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春记》 第一章 归去来兮 碧纱橱外,天光初透,床上少女悠悠转醒,瞥见翠色双耳三高足琉璃香炉中奇楠香袅袅缭绕和十二扇紫檀镶螺钿隔扇上簇新的绿纱,心中不由一震。她看了看自己纤细的胳膊和明显还还有长成的手掌,用指甲狠狠掐了下指腹,感受到一阵急痛之后猛地一惊。难道被灌下毒药之后她没有死?而是回到了幼学之年住在祖母碧纱橱内的时光里? 她明明喝下了那杯馋了毒药的茶水,然后失去知觉.....镇国公府四娘唐宝璐,二房嫡次女,因母亲生产后两年缠绵病榻,一直教养在祖父镇国公祖母康宁大长公主膝下。除了襁褓中时还是世子的大伯携大伯母恭亲王府郡主和一对儿女去边塞游历,遇世子漠北一役中结下的仇敌刺杀之外,宝璐幼时的生活是顺遂无忧的。直到十一岁那年,姐姐被立为太子正妃,岂料大婚之前姐姐横死闺中,此后镇国公府灾难不断直至灭门。 隆正四年漠北来犯,祖父镇国公唐鹏携在先帝驾崩前被封为镇国公世子的父亲率军出征,两人在大战即将全胜之际被敌军潜伏在国公府亲兵中的一名细作射来的毒箭所伤,当场身亡。父兄惨死,对刚到冠龄的四叔唐枫大受打击,剃发出家后,随师远游再未归京。隆正五年,三叔和即将临盆的贵妾文氏中毒身亡,三叔灵堂之上三婶触柱身亡留下一封交代自己因妒生恨对夫君和其爱妾痛下毒手的遗书。童氏触柱血溅五步,祖母突发心悸气绝而亡。此后不足一月,一向谨守孝道洁身自好的长兄唐珩离奇死于花街柳巷的一场大火中。 宝璐生母沈氏带女儿和三房留下的三娘五娘六娘前往城外别院小莲庄守丧,刚过一载,却遭一群黑衣土匪洗劫。家中亲卫小厮仆妇丫鬟无一幸免,母亲惨死刀下,别院而居的三个娘子不知生死,只有宝璐和院子里两个大丫鬟以及乳母曹氏被劫到一艘江边大船之上,连夜往南行去。船上守卫的蒙面男子均不发一言,只是送来茶水点心便退出了船舱。宝璐经过那晚突生的变故亲眼目睹母亲惨死,早已惊惧交加,惨白着一张小脸蜷缩在船舱深处。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明月彩云哭红了眼睛,每人袖子里都攥着把从针线篮子里匆忙抓来的剪刀,坚持侍立在自己主子左右。 最年长的丫鬟红霞转身倒了一杯茶水端到宝璐面前,宝璐只依稀记得她说了两句让自己喝水解渴来日方长的话,自己便木头人一般就着红霞的手饮了一口送到嘴边的茶。茶汤入喉苦涩无比,随即一阵强烈的腹痛袭来,宝璐因痛滚落地上,两个丫头吓得松了手中的剪刀。舱外蒙面侍卫听见宝璐痛苦的呻吟,随即冲进仓来,听见明月焦急的质问“为何四娘刚刚喝了你们的茶水就腹痛不已?”其中一个试图拍出宝璐刚咽下的茶水,岂料曹嬷嬷和红霞一人抽出一支利匕向两名男子刺去。在两人制服曹嬷嬷和红霞时,宝璐眼神开始涣散,在她闭上双目的瞬间分明看到了黑衣男子眼中的惊惶...… 少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惊醒了床边脚踏上合衣而睡的丫鬟,“四娘您醒了”,圆润的脸盘儿上温柔细长的眉眼里带着欣慰和惊喜。身着柿色灵芝纹半臂的丫鬟随即起身,身量看起来比服毒前的印象里略矮了些,给宝璐塞了塞略敞开的被脚。“彩云...”丫鬟伸手试了试宝璐额头的温度,笑道”您前天接种了牛痘之后高热不退,好生惊险,大长公主拿不定主意又请了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折腾了一天一夜直到昨夜三更您吃了药擦了药酒,大长公主才去休息,想不到今天早上热度就退了。“ 丫鬟口中的大长公主是宝璐祖母,和先帝同是大庆朝世宗皇帝原配孝德皇后所出。公主身边的一位教养姑姑乃前朝名震一时的名医石云之后,公主自幼不爱四艺女红,尤爱岐黄之术和杂学,小小年纪便在医术、调香、和酿酒上小有所成。未到及笄之年便成为大庆疫病防治第一人,多次配出特效药粉成功防止了灾后疫情的发生和扩散,挽救苍生无数。军中所用外伤药膏药粉也多是按照公主开方所配,对止血和防止伤口感染有奇效。朝野内外公主深受敬重。因研究适合军中所用的外伤药方,公主和小小年纪子承父业从小在军中长大的镇国公相识,两人少年结发,恩爱相守,成为一时佳话。 大长公主和镇国公育有四子,长子唐桦自幼被立为镇国公世子,十七岁时便是漠北人闻之丧胆的少年将军,迎娶恭亲王府郡主为妻,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后恭亲王老王妃仙逝,自幼在老王妃膝下的郡主痛不欲生,世子唐桦携妻儿去老王妃家乡西北边塞游历,漠北人得知趁机偷袭,镇国公府木字辈长房从此灭绝。先帝驾崩前立镇国公嫡次子唐璐父亲唐榕为世子,唐榕之妻沈氏乃出了三代帝师的钱塘沈家上任家主,当今圣上少时恩师沈渊之女,两人生国公府玉子辈二郎唐珩,二娘唐宝琼,四娘唐宝璐。国公府三爷唐桐于新帝登基初年升任户部右侍郎,与发妻童氏育有三女,三娘唐宝玶,五娘唐宝琳,六娘唐宝玥。国公府四爷白枫尚未及冠,玉树临风,洒脱不羁,在国子监同窗中素有才名,文才武功皆胜当年世子唐桦。 宝璐当年早产,沈氏大出血后所幸保住性命,确再无精力照顾刚出生的女儿。大长公主和镇国公一生恩爱,不主张儿子们纳妾,更不愿插手儿子儿媳房中的事。在次子和儿媳请托之下,却也是连同沈氏挑选好的丫鬟乳母把孙女安置在自己和镇国公的正房远香堂的碧纱橱内。 一个长脸杏眼的大丫鬟推开隔扇进来“太夫人惦记着四娘,让来看看四娘退烧了没有”。正欲给唐璐斟茶的彩云笑迎到“甘松姐姐来了,四娘才醒了一回,烧已经退了”。名唤甘松的大丫鬟伸头看了看闭幕眼神的宝璐的起色,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带上隔扇回去复命。 “四娘”,彩云送上来的是一个青花折枝花果纹葵口小碗。宝璐起身接过饮了一口,把碗还给丫鬟懒懒的说“我身上还有些沉,想再睡一会儿。” “是,奴婢就在床边锦墩上给您做鞋。”这时进来一个眉目清秀身着浅黎色花罗交领半臂的丫鬟,刚出口一声“四娘”就被彩云摆手止住,于是坐在彩云旁边另一处锦墩上细细分拣着一盒子大小各异的南珠。只这声“四娘”便让宝璐认出这是自己另外一个大丫鬟明月。 牛痘,碧纱橱,明月彩云,屋内没有火炉确还需锦被的天气,还有那翡翠一样颜色的双耳三高足琉璃香炉,那是祖父送给自己十岁生辰的礼物,看来自己真的回到了十岁那年的早春,刚刚过了十岁生辰。 细想前世着多蹊跷:红霞和曹嬷嬷居然身怀武艺?虽然须臾便被黑衣男子制服,但是那也不是普通女子能有的身手。那条大船究竟要驶向何方?如果真是穿上之人要杀自己,直接动刀便是,何必下毒多此一举?自己闭眼之时那看起来像是领头的黑衣男子的眼里有为何有身临死境一般惊惶?如此说来,毒药竟不是被他们下到茶水里的。除他们之外唯有红霞接触过茶水,难道曹嬷嬷和红霞出手竟是要阻止他们救自己? 曹嬷嬷是母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乳母,虽是国公府家奴,但沈氏嫁过来后配给了沈氏陪房赵姓管事家的儿子。红霞是五六岁时从外面采买的丫鬟,还有个姐姐现在应是长兄梧州小筑的大丫鬟。姐妹俩相貌人品在一众大丫鬟里并不出挑,胜在举止稳重规矩,做事勤快细心,十五六岁的年纪倒也双双做了大丫鬟。 大伯身后祖父无意让后世子孙习武,兄长比自己大了三岁,五岁启蒙拜在母亲族叔门下。兄长工于书画文章,和家中长辈一般从来不是风流好色之辈,从未流连勾栏传出风流韵事,如何会在祖母和三叔三婶丧期内死于花街柳巷? 提起三婶,应是祖父年轻时候军内的一位副将的庶女,三婶三叔婚后除了无子之外日子倒也平顺,直到隆正二年文姨娘进门才不比从前。即便如此,宝璐也疑惑被嫡母养成一副简单粗蛮性子的三婶,如何会行投毒弑夫之事?即便是当时,祖母和母亲也从未怀疑过三婶,直到从三婶的妆奁里翻出那封字迹扭曲的认罪书。 “四丫头烧退了怎么还不传膳?”一个中气十足慈爱温暖的声音传来,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含笑的贵妇步入纱橱内,锦缎般的青丝挽成一个云朵髻,以一枚赤金镶羊脂玉八仙金钿装饰,唯有眼角法令的细碎纹路显出了年纪。白璐眼角微红,想不到自己还能再看见祖母的满头青丝和雍容温婉的慈颜。犹记得隆正四年,祖父和父亲的灵柩归京时,一身缟素的祖母一夜老去。 白璐翻身下炕,屈膝一礼“祖母万福”。白璐膝盖稍一打弯就被大长公主搂进怀里:“四丫头怎么了?这才病了两天倒像是两年没见一样。”宝璐鼻子一酸,终究忍不住掉下泪来。 “马上就是要有自己院子的大姑娘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大长公主爱怜的抚着宝璐的肩头,拿自己一方冰蚕丝素绢帕试着她的眼泪。 一语未完,只听门外又一阵请安打帘,进来一个头戴赤金点翠红宝小凤钗,身着柳色菱纹吴罗琵琶袖长衫,水色秀仙鹤寿桃领万字提花缎比甲,石榴红缠枝莲提花绸马面裙的丽人,面如满月,神采奕奕。白璐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滑落下来,这便是自己前世因性情不投没有多多亲近的母亲。 母亲为家主嫡女,闺中时性子是有些孤高的,一生从未有过至交好友。虽然婆母倚重夫君爱护子女双全,但困于后宅又无亲朋走动的母亲也常有寂寞之时,不愿自己和姐姐步她后尘,家里时常举办宴会只为自己和姐姐能结交一二闺中密友。 前世自己仰慕祖母与京中其他贵妇贵女不同的智慧才情,又向往文士之风,整日沉迷研习香道茶道书法厨艺,不愿和其他贵女来往,连家中姐妹兄弟也不亲近。十岁那年按家中惯例单独辟院而居,自己偏要搬到偏僻清幽的锁春堂居住。母亲大怒,自己却以绝食要挟,祖母心疼便依了自己。从此之后,自己更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除了年节从不去父母所居嘉树堂请安。 “傻愣着干嘛,快去给你母亲请安。人不大脾气不小,还为院子的事儿别扭着?”大长公主把愣怔的宝璐往沈氏怀里一推,宝璐顺势屈膝嗫嚅到“女儿错了”。 沈氏看似文静清雅,但性情极为爽朗泼辣:“你到是说说,你祖父特意腾出的殿春簃,到底哪里配不上你?” 宝璐微微一怔,此时已在大长公主的适意下被刚才随沈氏一同进来的红霞扶上床去塞进锦被里。宝璐心下思忖,殿春簃是离祖父祖母的正院远香堂最近的一处独立的小园,名义上虽为祖父内院小书房,但其实是为祖父母储存欣赏古玩碑拓名家字画所用,去年春天祖父以所藏渐丰,殿春簃空间不足为由在园中水塘边上修建见山楼,原来是为了自己。于是诚心禀到:“殿春簃文雅精巧,女儿甚是喜欢。那天女儿急躁,原本有疑并未言明,母亲息怒。” 大长公主饶有兴味:“你有何疑问要问你母亲?说来听听。” “母亲,女儿独居一院之后,院子里下人如何配置?” “自然是和姐妹们一样,四个一等丫鬟,六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两个教养嬷嬷,六个粗使婆子。” “殿春簃胜在小巧精致,没有在院子里再加盖厢房的道理。除了三间正房之外的几间小厢房如何住得下这一堆的丫鬟婆子?女儿还想辟出一间做小厨房呢。” 不待沈氏张口,大长公主笑斜睨了宝璐一眼“四丫头想要如何?”宝璐小小的身子往坐在床边的大长公主怀里一缩:“只让四个一等丫鬟住在厢房里,二等三等和婆子们只留轮值的在院子里侍候,岂不清净?” 沈氏心想倒也可行:“那你的乳母?”宝璐心中一喜,机会来了,等的就是这一问。于是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到“嬷嬷......女儿不知,还是得请嬷嬷自己拿主意才好。女儿房内可再置一张大床给嬷嬷。母亲问嬷嬷时可不要提说女儿已经有了主意。” 沈氏从小和乳母不合,又尤恶刁奴欺主的行为,看女儿对自己乳母颇有惧意,想着女儿这两年有些偏了的性情心中对这个陪房媳妇便有不满,碍于婆母在场不好表露。便张口道:“哪有过了十岁的娘子还和奶嬷嬷同屋的道理?原本看曹氏身子康健又善针线,可你却是最不爱女红的,看来曹氏做你院子里的教养嬷嬷并不合适。不如调曹氏去针线房做个管事嬷嬷,晚上还能回家和家人团聚。” 宝璐心中窃喜,面上却又踌躇:“那女儿院子里的管事嬷嬷?”沈氏知婆母最为疼爱自己这个小女儿,女儿又是养在婆母膝下,于是请大长公主示下。大长公主看了一眼立在地上的红霞、明月、彩云三个,开口道:“红霞和明月都过了十三,又都是老成持重的,就先在你院子里管着丫头婆子们,教养嬷嬷我再细细择选。” 一场人事风波由此尘埃落定。 送走大长公主和沈氏后,明月盛了大半碗小厨房送来碧梗米粥,宝璐就着荠菜春笋,蕈油蚕豆,瑶柱蛋白酿丝瓜,和一小碟不见肉丝的板栗湖羊冻用了干净,又让添了半碗。用完之后打发了红霞去针线房和绣娘们商量自己今年的春裳上要绣的花样子,明月彩云服侍着宝璐服药漱口后也各自做针线去。 重回灾难未发生时,唐宝璐虽有惶然但终究是欣喜的。自己从小被祖父祖母视若掌珠,也多得其他亲眷百般疼爱,终有机会凭借一己之力避免家人接连死于蹊跷的惨祸里。 第二章 殿春小记 在大长公主“四娘病中需要静养,除三个一等丫鬟贴身照顾外,一干人等不许打扰”的禁令中,宝璐又躺了三日,于病后第六日清晨终于痊愈,一早便在几个丫鬟的服侍下,梳了一个双螺髻并饰以大小不一的几颗南珠,身着一件家常素白团花绫上襦一条鹅黄花鸟纹齐胸长裙,往大长公主和镇国公摆早膳的小厅里请安,并陪同祖父祖母用膳。 厅内轩窗处,一面如冠玉身材高挑的男子对窗而立,丰神俊逸,宛如谪仙。宝璐对着远眺见山楼的三人一福:“宝璐给祖父祖母请安,小叔叔好。”小叔叔唐枫,宝璐前世只在祖父祖母的早膳厅和家宴上打过招呼,自从搬去锁春堂,更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见,因此并不亲近。大长公主人淡如菊,镇国公温润如玉,并不是天人之姿。宝璐印象里自己父亲和大伯三叔都是相貌端正罢了,唯有这个四叔与众不同。 饭毕,镇国公和四爷唐枫一齐出去。大长公主和宝璐闲话着独院而居的一些琐事,身边的刘嬷嬷捧了一个羊脂玉玉斗杯一个琉璃菱花杯往大长公主和宝璐跟前:“太夫人,太后娘娘赏了几种刚下来的新茶,慈寿宫的公公说是从蒙山连夜送进宫的,除了宫里几位主子处,就两个亲王府和咱们府里得了,老奴偷偷启了一瓮您去年春天让零陵几个收集的百花露,给您和四娘泡了甘露茶来。”宝璐略欠身接了茶杯,只见透明的琉璃杯里茶汤嫩绿可爱,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刚赞了一句,门口的丫鬟打了帘子,进来几个年纪不一的少女。 最为年长的一个头戴八宝珍珠络索,螓首蛾眉,面若桃李,和自己同样极像母亲沈氏的便是自己的长姐,国公府二娘宝琼。另一个亭亭玉立,眉黛青颦的是三娘宝玶。还有两个比宝璐还略矮些,削肩细腰的是五娘宝琳,身量未足的是六娘宝玥。一番见礼落座,大丫鬟白檀领着几个小丫鬟用和菱花杯一套的几个琉璃花神杯给小娘子们奉上蒙顶甘露,小娘子们纷纷赞了一回。宝琼领头笑道:“听说四妹妹病愈,我们赶着过来瞧瞧。四妹妹眼下也改搬院子了,我和三妹妹好歹是有了自己院子的,不知有没有能帮上忙的。”三娘宝玶接着到:“看四妹妹的气色果然大好了。刚在门口遇见了红霞,说是四妹妹选了殿春簃。这下好了,和二姐姐的海棠春坞还有我的从桂轩都近。不知和四妹妹一起搬过去的一二等丫鬟定了没有?” “二等丫鬟是本在曼陀罗馆侍候茶水的碧螺那几个,一等里头红霞明月彩云是一定跟过去的。” 宝琼疑道:”怎么四妹妹的大丫鬟还未补齐?“ 宝璐暗下思忖,乳母曹嬷嬷一去,身边这个红霞再被自己撵了,在对国公府有恶意的那些有心人看来也太明显了些,况且只有留在身边才知他们的盘算。只是剩下这个大丫鬟的缺儿,还是由可信之人补上才好。“大厨房里有个各院传话的二等丫鬟叫星儿的,听说有些厨艺,人也乖巧。姐姐疼疼我,去向母亲给我讨了来?以后我在殿春簃的小厨房折腾时也有个得力的下手。”星儿她娘原是跟随母亲沈氏陪嫁过来的二等丫鬟,和二爷唐榕当年的一个小厮如今的车马房管事成了夫妻,后来因为厨艺出众成了大厨房的管事娘子。搬去锁春堂之后,来院子里送点心饭菜食材的往往是星儿带着几个小丫鬟。小莲庄那场杀戮的贼人是从大厨房方向进来庄子里,宝璐还记得满身是血的星儿和她娘坚持着赶来向自己和母亲报信。 五个小娘子玩了一上午双陆棋,在远香堂用了午膳才由各自的嬷嬷丫鬟服侍着回去午觉。午后,国公夫人沈氏带了个十一二岁梳着个双环垂髻的小丫鬟过来。星儿规规矩矩的向大长公主和宝璐请了安,在答大长公主的几句问话时倒也大方条理。待到大长公主微笑颔首,便很自觉的和立在地上的明月几个站到一处。 沈氏道:“四丫头倒不如给星儿改个名字,一等丫鬟的名字要齐整些才好。” 称心如意的四娘笑容满满:“《太平清话》上说,凡焚香、试茶、洗砚、校书、侯月、听雨、望云、瞻星、浇花、高卧、钓鱼、看山、对话、漱泉、礼佛、尝酒、翻经、刻竹,喂鹤,皆一人独享之乐。女儿独居殿春簃,只愿少些淘气,自得其乐。明月、彩云、星儿就改叫侯月、望云、瞻星吧。红霞姐姐比她们都大些,名字和这三个新名倒也齐整,不改也还使得。”今生今世,她要一切都不同以前。 二月初十,宜迁居。早饭过后,丫鬟婆子们忙着收拾细软,大长公主从私库里取出自己嫁妆里一套黄花梨素面家具并花器茶具文房之物若干,命人抬去殿春簃。 宝璐在二娘三娘的陪同下,被几人的大丫鬟们一路簇拥往殿春簃去。步过远香堂西墙外的小小洞门,便是一座独立的小园。一片素色鹅卵石铺就的地坪连接着坐北朝南的三间小轩,正中北窗两侧,悬有当代大儒洪绍清的对联“巢安翡翠春云暖,窗护芭蕉夜雨凉”。窗后小天井内,疏松植了芭蕉、天竺、腊梅,还点了几株铁皮石笋。屋外几曲回廊,西壁附有几间小舍。园中一角略置叠石形成一个小小花坛,坛中数株芍药名品,并两棵百年紫薇。最妙的是,西南墙角下用湖石砌成小潭,谭上有泉曰涵碧,晶莹透澈。紧靠泉潭,只用两根柱子顶起了半个屋顶,紧靠界墙之上,形成一座半亭,名“冷泉亭”。 姐妹们嬉闹一阵,散去不提。红霞望云各自忙碌着归置宝璐的衣裳头面妆奁等物,侯月带着二等丫鬟碧螺翠螺打点一应器皿摆设,新进等的大丫鬟瞻星在主子的指挥下整理着黄花梨大案上各色笔筒湖笔宝砚水洗等物。 沈氏带了一众捧着各色衣料的丫鬟进来,在殿春簃环视一周后才在玫瑰椅里坐定。宝璐赶忙行李问安,用个粉彩九桃纹盖碗亲自捧上茶来,态度极为殷勤。 沈氏轻笑出声:“来看看你这里齐整了没有,太夫人对你这丫头还真是大方。你也满了十岁,该做些京里贵女们流行样式的春裳。” “母亲打哪里过来?” “刚去看了你三婶,蹈和馆今早请了大夫,你三婶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你舅母从钱塘送来些时新的料子,京里的绸缎庄里还买不到的,你送些过去给你三姐五妹六妹,怕你三婶害喜顾不上这些。” 宝璐满脸堆笑的送走沈氏,心下却沉重起来。她差点忘记三婶在她十岁上下又怀了一胎,不足三月确又小产。听说三婶这次孕中性情开始变得急躁,对丫鬟动辄打骂,小产后更是连着发卖了两个在三叔小书房里伺候的丫鬟。连三叔的书房里也经常传被三婶摔得一地碎瓷片儿。 三婶之父是镇国公少时在军中历练结交的一位异性兄弟,两人交换信物约定结为亲家。这位将军壮年战死沙场,家中女儿只有一个庶女。镇国公还是信守承诺,让年岁差不多的唐桐迎娶童氏进门。童氏因自小无人上心管教,天生一副快人快语。虽生的明艳,但不通文墨。宝璐记得三叔三婶此时日子倒也和谐,直到三婶性情大变才和三叔生了嫌隙。后来不知怎的,三叔纳了同僚的庶妹文氏为贵妾。 想不到前世种种这么快就要重新来过,宝璐心中万般头绪,却也只能带着瞻星和几个托盘子的小丫鬟往蹈和馆去。 蹈和馆外,宝璐遇见正送祖母身边隋嬷嬷出门的三姐宝玶,以及和自己同路的姐姐宝琼。三个小娘子一齐进了童氏的屋子,宝璐三婶正眉飞色舞的和大丫鬟琥珀说着让小厨房把白嬷嬷送来的燕窝取两盏晚餐时做了三叔喜爱的燕窝鸡茸羹。 童氏谈兴正浓,在二娘四娘一阵关怀备至后,拉着姐妹三个好一阵闲话。 “你们听说没?下个月咱们远在徽州的姑太夫人就要带着孙子孙女来京为你们祖父贺寿啦?” “可是祖父生辰在六月...” “说是多年未见要来和太夫人姑嫂叙旧呢。姑太夫人虽说记在你们曾祖母名下,其实是你们曾祖母的一个丫鬟所出。咱们姑太爷当年可是有名的徽州才子,怎么到死连个进士都考不中?从顺安侯府分家出去,到咱们姑太夫人的儿孙辈居然要沦为商贾。” “母亲,四妹妹送过来的料子您看哪批最好看?” “他家经营的生意里就有绸缎庄。只是从未听说韩家在京里有宅子,这几个月难道要住在咱们家?既然分了家,顺安侯府在京里的别院他们大概是住不得吧。” 说罢这位姑祖母,三婶又转向了宝璐的新居:“四丫头,听白嬷嬷说你给丫鬟们改了名字,怎么单就红霞没改?” 宝璐:“红霞比那几个大些,如今又是院子里的管事丫鬟。” “侯月不也是管事丫鬟?你们几个身边的大丫鬟,哪个不是家生子?就你身边的红霞是外头买的。想必你也是考量着她一个孤鬼儿做不成陪房,你可是想等你大些出嫁前再把她送回远香堂?” 三位小娘子一齐羞了个满面通红。 入夜,宝璐辗转反侧,想着自己虽有线索,奈何养在深闺不得自由。罗汉榻上值夜的正是侯月:“四娘,奴婢给您点上婆罗洲的奇楠香吧?听苏合姐姐说,大长公主难以安眠的时就用这个,咱们这儿也有几两。” 侯月的爹是国公府产业观涛楼的掌柜,侯月从小也比其他丫鬟更有见识,又算和自己一块儿长大,很多事情免不得让她参与。 “这几日你看瞻星如何?” “奴婢看来,瞻星做事认真,人缘也好。最难得的是虽口齿伶俐,确是个知道什么该说的。” “咱们院子里,有没有议论为什么红霞没有改名字的?” “世子夫人亲自挑的人,规矩都是不差的,且只以为星月云霞都是一般。” “你怎么看?” “奴婢不敢揣测您的意思。” “你父亲管理观涛楼多年,你原比旁人有见识,咱们又算是一起长大,以后该更交心才是。” “奴婢浅见,该是因为曹嬷嬷。” “曹嬷嬷怎么了?” “既然嬷嬷已经不在咱们院子里,奴婢就斗胆说一回。曹嬷嬷一直以来喜欢做您的主,您渐渐大了还和您小时候一样,甚至惹您和世子夫人生了嫌隙。这回去了针线房,甚至不曾来辞,您面上不提也难免心冷吧。红霞拜了曹嬷嬷做干娘,以曹嬷嬷马首是瞻,有几次甚至因此逆了您的意思。这几日更是三番两次找借口往针线房跑,想必在咱们院子里也不长久了。” “嗯,不过应该不止如此。到底如何我还说不好,找个可靠的小丫鬟盯着红霞。除了今年的明前茶,把咱们收着最好的茶找出一罐来。” “您说的是两年前大长公主赏的易武古树薄荷塘?” 侯月只听见自家主子均匀的呼吸。 第三章 初访梯云 梯云室位于前院后宅连接处,有名曰“云窟”的洞门直通前院,又有一小门连接通往后宅的过道。梯云室前后皆有天井,十分通透开朗。朝南一面设落地长窗,长窗的裙板上雕刻祥云,舒卷之间颇为传神。靠近前院的一角堆叠一极高的假山,以湖石为云。院内只植了几丛紫竹和窗下芭蕉,其余地面皆以青石铺盖,十分干净。 宝璐站在院内,还未禀报,便有一青衣书童将二人迎入室内。梯云室正房内和殿春簃一般大小,三间屋子却无隔断,只有一个硕大的素白锦缎双面绣暗云纹的屏风隔开一个黄花梨架子床并一个床边书架。室内摆设皆是一色的雨过天青,只有芭蕉窗正对着的墙上挂着的一幅《云山行侣图》甚是显眼。芭蕉窗下的方几上各色茶器,正往红泥炉里添着橄榄炭的便是镇国公府四爷唐枫。 还未待宝璐行礼,唐疯便开口道:“这庐山云雾需用蟹眼水冲泡才不会把茶烫的失了鲜味,四丫头快来尝尝。” 宝璐示意侯月留在门口处,自己亲自举了托盘过去。唐枫往两个薄如蝉翼的白釉茶盅里斟了水,宝璐只见在盅上几寸的位置有团雾气迷蒙,直到自己接过茶盅许久才散。 “好茶,比前几日在祖母处喝的今年新进的明前甘露茶还好。”茶汤清亮香甜,滋味极好,纵使小小年纪便尝遍好茶的国公府四娘也不禁衷心称赞。 “看来我带来的薄荷塘还是不在小叔叔面前献丑了,一会儿便让侯月拿回去吧。” “四丫头过来就是为了忍痛割爱?”唐枫戏虐。 “侄女有一事相求。” “品完茶再说不迟,这茶只品一泡也太浪费了些。” 宝璐把玩着手中瓷盅,看着满室寂静,好奇到:“小叔叔屋子里的人呢?” “我好清净,院子里只有几个小厮书童洒扫内外。我在家时,几个随从白天多数时候在武场。” “梯云室竟一个丫鬟也无?”宝璐大诧。 “十三岁前在苍山师门时一切起居都是自己打理,几年前回京到现在都不习惯丫鬟服侍。” 茶过几巡,唐枫终于放下茶盅:“四丫头说说所托为何。” “连圣上都大赞小叔叔聪明机敏,侄女不敢瞒您,是怀疑乳母曹氏和大丫鬟红霞有些蹊跷,她们都不是家生子,还请小叔叔帮忙查探她们入府前家乡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还有,和她们一同进府的人都有哪些。” “既然婆子丫头不好,为何不向二嫂禀报?” “一来是我并无实证,只是发现她们行为鬼祟,私相授受罢了;二来既然她们对我不忠,未必不忠于旁人,母亲性子爽直,就算发落了她们也不一定查出她们行为反常的根源,岂不打草惊蛇?”看唐枫并不言语,便又嗫嚅到:“侄女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罢了。” “那又为何是我?”唐枫拨弄着炉中烧尽的橄榄炭,似是漫不经心。 “全家上下,只有小叔叔既能出入自由,又能在查清源委之前缄口不言。” 被小丫头将了一军,唐枫笑道:“殿春簃的二等丫鬟里有个叫仙毫的,哥哥在我院子里当差。等我查清之后再收你的谢礼。” 这一日上午,宝璐正在闺阁里点着朝霞香篆着小楷,瞻星快步进了屋。等主子抬头看向她,才一脸神秘的说:“蹈和馆里来客人了。昨日三夫人的两位嫂子来探望三夫人,并带来了童家大房的两位姑娘,童大娘在蹈和馆里住了下来,三夫人这会子正带着她在远香堂给太夫人请安呢。” “咱们也过去吧,有几日没陪祖母用午膳了。” 小丫头一打帘子,宝璐便听见三婶儿洪亮地夸着娘家侄女,赶着上去给长辈们请了安,便在三娘下手坐下。 大长公主面上淡淡的,见宝璐坐下便夸起来孙女裙门上绣的几多芍药:“四丫头女红远不如三丫头,屋子里倒是有手巧的,裙子上的花样绣的细致。” 