捺不住,扯着路云风摆好了姿势,非得照样试演一番。 两人面对面站好,岗宾依样画葫芦的跨步近身猛发力,路云风肩头一错纹丝不动,口中笑道:“你这大力在肩而不在胯,练好了唤做“乍膀”,力道用的不对。” “哦?那再来。” 岗宾依言收了架子,留着心把大半气力用在胯部猛贴了上去,路云风顺着来势一拧身,闪了他个趔趄,俯身抱起一捆割下来的蒲草,边走边笑. “拳打不知,脚踢不防,这样练可没什么用,赶紧回去吧,我还饿着呢。” 岗宾也随手抱起一捆草跟在了后面,“风伢子,你这拳脚跟谁学的?” “我爷爷。” “嗬,祖传的呀,有啥绝招没?教教我呗。” “当然有,怕你学不会。” 岗宾提起精神紧追了两步,“说说,你怎么知道我学不会?” “听好了啊,久练为熟、久熟为巧、熟能生巧、巧能生精!我爷说了,这是练拳的不二法门,我都告诉你了。” 岗宾猛地站定,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又追了上去。 “嗨,你这说的跟没说一样,算啥绝招?那你爷爷教你练的什么内功?练拳不练功,到老稀吊松,你教我练内功呗,我拜你为师。” 路云风连连摇头笑而不语,下了山坡走到茅屋外,用蒲草塞堵着墙壁树干间露出来的缝隙,抬头看看天岔开了话题。 “这几天里要是再下场雨,咱们可有的些苦处受,赶明儿个去合点泥,把这儿补一下吧。” 望了望远处的山峰,岗宾对此显得颇有经验,“有雨山戴帽,无雨云拦腰,这三两天是没雨下,不是,咱先别说合泥的事,你收我这徒弟不?” 路云风无奈的摊摊手,“我也不会啊,怎么教你?” “那你只练过拳脚?” “嗯。” 看着他那半信半疑的神色,路云风做了个随你信不信的手势,转身进了茅屋。 倒不是刻意藏秘而不宣,他所学的东西不合于众,老爷子有过严令,不得与他人谈起。 拳术武功,清修养生,着重于由内而外培本固元,一口丹田气方为万法之本,修炼所谓内气的诸般法门,便统称为内功,有无数的惊天传说流传于世,皆言神功秘诀练到极深处,水火不侵刀斧不伤,举掌可碎岳,跺脚震山河,好似比那天神下凡还要威猛几分。 可是路家的拳决里,这只叫做“中盘”,老爷子称为“生炁”或者气功,并不认为比拳脚功夫强的了多少。 肩以上为上盘,凝之以“神”,肩至胯为中盘,聚之以“气”,胯之下为下盘,谓之曰“精”,是谓精气神也,精不足则伤神,神不足则损气,三盘不工,根基不固,日积一斗则夜泄十升,徒耗心力而终不得成。 拳决里的这段话,路家爷孙两奉为真知灼见,示于人前或少不了受些耻笑。 内功胜于外功,乃举世而知的煌煌真言,几路无名野拳却给出“终不得成”四字评语,即便说不上是盗世欺名,多半也会被批为舍本逐末哗众取宠,所以老爷子口授之日便有训诫: “三口不说,六耳不传,切不可忘!” 拳决乃是家传,老爷子为他深解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本不应该只是拳决,通篇晓意的话,倒能算上是门功法,以锻身健体强壮血脉为手段,力求精气神三盘的通滑圆满,照着谱上的话说,倘若能修得金津玉液为食,日月之气保生,经年不动但血脉不断,鼻口闭气而生机不绝,这就称为入定,也叫做胎息,得到了这个境界,才能算是真正的练气。 气息循环往复,血脉生生不息,岁八百而若少年,谓之为地行仙! 拳决以此语而告终,能引起人的无限遐思,但是地行仙除了在传说故事里出现,从古至今有谁亲眼得见? 人乃胎生,先天经络自脐带剪断那时起便告断绝,第一声啼哭传出,便由先天胎息之态转入到后天的五官六识,需呼吸需进食,需外物供养体内的生机,从此便成肉骨凡胎。 欲以后天之功续接先天之机,便是世称的求仙证道,修练者众,圆满者无,如果古往今来世间真曾有过地行仙的话,那也一定是有过参天的造化,得了不世出的奇珍异宝,凭借外物之力搭起所谓的生死桥,未必跟功法有多大的关系,所以老爷子所作的评语是: 称仙倒还可以,得道却是未必! 因此武学之中的内功内气,不过是与虚无缥缈的求仙之道相混淆,从而延伸出来的说法,其本质不外乎是聚力而发的诸般法门,称为内力倒也合适,功深者或可碎碑裂石,要说能够填山造海,却是有些夸大其辞。 所以外功内功,均为锻体防身之法,恃之与人争雄,外未必弱,内未必强,老爷子集半生所得给出八字定语: 强者恒强,善变者强! 第十六章 路家传承 正所谓树有根、藤有蔓! 路云风虽然自幼父母双亡,久居于深山,但总是有个甚为不凡的爷爷相依为命,虽然辛苦,却不孤独,在他耳提面命之下,对自家的来历出身还是知道的比较清楚。 从根底上说,路家原本不是山民,如果再确切一些的话,甚至都算不上是西疆人氏。 据老爷子讲,他的父亲,也就是路云风的曾祖,不知何故流落到西疆,无家无业,凭仗着有一身拳脚,便靠着天命台上撑场面,代人出手赚取花红来谋生,终于与几方势力结下了冤仇,被人暗地里出赏金收买他的人头,曾祖屡遭凶险后逃过大难,终于携子避仇躲祸,远赴千里藏匿于深山。 当时的苍横山,地理偏僻路途难行,除了本地的猎户与山民,外埠人来的极少,父子两虽然日子过的贫寒,但也从此就算安顿了下来。 老爷子刚满十五岁,曾祖便因暗疾发作而去世,于是便跑了马帮来维持生计,那时候的六里铺还叫做铜铃渡,车行货栈难觅其踪,行商马帮按距离远近修建起简陋的营地,然后走村串寨的把山货集中到一起运到外地,根本就没有交易开放日这种规矩。 西疆莽野之间藏龙卧虎,强盗贼伙多如牛毛,即便是现在,苍横山一带也有五路草莽的名头,老爷子随着马队走动四方,从赶马小厮开始,一路做到了马队的大掌鞭,凭借这家传的拳脚功夫,一生会过多少好汉当真是数不胜数,儿子路天岳成人以后,也在当时的马帮有过一些名头。 初到西疆之时,路老爷子年龄尚幼,并回忆不起自己的籍贯何处,来自何方。曾祖生平似有大憾事,整日里郁郁寡欢寥落忧结,为人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虽然传下了十个字的家谱和这门拳路功诀,可除了指点拳脚之外,从不谈及自家的来历,老爷子即便偶尔问起来,往往也是凄然长叹语焉不详。 因此曾祖过世以后,除了知道路云风的曾祖母姓“羽”之外,老爷子对自己的身世也是无处解疑,只能听之任之,就把这横山当成了故乡。 路家乃西疆地上的无根之萍,唯一有的传承,除了三代单传的一缕香火,便只有这数千字的拳路功决,老爷子走出深山才开始识文学字,但是数十年里阅书成痴,诸道杂门都有所涉猎,待到老来丧子而重归山野,筋骨气血或许比不上年轻力壮之时旺盛,但是一生闯荡积累的阅历与经验,却也随着光阴流逝而达到了顶峰。 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路云风从小就甚是懂事,老爷子半生维艰却依旧挺拔坚韧,已经成为他最好的榜样,所以幼时尽管练功辛苦,却也能咬住牙硬生生的往下撑,待到年龄渐大眼见繁华,更是多了一些新的感悟和体会,对自家爷爷愈发的敬佩与怜惜,对他所传授的东西也就愈发的用心。 从六岁上桩那时起,老爷子开始教他识字,第一年只教了两个,然后说这是家传拳术的秘诀,要他日日临摹铭记于心,七岁以后开始认的字,也是用这个功决作为范本。 洋洋洒洒数千字,认全了用去好几年,老爷子用树枝作笔,逐字逐句口授详解,功决文理谈不上通顺,深解其意则有万千气象,眼手身法步,精神气力功皆有包括,倘若只论拳脚,则着重于用功发力之法,远拳近肘挨身膀,远脚近膝傍体靠,一举一动简单易学但并不连贯,没有什么套路可言,把那蒜头鼻子撞飞,乃是一把子膂力爆发后的结果,踹翻那半空中的汉子,靠的却是眼力和时机的把握。 老爷子归山之时已年近花甲,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命运多舛而历经沧桑,到了这个时候,对这家传功决的理解与感悟,就与年轻之时大相径庭,悟出以往种种的偏颇之处,便对路云风加以指导和纠正,从这个角度来说,原本就不合于众的路家功夫,到了路云风这里,跟爷父两代就又有了些区别。 功决分为内外两篇,提及最多的就是力和意这两个字,老爷子集生平所学精修细研,就给归纳成了动静两门的基本功,常说力、意两者虽无踪无影却无处不在,须得活练活用,紧要处正是一个活字。 于是这动!便是以九九步和不相关联的各种拳路为重点,摸爬滚打走步站桩,强身锻体打熬气力,功决上面说:力生于血脉而导于筋骨。所以老爷子把这外功叫做“导力”,路云风爷父两代,都在此都下过不少的苦功,能随着马队走南闯北立下一份基业,自然不可能光靠一张嘴。 那所谓静功!则是无形无影的神意念温和蓄养,以纳息调气和提升眼耳鼻的敏锐为主,眼要观六路,耳要听八方,最大限度的发挥出感官的功能。 因此眼视日以凝神,耳静听乃蓄意,鼻辩诸般滋味,便称为聚念。依旧用功决上的话说:力!以神而聚,以意而传,从念而发。 老爷子曾经读过一些佛经,笑言这与佛家的“六识”似有些共通之处,可凡人不能与佛比肩,于是就减半以“三识”而称之。 在路云风这里最大的不同,就是对这三识精功的习练,尽管遵从了功决上的锻炼之法,但是经年打熬也未必能有寸进。 “因此重形而轻念,知难而行易。”老爷子经常会用这句话来自嘲年轻时的自己。 所以路家的拳脚,讲究以变争先以快制敌,既没有什么固定套路,也不怎么看重所谓的绝招与内功。往好处说,那就叫做自成一家!要往坏处讲,也能称作是闭门造车,老爷子自己的年岁已高,没有重头来过的可能,所以这功夫的好与坏,最终都将在路云风的身上继续传承。 因此一字曰“勤”,一字曰“变”,路云风整整写了一年,滚瓜烂熟到终生也不会遗忘。 熟能生巧,巧能生精是为勤! 学时一定理,用时无定法是为变! 路云风自幼对爷爷不说是敬如神明,也从来没有做出过什么忤逆之举,随着年龄渐大懂得事情越多,孺慕之情也是与日俱增,听老爷子唱曲的时候,常常就能入了神,看着那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孔,他每每就会有一种冲动,恨不得把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全部都拿来摆放在爷爷的脚下...... 第十七章 生意之道 双峰岭地处深山内里,峰陡林密,距离营地最近的山民村寨,也差不多得有数十里山路。 交易地里人头攒动,粗略扫一眼的话,差不多聚集了百多个货商,第二天从早等到晚,只接待了有三波山民,能让人欣慰些是,每一波最少也有七八人,多则十余个,肩挑背扛带来的山货数量还是比较可观。 恒升客栈来的人多,带来交易货品也是不少,精盐带了一百多斤,路途太远并没有没有带粮,其他的布匹鞋子铁器药品等,林林总总也是两个硕大的麻包,岗宾坐在上面只管录账,老疤与杜全负责接洽和谈价,路云风在一旁打着下手,时不时干点跑腿的杂活。 开始了交易,老疤的优势就明显体现了出来,三拨山民里,有两拨领头的都跟他相识,尽管众多的货商纷纷招揽,他们却好似认准了老疤的那张黑脸,于是毫不意外的,营地里第一笔成功的交易让他顺利拿下,双峰岭这趟的买卖就算开了张。 与相熟的山民寒暄叙旧时,老疤都会刻意把路云风叫到身前,打着哈哈跟对方做个介绍,逮着空儿的时候,也会跟他讲点交易上要注意的东西,虽然话不是太多,可句句说在点儿上,一番提携帮衬之意还是表露无疑。 行行有门道,跟山民交易,并不是一味把价钱压得越低越好,只图利己不惠于人,路就自然走的越来越窄,真能常年吃好这行饭的山货商,心里都会本着一个大致上的区间,既不要坑人也要有利可图,除了要对各类山货行市有个大致的了解,这里面也有了一个度的把握,火候拿捏存乎于心,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有时可以吃点亏,但不能去占太大的便宜。 这里面的道理不难想明白,可能做到的却是不多,所以,真正能叫的响字号的老马客屈指可数,个个都是横山地面上的金字招牌。 其实作为采买来说,帮东家多赚钱是本分,求公道而偏向于山民,未免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从对待此类事情的态度上,便能看得出商家与商家之间不同的气度与担当,好在冯三自穷苦出身,能混到商行外派的坐地掌柜这一地位,一些个眼界和手段自非鼠目寸光者所能及。 想做细水长流的生意,赚些口碑自然是有益无害,所以老疤在恒升货栈里呆的这两年,从未跟柜上因此而有过龌龊,货栈生意做的四平八稳,一众采买当然出力不少。 对于以货易货,路云风一点也不陌生,从着市价来说,山口上一斤盐得换两斤杂菇,只要把这两物交换了一个地方,各自身价都是打着滚的往上翻,草药毛皮和再稀罕些的东西,能带来的利益更是丰厚,车行镖局牙脚行,货栈商行飞鸿局,中间的过程只要沾过了手,人人均是有利可图,所以这山货交易,不仅养活了无数的单帮采买,诸如六里铺这类的野商埠也是因此而兴旺。 各自忙着各自的活,与周进宝一行虽然有些横眉冷目,却也没有再闹出争端,倒是其他货商为了抢货,开始有了一些小冲突,宗天乘三人在营地里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一早,便与周进宝两个同伴一起离开了交易地,其中一个鼻青脸肿花团锦簇的,正是被路云风一脚踹翻的空中飞人。 出营地的时候,宗天乘微笑着朝着这边拱了拱手。 看着他们消失在山道,老疤有些琢摸不透,“没见着有鸟笼呀,你们说说,这帮信局的跑山里来干嘛?那姓宗的不像是信使,来这儿游山玩水?” 杜全跟老疤搭档了两三年,即实诚肯干人也比较仗义,唯一的缺点是性子有点儿闷,不怎么爱说话,闻言后只是淡淡的往哪儿瞥了一眼,然后指了指营地进山的方向。 “管他们呢,操那心,先看看那边儿吧。” 几拨人扛着麻包,正在三三两两的离开营地往山里走,岗宾大奇:“咦,他们这是干嘛?” 老疤那眉头皱了起来,寻思了下深叹口气,“由他们吧,咱先在这儿等等看,跑一趟谁都得开个张啊,这个样子下去,都他娘的别混了,干脆拉马进山当猎户得了。” 说罢转身回屋,在里面搬腾着货物。 一直等到了晌午,交易地里一个山民也没进来,倒是先前出去的那些行商,手提肩扛着一些山货返了回来。 这些人其实没走出去多远,看看营地里的收货商实在太多,他们就跑去外面的山口候着,提前截住山民进行交换,出去了再回来的都有收获,在营地里等候的却是两手空空,那到了下午,沉不住气的也就越来越多,除了留下个人看着行李,扛着包往外面走的人就多了不少,一些单帮客索性连马一起牵了出去。 按照惯例,货商是呆在交易地等着山民上门,可谁也没说不能迎出去等,山口上人实在太多的时候,往往就会出现这种情形,所以老疤阴沉着脸看着,却也是有些无可奈何,伸出一根小指挠着脸上的疤痕,回头跟三人商量: “让他们去呗,生意难做,咱们就算歇一天,明儿个再说,你们看呢?” 路云风跟杜全以他马首是瞻,点点头都没说什么,岗宾嗫嚅着提醒他,“昨个儿咱们收了些东西,可掌柜的说的苦葛根和清肠草一点都没有。” 老疤略有些烦躁的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转身回屋扔出了四个字。 “娘的,睡觉!” 一直蹲地上的杜全也站了起来,仿佛跟谁赌气的狠跺了下脚. “睡!” 转身也进屋了。 两青瓜蛋子原地面面相觑,呆愣了半晌,路云风进去提溜出两个装水的皮囊,招呼着岗宾: “走,打些水去,左右无事,咱两合泥把那墙补一下。” “将就个几天咱就走了,鬼知道啥时候再回来,管它呢。” 嘴上虽是如此说,可人还是站了起来,闷闷不乐的跟在后面,“风伢子,赶山的货商这么多,这回可是有点悬,咱俩第一次出来就收不着货,回去咋个拿赏钱哦。” 山里货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次外出跑山口的采买回去以后,掌柜的多半会给封一个赏包,开门见喜,讨个好口彩。 可东家出钱,采买的出力,本是一荣俱荣的关系,没帮柜上收到货还拿赏,多多少少就有些不自在。 路云风还没说话,营地外的林子就传来一阵喧嚣,侧耳仔细听听,却是货商们之间又起了争执,出山的路径就那么几个,上午出来候着的已将其视为自己的地盘,不愿与后来的同享,由此看来,老疤即便是也出来等候,一番口舌和争执总是免不了。 两人皆苦笑,任由他们去打生打死,一前一后来到了那小水潭,路云风忽然躬身停住脚步,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心不在焉的岗宾反应略迟,差点一头撞上去。 “怎么了?” “嘘,有白脖鸥,不要动。”路云风轻声叮嘱,手上解下了皮袄的捆腰绳,“猎只回去打打牙祭。” 白脖鸥状如野鸭,肉质鲜美,岗宾有了点精神,举目四盼却没看到一点鸟的影子,“哪儿呢?” 路云风没说话,解开扎在腰间的捆绳一撸,手里垂下了两根看不出质地的绳索,中间绑着一块巴掌大的兽皮,正是一根简单的抛石索。 悄无声息的走出去两步,身形猛然如旋风一般急转,抛石索宛若灵蛇,随着身形摆动的幅度准确兜住地面上的石块,一伸一缩电光石火,眼神尚来不及追蹑,几十步外的灌木从就传出飞禽惊叫和振翼的声音。 高处落下的流水落入到水潭,满溢后沿着低矮些的地势,往树林里延伸出数十丈左右隐入石缝,形成的小溪流两旁灌木丛生,时常有些野物在这里出没。 两人奔到近前,地上赫然一只灰褐色大鸟正在微微抽搐,岗宾上前一把拎了起来,佩服的五体投地。 “太准了,真有你的风伢子,这么远也能打下来,我用箭都没把握,真是太准了。” “也不是每次都能打中,这回运气不错。”路云风谦虚着。 “可你那眼神也太好了吧。”岗宾看看手里的猎物,除了脖子上有一圈灰白羽毛,通体的灰褐色跟周围环境极为相似,不动的话,走到近前都难以发现,更何况从几十步外看过来。 “你每天盯着日头看,就是练眼力的是不?那有用?”岗宾做恍然大悟状,然后学着路云风的样子,抬头运足目力望向太阳,只一瞬,便感觉耀眼生花头晕目眩。 第十八章 贵客临门 从“茂记皮货”里出来,冯三一边往客栈走一边琢磨着心事。 六里铺麻雀虽小,跟山货沾着边的诸般行当却是五脏俱全,只是打理缝制各种毛皮,这茂记皮货的手艺就比青阳镇上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要送给东家的那件豹皮大氅,最好能在这儿做完了再带回去。 冯三不惜工本,力求精益求精,只是怕时间不够富余,回镇的时候拿不到手,所以把皮子送过来以后,隔三差五的就过来看看,皮货铺的掌柜刚才说了,皮子没有太多的残破之处,品相还是非常不错,不需要怎么修补,因此能节约下不少的时间,他回去之前肯定能完工。 有了个准信,冯三也算放了心,沿路正往铺子里走着,离老远瞅见几个人影进了店,以为有单帮马客前来出手山货,连忙把步子迈开,急匆匆的赶了上去。 已经两个多月没往青阳镇发货,东家虽然没有来信催,但他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着急。 红谷滩弄回来的乌棱果,当天他就找了脚行派专人快马送回青阳镇,拿来的回执信,字里行间都是肯定和鼓励,虽然相隔着几百里,冯三还是能感觉出东家很满意,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自从他到了这六里铺,两个月往青阳镇商行发一趟货,可能多但从来不少,这么久没往回送货可真是头一遭,遇了马贼只是原因之一,山货收不上来才是最大的麻烦,他心里琢磨着,螺蛳岗的采买这一两天就能回来,落雪之前,说什么也得凑合个一车两车的送回去。 一脚踏进店门,恰好和刘账房走了个对头,“掌柜的,您回来了,信局孙掌柜带客过访,我正准备寻您去呢。” “哦?” 一听不是货商,冯三略微有些失望,“那你在前面看着吧,要是有那出货的,价钱只要不是太过分,那就全都留下吧,咱库里有多少东西你也知道,这都两个多月了,怎么也得凑上一车吧?” “嗯,嗯,您放心,我在这儿盯着,你去陪孙掌柜说说话吧。”账房先生连连答应着。 刘账房是个油滑而识时务的人,虽然跟东家七拐八拐的沾着点亲戚,但能分得清主次,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角色,对冯三的吩咐言听计从,遇到点难事也能帮着出出主意,还算是个不错的帮手。 进了后院,接待客商的房间门口站着两个人,冯三刚欲打招呼,信局孙掌柜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冯掌柜买卖兴隆啊,呵呵,孙某冒昧过访,没耽误你生意吧?” “那里那里,盼都盼不来呢,呵呵,你就是不来寻我,我也要去找你吃几杯茶,快快请坐。”冯三脸上堆起笑容走进屋。 寒暄后分宾主坐定,冯三沏着茶的当口,信局掌柜便介绍起自己的同伴。 “这位是鄙局派来巡视的宗爷,第一次来六里铺,我陪着他四处转转,走到门口,顺道叨扰你杯茶吃,呵呵,对了,宗爷去过双峰岭,在那儿碰见过你家的采买,刚才还在夸他身手好呢,呵呵。” 恒升货栈比飞鸿信局晚来了半年,两家店隔了不到一里路,巴掌大的地面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事急跟商行进行联络的时候,经常也要过去几趟,这孙掌柜五十多岁,身材不高为人老道,说话处事都很有分寸,冯三渐渐跟他熟捻以后,语间言谈常常能生出几分知己的感觉,是他在六里铺并不算多的朋友之一。 虽然这孙掌柜的话讲的很随意,神态与往常也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冯三从小厮杂役做起,摸爬滚打多年,说别的可能不行,察言观色揣摩上意的本事绝不会落于人后。 仅凭着不称名的两声宗爷和一点若有若无的直觉,冯三就断定这衣着平常的中年人,身份要高出孙掌柜不少,那两声爷唤的是低眉顺眼真心实意,绝没含有一点的客套成分。 当介绍自己的时候,那中年人拱手施礼颌首示意,淡笑着没有说话,但落座后举杯轻吹浅啜,极为寻常的举动不疾不徐,无端就带有一种高华自显的雍容气度,冯三接人待客多矣,深知这种举手投足间的高贵可装不出来,于是暗暗的集中起精神,不敢有半点的怠慢之心。 飞鸿信局可不是一般的所在,跟它相比,恒升商行真的可以称做是微不足道,能跟那孙掌柜称兄道弟的喝杯茶,冯三自觉都有些高攀,所以向来都把姿态放得很低,他都得称爷的,往低里说也得是自己东家这个级数,所以一提起派到双峰岭的采买,冯三的心里就是一凛. 老疤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阴阳怪气,那脾气挺让人头疼,看着不顺眼的,有钱有势都是一张臭脸摆给你看,地面上的白家少爷不知怎么招惹了他,两句话不对,愣是让他给捶地上爬不起来,好在白老爷气量大,没跟他计较,否则六里铺能不能呆住还得两说,难道,这遭又惹上了信局来的贵人? 冯三心里嘀咕着,起身很认真的施了个礼,“宗爷,一些个江湖汉子性情粗野,如有冒犯之处,我这厢先给您赔个礼,您大人有大......” 话还没说完,孙掌柜就给当中打断了,“嗨!你说的什么啊,想哪儿去了?就凭你这里那几块料,想得罪宗爷也不容易啊。” 想到门外候着的两个随从,冯三心里明白,这话隐隐约约的给透了几分底,他虽然坐守六里铺甚少外出,却也知道老疤有个诨名叫做“黑疤脸”,一条三节棍横行南北,单对单的拼斗据说从未失手,在横山地面的单帮马客里,他是真正能叫得响字号的好汉,远的不说,跟白家少爷起冲突的那遭,冯三可是亲眼所见,白家请来的这些所谓庄客高手,没半会儿打在地上躺起两三个,手底下没两把刷子,敢这么硬气? 这些孙掌柜自然也都知道,所以那话里的意思冯三听得出来,眼前的这位爷,不是凡人。 那中年人也浅笑着摆摆手,“冯掌柜误会了,我只是看到他们与人冲突,对那姓路的小哥有点印象罢了。” 交易地里闹出些争执,实在是平常不过的事情,眼见对方来此没有问罪之意,冯三便放下心来,一时搞不明白他的来意,也就顺着他的话头如实陈说: “哦?是路云风吗?不瞒您说,他刚到柜上不过几天,采买还是第一次出去,山里的孩子少了管教,倒是让宗爷见笑了。” “是吗?刚来的?”那宗爷显然有了点兴趣,“我看路小哥儿虽然年纪不大,可气概身手都是不凡,冯掌柜慧眼呐,可知他的拳脚是那位名师的教出来的?” 冯三莫名所以,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大概的说了说,宗爷不动声色的听完,就把话题扯到了上回货栈遭马匪的事情上,三人谈谈说说聊些山里的见闻,直到刘账房急匆匆走进来相告: “掌柜的,螺蛳岗的马车回来了。” 孙掌柜等人闻言便起身告辞,冯三殷勤相送到门外,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还在回想着自己有没有说错话。 虽然是肩并着肩的朝前走,可是背过了人,那孙掌柜面上的神色就恭谨了许多,“爷,蝙蝠会在这里也开了风媒垛子,就是来的时间不长,您看......?” “哦?”中年人明显有些意外,“看来,这六里铺还真是有了些气候,走吧,咱们过去看看。” 第十九章 惊风断眉 暮霾四合,冷风呼啸,两辆马车风尘仆仆的拐上土路,远处高耸的瞭望楼隐隐可见,挾裹起一路的烟尘,马车颠簸着加快了速度。 通过坡口寨墙的那一刻,路云风不由深深的吐出了一口长气。 从出发的那天开始算起,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一天,受些风吹日晒还算不了什么,山口上那无休止的口舌与争执,很容易就把人拖的身心俱疲,终于回到了六里铺,一行人等都有着松了口气的感觉,疲惫的面孔上也焕发出了几分神采。 马车驶进了乔记车行的院子里,一路同行的行商们,相互行着把臂礼寒暄后道别,扛起各自此行的收获走出车行,纷纷做了鸟兽散。 尽管是费了些周折和口舌,可在老疤的带领着周旋之下,双峰岭这趟还是有了些东西,收来的山货也不算太少,足有半人高硕大的三个麻包,用岗宾私底下的话来说,勉强能够挡挡脸,不至于太过寒酸,回程时一辆马车的轮子出了些状况,耽误了半天工夫,但好在一路平安,没有跟马贼照上面。 老疤借用了车行里的手推车,四人回到了货栈,卸完货柜上道着辛苦打点晚饭,也照惯例给了路岗两人一两银子的赏包。 按着马帮的老规矩来说,接下来就该青瓜蛋子答谢老客的引领,请吃顿酒饭是必须要有的礼数。 回来的路上,岗宾就跟路云风商议了一下,准备等大家歇息一天后,就请老疤和杜全吃酒,生意得先照顾自己的乡亲,所以准备把酒饭定到李大个子家的食肆,花销二一添作五,两人均摊。 第二天日上三竿,老疤等还未起床,路云风就推车子走出了货栈,特意绕了个弯,本打算先去跟李山婆娘打声招呼,未曾想到了以后发现他家关门闭户,没有人在,打听了下邻里,说是一家人好像去了泽山镇,已经走了三四天。 李山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李猛,比路云风大了两岁,是他小时候山里的玩伴,山里大旱那年,两家各自搬离了原先的村寨,李猛在六里铺一直随着父亲跑车,两人时不时仍能见上一面,今年刚入秋的时候,李猛在泽山镇的商行里谋了个赶车的差事,上回跟乡亲吃酒时,李大个子还念叨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儿子,或许是终于放心不下,领着婆娘女儿瞧他去了。 路云风也没在意,把手推车还给了车行,回到货栈便跟岗宾说了下,他自诩为六里铺的地头蛇,闻言后转头就走的不见人影,没半会儿回来,酒饭便已经安排妥当,待到老疤杜全起了床,几人中午就到饭馆开始吃酒。 饭馆跟李大个子家在一条街,六里铺类似的去处有十好几家,都是男人跑外,家里的婆娘就手干着,也说不出谁家好谁家坏,跟大商埠的酒楼相比,这儿的饭馆茶肆乡野气息十足,没什么太好的门面,只讲究个量大份足,吃食多是自家养着的鸡鸭蛋蔬,偶尔也会有一些野味,山里面酸倒牙的野浆果与蜜糖酿就出的百果密酒,酸中带甜蜜里含香,不但口味别具一格,价钱也比远道而来的粮食酒便宜了许多。 如果只看面相,老疤像是一个好酒的人,可真正坐下喝起来,他却是极有分寸,这顿酒饭带着三分谢师礼的味道,所以冯三跟账房先生都没来,饭馆老板娘特意搞来一盆横澜河里的青条鱼,过油酥炸之后鲜香无比。四人菜吃的不少,酒却只喝了一坛,席间听老疤说些山口的规矩和江湖趣闻,路云风也聊点荒原轶事,酒足饭饱之后出了门,发现天色又阴沉了下来,四人信着步往货栈溜达,嘴里还在谈论着会下雨还是下雪。 刚走到街口转弯处,路旁的铺子里忽然传来招呼声。 “巴爷,路小兄弟,呵呵,天涯何处不相逢,咱们又见面了。” 铺子里面掌了烛,迈出的人影一系青布夹棉长衫,式样普通却干净合体,清癯的面孔上挂着笑意,淡淡的却显得很真诚,眼神温和气质儒雅,正是在双峰岭有过一面之缘的宗天乘。 “原来是宗爷,没想到您也来了六里铺。”老疤愣了一下后抱拳施礼,“那天要是没有您给解围,恐怕还真得有些乱子,当时没跟您道谢,还望不要见怪。” 宗天乘摆手,“那里那里,没帮什么忙,巴爷太客气了。敝人是信局派出来的巡视,到苍横山地界来看看几个新开的铺子,人生地不熟,恰好相逢,想要跟老弟请教一二,巴爷可肯赏脸?” “不敢当啊宗爷,知无不言可好?”老疤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其实他对这人的身份也有点好奇。 那周进宝不算是多么了得的角色,可他的叔伯弟兄们,在横山一带还是很有些名声,那厮的拳脚也马马虎虎,掮着周家弟兄的名号穿山过岭,知道底细的单帮马客们也都让着他几分。小人得志,就更加称不准自己的斤两,嗓门一向扯的比谁都大,信局与单帮货商们从无利益冲突,能让他有些诚惶诚恐的,应该是有点来头的人物。 “好哇,巴爷,宗某先谢了,路小哥儿跟这两位兄弟,不妨也来坐坐啊。”宗天乘呵呵笑着肃手让客,路云风老早对飞鸿信局就是兴趣浓厚,当下也不推辞,施礼之后跟在老疤后面往里走。 六里铺的店面,格局都差不多,前堂后院两侧厢房,只是这信局的院子里,栽了两排半人多高的横梁,进了侧门往客厅里走,宗天乘一起的两个同伴站在门边迎客,老疤左右拱了拱手迈进门,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脚步一顿,猛扭头望向站在房门左侧的干瘦汉子,跟在后面的路云风莫名所以,也随之偏头打量了过去。 极为普通的一个人。 佝偻着身子点头哈腰,一脸的谄笑里带着几分猥琐,如果肩上搭一条毛巾,手里再拎上把茶壶,彻头彻尾就是个跑堂的店小二,那张平凡到乏味的面孔上,唯一能给人留下点印象的就是那个肉瘤,说大也不大,只是生的位置不怎么好,恰巧从那汉子左眉毛的正中间冒了出来,不留神看不出什么,但细观之下,那条眉毛就好像断成了两截。 那人感觉到他们的眼神,目光也移了过来,路云风礼貌的颌首报以微笑,头一偏,却发现老疤已经变了脸色,神情严肃而郑重,不去客位上就座,侧身让过路云风以后,反而跨出去一步,左手握拳右手立掌,并到一起依着江湖礼数向那干瘦汉子施了一礼。 “恕过巴某眼拙,兄台可是风苍城林断眉?” 那汉子神色未变,依旧是一脸猥琐的表情,嬉笑着回了个礼,“正是在下,自打进了山,疤爷的大名就不绝于耳,贱名能被闻及,是咱家的光荣,疤爷请进屋入座。” 老疤回身望着门右侧那一脸憨厚,神似庄稼汉的健壮男子,“林兄谬赞,在下汗颜啊,那这位一定是宋惊风宋四脚了?” 三手四脚、惊风断眉! 即便是久居山野,路云风对这名号也听过那么几耳朵,刚才就在饭馆闲谈天下英豪,老疤还有所提及,未曾想转过头的工夫,这两个人就来到了眼前。 西疆三洲之地权贵林立,九城十八镇豪强百出,要单说苍横山所在的泗龙州,飞鸿信局遍布全境,飞鸿信使往来不绝,背后的势力宗家和盛家,财雄势大子弟众多,自然是身列最顶尖的门阀之一。 宋惊风林断眉,皆是宗家有名有姓的高手,一人善用单刀,据说那兵刃薄如蝉翼削铁如泥,用将起来神出鬼没机变百出,于是就有了“三只手”的名号。另一人腿法迅捷无双,招招灵动式式连环,如狂风似暴雨,曾于一息之内踢碎过四只酒坛,因此就有了个“四只脚”的诨名,两人的身手皆是不凡,生平不少豪强事迹和传闻,在飞鸿信使有意无意的传颂之下,声名远播,乃是江湖道上的名头响亮的风云人物。 这么两个人做仆从站在门外面迎客,宗天乘的身份自然就不言而喻。 宗家的子弟各处都有,但是现如今的家主人才不凡,一身艺业超凡脱俗,年轻时狂放不羁周游各地,足迹遍布天下,所经之处赞其为贵门翩翩公子,江湖落落狂生,接掌家门之后,养晦韬光声名不显,但把个飞鸿信局打理的蒸蒸日上,自家的生意与势力,已如蛛网一般遍布全境。 老疤面对这一方大豪,也是神色郑重的重新见礼;“巴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宗爷见谅。” “巴爷目光如炬啊,呵呵,请坐。” 宗天乘哂然一笑举手让客,神色一如往常,没有丝毫的骄横之气,看了看门外林宋两人,温和的吩咐:“既然巴爷都认出来了,你俩就也进来吧,大家一起谈谈。” 第二十章 飞鸿信局 风苍城宗家,是颇具有几分传奇色彩的门阀,与另一大阀盛家是数代通婚休戚相关的儿女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以一家而创一业,创一业而兴一地! 传言宗家祖上乃是江湖卖艺出身,精擅熬鹰驯兽,因躲避外域战乱流落到西疆,并非土生土长的本地门阀。 西疆地域山水相连,草丰林茂处珍禽异兽颇多,也是这宗家的气运已到,几番际会风从云合,一头撞进这如鱼得水之地,终能大施拳脚一展抱负。 名列三山连岗之一的千峰岭,位于云天州,也被叫做万里山,号称是入山一万里也不见尽头。大泽之内有奇鸟,状如鹞鹰性情刚烈,成年之后觅得伴侣,便终生双宿双飞从不分离,一鸟亡则另一鸟绝不独活,因而得名“比翼鹰”,也被叫做同命鸟。这宗家祖上也是好手段,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硬生生把这野性难驯之物给驱使了起来。 同是一对鹰,在旁人手里,诸般法门手段用尽,多半也逃不出双双殒命的下场,可是到了宗家,两鹰分离却不发狂,雌鹰留宅,带雄鹰远赴千里之外,只要把它放飞,此鹰便凭着不离不弃的天性,仅需数个时辰就可到达雌鹰所在地,百试百灵万无一失。 于是就靠着这手本事,宗家以流离之身帮人往来传送信件,数代人苦心经营之下,渐渐的风生水起,待到与西疆本地宗族盛家联手之后,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宗家手创飞鸿信局,盛家建立往来送鹰的飞鸿会,从泗龙州所属州城不断往外扩展,早在两年多以前,生意就做到了六里铺这等野商埠里来,可见这一势力已经遍布泗龙州全境,跻身为西疆顶级的门阀行列。 这种家族的掌舵者,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的跑到六里铺来。 所以甫一落座,老疤没有客套,直接切入到了正题,“宗爷大驾到此,有何吩咐便请示下,放着宋林两位大高手在,想来不会有什么效力的地方,只要巴某知道的消息,言不无尽!” 宗天乘略一沉吟,微微拱手,“巴爷快人快语,那宗某也不客套了。巴爷近几个月,可曾听说关于本局信使的消息?不必非经查验求证,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之传言亦无不可。” 老疤一愣,皱着眉头冥思了片刻,然后先看了眼杜全,见他微微摇头以示不知,这才开口:“惭愧,宗爷,好像没听说过什么,飞鸿信使个个精强,莫非出了什么岔子?” 坐在一旁的林断眉涎笑着插口,“巴爷,贵店遇到的马匪有什么蹊跷没?元宝寨可是死了人的,据周家弟兄讲,死的那两个是外埠来的赏金猎手,曾在巨峰镇的明榜花红上留过名,这山里有什么隐藏的强人不成?” 老疤多少有些惊讶。 花红榜,作为民间古老的传统,谁不知道在西疆地面上存在了多长时间,但凡诸如猎兽、寻药、赌斗等等所有自身无力解决的难题,都可以通过发布高额花红悬赏,招募能人异士来帮助解决,多在各地的牙行里自由发榜,可以堂而皇之的昭告天下,种种的要求和条件不一而足,但作为发布者来说,诸般费用扣除,最少的花红也要高过二十两银子,高的乃至数百两不等。 这个数额可是不低。 苍横山这等遥远偏僻的地方有些例外,一般的商埠里,米麦皆以升而论重,一升麦合三斤,大约卖得二十四个铜钱左右,十几两银子用的节俭一些,足够一家子人好几个月的花销。 有了那财帛动人心,自然就不缺卖命人。 不少自恃有些手段的好汉,就依靠博取各地的花红而维生,坊间俗称为花红猎手或者赏金猎人,照着各地的牙行规矩,博取到榜上名列前三位的某一项花红,才会有榜单留名三日的荣耀。 正常的来说,这种高额的花红赏,多半的难度都是极大,能够顺利博取到手,自然要能人所不能,假如是与拳脚身手有关的话,那两人倒也可以算作是高手,既然业已丧生,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寡不敌众!要么是技不如人! 货栈里养伤的人曾经说过,出现的马匪人数不少,大概有二三十个,但两辆车的采买加马客也有十几个,拼斗起来场面混乱,双方各有折损,匪众得手之后撤走,这边人人带伤已经躺了一地,货栈的三个采买疼的昏天黑地,只是混乱中听闻着有人丧生,别的情况就不知道了,等他回到六里铺的时候,此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随后又赶赴双峰岭,对这事儿的细节不甚明了,经林断眉这么一说,老疤的面色便凝重了一些。 “林兄,消息可靠?不瞒您说,兄弟还是第一次知道。” “周家那一窝蜂所言,可靠不可靠咱家确实不知,请疤爷斟酌。” 林断眉一副嬉皮笑脸,那模样跟常踢寡妇门的二流子都有得一比,但言辞还算是得体,没有辜负他顶着的赫赫威名,嘴上正跟老疤说着话,一眼看到路云风正在瞅他,话锋一转便开始插诨打科: “哎~,兄弟,你在山上那两下子可漂亮得很呐,教教我成不?” 路云风进门拱手施礼坐下以后,跟杜全等三人都是一言未发,乍闻此言,顿时有种啼笑皆非之感,心里知道人家在跟自己开玩笑,当下也学着对方的口吻不答反问: “林爷,疤爷方才还提起过您的威名,小子仰慕已久,您那多来一只手的工夫,教教我成不?” 林断眉挤眉弄眼的做着偷别人钱袋的动作,“成,怎么不成?你小子精明的很,一技傍身不怕穷,妙手空空走天下,真的想学?” 显然从老疤处并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但宗天乘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一点的失望,顺着话头把眼神投到了路云风身上,微笑着问道: “路小兄弟,我曾去拜会过贵店的冯掌柜,听他说,令祖曾经做过昔日的马帮掌鞭,尊姓大名可方便相告?” “姓路,名兴隆,路兴隆。” 老爷子如今已经七十开外,知道他名讳的确实没有几个,路家有“宏启佑安良、世光兴天云”十字排行,辈分虽然有,宗族却只有这爷孙两个人。 “哦!”