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宫》 第一章 白瞳 二月初,雨后初晴,空气微湿,天空蓝得轻灵澄澈,东风吹皱一池春水,飞扬起一阵阵杏花雨。 锦城素称天府之城,自有一番繁华和热闹,比之金陵城更多了一份安然与闲适。此时,一个黑衣人骑着白马,正晃悠悠的跟着人群进城。这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头发简单的束成一个马尾,脸上还蒙着一方黒巾,只露出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她眉宇间带着些英气,那双眼睛却极赋灵韵,似是会说话一般,极有特色,任谁见过一眼都不会忘记。 她虽是一身男子装扮,举手投足带着一番江湖儿女的洒脱与利落,远看确像是一位翩翩浊世少年郎,但稍微走近些,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位女子。她如此装扮不过为着方便,并无意掩饰身份。 这人正是一路自泸州奔行至锦城的水镜月。 水镜月不眠不休的赶了两日路,如今是又渴又饿,伸手解下马背上的酒囊,晃了晃,却连一滴酒也没有了。水镜月无奈,喃喃道:“好容易去一趟泸州,居然没能多买几壶泸州老窖,实在是罪过。” 那一声“罪过”刚落地,身旁就传来一声尖叫—— “啊!疼死啦!” 少年的叫声清脆嘹亮,一下子吸引了半条街的目光。 水镜月坐在马上,一双好看的眼睛对着他眨了眨,然后又把视线移向身下的白马,揪着它的耳朵问道:“阿离,是你踢的?” 她才分了会儿神,这马就给她惹祸,不知道他们如今正在逃难吗?还弄出这马引人注目的事。 那叫阿离的马儿似是极有灵性,甩了甩头,眨巴着大眼睛跟她对视,好像在说——我不是故意的。 水镜月无奈,拍着它的脑袋算是安慰,下了马,扶了那少年起来,问道:“小义士,你没事吧?伤哪儿了?我带你去看大夫。”说来也巧,他们现在站的地儿正好在一个药铺门口,店里的伙计也围着看热闹在,听了水镜月这话,知道有生意上门,乐了。 这少年看着不过十四五岁,一身短打扮,看着像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小厮,一张脸平平淡淡,一双眼睛看着却很是机灵。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什么小义士?我叫阿杰。” 水镜月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心道——我还阿姐呢?小屁孩! 阿杰上上下下打量了水镜月一遍,道:“姑娘,我看你也没不容易,本大爷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随便给个五十两银子就行了。” 水镜月皱眉,若不是她急着赶路,真想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屁孩。她这么想着,伸手就去摸阿离的耳朵,似乎是赞赏它刚刚那脚踢得实在不错,唯一不足的就是力道太轻了! 阿杰见水镜月不作声,插着腰,朗声道:“喂喂,我看你穿得人模狗样……” 就在水镜月想着是该把这小子拐到没人的地方揍一顿,还是直接在这儿揍一顿的时候,人群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阿杰,你又惹祸了?” 这人的声音透着股子慵懒,很低很轻,似是不愿意多用一份力气似的。 阿杰听了这个声音却立马就焉了,收了嚣张跋扈的神色,一脸紧张的小跑过去,道:“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来人是位白衣公子,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对襟长衫,头戴白玉冠,斯斯文文的样子像是个书生。他长得倒是丰神俊朗,就是一双眼睛紧闭,竟似是个盲眼的。 他一出现,不仅阿杰乖巧多了,周围的人群也都散开了,让出了一顶黑色雕花的轿子,想来这人还颇有些地位。 水镜月看着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不由自主的就摇了摇头。 阿杰在白衣公子耳边说了些什么,似是有些委屈,却不料那白衣公子一个爆栗就凿在他脑门上,赶紧低了头,捂着脑门不说话了。 那白衣公子朝水镜月的方向转过来,对她拱了拱手,道:“月姑娘,阿杰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说着竟对水镜月鞠了一躬,阿杰再一旁看得很是不落忍,却不敢再放肆了。 水镜月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倒是有些吃惊,心道不会真是认识的吧,问道:“你认识我?” 白衣公子道:“月姑娘的侠名,天下谁人不知?” 水镜月十三岁离家,游历江湖,吃喝玩乐,顺带找人打架——无意中管了不少闲事。她年纪轻轻,功夫却是极好,人缘也不错,没两年就成名江湖。只是,混了五年,江湖中仍旧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甚至没几个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称她为“月姑娘”。 黑色劲装、黒巾蒙面,再加上一双极具识别性的眼睛,几乎成了水镜月的标识,走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 只是,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蜀中,不曾想竟也被认出来了,对方眼睛看不见不说,还不像是江湖人士。她顿时觉得逃到蜀中来,也许是个错误。 阿杰见水镜月一直盯着他家主子的眼睛看,眼中还带着些怜悯,心中有些不快,拉了拉白衣公子的衣袖,道:“公子,我们还是赶紧去下家医馆看看吧,太晚了回去王爷可是会担心的。”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对水镜月拱手告辞,刚转过身,却听见水镜月在身后叫道—— “公子请留步。” 水镜月牵着阿离走近,问道:“这位公子,恕我冒昧,公子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白衣公子道:“没事,不小心吃错了东西,中了毒。” 水镜月道:“我略懂得些医术,公子不介意的话,能让我看看吗?”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 水镜月道声“得罪”,伸手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然而,就在她看到那一双眼睛的时候,惊得差点失手伤了他,连忙后退两步,看那白衣公子的眼神十分复杂,一半是恐惧惊讶,一半却似是欲语还休—— 那是一双白瞳,温润如白玉羊脂,却是不见眼珠子。 阿杰见她这模样,只以为她被吓傻了,冷哼了一声,拉着自己公子就要离开。 水镜月却猛然上前一把拉住了白衣公子的手腕,道:“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治好你的眼睛。” 白衣公子面色不变,也不知是不信还是不在乎。阿杰听了这话却激动起来,盯着她的眼睛急急问道:“真的吗?” 水镜月点头,道:“水镜宫,你们总该听过吧?” 阿杰睁大了眼睛,问道:“可是‘花前月下无影刀,杏林春暖水镜宫’的那个水镜宫?” 水镜月淡淡道:“除此之外,还有哪个水镜宫?” 第二章 长庚 “花前月下无影刀,杏林春暖水镜宫。” 这两句由江湖百晓生传出来的打油诗,在不同的人听来,有不同的感受。总的来说,如今的江湖,若论那个门派最受人敬仰,自然是传承百年的少林武当;若论那个门派最令人胆寒,定然是神秘莫测的墨华楼;但若说起江湖人最不愿得罪的门派,当属西湖水镜宫。 水镜宫成立于二十年前,位于杭州城西子湖畔的灵隐山上,宫主水离城,武功平平,医术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而水镜宫内,除宫主水离城外,还有四名当世神医。这四位神医性格怪癖,年轻时被人称作“妖魔鬼怪”四医,名声不大好。据说他们原本都是巫医谷排名前十的神医,年岁都已逾花甲,算起来是水离城的前辈。二十年前,这四位跟水离城打赌,输了,于是投身水镜宫了,说是来还赌债的。 水镜宫的医术声名远扬,却少江湖人敢在水镜宫捣乱。 一个原因是水镜宫宫主医术高超,医德更是让人无话可说。“杏林春暖”这四个字,可不是白送的。若是得罪了水镜宫,估计不用江湖人出手,普通老百姓的口水都把人淹死。 第二个原因是江湖人都是踩着刀刃过生活,受伤在所难免,难保某一天有求于人,故而江湖人一般不会轻易得罪大夫,更何况是神医。 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水镜宫的宫主武功虽有些马虎,但水镜宫却并不缺高手,水镜宫的北斗七星阵据说就是少林方丈海时和武当掌门清源两人都无法攻破。 江湖用毒的高手很多,比如蜀中唐门,比如南疆巫医谷,比如闽南幻海宫。但说起解毒,水镜宫若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阿杰从水镜月口中听到“水镜宫”这个名字的时候,的确激动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失落了—— 江湖皆知,水镜宫跟唐门素来不和,故而水镜宫的“百草堂”开遍大江南北,却从不涉足蜀中。 水镜月见他神色,自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我既说出了这句话,自会帮你们找到水镜宫的人,走吧。” 阿杰见她牵了马就往前溜达,下意识的问道:“去哪儿?” 水镜月扬扬手,“本姑娘肚子饿了,找地儿吃饭。” 阿杰看了自己主子一眼,见他点头,赶紧扶了他上轿,跟了上去。 水镜月在这条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家看得顺眼的店,转头问跟在轿子边的阿杰,道:“阿杰是吧?这锦城哪家店比较好吃?” 阿杰听她这话说得别扭,本想怼她一句,想到自己主子的眼睛还要靠她帮忙找大夫,忍着气道:“这条街上基本都是买杂货和笔墨的,要吃饭得去隔壁那条街,那边酒楼多。” 水镜月了然的点头,牵着马儿就转到邻街去了。 这条街上吃饭的地儿是真多,酒楼、客栈、茶馆、小吃摊,此刻虽还未到饭点,街上却已然飘散着一股香味,世俗气十足,对饿着肚子赶了两天路的水镜月来说却最是诱人。 水镜月逛了一圈,一边走一边问阿离“这家酒店怎样”,看样子那马儿不点头,她就不打算进去了。 阿杰在一旁看得有些不耐烦,心说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大侠。他正低头默默腹诽了几句,冷不防撞到什么前面阿离的后腿上,抬头就见水镜月停了下来,正仰头盯着旁边的一家酒楼看。 这酒楼名叫杏林酒家,门口两棵杏花树开得正艳,倒也应景。此时申时才过半,不到吃饭的时辰,店里的客人不多,大堂只有一桌客人,一共七个人,看打扮像是商人,就着小酒摆龙门阵,也不知是在谈生意还是叙交情。 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见水镜月几人停下,立马上来招呼,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水镜月没有回答他,反倒转头问阿杰,道:“阿离踢你的那地儿,是不是有家药铺?叫什么名字?” 阿杰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见她神色认真,回答道:“济世堂。” “济世堂?”水镜月似是有些困惑,随后又拍了拍白马的脖子,道:“阿离,这家酒楼不错啊,就这家吧?” 那叫“阿离”的白马扬头看了一眼,眨着眼睛,似乎终于是同意了。 水镜月转头对阿杰他们招呼道:“我请你们吃饭,算是替阿离赔罪。” 那小二赶紧过来给她牵马,又问了一遍,道:“客官是打尖?” 水镜月在面巾下挑了挑嘴角,道:“那可不一定,先打尖,吃得高兴了,再考虑要不要住店。小二,你先给这马儿弄些上五斤煮熟的黄豆,五斤磨细的麦麸,再来五斤胡萝卜。我这马儿嘴刁,脾气还大,你可别拿粗饲料糊弄它,小心它踢你。” “好勒,客官放心!”小二笑呵呵的应着,把人请进去,“客官里边儿请。客官是就在楼下大堂吃还是去二楼?或者去三楼雅间?” 水镜月想了想,道:“去雅间吧。”虽然这店里没什么客人,但呆会儿若是闹起来,错伤了无辜可不好。 水镜月点了一个河水豆花,一个麻辣乌鱼,再加一壶酒,然后示意那白衣公子点几个菜,见他摇头,又去看阿杰,阿杰自然跟着自家主子摇头。水镜月无奈,只好让小二自己看着办,随便上几个清淡点儿的菜就成。那白衣人中了毒,也不知道有什么忌口的,还是不要乱吃东西的好。 水镜月见阿杰站着,敲了敲桌子,道:“我是这顿主要是请你,给你赔罪的,你站着像什么话,坐下吃。” 阿杰皱眉,没动。平日里他是有些没规矩,但一旦出了门,该有的主仆之分还是必须有的,否则自家主子会被人给看低了。 水镜月知道若这白衣公子不点头,她说什么都没用,于是抬眼看了他一眼,碰上他紧闭的双眸,想起他看不见,于是咳嗽了一声。 白衣公子微微偏头,对阿杰点了点头,阿杰犹豫了会儿,终于坐下了。 菜饭上得很快。水镜月给几人倒上酒,举杯道:“相逢即是缘分,小女子先敬二位一杯,权当赔罪了。”说完就仰头一口干了,喝完了还舒了一口气,颇为享受的模样。 水镜月是真饿了,也不跟两人客气,径自吃了起来,抽个空问那白衣公子,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白衣公子淡淡道:“长庚。” 水镜月眨眨眼,“夜空中最亮的那棵星星?” 长庚微微笑了,“比不上皓月当空。” 第三章 月下 水镜月一边吃一边想着心思,长庚本就少言寡语,阿杰虽是个活泼的,在主子面前也不好放肆。 于是,这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闷。 水镜月吃饱喝足,见两人都不吃了,便招呼店小二过来。 那小二拿了账单正准备报账,就见水镜月对他摆摆手,笑嘻嘻道:“小二,我们今天吃霸王餐。” 一旁的阿杰听了她这话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长庚倒是难得的透出几分笑意来。 那小二愣了,似是没听明白。水镜月一看就是江湖人,性子或许有些不可捉摸,于是他就转头去看那白衣公子,嗫嗫道:“长庚公子,你看……” 看来长庚在这锦城还挺有些名气,连店小二都认识他。 水镜月没等他说完,敲了敲桌子,道:“你问他干嘛?这顿是我请客,我说吃霸王餐,那就是吃霸王餐。” 那小二看着水镜月都快哭了,心说这姑奶奶也不像个没钱的,这是闹得哪出啊? “蜀中人都这么淳朴的吗?”水镜月起身,颇有些无奈的拍了拍那小二的肩,道:“乖啊,去把你们老板叫来,就说月姑娘来了。” “老板?”小二迷迷糊糊的下楼了,还觉得有些奇怪,心道——就是掌柜的吧? 约莫一刻钟之后,几个人上了楼,却不是这酒楼的掌柜。 来人一男两女,看着差不多的年岁,都穿着月白色的袍子,手执一把银鞘宝剑。中间那位女子端庄大方,身后背着一根长布条,也不是包着什么东西;左边的那位女子穿着相同款式的裙子,不过裙子却短了一截,领口开得有些低,倒是显得风姿绰约;右边的那位男子面色冰冷,难得的将这身亮丽的长袍穿出了几分沉郁的味道。 水镜月见了这三人,把玩着手中的小酒杯,淡淡道:“北斗七星来了三位,爹爹还真看得起我。”偏了偏头,问道:“‘妖魔鬼怪’来了吗?” 中间那位女子开口道:“近日宫中繁忙,四位老前辈走不开,不过魔医华重山的弟子倒是来了。” “古玲吗?”水镜月点点头,指了指长庚,道:“正好,这位公子中了毒,让她给看看吧。” 中间那女子看了身旁的女子一眼,那女子下了楼,不一会儿领了个一身黑衣的少年进来。那少年见了水镜月笑了笑,似是有些欢喜。 水镜月却没有笑,转头对长庚道:“这三位是水镜宫北斗七星中的玉衡、开阳,还有瑶光。这位少年是瑶光的亲传弟子,破军。他会带你去治眼睛,那大夫年龄虽不大,却是华重山的亲传弟子,医术是绝对可信的。” 长庚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阿杰却是呆愣着有些失神。水镜月伸手拍了拍阿杰的肩膀,道:“愣着干嘛?带你家主子去解毒,晚了可不一定能救。” 阿杰回过神来,领着长庚跟破军走了,长庚倒也配合,下楼之前回头看了水镜月一眼,也不知能看到什么。 水镜月坐下来,看着眼前的三人,淡淡道:“你们虽找到了我,但我不想就这么束手就擒,打一场吧,最后是我走,还是你们完成使命,就全看各自的本事了。” 玉衡点头,道:“可以。不过,二小姐,我可不会跟你客气,北斗七星从来都是一起上。” 水镜月淡淡道:“那是自然。” 一旁的瑶光开口道:“五姐,我们是长辈,一起上就算了,阿月手中可没有武器。” 玉衡看了她一眼,点头,道:“说的也是。”说着将身后的黑布条解下,走到水镜月面前,面色恭敬的递到她身前。 水镜月看了那黑布条良久,抬眼看玉衡,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哑,“这是……月下?” 玉衡点头,“出来的时候,宫主让我带上的。原本我是想等二小姐答应跟我们回家之后再给你的,如今,就当是借你用用吧。” ——“花前月下无影刀,杏林春暖水镜宫。” 江湖传言,无影刀,是水镜宫宫主座下第一弟子的佩刀,手持无影刀之人便是宫主的贴身护卫。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无影刀其实有两把,一把名为“花前”,一把名为“月下”。而水镜宫宫主的第一弟子和贴身护卫,说的也是两个人。 江湖中也很少有人知道,水镜宫的宫主水离城,其实有两个女儿,一个是人所共知的小宫主水镜花,还有一个,就是她水镜月。她们是孪生子,她这个水镜宫的二小姐,却是见不得人的。 那把名为“花前”的无影刀,自是在水镜花手中。而眼前这把月下,自水镜月三岁起,便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五年前,她决定闯荡江湖的时候,把它还给了水镜宫。而如今,它又回到了她手中。 视线刚触及它的时候,她脑中就浮现出曾经伴她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刀光月影,伸手握住它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了黑布条下刀刃颤动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她再没遇到一把让她称心的刀。世人都以为月姑娘是不用武器的,却不知道她实际是使刀的。 她自然知道水离城给她这把刀是什么意思—— 自此,即使她仍旧是月姑娘,那也是水镜宫的月姑娘。 她虽不愿意就此屈服,但她也没法拒绝这把刀。 *** 决斗的地点选在了一片杏林。 这里是杏林酒家的后院,另一边连通着那家名为“济世堂”的药铺。水镜月站在这酒楼的门口,发现这种布局之后,联系到这酒楼的名字,自然就猜到这里多半是水镜宫的地盘了。 这园子是个四合院式的庄园,庭院里种着一片杏花林。东风一吹,带起一阵花雨,淡淡的粉色花瓣铺了一地,让人不忍心踩踏。 水镜月站在这杏花林中,脑海深处的记忆被唤醒—— 灵隐山下,西子湖畔,那座花前月下楼后面的杏花林如今也是落英缤纷吧?门前的那几棵柳树也抽出新枝了吧?她是否还会采了杏花酿一坛杏花酒?如今还有人编了花环戴在她头上吗? “锵!” 利刃出鞘的声音,玉衡淡淡道:“开始吧。” 水镜月看着三人摆出的阵势,点头,抽刀—— 没有声音,没有刀光,刀身长五尺,两指宽,尾端弯起如新月,似是黑水晶般晶莹剔透,却又如乌金石般光华内敛。阳光透过刀身照在一地的落花上,竟是不见那刀的影子的。 这便是无影刀。 第四章 北斗 水镜宫的北斗七星一共有七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这七人以天枢为首,然而,武功最高的,却是瑶光。 完整的北斗七星阵,自是由七人组成的。但因为这七人经常分头行动,便也演变出了多种不同的剑阵。 若是论单打独斗,水镜月不怕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但所谓剑阵,可不是简单的加法,从前在灵隐山的时候,自八岁那年起,每年开春,她都会被师父带去闯北斗七星阵,每次她都是被瑶光抱出来的,身上的伤休养一个月才能好全。 其实原本用了“魔医”华重山研制出了麒麟血和还魂丹之后,她若是好好休息,三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可是,她输了,她师父每天训她的时候出手就更重了,她伤上加伤,自然好得慢些。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师父照例带她去闯阵,她也不知怎么的,竟然糊里糊涂的赢了。 后来,她才意识到,那次是几人看她可怜,故意让她的。 连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都无法破解的阵法,水镜月自认是没那个本事突破的。 可是,如今,她面对的只有三个人,比起真正的北斗七星阵,威力至少是减半了的。而且,她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她的轻功。自五年前起,她的踏月步便一直位居百晓生的江湖轻功排行榜的榜首。 她觉得她可以拼一拼。 北斗七星阵讲究的是变化多端,流转不息。一般人破阵,都会从最薄弱的地方下手,破开一个口子,阵法自然就解了。但水镜宫的北斗七星阵不一样,一个人倒下了,立马会有人补上,阵型也随之而变,并不会散。若是从最弱的开始一个个击破,不等到最后,破阵人就先没了力气。 所以,水镜月一开始,就是冲着玉衡去的。她的刀法是以快为宗旨,刀法凌厉,大开大合,讲究的是气势。对方强,她必须更强,决不能示弱。一低头,气势没了,她就输了。 水镜月的动作很快,玉衡刺过来一剑,她可以挥出三刀,甚至更多。无影刀的无影无形,配合上踏月步飘忽不定行如鬼魅般的步法,一时间,水镜月占了上风。 “噗——” “铛——” 水镜月一刀刺进了玉衡的右手臂,玉衡手中的剑滑落,鲜红的血迹染在月白色的衣袖上格外的触目惊心。水镜月未及收刀,腰间一拧,直接将刀刃回转,冲开阳和瑶光而去。瑶光闪躲不及,伤了左臂。那刀继续往开阳的腰间砍去,眼看着刀刃已经碰到他的衣衫了,水镜月却突然定住了—— “噗——” 一柄剑刺入了水镜月的右肩,从背后靠近蝴蝶骨的地方,一直穿透至胸前。 手中的刀滑落,水镜月不可置信的回头,看了那人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然后又回头,看向身前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子,无声的笑了笑,一张嘴,血立马从喉咙里涌出来。她蹲下,用左手捡起了那把月下,然后咽下那口涌至喉口的血,道:“开阳……呵,我早该想到的……原来,北斗七星,并不是七个人。” 玉衡和瑶光都已经站起来了,跟开阳站在一起,形成一个方阵。 没错,水镜月的对面,站了四个人,两男两女,那对男子长得一模一样——北斗七星的开阳,原来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双生子。 这事,江湖中恐怕还没人知道吧。 水镜月左手拿刀转了几个圈,眼睛看着眼前的四人,似乎并没有打算认输。 对面的瑶光看了她一眼——黑色的衣衫上虽看不出血迹,但是那一剑刺穿了她的身体,伤口触目惊心。瑶光自是知道伤在那里有多疼,水镜月如今还能站着估计就已经耗尽力气了。她叹了口气,道:“阿月,认输吧。” 水镜月只是摇头。 瑶光道:“下月初三就是大小姐继任宫主之位的日子,你离家五年了,就算是恨着宫主,也该回去见见大小姐吧。那里终究是你的家,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想回去看看?” 水镜月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横刀而立。 玉衡瞥了瑶光一眼,道:“七妹,多说无益。” 在水镜月三岁不到的时候,玉衡就见识过她的倔强,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必得拼了命的去争取,非得撞得头破血流了才知道放手。 玉衡将剑换到左手,道:“打得动不了了,她自然就放弃了。” 阵法再次聚合,仍旧是三人的阵型,但阵外却有一双阴测测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镜月。 “上!” 这次主动出击的是玉衡三人,当那剑刺过来的时候,水镜月的手动了,动作慢了些,但对方也有两人受伤,她觉得她勉强还能挡住,只是不好对付背后的那双眼睛…… 刀剑相击的瞬间,双方几乎同时变式,但第二次交锋刚刚开始,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玉衡姑姑!大事不好啦!玉衡姑姑!” 尖锐嘹亮的喊声直冲云霄,远处的屋檐上的燕子都被惊走了。持剑而对的双方同时一顿,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声音一路叫嚷着,半晌几人才见一个红衣女孩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见了几人的阵势就是一愣,一双眼睛看了这个又瞄那个,似是有些不解。 玉衡皱了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红衣女孩似乎才回过神来,却没有回答玉衡的话,而是惊叫了一声,道:“怎么都受伤了?”说着赶紧小跑过来,见了水镜月,眨眨眼,试探着叫道:“是二小姐?怎么伤成这样?”说着眼泪立马就流出来了,“玉衡姑姑,你不是说只是把二小姐带回家吗?为什么要伤她?宫主不喜欢她,你们就这么对她吗?你们都不是好人……” 水镜月听着这丫头在耳边嚷嚷,虽然知道她是在心疼她,可还是有想要缝住她的嘴的冲动。她艰难的抬起那只受伤的胳膊,本想摸摸她的头,却最终落在了她的肩上,“玲玲,小声点儿,吵死了……”她刚说完这句,另一只手中的刀滑落,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那红衣女孩下意识的伸手抱住她,结果摸到一手的黏腻,抬手就是一手的血,不由又哭叫起来:“二小姐,你怎么啦?醒醒呀,你可不能死呀……” 一旁的玉衡皱眉,抬头敲她的后脑,道:“你可是大夫,赶紧给二小姐看看,哭什么哭?”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玉瓶子,倒了一颗药丸塞进水镜月嘴里。 那红衣女孩似乎才想起自己作为大夫的职责,连忙慌手慌脚的将水镜月平躺的地上,先给她把脉,半晌,终于稍稍放心,“还有救。” 第五章 逐客 水镜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巳时了。她刚想起身,刚刚一动就牵扯到右臂的伤口,不由皱着眉吸了口气。 “二小姐,你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一旁飘过了,带着几分欢喜。 水镜月抬头,就正对上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眼中带着些血丝,一看就是一夜没睡,语气不由放缓了些,道:“玲玲,扶我起来。” 古玲皱眉,有些不乐意,道:“你的伤还没好呢,得躺着休息,这样伤口才好得快。你要什么跟我说就是了,我帮你拿?是不是渴了?还是饿了?洗澡是不行的,不过我可以帮你擦擦身子……” 水镜月连忙抬手让她住嘴,道:“行了,你再这么啰嗦下去,我迟早得被你给念死。” 古玲不作声了。 水镜月见她委屈地皱着一张脸,想着她照顾了自己一宿,又有些不忍心了,拍拍她的手背,道:“去给我倒杯水来吧。” 古玲乖乖的端来了水,还是温的。 水镜月喝了,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我昨天送来的那位公子呢?眼睛的毒解了吗?” 古玲听了这话立马低头,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委屈。 水镜月握着杯子靠坐在床上,淡淡道:“跟我说说,要不然我自己去看。” 古玲连忙抬头,道:“玉衡姑姑不让我告诉你。” 水镜月道:“只要我回水镜宫去,他们也管不了我什么事。放心,说吧,有事我顶着。” 古玲仍旧有些犹豫,直到水镜月忍不住直接掀了被子想要下床,她才连忙扶着她躺下,说道:“我说就是了,不过,二小姐听了可不许乱来,你还受着伤呢。” 水镜月赖得接话,扬扬下巴示意她赶紧开始。 古玲道:“那位公子中的是子夜珍珠水。” 水镜月惊讶,“子夜珍珠水?这么说他的眼珠子其实是白化了?” 古玲点头。 子夜珍珠水其实并不是毒药,而是用来美容的“神药”,能让人皮肤变得更白,如同珍珠一般。唯一的副作用就是用过这种药水之后,会变得很怕阳光。所以才会被叫做“子夜珍珠水”。这种药水十分稀有,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水镜宫宫主水离城曾说过,子夜珍珠水其实是一种慢性毒药,它的美白功效其实是一种白化病,服用之后会短寿。但即使如此,仍无法消减人们对“美”的追求。 子夜珍珠水根据药效不同分为几种,有让全身都变白的,也有让身体某个部位变白的。只是,此前,有让脸部变白的,手变白的,甚至头发、眉毛变白的,但此前从来都没有出现让眼珠子白化的子夜珍珠水。 让人眼睛看不见的方法不计其数,谁会用这么昂贵的方法? 所以,那人多半很容易就能拿到子夜珍珠水,而且对他来说,这种东西跟白开水没多大区别。 天下人都知道,子夜珍珠水,来源于蜀中唐门。 水镜月有些奇怪,问道:“他得罪唐门的人了?” 古玲道:“这个就不知道了,子夜珍珠水虽来自唐门,但是旁人也是能弄到的。唐门毒药那么多,何必非用这一种?” 水镜月却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然后问道:“我记得子夜珍珠水是有解药的吧?你不能配?” “二小姐!”古玲嘟着嘴,有些不高兴,道:“我自然是能配的,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配解药需要一味药引——乌水龙草,这草药是夏季成熟的,现在这个时节还没冒出芽来呢,一般都是用的去年的存货。可昨日我去药铺去的时候,店里的活计说前两日就卖完了。然后我就让人去别的铺子里看看,结果却发现整个锦城的乌水龙草居然在两天前就都卖完了。玉衡姑姑说,虽不能确定这事儿就是唐门干的,但这人若不是那位公子的仇人,就一定是水镜宫的仇人,要不然就是这位公子跟那人是一伙的,都冲着水镜宫来的。” 两日前,水镜月在泸州,若那人是针对水镜宫的,那他该对水镜宫和水镜月有多了解?估计不仅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对她的脾性十分的了解。 这么说起来,唐门倒还真有个人很符合条件。只是那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吧?难道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吗? 水镜月问道:“玉衡姑姑呢?她怎么说?” 古玲道:“玉衡姑姑在院子里守着呢,廉贞不知道出去干嘛了,开阳叔叔和瑶光姑姑带着阿武和破军去临郡找乌水龙草去了,估计晚上才能回了。哦,差点儿忘了,那位长庚公子还在外面等着你呢,说是想跟你道谢。二小姐,要不要我帮你把他打发走?” 水镜月斜了她一眼,道:“他怎么你了?故意让人在外面等这么久?没礼貌!”说着一边穿衣服一边道:“去把人请进来。” 古玲不情不愿的去请人进来了。其实,她倒也不是讨厌长庚,只是觉得水镜月受这么重的伤,归根究底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故而看他有些不顺眼。 其实,她也知道,这事怪不得他,但打架的双方都是她的家人,还都受了伤,她都不忍心责怪,只好把气都撒到这个陌生人身上。 长庚仍旧由阿杰搀扶着进来,闭着眼睛行了礼,道:“月姑娘,因了在下的缘故害你受伤,在下实在抱歉之极。” 水镜月此刻一穿戴整体坐在桌子旁,给他倒了杯水,道:“这事儿与你无关。你要是谢我帮你找了个好大夫,那我受了,不过也等到你眼睛治好了再说。”说着转头对一旁无所事事的整理房间的古玲道:“玲玲,你先出去。” 古玲撇撇嘴,还是出去了。 水镜月看向长庚,问道:“你是不是西南王府的人?” 长庚点头。 昨日见面的时候,阿杰张口就说出了“王爷”二字,这蜀中,能称得上一声王爷的,也就只有西南王了。所以,水镜月能猜到,他一点都不意外。 水镜月又问:“你中的毒是子夜珍珠水,是你得罪了唐门,还是西南王府跟唐门有怨?” 长庚道:“我不过西南王府的一个无名小卒,怎么可能得罪唐门?月姑娘是不是弄错了?” 水镜月可不信他是什么无名小卒,见他张嘴就否定得这么彻底,总觉得他似乎是知道什么,只是不想说。 水镜月耸耸肩,道:“这是你的事,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还有,西南王府的话,会有乌水龙草吗?” 长庚想了想,道:“王府里倒是有不少名贵的药材,乌水龙草倒是没听说过,我让阿杰回去问问?” 水镜月笑笑:“你不亲自回去找找吗?” 水镜月对长庚下了逐客令。长庚本人还没说什么,最后倒是刚刚还生着气的古玲把人拦下了。 古玲说:“他是水镜宫的病人,病还没治好,怎么能赶病人走?” 水镜月道:“西南王府离得又不远,有什么关系?这毒暂时也死不了人,乌水龙草找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把药方留下,等过几个月那草长出来了,再让他找个大夫配解药不就得了?” 第六章 决意 济世堂有专门供病人住宿的房间,也不多长庚一个。古玲不明白水镜月为何一定要赶他走,争辩道:“那怎么行?治病救人又不是儿戏,怎么好如此不负责任?” 她再怎么迁怒于人,身为医者的素养却是深深刻进骨子里的。江湖人若是知道说出这么一句话的人是曾经的“魔医”华重山的弟子,估计会很有些瞠目结舌。 如此,长庚终究还是留了下来,只是古玲以为水镜月是担心他不怀好意,所以把他的住处安排得比较远。 午饭时间,一上午不见了人影的廉贞出现了,一边给玉衡挑着鱼刺一边说道:“这个叫长庚的是个孤儿,有名无姓。他是一年前来到锦城的,做了西南王府的门客,却是住在王府里的,地位很特殊。他平日很少插手王府的事务,每日里不是在自家院子里弹琴下棋看书,就是出门游船喝酒赏花。可就这样,西南王待他却十分的礼遇,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妹妹都好。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长庚在王府里很受其他门客的排挤。” 玉衡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全,让廉贞喂着吃,问道:“如此说来,他的仇家挺多的?” 廉贞点头,道:“可那些人平日里也只是背地里说些闲话,有西南王在,他们也不敢放肆。长庚虽很受西南王重视,手中却是没什么实权的,身边也就一个半大的孩子能使唤。加上他来了一年多了,除了长得好看一些,也没显出什么特别的才能,不务正业倒是很有几分本事。王府里同情他的人或许比嫉妒他的人更多些。弟子觉得应该不是他们做的。” 水镜月的伤口有些疼,吃饭吃得有些没精打采,抬眼问了一个似乎没什么干系的问题:“西南王府的门客很多么?” 廉贞眨眨眼,道:“这个倒是不清楚,西南王要管理蜀中一方土地,云贵一带也需要打理,还要守卫边疆,手下的文士武将应该都不少吧。”他有些不明白水镜月为何问这个问题,答完了继续盯着她看。但水镜月似乎只是一时兴致的问了,完了继续慢腾腾的喝着古玲特地为她调的蛋酒。 玉衡问道:“收购药材的人有什么线索?” 廉贞皱眉,很有些困惑,道:“很奇怪。我一家家药铺问过了,他们都说从去年夏季乌水龙草刚刚上市开始,需求量就一直很大,只是恰巧前两日卖完了。” 廉贞说着猜测道:“我听玲玲说,乌水龙草平常很少用到的,需求量很少。唐门离锦城不远,会不会是唐门的人平日里配解药收购的?” 水镜月听了这话也皱了皱眉,不过,她倒不觉得这事是唐门做的。听说唐门住的那片山上盛产各种草药,乌水龙草这种常见的草药没可能没有。但是,还会有什么人呢?难道这事是针对唐门的,她只是碰巧赶上了? 水镜月放下碗筷,道:“不管这事是针对谁的,我们都不用理会。尽快把人的眼睛治好了,我们尽早离开就是了。” 刚从药铺那边回来的古玲进门,正巧听道这话,有些意外,道:“我听说二小姐这些年闯荡江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管闲事,那人是你带来的,怎么这么半途而废?” 水镜月的指间在桌子上敲了敲,道:“他是西南王府的人,也是朝廷中人。” 众人怔了怔,古玲也不说话了。 水镜宫有一条规矩——不涉朝堂。 玉衡抬眼看水镜月,问道:“二小姐答应跟我们回去了?” 水镜月眼神平静无波,点点头:“是。” 古玲和廉贞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有些吃惊。从年初到现在,他们追了她一个月,她从中原一路逃到蜀中,为了摆脱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就在昨日,她为了逃走,甚至连性命都不要,就剩一口气了也不肯放下手中的刀。为何,此刻妥协得这么爽快? 玉衡却是松了一口气,连日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道:“欢迎二小姐回家。” 水镜月笑了笑,告饶先出去了。 廉贞见水镜月走远,问道:“师父,二小姐难不成是想示弱,然后半路再想法子逃走?” 玉衡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淡淡的,“她不会逃了。”她眼神有些悠远,恍惚中,如今黑衣蒙面的亭亭女子似乎跟记忆中的那个小小身影重合了起来—— 那个时候水镜月多大?三岁不到吧。那时她还住在水月阁,隔壁就是她的孪生姐姐水镜花的镜花阁。 水镜花两岁的时候,宫主开始每日去镜花阁教她医术,每次都会路过水月阁,但他却连瞧都不瞧一眼静默站立在门口看着他的水镜月。 那天,水离城给水镜花讲课的时候,水镜月躲在门外偷听,被水离城发现了。他提着她的后领将她吊起来与他对视,眼神比屋角的冰棱还冷。 水镜月小小的身体有些颤抖,憋红了一张小脸,一双眼睛有些湿漉漉的,却仍旧睁得大大的看着她的父亲,紧紧握着拳头,一字一字的说道——“我、想、学、医。” 水离城什么也没说,抬手将她扔了出去。跌倒在地是水镜月爬起来,又颤颤巍巍的走了回来,眼神倔强——“我想学医。” 水离城这次直接将她扔下了楼梯,周身那股子冷冽让一直依赖这父亲的水镜花吓得哭了起来。 水镜月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幸而是冬日,她穿得多,楼梯也不高,没给摔死,却是站不起来了,露出来的一双小手全是划痕,额头正流着血。 也就是这个时候,站在院子外面的玉衡听到动静闯进来,正见水镜月艰难的伸出小手,趴在台阶上,撑起有些笨拙的身子,仰着头看水离城的眼神还有些迷离,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面巾下传出,带着几分执着——“我想学医。” 还是这四个字。 玉衡看宫主的脸色变差,跑过去想带她离开,刚碰到她的肩膀,就见她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当时,玉衡以为,水镜月伤好了之后,一定还会再来的,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水离城没有点头,她就会一次次的尝试。 可是,水镜月没有来。 她再没提过学医的事,即便是后来鬼医王七星想偷偷教她,她也不学了。 她从小就是如此,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总是那么拼命,不顾一切得近乎疯狂,可是,若是她决定放手了,却也决然得近乎无情。 无论对人,对物,还是对她自己,都是如此。 —— 玉衡淡淡的语气似是叹息一般,“廉贞,给宫主去个消息。” 水镜月说得没错,子夜珍珠水这件事,不管这事是谁做的,不管那人是来自朝堂还是江湖,不管他是不是针对水镜宫的,只要他们离开了,就能避开这些是是非非。 可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等到晚上开阳和瑶光回来之时,会给他们带来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第七章 事端 开阳和瑶光回来得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很多。他们出去的时候是四个人,回来时却是不下四十人。 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款式都有,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手中都拿着一根竹竿,双眼紧闭着。 瑶光让破军和阿武带他们去找古玲,安排下住处,然后坐下来,开始讲述这一天她和开阳在外面遇到的事情。 开阳和瑶光本是去临近的县城寻找乌水龙草,结果,乌水龙草没找到,倒是找到了很多跟长庚一样长了一双白瞳的人。这些人并不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中毒的时间不一样,程度也各不相同,最早的是去年四月的,最晚的就是在几天前中毒的,时间越近,瞳仁白化的程度越深。 瑶光说:“我们今日只去了西边,我猜测这附近的应该找不到乌水龙草了,而且其他地方说不定还有中毒的人。” 玉衡皱着眉头,眼睛里似是下着风霜,声音比平日里更冷了几分,“这是有人在拿活人试药吗?居然连妇孺和老人都不放过!” 事情发展的这个地步,他们已经不去想背后那人到底是针对谁的了。因为无论他有什么目的,做出这等事情,都是不可原谅的。 水镜月起身,道:“我要去唐门一趟。” 玉衡眼神一凛,道:“要去也是我去。” 水镜月道:“我是去请唐门帮忙的,玉衡姑姑去是为了什么?水镜宫跟唐门素来不睦,你们若是去了,平白惹得唐老夫人不快,最后适得其反怎么办?” 玉衡看她一眼,淡淡道:“你以为,唐老夫人和唐门主会不知道你是水镜宫的人?” 水镜月愣了愣,有些困惑。 瑶光解释道:“阿月,林岛主当初教你踏月步的时候,难道没跟你说过吗?踏月步是你母亲的绝学。” 水镜月眨眨眼,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初唐小惠好像也是见了她的轻功之后认出她的身份来的。 “不过,我也觉得,阿月去比较好。”瑶光这话刚出口,就碰上玉衡审视的目光,眼神有些不自然的飘了飘,“我们几个去,唐老夫人肯定会觉得是去找茬的。江湖人都知道唐门跟水镜宫不和,我们主动上门挑衅,唐老夫人就算动手打死我们,也是说得过去的。可阿月不一样,她如今是江湖共知的侠女,为一群老弱妇孺上门去求解药,是侠义之行。而且,阿月去,就算唐老夫人气急了动起手来,唐震绝不会坐视不理……” 水镜月听了有些不解。唐老夫人的脾气似乎的确不太好,可唐震为什么一定会帮她?据她所知,唐门如今的门主是唐震,但实际当家的却是唐老夫人。唐震早年在江湖似乎很有些名气,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但自当了门主之后反倒避世起来,已经久不露面了。水镜月对这位唐门门主不大了解,不过,她觉得,若是唐门中有一人会帮她,那人也该是唐家七小姐唐小惠才是。 瑶光见水镜月困惑,解释道:“阿月可知,这座杏林酒家和济世堂并不是水镜宫的产业,而是唐震送给你母亲的嫁……” “七妹!”玉衡皱眉打断瑶光的话,“出了宫,愈发的没规矩了。” 瑶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捻着发梢笑了笑,住了嘴。 水镜月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多想——外界都传说,唐门跟水镜宫的仇怨,是因为这两家一个用毒一个解毒,一个杀人一个救人,水镜宫偏偏好巧不巧的救了不少被唐门追杀的仇家。如此,两家的仇才越结越深。可如今听瑶光的说法,难道这两家的仇恨是因为上一代的恩怨?似乎还是感情纠纷?水镜月突然对她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有些好奇了。 玉衡轻咳一声,道,“二小姐,你若要去,还是等天亮了再去。” *** 唐家堡并不在锦城,而是在距离锦城大概两百公里的一座大山里,在恭州附近。传说中那里机关密布,十步一哨,五步一机关,擅闯者必死无疑。但水镜月从唐小惠那里听来的却跟江湖传言不一样,唐小惠说起唐家堡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家。” 只这一句,水镜月就觉得,那里必定是个让人觉得温暖的地方。 可是,唐小惠说的第二句话却是——“也是英雄冢。” 因了唐小惠这两句话,水镜月一直都很想去夜探唐家堡。 不过,水镜月今日要去的,并不是那个唐家堡。 唐家堡的生意遍及整个蜀中,锦城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一年前,唐家堡突然在锦城东南方的龙泉山新建了一座城堡,还是叫做唐家堡。据说是完全仿照恭州唐家堡建的,不过规模小了些。锦城唐家堡建成后,唐老夫人和唐堡主都搬了过来。唐家堡给出的缘由是,恭州湿气太大,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住。 龙泉山的确是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地方,山上是成片的桃李林。这时节桃花才刚长出花骨朵,李树却已是花满枝头了。山下是一个很平常的小镇,清早的早市很是热闹,山上一座座小村庄星罗棋布,宁静而安详。 水镜月骑着马儿,看着眼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心想,不知道唐小惠长大的那个唐家堡是不是也是这么清平安乐,这山光水色,可不比她从小生活的江南水乡差。 她看了看右手中的那把用黑色布条包裹的长刀——是今早她出门的时候,瑶光“偷偷”给她的,说是拿着防身,其实不远处的玉衡是看见了的,却也没说什么。 北斗七星中,瑶光向来是最心疼她的,她也明白瑶光给她这把刀的暗意。只是,她怕是要辜负她的好意了。 水镜月拍拍阿离的肚子,穿过人群,往山上走去——夜探唐家堡是不能了,这次她得大大方方的走进去。 她是以“月姑娘”的身份前来拜访的,守在城堡门口的唐门子弟并没有为难她,听她报了名,便引着她进去了。 水镜月将阿离留在外面,跟那人进去,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堡垒,一边感叹原来进唐家堡还挺容易。 她不知道的是,自踏入山下的那座小镇开始,她的一举一动都已被送至深宅大院中的唐老夫人跟前。 带路的唐门弟子走到一座宅院前,给水镜月行了个礼,示意她自己进去,然后就离开了。 “无意斋?” 水镜月抬眼看着这宅子上方的匾额,偏了偏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甩了甩脑袋,上前,推门而入。 进门是一片竹林,青翠欲滴,很是幽静。中间一条窄窄的石子路,林荫遮天蔽日,恍若一条通往世外的天路。 水镜月穿林而过,刚刚看到前方道路尽头的光亮之时,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 “徐徐清风,皎皎月明。在下唐万意,久仰月姑娘大名,特来讨教几招。” 第八章 寻迹 “徐徐清风,皎皎月明。在下唐万意,久仰月姑娘大名,特来讨教几招。” 话音刚落,一把剑就从前方的光亮中刺了过来,剑势很快,剑尖飘忽不定,似是将水镜月周身要害都包囊进了攻击范围。 水镜月刚想拔刀,一股疼痛就蔓延开来,她皱了皱眉,踩了踏月步后退两步,飘飘然地跃上了旁边的竹枝,心中忍不住想骂人——“大白天哪来的明月?这唐家四公子原来也是个怪诞不经的,不如传闻中那般靠谱。” 唐万意一击不中,倒是没有追上去,长剑在手中转了个圈,背在身后,仰头看向水镜月,眼神带着询问:“你受伤了?” 水镜月倒是有些佩服他的眼色,也不隐瞒,点了点头。 唐万意似是有些丧气,收了剑,转身就走,扬了扬手让水镜月跟上。 唐万意是唐震的儿子,排行老四,是唐门中的一个另类。江湖皆知,唐门擅长的是机关暗器毒药,但唐万意自行走江湖,却是以剑法出名的。唐门虽势大,但在江湖中的名声并不大好,是个亦正亦邪的存在。但唐万意却是个名副其实的侠客,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江湖名声极好。 水镜月此前没跟这位唐四公子打过交道,不过,她跟他妹妹唐小惠交情很好,倒是经常听到他的名字。 虽然没能见到唐老夫人,也没见到唐门门主,但水镜月却没觉得受到轻视,反倒觉得,这事跟唐万意谈,或许更合适。 “门主事忙,不能亲自招待,还请姑娘勿怪。”唐万意给水镜月倒了杯茶,道:“听说月姑娘到访,在下原本准备了好酒招待,不过,姑娘如今受了伤,可就没口福了。” 水镜月道了谢,端着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她很少喝茶,没法子喝酒的时候,她宁愿喝水。 唐万意坐下,道:“前两日我还跟小惠提到你,听说你在锦城,正想办法联系你,不曾想姑娘倒先来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问道:“小惠知道我来了?她出什么事了吗?”以她对唐小惠的了解,知道她来了蜀中却没去找她,此刻不得一个铁蒺藜直接飞过来? 唐万意抿嘴笑了笑,眼中似乎有些狭促,“月姑娘不必担心,小惠被祖母禁足了,暂时还不知道你来了。” 水镜月好奇,“她又惹什么祸了?” 唐万意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很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味道,“还不是祖母见她如今都十八了,整日天南海北的跑,没个姑娘样,有些着急了,元宵节的时候还瞒着她办了一场相亲会,结果她不领情不说,还大闹了一场,直接就烧了半座山。” 水镜月瞥了他一眼,道:“小惠可是你亲妹妹,这么幸灾乐祸的不觉得有些缺德吗?” 唐万意义正言辞道:“哪有?祖母罚她的时候我还求情了的,她若是真嫁不出去了,大不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养她呗。结果祖母听了这话,原本只是禁足一个月,转眼就加到三个月了。啧啧,我可不敢再替她求情了。” 唐小惠没什么事,水镜月放下心来,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再跟唐万意绕圈子,道:“唐四公子,我今日来,是有事请唐门帮忙。” 唐万意喝了口茶水,道:“姑娘不妨说来听听,不过,唐门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水镜月点了点头,道:“唐四公子肯帮忙,阿月已经十分感激了。事情是这样的,这两日,我在锦城附近发现不少眼睛看不见的人,他们的眼睛只有眼白,却看不见黑色的瞳仁。大夫说,他们是中了毒。” 唐万意有些困惑,问道:“据在下所知,月姑娘身边可不缺解毒的高手,怎么找上唐门来了?” 水镜月抬眼看向他的眼睛,淡淡道:“他们中的是子夜珍珠水。” “哈?”唐万意讶然,似是有些不相信一般,“你说他们中的什么毒?” “子夜珍珠水。” 唐万意摇头摆手:“不可能。” 水镜月见他神色,似乎不像是做戏,“为什么?”她可没说这事是唐门做的,唐万意就算能保证唐门中人没做这事,也不能保证从唐门买了子夜珍珠水的人不会做这事吧。 唐万意郑重点头,却是收起了那副玩笑的神态,面色有些严肃,道:“因为唐门没有让瞳仁白化的子夜珍珠水。” 水镜月讶然,不可置信。 唐万意解释说:“唐门的子夜珍珠水是用来挣钱的。让眼珠子变白的子夜珍珠水,能有人买吗?” 水镜月听了这话神色有些黯然。的确,白瞳,世人只怕都是避之不及的。若只是想把人眼睛弄瞎,用子夜珍珠水,也实在是太不划算。 唐万意见她神色有异,只当她是担心那些中毒的百姓,道:“月姑娘不必担心,这事牵涉到唐门,我晚些时候跟祖母和门主说说,他们必定不会放任不管的。这样,我先带你去见个人,或许会有帮助。” *** 唐万意将水镜月带出了唐门內堡,在林子里弯弯绕绕的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还过了一段长长的山洞,最后来到一片花香袅袅的地方。 唐万意从一片紫色的花海中穿过,对水镜月道:“这里是我小姑姑住的地方,唐门的子夜珍珠水就是她研制出来的。” 水镜月微微惊讶,问道:“你小姑姑就是千毒圣手唐紫英?” 唐紫英是唐震的妹妹,自小在唐门长大,从未在江湖露面,名声却是比唐震还要大。唐门很多毒药都是她研制的,听说她是浸在毒药里长大的,只对毒感兴趣,至今都未嫁人。 唐万意点头,微笑道:“不用担心,小姑姑的名声虽不大好,对我们这些小辈却是很好的,脾气很温和的。” 水镜月点头,眼睛中没有畏惧,倒是显出几分怀念来。她看着眼前这一片花海,想起一个长辈来,那人的屋前也是一片花海,姹紫嫣红的,听说她年轻是也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女,但水镜月见着她却觉得这魔女可比她几个姑姑要温柔多了。 “小意?不是昨晚才来过的吗?怎么又来了?”一个微微低哑的声音从前方的小木屋传来,顿了一会儿,又道,“带了朋友来?” 唐万意在花海尽头止步,行了个礼,道:“小姑姑,是月姑娘。” “哦?”女子的声音似是带着几分笑意,“就是小惠经常提起的那位喜欢管闲事的小丫头?” 水镜月听了皱眉——那丫头在人前都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唐万意忍着笑点头:“是。” “进来吧。” 话音落地,小木屋的门就打开了。 第九章 线索 小木屋从外面看着小,里面却是很敞亮,也很整洁。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格子柜,中间一张回字形的桌子,摆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 桌子旁站着一位身穿紫罗兰的连衣裙,正低眉垂首的摆弄着什么,见水镜月他们进来了,抬头看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水镜月一番,然后点头微笑:“是个好孩子。” 水镜月给她行了礼,叫一声“前辈”。 唐紫英似是有些不高兴,道:“叫小姑姑。” 水镜月只得又叫了声:“小姑姑。” 唐紫英这才笑了,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唐万意安心了,他生怕他小姑姑定要让水镜月取下面巾什么的,到时候不好收场。他笑嘻嘻的问唐紫英,道:“小姑姑,你这里有没有让人的眼珠子变成白色的子夜珍珠水?” 唐紫英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活计,脸上的笑意也没了,看向水镜月,问道:“是你要用?” 水镜月摇头。 唐万意见小姑姑似是生气了,连忙将事情说了一遍。 唐紫英听他说完,脸色好了些,却仍旧神色严肃的对水镜月认认真真的叮嘱道:“丫头,你可不许打那东西的主意。” 唐万意听着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见到水镜月点头心中就更奇怪了。 水镜月可没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问道:“小姑姑,就是说你有那种药水?” 唐紫英摇头,又道:“不过,这药水的确是我配出来的。” 水镜月眼睛一亮,唐万意也有些好奇。 唐紫英却皱了皱眉,“这事估计还是因我而起的。当初我研究子夜珍珠水的时候,原本就是为了配置让人眼瞳白化的药水。不过,后来没用上,这药就被搁在藏丹阁了。” 唐万意问道:“这么说,如今还在?是在恭州还是就在这里?” 唐紫英微微耸肩,道:“不见了。去年搬家的时候,我去藏丹阁整理药材的时候发现的。不只是那瓶药水,还有药方。” 唐万意惊讶,问道:“这事怎么从没听您提过?藏丹阁丢了东西,这事可不小。” 唐紫英满不在乎,道:“我跟大哥说过了,他说那东西留着也没用,丢了就丢了呗。” 水镜月突然问道:“小姑姑,你当初为什么要研制让人眼瞳白化的药水?”她这话问的有些无礼,唐万意都为她捏把汗。 唐紫英今天似乎格外好说话,也很有耐心,不仅没生气,还对水镜月笑了,“丫头,若是有一种能让眼瞳白化,又没有任何副作用的药水,你想不想要?” 水镜月沉默。 两人离开的时候,唐紫英给了她一个木匣子,说道:“这是一年前,大哥听说那东西丢了之后让我做的,也不知还有没有效,你且拿去试试。” *** 从小木屋出来,水镜月差不多理清了事情的脉络。 大概一年前,有人从唐门偷了子夜珍珠水,还有药方。在锦城附近用活人做试药,估计也是那药方不完整,需要研究。而到如今,那人应该是已经成功了。 唐紫英说,配置子夜珍珠水的药材都是很名贵的药材。也就是说,那人应该很有钱,非富即贵。 锦城是西南王府的地盘,也算是天子脚下,来往的人也多,在这里试药很容易被人发现。那人把地点选在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呢?而且,这一年来都没有人发现古怪,他是怎么做到的? 重要的是,这人花了这么多精力,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目的是什么?肯定不会是想弄瞎什么人的眼睛。 难道,是想要制造白瞳吗? 白瞳…… 水镜月正出神,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下意识的伸手拉住走在前面的唐万意。 唐万意回头看她,眼神还有些飘,貌似刚刚也在走神,看了她半晌,见她不说话,疑惑道:“怎么了?” 水镜月放开他的衣袖,淡淡道:“走错路了。” 唐万意困惑的转头,看了看四周的景色,然后挠了挠头,“这是什么地方?” 水镜月有些无奈,“你想什么呢?” 唐万意皱眉,神色难得的有些抑郁,道:“我们是去年二月初搬家的,也就是说,东西是在正月丢的,那个时候进入唐家堡的人……我倒是想起了一个,而且,我还带他去藏丹阁参观了的。” 水镜月见他为难的模样,想来那人定是他的好朋友,摆摆手,道:“先别下结论,指不定不是他呢。”说着看了看手中的木匣子,道:“先救人再说,我这两日估计就要离开了,可管不了这事。” 唐万意点头,又咧着嘴下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蹲在路旁的一颗树下,“这次本就是唐门的事,还要多谢月姑娘特来相告。” 水镜月见唐万意蹲着蹲着就坐下来了,还顺手拔了根草含在嘴里,脸上刚刚那点郁色已没了踪迹,倒是对他的豁达另眼相看。她踢了颗石子过去,道:“你准备在这儿过夜?” 唐万意叼着草,歪着脑袋看她,道:“这地方跟迷宫似的,据说到处都是机关陷阱,我们还是在这里等人来找比较安全。” 水镜月挑了挑眉,道:“你路痴?”说着就转身,往身后的一条岔路走过去,回头见唐万意还呆在原地,对他挥挥手,道:“赶紧跟上,我可不等你了。” 唐万意虽有些意外,却还是起身,跟着走了半晌,只是,他越走越困惑,最后终于拍了拍水镜月的肩膀,问道:“你确定没走错路?怎么跟我平日里看到的景色不一样?” 水镜月皱着眉头,看着他拍在自己右肩上的手,忍着疼不着痕迹的躲开,道:“你带我进来的时候,弯弯绕绕的转了好几个圈子,但最终的方位是往东南方向走的,也没走多远,离你的‘无意斋’也不过只有二十里而已。” 水镜月见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含在嘴里的草都掉下来了,不由笑了,拿脚踢他,道:“方位清楚了,往哪儿走都不会迷路。还不走?” 最后,两人走出了那片林子,看到唐门内堡的后门,唐万意一拍脑袋,大声道:“你这本事真不错!” 水镜月瞥了他一眼,道:“唐四公子,倒是个有趣的人。” 唐万意笑嘻嘻的伸出左手的拳头伸到她面前,道:“交我这个朋友,不亏吧?” 水镜月眼中透出几分笑意,伸出左手的拳头跟他碰了碰。 唐万意送水镜月离开,问道:“不去看看小惠?” 水镜月想了想,摇头:“下次吧,还是别告诉她我来过了。” 唐万意笑了笑,道:“那后会有期了,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酒。” 水镜月翻身上马,道:“唐万意,能交上你这个朋友,我很高兴。” 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渐行渐远,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等到他们再会之时,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第十章 追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水镜月骑着马儿,醉眼迷蒙的看着眼前一派柳色青青烟波浩渺的景象,晃着脑袋念了首诗,自认为还挺应景,弯着眉眼举起酒囊,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那日水镜月从唐门回到锦城,给那些中毒的人吃了解药,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就出了城,至于背后是何人在筹谋些什么,自有唐门中人去查。 可是,他们这一路走得并不轻松,还未出剑阁,已经遭遇到十几次埋伏,来人还都是高手,比之墨华楼的杀手也是不逊色的。对方人多势众,以逸待劳,他们几个之前都受了些伤,又疲于应付,还有个不会武功的古玲,饶是几人武功高强,也免不了受伤。行至剑阁,水镜月眼看连玉衡都有些支撑不住,心里想着应对的法子。 这事有些不寻常。虽然水镜宫从未涉足蜀中,但声名却是传遍了整个大昭朝的,被人如此追杀,大抵还是头一遭。 莫非还是因为子夜珍珠水的事? 水镜月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摇了摇头。这事已由唐门接手了,背后那人若是在应对唐门之时还能有精力来追杀他们,那他的势力未免太大了些。据水镜月所知,江湖中是绝对没有这种组织存在的。 那么,难道是针对她的? 这些年她以“月姑娘”之名行走江湖,交了不少朋友,得罪的人也不少。蜀中她虽是第一次来,但想置她于死地的人也挺多,若是把邻近的云贵一带的人都算上,那就更多了。 ——水镜月这么想着的时候,深深觉得她混了这五年,也不算白混,至少这一走,还有几个仇家会惦记着自己。 只是这些人是不是针对水镜月的呢? 在剑阁休息了一日之后,水镜月不跟玉衡他们一起走了。 玉衡看出她的心思,也没有反对。若这群人真是针对水镜月的,她轻功好,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一个人的话,打不过总还能跑;若这群人是针对水镜宫的,他们去引开敌人,让水镜月顺利回宫,也算是不辱使命。 开阳等人对玉衡这般放心水镜月,竟是完全不担心她反悔了不回去了,倒很是惊讶了一番。 待玉衡等人走了三日后,水镜月也打点行礼,带着阿离上路了。 这一路上,水镜月跟从前一样,赏着春光喝着酒,慢悠悠的晃荡着,遇上不平之事顺手管一管,碰上热闹就停下来瞧一瞧,见了朋友就坐下来喝一杯酒,倒是十分的悠闲惬意。 只是,让她奇怪的是,她这一路也没再遇上之前那帮刺客,也不知道是他们是压根儿就没跟上来,还是在预备着致命一击。 如今,水镜月已到了江城了,想来玉衡她们早就到了杭州。凭着阿离的脚程,从江城到杭州只需一日即可。水镜月算算日子,觉得也玩得差不多,该回去了。那群人若是再不出现,可就没机会了。 江城多水,多湖,多沼泽。这里的既有江南的旖旎风光,也有岭南的穷山恶水,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水镜月骑着马儿刚穿过过一片长满落羽杉的湿地,心里正为那群不见了踪迹的刺客着急,就听见前方树林里传来一阵震天的求救声—— “救命!救命呀——” 这少年的声音,中气十足,估计方圆十里的人都能听见了。水镜月往那方向赶过去的时候,忍不住想——这孩子喊救命也喊得如此从容不迫,倒是个人才,就是声音好像有些耳熟啊。 水镜月赶过去,站在树梢上看到下面一群人时,眼神瞬间冷了几分—— 二十人,灰衣蒙面,弯刀,中间围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个青衣少年,此刻正拉着缰绳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大喊着“救命”。 也不知是不是那少年的嗓子太过嘹亮,那些人竟愣了半晌,看少年的眼神有些古怪。 水镜月不禁冷笑了一声,她笑得毫无掩饰,声音虽不大,在场的众人却都听得清晰。 那青衣少年的喊声蓦然停了,四下里顿时安静得只余风声萧瑟。 水镜月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眯着眼睛摆摆手,道:“抱歉抱歉,本姑娘不是故意的,你们继续。”说着,她竟在树枝上坐下来,似乎是打算观一场大战。 那青衣少年愣了愣,然后叫起来:“喂,你不是女侠吗?怎么见死不救?” 水镜月微微偏头,似是笑了,“你好胳膊好腿的,哪里像是要死的样子?” 少年气结,“难不成一定要等到我快死了你才出手?” 水镜月也不生气,对那群灰衣人挑了挑眉,道:“喂,你们怎么还不出手?这么磨磨蹭蹭的,搁墨华楼,早死八百回了。” 那群灰衣人似是才反应过来一眼,齐齐攻了过去,一半冲着那青衣少年,一半却是冲着马车去的。 “轰——” 马车碎裂,木板飞散。 “公子!”那青衣少年本已躲开了那几人的攻击,见状立马红了眼睛,想要回去救那马车中的人,却被几人拦住了。他功夫本不错,但一着急,动作就有些乱,一不留神就被人在手臂和大腿上砍了几刀。 马车上是一位白衣公子,此时马车已毁,他却仍旧坐在车辕上,神情淡漠,似是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一般。 那群灰衣人对视一眼,手中的弯刀齐齐向那白衣公子砍过去。青衣少年似是疯了一般,不管不顾的冲过去,不要命一般,却被人在脚上砍了一刀,顿时扑倒在地。 水镜月站在树梢上看了那白衣公子一眼,皱了皱眉,终于飞身而下,落地之时手中的刀已在周身打了个转,周围的几人顿时齐齐往后飞去,一人还撞到围攻那青衣少年的灰衣人,倒在一起。 再看水镜月,手中的刀仍在鞘中,竟似从未出鞘一般。那几个灰衣人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鲜红的血浸染在衣衫上,疼痛无比真实。 水镜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走吧。”这群人跟之前追杀水镜月的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但似乎并不是同一班人,功夫弱了很多。 领头的那人看了水镜月一眼,手一挥,带着手下消失在丛林深处。 青衣少年费力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向马车,急切的问道:“公子,你没事吧?”稍走近,见到白衣公子胸口的一片血红,不由惊叫出声,“公子!你受伤了?!” 水镜月突然拔刀,眼中的寒气陡生,冰冷的刀刃架在那白衣公子的脖子上。 “你干什么?”青衣少年扑到马车旁,伸手对水镜月打出一拳,却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一脚踢倒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水镜月的眼神有些冷,黑色的瞳孔如同一口深潭,周身弥漫着一股杀气。她定定的盯着那白衣公子那双眼睛,语调微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公子那双眼睛仍旧半睁半合,带着几分慵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全然不把那把刀放在眼里。他嘴角微挑着抬头,脖子上沁出一道血痕,对水镜月淡淡一笑,道:“长庚。” 第十一章 跟踪 白衣公子吐出两个字,身子一歪,晕了过去。幸好水镜月眼疾手快,收刀收得快,不然这一刀可就真要了他的命了。 其实,自出了剑阁,这已经不是水镜月第一次遇到他了。 上次遇到他,是江陵城。那时水镜月见城中热闹,街道上的官兵也多了不少,于是下马找了家酒楼,想听听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可是,她刚走到一家酒楼门口,就感觉有些异样,抬头,就见二楼临窗坐着一位白衣公子,正含笑对她点头。 她愣了愣神,一时没认出他来,直到看见了他身旁的阿杰,才试探着叫出声:“你是长庚?” 他的双眼已经好了,微微垂着眼皮,却仍能看见一对琥珀色的瞳仁,如琉璃一般流转着光芒。 长庚点头,倒了杯酒请她坐下一起吃饭。 水镜月却是不领情,也不知怎么地突然就发了脾气,冷声问道:“你一路都跟着我?” 长庚似乎有些意外她为何突然翻脸,一时无语。 一旁的阿杰原本想着水镜月也算是自家主子的恩人,这次对她的态度恭敬了很多,但听她如此对自家主子,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瞪了水镜月一眼,道:“谁跟着你了?我家主子是奉西南王之命,前来护送使者回乡的。” 年前,西南王府派遣使者前去金陵城,给景平帝贺岁。原本一切顺利,可是,半个月前,使者从金陵城返回,途经江陵府之时,遭遇一群黑衣人劫杀。最后,五个使者四死一重伤,被人打包送到了江陵府府衙。 西南王府派个人过来护送使者的遗体回乡安葬,确实很合理。 长庚似是丝毫未觉察到她眼神中的冰冷与淡漠一般,居然还请她帮忙调查使者一案,说是这案子多半是江湖人所为。 水镜月冷哼一声说她向来不理朝堂之事,连声告辞都没有说,转身就走了。 西南王使者一案早就传遍朝野,江湖无人不知,水镜月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姑且相信了他的话。 可是,如今在江城又遇到他,算是怎么一回事? 水镜月防着长庚,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在江陵相遇,她没有认出他来,不是因为她记性不好,而是因为长庚跟之前不太一样。水镜月第一眼看人,一般都是看人的眼睛,而她在看到长庚的那双眼睛时,就知道这人是个高手,还不是一般的高手,功夫应该不比她差多少。可是,长庚一直都是以文士的姿态出现的,举手投足之间也不像是个会功夫的。 也就是说,他其实是个高手,却一直装作不会功夫。 他装得很像,但他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水镜月。 水镜月对人的眼睛颇有研究,不论多细微的差别,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会武功和不会武功之人,眼睛的差别可是十分明显。 她向来是坦诚,不喜欢别人骗她。但她想起长庚在西南王府的处境,大概也能理解。只是,理解,不代表赞同。 她刚刚不出手,一来是觉得长庚出现在这里有些可疑,二来,也是想看看他在生死关头会不会出手。 若不是刚刚马车裂开,她一眼看到他胸口的刺目的血迹,她定然不会出手救他。 阿杰见自家主子晕了过去,又哭又叫又骂人的,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水镜月那一脚是照着他的穴道踢过去的,这会儿他别说站起来了,动都动不了,最后索性趴在地上嘤嘤的哭起来了。 这场景,旁人见了定以为是水镜月杀了他家主子还打算把他给卖了。 水镜月有些愁人,无奈道:“别哭了,你家主子还没死呢。” 阿杰却是哭得更大声了,好像有天大的委屈似的。 水镜月叹了口气,扶着长庚躺好,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瓶子,倒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她起身往阿杰怀里扔了个墨玉盒子,道:“给你家公子上药,顺带把自己腿上的伤口也糊上。”说着伸手给他解了穴道。 阿杰见水镜月要走,立马去拉她,急急道:“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你不是女侠么?救人要救到底。” 水镜月回身看他,道:“你虽打不过那些人,逃命却也是足够的。” 阿杰理所当然的道:“我现在受伤了啊,还有你刚刚为什么放那些人走?” 水镜月道:“我是问你,刚刚为什么喊救命?他们人虽多,功夫却不怎么样,你虽打不过,带你家主子逃走总该没问题吧。” 阿杰愣了愣,眨眨眼,道:“是公子吩咐的。之前我们就碰到过他们很多次了,一路逃过来的。今早那群人就一直追着我们,我跟公子逃到这林子,公子突然让我停下,让我大声喊救命,说是会有人来救我们。” 水镜月盯着这少年看了半晌,感觉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估计连他家公子武功高强完全不需要他这么个护卫都不清楚,“去给你家公子上药吧,我送你们一程。” 阿杰捧着药爬上只剩下车板子的马车,伸手去扯白衣公子的衣带时有些僵硬,手指似是在发抖。 水镜月瞧着他手臂上不断往外冒的血渍皱了皱眉,上前将他扒拉开,道:“先把自己的伤口包扎好。”说着径自解开那白衣公子的衣襟,先给伤口上了药,止了血,又掏出一块手帕来将伤口周边的血迹擦干净,然后直接撕了那白衣衫的衣摆,将伤口包扎了,完了还伸出食指在他手腕上搭了一会儿,这才看向一直盯着她瞧的少年,问道:“怎么?要我帮忙?” 阿杰嗫喏了半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水镜月笑了一下,直接把他的手臂拉过来,将一截袖子都扯了下来,仔细处理了伤口,包扎的时候还是用的白衣公子身上的衣衫布料。 阿杰似乎有些扭捏,水镜月敷药的时候感觉到他的小动作,不由拍了拍他的腿,皱眉道:“别乱动。” 阿杰不动了,见她又去扯白衣公子的衣衫来包扎,终于忍不住说道:“哪有用病人的衣衫包扎的?” 水镜月头也不抬,继续处理他腿上的伤口,道:“你家公子的衣服干净些。”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西南王府的使者是江南人?” 阿杰听了这话低了头,眼神有些闪烁。 水镜月道:“难不成真是跟着我来的?” “才不是!”阿杰立马抬头,出言否认,嗫喏良久,才道:“公子是想去杭州的,三月初三是水镜宫新任宫主的继任典礼,公子想着他的眼睛好歹是水镜宫给治好的,就想去观礼,亲自道声谢。” 他这说法虽有些牵强,倒也能自圆其说。只是,水镜月有些不明白,问道:“这事有什么难以企口的?” 阿杰仰头看她,问道:“水镜宫的新任宫主,不就是你吗?”这话说的,似乎承认他对水镜月有那么一点感激,都十分不情愿似的。 水镜月听了这话明白了,想来他们见北斗七星几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些误会了。 她在他腿上系了个蝴蝶结,摇了摇头,道:“不是。” 第十二章 恩情 江城,这座临水而居的城市没有金陵的奢华贵气,没有杭州的繁华雅致,也没有锦城的闲情逸趣,这座城市的热闹透着世俗的味道,就像是一幅浊世红尘绘,真实得让人清晰的感觉到活在人世间的脉动。 