童氏见缝插针:“娟娘这孩子虽才刚既笄,绣技却比咱们家的秀娘还强些。不如让她给您和嫂子绣两个抹额?” 顺着三婶的目光,宝璐看向童家大娘,见她长得和童氏并不相像,看着却有几分精明。 “除了几个丫头年节里孝敬的,我只穿奇楠几个做的衣裳。”大长公主更加不奈。 沈氏本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盖碗,听自己被妯娌点到名字,便是一笑:“弟妹还不知道我?只有下雪的时候带个昭君套罢了。这孩子难得来做客,快别累着她。” 童大娘虽是乡绅女儿,却跟着母亲来过几回国公府,平时一言一行最喜欢模仿姑家表妹三娘宝玶。这会子听长辈们说话,也并不插言,只和国公府几个小娘子一样含笑静坐。只是童氏告辞时大长公主和世子夫人也并未对她说过一句话,眼睛里究竟透出几分不甘来。 从梯云室回来没几日,仙毫便呈上一个加了火漆的厚信封来。宝璐不着急接信封,先是细细打量眼前这个丫鬟:“你哥哥在卧云室当差?家里还有何人?” 十岁上下的小丫头垂首敛眉,身材小巧脸蛋白净,声音也有几分甜美:“回四娘,奴婢三哥打四爷回府就一直在卧云室当差跑腿,上头两个哥哥在府里的铺子里,爹娘管着京郊的一处庄子,有个姐姐嫁了府里的门房管事,现在是跟着夫人们出门儿的管事媳妇。” 四娘越听笑意越浓,喊了外间的侯月进来:“这丫头是个伶俐的,你带着学学认字吧。”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名单,宝璐细细看了一回。自己的乳母8岁时被人伢子从边塞贩卖入京,家人全部死于兵乱。红霞和她姐姐生于京郊的一户普通农家,因父亲患疾无钱医治才被卖身为奴,现在父母仍在京郊种田为生,有个弟弟却在烟花巷里找了个差事。那份名单上,是和乳母或红霞姐妹一起入府的,只是时隔多年基本都被主子改了名字,光凭姓氏宝璐并不认得。 四月的暖阳里,俏丫鬟瞻星脚下生风,“四娘真是料事如神,蹈和馆里闹起来了。” “怎样?” “奴婢听三夫人屋子里的二等丫鬟春桃说,昨儿一早三爷遣人给童家大爷送了补品,下午童家就来了一个老嬷嬷带着车把童家大娘接了回去。今儿一早,不知三爷蹈和馆小书房的夏莲做错了什么,被三夫人甩了好几个耳光,现在还跪在院子里。三夫人又在三爷的小书房一通乱砸,三爷拂袖而去。” 穿过射鸭廊,一主一仆拐进了小山从桂轩里。宝玶性情舒朗,爱好也颇为广泛,只大了宝璐两岁,算是宝璐前世时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地人。一进门便看到三姐姐秀眉紧锁的坐在一棵百年老桂花树下的石凳上。 “三姐姐怎么了?不如咱们叫五妹六妹过来玩双陆棋?” “四妹陪我走走吧。” 两个少女在迎春藤环绕的射牙廊里走了半晌,宝玶终于找了处美人靠坐下,看着倚靠在廊柱上的自家四妹:“姐妹们自小亲厚,虽然隔了一房,但在我心里二姐四妹和五妹六妹都是一样的,二伯母对我们也极好......” “三姐可是受了委屈?” “今天一早母亲闹的确实......我有些话无人分解,可巧你来了。” 宝璐并未接话,亮晶晶的眼神里满是鼓励。 “前几日两个舅母带童家大姐姐来探望母亲,竟说动了母亲帮忙说合......三妹你别恼,母亲最是个耳根子软的。竟是要母亲帮忙说合让二哥哥定下童家大姐姐。母亲跟父亲提了几回,父亲开头并不疾言厉色,极为耐心的分说。直到那回母亲带童家大姐姐从远香堂回来,却是铁了心一样,非说咱们府里和童家定下的是三代姻亲。父亲便让人去了童家,当天下午母亲的乳母便带车来接,单独和母亲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今儿一早,母亲非说夏莲举止轻浮,当着父亲的面儿就甩了几个巴掌。见父亲抬脚去了书房,母亲又去书房闹了一场。还是六妹妹害怕,遣丫头告诉我,我去劝了好一会子才让夏莲起来。” “怎的如此严重?三婶身边的姐姐们也不劝着些?” “母亲怎么肯听珍珠琥珀几个的一言半句,连我的话在母亲面前也没有童家来的两个陪嫁的份量。” “三婶当年的陪嫁丫环现在该是蹈和馆的管事媳妇吧?虽说早膳时她们还进不来二门,这会子也该规劝着了,三姐姐宽心。” “咱们府里没有庶女,有些事情你我并不曾体会。母亲的姨娘死于难产,嫡母和父亲也在母亲幼年时离世。母亲算是长嫂带大,出嫁前还被寄在嫡母名下,因此母亲对童家两个舅母算是言听计从,多次向父亲提起长嫂的养育之恩。但我冷眼看来,母亲幼时没受苛待不过是因为她是家中唯一女儿,童家又和咱们家早有婚约罢了。但凡长嫂上心,母亲怎会是这样的性子又不通庶务?就算外祖父身后童家败落,也不至连母亲的乳母也不能陪嫁?陪嫁的两个丫头老子娘还都在童家,配的也是两个陪嫁铺子里的管事。这两个管事媳妇只不过面子上把母亲当主子罢了,话里话外哪有不和童家两位舅母同心同德的。” “照姐姐说来,童家两位太太来的勤快,是为了拿捏利用三婶?” “只是利用倒还罢了,怕的是他们居心不良。否则为何还要派母亲的乳母前来挑拨?母亲和父亲生隙对他们有何好处?” 宝璐银牙一咬,颇有几分义气:“那我们就由着他们拿捏三婶不成?” “母亲哪里听得进去,除非亲耳听那些人说出他们的用心。” 宝璐心头先是一紧,接着又是一松:“那就让三婶亲耳听到,过阵子可是咱们家历年都办的游园春宴啦。” 两个小娘子耳语一回,宝璐便辞了三姐径直往父母所居的嘉树堂去。 第四章 出谋划策 沈氏正听两个管事媳妇回话,见女儿来了遣了她们出去,眼里满是笑意。宝璐规规矩矩的请了安,挨着母亲坐在罗汉塌上。 “你这孩子满了十岁,性情脾气也不像小时候了。” 宝璐梳着双螺髻的小脑袋往沈氏肩膀上靠去:“母亲说说如何不同。” 沈氏未答却往门口看去,见是一个穿银红比甲的丫鬟,也挥手让她先出去。 “母亲屋子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位姐姐?以前我倒没见过,和我屋子里的红霞姐姐有几分相像。” “这是红霞她姐姐,现在在你哥哥屋子里。咱们家没有和你哥哥同龄的男孩,你做亲妹妹的也别光顾着和姐妹们玩耍,该多去梧州小筑走动才是。” “母亲说的正是,哪有让哥哥和丫头们玩儿的理,不如让哥哥常去小叔叔处,小叔叔院子里只有几个书童小厮,听祖母说个个儿都是识文断字的,几个长随更是功夫了得。” “你小叔叔是个好的,文采武功人品性情在京中世家望族子弟里样样拔尖,你哥哥要是赶上他一半我就心满意足啦。”沈氏说着说着又若有所思起来。 “母亲,就要到咱们府里的游园春宴啦,可有女儿能帮上忙的?姐姐和三姐姐两年前就开始给您帮忙啦。” 沈氏抿嘴一笑:“既然你有心,便先派个差事给你。等你做完拿来交了差,再酌情安排。”说着便命大丫鬟秋霁娶了厚厚一叠桃花玉版笺并一个锦盒来,“咱们府里开宴向来是一人一贴,这送去后宅的帖子往年是你两个姐姐亲手写的,今年便交给你吧。” 回到殿春簃宝璐便急急翻起了锦盒里的名册,看到童家两房的太太娘子在名册上,才喊了望云进来:“你家还管着南郊那个种了百顷花圃、香料的庄子?姐姐弟弟都在庄子里?” “奴婢的姐姐得太夫人赏识,从远香堂出来后去了太夫人名下的香铺拜月堂做了掌柜。爹娘还管着庄子,弟弟跟着爹爹学种花的手艺。” 是了是了,望云跟自己提过姐姐的事,原来自己前世不光不关心家人,连对朝夕相伴的大丫鬟也如此冷漠,难得她和候月还如此忠于自己。 “原来如此,下回你姐姐来给太夫人请安时,也请她来咱们这儿坐坐吧。还有一事得劳烦你胞弟......” “奴婢一家都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万万担不起四娘一个劳烦。” “这事儿你只悄悄让人送封信给你弟弟,暂且别让告诉你爹娘。” “但凭四娘吩咐。” “我记得童家的几个庄子就在你爹娘管的庄子不远,他家两房分了家,卖了城里的宅子住到了庄子里。让你弟弟细细打听童家两房的利益冲突、人际往来,还有三婶子两个陪房在童家的家人。” 望云才刚出去,宝琼便带着大丫鬟姚黄进了屋子:“你这丫头,几天不见变得勤快多了,居然主动从母亲那儿领了差事。” “姐姐来了,望云先去上茶。姐姐真是及时雨,这册子上好多人家我并不熟悉。” 于是宝琼便当真对着册子向自己妹妹解说起来,直到翻到外戚这一页:“这个李家便是皇后的娘家,李老将军身后,娘娘两位兄弟并未分家。宣威将军嫡出一子一女,女儿多年前远嫁西北守将做了填房,儿子去年被皇后娘娘赐婚吏部侍郎张家的嫡次女;游骑将军两女一子,二娘子几年前夭折闺中,三娘子闺名峪棠,英姿飒爽,尤善骑术......” 宝璐心中一声炸响,再也听不清姐姐后面的话。这个李氏三娘,就是前世推刚被指婚太子的姐姐下水的那人!听说她也被指为太子侧妃,但因爱慕太子心生妒恨......明年自己的姐姐就要既笄,接着就要被指婚了......看来这场春宴上自己要做的事儿着实不少啊。 殿春簃里开始了挑灯夜战,几个丫鬟有的煮水烹茶,有的红袖添香,有的裁纸研磨。几天后,宝璐终于抱着数十张写好的花笺前去复命。正好镇国公世子下朝归来,正和夫人一处品茶,看了小女儿的手书赞不绝口:“四丫头这手颜字小楷真真有几分风骨,比你十六岁时只稍稚嫩一两分罢了。” 沈氏脸颊微红,十六岁那年,她十里红妆嫁与唐榕。本想房里必定妾侍成群,想不到恩爱数载,竟得了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看女儿忍着笑意,沈氏故作严肃:“看你得意的,若春宴当日管不好各处亭台水榭里供宾客们游园时用的茶水点心,定罚你好好临摹几遍《多宝塔碑》。” 宝璐正欲凑趣几句,却见进来一个面容清隽,身形瘦削的少年,正是自己唯一的哥哥唐珩。 “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唐珩躬身行礼,显得略有拘谨。 世子夫妇具都敛了笑容,沈氏先开口教训儿子:“前日罚你抄十遍柳公《金刚经》,怎的这会子才送来?” 唐珩当即跪下,只双手将一打工整的小楷举过头呈给母亲。 沈氏接过和世子一起翻了一遍,原本紧皱的眉头似有松动,但还是一言不发。唐榕喊了儿子起来:“十岁时你母亲将你搬离后宅,不过是怕你贪图玩耍误了学业。你姐姐妹妹都是知书识礼的,平日里该多走动才是。远香堂也该常去请安,这就让你妹妹领了你过去吧。” 宝璐朝沈氏甜甜一笑,又像父母行了个辞礼,方拉了唐珩出去。 出了房门只见和红霞望云一处说话的是前几日穿银红比甲的丫鬟,眉目和红霞有几分相似,只是清秀了许多,想必就是梧州小筑的丫鬟红姗。 “多日不见四娘,奴婢给您请安。”宝璐含笑看了一眼哥哥的大丫鬟,目光转向自己哥哥时,竟捕捉到他眼神里的一丝羞涩。宝璐心下沉重,只拉着哥哥的手往远香堂去。她想起了前世无意听小丫鬟们偷偷议论的一桩事:咱家的那位小爷虽不迷恋声色,但对红霞的姐姐确是极好的,听说已经......不知为何咱们夫人还不安排开脸。 远香堂里,大长公主正在花窗下捧着一本游记,见宝璐兄妹进来,忙把孙女搂进怀里,又叫丫鬟给孙子搬了个锦墩来。本来几个丫鬟都留在廊子里待命,刘嬷嬷却单独领了红珊进来:“太夫人,这就是奴婢跟您提过的红珊。二郎身上的针线都是她做的,是个心灵手巧的。” 大长公主只淡淡扫了一眼,嘴角含笑并不回应,自己孙女跟着凑趣,一副小女儿情态:“嬷嬷说的正是呢,哥哥屋子里那么多人,我只在母亲院子里见过红姗姐姐,可见她对哥哥最是上心,哥哥对她比我对红霞还要看重。红霞是我院子里的管事大丫鬟,红珊姐姐也是哥哥院子里管事的?”红霞是个那样的心思,今世就算如何自己也不能再让哥哥有受到伤害的可能。 红珊面色一白,刘嬷嬷不以为意:“四娘有所不知,梧州小筑是有管事嬷嬷的,只是红珊是个勤快的,平日里也不少操心院子里的事儿。” 第二日,梧州小筑的管事嬷嬷出府容养,隆正初年放出宫的女官王姑姑成了唐珩院子里的管事姑姑。 望云弟弟不负厚望,十日不到便送了信来,并带来了意外的惊喜。童家分家后两位爷都赋闲在家,靠几个庄子铺子维持生计。三夫人两个陪房的家人一家分到大房一家分到二房。两房自从分家颇多不和,除了年节和来国公府做客,两房太太极少走动。二太太虽心计上不如嫂子,但却是个急功好利的。童大太太生了一儿一女,童大娘的亲生哥哥好色成性,最爱糟蹋良家妇人,家里稍有姿色的仆妇均被糟蹋了一遍,其中包括三太太配房的亲妹子。童大太太最疼娘家弟弟,弟弟有个独生女儿从小便有悍名,婚事艰难,大太太竟然让自己儿子娶了娘家侄女。 这位奶奶进门不久便软磨硬泡的夺了婆婆的部分掌家权。因家道衰落,两位太太待下极为苛刻,收成不佳的年份下人们连温饱都难。国共府庄子的门房和童家大房的门房有几分交情,望云的弟弟买通了门房找机会和三夫人陪房的妹子见了一面,听她哭诉说自己被大郎糟蹋过的仆妇常常被大奶奶毒打,甚至还打死过一个。亲爹去世,母亲病弱被关在柴房,男人更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幸得自己不曾生育。又取了幼年时和姐姐一同做的一件针线,求望云弟弟捎信给三夫人陪房救自己脱离狼窝。更是主动交代了一件事,她和三夫人陪房的母亲曾为三夫人生母的侍婢。这位姨娘生产时,童老将军远在沙场。此时童老将军已和镇国公有了默契,童太夫人见生了女儿便将孩子抱去自己屋子里,寒冬腊月里给姨娘撤了炭盆,只给些冷粥冷菜,童大爷更是用弹弓打破了姨娘屋子的窗子,没出月子三夫人的生母便去了。 “四娘,咱们该怎么把这信物给了三夫人的陪房?” “三姐姐是个有主意的,因着很得祖父祖母和三叔疼爱,在蹈和馆里也有威信,咱们这就把这东西送去丛桂轩吧。” 虽早已过了晚膳时分,宝玶并未睡下,见是宝璐来了,忙叫丫鬟用泉水冲了自己做得桂花糖露来:“去年秋天我亲手摘了好些金桂,用梅卤和白糖腌了,封在白瓷坛子里,埋在金桂树下。前几日母亲有些害喜才让丫鬟起了出来。桂花香配上青梅香真是妙极了,酸酸甜甜很是爽口,母亲日日喝着,胃口很好,你也尝尝。” “这几日可有让那两个陪房远着三婶子的饮食?” 看着宝璐一本正经,宝玶嘴角一弯:“放心吧,我屋子里小雪的娘在内厨房里管事儿,最擅长做孕妇产妇的膳食,日日都是她亲手做了亲自送来。” 宝璐闻着屋子里若有若无的木樨香,将斗彩三秋杯里的桂花糖露饮的香甜。宝玶见状,又让小寒拿了一瓶交给望云带回殿春簃去。 饮罢,看宝璐恋恋不舍的放下瓷杯,宝玶忙忙让丫鬟收了:“从我这儿回去你该歇下了,饮太多不得好眠。大晚上过来是为何事?” 小寒带了屋子里的众丫鬟出去,宝璐才将望云弟弟所查说了一回。宝玶思忖片刻,方道:“母亲虽和两位舅舅不多亲近,但却看重两位舅母。哪怕听陪房说了两位舅母的心思,母亲也得听舅母们亲口所言才会相信。” “如此说来,咱们还得借春宴行事。只三婶子怀着身孕,太过突然怕她无法承受。” “妹妹说的是,还是得让母亲有所准备。” 在听到太医“三夫人胎象稳妥,母体强健”的评语后,童氏在女儿的撺掇下频频邀请童家二房的太太和小娘子来国公府做客。三娘宝玶对这位表妹极为热情,甚至携了她去自己四妹妹的院子里做客。这位之前并不相熟的国公世子嫡次女的态度更是让童二娘受宠若惊:“童家二姐姐只比我大几个月,个子竟比我高挑许多。之前只以为童大姐姐是个好的,想不到二姐姐更加出众。”丫鬟刚一上茶,外面就进来个托着点心的小丫鬟:“世子夫人听说童家二娘子来了,命奴婢送来糕点水果。” 从第二次来国公府开始,童二太太开始喋喋不休的挑拨起小姑子和妯娌的关系,说了自家嫂子不少坏话。三夫人开始不以为意,听的多了也不禁和女儿嘀咕:“你大舅母真像你二舅母说的一般?” 这时,家人在童家大房的那个陪房双膝跪地,瞬间红了眼睛。宝玶示意其余婆子丫鬟先退下去,但并未遣人在门口守着。门关上后,跪在地上的管事媳妇重重叩了几个响头,把自家太太惊的不轻。“奴婢一家子有罪,但有一事不得不禀报。先请太太保重身子。”。 童氏惊疑不定道:“有何事?你说吧。” 媳妇又叩了几个头,方才将当年童家太夫人残害三夫人生母以及这些年来自己和童家大太太的往来说了一回,末了又拿出自家妹子捎来的信物哭诉家人在童家大房的遭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三夫人宽恕。 童氏听得双目圆睁,过了半晌才出来一句:“大嫂子和母亲不是那样的人,你休得胡言乱语。” “春宴那日大太太必定带大娘子前来赴宴,到时奴婢可引大太太亲口说出实情。” 原是宝玶拿了信物和望云弟弟探得的消息对这个陪房媳妇威逼利诱,又许下事成必将她娘和妹子救出童家妥善安置,这个陪房才在三夫人跟前照三娘的剧本演了一出苦肉计。童氏身子康健,当天来请脉的大夫并未诊出三夫人受惊,宝玶才放心连跑了几天殿春簃。 且说蹈和馆里,唐桐并未因童氏先前那一场闹真的恼了她,当天晚膳时便在大长公主的劝说下夫妻合好。之后几天宝玶听从四妹妹的建议,成天赖在母亲房里说笑逗趣。后来童二太太和童二娘连着来了几回,童氏忙着待客。现在童氏因陪房的那一席话更是无暇看丫鬟们不顺眼。童氏乳母专程赶来的那番挑拨竟毫无作用。童氏虽然当场驳斥了陪房,但心中终究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每到夜里辗转难眠。好在唐桐温声安慰,并答应春宴时陪妻子一起一探究竟。 第五章 游园春宴 终于到了游园春宴的日子,镇国公府前的巷道里一片香车宝马,热闹繁华。国公府花园经前朝几位大儒设计修缮,乃是当今第一大名园。康宁大长公主自小就是出名的雅人儿,国公府宴会虽不极尽奢靡却自有一派风雅。 各处大门齐开,绕过进花园的一带翠嶂,便是远香堂正厅。一座歇山四面厅,周围装置落地长窗,通透舒展。南面有小桥、清池、广玉兰数株。北面是临水的大月台,清波粼粼,正有伶人轻弹竖箜篌。此刻厅内,镇国公和世子并三爷四爷正陪宾客们品茗闲谈。 园内专门招待女客的是曼陀罗馆。前有庭院,遍栽珍品山茶花。后有黄石假山,上有一八角双层小阁名曰“浮翠”,掩映在葱翠之间,有一粉衫少女横吹笛。大长公主在几个孙女的环绕下刚一落座,便有丫鬟端了龙泉窑粉青茶碗上来。大长公主见备的是猴魁,不由赞了一句:“几个丫头的差事办的不错。” 身边服侍的刘嬷嬷跟着凑趣:“二娘调度的各色器皿、三娘安排的各处杂耍、弹唱、小戏,真真是雅致,不愧是您的孙女儿。昨儿老奴还听四娘说,猴魁在绿茶里最是耐泡,也最是压得住今日备下的点心。怕有夫人娘子喝不得绿茶,还让人备下了正山小种,小小年纪难得有这份细心。” 大长公主吃了不到半碗茶的功夫,白檀奇楠几个大丫鬟便引了一众夫人小娘子进来,世子夫人沈氏和三夫人童氏亲自从大门处迎进了恭、义、英、梁四王府的王妃世子妃和晋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众人相互见礼,曼陀罗馆内一时莺声燕语。 大长公主左手坐的是镇国公府前世子唐桦的岳母,恭亲王正妃。恭亲王乃孝德皇后同族妹妹世宗文妃所出,只比大长公主小了半岁,自幼一处玩耍感情甚密。王妃虽比大长公主长了一岁,却不得不跟恭亲王叫一声“长姐”。虽王府郡主和国公世子一同遇刺,但这些年来两府亲家却惺惺相惜越发亲密。 右手第一位坐得是义亲王府正妃苏氏,头戴漆纱珠翠庆云冠,很有几分英气。义亲王与今上一母同胞,生母乃慈寿宫顾太后。 两位亲王妃下手坐的是英王正妃、世子妃、晋国公夫人、梁王府侧妃。英王梁王皆是先帝嫔妃所出。晋国公夫人乃国公填房,二十岁上下,有几分拘束。其余夫人娘子按年纪地位而坐,还有几位年轻媳妇服侍在自家婆婆身后。 众人先是夸赞了一通大长公主的几位孙女,英王世子妃最是嘴巧:“二娘明年就要既笄了吧?看这模样出落的,又温柔又华美,活像院子里那朵塞牡丹。” 义亲王妃是个真正爱花的:“你单单认识这最常见的品种。看这花鹤翎,形似莲花,以红为贵,赛牡丹旁边这株分明就是几朵红莲。还有这列香,离这么远都能闻见......” 大长公主笑道:“不如我们都到院子里去,你给我们品评一番。评完了茶花大家各自游园去,在这屋子里干坐岂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宝璐刚要拉了宝玶去寻童家两位娘子,却被沈氏身边专管各处传话的管事媳妇拦下:“禀四娘,太子爷带了几位皇子爷来了,四爷和二郎陪着在闹红一舸。几位殿下用了点心赞不绝口,非要见您一见,四爷推脱不过让奴婢来请。” 宝璐心有踌躇,却听自己三姐姐道:“你只管去,一会子只管在留听阁西侧等我。”闹红一舸是园中水面上修建的一石舫旱船,船头指向“云烟锁月”月洞门,仿佛真的行驶在江湖之上。宝璐入内低头一福,还不及问安,便有一洪亮的声音问来:“这点心做的真是好吃,都叫什么名字?” 宝璐大窘,不知如何是好,又听一成熟许多的声音带着些笑意:“你先起来再说。” “是。回殿下,这四样点心从东边第一样起,分别叫做鲍鱼鸡粒酥、龙带玉梨香、金鱼戏碧莲、荔芋暗雪山。” 开头问话的是五皇子,因生母是异族郡主,虽才十三,生的虎背熊腰竟比几个兄长还要高大。长相偏又和大庆人无异,剑眉星目,极有阳刚之气。见回话的少女声音清亮,便往那新荔一样的小脸上看去,只见少女眉如远山,双瞳翦水,先是一呆,又是一笑:“珩弟,你这妹妹怎么生的像观音菩萨座下的童女?” “四姐姐快说说,这龙带玉梨香是如何做得?”这次出声的是最小的八皇子,比宝璐还矮了半个头。 “取冰窖里藏下的香梨,梨肉切比铜钱大几圈的圆厚片儿,两片梨夹着半颗鲜嫩的带子,外面裹层虾胶,再薄薄沾一层浆,用香草点缀,最后用茶油炸了便是。”宝璐规矩作答,目光不离脚尖。 “难怪我尝着鲜香可口,又酥又嫩。”“咱们平时用的点心要么甜腻要么只咸不甜,哪里及得上这几道滋味复杂美妙。”“我最爱这道鲍鱼鸡粒酥,鸡粒料理的极弹牙,不知如何做得?” ”不如让厨房写了点心方子,交给各位的随从。见山楼前快开宴了,咱们先去赴宴。“唐枫声音轻柔,却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只见四叔笑容和煦,令满池春水失色。 大庆民风开化,宴会诗会等社交场合,男女宾客可同游同席。只是国公府游园宴宾客众多,往往分为几席,每席分设几桌。今年,男宾席设在流觞亭。太子起意户外饮酒行令,于是唐枫便携侄子陪皇子们和尚未娶亲的郎君们在新建成的见山楼前的桃花林里另设一席。女宾席设于烟雨台上,宝琼领着小娘子们在自己的海棠春坞摆了两桌。 宝璐站到门边一角等皇子们先行离开,五皇子和诸人一道下了石舫,又突然折回:“劳烦四妹妹,把这四样点心各用食盒装上一盘,皇祖母最爱花样新奇的点心。宴会结束时,我身边长随自会寻得四妹妹身边这位姑娘。” “殿下放心。瞻星,你这就去咱们院子里取那黑漆描金食盒,再去厨房亲手做点心。” “元昊多谢。”五皇子听宝璐吩咐丫鬟,红着脸抱了抱拳,飞奔着追上众人。 宝璐亲自回了趟殿春簃,寻出食盒并四个青花蝠桃纹浅碟,又让人传话让瞻星娘带了食材过来,吩咐除瞻星和她娘外旁人不得靠近小厨房,点心做好交给五皇子长随前瞻星片刻不得离开。诸事妥当才带了望云往留听阁去。 还未到留听阁,宝玶便带着大丫鬟小满迎了上来,携了宝璐往海棠春坞去。 宝璐见她神色轻松,心中也是一松:“姐姐可顺利?三婶子如何了?” “母亲不屑于童家的人应酬,借口身子不适往蹈和馆歇着了。今天请的彩月班里的小生周月亭正是当红,人也是个清高的,并不轻易应酬。两位舅母听丫鬟说他要在留听阁上妆,便来阁中坐等。我本和童家两位娘子一处看杂耍,表妹头上带了一套二舅母的陪嫁头面,一时不见了两支百宝嵌发簪。表妹一时害怕,非说表姐偷了,拽了表姐便来留听阁找两位舅母评理。母亲的陪房当时也在场,二舅母已经听说了自家婆婆和大伯害死母亲姨娘的事。表姐表妹争执不下,两位陪房添油加醋,两位舅母当即吵了起来,竟真的把对方的居心抖搂出来,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腌臜事儿。父亲母亲在阁楼上听的清清楚楚。我本想母亲必定受些打击,没想她倒看得开,不曾大动肝火。等童家的人离开后,才从阁楼上下来回蹈和馆去。” 宝璐听了一场自己三姐的绘声绘色,哧哧笑了出声:“三姐姐请的杂耍班子真是高明。”本想再调侃两句,海棠春坞却在眼前。 青砖白墙外,各色海棠开的娇艳。等进到院子里,却是一派雅洁素净。院落方正,东西各一小天井,以石子铺地,零星点缀了天竺和四季白海棠。南面白墙上孝德皇后题字“海棠春坞”,下立一石峰,其余只植垂丝海棠两株,翠竹一丛。 垂丝海棠树旁设了两张石桌,宝璐和宝琼宝琳坐在一桌,宝玶往另一桌空着的主位上。宝琼见妹妹们来了,忙吩咐丫鬟给众人斟上府里酿来供小娘子们用的甜酒染桃花。宝璐则忙着上一世推自己姐姐落水的李氏三娘李峪棠,见她身姿挺拔,眉目清明,与义亲王妃有几分神似。穿戴上也不似其他贵女赴宴时的繁琐,一个独坐不主动与旁人寒暄,看似并不合群。见姐姐不愿客人受到冷落,与她攀谈几句,李三娘也含笑应答一脸真诚。这样一个人,说若因妒生恨谋人性命,宝璐很有几分狐疑。 宝璐往年并不爱参加这样的场合,市场装病躲懒,因此和在座大半都不熟识。本想接近李峪棠,奈何与她做得颇远,只好与五妹宝琳及晋国公嫡长女王蓁蓁说笑。现任晋国公的祖母也是一位公主,王家和唐家算是沾亲。蓁蓁是晋国公唯一的女儿,乃原配国公夫人所出,最是个爱热闹的。大长公主与蓁蓁生母极为投缘,常邀蓁蓁过来小住,和孙女们一处玩耍。 蓁蓁与宝璐同年,只比宝璐大了几日:“四妹妹这是怎么了?听说这春宴上的茶水点心都是你张罗的?何时如此勤快?” 宝琳抿嘴一笑:“蓁姐姐还不知道吧,四姐姐过了十岁生辰觉得自己是大人了,这阵子性情大改,也食得人间烟火了。去年就看好得锁春堂也不要了,搬去了殿春簃。” 蓁蓁念了一声佛:“不管你们怎么搬,只把枇杷园给我留着。等父亲腿脚好了我就搬过来住。” 宝璐想起了前世曾在自家寄住过的三个女孩,除了祖父庶妹的孙女之外,竟都没得了好结果。母亲兄长的么女沈静姝,在姐姐宝琼死后被道士断言八字与国公府女儿们相克,母亲执意把病中的侄女送回娘家,结果病死在了返回家乡钱塘的船上,沈氏一族从此再不与母亲来往。蓁蓁被人撞见与继母侄子私会,家里匆忙给她定下了这位郎君,蓁蓁百口莫辩愤然出家。 如此看来,晋国公这位填房并不向表面看来那般温婉,宝璐竟有些担心起来:“可是你那位继母?” 蓁蓁答的倒是干脆:“长兄说了,他已被立为世子,过几年娶了亲便是长嫂掌家。我只是不耐喊别人母亲罢了。” 年长些的贵女那边围绕着宝琼谈论一些关于院子、花卉、摆设的话题,忽有一人举杯而立。