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诀》 楔子 暮春三月,矗立江南的帝都早已经是草长莺飞,柳暖花春。 这一夜,王气蔚然的京城被璀璨的烟火照亮,浩渺的夜空中团团绽放的巨大烟花,绚丽夺目,令漫空繁星黯然失色。 丝竹绵绵,喜乐声声,不绝于耳。 还有什么比新帝大婚更值得普天同庆呢。 昭阳宫中,凤冠霞帔珠环翠绕,顾玉青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等着她的新婚夫婿来掀起她的盖头。 床头一对龙凤呈祥的喜烛火光灼灼,照着顾玉青绣了金线的盖头熠熠发光。 大红的云锦盖头下,她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带着一层暖暖的笑意,甜蜜而幸福,唇薄而红,嘴角微扬,这一刻她终于还是等到了。 侯门嫡女顾玉青,自幼便聪慧过人,心智计谋非常人所及,纵是几十个年长的谋士加在一起,也未必及得上她。 从十四岁起辅佐当时还是皇子的萧铎,直至她二十岁,萧铎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睥睨天下。 整整六年,就算是心智如她,这六年来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夺嫡大战非同儿戏,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灰飞烟灭,她岂能有丝毫闪失。 苦苦熬过了一个女人最美的六年,为此耗空心血,得了不治的血虚之症,但能换来今日的结果,入主中宫,成为与萧铎并肩的那个人,终究还是值得了。 “吱……”随着一声响,门被推开。 顾玉青忙收敛心事,挺了挺脊背,端端坐直,随着脚步渐渐逼近,她一颗心紧张的噗噗直跳。 虽然与萧铎早已经是相熟的不能再熟,可这一刻,洞房花烛夜,她还是手掌心渗出细细密密一层汗,几乎屏气凝神。 只是……紧张之余,顾玉青心下疑惑,既是萧铎进来,为何喜娘不唱礼呢?而且,这脚步声与萧铎素日并不相同,似乎是软绵了不少。 难道是酒喝多了? 顾玉青心下不禁呵呵一笑,是谁这样大的胆子,竟然敢灌皇帝的酒。 如是想着,心中紧张的情绪倒淡了不少。 脚步渐近,终是在顾玉青面前停下,顾玉青心一提,还不及攥紧手里的吉祥喜帕,头上的大红盖头便被面前的人一把扯开。 顾玉青感觉的分明,不是掀开,是扯开,很用力的扯开。 惊诧中,长似羽扇的睫毛轻颤,顾玉青不及抬起的双眼看到她的大红盖头被那人一把甩开,丢在了她的金色绣鞋旁边,遮住了鞋面上一颗葡萄珠大小的珍珠。 “姐姐,你是在等陛下来吗?” 耳边传来一个娇滴滴又阴测测的女声。 愣怔中的顾玉青缓过神来,抬眼去看扯掉她盖头的人。 顾玉禾! 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顾玉禾!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来这里! 刚刚缓过神来的顾玉青又怔住,满目愕然。 “怎么,姐姐这还没有正式成为皇后呢,就欢喜傻了,连妹妹我也不认得了么?”见顾玉青不语,只是呆呆愣愣看着自己,顾玉禾嘴角微弯,眼底翻滚着鄙夷。 带着嫉妒和愤怒的鄙夷,让她精心装扮过的面容有些扭曲。十几年来,顾玉禾恨透了样样比她能干的顾玉青,日夜诅咒。 但凡有顾玉青在的场合,她便永远都只是藏在她万丈光芒下的一只丑小鸭,无人问津。 就算是没有顾玉青,旁人提起她,也总要加上一句,“原来是侯府嫡长女的妹妹。” 她似乎只是一件顾玉青的附属品。 顾玉禾身子向前微微一探,弯腰俯身,伸手挑起顾玉青的下巴,“姐姐,你鸠占鹊巢六年之久,是不是该挪一挪位置了!” 顾玉禾指尖的温度和力度让失神的顾玉青浑身一颤,却也清醒过来。 聪慧如她,怎么会不知道眼前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只是……顾玉禾,她嫡亲的妹妹,她偏宠了这么些年的妹妹,怎么会……她从未疑过身边人啊。 顾玉青伸手“啪”的打掉顾玉禾的手,声音冰凉的问道:“是从什么时候,你有了这想法!” 顾玉青的冷静让顾玉禾扭曲的脸有些狰狞,“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你便是陛下夺嫡的棋子,他喜欢的人,从头到尾,只有我。你,不过是我成为皇后的铺路石罢了,难道姐姐还真的以为,陛下会爱上你吗?” 她原以为,受此打击,顾玉青会手足无措,会悲痛欲绝,会发癫发狂,为了能看到这一刻,顾玉禾激动地几夜不眠 可是,顾玉禾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的时候,顾玉青竟然还能如此冷静。 顾玉青的冷静刺痛了顾玉禾的双眼。 顾玉禾的字字句句,如同锋利的冰锥,直轧顾玉青的心口。 这一瞬,她的心仿佛被撕开一个口子,分明是温润三月,她却觉得有刺骨的寒风呼呼吹透她的胸口,让她冷的全身打颤。 只是,骄傲如顾玉青,她怎么会将自己悲痛欲绝狼狈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人前,让顾玉禾看到。 她要看的,她偏不给她看。 说话间,沉重的宫门又一次被推开。“吱”的一声,仿佛宫中苍老的老妪发出的一声悲戚叹息。 看到进来的人是萧铎,顾玉青眸光微闪,压制住了纷涌而来的情绪,眼底一片平静。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瞬间控制自己的情绪。 萧铎看都没有看顾玉青一眼,对顾玉禾说道:“阿禾,想在这宫里找一杯鹤顶红,还真是不容易。”他的语气轻快极了。 顾玉青顿时心头一震,她当然知道,萧铎找鹤顶红是用来做什么。 辅佐他六年,就算不喜,可为何要对她下此毒手。 “你不喜我,自可以不用迎娶我,你娶了她做你的皇后,不就是了,何必如此?”