无论天南海北的人,来到这座城市,都会觉得亲切。 水镜月坐在百草堂的屋顶,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突然有些可笑。 她三岁的时候就知道十八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她自以为自己从来都不在乎,可是,当听到那个消息时,她还是觉得心伤了。父亲派出北斗七星来寻她,她拼命的逃;如今身边没人了,有机会逃了,她却主动送上去。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些贱。 “二小姐。”屋檐下,百草堂的坐堂大夫黄思南微微仰头,却仍旧不见水镜月的影子,他也不在乎,只自顾自的说话,“那位白衣公子醒了。” 水镜月没有出声,黄思南等了会儿就离开了。 黄思南今年四十多岁了,是水离城早年收的学生,医术深得水离城的真传。每逢年节他都会回水镜宫看看宫主,水镜月离家五年,即使走进百草堂也从未透露自己的身份,百草堂的店主都不认识她的,今日若不是正巧碰上他坐堂,水镜月大概只能用手中的无影刀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了。 水镜月将那叫长庚的主仆二人带到这里,自然是方便疗伤,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想打听打听水镜宫的情况,不知道玉衡他们是不是平安到了。百草堂与水镜宫之间自然有联系的方式。 水镜月在屋檐上一直坐到夜幕降临,酒喝完了又去旁边的艳阳天捞了几壶来,一个人自斟自饮的坐到夜阑人静。 月至中天,她终于起身,提着酒壶跃至后院,见长庚房间里的灯亮着,就去敲门。 给她看门的是阿杰,他只受了些外伤,用了水镜宫的麒麟血,又休息了半日,虽没完全好利索,正常的行动却是无碍的。 自水镜月给他包扎之后,他见了水镜月就不再那么横眉冷目的了,却是有些别扭了,好像怎么站都浑身不自在。水镜月见他那副扭捏的模样却觉得他还是之前那模样有意思些。 “一边玩儿去,我跟你家公子有话说。”水镜月拍着他的脑袋,将人往外推,见他皱眉瞪眼的模样,登时心情好了不少。 长庚还未睡下,坐在床头,手边放了一卷书,却没在看。床幔遮住了他半张脸,但水镜月能想象他此刻微阖着双眼看自己的神情。 水镜月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正好看到院中那棵高大的无患子,不由想起了她那间“狗窝”。那间茅草屋后面也有这么一颗无患子,再往后是一排茂密的灌木丛,扒开灌木丛,就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她想,若是当年她胆怯了,没有走进那个洞口,如今,她会怎样呢? 她坐在窗台上,一只脚曲起来,一只脚垂在房间内,眼睛看着树梢上的弯月,一口一口的喝着剩下的酒。看她那模样,似乎只是觉得这房间位置好,特地进来看夜景似的。 “长庚。”良久,水镜月终于开口,偏过头看向屋内,黑亮的眼睛平静得如同窗外浓浓的夜色,“我想了很久,却仍旧想不起来我何时听过这个名字。”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些眼熟。原以为只是错觉,现在却想起任何事都应该自有其缘由的。 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长庚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语调很轻,“五年前,金陵城,江南二十四水帮,月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 水镜月一怔,想起来是有那么一回事。 —— 五年前,水镜月的确去过江南二十四水帮。 当时她受人之托,去江南二十四水帮的金陵分舵救一个小女孩,却意外发现那金陵分舵的肖舵主暗中劫了不少童男童女,与一群炼丹士私交,意欲炼制长生不老丹。 据说,那炼丹士是前朝宫廷炼丹士的后人,先祖是当年大韵朝开国皇帝李政的国师。 李政一生叱咤风云雄才大略,算是千古一帝,晚年却沉迷于长生之术,召集全国的炼丹士为其炼制长生不老丹。 后来,一个叫做金三水的炼丹士告诉李政说,他祖传有一张长生不老丹的药方,但炼丹需要千名童男童女。 李政也不知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是执念太深了,居然信了,还封了那金三水做国师。 据说金三水的确炼制出了两颗长生不老丹,但史书记载,李政最后确实是死了的。 对此,民间有很多传说,最有意思的一种说法是,当时金三水炼成长生不老丹以后,诱拐了李政新纳的妃子,逃到海外去了。还有人说,当年金三水带着那千名童男童女去了东海的蓬莱仙岛炼制长生不老丹,最后炼成了,李政却已经死了,于是金三水带着那两颗长生不老丹航海去了。 金陵城是天子脚下,那肖舵主弄这么个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也算是大胆。 水镜月发现肖舵主的罪行后,先去他们秘密炼丹的地点救出那些无辜的童男童女,将一干炼丹士和几个水帮的守卫给绑了,直接给扔到金陵府衙的大院里,然后将收集的证据放在公堂之上,用惊堂木压着。 之后,她又直奔江南二十四水帮,本想直接砍了那肖舵主,没曾想去了之后发现那金陵分舵已经没人了,只大堂里燃起了一座高达两丈的大火炉。也不知道那炉子里烧的是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有些恶心。 水镜月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那炉火旁有一朵黑色的茶花,墨云花——墨华楼的标识。 她终于明白那炉子里烧的是什么了,却觉得更加恶心了。 —— 当年那上百个童男童女中有一个叫“长庚”的男孩吗?水镜月是自然不记得的。 水镜月起身,将早就空了的酒壶放到桌子上,坐下来,手肘支着脑袋偏头看那光影中的男子,眼神有些迷离。 这人如今少说也有十八九岁了吧,五年前也过了十二岁了,认真算起来年龄稍大了些。可当时被抓的都是些孤儿,本就比一般孩子瘦弱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估计看着也跟平常八九岁的孩子差不多。 如此说来,他此去水镜宫观礼,不是为着上次解毒的恩情,而是为了五年前的救命之恩?他的故事很圆满,但不知为何,水镜月有些不信。 水镜月淡淡的笑了,黒巾外面的眼睛却仍旧是平静无波,“所以,你准备怎么报恩?” 第十三章 南木 床头的的灯火闪烁,晕黄的光芒照在长庚的侧脸,让他那张略显冰冷的脸柔和了几分。他睁开那似乎永远半睡不醒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水镜月。 他说:“我知道你。” 他这话没头没脑的,水镜月有些不明白,看着他眨了眨眼。 长庚道:“我知道你很多事——大概比你想象的要多一些,知道你手中‘月下’,知道你脸上的面罩,也知道你那双眼睛。” 他每说一句,水镜月的眼睛就幽黑一分,最后如同黑色的琉璃一般。 他说的,都是她深埋心底的秘密,即便是她最好的朋友唐小惠也不曾了解,他却那么轻易的说他知道。 “当一个人很想知道另一个人的事,总是能想到很多方法的。”长庚的声音很平静,“我的确一直都跟着你,但我只是想阻止你回水镜宫。你救过我的命,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赴死。” 水镜月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可是却觉得有些悲凉。到头来,所有自己所爱和爱着自己的人都无动于衷,只有这么一个陌生人千方百计的来阻止她吗?虽然她回去了并不会死,但或许,也差不多吧。 水镜月摇摇头,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长庚看向水镜月的眼眸深邃,嘴角挑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在笑,却让水镜月觉得有些忧伤。他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念了一首诗: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阿月,你的眼睛很漂亮。” 水镜月再怎么不通文墨,诗经也是念过的,自然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最初的时候她还未反应过来,后来想起他是什么意思,她感觉到自己的脸慢慢的烧起来——幸而有面罩挡着。 然后,那个踏马天涯敢作敢为的月姑娘,刚刚还在质问他有何目的的水镜月,扔下一句“好生休息”,落荒而逃了。 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即使是当年在闽南丛林中被漫山遍野的蛇虫鼠蚁魑魅魍魉围攻,也从未如此狼狈过。 水镜月难得的失眠了,闭上眼睛,眼前总是时不时出现一个浅笑低吟的白衣男子,轻轻的念着那首“南有乔木”。 睡不着了,索性就不睡了。 她坐在窗台上,看着天边的明月,努力回想五年前踏平江南二十四水帮的情形,努力回想是否曾有那么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努力回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一个小男孩误会的事,可是,最终仍旧一无所获。她根本就不记得当初救出的那些孩子有几个男孩几个女孩。 最后,她放弃了。或许,所谓的喜欢原本就是无缘无故的。就像当初她喜欢上那个人,不也仅仅是因为那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么? 风晚林。这个名字突然闯进她的脑中的时候,她有些愣神。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年?五年?为什么好像觉得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当初她以为刻骨铭心的初恋,如今回想起来,似乎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受呢。 只是,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有些想要流泪而已。 *** 天光蒙蒙亮的时候,水镜月起身,准备去跟黄思南辞行,顺便托他好好照顾长庚和阿杰。没曾想她刚刚背着包裹提着刀打开门,就见黄思南身边的药童辛夷小跑着进了院子,见了她就道:“二小姐,老师让您过去一趟。”辛夷是黄思南一年前收的弟子,才十二岁,天赋极好,性子沉静,却有些孤僻,难得如此慌张。 水镜月问道:“出什么事了?” 辛夷低着头,道:“是二小姐带来的那位公子,病情恶化了……您过去看看吧。” 水镜月一听,立马将包裹扔给辛夷,转个身就不见了。 长庚房里的灯仍旧亮着,黄思南坐在床边帮他把脉,神色莫测。阿杰站在他身后,眼睛红红的,如临大敌般的盯着他。 水镜月问道:“黄先生,他怎么样?” 黄思南看着她,似乎有些为难。水镜月见状,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长庚——面色苍白,嘴唇却红得滴血。她微微皱眉,转头对阿杰道:“你先出去。” 阿杰扁着嘴,明显的不愿意。 水镜月道:“不想你家公子死,就出去。” 阿杰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黄思南将长庚的手腕塞进被窝里,起身道:“二小姐,这位公子看着像是走火入魔了,但有些特别——他被自己的内力给伤了。” 水镜月之前特地叮嘱过黄思南,长庚似乎有意隐瞒自己会武功一事,不要在人前提这事,包括阿杰。 水镜月问道:“没法治吗?” 黄思南道:“二小姐见谅,在下才疏学浅,只能治标却不能治本。他似乎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力,我这次就算治好了,下次还是会复发。而且,他以前应该也受过这种伤,当时没能及时治疗,留下了隐患。他这伤若是想完全治好,得散了这一身功力才行。” 水镜月想了想,道:“你先去配药,我再想想办法。” 黄思南点头,背上药箱出去了。 水镜月坐在床边,将长庚的手从被窝里拿出来,食指和中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将一丝真气探入他体内。 水镜月的真气刚进去,就感觉到一股寒意,阻力很大,躁动不安。 水镜月有些奇怪,他的内力很冷,感觉像是极寒真气。可是,极寒真气原本应该是最安静的内力,也是最不容易走火入魔的内力,为何他体内的内力却如此紊乱呢?难不成他竟是练了什么邪功吗? 看症状不像是走火入魔,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内力不是他自己的。 水镜月松开他的手,抬头看他一眼。 他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头,不知是在做恶梦还是因为疼痛。他到底有什么烦忧,竟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 水镜月叹了一口气,看着他那张白得有些惨淡的脸,淡淡的笑了:“算你命大,正巧碰上我了。我此生大概是再无缘红尘了,若是能救你一命,即便是最后舍了十几年的内力,也是不错的。但愿你以后,无论是报仇还是报恩,都别再这般执着,南方乔木不可栖,就往北方看看,或者东方西方也行啊,总能找到的……” 第十四章 立宵 那日清晨,黄思南将熬好的药送进长庚房里之后,就被水镜月推了出来。水镜月扔下一句:“守在这里,谁也不让进。”然后就关了门。 黄思南自是知道长庚的症结所在,一听这句话就明白她要做什么了,下意识的转身想要阻止,却差点被门夹了鼻子。无奈,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叹气。一旁的阿杰见状,立马凑过来,急切的问道:“怎么了?我家公子怎么样?有救么?你叹什么气呀?” 黄思南被他摇得一晃一晃的,被他吵得头晕,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一般道:“放心,你家公子不会有事的。你要想早点见到他,就安静点,别打扰二小姐。” 阿杰立马捂着嘴不说话了。 黄思南却仍旧神情悲戚,他抬头看东方刚升起的太阳,无声呢喃道:“可是,我们家的二小姐可是九死一生啊……” 等到身后的那扇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黄思南记得,当他听见“咯吱”一声响的时候,转身就见那门只开了一个小缝,那张蒙着黒巾的脸探出来,比当时的夜色更浓黑的眼珠子看了他一眼—— “让玉衡姑姑来接我……” 说完这句话,她就倒下了。他立马过去扶她起来,这才发现她出了一身的汗,内力耗尽,四肢早就已经脱力了。 一旁的阿杰目瞪口呆的看着倒地不起的水镜月,呆呆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黄思南抬头看他,道:“进去看看你家公子吧,他应该没事了,去备些热水,再给他弄些吃的。” 说完,他抱起水镜月,离开了。 黄思南叫来一个丫鬟来伺候水镜月,然后就离开了。从脉象来看,她只是太累了,睡醒了就好。他的医术此刻毫无办法,他能做的事情只是尽快通知宫主,让他人来接她回家,然后默默祈祷,希望老天爷能保佑这个从小备受苦难的孩子这次能逃过一劫。 *** 长庚醒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第二件事就是吃饭。 此刻,他正一边喝着黄思南调配的药膳粥,一边听阿杰讲水镜月的状况。 其实,他比阿杰更清楚的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他开始的确是昏迷的,可是水镜月开始给他疗伤的时候,他是能感觉到的,再后来,就是彻底的清醒了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他的内力不稳定,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只要动用的真气过多,就会遭到反噬。这也是他一开始就装作不会武功的原因之一。 他十四岁以前从不觉得武功有什么用,十四岁以后想要学功夫,却是已经晚了。他本以为毫无希望,可十六岁那年他遇上了那个疯女人,那个教他功夫的人。那个疯女人曾跟他说过,她给他的功夫虽然来得快,但走捷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最终将会死在自己手里。 她说完就大笑,然后告诉他说,若是他能找到那个人的传人,或许就不用死了。 她说的那个人叫乌炎。他经常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有时候会痛哭流涕,有时候又会大笑不止,有时候也会破口大骂。 她说,乌炎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自创的内功心法的名字——乌炎心法。 她说出了乌炎弟子的名字——“水镜月,杭州水镜宫的二小姐。” 当他从疯女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人呆掉了,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伤感。 他永远记得十四岁那年冬天,那个火光漫天的夜晚,若不是她突然如神祇般出现,他和弟弟早就死了。 他记得他忍着眼泪双拳紧握咬牙切齿的发誓要报仇时,她跟他说过——“别想着报仇,好好照顾弟弟。你的仇,天下人会帮你报。” 他记得她离开之前给了他一只信鸽,跟他说——“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就让它帮你传信,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想,若是她知道他想要她的命,不知道她会不会给。 她是他的恩人,救命之恩。可他却要她的命来救自己的命,因为他想要报仇。 报恩和报仇,哪个更重要? 十六岁的长庚想不明白,十九岁的长庚仍旧想不明白…… 夜深人静的时候,长庚来到水镜月的房门前。他能听见门后面轻微的呼吸声,他知道即便他大喊大叫她也醒不了,可是,他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他不敢见她。 他就这么在她门前站了一夜。 “你是什么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极北的寒风吹进脑子里,长庚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 来人是个黑衣男子,长庚看不出他的年龄,他看上去顶多四十岁,一双深邃的眼睛却是看透世事的沧桑。那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神平静,却让他觉得一股无法抵抗的压迫感。 长庚跟那人对峙,知道眼前这人是个高手,比那个疯女人还要厉害的绝世高手,他无处可逃。他面色平静,背后却早已汗湿。 就在长庚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黄思南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对那人深深鞠躬,道:“老前辈,您怎么来了?” “阿月呢?” 那人一开口,空气中的压迫感顿时消失,长庚松了一口气。 黄思南指了指水镜月的房间,道:“就在里面。” 那人从长庚身边走过,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问道:“小子,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长庚道:“家师不让弟子透露她的名号。” 那人冷哼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阿月是为了救你才昏迷不醒的吧?小子,回去告诉你师父,若有下次,我定不饶她。” 长庚淡淡道:“她一年前已经过世了。”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很好。” 那人不再理会长庚,推门进屋了。 黄思南看了长庚一眼,想说什么,终究也只是叹了口气,道:“长庚公子,你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让辛夷给你配几份药,记得按时吃,你……还是离开吧。” 长庚拱手致谢:“长庚正准备辞行,黄先生,多谢,这几天麻烦你了。” 黄思南道:“谢我做什么?救你的是二小姐。”说完无声的叹了口气,离开了。 长庚转头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心中喃喃道—— “阿月,我又欠了你一条命。此生,我大概是还不起了,若有来生……呵,来生你一定不愿再遇见我吧。是了,来生,即便我快要死了,你也千万别来救我。” 第十五章 乌炎 水镜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杭州,却不是在水镜宫,也不是在她那个“狗窝”,而是在灵隐寺的客房里。 她刚准备起身,就感觉脚有些重,抬眼看过去,就见床尾趴着一个人,侧脸枕在胳膊上安安静静的睡着,一头青丝铺了半张床。 水镜月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爬过去拂开他脸上的青丝,又仔细瞧了瞧,然后缓缓的笑了。也不管会不会吵醒那人,一头倒在那人的背上,蹭着他的脖子咯咯的笑,“师父,阿月好想你。” 水镜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只听水离城和林听海都称他一声“乌炎”,这别号是根据他的独家内功“乌炎心法”来的。 林听海是她的舅舅,东海闲云岛的岛主。闲云岛是一座位于红尘之外的世外桃源,住着一群闲云野鹤,多是些很早以前就退出江湖的隐世高人,而乌炎,就是其中一个。 三岁的时候,水镜月抱着那把名叫“月下”的无影刀,独自一人走进了灵隐山中的那座“老鼠洞”。她第一次穿过迷宫般的洞穴到达最深处的洞厅时,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她小心翼翼的摸索到河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洞里却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那光很微弱,就像是夏夜的萤火一般,但对于在黑暗中摸索了三天的她来说,仍旧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睛朝光线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一身黑衣的乌炎手中拿着一支火折子,踏着水波从幽黑的河水中走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疲倦产生了幻觉,水镜月觉得他周身似是包裹在夕阳中一般,流转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一刻,小小的水镜月以为自己看到了灵隐山的神明。 好看的神明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淡淡道:“用了三天才找到这里,比当年的阿澜差得远了。” 她有些迷糊,眨着眼睛看他。 他转身往河对岸走去,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师父。”转头见她仍旧呆呆的站在那儿看着他,皱了皱眉,道:“跟上来。” 她有些茫然,站在河边想——“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跟?” 乌炎很有些不耐烦,伸手也不知做了什么,水镜月就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一直无形的大手往前拉着走,然后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那河水里。但是,她并没有沉下去。那水底下有一座石板桥,乌炎就是踩在桥上走的。 自那以后,她就多了个师父。 最初那几年,乌炎对她很冷淡。每天教完功夫就赶她走,第二天去得迟了要挨骂,口诀念一遍,刀法打一遍就算是教过了,试炼的时候没练好会挨揍,疼得哭鼻子会被直接扔进暗河里,咬牙忍着又会被骂没个孩子样。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水镜月被他打,被他骂,却一点都不怕他,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大概是因为他每次打她骂她的时候,都会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她从那里面没有看到嫌弃,更没有看到恐惧。整座水镜宫,就连北斗七星中最疼她的瑶光,看着她的眼睛都会带着哀伤和悲悯,似乎无时不刻都提醒着她的罪孽。 乌炎,她的师父,是第一个敢跟她对视超过一盏茶时间的人。 八岁那年,她缠着林听海教她轻功,结果那一个月都没见到她师父。开始的那几天,她以为他想让她跟初次见面的舅舅好好相处,或者是有什么事出远门了,就没放在心上,专心跟林晚风一起练轻功。一个月之后,林听海带着林晚风回东海了,师父却还没回来。她有些着急了。 三天三夜,她找遍了整座灵隐山,走遍的那座洞窟的每个角落,也没找到师父的人影,只除了那个地方…… 第一次,她擅自来到水离城居住的听澜苑,不顾玉衡的阻拦,踩着刚刚学会的踏月步直接闯上了山,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直将水离城从书房里吵了出来。 “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冷若寒冰的声音让水镜月的动作顿了顿,立马就被廉贞制住了。 五年,她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有些认不出他来了。 那个有些陌生的男人说的第二句话是——“谁让你摘下面巾的?” 她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面巾被林听海拿走了,这一个月她都没戴面巾,一时给忘了。 她问他——“师父呢?是你把师父赶走了吗?” 从小,不管什么人跟她亲近,第二天都会被带走。所以,她只能养各种动物跟自己作伴。西湖里的鱼、林间的鸟儿、草丛里的蟋蟀,甚至是床底下的老鼠、帐子里的蚊子……只要是活的,她都养过。她只想有个伴儿。 这五年来,虽然师父对她很冷淡,但他教了她功夫,她一个人抱着“月下”坐在山顶看夜空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有个人每天都在等她,她不是一个人。 眼泪毫无预兆的流下,她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衣摆,声声请求——“求你把师父还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把师父还给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 他转过身去,冰冷的声音似是冰锥般敲打在她的心口上——“我要你的眼睛,你给吗?” 她听了这话却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抬头笑了——“好。” 他扔下一句“把她带走”,快步离开了,似是再不愿看她一眼。 她一连三天没吃没喝没睡,此刻放下心来,立马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又回到了她那个“老鼠洞”洞口的茅草屋,玉衡守在她身边,告诉她说她忧思过重,意志力降低,伤了五脏,要好好调养。 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她——“师父呢?”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只苍白的手掀起了门帘,乌炎走进来,端着一碗药膳粥,在她床边坐下,看着她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她盯着他傻笑。 他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嘴边,皱眉瞪她——“张嘴!” 她乖乖的张嘴,吃下一口粥,下一秒却突然扑上去抱住他,咯咯的笑起来。 他举着碗僵了半晌,终于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张嘴却骂她傻。 自那以后,每日练功的时候,乌炎仍旧会骂她,揍她的时候也毫不留情。可是,水镜月却似是认定了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似的,每次还能见缝插针的蹭着他撒娇。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她稀里糊涂的闯过了北斗七星阵之后,他跟她说,他要走了。 她吃了一惊,问他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他离家这么多年,也该回去了。 她怔怔的看着他,似乎很意外他还有个家。 他伸手揉乱她的头发,笑了——“我就住在闲云岛,有空你可以去看我。” 闲云岛,她十岁那年他带她去过的,只是那是她只知道那里是舅舅的家,却不知道那也是他的家。 她低着头,声音有些低落——“好。” 五年前,她十三岁,去闲云岛的时候,他却闭关了。她没能见到他。 第十六章 镜花 如今,六年过去了,水镜月再次见到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曾经那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小丫头,终于找到了依靠,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忧。 乌炎睁开眼睛,伸手在她的脑袋上重重的拍了一下,骂道:“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去看看为师,不孝徒!谁让你随便救人的?内力透支的后果为师没告诉过你吗?还是本事大了,胆肥了,连为师的话都不听了?乌炎心法还没到第九层就敢……” 水镜月抬头看他,眯着眼睛笑:“师父,我肚子饿了。” “你是猪吗?醒来就要吃的?”乌炎顿了顿,无声叹气,道:“为师去看看这庙里有什么能吃的。” 水镜月点头:“不要放醋。” 灵隐寺的住持明心和尚喜欢吃醋,几乎每道菜都会加醋。可水镜月偏偏受不了醋味,每次来灵隐寺,宁愿吃白米饭也不愿吃一口明心准备的菜肴。 乌炎自是明白她的口味,话到嘴边却道:“先把内力调息一个周天。”伸手拍拍水镜月的脑门,出去了。 水镜月盘腿坐在床上,开始运转乌炎心法,没一会儿,惊讶的发现,她不仅没事,内力居然还提升了。 她记得师父跟她说过,乌炎心法有温养筋脉的功效,但她的乌炎心法没突破最后一层,若是内力耗尽,一个不慎将用来温养筋脉的那部分真气也使了出来,或许会遭到反噬。轻则武功尽失,重则筋脉寸断。 这次,是师父救了她吧。 *** 灵隐山东南,临着西湖有一座高楼,名为花前月下楼。这栋楼前面临水种了一排柳树,楼后的一座山上种了漫山的杏花林。此刻正是“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的时节,景色最是怡人。 这栋楼是水镜宫的门户,也是接待伤患的地方,算是一个医馆。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大堂里坐着今日的最后一位客人。正隔着屏风,一个轻风细雨般的声音传出来—— “大叔,你平日经常酗酒,饮食不规律,伤了胃。我开个药方,每日饭前吃一副,先吃一个月,再来看看。不过,这病光吃药治不好,主要是平日的调理,酒是不能再喝了,每日记得好好吃饭,多吃些清淡温和的食物,不好吃过热、过咸的食物,辣的也不能吃。” 坐在摇椅上的中年男子刚想出言反驳,就被身旁的妇女一把按下去,对着屏风鞠了一躬,赔笑道:“多谢先生,我们一定好好调理。” 客人都离开了,一个粉衣小姑娘走进来,一边收拾客人用过的茶具,一边道:“大小姐,听说二小姐已经回来了,是乌炎前辈亲自接回来的。不过,她没有回宫里,住在了灵隐寺。” “阿璎,别去招惹阿月,她是我妹妹。” 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正是水镜宫的大小姐,水镜花。她穿着一身湖水绿的长裙,挽着垂鬟分肖髻,娴静犹如水照花,行动好比风扶柳,虽说不上绝世独立倾国倾城,却也算得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她长着一对形状跟水镜月颇相似的远山眉,却稍淡了些,没了水镜月的那股英气,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可人。 只是,那一对弓眉下的眼睛,竟全是眼白,没有瞳仁!就跟当日水镜月在锦城碰上的长庚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仍能视物,只是看起来有些恐怖,并不影响正常生活。 阿璎跟古玲一样,都是水镜宫的弟子。她从小负责照顾水镜花,对着那双眼睛看了这许多年,每次见了心里仍旧有些发毛。阿璎说:“大小姐,我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五天后就是您继任宫主之位的日子,到时若是二小姐反悔了,有乌炎前辈这个靠山,就是宫主也没办法呀。” 水镜花背着小药箱,沉默着往前走,仰头看了眼北方的山峦,却只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林。 五天后,三月初三,是她的生辰。 而三月初四,是水镜月的生辰,只是似乎从没人记得。 她们是孪生子,她只比她大了一个时辰,却刚好错开了日子。 一个时辰的差距,让她们的命运天差地别。 水镜花出生的时候,眼睛是没有瞳仁的。而水镜月,她的那一双眼睛之所以那么好认,是因为她是重瞳子。 爹爹说,她抢了本该属于她的眼睛,所以她必须还给她。 水镜花很喜欢水镜月的眼睛,觉得那是世上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可是,整个水镜宫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认为。他们所有人都害怕那双眼睛,甚至不敢接触水镜月的目光。爹爹告诉她说,这世上,越是漂亮的东西越是危险。可是,她不明白,一双眼睛能做什么呢?难道是用眼神杀人吗? 水镜花喜欢一样东西,从来不会想着把它据为己有。她的医术是水离城亲自教授的,她清楚换眼珠子的手术有多么复杂,即使是水离城亲自动手,也只有五成的把握。她一直都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水镜月把眼睛给她呢?她不要水镜月的眼睛,仍旧能看得见,可是水镜月把眼睛给了她,会怎样呢?最坏的结果,有可能她们两人以后都看不见了呀。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这双眼睛被人瞧见,会给水镜宫丢人吗?所以,才必须在举行继任仪式之前做手术? 水镜花沿着西湖缓缓而行,弯弯的月眉映在西湖里,风一吹,散成了点点星光。她抬手轻轻拂过柳枝,蓦然看见那道黑色的身影,似是不敢相信般的睁大了眼睛,惊喜地叫了一声:“阿月!” 水镜月坐在湖边的青石板上,双腿垂下,轻轻摇晃着,点着脚下的水面,看阵阵漪涟扩散至远方。听见水镜花的叫声,她偏头,透过低垂的柳枝,弯着眉眼对她招手,“阿姐,过来坐!” 水镜花回头,对身后的阿璎道:“你先回去吧。” 阿璎拧着眉头,绞着手指,颇为不快的点了点头,转身往山上去了。 水镜花坐到水镜月身边,偏头看她,问道:“你受伤了?” 水镜月笑了,“蒙着脸也能看出来?阿姐的医术是越发高明了。” 水镜花皱眉,抓过她的手腕给她号脉,“别贫嘴了。怎么瘦成这样?” 水镜月拉回自己的手腕,笑道:“我好多天没吃饭了,自然瘦了,好好吃几天就补回来了。阿姐,我今日一整天在灵隐寺只喝了点蛋花汤,肚子都饿扁了。” 水镜花发现她的身体的确没什么大碍,放了心,道:“饿了不回家吃饭,在这里坐着喝风?” 水镜月眯了眯眼:“我想吃鱼。” 水镜花站起来,伸手,道:“走吧,昨天阿武抓了不少鱼,应该还有剩的,我给你做。” 水镜月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笑眯眯的点头。 第十七章 结因 水镜宫内,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宫主水离城,排在第二位的却不是北斗七星,而是“妖魔鬼怪”四大名医。 妖医华一山最拿手的是针灸,喜欢研究各种疑难杂症;魔医华重山痴迷于药物研究,一生致力于配置能治百病的万能丹;鬼医王七星精通各种巫蛊之术,曾有过“医鬼不医人”的传说;怪医王九天最擅长手术,最喜欢把动物拆了再拼起来。 “妖魔鬼怪”四医每个人都有一个弟子,妖医华一山的弟子是舒桐,魔医华重山的弟子就是古玲,鬼医王七星的弟子叫余柿,怪医王九天的弟子是刘璎,也就是之前跟在水镜花身边的小姑娘阿璎。 除这四人之外,水镜宫还有将近百来个医学弟子,都住在“方圆山庄”里,由古玲等四人轮流授课。“妖魔鬼怪”四医偶有兴致,也会去讲几堂课。这些学生们最想见到的自然是水离城,但水离城自水镜花三岁后便再不收弟子了。 而北斗七星,相当于水镜宫的护卫,负责保护宫里所有人的安全。北斗七星七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以天枢为首。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弟子,分别是贪狼、巨门、禄存、文曲、武曲、破军,这七人就是日后的北斗七星。 水镜宫上上下下,一共百来号人,自然是有专门的厨子的。但水镜宫内做饭最好吃的却是舒桐,至于原因,自然是因为古玲那个吃货。但舒桐的手艺虽好,做鱼的功夫却比不上水镜花。 水镜月喜欢吃鱼,最喜欢吃水镜花做的鱼。小时候吃过几次,每次吃鱼的时候都念着。 水镜花做了三条鱼,一条煎的,一条蒸的,一条煮的,一起摆在水镜月面前。 水镜月是真的饿了,一条鱼很快就没了,汤汁都拿来拌饭了,只剩下骨架子留在盘子里。 水镜花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道:“别光吃鱼,青菜也要吃。” 水镜月一边点头一边送了块鱼到她碗里,道:“阿姐也吃啊,看我吃可填不饱肚子。” 一桌子的菜都被吃完了,自然大多都是水镜月吃的。水镜月趴在桌子上揉着肚子,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明月,偏头对水镜花道:“阿姐,你知道灵隐山最高的地方是哪儿吗?” 水镜花道:“北高峰。” 水镜月点头:“你一定没去过吧?我带你上去看月亮,不比西湖木兰船上的月色差。” 水镜花愣了愣,有些犹豫。 水镜月起身,拉着她往外走,道:“放心啦,我跟天枢叔叔说过了,我们姐妹这么多年没见了,今晚随便我们怎么玩儿都行,没人来打扰。” 水镜宫建在灵隐山南麓,水镜花自出生便从未离开水镜宫,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花前月下楼,就连在西湖游船,对她而言都是奢望。至于灵隐山的另一边是什么模样,她永远都只能想象。 北高峰虽是灵隐山最高的一座山峰,但其实也高不了多少。不过,八年前,水镜月十岁那年,乌炎从闲云岛抓来了个马脸秃头的老头,在这座山上建了一座高楼,取名望月楼。这座楼比南边的雷峰塔还要高出二十丈,站在楼顶,可以俯瞰整座杭州城。 水镜花站在楼顶上往下看,有些害怕,扶着水镜月坐下,仍旧拉着她的手不敢放开。水镜月陪着她一起坐下,从腰间解下酒壶,晃了晃,道:“要不要喝点酒,壮壮胆?” 水镜花瞪了她一眼,不过,极无威慑力。 水镜月笑了,道:“幸好爹爹不让你出门,你这么一瞪眼,杭州城的少年见了估计都得晕乎乎的跳西湖。” 水镜花苦笑。水镜月的重瞳比西湖的月亮还要漂亮,却是整个水镜宫的禁忌。可她的白瞳呢?她是水镜宫的大小姐,也是宫主的继承人,水镜宫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很尊敬。可是,每个人看到她那双眼睛,除了怜悯,就是恐惧,跟恐惧重瞳不一样,那是带着嫌弃与恶心的恐惧。 她从未怪过他们,连她自己照镜子,也会被吓着。也只有水镜月,会说她的眼睛好看,说它们像南疆最纯正的羊脂白玉一般温润晶莹。 水离城说水镜月欠了她的,可她觉得其实是她欠了水镜月的。有时候她会觉得,或许前世她们就彼此亏欠,所以此生她们才会成为孪生姐妹。 这两姐妹的感情从小就很好,这点让水镜宫所有人都觉得很奇怪,水镜花喜欢水镜月他们还可以理解,可是水镜月呢,对那个会夺走自己眼睛的人,不恨也就罢了,为何还会如此亲近? 水镜花指着远方的重重山峦,问道:“阿月,那里就是你住的地方吗?” 水镜月点头,“嗯,师父的狐狸洞,我的老鼠洞。” 北高峰的西边有座高峰,名叫美人峰,因为像睡卧的美人而得名。美人峰的山下有座茅草屋,就是水镜月住了十年的地方。茅草屋旁边有一颗高大的无患子,后面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拨开灌木丛,会看到一个半尺高的洞口,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从这个入口进去,就能到达水镜宫练功的地方。 水镜宫三岁的时候被扔进到这个茅草屋,偶然间发现了这个洞穴,好奇之下走了进去。当时她若知道这洞口通往的是个地下迷宫,她再怎么好奇都不会进去。但是,她若知道她进去之后会遇到她师父,就算里面是龙潭虎穴,她也是会闯进去的。 水镜月听灵隐寺的明心方丈说,这里原本是没有这么多洞穴的,是她师父来了之后挖的,曲曲折折连起来大概足够绕西湖四五圈的了。后来她在闲云岛见到了类似的洞穴,比这里的规模要大得多,也见到了那对“鬼鬼祟祟”的鬼兄弟,才知道原来这洞不是师父挖的。但小时候脑海里想象的师父如老鼠般在这山上打洞的形象却是根深蒂固了,每每想起,她都能独自偷乐许久。 乌炎把这里叫做狐狸洞,她却把这里叫做老鼠洞。乌炎听她讲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笑话她,警告她以后千万别给小辈取名字。 她每天天微微亮就进洞,等到天黑了就出来。可不就跟老鼠似的么?她自认为取得名字比师父的“狐狸洞”要贴切多了。 水镜花偏头看她,道:“阿月,我能去那儿看看吗?” 水镜月摇头,“现在不行,过几天吧。” 水镜花不解,“为什么?” 水镜月没有回答。为什么呢?因为知道你见了之后肯定会流泪的。现在这个时间,她不能让她觉得她很可怜。 水镜花见她眼神微黯,抓着她的手指紧了紧,道:“我只是担心过几天我就出不来了。” 第十八章 重瞳 水镜月起身,往前走几步,站在楼顶狭窄的飞角之上,背对着水镜花,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平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说:“阿姐,我今天去找过九天爷爷了。他跟我说,要正常参加五天后的继承仪式,最迟明天就要开始手术了。明天早上,我先去检查身体,你……等到巳时再过去吧。你不用担心,九天爷爷说了,有他们四个在一旁协助,会有八成的把握。” 水镜花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之后,感觉有些冷。她也是大夫,“妖魔鬼怪”四医也是教过她的。她自然知道,那所谓“八成的把握”是怎么回事。若是保证她们两个人最后都平安无事,五成的把握已经是最乐观的情况了;可若是只保一个人,成功的机会就有八成。 保哪一个,舍哪一个,自是再明显不过的。 “那你呢?你怎么办?”水镜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已哽咽。 水镜月回头,似乎笑了笑,道:“阿姐,不用担心我。我们练武之人,看东西不是用眼睛去看的,而是用这里。”她伸手在自己胸口点了点,“心眼看到的,可比眼睛看到的多得多,也真实得多。” 她的眼神很认真,却是在一本正经的瞎扯。哪有什么心眼啊?不过,若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年,看不看得见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水镜月背对着月光,水镜花看不清她眉眼间的表情,可她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很平静,就好像,那双眼睛于她而言,真的是无伤大雅的存在一般。 泪水从脸颊划过,水镜花仰头看她:“可是阿月,我不想要你的眼睛啊。” 从始至终,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爹爹自行安排了这场交易,说这是水镜月的罪孽。他们只想过水镜月愿不愿意给,却从未想过,或许她根本就不想要。 水镜月站在凌空虚度的屋角,从西湖吹来的东风吹得她的发丝飞扬,如同月下的精灵在起舞。她伸出左手,将那把缠满了黑布条的长刀平举在胸前,问道:“阿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水镜花擦了擦眼泪,看向那把刀,有些不确定,“是月下?” 水镜月点头,“五年前,我行走江湖的时候,把它还给了爹爹。如今,我又把它拿回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阿姐,那把‘花前’,你带在身边了吧?” 水镜花点头,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暗红色的木头盒子,长不过五寸,宽仅一寸,盒子上刻着百花齐放的纹样。她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小巧的刀,长三四寸,宽不足半寸,刀口前段更是如同粗些的银针一般。这把刀通体黑色,薄如蝉翼,刀柄的位置刻着两个字——“花前。” 水镜月伸手解开手中那把长刀的布条,露出黑色的剑鞘,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剑鞘上刻着星月神话的图样。水镜月左手拇指微动,那把刀往上移动,露出了刀身上的“月下”二字。 “花前月下无影刀,杏林春暖水镜宫。” 这两把刀之所以叫无影刀,是因为它们的的确确是没有影子的。据说这两把刀的材料是来自天外的陨石,这种石头很特别,质地半分像金属,半分像玉石。在月华星光下,它如乌金石一般内敛沉稳,在烈日炎阳下,它却如同水晶石一般温润莹洁。 关于这两把刀,水镜宫有个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中有一对情侣,女子名为花零,是个不世出的神医,男子月缺,是个行侠仗义的刀客。他们袖手天下,行走江湖,女子悬壶济世,男子为她保驾护航,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有一次,这对情侣前往南海的一座孤岛拜访好友,行船的路上遇上大风,巨大的海浪几次差点将船掀翻。但是,就在他们抓着桅杆透过重重水幕看向夜空之时,却发现夜空中的星星都落了下来,下了一场流星雨,绚烂夺目,如同一场盛世烟花。 然而,就在他们痴痴地仰望星空之时,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在他们的船上,将船砸出了一个大洞,海水正汩汩的往上冒,没一会儿便积到甲板上。 船翻了,他们以为要葬身鱼腹之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们的友人来接他们了。那人将两人救起,还特地在大风大浪中下海将那块砸翻了他们的船的石头给捡了回来。 两人在岛上住了大半年,等到离开的时候,他们的那位友人送给他们两把刀,说是用当时那块天外飞石打造的,刀上刻了他送他们的祝福。 那两把刀就是如今水镜宫的无影刀,“花前月下”是说只要对方在的地方,即便花残月落,也是笙歌醉眠处。 这是个很美好很浪漫的故事,即使听来有些虚幻,却让人愿意相信它是真实的故事。 月光下,水镜月站得笔直,手中的刀举至头顶,清冷的声音如同珠玉碎地—— “从今以后,你在‘花前’普救含灵之苦,我在‘月下’替你斩尽百鬼众魅。” “从今以后,我是藏在你身后的利刃,你就是我的眼睛。” *** 听澜苑。 月微明,风轻吟,竹影摇。 幽篁深处孤弄影,凤箫声断寄相思。 一曲终了,黑色的身影从竹枝上翩飞而下,落在竹亭中的吹箫人身边,径自取了酒壶来饮,“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 吹箫人清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低沉的声音如同箫声般暗哑,“你怎么来了?” “徒弟有难,做师父的怎么好作壁上观?”那人轻笑一声,“听玉衡说,你接到阿月的求助之后,只说了句自作自受?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去的早,她可能真的会死?” “她是我女儿。” 黑衣人眼神一凛,捏碎了手中的杯盏,“你,有帮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吗?” 吹箫人眼中仍旧波澜不惊,“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不该回来。” “我后悔了!”黑衣人蓦然起身,“她是我此生唯一的徒弟。我乌炎,若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徒弟被人欺负,岂不是白活了这把年岁?” 吹箫人看了他一眼,“当年阿月出生的时候,东方神相的预言,你也是听见了的。” “重瞳乱世?”黑衣人笑得嘲讽,“离城,我最看不起你的一点,就是你太相信东方老鬼的老天爷。那老鬼若是真神仙,为何弄得自身含冤而死,东方家族存亡断绝?” “她是我的女儿,两个都是。”吹箫人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光泽,“我不是相信东方,只是……输不起。自阿澜去了之后,我就不是从前那个水离城了。我可以不在乎伏尸遍野血流成河,但我不敢拿她们的性命去跟老天爷赌,我输不起,冥眴亡见总比珠沉玉碎好得多。乌炎,你来告诉我,若你是我,你怎么选?” 黑衣人沉默良久,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阿月。”黑衣人仰头看了眼夜空中的明月,缓步离开。 “乌炎,你还没告诉我,是谁告诉你,阿月有难的?”他说的是水镜月在江城的事,乌炎这次来中原,并没有回水镜宫,而是直接去了江城百草堂。 “信鸽,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 第十九章 故人 水镜月将水镜花送回了水镜宫,却没有回自己的老鼠洞,也没有回她那个狗窝,而是去了灵隐寺。 水镜月在灵隐寺东北角方丈楼的楼顶站了一个时辰,也不进去,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站着,听着夜风中的声声木鱼,似是想要洗净一身的红尘杂念。 水镜月八岁那年,乌炎带她来到这座院里,把她往前一推,道——“大和尚,我给你带来了个学生。” 她仰头就看见一个圆脸大耳的灰袍和尚,心想,这人长得真像天王殿里的弥勒佛。 大和尚温和的目光看着她,半晌道——“穿了男儿装也是个女孩,灵隐寺不收女弟子。” 乌炎抬手就扔了个石子过去——“你想收我还不给呢,我是让你教她读书认字。” 大和尚眨眨眼——“你怎么不自己教?和尚很忙的。” 乌炎瞥了他一眼——“忙着去见佛祖么?” 大和尚很识时务的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讲普度众生,传道授业也是一种功德,老和尚应了。” 乌炎拍拍她的脑袋——“磕头就免了,老师还是要叫一声的。” 她仰头看着那对她笑出两个包子脸的大和尚,偏了偏头,眨着眼睛似是十分困惑——“和尚不是都吃素的吗?为什么长这么胖?” 乌炎大笑——“不愧是我徒弟。” 大和尚也笑——“不愧是乌炎的弟子。”然后用那只肉肉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脑门——“这叫做心宽体胖。” 她恍然,认认真真的点了头。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她这个传道授业的老师,刚见面就误人子弟的欺负她不通文墨,以至于她现在还容易把“心宽体胖”的那个“胖”字念错。 此后,她就多了个老师了。只是,这个和尚老师没教她“五蕴皆空”,没教她“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反倒一本正经的给她解释什么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叫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讲得面不改色,她听着愈发觉得这个大肚子和尚定然是见不到佛祖的。 很多事,水镜月不好问乌炎,因为问了也白问,她这个师父武功高是真高,脑子却比常人少几道弯,有些不靠谱。她虽难得才来一趟这方丈楼,但既认了明心这个老师,自然是要物尽其用,有什么困惑都会问他。 乌炎走后的那一年里,她来这里的次数比之前四年的时间加起来都多。她问他——“为什么我喜欢的人都会离开我呢?”他敲着木鱼——“你看到念尘了吗?他是和尚收的第九个弟子,人乖巧也有灵性,和尚挺喜欢他的。可是,在这之前的那八个弟子,和尚也一样喜欢。他们最后却都离开了,有的是吃不惯这寺里的斋饭,有的是跟从前未了的情缘走了,有的是嫌和尚没本事不配当他们的师父……就是这个念尘,以后说不定也还是会走的。可是,即便知道他日后要走,和尚现今还是要好好待他不是?日后说不定还会来一个念慈或者念文?阿月呀,人生就是这样的,就像是一场旅行,你要经过很多地方,路上会遇到很多人,他们会陪你走一段路,却也有自己要走的路。若你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消沉一辈子,可就错过了很多原本会陪你走一段路的人。” 明心每次解惑都有些啰嗦,不过至少不会跟她打佛语,更不会拿哄孩子的话哄她,所以,她还是很信任他的。 那晚,她听了他那一段话之后,就去找了天枢,说想要出去旅行。最后她走得时候,去给明心辞行。明心听说她要走,问为什么。水镜月就说——“不是你说的吗?人生就像一场旅行。”明心听了差点把手中的木鱼都敲碎了。 今夜她来到这里,自是心中有惑。只是,这一次,她却不知该如何诉说。 耳边的木鱼声蓦地停了。 水镜月的思绪回转,却见山下有两个人影走过,去的方向,正是她的老鼠洞。她从楼顶一跃而下,踩着树梢下了山,待走进些看清来人之后,她惊喜的叫出声来:“千殇哥哥!” 墨千殇听见这个声音,止了脚步,抬眼就看见一个黑影如燕子般从云层上落下,不由笑了笑,“阿月。”眼前这个已经长成的少女,除了身量长高了些,似是一点都没有变。 水镜月问道:“你在边关还好吗?怎么回来了?” 墨千殇道:“我就是回来看看,过几天就走的。” 水镜月了然,点点头,“是了,三月初三,阿姐继任宫主之位,你定是会观礼的。你早回了几天可正巧,若是再晚几个时辰,我可就看不到你啦。” 墨千殇听她说这话,竟一点都听不出难过,心下反倒更加难受,“阿月,你跟我去边关吧。” 水镜月淡笑着摇头,“千殇哥哥,若是愿意,五年前我就留在雁门关了。”水镜月看见墨千殇身边的那人,问道:“这位是你的朋友吗?看着不像是军人。” 墨千殇这才想起为两人引荐,道:“这是我义弟,萧凌云,他是云国人。凌云,她就是阿月。” “月姑娘。”萧凌云拱手,笑得纯良无害,“想不到天下闻名的月姑娘,竟是水镜宫的二小姐。” 萧凌云长着一双剑眉,眉骨凸出,眼窝也很深,有一点鹰钩鼻,跟中原人不大像。他穿着一身黑衣,领口和袖口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价值不菲。 水镜月眉头微皱,打量他良久,回礼道:“我也想不到,云国的人竟也听过我的名字。” 萧凌云似是没听出她语气中的敌意一般,笑嘻嘻的说道:“黑衣、蒙面、轻功卓绝,在下还常听人说,月姑娘长了一双世间最灵动的眼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他停顿了会儿,挑了挑眉,“却不曾想,月姑娘竟是重瞳子。” 听了这话,不仅是水镜月,就是墨千殇也吃了一惊,问道:“凌云是如何看出来的?” 水镜月行走江湖五年,人人都只知道她一双眼睛很特别,却没有人认出她是重瞳。一个原因是重瞳子稀有,见过的人少之又少;还有一个原因是,“妖魔鬼怪”中的鬼医王七星一直都对水镜月的重瞳十分感兴趣,巴巴的教了她不少瞳术,她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眼睛了,如今,她的眼睛看起来只是眼珠子稍大了点儿,颜色更深沉了点儿。 萧凌云耸了耸肩,道:“我有个叔叔就是重瞳子,不过他老早就死了。”他说着眨眨眼,看水镜月的目光带着点儿泫然欲泣的味道,“所以,一看到月姑娘这双眼睛,在下就觉得莫名的亲切。月姑娘,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水镜月的眉毛跳了跳,面巾下的嘴角挑起,朝萧凌云走近了几步,一双眼睛带着吟吟笑意,声音似是夜风般轻灵,“萧公子不如近些看,有没有觉得更亲切?” 萧凌云脸上的笑容似是凝固了一般,只觉得眼前似乎有无数个瞳仁在不停的转动,他看着那些眼珠似是自己也在跟着转一般…… “凌云!”墨千殇见萧凌云身形一晃,立马过去扶他,一看,才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似是在笑,又似是带着几分嫌弃。 墨千殇有些无奈。水镜月很少动用瞳术,所以这次他也完全没有防备。只是,他原以为这两人能成为朋友的,没想到刚见面就闹成这般情形。 水镜月见他叹气,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千殇哥哥,对不起。” 墨千殇摇了摇头,道:“是我不好,不该带他来的。” 水镜月皱眉,道:“我看他不顺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墨千殇将萧凌云背在背上,问道:“我正觉得奇怪,阿月为何讨厌他?”虽然萧凌云言语间有些冒犯,但水镜月一向是个豁达的人,不会为了这种事计较。 水镜月道:“你们是结拜兄弟,我本不该说他坏话。不过,千殇哥哥,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人。” 第二十章 朝雨 墨千殇的母亲是水离城的妹妹,水离歌;父亲是墨云,据说曾是燕王尚齐石手下的一名将军。墨云在墨千殇还未出生时便战死沙场,而他母亲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情绪激动,早产,也去了。 他刚刚出生时身体病弱,多亏了水离城的照料,才健康的长成了。 十三岁以前,他一直都生活在水镜宫。十三岁那年,燕王尚齐石来找他,说是带他去他父亲生活的地方。他同意了。 此后,他便一直留在了雁门关。 如今他回来,自是因为三月初三的那场水镜宫新任宫主的继任典礼。只是,水镜月不知道的是,他回来不单单是为了水镜花,更是为了她。 墨千殇比水镜月大了三岁,这两姐妹出生之时,他无意中听见当时的神相东方穆批给两人的命格——“重瞳乱世,白瞳长殇。”后来,又听水离城说——“阿月,你抢了阿姐的眼珠子,终归是要还的。” 他当时年纪小,便认定了水镜月将来必定是个坏人,不仅抢了水镜花的眼睛,日后还会做很多天理不容的事,导致水镜花也会早夭。 那时的他,对水镜花有多怜惜,对水镜月就有多绝情。 他墨千殇这辈子行事坦荡,自问无愧于天地,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水镜月。 如今她有难,他即便是救不了她,至少也该陪在她身边。 墨千殇将昏迷的萧凌云安顿在了灵隐寺里,水镜月见他神色抑郁,瞥了瞥嘴,道:“瞳术已经解了,顶多一个时辰他就能醒了。” 墨千殇点了点头,道:“我没怪你。” 水镜月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问道:“你去看过阿姐没?” 墨千殇帮萧凌云把被子盖好,坐到水镜月对面,道:“刚刚去的,她已经睡下了,没见到人。” 水镜月取了杯子帮他也倒了杯水,道:“你知道吗?阿姐其实一直都不想要我的眼睛。可是九天爷爷跟我说,明日的手术,若是阿姐太过抗拒,成功的机会就会少几成。我今晚用‘月下’发了誓,她该是知道我的决心了。不过,我感觉阿姐似乎仍旧在犹豫。千殇哥哥,明日你能不能陪阿姐一起去?” 墨千殇的手晃了一下,杯中的水是温的,溅在他手上却觉得刺骨,“你是想让我说服镜花去抢你的眼睛?” 水镜月微微皱眉,“这不叫抢,是她应得的。爹爹说的没错,我们一母同生,凭什么我有两对眼珠子,她却半分也没有?本就是我抢了属于她的,现在不过是还给她。” 墨千殇叹息,“阿月……” 水镜月摆了摆手,道:“换眼的事是爹爹决定的,谁都无法改变。既如此,至少,阿姐不能有事。她是最无辜的。” 墨千殇低头看光影在水杯中变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眼睛?” 水镜月笑了笑:“我在那老鼠洞生活了十年,有没有这双眼睛有什么差别?” 墨千殇沉默良久,他知道自己该答应她,可那一个“好”字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她说水镜花是无辜的,那她呢?她又有什么错? “我先走了,拜托你了。”水镜月起身,走至门口又转身,道:“千殇哥哥,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 水镜月行至美人峰下,抬眼见到山顶那道飘逸的身影,不由笑了,道:“师父,你是在等我吗?” 乌炎却仍旧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看着云层越来越厚的夜空,道:“要下雨了。” 风越来越大了,空气却有些沉闷,水镜月即使不通天文,也能看出即将下雨了。她问道:“下雨了,不进屋里,是准备洗个露天澡?” 乌炎低头,看了她一眼,道:“阿月,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云中岛?” 乌炎很少如此这般平心静气的同她说话,水镜月还有些不适应,对他这个突然的提议也有些讶异。她虽然很高兴,却还是摇了摇头,道:“师父,等到某一天,我觉得没有希望活下去的时候,或许会去那里找你。” 乌炎沉默了很久,然后突然捡起一颗石子扔她,道:“我乌炎的弟子,怎么能说这种丧气的话?” 水镜月笑着躲开,也不计较他今晚情绪多变。 乌炎盘腿坐下,道:“阿月,你去睡吧,今晚为师给你守夜,明天一早我就要走啦。” 水镜月虽知道他不会长留,但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了,居然连宫主的继任典礼都不能等吗?不过,她想想也觉得这才符合师父的个性,他是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对这些凡尘俗事,本就不太在意。 她点了点头,道:“一路顺风。” 乌炎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走?” 她说:“你回家,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乌炎伸手又是一颗石子扔下了,“在你眼里,你师父就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人吗?这些年还真是白疼你了。” 水镜月讨饶,道:“师父,那你是为什么要回去?” 乌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要当外公了。” “哈?”水镜月惊得差点跳起来,“你什么时候有女儿的?!不对,是什么时候成亲的?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师娘!” 乌炎瞪她一眼:“是侄女。” 水镜月松了口气,道:“哦,我就说嘛,会喜欢上你这种性子的女子,该有多奇葩啊。” 乌炎骂了她一句“不孝徒”,就摆摆手,道:“进去吧。” 天色微明的时候,一场雨终于下了下来。 乌炎站在雨幕里,那无根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却立刻就消散了,升腾起丝丝缕缕白色的烟雾,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里面,如同传说中九天神宫的神明一般。 乌炎突然对着虚空说了一句:“天快亮了,还不走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说他自己。 可没一会儿,雨幕中,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那栋茅草屋后面的无患子下,“前辈好内力。” 乌炎没有看他,道:“走吧,看在你救了阿月一次的份上,上次的事我不跟你计较。” 白衣人却无动于衷。 乌炎继续道:“别再出现在阿月面前,否则,你可没你师父那般幸运。” 白衣人看了那安静的茅草屋一眼,转身离开了。 从江城到杭州,那白衣人跟了他们一路,乌炎自是知道的。他没有理会他,是因为他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们的实力差得太大。 乌炎在他的狐狸洞里眯着的时候,只要他愿意,这整座灵隐山就是飞进一只麻雀他也能感觉到。 所以,今夜这灵隐山发生了什么,他大概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知道水镜月的那句誓言,知道墨千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知道水镜花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而熟悉他的水离城,明日发现这一切,定然第一个来问他。 他没有骗水镜月,他是快要当外公了,不过,也没那么快。 乌炎抬眼看向天际尽头的那一抹淡淡的苍白,平静的眼波看不出任何情绪,“天亮了……” 第二十一章 任务 水镜月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些奇怪。她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不曾想却睡得如此沉。 听见外面的雨声,她推开窗户,往美人峰上看了看,却只看到一片虚空—— 师父,已经走了吗? 时辰不早了,水镜月提着刀,正准备出门,却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二小姐,您在吗?” 是破军。 水镜月开门,以为他是来催促自己的,挥挥手往外走,道:“走吧。” 破军却拉住她的手腕,道:“大小姐不见了!” “你说什么?!”水镜月蓦然回身,一把抓住破军的衣领。 破军闷哼了一声,道:“今早阿璎去大小姐房里,发现房间里没人。大师父带人将整个水镜宫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大小姐。宫主知道后,就让来问问乌炎前辈,看他知不知道大小姐去了哪儿。” 乌炎的本事,水镜月自是了解的。她放开了破军,淡淡道:“师父已经走了。” 破军似是不相信:“走了?” 水镜月点头:“回云中岛去了。” 水镜月到镜花阁的时候,水离城正站在水镜花的房间里,手中拿着一卷纸,面无表情的看不出情绪,天枢单膝半跪在他跟前,似是在请罪。 水镜月还未进门,就见一个身影猛地冲过来。水镜月本想躲开,待看清来人后,终是停了脚步,任那人一头撞在自己的小腹上。 “你来干什么?!大小姐不见了,你很高兴是不是?”来人是刘璎,她这一撞没伤着水镜月,自己倒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水镜月,声音有些歇斯底里,“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到底跟大小姐说了什么?她昨晚一晚上都没睡好……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她喊着,上前挥手就朝水镜月打过去—— “啪!” 水镜月没有躲,但这一巴掌没打在她脸上。 一旁的破军抓住了刘璎的手腕,皱着眉看她,道:“阿璎,注意点分寸。二小姐不跟你计较,是她度量大,你也别一次次的太过分了。” 刘璎甩开他的手,指着水镜月叫道:“那是她心虚!她做了什么事,她自己心里清楚!你记着,你欠阿柿的,还有大小姐的,总有一天我会找你还回来!千倍百倍的还回来!” 水镜月没有理她,绕过去走到水离城跟前,站在天枢身边,淡淡的叫了一声:“爹爹。” 水离城看了她一眼,“你师父呢?” 在水镜月的记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气静的和自己说话。面巾下的嘴角不由翘起了一个微微的弧度,却是带着些自嘲,水镜月说:“走了。” 水离城的眼神瞬间变冷,低沉的声音似是从地底发出来的一般:“走了?他是一个人走的,还是两个人走的?” 水镜月蓦然抬头,问道:“什么意思?你怀疑是师父带走了阿姐?” 水离城淡淡的看向她,问道:“除了他,还有谁能在北斗七星的眼皮底下带走一个人?” 水镜月怔怔的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她有些不确定,会是师父吗?她想起了昨晚乌炎站在夜风中问她的那句话——“阿月,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云中岛?” 她说她不愿,所以,他就带走了阿姐吗? 水镜月一直都知道,她师父其实是很疼她的,可是,她记得这件事师父是答应了她爹爹的呀。这次,还是他亲自把她送回来的。她从未想过他会插手这件事。 可是,若不是师父,会是谁呢? *** 一整天,北斗七星将整个灵隐山都翻遍了,只差没能掘地三尺,却仍旧没见着水镜花的人影。 天枢等人跪在水离城跟前,请罪。 水离城淡淡道:“阿花的事先放一放,天枢,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他人都散了。” 水离城说着带北斗七星七人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微微偏头往水镜月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阿月,你也一起来。” 听澜苑。 这是水镜月第一次大大方方的走进这个地方,也是她第一次进来之后能好好打量着院里的景色。 竹林鸟语,小桥流水,凉亭阁楼。 很宁静,很雅致。 这地方,就是以她的母亲为名的院落。母亲,是不是也是如此这般的一个女子呢? “阿月,过来。” 水镜月正在走神,听见水离城的声音,立马往前走几步,进了屋,看向坐在大厅的水离城,问道:“爹爹,什么事?” 水离城坐在主位上,对水镜月招了招手。 水镜月再走进几步,站到他身边,看他的眼神有些困惑。 水离城将手中的那卷纸递给她,然后对站在一旁的天枢道:“天枢,再说一遍。” 天枢往前走了一步,微微行了个礼,看向水镜月,道:“二小姐,您听说过五行石吗?” 水镜月眨了眨眼,有些困惑,问道:“五行石?那是什么东西?” 天枢有些意外,道:“林岛主没跟您提过吗?赤金刀、阴阳棺、丹砂水、神农鞭、方脑石,金木水火土……” 水镜月恍然,点头,“原来是这个啊,它不是个传说吗?” 天枢看了眼水镜月手中的那卷纸,道:“是不是传说不知道,不过,就在昨日,各大门派都收到了这份东西。如今,几乎大半江湖人都在往江陵城聚集。” 水镜月打开手中的纸开始看了起来,却是越看越惊讶—— 这上面不仅说了五行石的来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说五行石之一的方脑石,如今就在荆山! 水离城道:“阿月,带回五行石,你便自由了。” 水镜月抬眼看他,有些不明白,问道:“为什么?”她看不出自己的父亲会是有什么野心的人,水镜宫要五行石有何用? 水离城起身,往前走几步,背对着水镜月,道:“有五行石,阿花的眼睛便有救了。” 水镜月怔然——原来是这样吗? 水镜月垂眸,语调如屋檐滴落的雨水一般淡然,“好。” 水离城起步往外走,如秋水般的语调随着寒风飘进来:“我给你五年的时间。” 天已经全黑了,今夜无月,雨仍旧没有停的迹象。 水镜月从听澜苑出来,没有打伞,也没有用内力挡雨,就那么任雨水打湿了衣衫。 今日,是水离城对她最温和的一天。 可是,他让她去寻五行石。 他不会不知道,那里是人间绝地,九死一生。 他用那么淡漠的语调,说着那么平淡的话,轻飘飘的把她推向死地。 不知不觉,水镜月走到了灵隐寺下。 雨幕中,似是有个人影向她奔来,似是在大喊着什么,可是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脑子有些晕,看不清也听不清…… 她觉得有些困,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地下倒去,闭上眼睛之前,她看见来人的嘴唇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脑海中有些困惑—— 千殇哥哥……他出什么事了…… 第二十二章 心惑 水镜月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在爬山。那座山不高,凭她的轻功,轻轻一跃就能到山顶。可不知为何,梦里的她似乎忘了自己的轻功独步天下这回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上爬。好容易,她终于快到山顶了,可是,脚下原本坚硬的石头,却突然变成了沙子。她的脚刚落地,那山体便往下滑。她找不到着力点,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鸟儿一般不停的扑腾…… 最后,那座山全变成了沙子,塌陷在她脚下。 水镜月醒了,却没有动。她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交错的屋檩,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是躺在梦里的那片塌陷的沙丘之上,那种无力的感觉……她很不喜欢。 “你醒了。” 