梁王侧妃所出大娘子元梦兰噙着不明的笑意:“都说海棠是花中贵妃,今日来这海棠春坞才知其中深意。明年就要选秀了,宝琼姿容出众堪比海棠,他日必成一代宠妃。咱们先提前敬她。”这一席话说完,席中气氛顿时僵住,纵是常跟母亲出门应酬的宝琼也尴尬不已。 三房几个女孩儿里,五娘宝琳最像三夫人童氏,双手叉腰站了起身:“我国公府女儿岂有为妾的道理?” 元梦兰眼角深意化作哂笑:“重华宫萧贵妃身份尊贵,也入不得你的眼?” 宝琳满脸通红,立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国公府娘子并不好开口,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好在英王府小郡主昭华是宝琼的手帕交,略一思索开口道:“圣上、皇后、和宫中各位娘娘春秋鼎盛,还是不要妄议贵人的好。咱们先谢主家盛情款待吧。” 朝中虽有四家王府,但尚未婚嫁的郡主却只有昭华一位。大庆宗室只有亲王郡王嫡女得封郡主。恭亲王府的女孩都是王爷孙辈,义亲王妃只有两个儿子。梁王因当年被钦天监查出八字不宜娶妻,否则将有疾病灾祸,于是只纳了两个侧妃,共同掌管家事。 梦兰立即收了哂笑,与众人齐敬了宝琼姐妹。宝琳见对手落败,不依不饶起来:“咱们第二杯要敬的该是梦兰姐姐,她可是咱们在座最与众不同的。” 年纪稍小些的娘子们叽叽喳喳起来。“怎么个与众不同?”“出身王府又如何,连个郡主都封不上。”“她也是有福气,梁王爷连个正妃都没有,否则怎么轮到她和咱们坐在一处?”“依我看她也可怜,连日字辈都不排,咱们家里的庶出姐妹好歹名字是和咱们一样的?” 梦兰双眼通红只盯着宝琳,见宝琳只含笑斜睨着自己,于是悲愤交加,泫然欲泣。 “好了好了,大长公主和王妃们还在饮宴,咱们别扰了长辈们清净。”“正是,咱们正该多饮两杯,尽兴才是。今日大家赏光前来,真是蓬荜生辉,这一杯我们姐妹齐敬诸位。”打圆场的正是昭华、宝琼两个。宝璐趁机拉宝琳坐下,海棠春坞的大丫鬟赵粉、欧碧两个趁机领着一种小丫鬟开始新一轮的添茶倒水。 “彩月班在烟雨台那场也该唱完了,不如请过来给咱们唱出小戏?”宝玶提议到。“周二郎也来了?他可是极难请的。”“赶快请来,给咱们清唱一曲。”“听说周二郎清唱音色极美。”宝玶的提议得到了一众小娘子的赞同。 过了半晌,一个一袭白袍,满头青丝,化着戏妆的男子进来,远远朝垂丝海棠的方向一揖,径自走进其中一个天井,隔着葫芦门,侧脸对着贵女们。 好景艳阳天 万紫千红尽开遍。 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 督春工珍护芳菲 免被那晓风吹颤, 使佳人才子少系念 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一曲《画眉序》,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令人神往。直到那个修竹一般的身影又是一揖,转身离去,众人皆是一叹。直到散席,小娘子们均是规规矩矩,一副宾主尽欢。 第六章 入宫请安 三月中的一日,到了大长公主每月入慈寿宫姑嫂叙旧的日子。琉璃华盖翠帷朱轮马车内,头梳飞仙髻,腰系杨妃色折枝芙蓉十二幅湘裙的宝璐一脸迷茫:“我从前是个爱躲懒的,除了几次宫宴极少入宫,娘娘怎么突然遣人传我陪您一同入宫叙话?”大长公主攥着孙女的小手:“看你这孩子紧张的,你姐姐也常随我入宫,太后娘娘待她甚是和气。” 寿慈宫内,宝璐规规矩矩的向太后请了安:“臣女参见太后娘娘,愿娘娘祥康金安。”太后喊了起,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不住颔首:“康宁真是个有福的,孙女生的个个乖巧可爱,灵气逼人。” “长嫂别夸她了,这丫头一路上问了我几十次您怎么突然传她进来,哪有二三两个丫头懂事。”大长公主一脸嗔怪。 “你是知道的,老五自幼在我身边长大,最是个孝顺孩子。前几日在你府里春宴,吃了几道点心觉得不错,从你家每样各带了一份,还有几张点心方子,献宝似的给我。我吃了也觉得好,可他尝了尝说是冷了,不及他在你府上吃的一半。让御膳房重新做了,吃着还不如冷了的。老五说这点心是四丫头张罗的,非让我传她进来问问。” “五郎还在您宫里住着?” “他十日里有三四日在京郊大营,五六日上书房练功夫,住在我后头的文澜轩里住着。这会子也快下学了,午膳该是过来用的。天天念叨着鲍鱼鸡粒酥呢,我也最爱这一道。”太后笑看着宝璐。 宝璐乖巧地站在祖母生变,声若银铃:“回太后娘娘,这几道点心虽说有方子,但若干细节不是方子里能说清的。不如我和您宫里小厨房的姑姑一同做一回,以后您想了随时吃到。” “好孩子,辛苦你了,做完回来领赏。”宝璐得了太后许可,随太后身边女官去了寿慈宫小厨房。 等宝璐和托着点心的宫人再入殿内,殿内主子奴婢多了好些人。一身明黄正和太后大长公主坐在一处的正是当今天子隆正皇帝,虽谈笑风生,但不掩威严。旁边立着几个少年,分别是太子和三皇子五皇子。 宝璐又是一番请安见礼,隆正帝一副和颜悦色:“听说今日有好点心,朕倒是托了母后的口福。” 工人忙把点心呈上,众人尝了交口称赞。“皇祖母,这才是孙儿们那日在镇国公府吃的点心。”“老五说的不错,这点心刚做出来确实更为可口,哀家很是喜欢。”“母后既然欢喜,该赏唐家丫头点儿什么才好。” 太后让身边女官取来一块通体洁白莹润的羊脂玉平安无事牌来,把宝璐叫到身边,亲手给她带上:“今日一看这丫头就喜欢,以后可要常来看哀家。这块牌子带着保平安吧。”宝璐下跪谢恩,被太后亲手扶起:“以后常来不必太过拘礼。” 有宫人上前通传皇后娘娘前来请安,得太后许可,不久皇后就携了娘家侄女李三娘进来。皇后头带金镶玉凤踏祥云钗,一副家常装扮:“听说姑母带四娘来了,可巧昨日峪棠来陪我念两日经,说在春宴上和四娘一见如故,特意过来看看。” 太后看着清清静静的李家三娘,想着皇后平日的贤惠,心里并无不满。宝璐上前一福:“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女极钦慕峪棠姐姐人品才貌。” 皇后瞥见宝璐腰间系着的羊脂玉牌,眼中笑意加重几分:“真是个好孩子,以后常来宫里。你峪棠姐姐也常来的,正好一处作伴。” “过会子就该传膳,皇后既然来了,不如和皇帝一起陪哀家和你们姑母用膳。暖阁里再置一席,给这几个孩子。” 进了暖阁,宝璐的目光便似有似无的在李峪棠和太子脸上游移,心中愈发狐疑:自打坐定,李家三娘就盯着手中茶盏,一眼也不曾看过太子,面上比在海棠春坞里冷淡许多,毫无女儿娇羞之色。太子只进门时深深看过李峪棠一眼,这会子只顾着和三皇子谈经论道。只有五皇子笑容满面,先是敬了几盏酒,又让添了两个女儿家爱吃的蔬食。 几个小辈用完膳,太后那边还在饮酒,寿慈宫掌殿女官容姑姑进了暖阁:“太后娘娘今日兴致颇高,请几位殿下膳后自行安排,四娘若想游览宫中花园,奴婢可做向导。” “黄祖母那边少不了容姑姑,不如我陪四妹妹一游。”五皇子主动请缨。 出了殿门,太子邀三皇子去毓庆宫品茶,李峪棠正欲往正阳宫,却被宝璐拉住袖角:“今日天气大好,姐姐何不与我们同游?” 李峪棠轻佛开宝璐的手:“多谢妹妹好意,午膳过后我需小憩片刻。”带着丫鬟径自离去。 “四妹妹仿佛很在意李家三娘。依我看,就算有些投缘,妹妹还是要学着保护自己才好。” “五殿下何出此言?宝璐和峪棠姐姐同身为闺阁女儿,她又如何会伤害我?” “在这宫里,对人付出真心,就是给了那人伤害自己的权利......四妹妹不必称我殿下,以后就叫我一声五哥吧。”十二岁的少年一脸坚持。 宝璐头顶不及五皇子下颔,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话中真诚不觉感怀:“五哥,宫中规矩森严,宝璐不敢造次,多数时候还需称您殿下。” “就依四妹妹所言。”得偿所愿的五皇子一脸得意,“我住的地方就在寿慈宫正殿后头,四妹妹可愿去小坐片刻?” “本想去游览御花园....”宝璐一脸为难。 “这个时节,午膳之后不少娘娘约着出来散散,你要真去游园必定请一路的安。不如我带你在寿慈宫附近逛逛,逛完再去我的文澜轩。” 出了寿慈殿正门不久,就遇见两个身着一品妃服饰被几个宫女环绕的丽人。宝璐前世虽参加过几次宫宴,但对宫中贵人并不留心,只后妃里只记得皇后一人。这下只面带难色,不知如何是好。五皇子见她秀眉微凝,便携了她的手上前行礼:“给淑妃娘娘、纯妃娘娘请安。” 宝璐稍稍挣扎才将自己的手从五皇子掌中抽出:“臣女参见两位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今早听说大长公主入宫了,这是公主的孙女吧?”“早就听说唐家几个小娘子个个生的不俗,这是宝琼的亲妹子吧?”两位娘娘很是和气。 “臣女唐氏四娘宝璐。”宝璐恭敬作答。 “四娘绢帕上怎么带了血?”纯妃关切到。 “臣女刚才贪玩不小心划伤了手,正要回太后娘娘宫里包扎。” 淑妃吩咐五皇子:“老五快带四娘回去包扎,不可大意。” 刚刚脱离德妃纯妃的视线,五皇子焦急欲看宝璐柔荑,却见自己手上也带了血丝,方才醒悟:“元昊有罪,可是我手上的茧子划破了妹妹的手?”见她一言不发面带委屈,便只快步往文澜轩去。回头一看,小丫头还跟在自己身后。 文澜轩外,只植了几棵矮松。室内宽阔敞亮,家具一色素面黄花梨,所有几、案上的鬼脸都是精心挑选。摆设玩器只有宝鼎两尊,青花缠枝莲大盘两个,盘内满是各色瓜果。四面白墙,竟无一字画对联。小太监捧上一个和大盘一套的青花缠枝莲盖碗,被五皇子拦住:“糊涂东西,快取那个太后娘娘前两日才赏的翡翠盏来,泡上咱们最好的茶。”有亲自去取了一个药箱,拿出一个小瓷瓶并一卷细白绢:“这还是姑祖母制的药,止血止痛最好不过。” 宝璐由着他上了药,看五皇子在自己手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白绢,又急又痛:“五哥找个丫鬟来吧。” 五皇子忙住了手:“弄疼妹妹了?我这里没有丫鬟,要不去太医院请位太医吧。” “这点小伤,哪里值得烦劳太医。”宝璐只用另外一手除去五皇子包好的七八层白绢,又松松的缠了两层,捏了绢帕起身“五哥陪我回太后娘娘宫里吧,回去晚了怕祖母担心。” 午后暖阳里,少男少女并肩而行,宝璐想起了刚才偶遇的两位:“刚才那两位娘娘是?” “身着焦月色锦背的是三哥生母淑妃娘娘,雪青色长衫的是纯妃娘娘。几个兄弟里,我和三哥最是相投,纯妃娘娘常在皇祖母身边服侍,因此和两位娘娘最是熟识。” 大长公主和孙女在太后和五皇子的依依不舍中告辞离去:“四丫头,等你祖父过了生辰定要来宫里陪哀家住上几天。” 还是那辆琉璃华盖翠帷朱轮马车内,宝璐乖巧的帮祖母揉着太阳穴:“祖母,孙女喜欢李家姐姐,可否请她到咱们家做客?” 看着近日懂事不少的孙女,大长公主略有所思:“明年就要选秀了,看皇后的意思,李家三娘是要配给太子的。可李老将军去后,李家两位将军连战场都没上过,李三娘怕是成不了正妃。” “明年要指婚的还有哪几位皇子?祖母您说,峪棠姐姐有无可能指给其他皇子做正妃?。” “二三两位皇子只比太子小了一岁,该是一起指婚的。二皇子生母为德妃,三皇子生母为淑妃,均不会接受李三娘为儿子正妃。可惜了这个好孩子。” 第七章 亲戚来访 这日清晨,镇国公像往常一样出门上朝。在三夫人童氏“到底还是来了”的感叹里,镇国公远嫁徽州的庶妹,当今顺安候四婶,韩家太夫人终于带着孙女英环孙子韩烨进了镇国公府的二门。沈氏带着隋、刘两位嬷嬷和几个管事媳妇把这位姑太夫人迎进了远香堂正房。 韩家太夫人身上一件簇新的秋香色镶边五彩花卉纹缎面对襟褙子,头戴赤金镶碧玉头面,虽说年纪比大长公主小了一岁,看似却像老着许多。“长嫂,多年不见。”韩家太夫人双目微红,就要拜下去。 大长公主一句“不必多礼”,隋嬷嬷眼明手快,随即把她家姑太夫人一扶。姑太夫人的孙女和宝琼一样的年纪,生得娇小玲珑,桃花眼,柳叶眉,很是妩媚动人。韩英环倒是伶俐,拉了弟弟的跪在锦垫上拜了两拜,口称“给舅祖母请安”。大长公主遣丫鬟将二人扶了起来,英环又携胞弟向沈氏童氏行了礼,最后牵着韩烨走向宝琼几个。宝琼随即起身,含笑拉过英环的手介绍姐妹们:“母亲说你我同年,宝琼虚长了妹妹几个月。这是三妹坪儿,四枚璐儿,五妹琳儿,六妹玥儿。这是你珩兄弟,今年十二,不知韩家弟弟几岁了?” “英环见过姐妹们,烨儿今年也是十二。”几个小娘子互相见礼,韩烨也不认生,走到唐珩跟前:“珩兄弟几月生的?我是正月初八的生日。” “可是巧了,我正月末的生日,倒要叫一声哥哥。” 大长公主见当年鲜衣怒马泼辣顽劣的小姑子如今如此憔悴小意,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动容,便叫了孙女孙子过来向姑祖母行了礼,又吩咐宝琼带英环姐弟到外间玩去。 “你山高水远的来了,这回可要多住几日。兰雪堂还给你留着呢。” “多谢长嫂美意。不瞒您说,他们父亲前年捐了个承德郎,顺安候府适龄的小娘子身子孱弱,便荐了英环明年选秀。我们虽在京里有几间铺子,但并未置下房产。待选的秀女住在外面也不方便,免不得要在府里叨扰您了。” 沈氏再是老成面上也是一滞,姑太夫人在来信里可没提这一遭啊。看婆母此时对这位小姑子也是怜惜,好像并不在意她听夫君乳母提起过的陈年往事:“住个一年半载有什么要紧,缺了什么只管差人告诉榕儿媳妇。” 晚膳前,镇国公身边长随回来禀报恭亲王请了国共爷饮酒。大长公主还是在远香堂置了两席,由媳妇孙女孙子陪着给小姑子接风洗尘。宝璐前世此时在锁春堂装病,不曾参加这次家宴,这回着实因韩家表姐的稳重知礼,温婉可亲吃了一惊,恐怕连素来在贵妇贵女中人缘极佳的姐姐也要自愧不如。难怪前世她颇得祖母母亲疼爱,凭她的身份在前世的选秀中竟能被太子和皇后娘娘看中,指为太子庶妃,听说极受太子宠爱。后来唐家接连遭祸,连祖母去世她都不曾前来吊唁。哥哥前世将韩烨引为知己,母亲请当时已是刑部主事的韩烨帮忙查明真相,可到小莲庄遭劫都未收到回复,他给哥哥写的悼文更是要做实哥哥之死是因迷恋坊中花魁。最要紧的是,姐姐落水之时,船上除了船娘就只有李家三娘和韩英环。目前看来,李峪棠对太子态度冷淡,如何会对姐姐因妒生恨?可船娘和韩英环咬定她就是推姐姐入水之人。就算落了水,宫中船娘水性颇佳,为何不救?今世,她定要帮家人擦亮双眼,让至亲看清这些人的真实面目。 祖父最爱看孙辈献艺助兴,这姐弟二人就是凭祖父生辰时的一曲琵琶一副长卷得了家中长辈和镇国公府亲朋们亲眼。 一夜少眠,第二日清晨,宝璐一边吩咐望云给自己眼下扑些茉莉粉,一边吩咐瞻星往各院传话:“你亲自往海棠春坞、从桂轩、蹈和馆、梧州小筑请二姐、三姐、五妹、六妹和哥哥过来,就说有事相商,十万火急。” 宝璐早膳还未用完,姐妹们便陆续到了,最晚进来得是住得最远的唐珩。“四姐姐心急火燎的把我们叫来,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急不可耐的是五娘宝琳。 “今年祖父五十五岁也算半个整寿。这又是姐姐在家给祖父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他老人家最是个爱热闹的,咱们正该好好准备一番。”除了羞红了脸的宝琼,其他人笑过之后均出言赞成。“往年我们年纪都小,今年可要表表孝心。”“正是呢,难道四妹妹已经有了主意?” 宝璐笑道:“往年都是咱们轮番表演,总是那些花样,祖父看了多难免乏味,今年不如同台合演?另外,堂会也别再唱郭子仪上寿。自我记事儿起,年年都是这个。” “四姐姐这主意正合我意,年年都是郭子仪上寿,我都会唱了。四姐姐说,咱们今年换哪一出?”宝琳是个戏迷,因着未满十岁出门的机会不多,能看的多是自家堂会。 “四十年前祖父生辰那日,忧心军中将士容易患的一种疾病,和祖母在御药圃偶遇,祖母一身布衣正在采药,骗祖父说她是宫中医女,谁知祖父祖母一心一意白头共老传为佳话。不如咱们由此编排一出新戏?” 唐珩抿嘴一笑:“四妹妹这主意是好,可谁又能演出祖父祖母的风度?再说这编排新戏,可不是咱们几个就能行的。” 宝璐看向三姐宝坪:“周月亭如何?听说《枉凝眉》《塞外曲》都是他自己编排的。周二郎如若答应,和他对戏之人自然不用咱们操心。” “周二郎自然能演出祖父风采。”宝琳兴奋不已,由记得那曲人间难闻的《画眉序》,说着说着又有些丧气,“可他只在彩月亭登台,连堂会都极少应承,真不知三姐上回如何请得动他。” “哎,哪里是我的本事,我只不过得父亲指点,去求了小叔叔的拜贴。”宝坪无奈道。 “我不管三姐姐怎么请来的,这回是四姐姐的主意,四姐姐定要把周二郎请来。”宝琳摇着自家四姐姐的胳膊。宝璐想起自己还未送出去的易武薄荷塘,狡黠道:“堂会的事儿我大不了去求一求小叔叔。祖父可不只有我一个孙儿,你们说说咱们合演该怎么办。算算往年的时间,怎么也得在台上撑半个时辰吧。” 宝玶提议:“我倒是觉得可分为两段,一段剑舞,另外一段我们可根据祖母往年给祖父唱的祝寿歌编一曲多种乐器的合奏,再收集祖母往年唱的歌词改编一首新曲,姐姐您看?”宝琼思忖片刻:“虽然可行,但难度颇高。单说剑舞,配乐倒是好说,可舞剑咱们是都不会的,况且需要二人对舞。祖母给祖父唱的祝寿歌,看起来虽然白话,但其中却有韵律,和普通的诗词曲赋皆是不同,编曲的难度极大。” “编曲我倒可以一试。乐器上咱们各有所长,配合起来也不困难。不过这填词还是得交给姐姐们。”宝琳不忍看姐姐们的主意夭折,想着自己平日最爱钻研戏曲词调,决心一试。 “祖母往年唱的歌词我都记下了,不过这取其精华的任务还是要交给三妹四妹。”宝琼记性极好听力极敏,素来过耳不忘,可若说写诗填词,国公府里三娘四娘悟性最高,“咱们先分头准备。剑舞一时没有头绪,回头再议就是。” 宝璐踌蹰半日,还是捧了易武薄荷塘再往梯云室去。才到鸳鸯湖,便在廊桥上遇见了自家四叔。“四丫头这是要将送我的好茶转送他人?”落日熔金,晚霞烂漫,糖枫长衫玉立,月白袍子上晕上一层绯红,笑容中带着一丝戏虐。 “小叔叔说笑了,侄女正要往梯云室去。” “原来你还记得,只是这谢礼来的也太迟了些。不如我们去月到风来亭把这茶煮了来喝。”唐枫径自往前头的亭子里走去,宝璐接过托盘,吩咐侯月去取茶具来。 孟夏的晚风很是温柔,夕阳西去,晚霞渐消,一轮圆月从小飞虹处升起,月光洒在亭内的人儿身上。“丫鬟婆子们已经在各处掌灯了,此时喝茶未免不合时宜。不如让仙毫把茶送到梯云室去,另外让我院子里的小厨房送些酒菜来,就当赔这谢礼太迟的罪。” 不消一刻,亭中石桌上摆上了五个汝窑卵白大碗:龙井虾仁,古酿花螺,清炒莴笋,祁红熏鸽,中间还有一碗咸鲜微酸的刀鱼羹。同色的酒盅里,一盅染桃花,一盅若下春。原本邻水赏月的唐枫踱到桌前,撩袍坐在石凳上,举盏看着石桌对面的小丫头:“吃了你这鬼丫头的酒,不知又要帮你办什么事。”不待宝璐回来,只将美酒饮尽。止了上前添酒的丫头,打发她们亭外伺候,亲手盛了两碗刀鱼羹,“我最爱来这亭子里赏月,这个时节还不是最佳,伴着秋风才叫爽快。”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大家子天天守着这亭子,只有小叔叔最是风雅。”小马屁精殷勤地给对面地人斟满了若下春,又学着平日侯月几个给自己布菜的样子给唐枫盛了几个花螺。唐枫捏起一枚入口一吸:“这滋味调的恰到好处,酒香螺鲜相得益彰。你小厨房的菜倒是很对我的口味。” “小叔叔慧眼识珠,这花螺每一个都是小丫头们挑出来,只取上半截螺肉,用涵碧泉的泉水里外冲洗干净,又塞回泡了二十年古越龙山陈酿的花螺壳里,然后再煮的。这调味可是侄女来来回回试了不下十回才定下的方子,多一分糖嫌甜,少一分盐太淡。材料虽不贵重,吃的就是这分巧思。” 唐枫抿了几勺刀鱼羹,又将每道菜试了一遍,只觉菜品调味虽淡却滋味十足,淡中真味不过如此:“看这几道菜的巧思,这回定有你为难的事。现在说吧,免得我饮多之后会错了意。” “小叔叔真乃神人也。”宝璐心下一松,眉开眼笑的讲早上姐妹兄弟几个商量的给祖父镇国公祝寿的安排,“如今看来,非要请周月亭出马不可。听三姐姐说,春宴那场堂会是求了您的帖子。” “周二郎既是彩月班的台柱,又是彩月班的东家,这两年除了上回咱们家那场,其他一概没应过。请他排场新戏,虽然不是有银子就够的,可也得先问问二嫂帐房里能出多少银子。” “本是我们几个要为祖父做寿,哪有从宫中出银子的理儿?”宝璐之前并未考虑到这上头,一时为难起来,“不如小叔叔先问问周二郎?我们每月虽不过十两银子,但吃穿用度都是宫里出,这几年想必也能存下百十两。” “请周二郎排场新戏,岂止是几个百十两就够的?也罢,你只管写了本子送来,若他看得上眼,银钱上自然好说。” 第八章 预备寿礼 回到殿春簃,宝璐忙叫碧螺喊了侯月红霞过来过来:“好姐姐,我的月银可一直是你们哪位管着?银子放在何处?祖父生辰,我想着不能年年送字画,可我的女工又不成样子。听小叔叔说京里皮货铺子里来了些不错的皮毛,因着反季百来两就能买个不错的。” 红霞当即取下腰间钥匙,又从樟木箱子里取来一个镶螺钿的锦匣,打开两寸长的琵琶锁,把三十余两银子呈在宝璐跟前:“回四娘,您的月银一直是奴婢保管的。您七岁起每月有十两月银,虽咱们一切用度均是宫中出,但您打赏丫鬟婆子们很是大方,又隔三差五的让人从外头捎些精致的玩意儿,因此所余只有这么多了。”说完又瞥了一眼侯月,似是想求她作证。 “红霞姐姐说的没错,单说大厨房来给咱们送食材的婆子,只要食材挑的新鲜,次次都能得您百余钱。再说咱们小厨房里得铁锅铁铲,找城里最有名的铁匠铺子打了三回您才满意。”侯月会意,开口帮腔道。 看了两眼自己匣底都铺不满的碎银子,宝璐不禁叹了口气:“哎,本想自己是个财主,这些银子也就够给祖父买个狐狸毛的领子吧?姐妹们那里也都和我一般?” 自从曹嬷嬷去了针线房,红霞在宝璐跟前服侍的时候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平时也不跟其他几个大丫鬟一起玩笑,平时除了当值就是躲在屋子里做针线。这会子掂量着回道:“您和五娘六娘是一样的,二娘三娘满了十二之后,年节上得的赏赐总有几个金银的小锭子,或许能有百两存银。” “那我总免不了向两位姐姐借钱应急了。” 等红霞收了锦匣退了出去,值夜的侯月伺候宝璐净面漱口换了中衣,看着主子坐在帐内手指不住地缠绕着香包上的穗子,一幅忧心忡忡:“四娘,您可是需要银钱?” “哎,请周二郎为祖父寿辰排场新戏着实不菲,姐妹们凑起来也是杯水车薪。咱们可有法子筹得千两纹银?”前世今生第一次意识就算闺阁女儿也少不得银钱傍身,何况自己今生要做的事情着实太多,很多事情总要银子铺路。 “咱们屋子里这些摆设用具,头面首饰,碑拓字画也有千金难求的,可都在宫中登记造册......”侯月紧咬双香唇思索许久,和自家主子一块儿被从来没思考过的问题难住了。 宝璐心中火花一闪,胡乱地踩上绣鞋跑到黄花梨大案旁,翻动着案头的一叠名家法帖:“明日一早托人把这《重阳帖》拿出去给你哥哥,让他到父亲提过的积古斋估个价,只先别着急卖,等回了我再说。” “四娘虽然能解一时之急,可如宫中查了出来您如何交代?世子夫人管家甚严?”侯月眼看主子近日变化极大,越大越像是个有成算的。可想起世子夫人是个公正严厉人儿,也不免为主子和自己捏了把汗。 “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去,母亲问起我自有交代。泡上一壶酽茶,找几张最平常的绢纸出来。” 直到泛起鱼肚白,侯月才将忙活了一夜鬓发散乱的四娘扶到床上休息片刻。早膳时,仙毫随望云姐姐伺候主子用膳。宝璐只用了几勺燕窝粥,便擦了嘴嘱咐仙毫取了镇纸压住的一个信封来:“趁小叔叔还没出门,你把这信交到他手上。就说我说的,周二郎才华出众,我不敢班门弄斧,只在信里说了个故事,请小叔叔转交。” 仙毫前脚出去,红霞引了个十四五岁的丫头进来:“见过四娘,奴婢是大娘子身边的莲儿。大娘子听闻您最爱书画,从徽州给您带了胡开文亲制的松烟墨来。”莲儿笑容满面的将一个锦匣打开,小心翼翼的交到红霞手上。红霞只将锦盒送到宝璐面前,里头整整齐齐八块描金松烟墨,每一块上都刻着八仙之一,自打开盒子就有一股子墨香袭来,比寻常的松烟墨味道馥郁好多。 “真是好墨,刻的如此精细我倒不舍得用了。红霞给莲儿姐姐一百钱,难为她跑这一趟。”宝璐笑容温婉客气,莲儿见桌上还摆着早饭,识趣地跟着红霞退了出去。“你去各院问问,韩家给其他姐妹和哥哥的礼是什么?”宝璐捡起刻着铁拐李的那一块反反复复看了半盏茶的功夫,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向正要上茶的瞻星吩咐到,自己带着望云往远香堂去。 远香堂里一片莺声燕语,除了二娘三娘和唐珩外,在坐的果不其然还有韩家姐弟。宝璐看祖母和英环说说笑笑性质颇高,连忙粘到祖母身上做出一副可怜兮兮失宠的模样,直拉着大长公主说了好一阵趣话。末了才无意问道:“不怪祖母喜欢英环姐姐,环姐姐给孙女送的胡开文亲制八仙描金松烟墨,孙女简直爱不释手。”又转头看向英环,“环姐姐送其他姐妹的礼物都是什么?若比八仙墨还好,妹妹可是不依。”英环脸色微红,端起盖碗并未放到嘴边:“给姐妹们的自然是一样,都是胡开文亲制的松烟墨罢了。” 宝璐不在礼物上多做纠缠,又奉承起自己祖母来:“祖母真是厉害,听侯月说您指点了她爹爹几句之后,观涛楼一座难求,文人雅士争相千往。除了世家望族子弟,连几个皇子也去聚会呢。”眼神晃过韩家姐弟,见果然引了他们注意。 大长公主笑着点了一下孙女的额头:“你这个小马屁精,我只交代了他们按照季节轮换菜单,并加上当季的鲜物罢了。又在正餐之外加了茶水点心。你三姐姐当时也在,她的功劳不小,大堂雅间四季如何布置都是她的主意。” “三丫头如此聪慧,离不开太夫人和隋嬷嬷的教导。”小丫头扶着肚子还不太显的三夫人进来。童氏刚在大长公主跟前站定,就被大长公主摆手免了礼,又叫白檀拿了几个软垫过来。隋嬷嬷虽在大长公主跟前当差,但和刘嬷嬷不同的事,她是孝德皇后身边女官出宫嫁人后生的女儿,并非奴籍。前任内院总管嬷嬷容养之前,隋嬷嬷专门教导小娘子们,算是几个小娘子的开蒙先生,是阖府唯一得童氏敬重的下人。“太夫人,几个丫头也有快一年没入学堂了,也该给她们另择先生才是。”