顾玉青声音冷冽仿似寒冬腊月的冰石。 萧铎这才转眸看向顾玉青,眉宇间是浓郁的厌恶。 “朕岂能因为你,辜负了天下人!”萧铎说的理直气壮,“你辅佐朕六年,天下人皆知朕的皇位受惠于一个女人,难道你要朕被天下人耻笑吗?不过,朕依旧念你劳苦功高,这杯鹤顶红,朕不逼你,你自己喝下吧。” 顾玉青错愕的看着萧铎,仿佛在看一个来自阴间的鬼魅。 她费尽心血辅佐了六年的人,竟然是这么个东西! 比起恨萧铎和顾玉禾,这一刻,顾玉青更恨自己眼瞎,枉她自诩聪慧过人。 萧铎表现的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一般的大度样子,顾玉禾却是做不到。 她朝思暮想都是想要看到顾玉青狼狈不堪。 趁着顾玉青失神之际,顾玉禾猛地抓起托盘里的镶了血红色宝石的金色高脚杯,不及顾玉青挣扎,便将一杯放了鹤顶红的金华酒灌进了她的嘴里,动作麻利,仿佛早就演练过无数遍。 寒凉的液体划过喉咙,顾玉青睫毛一阵颤动,心痛到麻木。这就是她嫡亲的妹妹。 低垂的睫毛遮掩了她的双眼,顾玉禾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 等不到顾玉青发狂,顾玉禾身子向前一步,想要用言语刺激她。 就在顾玉禾靠近的一瞬间,顾玉青猛地拔下头上一只凤头金簪,用力划向顾玉禾的脸。 从右上方的鬓角处,到左下方的脸颊边,一道殷红的血印带着滚滚血珠,触目惊心的出现在顾玉禾脸上。 经此突变,站在一旁旁观的萧铎顿时抬脚上前,“阿禾!” 顾玉青却是身子一转,拼尽全身力气,将那金簪刺进萧铎两腿中间的小萧铎上。 新登基的皇帝,瞬间被她废成太监。 五脏六腑那撕裂般的疼痛骤然袭来,让顾玉青知道,已经毒发。 听着耳边传来萧铎和顾玉禾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顾玉青缓缓合上眼睛,眼角一串热泪滚滚而下,仿若豆大。 第一章 归来 又是一个三月。 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便下的格外气势磅礴,屋外黑压压的天空阴沉的仿佛要将这人间吞并。 惊雷滚滚,直直把睡梦中的顾玉青惊醒,一身滑唧唧的冷汗。 乌黑的眼睛睁开,随着眼前熟悉的烟云青纱帐透过羽扇般长长的睫毛映入眼帘,顾玉青顿时愣怔……不是已经死了吗。 睫毛轻颤,冰凉的毒酒滑过喉咙,那种冰至骨髓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顾玉青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伸手去抓眼前的纱幔,顾玉青想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梦还是什么,难道是阎王怜她死的不值,特特给了她一间与她在侯府时一模一样的闺房,算作对她早夭的一丝补偿? 想要抓一抓那青纱帐,纤纤素手抬起的瞬间,耳边突的响起一个冰凉的声音。“喂,你搞什么呢?” 顾玉青顿时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一轱辘坐起身来,警惕的四处打量。 那冷冽的声音又响起,不过是一串笑声,笑得顾玉青毛骨悚然。 “你是谁?”顾玉青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的东西。 生前她有一个习惯,会在枕头底下藏一把利刀。 六年来为萧铎费尽心血的谋划,天知道究竟有多少政敌想要了她的命,这是她自保的方式,虽然微不足道,却令她安心。 只是不知道,这阴间的闺房里,会不会也有一把让她自卫的刀。 指尖碰触到枕头的瞬间,那阴冷的声音又响起,这次是一阵嘲讽,“我说,你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难道你还怕死不成!” 他刻薄的声音让顾玉青手指一颤,身体僵住,胸口像是突然多了一个洞,有刺骨的寒风在呼呼的向洞里吹。 是啊,她都是死了的人了,还怕什么,抽身回坐。 “真是无趣!”那声音再度响起,徐徐说道:“你没死,你重生了。真是笨死了,这里不就是你的闺房?你住了十几年的闺房,难道你自己不认得?” 顾玉青心下大惊,指尖一片冰凉,微颤。 没死?重生? 说话的人似乎读的懂顾玉青的心声一般,带着一些无力,说道:“不用疑惑,是我救了你,给了你重生的机会,让你重新回到十三岁。当然,你如果不愿意再活一世,赶紧告诉我,免得浪费感情!” 他的声音依旧刻薄,且冰凉,像是被冻住了一般,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毕竟是经历了六年夺嫡大战的人,惊骇过后,顾玉青渐渐平静下来,环顾四周,“你在哪里?” “你倒是情绪变得快,刚刚还是万分震惊呢,现在就冷静了?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我猜不透的。” 顾玉青寻着声音的来源,乌亮的眼睛一寸寸的扫射屋子,想要找出这说话的人。 心下却是疑惑重重,若是果真如他所言,自己重生一世,又回到了十三岁,那么此刻在她卧房的外间,应该有丫鬟守夜。 他的声音这样大,为什么守夜的丫鬟不冲进来也不张口询问呢? 难道是他给丫鬟们用了什么迷药? “喂,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用迷药?亏你想的出来。那样下三滥的手段,你简直是在侮辱我。”冰冷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你能听到我的心声?”顾玉青大惊。 “废话,你是我救得,我当然听得到你的心声。”那声音不耐烦的说道:“真是费劲,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究竟想不想重生一世,将你的人生再过一遍?” 