头顶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水镜月偏头,就见一个黑衣男子端着一个碗,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 萧凌云。水镜月想起了他的名字,想起了昨晚在雨中晕倒的情形,她坐起来,接过那碗药,却是没喝,抬头看他:“谢谢你。” 萧凌云转身,坐到房间中间的桌子旁,一只胳膊支着脑袋,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道:“你是该谢谢我,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掀开你那面巾的欲望?” 水镜月没有接他的话,将那碗药放在床头,只问道:“千殇哥哥呢?他怎么了?”她记得她晕过去之前,眼前好像出现了萧凌云的脸,大声喊着“大哥”什么的。 萧凌云听了这话就来气,冷哼一声,道:“不见了。” 水镜月眨眨眼,似是有些不明白。 萧凌云道:“昨晚我醒来想洗洗澡,但我的衣服都在船上呢。大哥就说去帮我拿,结果,这一去就没回来。我昨日找了他一整日,傍晚的时候去湖边看了看,发现我们来的时候乘的那艘船也不见了。” 水镜月又眨了眨眼。她觉得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明白。 萧凌云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狭促,“我听说水镜宫今日也在找人,莫不是传闻中的那位小宫主丢了?你说大哥会不会是和那位小宫主私奔了?” 水镜月听了一怔,想起那晚她跟千殇的对话。她知道他也不赞同这次的换眼手术,可是,若是别无办法,他总还是要为着水镜花想想的。难不成他竟带着她逃了?水镜月摇了摇头,她觉得千殇即便有这个想法,也没这个本事。再说了,他能带她去哪儿呢?雁门关?那里可是战场,他忍心吗? 萧凌云见她出神,伸手晃了晃,“月姑娘,你……该不会吃醋了吧?”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 萧凌云在后面喊道:“喂,你就这么走了?这就是你们中原的待客之道?” 水镜月扔下一句“请自便”,就消失在门口了。 *** 天色才蒙蒙亮,雨已经停了,空气中还微微有些湿润,带着青草的香味,很清新。 水镜月昨晚睡的并不是灵隐寺的客房,而是方丈楼的偏房,是明心方丈在收她做学生之后给她置办的,她以前却从未住过。 耳边的木鱼声依旧,水镜月站在禅房门口,叫了一声:“老师。” 她很少叫他“老师”,总是学着她师父“大和尚大和尚”的叫得欢快,明心也不介意。不过,当她叫老师的时候,必定是有事想请教他。 明心手中的木鱼停了,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 水镜月过去,盘腿坐了。 明心将木鱼放下,坐在她对面,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小阿月,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 水镜月自回来那日起,便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他,如今下定决心问出来,还是有些难以企口。她舒了一口气,问道:“大和尚,你说我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明心摸着下巴望着天似乎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然后点头:“你是乌炎的徒弟,又是老和尚的学生,正常才怪了。” 水镜月继续道:“我爹爹那般对我,如今还一手把我往死地推。北斗七星、‘妖魔鬼怪’,还有他们的弟子,都觉得我很恨他。我也觉得我应该恨他。大和尚,你说,我是不是该恨他?可我不恨他也就罢了,为什么我还对他……怀着希望呢?” 水镜月说完了,直勾勾的盯着明心看,眼中满是困惑,很像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却不料,明心伸手,直接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那“啪”地一声,可真是清脆响亮。 水镜月捂着脑门瞪他。 明心也瞪她,道:“就为了这么点儿事,你那晚在我屋顶上站一个时辰?阿月,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就一点都不开窍?这么没有慧根?” 水镜月撇嘴,她又不当和尚,不继承他的衣钵,要什么慧根?她之前之所以不好意思开口问,不过是担心明心拿这事嘲笑她。她自己都觉得,她如今还对那个冷情冷性的爹爹有一点感情,实在是很可笑。 明心又伸手揉她的脑门,道:“这是好事啊。你可是老和尚一手教出来的,慈悲为怀才是正道。” 水镜月打开他的手,不领情,也不满意这个答案。 明心朗声笑了,似乎很喜欢看她闹别扭,道:“阿月,你可知道,你师父为何会大老远的从闲云岛跑来灵隐山,一住就住了这许多年?” 乌炎对水镜月而言就是一个谜,这问题她也很好奇,眨巴着眼睛看着明心。 明心耸了耸眉毛,道:“这事你可不许说是和尚告诉你的。你师父当年啊,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可那女子只把他当师父甚至是当做父亲,顶多也是当一大哥哥。后来呀,那女子喜欢上了另一个人,还为了他几次伤了你师父的心,害的你师父差点丧命。其实,你师父还有个师妹,也就是你师叔,长得漂亮武功也高,很爱慕你师父,为了你师父连性命都能舍了。可是你师父呢,就是执迷不悟,对他好的,他把人家的心踩在脚下,对他不好的,他把人家当宝贝似的捧在心上。最后,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嫁了人,他还偷偷地搬到她住的地方,经年的守着她,却又不让她知道。阿月呀,你说,你师父如今孤苦一生,是不是活该?“ 明心弯弯绕绕的一大堆,水镜月听了有些头晕,最后一句说她师父的坏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眉毛一挑,眼睛一瞪,怒道:“你才孤苦一生呢!我师父不还有我吗?” 明心也瞪她:“这孩子听话怎么就听不到重点呢?” 水镜月眨眨眼,问道:“我师父喜欢的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啊?” 明心无奈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和尚是说,你有那么个不正常的师父,如今不正常才算是正常。离城宫主怎么说也是你父亲,你比你师父正常多了。” 水镜月觉得和尚这次似乎是在耍她,正皱眉呢,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明心身边的那个小沙弥念尘慌乱的声音:“方丈,水镜宫的人来了,说是找月姑娘。” 水镜月抬眼:“什么事?” 念尘道:“姑娘还是去看看吧,那人好像挺着急。” 水镜月一跃而起,对明心道:“老和尚,我今日就要走了,在我回来之前,你可别先挂了。”说着就往外跑,话音落地时已不见了人影。 来人是破军,见水镜月出来了,立马迎上去,道:“二小姐,唐家七小姐来了!” 水镜月一惊,差点没从台阶上摔下去,急忙问道:“人呢?” 破军伸手指向水镜宫的方向:“唐小姐一早就在宫里打闹,也不说是来干嘛的,见人就打,最后被几个师父拦下了,如今……哎,二小姐!” 破军还未说完,转个身已经看不到水镜月的人影了,立马追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唐七 唐家七小姐,唐小惠,是水镜月四年前在闽南认识的,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唐小惠这人吧,很有唐门中人的特点。说她是侠女吧,她杀人不眨眼,说她是魔女吧,她的确为武林除了不少祸害。其实呢,就像水镜月说的,这丫头就是任性,做事全凭自己的喜好,不计后果的胡作非为。 水镜月很喜欢她的率性而为,却也对她的冲动莽撞十分的伤脑筋。 唐小惠此刻有没有为自己莽撞的闯进水镜宫,一时冲动直接冲进了北口七星阵而后悔呢? 并没有! 即便是七把剑架在她脖子上让她动弹不得,即便是最后天璇拿麻绳绑在了门口的承重柱上,她脑子里想着的也只是如何脱身,有什么法子能好好整治这帮人,怎么戏弄他们一番才能出一口恶气! 她唐小惠素来爱恨分明敢作敢当,后悔是什么意思?她的人生里就没这两个字。 天璇见她转着眼珠子,拿剑柄在她脑袋上方的柱子上敲了敲,道:“小丫头,别打什么鬼主意,我们几个活得久了,什么花样没见过?” 唐小惠挑着嘴角笑了,道:“前辈说得哪里话?我不过是想起了临走前家父跟我说的那番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天璇眨了眨眼,问道:“令尊?唐门主唐震?” 北斗七星其他几人听了这话也有些在意,天枢皱眉问道:“唐门主说了什么?” “父亲说当年水夫人在锦城的时候曾……”唐小惠说了半句话,微笑着看了几人一眼,“你们确定要我在这里说?父亲可说了,这话只能告诉离城宫主一人。” 天枢看着她,有些犹豫。 天玑冷哼了一声,道:“大哥别上她的当,唐震跟宫主的恩怨十八年前就了结了,有什么话当年早就说清了。” 唐小惠心中暗骂了一声,脸上却仍旧笑意不减着,“各位前辈不信也没关系,要不然我在这里说?反正丢的也不是唐门的脸。” 这边打得热闹,宫里的人都聚集了过来,就连本该在方圆山庄讲课的古玲和舒桐都带着学生跑过来看热闹了,一听这女子似乎跟宫主关系匪浅,众人不由都伸长了耳朵。 玉衡道:“给她松绑,北斗七星还惧她一个小丫头不成?” 天权听了颇为赞成的点头。 瑶光也道:“她好歹是二小姐的朋友。” 天枢挥手,让天璇给她松绑。 唐小惠刚得了自由,伸手活动一下刚被绑的有些僵硬的手腕,一边笑嘻嘻的道:“北斗七星阵果然厉害,小女子今日算是领教了。不过嘛,这北斗七星……未免也太单纯了点!”她话音还未落,也不见她有何异动,空气中就立马升起了一片红色的烟雾…… 正在这时,天边传来一声急促的喊声—— “天玑叔叔手下留情!” “阿月!”唐小惠听出了水镜月的声音,惊喜的叫出声,但下一刻,她的身体就僵住了—— “别动。”阴冷的声音似是来自地狱一般,剑锋上的寒气割伤了唐小惠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 唐小惠这才明白水镜月刚刚喊出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心中不由暗道失策。 那刚刚升起的红色烟雾还不及扩散,就消失不见了,空气中弥漫起一阵淡淡的清香,似是薄荷的香味,却淡了很多。 水镜月落地,看了看现场的情形,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幸好没酿成大祸,否则以水镜宫和唐门之间的恩怨,还真不好收场。 解毒的是古玲。她将手中的瓶子塞进身旁的少年手中,带着怒气走到唐小惠跟前,红着眼睛一气的数落道:“听说你是二小姐最好的朋友,我还想替你求情,可没想你竟如此歹毒,你知不知道你下毒害一个人,我们做大夫的要花多少精力去救他?你知不知道要一个人死是多容易,要救活一个人又是多困难?今日若不是我在这里,你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天枢叔叔他们且不说,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他们都是平常人家的儿女,被父母送来这里学医,将来是要去治病救人的!他们哪里得罪你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学成了,将来能救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们若是死了,他们的父母会伤心,会绝望?你也是有心的,也是有家人的,他们若是出了事,你就不会难过吗?” 这一长段话,她几乎憋着一口气一股脑的倒出来,说完了呼吸都有些不稳。 水镜月难得一次在古玲啰嗦的时候没有插话,等她终于念叨完了,才上前拍拍她的肩膀,道:“玲玲,别生气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唐小惠正想说什么,被水镜月一个眼神阻止了,只好撇了撇嘴。 水镜月看了看刚刚站在古玲身边的那个少年,叫了一声:“舒桐。” 舒桐点了点头,过来轻轻拍了拍古玲的手臂,带她离开了,周围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水镜月伸手拂开天玑的剑,拉着唐小惠的手给北斗七星鞠了一躬,“多谢各位叔叔和姑姑手下留情。” 唐小惠皱着眉头,颇不乐意的模样,见水镜月那模样,却又发作不得,只好跟自己生闷气。 *** 水镜月将唐小惠带到自己的“狗窝”,见她一脸的郁闷,给她倒了一杯水,问道:“你刚刚用的什么毒?玲玲平日虽啰嗦了点,生这么大的气也不多见。” 唐小惠一口喝下那杯凉水,似是还嫌不够,又给自己到了一杯,从胸口里憋出三个字:“七情泪。” 七情泪是一种很折磨人的毒药,中毒者会尝尽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绪的考验,每经历一种情绪,就会留下一滴泪,等到流下七滴泪的时候,人就死了,死的时候却是含着笑的。 这毒虽然歹毒,但中毒的人不会马上死。只要在流下第七滴眼泪之前服用解药,就不会有事。 北斗七星毕竟也算水镜月的家人,唐小惠其实也没想毒死他们,不过是想让他们常常苦头。 水镜月笑了笑,道:“好了,别生气了,改天我跟玲玲解释解释,让她给你道歉还不行么?” 唐小惠瞪她一眼,“我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至于跟个小丫头计较?” 水镜月眨眨眼:“那你气什么?” 唐小惠将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起身将拳头重重的锤在桌子上,道:“我竟然输了!我小姑姑的花三年时间配的七情泪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给解了!我……憋屈得慌!” 水镜月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觉得这才符合她的性子,不由大声笑起来,抬眼瞄到她一脸的不服气,笑得更加无所顾忌了,道:“北斗七星阵要是让你给破了,那些武林前辈干脆都抹脖子去得了!” 唐小惠冷哼一声。 水镜月止了笑声,问道:“小惠,你不是被禁足了吗?怎么这时候来了?” 唐小惠听了一眼瞄过去,盯着她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被禁足了?” 第二十四章 情开 唐小惠见水镜月不说话了,竟然难得的不追究了,抓着她的手腕就把她往外拉,道:“等会儿再跟你算账,你先跟我走!” 水镜月被她拉着走,困惑的问道:“去哪儿?” 唐小惠头也不回的道:“自然是逃走啊!我今日大闹水镜宫,还受了欺负,现在绑架了水镜宫的二小姐,总该合情合理吧?” 水镜月算是明白了,拉着她停下来,问道:“你是知道了什么吧?” 唐小惠瞪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我只知道三月初三是你阿姐继承水镜宫的日子,却不知道她会夺了你的眼睛!幸好我来的早,不然这么一双眼睛没了,多可惜!” 水镜月笑了笑,道:“不用了。” 唐小惠怒了,道:“什么不用了?我可不管什么孪生子不孪生子的,什么谁欠谁的?简直是胡扯!你爹也是个没谱的,哪有这么对自己亲生女儿的?” 水镜月看着她发火,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里暖暖的,眼睛不由弯了起来。 “你还笑?”唐小惠气得想打她几拳才好。 水镜月伸手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道:“行了,别生气了,先听我说完。” 水镜月将这两天发生的事简单的解释了一下,主要说了水镜花的离开,以及五行石的事情。 唐小惠听完,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 水镜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唐小惠眨了眨眼,抿着嘴笑成了一朵花,道:“我在江陵城遇上了一个人。” 水镜月看她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惊得手中的水杯都快掉下来了,得亏这口水还没来得及喝。她喝了半杯水压惊,试探着问道:“你那个梦中情人?” 唐小惠点了点头,模样还有点娇羞。 水镜月又问了一次:“闲云野鹤江湖客,走马观花风寻木?” 唐小惠抬头看了她一眼,点头:“就是他。” 风寻木是一年前出现在江湖的游侠,无门无派,也不知师从谁家,就那么突然冒出来的。上面那两句诗,是他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渐渐的也成了他的标识了。据说他经常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每日信马由缰,那马儿往哪儿走,他就去哪儿,行踪不定。传闻他武功高强,长得很是俊朗,是个风流天下的翩翩公子。 近来江湖中很多人喜欢把他跟水镜月放在一起比较,主要是这两人都是侠客,轻功都很高明,而且,都有些神秘。 不过,水镜月倒是一次都没碰到过这位走马观花的游侠。 唐小惠是去年冬天遇上他的,那时她跟水镜月一起在云国看雪,结果遇上一群猎鹰人,水镜月见那群鹰可怜,就想救下它们。 她们的计划是水镜月去将那些猎鹰人引开,唐小惠进去放走那些鹰。 计划原本很顺利,可唐小惠没曾想,她将那群鹰放生之后,居然被鹰群攻击了!她不想伤了它们,只能躲避,但那些鹰速度快,动作灵活,数量还不少,她几次都被抓伤,最后甚至直接被一只鹰抓住飞了起来…… 风寻木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他就像一只鹰一般,乘着风就飞上了云端,骑在鹰背上对她笑,安慰她不要害怕。 他从鹰爪下救下她,带着她从空中飘落。那时候,唐小惠觉得,自己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一般,踩在云彩上,软绵绵的。 风寻木救下她,只叮嘱她——“还请姑娘不要告诉旁人见过在下。”然后就离开了。 唐小惠却是自此就陷进去了,当天晚上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然后爬起来,把水镜月也摇醒了,指天发誓说这辈子非君不嫁。 也多亏了唐小惠那段时间的不断念叨,水镜月才记住了这么一个人。只是,他怎么会知道水镜宫的事呢? 水镜月皱了皱眉,总觉得最近似乎突然冒出了很多“熟人”。 唐小惠也解释不清楚,只说她在江陵城碰到了风寻木,自然是要好好道谢的,于是就请他一起吃饭,两人聊得挺开心的。吃完饭已经是华灯初上了,风寻木看着街道上的灯笼突然就感叹一句——“快到上元节了。”然后问她——“你跟月姑娘是朋友吧?她有难,你不去陪陪她?”如此这般,唐小惠才知道水镜宫宫主继任典礼背后的故事。 唐小惠盯着水镜月看了半晌,直看得她有些发毛,才问道:“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我可不认识他。”水镜月说着皱了皱眉,喃喃得念了几遍那两句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喃喃道:“难不成是从那里出来的?” 唐小惠伸手扒拉她的胳膊,问道:“真认识?” 水镜月摇摇头:“不确定,或许风寻木并不是他的真名,得见过才知道。” 唐小惠顺势往桌子上一趴,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若是他真喜欢你,我该怎么办?” 水镜月耸耸肩:“我又不会喜欢他。” 唐小惠眨眨眼:“你确定?” 水镜月点头:“确定。放心好了,没人跟你抢。” 唐小惠笑了,搂着水镜月的脖子不撒手。 *** 水镜月准备吃过午饭就出发,去江陵城,前去水镜宫跟天枢说了一声。不料,古玲听说她要走,死乞白赖地拉着水镜月的胳膊说要跟着。 水镜月想着自己一路都要被一个管家婆念叨就觉得头大,不愿带她,就说:“你若去了,舒桐怎么办?” 古玲拉着舒桐一起站在她跟前,道:“我们一起去啊。正好,我们师父最近都说咱俩啃书本啃得脑子有些僵硬,不知道灵活变通,需要出门历练历练,长长见识,还说做大夫的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这样医术的进步有限,成不了大气候。还有啊,二小姐,我们跟着你,你生病了也有人照顾了,舒桐还可以做饭给你吃,我晚上还能给你暖暖被子……” 水镜月挥手打断她,道:“我觉得没了你,我肯定能少生几次病。” 古玲耷拉着脑袋,有些委屈。 天枢道:“二小姐,你不妨带上他们。此去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危险,他们兴许能帮上忙。你再从贪狼他们七个当中挑两个带上,就当是给玲玲和阿桐当护卫。” 水镜月想了想,道:“天枢叔叔,我知道你的好意。可你也知道,此去是九死一生,他们跟着我冒险,不值得。” 天枢还未开口,古玲就反驳道:“二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你有事,我们不帮你还有谁帮你?我知道,二小姐定是觉得玲玲没用……” 水镜月见她红了眼睛,实在是怕她了,摆摆手,道:“行了,想跟就跟吧。” 古玲这才笑了,拉着舒桐道:“我们这就去收拾东西。” 唐小惠拉着水镜月到一旁,问道:“你阿姐已经离开了,你这一走,过两日的水镜宫宫主继任典礼该怎么办?” 水镜月耸了耸肩,无所谓的道:“这种事交给天枢处理就好,我爹都不会过问的。” 第二十五章 出发 水镜月跟天枢说,走之前想见见水离城。天枢先去跟水离城通报了一声,出来之后对水镜月微微摇头,道:“二小姐,宫主说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不用跟他辞行。” 水镜月知道她爹的原话估计比这个要难听多了,也不勉强。她自小就知道她爹不喜欢见她,否则也不会让她整日戴着面巾。虽然她一直都不明白,她跟姐姐长得那么像,为何爹爹看着水镜花就那么和气呢? 水镜月去书房取了纸笔,先写下开头,提笔想了想,开始写下自己想说的话。 水镜月从书房出来之后,交给天枢一个信封,上书“父亲启”三字。她说:“天枢叔叔,麻烦你交给爹爹,就当是……我的遗书吧。” 天枢听了一震,抬头看她,却见她眼神平静,似乎还笑了一下。 瑶光给水镜月准备了一辆马车,北斗七星中,水镜月挑了廉贞和破军两人同行,他们两人负责赶车,车里坐着古玲和舒桐,古玲还往里面塞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皱着眉嚷嚷着马车太小。 同行的自然还有唐小惠,她是骑马来的,此刻却是坐在马车顶上的,说是视野开阔,方便看风景。 还有一个人,死乞白赖的粘了过来。 这人就是这几日一直住在灵隐寺的萧凌云。 此刻,西子湖畔的柳树下,水镜月牵着阿离,眉头微皱,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脸笑意的男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凌云一手拿着折扇,一下一下的敲着另一只手的手心,站在水镜月跟前笑得很是真诚,“月姑娘,我跟大哥来中原的时候,他说要带我领略一番中原的大好河山,如今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你是他表妹,总该为他负责吧。” 水镜月道:“萧公子,我们此去危险重重,你是千殇哥哥的义弟,我总不好带着你赴险。不如我让北斗七星找个人,陪萧公子好好在这江南游玩一番?” “赴险?”萧凌云眨了眨眼,似乎还挺担忧的,“如此我就更要跟着了。月姑娘是大哥的表妹,也就是萧某人的表妹。如今大哥不在,我自然是要好好保护表妹你的。” 水镜月听着他一口一个“表妹”的,眼皮忍不住跳了跳,忍着气道:“不用。我也没想多个表哥。” 坐在马车顶上的唐小惠估计是在太阳底下等得不耐烦了,冲水镜月道:“阿月,他想跟就让他跟着呗。我看他功夫不错,还挺有钱的样子,你就当多了个打手兼钱袋子啦。” 萧凌云听了这话居然不生气,还跟着点头,说道:“就是。”然后对唐小惠拱了拱手,道:“这位姑娘仪态不凡,一看就是女中豪杰。” 唐小惠笑嘻嘻的摆手,“客气客气。” 水镜月皱了皱眉,翻身上马,道:“随你。”说着就打马上前,准备出发了。 萧凌云在她身后拱手道谢:“多谢月姑娘。”然后走到马车边,对廉贞和破军两人道:“怎么能让二位少侠赶马车?我来我来!”说着就往马车上挤。 廉贞和破军两人不知他来历,听水镜月的话貌似他是墨千殇的义弟,但水镜月对他的敌意也很明显,两人不知该他是敌是友。他们不放心将马车交给他,可也不知他手中是如何动作的,那缰绳一下子从两人手中脱离,落在了对方手中。 水镜月回头,道:“破军,你来带路,廉贞去断后。” 两人听言,下了马车,骑了马,一前一后的去了。 唐小惠伸了个懒腰,手一挥:“出发!” *** 随行的人多,还带着马车,行程自然是要慢些的,一行人走了两三日,才行至竹坞镇。 竹坞镇位于临安城西,大概五十里,是个小集镇,临湖而居,镇子里种着很多的竹子,房舍大都也是竹子搭的,很是清幽。 几人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是三月初三的晚上,正值上元节,小镇里家家户户挂着灯笼,年轻男女结伴出游,倒也显出几分热闹来。 众人找了家客栈住下,吃过晚饭,古玲提议一起出去逛逛,唐小惠第一个举手赞成,结果招来古玲一个白眼。 水镜月喝着酒,挥挥手,道:“去吧,别太晚回来。舒桐,你看着点玲玲,别让她乱跑。” 舒桐含笑点头,古玲敲着他的脑袋,十分不满的嘟着嘴,舒桐在她张口抱怨前拉着她走了,破军和廉贞也跟了上去。 唐小惠见水镜月偏头看着窗外,一口一口的喝酒,完全没有起身的迹象,过去夺了她的酒壶,道:“走,陪我去逛逛。” 水镜月被她拉着起身,皱了皱眉,道:“小惠,你跟萧凌云一起去吧,我今晚不想出门。” 一旁的萧凌云接口道:“在下倒是乐意之极。” 唐小惠拉着她出门,“我去买衣服,带他去做什么?” 水镜月笑了一下:“给你付钱呀。” 唐小惠回头,对她眨眨眼,道:“你不会是喜欢他吧?见我跟他好,吃醋了?你放心,我很专情的,这辈子只喜欢风寻木……” 水镜月瞪她:“瞎说什么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唐小惠跟萧凌云似乎很合拍,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的,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水镜月心想着唐小惠是个鬼精灵,不管萧凌云是忠是奸,这丫头总不会让自己吃亏,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唐小惠伸手揽过她的肩头,双手锁住她的脖子,笑眯眯的看着她,道:“我好像记得,我还有笔账没找你算呢。” 水镜月眨眨眼,装傻。 唐小惠紧了紧她的脖子,磨牙,道:“我可听说,一个月前,某人好像在锦城做了件大好事,貌似还救了不少人呢。” 水镜月举手讨饶:“好了好了,我陪你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唐小惠松开她的脖子,笑眯眯的挽着她的胳膊,上街去了。 身后,坐在窗户边的萧凌云看着两人的背影,挑着嘴角笑了。等两人走远,他一个翻身从窗户跃出,也出了门。 *** 竹坞镇南边有一片小山丘,种着密密麻麻的竹子,周边是庄稼地,种着小麦和油菜,绿油油的,此刻在新月下,夜风中,却是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白衣人站在竹林边,眼前是一片荒废的耕地,长满了杂草。他双目微垂,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横在身前,似乎是看那些杂草看得出了神。 “真的是你。”不远处,一道黑色的人影落地,向着白衣人走来,脸上似是带着几分笑意。他走到白衣人身边,跟他并立站在一起,偏头打量他,“啧啧”两声,道:“一年不见,还是这么冷漠啊,好歹我们也算是同盟,见了面都不给个笑脸?” 白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该来这里。” 黑衣人挑了挑眉,“放心,我那个大哥暂时还不敢动手。倒是你,不在蜀中呆着,跑到江南来跟踪一个女孩子?” 白衣人皱了皱眉,道:“五行石出世了。” “哦?”黑衣人戏谑的笑一声,“原来如此。我还担心,你为了儿女私情,将血海深仇都给忘了呢。” 白衣人的眼神微变,瞬间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无波,面色却似是比先前更冷了几分,“何事?” 黑衣人打开手中的折扇,慢悠悠的摇了摇,淡淡一笑,“没事,就是想见见你,不行吗?” 白衣人听言,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竹林中。 “真是无情啊……呵呵。” 第二十六章 生辰 街道上男女成双成对,穿着鲜艳的衣服,挑着灯笼。孩子们跑来跑去的,笑闹着,偶尔跟路边的小贩戏耍一番,很是欢乐。 这镇子小,人少,却似是相互间都认识一般。 唐小惠看一群小孩围着卖糖葫芦的转悠,觉得挺好玩,索性掏了银子将那小贩的糖葫芦都买了来,逗弄着那些熊孩子,结果没一盏茶时间,一群孩子就被她逗得哭了好几个,她又拿糖葫芦去哄,那群孩子立马笑了。 水镜月在一旁看着一边笑一边摇头。 唐小惠玩尽兴了,将糖葫芦都分了,留下两串糖葫芦,递给水镜月一根,笑道:“总算见你笑了,整日蒙着一张脸,眼神还那么冷,哪有男人敢追你啊?” 水镜月有些无力,这丫头自从喜欢上风寻木之后,就老想着给自己也介绍一个,似乎是热衷起媒婆的生意了。 水镜月今夜出来,倒是有件事想问她,就道:“小惠,我去蜀中的事,是你四哥告诉你的?” 唐小惠的眼神黯了黯,点头:“嗯。” 水镜月感觉似乎出了什么事,问道:“你四哥怎么了?” 唐小惠突然扑过来,抱住水镜月,然后“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 “呜呜呜……哇哇哇……啊啊啊……” 她哭得极认真,一嚎一叫的,眼泪不要命似的往下流,将水镜月肩头的衣服都打湿了。大街上的百姓都看过来,一怔一怔的,刚刚那群孩子还没走远,见她哭得伤心,几个孩子还跑过来安慰她,道:“大姐姐,谁欺负你了?我请你吃糖葫芦,你别哭啦……” 可惜,她哭得太专心了,听不见。 水镜月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一边对那些孩子挥挥手,道:“小朋友,大姐姐没事,唱歌呢。” 那些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水镜月,歪歪头,然后一齐点头,“哦”了一声,走了,还议论着“大姐姐的嗓子真好”之类的。 水镜月认识唐小惠四年,没见她哭过几回,但每次她一哭,那就真是“感天动地”,似乎不把眼泪流干就不罢休似的。她哭得时候,什么安慰的话都听不进去,非得等她哭完了才行。 一刻钟过去了,唐小惠终于渐渐止了哭声。 水镜月掏出手帕帮她擦眼泪,道:“说说,出了什么事?” 唐小惠耸了耸鼻子,嗓子有些哑,还有些鼻音,“阿月,我四哥,他进血狱了。” 水镜月的手一顿,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一般,问道:“为何?” 唐小惠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他自己进去的。奶奶说,五年后,他若出来了,就是唐门门主。” 唐小惠看向水镜月,道:“家里人都以为奶奶看中的继承人是我,可是,我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想让四哥当门主的。只是四哥不愿意,她又担心四哥步了爹爹的后尘,所以才会在我这儿下功夫。奶奶逼我相亲,不过是想让我做个选择,要么给唐家找个好帮手,要么就当门主。其实她也是在逼四哥选,要么看着我为难,要么就主动承担责任。阿月,这次,是我害了四哥。” 水镜月握着唐小惠的手,道:“放心,你四哥武功高强,一定能出来的。”虽然知道这是安慰的话,但是,如今,也只能这么相信了。 血狱。 无论对江湖人,还是对唐门子弟,都是一个传说般的存在。 那里如今是用来关押擅闯唐门的不轨之徒的。但其实,那里最初并不是一座监狱,而是一条唐门门主的历练之路,也是历代门主的埋葬之地。不过,历经千百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历代门主阴魂不散,那地儿阴气愈来愈重,如今已经成为有进无出的地狱之路,位列唐门五大禁地之首。从上上代唐门门主算起,也就是唐震的爷爷那辈,至今无人能从血狱活着走出来。 因而,唐震的爷爷曾下过一道门主令——唐门子弟,出血狱者,即为唐门门主。 那个居住在竹林深处的唐四公子,那个在自家后花园也能迷路的唐万意,那个仗剑江湖谈笑风生的唐少侠,会因为什么缘故,走上那么一条不归路呢? “对了,我四哥还有句话带给你。”唐小惠的眼睛还有些红,几乎是倚在水镜月身上往前走着,“是我在他的无意斋找到的一张纸条,以前他有急事要出门,有什么事想告诉我的,都会在那个地方放一张纸条。就是这张,上面说让你留意西南王府的人。” “西南王府?”水镜月从唐小惠手中接过那张纸条,眨了眨眼睛,想起一个人来。自那日给他疗伤之后,却是再没见到他了,想来他的伤已经好了,如今该是已经回到蜀中了吧。 唐小惠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西南王苍剑锋虽然年轻,但在蜀中还是很有声望的,老百姓都挺喜欢他的。” 水镜月想着唐万意这话估计说的是子夜珍珠水的事,难不成那事跟西南王府有关吗?那么,他呢? “阿月!”唐小惠伸手在水镜月眼前打了个响指,盯着她的眼睛看,“你想什么呢?” 水镜月摇摇头:“唐万意那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别想了,今晚不说不高兴的事。”唐小惠拉着她往前走,道:“那有家成衣店,我们去买几件衣裳。” 水镜月看着她眉眼间的笑意,心想他们两兄妹还挺像,都如此豁达。 这家成衣店不大,没有店名,店主是一对母女,正在缝衣服,见有客人来了,那母亲抬头,笑了一下,道:“客官随便看。丫头,去招呼一下。” 那才十来岁的女孩放下手中的刺绣,微笑着看向两人,问道:“两位小姐有什么需要?” 唐小惠将店里摆放的衣料一一看过去,瞧了一眼水镜月,道:“阿月,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水镜月摇摇头:“你挑就行了,有玲玲在呢,我的衣服肯定少不了。” 唐小惠皱了一张脸,道:“你那些衣服都黑兮兮的,不好看。你看大街上的姑娘,那个不是穿红戴绿的?就算不常穿,总要备一件好点儿的衣服,指不定哪天约会的时候能穿呢?” 水镜月无奈,摆摆手,道:“我看你都快赶上玲玲了。” 唐小惠瞪了她一眼,然后问一旁的女孩:“有没有跟她身上那件差不多的衣服?颜色亮丽一点的。” 那女孩上上下下打量了水镜月一番,皱着眉头似是有些为难,低了头,道:“样式倒是有差不多的,不过,布料比姑娘的朋友身上那件差太多,怕是她穿不惯。” 唐小惠眨了眨眼,偏头看了水镜月一眼,倒是有些惊奇,道:“她身上这黑不溜秋的衣服,料子很好?有多好?” 那女孩抬眼看水镜月,道:“姑娘身上穿的应该是子母蚕丝织的丝绸,用极细的乌金丝线绣着纹样,用的是隐绣手法,只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出来。这种布料和刺绣我以前都没见过,只听镇上的老裁缝讲过,说的不对,还请姑娘勿怪。” 水镜月点了点头。她的衣服都是瑶光准备的,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唐小惠却是没听明白,问道:“所以,她这身衣服很值钱?” 那女孩认认真真的点头,道:“嗯,把这整条街买下了都是足够的。” 唐小惠眨了眨眼,转身,拉着水镜月就走,嘴里还骂道:“不行!想给你买件衣服居然还被人给比下去了,我就不信挑不到一件像样的礼物。” 水镜月好笑,道:“有什么好比的?”水镜月见她那股子不服输的傲气又上来了,四周看了看,指着前方的一个小摊道:“不如你送我一盏河灯?我还从没放过河灯呢。” “真的?行,走,我们去放河灯。”唐小惠拉着她就走。 竹坞镇的东边是一个湖,旁边有不少小贩摆了地摊卖河灯,路过的年轻女子都会买了来放一盏,许个愿。 唐小惠看着两人飘走的河灯,将下巴枕在膝盖上,偏头看水镜月,道:“这礼物是不是太轻了些?不如你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我帮你实现,如何?” 水镜月轻笑一声,道:“你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就直说。” “那你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 水镜月眨眨眼:“不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唐小惠撇嘴,“那是哄小孩的,不说出来谁帮你实现啊?靠老天爷不如靠本姑娘!” 水镜月摸了摸下巴。 唐小惠凑过去看她,“喂,你不会什么愿望都没许吧?” 水镜月讪讪的笑了,然后耸耸肩,道:“我也不相信许愿这种事。” 唐小惠起身,道:“我再去给你买一个!”说着就小跑上岸,一会儿的功夫又递了个莲花灯给水镜月,拿出火折子点了,道:“这回给我好好许愿,不许给老天爷听,许给我听!” 水镜月捧着莲花灯,看着摇曳的烛光,笑着点头,然后闭着眼许了愿,将河灯放入水中,看着它飘走。 唐小惠问她:“许了什么愿?” 水镜月坐下,用脚尖轻点水面,笑笑道:“以后再告诉你。” 唐小惠不满,“为什么?” 水镜月仰头看弯弯的月眉,似是不想回答。 唐小惠追问道:“那是多久以后?” 水镜月:“这个嘛……要看你的诚意啰。” 唐小惠:“什么诚意啊?” …… 街道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夜深了,水镜月拉着唐小惠回客栈,可唐小惠今夜似乎格外兴奋,拉着她说要去城外竹林里喝酒吟诗赏月,还自告奋勇的从一户酒家里顺了两坛酒来。水镜月见有酒喝,也就顺着她的意走了一趟。结果,一个时辰就听着唐小惠唱着“床前明月光”做下酒菜了。 “阿月。”唐小惠突然拿着酒坛子凑到水镜月身边,对她傻笑。 水镜月觉得她或许有些醉了,就道:“子时了,我们回去吧。” 唐小惠却摇了摇头,坐到她身边的草地上,伸手还着她的脖子,靠在她的肩膀上,咧着嘴笑道:“阿月,生辰快乐。” 水镜月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似乎是不大理解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唐小惠在她趴在她身上,道:“以后,每年我都陪你过生辰,好不好?” 水镜月的眼睛有些湿润,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面巾下的嘴角弯起,她点了点头:“好。” 唐小惠继续傻笑,扒拉着她的脖子不放手。 水镜月问她:“小惠,我的生辰,也是那个风寻木告诉你的?” 唐小惠哼哼唧唧的点头,道:“嗯,他还说从没人给你过生辰……那时候我问你,你怎么不说呢?傻不傻?” —— 唐小惠至今还记得,四年前,她们刚认识没多久,她刚知道她是水镜宫的宫主之女,有些心烦意乱。 那天阿月突然来找她,拉着她一起去天山,她嫌山高路远,不乐意,阿月眨着眼睛说——“我带你飞上去。” 一路上她闹着别扭,阿月却毫不在意,到了一座山崖上,伸出食指放在嘴边轻轻的“嘘”一声,然后拉着她一起躺下,趴在悬崖边,指着风雪中傲然绽放的雪莲——“小惠,生辰快乐。” 她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眉眼,想起自己曾无意中提到过很想见见天山上的雪莲,心里就只剩下满满的感动了。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问她——“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她还记得当时她眼带笑意——“不记得了。” —— 两人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客栈的门都关了,静悄悄的,想来古玲他们早已回了睡下了。两人直接跃上屋顶,跳进后院,悄悄的回房间。 水镜月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回头看了唐小惠一眼,道:“你不回自己房间跟着我干嘛?害怕了要一起睡?” 唐小惠笑嘻嘻的点头。 水镜月摇摇头,知道她一向人来疯,也没多想,开了门,道:“赶紧进来吧,再晚天都亮……” “倏——” 似是一阵风过,房间里突然出现几道光。 “二小姐!生辰快乐!” 水镜月松了一口气,幸好这声音出现得及时,她没直接一刀砍过去。 水镜月适应了光线,抬眼看过去,就见古玲、舒桐、廉贞、破军都站在房间里,脸上带着笑意,齐齐的看着自己。 水镜月笑了一下,回头看唐小惠,道:“你弄的?” 唐小惠推着她进屋:“别害羞了,第一次过生辰,还不错吧?” 古玲送背后拿出一个礼盒,道:“二小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是我最新配制出来的防晒霜,不仅能防晒,还有驱蚊……” 一旁的唐小惠笑着抢过礼盒,道:“你家小姐哪用得上这种东西,还是给我比较好。” 古玲瞪她,却是难得的没有发作。 舒桐三人也送了礼物。因为已经很晚了,第二天还要赶路,早早的就散了。 唐小惠最后一个离开,将那防晒霜放进她手里,道:“还给你,指不定哪天能用上呢。” 水镜月弯着眉眼笑了。 第二十七章 对头 第二天,水镜月起床的时候,在窗台发现了一根发带,蓝色的丝线编织的,下面挂着两个月牙形的蓝宝石,很漂亮。她想着大概是小惠送的,将头上那根黑色的缎带换了下来。 一行人过了早,终于启程。 这一路上还算顺利。有舒桐这个大厨在,即便是露宿荒野也能吃到美味,古玲虽唠叨了点儿,但细心周到,这两人简直就是几人的“衣食父母”。破军总想着跟水镜月比试比试,廉贞总能打听来不少江湖趣事,萧凌云一路跟唐小惠打听中原的风土人情,唐小惠每次都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两人居然还聊的挺尽兴,偶尔还切磋切磋功夫,倒是挺热闹。 水镜月从前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即便是跟唐小惠,也就偶然间碰到了就聚聚。因而,如今每次出发时看着这一大队人,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过,自竹坞镇出发两日后,廉贞在几人吃饭的时候,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那日,廉贞和破军去买了早餐回来,进门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坐下就喝了一杯水,道:“二小姐,我打听到些事。” 水镜月继续喝豆浆,没有在意——廉贞每日都能打听到不少消息。 廉贞继续道:“三月初三那日,宫主对外宣布说水镜宫的小宫主出门游历了,然后请各大门派的掌门喝喜酒。” 水镜月放下碗,疑惑,“喜酒?” 破军在一旁插嘴道:“是阿璎跟阿柿的,听说宫主已经收了阿璎做义女,二小姐你可得小心点儿。还有,宫主昨日解散了水镜宫。” 廉贞摆摆手,道:“二小姐别听破军瞎说,不是解散水镜宫,只是解散了方圆山庄的学生。宫主将那些学生都送到了各地的百草堂,由大师父和二师父亲自护送。阿璎和阿柿也去了北方,说是那里在打仗,伤患多,他们也算为国出一份力。宫主让阿文和阿武护送他们过去的,听说是让阿文和阿武也在那边历练历练再回来。还有,有人说宫主昨夜也离开了水镜宫,似乎是出海了。” 水镜月了然,她爹应该是去闲云岛找阿姐去了,只是,阿姐究竟是不是师父带走的呢?还有,自己临行前给爹爹的那封信,也不知道他看了没。 唐小惠碰了碰水镜月的胳膊,问道:“那什么阿璎是什么人?跟你有仇?” 水镜月皱了皱眉,道:“算是吧,我杀了她的心上人。” 唐小惠猛眨了好几下眼睛。 廉贞咽了口口水,道:“二小姐也是无心之失,而且,阿柿……也没死。” 水镜月起身,挥了挥手,道:“行了,上路了。”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 走了将近二十日,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江城。进了城,到悦来客栈门口,几人将马车交给小二,进去先吃顿饭。 水镜月刚进门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四下里看了看,面巾下的嘴角不由挑起,不动声色的上了二楼。 古玲和舒桐点菜,破军翘着二郎腿打量着楼上楼下的几桌客人,廉贞给几人倒酒,萧凌云扇着扇子笑得高深莫测。 唐小惠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用胳膊撞了撞水镜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水镜月端着酒杯喝了一口酒,淡淡道:“碰到几个对头。” 唐小惠眨眨眼。 水镜月指了指楼下,道:“下面那两桌,是江南二十四水帮的人,估计是江夏分舵的。”说着又指了指他们左边那一桌,“那几个少林寺的和尚,年长的那位是湛和。” 唐小惠不解,“江南二十四水帮的人恨你,我还能理解,不过,少林寺的海时方丈不是挺喜欢你的吗?在闽南的时候还救过你的命。湛和是海时的弟子吧,算起来也是长辈,怎么跟你结了仇?” 水镜月耸耸肩:“湛和是海时的师弟海悲的弟子,海悲大和尚不知怎么的看我很不爽,每次见了我都吹鼻子瞪眼的,他的弟子看我不顺眼也正常。” 萧凌云突然道:“我听说月姑娘五年前初出江湖便踏平了江南二十四水帮,如今江南二十四水帮归武林盟主郑元涛管辖,算起来你也算帮他们找了个大靠山,怎么反倒生了怨恨?” 水镜月看他一脸笑意,皱了皱眉,还是回了他的话,道:“郑元涛接手江南二十四水帮之后,下令每年水帮赚的银子,除去日常开销,结余的全都捐给北方战乱的难民,以此来抵消他们之前犯下的罪过。你说,他们是该感激我宰了他们当家的,还是该感激我断了他们财路?” 小二上菜来了,唐小惠慌不及待的吃一口糯米丸子,道:“阿月不过平了江南二十四水帮的金陵分舵,其他分舵的舵主可都是墨华楼杀的,为何他们老揪着你不放?有本事找莫风华报仇去。诶,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五年前江南二十四水帮的总舵主沙新忠失踪了,江湖传言说是你杀的,是不是真的?” 水镜月吃着滑藕片,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唐小惠好奇心被勾起来,凑过去连连问她:“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沙新忠当年据说是长江龙头,过了三峡,江面上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也算是一代传奇,他最后到底怎么了?死了没?” 水镜月推开她越凑越近的脸,夹了一个鱼丸给她,道:“好好吃饭。” 唐小惠正纠结,又有客人上楼了。 上楼的是三位女子,穿一身白衣,头上扎着红色的头巾,十分的醒目。她们手中的剑也是白色的,配着红色的剑穗。 她们身量析长,长得还不错,若不是她们此刻口中正跟菜场大妈似的骂着人,也算得上是秀色可餐。 “那几个矮冬瓜真是不自量力!”最前面的女子骂骂咧咧的上楼,扯开椅子,将手中的宝剑往桌子上一扔,一脸的气愤。 “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那模样!”中间的女子皱着眉,坐下就喝了一口水,动作太大还弄翻了几个杯子。 “恶心死我了,他居然还敢碰我!砍了他一只胳膊真算是便宜他了!”最后的女子一直都拿手帕擦着自己的一只手,都泛红了还不放弃。 最后那女子刚坐下,坐在她们旁边一桌的湛和的眉毛就翘起来了,冷哼一声,道:“哪来的野丫头,不知教养!”他长相可不如名字那般和气,甚至算得上凶煞,此刻一瞪目,深眼窝里的眼珠子似是要爆出来似的,挺有些怒目金刚的味道,还挺吓人的。 唐小惠听他出声就乐了,对水镜月挑眉道:“有人帮你报仇了。” 一旁的萧凌云也挑了挑眉毛,好整以暇的扇着扇子喝着小酒,似是准备看一场大戏。 第二十八章 中毒 果然,那边的女子一听湛和这话就怒了,齐齐拍桌子站来,张嘴就“臭和尚老秃驴”的骂了起来。 湛和虽模样凶恶,但从少林寺出来的,能有几个能说会道的?骂人更是不许的。一时就落了下风。 水镜月见那边吵得热闹,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喝着酒打量着那几位姑娘,伸手戳了戳廉贞,问道:“那几个丫头是哪个门派的?” 廉贞有些佩服的看了眼自己主子,心说你在江湖混了五年了,这话怎么能问得这么理直气壮?不过,他也就想想,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看打扮应该是丹鹤剑派的。” 水镜月几人都恍然的点点头,心道还真是名副其实。 这回唐小惠却也有些疑惑,问道:“丹鹤剑派?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莫不是这半年在蜀中待得久了,消息闭塞了?” 水镜月也摇摇头:“我也没听过。” 廉贞喝了口水,道:“不奇怪。丹鹤剑派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平日里很低调,从不参加江湖事务。她们的掌门是个女子,四十来岁,人称丹鹤仙子。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侠女,后来喜欢上的蜀山剑派的张掌门,求而不得,就搬到了蜀山下,收了几个女弟子,建了如今丹鹤剑派,算算也有二十年了。” 唐小惠点头,道:“倒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就是太傻了点儿。” 水镜月问道:“那如今她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廉贞眨了眨眼,道:“我觉得,这楼里的人,多半都是往荆山去的。” 水镜月觉得也只有这种可能,只是,她有些不明白,江南二十四水帮也就罢了,少林寺为何也掺和了进来?就连江湖隐秘的门派都出山了,此行估计比想象中的更麻烦。 水镜月正想着,唐小惠拍了拍她的胳膊,惊奇道:“阿月,快看,这湛和居然还真动起手来了。” 水镜月抬眼看过去,就见湛和扔出的三颗花生米正好打在三人的额头上,那三位女子瞬间起身,拔剑将那一桌子和尚围起来,道:“难怪家师说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就是臭和尚,真是不要脸!还是少林寺的高僧呢,我呸!天下乌鸦一般黑,披着袈裟就当自己是佛祖了么?” 水镜月听了这话不由皱眉,虽然湛和跟她不对盘,但是少林寺于她总归是有恩的,她的老师也还是个和尚呢。这几个姑娘估计是在家里被自家师父宠坏了,的确有些嘴欠,吃点教训也好。 湛和虽脾气躁了点儿,但对方是晚辈又是女子,教训教训就好,真动起手来就失了身份了。他身旁的两个弟子站了起来,双手合十的跟三个女子对峙。 唐小惠支着下巴偏头看水镜月,道:“这几个姑娘气势不差,就是功夫太弱,估计不够和尚打的,没看头,阿月,不如你去帮帮她们?” 水镜月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这时,古玲突然拉着水镜月一把,道:“二小姐,你去救下那几个姑娘吧,她们好像中了毒。” 古玲这话一出,桌子上的几位都愣了愣,就只舒桐跟着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不大对劲。” 水镜月眼见那三位女子的剑已经刺出去了,那两个和尚的罗汉掌也施展开来,立马抓起三颗花生米扔了过去,同时身形一闪,在那花生米打中三位女子的手腕之时,她人已经到了双方中间,伸手一格,将那两和尚的掌上的力道卸了开去。 这一套动作完成不过呼吸之间,唐小惠几人是看得赏心悦目,可把对面的湛和给气得不轻。 湛和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冷哼一声,道:“月姑娘好本事,贫道来讨教几招。” 唐小惠听了这话不由困惑道:“这老和尚刚刚不屑跟三位姑娘动手,如今倒是不怕失了身份,也不知阿月是哪里得罪他了。” 破军一听就笑了,道:“七姑娘不知道,少林方丈海时跟月姑娘交情好,跟她总是平辈相称,少林寺的一众和尚不都平白的矮了几辈?” 唐小惠不喜欢别人叫她唐小姐,破军等人也不好直接叫她的名字,就以“七姑娘”称呼了,唐小惠还挺喜欢。 “哦。”唐小惠点点头,难怪这些和尚看水镜月不爽,这事搁谁谁都不乐意吧。 那边水镜月和湛和已经打起来了。 少林寺的方丈海时基本是不露面的,海字辈的前辈也是长年闭关修行,所以寺内的事务其实都是交由湛字辈的弟子在管理。湛和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在湛字辈的弟子中也算是佼佼者,追随者很多,是下一届方丈的热门人选。 少林武功系统庞大,湛和跟随海悲修习的是金刚经一脉,讲究的刚硬。但无论哪一脉,少林的内功心法才是最根本的。 水镜月的天赋再高,终究年纪轻,内力再高也不及湛和浑厚,硬碰硬估计会很吃亏。所以,众人都以为她会利用踏月步的轻灵跟湛和游斗,即便不能赢至少也不会输。 只有唐小惠在看到水镜月对着湛和的金刚圈直接一刀砍过去时,嘴角翘了翘。她最喜欢看水镜月打架,身法轻盈,神出鬼没,刀法却是大开大合,毫不拖泥带水,看起来很痛快。 唐小惠曾问过水镜月,总是那么跟比自己内力高的人硬拼,就不担心受了内伤伤了根本将来练功受阻? 当时水镜月无所谓的对她耸耸肩——“我练的内功心法很特殊,有温养筋脉的作用,一般来说,内力没达到我师父那个级别,一击是伤不了我的。” 至于水镜月的师父,唐小惠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不过,水镜月说他是比少林方丈更厉害的高手。唐小惠是相信的。 一阵风起,那三个女子被内力震得连连后退,直撞到墙壁上才猛然停下。而这边唐小惠和破军、廉贞三人护着古玲和舒桐,萧凌云也收了扇子,神情严肃。 第一次兵戈交击,湛和估计没想到水镜月年纪轻轻会有那么高的内力,也没料到她会直接硬碰硬,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而水镜月,在她一刀击出的同时,身体却是往上去了,在屋顶的横梁上打了个转,又落回了原地。 这一次交锋,水镜月算是小胜。 一旁的破军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萧凌云也眨了眨眼,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唐小惠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所以,你以后还是少招惹阿月。” 水镜月落地之后便收了刀,对湛和行了礼,道:“湛和大师,阿月不是大师的对手,多谢手下留情。” 湛和听她这么说,气消了些,也收了手。 水镜月道:“大师,阿月不是有心挑衅,不过这几位女子中了毒,她们虽无礼了些,也罪不至死,还是救人要紧。” 水镜月这么一说,身后的三位女子先叫了起来:“中毒?!” 湛和跟两个弟子也一脸困惑。 水镜月对古玲招了招手,古玲点点头,翻出随身携带的小包,找出几根银针,在三位女子的手背上扎了一针,那银针立马变成了绿色! 第二十九章 侏儒 那三位姑娘一看见那绿幽幽的针头,惊得差点跳起来,立马就要发作。古玲淡淡的看了她们一眼,道:“动怒的话,这毒扩散得更快。三位刚刚一番折腾,如今毒已经进了血脉,再这么下去,再过一个时辰时辰,可就没法解了。你们要是不在乎容颜尽毁面目全非,尽管再大声点儿。” 三位女子立马安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古玲让店小二的拿了纸笔过来,写了一张方子,递给那三人,道:“你们赶紧去抓药,每人两份,一份加三碗水熬成一碗喝了,另一份用来煮一锅热水,泡澡一个时辰。记住,不要动怒,也不要动真气,今日一整天不要吃任何东西,等泡完澡,再喝水,尽量多喝些,能促进毒素排出。“ 那三位女子接了药方,连一声谢谢都没说,慌慌张张的下楼了。 唐小惠一向不讲理,此刻却也有些看不惯,皱眉道:“这丹鹤剑派是避世太久,不懂人情世故呢,还是性格就如此嚣张?就这样还放出来闯江湖?她们从蜀山一路过来,没被人给宰了倒真是奇迹。” 廉贞摸了摸下巴,道:“听说那丹鹤仙子是个性情冷淡的,教出的徒弟不大像她呀。丹鹤仙子一向不问红尘,比蜀山的道士还要孤僻,我看这三位姑娘像是背着师门私自出来的。”他见舒桐刚刚在古玲说话时偷笑,就问他:“阿桐,你刚刚笑什么呢?” 舒桐看了古玲一眼,见她嘟着嘴扭头,笑了笑,道:“那几个女子估计要吃些苦头。玲玲开的药方没问题,但是泡药水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足够了,泡一个时辰对身体是无碍的,却会让皮肤变黄,一个月才能消失。还有,不许吃饭多喝水之类的就完全是玲玲胡诌的了。” 古玲冷哼一声。 众人对视一眼,觉得解恨的同时,都有同一个想法——难怪说不要得罪大夫! 水镜月问道:“她们到底中的什么毒?” 古玲缓了神色,一脸严肃,道:“是鱼鳞针,比牛毛针还细,那针接触皮肤后就跟活了一样,通过毛孔钻进体内,很难防范。不过,这毒并不致命,是用来毁容的药。中毒的人全身的皮肤会慢慢变成鱼鳞状,皱巴巴的,跟癞蛤蟆似的,头发也会变得干枯,慢慢脱落,十八九岁的女子看起来比九十岁的老太太还要老。那几个女子的毒是从手上进入的,我想应该是她们上楼时说的那几个‘矮冬瓜’下的毒,估计她们是被人搭讪了,见那人长得丑陋,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被人教训了一番。” 一旁的小二听了眨眨眼,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低了头什么都没说。 唐小惠见了,挑了挑眉,道:“小二,你是不是知道那几个下毒人?说说看,什么来头?” 那小二一看几人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主,讪讪的笑了笑,道:“我也是猜的,做不得准的。” 唐小惠托着下巴,点了点头,“说来听听。” 小二道:“刚刚那几个姑娘上楼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她们口中的‘矮冬瓜’可能是侏儒镇上的人,唉,说起来他们也是一群可怜人。”小二叹了一口气,伤感的神色不像是装的。 小二接着说道:“侏儒镇上的人都长得十分矮小,最高的成年人也不过三尺,而且都长得有些难看,女人嫁不出去,男人找不到媳妇,就连找份糊口的活计都遭人嫌弃,活得很不容易。那镇上的人很少进城,一般就只会有两三个人一起来采办,也不会惹事生非。不过,他们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们矮或者丑,听见了必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他们,一般都不会主动招惹的,他们都是些对生活绝了希望的人,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唐小惠听了小二的感概不由乐了,摸出一锭银子,扔给他,道:“还挺有觉悟的哈。” 水镜月在一旁问道:“小二,那侏儒镇在什么地方?” 小二接了银子,也高兴,乐呵呵道:“城西,九真山附近,那一带的人都知道的,稍一打听就能找到了。” 小二下去了。 唐小惠问水镜月道:“你去那侏儒镇干嘛?” 水镜月没有回答,反倒问古玲,道:“玲玲,你觉得呢?” 古玲看了舒桐一眼,见他点头,皱了皱眉,道:“我是觉得不大对劲的,侏儒症虽不多见,但也不算稀奇。这病一般都是先天的,成因很复杂,也算是疑难杂症,阿桐比我更了解。不过,一个镇子的人全都是侏儒,我总觉得有些不寻常,中毒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只是现在没有看到人,我也不能确定。二小姐,我想去看看。若是能治好了他们,自是最好的。治不好,我们也能看看他们有没有别的能帮忙的。患了侏儒症的人很可怜的,其实这病不传染也不会害人,一般对智力和精神也没什么影响的,只是比常人矮一点而已……” 水镜月赶紧打断她,道:“行了,反正也顺路,去看看。” 几人准备结账走人的时候,唐小惠突然问道:“那几个和尚呢?” 廉贞道:“就在那小二说到侏儒镇的时候离开了,他们离开的时候脸色可不大好。” 破军道:“江南二十四水帮的那几个也早走了,似乎还挺匆忙的。” *** 一行人出了城,一路打听到侏儒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一路倒是挺顺利的,不过,指路的人听说他们要去侏儒镇,看他们的神色都有些奇怪,惹得古玲在马车里生闷气。 侏儒镇虽说是一个小镇,但其实更像是一个村落。镇子就在九真山东边的山脚下,一条小溪从镇子中间穿过,在北边汇聚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然后继续往前流动。 山清水秀,是个风景怡人的好地方。 几人进了从镇子西边进去,却发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也没有灯火,不知是早早的就睡下了呢,还是根本就没人住。 水镜月拉了拉缰绳,停了马,偏头问道:“南边是不是有声音?”她原本是想问唐小惠,却没曾想唐小惠不知何时下了马,钻进马车里了,这一偏头,正好就看到了萧凌云。 萧凌云正在赶马车,听言将马车停了下来,仔细的听了听,然后挑眉笑了,道:“月姑娘好耳力。” 坐在按马车里的唐小惠也从窗口钻了出来,道:“是在举办什么集会吧?这么热闹!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不知道这九真山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水镜月打马带路转头往南边走,不由摇了摇头,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够玩物丧志不正经的了,但跟唐小惠比起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这丫头见着热闹,可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非得亲自加把火才算尽兴。如今还有个萧凌云,也是个爱凑热闹的,希望呆会儿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摸着阿离的脖子的水镜月不知道的是,唐小惠虽喜欢凑热闹,但一般情况下,她自己那个爱管闲事的毛病,才是招惹麻烦的罪魁祸首。 第三十章 邪道 一垛垛小山包似的稻草堆,圆滚滚的石碾子,平整光洁的土地,这里看上去应该是个稻场。 不过,如今这稻场更像是一个道场。 正东方架起了一座高台,四角都挂着白色的招魂幡,横七竖八地贴满了乱七八糟的符咒,从高台顶上扯下一道道五颜六色的经幡,竟是密密麻麻的写着佛家经文。高台之上摆着一个香案,燃着高香,摆着一叠叠冥纸,还有几个傀儡娃娃。一个黑衣道袍的圆脸道士站在香案之后,摇着三清铃,挥着金钱剑,手舞足蹈的,口中还念念有词。 高台底下也架着一座高台,却是小了许多,底下用一根粗木桩支撑着,周边还堆着不少荆棘。一群小矮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披散这头发,围成一个圈,手中拿着一根木棍,绕着圈子跳着舞,那模样很有些像是百鬼夜行。 水镜月一行人站在稻场边的一棵杨树下,看了许久,也没看出这到底是哪个宗教的仪式,佛教?道教?是在招魂呢,还是在驱鬼? 唐小惠眨了眨眼,道:“有意思!阿月,你看那些人跳的舞,像不像‘跳月’?” 跳月是苗族的一种舞蹈,是用来庆祝的,很喜庆。那些人的动作倒是的确有几分相像,只是,怎么看怎么诡异,也亏得唐小惠能认出来。 众人正看得起兴,高台上的道士停了下来,手中的金钱剑一挥,底下的人也停止了舞蹈,往两边站成两排,举着木棍高声叫嚷着什么。 不多久,三个五花大绑的圆滚滚的粽子被押了上来,跪在了高台之下,竟也是三个侏儒。 高台上的道士朗声道:“你们三人犯下杀生、嗔痴之罪,如今贫道问天祈福,请诸天神佛恕汝之罪,诸位能否逃过此劫,唯听天由命耳!” 道士话音一落,两旁站着的人都用手中的木棍敲着地面,“咚咚咚”地,很像是府衙里升堂审犯人。 不一会儿,那三个五花大绑的侏儒被松了绑,他们转身看着身后的高台,眼中呈现出一种虔诚的目光,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那三人竟攀着荆棘往那高台上爬! 没一会儿,他们的手上和腿上就被划伤,白色的衣服上血迹斑斑,水镜月等人只是看着就觉得疼,但那三人脸上却看不到痛苦之色,反而露出一种疯狂的笑意,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那三人爬上了高台,背靠背的站着,身上的白色衣衫已经面目全非,残破不堪,露出身体上一道道血痕。 两旁的又围成一个圈,将手中的木棍加在荆棘上,然后一人拿着一个火把走了过来,先给那道士高台行了礼,又给那荆棘高台行了礼,然后将火把放在了那堆荆棘之上,瞬间,燃起了大火! 人群又开始跳舞,那道士也开始作法…… 唐小惠偏头看水镜月,脸上已经没了笑意,道:“这是要把他们烧死吧。” 水镜月此刻却正摸着下巴看着那高台上的道士,喃喃道:“看着有些眼熟啊……” 古玲眼见那篝火越来越旺,那三人的衣角已经烧焦了,急急道:“二小姐,他们快要被烧死了,快去救救他们呀!天生矮小受人歧视已经很可怜的,那个臭道士居然还在这儿招摇撞骗,害得……” 水镜月本就想救人的,此刻听古玲念叨,正想从马背上跃出的时候,却是被萧凌云按下了,她有些不解。 萧凌云嘴角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道:“月姑娘,你救了那些人,他们可不一定会感激你。” 水镜月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这群人已经被蛊惑,此刻救下那三人,不仅仅其他人会群起而攻之,就连那被救的三人估计都怨恨她。 可是,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死是不是? 水镜月淡笑着拂开他的手,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在火光中如同从天而降的神明落在了那火光摇曳的高台之上,然后伸脚一踢,一脚一个的将那三人踢下高台,将还未反应过来的人群撞得人仰马翻。 水镜月站在火莲之上,抬眼看向那高台之上的道士,挑了挑眉眼。那道士却是在见到水镜月的那一刻,转身就跑。 水镜月乐了,叫道:“亏心和尚,跑那么快做什么?!” 那道士已经跳下高台,听了这话跑得更快了,一溜烟的不见了踪迹,轻功倒是不错。 底下的人群反应过来,指着水镜月叫嚷,喊着“妖女”“抓住她”“让她偿命”“烧死她”之类的,几个人甚至不顾那火焰灼人,直接往前冲,似是要用身体开路一般。 水镜月皱了皱眉,眼中的笑意化成了寒霜,往刚刚那道士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脚下一顿—— 瞬间,脚下的高台坍塌! 一阵风起,从篝火中央翻涌处一层层热浪,周边的人群似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往后推着,后退几步,翻到在地。 而水镜月,却是在那高台倒地的瞬间跃起,踏过对面那座高台,竟是追着刚刚那道士去了。 唐小惠等人看着这一切,面面相觑。 唐小惠眨巴着眼睛,道:“阿月这是九成功力都使了出来吧?那道士要遭殃了!” 破军道:“二小姐似是认识那道士,现在该怎么办?” 萧凌云坐在马车上,挑着嘴角笑了,道:“自然是逃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就听见一阵叫喊声,抬头,就见刚刚那群倒地的人此刻已经站起,正挥舞着手中的木棍向他们冲过来。 破军打马前进几步,道:“快走,我来断后!” 萧凌云早已将马车掉了个头,大喝一声,驾着车往东边去了,也就是刚刚水镜月追那道士的方向。 再说那落跑的道士,一路跑至九真山山顶,怀里还抱着那三清铃,金钱剑却是不见了。快到山顶了,他站在扶云梯上回身往后看看,四下里一片寂静,舒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这山顶上有一个道观,不大,还有些破败,看来就是这道人的住所了。 那道人登上山顶,进了山门,直接冲进了旁边的厢房里,在里面噼噼砰砰的鼓捣一阵,没一会儿就背了个大包裹出来。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紧闭的正门,咧嘴笑了,道:“大王菩萨,老道这就走啦!哈哈,后会无期!”说着,转身就往走。 “亏心和尚、假道士,想去哪儿?要不要本姑娘送你一程?” 冷若冰霜的声音送头顶传来,那道人瞬间愣住,脸上的笑容凝固,手中的包裹都落了地。 道人咧着嘴扯出一个笑容,却是有些苦涩,抬眼看向那高高的山门,就见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正坐在上面,一只脚踏在门顶上,一只脚自然垂下,一手拿着一把长刀,手指敲打着刀柄,另一只手却是拿着那把金钱剑,一双乌黑的眼睛如同深渊,似是要将他吞噬一般。 黑衣道人打了个寒颤,挠着脑袋陪着笑,道:“原来是月姑娘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呀!” 水镜月淡淡道:“你再多挠两下,头发可就掉下来了。” 第三十一章 海言 那道人叹了口气,抓着头上的道士髻往下一扯,那头发竟全都脱落下来,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上面还有九个戒疤。 这人原来是个和尚! 他长着一张圆脸,大耳朵,眯缝眼,即便是垂头丧气也似是带着几分乐呵呵的笑意,倒是有几分笑面佛陀的意思。 只是配着那一身道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水镜月握刀的手指紧了紧,似是在克制自己一刀砍过去的冲动。 这时,山下传来的一阵喧闹声,水镜月回头看过去,就见唐小惠几人已经赶到山下,但那群侏儒镇的百姓却仍旧追着他们不放,那模样似是不将他们生吞活剥了誓不罢休似的。 马车不好上山,古玲和舒桐都下了马车,几人开始往山上走。 那群人犹豫了,似是山上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竟在山脚那座刻着“九真山”的大石头旁踟蹰不前。半晌,那群人齐齐跪下,对着山顶磕了几个头,然后转身回去了。 水镜月看着这一切,眉头不由又皱了皱,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小小身影沉默不语,一双眼睛却是更加幽深了。 “你再走一步试试?”水镜月回头,手中的金钱剑脱手,堪堪插在那和尚的脚后跟旁,入土三分。她的语调前所未有的冰冷,手中的刀已滑出两寸。 弓着腰往道观后面走去的和尚僵了僵,蹲下来拔出那钉自己鞋底的金钱剑,转身,耷拉着脑袋苦了一张脸,道:“阿月,那三个小个子今日进城采办,被几个姑娘骂了几句就给人下了毒,回来之后找我忏悔,说要赎罪,和尚只是顺着他们意思稍作惩戒,没想真烧死他们。你是知道和尚的,和尚虽然贪财了点儿,贪吃了点儿,喝酒也吃肉,打过燕子杀过鸡,但和尚可不杀人的,就算阿月你没救下他们,和尚也不会看着他们烧死的……” 和尚见水镜月的脸色好了点儿,走近几步,讪笑道:“阿月,你就看在我师兄的份上,饶了我这次呗,改天和尚请你喝酒!” 水镜月没出声,山下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是哪里的和尚?怎么比我还坏?难得……本姑娘也稍作惩戒?!” 扶云梯上走上来一个女子,鹅黄色的长裙,一脸的狭促,正是唐小惠。她可不比水镜月,刚刚老早就看这亏心假道士不顺眼了,那一句“难得”落地,手中的铁蒺藜已经飞出去了。 “哇!唐门的?!要死啦要死啦!”他口中这么说着,往地上打了个滚,却是刚巧躲了开去。不过,那铁蒺藜撞到他身后打了个转,又飞了回来,转弯的瞬间一个突然变成了八个,直直往和尚的要害射去。和尚的轻功不错,但那暗器跟长了眼睛似的,追着他不放,躲开了五个,还剩下三个似是实在躲不开,索性拿手臂挡了。然后,蹲下来,有是一阵哀嚎。 水镜月不由叹了口气,这事还真是件麻烦事。 这和尚是谁呢?说起来他来头还挺大。 他法名海言,是少林方丈海时最小的师弟。海言是半路出家的,出家之前是个梁上君子,十六岁时被上届方丈带回少林寺,剃了头,出了家。但这人吧,即便出了家,老毛病仍旧改不了,贪财贪嘴,经常触犯戒律。一般和尚是资历上升了,就往头顶上加个戒疤,他倒好,破一次戒就往头上烫个疤,还不到三十岁时就已经有九个戒疤了。寺里的和尚觉得他头上再增加戒疤有些不像话,就改在背后烫疤了。如今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也不知道那背后还有没有一块好皮。 五年前,水镜月在闽南日月教潜伏的时候,被日月教教主巫咸识破了身份,两人决斗之时,水镜月虽赢了,却也丢了半条命,站都站不起来,可她身后还有几千教徒虎视眈眈的盯着她给教主报仇呢,她躺在灵空台上的时候,看着湛蓝的天空,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葬身灵空山了。可就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感觉身体飘了起来,耳边风声呼啸。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对着她笑。她想起了她那个有些不正经的和尚老师,嘴角翘了翘,十分安心的晕了过去。 那时救她的就是少林方丈海时,同行的还有武当掌门清源。海时带着水镜月逃出灵空山的时候,清源将那整座山的宫殿毁成了渣滓。当时,海时身边还跟着一个和尚,就是海言。 水镜月也就是在那时认识海言的。他虽长了水镜月两个辈分,但比水镜月还像个孩子,很会玩。水镜月养伤的那段时间,身边的人都不让她喝酒,也就海言,总会偷偷摸摸的拿两坛好酒来,躲着众人陪她喝两杯。说实话,水镜月还挺喜欢这圆脸眯眼的和尚的。 后来,水镜月知道了他那些个光荣事迹,也没觉得有多大不了的。她有个整日教她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和尚老师,也不觉得喝酒吃肉贪财的和尚有什么天理不容的了。 自四十年前老方丈圆寂,十年前海时方丈云游天下,海言就彻底没人管了,招摇撞骗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做。