宗天乘礼数周全,不忘朝上拱拱手以示尊敬,脑子里搜索着有印象的旧日马帮传奇人物,但年代过于久远,一时间茫无头绪,所以很快便放弃回忆,认真的看着路云风。 “路小兄弟,我听冯掌柜说,你出山至今还不足一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可有去远处走走的打算?” 路云风闻言一愣,不知他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说句得罪疤爷的话,六里铺虽然好生兴旺,但终归是个小埠,小兄弟,你可愿去我飞鸿武舍验试一番?” 宗天乘含笑问道。 第二十一章 单鹰送信 传信这事儿,看似极简单,可要做到这般大的事业,就不仅仅是训鹰可以解决的了,更何况,西疆早有以信鸽传递书信的“苍穹会”,历史比他们还要久远一些。 可是现如今,整个泗龙州的大城小镇,飞鸿信局一家独大,已经完全看不到苍穹会的铺子,地下任你百家豪强,天上却是唯我独尊,能有今日之江山,两者之间一番明争暗斗是绝对不可能少。 西疆路途难行,向有地无三尺平的夸张说法,城镇之间大多有数百里开外的路程,所以传书送信这种事情,说大可以大,说小可以小,贫门小户如非急如星火之事,基本是不会怎么用,但是生意势力只要延伸到外埠去了,是否能及时的传递消息,就成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事情。 远的尚且不说,就是恒升货栈跟商行里联系,冯三时不时就得来上那么一两遭,巨商大贾们为了防止信息泄漏,都会专门为之制订特殊的密语,从而借助信局往四面八方传递指令。 作为飞鸿信局来说,鹰虽然有两头,却只能单飞一地,倘若仅是三城两地倒还罢了,如果要把书信传送至全州各地,编织一个富有效率的飞抵网络就是势在必行,并且,信鹰只能传信一回,再次使用就得专门送鹰,想要长期大范围的使用这个方法,一大批可供驱策的人手就必不可少。 于是就有了飞鸿会的存在,往来各地商铺送鹰的人手,被统称为飞鸿信使,信局开到了哪里,信使自然也就跟到哪里。 只要出了城镇范围,西疆众多的荒山野地凶兽颇多,聚众恃武力四处打劫的土匪强盗也从来不少,信使往来穿梭于山野,武艺不说练的多么精强,起码也要具备一些自保的能力。以前飞鸿会都是直接在江湖上招募人手,来自三山五岭的好汉们良莠不齐,作奸犯科见利忘义之事时有发生,因此一向被市井商户视为草莽组合,口碑也是毁誉参半。 十多年前,眼前的这位雄才大略的家主接掌了信局,当年便在风苍城投巨资兴建起了飞鸿武舍,然后挑选了近百名年幼的贫家子弟免费入舍,教读书认字和习练拳脚,传授各种江湖门道,而后,每年都会继续在乡野间挑选子弟进入。 这些由武舍从小栽培出来的子弟,与外来的人手大不相同,对信局的依赖度极高而且易于管理,许多年过去,已经长大成人的,渐渐融入到各地信局,而那些业已老迈的信使,江湖经验极其丰富,除了辅佐宗盛两家子弟充当各路掌柜或账房的角色,也代表着信局去跟各路草野好汉打交道,力争为新开辟的传信路线减少些麻烦。 这些经多年摔打的老家伙们尽管体力不济,但对信局有很高的忠诚性,江湖门道精熟,为人处世也是干练老辣,有了这些基石,才渐渐撑起了飞鸿信局这个庞大的消息传递网。 按照规矩的话,武舍弟子五年出师,需要经过几个项目的评测,每个弟子的专精特长要详列而出,以供东主量才而用。 有那拳脚器械高明的,便担任护卫,为人本分老实肯干的,便专门伺鹰,头脑灵活善与人打交道的,便随着老信使跑江湖,去跟无数草莽豪强磨嘴皮子,做信使虽然四处奔波甚为辛苦,可每月拿到手的银子也算上是丰厚,信局雄踞一方待下甚厚,对于贫门小户家的子弟来说,算是一条很不错的出路。 路云风已经快满十八岁,早就超过了进入武舍的年龄,但飞鸿信局择才而用,并不仅限于武舍的子弟,超龄者只要短暂学习带鹰的诸般禁忌,恪守信局的规矩,试训过关后仍然可以成为其中一员。 宗天乘虽然只是相邀去试训,但是他的身份非比寻常,此举完全等于邀他加入飞鸿信局,能被当代家主另眼相看并且亲自开口相邀,对任何寒门子弟都是种莫大的光荣和机遇,进入信局以后,只要稍稍有所表现,谋个好一些的前程自然会轻松上很多。 老疤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路云风来货栈虽然只十几天,他却是有些喜欢这个小伙子,整天和和气气的不笑不说话,言谈举止很有礼数,不粗野也不招人讨厌,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可到了要比较硬气劲儿的时候,又真能刚强的起来,手底下也硬扎,比那些总共六两嘴占半斤的赖汉强的太多。 脾性对胃口,瞧起来也就顺眼,所以他是真的想带挈一下这个小伙子。 山口上的事,光靠说不行,总得费上些时日夹磨,亲身趟几个来回才知道水深水浅。可采买与东家,本就是互相合作各有所得,不存在什么约束,宗天乘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尽管心里稍有一点不舍,却也不能因此而阻了人家谋个更好的出路,所以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岗宾和杜全,老疤叹息着几乎就要起身道贺,话到嘴边正要拱手的工夫,路云风先站了起来,冲着宗天乘郑重的深施了一礼。 “宗爷厚爱,小子铭记于心。但是,我还不想离开横山,请您见谅。” 他神情镇定面色平和,似乎不知道眼前坐着的是何等人物,拒绝的又是个什么机会。老疤岗宾等人齐齐愣住,用非常意外的眼神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点什么。 “因为令祖?” 宗天乘身为门阀家主,自有一种八风不动的大家风范,脸上的神色一点没变,依旧浅笑着问道。 “也是,也不是,一时分说不清楚,宗爷高看一眼,小子十分感激。” 宗天乘微微点头,心里颇为喜欢这少年不卑不亢的态度。 “是我冒昧了。俗话说的好,英雄生于四野,好汉长在八方!小兄弟,我觉着与你有缘,有那闲暇的时候,不妨多来坐坐。” 路云风点头称是,林断眉见状适时岔开了话题。 “疤爷,我等的身份还请不要外扬,另外,几位长居于此地,对那地头蛇白家可有什么看法?听说此人来了不过七八年,能置办出眼下这种场面,倒是颇见些手段。” “这个......,不瞒几位,我暗地里曾打探过白家根底,不过没什么收获。” 老疤连忙收敛心神,沉吟着回答: “白家七年多前来到六里铺,倒似是凭空里掉下来的一般,据说河边那大宅八九年前就已经盖好,渡口跟别庄晚了两年,白老头子甚少来住,有他两个儿子守着渡口,别庄在河对岸的莲花泊,老东西平日躲在那里享清福。说句老实话,白家收渡钱收安保银子,也收不到我老疤头上来,所以也就懒得再去打听,不过,别庄里偶然会有些江湖人往来,依我看啊,无缘由跑到山里面坐地称大爷,多半不会有什么好来路,林爷有何教我?” 他心知肚明,以眼前这三个人的身份,不远千里跑到这穷乡僻壤,说是没有一点目地是绝不可能,但对方不说,他也就不便再问,只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和盘托出,既不夸大也不遮掩,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就已足够。 “不敢当疤爷,只是这地方虽然不太大,墙堡守卫却是一样不缺,做这么一个山中草头王,银子不少赚,倒也是逍遥快活的很呐。” 林断眉正打着哈哈,院子里忽然传来羽翼扇动的声音,似乎有信鹰来到。 按照信局里的规矩,每隔五天发一次信鹰,飞的都是固定的线路,六里铺的信局只到碑郭、泽山和青阳这三个大镇,发信者在信局所提供两指宽的纸条上书写,蜡封之后投入信鹰脚上的信筒,抵达之后,再由当地的信使进行派送,根据路途的远近不同,大致需要支付一两到几十两银子的信资,如遇急事也可单独发鹰,那价钱自然也要比平时高出十几倍。 所以说一招鲜,吃遍天!就是传书递信这等小事,也能硬生生造就出一个豪门阔户。 信鹰自有铺子里的信使前去打理,所以几人依旧的说着话,但没过一会儿,孙掌柜就一步迈了进来,手里拿着个蜡封的纸条,先冲宗天乘拱了拱手,然后把纸条递给老疤。 “这倒是也巧,老疤,你们货栈的信,发的可是单鹰,赶紧去个人给冯掌柜送过去吧。” 恰好借着这个由头,老疤也就起身告辞,路云风出门的时候,还特意走近瞧了瞧站在院里特设横梁上的信鹰。 直喙苍翼,利爪如钢钩,乍看起来甚有灵性,只是站在梁上如同木雕泥塑,直直的盯着左侧的厢房动也不动。 路云风心里有些恻然,那间屋子想必就是信局的鹰房,雌鹰正被关在里面,虽然只是两头扁毛畜生,但用情如此之深也是可谓而可叹。 第二十二章 马帮道 翌日凌晨一大早,恒升货栈的前门后门都是大敞四亮,包括冯三在内,人人都在来回穿梭着忙碌个不停。 昨日里青阳镇商行星火传书,小纸条上写了两行字——铜锈草,铜铃子,赛鼠皮均一包起数,多多益善,切切用心!货夠立刻送回,切切! 两个“切切”分量十足,但是这个指令,却让冯三非常的为难,几乎一夜就愁白了头。 铜锈草等均为苍横山特有的草药品种,按照商行里的惯例,单种药材打裹成一个整包,重量为五十斤。可让人抓狂的是,货栈的库房里,把这三种药材全加一起也未必能凑够一包。尤其是那味“赛鼠皮”,往多里说也就是两三斤,数量上相差了近二十倍,更麻烦的事情是,落雪季已经近在了眼前,六里铺常规之内的交易地已经所剩无几。 东家单鹰传书,事情自然非同小可,急迫到了什么程度,冯三心里面是清清楚楚,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办好的差事,所以读信之后,立刻着急上火的喊来了老疤和刘账房,三人关起门商量了半天,终于拿出了比较稳妥的解决办法。 首先自然是要许以重赏,东家只为传信都花出去几十两银子,这种情形下,省下盐就可能酸了酱,不是再去计较蝇头小利的时候,因此冯三慨然许诺,两路采买只要能收够指定的草药数量,一律重赏。 两天以后,距六里铺不到三日路程的“苍松林”交易地开放,落雪之前,这可能是最后的一个山口,货栈本来也打算安排人手前往,现在只需要强调下收货时的侧重点即可,因此真正有些难度的,是老疤将要去完成的事情。 赛鼠皮,乃是覆盖在山岩缝隙处的某类苔藓,细小的根须紧紧攀附于岩石表面,采取时有些费力,如同生剥兽皮一般。此物经晾干以后,表皮上满是褐色的细绒毛,摸起来通滑柔顺,手感和外表都跟鼠皮甚为形似,因此有了这个名字,这东西横山多地都会出产,但产量最多的地方叫做“跺石山”,三天以后就将开市。 横山逶迤千里,并不是处处都有人烟,六里铺这类野埠覆盖之内的交易地,多半是两到三天就能赶到地方,离跺石山最近的商埠叫做“舞旗沟”,从六里铺过去,马车得绕出一个大弯,路程差不多得有两三百里,从舞旗沟又得两三天才能到达山口,即便现在就从六里铺出发,等赶到山口的时候,热了三遍的黄花菜也能凉透了。 所以为今之计,只能由老疤带队走“马帮道”抄近路才能赶过去。 苍横山虽然险峻,但人之一族几乎无所不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谋生于此地总会有许多办法,所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这苍横山的千峰万岭之内,排帮道,马帮道也是各有通路,虽然九曲羊肠崎岖难行,马车并不可能通行,但是单人匹马的轻装上阵,总会有些办法走的过去。 当然,这必须是极有经验的老马帮才能走通的路,稍微有些生疏的,很容易迷失在群山之中。近些年来,随着各地的车行盛行,货商们基本都是乘车前往各处山口,即使是单帮马客,也大多在车道上行路,那些险径已经很少有人再走。 荒山野岭里赶路,谁也预料不到能碰到些什么状况,人太多反而容易误事,因此有了决定以后,冯三放手让老疤在货栈里挑选人手,自己则趁着天还没黑,赶忙跑去脚行里租马匹。 除了杜全之外,老疤只选了路云风同行,岗宾虽然是满脸的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的被分配到苍松林的这一组。 老疤估计,盘山绕岭的马帮道足有二三百里,山势崎岖,骑马不但放不开脚力,时时还需要下马牵引而行,一天走不了多少路,想要赶上跺石山的开放日,时间就显得非常紧迫,必须当天就准备好一切,第二天一早马上赶路。 三人刚从山口上回来,只歇息过一天,马上又得进山,所以天没黑就吃了晚饭及早安歇,冯三则几乎彻夜未眠,上下打点着路上所需要的一切。 他心里面清楚,此行多少要冒些风险,能收来多少东西也是个未知之数,可目前除了仰仗老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自家的采买已经全部有了安排,他就只能在这六里铺之内想想辙,因此等老疤他们一上路,他就准备和帐房一起去拜访下白老爷,看看能不能出上点钱,央求他出面从各货栈里周转出一些。 总而言之,要尽一切可能完成东家的嘱托。 路途遥远而且难行,带去的交换品就不能太过于笨重,冯三为此煞费心思,指挥得账房忙得滴溜溜乱转,鸡叫头遍才终于确定了下来,刘夫子刚点验完毕把清单列出,路云风就开房门走了出来,老疤杜全紧随其后,三人匆忙的洗漱早饭开始结扎。 马匹已经在门外备好,偕行马包捆扎的结结实实,里面装满了交换货品和几天的饭食,三人除了随身兵刃之外,也都携带了弓弩防身,冯三手牵着马缰绳在店门外相送. “老疤,路上千万当心,数量只要能凑够,价钱上宽松一些也无妨,全靠你了!云风啊,疤爷这趟带上你,就是对你的栽培,懂不?千万听吩咐,路上多长眼。” “知道了掌柜的”。路云风轻笑着回答。 三骑驮马即将穿山过岭,他的心里多少有一点期待,这是真正的横山马帮行径,多年以前,一代又一代的马客就在这些羊肠小道上奔走,最终出深山汇聚成如同长龙一般的马队,浩浩荡荡的穿州过府,把这横山山宝之名传播于天下,能够能在留有老爷子等人脚印的马帮道上行走,路云风除了激动,更多的则是感到荣幸...... 接过冯三递过来的银包和货品清单,老疤满不在乎的塞到了怀里,接住了缰绳翻身上马,“掌柜的,别的都好说,弟兄们出力卖命是本份,养家糊口的赏钱别少了就行。” 说完回头示意,两腿一紧策马而行,杜全路云风上马挥手作别,紧跟在其后往坡口处行去。 看着他们消失在街角,冯三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转身吩咐着刘账房:“等那葛大娘的铺子开了门,你去买上坛好酒,看看有什么稀罕野味,也带上一两种,等那渡口开了,你跟我去一趟白家别庄。” “好,时辰也差不多,我现在就去看看。” 账房领命而去,冯三这才感觉到饥肠辘辘,回厨房扒拉了两碗稀粥,待到刘夫子返回后,也胡乱的充填了些饭食,两人拎着买来东西直奔六里铺渡口。 白家别院离着通往外埠的土路不远,从六里铺过去,大约要走三四里路,沿着大道上坡的拐弯处,穿过一片稀疏的槐树林,山丘之下有个不太大的湖泊,得有一半的水面上长满了莲花,所以一直都被叫做莲花泊,此地幽静而且景色秀美,是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白家在此建了别庄以后,虽然没有明令禁人入内,有那闲心来这里赏景的还是少了许多。 白家太爷很少在商埠上走动,大儿子据说在外埠有生意,所以也不太在六里铺住,渡口的事都交由二儿子打理,十几个庄客也都在大宅里安歇。 虽然是六里铺首屈一指的豪强,但白老爷子从不仗势欺人,两子一女倒是略有些跋扈,可有权势人家的少爷小姐打小娇惯,脾性难免就有些刻薄,所谓穷不与富斗,只要不是太过分,商埠里人多半也将就着不予计较,实在忍不过去的时候,只要找到白老太爷这里,他也不护短,一般都会给个交代。 所以在六里铺,白家的口碑还算是不错。 穿过已经基本掉光了叶子的槐树林,隔着老远就能看到莲花泊泛起的粼粼水色,沿着林中小径走上不大一会儿,白家面积甚广的别院就进入了眼帘,朴实却厚重的大门外站着几个人,走近了一些,冯三发现像是同一渡船过河的那帮江湖汉子。 白家渡口按沙漏发船,每隔两个时辰为一班,渡船分为载人和载货两种,第一班的辰光尚早,船上的人不是特别多,让冯三感觉有些面生的,也就只有这几个一身劲装的江湖汉子。 别院的大门敞开,里面出现了应门的白家健仆,几乎立刻就跟那几个汉子起了些争执,相隔了几十丈,冯三就听那健仆扯着嗓子嚷嚷. “这是白家别院,你们没听清楚是不是?找姓乌的,去商埠上打听去,跑这儿来干嘛?” 话音也就是刚落,大门里又出来了白家大少爷,挥手斥退了健仆,没怎么说话就把那行人给让了进去,然后皱起了眉头,看着手提礼物的两人接近。 冯三连忙紧赶了几步,隔着两丈远就满脸堆笑的拱起了手,但是没等他把话说出口,那白家大少爷就已经满脸不耐烦,右手跟赶苍蝇似的往外挥了挥. “今儿家里面有要事,家父不见客,你们回去吧。” 说罢回身咣的一声把大门紧闭,里面随即传来了落门闩的声音。 冯三撞了一鼻子灰,愕然跟账房两人对视了一眼,无奈之下,只得悻悻的从原路返回。 第二十三章 不速之客 别院大厅的正门前,五层的青石台阶上,甚少露面的白家老爷子身穿一身紫绸长袍,负手卓然而立,冷冷看着堂下几个正在接近的不速之客,面色显得有些阴寒。 白大少爷挥手驱走院里的仆从,快步走过来站在台阶下。 六里铺上下,皆知道白家老爷单名一个宏字,但是人前人后敢直呼其名讳的却是不多,此人年逾花甲但筋骨硬朗,满头灰白色发丝随晨风拂动,露出一双鹰隼般的老眼精光四射,脸颊瘦长,鼻子却显得有些宽大,鼻尖略微有点下垂,带出了三分阴枭之气,嘴巴如猿猴一般微微向前凸起,这就成了极为典型的鹰钩鼻,雷公嘴。 生了这么一张面皮的人,笑口常开的时候倒也罢了,脸色一旦耷拉下来,可就阴森森的有点瘆人,偏偏那几个劲装汉子视若无睹,大摇大摆来到了堂下正中站定,没有一点客人应有的礼数,为首一人脖颈中裹着一条豹皮巾,迈步而出仰天打了个哈哈。 “得有十年未见,乌老大神采如昔更胜当年啊,活得太安逸,那小肚子挺出来了不少,不知还拎不拎得动马刀啊?” 白老爷对那半讥半讽的言语充耳不闻,微抬手示意面露怒容的儿子稍安勿躁,打量着堂下站的这几个人,脸色阴晴不定却没有说话。 那几个劲装汉子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一个个左右的打量着四周的亭台屋宇,嘴巴里啧啧有声,为首那人更是装腔作势的清了几下喉咙,然后一口浓痰吐到了地上。 “乌老大,旧友上门,已经在这儿站了半天,难道这是你白老太爷的待客之道?” “你是何人?入了我家门还敢如此放肆,想必是有些恃仗之处。说吧,什么来头是何来意,再敢装疯卖傻多说一个字,不管你背后是谁,老夫保证割下你舌头喂狗。” 没有作穷凶极恶的嘴脸,白老爷子终于发话,阴恻恻的声音也不大,但那面露轻佻之色的几个人表情一僵,马上安分了下来。 为首之人深吸一口气正了面色,双手握成拳,两只手腕交差平放向前送出,“盐粮道上半天云,在下刘富贵,奉大当家之令,前来拜会白老太爷,失礼之处尚请海涵。” 说着话,两根大拇指就朝上立了起来,正面对着白老爷,左手高而右手低,左指挺立而右指略弯。 左为主右为客,这里就有个名堂,唤作“拜山门”或者“朝龙头”。 江湖道上打过滚的就会明白,拜会开山立寨叫字号的绿林好汉,就得用这样的照会礼,在白家别院里使出来,有些不伦不类,这就意味着把白家当成了拦路断道占山为王的草莽。 可白老太爷即没有理会也没有翻脸,举目望向远处阴云下的山顶,默然片刻后轻叹了一口气,侧身让出正厅的大门,举手待客。 “请!” ****** 有些阴沉的天色与叶落草衰的山野,共同渲染出了一片的晦涩与压抑,嶙嶙的巨石,衬托出了山峦的奇突,几乎已经分辨不出来的小径,因为山势重叠起伏而时断时续,稍远处看似乎可以直通的地方,到了眼前却要回旋绕走,增添了许多曲折。 在这种环境里行走,所谓的道路,就已经成了方向的代名词,基本是依靠着某种直觉来辨识路径,几个倾斜太厉害的山壁虽然可以通行,但人与马都得万分小心,如履薄冰一般才能走的过去,进了山似乎没有多久,这种险陡的山坡就一连过了三道,待到杜全也踏上了平地,老疤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娘的,总算过来了,后面就好走些了,今天得赶出一百里去,路小子,这里叫做三道坡,咱们今晚到龟背石过夜,还得有六七十里,撑得住不?” 这三道坡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自己走可能感觉不出什么,但眼看着别人走在上面,真是暗暗地替他捏着一把汗,人和马都是斜着身子往前挪,平衡一个掌握不好,顺着坡就骨碌到十余丈高的山涧底下去,就算是小命不丢,也绝对不会好受到哪儿去。 “撑得住,全听您的,疤爷,咱们能赶得到不?” “老天爷要是给脸的话,就是晚点也差不了太多,路小子,昨天一直着急上火的也没顾上问,说说,你为啥不跟着宗家主去啊,那可是条进城的出路,嫌远吗?舍不得家里的老人?” 老疤翻身上马,依旧引着路走在前面,路云风居中,杜全打马断后,山势依旧倾斜向上,但坡度较为平缓,地面也不怎么难走,尽管不能纵马疾驶,可骑上去总是省了些脚力,三人彼此间隔有一丈左右的距离,一边信马由缰的赶着路,嘴里也在聊着天。 “舍不得,我也不想去当信使,进不进城其实不打紧,要赚银子,山里面还不是一样?疤爷,还没谢过您带我发财。” 路云风心里面明明白白,皇帝不差饿兵,单跑这一趟跺石山,不管收来了多少东西,柜上都给承诺了三个月的底钱,冯三这遭也算是下了血本。 路云风的工钱低,三个月也不过四两半银子,可那老疤就是三七二十一两,更何况收足了数量的话,还特意给答应了加赏,一趟活就可能跑出三四个月的底钱,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肥差。 这活除了老疤,换成别人还真干不了,作为一个青瓜蛋子,他对老疤来说没有半点作用,挑上了自己,也就是老疤顺手送了一份财源,那冯掌柜也说过,这是栽培。岗宾就眼馋的不行,口水滴答滴答的咽不回去。 老疤没回头,左手拉着马缰绳,右手举过肩左右晃了晃,示意不必客气,嘴角却泛起苦笑。 “山里面赚银子?小子,话别说的太轻巧,这行可是艰难呐。我呀,也是瞧着你顺眼,听你疤爷一句话,有机会去外面刨口食儿,就别在这山里窝着了。照我看哪,马客这饭也吃不了多久,你看看现在一次得来多少货商?那跺石山还不知道是个啥场面,走一步看一步吧。” 谈谈说说,接下来的路程好走了许多,除了趟过几条山沟,人就基本没怎么下马,紧赶慢赶的走到天色渐暗,一块七八丈高的巨石就在左前方山道处露了出来,远看上方呈弧状形似龟背,下面略窄好似顶着一圈房檐,走到了近前,老疤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了路云风,自己绕着这大石检查了一大圈,然后跟杜全打着手势,嘴里吩咐着路云风: “把马包卸了喂点料,别走远,这山里可有熊跟豹子,自己听着点周围的动静,我们去砍点木头搭窝棚,今天不走了,就宿在这儿”。 第二十五章 跺石山 有了老疤这识途老马带领着穿山过林,一路也没遇到什么难以应付的事情,虽然老是阴沉沉的天气,日头出来的时候不多,但既没下雨也没下雪,这让老疤和杜全有些庆幸,一直嚷着运气不算坏。 赶山的汉子不怕兽也不怕匪,就怕那天公不作美。 可即便行程比较顺利,当他们穿出了山林走上车道的时候,算算日子,跺石山的交易也已经开始了一天。 三人脸上都挂了些风尘之色,老疤两人固然是习以为常,路云风自幼熬炼筋骨神识,也没把餐风宿雨太当回事儿,露宿于野外得轮换着睡,他总是主动担任着下半夜以后的岗哨,老疤杜全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在他的坚持之下,也乐得一觉睡到天亮。 杜全私底下就跟老疤嘀咕:这小子行,还真是像个混山口的坯子。 其实天亮之前的凌晨时分,也是比较适合路云风静心沉修的时辰,自幼开始的年复一年,他早已是习以为常。 月光被阴云遮挡,一点影子也看不到,浓厚而化不开的黑暗笼罩四野,合上双眼,注意力渐渐集中于耳鼻,身周四处的讯息便一一传递了过来,清晰而且具体。 马儿身上的兽腥,篝火的烟气,老疤与杜全不知多久没有洗过澡,一股油乎乎的膻腻气息淡淡,却总是挥之不去,其实自己身上也跟他们差不了多少,仔细去分辨草木清淡与腐朽的气味,甚至不用特别去看,也会知道不远处有片黑松林,那独特的松脂气息就像是最显著的路标。 风掠过树梢,马儿打着喷鼻,远处近处偶尔传来的窸窸窣窣,半空里鼓荡的羽翼......,紧闭的眼帘里浮现着一幅幅画面。 出洞的山鼠似乎找到了食物,二十余丈外一只体形不大,可移动起来很是迅速的兽类,没来得及听出是什么就飞窜了过去,再远处有虫嘶鸣,声音实在太弱,分辨不出是什么,半空里扇动翅膀的大鸟似乎已经找到目标,十分迅速往东边飞去,耳朵一直跟着追踪,直到再也听不到它的声响...... 所谓“三识”的静功,习练的就是这些东西,在家传的功决上,这是上盘的水磨工夫,唤作“外感内查”,路云风自幼在爷爷的督导之下,不管多累,每天都要拿出些时间专门习练。 声光冷暖软硬酸甜,有形有相由外而内,诸般的感受都是由外部物事所带来,称之外感。 血脉筋骨神识意志,无踪无影由内而外,只蕴藏于自身,旁人无感,自己却有切身的体会,所以叫内察。 大音稀声,大巧不工,雅到极处不风流。 这是老爷子为他深解词义时说过的话。 愈是看似非常简单的东西,愈是难以做到精专。人之五官六识与生俱来,目能视,鼻能闻,耳能听,提筷吃饭,屙屎便溺都是本能,简单至极。 可就是这些感官上的本能,千百倍的放大开来也就变成了神通。 诸多传说里有开天眼,千里耳的故事,武学之中有听风辨器的本领,药行茶楼不乏嗅味识物的高手,打磨这些天生的本能便是静修,外以动内以静,内外通融合二为一,那就有了神识,诸家典籍里,比较符合这个描述的是道教,练到极深处唤作元神出窍,肉身不动却可以神游万里,端坐斗室却能知天下风云,若是世间真能有这般人物,称之为“仙”,倒也是名副其实。 老爷子曾言,他年轻时对这种静修鄙夷不屑,如今已再难寸进,只盼孙儿能够持之以恒。成仙之说只是戏言,可目不视而能见,耳不闻却能听,将养出某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感觉来获知外部信息,上盘的工夫才算是有了成就。 不着眼处观世界,于无声处听惊雷! 年纪尚幼的时候,路云风觉着眼耳鼻的静修甚是无聊,盛夏寒冬的野外静坐更是近乎于自虐。可坚持得几年下来之后,风动树摇,鸟语花香渐渐入心,开始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热燥寒虚,最是能操磨定性。用老爷子的话说:坐得住便是本事。时至如今,不论身处何地,是坐是卧,每日沉下心来静修些时间,也就成了一种习惯,类似于现在的这种深山静坐,他已几乎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不会感觉到丝毫的苦处。 三人出了马帮道就已经过了晌午,蜿蜒的山路又走了几十里,拐过山脚能看到炊烟的时候,已经接近日落时分,相隔着一些距离,营地里来回走动的人影已经在望,杜全甚是难得的首先开了口,声音里包含着几分喜意。 “只有三架车,看来,人不多。” 牲口已经被牵走,营地之外的空地上,确实只能看到三辆带着挡板的马车,路云风虽然没跑几个地方,可双峰岭和红谷滩都是十余架,两相一比多寡立判。 老疤也高兴起来,“嗯,是不多,该着咱那掌柜有些时运,这回的货有点谱了。” 跺石山营地的几排木屋,远看起来很是高大,但是曲折歪拐形状古怪,远远地看到三骑马接近,营地里迎出来两个人影,彼此还隔着几十步,就看到他们往外挥动着手臂,做出一副驱赶的样子。 荒山野地,都是各扫门前雪,碰到相熟的寒暄几句,起了争执就打破脑袋,这都不鲜见,可不让马客进营地,还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三人互视了一眼都有些奇怪,老疤眉头微皱,低声叮嘱,“有些古怪哦,两小子不知闹什么幺蛾子,你们精神点。”说罢双腿一紧,当头迎了上去。 双方接近,他还没说话,对面有些不耐烦的语音就传了过来。 “别处发财吧,老哥!山口上清场定主了,算你们倒霉,这趟白跑了。” 老疤翻身下马,看着这两个二十几岁的精壮小伙子一声冷笑,“定主了?横山地面上啥时候有了这规矩?那一家好汉给立下的?喊过来我见识见识。” 那小伙子面带不屑,又往外挥了挥手,“你算什么呀?还喊给你......” 也不等他把话说完,老疤手里牵着马疆,微拧身就是一记旋风般的侧踢,这比路云风挨的那下重了不少,力量足速度就快,虽然他留了几分劲,那小伙子也完全没来得及招架,耳门中脚便是如遭雷击,根本没感觉到疼,脑袋眩晕了一下直接侧翻在地。 “就这?就给定主了?” 老疤嗤之以鼻,牵着马就要往营地里走,另一人冲了上来,嘴里面嗷嗷叫着正面来了一脚正蹬,老疤不避不让,屈左腿往外一摆隔开来势,身体往上一纵,右腿伸缩如电,也是一记正蹬踹在了那人胸腹,他摔出去一丈开外,捧着肚子在地上翻滚,老疤视若无睹,大摇大摆的继续往里走。 木屋门外的人影都往外面聚集,一个个面色不善的挡住了去路,有几个年纪大点的认出了老疤,能听到人堆里传出来的低语。 “哎呀,是黑疤脸,他来了。” “哦,真的像是他,他怎么来了,快去喊......” 老疤领先而行,杜路两人暗地里戒备,面上不动声色的亦步亦趋,感受着周围投射在身上的恶意眼神,三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点纳闷。 从这些人的装束打扮上看,确是赶山口的马客无疑,但他们足有一二十人,个个脸上的神情同仇敌忾,绝对不是寻常簇拥过来看热闹的嘴脸,可说都是同一伙进山的,这也超出了常理,感觉上也有些不太像。 老疤的眼神在这些人的脸上来回梭巡,希望能找到个相熟的摸摸锅灶,可自打去了六里铺以后,跺石山的这块地儿,他真是有两年没来踩过,即便是觉着有点眼熟的,也想不起人家姓甚名啥,这一堆人挡住去路不让进营地,即不上前来厮打,也没人出头摆场面,处处都透着些古怪和尴尬的味道。 老疤牵着马往前走,这些人一步步的往后退,你看我我看你,可就是不肯让开去路,站定了脚,老疤终于有些不耐烦. “你们待怎地?来个人跟我说道说道,想掂掂斤两的就上,我老疤包你满意,堵在这儿干嘛,吓唬我?” “疤爷,你好大的威风啊。”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女声就接住了话头,虽然有些低沉,但确实是个女人的声音。 第二十五章 节外生枝 路云风一时心里大奇,杜全也表情愕然,而后又似乎想起来什么。 赶山口跟山民打交道,得是个杠杠强的硬爷们才能干得了的活路,且不说女人,性情上稍微软弱一点的汉子,混出来都不怎么容易,所以“是汉不是汉,赶山两年半”,能不能端起这大山里的饭碗,三年两年就见分晓。各处营地的土屋茅舍年代久远,单帮马客都是混在一起睡,有片儿遮风挡雨的屋顶,能躺平了就算不错,就是有些能耐的女人,也不怎么适合在这种环境里厮混。 可这横山的草野山林,还就是出了些奇人,地面上成名的老马客里,真有跑单帮的女人,而且不止一个,名为“孙氏大娘三枝秀”,是整整三只母老虎。 马帮现如今的成名好汉,有闲人给编了首半俚半俗的顺口溜,岗宾曾经给路云风说起过,只是当时没怎么在意,脑袋里刚刚想起来这茬儿,老疤已经对方打上了交道,果不其然,正是那有些名声的三枝秀。 “哈呀,稀客呀,孙大娘子,你从这里冒出来,可真是吓了我一跳,许久不见,大娘可好?” 老疤抱拳往人堆后面施礼,神色里带着三分欢喜,人群往两旁分开,七八个从木屋出来的男女簇拥着走了过来。 当前一人徐娘老老,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瘦削而且干练,一套暗紫色的女式劲装外套翻毛大氅,鹅蛋脸上长了几粒雀斑,嘴巴略微有点大,一双丹凤目上长眉入鬓,棱角分明的颧骨和下巴透出了几分英气,走上前来双臂抱于胸前,先回了老疤一个垂首礼,然后抬头轻笑. “稀客?这话该我说你吧?听闻你老疤常驻六里铺,没想到跺石山也能看到你,不觉着手伸的太长了些?” 老疤朝着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姐妹各一拱手,礼数尽到,然后环臂于胸开始冷笑。 “我道是谁那么大口气,老疤历来就是吃八方,就算是去了六里铺,到这儿来坏了那条规矩?你们姐妹不在泽山镇里享福,跑到山口上赶人,又是那条规矩?” 孙大娘还没说话,围着的二三十个人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七嘴八舌的开始插话。 “老疤,你不知道,我们是抓阄放对,比试过的......” “疤爷,这趟真叫个愿赌服输,您听我......” “......,就是你名声响,也得照着规矩来。” 这有些出乎老疤的预料,他一愣神,怒道,“要说好好说,别瞎鸡毛子喊叫。” 孙大娘抬手阻住众人喧哗,悠然说道: “老疤,这跺石山开市的日子,来了十一辆车,各路采买马客四十四伙,总共有一百四十三个人,你看着了,现在就剩下三十八个,你是老江湖,说说那些人去哪儿了?不会以为被我撵走了吧?” 老疤恍然,点了点头退出去几步,昂胸抱拳环周一亮。 “成!听明白了,那位下来赐教,输了我拍屁股走路,绝无二话!” 那孙大娘却原地不动瞅着他笑,“我说疤爷,四十多队人马,一个个比得到哪天呀,知道你手底下硬,不用吓唬人,前日我们先赌天命,再论拳脚,你现在可是少了一样。” 也是这跺石山来的人实在太多,且不说收货,光是木屋就怎么挤也住不下,喧杂争吵殴斗不停,眼看这情形谁也得不着利,于是几个老马客一挑头,索性来了场天命赌斗。 先比运气抓阄,弄上一个人,塞耳蒙眼的背对众人,双臂平举,两手各握着一根长短不一的小木棍,四十四队人马两两分组上前去选,老客新客都是一视同仁,长者留,短者走,干净利落,众目睽睽之下根本做不得假,愿赌服输大家各安天命。 得过了这一轮,剩下那二十二组再抓阄较量一番拳脚,十停人马里去了七停半,剩下了眼前这十一组人,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对晚来的马客持排斥态度。 马客多是性情刚强的痛快汉子,各种赌斗山口里屡见不鲜,规则五花八门,双方都能接受就好,甭管多大来头,胆敢撒泼放赖的,除了一顿乱拳伺候之外,名声顶着风也能臭出三里地。 输场不输人,仍能称好汉。这就是横山马帮的江湖规矩。 听明白缘由,老疤才真的感觉有些棘手,寻思了下,再次环圈一拱手,跟众人打着商量。 “老少爷们,天下人吃着流水的席,规矩我照走,可抓阄不管输赢,总是害的一家冒些风险。要不这么着,下来一位咱过过手,我老疤赢了,只收取一味“赛鼠皮”救急,不挡大家财路,输了!掉头走人,可好?” 众人听了这话后,心里面一盘算,脸色都是大为的舒缓。好容易连过了两关,肯定是没人愿意再抓一次阄,老疤也是叫得响字号的马客,只收取单一味药材的话,各人损失的利益也不大,算是一个不错的解决办法,于是就有随声附和的声音传出,场面顿时和睦了许多。 “那也行,总不算是坏了规矩,可是疤脸,你不能下场。” 声音从后面传来,一个身材不高,满脸严肃的老汉正在往这边走,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正是被老疤踹翻的两个年轻人,到了眼前站定,先冲着老疤点了点头。 “孙家大娘,黑疤脸黄痦子,你几个的名号整个横山都知道,已经给他免了一局,下场子该我们来选人才对。” 能在这种情形下硬挺着出头讲理,当然得是个有点斤两的人物。 这人老疤倒是真认得,横山另一位有名马客“烧火棍”的三叔,姓李,一张硬脸板了五十多年,终年也不见个笑模样,不管对谁,都跟欠了钱他似的,为人死板处事也不圆滑,但是有桩本事人人都羡慕,坊间称其为点石成金。 横山之内有种奇特晶石名为“天璨”,大小如豆粒一般,蕴藏在寻常的山岩青石之间,极难被发现,可这老汉听敲闻尝觅迹查踪,诸般手段层出不穷,只要他断定周围山缝里面有的,仔细搜索之下,往往会有所发现。 天璨号称与黄金比肩,是铁州城“四大精工楼”争相收购的重要矿物,按照各自不同的配比秘方添加到铁浆之中,能够大大增强钢铁的柔韧性,用途因此极为的广泛,打造比较特殊的弓弩兵刃常常都会用到,而名满天下的防身至宝“麟蛟甲”,更是此物价值的最大体现。 麟蛟甲,传闻以金银铜铁等多种金属融合锻打,去芜存菁后融入天璨拉扯成线,细密编织成衣以后,重量只在三斤左右,穿着时与寻常衣物一般的柔顺,但遇到凶险的时候,那就是刀枪不入箭矢难伤,不仅西疆本地的巨擘人人欲得,据说外域也有不远万里前来求购的大豪,打造此甲极为的不易,即便诸多的材料齐备,也需耗时数年方可能成衣一件,因此一向被视做可传于子孙后代的至宝奇珍。 至于价值几何,反而成了不甚紧要的东西。 正是因为有了这手众人称奇的本事,李家的老马客就得了个诨名叫做“金老汉”,久而久之,本来的姓氏反而被忽略了过去。 这人原本是很有威望的老山民,生性极为护短,家里的后辈们出山开起了货栈,他也相随着做了马客,这老汉辈分高,也很有些名声,眼见着自己的子侄吃了瘪,心中有些不忿,话里话外肯定是要找场子的意思,但这番言语从道理上讲得通,倒是不太好推脱。 他这一开口,众人又跟着点头,老疤皱着眉头没说话,孙大娘即便有意圆承一下,也不便过于驳他的脸面,索性无奈的笑笑说: “那金老汉你说了算吧,我不管了。老疤,咱们难得见回面,输赢都好,一会儿屋里面说道说道?” 老疤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很是勉强的点了点头,“成吧。” 金老汉也不客套,伸手一指路云风,“也别说咱欺负人。这小伢子来也来了,就是他对少合吧,个头一般高,年纪也差不多,大伙儿看怎么样?” 第二十六章 牛刀小试 路云风知道自己的斤两,并无多言多语,一直跟随着老疤行止,面上的神色平和,那老汉指他的时候,微微拱手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老疤等他指示。 随着周围响起的叫好声,孙大娘身后走出一个雄壮少年,方脸隆鼻下颌微尖,姜黄色的英雄巾下,一双怒瞪的大眼露出股凶气,手持一根黑沉沉的齐眉杆棒,个头跟路云风差不多,身量却比他宽了两分,脸上怒气隐含,似乎看着他很不顺眼。走出来以后,狠瞪了老疤一眼却没有施礼,冲着路云风有些骄横的喊道: “小子,比拳脚比兵刃,你选一样,反正我哥挨那几下,就得从你身上找回来。” “他娘的,这小崽子真他妈欠揍。” 老疤面色不愉,悻悻的骂了句,心里知道眼下这情形已经推脱不得,于是回过头望着路云风。 “路小子,没办法了,上吧!