重生一世,便能手刃仇人……顾玉青心头悸动,脱口而出,“当然。” “当然是什么,是当然想还是当然不想!” “你不是听得到我的心声吗?还用问我!”顾玉青也是骄傲的人,加上心绪波动,这声音冰凉又傲慢,让顾玉青不禁怼他。 “呵,脾气倒是不小!”那声音凉凉说道:“那我就当你是愿意重生了!” 他的声音落下,顾玉青看到她手边突的像变戏法一般多了一块晶莹透亮的美玉,正绽放着斑斓光泽,美的让顾玉青移不开眼。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璀璨的七彩光泽才渐渐收拢直至消失,顾玉青捡起手边的美玉,拿在手里端详,黑曜石一般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好奇。 “喂,你有没有礼貌,你这样看我知不知道我会难受!” 就在顾玉青刚刚把那玉放到眼前时,一道尖利的声音又响起。 顾玉青大惊,手一甩,玉佩滑落掌心,见鬼了似得盯着落在床榻上的温润美玉,匪夷所思道:“你……会说话的玉佩?” “什么叫会说话的玉佩!”那声音气恼道。 顾玉青似乎都能听得出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翻了个白眼,只是……一块玉真的会翻白眼吗? “我有名字的好不好,我叫“天机”,我可是世间唯一存在的上古神玉,你竟然敢把我扔出去,真是好大的胆子。”那玉佩气咻咻的说道。 顾玉青盯着那玉佩,只要一想到和自己对话的竟然是一块玉,顾玉青就觉得头皮发麻,嘴角一阵颤。 尽管她曾从神话书中读到过有关上古神物的记载,可读书归读书,眼见为眼见,完全是两码事啊好不好。 刚刚才目睹了神玉的斑斓光彩,顾玉青不得不承认,尽管离奇,可这不是幻境也不是梦境,是事实。 “喂,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都装了些什么呀!”“天机”神玉嫌弃的说道,说着,话锋一转,又道:“去给我煮一碗粥来。” 刚刚才接受了自己在和一块玉对话的事实,顾玉青被“天机”这一句话雷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没听错吧,一块玉说他要喝粥? “你没听错,我就是要喝粥,我要喝瘦肉口蘑粥,瘦肉必须是里脊肉,口蘑的菌盖必须光洁,不得有一个黑点。”神玉强调完催促道:“快点去,磨蹭什么!” 顾玉青瞠目结舌看着对她发号施令的神玉,喃喃道:“你确定大半夜的要喝粥?” “我确定,而且非常肯定。” “我若是不去呢?” “不去?”神玉一个冷笑,说道:“这是你的任务,你看见了我斑斓的光泽,就必须接受我指派给你的任务,否则,你禁锢在我体内的三分魂魄就会灰飞烟灭,到时候你也会跟着化为乌有。” 神玉说的一点也不危言耸听。 顾玉青曾在书中读到过,上古神玉“天机”,擅吸人魂魄。 第二章 一碗粥(一) “任务?除了这个任务,你还会给我别的任务吧?” “呵,你也有聪明的时候!”上古神玉阴阳怪气的说道:“没错,你只有替我完成所有任务,我才会放你那三分魂魄出来。”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为什么?”神玉仿佛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好是笑了一阵,才幽幽说道:“少了三分魂魄的你,身体是虚弱的,这一点不用我说,想必你自己也感觉的出来。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信我,然后不去完成任务,反正要灰飞烟灭的又不是我,我不急!” 顾玉青觉得,这上古神玉就像是一个痞子,彻头彻尾的痞子。 可是,她信了这痞子,如他所言,她少了三分魂魄。 真是疯了。 “我去给你煮粥,但是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禁锢的我三分魂魄。” “你以为我愿意啊!还不是因为他……”神玉抱怨的话猛地顿住,仿佛被什么突然打断一般,没有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快去煮粥!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只要知道认真完成我给你的任务就是了。” 顾玉青自然听得出来,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不能说的秘密。 既不能说,顾玉青便不再追问,注定无果,何必多言。 “那你总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说话,我的丫鬟们听不见。”顾玉青换了问题。 重生回到十三岁,如果所记不错,此刻在外间应该是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吉祥和如意在守着。 吉祥如意一身绝顶功夫,却对屋里的高谈阔论充耳不闻,这其中必有古怪。 这两个丫鬟对她一直忠心耿耿,人生洗牌重来,顾玉青不希望她们有任何的意外。 “凡夫俗子,她们当然听不见。”上古神玉得意的哼笑道:“若是让旁人听到我们说话,我还算得上什么上古神玉。” 顾玉青苦笑,这话说的算是艺术了,既是回答了,又根本没有回答,她依然不知道吉祥如意为何听不到屋里的声音。 不过能肯定的是,她们相安无事。 “好吧,我去给你煮粥,你呢,是要跟着我还是在这里等着。”顾玉青一面说一面穿了鞋下地。 顺手从一把黄梨木雕花椅靠背上取下搭在上面的素青色杭绸外衣穿上。 本就生的玉骨凝肌,此时泼墨一般的长发被她随意挽了一个松松的髻,露出一段颀长玉颈,唇红似火,眸漆如墨,让人看了不忍移目。 不过,她面对的是一块神玉,自另当别论。 “你这说的不是废话么!