他不敢败坏少林寺的名声,就经常装成道士,最开始经常穿着黄袍道衣,还背个八卦图,被清源狠狠的教训了一顿之后,就改成黑袍道衣了。 不过,海言或许将佛家戒律犯了个遍,杀人的事却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海时方丈才没有对他太过苛责。 众人坐在九真观的大厅里,听着水镜月的介绍,看海言的目光都有些鄙夷。 海言没心没肺的笑着,也不生气。 唐小惠点着头,似是想通了什么高深的问题,一拍手,道:“阿月,敢情那湛和知道这事,所以才会溜得那么快的吧?” 水镜月看向海言,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的?方丈知道么?” 海言垂着头,捂着伤口,颇有些像个受了气的小破孩,道:“这荒山野岭的,也没家酒楼,找个人说话都不容易,你以为我想呆这儿?是大师兄亲自把我扔这儿来的,说是治好了山下那群小个子的心病,才能离开,否则就把我扔塔林跟着八师兄扫塔去。” 海言口中的大师兄就是方丈海时,而八师兄就是隐僧海逸,据说武功比海时还要高,却长年呆在塔林里扫塔,几乎从不开口说话,整个儿就是一石头。 水镜月问道:“什么心病?” 海言喝了口茶,叹了口气,道:“生来便被人瞧不起,受人唾弃,你说是什么心病?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他们就跟一座行走的火山似的,随时随地都能爆发。要教给他们众善奉行诸恶莫作,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只有装神弄鬼了。” 水镜月翻了个白眼,“你还知道什么叫众善奉行诸恶莫作?” “别打岔!”海言红了脸,瞪她一眼,接着道:“我告诉他们我有办法让他们摆脱世代侏儒的命运,他们就愿意听我说话了。然后我从这九真观里找来了这一带的地方志,告诉他们说他们之所以生来矮小,是因为先祖作孽太多,后代才会遭了报应,要想子孙不再受累,只能积善行德,偿还先祖的罪孽。” 唐小惠眨眼,“这么好骗?” 海言有些得意,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地道:“老衲也是在少林寺听了四十年经书的,骗些山野粗民有什么难的?” 水镜月偏头对唐小惠解释道:“你别看他这样,正经还挺有些本事,他的功夫很能糊弄人,跟梵净山明希和尚的佛光普照有的一拼。”说着又看向海言,问道:“这么说如今那镇上的人都听你的?” 海言挠了挠头,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点头,道:“那是,我告诉他们说这山上是我沟通神佛的神殿,凡人不得入内。他们这一年都没敢上来。” 水镜月含笑点头,道:“正好,有件事请和尚帮忙。” 海言顿觉不妙,问道:“什么事?” 水镜月起身,伸了个懒腰,眨了眨眼,道:“今日太晚了,该睡了,明早再说。玲玲,先给他包扎一下。” 第三十二章 传说 水镜月需要海言帮什么忙呢? 自然是想法子让侏儒镇的百姓配合治疗。他们这一群人昨日搅了法会,被人当做异端,视为妖魔,再出面说给人治病,估计还没开口就被棍棒给赶出镇子了。 海言听了这话之后却是胸有成竹,说只要一盏茶的时间就够了,然后又穿上他那身道袍,下山去了。唐小惠和破军好奇,也跟着去了。 水镜月几人真的就在九真观里吃起了早茶,还没吃完,海言已经回来了,笑眯眯的说已经没问题了。跟在后面的唐小惠和破军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看水镜月的眼神尤其怪异。 水镜月几人再下山,昨日群起而攻的人群,捧着自己种的瓜果跪在水镜月跟前,喊着“神女”、“女菩萨”、“女神仙”。 水镜月算是明白了,海言一句话,自己立马从“魔女”变成“神女”了,左右不是人。 不过,无所谓了,能开始治病了就成。 古玲跟舒桐在镇子里每家每户走访了一圈,给每个人做了检查,又查了了镇里的水源,土壤等等。 水镜月几人在镇子里转了转,找几个老人问了些情况,又去附近的村庄转了一圈。别说,还真打听到些奇怪的事。 侏儒镇原本叫朱儒镇,因为镇上的一位出名的朱姓儒者而得名,镇上的百姓身量也挺正常,而且依山傍水而居,土地肥沃,生活十分富足。大概一百多年前,镇上的患侏儒症的人才渐渐多起来,而且是一代比一代矮小,就连镇上的牲畜家禽都长不大。 比较巧合的是,据说九真观也是在百年前荒废的,跟侏儒症出现的时间差不离。 这里还有个传说,据说九真观内曾住着一位神明,世代保佑着山下的百姓。有一日,那位神明外出,上山祈愿的百姓见到观内的法器,起了贪念,顺手牵羊了。等那神明回来之后,发现丢了东西,大怒,下山一家一家的搜寻,说是找到偷法器之人,定要将他碎尸万段。那偷法器之人听到之后,一时害怕,竟将那法器给砸碎了。却不料,这法器竟是那神明的命盘,法器一碎,那神明也死了。神明死后骨血融进土地,诅咒山下的百姓代代如过街老鼠,遭人唾弃,不见天日。此后,这镇上的出生的人便越来越矮了。 传说听着怪诞不经,几人都不相信。但是,水镜月听后却认认真真的问了很多问题,比如说那个神明是道士还是和尚?被偷的法器到底是什么?那神明是在哪里死的?死后又葬在了哪儿?之类的。 唐小惠问她:“你还真信了?” 水镜月摇摇头,道:“我不信有神明,但是那个传说却不一定是假的。我舅舅曾跟我说过,这世上大多数传说都是有一定的依据的,不过是在口口相传中被神化了而已。” 唐小惠眨了眨眼,问道:“你舅舅?水夫人的兄弟?我怎么从没听我爹提过?” 水镜月皱眉:“这个不是重点。” 一旁的萧凌云插嘴问道:“月姑娘是觉得,这些人中毒跟九真观有关?或许那道观以前的确住了一位道士或者和尚,被山下的镇民给害死了,而那道士死前在这片土地上下了毒。是这样吗?” 水镜月看了他一眼,点头:“只是猜测。”她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听海言说,昨日在江城给那三个姑娘下毒的就是昨晚差点被烧死的那三人。可这镇上的人都不会武功,只是平常老百姓,为什么会有鱼鳞针那种毒药?这镇子绝对有问题。” 几人听了都点头,的确很可疑。 几人回到道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进门就正见舒桐坐在房间门口守着,托着下巴皱着眉,似乎有些苦恼。 水镜月坐到他身边,问道:“什么情况?” 舒桐对她点了点头,道:“中毒是肯定的,玲玲正在查到底是哪一中毒,还有中毒的渠道。那镇子里的人解了毒,下一代多半是正常的了,不过,现在这些人要想恢复正常有些难度,尤其是成年人。” 水镜月道:“也就是说不是没有办法了?” 舒桐点头:“办法是有的,不过代价很大。师父有本书是专门讲侏儒症的,收集了近百年来的病例,却没有成功的。在那本书的最后,是师父自己的笔记,记载了治疗方法,过程及其复杂,而且没有经过验证,不知道是否管用,也不知道有什么危险,会不会有副作用。” 水镜月皱了皱眉,问道:“可能有什么危险?” “可能会引起并发症,具体是什么还说不准,严重的话,性命不保。我是觉得没有必要冒险,得不偿失。”舒桐顿了顿,又道:“二小姐,若是要治疗的话,我建议请我师父过来一趟,最好把‘怪医’师父也请来。” 水镜月点了点头,道:“明日让海言去问问看,让他们自己做决定吧。” 几人等了大半夜,古玲才终于出来了。她脸色有些不好,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眼神有些奇怪。 水镜月给她倒了杯水,问道:“有结果了?” 让众人想不到的是,古玲接过那杯水,直接给倒在了地上,似乎还嫌不解气,将桌子上那一整壶水都拿过来,连带着水壶一起给扔了出去。 众人怔了怔,连萧凌云和海言两人脸上的笑意都收了起来。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厨房里还有一个水缸两个水桶水,要不要一起砸了?” “二小姐!”古玲转头,嘟着一张嘴,眼睛都急红了。 舒桐过去拍拍她的肩,拉着她坐下,道:“别着急,没事的。” 古玲坐下来,脸上稍微好了点儿,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这里所有的水都有毒。” 正在端着杯子慢悠悠品茶的萧凌云怔了怔,然后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手中的杯子给扔到老远。 唐小惠睁大了眼睛,猛地起身,伸手就将桌子砸出一个坑,“什么?居然在唐门弟子眼皮子底下玩毒?什么毒?谁下的?可恶!我居然完全没觉察到!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她越想越生气,拳头不停的往桌子上砸。 水镜月觉得她再砸下去桌子就散架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坐下来好好听课。” 唐小惠更急了。她没察觉出水中有毒,却被一个小丫头先发现了,唐门的脸都被丢光了。她红着眼睛坐下来,趴在桌子上,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水镜月示意古玲继续。 古玲吐出一口气,道:“这一带水中的毒,名叫枯蓼,本身毒性并不强,但这种毒是代代相传的,生生不息,而且,一般来说,毒素经过一代的沉淀之后传给下一代,毒性会比原来要强十倍。比如说,若是一个女子中了毒,她怀孕后,身体的毒素会转移给婴儿,如此那婴儿一出生便带着毒素。这里的草木生长的水源有毒,草木也会有毒素,牛羊吃了草之后体内也带了毒,而人吃了牛羊,毒素就又传到人体。这个过程中,毒素每传一次,都会增强十倍,也就是说,刚出生的婴儿体内毒素的毒性是母亲的十倍,而人吃了有毒的牛羊,中的毒比直接饮用水要强千倍。” 水镜月问道:“这毒是从哪儿来的?能解吗?” 古玲的神色蓦然黯淡,淡淡道:“没有解药。”说完,扔下一屋子的目瞪口呆的人,转身就走了。 第三十三章 枯蓼 古玲走了,众人只好看向同样是大夫的舒桐。舒桐一向沉默寡言,在这一群人中算是最没个性的一个,处于被人遗忘的角落,可他毕竟也还是“妖医”华一山的弟子,医术绝对是让人信服的。 舒桐垂眸组织了下语言,然后抬眼看众人,道:“枯蓼最早是两百年前出现的,其实它最开始并不是一种毒药。据说当年神农架出现了一群野人,他们身材高大,体型是普通成年人的三倍大,而且武功高强、力大无穷、动作敏捷,一般江湖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据说他们性情温和,不会伤人,还很喜欢跟人亲近。不过,因为长得太过粗野,经常会吓到人,一般人都对他们避而远之。渐渐的,那些野人也就不再下山了。后来,有位游方大夫走进了山里,给了野人一棵草药,就是枯蓼。野人吃了草药之后,经过几代繁衍,渐渐的与常人无异,终于走出了大山。自那之后,江湖再没出现过枯蓼,神农架上的野人也渐渐成了传说。枯蓼之所以没有解药,是因为原本就不是毒药,所以没人会去研究解药。” 唐小惠问道:“这个只是个传说,还是真的?” 舒桐笑了笑,道:“当年那个游方大夫,就是‘魔医’华重山的祖先。” 众人了然,难怪古玲能辨识出来。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水镜月突然问道。 唐小惠眨眨眼:“哪里奇怪了?” 水镜月道:“古玲不是说了吗?枯蓼是代代相传的,而且毒性会越来越强。假如野人经过三代之后恢复了正常人的身材,那之后呢?他们的下一代体内还是存在枯蓼的毒性的,不是会越来越矮小吗?” 唐小惠一拍手,接口道:“于是高大的野人就变成了矮小的侏儒。阿月,你是觉得,这侏儒镇的百姓,就是神农架野人的后裔?” 水镜月耸耸肩:“谁知道呢?”水镜月说着看向海言,问道:“假道士,海时方丈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海言瞪大了眼睛,似乎一直处于惊愕中,这时候听见水镜月叫他,蹭的一下站起来,却没有回答水镜月的问题,道:“丫头,这么说我们这一屋子的人岂不都中毒了?!”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道:“我们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和尚怕什么?难不成是想还俗娶媳妇生娃娃了?” 唐小惠“噗”的一声笑出来,道:“大师别担心,你要还俗了,阿月铁定能想法子帮你把毒解了,不会生出个矮冬瓜的。” 海言被噎得说不出话。想想也是,这毒听着虽挺可怕的,但其实对他没什么影响啊。这么一想,他又乐了,挠着脑袋坐下来,笑眯眯的回答了水镜月刚刚那个问题,道:“我大师兄只说他们有心病,让我给治治,倒是没说别的。我也从没听说过什么枯蓼的。” 正说着古玲又走了进来,对水镜月道:“二小姐,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离开。” 水镜月掏了掏耳朵,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眨着眼睛看她:“你说什么?离开?” 古玲点头,“马上就走!” 不止水镜月,破军和廉贞也都惊愕不止。要知道,水镜宫最注重的并不是教授医术,而是培养医德。方园山庄每个弟子的医术或许有高低之分,但医德却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妖魔鬼怪”四医中,尤以古玲最热心,扔下病人自己逃走这种事,可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唐小惠挑了挑眉,轻笑一声,道:“水镜宫,也不过如此,还说什么‘杏林春暖’,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她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下可把古玲惹毛了。 “你说什么?谁贪生怕死了?”若不是舒桐拉着,古玲差点直接扑过去。 唐小惠撇了撇嘴,扭头冷哼了一声。 古玲气得跳脚。舒桐拍拍她的背,轻声道:“玲玲,说说看,为什么要离开?镇上的那些人不救了吗?” 古玲眨了眨眼,这才明白这群人误会了,安静下来,扁了扁嘴,道:“我古玲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吗?二小姐,师父的笔记里提到过枯蓼,虽然很简略,也没有说怎么解毒,但师父在最后写了一句话——神药亦魔药,求药先寻毒。师父曾跟我说过,一般毒药生长的地方,附近定会都会生长着克制它的另一种药。我觉得当年师父的祖先应该是在神农架寻到的枯蓼,要找解药,也得去那里寻才行。” 水镜月点头,“神农架吗?就在荆山旁边吧。” “我小姑姑好像也说过这种话。”唐小惠笑嘻嘻的对古玲拱手,道:“古玲神医,刚刚误会你了,对不起啦。” 古玲对她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因为上次水镜月生辰的事,对她的态度稍稍改良了些。原本听了她刚刚那么嘲讽,打算以后绝对不再跟她多说一句话的,如今听她痛痛快快的道歉,反倒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唐小惠一个唐家千金小姐对自己一个小大夫如此,也算不容易,脸色缓和了,也回了礼。 水镜月托着下巴细细想了一番,道:“我们已经中了毒,虽然暂时无碍,但也无解,至少是不能再让毒加深了。这里的水和食物都不能再吃了,要走就得趁早。廉贞、舒桐,你们这就去收拾行李,破军带着玲玲一起跑一趟江城百草堂,去请黄大夫来一趟,把这里的情况跟他说说,让他在这一片好好查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有水源有毒的,至少要想个法子不能让毒素扩散,实在不行,就去请‘魔医’来一趟。假道士,你还是留在这里,继续安抚他们,就说我们去为他们求药去了,最迟明年开春就回来了。” 海言点了点头,道:“放心,和尚知道怎么做。” 水镜月皱眉,道:“这次事关重大,要误了事,我可直接把你交给墨华楼了。” 海言听了直摆手,“哎呀,别呀,丫头放心,出了事我也没法跟大师兄交差。” 唐小惠好奇,问道:“亏心和尚怎么得罪墨华楼了?” 水镜月挑眉,笑了,道:“你给他个胆他也不敢招惹墨华楼啊,不过是莫楼主看他是个人才,一直想招揽他,还许了他副楼主的位置。” 唐小惠眨眨眼,然后赞道:“莫楼主的确好眼光。阿月,你跟莫楼主交情不错吧?听说墨华楼就在荆山?” 水镜月点头,眼角透出几分笑意,道:“风华姐也是个真性情的,你俩应该很合得来。之前就一直想介绍你们认识,可惜总是错开了。” 唐小惠对这个杀手楼的传奇女子也十分感兴趣,问道:“百晓生的江湖美女榜上,莫楼主一直稳居第一,我倒是真想见识见识江湖第一美女到底长什么样。” “江湖第一美女?”萧凌云听了也挑了挑眉,“那我可得一饱眼福了。” 水镜月看着他微微皱眉,她实在搞不懂,萧凌云这一路跟着他们,到底有什么意图?难道真的只是对中原的风土人情感兴趣? 第三十四章 栽赃 当天晚上,黄思南就带着徒弟辛夷一起,从江城赶到了九真山,在路上,古玲已经在情况都做了说明。海言招待黄思南在九真观住下,而水镜月等人则连夜出发,赶往江陵城。 这次因为多了救人的任务,一路上赶路比之前快些,但是为了照顾古玲和舒桐两个不会武功的,每日至少总还是要休息两个时辰。 古玲着急救人,倒是一直催着赶路,说是在马车上睡睡就行,被水镜月给无视了。其实古玲也明白,她作为大夫,要治病救人首先得照顾好自己,否则还不到江陵城,她可能就先倒下了。可她那个急性子又爱操心,心里装着事哪里睡得安心?得亏有舒桐陪着,每次都耐心的安慰她,渐渐的她也平静了下来,知道这事急不来,即便到了神农架,在茫茫大山里找一株解药也如大海捞针。 水镜月等人虽都中了毒,但毕竟于性命无碍,平日里也觉察不出有什么不同,对“妖魔鬼怪”的弟子也有信心,加上众人都是豁达之人,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一路脚程虽加快了些,但对他们来说也算轻松,故而一路上除了古玲,其他人倒都显得挺自在,尤其是唐小惠和萧凌云,每日里嬉笑怒骂的,添了不少乐趣和活力。 快到江陵城的时候,廉贞还打听来一个消息,说是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西南王府的使者被杀一案,查出凶手了。 水镜月想起上次从蜀中到江陵城的情形,问道:“凶手是谁?” 廉贞透出几分笑意来,道:“墨华楼楼主,莫风华。” 众人一听,都是一愣。 西南王府的使者是在荆山遇难的,据说仵作验尸之后,说是江湖人所为,而且对方武功高强。墨华楼就在荆山之上,作为杀手楼,名声自是不大好的,杀几个朝廷命官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此,莫风华倒的确是最大的嫌疑人。 水镜月听言之后,挑眉笑了,似是有些意外,又似是觉得情理之中,“这江陵府府尹也算是大胆的,查不出的案子就往墨华楼身上栽,也不怕晚上睡不着觉。” 唐小惠问道:“阿月,你就这么确定不是莫楼主做的?我也觉得她的嫌疑很大啊。” 水镜月淡淡道:“若是墨华楼做的,就不用等到现在才破案了。” 唐小惠眨眼,打了个响指,笑了,“的确,墨华楼杀人,现场一定会留下一朵墨云花,案子根本就不用查。” 水镜月点头,“而且,风华姐又不傻,杀朝廷命官做什么?还是西南王府的人,一个不好,襄阳驻守的康定军可就直接杀过来了。”她有些期待见到莫风华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不过,她被栽赃也不是第一次了,估计早就习惯了吧。 赶车的萧凌云听了几人的对话,有些困惑的问道:“在下没有记错的话,荆山离江陵城虽不远,但也不近,反倒是离襄阳城更近些。凶手杀了人,为何不送到襄阳城,反倒大老远的送到江陵府?” 回答他的是廉贞,“萧公子有所不知,襄阳城是康定军驻守之地,康定军的主帅是夏成林夏将军。夏将军自五年前调至襄阳,便一直致力于城防建设,如今的襄阳城可说是一个军城,不比雁门关差,防守严备,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闯进去的。另外,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中原的江湖人或许会看不起朝廷,但对戍边守国的将士,却是必须敬重的。” 萧凌云点头,似乎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 纵是一行人紧赶慢赶,到江陵城时,也已经到五月底了。 江陵城很热闹,此刻是正午时分,排队进城的人还不少。水镜月骑马走在最前面,一边跟着队伍慢悠悠的前进,一边抬头打量这座连接巴蜀和襄汉的东南重镇。 眼看就快排到他们了,城里却突然涌出一队官兵,将人群往外赶,说是戒严。 一行人跟着人群退到一旁,看着一众官兵夹到两旁,随后走出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生的很是高大,方脸三角眼,中规中矩的,看上去还挺有气势。听周边人谈论,才知道他便是江陵府府尹,彭兴。 水镜月问站在一旁正议论得兴奋的两位年轻男子,道:“敢问是哪位大人物来了,府尹竟亲自出城迎接?” 这两人看上去都不过二十岁,一身白色长袍,手中拿着剑,剑上刻着繁复的金色雕花,想来应该是哪个名门的子弟。两人抬眼看了水镜月一眼,互相对视一眼,似是认出了水镜月的身份,再抬头的时候看水镜月的眼神就变了,一人笑道:“昨日城里贴了告示了,说是西南王府的人今日就要进城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西南王府的人?应该不是那人吧? 她正想着,就听那人继续说道:“听说来的是位将军,姓王名少卿,原本是个读书人,机缘巧合之下入了军伍,立了功,封了个将军,平日里是负责保卫锦城安全的,地位相当于金陵城都城的卫军首领,不过权力没那么大就是了。” 水镜月点着头,心想,江湖能人多,人还没进城,家世背景就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另一人接过话头,继续道:“王将军说是来接死者回家,入土为安的。不过,据说那位王将军接到已经查到凶手的消息时,扬言说要亲自抓住到凶手,以慰死者英灵。” 他说完了还特意抬头看了水镜月一眼。江湖皆知,墨华楼的莫风华跟水镜月两人虽一黑一白,一正一邪,交情却是不错。 水镜月只是挑了挑眉,觉得这王将军挺有胆子,比中原的官员强些。 一干人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看到管道尽头出现了西南王府的幡旗。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穿藏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颧骨很高,眼窝有些深,一脸的肃然。他长得很是清瘦,看上去像个文士多过武将。不过,眼神倒是挺有神,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意思。 这男子身后是一队骑兵,看上去竟有两千之多,身穿战甲,手执兵戈,步伐整齐,倒是很能震慑人心。 水镜月在一旁看着却不由咋舌,心想这可算得上一小支军队了,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攻城的呢,西南王是想造反不成? 水镜月抬眼看着站在城门口的彭兴,他倒是仍旧一脸平静,不过身后那个师爷模样的人可是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水镜月在面巾下挑了挑嘴角,喃喃道:“这个江陵知府,倒是有些意思。” 第三十五章 巧遇 很快,王将军带着骑兵队进了城。 水镜月等人也跟着进了城,就跟在那两千骑兵身后。 赶车的萧凌云有些无聊,晃晃悠悠的打着呵欠。 唐小惠又跑到马车顶上了,盘腿坐着,支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两边围观的人群。 马车内的古玲也时不时的探出头来,好奇的观望着。 破军和水镜月走在最前面,破军似乎对前面的军队很感兴趣,指指点点的对水镜月品评这他们的马匹、穿着,还有步伐等等。 水镜月目视前方,眼神平静,似是在认真听破军的碎碎念,实际却也是在观察周围的人群。这里面可有不少熟人,自然,她知道,他们也都在打量她,在猜测她是来干嘛的,为什么会跟水镜宫的弟子在一起。 水镜月正暗自感叹此行估计会麻烦不断之时,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唐小惠的喊声—— “风寻木!” 她语调中带着几分惊喜,此刻正站在马车上,笑靥如花的朝一个方向挥手。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长裙,长得又漂亮,本来就显目,还站那么高,这么一叫,整条街的注意力都被转移过来了。 水镜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是只看到一个个同样目光呆滞的脸。她回头,再看唐小惠,就见她那只手僵在半空,脸上还带着些困惑和失落,口中喃喃道:“怎么见着我就跑了?” 唐小惠偏头,就见水镜月正在看她,立马委屈了一张脸,拉长着声音叫道:“阿月~”然后就从马车顶上一跃而下,坐到了水镜月的身后,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语气还带着几分哭腔,“我好像被讨厌了。” 唐小惠性格大大咧咧,甚至有些泼辣,但在水镜月跟前,却是时常撒娇。这点倒是跟阿离颇为相似。 水镜月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道:“没关系,你还有我呢。”她虽一向坦诚,但如此肉麻的话也是不常说的。只是,若此刻她不说这句话,唐小惠必定会更加变本加厉,说不定还会挤出两滴眼泪来。 果然,唐小惠一听这话,直抱着她咯咯地笑。 水镜月却是皱起眉来。她总觉得,那个叫风寻木的,不是在躲唐小惠,而是在躲她。她抬眼的那瞬间,似乎看到一个蓝色的衣摆,眨眼就不见了。 风寻木,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呢?若是,为什么要躲着她? *** 这两个月,江陵城的来客急剧增加,来的最多的自然是江湖人。城里的店家在看到源源不断的客人时,一边庆幸着今年年终估计能有不少结余,一边又祈祷着这群舞刀弄枪的江湖客千万别在店里生事。 水镜月他们来得晚,找家客栈都不容易,问了七八家客栈,都说客满了。 水镜月牵着马儿从街道上走过,抬眼看了看一旁的悦来客栈,门口进进出出的客人不少。悦来客栈一向是江湖人的首选,估计早一个月就住满了。水镜月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打算去城外看看有没有农家可以借宿。实在不行,就只能去……邬台巷的临仙楼了。 可是,水镜月刚走没几步,就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月姑娘?” 水镜月偏头,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站在悦来客栈的门口,穿着件灰蓝色长袍,身体微微往前探出,眼中带着些探寻,待看清之后,便笑了,上前走几步,道:“月姑娘,真的是您啊!在下刚刚在店里看到您,还以为看错了呢。” 水镜月眨了眨眼,问道:“恕罪,请问阁下是哪位?” 那男子笑了笑,道:“在下姓沈,名文轩。三年前,伏牛山,伏虎寨,月姑娘救了在下一命,在下一直没能说声谢谢,念了这许多年,可算是碰到恩人了。” 水镜月恍然,点了点头—— 大概是三年前,水镜月去秦岭的时候,路经伏牛山,被一伙山贼拦住了,高喊着那句万年不变的迎客词——“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山,留下买路财!” 按照水镜月的性子,一般都会调侃几句,然后跟人乖乖跟人上山去见识见识。可那次水镜月受人之邀,已经去得有些迟了,正急着赶路,没等人说完,就直接将人揍趴了,还用他们手中的绳子将人绑了,让人带路,直接上山一脚踏平了整个山寨。 那山寨名叫伏虎寨,功夫倒是的确不错。她放走了被他们关押的人质后,对那寨主和他那二十几个弟兄说道——“两条路,坐牢,或者从军。”那寨主似是有些不相信,问道——“还能从军哪?”她点头——“襄阳康定军,去找夏将军,就说是月姑娘介绍的。” 说完,她就匆匆离开了。 —— 水镜月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男子,摸着下巴想了想,可惜当时走得急,她没能记住救下的人长什么样。 沈文轩拱了拱手,道:“月姑娘,如今这城里大概是找不到客栈了,悦来客栈还有个院子,前段时间,那院子的客官遇害了,就空了出来。月姑娘若是不嫌晦气,不妨住进去。也算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水镜月想了想,回头看身后几人,见他们无所谓的耸耸肩,就点了点头,道:“劳烦了。” 这位沈文轩如今是这家悦来客栈的掌柜,祖辈都是经商的,做父母的想让儿子考个功名,光耀门楣,才取了这么个名字。沈文轩也算争气,不到二十岁便中了秀才,可是,后来考了十几次乡试却总是落榜,最后终于放弃了,接手家族的生意,走南闯北的做些小买卖。三年前,遇上水镜月那次,他正带着刚成年的长子去北方进货,父子俩都被抓了。所以,他感激水镜月救了他的命,更感激她救了他儿子一命。 水镜月等人在客栈门口下了马,拿了行礼,将马儿和马车交给小二,正准备进去的时候,却听见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道:“掌柜的,我们刚刚要住店,你说客满,怎么,现在又有客房了?” 水镜月叮嘱小二该给阿离吃些什么,要注意些什么,听见这个声音,转过身来,见到拦在客栈门口的那三人,不由眨了眨眼,心道——“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么?” 那三人看到水镜月,也愣了一下,半晌,中间那个额头带着刀疤的男子挑着嘴角,阴阳怪气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湖第一侠女,月姑娘。” 他特意将那个“第一”咬得极重,听来有些讽刺,还有几分不服气。 水镜月不由皱眉。“江湖第一侠女”这个称号,是当年华山论剑的时候,莫风华调侃她爱管闲事时说的玩笑话,后来被有心人传了出去,害得她平白得罪了不少人。 水镜月没有出声,倒是刚刚半路跑去买糖葫芦的唐小惠回来,见了这阵仗,轻笑了一声,用同样阴阳怪气的语调,拖着长音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曾经的手下败将……的护花使者呀。” 第三十六章 耳光 水镜月暗暗叹气。她行走江湖五年,即便当年独自潜入日月教,面对十万幽灵之时,也从未惧过。但是,她是真的怕了眼前这三人了。 这三人是什么来头呢? 站在中间那位叫杨问津,额头上有一道疤痕,像是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另外两个是杨问津的师弟,皮肤黝黑的那个叫斯木里,脸色惨白的那个叫白无瑕,这两人站在一起看着跟黑白无常似的。 这三人都是流沙剑派的弟子。 流沙剑派成立于三十年前,位于天山脚下的开都河附近,开派祖师是天山派的传人,真实名字无人知晓,自号流沙。流沙在三年前去世了,如今流沙剑派的掌门是流沙的弟子凌清泉。凌清泉继承流沙剑派时二十六岁,是流沙唯一的女弟子,天分最高,深得流沙的真传。 流沙剑派规模不大,位于大昭朝境外,是大昭北方的云国属地,很少在中原活动。不过,凌清泉十八岁之时,奉师命前来中原历练,行侠仗义,直到流沙去世前才返回开都河。自此,流沙剑派在中原留名,凌清泉也成为江湖一代侠女。 水镜月是如何得罪流沙剑派的呢?说起来也是无妄之灾。 三年前的华山论剑,水镜月原本只想去瞧瞧热闹,没曾想遇上秦岭七绝联手对付莫风华,她自然是要去帮忙的。结果却换来莫风华一句调笑:“就你这爱管闲事的毛病,若是百晓生出个江湖女侠榜,第一可不非你莫属?” 当年百晓生将她列入江湖轻功榜的时候,就给她惹来不少麻烦,一个月内几乎就将江湖成名的轻功高手见了个遍。莫风华这话一说出口,她就斜了她一眼。 结果这话还是被有心人传了出去,那些成名的江湖女侠自是不会找她麻烦,但挡不住她们的“护花使者”为她们出头啊。一般来说,水镜月将来人痛揍一顿,人也就不会再来了,可这个流沙剑派的杨问津却是个死心眼的,被揍了之后,偏说自己掌门师妹剑术更高,水镜月必定不是她的对手,非逼着她去开都河跟凌清泉打一架。 水镜月躲了他好几次,却总能被他找着,来来回回的一年的时间都过去了,莫风华那句戏言早没几个人记得了,可杨问津却还是不放弃。水镜月无法,只好随他走了一趟。 凌清泉倒是个真侠客,先跟她道了歉,然后两人比试了一场。结果,水镜月赢了,凌清泉也大方认输,毫不在意,挺有一派掌门的风范。 杨问津却仍旧没完没了,说什么不是武功高强的就是侠女,还说那莫风华武功卓绝不也是一个女魔头之类的。 水镜月跟莫风华交情好,听了这话,没等他说完,一脚把他踢进开都河了。 当时虽已经开春了,但开都河的河水可还没完全解冻呢,据说杨问津最后被救起来之后就大病了一场,休养了三个月才好。 水镜月跟杨问津的梁子,也算是彻底结下了。 最让水镜月头疼的是,杨问津虽在她这儿不讲理了些,胡搅蛮缠了些,但毕竟是流沙剑派的二把手,平日里做的也是行侠仗义之事。即便是看在凌清泉的面子上,水镜月也是杀他不得的,顶多只能把人痛揍一顿。 水镜月一听唐小惠说话,就忍不住扶额,心道这下非得打起来不可了。 果然,杨问津一听这话,手中的剑“哗”地一下就出鞘了,气得脸的红了,活像只发怒的公鸡,冲着唐小惠叫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跟月姑娘一路的,难怪如此没有教养,杨某替你家长辈好好教训教训你!” 这街上本就热闹,此刻客栈内外的江湖人都聚了过来,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一听这话,不由为杨问津捏把汗,骂唐小惠也就罢了,居然连唐门门主都骂了进去,这人活不活得过明天,可真是个未知数了。 唐小惠却是没有生气,还一脸笑意盈盈的,对杨问津勾了勾手,道:“来,本姑娘等着呢。” 水镜月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这回是劝不下了。她也实在是佩服杨问津,这么大年岁了,脾气躁了点也就罢了,每次开口还都直接戳人逆鳞,幸好他长年呆在开都河,否则,估计早被人砍了。 众人见两人要动手,主动给让出了块空地。 杨问津倒是个君子,见唐小惠空着一双手,收了剑,扔给斯木里,转头对唐小惠道:“你是个姑娘家,又是晚辈,你先来。” 唐小惠乐了,她可不比水镜月,江湖道义什么的完全不放在眼里,可不会跟他客气。她伸手揉了揉手指,笑眯眯道:“那小女子可就不客气了。”话音一落,人就已经冲过去了。 水镜月自是知道杨问津的斤两,他剑法的确不错,功夫或许跟唐小惠不相上下,可如今他一个剑客却弃了剑,哪还有赢的机会?更何况,他是个耿直的,唐小惠却是个鬼精灵,哪里还有生机? 水镜月虽觉得唐小惠教训教训他也是不错的,但也担心唐小惠出手没个轻重,真将人打死了,只得在出口道:“留口气。” 唐小惠动作不停,一掌直接往杨问津面上打过去,也不知道听见了没。倒是杨问津,听了这话,气得都快冒烟了,一闪身往一旁躲了开去,顺势一拳往唐小惠腰间打过去。 唐小惠也不知是没看到呢,还是气糊涂了,居然也不躲,回掌仍旧去打他的脸,用的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啪!” 杨问津那一拳打中了,整个人却呆掉了。 唐小惠那一掌本是冲着他的鼻梁去的,临到最后却轻轻一转,直接拍到人脸上,那一声清脆响亮的,打得周围的人群全都禁了声,四下里安静得只剩下杨问津的喘气声了。 唐小惠笑眯眯后退几步,揉了揉腰肢,还顺势扭了扭,低着头抬着眼皮子看杨问津,很有几分娇羞的模样,道:“姑娘家的腰哪是随便摸的?” 众人再看杨问津,只见他一只手红肿得像个猪蹄似的,半边脸也鼓了起来,那模样别提多滑稽了,周围立马响起了一阵爆笑。 水镜月望天,唐小惠对付杨问津这种人最是拿手不过,这一巴掌下去,可比杀了他还要命。 果然,杨问津回过神来,长啸一声,转身抽了剑就要抹脖子。 “铛!” 一颗飞蝗石打在杨问津手上,剑立马就脱手了,他回身红着眼睛瞪唐小惠,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唐小惠手中还把玩这一颗飞蝗石,闻言抬头对他眨了眨眼,道:“本姑娘乐意,你死你的,我扔石子扔着好玩,关你什么事?” 杨问津气结,却是不知该如何反驳,憋着气不知该往哪儿撒。 水镜月叹气,这人虽惹人嫌了点儿,要真死了也不好办。她走过去捡起那把剑,从斯木里手中拿过剑鞘,还剑入鞘,递给杨问津,道:“小惠脾气不好,出手没个分寸,阿月替她道歉了。敢问,贵派的凌掌门是否也来了?” 杨问津接了剑,一句话不说,直接走人了。 斯木里跟了上去,白无瑕对水镜月道:“多谢月姑娘,掌门师妹去了武当山,听说郑盟主也在那里。”说着对水镜月点了点头,也跟了上去。 唐小惠凑到水镜月身边,道:“郑元涛也来了?难不成他也对方脑石感兴趣?” 水镜月瞪了她一眼。 唐小惠笑嘻嘻道:“放心啦,不过是几根鬼头针,要不了他的命的。” 鬼头针是一种类似蚂蜂针的暗器,有毒,毒性跟蜂针类似,一般是不致命的,中毒的部位会红肿,没有解药的话,一个月也能消了。 第三十七章 背影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了,天色也有些暗了。水镜月等人也总算是住下了,等安顿下来,夜色也已经深了。 水镜月提着刀走出房间,见唐小惠正在拿胡萝卜逗阿离,阿离完全不理她,眼神似乎还带着点鄙视。水镜月走过去,夺了她手中的胡萝卜,一边喂阿离,一边问道:“我去一趟临仙楼,你要不要一起?” 唐小惠眨了眨眼,“我记得临仙楼似乎是青楼吧?” 水镜月顺了顺阿离的鬃毛,点头,“去不去?” 唐小惠笑了,走过来挽着她的手臂,道:“去!老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 江陵城临江有一条街,名为邬台巷,夜幕降临之后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红灯绿柳,车水马龙,看着倒也不比金陵城的秦淮河逊色。 水镜月带着唐小惠走到临仙楼门口,见了站在门口的秋林和冬凌正在咬耳朵,从唐小惠的衣袖里摸出两颗飞蝗石,挥手弹了过去。 “哎呀!谁这么缺……”秋林和冬凌捂着额头抬头,见到水镜月,眨了眨眼,笑了,“原来是月姑娘呀!” 水镜月眼带笑意,问道:“风华姐在吗?” 秋林笑得神秘兮兮地,道:“在是在,不过,佳人有约了,还是位难得的美人。” 水镜月道:“那我进去等等,给我弄两坛好酒。”说着就带了唐小惠进去了。 水镜月进门后,绕过大堂里热闹的人群,进了后院,上了楼,轻车熟路了走进了一间客房。没多久,就有两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抱来了两坛酒,道:“月姑娘,二十年的女儿红,楼主说留着招待贵客的,我想着除了月姑娘,咱们这儿也没啥贵客了,就都给你搬来了。” 水镜月赞赏看她一眼,道:“不错,还是嘉禾懂事。” 两人笑嘻嘻的退下了。 水镜月倒了两杯酒,递给唐小惠,见她盯着自己看,就道:“整个江陵城就属临仙楼的酒最好,不喝可浪费了。” 唐小惠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有些恶狠狠的问道:“你搁这儿这么熟?” 水镜月看着撒落在地的酒,有些可惜,斜了她一眼,道:“之前来过两次。” 唐小惠抱着她的脖子可劲儿的摇,“居然不带我!太可气了!” 水镜月不由笑了。之前唐小惠就跟她说过,她这些年走南闯北,好玩儿的地方都给去了个遍,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进青楼去见识见识,因为她长得娇俏,无论怎么扮男装都不像,一眼就能看出来。 两人喝了几杯,唐小惠端着酒杯道:“好酒!要是配上好乐就更妙了。” 水镜月叫了声“嘉禾”,没一会儿,刚刚那个女孩就进来了,问道:“月姑娘,有什么吩咐?” 水镜月问道:“琴凤在吗?” 嘉禾眨了眨眼,似是有些为难,道:“在是在的,只是……” 水镜月摆摆手,道:“算了。嘉禾擅长什么乐器?随便来一曲吧。” 嘉禾点了点头,出门,抱了把琵琶回来,坐在对坐,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水镜月和唐小惠其实都不大懂乐器,不过,水镜月不懂也大多懒得听,唐小惠却是偏偏喜欢附庸风雅,听听还不过瘾,一定要亲自去“糟蹋”一番才算尽兴。这儿喝了几杯酒,就更疯的不行了,先是用酒杯跟嘉禾换了琵琶,制造了半个时辰的噪音。水镜月忍不住端着酒坛子坐到了窗台上,努力忽略耳边的魔音。嘉禾哭丧着一张脸给唐小惠喂酒喝,看着自己的琵琶带着深深的同情。 唐小惠折腾够了,将琵琶还给嘉禾,兴高采烈的跑来找水镜月拼酒,说是今晚就睡这儿了。 水镜月拿酒坛子跟她碰杯,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心想这丫头估计已经有些醉了。 唐小惠的酒量不如水镜月,但见到水镜月喝酒,就总喜欢凑过来找她拼酒,从最开始的几杯倒,到如今已经能陪水镜月喝几个时辰,实在是不大容易。不过,今日的酒烈了些,唐小惠不太习惯,喝的有些猛,醉得有些快。 水镜月抱着酒坛子看唐小惠提着酒壶绕着嘉禾跳着乱七八糟的舞,不由笑了—— 能交到这么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水镜月抬手正准备再喝一口,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女子的惊叫声—— “啊——啊——” “请王爷手下留情!” “王爷,琴凤姑娘真的生病了,您请高抬贵手,改日我一定让琴凤亲自去府上赔罪!” 水镜月微微皱眉,往楼下院子里看去,就见一个锦衣玉冠的公子哥带着侍卫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几个姑娘一路跟着,似是想拦住他,却被侍卫一巴掌甩在地上。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女子跪在地上拽着那公子哥的衣摆,声声哀戚着求饶。 水镜月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听见一声女子的清呵—— “住手!” 这女子一身白色轻纱长裙,梳着随云髻,面上罩着一方白色丝巾,虽看不清面容,却更显出一番清丽出尘的韵味。 那公子哥多半就是那些姑娘口中的王爷了。他见这白衣女子出来,立即赔出笑脸,道:“琴凤姑娘可算是出现了。” 琴凤看都没看他,将一干姐妹扶起来,淡淡道:“王爷要琴凤做什么,尽管提便是,还请不要为难临仙楼的姐妹。” 那王爷笑容猥琐的直点头,道:“好说好说,那琴凤姑娘,今夜可否上府中为区区抚琴一曲?” 琴凤犹豫了一下,将视线移向旁处,艰难的吐出一个字:“好。” 那王爷就要让人请琴凤出门,琴凤出声道:“还请王爷稍候,待小女子换身衣服。” 王爷欣然点头。 水镜月回头,看向被唐小惠缠着脱不开身的嘉禾,问道:“琴凤病了?” 嘉禾拂开挡在眼前的袖子,道:“没。刚刚那位是安顺王,之前来过很多次了,琴凤姐为了躲他才装病的。” 水镜月不解,问道:“风华姐也不管管?” 嘉禾已经被唐小惠拉起来一起跳舞了,闻言艰难的扭过脸,道:“风华姐如今被朝廷通缉,衙门里的人正四处追铺她呢,差点被楼里的几个叔伯禁了足,可不敢乱来。” 水镜月点了点头,从窗台上下来,放下酒坛子,道:“我去看看。”说着,竟将唐小惠就那么扔在这里,径自离开了,完全不顾嘉禾苦瓜似的一张脸。 水镜月出了门,直接越上屋顶,踩着屋檐往临仙楼的门口去了。她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位粉衣女子出了门,头上还带了纱巾斗篷,被那位安顺王迎上了一顶轿子。 那女子应该就是琴凤了吧?水镜月站在屋顶上看着轿子走远,有些困惑的摸了摸下巴,随后从屋顶跃下,堪堪站在了秋林和冬凌两姐妹的跟前,将两人吓了一跳。 不等两人开口,水镜月就问道:“刚刚上轿的那位,是琴凤?” 两姐妹对视一眼,点头,神情有些黯然:“是啊,琴凤姐躲了安顺王好几次了,这次看来是躲不过了。” 水镜月微微皱眉,转身,往那轿子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个身影跟琴凤有些不同,似乎高大了点,难不成是风华姐假扮琴凤去做了替身?这姑奶奶可千万别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啊。 第三十八章 红妆 水镜月跟着那顶轿子进了江陵府衙,正站在屋顶上想着该怎么不动声色的带走“琴凤”之时,眼前一个黑影晃过,往府衙的北边去了。 水镜月眉头微皱,那黑影的轻功,有些奇怪啊。她见那黑影轻车熟路的躲过巡卫的侍卫,进了后院直接推门进了一间屋子,重点是那屋子的灯还是亮着的。 衙门的格局都差不多,若是水镜月没猜错的话,那地方,应该是府尹的书房。她抬眼看了看已经被抬进东边一间院落的轿子,想了想,脚下一跃,往北边去了。 今日在城门口,她就觉得这个府尹很有些问题。 随着夜风如同一片叶子般悄悄地飘落在屋顶,屏住周身气息,水镜月开始凝神听屋里人的谈话。 “护法放心,这边都准备好了,西南王府的人必定不会有所怀疑。”这声音是个中年男子的,沉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惧意,中气十足,但应该不会武功,应该就是那位江陵府尹彭兴了。 “是吗?听说朝廷那边新派了钦差来?”这声音很年轻,语气凌厉,不像个好伺候的主。 “是,荆山那边的消息传到京城,皇上大概觉得安顺王太过和气了些,应付不来那些个武林人,就下旨让大理寺卿刘青云赶了过来。” “和气?是窝囊废吧。” “小的听说,主子也来了江陵?” “主子的行踪是你该打听的吗?做好自己的事!荆山那边进展如何了?东西找到了吗?” “还没。”中年男子似乎有些害怕。 “这事主子会亲自接手,你专心应对这边的——有人来了!” 楼顶上的水镜月听了这话不由自主的有些心虚,不过,她倒是没动。因为她也听到有人来了,动静挺大的,她老早就听见了。 来人是衙门的府兵,匆匆忙忙的跑到书房门口,道:“彭大人,不好了!” 房中,彭兴出声喝到:“何事如此惊慌?” 那小兵道:“是安顺王,被人打了。”那小兵虽尽力掩饰,却还是透出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让人不禁觉得那什么安顺王是有多不招人待见啊。 彭兴终于打开门,问道:“怎么回事?” 那小兵躬身行了个礼,道:“启禀彭大人,安顺王晚间从临仙楼带回个女子,进屋的时候让外面的守卫都站远点儿,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许进去。结果,刚刚安顺王身边那个安公公回来了,感觉不对劲,进去一看,就见安顺王正被五花大绑的倒吊在房梁上,鼻青脸肿的……大人,安公公正大发雷霆,府上的侍卫都遭了秧,您要不去看一眼?” 彭兴嘴角抽了抽,很想说声“活该”,回头看了眼屋内,挥挥手,道:“走吧,找大夫了没?” 小兵道:“已经派人去找了。” 彭兴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很是不满。两人还未走两步,那小兵又叫起来,指着西北方向,道:“彭大人,快看!” 彭兴刚一抬头,就听见脚步声,这次来的有两个府兵,还没见到人就听见了嚷嚷的声音:“彭大人,不好了!彭大人,不好了!” 彭兴的眉头跳了跳。 那两个小兵跑得匆忙,刚转进来就见一脸阴沉,不由咽了咽口水,“彭大人……走……走水了。”到最后,声音都没了气势。 彭兴一张脸黑得都快瞧不清五官了,淡淡道:“本府看见了。” 两个府兵顺着府尹刚刚看的方向望一眼,见到那冲天的火光,挠了挠脑袋:“呃……” 彭兴转向最开始来的那位府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孙智。” “见过那位临仙楼的姑娘没?” 孙智点头,“见过一眼。” 彭兴拍拍他的肩:“那姑娘或许还在府中,你带人搜一搜,找到了,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头儿。” 孙智立马来了精神,高声应道:“是!”说着就离开了。 彭兴见另外两人还傻愣愣的站着,不由来气,冷声喝道:“还愣着干嘛?去救火!要本府教吗?” 人都走远了,水镜月等到屋里那人也离开之后,从房檐上跳下来,站在树荫底下摸下巴。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似乎还缺点什么,有些没头没脑的感觉。不过,她此时对那个打了安顺王烧了江陵府衙的“琴凤”比较感兴趣。 她刚刚在屋顶上清清楚楚的瞧见了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还看到火光中一个粉衣女子跳上屋檐,轻飘飘的往北边去了。 这事可不像是琴凤能做出来的,倒是颇有几分莫风华的风格。 水镜月出了府衙就看到了那个粉色的身影,立马追了上去,还叫了声“风华姐”,可那人并未理她,反而立马加快了速度。 水镜月追出了城,心下不由道奇,她一向自恃轻功卓绝,踏月步一出,江湖上没几个能追的上。但是,她追了一路了,却仍没能追上那位女子。水镜月感叹江湖奇人多的时候,总觉得那女子的轻功似乎有些眼熟,此刻她也意识到这人多半不是莫风华。 水镜月也是个不服输的,踏月步完全施展开来,在这夜色中,黑色的身影快到几乎看不清了,浮光掠影间真似踏月而行一般。 对方也是轻功高手,粉色的身影在林间疾驰,衣袂翻飞如同一只滑翔的苍鹰,飘逸得似是没有重量一般,随风而行。 那粉衣女子似是觉得逃不脱,突然身形一拧,如同一只蝴蝶般悠悠然落在林间。水镜月见状自然也跟着下来了,抬眼见那女子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却能感觉到她戒备的目光。水镜月先开口,道:“姑娘,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那女子沉默着没有出声。 水镜月解释说:“我认错人了。后来见姑娘轻功不错,就起了较量的心思,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别再跟了。”那女子终于出声了,声音压得很低,有些沉,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水镜月又追了上去,却也不好追得太紧,“你练得轻功是御风行吗?是谁教你的?” 那女子低着头,脚步匆忙,似乎很是不耐烦,只想甩开水镜月。 就在这时,一个红衣女子从夜空中飘然而下,带着几分不耐道:“风寻木,让本姑娘……”那女子落地,见了两人稍稍愣了会儿神,随即笑了,“原来是佳人有约啊,不愧是风流天下呀,姑奶奶勉强原谅你了。” 这女子一身红衣似是血染得一般,不是鲜血的红,而是那种沉积了岁月的血液,红中透着幽黑。她原本就过于白皙的皮肤被那身血衣衬得更是近乎透明一般,配上一双含着几分笑意的丹凤眼,更是显得妖娆无比,让人不由想到黄泉路上的漫无边际的彼岸花。 水镜月看到她愣了一会儿,随即笑了:“风华姐!” 那红衣女子看着水镜月眨了眨,咧嘴笑了,将手中的剑随手扔给那粉衣女子,张开双臂就往水镜月扑了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在她脑袋上揉来揉去的,道:“原来是阿月,嘉禾那丫头说你来了又走了,我还以为你生姐姐的气了呢。” 水镜月从她怀里挣扎出来,道:“风华绝代的莫风华,哪是想见就能见的。” 莫风华伸手点她的额头,“贫嘴。”说着又看了看被两人忽略的人,道:“你们认识?” 水镜月转过身,这才看清了自己跟了一路的奇女子的真面目,然后愣了愣—— 这人长得眉清目秀,穿着一身粉色蝶戏花的长裙,但那张脸似乎过于棱角分明了些,眉宇间的那股英气盛了些,还有那身材比例,凭水镜月的经验来看,这人怎么看都像是个男子,重点是,怎么看怎么眼熟啊。 水镜月见他目光瞥向别处,不由走近了一步,喃喃道:“奇怪。” 身后的莫风华掩着嘴笑,道:“阿月,看清了么?”说着又对那粉衣人道,“风寻木,没想到你扮女子还有几分姿色,把临仙楼的头牌姑娘都给比下去了。” “你是风寻木?”水镜月走到他跟前,见他微微转身,似乎是在躲着自己,更加疑惑了,走两步要去看他的脸。 风寻木却又转了过去,索性用衣袖遮了半张面容,眨着眼睛闪躲着道:“让姑娘见笑了。”他其实老早就想溜了,可惜没那个胆子,若就只水镜月一人倒也罢了,莫风华,呵呵,他可不敢得罪这女人。 水镜月这会儿不动了,抱着黑色的长刀站定,笑嘻嘻的道:“遮脸有什么用?有本事把眼睛遮上。别藏了,我都认出你了,阿……” 第三十九章 人头 水镜月“阿”字还没落音,就被人捂住嘴。 风寻木笑得有些不自然,道:“啊,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月姑娘吗?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说着还冲水镜月猛眨眼睛,见水镜月微微点头,才算是放开了她。 水镜月得了自由,什么也不说,突然将手中的长刀一转,也没抽刀,就那么往风寻木腿上打过去。 风寻木见状立马跳开,叫道:“阿月,你这是干嘛?” 水镜月又追过去,只把那把无影刀当做棍子来使,口中道:“我让你跑!竟敢躲着我,有这么不想见我么?” “阿月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躲你?我不是怕你笑话我吗?”风寻木一边躲一边解释,也不知是不是理亏,手中拿着剑也不抵挡,竟真让水镜月打中了几下。 莫风华看了好一会儿,见两人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由出声道:“喂,你们两个,打情骂俏也不挑个好地方。” 水镜月停手了,见风寻木捂着小腿嘶气,撇过头去不看他。 莫风华笑了,道:“阿月,我还从未见你发这么大的火。”又转头对风寻木道:“就凭这点,本姑娘可得对风少侠另眼相看。” 水镜月瞄她一眼,幽幽道:“你不帮我就算了,还跟着说风凉话。” 莫风华道:“去墨华楼坐坐吧。阿月来得正是时候,姐姐有事请你帮忙。” 水镜月眨了眨眼,很想问问为什么不是去临仙楼,但她跟莫风华认识这么就,却从没去过墨华楼,也有些好奇,终是没能问出口。 墨华楼,江湖第一杀手组织,是莫风华的父亲建立的。据说墨华楼原本是朝廷的暗卫,莫风华的父亲是暗卫的首领,母亲也是暗卫的成员之一。后来,有一次执行任务,莫风华的母亲死了,她父亲就带着自己的手下脱离了朝廷,建立了墨华楼。四年前,莫风华的父亲也离世了,年仅十七岁的莫风华继承了墨华楼。 墨华楼跟一般的杀手组织不同,因为楼主莫风华接生意接得很任性。她心情好的时候,赔钱的生意接得那叫一个爽快,心情不好的时候,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也懒得看你一眼。 不过,她也的确有任性的资本。墨华楼成立至今五年,在莫风华手上四年,接了上百单生意,还从未失手过。曾经称霸秦岭的秦岭七绝、杭州千岛湖的梅峰岛主、封神闽南的日月教神女绯纱……这些跺一跺脚就能让武林颤三颤的人物,都是死在墨华楼的追杀之下。这些人有些是江湖成名的仁义之士,比如梅峰,也不乏邪魔歪道魑魅魍魉,比如绯纱。 墨华楼的标志是一朵黑色的花,名叫墨云花,三层,总共十二片花瓣。那花长得有些像茶花,妖冶得诡异。墨华楼每次杀人,必在现场留下一朵黑如浓墨的墨云花。 莫风华本人也是个亦正亦邪让人又爱又恨的主,不过,江湖之中,黑白两道公认的一个事实是——江湖第一美女当属莫风华。自三年前莫风华担任墨华楼楼主,就一直稳居百晓生的江湖美女排行榜榜首,无所不知的百晓生给她的评语是——风华绝代。 墨华楼位于荆山之中,位置十分隐秘,周围机关密布,若是无人带路,找不到算是幸运的,找到了就是九死一生了。 墨华楼很大,最高的主楼名为云歌楼。莫风华将两人带到二楼,刚坐下,茶就上来了。不过,几人还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只觉眼前人影一晃就不见了。水镜月和风寻木都是轻功高手,对这手也不由赞叹,对视一眼,心道,墨华楼果然高手云集。 莫风华斜了两人一眼,端起茶杯,道:“墨华楼出品的观音茶,试试看。” 水镜月微微抿了一口,眉眼弯起,赞道:“好茶。”她不是个喜欢喝茶的人,能说声喜欢还真不容易。 风寻木也尝了一口,微微抬头,道:“这不是一般的茶叶吧?”他此时已经脱了那身女儿装,穿了件蓝色的袍子,五官柔和,嘴角似是带着三分笑意,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放荡不羁的随性,却让人看着很舒服。 莫风华赞赏的点头:“是荆山特产的观音叶。” 水镜月问道:“风华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莫风华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道:“上个月百晓生出了新的江湖榜单,阿月还没看过吧?” 水镜月摇头:“百晓生又弄出什么幺蛾子了?难道谁抢了你江湖第一美女的称号?” 莫风华瞪她一眼,道:“百晓生的轻功排行榜,之前你的踏月步一直排名第一,现在可被人抢了风头。” 水镜月听了倒是一点都不意外的模样,点头道:“哦,是御风行吧?” 莫风华笑道:“原来还真是一家人啊。据说御风行百年前就失传了,风寻木出道江湖一年有余,轻功卓绝是人所共知的,但若不是百晓生突然发出了榜单,至今江湖都无人知道原来他使得是御风行。阿月,你的踏月步被人比了下去,就一点都不生气?” 水镜月倒是满不在乎,道:“御风行跟踏月步本就是各有所长,若论速度,踏月步的确是比不上御风行的。百晓生还真是喜欢挑事,嫌这江湖不够乱的么?他能活这么久真是个奇迹。”说着皱了皱眉,“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莫风华一脸的困惑:“我们不是在聊正事吗?” 水镜月觉得自己还是乖乖喝茶的好。 莫风华笑了一下,把手伸到风寻木跟前,道:“东西拿到了没?” 风寻木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卷明黄色卷轴,“我怎么可能失手?” 水镜月看着那明黄色布帛上绣着的五爪飞龙,有些傻眼,“这是圣旨?” 莫风华拿到圣旨,伸手一抖,另一只手接住另一端,动作潇洒利落。她眼睛都不抬的看着圣旨,道:“你不是看见了?” 水镜月噎了噎,道:“不是,我是说你们盗圣旨干嘛?” 莫风华收起圣旨,道:“自然是有用的。” 水镜月想着或许她又接了什么怪异的单子,就不再问了,问道:“你不是说有事要我帮忙吗?什么事?不说我可走了。” “这事儿先放一放,我请你来是想请看样东西。”莫风华说着打了个响指,淡淡道:“把东西拿进来。” 话音刚落,刚刚那个人影又出现了,手上托了个木盒子,放在中间的桌子上,又消失了。 水镜月和风寻木这才看清了这人的长相,五官很平常,一张脸却是惨白惨白的,眼神有些阴沉,眉眼间还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水镜月问风寻木:“眼熟?” 风寻木点头,微微皱眉,问莫风华道:“他是不是姓鬼?” 莫风华诧异的眨了眨眼,“鬼杀。你怎么知道?” 风寻木端起杯子喝茶,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是什么东西?放个人头倒是大小正合适。”水镜月指了指桌子上的木盒子,出声问道,打断了莫风华的思绪。 莫风华掩嘴笑了,道:“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水镜月疑惑的伸手,轻轻将那木盒的盖子揭开了一角,眼角的视线在瞄到里面的东西之时,手上动作一顿,眼神顿时冷了几分,然后又松开了那只手,盖子又盖上了。 风寻木见她神色,问道:“人头,仇人的?” 水镜月点了点头,却是不说话了。 风寻木便知道这人定是触了水镜月的逆鳞了,想了想,问道:“不会是混元派的掌门雷照穹吧?” 莫风华挑眉,点了点头,道:“三个月前我接到一份单子,是刺杀雷照穹的,我自然是要接的。如今,神霄宫算是从江湖上除名了。” 风寻木伸手,揉了揉水镜月的脑袋,算是安慰。 第四十章 名剑 水镜月和雷照穹之间的仇怨,江湖几乎人尽皆知,风寻木那时还不在中原,也只是听人说过。 雷照穹是混元派的掌门,住在昆仑山的神霄宫里,属于名门正派,在江湖中也算是个人物。雷照穹有个义子,名为雷宗润,是个剑痴,喜欢铸剑,剑法也颇有造诣,算是少年英杰。 五年前,雷宗润下昆仑山,来到中原寻找铸剑大师,与水镜月相识,水镜月帮他引荐了剑阁名剑山庄的欧庄主,两人自此成为知交。 一年后,水镜月得了一把传世名剑,想起了这位剑痴,就去找他。她听说雷宗润已经回家了,便一路寻去了昆仑山。 可水镜月上了神霄宫,却听说雷宗润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水镜月问他是怎么死的,得到的回答是病死的。水镜月不相信,于是就开始调查了。结果,终于从混元派的一个弟子口中得知,雷宗润是被雷照穹给逼死的。据说神霄宫有一把祖传宝剑,名天雷,却是断了的。雷照穹令雷宗润重铸天雷剑,并说天雷剑是以至亲之血锻造的。雷宗润接了令,将自己关进了铸剑房,便再没出来。两个月后,神霄宫的弟子打开铸剑房,只看到一把流转着淡淡蔷薇色的宝剑。 水镜月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当场便要去砍了那雷照穹,她当年不过十四岁,初次江湖,雷照穹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还说她一个小丫头上门挑衅混元派,他大人大量不跟她计较,若要比试,下月初一在神霄宫演练场决斗。 等到决斗那日,雷照穹邀请了不少名门正派前来观看。决斗之时,雷照穹本是拿着那把天雷剑的,但水镜月是空着手的,那么多人看着,他自不好欺负一个晚辈,自然也解了剑。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天雷剑法若是没有天雷剑便减了一半威力,如今空着手,功夫还能剩下几成?自然是输了。 可雷照穹却没有认输,他要比兵器。水镜月笑了,点头,然后问周围的人,谁能借把刀给她使使。当时天山派七大高手中的刀客雁长飞正巧也在,便将手中的青麟刀借给了她。青麟刀是天山派传承的宝刀,据说是用龙鳞铸造的,并不比无影刀差。水镜月受了。 那是水镜月踏入江湖后第一场决斗,第一次想要杀一个人,也是第一次使出了乌炎教给她的刀法。 天雷剑法据说是以快称道,但水镜月却比他更快,雷照穹自是输了。 而这一次,雷照穹认输,水镜月却没有停手,竟是真要杀了他。临到最后一刻,雷照穹却拿出一封信,说是雷宗润走进铸剑房之前写下的,是给月姑娘的。 那封信写了什么,江湖中人没人知道,只知道,水镜月看完信之后,将那把天雷剑插入了昆仑之巅的巨石之中,并且立下誓言——“此后,若神霄宫弟子踏出昆仑山一步,我必杀之。”便下了昆仑山。 说起来,雷宗润算是水镜月入江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她每次想起这事,都忍不住自责,若是当初她早去两个月,他便不用死了。 水镜月微微偏头,淡淡道:“拿下去吧。” 莫风华点了点头,打了个响指,对进来的鬼杀道:“扔远点。”然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你当初不杀雷照穹的理由,我大概能猜到。放心,人不是在昆仑山死的。” 水镜月点头,道:“谢谢风华姐。神霄宫的那些弟子呢?” “你能不能少操些心?昆仑山那么多的门派呢,随便找一家都能安身立命。”莫风华瞪了她一眼,喝了口茶水,淡淡一笑,道:“口头道谢可不算,阿月,姐姐这次是真有事请你帮忙。” 水镜月眨了眨眼,猜测道:“是西南王使者的命案?” 莫风华敲着桌子,道:“西南王的使者死在荆山脚下,衙门的仵作说是江湖人做的,也不知是那个嘴碎的说我墨华楼就在荆山之中。朝廷派钦差来查案,结果来的还是个脓包,最后查不出真相,这黑锅就落我头上了。” 水镜月有些不解的看她,“风华姐,你背黑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官府破不了的命案,安在你头上的也不少。之前不是还调侃说官府免费帮你做宣传,改天要亲自做几多墨云花送过去?怎么这次这么热心的帮人查起案子来了?” 莫风华道:“本姑娘在江湖的名声一向不好,怕什么黑锅。不过这次不一样,背后有人挑事。我莫风华也不是好欺负的,自然要把那人揪出来。” 水镜月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担忧,道:“这么多江湖人聚在一起,矛头还指向墨华楼,风华姐,来者不善,你可得堤防着点。” “阿月索性留下来帮我将那些名门正派打一顿?也给姐姐出口气。”莫风华挑眉笑了,道:“听说他们是来寻宝的,上个月还有几个不知好歹的直接来闯山,死个,那些人总算是消停了。听说如今各大掌门都聚在了武当山,想请武当牵头,联手铲除我墨华楼,说是为武林除害。呵,说得可真好听。荆山可是我的地盘,有什么宝贝是我不知道的?还轮得到他们来寻?” 难怪那些江湖人都聚在江陵城,原来是吃了教训,不敢上荆山。 水镜月问道:“这么说,方脑石在你手上?” 莫风华诧异,问道:“你也知道这事?是我太孤陋寡闻了,还是墨华楼的情报线出了什么差错,为什么武林中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了,我却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什么石头?” 水镜月点头,“我就是来找它的。” “荆山的宝石,除了荆山之玉还能有什么?”莫风华有些困惑,看向风寻木,问道:“我一直以为那什么方脑石就是荆山之玉,难道不是?你刚刚在临仙楼只说了一半,继续说。” 水镜月听了这话不由好奇,转头问风寻木,道:“今晚风华姐在临仙楼见的客人就是你?你居然进去了?” 水镜月是不知道风寻木怎么得了个风流天下的名声,但她可记得,他才八岁的时候,被他爹林听海带去青楼,说是让他长长见识。结果,他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搓圆捏扁,最后在屋里使出御风行满屋子飞,更是惹来一阵惊叹和尖叫。从那以后,不止青楼,美女扎堆的地方,他都退避三舍了。 风寻木有些无奈的摸摸脑袋,道:“前段时间,我被莫楼主追杀,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见了墨华楼的杀手就躲着走。不久前我又听说荆山有方脑石的线索,就索性抓了跟踪我的小子,让他带话给莫楼主见了面。莫楼主却又让我等了一两个月,让我去邬台巷的临仙楼找她,我也是去了之后才知道那儿是青楼的。没曾想碰到安顺王欺负一个弱女子,顺道出手救了。” 水镜月听完,隔着面罩摸摸鼻子,有些不忍心打击他,低声道:“那个,临仙楼其实是风华姐的地盘,琴凤是墨华楼排名前十的杀手。” 莫风华见两人聊得乐呵,完全把她当空气了,颇有些不快地敲敲桌子,“那什么金木水火土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集齐了做什么?召唤神灵?” 第四十一章 天石 传说天地初开,众神降世之际,一颗五彩石随之诞生,名曰五行石。此石乃天地精气所化,掌控天下气运,孕育万物生灵。亿万年后,天降浩劫,众神泯灭,五行石一分为五,遂化为赤金刀、阴阳棺、丹砂水、神农鞭、方脑石。五石天各一方,维护人间秩序。 赤金刀属金,色白,位于西天,持之者无敌于天下。 阴阳棺属木,色青,位于东天,有生死人锁生魂之功效。 丹砂水属水,色黑,位于北天,天降长生不死之甘露。 神农鞭属火,色红,位于南天,乃通灵飞升之圣物。 方脑石属土,色黄,位于中天,治百病解百毒之灵丹。 五者聚,则重生为五行石,天定之子得之。 五年前,水镜月和风寻木听到这个故事时,都以为那不过一个如盘古开天辟地一般的神话。 就如此刻的莫风华。 莫风华问道:“五行石本是石头,为何碎了之后又是刀又是水的?居然还有棺材?” 风寻木淡笑,道:“五行石乃天地精气所化,本是无形无质的,也可以说它能以任何形态出现。” 水镜月点点头,道:“我见过阴阳棺。” 水镜月这话一出,莫风华惊讶得瞪大了一双凤眼,“那东西还真存在?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吧?” 水镜月有些无语的看她,道:“别激动,都说神话有些夸张了,那阴阳棺只是能保持尸体不腐而已。据说若是在临死前一刻进入阴阳棺,死后人面色仍能保持血色,皮肤甚至还能保持弹性,除了有些冷冰冰的,几乎就跟活着时的状态一样。” 莫风华翻了翻白眼,“那有什么稀奇的?南海千年沉香木,还有西南的血龙木,不都能保尸身千年不腐?再怎么像是活得,终究也还是死的。” 风寻木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道:“也不一定,说不定阴阳棺真有起死回生之能,只是正确的使用方法没有传承下来……”风寻木说着看了水镜月一眼,欲言又止的。 水镜月无所谓的耸耸肩,道:“就算是真的又怎样?起死回生这种违背天地自然规律之事,实现了也必得付出对等的代价,或许是沉重千百倍的代价。当年日月教教主巫咸用十万生灵的鲜血换取爱人的性命,最后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折腾出来的又是什么东西?” 风寻木笑着点头,道:“没错,其他的虽还未现世,但肯定没传说中那么神奇,方脑石指不定就是一种药玉而已。” 水镜月挑眉笑了,“若真的是药玉,可比什么方脑石要有用多了。” 莫风华敲着手指,道:“我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这个传说,但武林中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了?” 风寻木道:“这事我查过了,是有人故意散布的。大概两三个月前,江湖各大门派都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我从华山派尤掌门那拿了一份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晃了晃,“莫楼主没有收到消息,大概也是因为墨华楼就在荆山,江湖人都刻意隐瞒的。” “刚好是我去昆仑山的时间,这么巧?”莫风华从他手中抽过信纸,展开看了起来。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是偷来的吧?不过,倒是没想到,‘君子剑’尤掌门居然也来了……” 莫风华见她担忧,轻笑一声,道:“你又不是武林盟主,瞎操的什么心?别说什么‘君子剑’了,武当和少林的人不也都掺和进来了?”说着手指点在那封信上,“这信上写的跟你们说的差不多,笔迹看起来像是个会武的,你们有没有什么线索?” 风寻木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水镜月想了想,摇摇头,道:“既然我们当年听过这个传说,其他人也可能知道……应该是老一辈的人吧……” 莫风华伸手一拍桌子,道:“我们分两条线来查,一条线就是西南王府的使者被杀一案,你二位帮忙找出凶手;另一条就是这封信,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这事儿我让手下去查。我敢打赌,这两条线最后一定会连到一起。” “我同意。”风寻木点头。 莫风华的思路很清晰,安排也很妥当。她怎么说也算是杀害使者的嫌疑人之一,这事不方便出面。水镜月和风寻木都是江湖成名的侠士,他们查出的真相,总还是有些说服力的。而墨华楼是杀手组织,搜集情报的能力与杀人的能力是相当的,调查流言来源一事再合适不过。 莫风华和风寻木都看向水镜月,见她似乎有些犹豫,有些不明所以。 莫风华问道:“阿月,你有什么提议?” 水镜月有些担忧:“我比较担心那群武林人,他们若是真来攻山了,该怎么办?” 莫风华冷哼一声,道:“让他们来。他们敢进来,来一个,我杀一个!” 风寻木想了想,道:“莫楼主不妨放他们进来。那些人不亲自来看看,是不会罢休的。不仅是江湖人,朝廷估计也在打五行石的主意。若是惊动了襄阳城的康定军,可就不好收场了。” 莫风华皱了皱眉,虽有些不乐意,却还是点了点头,道:“进山没问题,要进墨华楼,可就没门儿了。” 水镜月托着下巴,眉头微皱,道:“我总觉得,方脑石可能并不在荆山。” 莫风华淡淡道:“那是自然,若真有,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风寻木却道:“阿月是不是觉得,这里太过安全?” 莫风华不解:“安全?” 水镜月解释道:“五行石出现的地方,必定是生死绝地,而且,神石一般都会有神兽守护的。神兽之说或许不可信,但或许是什么阵法或者世代传承的守门人。风华姐在这里长大,有听说过荆山有什么险地,或者神兽出没的传闻吗?” 莫风华翘了翘腿,双手抱胸淡淡一笑,“我对方脑石没兴趣,相比较而言,我更想抓到那个背后给我捅刀子的人。” 水镜月没有说话。 风寻木道:“我这次来中原,就是为了寻五行石的,必须找到一个,才能回家。所以,方脑石我是必须找的。” 莫风华看了看水镜月,问道:“阿月,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你以前对这种东西可不感兴趣。” 水镜月仍旧沉默。 风寻木自是能猜到怎么回事,转头对莫风华道:“莫楼主,阿月……有不得已的苦衷,你……” “风寻木。”水镜月打断他,叹了一口气,起身,抽刀而立,透过那流转着淡淡墨色的长刀看向莫风华,道:“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第四十二章 追忆 荆山不高,但山上多奇石,也算是山清水秀,钟灵毓秀。 水镜月站在一座尖尖的山峰之巅,看着东方升起的朝阳。山下有水,雾气蒙蒙的,笼罩在一层金色的光晕里。 对面相隔不过数丈的山崖上,风寻木盘腿而坐,斜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悠闲而惬意。可他此刻心里却一点都不惬意,视线时不时移到水镜月身上,感觉她飞扬的发梢就像挠在自己心上似的。 水镜月早就发现了他的局促。他总是一派潇洒自如的看自己丢脸,如今看到他如此紧张的模样,她感觉很过瘾。所以,他不开口,她也不着急。 他来中原一年多了,却一直避着她,她不能说是不难过的。她也能猜出来,他从那个世外桃源出来,多半是为了五行石之事。而起因,应该是闲云岛上的阴阳棺丢了吧。 还是水镜月先开口,她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怎么取了‘风寻木’这么个怪名字?姓风是跟舅妈姓,‘寻木’又是什么意思?” 风寻木的脸上却是变了,摸了摸鼻子,道:“我是出来找阴阳棺的么,阴阳棺属木,可不就是‘寻木’么?” 水镜月自然看出他是在撒谎,笑了笑,“舅舅舅妈,还有岛上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他们都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暂时死不了。”风寻木也知道自己不会说谎的毛病,敛了嬉笑的神色,道:“阿月,是我的错,我不该躲着你的,对不起。” 水镜月睁着眼睛直直的看着红彤彤的朝阳,感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却不愿闭眼—— 五年前,她离开那座小岛的前一晚,站在半月湾的黑色的沙漠上,看海上升起的明月。他就在她身旁吹着竹笛,说是给她送行。 她说——“这次离开,或许我就再没机会回来了。” 他说——“这里也是你的家,随时都能回来,谁敢拦你,哥哥帮你揍他。” 她笑——“阿晚,有些事如果不说,或许我再没机会说出口了。” 他摸她的头——“你说,我听着呢。” 