要在山口上混饭吃,这种事儿总是少不了,放开手脚别紧张,抵不住咱就回去想办法,打得过,就替我狠揍那小子一顿。” “好。” 没有一点的拖泥带水,路云风很干脆的答应着,心里也有些跃跃欲试,卸下身上多余的物件,冲着那少年扬声,“那就比拳脚可好?” “记住喽,我叫李少合。”少年回身把棍子递给了孙大娘,一边往回走,一边装腔作势的撸袖子,“你得知道栽谁手里对不?” “嗯,是。” 路云风随口应答着,迎着他走了过去,眼睛微眯,注意着少年的一举一动,他感觉的出来,这李少合的口气虽有些狂妄,但举手投足带了一种沉稳的韵味,嚣张的也是有着几分底气。 习拳有所成之人,四肢动作极为协调,举动似乎跟旁人没有区别,但放在察小辩微的眼睛里,就能生出种与普通人不太一样的感觉。 这或许就是三识所能带来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却隐隐约约能体会得到。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李少合嘴上刻薄,可实际并不轻敌,对手虽然戒备,但是神色从容,并不显得紧张,这让他有一点愤怒。 两人迅速接近,他暗算着距离也不客套,最后一步跨出直迈正宫,顺势变成弓马,左手同时变掌向外拂出,右拳发于肘下迅猛向前捣出,动作圆滑自然,力道刚猛无匹。 这招叫做“肘底穿锤”,左拂掌引敌视线,右冲拳直取面门。 正迎着来势,路云风足下未停,侧身一步踏出,左手轻抬叼住他手腕,身体略后仰,倏忽往前一滑拧转了半圈,几乎贴身背对着那少年,右手立即扣住他小臂,双腿半蹲,手肩背胯同时较劲往下硬拉,李少合眼前一花,直觉一股大力涌了过来,马步被顶得虚浮晃荡,也顾不得伤敌,连忙沉腰坐马用力于胯,生怕被他扔出去一个过背摔。 可就在这个当口,猛往前拽的那股大力骤然消失,李少合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一屁股重重墩到了地上,对手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犹自挂着的三分笑意令他怒火大炽,双手猛一拍地扬声怒骂: “臭小子你耍奸!” 随着话音,身形前附踞蹲如伺鼠灵猫,右腿贴地盘旋,左脚迅疾带向对方的脚踝。 路云风左步稍退右脚轻抬,不带火气的让过了这一记。 对方倒地,照规矩自己就已经赢了招,目地只是顺利收山货而已,他并不想太过于纠缠,可不管老疤还是围观的众人,没有一个出来给裁定胜负,于是李少合势如疯虎,一脚落空,身形随着旋转之势猛起,右步迅速踏前,左拳拳角棱峰随着身体转势直挥路云风的面门。 不架不挡,路云风轻灵的向后疾退...... 包括金老汉在内,众人并没有舞弊的意思,确是没料到两人甫一接触就有了输赢,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李少合乃烧火棍李大山的儿子,自小聪明伶俐性情坚忍,四五岁就开始打磨拳脚,既能吃苦也有天赋,近年间随着家里长辈在各山口走动,人才刚强硬邦,处事也懂得通融,偶有拳脚比斗从来不弱于人,加上爹老子和叔爷都算是马客的一号人物,在常跑的几处山口就有了点小名声,知道些底细的,都夸他天生就是马帮好汉,烧火棍已经后继有人。 老疤对路云风倒是有些信心,但也没想到会如此之快,那李少合只是被闪了一下,并无大碍,众人刚一愣神的工夫,他就又攻了上去,此时叫停就都有些犹豫。 路云风连退,李少合是得势不饶人,两式连接走空却丝毫也不缓手,人如陀螺一般手足并用,右腿旋踢紧随左侧挥拳,动作连贯衔接的紧密无间,没有漏出一点的空当。 眼见得无人前来叫停,路云风退了三步后便站定了脚跟,力运双臂横肩扭胯,硬隔对方顺势送来的窝心肘,随着两股大力一接触,身体顺着惯性略往左偏,电光石火间,踏前一步放手抢攻,赶在对方变招之前,一式三动拳拳着肉。 “啪啪啪” 三记闷响首尾相接,听起来像是一下略带尾音的重响,手臂摆动只在方寸之间,但聚力之下,速度犹如电闪雷轰一瞬即发,李少合右肘被隔挡的同时,直觉肋下如遭重锤连击,三下不偏不倚都在同一个位置,凶猛的力道直撼内腑,剧痛如怒潮般一浪高过一浪,一口气被硬生生的打憋了回去,当下气血虚浮的踉跄出两步,腿脚顿时发软,慢慢萎顿到了地上。 拳出不走空,打空不为能! 四下里愣了一下,然后齐齐爆出一声喝彩,如果说先前绊那一跤有些取巧,未必能让人信服的话,那方才便是在对手抢攻之下以攻对攻,赢得干净利落,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路云风本欲上前去搀扶,可金老汉身后那两年轻人已经抢了上来,略带歉意的颌首示意,迎着杜全比划出来的大拇指,重新站到了他身边,老疤投来赞许的一眼,迈出去两步,抱拳环周一礼. “看来我们赢下了这场,可还有什么疑义?兄弟急需那赛鼠皮救急,还望各位都能帮衬着点。” 金老汉依旧是那付铁板一样的嘴脸,眼神却露出了三分意外,“小伢子有些门道,疤脸,你教的?” 老疤连连摆手,脸上却挂着几分得意之色。 拳脚上分出了胜负,三人就算有了留下的资格,跺石山巨石嶙峋的营地里,大大小小总共有五排木屋,将就着挤一挤的话,睡上百八十人不成问题,现在当然是宽松得很。 老疤很自然就跟孙大娘和金老汉同屋,卸下行李,进了门以后才会发现,支撑起这间木屋的梁柱,根本就是砍掉了上半截的大树,粗的得有成人一抱,细的也超过了海碗口,根据这树木生长的位置搭建起房子,难怪从外面看起来会觉着别扭。 这些成名的马客各为其主,虽然也会有争执的时候,但彼此之间惺惺相惜,算是有着几分交情,平日散布在这千里横山之内,往来穿梭于各处交易地,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好容易跺石山上碰了面,当然要凑在一起说道说道,交换下各自的见闻。 第二十七章 风雨欲来 黑疤脸、黄痦子,张枪李棍邓拐子,孙氏大娘三枝秀,周家崽子一窝蜂。 进屋后偷偷的请教了杜全一遍,路云风总算记清楚了这些当代马帮里的风云人物。 一千八百里横山,行走过多少的单帮马客,怎么也不可能数得清楚,江山代有才人出,近些年间能称得上名号响亮的,也就是俚语里面的这些个人,有的单枪匹马行走于荒野,有的成群结队混迹在山口,一般的都是胆大包天和强横似虎之辈,技业超凡且心思缜密,精通诸般江湖门道,熟捻各处人头鬼脸,并且讲规矩,遵道义,但凡是动用武力压人之时,也往往先占住个理字。 要说这穷山恶水之地,真找不出几个本分良民,山户悍野,以势强压往往会引发众怒,因此豪强也得先立仁义大旗方能服众,在这片山水闯出来的字号,拳头和口碑缺一而不可,没有那一个是轻轻松松就能得来。 苍横山地界上,类似六里铺这样的野埠有三四处,彼此间隔了一两百里不等,这些年随着商路畅通,也都慢慢开始兴旺起来,精似鬼的老马客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家里面有些资本也不缺人手的,相继在各地开起了货栈车行,马帮的活路不丢,摇身一变也做起了生意。 元宝寨有人称“一窝蜂”的周氏四兄弟,烟霞岭是“烧火棍”李家一门老小在那里坐镇,孙氏这三只母老虎嫁了人以后,先后开办了两家车行,就是如老疤这一类的孤家寡人,多半也有些自己的门路,似他这般给人帮工的倒是有些稀罕。 马帮道赶路歇息的时候,老疤也简单聊起过,他昔日欠了恒升商行东主的一些人情,才在货栈任了这采买。 冯三虽是精明干练,可终归是外埠来人,不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实在强不到哪儿去,所以说货栈生意做的走,老疤这块招牌起了很大作用,冯三凭其为靠山,倚之为臂膀,东家也专门跟他叮嘱过,照着老疤的名头来说,干采买算得上是降尊纡贵,所以货栈一直对他不薄,大家有商有量,你有情我有义,也就这么干了下来。 野埠虽然有几个,可要论起年代和规模,六里铺仍然是这其中的翘楚,外埠商行要开设山里的货栈,六里铺乃是首选之地,因此相对来说,对外面的消息知道比较早,泗龙州之内的州城里,有三座重镇直接与苍横山相通,所以大家所谈论的东西,大多也是这些地方发生的事情。 木屋里面很是宽敞,大通铺上除了孙大娘姐妹,就只有金老汉一行四人,缓过劲来的李少合看着路云风进来,主动的拖拽铺盖给腾出地方,营地里住宿,自然不会有三铺六盖那般讲究,人人都会备有缝好的兽皮睡袋,底下铺上厚厚一层干蒲草,人往睡袋里一钻,将就凑合着就是一夜。 三人忙着安顿带过来的东西,不苟言笑的金老汉第一个打开了话匣子。 “我说疤脸,六里铺前些日子遭过匪?听说死过人?” 别人问可能没关系,偏偏是他先开口,适才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脚制造事端,路云风根本就用不着下场比斗,还好是赢了,假如真没抵住那李少合,人幸苦一些倒还好说,把事儿给耽误了可就有点丢人,所以老疤心里着实有些恼火,闻言后也不搭理他,先轻蔑的瞟了眼坐在铺上的李少合。 “臭小子,知道锅儿是铁打的了?还真以为你李家那几手烧火棍能横着走啊?下回把你爹喊来,看你疤爷捶的翻他不。” 挨了三拳,那一身的桀骜之气也不翼而飞,李少合也不着恼,涎着脸嘿嘿一乐。 “疤大爷,反正我爹也没在跟前,您就可着劲儿的吹,我跟这兄弟比的拳脚,烧火棍可没动,哎,兄弟,你出手好快呀,使什么家伙?咱再走两招切磋一下?” 路云风笑着摆摆手还没说话,老疤乜斜着眼瞧瞧他又瞅瞅金老汉。 “怎么,不服气?输了你们爷几个打道回府?” “成了啊老疤,再怎么说你们也没走,别得理不饶人了。”孙大娘从一旁插话。“你就是为那草药专程过来的?得要多少?都让给你成不?这段时间好像不怎么太平,商埠上都有一些传言,难得碰上你,先说说六里铺有啥事情没?” “六里铺是遭了次马贼,点子硬扎下手也狠,车行的把式都被打断了手脚,从这点看不像是山民,送命的马客是元宝寨的,据说身手可能不错。” 老疤草草收拾出一块能躺下的地方,提溜着水袋走向火塘,“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说说你的吧,你怎么跑山里来了?” 孙大娘与金老汉对视了一眼,面色显得有几分凝重,沉吟着开口: “老疤,你可能还不知道,泽山镇这些日子也挺闹腾,送砖的车队被劫过几次,人倒是都给放了,砖也都扔在路边,可是车马都不见了踪影,前几天,进山的车行碰到过大股不知来历的人马,我们觉着风头不太对,就一起进山来看看,金老汉那儿有大消息,你听他说。” 老疤闻言皱皱眉,“劫运砖车队?这怎么回事?各山头上去打听过?” “我当家的正在忙这个,你先让金老汉说。” “这趟进山的时候,接到碑峰镇的传信,说是以后没有行商牌号的马客,统统不准进城。”金老汉冷冷的说着,脸上泛出了几分忧色,指了指李少合又补充道:“他爹已经动身进城,还不知道商议出个啥结果。” 老疤闻言大大一愣,明显有些吃惊,“啊?这怎么可能?谁给你传的信?别尽弄些捕风捉影不着调的消息。” 金老汉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的说:“消息来自三宝商行,决计不会有假。” “原本这趟该是我爹来,收了信他急得很,连夜就要往城里赶,这才换了我三爷爷来。”李少合在一旁接了一句。 老疤的脸色立刻严肃了起来,他对这些同个级数的老马客知之甚深,那都是摸爬滚打历练多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江湖,决计不会因某个未经查证的消息而张皇失措,从这一点来判断,消息的可信度已经达到了七成。 一直在旁静听的路云风也是暗暗吃惊,本能的就开始考虑碑郭镇这个举措所能带来的影响。 对于地处偏远的苍横山来说,青阳、泽山、碑郭这三大重镇,分别扼守在出山方向仅有的三条通道,山货、木材、泥砖等各种贸易均要由此而出,山民们锅里的米、菜里的盐、身上的衣物、手里的用具、林林总总也都要从这些地方运进来,对于苍横山来说,每个镇都是极其重要的存在,关乎到整个山区的贸易与民生。 碑郭镇紧临天苍江,在泗龙州算是比较富庶的所在,因为占据着地利之便,进入到苍横山的盐粮,八成以上都是从此镇经过,所以商埠上鳞次栉比的店面,得有一半都是盐铺和米行,各地的商行货栈和单帮马客,少不了都要到此地来进货,每天车水马龙的络绎不绝,来自于营海州的盐粮,便分散到了苍横山地区的各个角落。 所谓的行商牌号颇有些历史,那是在匪患猖獗时期,商埠为抵御外侮建立起的规矩,至今已经有了些年头没有实行。 “难道......,有那路人马递上了破饭碗?” 老疤沉吟着,很快就进行了自我否定。“不会!即便是递了,也不至于这般封门闭户,我觉着有些不太对劲。” 孙大娘和金老汉都皱着眉,赞同的点了点头,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送上个讨饭的破碗,是扎营立寨叫字号的強匪惯例,无非是赏口饭吃的那点儿意思,具体的钱粮大家可以进行商讨,不一定非得摆出刀兵相见的场面,毕竟今时不同于往日,各城池都称得上深沟高壁,人强马壮,再大股的马匪也难啃下。 苍横山附近,立起大旗亮名号的有五股马匪,贫瘠之地养不起大队的人马,因此大致都在一两百人左右,平日与相熟的单帮马客们称兄道弟,跟地方上的商贾也暗通款曲,虽然是占山为王的江湖草莽,可触犯众怒的事情很少会做。 更何况,今时今日的碑郭镇,即便这五路强盗合在一处,也未必能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因此忽然翻出这本老黄历,就有些蹊跷而且古怪,带来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挥之不去,每个人的脸色都沉重了起来。 靠山吃山!无牌号不准入城,意味着马客们无法顺利采购到盐粮,这是山口上不可或缺的物资,换句话来说,碑郭镇这个举措,关乎单帮马客们手里的饭碗,更加牵扯到苍横山无数的猎户与山民。 从任何角度来说,这都是个极具震撼性的消息。 第二十八章 入冬三天雪 一水横陈,地有南界北域;三山连岗,天分东境西疆! 这句歌谣不知为何人所创,更不知已经在西疆传唱了多少年。 相传古时,曾有一代天骄之帝皇,文治武功鼎盛一时,开疆拓土,建立的王朝举世无双,将天下归为大一统。彼时的西疆也被纳入了管制之内,根据江河山川的地势分布,将这莽荒之地划分成了三州,而后在最为富饶的沿海地区设立官衙,迁入大批的俘虏和农户开荒造田,根据存世不多的史书记载和民间传说,西疆蛮民之外的外乡人,正是从那时起开始大批的涌入。 岁月宛如长河流过,浩浩乎荡荡然,无数雄图霸业泯灭在其间,如今这四水三山依旧在,盛世皇朝却已如昨日黄花...... 自古而传的三洲之地,均以江河为大致分界,许多年来不仅民风民俗大相径庭,在物产方面,也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独特印记。 泗龙州地势险峻,盛产烟草核桃和板栗,黄土原的黄金砖,苍横山的木材药草与各种山货,都是盛名在外并且独一无二。 云天州则有万里荒原与草场,绝大部分的土著蛮人部落都聚居于此地,除了马牛等牲畜之外,几座大城还精于冶炼和编织,四大精工楼的铁器、午葛城的布匹鞋袍,也是天下闻名人人不可或缺。 营海州则倚江傍海,地势得天独厚,除了囊括西疆七成以上的良田之外,至今传承着旧时先民带来的围海晒盐手段,因此一直有句谚语广为流传: 天下盐粮出营海! 如果要往前追溯的话,正是先有了这鱼米之乡的朝气蓬勃,旧日的原始莽荒方才慢慢有了人烟。 泗龙、营海两州以天苍江划分,盐粮经由水陆两条商道向外输送,碑郭镇地处要冲,正是陆运所至的第一个埠口,营海的大商家纷纷把铺面开在了这里,由于泗龙州行路颇为艰难,这些由车马载来的盐粮到了碑郭,就甚少会再往外转运,绝大部分都是经由各处商行和马客之手,进入到包括苍横山在内的泗龙州各地。 从这个角度去推敲的话,不准马客和外埠商行入镇,同时也意味着营海的盐粮短了销路,有买有卖方成生意,鸡飞蛋打的局面,想必没人愿意见到。消息来的太过于突兀,细节方面还不甚了解,但是想通了这点以后,似乎也没什么太值得担心地方。 所以老疤看看正在沉思的几个人,习惯性挠着脸上的疤痕,逐渐恢复了往常玩世不恭的嘴脸。 “我说,这么大的事,不能光知会你们李家吧?天塌了扯来当被盖,还能怎么着?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咱还是且顾眼前吧。”然后嘴角泛起了邪笑,两只眼就盯住了金老汉。 “李叔,今儿个的收成咋样啊?我帮你点算点算?” “少合,把今天的草药理一下,赛鼠皮都给他。”金老汉压根没正眼瞧他,嘴里面冷冷的吩咐着李少合。 老疤大乐,“嘿,果然还是老江湖上道。” 说着就把眼神挪到了孙大娘身上。 “别贼兮兮的瞅我们,除了些蜂蜜和干菇,我们啥都没有。” “是吗?路小子,赶紧把干粮拿出来烘,咱蘸着蜂蜜吃,你知道不?这块儿都是白玉蜂,蜜可香的很呐,咱们有口福。” 随着毫不意外的笑骂声喧腾而起,旺盛的火苗驱赶着阴寒,略为有些沉闷的气氛被一扫而空,木屋里仿佛立时温暖了几分...... ****** 只是收取单一味的药材,活路上并不显得忙碌。 经过两轮筛选的跺石山营地,不似双峰岭那般的乌烟瘴气,大家心平气和的做生意,少了许多争吵和喧嚣,老疤与各人打好了交道,孙大娘等马客存心相让,货栈开出的价钱也比较宽松,所以赛鼠皮收购进行的很是顺利,接下来的几个交易日,每天或多或少的有些收获,到了山口收市的时候,已经足足有了一百多斤,鼓鼓囊囊的三个麻包,代表着这趟山口的差事圆满完成。 这几天里,老疤跟山民商议价钱,杜全负责录账,路云风则几乎无事可做,老疤高声大嗓的跟他开玩笑,说是山口上赢了场面,没给老子丢人就是大功一件,剩下的你也不用插手,留心看着点就行。 因此他便整日的跟李少合厮混在一起,有些无聊的时候,两人甚至还一起入山去寻些野物,带了回来大家一起打个牙祭。 要说李少合这人,当真是像马帮好汉的后代,性情硬郎作风骠悍,对视做朋友的人极为真诚,骨子里就有的那种豪放不羁,很合路云风的脾性,他于深山久居,从小到大也没几个真正的玩伴,因此也容易对同龄人生出亲近之意,营地呆了短短几天,两人言语投机颇为投缘,彼此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爹那烧火棍的名号,乍一听似乎有些粗鄙,可老疤私下里说过,李家的棍术使长兵而擅短打,与人相搏时棍走枪势,点戳捅捣异常老辣,几乎看不到大开大阖的刚猛招法,因此才得了这么个外号,真正下场放起对来的话,乃是苍横山一带数一数二的棍术大家,非常的难以对付。 盛名之下,必无虚士。路云风对此毫不怀疑,只是禁不住心里有些好奇,总想要亲眼见识一下,李少合知道后也不推辞,拎起杆棒便耍了一趟。 齐眉棍属于长兵刃,只是往身前一横,便能阻敌于三尺之外,寻常武师耍将起来都是棍起风雷呜呜带响,但李少合演练的时候,双手只在棍的中间移动,头尾两端遥相呼应,在身周三尺之内盘旋不定,敲搅绊撩,招式和步法都是灵动而多变,力道很少用老,指东打西一沾即走,猛然施一着奇兵,却又是堂堂正正威猛无俦,一趟棍走完气定神闲,当真是令人眼界大开。 本质上,李少合并不是狂妄之人,当日不忿自家兄弟被老疤修理,护短之性发作,言语上方才有些托大,技不如人败下阵来,心里也不存芥蒂,路云风夸赞他时很是谦虚,搬出了自家爹老子给做的评语——刚猛有余但老练不足,火候还差了几分。 他把几下子抖搂完了,很自然就要路云风也亮亮手段,可是路家拳脚有练法却无章法,注重临敌实战时的随机应变,缺了对手的话,空拳架根本就无法入眼,路云风几番推脱仍搪塞不过去,无奈之下,就露了手甩索抛石的绝活。 这种极为原始而且粗陋的技艺,路云风已经运用的炉火纯青,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三十丈内几乎予取予求,石块的飞行弧线以及命中目标的场景,通常与脑中勾勒而出的画面分毫不差,往往石头还未抛出,心里就已经知道结果,这种无比确定的感觉非常玄妙,仿佛春日拂面而来的轻风,不知从何处生,也不知往哪里去,但是在需要的时候,它总会若有若无的在心间萦绕。 李少合目睹之后惊为神技,自然就把拳脚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回到营地以后,自己赶忙动手制作了一个,可不论准头和及远的程度,比之路云风都是大为逊色。 得自于铎巴塞的抛石索可不是凡品,看起来黑不溜秋毫不起眼,却有个名字叫“拽山倒”,乃是蛮民部落取荒原奇树“龙头木”的根须,融合牛筋鱼胶等物久经熬煮,花费诸多的心力才能制成,弹性韧性都是超凡脱俗,那意思是把山拽倒了绳也不会断,因此大多被用来制作弓弦。 一根尺许长的拽山倒,商埠上至少能卖的三两银子以上,再长一些的价格更高,奇木本就难以寻找,生长年代不足的还不堪用,因此近些年来,龙头木料和拽山倒越来越难在山口上出现,已经有了成为绝响的苗头,市井相传的横山山宝里,此索也是榜上有名,路云风这根虽然不长,质地却是上佳,在山里起初用做弓弦,抛石技艺有成之后,最大的好处是省下了不少箭矢的开支。 青阳镇商行要货很是急迫,老疤临出发之前,已经跟冯三商定好了汇合的地点,因此返程的时候,就不用再走那马帮道。三人打理好行李,跟随着车马一起下山,碑郭镇的消息总是给添了桩心事,老疤算了算日子,估摸那烧火棍也该从城里返回,所以歇息的时候跟杜路两人简单商议,本打算先到烟霞岭打探下消息,但颠簸山路上同行了两天之后,翌日一早漫天飞舞的雪花,又让他不得不改变了行程。 阴沉沉的天色已经酝酿了十几天,苍横山民谚“入冬三天雪”,照着往年的经验来看,雪既然落下来了,一两日内恐怕停不下来,出山车道的岔路口,拐到烟霞岭还得走上六七十里,这种天气下,一来一往的时间就有些耗费不起。 本欲一尽地主之谊的李少合,失望但无可奈何,三人与孙大娘等马客把臂话别,带着此行的收获,自行赶往跟冯三约定好的汇合地点。 第二十九章 骡马口 飞舞的雪花晶莹而富有美感,道路两侧的山坡树顶已经白茫茫一片,但是出山以后的土路却开始有些泥泞。 泗龙州行路维艰天下皆知,这些踩踏多年的土路,晴天里细小的浮尘直没脚踝,口鼻都得蒙上挡尘布,赶得半天路,身上至少能抖搂下半斤土,要是在这雨雪天儿,那就成了遍地的黏糊稀泥,走上不用二十里,人与马都是满身的泥浆,当真是苦不堪言。 旧日的大队马帮在这种道路上行走,马蹄溅起的灰尘沿路升空久久而不散,远望去恍若一条巨龙盘旋在峰顶沟底,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因此山似卧虎马如龙,诸般的滋味都被一语道尽。 与柜上商定好的汇合地叫做“骡马口”,距六里铺大概不到一天的马程,顾名思义,此地是个以牛马生意而闻名的所在。 云天州蛮族多聚,彼此倾轧纷乱不已,水草丰茂的地带,均被势力强大的部族所占据,弱小的游牧部落,只能游走在草场荒原接壤部,时时都可能被驱逐或者吞没。 土著的草原蛮族,待敌手段甚是暴虐,捕获的他族俘虏均被当作牧奴,如同牛马一般的进行贩卖,肆意的凌辱宰割。至于真正的牛马牲畜贸易,传统商埠均被大族所把持,弱小的部落不得已只能另谋出路。 所以,就有了这骡马口的存在。 横澜河蜿蜒崎岖数百里,过了河,这就是泗龙州的地界,草原大族鞭长莫及,虽然愤恨不已,却没什么办法加以杜绝,这个地方的牲畜价格比较起传统商埠,普遍要低上两到三成,所以来自于泗龙营海两州的牛马贩子们,纷纷云集在此地进行收购,更有那不辞劳苦之辈,往来穿梭于三州之间,提前就为买卖双方牵线搭桥。 因此骡马口这地方很是奇特,一大片比较平整的洼地里,牲口栏分割的齐整爽利,洼地边大半的房舍,却是撮泥为墙覆草当瓦,几根木头搭起个窝棚就能做生意,几排相对比较高大些的屋宇都相连在一起,除了牙行之外,基本上都是客栈。 每年入冬前后,正是牛马交易最为旺盛的时期,八方蛇鼠都在此地各显神通,私娼赌坊盗伙马贼鱼龙混杂,路边的叫花子没准都能介绍几单生意。 跟冯三约好的地方是“平安客栈”,店东主叫做董必昌,据说是排帮出身的苦哈哈,早些年间落草做过马匪,当时闯出的江湖名号叫“董老虎”,手底下率领着百十号兄弟打家劫舍,为人四海行事也留有余地,金盆洗手以后,带几个心腹弟兄开了这家客栈,常在此走动的江湖朋友,都肯卖他几分面子,算是地面上数的着的爷字号人物。 骡马口地理位置很是便利,离着横澜河大约是半日脚程,青阳镇、碑郭镇、六里铺、烟霞岭、元宝寨等人烟较为稠密的商埠,两天的马程内基本都能赶到,所以南来北往的客商,大多会在这里打下尖落个宿,几个大一些的客栈,生意一直挺不错。 老疤三人满身泥泞赶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门外望客的店小二,陪着笑从里面迎出来,上前带住马头略微有些为难。 “爷,您几位幸苦,今儿可是真不赶巧,店里连通铺都满客了,这落雪的天儿,可要先进去梳洗一番垫垫五脏庙?店里面热水备得挺足。” 老疤一脸的疲惫看看他,回首示意后三人翻身下马,一边动手解卸鞍后的马包,嘴上熟门熟路的吩咐着: “让后厨给煮几碗汤面,多放辣子多放肉,能逼出汗来最好!牲口给牵上喂几槽精料,爷们先看看早来的同伴在不在,没来的话再说。” 店伙麻利的答应着,牵了坐骑往店门旁边的马厩走,三人各自扛起了马包,刚走到门口,恰好和货栈刘账房走了个对头。 “哎呀老疤,你们可算是到了,山口上可还顺利?我这都等你们两天了。” “你们早来了就好!订的有房吧?” “有,有,我带你们过去,一会儿咱再说。”刘账房连声应着,走在前面引路。 客栈前堂乃是个食肆,沿墙两边摆放的三二十副桌椅,绝大部分已经坐满了人,百十条汉子据案埋头大嚼,稀里呼噜的进食声简直是震耳欲聋,食肆里用大骨熬汤,只供应简单的汤面烙饼咸蛋等吃食,能够填饱肚皮,却没有其他的酒水菜肴,三五个知己想要推杯换盏的叙交情,就只能出门去换个地方乐呵。 穿过食肆侧门,后面是个两进的院落,第一进两边都是通铺大房,每间能睡三四十人,只要掏上十五个大钱,就可以在烧得滚烫的泥炕上对付一宿,各人看管好自己的行李,想洗个热水澡还得另外算账。 第二进就给分出了房门,总共有八间屋,实际除了多出一套桌椅之外,房里也是能睡五六个人的通铺,在骡马口,这就算是上房,一天得付上一两银子,热水澡倒是可以免费。 眼下这个时节,牛马贩们蜂拥而至,这种房间完全是供不应求的架势,必须得提前交好了订金方能按时入住。 跟着账房先生进了门,炕上斜躺着打瞌睡的两人爬了起来,一个是五旬开外的卢老汉,岗宾揉着惺忪的睡眼,心情似乎是不大好,强打起精神招呼着,“疤爷,杜叔,风伢子,你们可算是来了。” “你,快去找店伙整些吃食,热汤热水的先扒拉上几口,缓过劲儿来再说话。”刘账房一迭声的吩咐,岗宾答应着披上外袍往外走。 老疤多少有些诧异,“他们怎么在这儿?掌柜的没来吗?” 去跺石山之前,三人已经仔细计算过时间,约定苍松林的这路回来以后,柜上立刻发车在骡马口等候老疤,一年的活路忙到了现在,基本就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山里熬冬的日子,冯三刘账房都会随车返回青阳镇,临到开春的时候再进山。 如今雪已经落了下来,冯三没理由继续在店里呆着,出现在这儿的该是车行的把式,而不是岗宾等外路采买。 “唉!老疤,你还不知道,铺子上这几天闹出些事情,马车出不来呀。” 刘账房脸上露出了几分愁容,“东家那边催得急,掌柜的怕给耽搁了,让我们骑马带货先赶回去,他在铺子上候着,等事情定了盘再发车,你们那货办的如何?” “都在这儿了,两个整包有多无少,账单一会给你。”老疤也没细问,脱下湿漉漉的外袍搭在炕沿,宽解着身上的累赘,回头招呼路云风。 “路小子,身上湿了的都脱下来,先到炕上捂捂,一会要个火盆,烘干了再穿。” 湿冷的天气里走了一天,筋骨关节都僵硬而麻木,临着傍晚的时候,飞扬的雪花里掺杂着细碎的冰粒子,落在身上噼啪作响,眉毛嘴角很快就挂了一层白霜,进了屋被热气一烘,满脸的水珠往下淌,身体处处都泛出一股酥麻,能在热炕头熨帖的一躺,当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享受。 路云风答应着,跟杜全两人手快脚快卸下身上挂的零碎,外穿的短袄长裤往墙上一挂,趴窝上炕等着饭给端来,卢老汉拆开马包开始称重,老疤在炕上打着个盘腿,手里拿着账单递了过去,问道: “说说,铺子上出啥事了?马车为什么出不来?” “这几天啊,也不知打哪儿出来帮熊人,霸道的很,非要跟各车行重新定盘路线,说是进山的不管,往外走的全归他们,整天在渡口上堵着,马车既不让进也不让出,僵在哪儿已经两三天了。” “哦?有这事儿?他们什么来头?” “说是叫三江车行,管事的好像姓姜,那人看着模样挺好说话,可底下那帮人真是有些张狂。” 两人一问一答正说着,房门打开,岗宾引着店伙一步迈了进来,三尺长的托盘里摆着六碗汤面,巴掌宽的大肉片子冒出了碗沿,上面撒了把黄绿相间的野韭菜,又给浇了大勺的油辣子,每个海碗都大过了成人脑壳,甫一进门,辛辣的气息掺合着肉香在空气中荡漾开来,所有的眼神马上被吸引了过去。 “爷,您几位慢用,吃完了招呼声,小的马上来收。”店小二把面放到桌上,满脸堆着笑退了出去。 “来,吃饭。” 老疤端起一碗,仍旧回炕上盘腿坐下,“刘账房,你继续说,三江车行?哪里来的?没听说过呀。” “疤爷,您肯定还不知道,咱铺子上孙老爷子被打折了两条胳膊,大响鞭也栽了跟头,给他们绑在树上,现在也不知解下来没有。”岗宾站在一边连忙插嘴,神情显得既难过又沮丧。 康福车行的孙老拳师跟他家住的挺近,闲暇的时候曾指点过他拳脚,因此他又有些愤怒的加以补充: “孙老爷子没打算动手,可他们找上门非得要砸车,他娘的,马匪也没这么横的。” 第三十章 闻变 路云风虽然出山已经快一个月,可真正在六里铺呆的时间却是不长,走出了货栈大门,除了认识李大个子等几个乡亲,也就跟飞鸿信局打过点交道,所以闻言后虽然有些吃惊,却没有老疤与杜全的反应来得强烈。 正在碗里翻搅的筷子马上停住,胡乱嚼几下把面咽下去,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 “什么?” “这话当真?” 岗宾跟刘账房一起点头,旁边的卢老汉停了手上活路,三个人也不约而同的一起开口。 “据说陶掌柜气不过,先动手打......” “康福车行就在我家下面,我在货栈没见着,听我爹......” “真的,老疤,你回去就知道了,商埠上正乱着呢,多少......” 往常玩世不恭的嘴脸一扫而空,老疤的面色前所未有的严峻了起来,虽然还找不出头绪,但本能的就把碑郭镇的消息跟六里铺联系到了一起,再回想孙大娘所说泽山镇里的蹊跷事,还有飞鸿信局点到即止的那点风声,这一切仿佛表面波澜不兴的横澜河下暗涌的激流,又好似暴雪骤雨降临前惯有的片刻平静,老江湖的警觉性让他有些不安,总感觉似乎会发生点什么。 六里铺出山方向的车行,总共有四家,其中最有实力的是安顺车行,它跟恒升商行同宗同源如出一辙,总店开设在青阳镇,六里铺只是分店的所在,除了经营有几条进山的路线之外,每隔半月,就会发一趟专门去往青阳镇的马车,所以,安顺车行山里山外的生意全都做,店里常备有各式客货马车七八架,赶车的把式十余个,算是有着不小的规模。 单匹马拉的客货车,俗称为轻车,一天赶不出多少路,不怎么适合长途载运。西疆路途狭窄,容不得多马并驾齐驱,因此多为双马并辔依次排列,民间俗称为“笼”。 要走长途拉重货,两到四笼的车都比较常见,所谓术业有专攻,这马匹越多,越是能看出车把式的本事。 四笼车就是八匹马,从前到后的距离足有四五丈,对驾驭手段就是个很大的考验,按着车行的惯例来说,驾的了四笼车以上的把式,才能称得上是大掌鞭。 安顺车行在六里铺的店掌柜姓陶,也是条闯荡过南北的山里好汉,年龄大约在五旬左右,人生的结实健壮孔武有力,精擅三十六路劈挂拳,发动起来势如疯虎状若癫魔,胆气稍有不足便被他气势所摄,根本就不敢去下场放对,此人拳脚功夫不俗,一身驾车的本事也是出神入化,三四丈长的马鞭如臂使指,扬手一抖,便是一声脆响在想要的马耳旁炸起,正是因为甩得这手好鞭子,就得了个诨名叫“大响鞭”。 康福车行的孙老爷子六旬有余,身子骨倒还算硬朗,是个远近闻名的老拳师。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做过段时间的马客,而后入了幸安城的振威镖局,趟子手一干就是三十年,临老有了些积蓄,便跟两个儿子在山里干起了车行,这老拳师阅历丰富待人宽厚,在商埠里很有些口碑。 这两人一个德高望重,一个势大力强,在六里铺赶车的这个行当内,说话都是有着一些份量,往年进出山车路的分配与定盘,多由这两人出面来组织商讨,照着现如今的情形来看,那三江车行是采用强梁手段拿他们立威,行动迅速打击凶狠,短短几天之内,就让六里铺的车行群龙无首,陷入到一片混乱之中。 出山的通路尽入一家之手,对商户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但由此却可以看出他们拥有的实力和野心。 老疤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刘账房,东家货要的这么急,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不?” “或许是药行缺货?也可能接了单急生意?信上没提,我也说不太准。” “商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姓白的一家人没什么反应?” “嗨,别提了,车行管事的一起去过白家别庄,可白老爷说车行的纷争他管不了,实在不行就去摆天命台。” “真是没想到,白家这遭也成了缩头乌龟。”岗宾一旁忿忿不平的嘟囔着。 老疤横了他一眼,“往后啊,这种不咸不淡的废话少说,自己不争气,爹老子也靠不住,真把那白家当救世菩萨啊?” 说完提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扒面,没再说话,风卷残云的干完一碗后,起身坐到桌边,把第二碗挪到眼前,另起了话题:“刘账房,掌柜的后面怎么安排的?回镇上送货的话,你们三个就行,歇一晚我们回铺子,马得还给人家脚行呀。” 账房先生讪笑着,拖出把椅子坐到他旁边,然后从身上摸出个银包放在了桌上。 “老疤,这趟的赏钱我带来了,照掌柜的意思,是老杜跟云风回去还马,你跟我们一起去镇上,忙了一年才喘上口气,歇歇吧!船到桥头自然直,铺子上事情总是会有个结果,咱就不操这心了。” 老疤嘿嘿一乐,拿起银包掂了掂,抖手扔给了杜全,“这遭挺好,回来就拿钱,一人多少呀?” “你是二十五两,老杜十八两,云风七两,都已经给加了赏,你们吃完我就去结账,一会烫个澡早些睡,咱明儿个就动身。” 三人埋头于碗据案大嚼,谁也没再言语......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客栈里就开始喧腾,热炕头上整整一宿的酣畅大睡,多日积攒的疲累被驱走了大半,由于起身比较晚,当他们神采奕奕走进前堂食肆的时候,昨夜的宿客有许多已经动身上路,厅堂里只坐了七八桌,已经用完早饭的房客都在剔着牙闲聊。 六个人随意找了副桌椅,刚坐下便听着邻座一个粗豪嗓音在大声抱怨: “你才来两天叫唤啥?老子他娘的等八九天了,这倒好,一头牲口没见着,这趟真他娘晦气。” “我们也来了好几天啊,没钱去牙行找消息,可不就只能碰运气嘛,老兄,大清早的别触霉头,没准今儿个就能开张呢。” “哈哈,借您的吉言,咱们一起发财......” 他们都是来自各地的牛马贩子,经营着小本生意,本金不多实力也有限,路上的花销就不能大手大脚,一次赶回去三五头牲口赚个辛苦钱,没人给提供消息,只能守在这儿干等着,图个嘴上的穷乐呵。 店伙端着托盘给送上了早饭,老疤接过烙饼随口问道:“伙计,今年的牲口来了几波?成色怎么样?” 那店伙嘴挺碎,“哎呦这位爷,快别提成色了,今年可是挺邪门,落雪之前啊,一共就来过两拨牛驼,您看那牲口栏空的,咱店里都快没肉下锅了,我是真替在这儿等的爷们着急。” “你急个屁,说的再好听,钱也一文没少收......” “我说小二哥,再这么下去,真没盘缠了,账先挂着吧啊。” 几桌客人七嘴八舌的插话,店伙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一边讪讪的往后退,脸上还堆起笑来嘟嚷着:“这小的说了可不算,几位爷慢用。” 大碗热腾腾的骨肉汤泡着烙饼送下肚,身上不由的生出些汗意,趁着众人收拾行装的当口,路云风跟杜全打了个招呼,“杜叔,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得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我领着你去。” “给我爷捎上点烟叶,我以前来过,认得路。”路云风微笑着回答。 不出意外的话,把马送回去以后,货栈开春前的活路就算是忙完,银子也拿到了手里,回山之前,总得给家里人带上点东西,骡马口的杂货不仅品类齐全,价格比之六里铺也能便宜一点。严格的来说,从这里出发渡过横澜河,抄着近道走的话,到红谷滩的距离不见得比六里铺远,爷俩往年出山的时候,都会先到骡马口再搭乘马车,所以对这个地方挺熟。 “那也别急,等会儿咱仨一起走,我回去瞧一眼宋老二。”老疤在一旁插话,说完看了眼刘账房,“我领他进的咱这货栈,现在落了难,别的帮不了,往他锅里填上把米也成啊。” “老疤,咱昨天不说好了嘛,你怎么......”账房先生有点急,杜全也犹豫,寻思了下说: “我看,你还是算了,铺子上正乱,回去落不着好,都得来找你。” 老疤苦笑。 “兄弟,咱是成年在商埠上混饭吃的,想躲就能躲得掉?车行的事儿咱管不了,找也没啥用。在山口上你都听到了,不觉得这阵子挺邪乎?事儿要是得来呀,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整明白了早打算,这没什么不好。” 杜全垂头默然无语,不再发表意见,账房先生欲言又止,见他去意甚坚,只能叹口气憋了回去,于是整顿清楚以后,一行六人分成了两拨挥手作别,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第三十一章 风波起 寒风料峭,掺杂着点点莹白在空中横飞斜舞。遍地疮痍,凌乱的车辙蹄印深浅不一,似无尽头般自脚下往远处延伸。 雪下了一天一夜,气温渐寒,路面已经被冻的有些硬实,马蹄踩上去虽然还会略有塌陷,但比之昨日的稀泥浆总是好走了许多,收来的草药转移到了刘账房等人的马上,老疤路云风三骑除了随身行囊再无它物,轻装上路时不时可以策马小驰,速度因此而增加了不少。 冬天是苍横山的封山季节,六里铺方向的行人极少,三人蒙住了口鼻只管赶路,一直到了接近正午的时候,老疤才回头做出手势,策马出了车道,杜全路云风紧随其后,找了处山梁背风的地方停下来歇脚。 