你的三分魂魄在我体内,离开我你还做粥呢,你就成粥了。不是我跟不跟你去,是你根本离不开我!”神玉一副跟白痴说话一样的语气。 “从你见了我斑斓色彩以后,你就得时时刻刻将我带在身边,不然……”神玉一个冷笑,“你就等着灰飞烟灭吧!” 刻薄毒舌玉! 顾玉青心里哼哼两声,抓起一根梅花分心璎珞,素指翻飞,将上面原本嵌着的一枚上好羊脂玉佩解下小心收好,把神玉穿了上去,挂在腰间。 神玉立刻不满的嚷道:“喂,我好歹也是一神物,你能不能不这么随意,就算是不用金丝银线,怎么也得用一根新璎珞吧?弄个旧的算怎么回事!我可是有身份的玉。” 顾玉青懒得理会它,“有本事你自己找一根金丝银线的璎珞自己把自己穿上去呀!”伸手将门推开,抬脚朝外而去。 “你……”神玉被顾玉青一怼,立刻要反怼回去。 只是顾玉青开门的瞬间,它的声音便消失在顾玉青耳边。 开门发出的吱呀声让正在安睡的吉祥如意警觉地醒来,一轱辘下了床,瞪着眼睛看向顾玉青。 虽是夜半,两人却无分毫的惺忪之态。 “小姐,您这是……”借着室内燃着的如豆烛光,看到顾玉青披着外衣,吉祥问道。 起死回生,再见昔日待她赤胆忠心的吉祥如意,只觉得喉咙里痒痒的,像是有小虫在爬,鼻尖酸胀。 忍了哽咽的情绪,顾玉青说道:“饿了,想去厨房做一碗粥来。” 重活一世,定是不能薄待了这两个丫头。 如意忙道:“怎么好劳小姐亲自去,奴婢去做就是。” 顾玉青浅笑拦她:“你做的固然是好,只是我想自己亲自去。” 吉祥如意向来不忤逆她的意思,即便不解其中缘由,也默然服从,绝无异议,并不多问。 “奴婢给小姐掌灯。” 顾玉青的父亲顾臻因军功累累,被封赤南侯,恩赏一品侯府。 顾玉青所住的“桐苑”位于侯府后院西侧,小小巧巧一处院落,虽然不大,却也有自己独立的小厨房。 外面的雨势依旧磅礴如万马奔腾,好在从顾玉青的闺房到小厨房一路都有回廊,倒是不用冒雨而行。 头顶阴云密布,春雷一声接一声轰隆隆的响彻京都,耀眼的闪电如从天降,时不时将被大雨笼罩的京都照如白昼。 深吸一口气,闻着空气里冰凉的泥土气息,顾玉青仰头看天,袖口处拳头紧握,微微轻颤。 重生了,真好。 “小姐,夜里寒凉,湿气又重,还是不要看了。”吉祥在顾玉青耳边轻声提醒,为顾玉青拢了拢皮在外面的斗篷。 “好。” 厨房是一个三进的套间,顾玉青吩咐吉祥如意在外面一间等候,兀自进了里间。 待吉祥如意一离开,顾玉青悬在腰间的神玉立刻大呼:“喂,你有没有礼貌啊,还侯府的嫡长女呢,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有外人在的时候,我是不能说话的。刚刚我话都没说完,你就开门。” 神玉说的气恼哼哼,显然是记恨方才顾玉青门开的突兀。 原来是不能见人啊! 顾玉青不理会它,兀自开始淘米切肉洗口蘑,心里后悔,真应该留下吉祥如意的。 神玉又找茬,哼哼说道:“你可是要把那蘑菇仔细分辨好了,可别毒死我。” 顾玉青正在洗口蘑的手一颤。 要不是念在自己的三分魂魄被他禁锢,顾玉青真想捞起脚下的磨刀石把这“天机”砸碎。 “最毒妇人心!”听到顾玉青心声的神玉立刻大嚷。 顾玉青一甩手里的口蘑,顿时水花四溅,咬牙切齿说道:“我怎么就能毒死你了?” 第三章 一碗粥(二) 神玉一副了然一切的语气哼哼道:“有那么多和口蘑长得一样的毒蘑菇,谁知道这当中有没有,你一不小心没有分辨出来,不就毒死我了!” 话音一顿,又得意道:“不过,要想毒死我也没那么容易,放了毒蘑菇的粥,气味微酸,我一闻就闻出来了。” 这厢神玉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而顾玉青都快被他逼疯了。 一块玉而已,能说会道也就罢了,谁让它是神玉呢。 可现在居然还跟她讨论什么东西能毒死它。 这还是不是一块玉了,整的跟个人似得。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许你们人类吃饭就不许我们玉类吃饭?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凡夫俗玉,我可是上古神物。”神玉不满顾玉青的内心想法,愤愤说道:“少废话,快点煮粥。” 顾玉青赌气似得不理会神玉,埋头做饭。 她倒要看看,一碗粥盛上,这神玉怎么吃,难道它还能长出个嘴巴来。 专心做起事来,时间过得飞快。 不一会功夫,顾玉青便将熬好的肉菇粥用青花瓷碗装了多半碗,放在厨房的乌木方桌上,同时恶作剧一般的将一把塘白瓷勺子放在碗边。 “吃吧!”顾玉青嘴角带着坏笑,狡黠的对神玉说道,眼睛亮的仿佛天空的星星。 里脊肉被均匀的切成黄豆大的丁,白口蘑则被切成薄似蝉翼的片,经过简单的翻炒后放到碧粳米中文火慢炖。 青花瓷碗里,湖碧色的粘稠米粥中肉丁和蘑片彼此融合,散发着浓郁香气,让人不禁口水充沛。 顾玉青自己都有点饿了。 神玉说道:“离得这么远,你让我如何吃,怎么你也得把我搁在桌子上啊,真是笨死了,难道你吃东西的时候,嘴巴要和碗隔着一丈远。” 顾玉青将神玉从腰间解下,放置碗边,“这下够近了吧!” 看你怎么吃! 心里这句话还没有完全说完,只见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多半碗粥便瞬间消失殆尽见了碗底,顾玉青顿时瞠目结舌。 这也太…… 看看神玉再看看粥碗,看看粥碗再看看神玉,饶她两世为人,也忍不住目瞪口呆。 “少见多怪,真是没见识的凡人!好了,吃饱喝足,我去睡觉了。”神玉不理会顾玉青的震惊,自顾自的说道:“味道一般嘛,哪有他说的那么玄乎。”最后一句,声音极轻,顾玉青没有听到。 聒噪的世界顿时安静下来,衬着窗外雨打花墙的声音越发的大,噼噼啪啪。 顾玉青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愣愣的看了那碗好久,才缓过神来。 能说会道,能吃能喝,还要睡觉? 重生一世,原本该沉重复杂的心情被这突然而现的神玉一搅,顾玉青的心思反倒轻快了不少,甚至还盛了半碗粥吃了才回卧房。 