她仰头看他的眼睛——“阿晚,我喜欢你。八岁那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他怔了怔,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也喜欢你啊,阿月,比喜欢亲妹妹还要喜欢。” 她笑了,笑出了眼泪,成串的泪珠滴落,闪烁着月亮的清辉,如同晶莹的宝石,融入黑色的沙漠,消失了。 ——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的。他自小就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他的梦想就是化成一道风,化作一朵云,在这天地自由自在的翱翔。 当初她喜欢上他,就是羡慕他的这份随心所欲放荡不羁。可是,也因为相同的原因,她这份喜欢注定无疾而终。 所以,她那么洒脱的性子,喜欢他喜欢了五年,却不敢告诉他。直到最后分别,她才敢肆无忌惮的说出那份喜欢。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照在身上很温暖,水镜月伸了个懒腰,道:“请我吃饭吧,我现在都快饿——糟了!” 风寻木见她一脸的懊恼,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哭丧着一张脸,“我把小惠扔临仙楼了,这会儿她醒来知道我扔下她跑了,肯定得拆了临仙楼。” “唐门七小姐唐小惠?”风寻木也笑了,道,“是个不错的朋友。” 水镜月斜他一眼,人已经飞跃下山,往江陵城的方向去了,“阿晚,小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伤了她的心,我可不饶你。” 风寻木跟了上去,道:“她跟你说什么了?上次我们见面还聊得挺开心的,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水镜月瞪了他一眼,总算是有些明白他风流天下的名号是怎么来的了。 ——或许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份初恋,可是,从今以后,它就只是我脑海中的一段记忆,或许偶尔想起,还会有想要流泪的冲动。仅此而已。 *** 江陵城,邬台巷。 往日这个时辰,临仙楼早就关门了,不过今日,临仙楼门口很热闹,那架势,倒真像是要拆楼。 不过,惹事的并不是唐小惠。 门口站着的是江陵府衙的官兵,带头的自然是那位被委以重任的孙智。 昨晚,孙智带人将整个府衙搜遍了,却没找到“琴凤”的人。后来想起,琴凤是临仙楼的人,便带人来要人了。 江陵城的青楼不少,临仙楼算是比较特别的,这里没有任何名门望族的支撑,而且,这里的姑娘不仅漂亮又多才多艺,同时也十分的傲娇。 孙智敢到临仙楼闹事,不过也是仗着临仙楼得罪了安顺王一事,以为临仙楼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加之有府尹大人的看重,他的胆子就愈加大了。 此刻,孙智正站在临仙楼门口与秋林和冬凌两人对峙。 孙智先是细数了一番“琴凤”的罪行,什么殴打皇亲啦,火烧衙门啦,之类的,他说得义愤填膺,完全没有想过若是那位安顺王知道他把自己的糗事满大街的宣扬,会不会直接先砍了他。 秋林听他说完了,也不生气,笑眯眯道:“孙大人是不是弄错了,琴凤姐一个弱女子,手不提肩不能抗的,哪里打得过王爷?更别提把一个大男人吊起来了。” 孙智一愣,挠了挠头,也有些糊涂了,喃喃道:“是啊,那王爷一身肥肉,少说也有两百斤了,琴凤一个姑娘家,哪有力气?”他虽这么想着,但一想到昨日彭大人拍着他的肩的情形,想到彭大人对他的信任,还有日后的飞黄腾达,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孙智挺着胸,喝到:“啰嗦什么?!昨日衙门里百来人都看到琴凤走进了王爷房里,不是她做的还能是谁?快点交人!是不是找王爷认一认就真相大白了。” 冬凌听了皱眉,她的脾性可没秋林那么好,又想起那安顺王自己没用找不到凶手就往自家楼主头上扣就更加来气了,冷哼一身,道:“要人?有本事你往前走一步试试?” 江陵城的人都知道,秋林和冬凌这两人都是会功夫的,一个人打十来个壮汉绰绰有余。孙智自是知道厉害,往后退了一步,陪着笑脸,道:“两位姐姐,我也是奉命行事,何必为难我一个小人物?我们只是请琴凤姑娘去衙门里走一趟,若她真是无罪的,彭大人难道还会冤枉她不成?” 他这话说得比之前有理有据多了,加之彭兴作为府尹,在江陵城的声望也高,周围的人也跟着点头,觉得走一趟也是应该的。 孙智见大伙都支持自己,也有胆了些,往前走一步,道:“再说了,听昨夜跟王爷一起来的侍卫说,王爷昨夜的确是带琴凤回去的。若昨晚不是琴凤姑娘,那又是谁?呵呵,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 孙智话音刚落,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哦?欺君?好大的帽子。本姑娘怎么记得,大昭朝的君,是景平帝赵旭?安顺王什么时候篡位的?” 第四十三章 闹剧 “哦?欺君?好大的帽子。本姑娘怎么记得,大昭朝的君,是景平帝赵旭?安顺王什么时候篡位的?” 众人抬头,就见临仙楼的二楼栏杆上坐着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衫的姑娘,此刻正打着呵欠,神色似是有些不耐。 “唐家七小姐?”在场的江湖人认出唐小惠,不由惊讶,纷纷议论起来。唐小惠那模样,可像是昨晚就宿在这儿的。这临仙楼莫不是跟唐门有什么关系?还是这里其实就是唐门的产业?难怪这么横啊…… 孙智听见周围人的议论,不由缩了缩脖子。 周围倒是有人替孙智问了一句:“唐七姑娘,请问,这临仙楼,可是唐门的有关联?” 唐小惠眨了眨眼,然后笑了,“以前没有,不过……从今日起便有了。”说着转头朝房间里招了招手,笑眯眯道:“嘉禾,过来。” 被折腾了一晚上的嘉禾,原本只是想看看这位姑奶奶醒了没,见房间里没人就找了过来,结果又撞上这祖宗发疯了。 唐小惠跳下栏杆,将嘉禾揽过来,见她低着头一脸委屈的模样,不由笑了,还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公子哥。 就在楼下众人不知所以的时候,唐小惠转头对众人一笑,“从今日起,这位嘉禾小姐,本姑娘包了,你们可不许打她的主意。” 唐小惠看着楼下一众人仰着头长大了嘴巴一脸傻样,不由大笑,最后直趴在嘉禾肩头笑得花枝乱颤的。 “哈哈哈……阿月,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活宝?”刚刚到这儿的风寻木和水镜月两人正好看到这一幕,风寻木捂着肚子笑得肆无忌惮。 水镜月站在对面的屋顶上望天——“这丫头可不是我家的。” 就在这时,人群后传来一声清喝:“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回过神来,往后一看,然后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来人正是江陵府尹彭兴。他没有穿官服,而是穿的一件暗金色的长袍,绣着锦绣祥云图,眉头微皱,缓步轻移的很有几分威仪。 彭兴问孙智:“怎么回事?我让你找刺客,你跟几个弱女子耍什么威风?” “大人,小人不敢呀。”孙智说着,慌慌张张的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倒是把刚刚他那句“欺君之罪”给隐去了。 可没想,彭兴听完之后,仍旧是一个爆栗打在他头上,喝到:“回去领十大板子,扫两个月厕所,好好反省反省!” 孙智苦了一张脸,见府尹大人一张黑如锅底的脸,也没敢问为什么,灰溜溜的走了。 彭兴脸上换了几分笑容,对秋林和冬凌两位拱拱手,道:“惊扰了。” 秋林笑眯眯的回礼。 彭兴转身,对众位围观看热闹的人道:“各位五湖四海的朋友能到我江陵城来做客,彭某人很荣幸,不过,也请各位给彭某几分薄面,有事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谈,若是有冤有仇,烦请去衙门里走一趟,彭某人也会尽一方府尹之责,绝不会放过一个凶手,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在场的有不少江陵城的百姓,听了这话都大声叫好。彭兴这话说的不卑不亢,也没有跟众江湖人摆官架子,倒也颇得人心。 彭兴带着官差离开了,众位看客也都散了,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热闹。 水镜月站在屋顶,托着下巴看向彭兴离开的背影,问道:“阿晚,你看那彭大人,是忠是奸?” “我就知道你会问他。”风寻木笑了笑,“我初来的时候,也觉得他有问题。不过,经过调查,还有这两个月的观察来看,他是不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但的确是个好官。” 水镜月偏头看他,“能听你夸一个朝廷命官,还真不容易,看来这彭大人真有过人之处了?” 风寻木道:“我对当官的可没什么偏见,说实在的,没有他们劳心劳力,哪有我的安闲自在?至于这个彭大人……” 风寻木还不及解释,对面就传来一个清亮的喊声—— “阿月!风寻木?!” 水镜月扶额,一个纵跃到了临仙楼的二楼,落在唐小惠身边,伸手拍拍她的肩,道:“今后,唐七姑娘的名字绝对比唐老夫人还要响亮。”说着抬步就走,问一旁的嘉禾道:“嘉禾,有早饭吃吗?” 嘉禾点了头,立马跑了。 风寻木也进来了,对唐小惠挑了挑眉,竖了个大拇指,也跟着水镜月下了楼。 唐小惠连忙追过去,问道:“阿月,你昨晚干嘛去了?风寻木,你们真认识的呀?你那日为什么见了我就跑啊?” 临仙楼关了门,这时候没客人,姑娘们也都各自休息或出门去了,大堂里很安静。嘉禾布了早点,道:“月姑娘,这是琴凤姑娘做的,说是昨晚不能相陪,请月姑娘勿怪。” 水镜月摆摆手,道:“怪什么怪?琴凤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多。” 嘉禾淡淡笑了,说了声“慢用”,退下了。 水镜月喝了一口红豆汤,见唐小惠趴在一旁,一双眼珠子直盯着自己,还时不时往风寻木那儿瞟,不由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这位风寻木,是我表哥。” 唐小惠眨眨眼,脸色缓和不少,“你表哥不是墨千殇吗?” 水镜月解释说:“千殇哥哥是我姑姑的儿子,他是我舅舅的儿子。” 唐小惠“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风寻木,“这么说风寻木不是你的本名了?”要不然水镜月也不会一直都不知道这人就是他表哥吧。 风寻木嘴角含笑,点头,“林晚风,我的名字。不过,唐七姑娘还是叫我风寻木比较好。” 水镜月吃着蒸饺,道:“说正事,继续说说那个彭大人。” 风寻木正了神色,道:“前段时间我特地跟这里的百姓打听过,这彭大人的口碑极好。他是五年前上任的,在任期间勤政爱民,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尤其是在治理水患方面极有天赋。江陵多雨,每年夏季,一到汛期,长江涨水,都会淹没不少农庄,江陵城的街道都成了河流。这彭兴上任后,在江陵城内修了地下水道,又亲自主持在长江边修建了堤防。到汛期,彭大人每天都会亲自带府兵巡堤,组织灾民转移,带头捐献物资,还增设了不少粥铺和药铺。如今江陵城虽仍旧频有涝渍,但比起以前已经好多了,即使大水来了,老百姓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唐小惠虽有些不明白怎么回事,听了也点头附和道:“是个难得的做实事的好官。” 水镜月夹了一个蒸饺给唐小惠,道:“琴凤的厨艺和琴艺都是一绝,错过了可没下次了。”继而后问风寻木,“你是觉得彭兴哪里有问题?”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思忖了一下,道:“我看他的言谈举止,不像个读书人,反倒更像是个江湖人。阿月呢?” 水镜月点了点头,道:“他是会功夫的。另外,昨晚,我在府衙听到一段对话。”水镜月将昨晚听到的那段对话复述了一边,皱了皱眉,道:“而且,那个黑衣人身法,像是在哪儿见过。” 唐小惠吃着蒸饺,觉得味道的确不错,又试吃了烧麦和糯米糕,一边吃一边点头,道:“管他是忠是奸呢,那是皇帝该管的事,阿月,你找到那什么方脑石就行了,别老管这些个糟心事。” 水镜月微微皱眉,道:“先回客栈再说吧,尽早调查调查西南王使者被杀的案子有什么线索,然后动身去荆山,玲玲也还等着去神农架找草药。” 第四十四章 访客 风寻木住在望江楼,听说水镜月住在悦来客栈,说也要搬过去一起住。 唐小惠连忙点头,道:“我们住的那个院落挺大,正好还有多余的房间。” 水镜月皱了皱眉,道:“望江楼可是江陵城最好的酒楼,离悦来客栈由不远,搬来搬去的多麻烦。” 风寻木伸手揉她的头发,“还生气呢?”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随你。” 三人先去了望江楼,等风寻木收拾了行礼退了房,牵了那匹枣红色的马儿出来,便一起回悦来客栈。 水镜月见那马儿一双金色的眼睛,不由诧异,问道:“你这个,不会是火眼金睛吧?” 风寻木将手中的剑转了个圈,含笑点头,“她叫金灵,怎么样?不比你那匹狮子雪差吧?” 水镜月伸手摸了摸那马儿的鬃毛,眼中透出些笑意,“不错。” 唐小惠凑过来瞅了瞅那马儿的眼睛,赞道:“真漂亮!你们从哪儿弄来的好马?” 水镜月斜了她一眼,道:“你那匹黄骠马不是宝马?” 唐小惠没好气的摆手:“大黄看着脏兮兮的,不好看!” 水镜月有些无力,道:“你就不能给他换个名字?大黄是狗的名字。” 唐小惠眨眼:“大黄很喜欢啊。” 风寻木突然笑了。 唐小惠转头问道:“你也觉得‘大黄’很适合大黄吧?” 风寻木笑道:“我是想起了当年乌炎前辈把那匹狮子雪送给阿月的情形。” 唐小惠来了兴致,“乌炎?就是阿月的师父?那阿离是他送给阿月的?” 风寻木含笑道:“阿离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 唐小惠恍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之前还夸这名字起得好呢。” 到悦来客栈门口,水镜月叫过小二,让他照料照料那“金灵”的马。小二牵了马,告诉水镜月道:“月姑娘,有人在等您。” 水镜月等人带着困惑走进院落,看到坐在院子里的彭兴,不能说不惊讶—— “彭大人?” “月姑娘。”彭兴起身,给水镜月行了礼,“冒昧造访,还望月姑娘勿怪。风少侠也在?这位想必就是唐七姑娘吧?” 唐小惠看都没看他一眼,进屋了。 风寻木对他微微点头,坐在了一旁的石桌边。 水镜月不动声色,道:“彭大人客气,请问彭大人有何吩咐?” 彭兴摇了摇手:“吩咐不敢,有一事想请月姑娘帮忙。”他顿了顿,见水镜月不出声,就继续说道:“西南王使者一案,想必月姑娘是听说过的。” 水镜月笑意盈盈的点头,道:“自然,听说这案子已经结了,凶手就是墨华楼的莫楼主?” “唉!”彭兴叹了口气,连连摆手,“那是个误会。不过是安顺王醉酒时的一句戏言,还请月姑娘不要放在心上。莫楼主的为人,彭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一定会还她一个公道。” 水镜月将手中的长刀转了一圈,背到身后,道:“是吗?” 彭兴摸了摸下巴,道:“不过,要还莫楼主清白,还需月姑娘帮忙才行。当日五个使者,四死一伤,重伤的那位使者至今仍未苏醒,江陵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彭某听说月姑娘身边有能人,不知能否借用一番?” 水镜月沉默着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彭兴接着道:“衙门里的仵作说是另外四位使者死于高手手下,却始终查不出对方用的什么兵器。若月姑娘救活了重伤的使者,本府或可说服西南王府的王将军请月姑娘帮忙验尸,调查凶手。王将军听说了墨华楼的传言,本欲即日攻打荆山,彭某昨日费尽心思才让他宽限几日,可若那位使者死了,凶手又没着落,彭某也是无能无力了。” 水镜月轻笑一声,道:“彭大人这是威胁?”她口中这么说着,其实心中却在暗笑——刚刚在路上还盘算这怎么进衙门看看使者的尸体,这彭大人就送上门来,算是心想事成么? 彭兴拱了拱手,“不敢,彭某不过给月姑娘提个醒。这事事关蜀中安定,如今大昭朝边境不稳,北方战乱不断,吐蕃野心勃勃,若是蜀中再出了乱子……月姑娘是侠客,总不忍心见江河破碎,生灵涂炭,黎民受苦。” 水镜月道:“彭大人严重了,衙门有什么吩咐,阿月自会配合。” 彭兴咧嘴笑了,问道:“月姑娘不如现在就随彭某走一趟?” 水镜月淡淡道:“没问题,还请彭大人去大堂里稍候。” 彭兴道声“多谢”,带着护卫离开了。 唐小惠从屋里出来,啃着一个水蜜桃,扔给水镜月和风寻木一人一个,道:“这彭大人还真能扯,救个人还能扯到国家兴亡。阿月,你不觉得这人笑得很奸诈吗?他肯定是个奸的。” 她身后的古玲端了碗粥出来,递到水镜月跟前,道:“二小姐一晚上都去哪儿了?又一夜没睡是不是?早饭吃了吗?可不能总仗着内力高就胡来,等到老了,内力练不上去了,如今的身体上的隐患可就都冒出来了……” 水镜月将那粥推了回去,道:“你就不能念我些好?我吃过早饭了,乖啊,去准备准备,呆会儿跟舒桐一起,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风寻木在一旁看着,笑出声来。 古玲转头看过去,惊得跳起来:“林少爷?!” 她这一声惊叫,可把廉贞和破军都给引了过来,连舒桐都出来了。 风寻木点了点头,含笑道:“玲玲,有没有我的粥?早饭光顾着说话,没吃饱。” 古玲连忙将原本给水镜月的粥送到他面前,问道:“林少爷,你之前不是不让我们告诉二小姐你来中原了吗?怎么这儿反倒跟二小……呜……” 古玲话还没说完,就被出来瞧热闹的舒桐捂了嘴巴,拖到一旁去了——这丫头,心直口快的,没见二小姐眼神都要杀人了吗? 风寻木讪笑着看水镜月,挠了挠头,似乎在想该怎么解释。 水镜月伸手,将那碗粥夺了过来,淡淡道:“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原谅你。”说着起身,将那碗粥送到破军手上。 破军眨眨眼,道:“二小姐,我吃过了。” 水镜月眯了眯眼。 廉贞连忙拉过破军,赔笑道:“二小姐放心,他一定会吃完的。” 水镜月转头看古玲,“有热水么?” 古玲算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点头:“有的,二小姐是要洗澡吗?我这就去准备。”说着连忙拉着舒桐一起溜了。 水镜月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萧凌云呢?” 廉贞和破军对视一眼,一齐摇头。廉贞道:“昨晚出去的,现在还没回。” 水镜月微微点头,进房间了。 风寻木问道:“萧凌云?什么人?” “挺有意思的一人,不过阿月似乎挺讨厌他的。”唐小惠坐到风寻木身旁,好奇的问道:“你来中原,为什么要瞒着阿月啊?” 风寻木苦笑,道:“怕她骂我。” 唐小惠眨眼,不明所以,“你做错事了?阿月很大度的,不会跟你计较。” 风寻木叹了口气,“她是不会跟我计较,可她会跟她自己计较。” 第四十五章 蛊毒 彭兴在门口的马车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是将水镜月等人等来了。只是,他看着眼前这一长串人,有些为难,道:“月姑娘,这……去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点?” 水镜月回头看了看,眨眨眼,颇无辜的道:“有吗?这两位是水镜宫的神医,那两位是他们的护卫,风寻木和唐小惠你也是认识的,他们是我的朋友,不放心我一个人进公门,定要一起去。彭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彭兴笑得有些不自然,“自然没问题。” 水镜月等人都牵了自己马儿,彭兴客客气气的请古玲和舒桐上马车,古玲却皱着眉头避开了,凑到水镜月身边,拉着她的袖子,道:“二小姐,我跟你骑马行不行?这一路我都是坐马车来的,闷死了,都没能好好看……” “行!”水镜月没等她说完,扯回自己的衣袖上了马,伸手给她:“上来。” 古玲笑眯眯的上了马,又对破军道:“破军,你带着舒桐,小心点儿,别弄伤了他。” 一行人终于往衙门走去,水镜月特地走在最后面,低声问道:“玲玲,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古玲抱着水镜月,在她耳边点了点头,道:“那个彭大人,易过容的。阿桐应该也发现了。” *** 众人到了衙门,彭兴刚下马车就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急急从衙门口一阵小跑过来,看那神色还挺着急。 水镜月认出他便是昨日王将军进城时,跟在彭兴身后的那人,只见他将一本文书送到彭兴手中,另一只手竟还拿着一只笔,道:“彭大人,备料已经运来了,石老板说没您的签字不给入库。” “辛苦周主簿了。”彭兴接过那文书,打开看了看,不由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少了许多?只有碎石和黄沙,没有块石?信号弹只有十颗?” 周主簿叹了一口气,道:“彭大人,如今什么情形你也清楚,能弄来这些就不错了。” 彭兴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希望今年风调雨顺吧。”说着接过周主簿手中的笔墨,当街就签了字。周主簿拿了文书,草草的拱了拱手,小跑着离开了。 彭兴转头看水镜月之时已经换了张笑脸,道:“失礼了,各位请进。” 水镜月下了马,淡淡笑了,“彭大人贵人事多。” 彭兴不由叹了口气,道:“汛期到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睡不着觉啊。今年又值多事之秋,唉,只能求老天爷发发慈悲了。” 不管彭兴有什么目的,这些年作为江陵府尹,倒的确是尽职尽责。水镜月牵着阿离,对他点了点头,“彭大人,阿月之前有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彭兴连连摇头摆手,“月姑娘说的哪里话?彭某人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比起月姑娘这些年的侠义之行,可是差得远了。”说着将众人往后院领。 西南王府的客人住在府衙的西苑,再往后就是平日里府衙里的府兵驻扎之地,再往后就是一个低低的山丘树林。 王少卿正在院中舞剑,见彭兴带着一干人到来,将手中的剑扔给一旁的士兵,道:“彭大人,可是有凶手的线索了?” 彭兴微微拱手算是见礼,侧身引荐道:“彭某带了水镜宫的神医来,或许能治好陈大人。” “水镜宫?”王少卿神色微动,看向水镜月等人,“可是杭州灵隐山的那个水镜宫?医术天下第一?” 彭兴含笑点头,“正是。” 王少卿神色缓了缓,请几人进了屋,水镜月等人进了屋,唐小惠和风寻木却是留在了外面。而彭兴却是出去了,估计有公事处理。 房间分内外室,廉贞和破军留在了外室,水镜月跟着古玲和舒桐进了里屋。 床上的病人眼睛紧闭着,呼吸平静,面色看着比常人稍显苍白,却也不是毫无血色,嘴角似是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不像个病人。 古玲微微皱眉,偏头看了舒桐一眼。舒桐点点头,坐到床边,掀开病人的眼皮看了看,然后开始把脉。 一旁的王少卿道:“阿珞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喂他吃东西他也能吃下去,但就是一直昏迷不醒。” 这房间布局很简单,窗户通着风,窗台上摆着几盆常绿植物,书桌上用琉璃瓶插着几朵栀子花,空气里没有病房里常有的浊气,反倒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清香。 水镜月摸着下巴思忖道,这位叫阿珞的使者,地位不一般吧?还是说跟王少卿的关系很亲近? 水镜月走近看了看床上的病人,眨了眨眼,问道:“难道是离魂之症?” 王少卿眉头紧锁,道:“其他大夫也都这么说……” “不是离魂之症。”舒桐放下病人的手腕,说着微微仰头看屋顶,似乎那里有治愈病人的法子。 王少卿眼神闪了闪,露出一丝希望,见舒桐发呆,有些着急,问道:“先生,不是离魂之症,那是阿珞这是怎么了?有治吗?” 舒桐起身,淡淡的笑了,道:“他中了蛊,应该是南疆的‘梦庄生’。梦庄生原本是一种致幻的蛊虫,中蛊之人如同睡着了一般,睡梦之中他会梦见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渐渐迷失自我,将梦境当做了现实,便再也醒不来了。” 说着伸手拍了拍古玲的肩,道:“既然是蛊毒,自然还是玲玲来解。” 王少卿起身,给两人鞠了一躬,道:“王某多谢二位先生,若二位能救活阿珞,西南王府日后必定重酬。” 古玲却道:“你先别急着谢,能不能救活还不一定呢。梦庄生是很稀有的蛊虫,作用可不止是让人做梦这么简单,它还能用于疗伤的,尤其是外伤。这人之前应该只剩一口气了,若不是体内的梦庄生,可能早死了。下蛊之人也不知是想救他还是害他。” 古玲说着坐下来,给阿珞把了把脉,又伸手在他脑袋上试探一番,最后停在天灵盖的顶端,道:“就是这儿。二……呃,月姑娘,你能用刀劈开这地方吗?只这食指长,半寸深,分毫不能差。” 水镜月点了点头,看了王少卿一眼,果然就见他一脸惊骇,连连摆手道:“那怎么成?这一刀下去,那蛊虫出来了,阿珞不就真死了?” 古玲叹了口气,道:“王将军,月姑娘怎么可能失手?这法子看着挺危险,其实是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你若不愿冒险,还有另一种法子取出蛊虫。” 王少卿松了口气,“什么法子?先生快说?” 古玲道:“梦庄生的克星,噬梦蝶。” 王少卿微微皱眉,“蝴蝶?” 古玲摇头,“噬梦蝶并不是蝴蝶,而是一种草药,开的花是蓝色的,形状很像蝴蝶,香气能提神,但若是服用,便会长时间无法入睡。但传说这种草药只在神农之巅才存在,世人从未见过。” 王少卿的眉头又皱成一个川字,“传说?” “神农之巅?”水镜月突然出声问道:“是不是就是神农架的顶峰呢?” 古玲摇摇头道:“不清楚。不过,神农架是传说中神农氏尝百草之地,盛产各种稀有药物,生长有噬梦蝶也是可能的。王将军,若你实在不愿冒险,不妨等我们从神农架回来后再决定。若是能顺利找到噬梦蝶,自是最好不过,若实在找不到,那就只能开颅取蛊了。” 王少卿点头,又给众人行礼道谢,问道:“各位去神农架,要不要我找些帮手?” 水镜月摇头,道:“不必。王将军若想致谢,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其他几位使者的尸体?” 王少卿不解,“他们也可能中了蛊吗?” 水镜月眨了眨眼,含笑道:“那可不一定,南疆很多蛊毒都是下在尸体上的,等到下葬之后,尸体便能借着蛊虫复活,从坟墓里爬出来……” 王少卿额头上不由冒汗,道:“还请神医帮忙检查检查。” 第四十六章 错觉 水镜月出门,就见风寻木和唐小惠两人坐在院中的凉亭里谈的热闹,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壶酒。 水镜月看了看跟着王少卿一起出了院子的古玲等人,又看一眼正在喝酒的两人,微微皱了皱。她以前见过怪医王九天处理各种动物和人的尸体,说实在的,见了一次就不想再见第二次了。权衡再三,水镜月觉得还是去喝酒比较好,那边有廉贞和破军看着,应该不会出事。 可是水镜月刚迈开步子,身后就传来破军的声音:“月姑娘,一起去吧。玲玲和阿桐医术虽好,但毕竟不会武功,看不出伤口的来历。” 水镜月见他一脸笑意,不由伸手敲他的脑袋,道:“玲玲看不出来,你和廉贞也看不出来?”她虽这么说着,但也还是跟了过去—— 如今连南疆都牵扯进来了,她总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使者的尸体停在了衙门的仵作房,用冰块保存着,虽已经过了三四个月,尸身倒是保存得很好,并未腐烂。 只是,水镜月进门之后,发现这房里的尸体可不止四个。除了西南王使者的,还有八个人的尸体。 水镜月好奇之下掀开覆盖尸体的麻布看了看,这些似乎是才死不久的,死状不一,但都很可怖,更让水镜月惊讶的是——这些人竟都是江南二十四水帮的人,还是当日他们在江城悦来客栈遇到的那几个。 水镜月正托着下巴思忖着,就听见古玲叫她。她走到古玲身边,看向那冰棺中的尸体,问道:“有发现?” 古玲点了点头,道:“是剑伤,四人都是一剑刺中心脏,位置相同,甚至深度也是相同的。除了心脏这一处伤口,其他位置都是完好的。这跟刚刚那个叫阿珞的情形完全不同。阿珞身上的伤虽好的差不多了,但从痕迹来看,受的伤很凌乱,与其说是利器伤得,其实更像是动物的利爪伤的。” 水镜月将那尸体一具一具的看过去,然后起身,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王少卿擦了把汗,道:“如此,这几具尸体都没有蛊毒?” 古玲点头。 水镜月道:“王将军,我们先告辞了,等找到噬梦蝶再来拜访。” 王少卿点头,“有劳各位了。” 水镜月刚出了门,便见彭兴过来了,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惊讶,问道:“听说陈大人有救了?” 想来,那位叫阿珞的病人,就是姓陈了。 王少卿心情似乎挺不错,点头,道:“水镜宫果然名不虚传。” 水镜月道:“彭大人,江南二十四水帮的弟子的尸体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是怎么死的?” 彭兴一脸意外,“月姑娘不知道吗?大概一个月前,江南二十四水帮的人带头去闯荆山,结果被人扔下山来,便已经死了。” 水镜月这才知道,昨晚莫风华口中的那几个不怕死的人是江南二十四水帮的人。她有些担心,如今江南二十四水帮属武林盟主郑元涛管辖,这些年来一直很安分,听说郑元涛如今就在武当山,大概是听说了这件事的吧,不知会如何反应。 彭兴又道:“月姑娘,你们如今住的那间院子,就是这八人当日住过的。” 水镜月眨眼——这是巧合吗?水镜月正想着,就见唐小惠和风寻木都过来了,神情有些奇怪。 水镜月听见唐小惠嘀咕着什么“奇怪”的,就问道:“怎么了?” 唐小惠摇了摇头,“不知道,大概是喝多了?” 水镜月无奈,看向风寻木,问道:“怎么回事?” 风寻木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儿,道:“刚刚我跟小惠正喝酒,见门口有人来了,等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却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了。小惠说那人的背影很熟,便追了上去,可刚起身,那背影便消失了。” 唐小惠揉了揉脑袋,道:“应该是我看错了。我认识的那人不会武功,是个书生。” 水镜月却是盯着风寻木的眼睛看了良久,见他眼神闪躲,转身便走了。 唐小惠看着她的背影眨眨眼,伸手碰了碰风寻木的胳膊,问道:“阿月怎么了?生气了?” 风寻木摸了摸鼻子,“大概。” 唐小惠不解,“为什么?” 廉贞见水镜月等人已经走远了,这两人还这儿墨迹,便提醒道:“林少爷,七姑娘,该回去了。” *** 回去的路上,古玲仍旧坐水镜月的马,她见水镜月神情抑郁,便道:“二小姐,这些年除了乌炎前辈,就属林少爷对你最好。他有事瞒着你,定然也是为着你好。” 水镜月偏头斜了她一眼,道:“多事。”想了想,又问道:“玲玲,今日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古玲有些茫然:“什么事啊?” 水镜月耐心道:“水镜宫声名远扬,彭兴来找我们帮忙,也说得过去。可是,那位王少卿,有些太好说话了吧?之前传闻不是说他十分的固执,脾气也不好?” 古玲眨眨眼,“是因为我们能救那位叫陈珞的人吧。”水镜宫的大夫,无论走到哪儿,都是极受礼遇的,古玲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水镜月摇摇头,道:“算了。你说陈珞身上的伤口像是野兽留下的,能瞧出是什么野兽吗?” 古玲摇头,道:“他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看不出来的。我只是看伤口比较凌乱,交错纵横的,不像是武林高手所为,而且他手心也有擦伤的痕迹,像是逃跑摔倒时弄得,所以才猜测或许是野兽。但也不排除心思恶劣之人,把人当猎物来玩弄。” 两人正说着,破军上前对水镜月道:“二小姐,前面有热闹。” 水镜月抬眼,就见不少人往东城门口走去,而他们身后,是从衙门里涌出来的府兵,也往东城门去了,彭兴就在后面跟着,身边还跟了个太监,想来是安顺王身边的人。 水镜月问道:“又来什么大人物了吗?” 廉贞也过来了,道:“二小姐,听说是新来的钦差大臣。” 水镜月想起那日在府衙听到的对话,眨了眨眼,道:“大理寺卿刘青云?” 廉贞微讶,“二小姐怎么知道的?” 风寻木听到这个名字,神色变了变,道:“阿月,我们还是早些去荆山吧。” 水镜月看了他一眼,问道:“他做什么坏事了?” 风寻木没有说话,倒是廉贞答道:“刘青云算是朝廷中少数几个敢直接跟石君禄叫板的人,算个刚正不阿的好官。” 石君禄是当朝丞相,也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景平帝的亲舅舅。五年前,景平帝登基时不过十三岁,神相东方穆去世后,朝中大权便落入外戚手中。如今,景平帝虽已长成,但即便有心夺回权势,怕也是无力回天。 当年东方穆在世时,朝中基本就是东方一派和石家一派的争斗。刘青云当年是东方一派的人,跟石君禄不对盘算是合情合理。可是,事实上,朝中当年属于东方一派的,大多数人不是临阵倒戈了,就是保持缄默。 像刘青云这般,敢于石君禄作对的,着实不多。 水镜月想起一件事,将身后的古玲扔到唐小惠身后,全然不顾两人的大呼小叫,对风寻木勾了勾手指,“有件事问你。” 风寻木靠近一些,问道:“什么事?” 水镜月微微倾过身子,低声问道:“东方家那两个小鬼怎样了?” 风寻木脸色变了变,皱着眉头看了水镜月一眼。 水镜月问道:“怎么了?他们不会出事了吧?” 风寻木难得的怒了,道:“鹤一那小子,把阿晨拐跑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相信一般,“鼻涕虫和爱哭鬼?” 风寻木冷哼了一声。 水镜月咯咯的笑起来,道:“挺般配的,这下可不会再有跟屁虫整日的粘着你了。” 风寻木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正想说什么,却见水镜月突然止了笑声,往身后看去,神情还有些困惑,不由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摇了摇头,“感觉有什么人在盯着我,你们都没感觉到吗?”水镜月说着看了看唐小惠几人。 风寻木摇头。 唐小惠瞪了她一眼,撇过头去不理她。 水镜月摸着下巴,“错觉吗?” 第四十七章 边信 水镜月等人忙了一上午,肚子都饿了,也没心思看热闹,直接回了客栈。倒是廉贞,说是“风中有一股特殊的气味”,钻进人群打探消息去了。水镜月觉得,作为北斗七星中武功最高的瑶光的亲传弟子,廉贞的天分似乎有些走偏了。 众人回到客栈的时候,早已过了午饭的时辰,加之城门口有热闹瞧,客栈里倒是没什么人。 大堂里只有坐着一个客人,还是个熟人,只是,这熟人如今有些“面目全非”,几人差点没认出来。 “萧凌云?你怎么变成猪头了?”唐小惠看着眼前鼻青眼肿的人,有些不敢相信的叫出声来。 萧凌云端着酒杯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 水镜月让破军将两个桌子拼起来,抬头看了萧凌云一眼,难得的透出几分笑意来,道:“没关系,你慢慢说,就当是下饭了。” 萧凌云立马换了一张委屈的面孔,道:“阿月好狠心。”他那略低哑的嗓音配上这副尊荣,倒是显出三分可怜七分可憎来,直让水镜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风寻木坐在水镜月旁边,撞了撞她的胳膊,“什么人?” 水镜月介绍道:“千殇哥哥的结拜兄弟,云国人,说是来中原游玩的。” 风寻木笑了,点头,“大昭朝几十万护国将士,敢冒着通敌的嫌疑结交云国人的,也就千殇一个。” 萧凌云对风寻木拱了拱手,“这位想必就是走马观花的风寻木吧?久仰大名。” 风寻木点头,“客气。” 唐小惠让小二加了几个菜,再上两壶好酒,转过头来看向萧凌云,道:“你还没说你这一脸的伤是哪来的呢?对方是什么人啊?居然能把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江陵城还真来了不少高手。” 说到这事,萧凌云就忍不住叹气,“不是什么高手,是一群书生。” 众人眨眨眼,有些惊讶,“书生?” 萧凌云点头,“昨晚我去了一趟六合楼……” 他才说了半句话,便被唐小惠打断了,“六合楼?什么地方?起这么个怪名字。” 风寻木解释道:“六合楼是茶楼,据说老板是个辞官退隐的进士,那里是江陵城文人墨客聚会的地方。” 唐小惠点头,有些困惑的看向萧凌云:“你一个莽夫,去哪种地方跟一群酸文人同流合污?” “噗——”萧凌云正喝酒呢,听了这话一口酒都喷了出来,颇有些怨恨的瞪了唐小惠一眼,道:“还想不想听了?” 唐小惠眨着眼睛点头。 “想听就别打岔。”萧凌云咳嗽一声,继续道:“别说,江陵虽远离京城,人才还真不少。不过,你们大昭朝的皇帝也太没用了点儿,放些这么些人才都不用,啧,实在是浪费。” 水镜月喝着酒,漫不经心道:“这话你可别当着那些书生说……”她抬眼看了萧凌云一眼,眨眨眼,“你不会是已经说了吧?” 萧凌云苦了一张脸,“我哪儿知道那群书呆子那么护短?明明自己口口声声说着‘朝廷腐败’‘奸臣当道’的话,结果我才说了这么一句,几十双眼睛立马瞪了过来,我争辩几句,他们还动起手来了。诶,不都说中原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吗?怎么这么野蛮?” 水镜月淡淡的瞟了他一眼,道:“活该被打。” 风寻木笑了笑,道:“萧兄弟不是中原人,不懂得中原文人的秉性也是正常的。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忠君报国的思想是刻进骨子里的。他们抱怨时局,不过是感叹自己怀才不遇。如今大昭朝日渐衰微,他们当中更多的人是想要如何在这乱世中一展抱负,救国于危难之中。说来或许有些讽刺,若是有朝一日大昭朝真的亡国了,抵抗到最后的,或许正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墨客。” 萧凌云恍然,点头,对他拱拱手,道:“原来如此,受教了。风兄叫我凌云就好。” “凌云。”风寻木微微点头,“风寻木。”他说着又偏头看向一直喝酒的水镜月,给她夹了一条鲫鱼,道:“阿月,少喝些酒。凌云看着人不错,你为什么讨厌他?” 水镜月放下酒杯,淡淡瞥了他一眼,道:“看他不顺眼。” 萧凌云听了也不介意,反而笑了,道:“月姑娘,昨晚我在六合楼听到一个消息,想着你或许会感兴趣。” 水镜月吃着鱼,抬着眼皮瞧了他一眼。 萧凌云继续道:“听说赵旭下了一道圣旨,将燕王尚齐石的独子召回了京城,说是要亲自给这位守卫边疆的世子举行加冠礼。” 燕王的儿子?是叫尚在飞吧?水镜月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手执一把银枪的意气少年,不由笑了。 风寻木倒是皱了皱眉,道:“听说燕王世子虽只十八岁,却已是宁武关的主帅,这个时候被召回京城,不怕边关出事吗?” 萧凌云挑眉笑了,道:“我猜测,过段时间,肯定会传出云国和大昭朝停战和解的消息。” 风寻木点了点头,“那倒是很不错。”又转头看水镜月,“如此,千殇是不是也会回来了?” 水镜月微微皱眉,水镜宫的消息如今江湖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风寻木不可能没听说过,但是,他还不知道墨千殇回来过。那晚墨千殇究竟为何不辞而别,是不是他带走的水镜花,这些水镜月都无从知晓。 唐小惠吃着一个四喜丸子,问道:“大昭朝和云国打了快一百年了,死了那么多人,说停战就停战?边关的将士会答应吗?” 萧凌云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几分忧虑,倒是难得的真诚,“大昭的将士伤亡不计其数,云国又何尝不是?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还要再死多少人才是完?这么打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萧凌云还未感叹完,水镜月看了他一眼,轻咳一声,道:“赶紧吃饭吧,然后收拾东西,我们去荆山。” 唐小惠眼睛一亮,“去墨华楼吗?” 水镜月点头。 萧凌云端着酒杯喝酒,淡淡笑了,“江湖第一美女吗?” 众人吃完了,正准备回去之时,那群去城门口看热闹的人正巧回来了,远远地就听见一阵嘈杂声。一个黑色的影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坐在了破军身边的空座上,拿起酒壶倒了杯酒就开喝,似乎是急匆匆的赶回来的。 “廉贞?!”一旁的破军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廉贞喘了一口气,道:“二小姐,赶紧离开这儿!” 水镜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廉贞道:“郑元涛带着各派掌门来了江陵城,说是要召集武林人去荆山跟墨华楼谈判。我们如今住的那间院子是之前江南二十四水帮的江夏分舵的弟子住过的,这事儿不知被谁传到郑元涛耳中了,还说二小姐跟江南二十四水帮素有仇怨,又是莫楼主的朋友,这事儿说不定跟你也有关系。二小姐,郑元涛正带人往这边来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水镜月听了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反倒不急着走了,淡淡道:“放心,郑元涛素来公正,还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 正说着,一阵笑声就传了进来—— “哈哈哈哈,许久不见,月姑娘还是如此胸怀坦荡。” 话音刚落,门口出现一位褐衣男子,大概五十多岁,身材高大,面色红润,宽额浓眉,眼带精光,此刻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看着很是和气。 这人便是武林盟主,郑元涛。 第四十八章 战帖 悦来客栈的大堂里,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门口和窗户都围得水泄不通。 水镜月等人坐在东边,零零散散的,一共也不过八个人,还有两个不会武功的。另一边,是武林盟主郑元涛,还有各大门派的代表,包括武当的师战,少林的湛和,华山派掌门尤疑远,等等。 几乎所有人都直盯盯的看着水镜月,等着她开口说些什么。可水镜月却似是一点都不着急,左手似是下意识般的敲打了手中那把长刀的刀柄,眼神看着自己的脚尖,似是在走神。 水镜月入江湖的时间不算长,名声鹊起,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江湖地位,虽有个侠女的称号,但在武林中的位置却一直都十分的微妙。 她无门无派,甚至连真实姓名都鲜有人知,真实面目更是没几个人见过。她的武功在年轻一辈中绝对算是个中翘楚,但因为没有根基,没有靠山,并没有人太在意她。 她跟代表武林正道的少林方丈、武当掌门相识,还颇为投缘,但也跟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墨华楼的莫楼主也是知交,两人一起覆灭了闽南日月教,又联手杀了秦岭七绝,据说几日前莫风华还亲自去昆仑山平了神宵宫为月姑娘出气。另外,她跟唐家七小姐唐小惠是好姐妹,更是江湖无人不知。因了这些缘故,不少人对她的“侠女”之称颇有微词。 寂静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听闻月姑娘路过江城时,见过本派的三位弟子,可有此事?” 说话的是一位女子,看上去顶多三十来岁,柳叶眉,瓜子脸,一身雪白的衣裙,头上绑着血红的丝带,面色有些冷,声音更冷。 水镜月看她这打扮,便猜到她的身份了,问道:“前辈可是丹鹤仙子?” 女子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不满,却还是点了点头。 水镜月道:“贵派的弟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丹鹤仙子淡淡道:“死了。” 水镜月微讶。 一旁的风寻木低声解释道:“她们是当日跟江南二十四水帮的那些人一起上荆山的。当日江夏水帮的弟子被扔下山的时候,墨华楼放出话说,那三位姑娘出言不逊,尸身被扔进了河里,说是诅咒她们来世做一条不会说话的鱼,免得聒噪得惹人嫌。” 唐小惠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墨华楼此举实在深得人心。 水镜月看向丹鹤仙子,道:“前辈意欲何为?” 丹鹤仙子道:“两件事。第一,多谢月姑娘的救命之恩。”说着便给水镜月深深鞠了一躬,谦卑的姿态与她那清冷的模样很有些不合。 “第二,”丹鹤仙子起身,神情依旧淡淡的,“红袖她们私自下山,擅闯墨华楼,如今被杀了也算是她们咎由自取。不过,她们总归是我丹鹤剑派的弟子,为她们报仇也是我做师父的职责。听说月姑娘是莫楼主的朋友,可否请月姑娘帮忙将这份战帖交给莫楼主?”丹鹤仙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上书“战帖”二字,递给了水镜月。 水镜月接了战帖,给她行了礼,道:“晚辈定不负所托。” 丹鹤仙子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唐小惠点头赞道:“丹鹤仙子倒是跟她的弟子很不一样,这气度才配得上一代侠女的称号,担得起一派掌门的名头么。” 唐小惠这说这话的声音有些高,在场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脸色都有些不好。 丹鹤仙子很早就退隐江湖了,武林中人对她并不了解,只听说过她脾气不大好。原本他们见丹鹤仙子出头,以为她会对水镜月发难,会为自己弟子的死而不依不饶。他们没料到,丹鹤仙子原来是如此理智如此讲理的女子。 这结果,无疑是给来找水镜月麻烦的众人扇了一个耳光。 这耳光还是他们自己往自己脸上扇的。 唐小惠捻着发梢,笑意盈盈的看着在场的众位,道:“还有谁想给莫楼主递战帖的,不妨一起送上来。” 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 不是谁都有胆单挑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头头的。 郑元涛淡淡笑了,道:“月姑娘可曾听过五行石之事?” 水镜月点了点头。 郑元涛道:“据说,五行石之一的方脑石便在荆山之中。方脑石是能治百病的神石,五行石更是左右天下气运的圣物。如今正值乱世,天灾人祸不断,各地时有疫情发生,民不聊生。方脑石在此时出现,可算是天佑大昭。在下等人日前商议,找到方脑石之后,便上交朝廷,以便普惠苍生。可如今荆山有墨华楼坐镇……可否劳烦月姑娘,说服莫楼主,在下等人上山只为寻找方脑石,决不会对侵扰墨华楼。” 众人听了郑元涛这话,都点头称是,称赞武林盟主心系苍生,大公无私云云。 风寻木笑了一下,道:“郑盟主,在下倒是有个更好的提议。” 郑元涛点头:“风少侠但说无妨。” 风寻木道:“众所周知,如今大昭外有强敌,内有奸臣当道,内忧外患,朝廷自顾尚且不暇,怕是顾不上黎民的死活。去年九江水患,朝廷好容易下拨了五万石粮食,本就不够灾民分食,沿途官员层层克扣之后,下发至灾民手中的不过几把米糠。说实话,在下信不过朝廷。” 风寻木这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虽然在众的各位都有这种想法,但也不过心里想想而已,如此当众说出来,风险太大。 “风少侠信不过朝廷,总该信得过郑盟主吧?”说话的是华山派的一个弟子,年纪轻轻的,应该是晚辈。 风寻木含笑点头,道:“郑盟主的为人,在下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方脑石是能治百病的神物,在下觉得,交给水镜宫,或许更合适。” “花前月下无影刀,杏林春暖水镜宫。” 水镜宫成立以来,一直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江湖中几乎每个门派都受过水镜宫的恩惠,其医术和医德闻名遐迩,江湖人自然是信服的。 而且,将能治百病的方脑石交给水镜宫,的确是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其功用,也能更好的造福苍生。 “君子剑”尤疑远摸了摸下巴的长须,道:“水镜宫的离城宫主,在众的各位自是信得过的,只是,听说离城宫主已经出海,如今水镜宫该是由‘妖魔鬼怪’四位前辈坐镇。这四位……毕竟是从巫医谷出来的。” 古玲听了这话冷哼一声,道:“华山派的尤掌门吗?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师弟的腿是谁给接上的?你家夫人脖子上的烧伤又是怎么治好的?还有你当年练功走火入魔,是谁救了你?你们手中的剑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巫医谷出来的又如何?‘妖魔鬼怪’四医这些年在水镜宫救了多少人,在众的各位知道吗?他们救活的人,比你们杀的人多!你们去西湖边上问问,那里的百姓,谁不念着他们的好?” 古玲虽不会武功,但嗓门清亮,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加之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水镜宫的恩惠,也难保日后不会有求于水镜宫,故而都不再反驳。 郑元涛道:“呵呵,如今重要的是先找到方脑石,月姑娘,你看……” 水镜月淡淡点头,“郑盟主放心,明日一早,阿月便上荆山。不过,也请诸位上山之后小心些,切勿滋事,否则,我可不能担保众位的性命。” 原以为会有一番热闹,不料因了丹鹤仙子之故,这场谈判异常的顺利,大概是江湖中,迄今为止,屈指可数的几次靠讲道理解决问题的吧。 只希望,到荆山之后,事情也能如此顺利吧。 若是等到方脑石真正现世之后,他们还会不会如此讲理呢? 再以后,若是五行石全部出世,又会引起何样的纷争? 第四十九章 人质 清早,水镜月打着呵欠走出房间的时候,舒桐和古玲正在院中的那棵垂柳下摆早餐,古玲偏着头上下嘴唇一碰一碰的不停的说着什么,舒桐站在一旁安静的笑着,时不时的点点头,眼中满满的都是宠溺。 这画面十分的温馨,水镜月靠在门框上,歪着头打量着,不忍心过去打扰。 “羡慕。”唐小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站在水镜月身旁,靠着墙,叹了口气。 水镜月认识唐小惠这么多年,见她叹气的次数比见她哭的次数还少,看着她那张略点颓丧的脸,不由讶异,问道:“你这表情,怎么跟刚失恋了似的?” 唐小惠偏头,认真道:“阿月,你老实告诉我,你跟风寻木只是表兄妹?” 水镜月微微皱眉,“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唐小惠淡淡道:“他待你,很有些不同。” “放心,他只是把我当妹妹而已。”水镜月笑了,却只一瞬,那笑容就消失了,“小惠,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有多喜欢风寻木?” 唐小惠正色,语气坚定,“非君不嫁。” 水镜月心中暗暗叹气,回身,伸手抱了她一下,似是在安慰,“那么,祝你好运。” 唐小惠眨眼:“这时候不是应该祝我幸福吗?” 水镜月伸手将她的嘴角拉出一个笑容,“吃饭了。” ——若你的喜欢不多,我会告诉你他或许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一个可以依赖的哥哥,却不会是谁的良配。但你的喜欢已经那么深刻,我便只能祝福你,祝福你会是那个例外,会是那个幸运儿。若有一天,你疲累了,不再喜欢了,至少,我还能这么抱抱你,给你安慰。 *** 水镜月等人吃了早饭,便往荆山去了。这一路上风光不错,一行人优哉游哉的赏着景,玩玩闹闹的到荆山脚下时,已快到午时了。 “月姑娘。”来人是个清瘦的黑衣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左眼处有一道刀疤,嘴角带着几分笑意,看着很是和气,站立的姿态却如同一只高原上的独狼,清冷孤高。 水镜月对他点了点头,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君莫笑,墨华楼的二把手。风华姐是个甩手掌柜,墨华楼的一应事务都是君莫笑打理的。” 唐小惠等人对他拱了拱手,看他的神色带着几分好奇。 “月姑娘过奖了。”君莫笑拱拱手,带着众人上山,道:“楼主正在招待客人,怠慢了诸位,还望勿怪。” 水镜月摆摆手的,道:“跟我们客气什么?” 君莫笑道:“月姑娘,流沙剑派的人也在。” 水镜月眨了眨眼,“凌清泉?” 君莫笑点头,“凌掌门那三个师兄也在。杨问津的脑袋如今还肿着,呆在房间里不愿出来见人,听说他今早还发誓说见了唐家七姑娘定不放过她云云。不过,诸位不用担心,他们不敢在墨华楼乱来的。” 唐小惠撇撇嘴,“手下败将,大言不惭。” 水镜月淡淡看了君莫笑一眼,道:“你家楼主巴不得看我们闹起来吧?” 君莫笑低笑不语。 水镜月问道:“还有什么人?” 君莫笑道:“是贵客,楼主说要亲自给你们引荐。” 水镜月弯了弯眉眼,有些好奇,“风华姐看上的人,必定是个有趣的人。” 墨华楼的入口很隐秘,门前是高大的乔木树林,穿过林子是一条河流,过了河,绕着悬崖边的栈道走了约莫十里路,过了一道悬索桥,便能看到那块刻着“墨华楼”的高大石柱门楼了。这门楼是天然形成的,大概五丈高,两边的石头往悬崖边倾斜着,像是随时都会塌陷下来似的。 到了墨华楼的门口,君莫笑叫来一个黑衣少年将马车和马儿带到马厩去。 唐小惠凑到水镜月身边,问道:“你不是说墨华楼附近又是机关又是阵法的,比唐门有过之无不及吗?这一路怎么什么都没感觉到?” 水镜月没有回答,走在前面的君莫笑转头对她笑了笑,道:“机关和阵法昨夜就撤了,不然若是哪个名门正派的一不小心走错了把自己弄死了,墨华楼的院子里估计要堆满战帖了。” 唐小惠特地压低了声音,没想到还是被他听了去,不由吐了吐舌头。 走至云歌楼门口,君莫笑站定,朝里面躬了躬身,道:“楼主,月姑娘来了。” “快请进来!”莫风华的语调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似乎很是高兴。 水镜月踏进屋内,不由也笑了几分笑意,“风华姐,什么事这么高……”水镜月抬眼便见到坐在客厅的上座的那道白色身影,不由愣了愣。 “月姑娘,好久不见。”白衣人起身,仍旧是眼眸微垂的慵懒模样,对水镜月行了礼。 “长庚?!”叫这一声的不是水镜月,而是她身后的唐小惠,只见她眼带着几分惊讶,上前几步,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真的是你啊,那日我在江陵府衙看到的人,果然就是你!诶,你怎么来江陵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走出蜀中了呢。” 长庚淡淡一笑,“唐七姑娘。” 唐小惠走到水镜月身边,环着她的胳膊,问道:“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真巧啊,原来大家相互间都是认识的。” 长庚又给水镜月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月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水镜月已经恢复了平静,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的幽深,淡淡的语调带着疏离,“不必。即便是遇见只快死了的小猫小狗,我也是会救的。” 唐小惠感觉到水镜月的敌意,有些奇怪,正抬头,却刚好瞧见一旁的风寻木此刻也正盯着长庚,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原本一张柔和的脸竟显出几分肃杀来。 唐小惠试探着伸手拉了拉风寻木的衣袖,“风寻木,你……怎么了?你也认识长庚?” 半晌,风寻木终于偏头看了唐小惠一眼,淡淡道:“不认识。” 坐在主座上的莫风华笑了笑,走下来,道:“以前不认识,从今以后,不就认识了?来,正好午饭时间到了,大家一起吃个饭,相互认识认识。” 刚刚坐在长庚对面的白衣女子也起身,对水镜月微微点头,道:“月姑娘,别来无恙。” 水镜月微微点头,却是没有说话。 最后面跟廉贞和破军站在一起的萧凌云轻笑出声,道:“总算是出来一个人,让阿月讨厌他比讨厌我更厉害了。” 廉贞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位摇着扇子的公子哥,心道——“原来你也知道二小姐讨厌你啊。” 风寻木微微皱着眉头,看了莫风华一眼,道:“莫楼主,西南王府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莫风华打了个响指,对着屋顶吩咐道:“准备午餐。”然后对风寻木挑了挑眉,道:“长庚公子是昨日便来了,说是代表西南王府来道歉的。另外,西南王府的那位王将军也对方脑石很感兴趣,估计下午便会带人马过来搜寻。长庚公子说,为了保证墨华楼的安全,他便留在这里做人质。” 唐小惠看了凌清泉一眼,问道:“这位凌掌门,也是来做人质的?” 凌清泉点头。 唐小惠不由嗤笑,“让一个女子来做人质,那些名门正派也做得出来?凌掌门,你流沙剑派又不在中原,何必大老远的跑来趟这趟浑水?” 唐小惠一向快人快语,也不想是不是会得罪人。她说这句本没什么恶意,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凌清泉的脸色变了变。 “凌掌门是侠女,自然是不希望武林人因这事大打出手。”水镜月一把拉过唐小惠,对凌清泉道:“小惠没有恶意的,凌掌门不要放在心上。” 客厅中央已经摆上了一张大大的八仙桌,莫风华招呼众人坐下,道:“这位便是唐七姑娘了吧?果然是个爽利的性子。听说你包下了嘉禾那丫头?回头别忘了找琴凤结账。” 唐小惠看着莫风华眨了眨眼,随后笑了,“我一直听阿月说,风华姐是江湖第一美女,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莫风华掩着嘴笑了,“改日你去临仙楼,我让琴凤拿最好的女儿红招待你。”说着她又看了眼萧凌云,“阁下又是何人?” 萧凌云收了折扇,嘴角含笑,用云国的礼节行了个礼,“在下萧凌云,诚心邀请莫楼主前往云国游玩,不知莫楼主可愿意?” 莫风华掩着嘴“咯咯”地笑,拍着水镜月的肩膀,一双丹凤眼似是要飞跃而出,“阿月,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些个有趣的人?” 第五十章 金钗 吃过饭,莫风华带着长庚和凌清泉两人出门,说是带他们去看荆山真正的宝贝。 君莫笑带水镜月等人去住的地方,是一个四合院,北边的几间屋子住的是流沙剑派的四人,南边住的是长庚,东西两侧就是水镜月等人的住处了。 刚进门,众人就见一个肿着半边蛤蟆脸的男子在练剑——其实就是对着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撒气,他右手肿着,左手拿剑似是有些不习惯,使出的剑法毫无规章不说,看着还挺别扭。 这人便是杨问津了,他身后还站着“黑白无常”斯木里和白无瑕。听见有人进来了,杨问津原本转过头来时眼中的喜悦还未及消退,待看清来人,立马瞪着眼珠子大喊:“妖女,受我一剑!”说着就要冲过来了。幸好站在他身后的两人把他给拉住了。 白无瑕让斯木里带杨问津回屋,然后对众位鞠了一躬,道:“大师兄心情不好,让众位见笑了。” 水镜月看了唐小惠一眼,唐小惠偏头假装看不见。水镜月无奈,只好看向古玲,问道:“鬼头针的毒,能解吗?” 古玲点头,“能的。不过,二……呃,月姑娘,我也不想给他解……虽然这么说有违做大夫的原则,但水镜宫的人一向是爱憎分明又极其护短的,那人几次三番的纠缠月姑娘,又对唐七姑娘和莫楼主出言不逊,让他受些苦头也好,反正这毒也死不了人。”在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们称她“月姑娘”,倒不是水镜月吩咐的,似乎是他们几个的默契。 白无瑕倒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拱了拱手,转身进屋了。 君莫笑摸着鼻子笑了笑,道:“墨华楼平日里少有人来,客房少了些,还望诸位见谅。” 水镜月点了点头,淡淡道:“没事,多谢。”说着就往东边那间屋子走去了。 古玲赶紧追了上去,道:“月姑娘,荆山的草药虽不及神农架多,但也有很多稀有的药材,我想跟阿桐一起去……” 水镜月摆了摆手,“我在门口等你们。”说着,身形一晃,眨眼间便不见了人影。 古玲在原地挠了挠脑袋,回头看舒桐,“我没说要二小姐一起去啊。莫楼主已经给我派了向导,吃饭的时候二小姐没听见吗?” 风寻木皱了皱眉,看向唐小惠,问道:“那个长庚,是什么人?阿月是怎么认识他的?” 唐小惠眨眨眼,有些困惑,“长庚是西南王府的门客,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在锦城很有名的,我四哥和老八他都是很好的朋友。至于阿月……今年开春的时候,阿月不是去了一趟锦城吗?应该是那是认识的吧。” 已经是五月底了,头顶的太阳如同火炉一般燃烧着,山上却并不太炎热。山下的峡谷中弥漫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清风从山谷带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水汽,真宛若人间仙境。 水镜月此刻正站在门口那座门楼之上,左手背着那把长长的无影刀,站得笔直地看着远方,眼神平静如澄澈的天空。 古玲和舒桐到了,后面还跟着一位灰衣老者。那老者长得很瘦,头发花白,皮肤是长期晒太阳形成的黝黑色,他背着一个竹背篓,有些微的驼背,但走路的步伐利落,看起来很有精神,却不像是个会武的。 水镜月跳下门楼,对老者点了点头,“景爷爷,你怎么来了?” 这位老者名叫景洪,其实原本是荆山中的山民,也是墨华楼的邻居。 大概两年前,景洪在山中采药,康定军的几个逃兵逃进了山中,刚好闯进了景洪的家中,因为害怕被抓回去,那群逃兵在饱餐一顿之后,便将景洪的家人都给杀了。等景洪回家的时候,就只看到满目的鲜血。 后来,墨华楼的人在机关阵中发现了那群逃兵的尸体,直接给挂在了襄阳城的城头。 莫风华将景洪接到墨华楼居住,他原本不愿,但听说是让他帮忙照顾楼中的孤儿后,便应了下来。 景洪笑呵呵的点头,指了指古玲,道:“楼主说小丫头要去采药,这山里的草药我最熟悉了。阿月,你别看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身体硬朗着呢,上午还有个小伙子跟我比爬山,哈哈哈哈,那也是个不服输的,非说明天还要找我比。” 水镜月自是知道景洪的本事,别看他不会武,攀岩走壁的功夫可不比武林高手差。他如今虽已经快八十了,却仍旧喜欢上山下山的跑,有事没事的就在山里转悠。 景洪带着众人出了山门,一边走一边道:“现在天色太晚了,不好去太远的地方,就去九路寨,那里的崖壁上长了很多金钗,就是地势太险了……” “金钗?!”古玲在后面听了惊讶的叫出声来,“金钗,又称还魂草,是宫里配制还魂丹的一味主药。这里来了那么多武林人,动不动就打架,我正想着多备一些还魂丹呢。景爷爷,那金钗在哪儿呢?快带我过去!” 景洪被古玲的热情给逗乐了,道:“小丫头,我看你可过不去。” 景洪带着众人从林间的一条石子路穿过,来到一座悬崖边,这悬崖不高,脚下是一条三丈来宽的河流,水流湍急,乱石丛生,看着很是惊险。 悬崖对面是一座高山,山势陡峭,似是刀劈般的笔直,崖壁上生长着藤蔓植物,从山顶一直延伸到峡谷下的河流之中。 景洪指着对面的崖壁,道:“就是那里了。” 古玲有些傻眼,总算是明白那句“过不去”是什么意思了。 舒桐捏着古玲的肩膀,问道:“景爷爷,要怎么到对面去?” 景洪走到悬崖边,蹲下来,扯起了一根藤蔓。众人这才发现,两座悬崖之间有几根粗壮的藤蔓连接着,如同悬索一般。 水镜月伸手指了指对岸的一个方向,问道:“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景洪回头看了看,笑了,冲着对岸的悬崖大叫了一声:“喂——小伙子,爬不动啦?” 对面那悬崖顶上的瞬间站起了一个人影,一个中气十足的喊声穿透云霄—— “老头子,你给我等我,明日我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他这话说得气壮山河,只是,语气中带着些微喘,说完之后,便又往后一仰,倒地不起了。 水镜月在看到那青衫小个子的时候,就忍不住笑了——许久不见,这孩子还是这么活泼啊。 这少年是谁?自然是阿杰了,长庚身边的那个小厮。之前一直没看到他,水镜月还觉得奇怪,这孩子怎么舍得扔下他家主子自己玩去了? 景洪乐呵呵的笑,道:“小伙子志气挺大。” 原来,之前景洪说的那个一早找他比爬山的便是阿杰。其实,起因是长庚请墨华楼的鬼杀教他轻功,可阿杰不买账。莫风华见他是看不起鬼杀,便道——“就你这样,连个带孩子的老爷子都比不上。”于是,便有了阿杰跟景洪之间的一场较量了。 输给了一个糟老头子,更重要的是,那老头子还不会武功。阿杰气得不起,十分的不服气,便留在这里练习了。 想必他从早间开始,便一直在这里攀崖了,估计早没了力气,也难怪会倒下。 水镜月眼带笑意,道:“阿杰,我教你个赢景爷爷的法子,你愿不愿意学?” 第五十一章 收徒 “阿杰,我教你个赢他的法子,你愿不愿意学?” 对面那青衫人影“腾”地一下站起,却是没有出声,直盯盯的看着水镜月,一脸的震惊。 水镜月看着他那傻样,不由笑出声来。她伸手解下古玲背后的背篓,将自己手中的长刀交给她,问道:“那什么还魂草,长什么样?” 古玲指着对面的悬崖,道:“就是那种,一簇一簇的。” 水镜月点了点头,背着背篓,纵身一跃,踏着悬崖间的藤蔓,如同凌空虚渡的雨燕一眼,转眼便到了对岸的山崖。 阿杰抬头怔怔的看着她,完全没了以前的那股子机灵劲。 水镜月伸手拍他的脑袋,“怎么了?傻了?” 阿杰眨了眨眼,终于开了口,“你还活着啊。”说着便长舒了一口气。 水镜月愣了愣,回想了下,上次他们分别的时候,自己倒的确是生死未卜。她挑着眉眼笑了,问道:“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阿杰撇了撇嘴,似乎是真的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道:“你管得着吗?” 水镜月不由好笑,这小子,终究还是本性难改!她倒也不跟他计较,只问他:“你是不是没学过轻功?踏月步听说过没?想不想学?” 阿杰回过头来,眨了眨眼,“踏月步?之前在江湖百晓生的轻功排行榜上名列第一如今名列第二的踏月步?” 水镜月点头,“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那是!”阿杰扬了扬头,“你要教我踏月步?呃,不行不行,要学我就得学最好的,轻功我就只学御风行!” 水镜月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怒道:“还挑三拣四?信不信我给你扔下去?” 阿杰扁着嘴,“什么侠女?欺负小孩子。要我拜师也可以,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水镜月将背篓解下,扔给他,走到悬崖边,回过头来瞧他一眼,道:“看好了,可别眨眼睛。” 她话音刚落,便似是失足了一般,整个人往悬崖之下的激流之中栽了下去! 阿杰看得惊心,立马扔了背篓,趴到悬崖边往底下看—— 却见水镜月在落至水面的那一刹那,脚下轻点水面,立刻如同一只海东青般,向着头顶的天空而去,张开双臂在云端翱翔,如同一只雨燕般翻转着,随之滑翔而下,轻点着悬崖之间的藤蔓,如同一只蝴蝶一般,在空中翩跹,最后,她脚下踏着一根藤蔓,整个人直冲云霄,如同一颗流星般,瞬间便消失在云层之中—— 阿杰仰着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却不见水镜月落下来,不由眨了眨眼,喃喃道:“难不成是飞到天宫神殿去了?”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惊得他猛地跳起来。只是,他忘了此刻他正站在悬崖边呢,这一跳,立马就掉下去了! 幸而他身后那人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却没有拉他上来,一双眼睛透着笑意,问道:“怎么样?看也看过了,学不学?你要拒绝,我可就放手了。” 阿杰刚刚被惊出一身的汗,听了这话却仍旧是嘴硬,伸出另一只手死命的拉着水镜月的手腕,似是生怕她真的放手了。他仰头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教我?有什么不轨的目的? 水镜月眨了眨眼,想了想,道:“我教你轻功,你自然是要拜师的,日后若是出言不逊,我便可以教训你了。” 阿杰气结,“你收我当徒弟,难不成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的揍我一顿?” 水镜月理所当然的点头,“有什么问题吗?我可真放手了。” 阿杰鼓着腮帮子瞪她,心道——“当然有问题!问题大了!”可水镜月拉着他的那只手真的松开了,他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腕,连连点头道:“没问题,拜师就拜师,我又不吃亏。” 水镜月满意点头,“叫声师父来听听。” 阿杰的嗓门清脆,“师父!”他今日一整天都没吃饭,又爬了大半天的悬崖,早没力气了,拉着水镜月的手都快脱力了。 水镜月笑了,伸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把将人甩了上来。 阿杰摔了个跟头,屁股摔得生疼,颇为怨恨的看了水镜月一眼。 水镜月对他招招手,道:“过来。” 阿杰一脸的不情愿,终究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扭扭捏捏的,跟个大姑娘似的。”水镜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我只教你轻功,拜师礼就免了。不过,你既叫我一声师父,日后若是被人欺负了,为师自会帮你报仇,若是遇到危险了,为师自然也会去救你。可懂?” 阿杰捂着脑门,原本心里还想着这人收个弟子莫非真就为了找个人出气?如今听她这么一说,眨了眨眼,心道这样还真不错啊,有个高手当免费保镖,以后就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连忙点头,“知道了,师父!”这一声师父,叫得那叫一个心甘情愿。 水镜月笑了,却突然话锋一转,道:“相对的,你是为师的弟子,为师的仇人便是你的仇人,日后遇上了,被人宰了也别怨恨。还有,我月姑娘的弟子,比武不许败,打架不许输,比轻功不能落后,被人欺负了更不许哭鼻子,谁欺负了你就自己去给欺负回来,哪里栽跟头了就给我从哪儿爬起来。否则,呵呵……你知道墨华楼是怎么训练刚入门的小弟子吗?” 阿杰傻傻的问道:“怎么训练的?” 水镜月淡淡一笑,道:“揍,死命的揍。” 阿杰打了个哆嗦,“学轻功不用挨揍吧?” 水镜月点了点头,“自然不用,不过,学不好了,还是要揍的。” 阿杰仔细想了想,觉得她那番话很有问题啊。明明说过他挨欺负了会帮他报仇的,可又说被欺负了必须自己欺负回去,否则就会挨揍!这不是明摆着骗小孩吗?! 阿杰抬头,正想说什么,便接到水镜月一个冷若刀锋的眼神,咽了咽口水,问道:“师父,你有多少仇人啊?厉害吗?” 他这一问,倒是真把水镜月给问住了。这些年,她得罪的人可不少,但具体有多少,她还真不记得了。水镜月敲着下巴微微抬头看天,似乎有些苦恼,“有多少啊,让我想想,流沙剑派的杨问津算不算?巫医谷应该算吧?江南二十四水帮铁定都盼着我死,千岛湖的也有几个看我不爽的,蜀中唐门算不算呢?不过,巴蜀十三剑和青城剑客定然是不会跟我善罢甘休的……” 阿杰听得一愣一愣的,整个人都傻掉了,“你不是侠客?怎么这么多仇人?”要是这些仇人都找上他来报仇,他不死定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毫不在意的道:“人在江湖飘,哪能无仇敌?放心好了,这些人都是为师的手下败将。” 阿杰低着头,似乎是在想对策。 水镜月捡起被阿杰扔到一旁的背篓,道:“行了,该采药了,景爷爷他们还在对岸等着呢,再晚天都黑了。” 第五十二章 九龙 水镜月最后也没能采着药,众人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了。 一个原因是因为天色有些晚了,还有一个原因是突然变天了。 明明上午还是艳阳高照,却突然一下子起了大风,天空中的云层厚了起来,有些阴沉沉的。 景洪说山中气候多变,这样子怕是要下雨,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众人都同意。 古玲对水镜月新收的弟子很好奇,一路上一直不停的问他问题,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之类的。阿杰似乎还挺喜欢古玲的,也不嫌她啰嗦,一一回答了。两人聊得还挺开心的。 水镜月在一旁看着倒是心奇。阿杰这孩子看着挺咋呼,调皮又没心没肺的,但其实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他浑身就跟个刺猬似的,见谁都带着七分戒备。除了对他主子,如此亲近一个人倒是难得一见。 景洪乐呵呵的笑着,眼中却是透出几分怀念的伤感来,“真像啊。” 水镜月走在他身边,问道:“像什么?” 景洪道:“当年我家那口子每天对着孙子,问来问去的也就是这几句,呵呵……就是这情形。” 水镜月恍然,不由笑了。所以说,小孩子都是十分敏感的吧,谁对他好,他总能感觉到的。 水镜月问道:“景爷爷,我问你个事儿。” 景洪偏头,“什么事?” 水镜月道:“景爷爷在这大山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有没有听过什么传说?” 景洪抬头思索了一会儿,“传说?那可多啦,阿月问的是哪一个?” 水镜月道:“有没有关于神兽的?或者这山里有什么禁地?” 景洪咧嘴一笑,“还真有,就是刚刚那九路寨就有一个传说,不仅有神兽,还有个神宫。” 水镜月问道:“什么传说?能说来听听吗?” 景洪点头,道:“这九路寨算是荆山地势最险要的一座山了,山下有九条河环绕,水流湍急,暗石众多,过了河,有九条石子路通往山顶。传说,这九条河里,曾住着九条龙,他们是九个兄弟,每逢龙抬头那日,便会在九路寨的山顶聚会,喝喝酒聊聊天叙交情,那九条路就是九条龙上山时走出来。后来,听说那九条龙误伤了下凡的神明,被天帝惩罚,被囚禁在了九水汇聚之地。听说啊,如今,在龙抬头那天晚上,站在九路寨的山顶,还能听到一声声龙吟,就是那九条龙在忏悔哭泣了,大概是想告诉天帝他们已经知错了,希望能早些重见天日吧。” 水镜月静静的听完,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九水汇聚之地,那是什么地方?” 