路云风寻了些干草枯枝生起个火堆,三人解下干粮袋围拢来烘干粮,这时,就听到大路上叮当乱响的马铃声传了过来,声音杂乱而且密集,马车的数量似乎不少。 正打理着牲口的杜全侧耳听了听,“六里铺过来的。挺好!车行的那通乱可能闹完了。” “兴许吧,再混账的事,也得有个结果不是?”接过路云风递来的烙饼咸菜,老疤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问道:“路小子,这趟交完差,你就得往家走了吧?一天能赶的回去不?” “今天肯定不行,掌柜的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明天一早走,不用晚上就能到家。”路云风自信的回答,翻动着手上烘烤的食物,随口问道:“疤爷,你家里远不?” “我?两肩担一口,走到哪儿都是家。” “那杜叔呢?” “他挺远,得过了泽山镇,家里的婆娘娃儿给人家剥核桃,也他娘的不容易啊。” 听着提到了自己的婆娘娃,杜全的神色顿时就柔和了几分,嘴角不由自主的泛出憨笑,走过来接上了老疤的话头。 “慢慢熬着吧,我那两崽子挺懂事,再过的两年,就能顶些用了。疤爷,到时我回家去包个山场,娃子跟着你成不?” “兄弟,到了那时再说吧,要照我说啊,能有条别的出路,就别让娃子们混山口了。” 老疤仰头灌了一口水,直着脖子把噎住的饭食咽了下去,咳嗽了几声接着说:“咱走了才几天?你看现在这些事,别打算那么远了,明年开春还不知个啥模样呢。” “疤爷,天下路天下人走。”路云风撕扯着手上的食物,略微有些忿忿不平,“那三江车行这般的强横霸道,有些不合规矩吧?” “话是这么说,可他娘的一张嘴就是两层皮,上舔下翻都有理。这规矩啊,也得看跟谁讲。”老疤的神情萧瑟,有些讥讽的笑了笑,补充道: “王法不犯是公侯!就他妈不讲规矩了,还有谁来给主持公道?” 三人尽皆默然,进食闲聊的这会工夫,车道上的马铃声时不时就会响起,听动静,都是从六里铺方向出来的马车。剩下的路程已然是不多,加上几鞭子的话,用不了两个时辰的就能赶到,于是潦草的垫了垫肠胃,短暂的休憩之后,三人牵马过林上车道,顶风冒雪的继续赶路。 ****** 从高处望下去,九曲河水从群山之中冒出了头,急湍的水流穿过长满苔癣的山石,激起隆隆的水声好似闷雷,在乌云卷积的苍穹下回荡个不休。 一路向上的奔到了坡顶,马儿口鼻中喷出的白气愈发浓郁,沿着道路拐过弯,六里铺渡口的木屋已然出现在了山梁之下,透过白茫茫的风雪,能看到河面的渡船和路边的六七辆车,黑压压数十个人正聚拢成一团,可看起来却不像在候船。 拉车的牲口都不见了踪影,马车停的七扭八拱,占据了大半的路面,有两辆甚至快翻到了沟里。簇拥的人群都在指手划脚,显得有些激动,隐隐传来的历声叱喝,说明渡口上似乎有了什么争执。 三人相互望了一眼,都能嗅得到空气中弥漫的丝丝紧张意味,不约而同的勒着马,放慢了速度缓缓接近。 路云风的眼神极好,还间隔着百余丈,一眼就看到了李大个子,他站在路旁的马车边,神情有些悲怆,正在跟身穿黑衣的李力诉说着什么,距离再近些以后,就能看到他身上有些泥泞,胸口上几个大脚印的痕迹特别明显。 皱着眉,路云风拉下了遮住口鼻的布巾,离着还有十几丈,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扬声问道:“李叔,你这是怎么了?这里出了什么事?” 李大个子闻言偏头瞧了过来,面上一喜,快步迎上来带住了马头,神情有些焦灼的低声说:“风娃子,你回来了?听叔的哈,这里的事情跟你没关系,可千万别乱插嘴。”然后脸上就露出了哀求之色,冲着旁边马上的老疤深施了一礼。 “疤爷,铺子上的车行生龌龊,绑了陶掌柜,赶走送货的马车还不算,就连我们的车也不让过河,您看,车轮子全都给毁了,还望您来给说几句话。” 虽然都是赶车的行当,但跑散车的却跟车行不太一样。这相当于打零工,干的是散碎的活路,根据临时雇主的需求来决定行止,没有什么固定的路线,不但对车行的生意形不成冲击,有时反而是个补充。而进出山固定线路的划分,他们也不参与,因此车行之间的纠纷,实际跟散车户并没有多大关系。 造一架普通的客货马车,开销最高的部件就是车轮和车轴,最便宜要花费数十两银子,基本占到造车成本的一半左右,对普通人家来说,这自然是一笔巨款。六里铺的诸般行当里,并没有能够制作车轮的作坊,所以全得从外埠订制,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个把月。因此车行通常会安排人员来专门养护,李大个子这一类的车把式,也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清洗修补进行保养。 对于这些散车户来说,砸毁了车轮,也就等于毁了手里的饭碗,近一年的辛苦钱全都赔了进去。 或许不愿意承认,可如同大多数马帮汉子一样,路云风护短的秉性也是天生就有,眼见跟自己亲密的人受到了欺侮,心中的怒意渐炽,但面上神情除了笑容收敛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老爷子有过教导——风冷胸不落,事惊脸带笑。心中的所思所想,不能从面上透露,人无三分城府,举世皆称莽汉。 老疤阴沉着脸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递给了路云风,打量着路边的马车还没说话,渡口处嘈杂不已的人群已经看到了他,七八个人影急匆匆往这儿走,当先一人右臂显然带伤,被布条绑缚着斜挂在胸前,人还间隔着七八步,哀求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疤爷,救命啊,求您救救我们掌柜的。” 路边原本簇拥在一起的人群,一时间松散了开来。发话求助的带伤之人姓王,乃是安顺车行资格最老的掌鞭之一,生性朴实而憨厚,跟马客和采买们甚是熟捻。其他面带希冀之色凝望着老疤的,多是六里铺几个车行的把式们,粗略一看,大约有二十几人,有几个面目红肿衣衫破碎,显然是冲突时吃了点亏。 正与他们对峙的,是二十余个神色凶狠的汉子,虽然高矮不同衣着各异,有恃无恐的骄横神态却是一般无二,人人携枪带棒的挺胸凸肚,流露出一股子粗豪暴戾的江湖气息。 这些汉子身后处,渡口边的大树上绑着一个人。脑袋耷拉在胸前,已经没有了知觉,头顶身上都积了些雪,却掩不住衣衫上已成黑褐色的斑斑血迹。不用特意去分辨面貌,也能认出这正是安顺车行的掌柜“大响鞭”。 老疤的双眉之间立时扭起了疙瘩。 岗宾说过,他们动身之日,大响鞭就被绑到了树上,那至今少说也有三天,在这雨雪交加的寒冷季节里,此举与伤人性命简直毫无二致。同业之间闹些纠纷是常有的事,车行有车行的规矩,外人原本插不上手,但是夺人基业再取人性命,这就超出了常理,马匪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眼见着老疤迈步走向那些江湖汉,杜全哎哎的招呼了两声也没阻住,只能懊恼的跺了下脚,嘴里嘟嚷着:“我就知道。”手里的马缰绳往路云风手里一递,自己拿起了兵刃,三步并作两步的紧追了上去。 车把式们终于有了主心骨,一边簇拥着老疤往前走,一边七嘴八舌的跟他说着什么,路云风也顾不得再跟李大个子寒暄,快手快脚把三匹马往车上随便一栓,急匆匆的跟了过去...... 第三十三章 须臾生变 对面当先一人身形瘦削,从头到脚是一袭宽大的黄褐色夹棉长袍,脖颈中围着条豹皮挡风巾,直接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狭长细眼半睁半闭,一条赶车常见的牛皮长鞭乌黑铮亮,盘做三匝握在了手里。眼见六里铺众人救星似的簇拥着老疤,伸手扯了扯围巾露出口鼻,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他接近。 老疤打量着走到近前,正准备拱手施礼打交道,那人左右两边各有一条汉子踏步迎上,彼此间隔着三尺开外,两柄长枪如同毒龙出洞般迅猛的向前刺出,同时传来沉声叱喝: “线外止步!” 枪的来势交叉指向两侧,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想阻住脚步不许他前行。但老疤本就是强横之辈,反应机警绝伦。眼前的情形让他有些窝火,那叫声传出的同时,他的两只手快似电闪,已经稳稳抄住刺来的枪杆,双膀较劲向后猛拉,待两人用力回夺的当口,劲力一松,顺势猛发力将枪杆向前捣出,只听得闷哼声响起,持枪两人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不大不小的吃了个暗亏。 豹皮巾男脸色未变,只是目中阴色浓郁了三分,装作浑不在意的哂然一笑后,伸出手指了指脚下,“兄弟,无意冒犯!有话站线外面说,踩过了线,便是与我等为敌,还望三思。” 老疤垂目扫了一眼,那人两尺之前的地面上,潦草的划了一条长线。那几个车把式脸上身上的伤痕,想必是越线之后,此人手中长鞭留下的印记。 “那成!你划下道儿,咱先照着走,就在这儿说。” 老疤面无表情的扫了眼那两个怒容满面的持枪汉子。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方才那两只枪倏忽而至,尖不抖杆不颤,势平架稳,肯定下过一番工夫。如果对面个个都如此身手的话,双方虽然人数相当,当真动起手,车把式们占不了半点上风。 “爷们,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您是过江强龙,人也打完了,威也立足了。”眼神落到那豹皮男脸上,老疤拱了拱手,“杀人不过头点地,是不是也该把他解下来了?几挂散车与您并无冲突,何必非砸掉他们的饭碗?还请高抬贵手。” “你是哪家车行的?” “巴某乃货栈里的采买,来给求个情而已。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就是打抱不平喽?” 豹皮男玩味的抬手摩挲着下巴,“兄弟,听我一句劝!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你若转身牵马上路,我刘某人甚是领情。” “疤爷,您......”六里铺众人闻言有点着急,姓王的掌鞭张嘴就要说话,老疤抬手阻住了他。 “听你这意思,是没得谈喽?” 冷笑着紧盯住豹皮男,老疤狂态渐露,桀骜不驯的嘴脸终于按捺不住。那大响鞭与他相交甚笃,此事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旁观。更何况,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这三江车行横空里出世,以杀伐手段立威,拦车绑人自行其事,可没把地面上的好汉放在眼里,如今“理”字上面能站得住脚,自然就要讨回这几分脸面。 地上的划线视若无睹,老疤昂然迈步跨过,站到跟前森然逼视着他,“那你的规矩就讲完了,该讲我的了。” 豹皮男勃然变色,两人的眼神针尖对麦芒,气氛顿时就是一紧,环周众人面色严肃的屏息以待,各自戒备着做好了群殴的准备。就在这一触即发的紧张关头,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富贵,不得造次!你眼前的可是疤爷,苍横山第一条好汉!动手你可沾不了便宜。” 声音从不远的渡口处传来,木屋门口挺立着三男一女。 穿黑衣的,是不知何时跑去报信的李力。赤狐裘貂皮帽,衣着富贵的二十余岁男子,正是掌管着渡口的白家二少爷,站他身边的女子年龄也不大,一身裁剪得体的白色绣花绸袄,外罩黑貂皮坎肩,穿着的甚是雅致。隆胸细腰勾勒出的美妙曲线,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仍然成功吸引了一部分眼神,这女子双瞳剪水素齿朱唇,只可惜眉目间蕴有一丝戾气破坏了那份清秀婉约,使得姣好的面容显露出骄横跋扈之色,让人生不出亲近的念头。 她是六里铺公认的第一美女,白家老太爷的掌上明珠——白灵。 白家二少爷名叫白钰,曾经与老疤有过冲突,挨了顿暴揍,半点便宜也没沾着。因此这兄妹两脸上带笑故作平淡,可瞧过来的眼神却藏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相比白家兄妹,说话之人就显得朴素的多,寻常可见的青色劲装,外面套了件羊皮袄,有些古怪的是,飘着雪的天气里,他手里却拿着把一尺多长的大折扇。看年龄应该在三十和四十之间,身材修长匀称,面目仪表堂堂,脸上爽朗的笑容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被称为富贵的豹皮男闻言愣了下,然后一拍脑袋做恍然大悟状,“哎呦,我这榆木脑袋,敢情是黑疤脸疤爷呀?” 回身把长鞭递给了身后同伴,眼神意味深长的赞叹着:“大家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吧?看到没,本尊就在咱眼前啊!疤爷,久仰大名,得罪得罪!” 老疤看着木屋前浑若无事的几个人,只觉胸中郁气难平,一声冷哼后,终忍不住出言讥讽,“白二少爷,回去问问你爹,陶掌柜的安保银子他可收好了?” 在他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注视下,白家少爷有些面红耳赤,想说什么又强自忍了回去,那少女面色一冷,伸小指比了个不屑的手势,转身回到了木屋,那男子轻笑了两声,也跟了进去。 经他们这么一打岔,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气氛无形中有了些缓和,眼前那刘富贵放低姿态,堆起一脸的笑容,老疤虽有动武之心,却是有些不好下手,只得按捺住性子继续打交道。 “刘爷是吧?我老疤浪得虚名,受不起抬举。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我得带走,要文要武咱不妨利落着点。” “疤爷,别人说这话,兄弟一定敲掉他满嘴大牙,可您的面子咱得给,放人,没有问题。” 车把式们闻言一喜,相互交换着眼神,紧张的神色松弛了下来。 “但是您得知道,这陶掌柜伤了我们五个弟兄。” 说着话的工夫,刘富贵赔笑的表情如同变戏法似的转换着,谄媚、狡黠、戏谑、嘲讽、迅速的上升到了倨傲,双臂渐渐环抱到胸前,声调上却没有发生一点变化。 “疤爷,治伤得花银子啊,人您带走了,银子我跟谁要?” 老疤冷冷瞧着他一言不发,众人愕然之后怒意渐涌,刘富贵旁若无人,仍在自言自语的嘟嚷着:“这药价也忒贵,一人一千两不知够用不。” “也不怕风大闪了你舌头!”老疤嗤之以鼻,打定主意不跟他废话,声落人已纵了出去,铁拳呼啸成风直取他面门,刘富贵早就打起了十二分小心,脚下用力径直向后急退,双手连摇嘴里面大喊:“开玩笑开玩笑,疤爷疤爷,您别当真,我跟您逗个乐呢。” 此人一张面皮顷刻间变幻着各种嘴脸,老疤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全然不顾他两侧的持枪同伴,出手的开山拳收势减力变拳为爪,当胸一把抓住他衣襟,提溜小鸡似的揪了过来。 “你要逗乐子?那我......” 话没说完忽然生变,刘富贵两臂一斜,只听他身上发出嘭嘭两声极轻微的机括声响,两边肋下同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一股子冰凉麻木的感觉由点至面,迅速在身体里蔓延开来,老疤手上劲力一松,刘富贵趁机抽身向后急纵,口中暴喝: “把他拿下!” 须臾之间,情形一变再变,一众人等乍喜乍惊,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浑然不觉老疤已经到了凶险关头。 左右两支长枪蓄势多时,刘富贵的叫声未落,已经来势凶猛的攥刺而来,老疤方待错步避让,只觉大半个身体冰冷而僵硬,仿佛被坚冰禁锢般失去了该有的反应,大惊之下,尚能运转自如的右手仓促变招隔开一枪,但另外一枪再也无力解救,只能勉强避开要害部位。 只听噗的一声左肩井中招,逾尺长的枪锋裂肌透骨,足足扎进去一小半,老疤心中恨极,奋余威右手把住枪杆,枪锋搅动离体的瞬间,大回身招出猛虎摆尾旋风腿,势如奔雷急若星火,当真把生平劲力都使了上去,脚与脑袋的甫一接触,发出的闷响如木撞石,那使枪汉子仿佛被突然伐倒的树干,一头栽倒再无反应。 人群顿时大乱,杜全手中单刀向前猛掷,人随刀势不管不顾的狂扑而上,蛮牛头一头撞翻另个持枪汉子,抽出腰后的短刀狠狠插下,口中犹自大喝着:“云风,救疤爷。” 第三十三章 无所不用其极 路云风站在人群外围,大惊之下再顾不得其他,猛提气往侧前狂奔,一脚蹬在树干上纵掠而起,人若猿猴戏枝,又如苍鹰扑食,在不知敌我的某人肩膀上借力之后,好似大鸟一般腾空跨跃了五六丈,稳稳落到了老疤身前。 老疤左肩血流如注,身形有些摇摇欲坠,神智虽然清醒,身体却是不在听他使唤。喧杂声中路云风抢上前一把扶住,架起他胳膊便往外退。 呼喝惨叫掺杂着众多的殴击声响起,四下里瞬时乱成了一团,老疤的脚步酿酿跄跄,走的稍快身子便直往地上坠,路云风并不知他遭了何种暗算,可看情形便知道他的状况不妙,正想把他直接背起来的时候,李大个子快步迎了过来,也顾不得那肩上的伤势,两人一左一右直接把他架起,快步脱离战圈奔到了马前。 车把式们忍气吞声了好几天,好容易找到个主心骨,谁也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刘富贵居然使出下三滥的手段,义愤填庸之下群情激昂,虽力有不逮却没人退缩,数十人纠缠混战在十余丈方圆,声嘶力竭的惨嚎怒吼直冲云霄,惊起了远山林中的飞鸟,盖过了咫尺横澜河愤怒的咆哮。 两人费了偌大的力气,才把老疤沉重的身子挪到了马上。只是这片刻的工夫,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个人,两三条凶神恶煞的汉子紧追而至,李大个子不假思索的反身迎上,嘴里焦急的催促着:“快跑!风娃子,快带疤爷跑。” 老疤浑身瘫软的任人摆布,除了喉间发出呼哧的声响,自始至终如木雕泥塑般没有说过一句话。 时机急迫,已经没机会多说半个字,路云风翻身上马紧抱住老疤身子,翻手抽出肩后的狭锋刀,寒光闪处,三匹马的缰绳齐齐而断,噗嘞嘞噗嘞嘞,十二只马蹄紧锣密鼓的落地声,掩不住身后李大个子痛苦的闷哼,刘富贵得意的狂笑...... ****** 一口气奔出了二十余里,估摸着追兵已被远远甩开,路云风找了处石多泥少的地面岔出大路,走了百余丈以后,催坐骑登上个地势较高的小山包,急匆匆的把马随意一栓,直接把老疤抱到了树下。 他的半边身子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脸色变得青灰憔悴,眼神也有些涣散,好在神智尚存没有失去意识,两只眼紧盯着路云风,喉咙里呼哧作响嘴唇抽搐,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路云风心知定有古怪,强自镇定了下,直奔到马前取出了水囊和金疮药,回身宽解着老疤的外衣,嘴里安慰着:“疤爷,你别着急,我先给你止血治伤,不管你中了什么毒,我身上都有解药。” 老疤健壮的上身糊满了鲜血,枪锋入体破坏性的搅动之后,留下了茶杯口大小的创伤触目惊心,接连撒上了三包药粉,堪堪覆盖住整个创面,路云风把止血生肌的药膏厚厚的涂在干净的棉布上,轻轻按了上去,用早已装备的布条绑缚固定之后,眼神移到了老疤肋下,拿起一边的水囊,小心翼翼的冲洗着他身上的血污。 左肩的伤势虽然不轻,可不至于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脱下老疤衣服的时候,他便发现左肋和右胯处各有异物,心里面也清楚,比之肩上的伤口,恐怕这里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 细针状的暗器比牙签略粗,通体乳白色,质地莹润通透似玉似骨,看起来似乎很容易破碎,可针体遍布的螺旋纹细密而且紧致,又带来一种无坚不摧的锋利感觉。 这东西总共有四枚,看起来入肉不是太深,创口周围的肌肤颜色没什么改变,但是伸手轻抚,能感觉到温度比其他地方要高一点,仔细观察之后,路云风试探着捏住针尾轻拔,没感觉到任何阻力,上粗下细的骨针长度甚短,应手而出被他拈在了指间。 四枚尖锥状的细针全部取下后,路云风小心的收好,轻轻挤压着伤口,认真察辩着血液的颜色和凝固状态,半晌也没觉着有什么异状,心里琢磨着回身取出自己的睡袋,割开以后平铺在背风的凹陷处,抱起老疤沉重的身子,尽可能让他躺的舒适熨帖,然后把两人穿着的皮袄盖到他身上。 捏了捏内袋里的独龙角,路云风心里甚是笃定。能致老疤浑身瘫软口不能言,里外里无非是个毒字,老疤是怎么中的招他并没看清楚,可只要有一息尚存,性命总是能帮他保住。 小山坡上杂树成林,由于地势比较高,坡顶处能看到一长截大路,草草安顿好老疤,路云风藏于暗处,眼耳并用的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追来以后,卸下马包垫到了老疤身后,探手入怀,取出了那截独龙角举到他眼前。 “疤爷,你看,我有这个。所以,您不用担心。” 老疤的眼神明显有些惊愕,而后又变的有些焦急,喉间吭吭作响,似乎很努力的想要表达些什么。 “疤爷,您别急。”路云风仔细观察着他的眼色,思忖着问道:“您是想说,这独龙角治不了你?” 老疤眼神一松,露出了赞赏的神色,路云风见状心里一喜。 他自幼随着红山老爹识辩药草,爷爷更是见闻广博,对于治伤医毒不说多么精专,总还是有着三分眼力。适才检查伤口的时候,他就有一些疑惑,须知这毒性猛烈的东西,多半会在创口上留下些异状,或血液或肌肤或气味,总能观察得出来,可是老疤除了体温稍高之外,并不像是中了剧毒的症状,老疤本身也非等闲之辈,由他亲自确认以后,想必不会有太大的差错。 不是中毒,那就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路云风精神一振,起身取过那四枚锥状暗器,细细观察之后,在锥尖部位发现几个极细小的孔洞,放到鼻底轻嗅,铜锈似的血腥气味里掺杂着一丝丝说不出来的味道,好似把夏日里暴晒了三天死鱼泡进了香水里,那股子极为别扭的腥膻虽然清淡,却逃不过训练有素的鼻子嗅闻。 这是什么呢? 拈着那细针,路云风眉头紧蹙陷入了沉思。 药性如此刚猛,入体后经血脉几次呼吸便作用于全身,发作速度之快世所罕见,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想起了老爷子与他闲谈时提到过的医者奇物。 “冰蟾酥。”喜叫出声后猛然盯住老疤的眼睛,“疤爷,你身上中的是冰蟾酥,对不对?” 感受着那眼中的浓浓喜色,路云风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无误,悬吊在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冰蟾酥,并不是西疆出产的东西。传说故事里,极北之域有亘古不化的冰山雪岭,内生有通体晶莹的三足白蟾,体形虽小,但所经之处百兽畏首不敢招惹,因此被当作神物,成了九天之上龙王爷的儿子。 故事茶余饭后可供小儿一乐,可老爷子说过,这雪蟾蜍确有其物,取它的浓浆毒液烘烤干透,便成了这冰蟾酥,仅需一星半钱,便可致人全身麻痹动弹不得,但是安歇数个时辰,便可回复如初,外地的客商把它作为药物贩卖进来之后,大医馆争相订购,成了医治跌打损伤的独门技艺,只要是能舍得了银子,富人们多是靠此物来缓解疼痛。 这东西价值不菲极为难得,动辄便以百两银子来论价,在暗器上使用当真是匪夷所思,那刘富贵把无耻手段使的别出机杼,出手更是豪阔无比,令人膛目结舌之余也是大开了一番眼界。 魅魅魍魉,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确定了老疤再无大碍,路云风也是松了一口气,估量着他一时三刻还行动不得,便又起身到坡顶去查看风色。 雪落得密集了一些,暮色开始笼罩着大地,四下里静谧没有一丝喧闹,道路上不见行人,阵阵冷冽的山风偶尔停歇的时候,扑簌簌的落雪声清晰可辨,闭目凝神静听了半天,没有察觉到异状,直到了现在,路云风才有时间去考虑此事的后果。 为了防备对方乘马追击,三匹坐骑都被自己带走,那杜全该如何脱身?还有李大个子,想到自己脱身时他发出的闷哼,路云风不由双拳紧握咬紧了牙关。脱离大路时只想着老疤的安危,另外两匹马连同行囊一起,早就跑没了踪影,找不回来的话,拿什么还给人家脚行? 思来想去都是烦恼,只怪那三江车行太过于霸道和卑鄙,作为地面上数的着的好汉,老疤的做法无可厚非。事不平,有人管。代表父老们出面去讲理打交道,这是坐地豪强的光荣和义务。那白家此次表现的极为暧昧,令人甚为不齿。 脑袋里反复思忖着,绕着坡顶梭巡了一圈,寻了处三面有山岩遮风的低凹坑洞,拎着狭锋刀砍了些杂树枯草,潦草的搭建起一个窝棚,老疤失血过多有些支持不住,躺到里面不大一会就陷入了沉睡,把保暖些衣物都给他盖好,路云风把马牵到了窝棚前躺卧,自己抱刀盘腿靠在它身上,人畜挤做一堆,静候黑夜的到来。 第三十四章 锋芒乍现 一夜甚是难熬,刺骨的寒意如同黑夜一般无处不在。 骤起的狂风声势浩大的掠过山林,仿佛海潮浪起汹涌,好似万马奔腾澎拜,路云风紧贴着马腹苦守,尽管他自幼熬炼,体格血脉远超同侪,这一夜也是被冻的面目僵硬,手脚麻木,不得不数次起身活动着筋骨关节。 近凌晨破晓时分,老疤醒了过来,虽然手脚还是有些酥软无力,但口舌总算是恢复了它的功能,咕咚咕咚的饮完一囊的水,灰暗的朦胧晨色中凝望着路云风,语音低沉怀有歉意。 “路小子,连累你了。” 勉强扯动着脸上的肌肉,路云风露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疤爷,您别这么说,除了逃跑,我什么也没干。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冰蟾酥药性消褪,左肩的伤势开始困扰着老疤,寒冷和疼痛如附骨之蛆,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神经。老疤咬牙缩腿侧起身子,勉力往狭小的空间里挤了挤,扔出来一件皮袄。 “不碍事了,来,你先进来避避寒,冻僵了吧?” 窝棚内窄外宽,最挡风的地方勉强能供一人存身。路云风还是依言挤了进去,小心的不去触碰到他的肩膀,有些关切的说:“疤爷,得找个医馆帮您看看伤,别伤了筋骨。咱的金疮药用完了,唉,那两匹马也跑了。” “不妨,这个你不用担心。”老疤苦笑,拍了拍他膝盖以示安慰,“就是不知道杜全咋样了。” 路云风闻言更是忧心,“马都让我放走了。杜叔没了坐骑,不知该怎么脱身,唉~,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说着就有些自责的把脑袋埋到了膝盖里。 “这不怪你。云风,你生就一副男子汉的骨头,别出这个模样。” 老疤安慰着,随即脸上厉色一显,“端着马帮这碗饭,生死由命!杜全这遭要是有个好歹,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只不过......我跟这三江车行从此就是不死不休。” “疤爷,您得先找地方治伤。”路云风抬头看了看天色,“恐怕铺子上不能去,咱过不了河。” 凌明前的黑暗笼罩四野,天际边缘呈现着有些颓废的灰暗之色,皑皑白雪的映照下,四周的景物依稀可辨,夜里肆虐的山风疲累了些,雪也飘的三三两两稀疏零落。 起身钻出窝棚,路云风抓了把雪擦洗着面颊,精神为之一振,扒拉着马包找出几个吃剩下烙饼,然后挤了回去递给老疤。 “疤爷,您吃点东西。我想去渡口上瞧一眼,如果可能,我就打听打听情形,看看杜叔跟我李叔都怎么样了。” 老疤稍加犹豫,还是点了点头,“成,天亮一些再去吧!我在这儿等着。记住,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身单力孤,切莫与他们冲突,风头不对就赶紧脱身,千万别逞强。” “好!” 啃了两个干硬的烙饼,吞下几把雪,肚子里面有了食,寒意也就无形中消褪了些。老疤元气渐复,虽然左臂行动不得,但窜出个把只野兽还是能应付,路云风撕开布条,帮他将左胳膊悬挂在胸前,狭锋刀留下来给他防身,自己结扎停当以后,挥手作别便往山坡下走。 “云风,千万小心。” 老疤的叮嘱声追了过来,路云风没回头,举手做了个明白的手势,脚下劲力使处健步如飞,很快步入了山林之中。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老疤谓然轻叹,下意识抠抠脸上的疤痕,缩到窝棚里轻抚自己的肩伤,脸上恨意满满的喃喃咒骂着: “八十岁老娘倒綳孩儿,算你们狠!三江车行,你等着老子......” ****** 路云风避开了大路,在山野里穿行,约莫半个多时辰以后,出现在道路旁边的高岗之上。 天色已经渐亮,岗下不远处的小湖正是莲花泊,透过树林的间隙,能看到白家别庄的一个角落,亭廊过道里挂着几盏气死风灯,亮光如鬼火一般在枝头间闪烁。 渡口处水气蒸腾,隔远相望只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河对岸的六里铺仿佛蒙了一层灰纱,沿坡依次排列的幢幢房影在雾气里时隐时现,黑乎乎的恍若蠕动的巨蛇,远远看过去,给人一种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感觉。 更远处的天命台地势较高,上面有火光摇曳,从距离和冒起的浓烟来判断,火堆烧的应该是不小,偶尔晃动的人影比蚂蚁还小了一半,即便是路云风这静功修炼了十多年的眼睛,也实在看不清那里在发生些什么。 难道天命台有比斗?还是三江车行又有什么幺蛾子?老疤大响鞭孙老拳师都已经折了,那白家也不出头,这伙子人商埠上再无对手,用不着再去天命台了吧? 思忖着,路云风眼神回到了巨兽般盘踞在河边的白家渡口。 渡口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昨日的狼藉已被白雪所覆盖,横澜河依旧的怒吼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回到了原本该有的那种样子。 没有犹豫,路云风返身往山岗下走,决定去渡口上看一看,如果可能,他准备过河去打探杜全的下落,亲眼瞧瞧李大个子,另外,还得找冯三做个交待,只是希望老疤不会等的太过于心焦。 下了山岗便是大路,依旧的绕过山梁走到了坡顶,沿路往下走着凝目细望,路云风忽觉心中一紧,盯住渡口木屋之间的横梁屏住了呼吸。 从山岗上往下瞧,这根横梁被房檐所遮挡,但是下来以后,隔着老远就能看到上面吊着一个人,两臂被绳索绑缚高悬在半空,头垂在胸前,身体随着风势来回微微晃动着,看不出有一点挣扎。 路云风呼吸紧促,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顾不得再遮掩行藏,脚力完全放开的狂奔而下,据那人影二十多丈的距离猛然站定,心里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 此人正是杜全! 胸中某个东西呯然而炸,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霎那间全部集中到了脑袋里,随即翻涌起的狂怒犹如烈火燎原般迅速遍及全身,狂暴而炽热无比。 木屋里显然有人注意到了他,一个弯腰袖手的人影从房角踱了出来,“瞎打量什么呢?我说爷们,你要......咦~,是你?” 声调猛然提高;“赵头儿,赵头儿,快来!是昨天那小子。” 路云风深吸一口气,迈步前行,面上冷酷肃杀,眼神明澈森寒。 木屋左右两边涌出了十多个人,白二少爷仍然是衣着华贵,两个穿黑衣的庄客随侍在左右,身后跟着一人在不断地作揖行礼,苦苦哀求着什么,待到看清楚面目,却正是冯三。 冯三一眼瞅到路云风,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不管不顾的抢上前两步急喊:“云风,快跑!你傻啊,怎么还......” 叫声戛然而止,有些怔愣的呆望着他,冯三突然感受到那股在营地里出现过的气韵。 镇定、无畏、冷酷而不可阻挡。 六七个男子松松的围了上去,路云风没有转头逃跑,所以他们也不显得着急,狸猫戏鼠般的神色不加掩饰的挂于每个人的脸上,被叫做赵头儿的壮汉满脸胡须,人高马大的驼着腰,好似一头健壮的黑猩猩。手里拎着一把双刃斧,站定后大刺刺的吩咐着手下: “把这小子带过来,先别教训他,弄清楚黑疤脸躲那里再说。” 说完以后眯着眼,嘴角挂着邪笑,上下打量着路云风,眼神看到他脸上的时候,眼皮子忽然猛跳,无端端就感觉到一阵心悸,刚想要提醒手下小心提防一些,又觉着有些小题大做,就是这一犹豫的当口,陡生异变。 直冲着这堆人,路云风两目圆睁,不避不让的昂然前行,迎着左右两只伸出的大手,双臂环抱,脚下突然发力,刚猛暴烈的疾冲而上,黑黢黢的三棱刺如雷鸣,似电闪,仿佛暗洞里伺机已久的毒蛇,甫一出现,便深深扎进对手的腰胯,路云风脚下灵动人化狂风,绕着那两人盘旋了半圈,止步猛回头,二人已经满身血洞的栽倒在地,瘆人的惨叫声这才传了出来。 短暂的呆滞,人人愣在了当场。 那赵头儿急吸一口气,引吭大吼;“妈的,剐了这王八蛋。”挥起手中的双刃斧,一马当先的冲了上去,照面便是吴刚伐桂拦腰急砍,去势凌厉无匹三军辟易,可是对手仿佛自天幕投射而来的虚影,甫退又进,如空中柳絮般浑然不着外力。 斧头去势未消,人影已然扑上。两人交错而过,那一个呼吸的霎那,他只觉一股冰凉彻骨而入,倏忽之间,就从腹胯腰肩背多处传达到体内,五脏六腑似乎就要被冻到了一起,然后,撕裂般的疼痛如同大江决堤,汹涌澎拜的掩盖住一切,喉咙里情不自禁的发出悠长而凄厉的惨呼,加入到两个同伴的行列里。 剩下的几人面露惊色,再不敢大意,火杂杂的快速围上,一条长棍隐起风雷,直奔路云风耳门,长柄托天叉则隐踪匿迹,消无声息的朝着他小腿急扎。 路云风面沉似水不起半点波澜,躬身低头,长棍带起的呜呜风声从脑后掠过,托天叉尚差一线就够到目标,他的双腿却好似装有弹簧,只一瞬,就合身撞进了持棍男子的怀里。 第三十五章 霸道至极 乌黑的三棱刺乍现又敛,只是眨次眼的工夫,就已经数次在持棍男子身上闪掣,另个赤手空拳的体胖汉子发出嗷嗷的怒嚎,悍不畏死的猛冲而上。 精确判断着敌人袭来的时机,第六次的穿刺从敌人体内撤出,血浆飙射中不做丝毫停留的猛然跃起,身体在空中蜷缩又猛挺,双脚猝然平飞,直接把持棍男蹬出了三丈开外,借力之后人如苍鹰振翼斜飞而出,避开了急袭而来的厚背砍山刀,恰好在那胖男的身侧落地。 嘴里杀猪般的怒嚎不由为之一顿,那胖男冲势难止,头还没转过来,路云风已如影随附的贴身而至,疯狂而嗜血的三棱刺并不挑选部位,择机而噬就近下手,只一霎,便是三次出没于胖男的肩背,待到从左臀右胯拔出来的时候,这胖男终于挺受不住,痛呼着翻倒在地,或许是他骠肥体壮的缘故,惨叫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那边儿四个人的动静都被他掩盖了下去。 有些惊恐的目视着飞速接近的人影,手持砍山刀的男子有点不太自信,口中焦急的大叫:“小九,快,联手!”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接触至今也就短短十余息,这孤身少年形同鬼魅悍野无匹,所经之处如汤泼雪,举手投足间条理分明,看的虽然清楚,搭上手却怎么跟不上节奏,自认为十拿九稳的一击,往往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走空,让人焦躁之余又心生沮丧。 使托天叉的男子二十岁上下,正是血气方刚之时,闻言后不假思索的正面迎上,逾尺宽的钢叉护住正宫,招出怒龙出海当胸向前捅出,此时他绝无半点小觑之意,深知对方扎手不好相与,出招攻守兼备,充分利用起自己兵刃上的优势,力求阻敌于三尺之外不让他近身。 通行的器械武决有云:以长制长是谓斗技,以短制长谓之斗智! 正迎着来势,路云风冲势不减,与叉尖即将接触的瞬间,腰腹一软双腿折弯,长虹卧波铁板桥!似跪非跪的紧贴地面随着惯性疾冲向前,托天叉送出尚未来得及收回,三棱刺已经狠狠扎进他的脚掌,路云风收腹挺身单膝跪地,站起来的同时,两只手如鸡啄米般此起彼伏,三棱刺便由腿至肩一路快速的扎了上去,动作凶横果决,没有半点的怜悯。 持叉男子愕然睁大了双眼,完全无法置信的看着他飞扑出去的背影,张嘴结舌缓缓倒在了地上。 新的惨呼声尚未发出,硕果仅存的持刀男已经摔了个大马趴,路云风手下绝情,抢在他告饶的声音传出来以前,单膝跪地,三棱刺霸道至极的收缩穿插,绝不厚此薄彼的在他身上留下几个血洞。 这汉子斗志已丧,抱刀躬身的正想行礼,奈何路云风兔起鹘落,行动果决根本不假思索,行礼的姿势刚做出一半,凶狠的打击便接踵而至,如今不容分说被撩翻在地,心里觉着甚是委屈,趴在地上那叫一个涕泪交加,痛呼的声音也是亢长悠扬而别具一格。 自始至终,路云风一言未发,面上看似古井不波,暴戾之意却塞满了胸臆,出手之后凌若风雷,前后接战七人,手下无一合之将,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狂掠过全场,三棱刺出必见血绝不容情,迎上来的敌人全部被放倒在地,此时手持双刀傲然挺立在当场,留下的遍地疮痍,令人目不忍睹。 皑皑白雪之上,四处飙溅的鲜血触目惊心,方圆十丈之内雾气蒸腾血迹斑斑,声嘶力竭的哀嚎充斥在耳畔,好似屠宰场当街活宰开卖,仿佛阎罗殿凭空浮现眼前,冯三跟白二少爷等被唬得面无人色心惊胆颤,膛目结舌的呆站着,失去了任何反应。 随手甩掉三棱刺上凝聚的血滴,双手一合便收于袍袖之内,路云风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砍山刀,仅是随手掂了掂的简单动作,就令遍地的伤者赶紧忍痛闭上了嘴巴,人人都是有些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个动静出的不妥,惹恼这凶神恶煞一般的少年。 