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雷声滚滚,顾玉青一幕幕回想前世种种,重生一世不易,这一世,她不仅要手刃仇人,更要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再不为她人做嫁衣。 迷迷糊糊沉沉睡去,等顾玉青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吉祥如意服侍着顾玉青更衣洗漱用早饭,一切就绪后,顾玉青推开糊了青纱的窗子,顿时一阵带着花香味的空气扑鼻而来,清新鲜活的不像话。 倚窗而望,外面春光正好,墙根底下一溜碧桃开的灼灼,微风熏染拂过庭院,沙沙声仿似丝竹乍响。 这样好的春光,岂能辜负。 “小姐,今儿一早宫里皇后娘娘下了帖子,邀您进宫赏花。”收拾妥帖,如意不声不响站在顾玉青身侧,缓声提醒。 “好。”顾玉青回眸浅笑说道:“给我准备那身豆绿色的长裙。” 上一世,为萧铎呕心沥血六年,为了彰显自己的稳重与气场,为了威慑那些比她年长的官员谋士,她穿了整整六年的酱色衣裳。 人生最美好的花样六年,竟被她蹉跎给了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望着铜镜里明艳无双顾盼生辉的自己,顾玉青深邃的眼底波光点点。 在顾玉青八岁那年,她的母亲便一夜之间暴毙而亡,死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父亲伤心欲绝悲痛难耐,从此终日寻丹问药,并不过多的管束顾玉青顾玉禾姊妹,府里的事情基本都是顾玉青过问。 好在顾玉青能干,侯府在顾玉青的打理下,井井有条并无意外。 吉祥刚刚替顾玉青簪上最后一朵山茶珠花,便听得外间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笑道:“二小姐过来了。” 顾玉青明眸微垂,眼底一片阴霾,浓重的仿似昨夜阴云密布的天空。 “姐姐,你今日要进宫吗?”顾玉禾一进门便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伸手挽了顾玉青的胳膊,撒娇摇曳道:“姐姐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也想去。”满脸祈求。 此时顾玉禾只有十岁,声音稚嫩绵滑,一双像极了顾玉青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顾玉青,带着对长姐的敬畏和依赖。 那一世,每每看到顾玉禾这像小绵羊一样的眸子,顾玉青一颗心都软化了,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都依她。 只是宫廷诡谲,人心险恶,顾玉青从不许她进宫,在顾玉青心里,她单纯善良的仿佛一张白纸。 而此时,顾玉青本能的脊背一僵,将胳膊抽了出来,起身走到屋外,望着院子里粲然春光,顾玉青说道:“好啊,带你一起去。” “真的?”顾玉禾微微愣怔,眼中几许异色闪过,立刻又是一片清澈,惊喜的追了顾玉青走到院子里,“姐姐带我一起去?”仰脸问道,一派童真。 “你去换身衣裳来,我在二门处等你。”扫了一眼顾玉禾身上的鹅黄色家常衣衫,顾玉青嘴角微弯,笑着说道。 嘴上求着自己带她进宫,却不换衣裳也不装扮,这哪里是真心要进宫,分明就是来自己面前做做样子。 原来这个时候,她的心就已经不安分了么。 这样一眼便能看穿的小心思,自己上一世竟然被她蒙骗了数年之久,真是可悲。 待顾玉禾离开,顾玉青望着碧桃树下花枝暗影间跳跃的细碎光斑,沉默片刻后问道:“是你们告诉二小姐我今日进宫吗?” 第四章 一碗粥(三) 吉祥如意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是。” 没有顾玉青的吩咐,她们向来不会自作主张。 今天一早才收到皇后娘娘的帖子,吉祥如意一向嘴紧慎行,绝不会在她不允许的情况下四处宣扬这件事。 甚至在桐苑的私下讨论都不会有。 那远在东侧院住着的顾玉禾又是怎么知道呢…… 顾玉青记得,前世,也是在她十三岁这一年,有一次进宫参加皇后娘娘的宴席,席间慧贵妃突然旧疾复发暴毙身亡。 发生了这样的事,宴席自然不能进行,宫人乱作一团,顾玉青被一个小宫女引致一处偏殿,要巧不巧,撞上了醉酒的永宁侯世子董策。 董策是惠贵妃的娘家侄子,为人一向恭敬谦和,醉酒之后却像是发了疯一般直扑向她,若非萧铎及时赶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事后顾玉青不是没有怀疑过萧铎出现的太过及时,只是董策酒醒之后亲自登门道歉,说是错把她当做了心仪的表妹,才会如此唐突,言辞恳切,让顾玉青尽扫胸中疑惑。 也是从那以后,顾玉青对萧铎另眼相看。 顾玉青记得,那天似乎也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刚下过一夜暴雨,春光漫烂天空如碧,御花园里繁花斗艳。 那天就是今天吗? 行至二门,顾玉青吩咐下人给顾玉禾另准备一辆马车。 她还没有心理强大到历经生死之后,能够坦然与顾玉禾共乘一辇闲话亲情,顾玉青怕自己忍不住便一把将顾玉禾掐死了。 掐死她无所谓,却不能因为她再葬送了自己大好的人生。 坐上马车,拥了拥身上的大红斗篷,顾玉青倚在一个金丝靠枕上,闭目养神,想着她的前世今生。 吉祥如意脸对脸分居左右坐在顾玉青身侧,车内一片祥和的静谧。 只听得外面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渐近,绒面车帘被“嚯”的掀开,顾玉禾探着脑袋说道:“姐姐,我要和你坐在一起。” 顾玉青微微睁眼朝顾玉禾看去,只见顾玉禾小小年纪却打扮的珠翠环绕,身上一件橘粉色长裙用的是罕见的天蚕锦,看着顾玉禾满面天真,顾玉青只觉得眼睛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般的痛。 “多大了还要撒娇,该学会独立了,从今以后,你都自己坐一辆马车。”衣袖中紧握的粉拳骨节分明,顾玉青克制着心中巨大的悲痛,面无表情说道。 “姐姐!”顾玉禾立刻颤巍巍的撒娇。 “好了,不要闹,参加宫宴岂能错过了时辰。”顾玉青说的不留一丝余地,“你若是闹,不如不去。” 顾玉禾怔了一瞬,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撇撇嘴一副小可怜模样,说道:“我听姐姐的。” 本已经爬了一半的身子又退了出去。 马车开拔,顾玉青又闭了眼睛想事情。 上一世,自己的心是有多瞎,天蚕锦这样的东西,举国上下,只有萧铎的生母,舒妃娘娘有。 顾玉禾又是从哪来的! 舒妃肯送顾玉禾这样贵重的东西,可见她们的来往早不是一两日了,亏得自己自诩心智过人,顾玉禾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动,竟瞒的自己死死的。 母亲死的早,上一世,是自己对顾玉禾亦姐亦母的情愫蒙蔽了眼睛和心智,让自己看不到顾玉禾身上一丝半点的不对劲,总觉得她一团孩子气,天真烂漫。 其实只要留心,说不定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了,毕竟顾玉禾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 或许,顾玉禾只是受了舒妃和萧铎的蛊惑呢? 这一世,若是自己及时的阻拦了顾玉禾,会不会姐妹之间就不会成仇呢! 马车稳稳而行,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市,不过片刻便行至宫门前。 扶着吉祥下了马车,顾玉青仰头看这座巍巍宫阙,心潮翻滚,深邃的眼睛里漫着一层雾气。 转脸低声吩咐如意几句,话音刚刚落下,顾玉禾便蹦蹦跳跳一脸欢喜的走过来,“能和姐姐一起进宫,阿禾好开心。” 顾玉禾伸手去挽顾玉青的胳膊,满面亲昵。 顾玉青不着痕迹的推了她,“宫城之内,岂能由得你胡闹。” 顾玉禾立刻嘴巴一撇,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可怜兮兮说道:“姐姐今日好凶,是阿禾哪里做错了,姐姐才这样对阿禾的吗?” 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红,细眉微蹙看着顾玉青,手里一方帕子扭来扭去,细碎的银牙紧紧咬着下唇。 顾玉青看着眼前的顾玉禾,以前不觉得,今日突然发现,已经十岁的她,再做这样的姿态,似乎有些太过……做作。 正说话,她们身后一辆马车逼近停稳,马车里跳下一个如玉少年。 他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萧泽,生母慧贵妃。 年不过十六,生的俊逸挺拔,却偏偏喜好宴饮玩乐,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 皇上屡屡责骂,他只当耳旁风,出了御书房,该怎么胡闹还怎么胡闹,任由皇上吹胡子瞪眼。 萧泽喜好一切玩乐,唯独不好色。 前世,慧贵妃突然暴毙之后不久,他便被人发现死在了落梅坡。 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尸身不全,衣着褴褛,想来是遭遇了此处出没的野兽。 萧泽虽然一身纨绔气,人却不坏,再加上他前世死的凄惨,比起和顾玉禾说话,顾玉青更愿意接受萧泽递过来的话音。 “哟,这不是赤南侯府的顾大小姐吗,怎么,今日你也来参加皇后娘娘的宫宴?”走近顾玉青,萧泽眉眼带着笑容说道。 目光划过顾玉青精致的面庞,在顾玉禾的身上略作停留,看到顾玉禾一身装束,萧泽不禁一瞬微滞。 虽然电光石火,顾玉青还是分毫不差的收到眼底,面上只是不动声色的淡淡笑着。 春日的暖阳下,萧泽的一双眸子纤尘不染,十分澄澈,仿似一泓澄明的春水,一点看不出它的主人荒唐无边。 顾玉青微微屈膝给萧泽行了个万福礼,两人并肩进宫。 “原以为顾大小姐是受皇后娘娘的邀请进宫,现在看来,却是我想差了,顾大小姐和舒妃娘娘交好呢!”萧泽玩味一笑,略带嘲讽的说道。 春风微动,吹得他石青色云锦直缀微翻,微微抬起的下颚张扬着他收敛起的锋芒。 前世萧泽死的早,他死的时候顾玉青还没有开始关心朝局,故而几乎从未和萧泽打过交道,竟不知道,素爱吃喝玩乐的他,还关心朝局。 仅凭顾玉禾身上的天蚕锦便能说出舒妃的名字来,前世,他真的如传闻那般只是个不求上进却深得皇上宠爱的皇子吗? 顾玉青笑笑,对于萧泽的嘲讽没有解释。 谁都知道,如今一品侯府真正管家的是只有十三岁的顾玉青,顾玉禾能穿的上这天下绝品,人家自然是冲着顾玉青的面子,就算她解释说自己毫不知情,萧泽也未必会信。 “四殿下素不爱参加这种宴席,今日怎么倒是来的早?”顾玉青嘴角浅笑,徐徐说道。 春日的阳光透过斑斑树枝洒在她的脸上,花枝暗影斜斜交错,春光骤然在她凝脂般的脸上明媚起来。 一个侧脸相视,宋泽一时间不禁有些微微失神。 第五章 一碗粥(四) 没有等到回答,顾玉青转眼去看萧泽。 萧泽慌忙将视线移开,不过脑子的随口说道:“你不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僭越了。”眼睛直直看向前方一棵大树。 说罢,心头顿时一阵懊悔。 明明他日思夜想都想要和她说说话,问问她独自管着那么大的一品侯府会不会累,有没有什么他能帮忙的,怎么机会来了,他却……萧泽越想脸色越难看,简直想要伸手把自己掐死算了。 顾玉青看着萧泽发黑的脸,微微一怔,都说这位皇子虽然不求上进,却性情温和,可这哪是温和的性情啊,分明是个雷公。 一言不合就要翻脸。 “是我僭越了。”谁让人家地位高呢,顾玉青倒也并不介意萧泽的态度骤然转变,安之若素的停下脚步屈膝行礼,“四殿下莫要怪罪。” 