景洪笑呵呵的摇头,“听说九路寨下的九条河其实最终都会在一个地下神宫汇聚,那神宫是以前老龙王,也就是那九条龙的父亲的宫殿。也有传说那宫殿里有不少金银珠宝,不过都只是传说罢了,具体在什么地方,可没人知道。” 众人刚回到墨华楼,就听天空响起了一阵雷声,瞬间,大雨倾盆! 古玲拍着胸口庆幸道:“好险!” 景洪刚进门,一个少年就跑了过来,道:“景爷爷,您可算回来啦,阿紫找了您一下午,正哭着呢,您快去看看吧。” 景洪听了,也不及告辞,立马就跟着少年去了。 水镜月等人行至四合院,就见风寻木和唐小惠正站在门口,不知在聊些什么。 风寻木见到水镜月,站直了身子,问道:“淋雨了没?莫楼主刚刚派人来说去云歌楼吃晚饭。” 水镜月淡淡笑了,“刚进门雨就下下来了,倒是没淋着。不过,倒是真想洗个澡。你们先去吃,给我带两壶酒就成。” 唐小惠眨了眨眼,“阿月不吃晚饭了?心情不好?” 古玲听了也皱眉,道:“不吃晚饭可不行,吃完饭了再洗澡也是一样的。月姑娘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吃饭……” 水镜月伸手压着她的脑袋,道:“行了,玲玲,我出了一身的汗,难受得紧。我也没说不吃饭,你给我带些回来就成了,我铁定吃完就是了。”她说着就抬脚,一只脚踏进门,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站在古玲身旁的阿杰,笑了,“差点忘了,我不是刚收了个弟子吗?阿杰,为师晚饭就交给你了,记住了,为师喜欢吃鱼,还有不吃醋。” “弟子?”风寻木和唐小惠都是一惊,看着阿杰有些好奇。唐小惠问道:“小子,你是墨华楼的?” 阿杰冷哼一声,一脸的不屑,从两人中间钻了进去。不知道在他日后知道眼前这人便是轻功第一的风寻木,会是什么感受。 阿杰刚走进院子,就见自己主子站在屋檐下,雨水被风吹进门廊,打湿了他的衣衫。阿杰立马小跑过去,道:“公子,下了雨您怎么就这么站在外面淋雨?伤风了怎么办?赶紧进去。” 阿杰拉了长庚一下,却见他没有动。他顺着他微垂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对面的站在雨中的水镜月。 水镜月似乎不太喜欢用内力挡雨,任那雨水淋了一身,湿哒哒的面巾贴在脸上,勾勒出面部的轮廓,在雨幕中带着几分柔和。她的眼神很平静,没了敌意,没了戒备,却显得更加生疏。她淡淡的语调透过重重水雾,道:“从今日起,阿杰便是我的弟子。” 说完这句,她便转身,进了屋。 长庚看着她的背景,直到她进了屋,看不见了,也仍未收回目光。 “公子?”阿杰抬眼看了自己主子一眼,“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长庚拍拍他的手臂,道:“去换件衣服,吃饭了。” 阿杰点头。 长庚又道:“阿杰,记得好好谢谢月姑娘。” *** 吃晚饭的时候,莫风华没见着水镜月,倒是没有生气,还让君莫笑给流沙剑派的三人送饭菜之时,顺便给她也带一份。 莫风华倒是问起了萧凌云怎么没到。风寻木和唐小惠也不知道,只说一下午都没见着他。倒是君莫笑说道:“西南王府的人上山了,那群武林人随后也到了,萧少侠说去看看热闹。” 莫风华点头,道:“我看那萧凌云对阿月似乎很在意阿月,唐七姑娘,萧凌云是在追求阿月吗?” 唐小惠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咬着筷子想了半晌,道:“这个……萧凌云对阿月……似乎是挺特别的。阿月看他一直都挺不顺眼的,但他似乎也不介意,时不时的还说几句寒酸话……难不成他一路从杭州跟来荆山,竟是因为喜欢阿月吗?” 唐小惠这话一出,廉贞、破军,还有舒桐和古玲,都对视了一眼,感觉似乎有些道理,但是,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萧凌云跟二小姐?怎么看都不大可能啊。若真是如此,那萧公子还挺可怜的。 倒是风寻木摇了摇头,道:“凌云怎么想的我倒是不清楚,不过,阿月不大可能喜欢上凌云,她是真讨厌他。” 莫风华倒是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问道:“风少侠对阿月,似乎很了解?” 风寻木笑了笑,“我跟阿月一起长大,这世上,除了她师父,大概我是最了解她的人了。阿月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这一点跟她的师父很像。” “阿月的师父?”莫风华的注意力被引开了,“她的师父难道不是北斗七星吗?不对,北斗七星都是用剑的,阿月似乎是用刀的。据我所知,离城宫主的武功不高,‘妖魔鬼怪’的武功虽凑合,但都不是使刀的。阿月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风寻木神秘的笑了笑:“谪仙一般的人物。” 第五十三章 失踪 众人边吃边聊,等到晚饭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雨仍旧在下,似乎还有愈来愈大的趋势,天边是不是响起一阵惊雷,很有几分阴森可怖。 君莫笑特意叮嘱众人这种雷雨天气千万不要出门,遇上山体塌落山洪暴发,随时都可能没了性命。 回了四合院,众人都各自回屋休息。风寻木却是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钻进了长庚的房间。 长庚见他进来,似乎并不意外,让阿杰沏了茶,问道:“风少侠有何吩咐?” 风寻木皱了皱眉,看他的眼神有些冷,冷淡的语气与他平日的形象相差甚远,“少给我装糊涂,你该知道我此次来中原的目的。” “闲云野鹤江湖客,走马观花风寻木。”长庚端起茶杯,垂眸看杯盏中的绿叶,淡淡一笑,“听到这两句诗的时候,我就猜到一定是你。林少爷,阴阳棺不在我这里。” 风寻木轻笑一声,似是自嘲一般,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阴阳棺来中原的?这些年我把你当兄弟,你就是这么看我的?闲云岛虽有看管阴阳棺的使命,但岛上都是些看破红尘之人,又怎会把这天下纷争放在心上?你觉得我那个把阴阳棺给我当玩具的爹爹,会在意什么起死回生长生不老?还是会关心坐在龙椅上的是人是鬼?” 长庚怔了怔,端着杯子看几片茶叶在水中沉浮,半晌,终于开口道:“晚风,你是知道我的。五年了,至今我都没法忘记那天晚上的事。如今我闭上眼睛,总还是能看到一片血色,一片火海,还有血淋淋的人头……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没有一个人能张开嘴跟我谁一句话,那一双双眼睛却直盯盯的看着我,似乎在问我,什么时候能帮他们报仇,什么时候能让他们重见天日,什么时候能洗刷他们的冤屈……” 风寻木的神色缓了缓,似是叹了一口气,“当初阿月把你送到闲云岛,就是希望你能远离仇恨,不曾想,你终究是没能逃过命运。” 长庚似乎笑了一下,淡淡的笑容显出几分伤感,喃喃的低语几不可闻:“阿月……” 风寻木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在闲云岛,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长庚笑了,“你该问我,在岛上有没有碰到一个正常人。” 风寻木想了想,也不禁笑起来,“呃,我是说一个女人,看着大概三四十岁,但其实至少有六七十岁了,长得很漂亮,武功也很高,就是有些疯疯癫癫,脾气不大好。你见过没有?” 长庚喝了一口茶,问道:“你说的是潘奶奶?” 风寻木摇了摇头,“潘奶奶哪里疯癫了?她分明很温柔。算了,你没见过最好。我爹说了,你若是不愿回去,也不勉强你,不过,你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闲云岛总还是给你留了间屋子的。” 长庚点了点头,“替我谢谢林岛主,这些年,让他费心了。” 风寻木问道:“你跟阿月之间是怎么回事?她认出你了吗?” 长庚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可能记得当年那个小男孩长什么模样?我跟她……有些误会,呵,被她讨厌了。” 风寻木笑了笑,道:“阿月没能认出你,倒是件好事……这事,她若是知道了,又该伤心了。” 长庚淡淡道:“放心,我也不希望她记起我是谁。” 风寻木起身道:“你要报仇,我没法阻止你,也没有理由阻止你。不过,我还是要给你一个忠告,若你还念着阿月的救命之恩,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伤害她。” 长庚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看他,“这世上,我最不愿伤害的人,便是她。” 风寻木似是终于放心了一般,点了点头,正准备出门,长庚却叫住了他—— “晚风。” 风寻木回头,眼带询问。 长庚微微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了半张脸,也遮住了他的眉目,“鹤一,他还好吗?” 风寻木笑了,道:“很好。他跟阿晨快要成亲了,只是,总是念着你。” 长庚笑了,“很好。” 风寻木一只脚刚踏出屋子,便听见一阵慌乱的叫声—— “二小姐,你在哪儿?二小姐!二小姐!你在哪儿呀?阿桐,廉贞,破军,快出来,二小姐不见了!阿桐!二小姐不见了!” 话音落地,古玲从水镜月的房间冲了出来,见了风寻木,也不顾正下着雨,一路小跑着过来,喊道:“林少爷,你见着二小姐了吗?二小姐不见了!” 此刻,不仅水镜宫的人,流沙剑派的人也都出来了,听了古玲的话都有些惊讶,也有些困惑。他们倒不是担心,而是对古玲的称呼有些不解——二小姐?林少爷? 舒桐见古玲淋了一身雨,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慢慢说,别着急,二小姐出了什么事?” 古玲深呼吸了几下,然后道:“是这样的,我回屋的时候,见大堂里摆着饭菜,却没有动过,二小姐房里的灯亮着,人却不在了,房间里的被子整整齐齐的,她的刀也不在了。我找遍了整栋屋子也没见着她,又出去找了一圈,可这楼里的人都说没见过她。这么晚了,她会去哪儿?君先生不是说了下雨不要出门吗?若是她遇上危险怎么办?二小姐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下雨了也从来不知道打伞,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我真没用……呜呜……” 风寻木拍了拍古玲的肩,道:“别担心,我出去找找,阿月不会有事的。” 唐小惠点头,“是啊,阿月功夫那么好,能出什么事啊?指不定是肚子饿了,去厨房找吃的了呢。” 这个时候,墨华楼的人听见动静,也过来了。来人是君莫笑,他是值守的人说古玲正四处找月姑娘,所以过来看看,见众人都在,便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是月姑娘出事了?” 风寻木点了点头,道:“君兄,阿月不在房间,不知道去了哪儿,能不能麻烦墨华楼的人帮忙找找?” 君莫笑有些惊讶,“月姑娘不见了?我这就派人找找看。” 风寻木拱拱手,“有劳了,我们也在附近找找。” 一时间,整个墨华楼都惊动了。雨夜里,墨华楼亮起了一盏盏灯笼,脚步越来越凌乱,溅起一阵阵的水花,扰乱了原本宁静的深夜。 莫风华被吵醒了,听说风寻木等人想要进山找人,打着呵欠十分的镇定的道:“大山里找个人那么容易?阿月什么本事你们不清楚?她又不是小孩子,深夜本就是江湖人活动的时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不定她只是去探一探那群江湖人,或者是佳人有约?她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们有几个有本事去救她的?慌什么?都回去睡觉,等天亮了,人肯定就回了。” 众人想了想,觉得莫风华说得挺有道理,渐渐放下心来。如今是天色太晚,又下着雨,进山找人也实在太冒险,不妨先等到天亮再说。 只是,让众人没有料到的是,天亮之后,水镜月仍旧没有回来。 整整一天,雨一直都没有停,水镜月也一直都没再出现,众人也越来越担忧了,就连莫风华都皱了眉头。 一行人坐在云歌楼,看着檐下滴落的雨水,似乎有种感觉—— 是不是这雨停了,她便回来了? 第五十四章 踪迹 等到天黑的时候,古玲急的直转圈,风寻木和唐小惠也都坐不住了,说要出去找人。 莫风华让君莫笑将墨华楼的杀手叫了出来,三人一组,她和风寻木、唐小惠一组,进山找人。君莫笑留在家里,等消息。 凌清泉提出帮忙,莫风华自然同意,派了一个杀手给他们做向导。 至于长庚,莫风华等人一直都以为他不会武功,自然不会安排他去找人。倒是阿杰,平日里对水镜月总是蹬鼻子上脸的,这会儿倒是显出几分焦急,也想跟着去,被莫风华一巴掌打在脑门上——“小孩在家看门。” 阿杰颇为不快的捂着脑门,倒是很识时务的憋回了一口气,没敢像瞪水镜月那般瞪她。 一行人分头出去找人,原本就安静的墨华楼显得更加冷清了。 长庚回了四合院,阿杰在旁边举着伞。进了院子,长庚却没回自己的屋子,站在院子里看着东边的那栋房门紧闭的屋子。 古玲和舒桐坐在旁边屋子的门口,抬头看着阴霾的天空,脸上愁云密布。 良久,长庚走了过去,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古玲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水镜月的房间,点了点头。 长庚到了谢,推门进去了,阿杰也跟了进去。 水镜月的房间里很简单,跟她那个人一样,清爽利落,几乎都是这房里原本就有的摆设,跟其他房间里都一样。书桌上摆着笔墨,却没有书本纸张之类的东西。 长庚站在书桌前站了会儿,偏头看向了一旁的书架。他房间里也有这么一个书架,书不多,都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启蒙书,还有荆山附近的地方志。 长庚在书架前站了很久,微微皱眉,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良久,突然叫道:“阿杰。” 阿杰正打量着屋顶呢,听了立马过来,问道:“公子,什么事?” 长庚转过身,坐在书桌前,问道:“那日,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阿杰眼神茫然,“公子说的是哪日?” 长庚敲了敲桌子,“月姑娘失踪那日,她收你作弟子那日,仔细说说看,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哦。”阿杰点了点头,“那天,我在九路寨爬山……” 阿杰将当天发生的事详细的叙述了一遍,讲到水镜月的轻功的时候,露出一脸的神往,完全不像当日那般不屑一顾…… 长庚听完了,道:“就这些?” 阿杰想了想,挠了挠脑袋,道:“就这些吧……呃,回来的时候,师父跟景爷爷走在后面,好像说着什么宝藏之类的,我也没听清。” 长庚点了点头,起身出了门,阿杰连忙打了伞跟上。 长庚找到君莫笑,问他景洪在什么地方,然后去了墨华楼后院。 景洪自然也是知道水镜月失踪一事的,听说长庚是来问他当日跟水镜月说了什么,不由皱了皱眉,“阿月不会是真信了那个传说吧?哎呀,这孩子!那地方可不是人去的!” 长庚听景洪讲了关于九路寨的那个传说,问道:“那个九水汇聚之地,真的存在吗?” 景洪摇了摇头,“这个老头子就不知道了。唉,都说了只是传说了。” 长庚行礼道了谢,便离开了。他回到自己的那间屋子,在书架上找出荆山一带的地图和地方志,将地图摊在书桌上,仔细的研究了起来,手中拿着一支笔,时不时的画出一条线…… 阿杰在一旁看了良久,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已经站在一旁开始打呵欠了,冷不防长庚突然出声道:“阿杰,我出去一趟。” 阿杰立马惊醒了,抬眼便见自己公子已经将那份地图卷了起来,便问道:“公子是要去哪里?” 长庚道:“进山。你留在这里等着,不许跟来。” 阿杰一惊,急道:“那怎么成?公子,你的身体……” 长庚皱了皱眉,将那份地图揣进怀里,淡淡道:“听话。若是莫楼主问起,就说我找到阿月的线索了。” 阿杰眨了眨眼,“真的?师父在哪儿?”水镜月在的时候,他叫师父叫得左一个不情愿,右一个不乐意,如今倒是一口一个师父的叫得实在。 长庚伸手敲他的额头,“平日里也没见你多喜欢她,怎么,这会儿知道着急了?” 阿杰扁着嘴,道:“我只是觉得刚拜了师,还没学到本事,师父就没了,太可惜了。” “嘴硬。”长庚看了他一眼,“阿月于你我都有救命之恩,你不可忘了。” 阿杰垂眸,点头,“阿杰记得的,这世上除了公子,就只师父待我最真心。” 长庚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安心等着。”说着便出去了。 *** 水镜月此刻在哪里呢? 长庚猜的不错,她的确是去了传说中九水汇聚之地,囚禁了九条龙的水下地宫。 那天听景洪说起九路寨的传说,水镜月想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那个所谓的水下神宫是不是真的存在,而是怎么甩开一帮子人,独自前去查看。 她倒不是信不过谁,也不是在防备谁。只是,关于五行石这事,她一直都觉得很荒谬。若不是同水离城的那个交易,即便江湖人在这里睁得头破血流,她也懒得来瞧一眼。 不管那个传说是不是真的,她既决定了要找,必定是会全力以赴的去争取。但是,她没理由让别人跟着她冒险。 风寻木虽然也是来寻五行石的,但她清楚他的个性,更清楚闲云岛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岛上住着的又是些什么人。他此行,估计有一半是为了责任,但还有一半是为了什么呢?她知道他有事瞒着她,只是他不说,她便不问。 至于唐小惠,她原本就是被她拉下水的。唐小惠的个性跟风寻木有几分相似,却是比他更为任性妄为,更加无法无天。她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这么多年来,她唯一倾心相交的朋友,她不希望她有事。 至于莫风华,若是五行石之事是真的,或许她会感兴趣。但是,水镜月不确定五行石是不是只是个传说,更加不确定那个所谓的水下神宫是不是真的存在,即便存在也可能并不是方脑石所在之地。墨华楼如今被一众江湖人盯着,又有朝廷在一旁观望,她若出了什么意外,墨华楼上百号人就遭殃了。 交情越是好,她越是不该牵累他们。 或许她这么做,他们会责怪她,唐小惠估计会暴跳如雷,风寻木估计会不理她,莫风华估计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自私。可是,至少,他们都还活蹦乱跳的。 那天晚上,她站在九路寨的山顶,背着月下无影刀,任雨水打湿了衣衫,看着天边如蛟龙般的闪电,她想起那传说中的九条龙。若那个传说是真的,说不定,她还能实现九个人,不对,是九条龙的心愿。 这么想着,她觉得,即便真的这么死了,也不算是毫无意义的吧。 她淡淡的笑了,纵身一跃,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毫无声息的消失那湍急的白浪之中—— 第五十五章 地宫 九水汇聚之地的水下地宫在什么地方呢? 水镜月想得很简单,既然是九条河流的水都会在那里汇聚,她就跟着水流的方向走就行了。 她看过荆山的地图,这九条河表面上并没有汇聚在一个点上。那么,就只可能是地下河了。 所以,她一头扎进激流之中后,便往更深处的水下游去了。 她生在江南水乡,又有个一言不合便把她往暗河里扔的师父,水性自然是不错的。 不过,她下潜了约莫一丈深,便到河底了。她踩着河底的鹅卵石,竟在水下施展起踏月步来,顺着水流的方向一路游行,如同一只海鲨一般迅捷,竟是比在陆地上是还要快几分。 天色微明的时候,水镜月从水下冒出头来,发现此处果然已经不在荆山范围内了。这一次的尝试算是失败了。不过,她并不着急,即便那地宫真的存在,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她找到。 稍作休息,她沿着河流逆行,又回到了九路寨。 即便是地下暗河,总有一个地方是跟地上河流是相通的吧。 不在下游,便往上游找找。 雨一直在下,峡谷中的水位越来越高,水流也愈来愈急,水底的流速相对缓一点,阻力却也是极大的。 逆流而上自然是要慢得多,不过,水镜月这次却是没有再用踏月步了。她走得很慢,看着似乎有些吃力,河底的卵石都往地下深入了几分…… 她觉得这么慢慢走,似乎比是踏月步更累,闭气的时间也短了许多。 她突然想起了十二岁那年,乌炎临走前跟她的那段对话—— 那日清晨,乌炎站在美人峰的山顶上——“阿月,你的性子,并不适合练乌炎心法。” 她低着头,无法反驳——她十岁之时便突破了乌炎心法的第八层,她的舅舅林听海笑着夸她有天赋。当时乌炎就说过这句话,她不服气。可是,两年了,她的乌炎心法再无寸进。 乌炎这次却没有羞辱她——“阿月,你觉得乌炎心法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抬头,眼睛里全是困惑。 他并没有回答——“阿月,你知道乌炎是什么意思吗?” 她眨了眨眼——“太阳?” 他转身——“阿月,你的刀很快,但无论多快,总是到不了极致的。” 她还未明白,他便已经消失在天际了。 那么多年,他临走前第一次跟他讲道理,第一次跟她讲解她学了九年的心法,却是比明心和尚说的话更让人难以捉摸。 —— 乌炎,太阳吗? 快,是没有极致的,还是说那个极致是她无法到达的呢? 水镜月站在水底,透过湍急的水流看头顶的天空,却是一片白雾茫茫,什么都看不见—— 是了,水面之上也是水,河流之外也还是河流。 她这么想着,脚下仍旧下意识般的走动着。突然,她感觉脚下似乎有些不对劲,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一阵吸力拉进了河底的深渊,那感觉仿若是在沙漠中遇到流沙一般。 水镜月先是一惊,明白发生什么之后,便镇定下来,嘴角甚至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只是,那个笑容还未及扩散,她整个身子便被一股巨大的激流席卷,高速旋转的水流撕裂着她的身体,如同陷入海上飓风一般—— 不过,很快,她便感受不到那股晕眩与疼痛交叠苦楚了,她成功的晕了过去。 *** 水镜月醒来的时候,有些迷糊。 她半边身子浸在水中,触手可及的地方是坚硬的岩石,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这景象太过熟悉,让她一时间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小长大的“老鼠洞”,或者这些年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过是她晕倒在“老鼠洞”的暗河中时做的一个梦。 她想站起来,刚动一下,便觉得全身的骨头跟散架了似的,疼得她咬紧了牙关。她躺在冰冷的粗糙的石头上,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水镜月终于感觉好些了,身上的衣服也不那么湿哒哒的了。她盘腿坐了起来,继续调息内力。接下来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她需要她全身的感官都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又一个时辰过去,水镜月终于起身,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那水下的急流太大,面巾被冲走了。 不过,这地方一丝光都没有不说,除了她也没有其他人了,戴不戴面巾也不所谓了。 水镜月解下背在背后的月下无影刀,伸展了下四肢,便顺着水流的方向继续往前了。 没走多远,前方转弯的地方便出现了淡淡的光芒。那光芒五颜六色的,如同海底的珊瑚礁一般绚烂夺目。 水镜月被那光芒吸引了,却将右手按在了刀柄上,脊背僵硬了几分,似是黑夜中随时准备出击的野兽一般。 在黑暗中行走得久了,蓦然的光明,越是璀璨,越是让人心生戒备。 转弯之后,水镜月看清了光源,不由诧异。那些发光体就镶嵌在洞顶上、墙壁上、地面上、水体中,这岩石中似是擦杂中一种宝石,温润的光泽如同夏夜的银河一般,只是,这银河似是会变色一般,从不同的角度看,那颗颗宝石的颜色竟都是不同的。五彩的光芒交织在空气中,汇聚在幽水中,将这洞穴营造得仿若一个梦境。 水镜月继续往前走,安静的洞穴里只有淙淙的水流声,长长的五彩石铺就的通道,到底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她想起了三岁那年独自走进那座“老鼠洞”的情形,那个时候她不会武功,甚至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却独自一人在黑漆漆的洞穴里走了三天。她不是不害怕,不是不胆怯,不是不犹疑,她也曾想过转身往回走,但或许是骨子里的那股天生的倔强,一直支撑着她,告诉她要继续走下去。 她总觉得,前方一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三岁时,她在黑暗的尽头找到了她的师父,她整个童年的太阳。 十八岁时,在这梦幻的光影尽头,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水镜月突然停了下来,侧着耳朵倾听着什么—— 空气中隐隐约约间似是传来一阵哭声,声音不高,像是孩子的悲戚,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似乎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那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中萦绕回荡,听得久了,竟似是一曲悲歌一般。 这,难道是被囚禁的九条龙发出的悲鸣吗? 前方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洞厅,无数的钟乳石从洞顶垂下,水流顺着石柱滴落,汇聚在暗河里。暗河的水面在这里也变得宽阔起来,似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水流的速度几不可察,幽黑的水面泛起点点涟漪,水波交叠着此消彼长。 那如孩童哭泣般的悲歌在这里听得格外清晰,水镜月顺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发现在水边有很多形状奇特的石头,有的像是衙门口的鸣冤大鼓,有的像是寺庙里的寒钟,有的像是一个巨大的葫芦…… 而水镜月听到的声音,竟是暗河中的水波轻轻拍打着这些石头发出的! 这里,简直是个天然的乐坊!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她淡淡的笑了,伸手在那“葫芦”的大肚子上拍了拍,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在洞穴上面回荡,余音不绝。 她蓦然觉得,这东西真像她那个和尚老师的大肚子。这么想着,那股孩子气的调皮劲儿就上来了,忍不住多拍了几下。 嘴角的笑容扩散之际,她没有发现的是,暗河中的水波起伏不定,滴落的水滴变成了一个个沸腾的气泡,汩汩的往外冒,一双幽黑如水的眼睛随着水波若隐若现,目之所及,正是水镜月的方向—— 第五十六章 水怪 水镜月正玩得起劲,突然感觉水流变得激烈,空中的乐声也渐渐高昂,她腾地一下起身,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抬眼看到的景象让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暗河中,几只巨大的水怪正往岸边游过来。它们长得很跟娃娃鱼很像,但是体型却是比扬子江的土龙还要庞大!它们通体黑色,脊背上似是有褐色的斑纹,一条尾巴就有一丈长! 它们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游至岸边。离得最近的那一个,还未及到达岸边,便从水中一跃而起,张开如布满狼牙的洞穴一般的大嘴,直接向水镜月扑了过来—— 水镜月盯着眼前的怪物,一动不动,似是被惊呆了一般,然而,当那血盆大口离她的鼻端还有三寸时,她身形一晃,突然消失了—— “砰”地一声,那庞然大物又落回了水中,一阵血雨撒落,那片水域愈发的幽深起来,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股血腥味。 而此刻,水镜月却已经到了暗河对岸,飞扬的发丝还未落下,手中的刀却已经入了鞘。她膝盖微微弓起,右手仍旧按在刀柄上,黑色而清瘦的背影在这五光十色的光晕中,竟显得愈发的寂寥。 水镜月那一击却并没有杀死水怪。受伤的水怪在水中翻腾,溅起阵阵水花,愤怒的咆哮激起了同伴的怒火,那些水怪的动作似是比之前更加敏捷了一些,迅速向水镜月围拢,将她包围在方寸之地,然后,随着一声尖锐如孩童般的长鸣,它们迅速展开了攻击。 它们似乎发现自己有些轻敌,开始制定了策略,不再那么鲁莽的攻击。不算那只受伤的,还有八只,它们每次都是四只一起围攻,其他的在后面待命,等一只出现疲累,后面的一只立马补上。 它们体型很大,动作却很灵活,后面两只脚可以站立,跳跃奔跑的速度比一般的武林高手还要强,长长的尾巴灵动如水中的鱼儿。它们的身体看上去光滑柔软,但水镜月从刚刚那一刀可以判断出,它们的表皮很厚,抗打击抗伤害能力很强,一般的伤口于它们的行动并无多大影响。 水镜月一刀砍下一只水怪的手臂之时,另一只水怪的手臂已经挥了过来,她迅速回身,侧步躲开,转瞬便听见一声巨响——水怪那一掌竟将岸边一人高的巨石击得粉碎。 水镜月一边闪躲,一边忍不住咋舌。她可没体力这么一直跟打下去,还不知道这水中有多少只这种怪物呢。 水镜月趁着水怪的长长尾巴扫来之际,脚尖轻点,跃上了洞顶,然而,她正打算翻身踏着洞顶飞跃之时,突然发现,洞顶那密密麻麻的红宝石原来是一双双腥红的眼睛!她惊得一个激灵,差点一口气没稳住,直接摔了下去! 水镜月踉跄落下,踏着水波,踩着那只受伤的水怪,又到了水怪聚集的另一边。 落地之时,她仍旧有些惊疑不定,仰头看着洞室顶部,刚刚她没看错的话,那竟是一群群蝙蝠!只是,那体型与老鹰也差不了多少了。它们聚集在洞室顶部,安安静静的,似乎睡着了一般,又似乎是在屏息防备着什么。 难道,它们是在害怕这些水怪吗?它们是这些水怪的粮食? 水镜月在那群水怪再次逼近的时候,居然为那群蝙蝠伤感起来。 她其实并不想杀这群水怪,这里是它们的地盘,而她是个入侵者。它们攻击她,理所当然。她刚刚本是想从空中飞过去的,只要她想逃,它们是追不上她的。既追不上,追一会儿,便不会追了吧。 可是,她现在没法逃了。 那些水怪似是发现了她的目的,对着洞顶一声哀鸣似的长啸,那群蝙蝠竟都簌簌地落了下来,然后往洞室两边的飞去,瞬间将两边的出入口堵得严严实实! 水镜月一声苦笑,原来不是食物,而是同盟吗? 这下,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逃不了,那便战吧! 她怜悯它们,但她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这次,蝙蝠也加入了战斗,十几只蝙蝠停留在水镜月的头顶,一双双腥红的眸子如同地狱的恶鬼一般盯着她,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一口。 水镜月应付这些水怪已经有些吃力,如今,踏月步躲开了水怪的攻击,却是再也躲不开蝙蝠的尖牙。她的手臂和背部都被咬了几口,生疼生疼的,跟被几只硕大的老鼠噬咬似的。它们咬过之后便退开,警戒心极重。 渐渐的,她发现脑子有些晕,动作不知不觉变慢了,视线也有些模糊,想来,蝙蝠的尖牙应该是有毒的吧? 眼前的八只水怪情况也并不好,三只已经完全没法站起,另外五只不是缺了胳膊便是断了尾巴,全身都是血淋淋的伤口。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听风辨位,她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年,耳朵比眼睛更加灵敏。 她的刀越来越慢,可是水怪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她发现,当她被水怪击中的时候,疼痛的感觉能让她清醒些,想来蝙蝠的毒药是类似麻醉剂之类的毒。她将牙关咬在自己的舌头上,稍感晕眩,便毫不犹豫的咬下去,鲜血未及流出,便被她咽了进去……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只水怪了。 水镜月手握长刀,侧耳倾听,她能听见水怪重重的喘息声,也能听见蝙蝠不安的扇动翅膀的声音,甚至能听见水滴落入暗河的滴答声…… 她知道,即便打赢了水怪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被蝙蝠吞噬?可是,她总不能束手就擒,不到最后一刻,她就该努力的活下去! “轰!” 最后那只水怪,张嘴怒吼着奔向水镜月之时,还未近身,竟轰然倒下!想来它也早已体力不支,撑不下去了吧? 水镜月却并没有放松警惕,随着翅膀扇动的声音响起,山洞中回响起一阵乐声,不是之前那种如孩童哭泣的哀乐,而是如清风流水般的欢歌。 她自然知道蝙蝠是无法发出这种声音的,想来应该是它们利用这洞室的奇石在奏乐吧。 只是,它们的同盟倒下了,它们为什么如此欢乐呢? 很快,水镜月就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随着风声接近,成千上百只蝙蝠裹着旋风袭来,水镜月将手中的刀舞成了一张大网,带着内劲飞出,很快,几十只蝙蝠的尸体落了下来,但更多的蝙蝠仍旧冲了过来—— 水镜月感觉似乎有上万只硕鼠在自己身上噬咬一般,由于麻醉的作用,她反倒不觉得疼了,只是觉得有些恶心。她甚至想起了自己曾经怎么养都养不熟的老鼠,心想,今后,她大概再也不会养任何跟老鼠有关的动物了…… 她的意识模糊,身体早已麻木,歪歪斜斜的倒了下去—— 落地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她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却见到一阵强光从暗河冲起,如同从海中升起的太阳一般,破除了所有的黑暗—— 她笑了—— 这一次,她又找到了一颗太阳吗? 闭上眼睛的瞬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很温和的声音,就像冬日的暖阳。她很想答应一声,可是,她连动动嘴皮的力气也没了…… 第五十七章 怀疑 水镜月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九只娃娃鱼,虎头虎脑的,憨态可掬,它们在峡谷中嬉戏,在浅滩上晒太阳,小小的圆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透着几分调皮,几分羞怯…… 她还梦见了一群蝙蝠,黑色皮毛光可鉴人,在月夜中翱翔,在山林间穿梭,自由自在…… 她似乎听见它们在跟她说话,在叫她的名字,跟她说再见…… 她觉得有些悲伤,可是,那是悲伤中带着几分希望,让她可以笑着挥手…… 她目送着它们走远,一个在阳光照耀的河流中跳跃,一个在明月高悬的夜空展翅…… 她想,她也该回去了。 可是,转身的那一刹那,她却迷茫了—— 她要回到哪里去? ——“阿月?阿月?” 是谁在叫她? 水镜月费力的睁开了眼皮,却发现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她呆呆的躺了半晌,终于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晕过去了。 她得救了。 为什么这么黑呢?她仍旧在水下地宫吗?还是说,只是天黑了?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动不了了,似乎那不是自己的身体。她皱了皱眉,用尽力气想要翻个身爬起来,却一个不小心,直接跌了下去—— “咚!” 沉闷的声响,但她并不觉得疼。 “阿月!”不远处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带着几分匆忙,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那人似是感觉到她的拒绝,出声道:“别怕,你中了毒,身体暂时动不了,解了毒就没事了。” 她又被放到了之前的那张床上,说是床,其实也只是一块大石头,不知道铺着什么草,不过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区别。她模模糊糊的感觉眼前似乎出现了光,却看不真切。她偏头,睁大了眼睛看那光源,却仍旧是一团模糊。她眨了眨眼,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被一直手捂住了。 “你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不要勉强,放心,只是暂时的,解了毒就没事了。” 那只手覆在她的眼睛上,阖上了她的眼皮,转而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似是想要安慰她。 她张了张嘴,从嗓子里挤出两个音节:“残根?”干哑的声音让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她舌头还未卷起来便疼得整个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她想起来了,她跟水怪战斗的时候,中了蝙蝠的毒,为了保持清醒,她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坐在身边的人似乎轻笑了一下,托着她的脑袋将她扶起来,“我给你喂水,你伤了舌头,慢点喝。” 她点了点头,然后感觉嘴唇上一阵冰冷的触感,接着一股清流便湿润了她的唇齿。她艰难的咽下一口水,感觉还不够,又喝了几口。 一小碗水,她几乎喝了一盏茶的时间。 那人放开她,让她平躺着,坐在了她身旁,淡淡的语气竟显出几分温柔来,“阿月,我是长庚。” 她闭着眼睛,脸却是朝着声音的方向的。她听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便认出他来了。所以,当时,她被蝙蝠攻击的时候,是他救了她吗? 长庚似乎笑了一下,“你大概最不希望救你的人是我。不过,即便你再恨我,也等我们出去了再说。等你伤好了,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奉陪。” 她张了张嘴,舌头却有些不听使唤。她皱着眉头,尽量简略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我不恨你。”仍然有些大舌头,但总算还能听得清。 空气中沉默了一会儿,长庚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愧疚,并没有接她的话。 半晌,他开始说他们如今的状况。他说:“我是根据荆山的地方志和地图推断出地下河的位置的。进来的地方水流太急,出不去,应该还有其他的出口。我被水流冲进来之后,沿着洞穴便找到了这个地方。但走到这里路便断了,我听见上面有水流的声音,找到了上去的通道,正好见你被那群蝙蝠……围攻……幸好我带了照明弹……” 他停了好一会儿,接着道:“这个洞室就在你晕倒的那个洞室下面,想来是那九只水怪居住的地方。这里没有出口,我们要出去,还得想办法上去。我刚刚上去看了看,那九只受伤了的水怪被蝙蝠分食了。我这里还有两颗照明弹,用来驱逐蝙蝠应该是够的。不过,过了这个洞室,还不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危险……阿月,你……信不信我?” 水镜月在听到“水怪被蝙蝠分食了”时,晃了下神,想起了自己那个离奇的梦境。蓦然听见他的问话,她愣了一下—— 这次重逢,她对他的疏离表现得很明显。 她不是傻子,锦城白瞳一事,长庚的嫌疑实在太大。若是在之前她还抱着怀疑的态度,那么在唐小惠叫出那句“长庚”之后,便十分确定了。 为什么所有中了子夜珍珠水的人都是贫苦人家,只他一个出自王府? 他是唐万意的朋友,她记得那日拜访唐紫英之后,唐万意说过,他带了一个朋友参观过唐门的藏丹阁。 还有唐万意让唐小惠带给她的那句话——小心西南王府的人。 后来,在江陵城相遇,他说他是送使者回乡的。可是,如今使者的尸体还躺在江陵府衙呢。 在江城相遇,他明明身怀绝技,却逼得她出手相救。他说他只是想阻止她回水镜宫,只是不想看到她去赴死。他念了一首“南有乔木”,可最后,她为了救他,差点丢了性命。 所有的事情串起来,一旦开始怀疑,便会否定所有,否定他这个人。 锦城的相遇是不是故意的? 从锦城到剑阁,一路追杀他们的人,是不是他安排的? 那个所谓的救命之恩,到底是不是编造的?他真的是当年那些孩子中的一员吗? 那首“南有乔木”,是不是仅仅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的救他? 还有唐万意,他进入血狱,跟他是不是有关系? 他用那么危险的法子练功,必定不会是为了报恩,只可能是为了报仇。 她见过很多身怀仇恨的人,闲云岛就有不少长辈在仇恨中活了大半辈子,她能够理解他的所为,但是,她却不会再把他当做朋友。 可是,这一次呢?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来救她? 是为了报答上次的救命之恩吗? 长庚见她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失落,却又有些自嘲,“阿月,就这一次,信我一次。” 不知道为什么,水镜月总觉得他叫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像是叫一个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朋友,可他们明明并不很熟。 她眨了眨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她说:“我什么都做不了,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不管他有什么目的,毕竟这一次,是他救了她的命。 她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凭仗不信他呢? 长庚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可惜,水镜月的四肢如今毫无知觉。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正是因为她既感觉不到也看不到,他才能握一握她的手吧。 长庚说:“我很庆幸,你什么都感觉不到。” 水镜月有些茫然,随即想起,自己如今应该全身都是被蝙蝠噬咬的伤痕吧,估计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的,若不是中毒了没了知觉,应该很疼吧? 她低低的笑出声来,因为脸部肌肉也有些僵硬,笑得有些不自然,有些大舌头,声音还有些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第五十八章 出路 不知是不是因为中毒的缘故,水镜月感觉自己很有些嗜睡,说了会儿话,便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长庚又喂她喝了些水,道:“我刚刚上去看了看,那些蝙蝠不知为何都死了,尸体堆满了整个洞室。” 水镜月微微偏头,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你点火了吗?” 长庚看着她那双跟平日一般黑亮的眼睛,神色暗淡了几分,“点了。” 水镜月闭上眼睛,声音一如既往哑,听不出情绪,“上次醒来时还能看到几分光,如今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我想这毒大概是慢慢深入脑子了。” 长庚安慰道:“放心,我这就带你出去。” 水镜月浅笑道:“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自我决定要找到五行石那日起,便知道自己这条命随时都可能没了。如今这般,已算是幸运。” 长庚听了她这话,皱了皱眉,道了声“得罪”,毫不客气的将她抱了起来。若是平日,任谁这么抱着她,水镜月都会不好意思,坚决不允许的。不过,她此刻身体的触感越来越麻木,倒是不觉得。 水镜月知道这是离开了,问道:“我的刀呢?” 长庚道:“放心。”说着便往通往上方的通道走去。 听见熟悉的乐声和水流声,她便知道自己已经回到跟水怪战斗的洞室了。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石头上的尸体太多的缘故,那原本低泣般的乐声,变得有些嘶哑,像是乌鸦的哀鸣一般。 “这里的石头很特别。”水镜月这句话的声调比之前更加低沉,但却一点都不哑,也没有大舌头。 长庚低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嘴唇没动,问道:“腹语?” 水镜月似是笑了,用跟刚刚相同的声调说道:“不是,是内力。刚刚睡着的时候想起来的,以前我师父用过,我试了下,还挺好用的。” 长庚点点头,想起她看不见,又“嗯”了一声,然后说道:“这里的岩石中含有荆山之玉,从不同的角度看,会看到不同的颜色,所以才会如此绚烂。荆山之玉价值连城,倒的确算得上宝物。这一条矿脉,并不比包治百病的石头逊色。” 水镜月道:“荆山之玉,墨华楼就开采了不少,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听见空气中的乐声没?是水流敲击石头形成的,是不是很神奇?” 长庚的脚步不由一顿,低头看着怀中嘴角透出淡淡笑意的女子,记忆似乎穿越的时空—— 多年前,那个黑衣黑发的背影,赤脚踩在黑色的沙漠上,回头时一双乌黑的眼睛带着吟吟笑意——“似土非土,似沙非沙,既是土又是沙,是不是很神奇?”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未变。 可他呢,却再不是原来那个明心见性的少年了。 穿过洞室,前方仍旧是一条五彩斑斓的隧道。长庚的步伐很快,水镜月听着耳边的风声和流水声,似是摇篮曲一般,催得她的脑子又有些昏昏沉沉的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镜月睡睡醒醒的三五次了,每次醒来都是在奔跑中,她以为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荆山就只那么大,她觉得他们许是迷了路。不过,她多半时间都睡着,方向感再好,也是没用,只能由长庚做主。 这次醒来的时候,水镜月突然说道:“我好像听见你的心跳声了。” 她这话一出口,长庚好险差点一口气没提上去,一个踉跄差点栽了个跟头。他看着兀自笑得没心没肺的水镜月,有些无奈,心道——这时候才听见,难道刚刚他那一直打鼓似的心跳,只是他自以为的错觉不成?” 水镜月问道:“你是听了景爷爷那个关于九路寨的传说才找来的吧?” 长庚脚步不停,轻轻应了一声:“嗯。” 水镜月道:“那九只水怪倒是长得有几分像土龙,所谓的宝藏大概就是荆山之玉了。不过,那些蝙蝠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蝙蝠能长那么大?还有那水怪,你有没有觉得,它们长得很像一种娃娃鱼?” 长庚:“阿月,你不妨想想,我们该怎么出去。” 水镜月:“你不是让我信你一次吗?这事自然是你来想。” 长庚不由笑了一下。 水镜月嘴角也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没想到,还挺能说的。” 长庚淡淡道:“我平日里话的确不多。” 水镜月想了想,道:“谢谢你了。” 长庚:“谢什么?” 水镜月:“谢你为了照顾我只能听不能看,特意费了口舌说了这么多话呀。” 长庚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话被曲解的厉害,便不咸不淡的回道:“月姑娘客气了。” 水镜月:“你生气了?” 长庚:“不敢。” 水镜月偏了偏头,“唔,没有就好,我又有些困了。” 她话音刚落,竟真的就没了声响了。 长庚看着那张被噬咬得有些面目全非的脸,叹了口气,加快了速度。 水镜月睡了醒,醒了睡的,以为他们走了很久,其实他们走了不过一个时辰而已。但这一个时辰中,水镜月每次清醒的时间都越来越短,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她体内的毒越来越严重,可偏偏她自个儿跟个没事人一般,犹自谈笑风生。 前方的道路越来越窄,隧道也越来越低,到最后根本就没法过去了。 长庚不得不停了下来。 水镜月恰好醒了,有些意外,“到了?” 长庚道:“前面没有路了,只有暗河,应该是到了尽头了。从这暗河下去,应该能到外面。” 水镜月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自然,问道:“有危险?” 长庚点头,“水里似乎有东西。” 水镜月心下一惊,“那水怪不是成群的吧?”九只已经够多了,这荆山的地下河若是有上百只那种水怪,墨华楼是怎么在这里生存这许多年的? “看着不太像。”说着他将水镜月放下,靠在石壁边,道:“我下去看看,你在这等我回来。” 水镜月:“小心些。” 长庚淡淡笑了,伸手想要摸她的头,却终究还是收回了手,起身,跃进了水中—— 沿着水流往前,水中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像是一头鲸鱼,像是一只龙,也像是建在水底的一座城楼。 长庚小心翼翼的靠近了,却发现,原来让他心生戒备的,不过是一艘沉船。 只是,这艘船很大,看结构,不像是内陆江河行驶的,倒很像是海船。 荆山位于中原腹地,为什么会有海船呢? 这艘船的木板上长满了苔藓,但木板却还算结实。长庚上船仔细检查了一番,却只找到一个黑色的盒子,很轻,没有声音,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长庚将那盒子收起了,沿着暗河继续往前,不多久,便感觉水流开始上升了—— 看来,这里便是出口了。 他抬头,透过幽黑的水域看见夜空中明月,在水波荡漾中碎成一道道银色的光华,也不知他看到的,是夜空中的月,还是水中的月影。 第五十九章 归来 长庚带着水镜月钻出水面,才发现眼前是一个位于群山环绕之间的湖泊,面积不小,周围的山不算高,草木繁盛,景致倒是不错。 他抱着水镜月游至岸边,正用内力帮她弄干衣服,便听见转角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连忙抱着水镜月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大哥,我们都在这山里转了大半个月了,别说什么方脑石了,就连块像样点的宝石都没见着。你说,几个月前江湖各大门派收到的那封信,会不会是有心人捏造的?”气若洪钟,这人的嗓门真大。 “大哥,郑盟主带着各大江湖门派下山了,我们还留在这里,若是被人发现了,以后会被江湖同道看不起的。”这人说话的语调躲躲闪闪的,似乎总在打着什么小算盘。 “你们都操的哪门子心?如今找到方脑石才是重点。若是拿了方脑石进京,见了皇帝,指不定能直接给我们哥儿几个封个将军,谁稀罕他什么盟主不盟主的?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听起来是像个女声,就是有些怪异。 “都少说几句。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杀了月姑娘,灭了墨华楼,才是正经。”这做大哥的似乎打了个呵欠,说话的声音懒洋洋的。 “是,大哥说的是。” 一行人说着,绕过山谷,走远了。 这会儿功夫,长庚已经将两人的衣服都弄干了,抱着水镜月起身,看了一眼那四人离去的方向,问道:“你的仇人?” 水镜月闭着眼睛,似乎又有些困了,满不在乎的道:“不记得了。” 长庚道:“困了就睡会儿,马上就墨华楼了。你的面巾没了,要不要东西遮一下?” 水镜月轻轻道一声“无妨”,又没了声响。 今晚的月色不错,半月的银辉撒在山林间,景致很清晰。天边的银河闪烁着,星子如杂乱的棋子铺满了整个夜空。 长庚根据星星辨别了方位,施展轻功,往墨华楼的方向奔了过去。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长庚终于看到墨华楼的门楼了。只是,不待他走进,便感觉有两道身影掠了过来。他后退几步,躲了开去,道:“我是长庚,这位是月姑娘。” 那两人听了身形俱是一怔,惊讶道:“月姑娘?!” 长庚道:“月姑娘受了伤,需要尽快医治。” 那两人认出了长庚,一人已经进去通报了,另一人将人请了进去。 长庚刚进门,便听见君莫笑的声音—— “长庚公子?真的是你?” 君莫笑看见长庚怀中的女子,有些犹疑,“这是月姑娘?” 长庚点头,“她中了毒,还有外伤。我带她去找古玲。” 长庚还未迈步,便被君莫笑拦住了。他说:“古玲不在。” 长庚有些意外,“不在?” 君莫笑点了点头,“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不仅古玲,如今这墨华楼除了君某和几个看家的,其他人都去了江陵城。” 长庚来不及问原因,“在江陵城什么地方?” 君莫笑道:“月姑娘的马儿留在这里了,长庚公子骑马过去快些。到城中后,去邬台巷临仙楼去,琴凤会安排的。” *** 阿离似乎知道自己主子亟需救治,一路撒着脚丫子跑得几乎要飞起来了,难得的是还能注意保持着平稳,不让背上沉睡的人太过颠簸。 到江陵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亮了,长庚打马匆匆而过,感觉城中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却也没心思多看多想,直接奔去了邬台巷。 到临仙楼门口,长庚抱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的水镜月下了马,抬脚直接将临仙楼的大门给踹开了,没曾想那门竟意外的不结实,散架了。 “什么人?!” 听见动静的秋林摔开了房门,怒喝一声,一个纵跃直接跳了下来。 长庚不等人落地,便道:“月姑娘受伤了。” 秋林一惊,落地之时一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小跑过来,“月姑娘?!”她抬眼便见到长庚怀里的黑衣女子,虽然有些狼狈,但确然是水镜月常穿的那件衣服。 秋林惊喜地大声叫起来:“月姑娘回来了!”她一声喊带着内力,一瞬间,二楼的房间都打开了,一个个脑袋头探了出来。 长庚耐心道:“姑娘,阿月中了毒,身上的伤很严重,古玲呢?她在哪里?” 秋林似乎这才注意到水镜月是昏迷着被人抱回来的,身上的衣服有些破了,脸上的面巾没了,却覆着一层血迹,看不出面貌。 “这是怎么了?”秋林一怔,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连忙将长庚往后院请,“公子跟我来。”又看向楼上的一众人,道:“通知楼主和水镜宫的人。” 二楼一群同样惊得呆愣的人立马回过身来,消失在走廊了。 长庚随秋林进了后院,上了一栋阁楼,将水镜月放在一张床上,仔细的盖了被子。 没一会儿,一个白衣女子进来了,见了长庚,行礼道:“小女子琴凤,阁下可是长庚公子?” 长庚点头。 琴凤道:“这里我来照料就好,公子一路辛苦,先去洗漱一番吧。” 长庚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女子,半晌,点了点头,起身道:“有劳姑娘。” 琴凤看向秋林,道:“带公子去沐浴。” 长庚却是摇了摇头,道:“不用,我就在外面。”说着便行至外间,站在门口看着楼下,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背影。 不多久,莫风华、风寻木、唐小惠、古玲、舒桐、破军、廉贞,还有萧凌云和阿杰,都赶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一大串不知道哪儿来的尾巴。 “阿月呢?” “阿月在哪里?” “二小姐!” “公子!师父呢?” “月姑娘回来了?” …… 长庚见着这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不由皱了皱眉,脚步移动间,便挡在了楼梯口,将一干人等都堵住了。 不等众人发作,长庚冷着一张脸,淡淡道:“闭嘴!”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冷,又或许是他那张从来慵懒的脸上难得透出几分严肃和凌厉,一群人,包括莫风华在内,都禁了声。 长庚皱眉,指了指古玲和舒桐,道:“大夫进去,其他人,都在这儿等着。” 众人一听,便知道水镜月定是受伤了,连忙给两人让了路。古玲和舒桐连忙小跑进了房间。 长庚的形象也不怎么好看,白色的衣服脏兮兮的,还有几块碎布,头发有些凌乱,整个人更是瘦得厉害,一脸的憔悴。 风寻木见他这模样,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弄成这样?阿月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风寻木话音刚落,便听见房间里传来古玲的哭叫声—— “二小姐!呜呜……你怎么成弄成这副模样了?呜呜……” “玲玲,先给二小姐处理伤口,这伤口有毒,耽误不得。” 古玲立马止了哭声。 众人正躁动不安,只见舒桐走了出来,向来温和的一张脸阴沉得滴水,道:“烧些水,准备一件舒服些的衣服。还有,这些药,无论如何得买回来。” 唐小惠接了药方,看了两眼,道:“这事儿交给我。”说着便直接翻过楼梯扶手,一跃而下,转瞬间便消失了。 热水和衣服,自然是临仙楼的人准备。 长庚只问道:“如何?” 舒桐的眉头紧皱,道:“时间拖得有些久,伤口都泡了水,又中了毒,希望最坏的情况不要发生。” 长庚:“最坏的情况?” 舒桐深吸了一口气,“伤口恶化,一旦引发热病,高烧不退,可能会没命。从现在起,除了房间里的人,谁都不许进去!”他的语气难得的强硬,说完看了长庚一样,道:“长庚公子,你也需要做个检查。” 第六十章 灾难 舒桐一句“可能会没命”,将众人吓得半死。 接着又来一句:“会传染。在二小姐确定无碍前,任何人都不许接近这座阁楼。莫楼主,还请您派人驻守,驻守人必须带上面罩。这间屋子出去的任何东西,都必须烧毁。众位也都各服用一贴药,以确保安全。” 舒桐说完,扔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带着长庚进屋了。 听到那“砰”地一声关门声,众人才算回过神来。 破军道:“阿桐平日不说话,原来是个一鸣惊人的主。” 廉贞斜了他一眼,“别贫了,二小姐还生死未卜呢。”水镜宫的人即便是不懂医,至少都有一点了解的,听了舒桐这一番话,心中大致能猜到是什么病了。 莫风华将众人往下赶,道:“行了,该干嘛干嘛去,江陵城的事还多着呢,这里的事交给大夫解决,有什么消息会通知各位的。” 众人默默的下了楼。江陵城最近的确发生了不少事,关系数万人的性命,不能不管。这边的事,他们虽担心,但的确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心中为水镜月祈福了。 这栋阁楼一共三个房间,一个是接待客人的外室,一个卧室,再加一个书房。舒桐将长庚安排在书房,琴凤将书房的小榻整理了一番,倒也挺舒适。 舒桐检查了长庚的眼睛、喉咙,然后一边把脉一边问了他几个问题。 长庚一一答了,最后却是微微皱了眉,问道:“舒先生,可是疫病?” 舒桐安安静静的探脉,末了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困惑,“长庚公子,你体内怎么会有二小姐的内力?” 长庚的神色微黯,眼眸垂了下去。 舒桐也不追问,松开他的手腕,道:“你暂时没事,不过还是要观察一段时间。”他从药箱中拿出一只墨玉盒子和一只白玉瓶,道:“这是水镜宫的麒麟血和还魂丹,一个治外伤,一个治内伤。” 长庚身上的确受了伤,不过都是些擦伤,最严重的的一处也不过是在进入地宫之时,被漩涡中不知什么东西给划开了手臂。原本并不严重,不过因为一路抱着水镜月,一直没能愈合。 长庚接了药,问道:“阿月,她怎么样?” 舒桐收拾着药箱,道:“她被大型啮齿类动物咬了,看着像是大型老鼠,这类动物咬过之后最坏的情况就是感染疫病。因为她伤口上有毒,这种可能性很大。除了疫病之外,也有其他并发症的可能,高烧、发冷、呕吐、说胡话,很多种可能,一个不小心就会留下后遗症。二小姐中的毒还有些特殊,麻痹知觉的同时,身体的自我治疗能力也相对降低,抵抗疾病的能力减弱,更容易引发并发症。” 舒桐大概是见长庚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话锋转了,道:“不过,二小姐内力高强,自我治疗能力比常人要强得多。最幸运的情况是,咬她的那些动物没携带什么疫病,伤口也不会感染。我们做大夫的总是做好最坏的打算,长庚公子也不用太过担心。” 长庚道:“咬她的是蝙蝠。不过,她之前还受到水怪的袭击。” 舒桐拧眉,“蝙蝠?那是多大体型的蝙蝠?” 长庚道:“跟一只成年的老鹰差不多大。水怪生活在荆山暗河里,蝙蝠就住在山洞顶上。阿月杀了水怪之后,蝙蝠吃了水怪的尸体,但随后蝙蝠也死了。” 舒桐听了神色间更加忧虑,又做了下来,道:“长庚公子,能详细说说吗?” 长庚点了点头。 *** 再说莫风华等人,江陵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众人都离开墨华楼来到江陵城,如今又放下生死未卜的水镜月呢? 这事还得从水镜月失踪那日说起。 水镜月在地宫里不见天日,进去之时被急流冲得昏迷了几日,后来受伤中毒又昏迷着,不知岁月。其实,如今已是六月下旬了,距离水镜月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了。 水镜月离开墨华楼那晚,江陵城下了一场大雨,进入荆山的江湖人和西南王府的将士都躲在山洞里,一边抱怨见鬼的天气一边埋怨荆山太过贫瘠连只野兔都找不到。 然而,让众人没有料到的是,这“见鬼的天气”持续了七日。 一场暴雨,下了七日。 江陵城紧邻长江,地势又低,在第二日傍晚,整座城就成了一片汪洋。 第三日晚上,暴雨更急,水位持续上涨,水流湍急,荆江、马峪河、虎渡河等多条河流堤防相继溃口,洪湖、长湖等多个湖泊漫溢,淹没了大片村庄和农田。幸而江陵城府尹彭兴早有准备,头一日晚上便将人力物力运至荆江大堤,组织百姓转移,通知地方驻军,动员全部兵力封堵溃口,抗洪抢险,尽量减少伤亡。 第四日开始,雨势稍减,却一直断断续续的又下了几日。 直到第七日,江陵城的百姓才算是见到了太阳。 大雨停了十日后,江陵城的积水才算退的差不多了。 江陵城几乎每年汛期都遭受洪水之患,但今年这场暴雨意料之外的迅猛,持续时间意料之外的长,近百年来都未曾遭遇过。即便彭兴早早的做了准备,即便地方军及时组织了救援,但这场洪水造成的损失,对这座城市来说,仍旧是致命的。 损失的财产已经顾不上统计了,最重要的是人。 洪水退去之后,田间地头,街头巷尾,屋顶勾栏,几乎随处可见肿胀的尸体。 浮尸遍野,这个词毫不为过。 即便遭遇是一场战争,也不过如此。 然而,洪水过后,事情才刚刚开始。安抚百姓、处理尸体、预防疫病、难民安置,等等,无论哪一项处理不好,都可能造成民变,导致城毁人亡。 江陵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这一个月来,没一个能好好睡一觉的。 不仅仅是江陵府,这场雨几乎遍及大半个大昭朝,荆湖、江淮、江南、两浙,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几乎全部受灾,情况并不比江陵府好多少。 墨华楼是在第二日晚上得到消息的,当时正在漫山遍野的寻找水镜月,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隔日赶往了江陵城。 君莫笑同时将消息告诉的那群在荆山寻宝的两批人。郑元涛听说之后,立即号召江湖人前往江陵城帮忙。而西南王府的人,几乎同一时间也收到了来自王少卿的命令,回了江陵城。无论西南王府的立场如何,他们名义上总归是大昭朝的臣民,这个关头若是缩着,就真的没法交代了。 江陵城聚集的江湖人当中,不少人的家乡也是受了灾的,雨势稍缓,便急急的赶回了家。这个时候,方脑石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已经没多少人还有心惦记了。 有官府和江湖人的通力合作,洪水过后,江陵城总算是没有出乱子。然而,还是有很多问题没能解决,难民的衣食住都成了难题。彭兴自然是上了折子,请罪,请朝廷赈灾。但是,今年受灾的府城那么多,国库本就空虚,等赈灾,还不如带百姓去啃树根。 如今,江陵城的难民,吃的粮食江陵府衙的粮仓的存货,不知能支撑到何时。 这场祸及半个大昭朝的洪灾,若是处理不好,不等云国的铁蹄踏进雁门关,估计大昭朝就要发生内乱了。 第六十一章 水源 从墨华楼出来之后,风寻木、廉贞和破军去帮忙给难民修房子,阿杰原本也是跟着的,半路却被莫风华拎着一起去给难民施粥施药去了。 这群人当中,几乎每个人,阿杰都顶过嘴,唯独在莫风华面前十分乖巧,即便有什么不满也只是腹诽几句,不敢当面说出来。 之前莫风华都是跟唐小惠一起的,这次唐小惠帮忙找水镜月治病需要的药材,她拉了阿杰过来,自然不是顺手那么简单。 莫风华问阿杰:“小子,我问你,你家主子跟阿月什么关系?” 阿杰有些茫然,“什么什么关系?公子说师父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莫风华盯着他的眼睛,“就这么简单?” 阿杰点头,心道——哪里简单了?那可是救命之恩。 莫风华:“你家主子不会武功,跑去救人,你为什么不跟着?” 阿杰低了头,道:“公子怎么吩咐,我自然怎么做。再说了,公子虽然不会武功,但很有本事的。”末了还一脸骄傲的挺了挺胸。 莫风华似笑非笑,“的确挺有本事的。” 长庚独自去找水镜月那日,刚好是墨华楼接到汛情的日子,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救人,忙着善后,倒是没人想起问问这事。 水镜月的武功在这一众人当中是最高的,所以当日她离开,他们才不着急。因为若是有什么敌手水镜月对付不了,他们去了多半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是,水镜月重伤回来,去救她的长庚却是囫囵个儿的完完整整的回来了的。 莫风华突然想起,其实长庚从来没有说过他不会武功。只是,他一直都以西南王府门客的身份出现,举手投足之间也完全是一副文士风度,还总是一副半垂着眼眸懒洋洋没精神的模样,实在不像个会武的。还有这个阿杰,一个半大的孩子照顾起长庚来比古玲照顾水镜月的时候还讲究,总给人一种“我家公子十分弱不禁风”的感觉。 若是不会武功,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能力救出月姑娘?最后还真的成功了? 若是不会武功,为什么早间往众人面前一站,开口就能让这群天之骄子都禁了声呢? 莫风华想着心思,手上盛粥的动作却是没停。粥是百草堂配的药膳粥,能预防疫病。街道上每天都有人衙门的府兵在清扫,难民棚里洒了混着草药的水,官府还特地设了一个澡堂,免费对难民开放。 大灾之后若是接着大疫,偌大的江陵城,可能就真的完了。 莫风华正正想着这彭大人也算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冷不防身边突然冒出一个黑影来,惊得差点将手中的锅铲当棍子使了。 “楼主。”来人是鬼杀,他一向神出鬼没。 莫风华面上装的一脸平静,淡淡问道:“阿月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鬼杀原本是被安排驻守在临仙楼的,“是舒先生,说有急事,请楼主过去商议。” 莫风华将手中的锅铲递给他,道:“行,这里交给你了。”说着拍拍鬼杀的肩,竟就那么走了。 鬼杀拿着锅铲,看一眼站在对面拿着碗好奇的打量他的孩子,又回头看了看莫风华消失的方向,呆愣愣的很有些无措。 一旁的阿杰忍笑——幸好他主子脾气好! *** 临仙楼,从未有过的清冷,大门被踢坏了,从街道走过的时候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姑娘们都出去帮忙照顾难民去了。 莫风华行至后院,在凉亭里找到了舒桐,还有长庚。 两人都带着面罩,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张地图,见她过来了,点了点头。 舒桐道:“莫楼主,二小姐被一群蝙蝠咬了,那群蝙蝠体内有毒,死后尸体落进了暗河里。暗河的水系跟地面的水系是相通的,荆山的水源很可能受了污染,我需要去调查。情势紧急,能不能请莫楼主派些人手帮忙?” 莫风华想了想,问道:“十五岁左右的孩子行不行?” 舒桐点头,“没问题。” 莫风华招招手,叫了一个黑衣蒙面的人,道:“让神宫跟着,去找君莫笑,那些孩子可能有些不听话,君莫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舒桐点头:“多谢。” 莫风华看了一眼旁边的阁楼,问道:“阿月怎么样?” 舒桐将地图收起来,道:“目前一切都正常。”说着,他微微躬身,离开了。 长庚也对莫风华点了点头,起步准备回房间。 “长庚公子。”莫风华叫住了他。 长庚回头,眼带询问,却是没有出声。 莫风华看了他半晌,道:“我不管是有什么目的,也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若是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阿月的事,墨华楼必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长庚听了这话,却是淡淡的笑了,从眼睛里透出的笑意,微微躬身行了礼,便上楼了。 *** 江陵城的药材紧缺,附近城郡的药材基本都被百草堂的收购了。几日前又开始嚷嚷着药材告急,正想办法从其他分店调运。 唐小惠擅毒,对草药自然有些了解,看一眼就知道有几味药不寻常,别说如今这非常时候,就是平常年月也是不好找的。所以,拿了药方就骑着她那匹黄骠马,抓了一个百草堂的大夫就出城了。 等到天黑的时候,唐小惠回来,带回了满满一箩筐的药材,大部分还带着泥。 秋林接了药材,问道:“你上哪儿弄来的?” 唐小惠喝一口水,“神农架。”敢情是抓了大夫去直接采药去了,也亏了她从那么一座大山里寻出草药来。 水镜月喝了药,身上的毒算是解了,半个时辰之后,身体也有知觉了。虽然还昏睡了,但给伤口换药的时候,知道疼了。 古玲给她清洗过,衣服也换了,但是她全身都裹着绷带,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还起来似乎更加可怖了。 天黑了,众人也都歇下了,琴凤和秋林睡在外间,古玲搬了张矮凳,就那么趴在床上休息,一只手还按在水镜月的脉搏上。 长庚坐在书房里,没有点灯。 他睡不着。 闭上眼睛,他眼前就是水镜月那张脸,小时候的,长大了的,戴着面巾的,面目全非的。 他想起舒桐的那一段话——“可能会没命”,“高烧、发冷、呕吐、说胡话”,“并发症”,“后遗症”……这些词不断的在他脑海里打转。 他想起风寻木跟他说过的话——“若你还念着阿月的救命之恩,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伤害她。” 还有莫风华今日说的那段话…… 当初他做出选择的时候,就知道无论他选择哪一个,最后都可能会后悔。 只是,他以为,至少,他能尽力护她周全。 就如同当初在江城,就如那夜在灵隐山一般…… 可是,他太过自信。或许是运筹帷幄太久,他忘了有种人天生是无法掌控的。 他起身,轻轻打开房门,悄无声音的来到水镜月床前,看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不由想起她昨日躺在他怀里淡笑低语的模样,半年前锦城重逢时她一脸戒备的模样,五年前她救下他时神采飞扬的模样…… 他伸手,想触摸她的脸颊,然而,在指腹隔着绷带触碰到那热度时,他瞬间僵住—— 为什么这么热? 他不再顾虑,伸手探她的额头——滚烫! “古玲!阿月发烧了!” 这一声怒吼,不仅古玲,睡在外间的琴凤和秋林都惊醒了,听了这话都是一惊,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然而,长庚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一声喊的,躺在床上的水镜月也睁开了眼睛—— “吵死了!” 第六十二章 苏醒 “吵死了!” 水镜月说完这句,眼睛又闭上了,翻了个身,将被子卷成一团,抱在怀里接着睡。 呆呆愣愣的一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长庚先反应过来,轻笑了一声,道:“中气十足。” 古玲连忙去拉水镜月的胳膊,道:“二小姐,背后都露出来了,小心着凉,这样睡会不舒服的,你身上都是伤,别……” “啪!” 水镜月头都没回,绑着绷带的手准确的拍在古玲的脑门上。 长庚提醒道:“她在发烧。”他俯身,小心翼翼的将水镜月翻了个身,却发现她又睡着了,呼吸平稳,似乎睡得还挺深沉。那模样,让人几乎以为她刚刚不过是在梦游。 古玲伸手拿出她的手给她把脉,刚握住她的手腕时,就发现她的身体烫的吓人,连忙伸出食指和中指,给她探脉—— 古玲的脸色尤其精彩,先是担忧与紧张,然后有些迷惑,有些不解,随之似乎是恍然大悟,过一会儿又皱了眉头,似乎是在思索…… 这段时间,古玲的医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把脉把得如此精彩纷呈惊疑不定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长庚见她皱眉,有些担忧,问道:“是并发症吗?” 古玲抬头,表情有些傻乎乎的,“二小姐没事了。” 长庚愣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秋林问道:“没事了?就是说病好了?” 古玲点头,“睡醒了就没事了,不过,这一觉或许会睡得有些久。” 长庚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可是,她在发烧,没关系吗?” 古玲将水镜月的手放进被子,十分郑重的点头,“不是发烧,是二小姐的内力。她的内力在修复她的身体,体温上升是因为内力属性的缘故。之前她的身体麻痹,没有痛感,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也关闭了,如今毒解了,身体内部的修复能力就开始运行了。放心吧,这么高的体温,什么疫毒都能烧死了,不会有事的。”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琴凤道:“我去通知楼主他们。” 长庚偏头,道:“告诉他们等阿月醒了再来看她。” 古玲跟着点头,“嗯,是的,吵醒了二小姐睡觉,后果很严重的。” *** 古玲说“睡得有些久”,可不是一般的久。 水镜月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她身上的外伤也好得好不多了,绷带也拆了,不过,还是能看到淡淡的疤痕。 她醒来的时候正是午夜时分。