虽是已经杀红了眼,路云风还保持着神智里的几分清明,与人相搏毕竟跟在荒原里猎狼不同,因此手上多少留了点分寸,只捡着那肉厚膘肥的部位狠捅猛戳,基本避开了要害,没有放手去伤人取命,这些人看起来鲜血淋漓形状凄惨,实际多为皮肉外伤,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人人身上都被开了六七个血窟窿,即便是立刻送医诊治,一两个月内也肯定是动弹不得。 拎着刀快步赶到横梁下,割断绳索以后,杜全毫无声息的坠落到地上,只见他浑身衣衫破碎伤痕累累,显然经受了一番酷待。 强忍住愤怒,路云风急忙伸手探他口鼻,气息尽管微弱,却仍然能确定无疑,路云风一喜,心中大石落地,轻拍他的面颊唤道:“杜叔,杜叔......” 杜全平日里红彤彤的脸色变的蜡白,任凭拍打呼唤没有半点反应,路云风草草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口,皱着眉头站起身,走到冯三的跟前。 “掌柜的,杜叔情况不妙,得马上医治。” 冯三面容枯黄憔悴,看起来有些苍老,用空洞而呆痴的眼神看着他,随着魂魄归位,慢慢有了些神采,双手伸出哆嗦着抓住路云风的胳膊,声音颤抖中带着哭腔。 “云、云风啊,你可闯了大祸了!赶紧,赶紧跑吧。” “掌柜的,我不怕,他们实在欺人太甚。”路云风肃正了脸色看着冯三,“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是连累了柜上,那我就辞工。只是杜叔被他们伤得不轻,得赶紧送去医治。” “不行啊,你可千万别过河。”冯三彻底的回过神来,焦急上脸的扯着路云风往边上走了几步,“他们人多啊云风,你、你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杜全咋办?听我的,赶紧跑,晚了就来不及了。” 路云风皱着眉默然不语,心里也知道,即便不考虑正在等他回去的老疤,送杜全到六里铺去医治,也未免有些不太现实。已经伤了这么多的人,对方不能善罢甘休是完全可以预料的反应,所以稍作沉吟后也就有了决定。 “掌柜的,没办法,给您找了不少麻烦,脚行的马让我给丢了,以后赔给您。疤爷现在也受了伤,我这就带着杜叔走,找个地方去医治,您......” “别废话了,有机会再说吧。”冯三焦躁的当中打断,回头紧张的望了望河对面,“趁着现在还来得及,赶紧走吧祖宗。” 路云风点点头,瞥了眼仍然呆若木鸡白家少爷,旁若无人的举步走到木屋大门旁,推了一架渡口上供人装卸货物使用的平板独轮车,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包括两个庄客在内,三人都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没敢说半个不字。 来到似乎是管事的壮男身边,路云风打量了下他身上的狐狸皮大氅,停住车蹲下了身子。 “小.....小杂种,我、我日你祖宗。有种......有种就送爷上路,要是让我......逮到你,一定将你扒皮拆骨......” 赵头儿虎死不倒威,虽然已是气喘吁吁,犹自面目狰狞的咒骂着。 路云风听而不闻,直接扒下那大氅扔到了车上,迅速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一遍,找到的杂物统统塞进怀里,然后揪起了他的头发。 “啪啪啪啪” 四记清脆的声音连珠炮一般响起,惊得全场人人都打了个哆嗦,赵头儿的脑袋好似拨浪鼓来回晃动,四记阴阳耳光挨过之后,直接就昏厥了过去。 快速的梭巡了一遍来到杜全身边。扒下了几件皮袄,也顾不得上面沾染的鲜血,草草的铺到车子上以后,俯身把他抱起放了上去,尽管冯三急的直跺脚,还是把找到金疮药撒到了几个比较明显的伤口上,严严实实的把他盖好,路云风拉起车,望着想帮忙却插不上手的冯三。 “掌柜的,我走了!对了,我李叔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他挺好,你赶紧走,千万别耽搁了。” 路云风点点头,挥了挥手,拉起车往坡上走。冯三猛然又想起来什么,追上来叮嘱,“云风啊,让老疤去镇上找东家,你,你赶紧回家,别回铺子了。开春咱这生意要是能干,我就找人给你带信,你可千万别自己回来,记住了?” “嗯,掌柜的,您回去吧。” 冯三停住脚步,看着他顶风冒雪的沿路上坡,脸上禁不住的露出不忍之色,回头看了看河对面,吐出一口长气,再瞅瞅满地躺着的伤者,幸灾乐祸的解气神色一闪而过,咬了咬牙,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到了地上。 “娘的,什么世道,这老实人咋就活得这么难呢?” 第三十六章 施暴 眼看着路云风的身影消失在了坡顶,白二少爷惊悚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仍然有些颤抖的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声音干哑而破碎,语无伦次的下着命令: “快!给他们,这个......治伤,赶紧叫人,别叫他跑了。找人,去告诉我爹。你,赶紧过河,去告诉三当家。” 两个庄客面面相觑,被指到的那人莫名所以,傻愣愣的问:“少,少爷,三当家是谁?刘爷吗?” 白钰有些无力的点了点头,看看渡船上噤若寒蝉的渡工们,努力整理着乱成一团的脑袋,“你别去了,叫他们去个人,把刘爷赶紧找过来,你俩马上给他们治伤,我去找我爹。” 说完注视着畏畏缩缩走到近前的冯三,急怒交加。“冯掌柜,这,这都是你们货栈闹出来的,你怎么说?你自己去跟姜爷和我爹交待。” “成!白少爷,货栈里的东西,都让他们给砸了烧了,我是真没脸回去见东家。”冯三佝偻起身子袖着手,看了看天命台方向,惨然一笑。 “我冯三做的是本分生意,没招谁,没惹谁,何当此劫?雇来的采买有手有脚,想干什么谁也阻不住。您说要我交待,成!那我就交待,见了玉皇大帝也就是这几句话。” “那小子是你的人吧?打哪儿来的?” “就是图能省几个工钱,我从山口上领回来的,红谷滩我就去过一回,好几百里地,谁能知道是哪个山头?” 白二少爷定定神也叹了口气,举步便往莲花泊方向走,“冯掌柜,不是我有意为难你,只是......唉。” ****** 六里铺,天命台。 啪啪的抽击声在山谷中回荡,清脆而富有节奏,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感觉。 方圆近两丈的火堆吞吐着烈焰,火苗直直冲起有一人多高,随着被褥、桌椅、诸般杂物家什被不断的抛进,骤起的滚滚浓烟直冲云霄,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不断的变换着颜色。 沿着长有数十丈的山壁,一溜儿排了二十多口子人,个个的面容枯黄憔悴,身上单薄衣衫不整,有几个脑袋带伤,更多的则是抱臂抚胸,面露痛苦之色,显然是身上都有些不妥。 一个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头戴英雄巾,手里握一条三丈多长的牛皮长鞭,右臂幅度极大的在头顶划出个半圆,浑身的赘肉都随之而不断颤抖,劲力使处,那长鞭在空中盘旋飞舞宛若巨蟒翻身,随着手臂猛力挥出,长鞭尖啸如泣,凶横的奔向了前面双手撑着岩壁的人影。 “啪” 单薄的罩衫应手而裂,皮开肉绽,一道逾尺长的鞭痕赫然出现脊梁上,鲜血随之沥沥而下,那人一声痛哼双膝跪倒在地,强咬着牙回头大声哀求。 “刘爷啊,我,我再也不敢了,天地良心啊,除了帮着,帮着搀扶了一把,我是真没动手,求求您了,饶过我吧。” 刘富贵正站在山崖边,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张望着远山,如果不是置身在这等凄惨暴力的场景之中,浓烟与江雾交融弥漫,他的一袭黄衫时隐时现,倒是颇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文人雅韵。闻言之后转身一笑,话里可没有半点的恬淡的意境。 “搀扶了一把?打的就是你搀扶了一把。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既然不识抬举,自然就要吃些苦头,伤了我的弟兄,挨上几鞭子是最轻的惩罚。放心,等爷们逮住那黑疤脸,保证让他比你们还惨。” 说完瞅着那持鞭大汉,“三彪子,愣着干嘛,继续。” 离着火堆十余丈,天命台上的最为狭窄的地段,几十个粗野汉子松散的站成个半弧形,手里面刀枪挺持,横在围观的众人之前。 正在挨个接受着鞭笃的,均为昨日里在渡口上殴斗的车把式们,告饶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帮扶着老疤撤走的李大个子。 渡口处的那一番乱战,双方都是有些折损,车把式们余勇可贾但技不如人,明显是更加惨烈一些,老疤走了以后,白家二少爷和手拿折扇的姜姓男子出面调停,双方终于罢手,各自救治伤员。 这场车行间的纠纷,矛盾的焦点最终到了杜全身上,对方说他伤人太多,扣住了死活不肯放,车把式们群龙无首,在白家二少爷的劝说之下,众人无奈退去,原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再作计较。 可谁也未曾想到,那三江车行明施缓兵之计,暗地里却不肯善罢甘休,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招来的大批人手,在三更半夜就猛然发动,六里铺被折腾的鸡飞狗跳,但凡是参与了渡口争端的,均有凶神恶煞的汉子们闯入家中,暴打一顿之后,统统被带到了天命台,这还不算完,二十几户人家被这些暴徒翻箱倒柜的搜刮一空,有用些的物件不是被捣毁,就是被扔到了火堆里付之一炬,锅灶、被褥,桌椅板凳、就连缸里的粮食也没放过,完全是一副赶尽杀绝的凶恶嘴脸。 一家老小置身于暴徒威胁之下,再强悍的好汉也得暂且低头,车把式们因此没有了渡口上的硬气,一个一个忍气吞声,俯首帖耳的忍受着鞭打。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把事情做的如此决绝,不肯给人留一点后路的强梁,在这苍横山真不多见,一大早,那啪啪的鞭笃和惨叫声似万针攥刺,让每个人的心脏都紧紧收缩在了一起,惶然又惊恐的,不得不见证这光天化日之下实施着的暴行。 围观的人群分成了几层,挤在最前面哭天喊地的,自然是车把式们家里的老幼妇孺。外面一点的,则是各个商铺的伙计采买和胆子大一些的山民,最外围的,除了些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那几袭黑衣显得甚是扎眼,这些平日里优越感十足的庄客们,此时却有些无精打采,悻悻然的尴尬表情怎么也掩饰不住。 远隔着天命台百余丈,身穿青衫的宗天乘眉头轻蹙,面无表情的站立在房檐之下,林断眉仍然是嬉皮笑脸的陪伴在左右,聆听着那鞭子的一声声脆响,嘴巴里啧啧有声,“他娘的,这一鞭子抽上去,比砍上一刀还难受,这帮狠犊子真下得去手。” “势服人口,理服人心!这当真是太过了些。”宗天乘摇头谓叹,“三江车行?断眉,你可听说过?” “没听说过。爷,这伙人有股子邪气,怎么看也不是正经的生意人,突然就这么冒出了出来,您不觉着有些蹊跷?” 宗天乘淡笑着没有说话,举目望向远山,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相伴日久,林断眉知道这位爷正在掂量,知趣的不再多言,重新把目光投向了天命台。 “爷!” 孙掌柜携同老农一般的宋惊风匆匆走了过来,没施礼直接站到他身边,“打听了,老疤负伤而逃,他们抓住了杜全,这人您也见过,不怎么说话的那个。冯掌柜一早就过河前去求情,货栈被砸的不成样子,唉......”说着,脸上就有了些难过的神色。 宗天乘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怎么?替你那朋友担心了?” 孙掌柜勉强一笑,“是有点,冯三吧,虽说是有些市侩,还算得上是有情义的人,我两差不多时间来的六里铺,挺谈得来。爷,我耽误不了事儿,就是看着不落忍。” “这是应该的,应有此义。”宗天乘展颜一笑,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然后脸色就渐渐的严肃了起来,语气仍然清淡,只是多了一丝果决。 “老孙,往碑郭、泽山、青阳三镇发鹰,通知各地,务必打探出三江车行东主的底细。令鹰扬卫立刻赶赴青阳镇候命。另外,知会一下风苍城,就说我在苍横山还得呆一阵子。” 一系列的指令下达,孙掌柜神情严肃,领令之后毫不迟疑的一拱手,转身就往信局那边走。林断眉习惯性的涎笑着,凑近点悄声说:“爷,要是您同意,不必等鹰扬卫来,今儿晚上我就弄出个人出来打探下底细。” 宗天乘微微摇头,话里面终于含有了几分傲意,“倘若真要有人暗里算计飞鸿局,手段岂能用的如此粗鄙。你这话,即小瞧了天下英雄,也小瞧了自己呀。” “嘿嘿,不瞒您说,我瞅着那姓刘的小子不太顺眼。” 哂然一笑,宗天乘正想再说点什么,拐角处恰好转出一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副渡口上的船工装扮,看起来应该没什么急事,一步一步走的不紧不慢。等他挪了过去,宗天乘这才吩咐着林宋二人,“咱们回去,收拾下行李去青阳镇,山里的事情不去插手,让老孙在此打探着消息,静观其变。” 惊风断眉点头应是,三人掉头朝着信局走的当口,天命台上忽然又是一阵喧腾,只见刘富贵面色铁青,一马当先急匆匆的朝下走,数十条汉子推搡开众人紧随其后,逃过一劫的车把式们呼儿唤女的乱成了一团。 三人互望了一眼,林断眉嘬着牙花子直纳闷,“这又是怎么了?爷,您跟抽风的先回去,我找个人问问。” 宗天乘点点头,“快去快回。” 第三十七章 此山是我开 飘洒了两三天的雪,不知道何时停歇了下来,天色尽管阴沉,可灰暗的云层淡薄了许多,隐隐能看出一点太阳的影子。风大了一些,突兀而起的从山岗上掠过,卷扯起树梢的雪屑扬洒到半空,白茫茫一片似雾似霾,与灰蒙蒙天空搅成一团混沌,二十几丈外,视线就开始有些模糊,稍远处的山岭便只能看出个暗影。 打量着道路旁边颇为陡峭的下坡,估摸距离渡口已经有三四里路,路云风停下车子,抬手擦了把汗。 杜全的情况极为不妙,除了微弱的呼吸尚存,已经彻底的失去了意识,平板车上没有挡板,因此稍有颠簸他便随之晃动,好几次都险些从车上掉下来。 估算着时间,如果有追兵的话,现在或许就已经到了渡口。 虽然没有细问,可从冯三的语气和频频回望的动作,能判断出三江车行的人应该是过了河,那刘富贵没在,只留了几个人阻拦马车,他们知道老疤伤势不轻,应该是没有料到杜全能被救走。 路云风的确起了杀心。杜全遭此酷待,他觉着跟自己多少有些关系,假如不是把马全部放跑的话,说不定他还能找到脱身的机会。所以看着那形若枯骸,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庞,心里很不是滋味。 冯三一直在焦急的催促他赶紧离开,对方知道他带走了杜全还没有马匹,追出来的可能性非常高,虽说渡口的规矩是隔两个时辰发一班船,可白家此番与这三江车行眉来眼去,有些狼狈为奸的味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保不齐就能给他们点特殊的待遇。 思忖着,略微的缓了口气,解下腰里缠绕的绳索,回身扶起杜全把他背了起来,用拽山倒把他和自己绑到一起,然后双膀用力,将那平板车顺着陡坡猛推了出去,雪地上一道深深的辙印不断延伸,车子滑行十余丈后,发出轰隆的声响坠到了崖下。 对方沿路追来的话,希望这点简陋疑阵多少能耽搁他们一点时间。 ****** 一路急赶,远远望见老疤藏身的小山包,路云风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长气。 毫不停歇的狂奔了十几里山路,饶是他自幼打磨熬炼筋骨,此时也有些精疲力尽。杜全手长脚长身体沉重,为躲避可能的敌人追击,一路上还得遮掩着行藏。路云风生长于山野,对藏踪匿迹颇有些心得,老疤此时的状态并不宜对敌,所以宁可曲折往复的多走些山路,也要力求行动间不留下痕迹被敌追踪,只是这样一来,体力的消耗自然就颇巨。 还没走到坡下,老疤就已经发现了他,望着那迎出来的身影,路云风再也坚持不住,强撑着把杜全放到了雪地上,自己往他身边一躺,气喘吁吁的喷吐着大股的白雾。 老疤奔了过来,身上原本就带伤,外加天寒地冻的在野地里呆了一天,他的脸色也是憔悴之极,到了近前看清楚两人身上的斑斑血迹,不由就是一惊,右手把单刀一横打量着四周。 “云风,伤着哪儿了?杜全!杜全......” “疤爷......杜叔......可能被他们,给吊了****形不太好。”路云风努力调整着气息,稍微稳定些后翻身爬了起来,“我没受伤,回来的时候留心了,暂时还没人追来,不过,咱还是得赶紧走,得去医馆。” 掀开满是血迹的狐皮大氅,老疤俯身草草查验了一遍杜全的伤势,青肿血瘀掺杂着条条鞭痕,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胸膛一处刀伤深可见骨,撒上的金疮药仍然遮掩不住翻卷的皮肉,老疤钢牙紧咬面似寒霜,声音从齿缝里迸了出来。 “这帮王八蛋!云风,这不能拖了,得马上走。跟他们动手了?你怎么样?” “我没事,疤爷,给!您先帮他上点药,我去牵马。” 渡口搜刮到杂物从怀里掏出来,碎银子、火折子、金疮药、鼻烟壶......,一股脑儿的往老疤面前一扔,路云风急匆匆奔到了坡顶,先往道路上看了几眼,然后打理好马匹牵着跑了下来。 找到的几包药粉,已经全部敷到了杜全身上,老疤手里正拿了一个圆牌,眉头紧皱的端详着。 “疤爷,还没人追来,忘了跟您说,我见过冯掌柜,他说让您去找东家帮忙,您快走吧。”路云风嘴上说着,俯身抱起杜全,极为费力的把他托到了马上。 坐骑只有一匹,再多也驼不了三个人。老疤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手里的圆牌往怀里一塞,地上的碎银子也都捡了起来,翻身上马从行囊里找出绳索,把杜全抱在胸前,牢牢的跟自己捆在了一起,摘下挂在鞍后的箭囊递了过来,然后回身在马包里掏摸着,扬手把那根黄铜木和一个小包裹扔给了路云风。 “诺,你的东西。路小子,我走了,路远地滑,你自己一路多加小心。”说完坐于马上双手忍痛抱拳,郑重的施了一礼。“这次我老疤承了你的人情,且容后报。” “不敢疤爷,我当不起。”路云风慌忙的回礼之后,手里的马缰绳递了上去,“盼您一路平安,快走吧。” 老疤颌首调转了马头,“呵呵,死不了,那就得挣着命的活!兄弟,咱们后会有期。”双腿一夹劲力使处,马儿轻嘶着奔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杂树丛中...... 山风阵阵,树木摇曳,扑簇簇的落雪空谷传音。路云风愣愣的站在原地,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随手把箭囊背到了身后,下意识的解开小包裹,望着已经揉搓成一团的上等烟叶,嘴角不由的泛出苦笑,开始思忖着自己的行止。 老疤走了,他和杜全的伤势,最乐观也得三两个月方能痊愈。六里铺不能去了,似乎只能回家。 可是明年呢?出山至今,满打满算也就个把月,如今跟三江车行结下了梁子,倘若他们盘踞在六里铺不走的话,开春以后,采买的活路还能不能干?难道,从此躲在山里不出来了? 这肯定是不行!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妨到时再作打算,只是回了家,恐怕不能跟老爷子说实话。 脑中思忖着,眼神扫过雪地上的几个鼻烟壶。 这东西苍横山一带把玩的甚少,外埠的商贾有人会随身携带,据说好的鼻烟价格甚高,未曾想几个粗豪汉子几乎人手一个,这瓷质的小玩意上面描龙画凤,看起来很是精致,路云风终究是有些好奇,随手便捡起一个端详着。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闷雷似的声响,有无数只马蹄在大地上奏出急促的鼓点,正从六里铺方向迅速的朝这里接近。 路云风心中一凛,握着那鼻烟壶就往大路上急奔,这股马队十有八九便是追兵,老疤刚刚才走了不到半刻时辰,两人合乘一骑,纵然不考虑伤势也肯定跑不出多远,对方策马追赶,从现在的速度来判断,恐怕用不了多久便能追上去。 堪堪跑到路边隐于土丘之后,百丈外已经是蹄声震天,隔着老远,一眼便看到了豹皮巾遮住口鼻的刘富贵,路云风不假思索的解开抛石索,随手把那鼻烟壶放了上去,暗算着双方距离不足四十丈时,身形由低到高猛然旋出,手中抛石索一伸一缩,鼻烟壶化作一道白光疾飞而出。 刘富贵正牙关紧咬的策马狂奔,胸膛愤怒的好似要炸开一般,心中不下百遍的赌咒发誓,一定要抓住那渡口行凶的小子,断了那双行凶的手,再用那对该死的三棱刺戳够一百个窟窿,然后把他绑到树上鞭打至死,方能一泄心头之恨。 心中狠毒的念头正在打算个不停,眯成一条缝眼睛忽然察觉到异物一闪,脑筋尚未转过弯来,右肩胛便是嘭的一声遭受重击,马行甚速,巨大的惯性无形中增强了打击的力度,那异物炸开后四下里飞溅,刘富贵如遭受雷击应声而落,右脚踝不幸挂在了马镫上,足足被拖拽出十余丈才停了下来。 马队一行有二十多骑,骤然生变后,人人拼着命的勒住马势,仍然不可避免的相互挤压和冲撞,大路上人喊马嘶的正乱成一团,前方二十余丈的树林里传出豪笑: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来吧,天宽地大,我等着你们。” 声调清越爽朗,语气狂放不羁,这笑声虽然不大,却在一片喧嚣里清楚的传达到了每个人的耳中,狼狈不堪的场面衬托下,一股掩不住豪情直入云天。 刘富贵脸青脸肿的仰躺在地面,头上鲜血直流,如同死狗一般翻着白眼没有没点动静。听着那声音渐行渐远,一个头戴瓜皮帽,师爷一般打扮的干瘪男子气急败坏的指挥着: “快追呀,愣着干嘛?指定就是那小子,把他给我带回来,快去。” 十几个汉子还没来得及的下马,闻言连忙催动着坐骑往声音的来处追去,另外五六个呲牙咧嘴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被马踩了的抱着腿,被人撞了的扶着腰,抹着鼻涕擦干净血,喘上气来不约而同的破口大骂,那年约五旬的干瘪男子急匆匆上前扶起形容凄惨的刘富贵。 “刘爷,三当家!昏过去了。” 男子转身嘶吼,公鸭一般的嗓音在林稍回荡,“拿水囊!拿金疮药!你们都他妈是死人啊。” 第三十八章 白家别院 白家别院的正厅中门大开,造型雅致的火盆四下里都有安置,里面的木炭烧得通红,厅里闻不出一点烟气,门外早已银装素裹,屋内却是满室皆春,墙边的高低花凳错落有致,几盆花草颜色嫩绿花开正盛,丝毫也感觉不出寒冬的来临。 白老太爷背着手,正在厅堂里来回踱步,白钰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脸色跟平常一般无二,眼盯着对面墙上悬挂的花开富贵图,屁股底下却好似有针在扎,扭过一下之后,片刻又得扭一下,总是不太安分的下来。 “呵呵,这上等青冈木烧出来的炭,果然是不同凡响,火力足又能持久,更难的是,一点的烟火糙气都不带,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大折扇轻轻的拍打着左手,渡口上露过一面的中年男子从火盆处踱了过来,在右边的太师椅上落座,放下折扇,端起了几上的青瓷盖碗,翘着兰花指拈起碗盖轻吹浅啜。 白二少爷看在眼里,不自觉的撇了撇嘴。 “白少爷,您别多想,这事儿不是怪您。当然,大家现在是一条船,同舟共济,能相帮着把他拿下自然是更好。” 白钰瞧了瞧来回踱步的老爷子,“姜爷,不是我灭自己的威风。您是没见着,那小子快的跟鬼一样,谁也拦不住。您那几个手下,一照脸就被放倒了,根本就走不上二回合,就算我们上去了,恐怕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站在厅门口,隐约能听到厢房传出的痛苦呻吟声,白老爷子两眉一轩,抬手阻住了白钰的分说,声音低沉而略带疲惫。“行了,钰儿,你回渡口吧,一切照旧,让他们把那冯掌柜带过来。” 白二少爷点头称是,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儿,浑身透湿的冯三在个彪形大汉的引领下迈了进来,大汉自行退下,冯三哆嗦着身子,冲厅内的两人拱手施礼,然后把头了下去。 姜姓男子轻轻一笑,和颜悦色的说;“冯掌柜是吧,那帮粗鲁汉子没得罪您吧?兄弟如手足,被人伤了也是着急,您能理解吧?看这一身湿的,把您知道的赶紧说说,早点回去换衣服。” 冯三抬起头,面目红肿嘴角带血,显然是挨过几个耳刮子,再次施礼后,抽动的嘴角惨笑如哭。 “白爷,姜大爷,我知道的都说了。那路云风确是我从红谷滩领回来的,帮我收了乌棱果,人也看着挺机灵,柜上遭了匪缺人,这白爷肯定知道。我图能省几个工钱,就把他带回来了,谁也不知道能闯出这么大的祸事呀。红谷滩绵延好几百里地,都是一模一样的山头,我确实不知道他来自哪里。白爷,您知道,我跟我们东家都是本分生意人,如今这货栈砸也砸了,烧也烧了,您二位还有什么吩咐的话,我除了在这厢候着,也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白老爷默然不语,姜姓男子站起身,收敛了笑意站到冯三跟前,“看着我的眼,冯掌柜,您之前并不认识那姓路的小子,对不对?” “对!”冯三依言盯住了他,口中大声作答,语气间斩钉截铁,红肿的面目不由带出了几分凛然之色。 男子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成!你回去吧,货栈的事虽然抱歉,可也没什么办法,谁让你那儿藏龙卧虎呢,你走吧。” 冯三瞧了瞧白老爷,他什么话也没说,微微拱手以示送客,回礼之后,冯三扭头跨出房门快步离去。 厢房里的呻吟声再次传来,白老太爷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回身走到主位上落座,端起一旁的茶碗开始冷笑,“姜大当家,这也没几天啊,没看着你干成了什么事儿,那边的厢房倒躺了十好几个,从你来了以后,我白家别庄可以改成医馆了吧?” 话里的冷嘲热讽恍若不觉,姜姓男子陪着笑,“白老爷,咱至少把车行弄妥了。不算是一事无成呀,昨天晚上的事儿确实欠妥,您老别生气。” “车行弄妥了?姜大当家,你可真会说笑话。” 白老太爷猛然站起,茶碗往几上重重一顿,脸色铁青的开始发作,“我白家苦心经营近十载,被你们昨夜一闹,攒下的声名算毁于一旦,你告诉我,只为了区区一个车行生意?你们要挟着老夫下水,初来乍到却不听良言,非要用霸道手段辱虐成名角色,如今黑疤脸脱逃在外,打蛇不死,自遗其害!你以为他就此忍气吞声了?” 说到这儿,白老太爷顿了一下,看了看面上阴晴不定的姜姓男子,努力把声音放的和缓了一些,“姜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呐!山民跟佃户可大不相同,盐粮道上走得通,到了这苍横山就不一定,你们不讲规矩四处树敌,手底绝情不给人后路,做的这些事,用不了几天就能传遍整个苍横山,我问你,激起众怒的话,你有多少人手往里面填?六里铺的生意还怎么做?又要把我白家置于何种境地?” 越说越是激动,一通长篇大论说的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恨恨的坐下,胸口犹自快速的起伏不定。 白小姐白灵轻盈的从侧门走了进来,拎起暖炉上冒着热气的水壶,过来乖巧的给续上了水,柔声软语的劝说着: “爹,您消消火,别太生气了,跟大当家的商量商量,看有什么补救的法子没?” “白小姐说得对!白爷,我想了想,您说的有道理。”那男子随声附和,脸上显得很是真诚,“富贵的步子迈的太大,不怎么稳妥,黑疤脸没拿住,确实留了后患,如今事已至此,您看后面该如何处置?” 白家小姐芳龄十九,平日里甚得老爷子疼爱,此时虽然是心情烦躁,可经她细声细气的一劝,白老爷神色稍霁的放缓了口气,“灵儿,你出去吧,为父心里自有分寸。” 跟着她袅袅婷婷的身影,姜大当家的眼神一直追出了门外,白老太爷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略微一拱手,“姜爷,照我看,如今还是我白家......” 咣当! 蓦然发出的巨大声响,直接打断了老太爷的话。半掩的别院大门被极为粗暴的撞开,一群狼狈不堪的粗豪汉子,七手八脚的抬着几个人往里涌,嘴里面乱哄哄的嚷着,“大夫!快找大夫!” 厅堂内的两人一惊之后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迈了出去,只见那院门外不断的有人往里进,跛脚的扶腰的捂着头的哼哼唧唧。 看清楚是自己的人以后,姜大当家两眼冒火,泰然自若的神态一扫而空,只见脖颈上一根根青筋勃然跳起,扯动了面目歪斜扭曲,愤怒的大叫声如枭夜啼,再也找不出半点清朗的味道。 “钱算盘!这、这怎么回事?” 第三十九章 草隐龙蛇 乱哄哄的人群中,头戴瓜皮帽的干瘪男子挤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往这儿赶,一边擦着汗一边嚷;“大当家的,我们遇了埋伏,三当家一时不慎,遭了暗算......” 姜姓男子眼神一凝,强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快步下了台阶便往厢房那边走,嘴上问道:“伤势怎么样?对手有多少人?什么来路?” “呃......”被称为钱算盘的男子打了个怔愣,期期艾艾的犯起了结巴。 “肯定、肯定是渡口闹事的那个小子,我、我那个......忙着救治刘爷,听孙大牙说,好像、好像就他一个人。” 往前疾走的脚步猛地停住,姜大当家霍然回头。 “人呢?” “跑、跑了。” “跑了?你是说......”那男子慢慢把身子转了过来,眉宇间显得很是困惑。 “你们一行二十六人,个个骠肥体壮自诩为好手。然后,被一个山里出来的野种伏击,不仅折了三当家,还弄成现在这副鬼样子回来了?” “大当家的,那小子精似鬼,兔子一样在林子里乱窜......” 随着嗖嗖的风声响起,啪的一记耳光重重的掴了上去,那顶瓜皮帽直直飞出了三尺开外,姜姓男子脸上由乌云密布顷刻间电闪雷鸣,话音从咬的咯咯作响的牙关里迸了出来。 “废物!孬种!除了能吃能拉,你们还能干点什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里野小子,半天不到就放翻你们十几个,还有什么脸去叫字号?拿什么去混场面?都卷铺盖滚回家抱孩子去吧!” 钱算盘整个身子被一巴掌抽的扭转了半圈,脖颈都发出了嘎嘣的骨节错响声,他披头散发的捂着半张脸,嘴角的唇血也顾不上擦,回头急急的分辨着: “大当家的,您、您息怒。林子里面跑不开马,那小子躲在暗处甩石头偷袭,砸的准跑的又快,兄弟们无弓无箭近不了身,这才......” “二十几个人都圈不住他,那小子当真是滑溜的很,身手也是了得啊。” 在闻声而回的女儿陪同下,白老太爷一脸苦笑的走下了台阶,“事已至此,姜爷也不必过于苛责了,荒山野地无处不可藏身,想拿住他,确实不怎么容易。” 说罢神情就有些怅然,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峰岭,口中喃喃自语: “草隐龙蛇,神秘莫测。红谷滩啊红谷滩!真是想不到,居然还藏有这等人物。” “爹!” 白灵眉头轻蹙着,俏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大哥他们去那里至今未回,不会出什么事吧?知道他来自红谷滩,为何不去找那里出来的山民打探下消息?据我所知,六里铺各个山口的人都有,没准能知道点什么呢?” 老爷子愕然一愣,跟姜姓男子对视了一眼,哂然一笑后摇了摇头。“当真是老了啊,如此简单的东西都没有想到,还得让你来提醒。灵儿啊,你大哥二叔人强马壮,再加上二当家的人手,出不了什么事的。你去找个人跟你二哥说,让那个李力过来一趟。” “白小姐爱老慈幼、人比花娇。”姜大当家强忍住愤怒迅速端正了脸色,不失时机的送上赞语,“更难得的是冰雪聪明、秀外慧中。白老爷得女如此,当真是羡煞旁人啊。” 仿佛被春风拂红了的一树桃花,白灵美目流盼两颊酡红,平日倨傲的神色不见了踪影,轻轻一礼后快步离去。款步姗姗似风摆杨柳。 少女的娇羞之态令人怦然心动。姜大当家顷刻间眼神迷离,如饮醇酒一般的如痴如醉,浑然忘了自己的所在。 白老太爷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杀意从那双世故的老眼里一掠而过,略有不快的轻哼一声后,又把眼神望向了远山。嘴里淡淡的说:“李力是我家庄客的头领,身手不错。他对六里铺宅户的根底知之甚深,希望能有些收获。姜爷,就算是查出他的来历,您打算如何处理呀?” “白爷,我早就想跟您说,您声名卓著,是我一直都非常敬佩的前辈,称呼上就别那么客气了。”姜大当家猛省,对自己的失态甚为尴尬,正了脸色连忙应答。 “敝人姓姜,单名一个云字,您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至于那小子......” 姜云的脸上恨意难掩,“伤了我这许多弟兄,找不到算他祖上有灵,要是让我找到了,哼......” 随着一阵罡风骤起,荡开了笼罩远山的薄雾,阳光终于撕开了云层,在天地间播洒下一片光明,冰封雪盖的奇峰峻岭立时披上了一层金光,仿佛一个个战天的远古神邸,灿然生辉而气势雄浑。 白老太爷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睛,出神的眺望着那壮观的景色,口中发出悠长的慨叹:“唉......” ****** 白老爷视线内某座山岭的半山腰,路云风同样的眯缝起双眼,俯瞰着群山拱绕之中,好似指甲盖一般大小的白家别院,嘴角轻轻泛起得意的微笑,手上不停的翻动着正在烘烤的食物。 看时辰,差不多已经过了正午,风雪交加的苦捱了一整夜,凌晨进食的那两个干硬烙饼,早在半日不停的奔走与搏杀中消耗殆尽。 十七八岁的后生小伙子,正是个能吃能喝的年纪,所以半大的小子,真是能吃穷了老子。路云风攀上这山岭的时候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气虚力竭的爬了几棵树,好几个鸟窝也没找到颗蛋,运气总算还没有坏到家,林子里终于逮住只倒霉的山鼠,重量足有半斤多,尽管还是不怎么够吃,但将就着垫一垫肠胃,再坚持个大半天基本就能赶得回家。 他并未与刘富贵率领的那股马队纠缠太久,目地只是拖延点时间,能容老疤走的再远一些。因此只捡着那树木比较密集的地方游走不定,根本不与他们照面。 倘若对方追的近了些,自然就用抛石索跟他打招呼,人跟马摞到一起那么大一团,三二十丈的距离内,根本就不用回头去观察,耳朵只要判定了方位,随手抛射就几乎百发百中,拳头大小的碎石在拽山倒的加持下,威力可是不小,且不说人,牲口挨上一下也是惨叫连连,连续四五条汉子被砸的七荤八素以后,这伙子人终于长了记性,再也不敢追的太紧。 引动着他们在野地里兜了几个大圈子,估摸着老疤已能够安全脱身,路云风这才虚晃一枪放开了脚程,翻山越岭的把他们远远甩开。 两番接触,前后伤了对方十余人,对他们不存半分好感,所以心里也没有一点愧疚之感,路云风甚至多少有些得意。 家传的功决勤修苦练了十几载,尽管脑中把可能出现的状况模拟了千百次,但真刀真枪与人过招的机会并不多。今日热血激荡之下以寡敌众,或许是没碰到高手的缘故,在他看来,那些蛮不讲理的江湖汉子,并没有展现出与之相匹配的实力。 老爷子说过:薄技在身,胜握千金。而路家的传承技艺,终究是脱不了一个武字。家传功法以快争先以变制人,中盘的气功惊雷劲,更是讲究有我无敌的气势与决心,不发则已,发则胜负必分。当武者均以拳脚为能,动辄便可伤人取命的时候,技业如何精湛反而成了其次,当首重心胸与胆魄。 心胸不广则义理难正,理不正则势弱,眦睚必报乃入了歧途。胆魄不足则力减三分,力弱则不胜,仗势欺人就落了下乘。路家虽然穷,却是真正的武者传承,断断不能损了心气,沦落为鸡鸣狗盗之辈。 身怀杀人技,不失太平心! 此时回想起老爷子常常挂于嘴边的这些话,路云风苦笑之余也觉着有一些好奇,倘若老爷子亲眼目睹那三江车行的强横之态,是会忍气吞声置之不理?还是会奋起反抗予以痛击? 怔怔的坐着,不由的想出了神,鼻端嗅到了焦糊气息才猛省了过来,路云风慌忙把树棍从火堆上移开,油汪汪焦香四溢的鼠肉举到眼前,无端端就多了一些感触。 这就是弱肉,已便为强食。何曾去考虑过它的感受?恐怕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就算把世上的圣贤语道尽,终也难改那强梁的凶恶嘴脸...... 肥硕的山鼠油脂甚多,送入饥肠更是大有满足之感,大快朵颐后,有些意犹未尽的扔掉最后一根骨头,路云风收拾情怀随手抓了把雪,一边擦洗着手上的油污,一边站起身打量着四下里的山势。 这边山岭里的荒野小径,路云风真的是不算熟悉,但是登高而望远,长丝带一般的横澜河就是最好的路标,只要能确定好大致的方位,沿着河边进山,路程要比盘山的车道近得多,荒山里赶路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只不过现在的时辰有些晚,照着现在的距离来估算,天黑前很难能赶到红谷滩。 歇息了这半刻的工夫,体力就恢复了一些,肠胃里有了填充物,再走起来也就没那么气短,朝着预定好的山峰进发,路云风一口气走了一个多时辰,四处白雪皑皑,他却是满头冒汗,正准备绕过前面那山梁歇歇脚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的轰隆隆异响...... 第四十章 荒山驼队 声音有些嘈杂,从前方不远处的山沟里传来,轰隆轰隆的震地声中,隐隐约约掺杂着熟悉的马嘶与驼吼,听动静还离着很长一段距离,似乎有大队的驼马群正在赶路。 路云风愕然止步,心里大奇。 在这种渺无人烟的荒山里出现大股的马队,本身就有些不太常见,更何况,听起来里面还有不少的牛驼,这就更加的稀奇了。 马匹算得上是最为常见的牲口之一,虽然地域不同,形貌脚力也会有所差别,但天南海北各处都有出产。可牛驼不一样,它是西疆草原上独有的牲畜品种,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这牲口身披长毛头生巨角,看似凶恶,实则温顺的近乎于蠢笨,平日里素以青草为食,胃口之大世所罕见,从幼兽长至成年需三到四年,终此一生似乎都在不停的咀嚼与吞咽。