看着面色恭敬的顾玉青,萧泽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本来就悔的肠子发青,现在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挽回一下被他搞砸的局面,无奈之下,萧泽只好摆摆手,选择仓皇而逃。 再不走,还不知道他这该死的嘴巴能冒出什么词儿呢! 一面兀自抬脚走开,一面心里暗骂:萧泽,你可真是个怂包啊,和她说句话就那么难吗?瞧瞧你自己,还紧张的出了一身汗,至于嘛你!怂包! 待萧泽几乎是跳脚走开,顾玉青直起身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面色静若止水,继续朝御花园而去。 原本看着顾玉青和萧泽并肩而行,有说有笑,自己屈膝给萧泽行礼却不被正眼相看,顾玉禾心里一片阴霾滚滚。 现在看到四皇子竟然被姐姐气的甩手离开,顿时心里敞亮起来。 “姐姐!”顾玉禾笑嘻嘻的上前一步,要拉顾玉青的手。 一夜雨洗,琉璃黄瓦翠绿剪边,巍峨的宫城越发金碧辉煌。 顾玉青恰好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珠花,躲开了顾玉禾,说道:“眼瞧着要到御花园,不得失礼。”声音不温不淡。 顾玉禾吐吐舌头撇撇嘴,扮了个鬼脸,随后说道:“姐姐坏,姐姐和四殿下说话,都不理我,难道姐姐和四殿下很是相熟吗?我怎么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时候和四殿下有来往的呀?”顾玉禾撅着小嘴,一副童言无忌的样子。 换做以前,顾玉青一定不会多想,只当她是随便一说,可现在顾玉青却觉得,顾玉禾这是在试探她,试探她与萧泽的关系。 她真的已经在替舒妃做事了吗? 顾玉青仿佛要将顾玉禾刺穿一般,清冷的目光直直看着她,看的顾玉禾头皮渐渐发麻起来,不禁心头打了个冷战。 是被发现了吗? 顾玉禾深吸一口气,强自稳定了心神,眉眼一弯笑道:“姐姐做什么这样看我?是不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还是我的妆容花掉了。” 顾玉禾一面说,一面认真的抬手去摸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满是疑惑。 顾玉青一笑,“没事,你的妆容很好。” 这一世,如果一切尚不算晚,姐妹可以情深,对于顾玉禾而言,她可以不追究上一世顾玉禾带给她的伤害,毕竟一母同胞。 可若是不能,她不勉强,自然也不会手软,人为刀俎她岂能再为鱼肉。 顾玉青说罢,抬脚继续走。 顾玉禾并没有跟上,望着顾玉青的背影,顾玉禾心里翻滚起一种莫名的恐慌。 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完美露出了端倪吗?怎么一夜之间,姐姐就像变了个人似得。 以前姐姐待她可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宝贝的不得了。 今儿从早上起来就不对劲。 十岁的顾玉禾目光复杂又带着隐隐的恨意,死死盯着顾玉青的背影,银牙紧咬,牙床子都被她咬木了。 注意到顾玉禾没有跟上来,顾玉青并没有停下脚步等她,更没有回头看个究竟,而是自顾自的转了弯,抬腿进了已经人潮哄哄的御花园。 她倒要看看,在她不干涉的情况下,今天顾玉禾要翻出什么浪花来,倒要看看背向而行,她究竟已经走了有多远。 御花园里,妃嫔宾客相簇花间,人比花娇花比人艳,望着艳阳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两世为人,顾玉青心潮澎湃。 顾玉青是侯府嫡女,聪慧过人又颇受当今太后娘娘青睐,身份地位摆在那,自然有数不清的人一见到她便蜂拥过来。 顾玉青一面游刃有余的与这些名媛贵女们嬉笑交谈,一面目光扫视着御花园,寻找慧贵妃的身影。 她记得很是清楚,上一世,慧贵妃席间暴毙,穿的是一件新做的金粉色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裙摆处绣着双面蝴蝶,一举一动仿佛有成群的蝴蝶围在她的左右,甚是好看。 目光游动,直到宴席开始,顾玉青也没有看到慧贵妃。 难道是她记错了,今日并非那日?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顾玉青又微微有些怅然,进宫前她还想着要查一查上一世董策冲撞她那件事呢,看来今日是查不成了。 皇后娘娘亲自操持的赏花春宴,宴席设在御花园西侧的绣幔锦棚里。 除了皇亲国戚,妃嫔公主,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家属均会出席,一个个盛装以待,神采飞扬。 顾玉青坐在较为靠前的位置,她身侧是顾玉禾,“姐姐方才怎么不等我,我的脚扭到了,不过是弯腰揉脚的功夫,姐姐便不见踪影。” 顾玉禾一落座便可怜兮兮的抱怨道:“姐姐真是狠心,自己朝前走,都不看一眼我是不是跟上了。我进宫次数少,都不认得路,还好二皇子殿下恰好路过,让宫人扶了我进来,不然,皇后娘娘的宫宴上,我可是要给姐姐丢人了,回去姐姐又要训我。” 顾玉禾的声音不算大,却也足够让周围几个宾客听得清清楚楚,大家看向顾氏姐妹的目光顿时心照不宣的多了一层探究的意味。 顾玉青没有理会众人猜测的目光,更没有理会顾玉禾有意为之的话语,不动声色的低声笑道:“快坐好吧,宴席就要开始了。” 她的坦然若素反倒让大家觉得不过是姐姐一时照顾不周,被娇惯坏了的妹妹在闹小性子罢了。 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到想要得到的效果,顾玉禾咬咬牙,扭身坐好。 低首垂眸,眼底一片阴霾,衣袖里半寸长的指甲直刺掌心。 第六章 一碗粥(五) 坐在顾玉禾正对面的萧铎默默的关注着顾玉青和顾玉禾,虽然中间隔了一个宽阔的舞场,可顾玉禾在顾玉青耳边说了什么话他一清二楚。 