她睁开眼睛,偏头看见房间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眨了眨眼,还有些迷糊。 “醒了。”风寻木笑着开口,手中剑柄上的剑穗似是都活泼了几分。 “二小姐!你终于醒啦!”古玲一个熊抱扑过来,压得水镜月有些喘不过气来,“二小姐,你吓死玲玲了,呜呜呜——” 舒桐过来拉她,“玲玲,你压着二小姐了,她刚醒,去给她倒些水来。” 古玲听了立马爬起来,点了点头,道:“是哦,我去倒水。” 水镜月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想起了地宫里的事情,明白这会儿是得救了。她动了动,想起身,一旁的舒桐帮忙,让她坐起来,道:“二小姐,你睡得久了,身体还有些虚弱,需要慢慢恢复,不要着急。” 水镜月坐起来,背后靠着软垫,抬眼一一看过去——风寻木、唐小惠、莫风华、廉贞、破军、琴凤、秋林、冬凌、舒桐和古玲,还有站在角落里别别扭扭的阿杰。 古玲端了水过来,送到水镜月嘴边,道:“温的。” 水镜月伸手,想自己来喝,却被古玲按住了,道:“你现在手上没力气,拿不稳的,我来喂你就好了。” 水镜月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没那么虚弱,不过,想到古玲的念念叨叨,还是从善如流的喝了。 唐小惠问道:“阿月,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莫风华:“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琴凤:“是啊,都一个多月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吧,你想吃什么?” 舒桐:“暂时只能吃粥。” 水镜月抿嘴笑了笑,摇头道:“我不饿,就是睡得久了,感觉浑身不对劲。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风寻木道:“午时一刻。” 唐小惠补充道:“今天是六月二十七了,阿月,你失踪了二十四天,又昏睡了三四天,错过了好多事。”唐小惠说着走过来坐到床上,拉着她的手,道:“前几天你刚回来的时候,古玲和舒桐都不让我们见你,我憋了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莫风华道:“阿月刚醒,不要太劳神。天色也晚了,都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堆事呢。”说着便赶着众人回去了,连古玲和舒桐都被赶走了,只留了唐小惠一人陪着水镜月。 风寻木出门前回头看了水镜月一眼,笑道:“阿月,明日我再来看你。” 水镜月摆了摆手,算是跟一众人告别,然后看向唐小惠,道:“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唐小惠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很有几分愁苦的味道,“哪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啊?最近尽是些揪心的烦心事。阿月,你不知道,你走的之后,江陵城差点就没了呢。” 水镜月:“打仗了?” 唐小惠:“不是,也差不多……” *** 江陵城,临江新建了一座庙,名为安灵庙,以官府的名义建的,墨华楼的杀手亲自动手帮忙盖起来的,今日刚刚完工。 庙宇很简陋,里面供奉的不是满天神佛,而是四座没有脸的雕像,身上的衣服十分普通,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雕像背后是一块石碑,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仔细辨认,会发现那上面雕刻的并不是什么经文,而是一个个名字——“王翠儿”、“刘根儿”之类的名字,甚至还有猫儿狗儿之类的,很普通,很低贱的名字。 那是在这次洪水中死去的百姓的名字。 他们有的是被洪水淹死的,也有的是在抢险中牺牲的勇士,还有为了救围困在洪水中的同胞而逝去的英魂。 这里是一座庙宇,是一座灵堂,更是一座英雄纪念碑。 此时,庙宇门前站了两道人影,一黑一白,站在荆江大堤上,看着月夜下的江水起伏。 黑衣人叹了一口气,仰头看夜空中弯弯的残月,“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若是云国发生了如此惨状,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景况。” 白衣人没有接话,微垂着目光似是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黑衣人偏头看了他一眼,“你动摇了。” 白衣人终于抬了抬眼皮,冰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怎么可能。” 一个用陈述的语气说着疑问的话,一个用淡漠的语调表达着心底的否认。 黑衣人似是笑了一下,“她今晚就能醒了吧。听说,是你救了她?” 白衣人淡淡道:“报恩。” 黑衣人嘴角挑了挑,“我也是救过你的命,也没见你给我个好脸色。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白衣人微微皱眉,眼皮又垂了下去,“说正事。” 黑衣人收敛了笑意,看向远方的黑暗,“我想改变计划。” 白衣人淡淡的“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黑衣人继续,朗声道:“我要的是这整个天下,却不是一个满目苍夷的山河,而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白衣人拢在袖子里的手指僵了僵,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黑衣人偏头看他,“你这边只管拿到五行石,其他的事先放一放。过段时间,我也该回去了。” 第六十三章 微明 水镜月醒来的第二天,便出了门,跟众人一起帮着江陵城的百姓重建家园。古玲见她下了床,急吼吼的强行把她按在床上。不过,在给她诊了脉确认她完全康复了之后,也就只能念叨几句了。 她的面巾丢了,让古玲又弄了个来戴上了。风寻木见了皱眉,刚想说几句,水镜月就抢白道:“毁容了,挡挡。”她的脸上被蝙蝠咬了,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却还是能看到淡淡的疤痕。虽然知道这不过她的借口,风寻木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倒是古玲,听了这话直跟水镜月发誓说过顶多三个月脸上的疤就能完全消除了,保证比原来的皮肤还光滑鲜嫩。 忙忙碌碌的一两个月,到七月底,难民的房子该修复的修复了,该重建的也都重建了,聚集在城中的难民也都回了家,疫病的隐患也消除了,江陵城的街道也慢慢热闹了起来。 大灾大难之后,百姓没了生计,流民也多了起来。彭兴组织修复水利工程,召集全城的青壮年当劳力,虽只提供一日三餐,但终归也是建设自己的家乡,倒是也有很多百姓前来帮忙。此举也算是一举两得。 只是,粮食还有些问题。府衙的粮仓估计顶多能撑过秋天,彭兴召集江湖义士以及地方乡绅一起筹粮,反响还不错,凑合着估计把冬天挨过去。听说朝廷已经在准备赈灾事宜了,似乎正在为赈灾的人选吵个不休,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赈灾的粮食才能拨下来。 不过,如今的局面已经比预料中的好太多了,至少没有出什么乱子。众人也都能稍稍松一口气了。 这一个月,水镜月几乎每个人都见到了,萧凌云没皮没脸的来找了几句骂,就连凌清泉都带着杨问津三人来问候了她几句,却唯独没见到当初救了她的长庚。听古玲说,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守在一旁,可就在她醒来的那日,却突然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阿杰倒是常在她跟前晃悠,似乎是想表示表示做徒弟的孝心,却又总是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像是被谁逼着来似的。水镜月每次见了他都喜欢逗他,把人激得爆粗口,又以“出言不逊,不敬师长”之名揍几拳,完了心情定然能好很多。她忍笑看阿杰跳脚的模样之时,似乎有些明白为何乌炎总喜欢揍她,明心和尚总喜欢逗她了。 这日,天色微明,水镜月起得太早,有些无所事事,拿着无影刀修剪院子里长得肆无忌惮的灌木丛。她这段时间睡得极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睡得太多的缘故。 一套无影刀法使完,漫天的飞叶在苍白的天空打着旋,然后如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水镜月刚一收刀,就见阿杰端了一盅燕窝粥来,恭恭敬敬的请她喝一口。 水镜月见他那乖巧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脑门,道:“没发烧啊。这粥没问题吧?你没在里面吐口水吧?” 阿杰翻了个白眼,气鼓鼓的转身,抱着燕窝粥就要走,可走了不到三步,又回过头来,将手中的燕窝粥往水镜月跟前一送,撇了撇嘴,道:“没吐口水,也没下毒。师父,请喝粥。” 水镜月疑惑的接了粥,却是没吃,问道:“有事相求?”这么个死性子的熊孩子,当初她救了他家宝贝主子的时候都不情愿跟她说声谢谢,这会儿跟她低头,不是想“报复”她,定然就是有求于她。 阿杰仰着头看她,道:“你不是说教我轻功吗?” 水镜月眨眨眼,想起来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似乎的确太不尽责,有些讪讪的笑了,道:“这段时间事忙,忘了。” 阿杰斜眼看她:“我看你是只想要做师父的权利,不想尽做师父的责任。” 水镜月正色道:“哪有?” 阿杰冷哼一声,撇过脸不看她。 水镜月盘腿坐在草地上,喝了一口粥,感觉味道还不错,应该是琴凤做的,心道这小子还挺招人疼,琴凤的手艺,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尝到的。她抬眼,道:“坐。” 阿杰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在了对面,一脸严肃。 水镜月道:“这段时间,你怎么没跟在你家主子身边?” 阿杰原本以为她要给他讲轻功心法,听了这话,神色就是一黯,眼皮子都耷拉下去了,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道:“阿杰想好好学些本事,以后,公子就不会嫌我碍手碍脚,也不会再扔下我了。” 水镜月听了愣了愣,然后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家主子不会把你扔了自己回锦城了吧?放心,你家主子不要你,为师定扔下你任你流落街头的。” 阿杰伸手推开她的手,憋红了脸瞪她,“才没有!公子在衙门里帮忙查使者的案子,等查出凶手了我们就要回锦城了。查案子的事我帮不上忙,我要趁学会踏月步。” “果然是被赶出来的。”水镜月瞥了他一眼,摸了摸下巴,“查案子?差点忘了还有这档子事了。”说着想起件事,问道:“不是还有位使者没死吗?那人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醒不来,也死不了。前几天王少卿还来这里找过玲玲姐……呃,糟了,我忘了把这事儿告诉玲玲姐了。”阿杰说着一拍脑袋,猛地一下跳了起来。 正说着,两人就见秋林急匆匆的赶了进来,见了水镜月便道:“月姑娘,西南王府的那位王将军来了,带了不少官兵,冬凌正挡着,你过去看看吧,我去通知楼主。” “等等。”水镜月叫住她,“这事儿风华姐不能出面,你去叫古玲。” 因为唐小惠之前那场闹剧,他们这么一群男男女女的都住在临仙楼,倒是没什么人怀疑。但在临仙楼,莫风华还是少出面的好。若是让人知道临仙楼的底细,这地方可就没法再呆下去了。 秋林点头,转身便走了。 水镜月将燕窝粥往阿杰怀里一扔,道:“不想死就赶紧躲起来。” 阿杰想起莫风华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抱着燕窝粥,撒着脚丫子,往厨房的方向跑去了。 “我这师父是不是太没有威严了?”水镜月看着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背影,摇摇头,提着刀起身,往前厅去了。 水镜月赶到前面大厅的时候,发现来的人不止王少卿,还有江陵府尹彭兴。此刻王少卿正将一把重剑杵在桌子上,满脸冰霜的看着坐在对面喝茶的冬凌。他身后是二十来位身穿战甲的将士,将临仙楼刚换了没几天的大门又给踢得稀烂。而彭兴呢,正一脸恳切的站在王少卿身旁,急急的说着什么,似乎是在为水镜宫和临仙楼说情,请王将军再宽限几天云云。 水镜月走至冬凌身旁,也不行礼,道:“王将军,彭大人,敢问二位如此兴师动众,一大早的跑来临仙楼,有何贵干?” 王少卿冷眼扫过来,道:“你是跟水镜宫的一起的那位姑娘。” 水镜月笑了笑,“不知水镜宫是如何得罪了王将军?” 王少卿冷哼一声,道:“少装傻!听闻水镜宫这些日子为了江陵城的难民四处奔波,却对西南王府的使者一事置之不理。本将军可记得,似乎是我们西南王府先上门求救的,怎么,难道在你们眼里,西南王府的使者,比不上大昭朝的几个贱民么?” 王少卿这话刚出口,彭兴立马拉住他,道:“将军慎言!” 水镜月接过冬凌给她倒的一杯茶水,在手中转着,也不喝,淡淡道:“王将军这话可不对。在我眼里,无论是江陵城的百姓,还是西南王府的使者,抑或是西南王本人,都是一样的。先救哪一边,不过是看事情缓急轻重而已。” “一样?”王少卿冷笑了一声,“若是大昭朝的皇帝在此,姑娘也敢说这句话吗?” 水镜月抬眼,笑了,“大昭朝的皇帝?在我看来,他的命是最无关紧要的。” “啪、啪、啪!” 水镜月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个人的掌声,随之响起一阵朗笑—— “哈哈哈,不愧是江湖闻名的侠女,月姑娘好胆量!” 第六十四章 钦差 来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官服,看上去四十来岁,皮肤有些黑,身量挺拔,眉间川字纹很深,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倒是显得很和气。不过,他止了笑声之后,一张严肃的脸却又透出几分冷冰冰的威严来,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两种矛盾的气质,融合在这人身上,倒是一点都不突兀。 彭兴见了这人,赶紧行礼,道:“刘大人。” 水镜月了然,这人想必就是之前景平帝新派来的钦差,大理寺卿刘青云。 刘青云摆了摆手,示意彭兴不必多礼,随之有拱了拱手,“王将军。” 王少卿微微皱眉,终究还是将手中的剑扔给一旁的将士,回了个略带潦草的礼,“刘大人。” 水镜月微微挑眉,按理说刘青云的官职比王少卿大,行礼也只是看西南王的面子,这个王少卿未免有些太不识抬举,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便是个心怀不轨的。她总觉得这个王少卿似乎每次见面都有些不一样,不知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刘青云对水镜月拱了拱手,道:“旧闻月姑娘大名,久仰。” 水镜月以江湖之礼回之,“刘大人过奖,阿月不过一介江湖女子,‘大名’可谈不上。”她一向不跟官府打交道,他一个大理寺卿能认出她就不错了,还久仰? 刘青云似乎毫不在意,“五年前江南二十四水帮的案子,若不是月姑娘,多少无辜稚子将命丧黄泉,金陵府尹赵大人每每提及此时,无不感念月姑娘的侠义,总遗憾不能当面谢谢姑娘。” 水镜月客客气气的回道:“不过举手之劳,不敢居功。刘大人此来,总不会是专程来替金陵府尹道谢的吧?” 刘青云微笑点头,看了看王少卿,道:“在下听闻,在下听闻水镜宫的弟子也在此处,能否请上府为陈大人医治一番?” 水镜月道:“两个月前,水镜宫的大夫早已替那位陈大人诊治过,也早已与这位王将军商议过如何治疗,不过因为草药难寻,急不来。这一点当初也是跟王将军提过的。加上这段时间江陵城水患,水镜宫的大夫为江陵城的百姓劳心劳力,末了却被人指责,敢问刘大人,这是大昭朝的王法呢,还是西南王府的王法?” 刘青云连连摆手,道:“月姑娘说笑了。” 那位王少卿冷哼了一声,道:“在下可是听闻,月姑娘跟那墨华楼的杀手头子莫风华走得极近,近日水镜宫的人也时常跟莫风华走在一起,似是极为亲密。那位莫风华是这案子的头号嫌疑人,谁知道水镜宫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救人?” 水镜月眼神一凛,冷冷的看了王少卿一眼,道:“阁下若是信不过水镜宫之人,大可找别的大夫。” 刘青云轻轻拉了王少卿一把,道:“水镜宫悬壶济世,素有盛名,王将军一时戏言,还望月姑娘大人大量,不要介意。” 这时,姗姗来迟的古玲终于出现了,后面还跟着舒桐。古玲听了王少卿的话,憋了一肚子的火,冷哼一声,道:“水镜宫如何行事,还轮不到旁人置喙。水镜宫的医行天下,却一向不涉朝堂。若不是那什么草包王爷冤枉了莫楼主,即便是西南王亲自来请,本姑娘也未必会上门瞧一眼。上次诊治时已经说得很清楚,王将军若是选了第一种治疗方案,说不定如今已经送死去的同泽回了故乡。王将军既然选了第二种疗法,我自然也没意见,不过,我也早已声明,解药不一定能找到。若是王将军觉得水镜宫的大夫没本事,就请另请高明。至于莫楼主,上次也说过了,那位中的是蛊毒‘梦庄生’,来自南疆,莫楼主的嫌疑不是已经洗清了吗?如今仍旧揪着莫楼主不妨,王将军是真想替死去的同泽报仇,还是别有所图呢?” 一旁的彭兴凑到刘青云跟前,小声道:“刘大人,古先生说得不错。这次水患,墨华楼也出了不少力。” 刘青云微微点头,给古玲行了一礼,“这位想必就是水镜宫的神医了,刘某有礼了。” 古玲往旁边侧了侧身,道:“小女子可受不起。我不过是水镜宫一个还未出师的弟子,神医之名可不敢受。” 刘青云道:“古先生,在下替江陵城中的百姓道谢了。还有月姑娘和莫楼主,若不是各位江湖侠客出手,如今的江陵城可不定乱成什么样。” 有刘青云在,王少卿是不敢妄动的,他冷着一张脸,道:“水镜宫的名声,在下远在蜀中也是听过的,自然不敢怀疑。不过,刘大人,如今眼看就要到中秋了,下官日前还接到王爷的信,催促下官早日回程,好让死去的兄弟回家与家人团聚。下官总不能一直等在这里,不知水镜宫能否给个期限,什么时候能找到解药?刘大人奉命前来查案,什么时候能找到凶手?” 王少卿这话说的倒是有理有据,跟刚刚无理取闹的模样很是不同。 刘青云淡淡笑了,道:“王将军所虑,刘某感同身受。江陵甫遭劫难,怠慢了将军,还请将军海涵。如今洪水已过,百姓稍安,刘某自当竭力追查凶手。不过,这场洪水也给查案添了不少阻碍,证据难寻,刘某不能保证在中秋前破案,也请将军体谅。至于陈大人的病情……”刘青云说着看了看水镜月和古玲等人。 水镜月手指微动,无影刀出鞘半寸,道:“若是诸位信得过我手中这把刀,我保证王将军明日便能回去跟西南王交差。” 在场的众人都觉得,他们若是再啰嗦一句,水镜月手中那把刀会先在他们的脑袋上开个洞,不由禁了声。 古玲冷哼一声,也不愿搭理他们。 舒桐笑了笑,道:“诸位大人,我们不日便上神农架,寻找解药,不过,能不能找到解药,也得听天由命。” 刘青云拱了拱手,露出一个笑容,“有劳了。” 待刘青云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一直不动如山的冬凌一边给取了杯子给众人倒茶,一边道:“这个王将军,很有些问题。” 古玲撇了撇嘴,“那王将军虽说话不中听,但这次我的确有责任,答应了替人解毒,如今两个月过去了,却仍旧没有进展,他估计也是救人心切。” 这时,莫风华、风寻木、唐小惠,还有萧凌云也都出来了,他们刚刚在后面将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也都听见了古玲刚刚那番长篇大论,如今听她反倒给那王将军说情,对她不由刮目相看。 萧凌云对古玲拱了拱手,笑道:“都说文人相轻,自傲又固执,我看古小先生虽是女流,可比男子的心胸还要豁达些。在下佩服。” 古玲被人这么一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躲到舒桐身后了。 水镜月道:“如今江陵城的局势算是稳定下来了,王少卿这事只是个开头,想来过不了多久,江湖人又会想起方脑石之事,荆山估计又该热闹起来了。我们得早做打算,尽快将西南王府的案子了结了,免得有心人那这事儿说事。” 莫风华斜觑了她一眼,道:“也就你在这儿,否则……哼!等这事了结了,墨华楼也该搬家了吧?” 水镜月笑笑,道:“不如搬去武当山?我看近日武当的师庄与风华姐配合还挺默契,有武当山的庇佑,墨华楼还怕江湖人说三道四?” 莫风华眯了一双丹凤眼,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倒觉得,搬去灵隐山更好。” 水镜月眨眨眼,“有风华姐做邻居,阿月每日定能多些乐趣。” 风寻木也不知两人是在吵架呢,还是在秀交情,摇了摇头,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去神农架?” 水镜月道:“还是分头行动吧。” 第六十五章 波谷 水镜月将事情都理了一遍,道:“我们要做的是一共有四件。第一,侏儒镇之事,枯蓼的解药还没有找到;第二,西南王使者陈珞的蛊毒,梦庄周的解药噬梦蝶也没有找到;第三,西南王使者遭劫杀的案子,凶手也没有线索;第四,就是方脑石。” 水镜月说着停了会儿,继续道:“枯蓼和梦庄周的解药都在神农架,这事自然是古玲和舒桐为主。西南王使者的案子,现在都大理寺卿帮着查,时间过了这么久,尤其是这一场洪水过后,想要查出凶手可谓难上加难。不过,查案子这事我们都是外行,只要洗清风华姐的嫌疑就行了,这点应该已经没问题了。至于方脑石,风华姐,你之前不是说要找背后散布五行石之事的人吗?有什么线索吗?” 莫风华摇头,“我问了几个人,武当的师庄,流沙剑派的凌清泉,还有郑盟主,这几个人都说那信是无缘无故的出现的。师庄是看门的弟子在门缝里发现的,凌清泉是一个放羊的孩子给她的,郑盟主的那封是直接放在他枕边的。” 水镜月摸着下巴,微微皱了眉,“所以,背后那人至少势力很大,也不缺高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是想要搅得天下大乱,还是想要利用这些江湖人帮忙找到五行石?” 风寻木淡淡笑了,“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水镜月眨了眨眼,“自然是有区别的。不管他的目的是朝堂还是江湖,若是前一种可能,说明他只是想要浑水摸鱼,并不相信五行石的传说。而后一种,他一定对那个传说深信不疑,否则,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为了好玩儿不成?” 风寻木想了下,道:“你是说,若对方也在找五行石,他或许见过五行石之中的一样?也可能跟我一样的情况?”风寻木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 水镜月问道:“怎么了?想到什么人了?” 风寻木敛了神色,淡淡一笑,“没什么,说到五行石,阿月,你上次在那什么水下神宫有什么发现?” 水镜月耸耸肩,“那地方倒是个不错的去处,挺漂亮的。” 众人被她这么轻飘飘的一句气得不打一处来,心道——丢了半条命还这么优哉游哉的?看来是没长教训! 前段时间众人都忙,水镜月又伤着,自然没人追究她独自一人赴险之事。如今,过了一个月,众人即便有心想算账,也找不回原来那份气性了。水镜月算是幸运的逃过一劫。不过,日后可没这么好运气就是了。 “二小姐。”众人正想着该如何让水镜月长长教训之时,舒桐突然出声道,“还有件事。” 自从上次水镜月失踪之时,古玲情急之下“二小姐”“二小姐”的嚷个不停,他们也就不再掩饰了。不过,幸而莫风华等人再怎么在肚子里猜测,到底没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水镜月点头,示意他继续。 舒桐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该怎么说,半晌,道:“是这样的,听说二小姐在洞穴里遭遇水怪和蝙蝠的袭击,水怪和蝙蝠最后都死了,但尸体却落进了地下河道。我担心它们的尸体有毒,污染水体,便带人去荆山一带取了水样进行检查。结果,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舒桐说着皱了皱眉,似乎还有些为难,“蝙蝠的血液带着一种麻痹性的毒药,这种毒水中也的确测出了这种毒,已经解了。水中并没有测出其他的毒……不过,听长庚公子说,那些水怪长得很像一种娃娃鱼,只是体型比一般的娃娃鱼大得多,那群蝙蝠也是,体型较一般的蝙蝠大。你们觉得不觉得,这症状有些熟悉?” 水镜月:“神农架的野人?” 舒桐点头,“不错。长庚公子说在地下河出口处有一艘似龙似鱼的巨大沉船,我潜下去看了看……有发现……” 古玲见他一直吞吞吐吐的,有些着急,催促道:“阿桐,有什么发现?赶紧说呀。” 舒桐看了古玲一眼,摸了摸鼻子,“玲玲,这事跟你师父有关。” 古玲一愣。 “魔医华重山?” 水镜月等人也是一愣,不过仔细想想,当年帮神农架野人恢复正常的是华重山的祖先,这事跟他有关也说得过去。 舒桐点了点头,伸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在桌子上摊开,“我在船上看到了这个图案。” 图案是舒桐临摹的。 一个圆圈,里面是起伏的山峦,一座孤峰拔地而起,像是顶立于天地间的巨人。可是,看得久了,恍然间,那些山峦似乎又变成了水波,惊起滔天巨浪。 古玲问道:“这个图案跟师父有什么关系?” 舒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这件事是魔医一门的秘密,也是他们背负的罪孽,你师父一直都不愿告诉你,就是不希望你来背负这些重担。但是,当年的事情没有了结,他便把这事告诉了我。” 舒桐这么一说,古玲更着急了,握着他的手,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舒桐笑了,轻轻拍着她的手,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等古玲稍微镇定些,舒桐继续道:“这个图案代表的是一个组织,名为波谷。这个名字取自《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张其两耳。’这个组织是由一群江湖医者组成的,这其中便有魔医华重山的祖先,他们研究的就是巨人。听魔医说,当年波谷制造出了一匹巨人,最后被有心人得知。波谷不愿被人利用,便给巨人吃下了解药,自此,波谷和巨人便都隐匿红尘了。” 风寻木问道:“这么说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 舒桐摇头,道:“无论是制造巨人,还是制造靖人,都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用活人试药,本就有违医道。医者不信鬼神,却信因果。所以,魔医华重山一门,世代遗训,无论遇上巨人,抑或靖人,必善待之。” 水镜月摸着下巴看舒桐,道:“巨人和靖人?如此说来,想必魔医祖先是知道,给巨人的解药或许会有副作用吧。” 舒桐不置可否,“或许。当年波谷研究的药都是试用阶段,对药效并没有把握。” 水镜月点了点头,道:“当年波谷在用人试药之前,或许先用动物试药,如此,我在地宫里遇见的水怪和蝙蝠,可能是当年用来试药的动物的后代。可是,野人是出现在神农架的,为什么水怪和蝙蝠却在荆山?水底的那艘船又是哪来的?” 舒桐想了想,道:“年代太久远,魔医对此知道的也并不多。或许那艘船是波谷用来逃跑的,最后却没能用上。也许试药的地点原本在荆山,后来出了什么意外,就转移到神农架了。一切都只能猜测。” 唐小惠拍了拍水镜月的肩,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不靠谱呢。” 水镜月眨眼,“怎么说?” 唐小惠耸了耸鼻子,道:“我说的是所有的事。从侏儒镇、九真山,再到波谷、五行石,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实际的证据,我们所知道的,都是传说。我们的推断也都是建立在传说是真的这个基础之上的,但是,若传说是假的呢?” 水镜月微微皱眉,眼中渐渐透出一股坚决来,道:“不管传说是真是假,人是一定要救的,五行石我也是势在必得的。” 第六十六章 屋顶 两件事,一是寻药,一是寻石。 一个在神农架,一个在荆山。 寻药之事少不了古玲和舒桐,水镜月原本打算带着廉贞和破军一起保护两人去神农架,其他人就都回荆山,找五行石。荆山是莫风华的地盘,这事交给她安排最好。 听了这话之后,唐小惠却是不同意,她说:“我以前去过几次神农架,对那儿比较熟,阿月,我跟你换一下。” 唐小惠这么说,自然是因为她知道水镜月为何对五行石如此执着。可水镜月却似乎总是抓不住重点,她偏头看了她一眼,“你去神农架做什么?找野人?” 唐小惠偏过头,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嗫嗫道:“小时候被我四哥戏弄的。” 水镜月拍了拍她的肩,看向风寻木,道:“风寻木,你跟小惠一起去神农架。” 风寻木倒是挺乐意,道:“没问题。神农氏尝百草的地方,听说神农架不仅多草药,还有很多奇珍异兽,我倒是很想去见识见识。” 莫风华道:“阿月,你想要方脑石,我定是会帮你的。不过,你确定方脑石真在荆山?即便在,荆山那么大,我们上哪儿找?我们甚至连它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找?” 水镜月摸着下巴沉吟了半晌,道:“传说。这次我去的那个水下地宫,就是传说中的九龙神宫。虽然没有找到方脑石,但那里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可见传说还是有一定的依据的。我们先打听打听荆山附近有什么传说,有那些禁地,先从这些地方找起。” 风寻木托着手肘,也摸了摸下巴,道:“这一两年,我为寻找五行石走遍大江南北,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我爹说过,五行石出世跟时机有关,寻找五行石也要看个人的机缘。阿月,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水镜月眼神平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沉默良久,面巾下传出叹息一般的声音:“准备一下,午后便出发吧。” “月姑娘。”萧凌云突然出声道,“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水镜月原本准备离开的,听言转身,有些莫名其妙,道:“你去哪儿自是你的自由。” 萧凌云笑了笑,拿着扇子的那只手似是下意识般的敲打着,“阿月不想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自从来到江陵城之后,萧凌云便一直神出鬼没,也不见他跟谁打过招呼,这次怎么问出这种话? 水镜月转身,挥了挥手,“没兴趣。”说着两三步便不见了人影。 众人回头,齐刷刷的看向萧凌云,就见他扇着折扇,看着水镜月离开的方向笑道:“还真是无情啊。” 这话他说了很多次了,每次说的时候都带着几分笑意。可这次,不知为何,众人大概是想起了那天晚饭时莫风华问的那句“萧凌云在追求阿月”,顿时就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愁苦,看他的眼神不自觉的就带了几分同情。 萧凌云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眨了眨眼,“怎么了?我今天是不是特别英俊?” 莫风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刚刚我看见阿杰那小子在后门探头探脑的,阿月估计是找他去了,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赶紧的,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萧凌云被莫风华推了一把,有些不解的回头,见一干人都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仿若他若不进去就是千古罪人一般,他不由打了个寒颤,赶紧逃了。 *** 水镜月的确是来找阿杰的。她来到后院的时候,就见阿杰正坐在她那座阁楼的台阶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抱着腿,竟也有几分少年初识愁滋味的感觉。 水镜月站在他跟前,挡住了炎炎烈日,遮出一方一凉,“怎么了?失恋了?” 阿杰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扭过头去不看她。 水镜月拿刀柄敲他的脑袋,“不是失恋,难不成喜欢上哪家小姑娘了不敢表白?” 阿杰猛地站起来,脸都憋红了,“有你这么不靠谱的师父么?!” 水镜月拍拍他红彤彤的脸,道:“害什么羞?你也有十五岁了吧?正是少年多情的时候,喜欢了就直说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坐下来,跟为师说说,为师说不定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是十六!”阿杰站在台阶上,差不多能平视水镜月了,这怒火虽撒得有些不可理喻,倒是比平日里更加有气势些。 水镜月觉得他近日这顿脾气跟往日似乎有些不同,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她觉得自己这个做师父的,这时候应该关心关心弟子,于是,她伸手,一把将拎了起来,然后“咻”地一声,带人飞了起来—— 阿杰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似乎闪过一道光,耳边的风声都还不及感受,一双脚落地的时候,眼前就是重重青瓦,茫茫天空了。他晃了晃神,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屋顶上,远处那条白练似的河流就是长江,岸边人头涌动,车马不停,应该就是彭兴正带人在重建堤防的工地了…… 水镜月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心情是不是好多了?别整日的围着你家主子转,要多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广阔的天地。看得越多,你便会愈加明白自己那些苦恼有多渺小。” 阿杰回头,就见水镜月正抬头看着远方,眼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感到莫名的悲伤。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觉得,师父刚刚那句话,似乎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水镜月低头,正好碰到阿杰的目光,顿时笑了,使劲儿的搓他的脑袋,道:“怎么?是不是被为师感动了?” 阿杰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差点一个没站稳摔了一跤。他瞪着水镜月,心道刚刚那一眼,绝对是错觉! 水镜月坐在屋脊上,对他招招手,道:“过来坐,跟为师讲讲,发生什么事了?” 阿杰扭过脸去,半晌,憋出一句话:“你要走了。” 水镜月知道他刚刚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点了点头,“收拾行李,最迟下午便走。” 阿杰回过身,突然吼了一句:“可你说过你不会扔下我的!”一句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竟带着几分哽咽。说完,他竟索性坐在屋顶上大哭起来,揉着眼睛哭得惊天动地,眼泪不要命似的往下落。 水镜月不是第一次见他哭了,上次她把他弄哭的时候觉得心烦的同时,能想到的便只有“这孩子嗓门真好”了,这一次却是觉得有些揪心了,头一次觉得有些亏心。 她叹了口气,起身将他那双爪子扒拉开,掏出一块手帕给他擦眼泪,道:“哭得时候别揉眼睛,肿起来就太难看了。” 阿杰扭过脸去,明显不买账,肩头耸动,一抽一抽的吸气声从嗓子里冒出来。 水镜月皱眉,伸手往他脑门儿上一拍,“翻天了是吧?为师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阿杰捂着脑袋,扭过脸来,抬头看她,“我可以跟着你?” 水镜月点头,“你想跟着便跟着呗。” 阿杰蹦了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你可是侠女,说话不许反悔!” 水镜月挑眉,“我犯得着么?” 阿杰咧嘴笑了,“我回去跟公子说一声,等我学会踏月步了就……啊哇哇哇——” “咚!” 阿杰大概是乐昏头了,忘了自己站在屋顶上,背后就是屋檐,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结果,悲剧了! 水镜月蹲在屋檐,低头看摔得四脚朝天龇牙咧嘴的小鬼头,毫无愧疚地摇头道:“这么高点的地方都能摔成个癞蛤蟆,以后别跟人说你是月姑娘的弟子。” 阿杰那个气啊,都忘了屁股上的疼了,“你为什么不拉我一把?” 水镜月颇为无辜的眨眼,“你见过小鹰学飞没?老鹰都是直接把幼崽往悬崖下推的。”说着眼睛从屋檐上瞄一圈,“啧啧”两声,似乎是想说,她没直接把人扔悬崖,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阿杰瞪着眼睛,已经不会说话了,也不知道是给气的,还是给吓着了。 “哈哈哈……” 一阵笑声突然响起,笑声如同此刻刺目的骄阳一般,肆无忌惮—— “阿月,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太可爱了!” 第六十七章 帝相 水镜月从屋顶跃下,拍了拍阿杰的脑袋,道:“赶紧回去收拾行李,晚了可不等你了。” 阿杰忍着疼爬起来,揉了揉屁股,疼得脸上的五官都纠结在一起,走之前却仍不忘在镜月跟前装模作样的挥几道拳头示威。 水镜月抬眼,看了眼站在树下的笑得直不起腰来的萧凌云,问道:“有事?” 萧凌云终于止了笑声,嘴角却仍旧翘起了一个弧度,“我是来告别的。” 水镜月眨了眨眼,“你是要回云国?” 萧凌云打开扇子,挑了挑眉眼,“阿月若是舍不得我,我会考虑考虑留下来的。” 水镜月嫌恶的摆摆手,“好走不送。”说完,她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他,道:“你身上的毒还未解,可以等玲玲找到解药再走。” “阿月。”萧凌云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走至她面前不过一步远的地方才停下。他微微皱着眉头,直直的盯着水镜月的眼睛,“就冲你这句话,告诉你一件事,就当是谢礼。” 水镜月有些不习惯他靠这么近,微微皱了眉。 “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有个叔叔,也是重瞳。”萧凌云似乎笑了一下,“每次看到你这双眼睛,我就会想起他。” “我记得你说过,他很早就过世了。”这话萧凌云第一次见水镜月的时候便说过了,当时水镜月只觉得他是在戏弄她。不过,这会儿她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却觉得那笑容带着一股哀伤。 萧凌云点了点头,“不错,那你可知,他是如何死的?”他说着挑起一边的嘴角,笑容有些邪气,往前凑了凑,鼻尖离水镜月的脸不过三寸,似是想要从那双如深潭般幽深的双眸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又像是想把自己整个人都沉溺在那深潭之中,“我亲手杀了他。” 萧凌云往后退了一步,笑了,又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阿月,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重瞳子多是活不长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重瞳……是帝王之相?” 萧凌云走了。 水镜月在原地站了很久,一动不动的,静静的看着对面的那棵槐树,双眸中那乌黑的眼珠却渐渐分离成重瞳之状……随后,她握着无影刀的那只手越收越紧,手背上泛起如叶脉般的青筋,渐渐的,那重瞳又缓缓合拢…… “噗——” 一口鲜血从喉咙吐出,水镜月俯身捂住面巾,看着刺目的红色从指缝滴落,她突然弯着眉眼笑了,笑出了眼泪。 “阿月!” “二小姐!” 好奇之下跑来看热闹的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由惊叫出声。 风寻木如一阵风般飞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胳膊,一脸的担忧,“你怎么了?伤还没好全吗?玲玲!过来看看。” 吓傻了的古玲这才慌手慌脚的过来给水镜月诊脉,只是,她的手指还未碰到水镜月的手腕便被躲开了。 水镜月直起身来,偏头看向风寻木,“你也知道?” 风寻木看着她双眸中淡淡的重瞳之影,微微怔了怔,他很想否认,可是,在看到她衣衫上的血迹时,那一声“什么事?”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水镜月笑了一下,拂开风寻木的手,淡淡道:“我没事。”说着,便从他身边走过,一步一步的上了阁楼。 “二小……”古玲皱了眉头,原本想说什么,被风寻木摇头制止了。 风寻木转身,抬头,总觉得那个一向单薄的身影似乎更加落寞了。 古玲看着滴落在地上的血迹,眼泪都流下来了,问道:“风少爷,二小姐怎么了?她的伤明明就好了,为什么还会吐血?” 舒桐拍着她的肩安慰她,眉头却也皱了起来。 风寻木道:“没事,让她静一静。先去收拾行李,晚点再出发。” *** 午饭的时候,水镜月没有出现,众人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 风寻木起身,道:“我去给阿月送些吃的。”便离开了。 他去厨房找了个食盒,挑了几样小点心,盖上盒子的时候想了想,又去装了半壶酒。 水镜月住的那栋阁楼,是临仙楼最高的一栋楼,原主人是墨华楼曾经的第一杀手君莫非。 君莫非是君莫笑的姐姐,据说五年前执行任务时去世了,当时这栋阁楼才刚刚落成,她还未来得及住。 水镜月站在阁楼的飞角之上,脚下的屋檐上挂着青铜铃铛,随风摇曳,却是没有声音的。 在她的脚下,这座刚刚从走出劫难的城市渐渐恢复的生机,远方孕育了这方土地又带来灾难的母亲河静静流淌,天之尽头看似很近却永远都无法到达的地平线一如既往的召唤着大地之子…… 夏日的风带着潮湿的热浪,飞扬的发丝如同不安定的心,不知该如何着陆。 风寻木跃上屋顶,坐下,打开食盒,拿出那半壶酒,又摸出两个杯子,“二十年的女儿红,阿月,我可不等你了。”他径自斟着酒,也不去看水镜月,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不过,就在他堪堪将那杯酒送至嘴边的时候,手上空了—— 一阵风过,水镜月已经坐下了,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她偏头看了风寻木一眼,伸手将空酒杯递到他面前,“分明是十年的竹叶青。” 风寻木笑了,给她斟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碰杯,“是好酒就行。” 几杯下肚,本就不多的就喝光了,水镜月有些扫兴的扔了杯子,斜了他一眼,“小气。” 风寻木将食盒往她那边推了推,“吃饱了,想喝多少,做哥哥的都奉陪。” 水镜月淡淡的笑了,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拿起一个蒸饺送进嘴里,“就你那点酒量,连小惠都喝不过。” 她如此顺从,如此平静,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风寻木倒更加担忧,“阿月,你……没事吧?” 水镜月又拿了个绿豆酥来吃,听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对母亲用情至深,对姐姐关怀备至,却唯独不喜欢我。我曾给他找了很多理由,是因为我抢了姐姐的眼睛,还是因为我的出生导致了母亲的死亡?无论哪一个,我觉得我都能原谅他。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被爱的那一个。阿晚,我想我应该是高兴的。” 风寻木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问道:“既然是高兴,为什么会吐血?为什么不让玲玲诊治?” 水镜月无所谓的耸耸肩,道:“鬼医教给我的瞳术,很久没用了,有些失控,差点毁了风华姐的院子。” 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带过,风寻木却是心惊,“瞳术?当年我爹不是叮嘱过你,不能学的吗?你怎么……” 水镜月眨了眨眼,颇有些无辜,“那时候我都差不多出师了。放心啦,师父说过了,乌炎心法就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之类的克星,而且,不管什么武功,只要别拿来做坏事,学学也无妨,艺多不压身么。” 风寻木伸手弹她的额头,“就是有那么个不靠谱的师父,才教出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徒弟。” 水镜月“呵呵”笑了一声,然后正色道:“阿晚,我有件事想问你。” 风寻木见她神色,便知道她要问什么,点了点头。 水镜月抬眼看向远方,“当年,给我和阿姐批命格的是东方神相吧?他是怎么说的?” 听到萧凌云那番话之后,水镜月想了很多,也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问题—— 水镜宫医行天下,却不理朝堂之事。可是,水离城跟曾经的东方神相却是至交,还跟燕王尚齐石交情匪浅。 从小就把水镜花捧在手心里的水离城,明明知道很可能会让她失明,为什么还要坚持换眼手术? 为什么五行石出世后,水离城便改了主意?为何让素来与世无争的水镜宫,卷进这场风波? 风寻木偏头她的侧脸,良久,道:“重瞳乱世,白瞳长殇。” 第六十八章 情债 申时过半,行礼都收拾妥当,众人准备出发了。 其实,主要是要准备古玲等人上神农架的行李。他们少说也要在山上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山上气候多变,古玲和舒桐又不比他们这些习武之人,该准备的东西还是要备足。 山上路不好走,很多地方马车过不去,行礼都只能用马驮着,不能带太多。 所以,挑拣行礼还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莫风华给古玲和舒桐也都准备了一匹马,枣红色的母马,看着很是温顺。“妖魔鬼怪”四医不仅医术高强,武功也是不差的。他们的弟子虽不习武功,平日的锻炼却也是不能落下的,骑马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整装待发,临仙楼送行的姑娘都已经话别完了,众人都上了马,却见水镜月仍旧牵着阿离看着街道尽头,微微皱着眉头有些不耐,那模样似是在等什么人。 唐小惠侧身坐在她那匹黄骠马上,翘着二郎腿支着下巴看水镜月,“阿月,你在等什么人吗?” 水镜月正准备回答之时,就见前面转角处突然冒出的青衣正冲她挥手。她挑了挑眉,“这不是来了?”她话音刚落,眼角的笑意就凝固了。 唐小惠眨了眨眼,恍然般的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萧凌云还真是输的不冤枉。” 水镜月听了这话有些不解,偏头看她,问道:“有萧凌云什么事?” 唐小惠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就是没他什么事,才可怜呐。” 水镜月听得莫名其妙,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理她的好。 这会儿功夫,一身青衣的阿杰已经走到她跟前了,笑眯眯道:“师父,我跟公子说要跟着你学本事,公子准了,还说要来亲自感谢你。” 阿杰身后,玉冠白衣的长庚对众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给水镜月鞠了一躬,道:“阿杰年纪小,调皮了些,还望月姑娘多家照拂。” 水镜月下意识的摸着阿离的脖子,一双眼睛盯着他那微垂的双眸,沉默半晌,终于出声道:“长庚公子客气了,我既收了他这个弟子,自然是要尽做师父的责任的。”说着,她解下了挂在马鞍上的酒囊,道:“阿月敬公子一杯,权当感谢公子日前的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机会,阿月定当报答。”她说着,便仰头喝了一口,顺势将酒囊递给长庚,“请。” 长庚接着酒囊,却没有喝,道:“月姑娘严重了。之前月姑娘救了在下四次,如今在下不过还了一次,算起来,还是在下欠了姑娘的。” “四次?”一旁的阿杰听了这话,低头板着手指头嘀嘀咕咕的算了起来。冷不防水镜月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道:“收拾行李也磨磨蹭蹭的,让这么多长辈等你一个,好意思么?” 阿杰捂着脑门瞪她,正想反驳,就听一个声音道—— “月姑娘,这是不怪他,是我耽误了长庚公子的时间。” 说话的是凌清泉。她是跟长庚一起来的,就站在长庚身旁,身后是她那三个师兄。杨问津的鬼头针早就没事了,听说在救灾之时,还跟唐小惠一起救了不少人,但如今见了这几人仍旧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 水镜月对凌清泉很客气,拱手行了一礼,道:“凌掌门不是特地来送行的吧?” 凌清泉点头,道:“不瞒众位,我一路从开都河赶来中原,的确也是打着传说中能治百病的方脑石的主意的。我听闻西南王府也在寻方脑石,便寻了机会拜访长庚公子,希望双方能合作。” 水镜月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凌掌门可是为了令兄?” 凌清泉神色黯了黯,点头,“月姑娘此行想必也是为了方脑石,不知可否看在昔日的情分上……” 水镜月挥手打断了她,道:“凌掌门,令兄的事,我很遗憾。不过,方脑石,阿月也是势在必得,定不会相让的。”她说完,翻身上马,低头看阿杰,“会骑马吗?” 阿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一个劲儿的点头,“会!” 水镜月偏头看莫风华,“风华姐,还有多余的马吗?” 莫风华挑眉笑了,“自然是有的。”说着便打了个响指,没一会儿,冬凌牵了一匹马过来,将缰绳递给阿杰。 阿杰看着眼前这黑不黑红不红的马儿,矮矮的个子跟头驴差不多,顿时就焉了,“这分明是头驴!” 水镜月敲他脑袋,“不识货!这马儿可是难得的好马,如今还是小马,等过几年长大了,可比上战场的汗血宝马还厉害。” 阿杰仰头,眨着眼睛看她,似乎有些不大相信,“你骗小孩的吧?” 水镜月乐了,道:“你都十六了,还是小孩吗?赶紧的,趁它现在年纪小好糊弄,多跟它交流交流感情,小心等它长大了看不上你一脚把你蹬了。” 阿杰将信将疑的看那匹比他高不了多少的马儿,乱糟糟的鬃毛看着跟在泥地里打过滚似的,眨巴着的大眼睛倒是显出几分机灵相。 长庚道:“阿杰,不许给月姑娘添麻烦。” 阿杰回头,点头称“是”,耸了耸鼻子,勉为其难的接过缰绳,上了马,对长庚道:“公子,阿杰这就走啦!等阿杰学了能耐回来,定能好好保护你,不会在让你受伤的。” 长庚似是笑了笑,对他摆了摆手。 一行人终于出发。 水镜月打马走几步,回头看了看—— 长庚仍旧站在原地,手中还拿着她递给他的那壶酒,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微垂的双目似是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却又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在他身旁,亭亭而立的白衣女子微微偏头说着什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水镜月收回视线,拍了拍阿离的脖子,打马紧走几步,去了队伍最前面,没一会儿,便消失在转角处。 走在最后面的风寻木往唐小惠身旁靠了靠,道:“小惠,我回去一趟,马上就赶上来。若是阿月问起,就说我忘了件紧要东西在临仙楼。” 唐小惠还开口,就见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跟她大眼瞪小眼。 风寻木回到临仙楼门口之时,长庚等人还未离开,连姿势都没有变化,像是专程在等他一般。 长庚见他回来,似乎并不意外,对一旁的凌清泉告罪,道:“凌姑娘,在下跟风少侠有些事,晚些再去拜会。” 凌清泉很识时务,行了礼,便带着杨问津等人离开了。 风寻木一把抓了长庚的胳膊,拖着他就走,转进了一旁的小巷,将人按在墙壁上,眯着一双眼睛看他,“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连莫风华都对长庚起了疑,风寻木不可能没有察觉。 长庚丝毫没有反抗,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风寻木一手抓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狠狠的砸了下来—— “咚!” 这一拳没有打到长庚的脸上,落在了他一侧的墙壁上。风寻木甚至没有用内力,将自己的手砸出了血,“你刚刚说,她救了你四次。” 长庚偏了偏头,“你猜的不错。” 风寻木掰过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双眼睛已经红了,“你知不知道,乌炎心法没有大成,强行使出‘杏林春暖’,她会没命?” 长庚淡淡道:“她还好好的。” 风寻木笑了,笑得有些凄然。他松开了他,“是我的错。阿月当年把你托付给我,我却没能照顾好你,也没能解开你的心结。”说着,他不再理会长庚,转身准备离开。 长庚靠在墙壁上微微仰头,看着头顶的一线天,道:“晚风,是我罪孽深重,不关你的事。你本是林间清风,何必为了我这种人沾染一身尘垢?” 第六十九章 委托 出了江陵城,行至半路,一行人便分作两路。 一路去往神农架,风寻木、唐小惠、古玲、舒桐,还跟了两匹驮着行礼的马儿。 一路去往荆山墨华楼,莫风华、水镜月、廉贞、破军,还有阿杰。不过,廉贞和破军并没有去墨华楼,这两人在荆山脚下便离开了,去往附近的村落打听打听有关荆山的传说。 刚过了悬索桥,阿杰便一马当先的往前冲,嚷嚷着说要找景洪“一决生死”。水镜月有些忧心的考虑着是不是该把他放墨华楼的谢老夫子那儿养几天。 莫风华刚走进墨华楼的门楼,君莫笑便迎了出来,道:“楼主,有单生意。” 莫风华摆摆手,“这个节骨眼上,还接什么生意?直接推了就是。” 君莫笑:“属下原本也打算直接推了,不过,委托人有些特殊,楼主兴许会感兴趣。” 莫风华:“什么人?” 君莫笑递上一个信封,道:“楼主自己看吧。” 那信封是白色的,封口处是红色的。莫风华拆开信封,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转身拍了拍水镜月的肩,道:“阿月,咱们的老朋友来了。” 水镜月原本走在后面,听了这话上前几步,困惑道:“还有我的事?” 莫风华将信封和信纸都塞进水镜月手里,偏头对君莫笑道:“见到人了没?” 君莫笑摇头,“下面的人送上来的,对方只喝了一杯茶,店里的伙计便全都着了道,中的是巫医谷独有的半月靡。” 水镜月看着那委托单,微微皱眉,“巫医谷的薛半仙出山了?他想买秦岭四宝的命?话说这秦岭四宝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跟巫医谷有什么恩怨?” 君莫笑不慌不忙的解释道:“月姑娘三年前不是跟楼主一起杀了秦岭七绝吗?秦岭四宝是最近才在江湖上露面的,自称是秦岭七绝的弟子。他们说是在深山苦修三年,此次出山便是给师父报仇的。根据目前的情报,他们跟巫医谷应该没有干系,或许是不长眼得罪了薛半仙。” 水镜月将信装进信封里,还给君莫笑,挑眉道:“这秦岭四宝看来本事不小,薛半仙都应付不来?” 巫医谷住的基本都是一群疯子,沉醉于医毒巫蛊之术,很少出山。他们脾性怪异,武功或许不算太高,但用毒的本事比唐门还要高明几分,江湖人没几个敢得罪他们的。 薛半仙这人吧,医术的确不错,也对得起他的“半仙”之名。不过,他若是心情不好了,“半仙”就变“半鬼”了。别说不是从哪个旮旯跑出来的秦岭四宝,就是当年的秦岭七绝,落在薛半仙手上也是讨不了好的。 这委托单,实在让人起疑。 水镜月摸着下巴,眉头微皱,“之前玲玲说,西南王府那个叫陈珞的使者,中的蛊是‘梦庄生’,当时玲玲只说这蛊毒是来自南疆的,其实,准确来说,它是出自巫医谷的。我还一直奇怪,巫医谷的人怎么会跑来荆山杀几个使者……风华姐,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莫风华点了点头,道:“有人想栽赃巫医谷?还是想挑起巫医谷和墨华楼的争端?” 水镜月摇了摇头,“不管是那种情况,这事估计跟那什么秦岭四宝脱不了干系。” 几人说着便已经走近了云歌楼,君莫笑给两人到了茶水,问道:“楼主,那这单子……” 莫风华端着杯子,挑眉一笑,“接了!” 君莫笑:“楼主,如今楼里除了我跟鬼杀,只剩下还没出山的小毛孩。你看要不要把琴凤调回来?” 莫风华喝了一口茶水,抬头,眨眼:“我不是人啊?那四个活宝不是想找我报仇吗?本姑娘送上门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收。” 君莫笑似乎并不意外,笑了笑,道:“楼主,还有件事,您得亲自出马。” 莫风华倒是有些诧异了,“什么事你都摆不平?” 君莫笑有些无奈,“楼主不记得了?两个月前,丹鹤仙子不是约了您决战吗?之前因为水患,这事耽搁了下来。三天前,丹鹤仙子传话说,她过几日便要回蜀山了,约您八月初十于绿林山一战。” 莫风华恍然,点了点头,“这事琴凤好像跟我提过,这几日事忙给忘了。丹鹤仙子是江湖前辈,也算难得的真侠女,你去准备一下,不可怠慢了人家。” 君莫笑了然,点了点头,退下了。 水镜月不喜喝茶,正想找酒囊倒些酒喝,摸到腰间才想起那酒囊已经送人了,不由皱了皱眉,“有酒吗?” 莫风华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早间才吐了血,这会儿就想喝酒?” 水镜月呵呵笑了几声,知道争不过她,从善如流的端了茶杯,“你让君莫笑准备什么?” 莫风华笑吟吟看她,“怎么?担心我耍手段欺负前辈?” 水镜月道:“那倒不是。丹鹤仙子我是见过的,她如今应该已经有四十多岁了,看上去却顶多才三十岁,内力很高,而且难得的纯净,是个玲珑透彻的人,不太好对付。她是为徒弟报仇的,到时候真杀了你也是没话说的。” 莫风华坐到她身边,跟她挤在一张椅子上,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将人按在怀里一顿搓,“阿月这是担心我?说说看,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报仇?会不会伤心流泪悲痛欲绝?” 水镜月正端着茶杯呢,被她这么一折腾,一杯茶都泼在了衣领上。她从莫风华的魔掌下挣脱出来,跳到一边,道:“你若死了,我去买十车焰火,在荆山上放一整夜!” 莫风华将手肘支在扶手上,歪着头看她,一双丹凤眼笑得妖冶迷人,“说好了,可不许反悔,少一刻钟,当心我晚上去找你。” 水镜月将衣服弄干了,背着长刀往外走,“指不定我比你早死呢。” 莫风华低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到时候我也给你放一夜的焰火。” *** 九路寨,山谷中终年不散的雾气似是氤氲着一个个缥缈的梦境,远方的夕阳早已隐没在山林之后,只余下漫天的红霞,如火烧一般绚烂。 水镜月站在山顶,脚下的悬崖上阿杰攀着藤蔓跳跃,再往下就是奔腾不息的河流。她想起两个月前,自己义无反顾的从这里跳下去的情形,当时,她知道无论是否能找到方脑石,跳下去都是九死一生。但是,她却是没想过,自己真的差点死掉。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怕死的,她只是不想死得毫无意义。她一直觉得,寿终正寝,还不如舍身饲虎来的痛快,总归还能救下一条生命。 大概也正是如此,那日在江城,她的前路只有茫茫黑夜之时,她即便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即便知道那人或许不是个好人,仍旧还是救了他。 长庚。 在地宫里遇见他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平静,内心却是比见到那九只水怪时还要惊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当时太过脆弱,总觉得耳边的声音似是比平日听见的那个声音更加温和,比那日他念着那首“南有乔木”时更加……温情脉脉。 有一瞬,她甚至怀疑之前的一切是不是仅仅只是误会。 她很想问问他,即便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的,她也想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想要听听背后的理由。 可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待她却是比往日更加客气,客气得近乎有些冷漠。 他说他只是在报恩,一如当日在江城。 只是,上一次,他的报恩让她丢了半条命;这一次,他又冒险救了她一命。 她有些看不懂他。 如此,便只当他是在报恩吧。 第七十章 绿林 水镜月这几日在墨华楼折腾阿杰,今天说他基本功不扎实罚蹲三个时辰的马步,明天说他满嘴放炮没个正形把人扔给谢老夫子念经,终于说要教他轻功了吧,直接砸人一脑门的轻功入门秘籍,说是让他先自己参参,看看有没有学轻功的天赋。 阿杰怒了,将一堆破烂书扔进灶门里点火了——他跟景洪比试输了被罚来劈柴烧火,指着水镜月的鼻子义正言辞的斥责她为师不尊。 水镜月喝着冰镇酸梅汤解暑,闻言抬眼看他,淡淡道:“看来修身养性的功夫还不够,接着去谢老夫子那儿点卯吧。”说完,转身便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对了,那些秘籍是从墨竹楼拿的。你烧了也不打紧,听说谢老夫子的库房里有备份的,去借来誊抄一份,还回去就是了。记得把字写好些,君莫笑在这方面有些洁癖。” 阿杰看着手中仅剩的一册《飞天袖》,欲哭无泪,抬头,门口早已没了水镜月的影子—— “什么女侠?!什么师父?!呜呜……公子,阿杰什么时候能学成踏月步啊?” 如此折腾了七八天,廉贞和破军终于回来了,收获颇丰。不过,有些太丰了些。 廉贞将荆山的地图摊在桌子上,一张之上到处是红色的标记。廉贞喝了一口茶,一个一个的道来:“这里是龙王洞,传说曾有条白蛇在那洞里修炼,数万年后化为蛟龙飞升了。这个是栖凤林,据说千年前天降流火,这林子烧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有人曾在火光中一只火红的凤凰。这边是帝王谷,据传曾经的大韵王朝的开国皇帝李政曾流落至此,穷途末路之时得到一把神兵利器,此后凭着这把利器横扫战场。这一处是空鸣洞,据说……” “停停停。”水镜月挥手打断他,指着地图上那上百个红圈圈,问道:“你先告诉我,这荆山上有哪座山头哪条河流是没有传说的?” 廉贞挠了挠脑袋,尴尬的笑笑。 君莫笑适时的让人送上饭菜,道:“先吃晚饭吧,廉贞和破军一路辛苦了,想必早就饿了。” 破军连忙跑去帮忙端盘子,道:“可不是,这几天就没吃饱过。” 廉贞收了地图,帮忙摆碗筷,道:“二小姐,我们明日再打听打听。” 水镜月微微皱眉,托着手肘敲打着下巴,一双眼睛在那些红圈上逡梭着,也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君莫笑一边给众人倒酒,一边道:“过两日便是楼主跟丹鹤仙子决战之日,各位不妨一起去看看热闹。” 水镜月点了点头,看向一旁一边吃一边点评着菜色的莫风华,问道:“风华姐,你有几成把握?” 莫风华挑眉,“十成十。” 水镜月闷头吃饭,觉得还是闭嘴比较好。 君莫笑道:“因为前段时间的水患,江陵城的江湖人散了不少,不过,去观战的人应该也不少。君某担心的是有人趁机挑事,到时候楼主应付不来。” 水镜月了然的点头,道:“放心,到时候把武当的师庄叫上,郑盟主也还在江陵城,也一起叫上。这两人在,应该不会有不长眼的疯狗乱撒野。” 君莫笑点头致谢,“多谢月姑娘了。” 莫风华却道:“多此一举。” *** 绿林山位于荆山东边,是曾经的绿林寨的驻地。 绿林寨成立于二十年前,当时的皇帝是景平帝赵旭的父亲,端康帝赵志芳。端康帝在位十五年,每日纵情声乐,骄奢淫逸,是个名副其实的昏君。那时边关多战事,朝廷可用的将领却不多,雁门关有燕王尚齐石,还算太平,但西北军队却连年战败,每次云国突破襄阳城的防线,靠的竟是江湖草莽将其驱逐出境。 绿林寨便是在那时成立的。 绿林寨替大昭朝守了十几年的国门,可算得上忠肝义胆。但它们平日里行的却是打家劫舍的勾当。打的是贪官,劫得是污吏,在百姓中很有声望。 可越是声望高,它的存在于朝廷而言便越危险。 就在端康帝令驻守襄阳的西北营剿灭绿林寨之时,时任左丞相的东方穆请命前往招安。 据传,当年东方穆带着一份圣旨,独自一人上了绿林山,与绿林寨寨主畅谈三天三夜,终于说服其归附朝廷。 此后,绿林寨消失了,襄阳城多了一支康定军。 而当年的绿林寨寨主,便成了康定军主帅夏翊。五年前夏翊战死沙场,其子夏成林便子承父业接手了康定军。 丹鹤仙子定下的决斗地点,曾是绿林寨的瞭望塔,而如今,除了几处残垣断壁,再难寻当年江湖第一兵寨的痕迹。 丹鹤仙子早早的便到了,雪白的身影在悬崖边站成了一把剑的姿势,红色的发带随风飞扬,真如遗世独立的仙鹤一般。 观战的人也陆续到了。 武林盟主郑元涛自然是来了的。他身边跟着自己的两个亲传弟子,还有江南二十四水帮的人,有江陵分舵的,也有江夏分舵的,最后面还有一串来凑热闹的尾巴。 武当派大弟子师庄是跟水镜月一起到的,是水镜月前一日特地去武当山请来坐镇的。师庄是武当掌门清源的弟子,下一任武当掌门的继承人,性子跟清源一般散漫,脾气却比清源温和许多。清源长年在外云游,武当的事务基本都是他在打理。 同水镜月一起到的还有凌清泉。不过,她是从江陵城的方向过来的,倒是没见着她那三个师兄。两拨人在半山腰碰上的,凌清泉给师庄行了礼,又对水镜月点了点头,笑容清浅似是毫不在意水镜月之前的“宣战”。 水镜月却是有些惊讶的。倒不是因为凌清泉,也不是因为跟她站在一起的长庚,而是因为两人身后带着一群护卫的彭兴。 彭兴见了水镜月便笑了,道:“长庚公子说的果然不错,来这里定然能见到月姑娘。” 水镜月有些困惑,“彭大人找我?” 彭兴点头,“在下之前去临仙楼寻姑娘,才知道月姑娘同莫楼主等人已经离开了。荆山在下是不敢擅闯的,幸而听闻今日丹鹤仙子与莫楼主约在此地切磋,便擅自寻来了。” 水镜月问道:“彭大人找我有何事?” 彭兴道:“中秋将至,江陵百姓感念诸位侠客义士的恩德,特拖在下办一场宴会,也为生灵祈福。不过,江陵甫遭劫难,一切只能从简,不知月姑娘和莫楼主可愿赏光?” 水镜月道:“我知道了。” 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彭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能嘿嘿地笑着道谢。 “公子!” 水镜月刚上到山顶,便听见阿杰清脆嘹亮的喊声,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喜悦。水镜月双手抱胸,瞧着他像只兔子般蹦跶到长庚跟前,很有些不是滋味。 长庚也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了水镜月的不满,伸手轻拍阿杰的脑袋,道:“怎么不问师父好?” 阿杰连着抄了两天的“秘籍”,如今手指还是抖的,正跟水镜月生气呢,如今见了自己主子,就像是找到靠山一般,脊背也硬了几分,冷哼一声,扭过脸去完全不搭理她。 长庚道:“没礼貌!” 阿杰仰头,嘴角耷拉了几分,一脸的委屈,“公子,她欺负我!” 长庚道:“不许没大没小。师父是为你好。” 阿杰垂了脑袋,有些丧气。 阿杰黏在长庚身边咬耳朵,水镜月此刻却是管不上这主仆二人了。阿杰来了,墨华楼的人定然也是来了的。水镜月一把揪出了躲在廉贞和破军身后的鬼杀,却是没见着这次的主角莫风华。 鬼杀将自己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也不知是怕见光还是怕见人,缩在水镜月身后,道:“楼主一早便出门了,不让人跟。” 一旁的凌清泉看着悬崖边那个旁若无人般静立的女子,问道:“月姑娘,你觉得,莫楼主和丹鹤仙子,谁会赢?” 第七十一章 虹日 无论是丹鹤仙子,还是莫风华,于江湖人而言,都是十分神秘的存在。 丹鹤仙子的神秘,是因为她二十年前便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而莫风华,她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首领,这些年也做了不少惊动江湖的大事。江湖中关于她的传言很多,然而,见过她出手的,却多半都已经是死人了。 大概,更多的人,对她那江湖第一美女的称号印象更深刻一些。 破军凑到师庄跟前作了个揖,笑眯眯问道:“道长应该知道丹鹤仙子吧?” 师庄淡笑着回礼,“丹鹤仙子手中的那把剑名为虹日,是名剑山庄的欧庄主赠予的。” 众人不由讶然——欧庄主眼界颇高,不是绝顶高手,断然不会赠剑。 廉贞道:“虹日?当年凭一招长虹贯日大败蜀山十大弟子的虹日?没想到那人竟是丹鹤仙子。听闻她的剑术跟蜀山剑派的张掌门不相上下,可惜出道两年便退隐江湖了。” 破军看向丹鹤仙子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几分,“这么厉害?二小姐,你跟莫楼主交过手没?她功夫怎么样?” 水镜月摇头,“没交过手,不过,风华姐的武功跟我应该是不相上下。” 日至中天,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站在悬崖边的丹鹤仙子仍旧面无表情,周围看热闹的一众人却似是等不及了。 “莫楼主不会不来了吧?” “丹鹤仙子二十年前便名动江湖,与蜀山剑派的张掌门同为武林双璧。莫楼主是晚辈,即便输了也不算丢脸。” “墨华楼养的都是一群杀手,暗箭伤人的本事不错,堂堂正正的比武怕是不中看。” …… 这些人压低了声音议论,却是逃不过在场的几位高手的耳朵。 凌清泉道:“依莫楼主的性格,绝不是临战脱逃之人。” 水镜月偏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风华姐不会输。” 她的声音比山间的风还要轻,却是带着内力送出的,在场的众位听得一清二楚。她这话说的太过肯定,不免让人觉得只是因了两人的交情之故。 丹鹤仙子自然也是听见了的,却似乎并不在意,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跟师庄站在一起的湛和冷哼了一声,道:“无知小辈,不自量力。” “君子剑”尤疑远也笑了,问道:“月姑娘可知莫楼主何时能到?” 水镜月道:“丹鹤前辈都不急,尤掌门急什么?” 尤疑远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的名声定然是不错的。此前,水镜月对他也是有几分敬仰的,但此刻却不由感概江湖多是浪得虚名之辈。 郑元涛见尤疑远脸色不好看,笑着打圆场,道:“时间还没到,诸位都等了这么久了,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来了!” 站在悬崖边的丹鹤仙子终于动了,却也只是转了个身,看向上山的道路。 “来的人不少呀,小女子深感荣幸。”莫风华仍旧是一身红得邪气的衣衫,微微挑起的凤目在越过众人,看向丹鹤仙子,“前辈久等了。”她微微躬身,给丹鹤仙子行了个礼,众人这才看见,她手中拿了一把黑色的“剑”,呃,不对,那“剑”未免太厚实了些,应该是长棍吧?当当墨华楼楼主拿一把剑胎跟人决斗吗? 水镜月见了那奇特的“剑”不由挑了挑眉,喃喃道:“连墨痕都拿出来了,看来风华姐是想动真格的了。” 丹鹤仙子见了那把墨痕剑,神色似乎有些微的变幻,虽然只是如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却也是十分的难得了。她对莫风华微微点头:“刚好。” 莫风华站在她对面,手中的墨痕轻旋,道:“晚辈善用暗器。” 丹鹤仙子点头,“无妨。” 莫风华笑了,“前辈好气度。” 丹鹤仙子神色淡淡的,“开始吧。” 莫风华点头,“好。” “锵!” 利刃出鞘时反射着烈日的光芒,众人屏住呼吸的同时不由惊讶—— 先出手的并不是莫风华,而是丹鹤仙子。 丹鹤仙子人如其名,飘然若仙,不染纤尘。但剑法却是难得的凌厉,走得并不是轻灵的路子。她出剑并不快,每一剑却如排山倒海般袭来,逼得人不得不用尽全力对抗。 跟这种高手对决,耍小聪明只会死得更快。 莫风华也真似无力招架一般,被逼得只能一味的防守。她的神情难得的严肃,眼角那股若有若无的笑意早就不见了,眉心微皱,宽大的长袖翻飞,将一把墨痕剑舞得密不透风,在周身留下一道道淡如水墨般的残影。她的剑很快,每次却只堪堪在那把虹日离周身要害不过寸许之际挡住。 兵戈相击之时并没有火光闪烁,连声音都略显沉闷。 这场决斗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精彩,堂堂墨华楼楼主竟似是被人压着打,毫无还手之力。 破军咽了口口水,道:“二小姐,莫楼主的功夫真的跟您不相上下?”他觉得,这一仗若是水镜月跟丹鹤仙子打,或许会更精彩。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伸手往前一指,道:“看风华姐的脚下。”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低眉看过去,不由吃惊—— 莫风华一双黑色兽皮长靴入土三分,鞋面已经与长满青草的地面齐平。 她竟没有移动半步! “哧——” 一声尖锐的长啸似是划破了空气一般,砥砺着众人的耳膜,内力稍低的甚至感觉周围声音瞬间消失了,竟是失聪了半晌! 水镜月微微皱眉,却是在剑光初现啸声未起之际,一把将站在长庚身旁的阿杰提溜了过来,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阿杰正睁圆了一双眼睛看比试呢,乍然被她抓住,立马就要发作,稍一动便发觉不对劲,顿时就老实了。他微微仰头,却见水镜月正专心致志的盯着场中比武的两人,半张脸被黒巾遮住,乌黑的眼睛波澜不惊。那模样,让他觉得刚刚的动作竟似是她的本能一般。 