童氏虽自己只勉强识得几个大字,对女儿的教导却是上心,从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 大长公主颔首赞同,嘱咐丫头下午请世子夫人过来商议,又亲自给童氏把了脉。丫头将童氏袖口叠好的间隙,童氏瞥见了正在和自家女儿相谈甚欢的韩家姐弟:“哟,不是说姑太夫人连日赶路身上不好嘛,怎么作孙子孙女的不去伺候,只往别人祖母跟前讨巧?” 英环韩烨只顾和宝玶请教收拾屋子的事,并未听清童氏的话。“姑太夫人从年轻时就易水土不服,吃了药休息几天便好了。”刘嬷嬷出言化解了屋子里的尴尬,“环娘子和韩家小郎君都是孝顺的,连舅祖母跟前都不忘晨昏定省。” 从远香堂出来,宝璐落后几步和宝玶走到一处:“三姐姐,你可知道为何三婶子不待见韩家?”虽身边只有自己和宝璐的大丫鬟,宝玶还是谨慎的避开了丫鬟们:“母亲心直口快你是知道的,她也是听父亲的乳母说起过,姑太夫人闺中时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情,单是身边伺候的丫鬟就有两个被卖去勾栏。本来祖母并不看好姑祖父,姑祖母却对他十分钦慕,使了些手段嫁去了韩家,曾让祖母非常为难。” 经过几日苦思,宝琳不负众望终于编好了数种乐器共同演奏的长曲。宝璐在丛桂轩里吃住两日,两个小娘子也从宝琼送来的一摞词稿里摘抄出了百十行来。配上曲子吟唱一回,小娘子们甚是满意。 “如此就只有剑舞没有着落了。”胜利并没有冲昏宝琼这个做姐姐的头脑。 “我跟三姐姐商量了个法子。祖父最爱柳字,这些年也做过不少诗词。二哥哥柳字小有所成,不如挑出来一些现场写在素面屏风上。哥哥身边小厮有几个会武的,不如让他们身着素色劲装在屏风后面打一套拳,只为借个影子罢了。” 唐珩极爱书法,又是个钦慕祖父文采的,却因着怕有所疏漏引来母亲责骂,犹豫着不敢应承。宝琼心疼弟弟的小心翼翼,下午携弟弟去了一趟镇国公世子的书房。晚膳时,唐珩终于在众位姐妹的殷切期盼下欣然答应。 第九章 彩月观涛 离镇国公五十五岁寿辰不足十日时,殿春簃的两个大丫鬟分别给主子送来了好消息。先是候月禀报四娘的爱贴《重阳贴》在积古斋的估价正好一千两纹银,又献宝一样呈上一张字据:“四娘,韩家大郎果真去了观涛楼。原是他请京里候府的几个小郎君吃酒,小二引着一桌子纨绔点了好些贵重的酒菜。临了韩大郎的现银果然不够了,得知国共府亲朋或店里熟客可立下字据,下次来时补齐便可时,痛痛快快的挥手写了这张欠条。” 宝璐接过仔细看了看,这笔字虽也圆润流畅,但远不及前世祖父寿辰韩烨献上的那部所谓他精心抄写的《无量寿经》来的浑厚有力筋骨俱备。亏得他还因此得了祖父青眼,来年荐了他参加考试,和哥哥一块儿考入国子监读书。如今看来,不过不知从何处得了个好枪手,来了个暗渡陈仓罢了。幸好自己前世因着好奇偷偷翻看过祖父收下得贺礼,不至于让他今生故技重施蒙蔽祖父。“候月,这几日你闲事莫理,照着韩烨的笔意好纸好墨的抄部《无量寿经》来,小心别让红霞知道。” 接着又有仙毫进屋传话:“四娘,四爷请您午膳之后去趟梯云室,说是今早彩月班里送了信来。”一顿午膳吃的心不在焉,虽小厨房里做了平日爱吃的虾脑豆腐,宝璐只用了小半碗饭便放下碗筷漱了口,带着瞻星仙毫两个往梯云室去。 唐枫换了一件出门的常服,见宝璐来了,亲手将一套绀青色交领裤褂交到瞻星手上:“周二郎送信来说戏排成了,让你这两日先去看看。你换上这身衣裳,这就跟我出门吧。”在宝璐“小叔叔真好”的惊喜中,唐枫大步迈出门去。 瞻星看着这套书童服色很是为难:“四娘您从未这样出过门,又没有我们在旁服侍。还有,万一被人发现......”可自己主子却满不在乎:“你们只管找清净的地方闲逛去,旁人看不见你们只以为咱们串门子去了。” 看着被丫鬟换好衣裳改了发髻的宝璐,唐枫嘴角难掩愉悦,直抚着宝璐头顶的两个包髻夸赞:“是比我的书童俊了许多,洗砚和你一比就像是煤块堆里捡来的。” 出了角门一路坐车,不足两刻钟便到了彩月亭的后门。这是一座三进的宅子,门房一见是唐枫便开了大门迎客入内。宝璐跟着自家四叔熟门熟路走到偏院里一处紫藤花架下,身着一件鸦青色广袖道袍的周二郎正和一女子上演着药圃初遇。这是宝璐第一次见周二郎素颜,竟是朱唇皓齿,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旁边的女子青丝如云,只被一天青色根丝带系在脑后,腰肢柔软,粉面含春。见唐枫进来,二人收了唱腔,墙外的乐音也随即停止。“信里说的是请了你行四的侄女一起来的。” “小的见过二郎,见过姑娘。”唐枫树身后闪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对着二人就是一揖。宝璐抬头只见自己四叔面上甚是尴尬:“四丫头,这是玉郎,周二郎的师弟。” 忙又仔细看了两眼,宝璐这才发现玉郎蝤颈上有个精致的喉结,赶忙赔罪:“小的失礼,实在是郎君太过美貌,潘安宋玉也不免自惭形秽。”玉郎妩媚一笑:“这有何妨?我最爱听人夸我貌美。” 周二郎一个口哨,墙外乐声想起,玉郎放下绢帕手执药锄,衔接的严丝合缝。二人时而悠扬婉转,时而高亢激昂,不变的是缠绵悱恻,动人心弦。直到琴音渐歇,一对璧人执手对唐枫宝璐一礼:“四娘看如何?可有何处辱没了镇国公和大长公主这一段佳话?” “两位郎君神乎其技,宝璐着实佩服。”咱们的四娘本不像自家五妹妹那般爱看戏的,这会子也不免眼圈微红,半晌只能说出这一句评语。“不瞒二位,我本准备了千两纹银,可今日一看哪怕黄金万两也是不足。宝璐闺中女儿,百无一用,可二位倘若开口,必将竭尽全力。” “四郎,你这侄女的性情真是爽快,不如我们买了好酒好菜,痛饮一场?”玉郎目光所及风情无限,宝璐悄悄羞红了脸。 “我这几日不宜饮酒,不如让他二人陪你去一趟观涛楼吧,省得你日日惦记着。这二人也算是观涛楼的少东家,最贵的酒菜尽管点来。”周二郎借玉郎的绢帕拭了汗,自顾向抱厦里去。 “原本以为我四叔与周二郎并列天下第一美男子,如今看来真是井底之蛙,玉郎的品格连他二人也怕不及。”换下女装的玉郎,头戴束发白玉小冠,身着圆领雪段金丝柳叶紫葳大团花长袍,缠枝花纹朱红腰带,脚登青面白地缎靴,连自认见惯美色的国公府四娘都不住赞叹。玉郎好不得意,也赞宝璐香包里的信灵香比拜月堂的更清雅好闻,逼的宝璐许下他五种香丸五件香包作为谢礼。车到观涛楼楼下时,二人竟好的像是要义结金兰。 掌柜见唐枫一行进来,直接让小二将二人迎到三楼角落临窗的一桌。“世人只知观涛楼,却不知何处观涛。”唐枫站在窗边,手往东南方一指。玉郎宝璐顺着唐枫折扇看去,只见河面水汽氤氲处果真似有波涛翻涌,如在大江大河之上。“难怪你不进雅间,我本想你不至这般小气,没想到竟能一睹这般奇景。”玉郎调笑了唐枫两句,又招手叫了小二过来,点了五六种招牌好菜,又叫了一壶浮罗春,一壶葡萄春。 葡萄春倒入夜光杯里,如红宝石般流光溢彩,玉郎配着云腿鸡枞饮了两口,连说了几声好:“都说葡萄美酒夜光杯,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葡萄春价高,恐怕有一半要算在这夜光杯头上。”宝璐被玉郎勾起了酒虫,就要去端面前的酒盏,却被唐枫一挡:“葡萄春可比你在家里饮的染桃花烈了许多,四丫头不要贪杯。” 楼梯处突然熙熙攘攘上来一群人,见是三、四、五、六、七几个皇子和义亲王府和晋国公府世子并几个朝中大员家的郎君。宝璐坐的位置面对楼梯,正要提醒四叔玉郎,却一眼被五皇子认了出来:“四妹妹也在,为何如此装扮?”不及宝璐应答,唐枫起身向众人点头致意,身子讲宝璐挡了个严实:“见过各位殿下。家父生辰将至,原是去积古斋置办寿礼,如此也是便易行事。”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玉郎:“这位就是上个月刚在彩月亭登台的王玉郎吧,一曲《牡丹亭》,引多少郎君魂牵梦绕。” 玉郎满脸激奋,转身欲走,被六皇子迎面拦住:“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贱民,见我们来了,还不下跪?”宝璐几步上前,挡在六皇子和玉郎之间,目光逼视六皇子:“我太祖皇帝开国初年便废了三六九等,自太宗起,历代皇上皇后笃信佛道,爱民如子。不知六殿下口中的九流贱民是哪朝哪代的说法?戏子又如何,多少真善美由他们口中唱出,教化世人。如果不是父母之恩,你我又何尝比玉郎尊贵?以自己的幸运践踏别人的尊严岂是君子所为?”宝璐一席话掷地有声,六皇子和宝璐对视的目光不知何时移向了窗外,身子也被四皇子的眼刀打的偏离了楼梯口。宝璐玉郎对视一眼,趁机下楼而去。 回镇国公府的马车上,宝璐见唐枫沉默不语,心中不由忐忑:“小叔叔,可是我刚才惹了祸?”唐枫凝视宝璐许久,直到她将要把衣角揉碎:“你和小时候大不相同了。” “宝璐从前太过冷漠,如今只愿做一副热心肠。” 第十章 国公寿宴 终于到了镇国公的正日子,一大早国公府偏门就开了油米棚,向贫苦百姓发放米五十五石,油五百五十斤。前国公夫人曾交代儿子,若是过寿必要避开正午,因此寿宴定于晚膳时分。自午膳过后,各府前来拜寿的车马络绎不绝,比春宴时热闹十分。小娘子们和唐珩于宾客盈门前给祖父磕了头,便开始忙于准备宴中献艺拜寿,沈氏和内院总管隋嬷嬷忙得脚不沾地。 寿宴开场,镇国公大长公主、各王府的王爷王妃、几位朝中元老及太子刚在主桌上坐定,原本黯淡无光的远香堂旁的水台上霎时亮起一片烛火,伴随烛火而起的是一曲古朴恬静的《平沙落雁》,最前头摆着的是一架紫檀雕五蝠捧寿白绢屏风。屏风之后不知站了几人,鼓点合着琴音或缓或急,带过兵的王爷将军们认出屏后几个少年身影正在操练的是大长公主和镇国公为军中将士强健体魄合力开创的一套修身拳。又有一只大笔落于屏上,矫若惊龙,飘若浮云,书写的正是镇国公少时游绍兴所作的一首绝句。“绿杨阴转画桥斜,舟有笙歌岸有花。尽日会稽山色里,蓬莱清浅水仙家。” 琴音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飘渺,又入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镇国公和大长公主喜出望外,早已认出屏后笔走龙蛇的正是自己唯一的孙儿,而这《平沙落雁》是自己两个最大的孙女合奏,唯一猜不出的只有击鼓之人。一曲终了,四折屏风每一面都提着一首镇国公不同时期与大长公主同游时写下的诗句。 屏风后走出的只有唐珩一人,上前两步恭恭敬敬的向主桌三叩首:“孙儿献丑,唯愿祖父日月长松,松鹤长春。”主桌上恭亲王啧啧赞叹:“颜筋柳骨,铁画银钩,珩儿小小年纪有如此成就,长姐和国公真有晚福啊。”镇国公抚掌大笑,当即命外院管事传几个妥当人将孙儿所书的折屏抬去外书房。 烛光隐去,水台上漆黑一片。众人正当不明就里,岸边飞起数十盏孔明灯。风清月朗,盏盏明灯化作点点繁星。又有小丫鬟们手捧荷花灯放入水中,上百盏水灯在湖上散开,照得水台影影绰绰。国公府几个小娘或石榴红襦裙,或嫣红对襟褙子,或丹色圆领袍,绣的是一色的仙鹤纹。宝琼怀抱琵琶,宝玥手执玉笛,三娘四娘五娘分别到台上早已备好的扬琴、瑶筝、编钟前或坐或立。 不知宝玥从何处拿出一个银铃,伴随清脆的铃音,小娘子们一人一句清唱道: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接着,编钟空灵朦胧,扬琴轻快飘逸,玉笛活泼洒脱,琵琶温柔婉转,瑶筝高山流水。小娘子们如黄莺出谷,或分或合: 潇洒来潇洒去尽付谈笑里 若是胸襟飘逸何必长戚戚 天涯任飘零醉卧青山荫 万般情缘且待云廓清 风歇雨停重现光明 …... 昆仑巅江湖远花谢花开花满天 叹红尘落朱颜天上人间 情如风情如烟琵琶一曲已千年 今生缘来生缘沧海桑田成流年 古老的剑斩断了宿怨唤醒了谁的誓言 转瞬之间隔世的爱恋追忆往日缱绻 昆仑巅浮生远梦中只为你流连 笑红尘画朱颜浮云翩跹 情难却情相牵只羡鸳鸯不羡仙 今生缘来生缘难分难解 笑红尘画朱颜浮云翩跹 情难却情相牵只羡鸳鸯不羡仙 “恭祝祖父祖母美意延年,松鹤齐龄”,曲毕,直到小娘子们行了叩拜礼,众人只还沉浸其中,每个人在歌词里都可找到自己追寻的瞬间。女宾席上,姑太夫人似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沈氏。 主席上,恭亲王妃眼圈微红,对着镇国公和大长公主真诚微笑:“姑母和国公爷真是羡煞旁人,竟得了这样几个钟灵毓秀的孙女儿。”英王妃连声附和附和:“这天地之间的灵气竟都集中到了这府里,今儿咱们可是开了眼了。”众人方才回过神来,连连赞叹。 唐枫作陪的郎君席上,五皇子元昊春风满面,与有荣焉:“这样好听的曲子,新奇的表演,一定是四妹妹的主意。”六皇子元易瞥见几位兄长晶亮的眼神,哂笑道:“明年太子长兄二哥三哥都该指婚,镇国公府参加选秀的好像只有唐二娘一人。”义亲王府年仅六岁的三郎生的虎头虎脑,最爱粘着皇伯伯家的五哥:“姑祖母家四姐姐最好看,五哥讨了她做媳妇儿吧。” 唐枫看话题扯倒这上头,吩咐侍女们给皇子郎君们斟满美酒,举杯致意:“多谢诸位光临寒舍,尝尝家里酿的杜松酒比观涛楼的浮罗春如何。”在座诸人有的眼神果然微妙起来。 因着是镇国公过寿,小娘子们来的不多,等宝璐几个回到女宾席的时候,在座的不过蓁蓁英环昭华郡主三人。蓁蓁看见唐家姐妹过来,双手搀了宝琼胳膊:“好姐姐,怎么不早告诉我今年你们这么大阵仗?往年你们家几个分开表演,我们这些外人凑凑兴也就罢了。只是今年,既然珠玉在前,我这块转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上去献丑的。” 宝璐上前把蓁蓁从自己姐姐的胳膊上摘了下来,又朝英环坐的方向努努嘴:“这可由不得你,郡主还未开口,况且我听说环姐姐为祖父生辰苦练一首失传的古曲好多天了。” 宝琼在昭华身边坐定,一脸为难到:“郡主您看?” “蓁蓁说的正合我意,我本来就是个拙的。你且看郎君们那边,往年国公寿宴上露脸的这会子正稳坐钓鱼台。”宝琼往昭华郡主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不见有人起身。十几个郎君围着皇子们那桌,一幅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宝琼昭华说话的空儿,小娘子们只围着蓁蓁说笑,宝璐还是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一人独坐饮茶的英环:“听刘嬷嬷说英环姐姐极善琵琶,何不趁这个机会一展才华?” 冷不丁的听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英环这才把茶碗放下,又拿了帕子轻拭嘴角,这才说到:“刘嬷嬷不过来兰雪堂送东西的时候听见过一回我给祖母解闷儿,哪里就称得上擅长。” “环姐姐都饮了一晚上的茶了。看郎君们那边多么热闹,咱们来行飞花令吧。”蓁蓁夺过丫鬟手里的酒壶,就要给小娘子们斟酒,却被宝琼伸手拦住:“要行令也不在今晚,等谁过生日的时候在咱们自己的院子里摆一桌,怎么行令也不为过。况且,你要喝多了,一会儿可要错过一出好戏。” 见镇国公今晚因着高兴比往常多饮了好些,大长公主叫来管事嬷嬷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丫头们陆续上来撤下了各桌的残羹剩酒,又摆上点心香茗。随着悠扬的箫声,水台上一个袅娜的身影娉婷而至,一颦一笑,楚楚动人。又有一金冠玉带的少年仿佛从画中走来,身姿挺拔,唱腔婉转。 众人沉醉于台上一片钗光钿影,水袖翩然,少年的入骨相思,佳人的柔肠百转。镇国公紧握老妻干燥的手,回想这些年她次次为自己煮酒泡茶,唱歌作画的样子,眼角微红。大长公主手心沁出细汗,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在药圃和他初相见的时候,双目含着晶莹。“孩子们有心了。”大长公主拍了拍镇国公依旧厚实的臂膀,不由感叹。 虽已多年宦海沉浮,但台上这出《相见欢》还是勾起了不少人的心事。又有多少少年佳偶年至半百,眼中彼此还如初相见时的模样。这次寿宴之后,唐珩成了世家望族里心疼女儿的人家瞩意的佳婿人选,少言的沈氏也成了贵妇里的香饽饽。再不像前世时因为唐珩养成了懦弱自卑的性子,人前说话声若蚊蝇,直到去世也没定下合适的亲事。 第十一章 偷梁换柱 寿宴结束,宝璐和两个姐姐在二门处和蓁蓁、昭华郡主依依惜别,见唐枫送皇子们出来忙往旁边避了一避。五皇子落后众人两步,红着脸转到小娘子们跟前:“四妹妹,借一步说话。” “五殿下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宝璐见皇子郎君们一行停住步伐,转头看向这边,姐妹们也满脸不解,还被离自己最近的三姐姐拉了拉衣袖,脸上似有火烧,两眼只盯着五皇子的靴子,头抬也不敢抬。 五皇子见如此情景,脸色更比宝璐的石榴红襦裙还红上几分:“皇祖母说了,让你入宫陪着念一阵子经,过几日就派人来接。刚听世子说夫人要带二姐姐去一趟钱塘你舅舅家,你可别跟着去了,让皇祖母扑个空,她......日日念叨着你。” “老五,传了皇祖母的话咱们也该回宫了,小心宫里下了钥咱们回不去只能睡在大街上。”太子过来拍了拍五皇子的肩膀,笑容可掬的玩笑道。五皇子逃一样跑回了人群里。 入夜,换了一身家常衣裳的宝璐让瞻星取出从席间藏没的杜松酒,一主一仆往见山楼去。见山楼守夜的是镇国公当年的小厮之一,如今在这府里连娘子郎君们都要称呼一生兴伯。 宝璐笑眯眯的把杜松酒在兴伯眼前一晃,又让瞻星从食盒里取出几个下酒的荤菜:“今儿晚上我们闹的过了些,这会子还不想睡。惦记着祖父收藏的那些杂书游记,兴伯放我进去看会子书吧。” “国公爷是许了娘子郎君们来看书的,只是除了每月洒扫的日子,丫鬟小厮可不许进。”兴伯抚着胡须直盯着宝璐手里的杜松酒,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最爱的就是府里酒窖自酿的美酒,听说这新酿的杜松酒寻常人饮不到三盏一准儿醉倒。 “您老放心吧,瞻星只守在外面。”宝璐把酒往兴伯怀里一塞,提起裙子上了石阶,迈进石槛不忘回头嘱咐丫鬟:“兴伯酒菜如有不够,你只管从咱们那儿拿了银子去大厨房添去。” 和前世一样的情景,一样的说辞。那时宝璐勉强坐到散席,不耐送客寒暄,躲到了见山楼来,发现书画一类的寿礼都被收进了这楼里。只是前世她是真正为书而来,无意看了寿礼,并不曾刻意记住寿礼摆放的位置。如今只能举着一盏琉璃等,在若干个书架和百宝格上翻找。 终于找到了写着徽州韩烨的礼盒,里头果然还是一部《无量寿经》,连抄经的笔记都和曾经看到的别无二致。宝璐解下外面套的葱心绿撒花软缎比甲,轻手轻脚的解下腰间琉璃绿汗巾子里扎住的那本侯月仿写的《无量寿经》放入礼盒,关上盒盖的瞬间见窗边一人影闪过。宝璐惊的不由大叫,嘴巴却被一只大手及时捂住,因着受惊脱了手的琉璃灯并没有发出灯罩落地破碎的声音,琉璃罩内的烛火却在触碰地面的瞬间熄灭。 “别出声,我这就放手。” 只深吸了两口气,并没有发出声响,她听出身后这男子是自己的四叔唐枫:“侄女夜不能寐过来翻翻杂书,小叔叔怎么从窗子里进来?”小心翼翼转过身去,这个背影正是自己小叔叔的,方才心下大松。 唐枫面对着自己跳进来的那扇窗子,不曾看宝璐半眼:“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来了侄女的闺房。侄女怎的只着中衣?” 宝璐这才慌乱的从架子上抓过自己的比甲,哆哆嗦嗦的扣上珍珠扣。唐枫这才转过身来,俯身捡起宝璐掉落地上的礼盒里原来的那本《无量寿经》,借着月光翻看了两页:“韩家大郎这笔柳字写的力透纸背,侄女以为和咱们家二郎相比如何?” “这是韩家大哥哥的寿礼?侄女不小心从架子上扫落下来,还未曾得见。”宝璐故作镇定,却还是在唐枫打开礼盒露出另一本经文时败下阵来:“侄女只是...只是...” “侄女只是以为韩家人和院子里某些丫头嬷嬷一样对国公府怀有恶意。”唐枫狡黠一下,毫不隐讳的说出宝璐的心事。看小丫头低头垂面,手足无措的立在地上,走近帮她拾起脚边的蜡烛,从怀里取出个火折子重新把蜡烛点上,又罩上自己刚才接住的琉璃灯罩:“正巧我和侄女所见略同。如若侄女再抓住谁的小辫子,又不方便行事的,大可来梯云室告诉我知道。” 宝璐接过琉璃灯,正欲下楼,却见唐枫往书架深处去:“四叔,您不是为了寿礼?” “夜不能寐翻翻杂书。查夜的管事容嬷嬷可不到我院子里去。” 刚出西墙上的洞门,就见有几个查夜的嬷嬷在院子里和侯月她们争执不下,领头的是外院总管薛山的妹子,大长公主身边刘嬷嬷的小姑。薛嬷嬷正抬头挺胸教训着侯月:“你是四娘身边的管事大丫鬟,这么晚了四娘不在院子里,你怎么当的差?”一根手指几乎就要点在侯月的脑门儿上。 “薛嬷嬷来了,怎么不进去用茶?”宝璐面无表情的进来,虽说话是说给薛嬷嬷听的,眼睛却看着边上的侯月,“侯月姐姐进去,让她们给嬷嬷端杯热茶来。” “四娘年纪小,做管事丫鬟的就要多劝着些,明儿禀了世子夫人,定要格了你的差事。”几个嬷嬷只对着宝璐膝盖略弯了弯,依旧对着侯月发难。 “今晚该是瞻星值夜,她陪我去见山楼看了会子书。侯月怎么惹了嬷嬷生气?” 侯月头垂的虽低,回起话来倒是沉着:“回四娘,嬷嬷们进来不见您的人,便叫小丫鬟们叫我和红霞姐姐出来说话。红霞姐姐不知吃了什么闹起了肚子,薛嬷嬷让她回去歇着,还没说几句话您就回来了。” “侯月身为管事大丫鬟,四娘去了哪里她本该知道,哪有像刚才那样一问三不知的,辜负了太夫人和世子夫人的信任,白领着二两银子的月钱。”薛嬷嬷也是振振有词,完全不提红霞半个字。 宝璐心底有了一丝了然,联想起刘嬷嬷帮着红珊那回,这两个没根没底的丫鬟哪里值得刘薛这样有体面的管事嬷嬷照应?还为了她得罪家人在府里有头有脸的侯月。国公府娘子郎君身边这些一等丫鬟,也只有她俩是外头买的,看来和薛家关系匪浅。 想通透了这层疑惑,宝璐面儿上和缓起来:“更深露重的,站在院子里说话总是不好。嬷嬷还得去别处看看,就不耽误您了。明儿一早我带侯月去向祖母请罚。”说完便伸了手让侯月扶着进了屋。 第二日一早,宝璐起的比平时早了两刻,赶到远香堂时,大长公主和镇国公正要传早膳。“给祖父祖母请安,孙女肚子里的馋虫闹的厉害,非要孙女来讨祖母的点心吃。”宝璐规规矩矩的行了礼,钻到大长公主怀里好一阵撒娇卖痴,趁着丫头们摆膳的空当又把昨儿晚上的事情说了一回:“原不是侯月的错儿。孙女想着兴伯毕竟服侍祖父一场,又无人无女的不免凄凉,趁着祖父生日大厨房里现成的酒菜,也让他乐呵一回。” 镇国公是个有情重义的铁铮铮的汉子,想起曾经跟着自己鞍前马后的老仆,心中不免动容:“从小跟着我的就剩薛山林兴两个了,林兴他若不是当年看上......谁知到了这把年纪还是孤身一人。除了守夜又哪里都不肯去,脾气一点儿都没变。四丫头做的好,以后有了好酒好菜想着你兴伯,他是个贪嘴的。” “那祖父做主不罚侯月了?”小丫头眼里满是惊喜。 “四丫头脾气和我一样,最看不得自己的人受委屈。让媳妇得闲了梳理梳理府里的规矩,府里虽然宽以待下,但不可纵容仗着几辈子的老脸倚老卖老。” 第十二章 入宫小住 仲夏的一日午后,连续热了几日的天儿下起牛毛细雨,碧螺云雾几个在冷泉亭里边吃泉水洗过的杨梅边用银镊子挑着四娘合玉华香要用的冰片和绿乳香。隋嬷嬷来殿春簃里传话,后面跟着个撑伞的小丫鬟。红霞忙把人让进屋子,陪笑到:“下雨的天儿嬷嬷怎么来了?四娘正在洗头” “嬷嬷好,四娘请您进去。”宝璐听见外头的动静,遣了正给自己洗头的望云出来。 隋嬷嬷并不推脱,跟着望云进了里间,望云忙让小丫头搬了个锦蹲来,自己转身给主子擦干头发。 ”老奴这次前来,是因寿慈宫来了人,接四娘今日入宫小住。太后娘娘体恤,您可带上身边的两个丫鬟。“ ”嬷嬷知道,我从前极少入宫,况且也都是和祖母同去。这回自己去了,心中很是惶恐。不知收拾些什么衣裳头面才合规矩。“宝璐停了望云手里的玉梳,只一脸担忧的看着隋嬷嬷。 “四娘宽心,太后娘娘和太夫人几十年姑嫂和睦,二娘以前也入宫小住过几回,只收拾些家常衣裳头面便可,太隆重了反而不好。” 吩咐了红霞侯月照看院子和尚未完成的合香,宝璐带着望云瞻星去远香堂辞了大长公主,又去嘉树堂辞别沈氏:“母亲后日启程去舅舅家,女儿不能送了。” “往返不过四五日水路,总不过八九天就回来了。你在寿慈宫小心陪伴太后娘娘,不可乱跑乱逛。见了贵人们不管认不认得先要请安,宫里规矩大,切不可还像在家里这般淘气。”沈氏叫大丫鬟秋霁取来一大一小两个不起眼的荷包,小的装着百来粒金瓜子,大的满满一荷包一两一个的银锞子,亲手交给望云收好,又亲自把恋恋不舍的小女儿送出了二门。 到寿慈宫正是晚膳十分,太后娘娘见管事太监带了宝璐进来很是高兴,拉着宝璐的手事无巨细的问了起居饮食,又吩咐宫女带望云瞻星下去安置:“我宫里后廊子上连着一间雅室叫饮冰室的,你五哥小时候夏天就住在里头,因着被合欢树挡着西晒也算凉快,你和你的丫鬟先住着吧。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告诉你容姑姑。” “太后娘娘对璐儿真好。”宝璐乖巧的靠在太后娘娘肩上,“听说皇后娘娘家的三姐姐也在宫里,璐儿可能去找她玩儿?” “祖母,可是四妹妹来了?”五皇子一身裋褐满头大汗的跑进来,前胸后背湿透衣裳紧贴在身上,汗水顺着头发滴在殿里的白玉砖上。 宝璐正欲起身,却被太后按住:“你五哥一日三餐都在我这里,以后日日都见,就免了这些虚礼吧。”说完又看相一脸惊喜手足无措的孙儿:“练完了功夫也不知道先去沐浴,闻闻你身上的味儿,小心熏着你妹妹。” “孙儿失礼了,去去就来,祖母传膳吧。”话音还没落,人像一道风一样出了殿门。 还未待侍膳的宫女安箸,五皇子换了一件箭袖束腰赤色锦袍进来,头发一丝不乱的束在头顶,整个人明快的像一团火焰,映着窗外射进来的丹霞万千,晃的人不敢直视。五皇子先是向太后请了安,又一左一右的和宝璐一起扶着太后入了座。太后并不拘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由着五皇子说笑逗趣。谈笑之间,桌上二三十个碗碟竟被五皇子吃空了小半。 “那日在暖阁,五殿下没有吃饱?”宝璐想起上回入宫西暖阁里那次午膳,元昊食量只比两个兄长略大一些。 “和旁人一处用膳,哪有和祖母四妹妹一处这么无拘无束。不瞒四妹妹,我几个长随的袖子里时时都揣着点心呢。”一席话又把太后祖母逗得笑出声来。 膳后,宝璐和五皇子又陪着太后在殿外廊子里走了七八百步,“五郎,送你妹妹回饮冰室歇着吧。”看着一对小儿女远去的背影,太后老怀大慰,向身边的掌殿女官容姑姑到:“五郎自从上次从镇国公府春宴上回来,有哪天没在我跟前提起四丫头?” “奴婢也看四娘是个好的,天真可爱又知书达理,只是五殿下和四娘年岁尚小。”容姑姑斟酌到,她自十五岁起在还是皇后的太后身边伺候,自然知道五皇子在太后心中的分量。 “他虽才十三,倒比他几个兄长还高些。前几日皇后想给他添几个模样好些的宫女,他也不依。哀家这辈子最了解的人不是先皇,也不是皇帝,却是这个五郎。哎,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五郎偏偏是个最重情的,以后的王妃定要是个和他两情相悦的才行。” 饮冰室里,两个丫鬟早在小宫女的协助下收拾妥当,见主子带了五皇子进来便张罗着烧水泡茶。五皇子斜倚着门框,天光微淡,墙外合欢,花影参差。“以前这儿植的是棵枣树,我四五岁上,天天爬树打枣,有一回摔折了胳膊,祖母下令移走了枣树,又补了合欢来。”五皇子看着团团朵朵摇摇曳曳,半晌不见宝璐请自己进屋,自顾自开口说到。 宝璐亲手将一个水晶长杯递给五皇子,杯里泡的是极淡的太平猴魁。五皇子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顿觉畅快:“这茶饮着就像炎炎夏日里大雨后的爽快清新,四妹妹的茶就是比别处的好喝。” “这哪里是我的茶,刚刚太后娘娘让人送来的,只是这泡茶的水是入夏之前我让丫头们收集的荷叶上的露珠,带了一翁来宫里。”宝璐失笑,认真解释了一回。 “妹妹笑话了,我是个只知舞刀弄枪的粗人。以后有了不懂的,我定要常常请教妹妹,妹妹可别嫌我聒噪。”五皇子进到屋里,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照样饮个干净,从铜镜里看着亲自收拾着书案的宝璐,眼里满是笑意,“明日下了朝父皇要考校功课,午膳和兄弟们一处,下午要去京郊大营两天。妹妹多住几日。” “在家里和姐妹们玩闹惯了,住不了几日怕就要闷的不行。李家三姐姐住在正阳宫里?等你走了我找她玩去。” “李三娘住在正阳宫后头的锄月轩里,皇后娘娘掌管六宫宫务繁忙,若不是太子长兄过去请安用膳,娘娘极少招她凑趣。人人都说她是个闷葫芦一样的性子,你怎么偏偏爱找她玩?”五皇子放下水晶杯,踱步转到宝璐面前,很是不解。 “性子闷些又如何,总好过有些人仗势欺人,你不也一样玩在一处?”宝璐看也不看五皇子,只拿着根白雀翎扫着孔雀蓝釉三角香炉里的草木灰,又吩咐丫鬟烧水沐浴,一副要逐客的架势。 “你在旁人眼里是只爱翻肚皮的狸奴,在我这儿却是只会咬人小狮子。”五皇子轻点了一下宝璐发间的一颗冬珠,看望云领着几个小宫女在净房处出出入入,只得出门往文澜轩去,“妹妹等我回来,六弟如果欺负你,只管告诉祖母去。” 第十三章 赤心佛语 寿慈宫佛堂檀香袅袅而起,太后闭目诵经,宝璐供花添灯。满空星光,满室寂静。富贵荣华远,悲欢离合散。前世、今世、来世又有何分别?只不过都是持久而顽固的虚幻。唯有太后手中木鱼声声提醒宝璐尚在人间。 “阿弥陀佛。”太后唱诵一声佛号,抬起手臂示意宝璐扶自己起身,“这几天看着,你真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小小年纪,实在难得。”谁又知前世锁春堂里,多少夜晚青灯黄卷,佛经念珠是这个固执清高的少女唯一的陪伴。圆明佛眼常相照,只是当人不自知。 “明日起你由着性子到处逛逛,得闲了把《阿弥陀经》替哀家抄上两遍。” 锄月轩外,彩霞池畔,凌霄阴里,一个身着白底折枝红梅对襟褙子的少女正在嘤嘤哭泣。宝璐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己要来探望的李家三娘?峪棠见宝璐过来,忙止了哭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落下。 “棠姐姐,这里总有人路过,咱们先去锄月轩吧。”宝璐见峪棠的帕子被眼泪湿的不成样子,掏出自己的绢帕给了拭了眼泪,又让瞻星在花径前头看着人,这才挟了峪棠的胳膊,半扶半拖的让她起身。 锄月轩是个极小的院落,只有不大的两间屋子一处厢房。大丫鬟清风看自家主子被唐四娘扶着进来,并不吃惊,接过峪棠瘫软的身子径自去了里间。另有一个大丫鬟霁月喊来两个小宫女准备热水,是要准备沐浴的架势。 宝璐主仆不知所措,只得杵在廊下。一刻钟的功夫,清风终于出来把宝璐应进厅里看茶,茶叶茶器皆是普通。宝璐刚抿了一口,未待放下盖碗,清风直挺挺跪下,带着哭腔道:“奴婢求四娘别把今日所见说出去,这就是救了我家三娘的命了。” “你别着急,我既悄悄把峪棠姐姐送回来,哪有告诉别人的道理。”宝璐起身扶了清风起来,朝着净房的方向略拔高了嗓音,“今日姐姐身上不好,改日我再来探望。”说完便流星赶月般出了锄月轩。 回去的路上宝璐特意选了一条小路,纵是万紫千红开遍,却是心中眼中空茫一片。云鬓散乱,罗裙沾污,就算是前世自己被劫之时,恐怕也没有她今日的狼狈不堪。自打见她头一面起,就再不愿相信她是前世害死自己姐姐之人。李家再不是李老将军健在时的李家,自己听姐姐说过李家的事,本想她被皇后娘娘看重,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支净莲。如今看来,也是个可怜之人。 “看她这样,还进宫陪皇祖母参禅修行?不知礼数的野丫头罢了。”一声熟悉的哂笑,前头迎面过来的三人,正是四、六、七三位皇子,“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修行的?”六皇子看见往日让自己颜面扫地的仇敌分外眼红。 “臣女参见三位殿下。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如此修行。”宝璐嘴上风轻云淡,膝盖也是直挺挺的。 “谁不是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六皇子被四皇子摆手止住。“还请四娘赐教你这吃饭睡觉和我们有何不同?”四皇子音容笑貌皆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行止之间最像当今圣上。 “臣女不敢。修行是为了修心,全看如何闻思佛法,如何证悟正见。有些人吃饭时不肯吃饭,万般思索;睡觉时不肯睡觉,千般计较;走路时不肯走路,百般刁难。” “好一个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四丫头果然是个有慧根的。”树荫里露出半个黄罗伞盖,隆正帝由太子和三皇子一左一右服侍着过来。众人忙着行礼,本来乌眼鸡一样的六皇子瞬间熄了火。 “皇上谬赞了,臣女愧不感受。这几日陪伴太后娘娘礼佛,臣女才有些进益。”宝璐恭恭敬敬作答,却不知已有几双眼睛盯在她身上,有不解,有好奇,有惊喜,“臣女午膳时要为娘娘做一碗素面,皇上若无其他准备,请容臣女回慈寿宫准备。” “对了,你还是个有厨艺的,回去多做一碗,让人给朕送来庆和殿。” 宝璐正要领旨退下,六皇子却不依不挠起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为何礼佛非要吃素?说是吃素如何如何,这些清规戒律在我看来不过是泯灭人性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宝璐。隆正帝一言不发,又饶有兴味,似是在等宝璐一个答案。宝璐见无人解围,只得做出一副谦恭真诚的模样:“回六殿下,臣女愚见,人性本事纯真清净的,凡夫不识其真身,误把欲念当作人性。吃素持戒也好,六度波罗蜜也罢,无非是在帮我们找回真正的人性。过程或许有些不适,这正是在泯灭妄念。不适过后,找回人性之时,正是获得真正的自在之日。朱夫子有言,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说的便是这种明心见性后的自在。六殿下不妨偶尔试试素食,或许也能从中体会淡中真味。” “说得好,连朕也是耳目一新。四丫头辛苦多做几碗,今日正是初一,朕和在宫里的皇子陪太后娘娘一起吃素。” “是,臣女告退。”不待众人再有评论,宝璐后退几步绕过圣驾,提起裙子头也不回地往慈寿宫跑去。 此时正值盛夏,看着似火骄阳,宝璐想起每年立夏那日祖母午膳时都要吃的一道凉面。回到寿慈宫,太后娘娘还在静室,便领着瞻星到了容姑姑跟前,把在御花园偶遇圣驾的事儿说了一回。本想给太后娘娘专门做次素面,这下只得拜托姑姑叫人多备些食材。几日的朝夕相处,容姑姑和宝璐已经熟络起来,撇开五皇子那层,也不得不喜欢这个伶俐讨巧的小丫头,看着她懵懂的小脸,好像看到若干年前还在母亲膝下的自己。痛快的遣人去御膳房备齐了食材,又吩咐两个小厨房白案上的厨娘给宝璐打下。 花生焙得酥脆,用小石磨磨成花生酱。泡茶剩下的荷露兑在浓稠的花生酱里,搅的像丝绸一样顺滑,再加韭花酱、腐***蒜泥、香醋、细盐,点上现炸的辣椒油。黄瓜、腐皮、胡萝卜切得细如发丝,酸豆角、腌香椿锯成细末。面团揉得光滑劲道,切成柳叶宽的面条,大锅宽汤煮熟,捞出立刻放入从御茶房要来的本是泡茶用的泉水里。琉璃碗里铺上半碗面,再码上一层各色细丝,洒上腌菜细末,最后浇一大勺鲜香浓郁的芝麻酱,并以新鲜的合欢花和薄荷装饰。 寿慈宫的几个小太监一路小跑着把带着冰块的食盒送进了庆和殿。太后午膳时用过素面,大为赞赏之余又引发了一段心事:“先帝曾说,大婚前每到立夏那日,他和母亲妹妹都要一起用一碗凉爽的夏面。哀家叫东宫的厨子做过几次,先帝用过都说与母后宫里的不同。哀家现在才知道这面的滋味。” 初二上午,皇上赐下一串翡翠佛珠,翠绿欲滴,触手生凉。让宝璐意外的是,四皇子也送了礼来,说除了凉面之外更谢昨日答疑解惑,宝璐见是一座八九寸的红珊瑚观音雕像,宝相庄严又精巧细致,虽奉为至宝却还是退了回去。 第十四章 同仇敌忾 五皇子并没有如期回宫,从太后娘娘的牵肠挂肚中,宝璐得知,原来五皇子从京郊大营直接跟着义亲王妃的胞弟去了赣州剿匪:“阿弥陀佛,这还是五郎第一回办差,怎么就出京了?还是如此凶险的差事。”每日里少说有三四个时辰在佛堂里为孙儿祈福,又叫寿慈宫的总管太监随喜日日往前头打听赣州的消息。 宝璐在宫里的日子平静无波,除了在佛堂陪伴太后,还交了一位安静的闺中密友。话说从锄月轩回来的第三日,峪棠带着几个绣了芍药花的荷包前来致谢:“那日多谢妹妹。国公府春宴时,我在你院子外头看过一眼殿春簃,那一坛芍药开的真好,我到现在都不能忘,就亲手绣了这两个荷包以作谢礼。”宝璐并没再提自己那日的所见,毕竟谁都有不愿或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心事。 之后宝璐又连着去了几回锄月轩,送些自己做的点心吃食。峪棠欣然接受,开始趁午后太后娘娘小憩的功夫,日日都来饮冰室里小坐。峪棠寡言少语,二人有时临窗对弈,有时花下品茗,有时宝璐看书峪棠在边上打着穗子,半日才偶有一两句话:“璐妹妹,在你这里真好,又清净又干净。” 这一日,太后娘娘被皇上请去御花园一处水阁用晚膳听戏,皇后和几个位分高的妃子列席。太后怕宝璐拘束,就留了她在寿慈宫里。峪棠坐的稍晚了些,谁知天降大雨,只得在饮冰室里和宝璐一处用膳。宝璐兴致颇高,取出从家里带的染桃花和杜松酒来:“棠姐姐,这杜松酒是家里为祖父寿宴所酿,味香性烈,咱们只能浅尝辄止。祖母说了,既笄之前只能饮这染桃花。” 谁知峪棠连饮了几杯杜松,不是宝璐拦着,怕是要怕一壶饮完。见宝璐给丫鬟颜色收了酒具,峪棠苦笑:“妹妹不用拦我,我夜里只有饮了烈酒才能入睡。”说着从丫鬟手里夺过酒壶直接倒入口中,酒水浸湿了领子上一片折枝绿萼。 饮到无酒可饮,峪棠突然大笑大哭起来。宝璐见此情境,忙遣了自己的丫鬟们出去,试着和清风一起把峪棠扶到榻上:“今夜怕是要留姐姐在我这里歇息了,我叫瞻星熬醒酒汤来。” “妹妹清醒的时候就没有烦恼吧?而我只有醉了才能自欺欺人。”美目被泪水溢满,胭脂在香腮上化作道道红阑干。 “姐姐若信得过我,何不把苦恼告诉我?我们两个人或许能商量出个主意来,不比姐姐自己扛着强些?”宝璐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要被什么撕开了一道扣子,此刻她终于确定自己是真心想帮助这位好友,而不是挖掘真相加以利用。 “清风出去吧,你虽知道些,但有些话你听了...怕有一日害了你。”看着面带担忧的丫鬟关上了房门,峪棠情难自已,附在宝璐肩头嚎啕大哭起来,“妹妹,你只看我时常入宫,可他们......从未把我当成是个人!太子,太子他看似兢兢业业堂堂正正,实则是个**庶母不孝不悌的衣冠禽兽!” 这一席话听得宝璐如遭雷劈,前世直到他殒命之时,太子都是深得帝心,从未露出半丝破绽。姐姐停灵之日,他还身着缟素前来祭奠。 峪棠看宝璐眼中似有怀疑,闭了闭双目,指天为誓:“若今日有一字虚言,便让我李峪棠生生世世永堕恶道!一年前有一次入宫陪伴皇后,一个人出来逛遇到暴雨,躲进御花园假山里,撞见太子与吴美人。太子看见了我,便在吴美人面前将我......此后每逢我入宫,便要被太子拖进吴美人的住所,供他二人侮辱取乐。” 听到这里,宝璐面色惨败白,瞠目结舌,半晌才试着问到:“姐姐为何不禀报皇后?她不是太子生母,但却是姐姐的亲姑姑。” “皇后?亲姑姑?”峪棠仰天大笑,双目通红,“我第一次受辱就哭到了她面前,可她似早就知道太子与郑美人之事。太子可是她后半辈子还有李家荣华富贵的根本,她哪里肯为我出头?只许下我以后为太子侧妃。我自知人微言轻,只得自裁,却被救了回来。母亲自二姐姐被他们逼死之后缠绵病榻,皇后以不再让太医为母亲诊病开药威胁于我,每每我不乖乖跟她派去的宫人入宫,母亲的药里就会少几味名贵的药材。李家一家子都是黑了心的。”说到这里,泪水已干,峪棠只盯着镜中自己,“如今我活一日,就要想着为姐姐和自己报仇雪恨。” 宝璐生出了十分同仇敌忾:“姐姐可曾想出过什么法子?若我能帮上一星半点的,甘愿和姐姐一起赴汤蹈火。” “法子不是没有,太子每月逢八与吴贵人在甘泉宫废弃了的偏殿里私会,如若让太后或皇上看到,我便可不再受辱,或许皇后和李家的图谋也会落空。可这又谈何容易?” “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我与姐姐一同谋划。” 墙头风细垂纤草,窗户芭蕉夜雨凉,烟罗帐里,两个少女相拥而眠。酒劲上头,峪棠昏睡过去,只是眼角犹待泪意。宝璐心事随着雨滴打在芭蕉叶上,尚在心里砰砰作响:只要她能揭露太子奸情,不光姐姐今生不会被指为太子妃而后死于非命,更能救峪棠姐姐于水火之中。只是,既然峪棠深恨太子,姐姐前世究竟被谁推入水中?其中又有何隐情? 终于到了离宫回家的日子,一大早望云瞻星两个便欢欢喜喜的收拾着箱笼。宝璐陪太后娘娘用完早膳,在寿慈宫门口被容姑姑和随喜亲自送上了车,一路往东华门去。钿车轮子转了十几圈停了下来,宝璐撩开一角车帘,见是一身戎装的五皇子飞奔而来,伸手让丫鬟扶了下车。 “妹妹怎么今天就走?说好了多住几日。”五皇子在宝璐身前两步站定,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不住用手抹着额头。 “这不是住了十几日吗?母亲姐姐从舅舅家回来几天了,舅舅家表姐也来了,还不许我回家看看?”宝璐抿嘴一笑,调侃道:“十几天不见,哥哥已经是会办差的大人了。” 五皇子嘿嘿憨笑两声:“妹妹笑话我,等过了中秋,我再哄祖母接你回来住。你不是爱跟李家三娘玩嘛,她一年有半年在宫里呢,和太子长兄一处长大。以后你也和她一样。” 一听提到峪棠和太子,宝璐想起峪棠那夜的哭诉和她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心下恼怒起来:“回来?我倒不知,进宫于我什么时候成了‘回来’?峪棠姐姐是常在宫里,可谁又问过她是否情愿?我家是镇国公府,五殿下家在这宫里,臣女与殿下还是各自住在各自的家里为好。” “不是回来,你别恼。因着你在宫里,我不愿意去赣州剿什么匪,三哥说机会难得,太子长兄好不容易求了父皇让我历练,太子长兄说我若能替父皇分忧,父皇...你...”五皇子大急,手足无措的解释,又怕说多了更惹四妹妹生气。 “好了五哥哥,我说着玩的。家里由着我淘气,姐妹又多,若为了我好,等过了年选秀前几日再来接我吧,也好和姐姐有个照应。你快去换衣裳,宫内披甲可是坏了规矩的。”宝璐看他这样不忍迁怒,好言好语地劝慰一番,才上车去。 “四妹妹,我过两日就去国公府看你。” 第十五章 初见静姝 回到国公府,宝璐直接去了远香堂。大长公主起居的内厅里红衣绿袖挤满了一屋子。宝璐见祖母和母亲正和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孩说话,女孩背影若弱柳扶风,我见犹怜。大长公主最先看见宝璐,忙招手叫她过来,未等她行礼就抱进怀里好一阵亲昵。待姐妹们过来和宝璐嬉闹,才把她从怀里放出来,“这是你舅舅家表姐,叫静姝,比你大了一岁,也是二月生日。”又对着静姝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四丫头,也是个喜爱诗词的。”宝璐细细打量这个前世不曾在意的女孩,见她一件藕色绣折枝玉兰上襦,一条荼白百褶罗裙,如雨后梨花,空谷百合,不染纤尘。 “姐姐真是好看,如今在哪里住着?” 静姝被宝璐眼中惊艳羞的只垂着头:“这两日跟姑母住在嘉树堂。” “刚才正和你祖母商量呢。”沈氏去廊子里问了望云几句话,又回到了屋子里,“原怕你姐姐想家无人劝慰,和你大姐姐住到明年春天再说。可跟着来的婆子丫头一大堆,别说海棠春坞,连嘉树堂东厢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从姝儿刚才脉象上看,若要好好养病,还是不要住在有广蔓高树的院子里好。”说着大长公主又附上静姝的手腕,凝眉思索起来。 竟不知道前世她住在了何处,宝璐有些懊恼,单就自己知道的事情看,这位表姐也是没少被人算计,不如把她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的方便,免得母亲再于舅舅一家生隙,“祖母看殿春簃南边的枕烟阁如何?除了芭蕉水仙再没有旁的。” “嗯,就枕烟阁吧。虽一二等的丫头是钱塘带来的,小丫鬟和粗使婆子和她们姐妹一样。姝儿煎药熬汤少不了灶台,也给她设个小厨房吧。”大长公主对孙女的提议十分赞同,又对媳妇嘱咐一回,显然很是喜爱这个娇弱灵动的小姑娘。 当日傍晚,静姝搬到了枕烟阁里。宝璐出了自己院子的门,只走上数十步便拐进了枕烟阁里。一墙之外的云影池上,随着月上柳梢升腾起氤氲之汽,如烟如梦。见窗子上糊的是和自己院子里一样的松绿霞影纱,便知母亲极为疼爱这个侄女。一个穿青碧撒花交领长背心丫鬟正端着铜盆进屋,虽不认得宝璐,却还是规规矩矩行礼:“奴婢竹枝,是沈娘子身边二等丫鬟。” 瞻星上前笑道:“我们家四娘来探望沈家娘子,不知娘子睡了没有。”里头又出来一个穿水蓝中衣温柔可人的大丫鬟:“奴婢东仙见过四娘,娘子请四娘进去。” 静姝正在临窗的玫瑰椅里暗自垂泪,见宝璐进来,忙起身让了座。东仙端上一个兔毫建盏,宝璐呷了一口,是母亲最爱的茉莉清露。顺手拉了拉东仙的袖子:“姐姐告诉我,姝姐姐怎么了?” “娘子一是感念太夫人和我们姑太太关怀备至,也是想我们太太了。” 宝璐走到床边,挨着静姝坐下:“姐姐是想家了吧,这段日子在宫里,太后娘娘对我亲孙女儿一般,我还是偷偷哭过两回。只是来京里养病罢了,年节上还是能见的。说不定姐姐这病一年半载就好了,到时可要带我去钱塘看望舅妈。” 这一席话真真假假,却正说中静姝心事:“妹妹不知,我四五岁时和母亲去城外山上的永福禅寺上香,方丈的师叔看了我说,必得送去钱塘以北的亲戚家养着才能平安长大,两三年里最多见父母一面,直到十五六上才能回家。否则十岁上下就要生病,左右托不过三年。父母哪里舍得,就耽误了下来。去年冬天得了场风寒就没再好过,身上一日比一日无力。父亲这才写信请了姑姑回去。前日到京,太夫人见我面色不好施了针,这才好些。怕是要叨扰太夫人了,哪怕明年哥哥进京考,家里修缮了京里的宅子,我也是不能搬过去住的。” 宝璐听罢心下了然,难怪前世母亲听闻静姝八字与国公府八字不合时那般为难,“姐姐想多了,祖母是个最喜欢女孩儿的。这里园子又大,姐妹又多,晚膳时,祖母还说要派人去接晋国公府的大娘子。蓁蓁花样最多,咱们有的玩儿了。”,既然今生自己与她投缘,无论如何也要助上一助。又或许,害她之人正是针对国公府的那双毒手?等舅舅家和母亲翻脸,国公府大难临头时就会孤立无援? 从宫里回来不久,还发生了一件事,宝璐始料未及。悄无声息了几个月的乳母曹嬷嬷,突然来了殿春簃,坐在红霞搬来的小杌子上,抹着鼻涕眼泪:“老奴之前做错了许多事,原本不觉得,在阵线房这几个月静心思过,实在惭愧。不敢求世子夫人和四娘原谅,只想能时常给四娘做些阵线,四娘如有一二能看上眼的就当老奴赎罪了。” “嬷嬷严重了,什么罪不罪的。嬷嬷若是做了什么东西给我,只管教给红霞姐姐。这屋子里就数她女红最好,嬷嬷还得多指教她,我可就指着她了。”宝璐面上和缓,心中冷笑,这下你们这些一丘之貉见面行事更加方便,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曹嬷嬷前脚出去,侯月后脚端了甘露茶来,调皮的朝门口努努嘴:“自从曹嬷嬷走后,咱们的茶好像总也喝不完一样。” “只管找可靠的小丫头盯着她们,不管曹嬷嬷送来什么,你和望云都偷偷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来。”一盏茶用完,宝璐心中并不平静,这几日只要闲暇便会想起峪棠哭诉的那桩的事儿来,无奈苦思几日并无头绪,这会子青葱玉指在太阳穴上揉个不停。 侯月这样从小伺候的哪里看不出主子的心事:“四娘,送去彩月班的那千两银子周二郎说什么都不肯收,奴婢哥哥找人说和把《重阳贴》从积古斋里赎了出来。可是又有用钱的地方?” “侯月,你两个哥哥都是能人儿,可能让他们打听打听江湖里有没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门派或是游侠?务必要找武艺高强胜过宫中禁卫的。” 主子这一席话让大丫鬟吃了一惊:“四娘谬赞了,奴婢哥哥不过在京中酒肆店铺里混个脸熟,哪里知道江湖中事? 四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柔夷又托在了太阳穴上,“哎,我也是没了法子,那就打听一番哪里有江湖中人出没吧。” 得知京中江湖人士出入最多之地一为观涛楼,二是笼翠阁时,宝璐头疼的更加厉害。观涛楼里熟人众多,若看到自己接触江湖中人自是说不清楚。况且若无人引荐,自己冒然坐下询问“阁下接不接夜探禁宫引来禁卫的生意”,实在太过骇人听闻。若能认得个笼翠阁里的当红姑娘,请她引荐一番,自是事半功倍,可闺阁女儿伎坊寻欢,就不单单是惊世骇俗了。再看看自己这身量,就算女扮男装,哪有伎坊会接待个十岁的小郎君? 把三个丫鬟叫来打量一番,望云最是高挑。一听主子的叫自己女扮男装夜游笼翠阁,吓得差点失手打了手里的茶盅:“四娘饶命,奴婢从未单独出过门,烟花巷在何处尚且不知。”嗯,这声音也太过柔弱了些,老鸨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是个女儿身?宝璐只得歇了让丫鬟代自己逛伎坊的心思。 第十六章 群芳夜宴 立秋这日,宝璐终于在远香堂里见到了阔别数日的王蓁蓁。瞧着人瘦了些,不过还是一样的活泼明艳。蓁蓁见宝璐静姝进来,学着丫头的样子替二人打了帘子,倒把静姝吓了一跳。 “哈哈,这就是沈家姐姐吧,果然卿卿佳人,琳儿诚不欺我。”蓁蓁一句话又让静姝腮上浮上红云。 “姝姐姐,这就是晋国公府那个泼猴儿。” 宝璐又转头问向蓁蓁:“你父亲的腿都好了?这回来了可能多住几日?” “太医说了,只能如此,行动多少有些不便,也无大碍。我春宴回去想了想,还是照你说的做了。日日在父亲跟前侍疾,对继母面子上也敬着。她要做个贤惠人儿,抬了两个通房做姨娘,我也和姨娘们交好。父亲自然欢喜,连夸我大了越发懂事。父亲立了秋要带姨娘们去温泉庄子里修养,许了我在你们家住到过年。东西我都搬进枇杷园了。”蓁蓁说了一大车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宝璐却发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些感激,自己眼睛里也有些酸涩了。 宝琼宝琳的生辰都在八月末,今年宝琼及笄,宝琳满了十岁,都需大过。过完生日当天下午宝琳迫不及待地搬入了琳琅馆,第二日宝琼的及笄礼又忙了大半日。世子夫人沈氏歪在榻上由小丫头捶着腿,对着刚及笄的大女儿吩咐道:“晚上本该自家人摆上两桌,连着两日怕累着你祖母。不如你在烟雨台摆上一桌,专请你妹妹们,由着你们闹上一场。对了,叫上珩儿,这些日子他进益不少。” 彩霞池畔,烟雨台上,衣香鬓影,姹紫嫣红。蓁蓁领着两个怀抱云锦的丫鬟从月洞门里进来,细细一看才知原来云锦覆盖的是观涛楼新出的名酒霞多丽。蓁蓁不理会旁人,只拉了宝琼去一边咬耳朵:“好姐姐,咱们今日不饮染桃花。为了你和琳儿的生辰,我特意找人买了观涛楼的好酒来。”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琉璃瓶子塞进宝琼手里,“姐姐尝尝可使得。” 大长公主的孙女儿们无一不是好酒好茶之人,宝琼一看瓶中之物色泽明黄塞琥珀,打开瓶塞一闻便沉浸在好似瓜果和糖蒸酥酪混合的芬芳里。