在西疆要形容某人既蠢又笨的话,多半会用牛驼来称之。 成年之后,体重最高的牛驼能达到三千多斤,虽然行动笨拙缓慢,拉不得车也耕不了田,却是整个西疆最为主要的肉食来源。 大骨熬汤酱肉切片,走遍西疆各地的大城小镇,随处都能闻到这股子熟悉的味道。 因为这牲口的食量实在是太大,所以除了云天州的浩瀚草原,再无一处能长期供养得起。占据了大部分草场的草原大族,因而凭着牛马生意赚的盆满钵满,虽然仍被外埠人贬称为“蛮”,可实际确是豪阔无比,首领们娇妻美妾仆从如云,珍馐美馔列鼎而烹,骄奢淫逸的程度远非普通人所能想象。 苍横山虽然遍地草木,却不适合饲养牛驼,游牧部落前来熬冬之前,多半要先设法卖掉一部分减少消耗,然后至少提前两月准备过冬的干草,即便是如此,熬完冬的牛驼也是根根肋骨清晰可辨,消瘦得不成样子。 难道,有去骡马口的驼队走错了路? 按说这种可能性不是太高,从声音上来判断,这股驼马队的规模不小,按照骡马口的惯例,大笔的交易都有资深牙行来事先筹划,不仅会派出熟悉地形的耳目探路来保证安全,还会安排专门的向导随行,即便是提早过河,也不会在这四不沾的荒山里赶路。 否定着种种情形的可能性,路云风好奇心大起,谨慎的注意着脚下不留明显的足迹,快速的攀蹬上前面的山梁,爬了十多丈,在近山腰处的岩石从中蹲了下来,随手掰下根晶莹的冰凌塞到嘴里,选了个视野比较宽阔的位置,打算看一看究竟。 轰隆隆的声响由小到大,越来越响却总是走不到眼前。足足等了得有一刻时辰,山梁下终于蹄声阵阵,三三两两的出现了一些人影。 十多个精壮汉子背弓携刀骑在马上,不紧不慢的信步而行,偶尔彼此交谈上几句,时不时的回头张望上几眼。 震耳欲聋的声响里,牛驼庞大的身躯终于显露了出来,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骠肥体壮,山沟就显得有些狭窄,它们头上巨大的角架彼此间撞击,发出咔咔的闷响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折断,杂树上的积雪在不断的碰撞下扬洒而起,跟牲口们呼出的白气搅和成一团,雪雾里掺杂着浓烈的兽腥气,迅速在山谷里弥漫了开来。 山梁下是三座小丘陵交汇的地带,因此驼队的前方有一左一右两条山沟,那些人里分出了四五个,勒马横成一排阻住了右侧的出口,挥舞手中的马鞭大声吆喝着,驱赶驼队往另一侧行进。 躲在暗处的路云风默不出声,间隔有二十多丈的距离,眉头轻皱的打量着这些人。 从他们的举止和作派来看,有点像马客,也可能是山民,但无论长相还是衣着,都不像是去骡马口交易的蛮人。居高临下能看见他们在大声的交谈,可在噪杂的巨响掩盖下,不管怎么用心也听不到只字片语。 近百头牛驼慢吞吞的走了过去,后面跟上来是体形小了一圈的母驼群,里面掺杂着不少尚未成年的幼驼哼唧个不停,再往后的十数头,硕大的肚皮几乎垂到了地面,步履蹒跚着摇摇晃晃,走的艰辛无比,不消说显然是已经怀了幼崽。 随着啪啪的鞭击声,又有十几条汉子引领着马队走了出来。 马群被分成了数组,各自首尾相连的拴成了一个长串,前后有两人骑乘在上面稳住了阵脚,因此马队走的是井然有序不慌不乱。在他们之前,有一人挥舞着长鞭,不断抽打那些掉队的带崽牛驼,驱赶着它们跟上前边的行进速度。 随着那声声脆响,挨了鞭击的母驼发出哼哼的嘶吼,拖着沉重的身躯拼命的往前挪步,看起来甚是凄惨。 这怀了崽的牲口,在游牧部落里可金贵的很,喂的草料里得搅拌上粮食,天寒地冻时,甚至会跟人一起同寝,山下这帮人却毫无爱惜之意,显然是不怎么在乎它们的生死。 “白少爷!领路......,天黑......。” 畜群进入了山沟,前后两拨汉子聚到了一起,巨大的噪音中,他们彼此间交流也是在大声的喊叫,此时驼队走远杂音稍弱,路云风敏锐的耳朵支离破碎的捕捉到几个较重的音节。 话里说的什么不甚明了,可那白少爷三个字听的是千真万确,路云风心里猛地一震,忙凝目细望了过去,恰好马上那人也在侧头说话,虽是惊鸿一瞥只看见个侧脸,但那略显刻薄的吊眉眼与鹰钩鼻,却让人有些过目难忘。 马上的人影摇晃着,慢慢消失在了山沟里,驮队带来的声响渐渐远去,山谷内好似被野猪群拱过的庄稼地,虽是狼藉一片,却也 恢复了该有的平静。 路云风从藏身处慢慢走了出来,望着他们消失的那条山沟,心里有些惊疑不定。 白少爷? 六里铺白家,他原本并怎么不关心。这次三江车行绑了大响鞭和杜全,对白家的袖手旁观虽然有些心生鄙夷,可最多说他们欺软怕硬,不敢得罪外来的强人。 但是,后面几十条汉子人人乘马的追了出来,那就能说明一些问题。只有白家别庄的马厩,才能在短时间牵出这么多马匹。从这一点来看,白家就脱不了与三江车行狼狈为奸的嫌疑。 相帮着外来人欺压本地乡民,还要对仗义执言的老疤赶尽杀绝,这就让人格外的不齿和愤慨,但是心里也有些不解。 白家尽管强势,可在商埠里的口碑一向不错,车行虽说是赚钱的营生,但风里来雨里去,琐务繁杂,收益也无法与渡口上坐地收钱相提并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得不偿失,这白家所为何来? 他在六里铺呆的时间不多,渡口上起争端之前,从未与坐地称爷的白家人碰过面。只是听岗宾提起过,白家的大少爷在外埠做生意,平常很少在商埠上出现。渡口上见过的白钰与白灵,虽是有些傲气难掩,但男的俊俏女的娇艳,都能称得上是一表人才,跟刚才那个人可不怎么相像。 可不是他,又会是谁呢?看那驼群的行进方向,也确实离着白家别庄不远。难道,白家大少爷做的是牛马生意? 规模这么大的驮马队,除了在黄土原熬冬的蛮人部落,不会有第二出处。问题是,那个部落肯杀鸡取卵,将幼崽和孕期内的母驼一起售出? 更何况,这些以家族为单位的游牧部族,身处于大族争锋的漩涡边缘,被各方排挤驱赶,只能游走在最为偏远和危险的地带放牧,看似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实际朝不保夕的困境要比山民要凶险了许多。因此这种小部落的畜群数量极为有限,熬冬之前更是会大幅缩减,绝难凑出这么大的驼马队。 疑窦满腹,却思忖了半天也不得其解,路云风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迈步继续着自己的行程,对那白家,实在是半分好感也欠奉,心里打定主意,回去以后,好歹得找个机会去寻铎巴塞问问,看这种蹊跷的情形他会怎么说...... 第四十一章 村寨惊变 罡风在天地间肆虐,荡开阴云露出一轮弯月。树涛阵阵时远时近,声若波翻浪涌潮退潮进。 估摸着已近午夜时分,路云风又饥又渴的在山野里穿行。黄铜木与拽山倒组合成的竹弓已经提在了手里,箭囊悬挂于右胯,快速的行进中仍然耳目并用,密切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时时都在准备应变,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黄土原的夜晚,危机四伏。 昼伏夜出的野豹可能在任何角落里窥探着,准备发动起致命的一击。它们与土豹虽然面目相似,但体形和伤害力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 成群结队的荒原狼四处游弋,仿佛阴云一般笼罩四野,这片土地上,大股的狼群是真正的王者,它们形体硕大而且机警狡诈,狼王一旦确定己方的优势发出袭击指令,悍不畏死的攻击便如惊涛拍岸,直到把猎物完全撕碎才能停止。 在冬夜的荒原里赶路,当真不算个多好的选择。 对路途的估算和预想中有了一些偏差,路云风到了横澜河边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渐暗,原本也想沿河边找个合适的地方再熬上一晚。但是夜间风起云彩消散,显出弯月似钩高挂于天穹,泼洒下来的这点光亮,别人或许干不了什么,可在路云风眼里,用来赶路与白昼并无多大的差别。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 在山里的时候,朝思暮想着出山去大展拳脚,可真的出去了之后,却又时时牵挂着这里。到六里铺至今不过个把月,当回家的决定一旦做出,心里马上就有些迫不及待,竟是丝毫也不愿意耽搁。 夜风带来了远处若有若无的狼嚎,路云风甚感亲切的聆听着,脚步轻快的攀上熟悉的小山包,简陋的村寨便在山下展露了出来,凄冷的月光之下,拥有着一种寒风也带不走的温暖感觉。 老爷子们应该早就睡下,扰人清梦恐怕是免不了了。 树干扎起的栅栏门紧闭,为防止野兽进入,地面上掘有一个深坑充当门闩,路云风双臂用力把它抬了起来,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嘎声迈进了熟悉的小院。 有些意外的是,预想中“十斤”的狂吠并没有响起,右手房门却被迅速的推开,昏暗的火光映照下,路老爷子衣衫俱全,手持杆棒的当门而立,嘴中轻喝:“是谁?” “爷,是我!” 路云风应答着回身关上大门,有些奇怪的走到近前,“爷,你怎么还没睡?不会是知道我要回来吧?” “娃子,赶着夜路回来的?你可真能耐啊你。” 老爷子神色欢喜中带着责备,轻捶着孙儿的胳膊,脸上随即泛出苦笑,“成,你回来的真是时候,先进屋,吃饭了没?” “没呢,就快饿死了,爷,有吃的赶紧给我整点。” 狭裹着一身寒气,路云风满心欢喜的进了屋,红山正躺在床上酣睡,闹出的这些声响仿佛一点也没影响到他,左边的床铺上空无一人,莽虎子跟黑狗都不见了踪影。 路云风有些诧异,但还是轻手轻脚的来到木桌旁坐下,解开一直背着的小包裹,把给几人带的东西取了出来。 老爷子没一会就端着吊锅走了进来,火塘里扔了几根柴将锅挂好,走到桌旁慈祥又欣慰的看着孙儿,“再忍一忍吧,一会儿就好。” “爷,给您带的烟叶,正宗的秋山红,就是不小心挤碎了。这是两条驼毛裤,贴身穿暖和。给虎子哥的“累倒马”......”路云风略有些兴奋的一样样解说着,然后问道:“虎子哥呢?” 老爷子神情一黯,强笑着拿起一片烟叶放到鼻子底下嗅闻,“嗯,味儿香劲儿足,是好叶子。娃子,先吃饭,吃完了我再跟你说,唉......” 兴奋之情一点一点的消褪了下去,老爷子掩不住的担忧之色,几乎用鼻子也能闻到那股焦灼的味道,路云风心中大惊霍然站起。 “爷,出了什么事?虎子哥去那里了?十斤呢?” 老爷子难过的看着他。 “十斤......,死了。” “你虎子哥,也......下落不明,好像......给人抓走了。”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冷的刺骨,寒的透心。全身的血液似乎顷刻间凝成了坚冰,连带着呼吸也停顿了下来。甚至来不及去讶异为何会有人无缘无故的掳走莽虎子,只在心底的极深处,一颗狂暴的种子迅速生根勃然兴起,浩浩荡荡的肆意张扬开来。 路云风面容酷历,牙关紧咬,“抓走了?爷,谁来抓走虎子哥?” 老爷子叹息着摇摇头,“还不知道,你红山老爹昏迷了大半天,现在也没醒。唉,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只能等他醒了问一问究竟,先吃饭吧。”说着起身去拿锅里的食物。 路云风快步走到床前,只见红山老汉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呼吸虽有些紧促,却还算得上是平稳。路云风心下稍安,知道自家老爷子稍懂点医术,红山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可转念再想到十斤,心里顿时就是一痛。 虽然只是头畜生,但它聪明伶俐极通人性,朝夕陪伴了六年之久,已如家中的成员一般不可缺少。 强自压抑着心里的悲伤与愤怒,路云风勉强镇定住情绪,接过老爷子递来的窝头,问道:“爷,红山老爹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今儿个中午,红山想要去看看陷坑,领着你虎子哥和十斤出门了,可临傍晚也没回来,我就找了过去......”老爷子脸色难看的轻声述说着事情的始末。 离着村寨不到十里地,有一个不算大的苦盐湖,天旱的时候就成了湿地沼泽,荒原里的兽类,时常会去那里舔舐饮水,路云风跟莽虎子分辨着兽径,常会在湖边掘几个陷坑,每隔一两日便去查看一番,时不时就能有一点收获。 昨日的午饭过后天气稍晴,红山便跟莽虎子出门去巡视,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老爷子也没在意,可一直到太阳西沉也没等到他们回来,老爷子终于坐不住赶去寻找。 苦盐湖的陷坑处一片狼藉,红山爬卧在地没有了知觉,十斤脖颈被砍开了一半,浑身血肉模糊早已经断气,莽虎子则不知所踪...... 老爷子心思缜密,虽惊却不慌,仔细查看了周围的痕迹,因红山亟待救治而分身乏术,只能带着他匆匆返回。 “我去的时候,十斤已经僵硬,有山鼠在啃噬它的血肉,死了至少有两个时辰,没引来狼群,也算是红山命不该绝。”老爷子面色阴沉,轻叹了一口气。 “地面上蹄印脚步杂乱,至少有七八个人的痕迹,莽虎子的跺脚坑入共有四处,显然是拼命相搏了,可那孩子......唉!蹄印一路向北,好像是朝着横澜河方向去了。” 路云风应声而起,拿竹弓挎箭囊,立刻就往门外走,嘴里咬牙切齿的发狠,“爷,月色尚明,我这就去追,上天入地我也把虎子哥追回来。” 老爷子一把拽住他,“娃子,急不得。午后不久出的事,至少过了五六个时辰,你往哪儿追呀?听爷的,等红山醒来问个究竟再作打算。” 荒原雪地留有的蹄印,不被风雪泯没的话,路云风自忖有把握觅迹而追,但横澜河两岸均有砖窑的车马通行,间隔了这么久的时间,对方走出去多远已经没办法估计。追上的可能性似乎不高,但不追却又心有不甘,路云风怔愣着站在原地委实难绝,胸中一股怨气不断的翻腾膨胀,仿佛马上就要炸裂开来。 “啊......” 满腔的郁气化为狂吼迸发了出来,犹如负伤之兽般声震屋瓦。 “呃......”床上的红山猛的一抖,发出了悠长的呻吟,仿佛大梦初醒般睁开了双眼。 爷孙两大喜过望,一起抢了过去,老爷子示意路云风去倒碗水,自己坐到床边轻抚他的胸膛,“红山,你总算醒了。身子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妥?” 红山老汉褶皱密布的脸上满是迷茫,浑浊的两眼空洞的盯着老爷子,下意识的握住了他的手,眼神接触到端着水送来的路云风,面上立刻喜意涌现,强撑着就要坐起来,身子起到一半,又露出痛苦之色,手捂着胸口软了下去。 老爷子扯着被褥垫到床后,搀扶着红山半坐了起来,接过碗凑到他嘴边,“来,先喝口水。红山,今儿怎么回事?” 大口的吞咽着,红山渐渐恢复了神智,一碗水涓滴不留的喝完后,一把紧紧抓住老爷子的胳膊,神情惊恐而且焦灼,口中咿呀作响的很是急迫。 “红山老爹,昨天碰到什么人了?知道来路不?他们为什么抓走虎子哥?”路云风蹲下身子,握住老汉的另一只手,口中急不可耐。 “你别急,我来问。”老爷子严肃的吩咐着,拉起红山的手轻拍,“红山,你也别着急,咱们慢慢弄清楚。我问你,莽虎子被人带走你知道不?” 纵横的老泪划过脸庞,红山痛苦的闭上双眼,重重点了点头。 “出事的地方我去看过,知道最少有七八个人,都有骑马也带着弓,你看他们的装扮,像是马客......猎户......窑场的工头?” 老爷子每问一处来路就停顿一下,红山不断的摇着头,抽回被两人握住的双手,同时比出一个八字,然后食指外撇,大拇指指尖靠拢,颤抖着举到了前额。 牛角!在红山的手语里,这个代表蛮人。 爷孙两互望了一眼,都是有些迷惑。 躲冬的蛮民部落不少,但村寨方圆几十里内,蛮村不会超过三个,彼此间的关系不说多么亲密,几年来至少也能秋毫无犯,蛮民带走莽虎子,所为何来? “你是说,游牧部族抓了他?”老爷子眉头轻皱,沉吟着问道。 红山再次摇了摇头,双手从额上移开,然后,并拢在一起做捆缚状伸了出来。 “不是蛮人?”眼神紧紧盯住红山的面孔,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老爷子脸色大变,“是蛮人被捆住了?然后,他们又绑走了莽虎子?” 双手颓然落下,泪水沿着皱纹不断的蔓延,红山无力的点了点头,完成了某项使命一般闭上了双眼。 面容恍若寒冰,坚硬而且冷酷,老爷子一字一顿的低语声中,带着一股掩不住的疲惫与萧瑟。 “我......明白了,猎、奴、团!” 第四十二章 猎奴团 路云风木木的僵硬在了原地,一颗心飘飘荡荡,被这三个字压的越来越沉,似乎就要坠入到最阴暗的冰窟。 老爷子面色沉重的深叹一口气,仍不死心的再次求证。 “红山,您亲眼所见?有蛮人被绑?” 红山老汉悲苦而忧伤的看着他,再次点了点头。 路云风缓缓的站起了身子,焦急与暴躁的神色潮水一般迅速从脸上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深沉,无比的冷静。 拿起竹弓背到了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眼神投射到了老爷子脸上。 “爷,我要去趟蛮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容他们把虎子哥带走。” “等一会再走!吃些东西歇息一下。他们如果在蛮村里过夜,那现在就走不了。”老爷子既不意外也没犹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着: “你赶了一夜,将养些气力再上路。娃子,如果照了面,记得救人要紧,千万使不得匹夫之勇。” 路云风默默点头,依言走到桌边,风卷残云般扫荡着食物...... 猎奴团! 苍横山竟然会出现他们的踪影,委实令人意外。红山老汉虽口不能言,但双目不盲,这等事情上决计不会看走了眼,现如今事实摆在了面前,纵然是有些疑惑,也都已经不再重要。 这个称谓,近些年流传于云天州一带,泛指所有在草原上以捕奴为业的江湖组合。 捕虏牧奴的习俗,有着颇为久远的历史,蛮民自幼长于马背,颠簸流离的游牧生活铸就他们豪爽又凶残的行事风格。草场乃是各部落立足的根本,曾经生起过多少争端和战火,许多年来已经数不胜数。按照草原传统,部族间爆发的大规模冲突中,战败方的人口与牲畜,均被当作胜方的战利品来分配,强存弱汰大浪淘沙之后,也就成了牧奴的由来。 但是如今的西疆草原,大族权贵们日进斗金,招贤纳士之下势力不断扩张,来自三山五岳的豪强纷纷投效,甘愿为其看家护院和守卫草场,部族间的实力渐渐有了明显差距,绝大部分肥美的草场,不可避免的被日渐强大的部落瓜分殆尽,那弱小些的部族,不得已只能化整为零散落各地,此消彼长风云变幻之下,昔日草原冲突不断的局面已经基本绝迹。 这些失去了草场的小部落,只能在几大势力的夹缝中游走放牧,早些年即便是稍越雷池,最多被掠夺警告后驱赶出草场,虽然求存维艰,总还有着几分周旋的余地。 但是近些年来,不安于现状的草原权贵开始谋求更多的利益,传统的牲畜生意之余,渐渐涉足云天州各处的矿场,真正的噩梦便由此而展开。 矿场少不了大量的苦力来进行劳作,那古老而野蛮的草原传统,再次有了用武之地。重利诱惑之下,三五成群的江湖豪客聚众接受大族的指令,以牧奴为名攻袭其他蛮民部族,捕获到的蛮人男女以铁链绑缚,如同牲畜一般出售给各处矿场。渐渐形成了西疆无人不知的“蛮奴市”。 草原传统,根深而蒂固,但现在所谓的牧奴,已经不再是部落战争中的牺牲品,他们终年劳作于各处的矿场矿洞,在矿主工头的皮鞭下苟活,被当做牛马一般的使唤,却未必能换来牛马一般的待遇。 莽虎子身强力壮体格雄健,但是心智却不如幼齿小儿,倘若被猎奴团捕获带走,下场可谓是生不如死。 一定、一定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迎着凌冽的寒风,路云风脚踩雪板在夜色笼罩的雪地上疾驰,心里一遍又一遍,狠狠的告诉自己。 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少人!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哪怕追到天荒地老。一定、一定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矫健而迅捷的身影,不断超越着连绵不绝的小山丘,四十多里山路,仅用不足半个时辰便甩到了身后,耳边隐隐传来横澜河日夜不停的咆哮,望着月色下巨兽脊背一般的山梁,路云风略有些喘息着的放缓了速度。 山梁另一面,便是铎巴塞部落的驻地,离那出事的苦盐湖大约三十几里。红山业已确认有蛮人被捕获,说明猎奴团不惜长途跋涉,已经深入到荒原内里。这个熟悉的蛮村离横澜河不足两里路,很可能也在他们的攻袭范围之内。 对于这相识已数年的蛮族朋友,路云风心里非常的珍惜,冷静下来以后,立刻就开始担心他们的安危。更何况,莽虎子被掳走,发生在午后不久,从时间和路程上判断,对方有很大可能在某一处攻陷后的蛮村里过夜,天亮之前,应该不会无故撤离,只要能找到他们的落脚地,也就意味着还有救出莽虎子的机会。 因此,路云风毫不犹豫的赶到了这里。 倘若铎巴塞驻地安好无恙,那便要提醒他们早做准备,作为至今仍未被吞并掉的部族,他们具备着相应的实力和自保手段,有所警戒和防范之下,猎奴团不见得能轻易得手。 如果不幸是另外一种情况,最近的过河口距此地只有五六里路,猎奴团在荒原里过夜,这蛮村也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山梁下,路云风借着月色开始攀爬,对于周围的地势,他还是比较熟悉。脚下的山梁是个砂岩陡坡,除了零星几株低矮的灌木之外,整座山梁几乎寸草不生,大堆因风化而脱落的砂石铺满了倾斜的地面,平时攀登起来,脚下虚浮打滑,很难不发生声响,但深过了脚踝的积雪,总算在此时起了些作用。 铎巴塞的部族,踏遍了方圆十几里,反复斟酌之后,才把蛮村建在了这里。 砂土坡背面,与另外一个小山丘相连,形成一个并不规则的八字形,山下有着数百丈方圆的内谷,两侧的山梁贫瘠,鲜有大股的野兽出没,只需在唯一的入口处伐木立墙,便可保得人员与牲畜的平安。 但是现在看来,这种布置或许防的住荒狼野豹,把对手换为以猎奴为业的强梁,此地的弊处也就格外的明显,除了杂木筑起的寨墙,其他方向都可以被人潜入,显得易攻难守,无险可依。 即便是小心注意着足下不发出声响,攀上十几丈高山梁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路云风强弓利箭在手,蹲伏着朝前方移动,山下的蛮村方进入眼帘,立时便察觉到有些不妙。 冷冷的月光映照下,守夜的小屋漆黑一片,供人安寝的一排木屋门扇大开,里面却没有一点光亮,更重要的是,牲口棚里空空荡荡,听不到有一丝该有的声响,这熟悉的蛮村仿佛死域一般寂静,寒风呼啸着耳边掠过,更是增添了几分阴森诡异的气氛。 路云风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掷了下去。 “咚” 静夜里,极速坠落的石块撞击树干,发出的闷响如同擂鼓,但等待了片刻之后,整个驻地仍旧黑沉沉一片,没有丝毫反应。 抬手拔出肩后的弯头砍山刀,路云风不再犹豫,拎起一旁的雪板合身往雪地上一躺,迅速的滑降而下...... 第四十三章 蛮村 蛮村里静谧无声,雪地上光洁平整,没留有任何的足印。 望着几个印象里不该有的凸起,路云风戒备着四周走了过去,轻轻拨开覆盖的雪层,下面露出了放牧犬的尸体。 路云风心里一凉,举步往木屋处走去,双目顾盼之下,已将整个驻地尽收于眼底。 取暖的柴火摆放的齐整周正,但七八间木屋均是空无一人,储备好的草料小山一般的堆起,可所有的牲畜都不见了踪影。 强忍住心里的失望,路云风快速在蛮村里梭巡了一圈,确认整个驻地里没有人存在之后,脚步沉重的走到了铎巴塞门前颓然坐倒,挫败感如同浪潮一般翻涌。明明知道可能性甚低,心里犹自再挣扎着试图说服自己。 驻地里不显得多么凌乱。或许,他们提前得知了消息,因此举村迁移到了别处。或许已经跟其他蛮村联合,共同抵御危险。或许...... 再次环视这死一般寂静的蛮村,眼神一一掠过雪地上的狗尸,充当厨房的帐篷,空荡荡的牲口棚......,路云风猛力的揉了揉脸,强迫自己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侥幸中脱离了出来。 放牧犬不会无故身死,被埋于雪下,说明它丧生之时雪还未停。 各个木屋内有些杂乱,衣衫用具皆全,许多角骨头饰都没有佩戴,按照蛮民的习俗来说,这有些不太寻常;火塘内不存半点余温,照常理推断,至少熄灭了七八个时辰以上;营寨的六十多头马匹牛驼不见了踪影,但空地上找不到蹄印的踪迹;帐篷是他们随处栖身的屋宇,有序撤离的话,绝不会弃之而不理...... 种种显而易见的异状,一条条在脑中综合到了一起,尽管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可能的结论——蛮村已被攻陷,而且,从时间上大致推断,这应该发生在莽虎子出事之前。 冷静的分析着,脑中飞快勾勒出一幅幅臆想的画面: 肩头插着箭矢,脚步踉踉跄跄,衣衫不整的铎巴塞在荒野里狂奔,身后紧追而来的七八匹马上,端坐着面目狰狞而丑陋的粗豪大汉,他们肆无忌惮的狂笑着,不断挥舞手里的马鞭。 力竭气虚的铎巴塞发现了莽虎子和红山老爹,焦急的大叫着,那些野兽一般的汉子好似发现了美味,狞笑着扑了上来,莽虎子愤怒的闷嗥,红山无助的哀求...... 路云风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任凭那股难言的酸涩肆意折磨着自己每一根神经。少顷,深深的吸了一口长气,起身到铎巴塞的屋里找出了风灯,点燃后提在了手里,走向帐篷边另外两个凸起的雪堆。 对于铎巴塞的部落,路云风知之甚深,这个部族连老带幼共有二十七人,在红谷滩附近的几个蛮村里,算是人数比较多的一个。 蛮民崇尚强者,马术角力掷石摔跤均为传统技艺,铎巴塞的父亲孔武而有力,能够赤手空拳扳倒成年的牛驼,不使用任何马具,也可以驾驭着烈马狂奔而纹丝不动。身为族长,他秉承着大草原粗犷而豪爽的性格,对敌凶狠但待友甚诚,为人宁折不屈刚强无比,照着他的个性来说,被人捕掳做奴,宁死也不会接受。 另一条放牧犬的尸体,毫不意外的显露了出来。最后一个可疑的雪包被扒开,昏暗的光亮之下,脚下赫然出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一支深深嵌入进后脑的利箭,断绝了他的所有生机。尸体的身上衣衫周全,看不出有其他的伤痕,只是手里,犹自紧握着一只舀水的木瓢。 路云风不惊不怒的望着那深入颅脑的箭尾,缓缓蹲下身子,用力地将它拔了出来。尸身早已经僵硬,并没有太多的血液流出,面无表情的盯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片刻后,轻轻把人翻转了过来。 面目沧桑而且老迈,圆睁的双目残留着生前的惊骇与茫然,半张的嘴巴保持着惊呼的口型,似乎仍在努力地向族人示警。 路云风轻叹口气,伸手帮他阖上了眼帘。 铎巴塞部族的人员算得上精壮,死者是他的叔爷爷,部落里硕果仅存的老人。这个执拗而顽固,慈祥又和善的老蛮民,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有一片可供家人放牧的草场,尽管已经年老体迈,却总是睡的最晚,起得最早,永远能找到没做完的活路。 仔细打量着手里有些特殊的箭矢,路云风站起身,掀开帐篷有些沉重的门帘走了进去。 里面只有三四丈方圆,火光笼罩之下无处可以匿踪,路云风站在中央,高举起风灯环视着四周。 大铁锅里的杂粮粥显然未熟,悬挂的腌肉、角落里的米袋均原封未动,除了门外的尸体稍显突兀之外,整个帐篷似乎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令老蛮民毙命的箭矢,乃是苍横山一带很少会用到铁羽三棱箭,发射于劲弩而不是长弓,力道刚猛绝伦,一击便可致人于死命。帐篷里的食物全部都弃而不取,从这两个细节,能看出对方装备精良而且物资充足。 更重要的是,除了丧生的老蛮民,驻地再找不到其他人的踪影。包括族长在内的蛮民应该全部被掳走,但是,整个蛮村却找不出太多搏斗的痕迹。 这是个极不寻常的现象。 在路云风的认知里,即便是以刀枪相威胁,也很难想象铎巴塞等人会完全放弃抵抗。风雪并不足以掩盖一切,暂时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便是事发过于突然,蛮民们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倘若是这种情况,那就不像是临时起意,猎奴团似乎有的放矢,有着充分的准备和计划,而且,动手的人数绝不会少。 思虑清楚而缜密的分析着眼前的一切,尽管一路急赶耗费了他不少的体力,聊尽人事的把尸体拖到帐篷里之后,路云风丝毫也不耽搁的出了驻地,急速赶往已知的另一个蛮村。 黑夜正笼罩着荒原,距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莽虎子与铎巴塞已身处炼狱亟待救援,这或许是他们脱离苦海的最后机会,而自己,可能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第四十四章 妖孽横生 午后的阳光,温吞吞的从身侧照射了过来,冷风中狭裹的无数雪屑,令它失去了应该有的那种温暖。 背负着雪板,路云风孤单的身影在荒原里跋涉,有些疲惫的挪动着脚步,心情便如同这惨白的雪原一般,空旷、寂寥、沉默却依旧承载着一切...... 彻夜奔波,苦苦追索,除了发现几具尸首,其他的蛮村与铎巴塞驻地竟然毫无二致,人与牲畜踪影皆无,只余空荡荡的营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令人更加沮丧的是,踪迹被茫茫风雪所遮掩,费尽心思也查不出他们的去处。 红谷滩方圆数十里内,只有三个蛮村。 入冬之前,蛮民对选址立寨颇费思量,除了要足以容纳所有的人员和牲畜,事先要储备足够的草料,驻地附近还要有合用的水源,再去考虑挡风避雪防备各种猛兽。诸多的要求叠加到一起,黄土原的地域虽大,想找到符合条件的地方却是不怎么容易,因此蛮村驻地一经确定,便不会轻易挪动。 这三座蛮村,彼此间隔二三十里不等,路云风仔细勘验相互印证,只得到一些模模糊糊的结论: 铎巴塞部族里有着未熟的杂粮肉粥,那是蛮民终年不变的早餐,另外两地共有四人在睡梦中丧生。由此而推断,应该都是在黎明之前遭受的袭击。遇袭时间出奇的一致。 从现场的情形来看,蛮民们均没能做出有效的抵抗。三个驻地统共有六人丧生,除了似为值夜的一名中年男子之外,余者均为年老体衰的老蛮民。 或许,失去了做苦力的资本,性命便该如草芥一般卑贱...... 狡诈似狐,暴虐如狼,心若铁石,凶残成性。 六具尸首无声阐述的这一事实,只能令路云风咬牙切齿之余,更加的忧虑与焦急。 仅是一地倒还罢了,三座蛮村同时遭受灭顶之灾,绝对不会是巧合。对猎奴团来说,这像是一次计划周详准备充分的狩猎行动,而且,目前已经大获全胜。 苦苦奔波忙碌了一夜,终于落得个两手空空,莽虎子的下落没有半点头绪,路云风心急如焚仍不死心,硬撑着赶回事发的苦盐湖,循着蹄印穷追不舍再次来到了横澜河边,一直到过河以后十余里,唯一的线索终于在杂乱的车辙蹄印里中断。 追无可追,寻无可寻。无论心有多少的愤懑与不甘,此时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失望而无奈的返回村寨。 老爷子和红山,一定是彻夜难安,担惊受怕的倚门相望,希冀着自己的平安归来,可莽虎子...... 还有一条线索!还有一点希望! 路云风默默的告诉自己。 还有那驼队! 自从在铎巴塞部族发现牲畜消失无踪,他立刻便联想起遇到过的那支驼队,待到三个部族跑遍之后,再也没有什么疑问。 虽然一直也没有细数,但他知道,三个蛮村大约有六十多个人,牛驮马匹加到一起近二百头,比之荒山偶遇的那一群,数量上即便有些不如也差之不远,这是自己亲眼所见,现在回想那些人对待牲口的漫不经心,彼时的种种疑惑都能找到合理的答案。 时间与数量均相差无几,绝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那只驼队决计脱不了干系!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是莽虎子与铎巴塞命不该绝,如果不是为了争取老疤脱身的时间,很难讲自己会选择从何处进山,不经意间的荒野偶遇,已成为了现在唯一掌握的线索。 白少爷! 雪板只能下坡时较为平坦的雪地上滑行,从横澜河方向往村寨走,地势随缓却是一路向上,只能一步一步的丈量着距离。 从渡口上老疤遇险开始,路云风已经两夜未曾合眼,不曾间断的搏杀与奔走,在他面容上留了几分憔悴,雪屑在眉端唇角处堆积,为那双凶兽一般的眼眸增添了几分寒意。 盯着自己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寒风和脸上的雪屑恍若不觉,双腿尽管有些沉重,仍然执拗的向前迈进,听着脚下积雪咯吱咯吱的声响,路云风脑中快速的转动个不停。 蛮村散布在荒原数十里的范围,若非掌握有很确切的情报,不可能会在短时间内进行如此准确而高效的打击。但猎奴团是云天州特有的江湖组合,寄生于草原权贵的暴力团伙,苍横山一带虽有耳闻,以前却从未出现过他们的踪影。 到黄土原来觅地熬冬,是蛮民部落逼不得已的选择,不惜往返跋涉数百乃至上千里地,深入到荒原内里来抓捕牧奴,按照常理推断,没有绝对的把握肯定不会成行,猎奴团志在必得,一定有着准确的信息来源。 再者,如真像自己所料,三座蛮村同时遇袭且无力反抗,那这伙装备精良的猎奴团,人员绝不会太少,加上被捕掳带走的蛮民,总数恐怕已接近二百,这么大股的人马,会在何处安身? 更何况,被掳走的蛮民足有六十多个,他们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肯定不会甘心引颈就戮,天寒地冻荒野无边,用什么法子才能将这群不断反抗的蛮民带走? 反复思量仍是疑问重重,脑中推敲出了几种可能的情形,但是都没有多大的把握,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驼队这条线索。 当务之急,是得弄清楚驼队最终去了何处,尽快查出那白少爷的具体身份...... 风尘仆仆赶回村寨的时候,日影有些西斜,老爷子不出所料的立在山梁上等候,远望着孙儿的身影在林野之间冒出了头,满脸的焦虑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路云风低着头走到他面前,爷孙两人黯然相对久久无语,片刻之后,老爷子强颜一笑。 “娃子,悲欢离合,终是不可解得。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不可轻弃。走,回去歇会,跟我说说都什么情形。” “爷,三个蛮村全部遭劫,人畜踪影不见。但我还知道有一个去处,必须要马上下山。” “唉~,事急人莫急,便得慢慢想。回去先说给我听听,别让爷担心。” 爷两相伴着走下山梁,屋里的火塘上,悬挂的吊锅正冒着热气,红山神色恍惚的坐在木桩上出神,老爷子进门便是大惊失色,“红山,你醒了?还咯着血呢你,快,铺上躺着去。” 眼见着路云风无恙归来,红山眼神一亮,颤巍巍的站起来,指了指吊锅,做了个往嘴里扒饭的动作。 路云风眼前一热,心情顿时激荡得几乎无法自控,急上前两步拦腰抱起了他,轻轻的送回到了床上。红山虚弱但满足的笑着,轻抚他的脸颊,再次做出了那个吃的动作。 苍老而残疾的老人,他总是为无法做得更多而感到愧疚,却不知,给予他人的已经弥足珍贵。 热泪情不自禁的夺眶而出,路云风起身到锅里拿了条腌羊腿,回到床边坐下,在红山欣慰的注视下狠狠咬了一口。 “爷,红山老爹为何咯血?咱们赶紧下山送他去医馆。” 老爷子有些犹豫,“应该,是纵马踩下的内伤,去医馆的话,恐怕......经不起那些颠簸啊。” 路云风热血冲顶,咬牙切齿的猛然站起,“我要把他们千刀万剐!爷,我要把他们千刀万剐!” 红山拽拽他,微笑着指指自己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对面的床铺,拉起路云风的手轻轻拍了拍。 我没事,不用去医馆,找回莽虎子,全靠你了。 相处日久,这些简单动作里的含义,路云风了然于胸。 深沉的、严肃的、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沉语调,路云风一字一顿郑重许诺。 “红山老爹,你安心养伤。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一定把虎子哥给找回来!” 端着一碗熬好的药汁,老爷子慢慢的给红山喂了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睡会儿。你来跟我说一说,还有个什么去处能知道莽虎子的下落。” 草药有些安神的作用,红山原本就虚弱,见到路云风回来的兴奋劲头过去之后,人就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爷孙两索性出屋虚掩上房门,搬了两个木桩坐在房檐下,路云风便不再隐瞒。 六里铺车行间的动荡、白家的来历与态度,渡口起的争端,荒野遇到的可疑驼队、蛮村的大致情形,自己的诸多分析...... 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由头至尾的把几天来的经历详述了一番,自己如何出手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着重强调了驼队与蛮村之间的联系。老爷子中途没有打断,待他说完之后开始细细追问,各角度反复推敲琢磨了半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叹口了气。 “日月不循则天地生变,四时不矩便妖孽横生啊”,喃喃自语着,老爷子怅然若失凝望着雪原,神色渐渐严肃了起来,正待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恢儿......”一声马嘶清清楚楚的传进了耳畔。 爷孙两人齐齐一愣,勃然变了脸色...... 