那些话,根本就是他一字一句教给顾玉禾说的。 母妃说,若想登上那九五之位,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顾玉青相助。 且不提她在皇祖母面前有多吃得开,单单她十岁起接管侯府中馈,便能游刃有余的管理偌大的侯府,将一众管事治的服服帖帖,此人能力就绝非常人可比。 世人都言,侯府嫡女顾玉青心智过人,他倒要看看被她当做宝贝的妹妹当众说些锤心之语,她是什么反应。 顾玉青面不改色的淡定让萧铎很是满意,狭长的眼睛微眯,仰头喝了手中的酒。 这样的女子,也值得他用一用手段去争取了。 毕竟夺嫡非同小可,许多事情,用一个女子去做反倒轻松容易,掩人耳目。 这厢得到答案的萧铎已经将目光略过顾氏姐妹,专心致志的欣赏起舞娘们曼妙的舞姿,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他对面,有一双眼睛正从他身上滑过,眸中翻滚着的是何等的滔天怒意。 死而复生,再见萧铎,面对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顾玉青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以泄心中漫天的悲愤。 几乎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顾玉青才忍住没让自己一把拔下头上的金簪,起身朝萧铎刺去。 能让一个人受到惩罚的方式有千千种,顾玉青要选一个让他生不如死的法子。 直接要了他的命,太过便宜他。 酒过三巡,歌舞过了两场,慧贵妃才在萧煜的陪同下,姗姗来迟。 早已经年过三十的她,因为保养得好,肌肤柔嫩似水,看上去也不过只有二十几岁的样子。 一双眼睛更是灵动的仿佛能说话,顾盼间让满堂春光都黯然失色,难怪这么些年一直圣宠不衰。 她一进场,顾玉青顿时一颗心扑扑狂跳起来,她简直怀疑,如果不是嗓子眼细,她的心是不是真的就从嘴巴里直接蹦出来了。 两世为人,历经夺嫡风波,可当她一眼看到慧贵妃身上那件金粉色娟纱金丝绣花长裙时,还是全身战栗不能自已。 今天,就是今天,慧贵妃暴毙身亡,她被董策酒后冲撞。 顾玉青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虽不敢明目张胆直勾勾的盯着慧贵妃看,可一双耳朵却是支棱起来。 她实在好奇,那一世慧贵妃当真是身体不适才突然暴毙的吗?还是有人使了手段! 随着慧贵妃姗姗落座,坐在她对面的舒妃娘娘美眸轻闪,浅笑道:“慧贵妃姐姐真是贵人身娇,皇后娘娘的宴席,姐姐都敢来的如此之晚,这阖宫上下也就姐姐有这样的体面,我们是万万不敢的。” 皇后娘娘深深看了舒妃一眼,目光微动。 舒妃和慧贵妃同一年入宫,舒妃比慧贵妃生育皇子还要早些,如今慧贵妃早已经是位份仅次于自己的贵妃,舒妃却还只是一个妃位。 十几年来,宫里的新人来了一茬又一茬,什么样的绝色女子没有,慧贵妃却一直圣宠不衰,可舒妃……拼尽心机,也不过是保持住了皇上没有厌弃罢了。 就连她所出的二皇子萧铎,事事努力处处争先,可在皇上面前的恩宠却依然比不过一个只爱吃喝玩乐的四皇子萧煜。 浓重的心事泛过心尖,皇后娘娘看了一眼她唯一的孩子,坐在顾玉青身边的长公主萧静毓,心下叹息一声。 皇上年事渐高,她却只有一女,又是到了出阁的年纪。 将来无论哪个皇子登基,她都不得不早做打算。 “怎么,你是哪里不舒服吗?”皇后最终将目光落到慧贵妃身上,略带关切的问道。 慧贵妃笑着摇头,“让娘娘担心了,臣妾没有不舒服,不过是煜儿这孩子带了些小玩意儿进宫,说要孝敬给您,自己又拿不了主意,非要让臣妾帮着参选参选,故是来晚了。” 慧贵妃话音落下,站在她身后伺候的宫女捧着乌木托盘款步上前,将盘中的东西送到皇后娘娘面前。 是一个精巧别致的蝴蝶簪子,只是一眼,皇后娘娘便喜爱上这簪子。 “煜儿有心了。”似有若无的扫了一眼舒妃和二皇子萧铎,皇后眉开眼笑道:“每次进宫,这孩子总记得给我带东西,可见孝顺。” 萧铎城府深,也倒罢了,舒妃却是一脸酸色摆的足足的,含恨瞪了慧贵妃一眼。 她的样子落到皇后眼里,皇后娘娘脸上的笑容越发浓盛,“快给慧贵妃和四皇子传菜。”声音轻悦的吩咐道。 慧贵妃嘴角弯起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横了自己儿子一眼。 他看上人家一品侯府顾家的嫡长女,明明心里极悦人家,害相思病害的都不思茶饭了,偏偏嘴巴比什么都笨,一见面就把人给得罪了。 若非听他啰里啰嗦一通诉苦,这宫宴怎么会迟到,自己又怎么会为了替他打掩护,把新做的蝴蝶金簪送给皇后,一次都没有戴过呢! 顾玉青屏气凝神,听着慧贵妃和皇后娘娘的对话,如果所记不错,上一世,慧贵妃参加宫宴并未迟到,萧煜也没有好心的送给皇后娘娘什么蝴蝶金簪。 当然,上一世,自己也没有和萧煜在宫门口相遇,更没有在甬道里有过今天这样的对话。 上一世,为了哄劝顾玉禾不让她进宫,自己直至宫宴即将开始才姗姗赶到,刚刚落座没多久,慧贵妃便暴毙身亡了。 这一世,从一开始便不一样。 是不是意味着,结局也不同呢? 顾玉青面似寻常的看着舞场里舞娘们纤柔绝美的舞姿,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片澎湃。 属于慧贵妃和萧煜的饭菜被宫人一一奉上,萧煜挤眉弄眼给慧贵妃使眼色。 慧贵妃无语的笑瞪了一眼自己这个活宝儿子,似有若无的朝他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后,笑着对皇后说道:“放眼看底下坐着的这一片花骨朵似得孩子们,越发的觉得自己个老了。” “可不是,算算今年你都要三十五岁了,比我足足大了三岁呢!”舒妃抓住机会立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