忍不住以袖掩面尝了一口,酒入樱唇千般婉转,万种风流,明丽馥郁,回味悠长。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来去。秋分时节,日薄西山时便开始有了几分凉意。各院的大丫鬟纷纷给自家主子添了衣,酒席也移进了烟雨台的水阁里。 “干坐着饮酒有什么趣儿?不如咱们行令吧?”蓁蓁的建议得了众人一致赞成。只是众说纷纭,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行哪个令。还是宝玶推了宝琼起来:“大姐姐今日及笄,是正经寿星,行令也该由着她选。” 宝琼想着射覆太难,拇战又俗,飞花是妹妹们都会玩儿的:“不如咱们行飞花令吧,也不必拘于格律一致,既可用诗词,也可用曲。今日秋分,不如就用秋字吧。” 宝琳起身,请出姐姐的大丫鬟姚黄为令官儿,饮尽杯中霞多丽,对着众人笑道:“秋字现成的句子就车载斗量了,联到天亮也不一定能喝上一口。既然咱们夜宴烟雨台,用烟雨二字如何?姐姐们可别和我这个副寿星争,自我开始,从左至右。我这一句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宝琳左手做的是二郎唐珩,平日最爱写字,在诗词上下的功夫有限,被宝琳的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愣愣地卡了壳。宝琳不容分说,近水楼台先灌了哥哥一杯。这下给了静姝不少时间,说地是宋人程垓极生僻地一句,“一枝烟雨瘦东墙。真个断人肠。”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几轮下来,宝琼宝玥几个都被罚了酒,饮的最多的还是唐珩。 难得英环记性不济,说了句前头静姝说过的,众人催她饮酒。静姝便悄悄拉了唐珩,在他手心里写了几个字,宝璐偏看见了,抓了他们现行:“这俩私相传递呢,快罚他俩。”一声哄笑众人都知道了,唐珩忙自罚一杯,又去端静姝的酒盅,被宝琳拦住,恨的静姝拿筷子敲宝琳的手。又从唐珩手里抢过酒杯,饮的太急咳嗽起来,唐珩忙让在外头说话的东仙进来给静姝揉着胸口。 因世子夫人发了话,今夜可随意尽兴,众人没了管束,呼三喝四,玉动珠摇。霞多丽果然比平日小娘子们饮的染桃花烈了许多,数轮下来,除了宝璐蓁蓁静姝三个没输的,众人多少都红了脸,宝玥宝琳直接伏在了桌子上。 蓁蓁偷着吃了两盏,也有了几分酒意,对静姝宝璐二人笑道:“咱们这样可难分出输赢,不如以烟雨为题每人做一首七言绝句来,给姐妹们品评,第二、三名各罚三杯如何?”没等静姝宝璐二人答应,众人一律叫好。蓁蓁让丫头备了纸笔,宝琳亲自给三人磨墨。 三人或临门远眺,或自斟自饮,或剪烛西窗,一盏茶功夫便都有了。宝琳收了三人诗稿,交给最年长的宝琼。宝琼笑道:“我先把这三首按各念一遍,也别管是谁写的,只在纸上写下最好的一句,折好交给我。三位妹妹也要写下,写不写自己的均可。” 说罢一一念来: 其一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其二 曲江岸上天街里,两地纵生车马多。 不似萋萋南浦见,晚来烟雨半相和。 其三 十里松门国清路,饭猿台上菩提树。 怪来烟雨落晴天,元是海风吹瀑布。 众人纷纷亲手交了纸条到宝琼手上,三首各有拥趸,夺魁的是那句“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正是静姝所做。 蓁蓁端起酒壶,忙不迭地自罚三杯,连称“好酒”。因饮地急酒劲上了头,见宝璐还不动手,揽住宝璐的腰,做登徒子状:“小娘子可因痴心诗词,如今输了不服?由你分说一回,说得在理这酒本郎君代你饮了。” 宝璐斟满酒杯,莞尔一笑:“这人真是醉的厉害,刚才两个酒壶都被你霸着呢。我既痴心诗词,又何必以胜负衡量我对诗词的一片初心。”说着一饮而尽,“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第十七章 与谁同坐 “好一个‘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唐枫领着一群锦衣郎君从门口进来,众人定睛细看,才知进来的是三四五三位皇子、义亲王世子、和蓁蓁的哥哥晋国公世子,忙不迭的起身行礼,连睡着的宝琳宝玥都被二娘三娘拉了起来。 “我们兄弟原是探望姑祖母,听闻二妹妹今日及笄,特来恭贺芳辰。”和唐枫并肩站着的三皇子略一抱拳,神色与宝璐往常见过的严肃冷峻皆是不同,似是冰山下的火种,难道他对自己姐姐?宝璐微不可见地略偏了头,瞥见自己姐姐只是垂眸还礼,“臣女贱辰,不敢劳动殿下大驾。” “刚才四妹妹那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真乃冰心雪骨,让我等叹服。”出言的是四皇子元昱,端的还是一如往常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蓁蓁刚才和哥哥打了两轮眼神官司,想起宝璐还未罚完三杯,摇晃着举了琉璃壶到宝璐跟前,抬手就要往宝璐嘴里灌。五皇子眼明手快,抢在前头把酒壶夺了下来:“四妹妹不胜酒力,我来代饮。”小娘子们不由哧哧笑了出声,蓁蓁伸出两根水葱一般的两根玉指,在五皇子眼前一晃,又狐狸一样贼溜溜的瞅了眼满面通红的唐珩:“已经有两个代饮的了,我倒要数着今晚一共有多少人代饮。” 宝璐大囧,从五皇子手里抢过琉璃壶,又胡乱从桌子上摸起不知是谁的杯子,连着干了两盏。虽也爱酒,却不比祖母和两位姐姐海量,两盏冷酒入喉,颊上桃花片片,目中秋水盈盈。唐枫使了颜色,瞻星仙毫两个上前去扶。宝璐只觉颅内像有三昧真火,身子瘫软斜靠着望云坐在锦墩。 义亲王世子元景不知何时转到了蓁蓁眼前,“你们行的是什么令?来者是客,不如让人给我们添上杯盏,咱们来一回拇战?”蓁蓁大叫痛快,正要使唤丫头,隋嬷嬷带了几个管事嬷嬷进来。原来沈氏听闻几位殿下和世子们进了后宅,自己又已歇下,恐丫鬟们年轻,便遣大丫鬟秋水请了隋嬷嬷过来。 “世子夫人听闻几位殿下世子前来,怕失了礼数,特命老奴过来请安。”隋嬷嬷的福礼行的不卑不亢,皇子们也都是认得她的,三皇子虚扶了一把,“嬷嬷多礼,我们过来讨杯寿酒吃,略坐坐就得回宫。” 隋嬷嬷命人撤下满桌狼藉,不消半刻,十几个丫鬟鱼贯而入,重新摆上十几个酒菜、四五道点心、和一大碗宋嫂鱼羹。隋嬷嬷亲自给十几个酒杯里斟上烫的热热的桑落酒,众人齐祝宝琼芳华永驻。 “侄女们都饮多了,劳烦嬷嬷送小娘子们回去歇着吧,我和珩儿陪各位再饮几杯。”唐枫话落,小娘子们跟着宝琼行礼告辞,隋嬷嬷招呼了廊子里待命的乳母大丫鬟们进来,各自给小娘子们披上披风,宝璐随姐妹们鱼贯而出,门口又有七八个二等丫鬟提着等,各自散去。 宝璐头一回饮这么多酒,着实醉的不轻,回到殿春簃后直嚷着口渴,连饮了两小碗清水才老老实实的窝在椅子里,望云领着端着漱具铜盆的二等丫鬟进来伺候洗漱,她也不应。望云让人先把热水青盐端出去的空儿,仙毫愁眉苦脸的进来:“望云姐姐,五殿下在咱们院门口守着,非要见四娘一面。瞻星姐姐好说歹说,殿下说必得和四娘说了要紧的话才走。” “他那个脾气,哎。”椅子里窝成一团的宝璐不知何时醒了,“夜深了,不能放他进来,仙毫,你把他引去与谁同坐轩,你走开几步守在轩外,说我这就过去。”又让望云找出厚些的云锦斗篷披在身上,扶着望云的手往与谁同坐轩去。 背衬葱翠小山,前临碧波清池,扇形小轩依水而筑。五皇子远远看见了一脸酡颜一身莹白的宝璐往这边来,神采奕奕地迎出轩去。宝璐一言不发进入轩内,吩咐望云和仙毫一处守着。 “四妹妹,自你回家我来过两回,只是老国公和世子都在,没找到来看你的机会。这段日子太子长兄替我在父皇那儿求了好几件差事,父皇说我办的不错,昨儿起跟着义亲王叔在兵部历练,谁知今日就有机会告诉你知道。”五皇子眉飞色舞地描述着自己地聪明强干,皇上的赞誉有加,太后的老怀甚慰。 宝璐头戴斗篷上的连帽,凭栏远眺:“五哥哥与太子如此手足情深?上回还听你说与三殿下最是亲近。” “我是最亲近三哥,自小除了祖母父皇,就三哥对我最好。撇开太子这一层,长兄也毕竟是长兄,岂能像二哥那样仗着寸功就不敬长兄?”五皇子热血男儿,心地澄明,说起话来也是掷地有声,毫无半丝扭捏。 “如果你的太子长兄是不忠不孝之人呢?” 宝璐一句话问的五皇子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不过太子长兄不是不忠不孝之人。” “**后宫妃嫔为不忠,与庶母有染为不孝。”连帽落下,宝璐抬眸,坦然迎上五皇子震惊的眼神,“五哥不必信我,每月逢八,甘泉宫废弃的偏殿里,太子与吴美人。五哥切记躲在暗处...” 五皇子脑中空白一片,只看得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女樱唇皓齿一开一合,“四妹妹,我头痛欲裂,大概是饮多了,先回宫休息。”顾不得是在人家长做客,五皇子施展轻功飞出轩外,消失在层层夜幕里。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正给自己带上连帽准备离开,却听见有人吟诗。“四丫头好雅兴,这么晚了又醉着酒,还来与谁同坐?”唐枫拐进轩内。 心中暗暗叫苦,只怪自己让两个丫鬟守在一处,被人从另外一边钻了空子,“小叔叔都听见了?” 见她直言相问,唐枫也不拐弯抹角:“在宫里得知了这桩秘事,为着某些原因,你必须揭穿太子,正苦于有心无力,五殿下这把好使的刀就自己送进了你手里。你知道他对你的心意,哪怕事情闹大,也绝不会供出你来。” 宝璐转身欲走,水上秋风袭来,又让她头里的三昧真火灭了大半,终究付之一叹:“哎,不知何时小叔叔对我有了这样的误解。五殿下耿直率真,但生在皇家岂会毫无心计?总归不会当场撞破。” “若他不当场撞破,而是告诉三殿下,这件事情一旦被私下化解,你的盘算就落空了。”唐枫寸步不让,咄咄逼人。 “小叔叔放心,侄女想过了。若是告诉了太后娘娘,出了这样的事,娘娘必然告诉皇上。若是告诉三殿下嘛,三殿下必会善加利用,今晚他看姐姐的眼神侄女很是眼熟,祖父时常这样看着祖母...”宝璐正当洋洋得意,不料露出破绽,悔之不及,果然被唐枫抓住马脚:“你揭穿太子是为了二娘?你怎么知道二娘会与太子?” 宝璐定下定心神:“姐姐明年选秀,听祖母的意思,必会指给太子或者二三两位殿下为妃。我既已知太子为不忠不孝之人,岂会容许姐姐有任何跳入火坑的可能?太子丑事一旦被揭穿,就算不被废黜,凭着祖母祖父在太后娘娘和皇上心中的地位,必然不会再把她指为太子妃。” 唐枫眼中兴味愈浓,走到宝璐身前三四步的位置站定,俯视着尚不及自己下颏的少女:“若他谁也不告诉,或是连甘泉宫也不去,那你又该怎样?” 宝璐在这个小叔叔面前向来坦诚,直言不讳道:“那侄女只好夜访笼翠阁,重金结识一花魁,请她引荐个武功高强又肯拿钱办事的相互高手,潜入宫廷,惊动皇上,引来禁卫。” 一席话把唐枫逗得哈哈大笑:“何必如此麻烦,你眼前就站着个现成肯拿钱办事的。”说罢蜻蜓点水,穿过湖面,消失在宝璐眼前,不过瞬息,又出现在宝璐身后,锦靴不染纤尘,气息也无半丝凌乱。 “小叔叔好功夫,夜探禁宫绰绰有余。”镇国公号称大庆第一猛将,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江湖高手闻之丧胆,宝璐自小见识过几回镇国公施展轻功,远不及四叔踏雪无痕,出神入化。不由喜出望外,拍手叫好,“不知请小叔叔出山一次山所费几何?” “不急,回头从你嫁妆里扣。” 第十八章 唐家过年 蓁蓁被接回晋国公府时已进腊月。姑太夫人却没有回家的自觉,腊月前便派人送信回了徽州,说要在京里和长兄长嫂一处过年。年关将近,三夫人童氏将在过年前后临盆,世子夫人在隋嬷嬷的协助下,带着一众管事媳妇忙着安排年事,连着十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幸得镇国公三代单传,在京的只有几房远亲,镇国公爷爷那辈也已与他们分了族,平时并无往来。 腊月十二,府下各庄子里陆续送了年货来。腊月二十五,府中各处对联门神桃符齐备,从大门仪门到内厅暖阁一色朱红。腊月三十,镇国公大长公主携世子夫妇、二爷、三爷、孙子孙女们进宫拜年。 宫里照例留了镇国公府午膳,宝璐膳桌相对的还是五皇子元昊。虽不曾单独与她说话,偶有目光相对时,还是一如既往的憨笑。唐枫在诸位皇子中间依旧引人注目。太后一句:“老四过了年就要十八了吧,婚事上也该考虑着了。这样好的儿郎,可得给他寻个真正的良配。”引发了一众议论。镇国公最是心疼这个小儿子,又因着他文采武功皆为出众,从不以严父自居。看小儿子垂眸敛目,貌似尴尬,忍不住出言解围:“太后娘娘谬赞了。臣夫妇早就抱上了孙子孙女,老四的婚事不急,不论年龄家世,还得和他心意才是。” 膳毕回府,直接入了宗祠祭祖。唐家自大长公主进门起开了男女同祭的先河,后被不少世家望族跟风。镇国公大长公主主祭,世子夫妇陪祭。此后又忙着张罗晚饭,给下人们发放赏钱。 年夜饭分为两桌,镇国公大长公主和儿子儿媳们一桌,当然,还有姑太夫人。虽说镇国公不拘俗礼,对妹妹在自家过年一事不置可否,但自从上桌,脸上不见一丝笑容。主桌上的严肃气氛影响到了小娘子们,宝琼领着弟弟妹妹独坐一桌,众人不似往年除夕家宴上的谈笑风生,一顿饭吃的很是沉闷。本想韩家姐弟多少会有尴尬,宝璐偷偷观察几回,却见两人怡然自得。 怕静姝第一回在亲戚家过年觉得冷清,宝璐回殿春簃换了衣裳,便去枕烟阁陪静姝一处守岁。刚走到丫鬟们住的厢房,便听见正房里头有个男子的声音正在说笑,细听之下原来是自己的哥哥。宝璐拍了拍瞻星的手,示意她往回走,灯影摇晃被屋子里的人看见,宝璐刚走出两步听见有人开了门。 “可是四妹妹来了?赶快进来吧。” 唐珩亲自给妹妹掸掉金丝银红羽缎披风上的雪,静姝把自己掐丝珐琅花鸟纹的手炉递给宝璐。宝璐看着二人只抿嘴带笑,羞的静姝跺了跺脚逃去了里间儿。宝璐追上拉住静姝的胳膊:“母亲和姐姐正忙着年事,父亲从宫里回来得了风寒歇下了。祖父祖母雷打不动的早睡。三姐姐她们又都在蹈和馆里陪着三婶。姐姐可怜可怜我,就留着我过了这个年吧。左右你这里丫鬟多,我这就打发瞻星回家过年。”说着便果真叫了瞻星过来,许她去宝琼处领了腰牌,像侯月望云一样回家守岁。 里屋的圆几上堆着一桌子白纸江湖,宝璐拿起几个交叉固定住的椭圆铁圈,一脸疑惑的看相静姝。 “我在家时每年元宵父亲都会亲自给我做上一只兔子灯,你哥哥听说了非要来这些东西,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做成这样。”灯下少女,似嗔却笑。 “还不是因为从前我没见过,等我做好了今年这个,以后每年做的时候定会快上很多。”总角少年,柔情似水。 静姝走到圆几前,重新固定了接好铁圈,找出几个略小的铁圈,做了兔子的头和一对儿长耳朵,最小的那个做了兔子的短尾巴。又小心的剪好了宣纸,糊在一个个铁圈上。再贴上红纸剪的眼睛嘴巴,一个可爱的小白兔活灵活现出现在宝璐眼前。最后又给小兔子装好四个木轮子,剩下的宣纸剪成流苏的样子,从下至上贴在兔子身子上。 宝璐可怜兮兮的看着兔子灯,眼里满是讨好。静姝固定好蜡烛和拉灯的丝带,把兔子灯往宝璐怀里一塞:“真是服了你们兄妹。”唐珩照着样子又做了一个放在静姝的书架上。 三人又凑在一处写了十来个灯谜,商量着元宵那日贴在画屏上,再备些茶果玩器作猜中的奖品。到了丑时,唐珩才携妹妹离开枕烟阁,各自回到院子里。 大年初一,小辈们天不亮就要起来去远香堂拜年,再去各位叔伯院子里磕头。等用了早膳,儿子媳妇们再一起去大长公主正房里请安。 大长公主和镇国公坐在正位上,见白檀引了宝璐几个进来,对孙子孙女们笑道:“一年里就今天起的最早,你们各个院子里转完了,午膳前还能回去补个把时辰的觉。”丫鬟们在地上铺下锦垫,众人按年纪从左往右排了,给祖父祖母磕头拜年。又一一从大长公主手里接过大红绣如意纹的荷包,里头装的都是一对儿金银锞子。 嘉树堂、蹈和馆里转了一圈,宝璐掂量着这一天收到的金银锞子,恐怕比自己一年的月银还多些。自打意识到钱的重要性,她可是特意跟姐姐学了认钱,还被姐姐戏称为财迷。往年一般从蹈和馆出来,宝璐便会回去休息。今年跟大家到了梯云室,没想到唐枫上来就免了他们的礼。看哥哥姐姐们都没再让,想必往年也是如此。小叔叔给侄子侄女们的,也是两个金银锞子。 因宝璐赶了有家人的丫鬟们回家过年,红霞家远不愿回去,这会子大丫鬟里只有红霞在屋子里伺候。见宝璐回来,献宝一样呈上来一个小包袱:“四娘,曹嬷嬷给您做了一套小衣一套中衣,这芍药花绣的当真精致。”宝璐佯作惊喜的细细看了绣工:“嬷嬷真是有心,你去给她送四样点心和二两碎银,就说是我给她的年礼。”宝璐不耐烦和红霞大眼瞪小眼,也赏了她些点心瓜果,让她带去梧州小筑找她姐姐聚上一聚。红霞领了赏,双天喜地的出去了,又叫了翠螺碧螺两个在屋子里看着。 平时有大丫鬟在,二等丫头虽也在屋子里但极少贴身伺候主子。宝璐歪在床上,怕她们拘谨便让她们随意吃些外间圆几上摆的干鲜果子。心里莫名烦躁,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干脆起来和二婢一块找些乐子。 到底还是孩子,桌子上小山似的对着梨皮和甘蔗渣,碧螺正剥着橘子,翠螺仔细吹着一小把拨好的松子仁。宝璐有了主意,笑着劝她们再多吃些,只是得把果皮收好:“等你们吃完,取合香的工具来,咱们用这些果皮合个四弃香。” 碧螺胆子大些,平时和宝璐说笑惯了,当即打趣到:“四娘真是个香痴,看着这些果皮也能杜撰出个香方来?” 宝璐也不恼,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文人嘴馋,想吃也要有个借口,此方也缘于此。”重生归来后,她越来越爱重自己这些丫鬟们。都是清净美好的女孩子,因着出身奴籍小小年纪就要听人使唤。她虽出身尊贵,但一生之中陪伴自己最久的人不是父母亲人。又耐心解释道:“前人《陈氏香谱》‘小四合’,就是把香橙皮、荔枝壳、榠揸果核与甘蔗滓或梨滓中的任一种配在一起和香。苏东坡《香说》写到:‘温成皇后阁中香,用松子膜、荔枝皮、苦练(楝)花之类;沉、檀、龙、麝皆不用。或以此香遗余,虽诚有思致,然终不如婴香之酷烈。贵人口厌刍豢,则嗜笋蔽;鼻厌龙麝,故奇此香,皆非其正。’你只去取工具来,等合好了团成香丸,上炉一试便知。“ 第十九章 乐极生悲 正月初三,殿春簃放假回家的丫鬟陆续回来。瞻星来不及放下包袱便跑到了主子床前:“四娘听说没,今早三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说是从进产房到三郎落地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子太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在蹈和馆呢。” 原本杏眼惺忪的四娘一骨碌爬了起来,今生开始与前世不同了,前世她那未能得见天日的三弟已经顺利出生!心中莫名的欣喜,宝璐只觉自己浑身充满了面对未来拯救亲人的勇气。顾不得瞻星手凉,让她伺候着穿上衣裳,胡乱梳了个丱发,早膳也来不及用就往蹈和馆去。 喜气洋洋的小丫鬟替宝璐打开羊毛毡子,银丝炭把屋子里烘的温暖如春。沈氏在外间给接生嬷嬷派着赏银,又叫自己的丫鬟去门房上让管事在国公府大门上挂上弓箭,弓弦务必用红线换下来。几个接生嬷嬷满脸带笑的接了赏钱:“恭贺镇国公大长公主弄璋之喜。”待出了屋子又偷偷议论,啧啧称奇:“在别处只见过婆婆拦着儿子不让进产房的,大长公主真是个奇女子。” 内室里,大长公主坐在童氏床边的锦墩上,仔细交代着产后该注意的地方,三爷唐桐和几个小娘子围绕在大长公主和童氏身旁。童氏头戴昭君套,一脸满足地抱着刚出生的小儿子,看见宝璐忙招呼她过来:“四丫头,快来看看珺儿,你们祖父给三郎赐名唐珺。” 三弟唐珺包在大红织锦缎襁褓里,长长的眼缝,藕节一样的小胳膊,正试图往嘴里塞自己的小胖手,“真是个小吃货。”宝璐笑着打趣。 “那咱们珺儿啊可要巴结好四姐姐,跟着四姐姐有肉吃。”童氏轻笑出声,眼里溢出温柔看得宝璐心头一暖,大长公主、三爷唐桶、和几个小娘子都笑了起来。 忙完三郎的洗三礼,府里接待了几日前来贺喜的王妃命妇,接着又是元宵,世子夫人忙了个人仰马翻。过了正月十五,终于有功夫歇息几日。沈氏睡了晌午觉起来,正兴致勃勃的安排晚膳时和世子单独吃一顿涮锅子,夏州神色古怪的进来禀报,二郎院子里的管事姑姑求见。 王姑姑领着几个人浩浩荡荡的进来。沈氏一看后头跟着的三个人里有个披头散发的是儿子的大丫鬟红珊,这会子堵着嘴被两个婆子驾着,便使了个颜色让夏州领着屋子里的丫鬟们出去。王姑姑进门便王沈氏跟前一跪:“奴婢失职。事出紧急,还请夫人先听奴婢禀报。” 沈氏脑子里已经有了百种猜测,压了压火气心平气和道:“你起来说吧。” “谢夫人。自打去年夏天二郎满了十二,沐浴更衣的事儿已经不大用丫鬟们伺候。今天午后二郎要沐浴,只让几个小丫鬟烧了热水。奴婢在屋子里听见二郎喊奴婢去净房,声音极不正常,奴婢进去一看,红珊脱的只剩小衣。二郎不知道中了什么药,神情恍惚直喊着要水喝。不知是请太医还是禀报太夫人?” 沈氏大急,直接过去扯下塞在红珊嘴里的布团,揪着丫鬟的头发问道:“快说你给二郎下了什么药!” 红珊自打被松开了嘴,只不住的喊着“夫人饶命”,被沈氏打了两个巴掌才像清醒过来,交代了是让人从外头买来的合欢散。沈氏顾不上和她多做纠缠,叫两个婆子把她关进柴房严加看管,交代了夏州快去远香堂请太夫人去二郎院子里,自己带着王姑姑小跑去了梧州小筑。 王姑姑带人去嘉树堂之前把丫鬟们都关进了厢房里,派了院子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看着。叫了两个小厮把唐珩扶回正房,在二郎身边看着。此时,唐珩身上中衣湿了个透,头上大颗大颗滚落汗珠,嘴里死死咬着自己一缕头发,身子僵直的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被角。 沈氏见儿子如此难受,到底犯了急躁,正要大发雌威,却见婆婆大长公主进了院子,后头跟着隋、刘两位嬷嬷和提着药箱的奇楠白檀。沈氏看到婆婆像是吃了颗定心丸,这小半年侄女在婆婆的调理下身子大好,可见婆婆医术了得,定能救了儿子。 大长公主不与旁人废话,坐在床边直接搭上孙儿的脉,又看了舌苔,神色越发凝重。听王姑姑禀告了一回经过,转头问向跟着唐珩的小厮:“王姑姑走后到我们进来之前,二郎是个什么状况?” 小厮名唤行书,平日就是个机灵的,忙跪在大长公主面前一五一十禀道:“开始还有身热情动之兆,连饮了几大碗水。姑姑走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开始浑身冒汗,神智也不清不楚起来”。 “找几个人先封了这院子,闲杂人等不许出入。再去书房请国公和世子过来。”隋嬷嬷领命出去,大长公主又向沈氏道:“我行医几十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毒,怕不是寻常的东西,还得从根源上查。你这就去问那丫头药从何处得来,再找人把卖药的找来。”又命白檀取来细盐白糖,亲自兑了糖盐水,让行书伺候孙儿饮了半碗。 宝璐静姝本欲往远香堂请安,远远的看见大长公主急匆匆带人出去,找来大丫鬟苏合一问才知是哥哥中了毒。二人一路小跑到了梧州小筑,可院子已经被管事媳妇们封了,说太夫人有令不许小娘子们进去。二人正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门外乱作一团。看静姝泫然欲泣的模样,宝璐心中如有针扎:哥哥前世中毒自己竟然不知道?不对,哥哥殒命之时红霞的姐姐还在哥哥院子里。难道是自己这些日子的作为或者是三弟的出生让那双毒手改变了方向? 沈氏的小轿往这边来,抬轿的婆子步子比平常快了许多。两个小娘子拦下沈氏的轿子,沈氏不欲与她们纠缠,扔下一句:“红珊那蹄子给你哥哥下了春药”,就丢下女儿侄女进了梧州小筑。 静姝猛咳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宝璐刚要劝慰几句,看见祖父父亲领着两个陌生男子过来,忙拉了静姝去假山后面回避。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唐珩的小厮草书又领着那二人出来,恭恭敬敬的送了出去。宝璐静姝都是认得草书的,这会子见他眼圈通红似是哭过的模样,心下越发着急。等他送人回来,忙叫瞻星拦住他:“我哥哥怎么样了?你送出去的那两位是大夫?大夫怎么说?” 草书拿袖子摸了几把眼睛,这才低低回到:“这两位是京里配些...不常见药的药铺掌柜...烟花巷里都是从他们那儿进货。世子请了他们来看中了何毒,二人皆称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东西。”说着又抽泣起来,“这会子人在床上挺的绷直,流的汗把底下铺的褥子都浸透了。” 未待听完静姝便瘫软在大丫鬟西河的身上,宝璐见状吩咐瞻星和西和一起把静姝送回枕烟阁。静姝前脚刚走,宝琼、宝玶、宝琳三个红着红着眼睛从后院过来。小娘子们围坐在假山旁的石凳上,谁也不肯先回去。 第二十章 有惊无险 入夜,梧州小筑的门终于打开,先是抬了大长公主在家里惯用的暖轿进去,抬轿子的不是婆子而是几个年纪大些的小厮。过了片刻,宝琼见祖母和父亲随着轿子出去,神情都有些疲惫,忙知会了姐妹们,一起上前搀扶。 大长公主摆摆手:“你们祖父刚给珩儿运功拔了毒,现在身子虚着,我先送他回去歇息,你们进去看看珩儿吧。” 小娘子们进了梧州小筑,只见一群丫鬟跪在院子里,沈氏坐在一把圈椅里,满脸怒色。见女儿侄女进来也不搭理,隋她们进屋子去。唐珩一脸苍白的盖在两床厚厚的锦被里,唇上没有半丝血色。白檀拧了帕子正给他擦着脸。小娘子们不敢出声,围着床榻看了看两眼。宝琼拉着奇楠的手来了外间:“姐姐告诉我们,二弟这是怎么了?” “下午有一阵子实在凶险,二郎身子忽热忽冷,气息也弱了。太夫人束手无策,国公爷只得替二郎运功拔毒,这一拔就是两个时辰。