第四十五章 迷雾重重 路云风反应极为迅捷,回身推门进屋,几个呼吸的工夫,就已经弓在手箭在弦,沉重的砍山刀斜斜露出肩头,披挂整齐的窜出来之后,咬牙切齿地跟老爷子招呼了一声: “爷,我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如旋风一般冲出了大门。 紧挨着村寨一侧的小土坡,荒草丛生杂树稀疏,看似陡峭,实则不过十几丈高。马嘶声甫一入耳,路云风立刻便知道是从土坡的背面传来,这距离村寨已经不足百丈。猎奴团的阴影还未消散,这让他悚然一惊之后,随即怒如潮涌,提气疾奔的身形追风逐电,直如摄食狂豹一般掠上了山梁,居高临下往下望,晃动的人影出现在凶光四射的眼眸中。 弓若满月,蓄势待发!凌厉的气机立刻牢牢锁住了他。 彼此还间隔着七八丈,但路云风出现的太过于突兀,冰冷又凶狠的杀意直奔向前,冲得那人大惊失色的连连后退,一迭声的大嚷: “喂、喂、喂、我呀、是我、是我呀风娃子。” 山梁虽然不高,坡度却是甚陡,那人嘴里面喊着脚底下倒退,一步没踩稳,顺着坡就骨碌了下去,所幸手里面拖着缰绳,那马被他拽的趔趄了一下,甩甩头又发出一声咴儿的嘶鸣。 人只有一个,马也只有一匹,棕黄的毛色看起来甚是眼熟,那人的声音甫一入耳,路云风赧然收势,赶忙上前去搀扶,嘴里极为诧异的招呼着:“猛子哥?你、你怎么来了?” 来人惊魂未定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灰头土脸的埋怨着,“你、你他娘的要吓死我呀,老子也是晦气,这雪滑的,三步路连摔两跤,瞧瞧,你瞧瞧,瞧给这儿磕的,我还带着伤呢我。” 身形单薄却方头大耳,憨厚里又能瞧得出两分精明像,来人正是路云风幼时的玩伴,车把式李山的儿子李猛。 路云风强挤出笑意走到近前,伸手接过马缰绳。“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了泽山镇吗?有要紧的事儿?真丑啊你,脸上怎么回事儿?” 李猛的面皮斑驳陆离,当真是丑陋无比,未散尽淤血的脸庞褐黄相间,却没有肿胀之处,显然都是有些日子的旧伤痕,再将养个十天八天就可以消失。 “我怎么来了?我来给你报信!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啊?赶紧的,赶紧跟老爷子进山躲几天,要是让那帮王八蛋逮到了,你他娘的还不如我呢。” 路云风牵着马脸色一沉,“听你这意思,三江车行要进山来找我?” “捅翻了那么多的人,一拍屁股就没事了?啧啧啧” 李猛嘴巴里啧啧作响,神情愉悦里带着三分狠劲,“风娃子,真没瞧出来,你生猛的很呐,真他娘的解气!不过要我说啊,下手太轻,应该再狠着点儿,让那帮狗娘养的缺胳膊断腿儿都不解恨。我是真后悔,打小要是跟你似的练出拳脚,今儿个也受不着这样窝囊气了。” 说完瞧了瞧山下的老爷子,脸上又做出鬼祟状凑了过来,“你说,你跟咱爷说实话没?我爹担心你还没回来,他又动弹不了,打发我进山给老爷子报信,你赶紧琢磨琢磨怎么说。” 欢畅又鬼祟,兴奋又担忧,多种情绪在那张丑陋的面孔上扭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色。路云风不忍卒视的错开了眼神,冷哼一声牵马继续往下走。 “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来?你爹怎么了?为什么动弹不了?” “让那群王八蛋拿鞭子抽的!你不知道吧?渡口上参与争斗的,都让他们给绑到了天命台,一人十鞭子不说,家也都给砸了,你跟疤爷那货栈也是一样,这就是冯掌柜来给我爹报的信。” 一提起这个,李猛脸上恨意难掩,忿忿难平的破口大骂: “那姓白的一家,这回不仅当了龟孙子,还成了他娘的狗腿子。由着那帮杂碎在商埠上行凶,不但一个屁都不敢放,还相帮着他们四处去打听你和疤爷的下落,咱红谷滩的一个也没落,都给弄去询问了一遍。我爹生怕有人口风不紧,让我先来知会老爷子一声。你回来了就好,我这就下去跟咱爷说,整个商埠都在夸你,你跟疤爷,都是咱苍横山真正的好汉!” 他一边走着一边滔滔不绝,路云风听的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口钢牙紧咬,脖子上那青筋都迸了出来,“这话当真?李叔挨了鞭子,我那掌柜的怎么了?” “应该是回镇了。今天我又不走,一会儿咱再细说,可怎么跟老爷子讲啊?” “我跟他说过了!爷都知道。” “哦?那成。” 低声的一问一答里,两人走下了山坡,老爷子在村寨大门前负手而立,一条黑沉沉的杆棒倚在了墙边,皱眉望着就快走到近前的李猛,一点儿没客套的沉声问道: “猛子,出了什么事?” “爷,风娃子得罪的那帮人,正在四处打探他的住处,我爹着急,怕他没回来,让我先来知会您一声。” 李猛与路云风自幼为伴,又曾受过老爷子的救命之恩,因此称谓上向来跟他保持一致。 老爷子闻言多少有些诧异,瞧了孙儿一眼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从六里铺赶过来的?累坏了吧?走,先进屋歇歇。” 因为对老爷子的态度心里面没底,所以跟三江车行交手的情形,路云风避重就轻,只是说把杜全救了回来,然后砸过对方几石头而已。也是没料到对方竟然准备进山来拿人。 苍横山千峰万岭丛林密布,茫无头绪的进山寻人,无异于在大海里捞针。 但是六里铺,是离着红谷滩最近的商埠之一,那三江车行跟白家,明里暗里已是一丘之貉,作为盘踞此地多年的地头蛇,白家虽然不怎么进山,但山口上的讯息肯定是知道个一二,有了他们的鼎力相助,恼羞成怒的三江车行进山拿人,也确实存在不小的可能性。 路云风阴沉着一张脸,暗暗责备自己的思虑不周,这是早就该想到的东西,老爷子们要因此而有了个闪失,当真是百身莫赎。 三人进屋,红山仍在沉睡。老爷子过去瞧了瞧他,眉头紧蹙着在木桌旁坐下,李猛放低了声音问:“虎子哥呢?跑哪儿去了?我有些日子没看到他了,这趟走得太急,也没给他带点东西。” 路云风咬咬牙岔开话题,“猛子哥,你刚才说,我那掌柜给报的信,货栈怎么着了?” 李猛灌下了一碗水,开始把六里铺的情形逐一道来...... 渡口争端当晚的袭击、车把式们被打砸的家宅、天命台的鞭笃和火堆......,冯三离了白家别庄,在渡口上候船过河的时候,听到了白家仆妇给李力的传信,心知十有八九是查找路云风的来路,于是过了河急匆匆先去给李山报信,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出自红谷滩的众人便被一一询问。 李大个子伤重难起,吩咐着李猛前来报信,为了掩人耳目,他谎称要回泽山镇,昨天傍晚赶到了骡马口,呆了一夜后才纵马赶了过来。 除了听到有大批人手夜袭各宅户,路云风跟老爷子对视了一眼,在他的大篇的叙述过程里,爷孙两都是一言未发。 嘴角常挂的温和笑意不见了踪影,路云风面色冷漠而且平静,一个接着一个的凄惨场面,令他愤怒了一次又一次,到了现在,怒火已经燃尽,心如深潭古井不波,只有敛于眼底最深处的那抹凶芒,愈发得深沉而且浓郁...... 李猛起身倒了碗水,再次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问道:“爷,还是进山躲几天吧?咱原来的寨子就算没人住,估摸这几年也倒不了,避一避吧,万一那群杂碎真来了呢?” 老爷子未置可否,关切的问:“猛子,你让谁给打成这样?下手不轻啊,你爹说,你在泽山镇赶车送砖,不去做活路了?” “遭了马匪呗!车马都给劫走了。爷,我这还算轻的,您是不知道,打折了腿的有好几个。”李猛起身倒碗水,再次一饮而尽,抹抹嘴有些唏嘘的叹息着。 “外面这活啊,真不是人干的。你看风娃子才出去几天?六里铺干散车,现在只让进山不准过河,我爹那活路还咋干?再说我那东家,商行开了不到两年,这一回就折进去三挂车二十四匹马,投了上千两的银子,赔的鼻青脸肿血本无归,上吊的心都有了。还是我爹说得对,老实本分人赚不着好!他正在那儿琢磨呢,不行俺们就回来,继续跟您当邻居。” 老爷子摇着头苦笑连连,路云风却眉头紧皱,一个恍惚缥缈的念头在心里面飘来荡去,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似乎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幔,不管怎么用力也看不清它的面目。 “虎子哥呢?”李猛再次问道,“爷,有备无患,得防着那群畜生。咱还是进山去吧,我骑了牲口来,能帮着驼不少东西。” 犹如灰暗的苍穹划过一道闪电,厚厚的纱幔仿佛被无形利刃一划而破,路云风立刻摄住那已变得无比鲜明的念头,缓缓的站起身子。 “我明白了,爷,我明白了......” 第四十六章 去吧!去纵横四野! 泥砖贸易获利颇丰,既以黄金为名,颜色与品质便是能否卖出大价钱的关键。 正常的来说,在荒原上挖掘到三至四丈深,泥层呈现出的澄净色彩最为人所推崇,由于苍横山余势未尽,地下往往有巨石相阻,所以黄土原的窑砖场,绝大多数分布在横澜河的另外一侧,那里的荒原的地势相对平坦,除了采泥建窑更易成功之外,也方便车马往返运送物资。 泥砖多用于厅堂装饰,有着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尺寸和规格,虽然大多数体形都是不小,但经过窑制以后,分量上不算是太重,因此往来运砖的马车都是特制而成,车体既宽又阔,四周的挡栏也都加的极高。 黄金砖兴起了十多个年头,合用的泥层采尽之后,被废弃的窑场为数不少,路云风也曾想到过,猎奴团或许会在某处废窑场里藏身,但是荒原广袤,无处索寻,心灰意冷之下,注意力已全部集中于驼队的线索,倒是没有想到马车这一节上。 这个消息不是第一次听到,在跺石山的时候,孙大娘已经有所提及,那些成名多年的老马客觉着有些蹊跷。照常理来说,泥砖得运到外埠之后,才有银子可赚,况且除了运砖的车马被劫走,泥砖均被弃之于路旁。倘若以求财为本意的话,劫掠商埠上往来运送货物的马车,显然更加符合逻辑。 据遭匪的几个车把式描述,出面劫车的多则七八个,少则五六人,所以老疤等人当时猜测的结论是,贼伙或许自觉人数太少实力不足,因此不敢在大路上行凶,只能埋伏于荒野伺机劫夺马匹,运砖的车马大多都是四笼,八匹马显然也是不小一笔的银子。 可根据现在的情形,把它们结合到一起去想的话,纠结于脑中的种种疑虑豁然开朗。 送砖的马车用来载人,一辆足能装下三四十个,三处驻地所有的蛮民相加到一起,两辆车就已经足够,高竖的挡栏加上顶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囚笼,只要把蛮民们绑到一起,自然就是插翅也难飞。 假设那驼队里的白少爷就是白家的大公子,那么蛮村位置的讯息也就有了出处,数百头的马匹牛驼更能从侧面来印证这一猜测,虽然没有见到蛮民的踪迹,但白家与猎奴团沆瀣一气,双方各得其利,至少从道理上讲的通。 至于那三江车行,虽有着车行之名,却没看到有一架车马,连夜袭击六里铺的车把式,说明他们有大批的人手可供驱策,种种疑点逐一印证,导致荒原惨剧的整个脉络呼之欲出。至于白家为何参与此事,又跟那三江车行是何关系,都已经变得没什么紧要。 也顾不得跟李猛再去解释,路云风极为冷静的层层剥茧,把自己认定的真相,一五一十跟老爷子剥析的条理分明,最后下结论: “爷,这些都是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绝无一字虚言!虎子哥被掳,三江车行与白家决计脱不了干系,事已至此,我需得立即下山,现在就等您老人家一句话了。” 李猛呆坐在一旁,直至此时方知猎奴团之事,尽管一直没有插嘴,但是惊骇之余,已经愤怒的无以复加,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待他的分析告一段落后,连忙对路云风所说的加以补充: “爷,白家老爷有二子一女,就那大儿子跟他长得像,样貌和风娃子说的很相似。今早上我从骡马口走的时候,确实听说好像有大批牛驼要来,牲口贩子都眼巴巴在那儿盼着,他娘的,我说白家这回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拐,敢情是改行做了马贼,这帮王八蛋,不得好死!” 屋里一时间静了下来,火塘木柴燃烧的噼吧声清晰可闻,两人的注视之下,老爷子怔怔的坐着,脸上阴晴不定,沉默了足足半晌,终于深深的叹了口气,眼神移到路云风脸上,语速缓慢无力,充满着落寞之意。 “娃子啊,咱们都知道,即便在这山里,你虎子哥终是少不了被人所辱。可怜他一生孤苦,浑噩度日,随着咱们这么些年,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如今身陷于鼠辈之手,处境更加是苦不堪言。爷这心里,也是有愧呀。” “倘若就是寻不到他的下落,那叫一个生死由命!也是无可奈何。”谓然吐出一口浊气,老爷子慢慢站了起来,神色凛然语调铿锵: “可是知道了,但凡有一线可能,就绝不可轻弃!” 缓缓走到路云风身后,筋络分明的双手,爱怜的轻捏着孙儿的肩膀,声音柔和了下来。 “虎豹当道。免不了要去以身犯险。让你下山,爷是真的担心啊。可是不让你去,亏情亏理、更是亏心呐。也罢,不担三分险,难练一身胆!娃子,准备下行囊,歇息过今儿这一夜,你明早就下山去吧。” 悬吊在半空中一颗心,终于踏踏实实的落到了肚子里。路云风端坐着注视自己的双手,思忖着问道;“爷,我走了,万一他们找到这里怎么办?” “明日一早,我们便进山,断了你的后顾之忧。娃子,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你身单力寡与人周旋,须得步步着意处处小心,保得住自己,你虎子哥还有一线生机,你若是折了,他便再无出头之日,你可明白?” “爷,你放心,我全都明白。” 唯一放心不下的事情有了结果,路云风心中大定,温和的眼神注视着李猛,“猛子哥,那就劳烦......” “不用说了,风娃子,我总得看着咱爷妥当了才能走,这个你不要担心。”李猛面红耳赤的猛然站起,“我恨不能千刀万剐了那群畜生,哥没能耐,但绝不会拖你后腿,你当心着自己放开手脚,咱爷的事全交给我。” 欣慰的,路云风重重点了点头...... 翌日凌晨,天刚蒙蒙亮,背着准备好的行囊,站在红山老汉床前,路云风凝视着那张沉睡中的苍老脸孔。 经过昨日的整理,李猛的马上已经驼满了捆扎好的各类杂物,老爷子得守着红山,只能他一个人进山去整顿旧山寨,一来一回,即便是有马代步,至少也得五六个时辰,因此短暂的话别之后,李猛已经率先从村寨出发。 “爷,红山老爹要是不见好,恐怕还是要送医馆,你跟猛子哥说一说。”接过老爷子手里的雪板,路云风镇定而从容,除了嘴角笑容再无所踪,神色与平常毫无二致。 老爷子细细的端详着他,有些感伤,也有些释怀的展颜一笑: “成!稳得住,就有成事的三分相了。娃子,你要去闯龙潭虎穴,家里的事儿就莫担心了,爷还没有老的动不了。记住我两句话——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匹夫之勇不为智者所取。猛虎不处劣势,雄鹰不立垂枝!你去吧,去纵横四野、横行八方!去把你虎子哥给我带回来!” 第四十七章 乳虎出山 树木山岩从两旁飞速的闪过,感觉像是在飞。 犹如化身为旷野无处不在的凌烈寒风,又仿佛变身成广阔天空中翱翔的雄鹰,风驰电掣的速度带来无法形容的刺激与紧张,习惯之后却变为酣畅淋漓的痛快享受。 四野空旷寂静无声,猛一个急停举目四盼,茫茫天地之间,萋萋荒草丛生,孤独在此时蜕变,彼时的惶恐寂寞,现在的满腔豪情,路是同一条路,心却不再是来时的心,远远望着那如雾似霾季风激荡不休的荒原,路云风一时间如痴如醉,恍若重生。 “嗷呜......” 一声惟妙惟肖的虎吼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响彻云霄,满意的聆听着四下里山谷连绵不绝的回音,路云风拉下挡风巾遮住面孔,身影仿佛苍白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正在乘风破浪不断地前行...... 虎子哥,我来了! ****** 过了正午以后,天空上的云层又开始不断聚拢,太阳光遮遮掩掩时有时无,坡顶的岗楼只能照射到半边。 楼约三丈,倚靠着一侧山壁而建,虽然高凸而细长,却没有摇摇欲坠的感觉,楼顶上一个百无聊赖的黑衣汉子,袖起手蜷缩着身子,把自己挪到了冬日甚为难得日光底下。 坡顶的冷风有些大,那一点可怜的温度,很容易就被刮的无影无踪,于是那汉子吸了吸鼻涕,苦恼的缩到了墙角,瞟了眼山路上正在往这边儿走的小小黑影,嘴里询问着楼下的同伴。 “我说陈二两,差不多轮到你了吧?” 岗楼下面神似红谷滩的交易营地,留出了门口却没有门板,里面的地方也不大,往多里说就两三丈方圆,两个同样穿黑衣的汉子,围着个火盆正在闲聊,听见顶上的招呼,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就走了出来。 “你他娘的,上去还不到两刻钟,这就熬不住了?还早着呢。”说完就往屋里走,顶上那人就连忙哀求着: “二两,二两,哥哥有些伤风,老胳膊老腿儿的,抵不住你年轻人火气旺啊,帮个忙,上来替替我,下了岗,哥哥晚上请你整上二两呗。” 年轻汉子往坡下瞅了瞅,嘴里面是荤素不忌,“伤风?夜里面操练着凉了?娘们肚皮上挑滑车,舒坦是舒坦了,你倒是照看着身子骨啊,就好换岗了,熬不住你就下来,李头儿得伺候那些大爷,一时半会儿上不来。” “成吧,人家好吃好喝安逸的很,咱们成后娘养的了,阿......阿嚏!” 肩上长弓箭囊扔到了半人高的围墙边,楼顶的汉子打着喷嚏往下爬,这个工夫,山路上人影也就走进了虚掩的寨门。 六里铺坡顶的门户,白天的规矩是四个人轮值三个时辰,楼顶一人瞭望,底下三人负责查验车马,不是觉着行踪可疑的话,往来的马客货商基本畅行无阻,只是到了晚上戌时以后,坡顶寨门和坡下的渡口都会关闭,再想进商埠,就得接受盘问了。 来人面罩挡风巾,背着一个不算小的行囊,手里的雪板说明,他是刚从山里面出来。这东西,在苍横山一带虽然常见,但只有身手极为敏捷的山民,才能用它来代步。 被称为陈二两的黑衣汉子,瞥了他几眼,心里虽略微有些奇怪,却也懒得再问,在一阵掠过的冷风吹拂下,忙缩起脖子钻到了岗楼里...... 时隐时现的日影,已悄悄挂到了树梢,在外走动的人不是很多。沿着尚算熟悉道路,人影一直走到了李大个子家的食肆门前,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进去,凶徒肆虐后的痕迹处处尚存,左右看了看无人注意,挡风巾撩开,露出了路云风沉着的面孔。 跟以往相比较,这张脸上少了些温和与敦厚,多了点深沉与冷漠,两种气质的更迭,令他再也不像是那个初出山林的和善少年。 推门进院,轻拨开窗户上挡风的布帘,屋里勉强凑合着打了个地铺,李大个子伤痕累累的脊梁撞进了眼帘,路云风不由紧咬了咬牙,轻声唤道:“李叔,李叔。” 听着熟悉的声音,李大个子猛转头,吃惊的看着他,“风、风娃子,你、你怎么还敢......” “李叔,猛子哥可能晚回来几天,怕你担心,我来告诉你一声,您就当没见过我,后面的事,跟您没有半点关系,我走了。” 听到儿子平安到了山口,李山的神情明显一松,挣扎着爬起身问道;“娃子,你要干嘛?你可别干傻事,他们人多呀。” “我知道,李叔,你安心养伤,睁大了眼好好看戏......”路云风的低语越来越远,耳边却听不到任何的脚步声,仿佛鬼魂正贴着水面滑行,最终消散的无影无踪。 李山怔怔的看着窗外,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女儿李娟挑开门帘进来,“爹,敷药了,您起来干嘛?” 说着就瞧了瞧窗户,“刚才跟谁说话?人呢?” “没人,我看花眼了......” 走过飞鸿信局,能看到孙掌柜正在跟店伙交代着什么......走过恒升货栈,三丈宽的门户大敞四亮,门板、门扇、柜台、窗户,七零八落狼藉一片,破衣烂袄、散碎的药草碎屑等散满地面。几日前那个忙碌而有序的山里货栈,现在则像是黄土原废弃的砖窑,流露着一种穷途末路般的凄凉感觉。 静静的站在门前,略有些愧疚的看着这一切。片刻后,不紧不慢的脚步继续往坡下迈开。 离着发船还有些时辰,渡口上供人遮雨挡雪的长廊底下,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在他们略有些诧异的注视下,路云风从行囊里抽出露了半截的黄铜木,旁若无人的组合起竹弓,背到了肩上以后,深深看了眼三十余丈外的白家大宅,举步往收取船资的木屋走去。 渡船分客货两种,客船按人头,先得交上三十文钱换一根竹筹,船到了对面以后,会有专人收取再交给账房点算登记,互为监督之下,很难有人做得了手脚,待每天最后一班船发完,自然就到了白家按册盘点收益的时候,获利之丰厚,在六里铺肯定是首屈一指。 披着厚厚的老羊皮袄,卖竹筹的账房正在火盆跟前打瞌睡,细长的脖颈已撑不住那挺大的脑袋,整个身子前后晃荡着直往前拱,似乎正犹豫要不要往火盆里栽。 “老兄,白二少爷可在?” 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猛一个哆嗦,眼还没睁开,嘴里就忙不迭的应答着,“啊?少爷?今儿还没见着,可能在河那......” 站起身看着门口那面罩挡风巾的人影,猛然反应了过来,对自己未加思索的回答就有些羞恼,“不是,你谁啊你?谁让你进来的?” 人影默不作声的静立片刻,伸手入怀摸出钱袋,数出三十文钱放在了桌上。 望着那干瘪了许多的皮口袋,里面显然是没剩几个大籽儿,账房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神色挂在脸上,没好气的走了过去,把竹筹往桌上一扔,嘴里不依不饶的嘟囔着:“鬼鬼祟祟的,你找二少爷干嘛?” “请他给帮忙传个话!” 捞起竹筹,人影转头便走,声音从门外传来,“给大少爷和白老爷传个话。” “哎、哎......”账房追出去两步又猛然站住,不屑的撇了撇嘴。 “穷德性吧,还给白老爷传话,当你是爷啊。” 第四十八章 帮我带个话! 大块的上等石炭,把个硕大的火炉烧的通红,稍微离着它近一点,头发眉毛就好像要烤的卷起来,不算大的木屋被烘的热力逼人,吸上一口气,鼻腔里都会传来那种火辣辣的干涩。 因此,白钰已经把窗户支起了半边,冰天雪地的彻骨寒意,源源不断的涌入了进来,迅速与这屋里的火热燥气相缠而相杀,进而营造出那种他想要的通爽感觉。 这种石炭,在铁匠铺里常常可以见到,庞大的风箱助力之下,火力之强足以化金融铁,拿它来取暖,自然是个有些奢侈的举动,可对于慈儿爱女的白老太爷来说,些许这点花费,还真是没有放在心上,所以还没入冬,石炭就在渡口的马栏里堆积了起来,河边阴冷又湿又潮,白二少爷需要足够热度来赶走一切不适,才能在这里呆的住。 透过窗户缝隙,能看到外面接船人手正在走动。近几天来,进出商埠的货车完全中断,渡口收支也跟着大幅降低,时辰已经接近傍晚,白钰放下手里的茶碗,决定等这班船发出去以后就回家。 河对岸的大宅,除了给庄客们留出来两间,其余的已经分配给姜云带来的人手,可即便是如此,等外面的人都回来以后,现在的房舍仍然不怎么够住,姜云跟老爷子商量过,打算包下几间客栈暂时供他们安身,待到融雪开春,新车行就要开始大兴土木。 届时,似乎就不用自己成天守在这儿了。 悠然自得的思忖着,不紧不慢披袄穿衣,随着几下轻轻敲击声,门外响起了账房的询问: “二少爷,渡船过来了,您可要亲自计筹?” 披上来自于三江城的白狐皮大氅,白钰温和的吩咐,“你去吧,都这个时辰了,应该没几个人,让他们把马牵过来,我这就回去了,账本和银子,晚上送来给我点算。” 门外的账房先生答应着快步离去,不一会儿就响起了他喊人的声音,“陈三娃,把少爷的马牵过来。”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冷风吹拂着面颊,带有一种清凉透气的舒适,做工精致的白狐皮大氅包裹着全身,眉清目秀的白钰揽镜而照,直找到那种人才不凡卓尔不群的感觉之后,方才满意的关上房门,目视着小厮牵马而来。 这马刚到手不久,被打理的油光水滑,鼻梁到双眼中间的那条月牙状白毛,使它的眼睛看起来颇有些灵性,除了四蹄的毛色与马头处相同,通体乌黑铮亮,神态雄健不凡,老爷子看了也有些惊艳,笑言这种品相有个名堂,唤作“乌云踏雪”,有着几分传说中名驹的风采。 宝马要配英雄,白钰一眼相中立刻为之而倾倒,死乞白赖的纠缠之下,老爷子终于让他如愿。所以从昨天开始,别庄到渡口,他便骑着这马来往返。 一身白狐裘,胯下黑骏马!两者相得益彰,更是令他丰神俊朗的无以复加,只可惜六里铺地方太小,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刁民,不能为更多人所见,是他最为遗憾的地方。至于它能不能日行千里,白二少爷倒不怎么放在心上。 平底的渡船前为客舱,后有马栏,牲口自然得另外算钱。稳稳泊到岸边之后,仅有的几个乘客牵着坐骑急匆匆的往外走,距离着天黑已经没几个时辰,现在从商埠里往外走,必须得快马加鞭的赶路,否则就不容易赶上宿头。 “白二少爷,帮我带个话。” 正兴致盎然摆弄着手里精致的马鞭,四五丈外忽有叫声入耳,白钰惑然扭头而视,一个刚从船上下来的人影,面罩黑巾背负着雪板,脚步轻健的往这边走着,轻抬手摘下了肩上竹弓,不慌不忙的取出一支雕翎。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眼见他强弓利箭在手,白钰本能就感觉有点不妙,但自家在这块儿地面上的强势,仍能让他有恃无恐的骈指怒叱:“你好大的胆子,我警告你,你......” “咻” 凄厉的破空声仿佛来自天外,巨大的冲击力顷刻间令他上身后仰,不得不退出去两步才能站稳,白钰甚至没感觉到一点疼痛,盯着那支贯入到自己身体里的箭矢,一时膛目结舌的愣在了当场。 “啊......” 刺耳的惨呼声,反而来自于牵马的小厮,黑马被惊得连打了几个喷鼻,举着前蹄在地上刨坑。小厮丢下手中的缰绳,连滚带爬地往河边跑,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来人啊!杀人啦!” 恍若不觉的走到白二少爷跟前,挡风巾扯下,露出路云风镇定如恒的面庞。 “帮我带个话” 他重复着。 “告诉你爹,你大哥......” “咻” 破空声再起,一侧木屋冲出来的持刀男子应声而倒,路云风挽弓的动作迅疾如电,令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不紧不慢的,再次取出一根长箭,平静而杀机四溢的语调没有发生一点变化,但富有侵略性的眼神却令他充满了压迫感。 “告诉他们,黄土原抓走的每一个人,还给我!否则,我会杀死你们!” “咻” 七八丈外惨嚎声响起,两三个汉子抬着张木桌遮体,但奔雷一般的劲箭破空而至,牢牢把当前一人的右脚钉在了地面,除了袅袅余音在空气中响起,路云风竞似连头也没回过。 “记住了?” 看着那张在噩梦里出现过的面孔,白二少爷完全瘫软了下来,曾在此地四处飙溅的鲜血记忆犹新,彻底摧毁了他的斗志。凶悍嗜血一旦披上了冷静的外袍,只会愈发的可怖,更加的使人战战兢兢,眼前的身影似乎如山岳一般巨大,完全挡住了光,遮住了希望。 颤栗着,自尊令他努力克制想要跪伏在地的冲动,可是肩上挡不住的剧痛,又让鼻涕和眼泪抹花了那张俊美的脸。 “我、记、住了,记住了......” 路云风满意的点了点头,高度集中的感官让他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洞察力,听着四下里声厉内荏抓强盗的叫嚣声,看了看白钰引以为傲的白狐裘,然后,毫不客气的扯了下来。 “把人还给我,或者,拿命来偿!” 头也不回的扔下最后几个字,走向那局促不安的黑马,带住笼头,路云风轻抚它的脖颈,“嘿、嘿、黑风!咱们又见面了,别害怕,我这就带你走。” 马名黑风,三年之前,它还是一头半大的马驹,铎巴塞数年的精心呵护下,脱胎换骨成了这臀圆腰粗,长鬃飞扬的高头骏马,上次见到它,至今还不到两个月,如今在六里铺的渡口上出现,那个白少爷的身份,已经无需再去费心查验。 选择到商埠上来露下脸,是他深思之后的决定,给李山报个平安只是顺手而为。 尽管进山的路途不算好走,但是六里铺到红谷滩,快马轻装的赶路,用不了一天就能到达,老爷子们还没安全搬走,这种风险绝对不可以接受。所以来六里铺的目地,是得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没有回山,仍在这附近出没,那老爷子们潜在的危险,自然会因此而降低许多。 摆明已是无法善了的局面,当然就要闹出些动静,白二少爷也是流年不利,老早就被他列入到目标之内,按照原先的打算,只是略施薄惩亮一下行踪,不论白家还是三江车行,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黑风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推测已经成为眼前的事实。铁证如山!对白家最后的一丝幻想就此破灭。他们使用最野蛮的手段侵犯了自己最在意的领地,那就必须要因此付出代价,在看到莽虎子铎巴塞平安无恙之前,路云风决定只做一件事。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第四十九章 峰回路转 黑风似乎认出了他,一颗大脑袋贴贴蹭蹭,兴奋的打着响鼻,待到路云风翻身上马之后,更是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发出了一声欢畅的嘶吼。 如同一阵冷风吹过,蹄声如雷,带走了那个魔鬼一样的身影。 竹弓致命的威胁下,畏缩在各个角落里的人影,纷纷冒出了头,脸上挂着心悸不已的表情,嘴里却表忠心似的喃喃咒骂着,手忙脚乱赶上前去诊治伤患...... 日影西斜,天色也开始变得有些阴暗,沿着出山的车道,路云风毫无顾忌的放马疾驰,迫切的想要赶到临时修改过的目标地——骡马口。 白家不会善罢甘休,想来三江车行也不会轻易放弃复仇的念头。出山以来个把月,耳听目睹着豪强霸市贼匪横行,桩桩件件本就在撩拨着不甘示弱的少年雄心,而莽虎子的失踪,终于彻底激发起骨子里藏着的那股凶性。 他们虽人数众多,却没什么可惧。天地为幕四野搭台,正是与豪强争雄最好的表演场,开场锣方才已经奏响,按照下山时的预想,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让第一出戏尽早上演。 驼队! 那群牲口的总数,粗略估计已经超过了三百,在不见人烟的荒山雪地里,如此显著的目标很容易追踪,它们从荒原方向而来,虽然看到的只有二三十人,但是,每一个都脱不了劫掠蛮村的嫌疑。所以路云风原本的打算,是到六里铺露个脸之后,立刻进山去寻找这支驼队的踪迹。 可是见到了黑风,白家参与恶行的证据确凿,那他们接下来能做些什么,也就非常的容易判断。 别庄显然不足以容纳数百头牲口,而且如此庞大的驼马群,每天所要食用的干草必定多得惊人,劳心费力的把它们驱赶了回来,当然不可能放在哪儿挨饿,那么可能的去处就只有一个。 骡马口! 或者整群,或者分批,只有在那里,牲口才会变成他们想要的银子。 从亲眼看到驼队的那一刻算起,至今也没超过两天,照着牛驼的速度来估计,走到骡马口至少要一天,李猛曾说起过,昨天市面上虽有风声传出,但是牲口还没有到,少了牙行给提早敲定的大宗买主,这么大群的牲口,一时半会儿不太容易出手,所以,荒原行凶的贼伙,在骡马口的可能性极高。 白家在六里铺,根深蒂固基业雄厚,不会被几句狠话吓倒,没准现在正咬牙切齿的召集人手,准备四处寻找自己来报仇,他们人多势众聚在一堆,要堂而皇之登门去问罪,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是,基业在此,他们总是跑不到哪儿去。骡马口是个四不沾边的地方,倘若运气够好的话,或许白家大少爷也能在那里找到,任由他们这么轻轻松松的发着昧心财? 当然是不行! 长鬃在寒风里飘扬,如同海浪一般起伏不定,黑风奔行甚速,没有几刻钟的工夫,就把那几个渡口出发的行人甩在了身后,整条长路不见行人,只有黑风极有节奏的步点在山野间回荡,足足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再度发力冲上坡度甚陡的山梁,相隔着老远,终于看到坡下有人在赶路。 两个人,带了三匹马,脚力并没有完全放开,两人并驾齐驱的交头接耳,正在相互说着些什么,见到路云风急匆匆的迎面而来,那个粗矮些的汉子就拨马让到了路旁。 双方擦身而过,路云风正欲催促黑风提速的当口,身后传来一声极为诧异的叫喊。 “风伢子?是你不?” 熟悉的声音甫一入耳,路云风立刻带住马头调转了回来,扯下只掩住了口鼻的挡风巾,心里也是大喜过望,“岗宾,是你?你们回来了?” 岗宾与卢老汉同时撩开挡住脸的风雪帽,面露惊容看着他,“果然是你,风伢子,你怎么在这儿?你要去哪里?” “我......唉!一言难尽,我问你,你们从骡马口过来的?” “别在这儿说,云风,你跟疤爷的事儿,我们听说了,咱进林子再讲。”卢老汉警惕的回头看了看,拨转马头离开了大路。 “疤爷呢,怎么就你自己?”岗宾跟在后面,嘴上仍在不住的询问,“还有杜叔,他们伤的怎么样?” 路云风大失所望,“咦,你们没见着疤爷?那怎么知道他们受伤?掌柜的回去没?” 离着大路有二十多丈,卢老汉站住了脚,张嘴先叹了口气,“唉~,最早,是安顺车行给东家送来的消息,我们头晚刚到,第二天消息就进了门,往回走的时候,碰上了掌柜的,老疤跟杜全伤得不轻,我们都知道了......” “东家说了,如果见到你们,就让去青阳镇找他,娘的,这才几天,我看他也愁得不行。”岗宾站在一旁补充,然后继续追问,“疤爷他们呢?你要去哪儿?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疤爷已经走了,应该是带杜叔去找地方诊治。现在,白家和三江车行肯定在找我。” 路云风深吸一口气,脸色严肃了起来,“一会儿咱们各自上路,记住!就当从来没见过我,不要给家里人惹祸招灾。现在,我想知道几个事儿。” 卢老汉有些黯然的点了点头,“唉~,你说吧。” “你们从骡马口来?” “是,中午在哪儿打的尖。” “可有大量的牛驼马匹在交易?” “有,但是没见着马,栏里面全是牛驼,小的母的都有,我们到的晚,马队可能上路了。” 路云风点点头,知道情形跟自己预料的大致相同,驼马群已经被兑现成银子,暴徒们或许正在举杯相庆。 禁不住的咬了咬牙,问出了他最为关心的问题,“骡马口有白家人没?或者三江车行的?” “有,都有。”岗宾愣愣的回答,“还有不少呢。” “谁?有多少人?” 连忙追问着,喜色从脸上一掠而过,可是岗宾的回答却让他颇有些意外。 “白家那小妖精,白灵!姓姜的笑面虎跟她一起,十几个人,坐了两辆车走了,去哪里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青阳镇。” “走了?你确定他们走了?还有别的白家人没?” “嗯,晌午我们打尖的时候,刚好看到他们动身,白家就那几个人,别的没看到,你问这干嘛?” 看着岗宾肯定的表情,路云风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脑中立刻就开始寻找他们可能的去处。 牲口卖了,银子也拿了,倘若要出去挥霍一番,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晌午就已经出发,没有明确目的地的话,追上的可能微乎其微。 为什么是白灵?大少爷白祯在哪里?那姓姜的男子又是个什么角色? 怅然若失的呆站着,思前想后并没有头绪,路云风无奈的叹口气,只能重新审视自己的行止。 人已经走了,骡马口也就没有了目标,要逼迫他们交回莽虎子,只好再回六里铺找白家,对手强大而且人多势众,除了伺机剪除党羽正面硬撼之外,在没有其他的选择。 路云风钢牙紧咬的沉默了片刻,拱手就要跟两人道别,卢老汉却微微抬手制止,若有所思的沉吟着。 “白家的小姐,的确动身上路了,但是......好像有个账房模样的还在后头。” 抬眼看着路云风,语气有些犹豫,并不能完全肯定。 “说是账房,或许不一定对,这人的穿着打扮都挺像。是不是白家人难说,从没在商埠上走动,所以认得的也不多。今年开春,我在别庄看到他一回,听见白二公子喊他二叔,这次在骡马口又见到,他领着好些人在做生意,手底下的喊他二爷,具体什么来路,就真的不知道了。” 路云风眼神瞬时一亮,“做什么生意?有多少人?” “贩子都在跟着他要货,应该,是牲口生意吧,带的人不少,就在后头跟着呢。” 岗宾皱着眉问:“你说的,是跟着辆车的那伙子人?可是不少,有二十多吧?横眉竖眼的,他们也是白家的?” “卢爷,你说的这些人,正在往这儿来?”路云风立刻抓住重点急问。 两人一起点头,“嗯,他们走得慢,差了得有三四道梁吧。” 郑重抱拳施礼,路云风神色凛然,“卢爷,谢谢您!你俩请立刻上路,记住,咱们从没见过,如果这事儿能过去,我必定登门拜谢您的消息,快走吧。” “风伢子,你要......” 两人愕然,又能猜出点什么,面上的神情复杂,不知该有什么说辞。 路云风连连摆手,自己率先上马往路边走去,“别再多问,快走,快马加鞭,赶紧上路。” 说完双腿一紧,黑风轻嘶着奔上大路,朝着骡马口方向奔驰而去...... 第五十章 拦路生衅 落差极大的长路跌宕起伏,如同巨蛇一般在群山中蜿蜒,立马高坡,一行马队出现于对面山梁,正在不紧不慢的沿路而下。 路云风隔远相望,冷冷的注视着他们,一抹暴戾的红芒,渐渐于眼底绽放...... 膝盖轻磕,黑风放慢了步子缓缓下坡,不多时来到平缓的地势,都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之内,随着距离越来越接近,路云风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变得越来越轻狂而且骄横。 他努力的模仿着那些蛮横无理的恶棍嘴脸。 粗略的看过去,这群背弓携箭的汉子足有二十多个,人人鞍后都悬挂着兵刃,一辆不大的乌蓬轻车,在他们的簇拥下缓缓前行,赶车的把式任由着牲口偷懒,只顾和坐在车里的人低声交谈,时不时的咧着嘴轻笑,显然交谈的内容让他感到愉快。 篷前的门帘大开,端坐在车里的人面颊清瘦,颌下留了几缕花白的胡须,两只三角眼、刻薄的细嘴唇,即便脸上挂满了欢畅的笑意,瞧上去也带了几分邪气。