太夫人说,现在已无大碍,开了清理残毒的方子才回去。二郎和国公爷都需养上好一阵子,等天气暖和些才能出屋子。” “奇楠姐姐和白檀姐姐怎么没回远香堂?还要在这儿照顾二哥?”宝璐不解的问道。还不及奇楠回答,院子里一片哭叫求饶。原来,沈氏刚发了话,让把这院子里的丫头都关进柴房,明日一早找人伢子来全部发卖。 宝璐大着胆子凑到沈氏身边:“母亲,我和五妹妹这一年来分院子,从别处调走了不少二三等的丫鬟,有些地方还缺人手呢,把她们补过去总比再从外头买的强。她们到底无辜。” “无辜?”沈氏刚要发作,宝琼连忙摆手止住妹妹,自己又上前好一番劝慰。沈氏这才松了口,每人打十下手心,革一个月银米,分散在各处补上空缺。 第二日,宝璐早早地去远香堂请安,祖母精神尚好,祖父却没像往常一样出来用早膳。看着宝璐担忧的小脸儿,大长公主劝慰着孙女儿:“你祖父不过耗费些功力,只要静养得益,寿限上是无碍的。” 陪祖母用完早膳,见母亲已经等在了厅里,眼下乌黑一片,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宝璐刚请了安,就被母亲打发着出去找丫鬟们玩去。从出生到十岁,在远香堂住了整整十年,宝璐当然知道哪里最适合听墙角。于是佯装出去,趁沈氏回头的功夫藏进一个黑漆牙雕六扇屏风后头。 “母亲,昨儿媳妇只才让人打了她两巴掌,红珊就交代了。说自己在外头认识了个男人,药就是那人给的。媳妇让人按她说的地方去找,找到半夜也没打听到她说的那个人。今天早上媳妇想再问问她,人已经撞死在了柴房里。”沈氏的语气有几分复杂,她虽然管家甚严,急躁起来也打上几下坏了规矩的奴婢下人,可这些年来,国公府外院内宅从未死过奴婢。 大长公主先让屋里伺候的丫鬟们下去,这才说道:“她一个小郎君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鬟,自打入府出去过几回?哪里有机会认识什么外头的男人?不管药是怎么进来的,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你千万警醒着些,这府里或许没我们想的太平。”大长公主终是一叹。 “媳妇明白,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二郎院子里的丫鬟打发到别处。如今他大了,院子里像四弟一样才好,只让小厮们伺候着,王姑姑还管着他院子里的事。原是媳妇思虑不周,总想着女孩儿更细心些。”沈氏悔不当初,虽然自己平时对儿子严厉,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大长公主略一沉吟:“二郎院子里的事儿,你做主便是。王姑姑是太后娘娘都赞过的稳妥人儿,我才让她过去。二郎不比他四叔从小跟师傅在外头闯荡,十三四岁才回家,还是再添两个嬷嬷吧。二郎身边这批丫鬟里有个叫雨蝶的,是我院子里出去的,针线比白檀几个都巧,还让她回来伺候我。” 回到殿春簃,宝璐一眼便看见红霞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跪在屋子里。见主子回来,红霞膝行几步上前,哽咽着道:“四娘想必听说了。奴婢姐姐犯了罪,辜负了太夫人和世子夫人的信任,百死莫赎。如今她以死谢罪,只得一卷破席扔到乱葬岗去。奴婢不忍看姐姐死后被野狗啃噬,求四娘允了奴婢为姐姐收尸,让她入土。今生来世,奴婢愿做牛做马,以报四娘大恩大德。” 好一个今生来世,宝璐心中冷笑。还是亲手扶了红霞起来,又让她从存月银的锦匣里取出五两碎银子:“去给你姐姐买口薄棺吧。侯月哥哥在外头铺子里当差,让他帮衬着你。” 当天晚上,侯月嫂子把红霞送回了府里,侯月也与嫂子见了一面。 “四娘,奴婢哥哥嫂子跟去看了,红珊满头满脸是血,真真是头上有个碗口大的伤。不过,颜色上倒不像咱们刚割破手那么鲜红。” 虽然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样,但宝璐这头儿也没有头绪。明明被母亲关进了柴房,看守的也是母亲院子里的人,谁有这样的本事在母亲眼皮子底下杀人?难道是薛家?刘嬷嬷从前可是为红珊说尽了好话,薛嬷嬷巴不得红霞在自己院子里独大,如今红珊成了废棋也不用直接杀人吧?除非是...是怕她说出来什么,才急着杀人灭口? 祖父病着,又极看重和薛山数十年的主仆之情,否则也不会委任他做外院总管。他的发妻刘嬷嬷虽不是内院总管嬷嬷,可在祖母面前也很得脸。自己无凭无据的攀扯他们家,哪里会让长辈信服?一旦打草惊蛇,说不定自己也会处在险境里。毕竟这府里究竟有多少人为他们所用自己还不清楚。既然自己前世亲眼看过红霞和曹嬷嬷的身手,这薛家的人难保不会武功。他们苦心蛰伏国公府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脑子里盘旋着成百上千个疑问,宝璐只觉头痛欲裂,翻出藏在书架里的杜松酒饮了几大口,借着酒劲上头才沉沉睡去。 第二十一章 又一年春 转眼到了二月,因着老国公和二郎都在养病,宝璐的生辰过的平平淡淡。午膳时和姐妹们热闹了一回,收了如往年差不多的寿礼。最让宝璐意外的礼物是五皇子让人从南疆送来的翡翠玉雕。半尺来高浑身天成半透明的翡翠雕成一个梳着双螺髻身着流仙裙的小姑娘,刀法有些稚嫩,眉目不很清晰。望云看着翡翠雕的小人儿笑道:“虽然这五官雕的简单,但眼睛比嘴巴大了几圈儿,一看就是咱们四娘。” 随礼而来的还有一封五皇子的亲笔书信,七八张纸事无巨细的交代了几个月的行踪。先说自己去偏殿里找到了四妹妹说的那样儿东西,还未给旁人看。年前一直在西北剿匪,现在可是土匪闻之丧胆的少年将军。过年只在宫里待了十日,元宵节还没过就来了南疆练兵,监修战船。三月中就会返京,到时候祖母还会接四妹妹进宫小住。 三月,草长莺飞,镇国公和二郎纷纷痊愈。二郎身边的王姑姑被暂时调到了海棠春坞,帮着世子夫人准备宝琼即将到来的选秀。原本安安静静在兰雪堂里吃斋念佛的姑太夫人像冬眠过后的虫蚁,隔三差五带着孙女英环往世子夫人和宝琼跟前蹦达。因着回回问的不过都是选秀时的衣裳礼仪,沈氏也不得不应付着这位长辈。 这是新帝登机三年头一回选秀,又因着人人都知此次选秀的重点是为了给太子和二、三两位皇子选妃,有小娘子参选的人家都格外重视,镇国公府顺手推舟取消了今年的游园春宴。 三月中旬,寿慈宫果然派了人来接宝璐。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传话不是隋嬷嬷,而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大丫鬟零陵。零陵也是个活泼的性子,最爱找瞻星说话。宝璐一面让瞻星给她上茶,一面让望云收拾着箱笼,只说自己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大姐姐说,带着仙毫便出了院门。 小叔叔唐枫正在梯云室前上马,见来人是宝璐,便先让长随牵了马在仪门处等。 “三月十八,小叔叔记得进宫。不出意外,戌时二刻我会引太后娘娘到甘泉宫一带,如我这边有什么意外,小叔叔只需依计行事。姐姐终身在此一举了。” 看着一本正经的少女,唐枫不由失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价码还没谈好,我如何出手?” “小叔叔上次不是说从我嫁妆里扣?”宝璐不知自己被逗了,一时大急失语,羞的直想找个地缝。 唐枫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扣你嫁妆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就当你欠我个人情,三年之内向你讨还。” “只要不违反国法家法,宝璐莫敢不从。” 自打上次从宫里回来,宝璐又跟着大长公主进宫请了几次安,已经能泰然自若的在太后娘娘怀里卖乖撒娇啦。这回打进宫第一日,宝璐日日撺掇着太后娘娘晚膳后出了寿慈宫走上半个时辰。太后饭后腹胀气的毛病果然好了不少,也乐得宝璐在身旁说笑逗趣,便开始一日不拉的膳后散步。 宝璐进宫那日,五皇子一早去了趟京郊大营,办完事当日便折返回来。赶回寿慈宫时,宝璐已经净了面,望云正在铜镜前给她松着发髻。眼前少女乌发如云垂在腰际,清水芙蓉不染纤尘,五皇子发现自己有些紧张,甚至能明显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四妹妹,你长高了好些。” 宝璐低头一笑:“五哥哥不仅长高了,还学会办事了,多谢你千里迢迢送来的寿礼,我很喜欢。” 听着宝璐的揶揄,五皇子放松了许多,又恢复了之前大大咧咧的样子:“你喜欢就好,不枉我千锤万凿的采出那块翠来。既是寿礼,也是向你赔罪。” “你赔的哪门子罪?我怎么不记得你得罪了我。” “你不恼我明明答应了常去看你,却连着几个月都不在京?” 五皇子这一问激起了宝璐心里一股异样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试图想清楚这种感觉,心下又升起一股烦躁:“不恼不恼。若还站在这里拦着我睡觉,那我可就真要恼了。有何要事非要现在说不成?” “上回在你家里,咱们说的事儿...”说着说着,五皇子又欲言又止起来,看着屋子里两个丫鬟。 “你们把窗子打开,去院子里玩儿吧。”望云瞻星问也不问就将全部窗户大开,两个人站在院子两头看着人。 五皇子不复刚才的嬉皮笑脸,面色上到底还是染上几丝凝重:“四妹妹,不是我不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只是到底不甘心,非要亲眼见了。太子长兄他......早晚出事儿。”五皇子思索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太子是那个样子,一旦他出事儿二哥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到时恐怕也讨不得好。你姐姐是祖父父皇内定的皇子妃,皇后娘娘有意她为太子正妃,来祖母这里说过一回,祖母还未拿定主意。甘泉宫之事,需得在这选秀的关节上张扬出来。三哥他...三哥喜欢你姐姐。” 说完端起宝璐妆台上放着的一小杯茉莉清露饮个干净。宝璐抢过琉璃杯,嗔了他一眼,“几时许了你用我的杯子。” 五皇子笑嘻嘻地连连讨饶,闹了一阵,又正色道:“三哥想了个法子。他身边有个暗卫轻功极好,身手也不是宫里禁卫认得出的。十八那夜,那暗卫扮作黑衣刺客把禁卫引去甘泉宫。不过还得咱们想个法子把祖母也引过去。” 宝璐大窘,原本为了找个能夜探禁宫的黑衣客一度愁云惨淡,这下竟有了两拨人马。十八转眼即到,哪里来得及通知小叔叔。但还是装作先是惊讶又是惊喜的模样,感激涕零的和五皇子讨论了一回如何引得太后娘娘当夜出现在甘泉宫附近。 第二十二章 东窗事发 三月十七,正是过了初选秀女们进宫的日子,复选的秀女们住的储秀宫正好和甘泉宫一街之隔。宝璐念叨了两日祖母,有卯足了劲儿说了一大车小时候在远香堂里住着时的趣事。太后娘娘看着宝璐眼中的期盼,对身边的容姑姑笑道:“瞧这可怜见儿的,自己说的要住到选完秀,要不提前送你回去?过阵子再接你来玩儿?” ” 宝璐给太后娘娘捶腿的小手更加勤快:“可是璐儿也舍不得娘娘。”五皇子恰到好处的插话:“明天请姑祖母来进宫来用晚膳吧。“ 十八下午,大长公主赶在晚膳前两个时辰便入了宫,跟孙女近亲之余,又和太后单独说了许久的话:”长嫂,到您宫里之前我遇见了琼儿和正阳宫女官走在一起,怕她有什么不妥就叫过来说了几句话。琼儿说皇后娘娘传她过去说过两回话,有一回太子也在。难道皇后有意琼儿?“ “康宁,这几年也没听你说过有意谁家郎君,相比咱们在这事儿上头还是有默契的,琼儿是我早就看好的孙媳妇。这回秀女里身份够得上皇子正妃的本就不多,琼儿身份最高,唐鹏手里又有兵符,也难怪皇后看准了琼儿。” 大长公主想起了那个亭亭玉立,清若白梅的少女,不由一叹:“李家三娘和太子青梅竹马,这回是定要为太子侧妃的。我不奢求琼儿也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他们这从小的情份哪里能是琼儿能比的,就怕以后琼儿在东宫里处境尴尬。” 太后娘娘拍了拍小姑子的手,心中也有几丝不忍:“李三娘是个寡言少语老实本分的性子,太子人品端正也不是宠妾灭妻之人。今晚你在宫里住下,明日我传李三娘过来说话,午膳时再请太子过来,让你仔细看一回。若你看了还是担心,再另做打算就是。” 晚膳过后,又到了太后娘娘每日御花园散步的时辰。宝璐相比平时略显沉默,五皇子倒比她活跃许多,一路说笑着把太后凤驾引到储秀、甘泉宫一代。 太后正向自己小姑子兴致勃勃的指点着浓荫深处绿叶丛中的一株西府海棠,忽见有个人影在近处的假山上一闪。五皇子立即大喊:“什么人?”离他最近的三人里,太后和大长公主吓了一跳。宝璐虽有心理准备,手心里也沁出了细汗。 五皇子飞身到假山之上,和那黑衣人缠斗起来。太后大急:“禁卫军何在?快来人,抓刺客!”凤驾里的太监宫娥也跟着大叫起来。须臾之间,几十个禁卫蜂拥而至。 当值的禁卫军首领向太后单膝跪下:“臣护驾来迟,太后娘娘受惊了。” 太后也不与他啰嗦,只激动地指着五皇子和黑衣人缠斗的假山:“快去保护五皇子!” 一团人涌上假山,还未及刀剑出鞘,又有一黑衣人穿过树影而来,背上还背着两个硕大的包袱。禁卫军统领不由分说飞身上前,一剑刺穿其中一个包袱,一个镶金嵌玉的后妃朝冠滚落在地。禁军统领俯身捡起朝冠的功夫,对战的黑衣人像乱作一团的假山飞去。 禁军统领将朝冠呈在太后娘娘架前,太后从假山上分神一看,顿时脸色铁青:“这是哀家的六龙三凤冠!快把这大胆飞贼拿住!” 说话的功夫,两个黑衣人都脱了围,往甘泉宫里飞去。五皇子紧追其后,太后担心孙儿,不顾众人劝阻,命人开了甘泉宫宫门,定要看着五皇子平安无事。 六个手提五连珠羊角宫灯的宫娥一入内,众人便听见偏殿里传来女子的惊呼。禁军统领二话不说大脚踹门,门被踹开的瞬间又有一声惊叫传来。不光禁军统领,连站在最前头的五皇子和几个禁卫也变了脸色。宝璐装作好奇就要去看,五皇子忙捂住她的眼睛。宝璐不服,非要挣开,二人拉扯之时,太后和大长公主也上前几步,正对着被踹开的偏殿门。 借着羊角宫灯,众人看的清清楚楚。锦衣罗衫、金冠朝靴、鸳鸯戏水桃红肚兜散落一地。殿中有一上身赤裸,鬓发散乱、裤腰松散的男子面壁而坐,又有一裙摆撩在腰间、酥胸玉背一览无余的女子掩面而泣。二人身上均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殿内满是欢愉过后的气息。 众人纷纷低头只看着自己脚尖,周围静的落针可闻。大长公主一把扯了宝璐过来,拉着她快步出了甘泉宫,五皇子紧跟其后。 太后闭了闭眼睛,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将二人在殿内分开看管,请皇上亲自过来处置。”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隆正四年姹紫嫣红的春天里,原本有望晋升嫔位的吴美人悄无声息的香消玉殒。太子染上恶疾,不得不闭宫静养。皇后因忙于选秀脾胃失和,和太子同时病倒。贵、淑、德、贤四妃暂领宫务。 甘泉宫事发之后第三日,礼部的官员来镇国公府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世子嫡长女唐氏宝琼,柔明毓德,持躬淑慎,指婚与皇三子元晨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出人意料的是,皇后的亲侄女李氏峪堂本是板上钉钉的侧妃人选,却被太后娘娘指为太子正妃。而前世宠冠东宫的太子庶妃韩英环,进了二皇子府为侧妃。 至于那两个胆大包天盗取太后娘娘凤冠的黑衣飞贼,因甘泉宫偏殿里那场秘事,轻而易举的从禁军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大灾化小 一场选秀尘埃落定,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一日是秀女们返家的日子,宝璐早和姐姐说好,宝琼先来寿慈宫谢恩,再和妹妹一起坐车出宫。宝璐从早膳后就开始心神不宁,前世的今天可是姐姐殒命之日!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姐姐过来,当下决定去储秀宫看看。 刚行至御花园的太液池,宝璐赫然看见池上一只乌篷船,站在船头的是自己的姐姐和峪棠!再看船尾,船娘正对英环说着什么。宝璐心下一沉,几年前祖母亲自教自己姐妹浮水,偏就自己和三姐姐学会了,自己姐姐是个极不通水性的。当即只能不顾闺仪的向船上大喊:“姐姐们过来接上我一起。”英环和船娘停止了对话,船娘向岸上看了两眼却并未理会,可她们二人分明听到了自己。所幸峪堂也听见岸上有人大喊,拉着宝琼转身向自己挥了挥手,又对船娘说了句什么,乌篷船终于向岸边驶来。 船在掉头的间隙,突然摇摆了几下,三个小娘子的身子都晃动起来,只有船娘稳稳执着摇橹。片刻功夫,船原地转了两圈,摇摆的越来越利害。宝璐忙叫住路过的小太监,让找几个水性好的过来。瞻星正往小太监手里塞银叶子,忽听扑通扑通几声,船还是翻了,船上四人都跌落水中。 宝璐定睛细看,水里明明只有几个小娘子,船娘不知去了何处。峪棠英环都紧紧抓着翻了的乌篷船,只有姐姐向一片荷塘里飘去。宝璐想也不想直接跳入水中,奔着荷塘游去。三月末的池水还有些寒凉,游了没几下宝璐只觉手脚冰凉,难受的紧。可想到前世姐姐的尸首被送回家时的样子游速不慢反快。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除了瞻星的惊呼声岸上似有人焦急大喊,还有人落水的声音。可她不敢回头去看,荷塘里宝琼的头起起伏伏,没在水下的时间越来越长,宝璐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自己不紧紧盯着会找不到姐姐。 终于游到了姐姐身边,费力的伸手去抓姐姐唯一露在水面上的披帛。还未触及姐姐的衣襟,宝璐忽然觉得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拽住,拉着自己向水底沉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宝璐只觉手脚发凉,头脑昏沉,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难道自己已经死了?挣扎谋划许久,还是抵不过那双毒手吗?自己和姐姐一同去了,祖母和母亲一定很心痛吧。宝璐闭上眼睛,心下悲凉,口中不由一叹。 “四娘,四娘。快去叫太夫人,四娘好像有反应了。”勉强再抬起眼帘,这下看到的是两个丫鬟和五皇子焦急期盼的眼睛。看到自己醒来,望云瞻星激动的抱头痛哭起来。五皇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劫后重生的激动和欣喜。原来自己没死,生的感觉真好啊。 片刻,满面肃容的祖母拨开三人坐到床边,先是号了脉,又检查了眼睛和舌苔:“看样子是真没事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口一阵响动,“太夫人,刚才您一走二娘就睁开眼睛了,请您过去看看。”宝璐听出说话之人是姐姐身边的欧碧。太好了,姐姐也活了下来! “我入水之后发生了什么?落水的人可都好?”宝璐迫不及待的发问,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虚弱。 瞻星刚要开口,却被五皇子摆手止住,只见他邀功一般得意洋洋的道:“我们兄弟几个刚下了书房出来,我就和一个喊着救命的小太监撞了个满怀,拦下来一问才知道是你们的船翻了。连忙带入赶了过去,还差十来丈时眼睁睁看你跳了水,我便也跟着跳了下去。其他几位娘子也被人救了上来。说来也是奇怪,船娘倒是淹死了。” 船娘淹死了!?宝璐深感失望,本想着顺着船娘这条线索或许能找出幕后黑手。几人同时落水,为何只有姐姐往荷塘里漂?当时水面上可是平静无波啊。还有往水下拽自己的那股蛮力,可别说是什么水鬼。为什么姐姐今生成了三皇子妃,为何还是差点溺死?恐怕对这件事略知一二的只有韩英环了。 在慈寿宫修养了三天,被太医院三位太医分别诊脉之后,宝璐宝琼两个终于被太后娘娘放了回镇果公府。一进二门,宝琼宝璐便被等待霜亭里的姐妹们拦住细细打量了个遍。待看到二人毫发无损,众人才舒了口气,拥着二人往她们院子里去。 宝琳八卦的本事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三夫人童氏,这会子正双手挟持着宝琼的胳膊:“刚才礼部的官员刚走,二姐姐婚期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十月。三皇子府的宅子也赐下来了,上午我遇到姚黄姐姐,手里拿着好些图纸,说是二姐夫让人送来的,整修之前先请二姐姐过目。” 宝琳的调笑果然让宝琼羞了个满脸通红,追着她就要用扇子打上几下。二人围着宝玶追了几圈,宝琳到底是小了几岁,躲在宝玶身后讨饶道:“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就饶了我这回吧。” 宝琼只恨恨的道:“我就盼着琳儿以后得个利害婆婆,看她还刁不刁了。” 宝琳也不恼,只是神秘一笑:“眼下咱们这儿就有人得了个利害婆婆。”宝璐忙上前追问,宝琳卖足了官司,这才挑了挑眉毛:“二皇子得了张右丞的嫡长女为正妃你们都知道的比我早,可是你们不知昨儿下午德妃娘娘宫里来了位掌店女官,说是钦天监合了韩家姐姐的八字,今年不宜入府,等过了明年立了秋才有好日子。姑太祖母塞了不少银子,这位姑姑才松了口,说是无论如何都拖不过明年腊月。” 宝璐心下狐疑,面上就带了几分:“六妹妹如何知道的这般详细?” 却引来宝琳大为不满:“你这个人,别人不说非要问,别人说了又不信。”待宝璐好话说尽这才不情不愿的说:“原是那位姑姑带了两套头面来,姑祖母以为是德妃娘娘看重她家孙女,非要在曼陀罗馆里接待。曼陀罗馆里的丫鬟多,哪有不透风的墙。我虽不知德妃是不是看重这位侧妃,但想必娘娘更在意人家的正经儿媳妇。” 宝璐深知这位六妹妹虽不比三姐姐和善,但却是个爱憎分明的,万万没有无缘无故就厌了谁的道理,于是便斟酌着问道:“六妹妹就这么讨厌韩家姐姐?我虽然与她不如和沈家姐姐亲近,但丫鬟婆子里说她好的更多些。” 宝琳只把头一撇,一脸的不屑一顾:“沈家姐姐是不如她恨不得见个或许有用的人儿就拉拢讨好,心思却比她干净许多。自打听母亲说了姑祖母当年那些腌臜事儿,我便留意了几分他们祖孙,越看越觉得那姐弟两个恶心。可她偏在祖母和二伯母跟前装的和好人一样,我倒是个不懂事儿的,真是气死我了。” 第二十四章 恩科在即 随着太子启蒙恩师、现国子监祭酒、文渊阁大学士郭其被下旨指派为新朝首次京试的主考官,太子也终于疾愈。只是峪棠自归家后一病不起,音信全无。宝璐先是往李家去了几封信,却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请示了祖母想亲自去李家探望,大长公主说什么也不依。宝璐只得求了沈氏派了个管事媳妇去,从李家老夫人身边嬷嬷处得知,他家三娘自离宫归家后得了恶疾,正在养病。 谷雨之后,各地的举人纷纷赶往京城。一般稍有余财的人家出来的学子,最爱住的是考出过两位状元两位榜眼四位探花的宏远居。像静姝的长兄这样世家出身的子弟,往往都是提前派人来京里打理宅子。 打天儿一暖和宝璐就开始听静姝念叨过几回,自家哥哥和二叔家的三哥都要入京,三哥不象长兄那样严肃,最是个聪明有趣平易近人的,她小时候最喜欢和三哥玩。 这一日,几个小娘子正在枕烟阁玩双陆棋,西河满脸喜色的从外头进来像静姝禀报:“奴婢听前院的小丫头们说,咱们家的郎君到京啦。在前院拜见过国公爷和世子,又去了远香堂拜见太夫人,这会子正在嘉树堂和世子夫人说话。”静姝听完果然丢下激战正酣的姐妹们,带着西河往嘉树堂去。 宝琳硬拉了东仙过来充数,又战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分出胜负。宝琳正一脸财迷的划拉着桌上的大钱,静姝红着眼睛进来,一头哉到枕头上痛哭起来。 小娘子们面面相觑,劝了静姝好一阵子也不见她止住,只好问跟着进来的西河这是怎么回事。 西河面带悲色的看了一眼小娘子们,说道:“我们家二爷是跟着两位郎君一同进京的,说是会见京中好友。路过扬州时,三郎进城闲逛,不知怎的就救了一个人家养的瘦马,藏在船上就要带着进京。谁知半道上被二爷查了出来,按住三郎亲自抽了五六十鞭子,当天夜里三郎高烧不退,不到天亮人就没了。” 小娘子们都红了眼圈,只有宝琳低声问道:“那...那个瘦马怎么样了?” “她也是个性烈的”,西和低声回道,“当时伏在三郎身上痛哭一场,起身对二爷拜了一拜,说是三朗只是好心救了自己,二人并没有什么,说完竟然投了水。当时水流湍急,跳下去三五个人,竟连个尸首都没捞到。” 众人听得心里又是一沉,宝璐心中凄然,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如此惨烈的故事,若是被外头的人听了去,岂不就当儿戏说笑? 宝玶叫人关了门,自己扶了静姝起来,又把屋子里的娘子丫鬟叫到一处,对众人正色到:“京试在即,沈家大郎声明要紧。长辈们知道分寸,今天这话要是传出去,必然是从这间屋子里穿出去的。到时管她是谁,必受重罚。” 静姝恢复的差不多的身子又大病一场,十来天才能出屋。唐珩忧心表妹,骑马往城外山上好几座庙里烧了香。回来的路上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母亲说的舅舅家如何家风甚严,不知不觉到了东城的宏远居。