朴素的土灰色文士长袍配上瓜皮帽,确是一副十足十的账房打扮。 道路算不上宽阔,这群人也就走成了一个长队,离着他们有四五丈,走在前面几个人的目光,浑不在意的打量了过来。 用着尽可能达到的嚣张眼神,路云风恶狠狠的回瞪了过去,不屑的朝着左前方啐了一口,口中喃喃自语: “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送入了当先一人的耳朵里,那一身劲装的粗汉果然脸上变色,鼓起一对凶芒四射的牛眼喝道:“小兔崽子,你他娘的说什么?” “咦,你这王八蛋出口伤人!”路云风勒住马头愤怒的大叫,“怎么,想找小爷麻烦?瞎了你的狗眼!” 粗汉经不得激,火冒三丈的催坐骑上前,搂头就是一马鞭抽了过来。 路云风侧头让过,偏身下马破口大骂:“好!你这狗娘养的,竟然动手伤人,滚下来,老子要教训你。” 端坐于马上,一众人等相顾哑然,眼见个混不吝的半大小子撒泼,嘴角都泛出几分笑意。 毫无来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那粗汉却是气的七窍生烟。嘴里面咒骂着,不假思索的跳下了马,但脚后跟还没接触到实地,路云风已经粗野的冲了上去。 左手排空直入,拿住他右臂猛力外拧,右拳快如电闪,呯的一声砸上了鼻梁。 “呃......” 粗汉闷哼着,本能的就想捂住脸,可是右臂仿佛被铁钳牢牢把住,正在往外拧转,关节已经伸展到了极限,挡不住的剧痛袭来,又不得不斜着身子踮起脚尖,于是...... 呯、呯、呯! 从他跳下马的那一刻起,立刻如三岁小儿被制于彪形大汉,竟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大出所料之余,他前面的几个同伴惊怒交加,纷纷跳下马抢了上来,一条壮汉错步向前,左手成爪扣向路云风的肩膀,口中发狠,“臭小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话音在空中还未消散,眼中一个拳影由小变大迅速的迎了上来,壮汉大惊失色,脑袋里面连叫着糟糕,手上却怎么也来不及作出反应。 “呯!” “呃......” 仿佛身后长了双眼睛,那只扣向肩胛的大手还未及身,路云风左手发力猛拧,在那条右臂微弱的关节脆响中,旋身出拳一气呵成,一把锁住那条尚未收回的粗壮手臂,方才的一幕就再次上演。 呯、呯..... 又三个人影怒骂着冲了上来,虽然是急怒攻心,却也甚有默契的分出了出手角度,前一人高高跃起前冲,身子在空中回旋,旋风腿随着转体之势凶猛的袭来,左右两人则蓄势前逼,封住他往两边躲闪的空间。 紧扣住那壮汉的手臂,路云风带着他在原地打转,左手依旧的猛发力外拧,在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中,猝起一脚将他踹飞,原本贴面而立的两个人影骤然分开,一个晕头转向的惨叫着,一头撞向正准备出手的同伴。 而另一个,借力之后身如离弦之箭疾冲向前,尚在空中飞舞的旋风腿方才使出了一半,出招那人的身子底下却突然多出个人影。 连腰带腿把他一把抱牢,顺着那股来势拧身,路云风猛然加力旋转了一圈,弹指光阴仍精准的判断着角度,左侧抢上的人影还没来得及出手,巨大的黑影狭裹着呼呼的风声和惊叫凶猛的砸了下来。 嘭。 两具人体在巨大的惯性下猛烈相撞,脚下土地似乎都跟着猛震了一下,闷哼和濒死似的惨嚎声大作,前面那几匹失去主人的骏马,惊恐的睁大了眼睛,放开四蹄便朝着空旷处跑去。 整个马队一阵大乱,后面尚没弄明白情况,七嘴八舌的呼喝声响个不停,三四个身影离开了大路,纵骑去追赶跑散的马匹。 “人多是吧?小爷揍死你们这帮王八蛋。” 路云风口中大骂,脚底下咚咚作响,甩开正从后面往前冲的几个人,直奔黑风身前那脸有黑斑的丑汉。 双方冲突短短这一点时间,路上已躺起了四个人影,剧烈相撞的两人生死不知,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而最早出手的那两个,除了右臂关节皆被大力拧伤,各自的脸上还挨了四五拳,破坏性十足的大拳头力道凶悍,拳拳不离眼鼻,两人如死狗一般趴在泥泞的雪地上,有气无力的呻吟着,连声响亮些的惨叫都没气力再喊。 一连串的打击于顷刻间完成,过程如同村夫撒野互殴,毫无花俏可言,唯一能感觉有些惊讶的,便是这无名小子的动作之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千种打磨,万般锤炼,最终,一个快字便可了得!所以,千来千有解,万事万有解,一快则无解! 老爷子的教导言犹在耳,路云风正凭此大显神威,随着他疾扑而至的身形,黑斑丑男无暇再管撞个满怀的同伴,反手从身后拔出一柄短刀,脸上虽有惊容,脚下却是一步不退。 刀身在夕阳下闪烁着精芒,由下而上的反撩直奔小腹,凶性大发之下,这丑汉已经下了死手。可就在刀尖即将触及衣衫的那一个刹那,扑上的人影忽然间左偏了几分,势在必得的一刀从肋下穿过,狂风骤雨一般的打击便迎头而至。 当先一记重拳在脸上开花,那丑汉两眼一黑踉跄而退,路云风的身形仿佛飘浮在水面一般紧追不舍,倒退的步子虽急,却拉不开彼此的距离,恍若连串的花炮在突然间炸响,急锣密鼓的呯嘭声大作,从黑风的马头开始,一路响到了马尾。 短短三四步的距离,丑汉不断闷哼,竟是连惨叫的机会也没找到,手舞足蹈的招架没起到半点作用,七八次的短冲拳,一下不少全落在脸上,皮肉以看得见速度青紫肿胀,已经彻底被打成了猪头。 令人倍加气愤的是,在他七荤八素将要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耳朵里传来的仍然是路云风中气十足的大骂: “动刀子,你这狗娘养的,想谋财害命......” 身后倏然扬起一柄单刀,搂头盖脸的急砍了下来,后面的七八个人影已经赶到了近前。起初只准备看一场好戏,但接连四五个同伴都被他放翻,这帮汉子急怒攻心开始撒野,不在当成小冲突来对待。 虽是面孔向前,但前后左右的动静均映照于心,路云风脚下猛发力,整个身子疾若奔兔的不进反退,一弹一闪不到三尺的距离,那只持刀的手臂恰好出现在左肩。 右肘冲城锤狂飙突进,重重捣在敌人的肋下,骨骼的脆响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在耳边响起,劈手一把将刀夺下,随着那风一般的转身,匹练似的刀光一闪而至,凶狠的嵌入到另一人的右肩,在那声响彻天地的凄历嚎叫中,路云风毫不怜惜的将他踹飞,单刀一挺怒目圆睁,势如疯虎的猛扑了出去。 所谓拼命单刀,正是以决死之心勇往直前。 他强硬而凶悍的正面迎上,数个刀头舔血的江湖汉子反而脚下一滞,嚣张的气势一旦打了折扣,接下来的溃败也就在所难免。 胆不足则力减三分,力弱则不胜。 刀光纵横闪掣似电,人影飞掠狂野如狮,路云风直直冲入人堆,身形如虚影,极小的范围里仍能不断做出有效的腾挪闪躲,刀势雷奔电闪长驱直入,没有一下多余的格挡动作,环周众人只要一式走空,疯狂的反击必定追踪觅影的跟随而至。 刀锋无情切割着人体,血液在冷风中飞溅,泼洒到泥地,再被践踏到脚下,郁结了几日怨气,终于找到了发泄之所,路云风凶悍无匹三荡三决,尽情肆掠竟是无人敢正撄其锋。 “住手!” 随着一声冷叱,消瘦的人影闪动,三角眼的账房目眦欲裂的赶到近前,手持一对奇门的兵刃十字挡,金铁交击中,路云风手上一震,所向无敌的刀势终于被阻了下来。 “你是何人?为何拦路生衅?” 厉声喝问中,那账房卸力急退,丈余外立定了脚跟,半弓马前虚后实,十字挡一前一后,弯腰勾背之下身形如弓,神凝意定蓄势以待,虽然脸上惊怒未褪,却已是做好了全力出手的准备。 第五十一章 灵光一现 路云风心中一凛,知道终于是碰到了有些斤两的人物。 账房先生也是暗自心惊,凝神戒备不敢有半点的托大。 对方年纪不大,又是单枪匹马,所以小小的冲突,他原本并没有在意。可是双方动上手,结果却令人大出所料,自己只晚到了片刻工夫,这些身手矫健的手下,已有十余人伤在他手上,直如土鸡瓦狗一般任人宰割。 对方狠辣毫不留情,出手如电却看不出章法,他心中虽怒发如狂,却对那鬼魅一般的速度极为忌惮,自忖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太敢贸然出手,双方各自戒备,气氛便僵持了起来。 “出手如此狠毒,你到底是什么人?” 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路云风听而不闻,眼神流转打量着四下里的情形。 马队有些措手不及,虽然吃惊却不慌乱,四五个面目粗犷的的汉子手持兵刃,已经赶上来护住伤患,声震四野的呻吟惨呼声中,另有两人手忙脚乱帮他们查看伤势,再远些的地方,几个人影正在追赶惊散的马匹...... “咦?” 手端着一把接近两尺长的巨大弩弓,赶车那汉子匆忙的奔上前来,惊讶的望着有些不安的黑风,凑到那账房先生的身边。 “二爷,您瞧这马......” 此语一经入耳,路云风面色一寒,顿时没有了继续装疯卖傻的心情,看着他手里的弩弓,一股压不住的孽火就在胸中越燃越盛。 对手党羽众多,凶狠暴虐完全无法理喻,要让他们低头,恐怕唯一的手段便是比其更暴戾、更凶残、更加的强横和蛮不讲理。 战意喷涌如岩浆迸发,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 没有丝毫的征兆,手中单刀忽然脱手猛掷,随后疾冲的身影恍如饥豹怒噬,瞬间便扑到账房的身前。 流光一闪电火行空,虽然是近在咫尺,十字挡全力招架也没能封住来势。车把式惊愕注视着体外突兀而现的刀柄,疑惑的睁大了双眼,身子软软倒地,似乎还在思索着它的来路。 长啸如泣,十字挡带起道道寒芒急迎而上,两人一搭上手,迅速交错飞旋纠缠到了一起,举手投足间伸缩如电,兔起鹘落令人目不暇接。 不知何时在手的三棱刺疏忽闪现,仿佛无数只巨大的黑蜂奔袭,无孔不入的闪掣在身周,账房先生奋力招架,心里面暗暗叫糟,情知已被带到了对方的节奏里,如此快速的近身相搏,变招换式简洁果断,完全依赖本能的反应,没有任何的思考余地。正所谓拳怕少壮,这种情形下,自己显然是讨不到好。 但是,手中十字挡已挥舞如风轮,寒光纵横交错,却逼不退对方半步,乌黑的三棱刺几乎化成了虚影,时时在身前左右寻隙而入,只要一点空档露出,立刻就会出现它的影子,双方甫一接触,十字挡便被压制在两尺方圆,只顾左挡右接却递不出招,脚下不断后退企图拉开点距离,但那身影却如附骨之蛆,怎么也不能如愿。 十字挡乃是攻守俱佳的短兵刃,横竖四条刀锋宽约尺许,身前一横便如盾牌,架挡锁扣均是犀利无比,账房先生全力的施展之下,更是直接化作了两团精芒,即便是隔开一些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冷森森的寒意。 两条人影贴身而博,以快打快于电光石火,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一个步步紧逼攻势狂野,另一个连连倒退做负隅顽抗,强弱之势因此一目了然,眼见那账房完全被压制,一旁的汉子尽皆骇然,露出无法置信的神色。 自从把单刀掷出手,路云风已经狠下决心,势必要全力以赴,一鼓作气将敌击溃。周身的气血鼓荡回旋,连绵而流畅的攻势便如惊涛骇浪,一波接着一波永不止歇,对手技业越是精湛,越是能激起他强烈的取胜欲望。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 这还只是第一只拦路虎,如果连他也收拾不了,如何去跟白家说长论短?拿什么手段去与人硬撼? 被称为二爷的干瘦的男子貌不惊人,身手却是矫健而老辣,沾着兵刃上便宜,每每在间不容发的空隙突施狠着,两败俱伤的打法令路云风不得不变招闪躲,虽然暂时还突破不了他的防护,但是全力施压之下,眼见着对手已是气喘如牛,只要不给他留出喘息的机会,显然就再坚持不了多久。 双人一进一退,翻翻滚滚离开了大路,每一次呼吸的瞬间,均会发生数次的攻防变化,寒芒冷电以毫厘之差穿梭于身周,稍有不慎,便是个血溅三尺的局面。 苦苦支撑了七八个照面,凶险而高强度的贴身肉搏,快速消耗着双方的体力,干瘦男子挥汗如雨,终于有了力竭之感。封挡的动作稍见迟缓,三棱刺便数次贴身穿梭掠过,虽然没造成太重的伤势,但终是狼狈不堪的显露了败象。 “二爷,退!” 四五丈外吼声如雷,账房先生如奉纶音,一直紧护在前胸的十字挡倏然前伸,招出开门见山,悍不畏死的以攻对攻。 自从两人交上手开始,这是他第一次毫不保留的全力抢攻,划出的两道冷芒去势凶狠,路云风进步被阻,身形终于停顿了一下。 就是这转瞬即逝的一个霎那,账房脚尖猛点向后直纵,咻咻的破空声便在此刻响起。 那几名持弓汉子围绕在身侧,各自早已经选好了方位,一直跟随着两人移动,却没找到出手的机会。路云风对此心知肚明,因而步步纠缠不准他脱身,但是对方的默契程度,显然超出了预估,眼看这强悍的对手就要在同伴掩护下全身而退,路云风心中一急凶性勃发,再也顾不得其他。 数只劲矢寒光闪烁,分成各个角度激射而来,路云风神情冷厉却视若无睹,账房的身子还未着地,他突进的身影却悍野如初,好似比刚才还快了几分。 账房先生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身处利箭攥射的致命威胁下,对方仍然不肯放弃追击,脚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匆忙招架的十字挡刚刚提起,一股冷彻心腑的寒意便透胸而入。 困惑的,他盯着姿势古怪的对手,如同周围膛目结舌的手下一样,下意识寻找着应该插在他身上的箭矢,可是结果却令人失望,除了脸上有条血痕沥沥而下,对方面色如常,竞似毫发未伤。 怎么会? 完全无视自左胸拨出的三棱刀,完全无视那喷泉般飇射到体外的鲜血。他困惑着......眼前有了虚影,然后,彻骨的寒意笼罩了上来...... 引弦待发的雕翎好像被施了定身术,数丈外几个汉子目瞪口呆的瞪着他,满脸都是白日里撞见鬼的表情。 人人亲眼目睹,至少有三支劲箭急袭而去,绝对没有失手的可能。可对方用了个极为古怪的姿势丝毫不让的迎面扑上,行凶伤人的同时,劲箭明明已钻入了他的身体,但是,却好似穿过了虚影,毫无阻碍的飞了出去...... 这匪夷所思的景象,让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一招得手,路云风身形急退,心里面暗呼着侥幸。 实际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突然做出这种冒险的举动。 眼看着敌人即将退走,心中的不甘达到了极点,这三支箭急袭而来的时刻,蓦然有种冰凉通透的感觉在心里滋生,仿佛有一只大眼正悬挂在半空,箭与箭不同的角度与来势,顷刻间清清楚楚的映射在脑中。 这种突如其来的直觉立刻支配了行动,那一个瞬间的判断,导致路云风完全不假思索的铤而走险,丝毫不避箭的来势,但却摆出容它们通过的姿势,在不足尺许的空间里疾扑向前,三支劲矢居然妙到毫巅,全部紧贴着肌肤飞了出去。 时间角度准确无误,相差只在毫厘之间,那种几乎可以闻得到的锋利,仍然使人有些后怕。 账房的身体在雪地里抽搐,几条人影反应了过来,慌忙赶到近前救治,可是少顷之后,如丧考妣的呼喊声仿佛中了箭的荒狼。 “二爷......归天了,这个王八蛋......” 退到黑风身前,路云风迅速的取下竹弓,耳听着对方凄厉的痛哭与喝骂,心里也是有些黯然。 死了。 这个结果不令人意外,虽然,并没有打算取他的性命。 只是想在最短的时间、使用最强硬的手段,以正面击溃对方高手的方式,来向白家展示自己的强大。从而证明自己有能力制造威胁,有实力造成伤害,有着足够的底气来跟他们叫板。 猛虎不会与绵羊讲道理。硬讨莽虎子,坐地豪强绝不会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斤两,要证明这一点,就必须做些事情给他们看!就好像狼群,总会用鲜血来宣告强者的诞生。 充分展现自己的力量,进而增加谈判的砝码,但是真正的交涉开始之前,他并不想让对方全无退路。因此在渡口上,对白二少爷算是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 原因很简单,一旦结下了生死的冤仇,那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怕的倒不是彼此拼一个鱼死网破。只是时间每拖得一天,找回莽虎子的希望总是渺茫了一分。 所以,尽可能的逼迫白家妥协,又不至于狗急跳墙,这才是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局面。 可是方才急欲取胜,彻底杀红了眼,生死攸关的瞬间,行险一击再顾不上角度与分寸,三棱刺直没入柄,心里也知道出手太重,眼下人已经横尸当场,事已至此,只希望他的身份,不会重要到白家会因此而孤注一掷...... 第五十二章 以牙还牙 目视着远处正在往一起聚集的粗汉,路云风不慌不忙调整着手上的竹弓。 还没有结束。 他并不准备就此罢休。显然,对方也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在措手不及的打击下,二十多人的马队,死伤业已超过一半。随着声如鹰唳般的呼哨声响起,遍地的伤患全部被弃之不理,余者纷纷上马离开了此地。 三十余丈外,他们重新聚集了起来,人人面色悲愤手持兵刃,似乎正在排出一个阵势。 冷冷的望着最前面的壮汉,路云风把箭囊挂在了右胯。 对于这个人,他倒是颇有些印象,当天在荒山偶逢驼队,正是这一脸络腮胡的汉子纵马挥鞭驱赶着牛驼。对于他们的来路,路云风已经无意深究,但因那二爷之死略有些软化的心思,重新又刚强了起来。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对方做出了一哄而上的准备,手里的长刀也利于纵骑砍劈,从方才种种的表现来看,显然是有着一些章法和默契,十余人凭借着马匹的前冲之势发动起的悍野攻击,威势倒也不容小觑,虽然退入山林就可以进行化解,但是,这并不符合路云风此时的心意。 莽虎子被掳,埋下了一颗狂野的种子,从下山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击溃他们!用最强横的方式!任何示弱的表现,都可以暂且抛到一边,如果一两个人的生命不足以令他们胆怯,那么,鲜血可以无休止的流淌,死亡可以无穷尽的延续...... 黄铜木与拽山倒,组成了天下闻名的横山利器,经他刻意的调整之后,弓弦便綳的更加坚硬。 这张竹弓,路云风使用日久,仅从弓臂弯曲的程度,便可以大致推算出箭矢离弦所能造成的伤害,三棱刺在此时不太合用,因此他迈步迎出去的时候,从地上捡了把单刀,随手掂了掂分量,习惯性的背到了肩上。 刀的份量轻了一些,不如村寨用惯的砍山刀顺手,可是这种兵刃,不需要太多的花哨,直来直去刚猛暴烈,既符合路家用时无定理的拳意,也甚对路云风重攻不重守的脾性。 两座山梁之间的洼地算得上平整,道路平坦而宽阔,手持竹弓腰胯箭囊,路云风默然屹立在路的中央,冷厉的面孔上波澜不起,静静的等待着...... 三十丈外,叫骂与喧嚣平静了下来,十一个人颇为紧密的集结成三角形马队,雪亮的长刀在夕阳下闪耀。 双方遥遥相对,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一股凌厉的肃杀迅速在山谷里弥漫开来。 缓缓的,一柄长刀举起,直直向天,同时响起络腮胡大汉似吟似唱的嘶声大吼: “有冤报冤嗬......有仇报仇!” “报仇!” 另十条汉子整齐划一的怒吼,眼神里迸射出嗜血的狂热。 马队缓缓启动......嘶哑的声音再次回荡于山谷,“有冤报冤嗬......有仇报仇!” “报仇!” 声嘶力竭的大喊声中,马队骤然提速,轰隆隆蹄声瞬时响彻四野,狭裹着惊心动魄的气势,一往无前的的决绝,好似怒浪决堤,凶猛又暴烈的冲向那个渺小的人影。 大地在密集的马蹄击打中不断颤栗,那道倔犟的身影却如挺立如标枪,丝毫没有晃动。深潭似的眼眸褪去一层层伪装,终于显露出最深处那股兽性的凶芒。 竹弓渐渐擎起,左臂稳若磐石,弓弦与利箭相逢的那一个刹那,立刻被拉伸到了极限,撕裂长空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的战鼓,一旦奏响便永不会停止。 咻、咻、咻、咻...... 弓若雷霆!箭若流星!十一个人,十一支箭。 犹若实质的狂野杀机怒潮一般汹涌而上,撞击到的,却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 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势,顷刻间被摧枯拉朽的箭势所瓦解,面对路云风发挥到极致的强横射术,马队的成员使用着最无畏的方式来展现着自己的血性,他们如飞蛾扑火一般的前冲,没有一人退缩,甚至没有一人闪躲,最后一个落马的汉子,距离他已经不足两丈。对于自己的血肉之躯,没人有丝毫的怜惜之意。 他们凶残如狼,也是真正的悍不畏死。 来如潮涌,去似微尘,短短不到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二十多人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中途脱逃,也就没有任何一个漏网,呻吟与哀嚎声在山谷里回荡,路云风环视着自己一手造成的遍地死伤,满腔的戾气发泄殆尽,纵然是心坚如铁,此时也难免受到些撼动。 右臂传来阵阵酸麻,掺杂着轻微的疼痛,路云风心知这是用力过巨,从而对手臂造成了一些损伤。 拉扯到极限的拽山倒,满弦之力足以在三十丈内洞树碎石,要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多次逞威,自然是需要付出点代价。 挪动着有些疲惫的脚步,慢慢跨过了一地的狼藉,路云风走到络腮胡的身边,瞥了眼他右肩和腿上的伤口。 劲箭破体而出,留了一个不算小的伤口,森森碎骨在翻卷的血肉里清晰可辨,医好这条膀子的可能性,显然不是太高,左腿则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应该是遭到了奔马的踩踏。 深深的吐出一口长气,缓缓蹲了下来...... “你们够种,我见过的马匪不多,但是,你们值得尊敬,的确有做强盗的本钱。”镇定的看着那张怨毒的面孔,路云风平静的说。 “尽管你们该死,每一个都该死。” “你......是、什么人?” 声音破碎,但是依旧凶狠。 “我叫路云风,一个被侵犯、被劫掠的山里人......不久之前,你们抓走了我的兄弟。” 冷酷与决绝再次于眼底凝聚,但平静的语调没发生一点变化。 “我要他回来!” “咳、咳、你、哈哈......你是头野骡子,王八蛋,你、你做梦去吧,哈哈哈......” 络腮胡疯狂的大笑着,眼神直欲喷火的狠狠看着他,脸上挂满了视死如归的神色,没有丝毫要屈服的意味。 漠然的点了点头,完全无视他的癫狂之状,似乎在与一个朋友闲聊,也好像正在自言自语,路云风环视着四周轻轻的感叹: “也许,你不会相信。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那个赶车的、你们的二爷、或许,还有更多的人会死在这里......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缓缓的站起身俯视着他,冰冷的眼神不带有一丝怜悯。 “你们有很多人,没有关系。如果你死不了,告诉白家那帮禽兽,我会小心的躲在暗处,就像方才一样,用我的弓和箭,一个一个的......猎杀你们这些畜生!” “你......卑鄙!” “如果刨掉你们祖坟能换回我的兄弟,我会的......” 声音渐远,脚步缓缓的离开,但那股极为阴冷的寒意却直直送入了心底,强忍着那种莫可名状的惊惧,络腮胡痛恨的神色增添了几分惶恐,掺杂着一点犹豫...... 第五十三章 断其财路 乌篷车里有一只不算小的木箱,敲掉那只硕大的狮头锁,箱盖开启,毫不意外的露出了大半箱银子,山里面贫寒度日,路云风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财,尽管心里面已经有所准备,可真正面对的它们的时候,呼吸还是因此而停滞了一下。 然后,嘴角就泛出了冷笑。 白家处心积虑赚取的这些昧心钱,终归是被自己截了下来,让他们费尽心机再落得个人财两空,会比任何惩罚都来得有效,单是为了这笔银子,他们也必然会像疯狗一样追逐着自己。 满地伤患如丧考妣的恶毒眼神里,路云风旁如无人的牵了匹失去主人的坐骑,腾空鞍后马包杂物,忍着右臂疼痛,大捧大捧往里面装着银子。 木箱的分量颇为沉重,为数众多的碎银子底下,掺杂着不少大锭的金银元宝,粗略的估计,这笔钱财的总数超过了三千两。 对于身家巨万的大贾来说,这或许不算个多大的数字,可如果带着它们远走高飞的话,在西疆的任何一座城池,足够一家人小富即安,从此过着衣食无忧的安逸生活。 但是,路云风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乌篷车内一眼见底,除了这口箱子,再没有其他物事。快手快脚把银子装包完毕,马匹也跟黑风拴在了一起,路云风沉吟着,眼神又投射到了络腮胡的身上。 从方才列队攻袭的做派上看,此人身先士卒,像是一个管事的小头领,应该知晓一些自己想要的讯息。 三千多两银子,乍一听,似乎是不少,可跟那只驼队的规模相比,价值还是差了太远。 一匹成年骏马,骡马口大致能卖十七八两银子,牛驼的价格更高,多半要二十四五两左右,即便把幼崽刨除在外,那只驼队也不会少于三百头牲口,全部出售变现,至少能换回六七千两银子。 数目上相差接近一半,也就意味着断其财路的计划还没有完全成功。而且,多了个有些神秘的二爷,但期待里的白家大少爷并没见到踪影。 他有可能还在骡马口,试图把其他牲畜尽快的出手,只是岗宾与卢老汉并没有看到他。要从络腮胡汉子那里得到准确的消息,看起来不会太容易,但姑且试上一试,倒也耽搁不了多久。 手牵着马,路云风沿路收集着对手的箭矢,经过渡口与刚才的两次消耗,他的箭囊里只余下最后一支,要应付为虎作伥的众多党羽,竹弓距离上的优势不能轻易舍弃,有了足够的箭矢补充,手中的这张竹弓,自然会成白家众多党羽挥之不去的噩梦。 脚步在络腮胡面前停住,令人意外的是,他还没有开口,对方已主动张嘴,与刚才相比,语气依旧恨意十足,却少了几分疯狂的意味,显然正在渐渐的恢复理智。 “要找......野骡子、白爷......可不是、正主儿,瞎了......瞎了你的狗眼。” 野骡子,乃是对游牧蛮人的蔑称。剧烈的疼痛令他声音破碎,但仍能从话里听出为白家开脱的意思,路云风微微一愣心念电转,对他的咒骂听而不闻,面无表情的一声冷哼。 “你是在说三江车行?牲口是白家卖的,银子也都归了白家,你却说白家不是正主儿?哼......” “你、王八蛋,姓姜的......有把柄、拿捏了大爷,牲口只......只有牛驼归我们,马跟......野骡子,都归别人,话......就这一句,要杀要剐、随你便,别再想从爷嘴里.....多听一个字了。” 断断续续又咬牙切齿的把话说完,络腮胡气如游丝的把眼一闭,做出了一副拒接交流的架势。 路云风细细的审视着他,心里衡量这番话的可信度,沉默了半片刻后漠然开口。 “你在害怕?当然,你也许不会承认,但你害怕我向白家寻仇!纵然千般狡辩,掳掠也必然有你们一份,现在告诉我蛮民关在什么地方,我保证,白家会因此而受惠。” 眼皮睁开,络腮胡声厉内荏,却使用着尽可能轻蔑的表情。 “但愿我知道,让他们、把你这王八蛋......扒皮拆骨、拿去、喂狗。” “你说的他们,是三江车行?姓姜的在骡马口,我看到跟你家小姐在一起,他们要去那里?” 络腮胡冷冷的看着他默不作声,路云风不以为忤的站了起来,“好吧,冤有头,债有主,告诉我三江车行什么来路,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自会查验清楚。” “说了、你就知道?他们是......盐粮道上的强人,你......打听去吧。” 路云风大大的一愣,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个来路,低头看着他那略有些讥讽的神色,下意识的反问:“盐粮道?” 络腮胡轻哼一声闭上双眼,又一次的不予理睬。 路云风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不再犹豫的翻身上马,目视着山梁后夕阳的余晖,平静的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答,也可以不答。那位二爷是什么人?跟白家什么关系?” 络腮胡默然了片刻,努力忍耐却终于压抑不住,随着气息越喘越粗,身上竟然也有了力气。用着一种恨之入骨的眼神死死的盯住他,倘若能跳起来,路云风并不怀疑他会像恶狗一样冲上来撕咬,但是那沉痛而悲愤的声音,似在缅怀,更像是标榜。 “二爷?道上的江湖豪霸!大爷的生死弟兄!众兄弟的衣食父母!你这无耻下流的狗杂种,用了卑鄙的伎俩伤他,我恨不得......” 路云风心里苦笑,甘冒奇险的灵光一现,成了所谓的卑鄙伎俩。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咒骂,强自按捺住下马去抽他耳光的冲动,拨转马头双腿轻磕,黑风轻嘶着,奔上了来时的道路。 伶俐人一拨三转;糊涂鬼棒打不回。 络腮胡话说得不多,却能透露出不少信息,跟许多显而易见的情形相互比对印证,大致能辨别出几分真假。 白家在六里铺油水丰厚,地位尊崇,从商埠的以前口碑来看,算得上是爱惜羽毛。但三江车行突兀冒起,白家一反常态的与之同流合污,仅是为了把持车行生意的话,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肯定是有些得不偿失。 白祯与络腮胡荒野驱赶驼马群,乃是自己亲眼所见,劫掠蛮村已经无可置疑。这行马队是白家的走狗,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疑问。但是他们人数众多,岗宾定居六里铺多年,居然一个也认不出来,这就有些诡异。 倘若来自于云天州的某个猎奴组合,明处打着车行的旗号,暗地里与白家勾结合作谋取利益,似乎是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可既然志不在车行,又何必无事生非,摆出那般阵仗来为难六里铺的车把式? 而且,络腮胡说他们来自盐粮道。在江湖朋友的嘴里,这是营海州的别称。 来自于营海的强梁,跑到苍横山开车行,背地里做得却是云天州劫掠蛮村的勾当。不管从哪个角度去推敲,这都是有些匪夷所思。 种种疑窦纠结成一团,路云风倒也无意去深究,无论他两家私下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莽虎子总是要着落在他们身上找回来。 卢老汉与岗宾说过,骡马口只见有牛驼出售,却没有看到马匹,这从侧面证实了络腮胡的话有着几分真实性,既然百多匹骏马有很大的可能没有被出售,去骡马口也就失去了目标。 黑风出现在渡口,其他那些马匹应该也不会太远,六里铺白家,终究是要去闯上一闯...... 第五十四章 各怀鬼胎 满屋的噪杂声中,白老太爷脸沉似水的站在门边。几个妇孺簇拥着六里铺唯一的草药郎中,不住的抽泣抹泪。 房中央雕工精致却略嫌花哨的大床上,仰躺着面无人色的白钰,一支长箭赫然插在他的肩头。 顶着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郎中耐心的劝说着,“二少爷,您且忍一忍,一咬牙就过去了,拔出来才能用药哇。” “你别碰我。”白钰任性的哭喊撒泼,然后瞅着床边的妇人大放哀声:“痛啊,娘,痛死我了,呜呜呜......” 那妇人衣饰淡雅搭配得宜,秀美的面孔上并没有太多的岁月沧桑,气质神韵极像是白钰的大姐,不明底细的话,很难相信这个娴静的女子会是他的生母。 倘若不是被肩背的骨头所阻,这支长箭已然透体而出,如今要诊治,便只能将它拔出来。三棱箭头凶狠的嵌入到骨缝里,只是从渡口抬到别庄的一路颠簸,就把个白二少爷疼的死去活来,进了家门更是千般委屈尽情发作,用连连的痛呼刁难着那可怜的郎中。 妇人满面的忧色,眼泪连珠儿一般的落了下来,闻言就再一次的哀求着,“吕郎中,你怎生想个法子,且把这痛给止一止。” 郎中叹了口气站起身,苦笑着拱了拱手,“白老爷,白夫人,箭深入骨,要取出来,几分苦楚总是难免,止血生肌的药我有,消灾免痛却是无方啊。” 门外急匆匆走进了大少爷白祯,显然已听见了郎中的无奈。 “爹,问清楚了,行凶的正是前几天那小子,就他一个,我这就找钱算盘安排人手去追,顺便帮二弟讨点止疼药来。” 嘴里的话还没说完,脚下就风风火火的朝外走。 “你等等,刘富贵已经走了,他们那里还有药啊,人也先不忙去追。” 白老爷不愠不怒的叫住了他,看看床上的白钰,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二弟,从小到大少经历练,唉~,让他吃些苦头,也不算什么坏事。” 说完摇了摇头,迈步往床边走去。 白祯闻言后心有不甘的追问:“爹,那野小子三番两次行凶伤人,还知道......咱就这么放过他?” 充耳不闻的,白老爷站到了床前凝视白钰,有些怜惜的叹道: “钰儿,你受苦了。” “爹,咱们做了什么?他为什么找来......射我一箭,为什么要杀咱们?”白钰涕泪交加的问道。 “在六里铺,咱白家还算是兴旺,眼红的江湖宵小自然就不少,所以,你得明白这么一个道理......”阴沉着一张脸,淡淡的语气不疾不徐。 “若想在人前显贵,背地里就要受些夹磨,想做下多大的事业,就得有多大的担当。” 话音在空中还未消散,老爷子突然抬手握住了箭杆,一伸一缩行动果决,众人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那支长箭就被他硬拔了出来。 白钰的惊天动地惨呼声震屋瓦,一众人等惊慌失措的站在了原地,反应快的白祯急忙上前推了郎中一把,“快呀,吕郎中,别愣着,赶快治伤。” 郎中如梦方醒,手忙脚乱的翻找着药箱。妇孺们猛然扬起的哭喊声中,白家老爷转身跨出了房门,不慌不忙的往前院里走。 白祯安慰了那妇人几句,出门一路小跑的跟了上来,“爹,那小子不知从那里知道的消息,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咱怎么办?” “派一个人去跟他们打声招呼,提防那小子捣乱。渡口上加派人手,大宅那边儿,暂时交由李力打理,从今天晚上开始,庄子里安排值夜,约莫着你二叔明天就好回来了,先等他们把马栏建好,回头再来处理” 白老太爷一连串吩咐下来,白祯听着却是有些不服气。 “爹,他就一个人,何必这么如临大敌,我带几个人去追,看他能跑到哪儿去。” 两人一前一后迈进了前院大厅,在正中太师椅上落座之后,白老太爷的脸上终于出现几分烦躁之意。 “追?追上了又能如何?半天云的七个好手,没人能走得上一个照面,这是什么身手?他们的三当家倒是追上了,结果又怎样?咱们有家有业,总是在明处里摆着,正因为他只有一个人,才会更加的难缠。神出鬼没的往草窝子里一钻,咱们去哪里找?” “那也不能放过他,爹,要是这事儿传出去,咱们可就有些被动啊。” 马猴一般的长脸上眉头紧锁,显然老爷子心里面也是有些担忧,起身走到了厅门前,习惯的眺望着远山,嘴里沉吟着说道: “要不这样,你派个人,连夜赶到骡马口去找你二叔,让他留着心找一找,除非那小子在野地里过夜,否则的话,没准儿在骡马口能逮住他。” “好,我看呐,最好再找个见过他的一起去,挨个的客栈里转一转,更把稳一些。” “也好,你去安排吧,半天云的又来了。”目视着从大门进来的两个人影,老爷子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 钱算盘面颊上的青紫仍未完全褪去,看起来狼狈而且丑陋,领着个神情冷肃的健壮汉子往这边走,隔着老远就拱着手表示关切。 “大爷,听说伤了二少爷?谁有这么大胆子?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除了面目颇为神似,白祯阴笑的口气也跟老爷子很是相像,“钱大柜,伤我二弟的嘛,也不是别人,恰好是你们得罪的那个小子,二位请坐吧,有什么事跟我爹说,我先告退。” 说罢一拱手,出门扬长而去。 这两人不明底细,闻言之后先是一愣,然后就有点尴尬。 钱算盘讪笑着走到老爷子身前,低眉顺眼问道:“大爷,闹事儿的又是那小子?大当家走的时候嘱咐过,这里全由您老人家作主,您要是有什么吩咐,我们绝无二话。” 白老爷神情冷漠,抬手请他入座,淡淡的口气也不显得多么热络,“不管愿不愿,白家总是上了你们的船,受些到牵连终归难免。说吧,又有什么事要老夫帮助解决?” “是这样,大爷,咱这些兄弟,长处是舞刀弄棒,还真是做不来这些粗活。”钱算盘点头哈腰的陪着笑,“您看,能不能从商埠上找些人手帮忙?另外,草料缺的实在太多,您看怎么解决好?” “商埠上找人?怎么找?拿着绳子去绑来吗?你们凶神恶煞的把人得罪光了,即便是肯花些银子,恐怕也没几个敢来呀。” 白老爷连连冷笑着回到座位,“钱大柜,搭一个马栏,将就些也无妨嘛,你们还是自己干吧。至于这草料,我就是能买上一些,运来也得有些时日啊,你们马上派个人进山,二当家回来的时候,可以从蛮村驼一些回来。” 钱算盘显得有些为难,“大爷,二当家的身在何处,我现在也不知道啊,也罢,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们明天就派人进山,还请大爷给派个向导。” 淡然的点了点头,白家老爷子起身问道:“那就没什么了吧?钱大柜,黄土原的事儿,那小子不知从何处得到些风声,他的身手利落,你们自己可小心着点,没什么事的话,我得去看看小儿的伤势了。” 屁股还没坐热,水也没喝上一口,钱盘算也只能起身告辞,两人灰溜溜的出了大门,那健壮汉子张嘴便骂:“这老东西真他妈不识抬举,钱爷,当家的都不在,这儿就是您做主,咱就去商埠绑几个过来,看这老东西能怎么着。” “那可不行,乌金盗昔日也算是声名赫赫,真要惹急了他,你能落下什么好?” 钱算盘摇摇头苦笑,“咱们是初来乍到,少了这老乌龟,事儿也不好办,让兄弟们辛苦些吧,就这几个月,熬到开春就好了。” 趁着落日的余晖,两人窃窃私语的沿着莲花泊往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