下了马找了个柱子后头的角落里的位置,要了几样酒菜,喝起闷酒来。 宏远居里,地板隔栏纤尘不染,澄明瓦亮。虽然不是饭点儿,还是有几桌郎君正在饮酒,听谈吐大概都是进京赴考的富家子弟。 唐珩正在自斟自饮,却见一个有些年纪的江湖郎中从柱子后头拐出来,站在桌旁对唐珩拱了拱手:“这位郎君可是来京赴考的?不如在下给您把把脉?” 唐珩心里正不痛快,书童打扮的隶书挥了挥手表示赶人。 江湖郎中并没有走的意思,自顾自的在唐珩对面对下,笑的一脸暧昧:“郎君既然来住这宏远居,难道不想高中三甲?在下手里可有一剂专治考不住的灵药啊。” 听了这话唐珩再无精打采也不觉心中一震,想着这次恩科的副主考是自己恩师的同窗好友、光禄大夫蒋鸿,便开口问道:“在下确实是来赴考的,但世间万种灵药治的了病,治不了命。先生休要夸口。” 江湖郎中左右看了几眼,声音压得只有桌上二人听得见:“在下哪敢哄骗小郎君,这剂灵药郎君一看便知。只是这价钱可不便宜。” 唐珩看了隶书一眼,隶书很上道地抛出一块碎银子,江湖郎中并不接钱:“这宏远居一间雅间配上酒菜也不止这二两银子,郎君就想凭它买个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说完起身欲走。 见唐珩不发话,隶书上前把他拦下,嬉皮笑脸的请他坐下:“先生别忙着走啊,我们郎君正为功名的事儿烦恼呢。只是我们初来乍到,对这京城里的人事生疏的很,只是怕遇上个骗人钱财的,您也得拿出些本事来让我们郎君相信吧。” 江湖郎中上下打量了隶书两眼:“你小小书童倒是个有见识的,我这剂灵药正是今科的考题。”说着招呼过来一个而立之年的小二送来纸笔,“这张六打十二就在宏远居跑堂,在店里可以参了股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要开药的话我顺便写个条子。如这药方治不了命,你们凭字据找张三双倍退回药费。”叫张六的小二笑着听完这席话,拱手退了下去。 唐珩惊诧不已:“那这药方到底价值几何?” 江湖郎中看生意有成,只慢悠悠的到:“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一题三十两,两题五十两。” 唐珩略一思索,从自己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那人也不含糊,先是写了一张五十两银票的收据,又将另一张纸从中折叠,也不遮遮掩掩,在唐珩眼皮子底下,一面写了史论上题,一面写了策论下题。然后把两张纸叠在一起,折成四四方方严严实实的一个小方块,不待隶书过去取,便拿了银票匆匆下楼去。 第二十五章 八卦少女 自打做兔子灯那晚,宝璐心里便把静姝当成了未来的嫂子,平日里往枕烟阁跑的勤快。静姝性子也开朗了许多,和姐妹们相处的甚是融洽,尤其是和宝璐蓁蓁两个。 宝琼宝璐从宫里回来没几天,蓁蓁又带着丫鬟们搬进了琵琶园里,一副常住的架势。蓁蓁这次来虽也和以前一样爱说爱笑,和宝璐单独相处时却总有些欲言又止。 两个人在往枕烟阁探病的路上,蓁蓁总算找到了机会,拉着宝璐快走两步避开丫鬟:“璐儿,有件事我实在憋得慌,只是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看着蓁蓁纠结的小脸儿,宝璐忍住笑故意逗她:“那可说不准,我知道的事儿没有姐妹们和丫鬟们不知道的。” “以前还把你当个好人,哪有你这样落井下石的。”蓁蓁跺脚把脸转向一边,再不看宝璐。 宝璐看她真有几分生气,心知此事必然重要,便不再逗她:“好了好了,你只管说出来,若是旁人听到半个字,任你处置便是。” “上个月我在哥哥房里借些游记杂书,翻着了一摞哥哥写的字,有行楷有草书,写的却都是都是同一句话。”蓁蓁支吾了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却终究没直说出来,“写的是易安居士的一阙《鹧鸪天》里两句,你猜是哪两句?” 宝璐前世把自己关在锁春堂的时光里,除了青灯黄卷,伤春悲秋的诗词可没少读,最爱李易安的婉约清丽。传世的易安词里,《鹧鸪天》唯有两阕。宝璐犹犹豫豫的问:“是‘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还是‘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蓁蓁的心跳清晰可闻,一字一句的艰难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见宝璐只是眉头轻蹙,似是没反应过来,便又补充道:“我哥哥那个人以前不爱花花草草的,今年春里,什么朱砂桂、金秋桂、四季桂、晚银桂,让人移了好多到他园子里,日日让花匠精心呵护。我日日看着,怎么越来越像小山丛桂轩了?” “你是说你哥哥与三姐姐?”宝璐不由低声惊呼起来。 蓁蓁大急,忙用手捂了宝璐的嘴:“嘘,别让人听到。依我看,玶姐姐并不知情,我哥哥一厢情愿罢了。” “那你,你爹爹...若三姐姐成了你嫂子,对你倒是好的,可你家里的情况到底比我们家复杂许多。”宝璐思忖片刻,终于还是没问出口。 蓁蓁性子虽有几分像假小子,却也是个通透的,顺着宝璐的话道:“我爹爹倒不至于反对。前些日子又带这新纳的姨娘去了温泉庄子里,里里外外的事情都交给了哥哥。以前我对继母不敬,他倒还维护继母几分。自从我和他的大小老婆一团和气,爹爹倒是闲事不理了。我哥哥与爹爹不同,读书习武比世人都勤快,才十六七就能独当一面了,院子里虽有丫头伺候,但都不是能近他身的。我知道,你们家的女孩儿,除非嫁入天家,否则哪个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哥哥他,或许能做到的。” 蓁蓁眼中满是真诚,说完这一大车话,枕烟阁的蕉月门已在眼前。 静姝身子比前两日明显见好了,见蓁蓁宝璐进来,一面命人看茶,一面吩咐东仙找了两个包袱出来,里头各包着一个野鸭子毛的蜀锦斗篷,一个是牙白的,另一个是槐黄的。 静姝指了指两个包袱:“我母亲让人从家里捎了几个斗篷,都是野鸭子毛的,姐妹们都有。你们俩去看看喜欢哪个。” 两个小娘子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宝璐拿了牙白,蓁蓁捧起槐黄,又一起诚心道了谢。静姝见她们真心喜爱,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让丫头扶了自己起来,靠着床头的几个织锦缎枕头:“秋冬的时候,我们那儿野鸭子最多。我听人说,卖鱼卖鸭的都是把养活鱼的木盆翻出来,野鸭一对一对儿摆在盆底卖。依着分量名称价钱都不一样。卖野鸭子的可以代客去毛,但万万不可用开水烫的。只把鸭子放进一个麻袋里,一手提鸭,一手拔毛。也不另收费,就为了这点子野鸭毛。” “你送她们的斗篷也是用这麻袋里的鸭毛做的?”唐珩笑嘻嘻的进来,也不客套,直接做到了离床最近的锦墩上。 静姝嗔了他一眼:“送给你姐姐妹妹们的衣裳哪敢从卖野鸭子的手里收?都是我母亲陪嫁庄子里自己打的野鸭子。巴不得你看不上,正好也没有给你的。” 见此情景,宝璐就要拉蓁蓁出去,蓁蓁偏偏不解风情:“我可是吃过钱塘的野鸭子肉的,红烧清炖都是香酥软烂,和京里的鸭子大不相同。” 宝璐坐的离蓁蓁最近,听到她咽口水的声音轻笑出声:“野鸭子肉好是好,却不及一种叫鵽的野味。听说观涛楼就曾卖过,只有春天才有,肉是极细极香的。我这辈子没吃过比鵽更好吃的野味了。”、 听了这话,蓁蓁更是馋虫大闹五脏庙,拉着宝璐便要往大厨房看看。回到殿春簃的小厨房里,二人又是油炸鹌鹑,又是茶熏斑鸠,直忙到午膳时分。忙完又让丫鬟们往各个院子里送去,蓁蓁午膳带着鹌鹑去了远香堂。宝璐先是亲自捧了食盒送去了嘉树堂,出来又往枕烟阁去。 第二十六章 恩科舞弊 枕烟阁正房的湘妃竹帘外,宝璐听见自家哥哥笑声爽朗。见妹妹端了食盒进来,唐珩也不着急打开,只把宝璐拽到靠床的另一个锦墩上坐下,又吩咐静姝的丫鬟们出去备午膳。 等人都走了,才献宝一样从荷包里取出从宏远居得的那几张纸:“我正要说一件奇事,偏巧你来了。”于是把在宏远居的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宝璐听了越发狐疑,从哥哥手里接过写着题目的两张。史论那张写的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失论”。策论的题目是论“安国全军之道”。前世她对史书朝局向来不关心,重生归来后为了自己的谋划,宝璐不仅在见山楼里翻遍了史籍经典,还时常向祖父和向来关心时局的姐姐请教。 如今大庆朝虽说称霸四海,繁花似锦,可北有漠北虎视眈眈,西有西凉不容小觑,南有婆罗洲诸小国日渐崛起,说是十面埋伏也不为过。新朝第一回恩科京试殿试的题目向来是皇帝亲自出题,今日看到的这两道论题,可谓相辅相成说出了帝王心事。骗人钱财的宵小之倍不可能有如此眼界和胸襟。 静姝拿着两张纸在发呆的兄妹二人面前一晃:“怎么都看呆了。”又抿嘴一笑,只看着唐珩,“我问你,若是你去应考,这两道题目最多有几分把握?” 唐珩也不多想,只喏喏的道:“这两道题目咋看出的偏些,但细细想来,就如今的朝局再合适不过。第一题倒还罢了,兴许能凑出一篇。这第二题嘛,若非有发心为国尽忠为民效力之人平时的积累,恐怕交上去也是滥竽充数了。” “这就是了,你三岁启蒙,拜于名师门下,还是如此。这样的题目岂是江湖之人、店家小二能想出来的?” “难道是真的?”看着表妹和妹妹的三缄其口,唐珩虽是一问,但心里已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拔腿就要往外走。未到门边又被静姝出言拦住:“你要去哪儿?” “就去向父亲和老师禀报。” 因着恩科放榜之日正好是立秋,大庆臣民们习惯称呼恩科为秋试。实际上,第一科院试开考之日正值炎炎夏日。据说这还是开国圣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为的是选拔身体康健意志坚定的栋梁。 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上午,新帝等级后的第一场恩客会试正式开始。自头几日夜里,副主考蒋鸿便不得安眠。辗转反侧之际,皇上接见他和主考官郭其时候说的话反反复复在耳边回想。皇上殷切的期盼和威严的皇威让他越发惴惴不安。 近两个月前,好友的得意门生、镇国公世子嫡出的小郎君从宏远居带回来那两张要人命的东西,好友已经和他商议过了。进场之后,他要先验证一下这考题的真伪。若是真的,哎,又有几分可能不是真的呢?若是真的,他必定要抓紧时机向二殿下未来的岳父、当朝张右相禀报,把镇国公嫡孙在宏远居那一遭事儿安在自己头上。 好友虽不在朝野,但眼光向来是准的。皇上当日将封好的题目亲手交与主考官,想必也是从他那里流出来的。太子再怎么不堪也不至于买卖考题,但从恩师处求得考题想借此在三甲里插些自己的亲信和属臣家的子弟是在所难免的。提前得知考题的“太子亲信”里,难免就有那眼皮子浅的。哎,太子认得的怎么可能有寒门学子,怎么那些人连这掉脑袋的小钱也敢捞?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贡院的方向炮声三响。蒋鸿一跃而起,悉心整理了仪容,往贡院方向去。掀开轿帘往贡院方向看去,似有微微薄雾笼罩。中庭前的抱厦里,已有差役仔细搜着宽了衣解了带的学子们,以防夹带。蒋鸿想起了自己赴考的那一年,十年寒窗之苦也就罢了,跃入龙门之际还要受此羞辱,读书人真是不易啊。 一路上总有差役过来殷勤地请安作揖。进入主考、副主考理事的小厅时,主考郭其已经到了,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有人进来,睁开眼向蒋鸿笑着点了个头,蒋鸿忙郑重还了个礼。 蒋鸿刚吃了一盏茶的功夫,学子们已经列队入场。郭其、蒋鸿二人领着学子们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排位前行三跪九叩大礼。随后又由差役们引着学子们进入一个个牢房一样的考号。虽然人数众多,但人人恭敬肃穆,场内落针可闻。 郭其、蒋鸿一前一后向御封的考题行了叩拜礼,作为主考的郭其亲自将火漆打开,交给蒋鸿,再由蒋鸿亲笔书写在告牌上。 蒋红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由手抖了一下,果真和唐家小郎君从宏远居买来的一模一样。强自镇定之后,蒋鸿用标准的“馆阁体”誊抄了考题。抬头看了一眼恢复闭目养神的郭其额头上那细密的汗珠,还是上演了这几日夜里自己在脑子里排了无数次的戏码。 “哎呦”,蒋鸿一声难受的呻吟,“郭大人,在下前几日贪凉吃坏了脾胃,今天早上走的急没来得及喝药,请容在下归家片刻。” 郭其不发一言似是老僧入定一般,但蒋鸿清楚的看到他手指的抖动。 第二十六章 峪棠遗言 蒋鸿乘骄从贡院出了门,虽是往回家的方向而去确并没有回家,而是绕路去了京兆尹府。这会子张右相正在朝上,况且,张相直接插手此事也太明显了些。京兆尹张大人不仅是张相的得意门生,更是他没出五服的侄儿,听说这段日子和二殿下交往甚密。 果真,京兆尹一听事情的始末,麻麻利利的亲点了百十个衙卫飞马出了府门。蒋鸿也不敢回家,递牌子进宫直接跪在了皇上下朝回御书房的项道上。 当天夜里,省直下发大理寺、刑部、督察院,着三司会审科场舞弊案。主考郭其直接被押入了大理寺监牢候审。众学子们被查出夹带的直接打入刑部大牢,其余的皆归家准备重考。皇上又连夜重新出了考题,在重考当日清晨才交到新任主考蒋鸿手上。而大病初愈的太子殿下,又不出人意料的旧疾复发了。 宝璐因着贪凉吃冰过量也小小的病了一场,刚在瞻星手里吃了最后一碗药,屋子里两个二等丫鬟便被瞻星打发了出去。 “四娘,李家三娘派了人偷偷从大厨房送了这个来”,瞻星手上是一条歪歪扭扭的葱绿色缨络,宝璐认出这正是当日合欢树下,李家姐姐教自己打的那一条,不由眼角一酸。 见主子泛红的眼睑,瞻星话里也带了几分哽咽:“说是三娘不好了,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今夜或者明晚,请您无论如何去一趟,有些话还需向您交代。” 宝璐不顾心头的酸涩,立刻抓住了瞻星话里的重点:“你说是夜里去?难道要偷偷摸摸的?” “正是,奴婢的娘亲耳听送这缨络的嬷嬷说的。李家娘子说,知道您是个有本事的才有此所请,千万别被李家的人发现才是。如今她住在二夫人正院的抱厦里。”瞻星又为难道,“四娘,先前咱们也做了不少事儿,但没一件像这一回。您大晚上出去,不管用什么法子,被查夜的嬷嬷们发现或者天亮回不来都不是好玩儿的啊。” “嬷嬷们不到二更就能转到咱们这儿,我等二更再出门。若真有个什么,你们就说我晚上积了食,自个儿逛园子去了。”宝璐脚踩着绣鞋的鞋跟儿在地上转了几圈,让瞻星给自己随便换了件家常衣裳就往梯云室去。 唐枫刚把小厮打发出去,宝璐二话不说就要跪下,却被他用折扇止住:“有什么事儿直说便是。” 宝璐又深深一福:“侄女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小叔叔成全。李家三姐姐快要不行了,托人送了信来说想见我一面,她家里人偏又不许她见客。请小叔叔今夜三更带我悄悄去趟李家。” 唐枫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目光里全是审视,看的宝璐不自在起来。宝璐默默安慰自己,小叔叔即便同意也得先考虑考虑吧。没想到唐枫痛快的应承下来:“下午让仙毫来取一套夜行衣,二更一过我去殿春簃接你。” 刚吃了晚饭,宝璐便召集一众丫鬟在院子里踢起了毽子。自己踢了几十下,便借口胃里难受回了屋里躺下,只让当晚值夜的瞻星在屋子里伺候。终于熬到查夜的嬷嬷们去了别处,忙爬起来让瞻星给自己换了夜行衣又梳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一主一仆正紧张的坐立不安,忽然从后窗户上闪进来一个黑影,像那夜在见山楼上一样,还是背对着屋子里的少女。唐枫声音压得极低:“可都准备好了。” 宝璐走到唐枫身后,声音里藏不住的颤抖:“都好了,咱们走吧。” “好。”话音落下时,二人已经飘出了轩窗,借着树影的掩映往府外飞去。宝璐伏在唐枫背上,僵直着脖子,努力让自己的脸颊和小叔叔的后背保持着距离。即便如此,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潮湿的汗意。夏夜的凉风在耳边擦过,吹乱了少女额前的发丝。唐枫呼吸均匀,宝璐耳边除了微风习习,只有不知哪家院子里偶尔传来的蛙鸣。 不知是李府离镇国公府太近,还是唐枫脚程太快,宝璐只感觉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二人便站在了李家一处屋檐之上。唐枫以手势示意宝璐贴着屋顶蹲下,自己飞出去转了片刻摸清了李家的布局。 宝璐再次双脚落地时,正站在李家三娘的屋子里。虽说是正院,但冷冷清清的不见几个上夜的仆妇丫鬟,峪棠屋子里也只有清风一个丫鬟罢了。唐枫也没进屋,只趴在抱厦顶上观察着四周。 “璐妹妹,我就知道,你今夜会来。”峪棠面色如蜡,原本红润的樱唇上不见半丝血色,鬓发散乱,中衣皱巴巴的贴在身上,似是几天没有梳洗的样子。 宝璐再也忍不住泪水,跑过去趴在峪棠身上呜呜哭了起来。哭了片刻就被清风拉了起来用帕子抹了脸,床上的峪棠已经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好妹妹,你,别哭了。有好些话,只能,只能告诉你。” 宝璐哪里忍得住,头虽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眼泪却大颗大颗滑落,把胸前的衣襟哭湿了一片。 “我撑着说几句话不容易,你先听着”,清风拿了两片老参片给峪唐含着,峪唐终于能好好说几句话,“从宫里回来我便被下了太医诊不出的毒,这是太子和皇后的缓兵之计,为的是过上几年皇上消了气,再给太子指一个家族有助力的正妃,大不了以后把父亲的贵妾生的庶妹抬进东宫。” 虽已知太子和皇后的歹毒,宝璐还是不由一惊。明知已无力回天,心中却有不甘:“我明日就让祖母来给姐姐诊病。”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左右过不了几天。母亲也被断了药,好歹我在世间也没了牵挂。只有一样,让太子这样的人执掌江山,皇后这样的人母仪天下,我实在不甘。”峪棠又喘了几口大气,摆摆手只让宝璐听自己说,“还有一件,那日让我们落水的船娘,被你姐姐拉了一把,露出肩头一个巴掌大小,怪兽一样的纹饰,这个纹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当时我和你表姐都看见了,如果她没告诉你,你也得提防着她。” 宝璐正要开口,又被峪棠按了按手腕:“先听我说完。太子的生母是皇上少年时贴身伺候的女官,是个小官的女儿,当年也是得过皇上真心相待的,因此皇上不会轻易废了他,必得是为了个大罪才行。我常偷听伯父父亲谈话,太子生母正是被皇后所害,她的家人死于一场大火,正是伯父派人放的火。虽然这是事实,可我手里没有证据,还得你悉心查访。若太子知道了这件事,依他的性情,定是忍不到登基那日的。你要有机会,定要把太子拉下来,不止是...为了我。”说完这句话,峪堂再也支撑不住,原本靠着垫子的身子瘫软在床上,已是双目紧闭,出气多进气少了。 宝璐正要伸手和清风一起服侍,却被不知何时闪进屋子的小叔叔从窗子处拉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状元及第 “三娘!”将将飞离抱厦的屋檐,耳边传来清风撕心裂肺的哭喊。其他的院子陆陆续续点起了灯,宝璐俯看着零零散散移动着的灯笼,心中一片空茫。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梯云室里,背上不知什么时候扭着了筋,一阵阵别别扭扭的疼。额上沁出汗珠,吹散的发丝贴在圆润晶莹的额头上。宝璐呆呆的看着椅子前面的几块青砖,“我还没来得及和她道别。如果不是我非要揭穿太子,她可能不会死了对不对?可是如果不揭穿太子,姐姐就要跳入火坑,而且,她也是要死的?有没有什么是让她不用死的?难道就算选择不同的路,终究还是会到达同一个终点?”宝璐脑中心中一片混沌,嘴上断断续续重复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她那样一个人,竟是逃不脱这个结局。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给她报仇?” 唐枫伸出手指点了点宝璐的背,换来少女嘶嘶的抽气声:“你这是扭着筋了,一会儿我拿瓶药酒给你,回去让丫鬟们给你揉揉。” 随着太子启蒙恩师原国子监祭酒郭其被流放出境,终于到了新朝第一回恩科的放榜之日。天边还悬着月亮,东华门外便挤满了看榜的人群,宏远居的跑堂站在最前面一排,只等着头一个看了绑飞速跑回去给住店的学子们报喜,运气好了这一天领的赏能顶一年的工钱。寒门学子们多半亲自来了,站在稍远些的位置观望。 沈家二爷自打死自己儿子后一病不起,直接坐船返回了钱塘。沈家在京里没有长辈,沈肃一大早便来了镇国公府和姑父姑母一同等候消息。世子夫人沈氏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天还没亮就打发出去三四个小厮到东华门去。又仔细嘱咐了管事,若沈大郎高中三甲,立即就要派人乘快马回钱塘报喜。 沈肃倒是沉稳,陪姑父姑母吃了早饭,又像往常一样去了镇国公世子的书房陪姑父和镇国公品茗对弈。排兵布阵,收放自如,没有半分急躁,纵是阅人无数的镇国公也不禁暗暗称奇。 沈氏虽也像往常一样听着手下的管事媳妇、嬷嬷们会话,又不紧不慢的发了对拍,端的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几个伶俐的却都看出了自家夫人的望眼欲穿,把那些无要紧事的婆子媳妇火速打发。沈氏举着账本,心神却都跑到了屋外的动静上。 终于,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厮跪在了沈氏跟前:“恭喜夫人,沈大郎高中了三甲头一名,状元及第啦!” 虽早知自己这个侄儿学富五车,但状元及第毕竟还是需要一些运气,沈氏大喜过望,出手就打赏了二两银子。遣了大丫鬟往远香堂和枕烟阁报喜,自己急急地往前院去寻丈夫和侄儿。 看着一表人才的侄儿,沈氏十分激动:“我是不是做梦呢?沈家又出了一个状元?” 唐榕满脸笑意的看着妻子:“是是是,沈家不到一个甲子出了两位状元郎。” 众人都知状元公必定在姑父家里,沈家在京里的宅子又未曾张灯结彩开门迎客,各府贺喜的陆陆续续到了镇国公府。但凡能沾上国公府的夫人们到的比游园春宴还要整齐,七嘴八舌地夸赞着唐家沈家的的郎君娘子如何出色。 大长公主开始还客气陪笑,直到新任国子监祭酒夫人孙氏莽撞的问道:“听我们老爷说,咱们四郎文章学识都堪比新科状元郎,功夫也是数一数二的。何不让四郎下场一试?说不定下回文武状元都被他得了。” 大长公主笑容一僵,扫了一圈带着不同情绪的好奇探究,须臾恢复了自然:“四郎从小跟着师傅浪迹江湖,虽说现在回家住了,也是常出门行走的。他自己无意功名,有他哥哥侄儿在,我们也不愿违了他的性情。” 有几个八面玲珑的夫人听此一言,回忆起镇国公寿辰那日的情景,又羡慕国公府里各房夫妻间的和睦恩爱,转头开始称赞起唐珩的笔墨精妙和大长公主小孙儿的虎头虎脑。 大长公主也没料到,自己今日这番辞令,为自己的小儿子挡了不少有意结亲的人家。镇国公府门第再高,唐家四郎再是出众,可大部分贵族之家都不愿自己的嫡出女儿嫁个江湖浪子不是?至于庶出,真开了这个口没得让镇国公府打嘴。 嘉树堂正房卧室,沈氏枕在夫君的臂弯里:“肃儿今年及冠,亲事上不能再拖了。去年我回钱塘时,哥哥嫂子就托了我在京里给他找个清贵人家的闺秀。今天来套我话的夫人不少,我怎么一个都看不上?是不是我眼界太高了?” 唐榕最喜妻子在他面前的直率,抓了妻子的玉手抚在自己的心口上,也不睁眼看她:“你说说,什么样儿的能配上咱们侄儿?” 沈氏一心只在侄子婚事上,听不出夫君的打趣,果真认真想了许久:“嗯,依我看,模样上就算不如璐儿姝儿,也得像琼儿坪儿两个吧。性情上,那几个小的还不定,像坪儿那样善解人意、妥帖周全就好了。家世上不求有太大助力,家风总得清正,名声也要好听。状元郎的发妻,才情也不能差的。” 看着妻子的一本正经,唐榕暗暗发笑,这是照着侄女儿的样子在找侄媳妇儿啊,便有心再逗她一逗:“坪儿可使得?” 听夫君提到了侄女的名字,沈氏变得谨慎起来:“坪儿是好,可她明年才既笄。母亲向来反对过早嫁娶,先定亲等几年再过门的话,肃儿年纪就大了。况且还有珩儿和姝儿那一桩,总有些换亲之嫌。” 唐榕翻身转向夫人一侧躺着,曲起一根胳膊撑着头:“你是当真的?上回听你说,我还以为...” “我们沈家的女儿还配不上你唐家的子弟不成?”沈氏直接打断了夫君。唐榕也不恼,只陪笑道:“谁说配不上了?我也觉得般配。只是小孩子们没个轻重,我怕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沈氏假嗔了唐榕一眼:“我像是一点盘算都没有的?早就暗里敲打过珩儿了,姝儿身边的嬷嬷和两个年纪大些的丫鬟也得了我的嘱咐。两个月前母亲给姝儿把脉,说看着虽还瘦弱,身子恢复的不错。给嫂子写信的时候我透漏了几分,看嫂子的意思也不像要反对。” “沈家兄嫂同意自然妥当。”唐榕又翻身平躺下,已经有了几分睡意,“沈家韬光养晦了十几年,肃儿这一状元及第,朝野内外不知又有多少双眼睛盯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