阿杰那双素来只能看到他家主子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光华,没心没肺的少年头一次感觉心中某个地方有些酸酸的……难受得紧! 水镜月可完全没觉察到少年人内心的波澜,视线都集中在场中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上—— 丹鹤仙子手中的剑似是更慢了,高举过头的利刃周身氤氲着一层灼目的白炽,似是吸收了太阳的光华一般。一剑挥下之时,无形的剑气似是从晴空之上落下的惊雷一般,似是要将整座山都劈成两半—— “后退!” 平地风沙起,如泰山压顶般的向四周扩散,周围看热闹的人立马往后急退了几步,却仍有不少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水镜月用内力护住阿杰,一双重瞳透过混沌,将那在风沙中飘忽不定却颇具章法的红色身影、那如波涛汹涌的黑色大海般的剑光,尽收眼底。 “这便是长虹贯日吗?果然名不虚传,内力如实质一般。”凌清泉不由叹息一声,“莫楼主能挡住这一招吗?” 风沙落地,血一般红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莫风华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她手中的墨痕剑微微垂下,握着剑柄的手隐在宽大的衣袖中,沟陌纵横般的剑身上似是活了一般,直至剑端却见一滴鲜红的血液滑落…… 不过,她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一双微微眯起的丹凤眼丝毫不见退缩,微微翘起的嘴角似是希望再来一次一般。 众人此刻才明白,水镜月刚刚那句“风华姐不会输”是什么意思,心中也讶然不已——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首领,擅长的竟是防守的功夫。 “锵!” 丹鹤仙子却是已然罢手,收了剑。她淡淡的看着莫风华,鲜红的发带仍旧飞扬,雪白的衣袂依然翻飞,气息丝毫不乱,“也算没有辱没你手中这把‘墨痕’剑,那人也算后继有人了。” 莫风华敛容稽首,“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丹鹤仙子微微摇头,“你还未使出最后一招,胜负犹未可知。今日便算是平手吧,最后这一剑,就算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对红袖她们的交代了。” 说着她便转身,是准备离开了。 “丹鹤前辈请留步。”莫风华却突然叫住了她,“红袖,红柚,红萍,是这三个名字吧?”那双凤目又显出几分笑意,“她们并没有死。” 丹鹤仙子停了脚步,微微回身,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喜乐。 “当日……” “楼主!” 莫风华刚开口,便被一个声音打断,带着几分肃杀。不一会儿,众人便见一个眼角带着刀疤的黑衣男子走了上来,行至莫风华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素来镇定日若的莫风华变了脸色,将手中的墨痕剑扔给那黑衣男子,行至丹鹤仙子跟前,道:“请前辈随我走一趟,晚辈带您去见她们。” 第七十二章 非难 水镜月听闻丹鹤剑派的那三名女弟子没有死之时,并没有多惊讶。莫风华行事狠厉,诡异莫测,一身暗红长裙妖冶而邪气,她统御的墨华楼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江湖中无论白道黑道,都有不少人暗地里称她为妖女、魔头。 可水镜月认为,莫风华其实是她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最讲道义最讲原则之人——无论哪一条都跟她杀手头子的身份格格不入。 几个初出江湖言语不逊的姑娘,莫风华不会杀,也不屑杀。 水镜月最初听闻那三个姑娘遇害的消息时,也只当她们是误入了墨华楼周围的机关阵法而死。 而当君莫笑出现之时,水镜月便直觉——出事了,大事不妙了。 丹鹤仙子随莫风华下了山,君莫笑对水镜月微微点头便跟了上去,鬼杀也悄无声息的紧随其后。 破军想去看热闹,却见水镜月仍旧没动,催促道:“二小姐不跟去看看吗?” 水镜月没有看他,眼神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不急。” 破军正不解,便听见有人道—— “郑盟主,此妖女不除,日后必定为武林大患。”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一战,明里似乎是丹鹤仙子的主场,但在场的诸位扪心自问,若今日与之对战的是他们,能挡住几招?最后那一招长虹贯日,有几个人能接下?还有丹鹤仙子最后那句话,莫风华竟还留了一手! 丹鹤仙子隐遁红尘,无论多厉害,也没多少人会在意。 可莫风华不同,她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墨华楼的楼主,她不过二十来岁便与成名江湖的前辈打成平手,十年二十年后会如何?在众的诸位见着那血染的暗红长袍,不免感觉颈后冒出丝丝寒气——他们谁没个仇家,谁没做过几件亏心事,谁能保证明日不会有人把自己的名字送至墨华楼? 即便是当年墨华楼重创江南二十四水帮、踏平灵空山巅的日月神教,抑或不久前血洗昆仑混元派神宵宫,都不如今日这场决战来的震撼人心。 若说从前的墨华楼于他们而言是潜藏在暗夜的江湖传说,如今的墨华楼在他们心中便是时刻隐藏在背后的一把利刃。 水镜月看着眼前不停的翁动的几十张嘴,不动声色轻移几步,站在了通往山下的唯一一条通道之上。 “诸位静一静。”郑元涛抬手,众人终于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看向这位任时五年的武林盟主。 “唉!”郑元涛开口便是一声叹息,“诸位英雄,墨华楼虽杀人如麻,但所杀之人多是江湖不义之徒。莫楼主更是月姑娘的朋友,月姑娘的为人,诸位总该是信得过的,她的朋友又怎会是‘妖女’之流?” 尤疑远抬手,似是想将郑元涛那话推回他肚子里,“郑盟主这话就不对了。当年的秦岭七绝,不过在华山之巅说了几句难听的话,莫风华便痛下杀手。还有千岛湖的梅岛主,虽医术不及水镜宫的离城宫主,但也是悬壶济世的名医。莫风华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人不说,还将其尸身扔进大海,何其残忍?还有近日,听闻墨华楼血洗神宵宫,杀了混元派雷掌门。雷掌门侠肝义胆,已多年不曾在江湖走动,又有什么过错?” “呵。”水镜月在听到那句“雷掌门侠肝义胆”之时,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尤疑远看了水镜月一眼,“尤某知道月姑娘与莫楼主是至交,不过,大义当前,还望月姑娘不要为了一介妖女自毁前程。” 水镜月将手中的长刀横在胸前,道:“想端了墨华楼?就看诸位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站在师庄身后的师战道:“尤掌门说的是,月姑娘年纪轻轻,不免被妖女所惑,不可执迷不……” 他话音未落,师庄便回头看了他一眼,最后那一个“悟”字愣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师庄抬眼看了郑元涛一眼,淡淡的笑容扩散在嘴角:“家师临行前曾嘱托弟子,月姑娘若有难,武当必当倾力相助。”他说着,便带着手下弟子,站在了水镜月身旁。 师庄如今不过四十来岁,是武当掌门清源的关门弟子,比师战小了近十岁,仙风道骨的总是一派和气,但他既能被清源指定为掌门继承人又能服众,定然是有过人的本事的。更何况他代表的是武当山,在场的诸位可没人敢不买他的面子。 “咳咳。”一声咳嗽打破了寒冰般的寂静,只见一袭暗金长袍被两人扶起,刚刚被内力逼得摔倒在杂草中的江陵府尹站了起来。 他头上的冠帽还有些歪,衣衫上沾着几根杂草,排众而出之时脸上的神情却十足的镇定。他对在场的众人鞠了一躬,道:“诸位可否听在下说几句?江湖之事在下不甚了解,不过,江陵城水患之时,莫楼主为救助城中百姓费心费力,荆江之畔的安灵庙也是墨华楼的英雄帮忙盖起来的,这些诸位也都是知道的。不过,诸位或许有所不知,墨华楼在荆山这几年,为江陵府的百姓做的善事可不止这些,江陵子民深感其恩德。在下为一方父母官,时时自省,深觉所作所为与莫楼主相比,实不足为道。在下曾说过,诸位来江陵城做客,若是有冤有仇,烦请去衙门里走一趟,彭某人虽无德无能,也会尽一方府尹之责,绝不会放过一个凶手,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在下来此之时,带了一千府兵,此刻就在山下,诸位若是不顾法纪,也休怪在下不讲情面。” 郑盟主给彭兴行了一礼,道:“彭大人言重了。今日是丹鹤仙子与莫楼主切磋武艺,我等不过来敲个热闹,如今也该离开了。” 彭兴回礼,“郑盟主果然深明大义。” 虽然心有不甘,众人也只得离去。 师庄离开之时,水镜月对他点头,道一声多谢。师庄笑了笑,道:“家师不久前来信,近日或许路过武当,大概会回来住几天。月姑娘若是得空,不妨来玉虚宫走走。” 水镜月笑着应了。 彭兴将头上的冠帽扶正,道:“八月十五,还望月姑娘和莫楼主能赏光。” 水镜月微微点头,“今日之事,多谢彭大人出言相助。” 彭兴连道不敢,也下山了。 长庚一只手按在阿杰的脑袋顶上,将人推给水镜月,道:“阿杰顽劣,月姑娘费心了。” 阿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难得没有顶嘴,站在水镜月身边,对长庚道:“入秋了,夜里凉,公子记得把箱子里的裘衣拿出来。” 长庚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好听师父的话,不可再惹祸。” 水镜月看着这主仆二人,突然有种棒打鸳鸯的感觉,很不爽落。 长庚对她点点头,便下山了。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凌清泉一脸淡然的看了水镜月一眼,跟了上去。 水镜月站在山巅,看着下山的人群,眼神似是放空了一般。 “二小姐,我们也走吧。”廉贞出声提醒道。 水镜月点了点头,却是转身,走向了另一边的悬崖,“我先走一步,你们尽快赶回来,路上小心些。” 她说着,便纵身一跃,从那悬崖之上跳了下去—— 阿杰几步跑到悬崖边,看着那个踏空而行的黑色身影如一阵风般飘远,不由张大了嘴巴,“好厉害!” 廉贞有些无奈,拍了拍阿杰的脑袋,道:“快走吧,君莫笑都亲自来了,墨华楼定是出了大事。” 第七十三章 黑洞 山顶的瀑布如白色的匹练一般倾泻而下,氤氲着雾气的溪流如同女子欲语还休的眼波。 山谷的另一边是低低的山丘,大片大片的菊花开得灿烂,山顶有一座小木屋,屋顶伫立着一座白色的风车。 未及走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水镜月停下脚步,只见峡谷河滩上有淡淡的血迹,从水边一直延伸至山顶。 莫风华、君莫笑、丹鹤仙子,三人站在瀑布之下的深潭旁,水汽打湿了她们的衣衫,让他们的背影看起来格外的落寞。 水镜月跃过浅溪,隐约间透过几人的空隙看见水潭边似乎个白色的影子,但她刚往前走两步,便被君莫笑拦住了:“月姑娘,你……还是别看了。” 君莫笑的脸色很难看,左眼下的那一条刀疤像是狰狞的血泪一般。他是墨华楼的二把手,虽已经久不出墨华楼,却也曾是在江湖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的“君非笑”之一。他杀过的人不少,见过的死人更是不计其数,是如何的惨状会让他都不忍直视? “无妨。”水镜月伸手拂开君莫笑,往前走了几步—— 水潭边,三位白衣女子叠罗汉般的趴在粗糙而冰冷的石头上,长长的黑发在水中纠结在一起,脸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往外翻卷着,血早已流尽,面色惨白如来自地狱的幽魂…… 然而,最让人心惊的是,她们那一双眼睛—— 那里只有两个黑乎乎的洞! 水镜月怔住了。眼前的景象变换不定,耳边轰隆的水流声越来越远,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段被无边的噩梦吞噬的时光—— 那个时候她才三岁,第一次从水离城的口中听到“你抢了阿姐的眼睛,终归是要还的”这句话,然后便被瑶光领到了那座散发着霉味的茅草屋。 没有人知道,最初那几年,她几乎每晚都做着噩梦,尤其是在下雨天。梦里她总能听见水离城用平淡如水的声音说着那句残忍的话,梦里总有一双大手握着一把银色的小刀逼近她的眼睛,梦里她被禁锢在黑夜里无处可逃,最后,她总能看见一双滴落着血泪的黑洞般的眼睛…… “啊——” 水镜月抱着脑袋,仰天大叫一声—— “轰——砰——” 山石崩落,激流咆哮,千鸟飞绝。 那一声惨叫似是想呕出心头之血一般,凄厉得如同十万幽魂悲鸣的一曲殇歌,如同一把无形的刀誓将着天地劈裂! “阿月!”好容易稳住身形的莫风华惊叫出声,急掠至水镜月身边,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阿月,别怕。” 声歇雨落。 那一双空洞的眼睛中似是有无数的瞳影闪过,渐渐隐匿在黑色的深渊之下,双睑阖上之际,两行血泪滑落,消失在面巾之下…… “阿月?”莫风华摇了摇水镜月的肩,“好些了吗?” “我没事。”水镜月阖着双眼,轻轻拂开莫风华的手,转身走了几步,又道:“抱歉,本想帮忙的,反倒给你们添乱了。” 说着,她便飞跃过溪涧,消失在了丛林之中。 而对岸不远处,站着廉贞、破军和阿杰三人。他们来的途中听见那声惨叫,吓得速度比平日快了好几倍,赶来之时正好瞧见水镜月转身之际眼角的那两行血泪,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君莫笑看了看眼前崩落的山崖,问道:“楼主,月姑娘这是怎么了?” 莫风华瞪了他一眼,“你既要拦着,为何不拦得彻底些?” “是属下的错。”君莫笑垂首,心中却是十分不解——谁知道在十万幽魂中来去自如的月姑娘会害怕三个姑娘的尸体?虽说这尸体的确惨烈了些,但她的反应未免太激烈了些吧。 丹鹤仙子看着水镜月离去的方向,微微皱起的眉头,喃喃地说了句什么。莫风华没听清,回头问道:“前辈说什么?” 丹鹤仙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劳烦莫楼主,能将三位弟子的尸身停放在墨华楼吗?” *** 中秋将至,月亮一夜胜似一夜圆,站在山顶看月亮,总有种一伸手就能摘下那银盘的错觉。 阿杰背着个大包袱,小心翼翼的趴在藤蔓上,慢腾腾的往前爬过去,似是怕惊扰了什么。不料,脚下一滑,一个不稳便往悬崖下跌去——幸而他手脚利落,没真摔下去,这会儿正倒挂在峡谷上方,睁开眼睛便能看到皎皎明月。 阿杰这会儿可没心思赏月,翻了个身,继续往前爬—— 终于爬到对岸,阿杰挪到那月华下的黑影身旁,将背后的包裹卸下来,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玉瓶,倒出一颗药丸,看了旁边那人一眼,伸手似是要去掀她的面巾—— 意料之中,半途就被人抓了手腕。 “小气!谁乐意伺候你!”阿杰用力甩开,将手中的白玉瓶往那人手里一塞,道:“玲玲姐走之前给我的。” 水镜月瞥了瞥他手上被藤蔓磨出来的伤痕,皱了皱眉,道:“你抄了那么多轻功秘籍,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阿杰扬头,“要学就学最好的!” 水镜月失笑,指了指那个包裹,“你来露营的?” 阿杰没好气的哼一声,一边打开包裹,一边道:“莫楼主让我送来的。” 一股鲫鱼汤的香味飘出,包裹里是一个食盒,三菜一汤,还有一碗米饭。 水镜月微微皱眉,“没有酒?” 阿杰瞬间就跳起来了,“你都受伤了还喝什么酒?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行了行了!”水镜月摆摆手,将食盒拿过来,“我又不是你家公子,你啰嗦个什么劲儿?” 阿杰似乎也愣了愣,随即坐下来,仰头看月亮,也不说话。 水镜月喝了几口汤,感觉味道不错,点了点头,偏头看他,“怎么了?闹别扭了?” “没有。”阿杰闷声闷气的道。 “哦。”水镜月低头继续喝汤,似乎心情还不错,端起饭碗开始吃米饭。 阿杰见她吃得欢快,颇有些幽怨的看了她一眼。水镜月眨了眨眼,“你没吃晚饭?要我分你一点?” 阿杰丧气,顿时觉得自己若是今晚自己在这儿睡一夜,自家师父估计也只会觉得他是舍不得天上那轮月亮!阿杰耸了耸鼻子,道:“你还没吃药。” 水镜月夹了一块神豆腐入嘴,点头啊点头,“吃了,你没看到而已。” 阿杰撇了撇嘴,“莫楼主说你伤得很严重,没有吃药,回去她就把我关小黑屋。” “咯咯……咳咳……”水镜月笑岔了气,饭粒岔进了气管,笑声变成了咳嗽,半晌才缓过来,“那敢情好,有高手免费教你武功,你可得好好谢谢风华姐。” 阿杰无语,扯着身旁的青草出气。 水镜月看他一脸纠结的模样,那筷子敲了敲他的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阿杰争辩道:“我不是小孩子!”似乎每个少年在这方面都尤其敏感。他每次跟水镜月耍无赖的时候都口口声声说她欺负小孩子,却偏偏不喜欢被人拿“小孩子”当理由给他说教。 “行行,是大孩子了。”水镜月顺着他点头,伸手揉他的脑袋,“放心,你师父我命硬得很,死不了。” 阿杰的脑袋随着她的动作垂下,嘴上却硬道:“我才没有担心你,我是担心你死了就没人教我踏月步了。” 水镜月笑了笑,眼里有阿杰没有见过一丝宠溺与怀念,“明日寅时,到这儿来,别迟到了。”她说着重重的按了一下阿杰的脑袋,借着力道起身。 阿杰仰头,就见一个食盒朝自己扔了过来,忙伸手接了,问道:“你是说要教我踏月步吗?” 水镜月挥挥手,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对岸。 阿杰咽了口唾沫,随即哭丧了一张脸:“师父,你好歹把我带过去呀!” 第七十四章 伤痕 水镜月回到墨华楼,刚一进门,便听见一阵破空之声袭来,下意识抬手,就见手心躺了一颗碧玉石。她抬眼,对坐在屋顶上的莫风华道:“败家。”拿荆山之玉当暗器,这天下也没第二人了。 水镜月跃至屋顶,将阿杰送给她的那瓶还魂丹递了过去,道:“自己的伤不知道治,还好意思管别人。” 莫风华笑了,接过药瓶,道:“阿月可不是别人。” 水镜月伸手抓了她的手腕,道:“别贫嘴了,好好调息。” 白日里跟丹鹤仙子的那一战,为了墨华楼的名声,莫风华不能输。同时,为了不让墨华楼被推上风口浪尖,她也不能赢。 她最擅长的的确是防守的功夫,但,身为杀手,怎么可能没有一招致命的绝招? 旁人只当她轻而易举的接了丹鹤仙子的剑,却不知道她费了多少心思,也不知道最后伤得不只是手臂。 莫风华翻转手腕,抓住水镜月的手腕,皱眉道:“你前不久刚吐了血,今日内息失控,还有精力给我疗伤?真不要命了?” 水镜月知道她是在给自己号脉,也不抵抗,笑了笑,道:“怎么样?还能活多久?” 莫风华见她心脉平和稳健,完全不像刚受过伤的模样,放下心来,道:“上次见你使用瞳术,还是在灵空山的时候,没想到,几年不见,威力增大了许多。”她说着拂开水镜月的手,道:“别,只是小伤,吃了药,我待会儿回房间调息一个时辰便好了。你坐下,陪姐姐聊聊天。” 水镜月坐下,托着腮帮子看她,“聊什么?风花雪月还是诗词歌赋?我可都不会。” 莫风华被她逗笑了,“谁跟你聊那些?说说看,你今日看到什么了,为什么会情绪失控?” 水镜月微微皱眉,想了想,道:“没什么……风华姐,你检查过那三人的尸体没?” 莫风华斜了她一眼——想岔开话题也用不着这么恶心人吧?她没好气的道:“没有,回来的时候就是吃晚饭的时间了,看一眼就差点吃不下饭,再多看几眼,不得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水镜月起身,“我去看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莫风华跟了上去,“大晚上的这么好兴致?” 水镜月下了屋顶,偏头问她:“在哪儿呢?” 莫风华无奈,在前面带路,“走吧。” 水镜月跟上,“风华姐,人是在墨华楼死的,丹鹤前辈有没有说什么?” 那条峡谷就在墨华楼的后面,而那漫山的菊花、风车木屋,其实是一个阵法,进去的人会被关在木屋里。那木屋就是个机关盒子,一般人开不了。之前丹鹤仙子的那三名弟子应该就是被困在那里面了,按理说,除了墨华楼的人,几乎没什么人能放她们出来,更遑论杀了她们。 莫风华挑了挑眉,道:“丹鹤前辈是真侠客,很讲道理。”说着又压低声音,道:“不过,有时候讲道理得让人觉得她很无情。” 水镜月见过不少比丹鹤仙子性子还古怪的江湖前辈,无所谓的耸耸肩,“不过就是性子冷淡些罢了,不是所有人都会把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 莫风华推开屋子,道:“你自己进去看吧,本姑娘要去睡觉,不陪你了。” 水镜月一把拉住她,笑嘻嘻道:“风华姐,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杀她们的人要大费周章的把人弄到瀑布下面?还有,你有没有注意到,从风车木屋到峡谷,沿着血迹的草木都十分凌乱,那些血迹很浅,不像是刀剑伤口滴落的,倒更像是摔倒的时候擦破皮留下的。” 莫风华瞧了她一眼,“你这能力,不去当捕快,真是屈才了。” 水镜月见她没反应过来,继续道:“你有看过被杀的那四名使者的尸体吗?四名使者,全都是一剑穿心,剑法干净利落。但是,至今昏迷不醒的那位使者,身上却只有凌乱的划痕,手心也有擦伤的痕迹,玲玲说像是被野兽追击时弄出的伤口。风华姐,你看这三位姑娘,像不像是被野兽追到瀑布边,无路可逃了?她们脸上的伤口,也的确很像是动物的爪子弄伤的。” 事情跟西南王府的使者一案有关,莫风华果然来了兴致,问道:“野兽?如此,闯进阵法算是误打误撞?什么野兽这么好运气?” 水镜月摊了摊手,“不过是一种猜测,人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莫风华看了水镜月半晌,道:“阿月,你老实告诉我,你该不会是觉得,杀了西南王使者,还有丹鹤仙子的弟子的,是那什么神石的守护神兽吧?我就不明白了,你都死了一次了,怎么还一天到晚的打那方脑石的主意呢?” “我没那么想。不过,”水镜月看向她的眼睛,道:“我也不会放弃寻找方脑石,死多少次都不会。” 水镜月说完,便进了屋。 莫风华站在原地,宽大的袖子扇起一阵风,冷哼一声,道:“算本姑娘欠你的。”说着便也进去了。 虽然已经入秋,但天气还是有些热,莫风华特地让人找了冰块来保存尸体。这三人之前在江城便被人下了毁容的毒药,如今死了又被人毁容了。对她们这种重视容貌的人来说,该是很悲哀的吧。 水镜月逐一检查过后,道:“琴凤不是擅长易容吗?能不能给她们几个装扮装扮?” 莫风华斜睨她一眼,“琴凤是给活人易容的。” 水镜月抬眼,“有什么不一样的?” 莫风华懒得跟她讨论这个话题,道:“身上的伤口的确很像是野兽的抓痕,而且看起来个头不小。不过,你看这几道,这是剑伤,还有这个是刀伤吧?” 水镜月点头,指着一处伤痕道:“这个是拳头,这人的拳头挺大,个子应该不小……呃,风华姐,有没有觉得,这拳法有些眼熟?” 莫风华瞧了半天,摇头,“乱七八糟的,哪有什么章法?” 水镜月敲着下巴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摇摇头,给几人盖上了白麻布,“风华姐,你觉得,这事报官如何?” 莫风华笑着挑眉,“你想利用大理寺卿的刘青云来帮忙查凶手?还是让他帮我找出仇家?” 水镜月眨眨眼,“有什么不一样的吗?朝廷欠了你那么多人情,帮个小忙有什么打紧?” 两次作案,矛头都直指墨华楼,也就莫风华运气,两次都碰上比较讲理的人,如今还能大摇大摆的上街遛弯。要说对方跟墨华楼没什么恩怨,还真不敢相信。 莫风华道:“这事是丹鹤前辈的事,得看她的意思。” 第七十五章 失约 第二日一早,水镜月等人还未开口,倒是丹鹤仙子先向莫风华开口借人,说是要带弟子的尸首去江陵府报案。 水镜月让廉贞和破军帮忙送她们一程,临到将人送到山下了,一边往回走一边敲脑门,喃喃道:“怎么总觉得不对劲?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莫风华一把拉着她进屋,道:“早饭没吃!” 水镜月恍然,“哦,这么一说,肚子倒真饿了。”说着便笑眯眯的坐下,盛了碗白粥来吃。她喝了两口,盯着对面的空碗筷出了会儿神…… “糟了!”水镜月终于想起忘了什么事了,将手中的碗放下来,睁着大眼睛看莫风华,“我昨晚说了要教阿杰踏月步的,他估计还在九路寨等着呢。” 莫风华喝着豆浆眨眼,“你对那孩子还挺上心。” 水镜月道:“那是我徒弟,自然上心。” “打包些点心过去哄哄他,小孩子么,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哄开心了。”莫风华说着便打了个响指,道:“拿个大点儿的食盒过来。” 水镜月暗暗叹了口气,心道——那位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儿,气性可大着呢。 水镜月到九路寨的时候,阿杰倒是没有生气,反倒出了一身汗——他刚刚从悬崖底下爬上来,看模样似乎不止爬了一两趟。 水镜月招呼他过来吃饭,他就乖乖的吃,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 水镜月也没吃饱,原本想用自家徒弟的怒火来下饭的。可是,如今看他这么低眉垂首不声不响的,她倒有些吃不下了。 水镜月伸手摸他的脑门——没发烧,湿哒哒的一把汗。她不动声色的将手上的汗往他身上擦了擦,道:“阿杰,怎么不说话?” 阿杰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的啃着韭菜煎饼,“食不言寝不语。” 水镜月吃了一惊,心道这孩子啥时候这么懂礼貌了?难不成前段时间被谢老夫子训傻了? 她没滋没味的吃了一个烧麦,总觉得这小子这回似乎是真生气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下巴,道:“那个,今早丹鹤仙子带着她那三个女弟子下山,我去送了送……死者为大么,再说了,你是男孩子,不能这么小心眼。” 阿杰终于抬头了,眼睛却是微微垂下的,把他那主子的神态学了十足十,只是,原本那股子懒散劲儿变得有些可怜巴巴的,“师父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师父说寅时到,弟子不敢拖到卯时。师父即便是让弟子等到太阳落山,弟子也不敢有丝毫怨言。” 水镜月被噎了一下,皱着眉把他这话琢磨了一遍,觉得好像是这个理啊,想当初,她跟乌炎学功夫的时候,踩着点过去都会挨骂,去了之后等个三两天都没见到人也是有的。于是,她颇为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一筷子敲他脑袋上,“那你还在这儿给我摆脸色?给我好好说话!” 阿杰鼻子一酸,突然就仰头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啊呜……” 他嘴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煎饼,鼻涕眼泪说下就下,肩膀一抽一抽的,别提多伤心了! “很疼吗?”水镜月有些烦躁——这时候乌炎会怎么做来着?哦,估计会直接把她仍悬崖下吧。可是,她看着他一脸泪水加汗水的模样,就有些下不去手了。她有些丧气,“别哭了。我大概不太适合给人当师父,你要不乐意……就算了吧。” 不料,她这话还没说完,阿杰就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还一边用脚踢她,“我就知道你想扔下我!这世上就只有公子不嫌弃阿杰,你们都嫌阿杰没用!” 揪心! 这话阿杰不是第一次说了,可每次水镜月听了都很不是滋味,心里酸酸的,什么脾气都没了。她伸手揉了揉阿杰的脑袋,道:“没说不要你,为师是担心……哎,得了,做什么都有第一次,我是第一次给人当师父,考虑不周的,你这个做弟子的也体谅体谅?” 阿杰的哭声止了,却仍旧抽抽搭搭的,“我担心早上起不来,昨晚都不敢回去睡,又担心你嫌我基本功不扎实,就在这儿爬了一晚上的藤子……今天早上我站在悬崖上,看见你跟莫楼主他们下山了,还以为你要走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以为你是故意骗我来这儿等的!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唉……水镜月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回是栽这小子手里了。她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眼泪和鼻涕,然后把脏兮兮的手帕塞进他怀里,伸手抱了抱他,“男儿有泪不轻弹,懂不懂?” 阿杰在她怀里蹭了蹭,闷声闷气的道:“只是未到伤心处。” 水镜月笑了,放开他,道:“不生气了?” 阿杰伸手抹了抹鼻子,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道:“勉强原谅你。” 水镜月将筷子塞进他手里,笑道:“行了,赶紧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功。” 阿杰抬眼,眼角的泪痕还未干,有些诧异,“你真的要教我踏月步?” 水镜月点头,“自然。江湖会踏月步的,除了我,都是些退隐江湖的,我总该要想办法把它传下去。你骨架小,练轻功的天赋应该不错,是个不错的人选。” 阿杰“哦”了一声,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水镜月吃着煎饺,只当他是爬了一晚上的悬崖给累的,便道:“不急,你先休息休息。我问几个问题。” 阿杰仰头看她,“什么问题?” 水镜月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伸手拍他脑门,道:“不用这么紧张,又不是私塾的老师提问,答不出来也不会打手心的。” 阿杰耸了耸鼻子,“我不出卖公子。” “谁问你家主子了?”水镜月白了他一眼,“聊聊你的功夫。你年纪轻轻的,内力不错,武功也凑合,为什么没学轻功?” 阿杰无所谓的耸耸肩,“教我功夫的人不教我轻功。” 水镜月倒是听出了些端倪,“那人不是你师父?” 阿杰立马怒了,瞪眼道:“他不配!” 水镜月安慰炸毛的小猫似的拍拍他的脑袋,“是仇人?能告诉师父是谁吗?师父帮你教训他。” 阿杰抬眼看她,“我想自己报仇。” 水镜月看着他那双倔强的眼神,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双相似的眼睛,不由微微皱眉—— “我想自己报仇。” 多年前那个倔强的死小孩也跟她说过这句话,那孩子如今能放下内心的仇恨了吗?他应该在那个世外桃源好好的过日子吧。 最近为什么老是想起那孩子呢?水镜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阿杰见水镜月不说话,抬头,就见她正看着自己,眼神却有些空,似乎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时空。他伸手在她眼神晃了晃:“师父?” 水镜月回过神来,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今日开始,为师便开始教你踏月步了。踏月步一共有九步,早中晚各教一步,你认真听,为师只教一遍,懂?” 阿杰点头。 水镜月满意,“好,那现在还是学第一式,奔月步——” 第七十六章 蹊跷 这日一早,水镜月打着呵欠刚出了那四合院的大门,便听见莫风华那笑吟吟的声音—— “哟,没睡好?一大早的上哪儿去呀?”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去教徒弟。” 莫风华伸手,一把揽过她的肩,似笑非笑的看她,“我可听阿杰说,你前两日就把踏月步教完了。之前三天你教他的时候,也是讲一遍口诀示范一次就走人的。说说看,这些天连吃饭都不见人,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那臭小子找你告状了?”水镜月的脑袋都要被她压到胸口了,挣扎着扒拉开她的手,道:“这荆山就这么大,我能去哪儿?不过是四处转转,又不会拿你的宝贝。” 莫风华放开她,伸手拍在她的肩膀上,敛了笑容,正色道:“阿月,上次的事我们都没跟你计较,不代表允许有第二次,明白?” 水镜月垂眸,皱着眉头沉默了半晌,却是没有表态。 她自然知道莫风华说得是她独自一人闯九龙神宫的事。这些天,她也的确是在寻找方脑石,按照廉贞标识的那张地图来找的,找了四五天,才找了十来个地点,却是一无所获。 莫风华挽着她往云歌楼走,道:“你就不能学学姐姐我?我哪次赴险没拉上你垫背?灵空山那么危险的地方我都毫不手软的推你上去了,你不知道什么叫一报还一报啊?” “这话是这么用的吗?”水镜月有些无语,抬眼就见屋里坐着阿杰和廉贞等人,有些惊讶,“廉贞和破军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合适吗?”莫风华挑眉,拉着她进了屋,“我问你,你是不是完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二小姐!”破军见了水镜月就咧嘴笑了,“告诉你一件喜事。” 水镜月坐下,顺手给阿杰递了杯豆浆,抬眼看破军,问道:“莫非是找到凶手了?” 破军摇头,“没有,衙门的仵作说是养了藏獒之类的大型动物的江湖人做的,发了布告悬赏,不过凶手还没线索。呃,我说的那事可比找凶手重要多了。” 若这话是廉贞说的,水镜月估计还信几分,但破军——他见着什么都比常人兴奋三分,不可抱太大希望。水镜月喝着豆浆,点头,示意他继续。 破军见她一脸平淡,兴致却丝毫不减,道:“是赈灾的事。我们到江陵城的时候,刚巧碰上朝廷的赈灾粮进城。听说江陵城是最后一站,长江下游的城郡老早就送到了,不仅有粮食,还有药材,如今各地的灾民基本上都安顿下来了。今年的水灾虽然严重,损失巨大,但朝廷及时赈灾,反倒收了不少民心,老百姓都说如今的皇帝比当年的端康帝好太多了,说不定大昭朝能在景平帝手上再次崛起。” “这倒的确是件好事。”水镜月慢悠悠的喝着豆浆,神色却不见有多高兴。大昭朝能不能崛起她是不知道,她有些奇怪的是,那日她们离开江陵城的时候还听说,朝堂上还在为赈灾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怎么才五六日,赈灾粮就进了城? 水镜月问道:“押送粮食的是哪位?” “二小姐也觉得不对劲?”廉贞接口,微微皱了皱眉,“我也觉得这事很蹊跷,所以特地去打探了一下。最奇怪的就是这里——那位赈灾的钦差大臣没进城,据说是走到公安城的时候水土不服,病倒了,让手下的带着圣旨进城的。还有送粮的军队,卸了粮便走了,说是要赶回去交差。一般来说,钦差即便病倒了,坐了马车进城就是了,哪有半路撂挑子的道理?根本就不合礼法。再者,灾民都安置妥当了,这群人即便是回京请功也没这么着急的。” 水镜月点头,知道廉贞这人,若是心有疑虑必定会追查到底,便问道:“然后呢?你打听到什么了?” 廉贞笑了笑,道:“前段时间洪水刚退,聚集在江陵城的江湖人不是散了大半吗?这两日,又回来了不少。江南二十四水帮江夏分舵的人也回来了,二小姐在绿林山上是见过的,还有洞庭十三坞、西林斋,九江、太湖一带的人也早到了,还有,这次不知为何西域武林的来了不少人,浪子山庄的言庄主都来了。听说,朝廷送到苏州、洪州、江城、岳洲等地的粮食也是这几天送到的,相邻的城郡之间,时间差不超过三个时辰,从两浙到江陵城只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 水镜月停箸,眼中倒是显出几分好奇来,“朝廷这次派出的钦差还挺有能耐的么,这速度比行军还迅速。” “二小姐开玩笑呢。”廉贞呵呵的笑了两声,又道,“江陵城的洪水刚退,那位被吓破胆的安顺王不是立马火急火燎的往京城赶吗?听说这次赈灾的钦差,一个就是这安顺王,还有一个,便是当朝丞相石君禄的长子石昱文。洞庭坞的连帮主亲眼看到的,据说石昱文长得颇秀气,八面玲珑,为人倒是跟他爹一样的张扬。” 这下就连阿杰都听出不对劲了,“就那个大腹便便的安顺王,能在半月内从太湖赶到江陵?他那满肚子的肥肉不会给颠没了吧?” 水镜月见莫风华和君莫笑都只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慢条斯理的吃着早餐,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一般,便伸手拍了拍莫风华的胳膊,问道:“风华姐是不是知道什么?” 莫风华斜了她一眼,“我又不像某人整日的不见人,这几天都窝在山里,能知道什么?我说你们也真是的,明明是件大好事,怎么都能被你们说得像是重重阴谋?” 水镜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同一泓湖水般平静,弯了弯眉眼,道:“也是,管他什么钦差不钦差呢,灾民没事就成。” 破军没心没肺的点头道:“对么,我就说廉贞小题大做。二小姐,吃了饭我们早日出发吧,今日的江陵城可热闹了。” 水镜月不解,“你们不是才回?” 破军瞪眼,“二小姐,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你不会真忘了吧?彭大人昨日还特地叮嘱我一定要把二小姐和莫楼主请到呢。” “唔……是吗?都到中秋节了。”水镜月咬着筷子出了会儿神,喃喃道,“也不知道玲玲他们怎么样了?” 廉贞道:“二小姐若是不放心,我跟破军跑一趟,顺道给风少爷送两个月饼过去。” 水镜月失笑,“用不着。进了神农架那种地方,风寻木可比进自己后院还自在,还能把自己饿死不成?” 莫风华点头,“就是,人家小两口的好容易有个机会单独相处,正好增进增进感情,你们过去多煞风景?他们就是空着肚子赏月,也比你们吃着月饼赏月要甜蜜。” 廉贞和破军对视一眼,心道——“莫楼主这说的是古玲和舒桐吗?他们两人即便是在人群里,也能腻乎到一块,还需要增进感情?古玲是空着肚子赏月的人吗?她对月饼的兴趣比月亮大得多吧?” 君莫笑适时的插句话,问道:“楼主,你们去赴宴,需不需要准备礼物?要不连月姑娘的份一起准备了?” 莫风华含笑,颇为满意的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 水镜月也不跟她客气,道:“有劳了。风华姐,有君莫笑在,你这个楼主也太轻松了些。” 莫风华挑眉,“有本事,你也找一个去。” 廉贞和破军再次对视——“咱俩是不是太没用了些?” 第七十七章 夜宴 夜宴的地点就在安灵庙旁,宽阔的场地原本是江陵府举行祭祀的地方。几乎全江陵城的百姓都来了,穿着长袖彩衣,男子头上缠着彩色的头巾,女子带着银色的头饰,是平日里祈福服装。 水镜月等人赶到的时候,刚好看到彭兴在万众簇拥之下点燃了巨大的篝火。 欢呼声响起,那红莲似的火焰越来越高,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火焰转着圈,跳着摆手舞,唱着古老的歌,歌声清扬悠远,仿若神庙里涤荡人心的佛乐。 “站着干嘛?这个时候就要与民同乐!”莫风华拍着水镜月背,将人往前一推,瞬间,两只手就被人拉住。 水镜月看着在火光中摇曳的一张张笑脸,不由也笑了。她跟随着节拍,蹦跳着,摇摆着,任由自己的双手被人甩得老高。 水镜月身后就是莫风华,偏头便能看见她那双摇晃着焰火的丹凤眼眼睛。莫风华跟着人群和唱着一首首祈福祛灾的歌谣,从不信神明的她,此刻愿意相信今夜有神明坐在月亮之上,聆听着来自尘世最质朴的声音。 阿杰本就是孩子心性,早就玩疯了,不会的歌也跟着乱哼哼,最后索性跑到圈圈中央打起节拍领起舞来,引来一阵阵欢呼。 廉贞原本有些拘束,但被玩疯了的破军带着,也渐渐融入了人群。拿惯了剑的手有些僵硬,脚下的步伐更是毫无章法,同手同脚的模样很有些滑稽。 老百姓自然没有放过他们爱戴的府尹彭大人,甚至刘青云都被两个姑娘拉着转圈。不过,彭兴还能跟着跳几步,刘青云就真的只是跟着人群绕圈子了。 有什么关系呢?开心就好。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篝火渐微,歌声渐止,舞步渐歇…… 夜宴才算开始。 篝火又燃了起来,平日的祭台成了舞台,人群围坐在周边,传递杯酒,相互祝愿…… 酒是浊酒,歌是山野民歌,却更能触动心弦。 水镜月坐在人群中喝酒,无论谁来敬酒,她都弯着眉眼一干而尽。她不记得他们跟她说了什么,是感谢?还是祝福?亦或只是一声问候? 她不在乎。 天空的圆月像是神明的眼睛,杯中摇晃的月光像是最美好的梦境。 如此良夜,若是不能醉一场,岂不辜负了好时光? 朦胧中,她似乎听见阿杰的声音。无论多混乱的场面,他似乎总能找到他家主子。她感觉阿杰的声音近了些,抬眼便见他仰头对身旁的白衣人说着什么。她偏着头,拿酒杯指着他,瞪了他一眼,“臭小子,不知好歹!别老跟你家主子告密!” 她感觉有人坐在了她身边,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诱惑,“你有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吗?” 她低低地笑出声,似乎在重复他说的话一般,“你有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吗?”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叹,“你喝醉了。” 她笑着点头:“是啊,醉了。”真好,她就是想醉一场。 那个声音又问道:“喝杯茶?”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手中的杯盏却是没有停——喝茶?不,她最不喜欢喝茶。 舞台上传来的歌声似是跟身旁的人事先配合好的一般—— “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噻在家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呀那来这多话,我的那个爹妈噻已经八十八 喝你二口茶呀问你二句话,你的那个哥嫂噻在家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呀那来这多话,我的那个哥嫂噻已经分了家 …… 喝你六口茶呀问你六句话,眼前这个妹子噻今年有多大 你喝茶就喝茶呀那来这多话,眼前这个妹子噻今年一十八 呦耶呦耶呓呦呦耶,眼前这个妹子噻今年一十八……” 歌声止,掌声起。她微微抬起眼皮,想看看唱出如此欢乐的曲调的人儿长什么模样,却被一袭白衣挡住了视线。 “月姑娘喝醉了吗?”这次是个女子的声音,轻风细雨的,却并不温柔,反倒带着几分冷意。 “大概。” “听闻月姑娘千杯不醉,倒是难得,我扶她去我那儿睡一觉吧。” “不用。临仙楼就在附近,我带师父回去休息一会儿。”这个应该是阿杰的声音了,这小子的声音怎么也这么冷,谁动他家主子了么? 水镜月推开了搀扶她的那只手,准确的抢回自己的酒坛,摇晃着一只手,起身准备离开这几人——她觉得这几人有些不可理喻,明明这里有月有酒,有歌有舞,还有明亮温暖的篝火,为什么偏偏要来管她喝不喝酒,关心她有没有醉呢?醉了又如何?不醉又如何?谁说醉了便不能再喝了呢? 她感觉身后似乎有脚步声追来,有些不耐,抱着酒坛子便飞了起来,越过人群,落在了江边最高的那座高楼上,却发现这里早已有人了。 “阿月,这望江楼的月色可是江陵城最佳的。”一身血色长衣在月色下竟也显出几分柔和来。 水镜月坐过去,靠着她的背,仰着头抵着她的肩膀,道:“风华姐,刚刚那首歌,再唱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莫风华问道:“哪一首?六口茶?” 水镜月摇头,“跳篝火舞的时候唱得那首。” “六口茶有什么不好的?男欢女爱才是最动人的故事。”莫风华笑着戳她的肩膀,又道:“那是傩舞中用来祛灾驱邪的曲子改编的,调子没变,唱得却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词。” 水镜月拿酒坛子跟她碰了一杯,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就唱这个。” 莫风华的嗓音本是偏低哑的,一首歌却唱得空灵遥远,断断续续的,不像是祭祀时的祈福曲,倒像是母亲低声吟唱的摇篮曲…… 水镜月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一般。歌声停歇的时候,她却又开口了,“风华姐,琴凤的易容术不错。” 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莫风华听了却是笑了,“就你精明。” 水镜月摇头,“是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你让风寻木偷圣旨的时候便知道会有洪水?” 莫风华偏头看她,“你到底醉了没?” “你说呢?”水镜月睁开眼睛,转头对她眨了眨眼,似是笼着一层水雾般,“墨华楼什么时候多了个神算么?” “就知道瞒不过你。”莫风华叹了口气,“我去昆仑山的时候,遇到了苍烬。他还问候你来着。” 水镜月轻笑,“问候?不是诅咒——谁在叫我?”水镜月说到一般,突然坐直了身子,侧头听了一会儿,一跃而起,道:“玲玲和舒桐回来了!” 莫风华抬头看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哪里像是醉酒的模样? 水镜月微微皱眉,“不对劲,出事了!”她话音未落,人已经飞了下去。而此时,莫风华才听见人群外想起了杂乱的马蹄声和古玲带着哭腔的呼喊声—— “二小姐,你在哪儿呀?!二小姐!” 第七十八章 路短 来的人不止古玲和舒桐,还有墨华楼的人。看来他们是先回了墨华楼,听说他们来了江陵城才找了过来。 水镜月落下之际,轻轻一带,一把将古玲抱了下来,问道:“别着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古玲道:“风少爷和七姑娘进了野人洞,我在外面听见他们的惊叫声,之后他们却再没回应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二小姐!” 古玲还未说完,水镜月已经将她推给了刚刚下马的舒桐,转瞬便不见了踪迹。 “公子?”阿杰感觉手中一空,再看,身边的人已经消失了。 莫风华见阿杰也想跑,一把拉住他,瞪眼道:“瞎操什么心?凭你家主子的本事,你去是帮忙还是添乱?你真不知道你家主子会武功这事?” 阿杰蓦然止了身形,脸上看不出悲喜,道:“以前不知道,以后便知道了。”说完,他又加了一句:“公子想让阿杰知道的时候,阿杰便知道。公子不想让阿杰知道的时候,阿杰便什么都不知道。” 莫风华斜了他一眼,“你要把对你家公子一半的忠心放在你师父身上,也算她没白疼你。” 古玲那几声哭喊,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刘青云和彭兴也赶了过来,就连一直在角落里喝酒的王少卿都凑了过来。 刘青云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少卿却是一开口便问道:“解药呢?找到了吗?” 古玲想起自己作为大夫的责任,擦了擦眼泪,点头道:“找到噬梦蝶了。” 王少卿松了一口气,“阿珞有救了!小神医赶紧跟我去救人吧。”他说着便要去拉古玲的手,却被一阵劲风扫开了。 莫风华站到古玲身边,挑眉笑了笑,道:“王将军,动手动脚的可不是君子所为。” 王少卿心情不错,也不跟她计较了,摆摆手道:“是我太着急了,大夫……” 古玲却突然打断他,道:“找到了,没有采回来。” 彭兴眼见王少卿脸色变了,立马上前解围,问道:“古先生,是生长解药的地方太危险了吗?还是有什么难处?” 舒桐拍了拍古玲的肩,然后给彭兴行了礼,回道:“彭大人,是有些阻力,不过还请彭大人放心,等月姑娘回来,解药一定送到。” 王少卿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别到时候又找什么借口!今日可已经是中秋了。我在等三日,若解药没到……”他说着看了刘青云一眼,“即便是刘大人在,本将军也不会跟你们客气。” 王少卿冷着脸走了,刘青云对几人点点头,彭兴道一声“有劳”也都走了。 莫风华对几人道:“走,去临仙楼。” 她说完便往前走,后面跟着的不仅有古玲、舒桐、阿杰和墨华楼的人,连凌清泉和杨问津、斯木里、白无瑕几人都跟了过来。 临仙楼的姑娘今晚自然也参加了篝火晚宴,但琴凤却是没去,只在阁楼隔着重重屋宇看着远方的热闹。她远远的见着莫风华带着一群人回来了,直觉出了什么事,小跑着下楼给他们开了门。 几人在大堂坐下,舒桐便道:“我们在神农顶碰到了巫医谷的薛半仙,他说知道噬梦蝶在什么地方的,然后带我们去了野人洞,说里面有我们想要的东西。风少爷让我跟古玲留在外面,他跟七姑娘一起便随薛半仙进去了。可两人进去没多久,惊叫了一声,便再没出声了。我跟玲玲在洞口叫了许久都没人答应,又往里走了几步,那洞穴越往里越窄,没有光,我们不敢深入,便回来求救了。” “薛半仙?”莫风华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她前几日才接了薛半仙的委托,如今生意还没完成,若是跟委托人发生争斗,墨华楼的信誉可就没了。她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阿月和长庚公子两人联手,对付薛半仙应该没问题吧?” 舒桐微微皱眉,道:“薛半仙应该不会伤害二小姐。”语气带着犹疑,也不知是困惑,还是仅仅只是在安慰自己。 *** 水镜月提着一口气,奔行至神农架阳日镇,这才停下来喘口气。她微微转身,看着跟了她一路的白衣人,道:“长庚公子,我说过,即便是遇上一条快死了的小猫小狗,阿月也会出手相救,你实在不必时时寻着机会来报恩。” 长庚微垂这双目,侧着身子没有看她,沉默不语,却也没有离开。 月色下随着夜风摇晃的水稻田里传来一阵阵蛙鸣,似是在举行一场欢宴,却无端的让空气更寂静了几分。 水镜月走了几步,站到他跟前三步远的地方,道:“你在九龙神宫里说的那番话,还算不算数?” 长庚偏头看了她一眼,“月姑娘说的是哪一句?” “你说,等我伤好了,我想要你做什么,你都奉陪。”水镜月又往前走了一步,见他微微皱眉,不由轻笑一声,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只要你转过头来,看我一眼。” 长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却仍旧没有回头,良久,才道,“阿月,我也曾说过,我比你知道的要更加了解你——你想对我用瞳术,对不对?” 水镜月踏出半步的那只脚顿了顿,又收了回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便走。 长庚转过身来,看着那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蓝光的发带,轻轻的笑了,眼底却透出一股凄凉——“听说他有危险,你就如此着急吗?” 天色微明之际,两人终于找到了石林中的野人洞。山间雾气缭绕,怪石嶙峋,风景独好,可惜,两人都没有赏景的心情。 水镜月站在洞穴入口处听了一会儿,隐隐约约间似乎能听见风声和水声,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也不知道是风声还是什么动物的声音。 水镜月将右手按在刀柄上,走了进去。行了不到二十丈,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了。越往里,洞穴便越是狭窄,时不时还能听见水珠滴落在石板上的声音。 她伸手在石壁上摸了摸,潮湿的,有些黏黏的,触感有些像是鼻涕虫留下的粘液。她皱了皱眉,伸手摸荷包,却是什么都没有,她这才想起来,那天她把手帕塞给了阿杰,都忘了要回来了。 水镜月正想往水声的方向走过去,感觉到风声,顿时一个转身格挡过去,冷冷道:“你干什么?” 长庚就这对峙的姿态,慢悠悠的伸手,握住她挡过来的那只手,道:“太黑了,我看不见路。” 水镜月微微皱眉,想把自己的手拽回来,“所以呢?我并没有让你跟进来。” 长庚紧了紧手上的力道,“阿月,当日你看不见,我可是抱着你走的。” 在地宫的时候,水镜月身体没有感觉,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听他说出来,仍旧未免有些脸红。她有些恼羞成怒,道:“你若是来捣乱的,还请赶紧回去。” 长庚在她手上捏了捏,道:“你手上怎么黏糊糊的?”说着,一边拿手帕给她擦干净,一边道:“能不能小心点?不知道有没有毒,什么东西的都乱碰的吗?” 水镜月趁机甩开他,道:“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操心。” 长庚走了几步,感觉她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他话音刚落,便感觉有什么东西戳了戳他的胸膛,伸手一把抓住,才发现是水镜月的那把长刀。 水镜月继续往前走,道:“不知道有没有岔路,别跟丢了。” 长庚笑了。若是此刻从洞顶透出一线天光,便能看见他翘起的嘴角露出浅浅的漩涡,咧着嘴露出几颗白牙,弯起的眉眼透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只有如此黑暗中,他才能笑得如此真实,却也笑得隐忍,不敢发出声音,似是生怕将那藏在心底的一丝温情给吓跑了—— “你有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吗?” 我的秘密,若是你知道了,会伤心吗?会失望吗?还是会生气? 若是伤心,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的罪孽? 若是失望,会不会后悔曾经救了我? 若是生气,会不会站在我的对立面,不顾一切的阻止我?还是会直接将这把刀刺进我的胸膛? 他只希望,这条路,能更长一点,如此,他的梦也能做得久一点…… 第七十九章 约定 清晨阳光透过缭绕的云雾撒下来,在山谷上空折射出一道弯弯的虹桥,清浅的小溪轻快的流淌着,闪着粼粼波光。 小溪一侧的山坡上开满了妖娆的花朵,映衬得空气都显出几分梦幻的味道。而在溪水的另一侧,却是一片石海。 巨大圆润的鹅卵石绵延了数公里,似是天降神石一般堆砌在这郁郁葱葱的山林间。更为奇特的是,在石海尽头,如高山般耸立的,竟是一艘巨大的帆船! 风寻木和唐小惠此刻就在这艘巨轮上。 他们靠坐在甲板上,悠闲写意的姿态如同一对出海游玩的情人。只是,仔细观察之后便会发现,这两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除了一双或狡黠或惊奇的眼睛,全身似是都有些僵硬一般。 骨碌碌几声,几颗红彤彤的果子滚至两人脚边,一个灰白的人影落下,看向唐小惠,道:“女娃子,老头子给你解开上半身穴道,不想看着心上人死,就别耍花样。” 他的语气很平淡,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不带一丝情感,却让人觉得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这人便是巫医谷排名前三的薛半仙。他长着一头灰白的头发,穿一身灰白的衣服,连面色都似灰土般毫无神采,似是行将就木一般。可那双泛着灰白色的眼睛却极其有神,完全不像快死的人。 唐小惠猛眨眼睛,示意自己明白。 “咚咚咚”,几颗五味果打在身上生疼,唐小惠却浑不在意,还将捞起那果子放进了嘴里,“啧啧”几声,伸了半个懒腰,一脸的惬意。 “小惠,前辈解了你手上的穴道,是让你给我喂吃的。”一个五味果解了风寻木的哑穴,他见唐小惠吃的欢快,似是完全没意识到他也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不由出声提醒道。 唐小惠咬着果子眨眼,似乎十分不舍似的,抬眼看了薛半仙一眼,“是这样的吗?” 薛半仙却是不理他们了,转身,站在船舷之上,看着溪水前进的方向,也不知在看什么。 唐小惠伸手拍了拍风寻木的胳膊,问道:“你说他把我们骗到这儿来是干嘛的?陪他看风景?” 风寻木一低头便见到那几乎送到嘴边的果子,他肚子正唱空城计,也没多想,一口便咬了上去—— “啧,真甜。” 唐小惠偏头,瞧了瞧手中只剩下的小半个果子,抬眼时正好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她微微愣了愣,然后默默转身,趴在膝盖上将脸埋了起来…… 风寻木眨了眨眼,道:“我不过咬了一口,你也不用哭吧?” 唐小惠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心跳都停了!她抬起头来,却是背对着风寻木的,道:“没哭。” 风寻木只有脖子能动,仰头用后脑勺点了点她的脑袋,道:“那是生气了?” 唐小惠:“没有。” “就知道你没那么小气。”风寻木笑了,“再给我咬一口呗。” 唐小惠反手将剩下的那小半个果子往他嘴里一塞,却是仍旧不敢回头看他。 风寻木似乎也不介意,仰着头颇有技巧的吃起果子来,最后吐出果核的时候,还颇为得意的扬了扬眉,道:“厉害吧?” 唐小惠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倒是忘记害羞了,道:“这是你用来追求女孩子的绝招?” 风寻木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叹了口气,道:“我平白得了个风流天下的名号,其实也没真正风流一回,连个正儿八经的红颜知己都没一个。” 唐小惠眨了眨眼,偏头看他一眼,问道:“是吗?”似乎不太相信。 风寻木信誓旦旦,“真的。” 其实吧,风寻木得了风流天下这么个名号也算是机缘巧合。他本就长得风流倜傥,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入江湖以来,经常会碰到英雄救美的差事。每次碰到美人以身相许以报恩情之时,他都有些尴尬,伤了无数美人心后就有了个风流的名声。风寻木也很无奈,他觉得他的桃花运略旺了些,可惜他不喜欢桃花。 唐小惠听着他解释,原本还有些高兴,可听到最后一句,便有些不解了,问道:“不喜欢桃花?” 风寻木仰头看向头顶缥缈的云雾,淡淡笑了,“吃遍大江南北,喝尽千觞美酒,玩弄三教九流,乐观江湖百态。” “这是什么?” 风寻木挑眉,“我来中原之时,鹤一送我的。等这件事解决了,这便是我的今后的人生了。” “吃喝玩乐?” “没错。” 唐小惠沉默了半晌,喃喃道:“闲云野鹤听海剑,走马观花风寻木。原来是这个意思么?”她突然想起之前在悦来客栈之时,水镜月对她说的那句“祝你好运”。此刻,她才明白,这句“好运”是什么意思。她突然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眼底却似是有晶莹闪烁。 风寻木却是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异常,也笑了,“鹤一和阿晨总没大没小的说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不过,能做个闲云野鹤,不是最令人羡慕的生活吗?” 唐小惠止了笑声,仰头看向那已经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彩虹,轻轻点了点头,“是啊,令人羡慕。”她突然偏头,看向他的眼睛,问道:“我能跟你一起吗?” 风寻木看着她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微微愣了一下。 他这一犹豫,唐小惠自然觉得他是不乐意自己跟着了,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转过身来,道:“是了,我又追不上你。” “不是。”风寻木连忙解释道,“在这边,出了阿月,你也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若是能同行,我自然是高兴的。我只是有些意外,你不是唐门七小姐吗?这么天南海北的闯家里人没意见吗?唐老夫人不是在催你嫁人了吗?” 唐小惠语气淡淡的,“你希望我听奶奶的,嫁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当然不是!”风寻木舌头打了结一般,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唐小惠见他这副无措的模样,刚刚还阴云密布的一双眼睛,立马透出几分笑意来,“所以,你这是在邀请我跟你一起吃喝玩乐?” 风寻木笑了,“说定了。等五行石的事了结了,我们一起吃喝玩乐。” 两人背靠着背,仰头,脑袋抵在一起,头顶的阳光洒下来,竟有几分岁月静好天长地久的感觉。 风寻木突然道:“小惠,我还没吃饱。” 唐小惠乐了,伸手捡起一颗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正想递给他的时候,头顶却投下一片阴影。她仰头,道:“我不跑。”她以为他又要给她点穴了。 薛半仙却道:“已经巳时了。” 唐小惠不解。 薛半仙:“阿月还没来。” 他们是昨日申时进的野人洞,舒桐和古玲骑的都是好马,再怎么慢,子夜也该找到水镜月了,而以水镜月的速度,天亮前就该到野人洞了。这个时候,怎么也该找到他们了。 唐小惠算是明白了,敢情这是那他们当诱饵呢。 风寻木倒是一早就明白薛半仙的意图,便道:“前辈在入口养了那些东西,阿月估计是不会进来的。” “那些小东西可不是我养的。”薛半仙看了他一眼,“这是给阿月的考验。” 风寻木和唐小惠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好的预感,“你到底想让阿月做什么?” 第八十章 软肋 水镜月此时在干嘛呢? 她在晒太阳,在看飞鸟—— 天色微明之时,她跟长庚两人便走出了那个洞穴。那洞穴的前半段阴森可怖,后半段却是生机盎然,鸟语啾啾。长庚摸出火折子,两人才发现岩壁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鸟巢,空中一群金丝燕来来回回的穿梭着,很是热闹。 再往前走几公里,洞口便渐渐开阔了,也能看到前方的亮光了。 可出了洞,两人发现自己在一座高山的之上,十几丈之上便是山顶了。而他们目之所及,除了大山森林,便仍旧只有一群群早起出门觅食的金丝燕了。 洞口处有一块很大的石板,水镜月盘腿坐在石板上,手中的长刀横在膝盖上,双手抱胸,仰头看着头顶来来回回的飞燕…… 她就这么一直做到旭日东升。 长庚见他似乎仍旧没有起身的迹象,便道:“阿月,我们来的路上有一个岔道,不如回去往那边看看?” 水镜月偏头看他,微微皱眉,似乎很有些苦恼。 长庚走近几步,在她身旁蹲下来,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水镜月起身,轻轻舒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走吧。” 长庚感觉她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带着几分嫌弃,还是厌恶? 两人再次走进洞穴,光线渐渐暗淡,水镜月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肩头,立马蹦了起来,一步跃至三丈外,无影刀都抽出半截了,才发现前方长庚正诧异的看着她,一只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 水镜月有些尴尬,收了刀,道:“抱歉。” 长庚问道:“阿月,你怎么了?” 水镜月:“没事,你刚刚想说什么?” 长庚看了她良久,道:“看不见路了,想借你的刀用用。不过,你若不愿意,我这里还有半支火折子。” 若是平日,水镜月说不定会质问一番有火折子为何早先不拿出来,可此时她也不知怎么了,反倒摆了摆手,道:“没事,火折子先留着。” 两人便又如来时一般,水镜月在前面带路,长庚拉着月下,在后面跟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长庚总觉得,水镜月似乎有些紧张,而且,越接近那个岔道,她便越紧张。 那个岔道有什么东西吗?为什么他一点危险的气息都没能感觉到呢?若真有危险,说明风寻木在那边机会更大。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会让水镜月放弃那条路? 两人终于走到了那个岔路口,长庚明显感觉到水镜月的脚步有些犹豫,便道:“点上火折子看看吧。”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水镜月便一口回绝:“别!”她的声音有些高,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冒失,眼神闪了闪,继续往前走,道:“跟上吧,很快就过去了。” 她最后一句话声音有些低,似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那个岔道的地势较低,入口处有一道石阶,水镜月脚还未落地,便感觉到地下有积水,提醒了一声:“小心水……”她话音未落,脚才落地,便感觉有些不对劲,顿时愣住了—— 一阵风过,火光骤起。 两人眯了眯眼,只见岩壁上每隔三十来丈便建了一座灯塔,也不知烧的是什么,火光微蓝,却很是明亮。 水镜月深吸了一口气,忍着骂人的冲动,对长庚道:“出口应该就在前面,我先行一步,你……稍等片刻再跟来。” 长庚伸手一把拉住她,眉头微皱,道:“两个人一起,胜算会大一些。” 水镜月有些不耐,甩了甩手,见他不放手,不知怎么的就生气了,压低的声音似是带着几分威胁,道:“放手。” 长庚看着她的眼睛,不为所动。 突然,一阵窸窣声传来,水镜月猛然抬头,反手拉了长庚便跑:“快跑!” 长庚自然也听见那声音了,应该是什么虫子的声音。 果然,不多久,就见岩壁上一片黑乎乎的“军队”流水般涌来。鼻涕虫?个子貌似也比一般的鼻涕虫稍大一些,只是,它们的动作怎么会如此快? 长庚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会是蜘蛛蝎子蜈蚣之类的,鼻涕虫有什么攻击力? “哇,要死了!”水镜月突然加速,如同一阵风一般,脚尖轻点在水面上,带起的点点漪涟瞬间消失不见。 长庚只觉得脚下似是飞起来一般,眼前的那淡蓝色的火焰化作一道道星矢,一晃神,便消失不见了。他眨了眨眼,再睁眼时,就是朗朗晴空了。 他们出来了。 但水镜月却仍旧没有停,转了个弯,飞跃了五十来丈才停下来。 长庚的脚这才落了地,发现他们此刻正站在一块巨石之上。而周围,便是一片石海,光秃秃,寸草不生。 水镜月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是满意,抬眼见长庚正看着自己,似乎有些心虚,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 长庚抬了抬手,道:“你很紧张?” 水镜月这才发现自己还拉着他的手,立马给放开了,道:“没有。” 长庚见她闪躲,笑了笑,道:“你怕虫子?” 水镜月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变远远的飘来—— “不是怕,是恶心。” 两人抬眼,便看起了前方那艘怪异的大船,还有船上那道灰白的影子。 水镜月冷哼了一声,道:“怎么是你?冥阴呢?” 那人似是有些不满,不过语气却仍旧平淡的没有一丝感情,“阿月,老鬼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怎么不叫人?” “叫什么?”水镜月上了船,一眼便看到靠坐在一起的风寻木和唐小惠,偏头对船头那灰衣人笑了笑,“薛半仙?还是薛半鬼?或者你想真的成仙还是变鬼?” 薛半仙似乎笑了一下,却只在眼睛里有一丝笑意,“生气了?为谁?” 水镜月手指微动,长刀出鞘半寸,“你若伤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血染巫医谷。” 薛半仙见她神情肃然,动了真怒,便不再开玩笑了,道:“我是来找你的。” 水镜月淡淡道:“先解穴。” 薛半仙是巫医谷排名前三的神医,也是江湖闻名的鬼见愁。他原本自号薛半鬼,薛半仙这个名字是江湖人“奉承”他的医术送的,不过,因为他脾性诡异,心狠手辣,背地里叫他薛半鬼的人居多。 只是,这位巫医谷的鬼见愁,在水镜月面前,却似是小鬼见了阎王。水镜月怎么说,他便怎么做,没有丝毫的不情愿。 长庚站在水镜月身边,见了这情形有些奇怪,问道:“水镜宫跟巫医谷不是不共戴天吗?听闻你刚入江湖时便得罪了巫医谷,薛半仙怎么对你如此恭敬?” “你觉得呢?”水镜月挑眉,道:“你不是说知道我很多事?比我知道的还多?嗯?” 她眼角带着狭促的笑意,竟是透出几分娇嗔来,长庚一时看得呆了,忘了言语。 水镜月却是完全不知情,那长刀抵着他的肩,似笑非笑,“长庚公子,以后别再说你有多了解我这种话了。” 长庚伸手握住刀鞘,脑中不自觉的跳出洞穴里同行的画面,淡淡笑了,道:“不了解的以后总有机会了解。刚刚,我有知道了关于你的一件事。” 水镜月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长庚嘴角的笑意扩散:“你害怕鼻涕虫。” 第八十一章 求助 长庚的笑容很淡,笑意却融进眼里,很温暖,如同此刻透过云雾的太阳。 水镜月怔了怔,手中一转,长刀背在身后,笑了,“是恶心。”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听见这个声音,两人转头,便见唐小惠三人正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说话的是唐小惠,一脸狭促的笑容。 风寻木微微皱眉,神情复杂,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薛半仙的眼睛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圈,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对长庚道:“还有水蛭。” 水镜月瞪了他一眼,颇有些不快。 长庚淡笑着行了个礼,“多谢前辈。” 唐小惠笑得幸灾乐祸,搂着水镜月的肩,道:“阿月也是奇怪,不怕毒蜘蛛不怕血蜈蚣,遇着鼻涕虫和水蛭这种黏黏糊糊的东西,却是绝对不敢碰的。” 水镜月斜了她一眼,道:“没事?” 唐小惠笑道:“薛前辈只是点了我们的穴道。” 水镜月看向薛半仙,道:“你要找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你既然能给墨华楼送委托书,就不能给我捎封信?” “老鬼要给你带点见面礼。”他说着便伸手,指向了对面的山坡—— 浅溪对岸,那座山坡上开满了蓝色的花朵,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在阳光下弥漫着一层梦幻般的淡紫色烟云。 “噬梦蝶?”水镜月惊讶。 薛半仙点头,“这花离了这片山林便活不长,当年我配出梦庄生之时,便将神农顶上的噬梦蝶都移到这片山谷了。” 水镜月回头看他,却没有预想中的兴奋,“西南王使者的案子,跟巫医谷有关?” 薛半仙挠了挠脑袋,似乎想做出一个为难的动作,不过那一张脸实在太过惨淡,让人看了不免有些滑稽。 水镜月见他这模样,便知道多多少少是有些关系的,靠在船舷上,淡淡道:“说来听听。” 薛半仙道:“阿月,巫医谷给你制造了几个仇人。” 制造?几人听了莫名其妙,总觉得这个词有些微妙。水镜月对巫医谷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尤其是排名前十的神医,问道:“杨疯子?” 杨疯子本名杨子峰,人称“疯医”,跟怪医王九天有些像,都喜欢鼓捣动物和人的身体。不过,跟王九天不同的是,王九天是古怪,杨疯子是疯狂。王九天会肢解各种动物的身体,然后再拼起来。杨疯子也喜欢做这种事,不过,他拼起来的动物便再不是原本的模样,甚至不是这世上任何一种活物的模样,比如长着翅膀的猫,会走路的鱼,等等,它们一般都活不长,有时候刚被制造出来不过数息功夫便死了。 而杨疯子之所以被称之为疯子,是因为他把这种手术用在了人身上,他试图创造一种结合世上所有生灵优势的最强物种,制造出一种全能的人类。 薛半仙道:“跟秦岭七绝有关。” 水镜月想起他给莫风华的那份委托,微微蹙眉,“秦岭七绝难道真没死?” 三年前,华山论剑,水镜月和莫风华联手,杀了秦岭七绝。但是,江湖很多人都觉得,秦岭七绝可能并没有死。因为,当年,秦岭七绝虽都受到致命一击,却都在死前跌下悬崖。莫风华特地派人去寻他们的尸体,却一无所获,秦岭七绝就这么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不过,水镜月和莫风华都觉得,那七人若是受了那么重的伤,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还能捡回一条命,那也只能算是老天不长眼了。 薛半仙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道:“死了,也可以说没死,不过生不如死。” 水镜月很有些无力——她那么多长辈,有个和尚老师,还认识不少和尚前辈,说话都不会跟她弯弯绕,倒是这些平日没个正形的,时不时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当年,杨疯子正好在那悬崖之下。秦岭七绝恰巧落在他脚边,他便给他们吊了口气,捡回了巫医谷。秦岭七绝虽败了,但输给你们这些小辈,绝对不是因为武功。他们都是一流的高手,各有所长,杨疯子自然不会浪费这么好的材料……” 薛半仙说道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恶心事,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对水镜月摊了摊手,道:“你也知道杨疯子的手段,就在去年除夕之夜,秦岭四宝诞生了。没人知道他们身上有多少秦岭七绝的东西,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年的事。不过,唯一肯定的是,他们为秦岭七绝复仇的决心十分的强烈。” 听完薛半仙的话,众人除了吃惊之外,都有些恶寒。 长庚道:“所以,他们如今最想杀的,便是阿月?” 薛半仙面无表情的眨眼,“还有莫楼主。” 风寻木问道:“那秦岭四宝,比秦岭七绝更厉害?” 唐小惠道:“怕什么?当初阿月跟莫楼主只两个人,如今我们有这么多人在呢,还惧他不成?管他四宝五宝,来了就打得他不认娘。” 薛半仙道:“他们没有娘。” 唐小惠眨眼:“杨疯子算吗?” 薛半仙沉吟,点头,“有道理。” 风寻木听了感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摇摇头,道:“杨疯子听了估计拆了你们的心思都有了。” “阿月。”长庚见水镜月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偏头看她,“怎么了?不舒服?” 水镜月皱眉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是没说出口。她转头看向薛半仙,道:“薛半仙,你别告诉我,你大老远的从南疆跑来江陵,就为了提醒我,还是未卜先知,特地来给我送解药的?” 薛半仙咧了咧嘴,笑得像个木偶人,“秦岭四宝偷了巫医谷的东西,巫医谷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不过,他们再如何,都是杨疯子的东西,我们不好出手。” 水镜月挑眉,“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杀了秦岭四宝。” 薛半仙点头:“东西必须寻回来。” 水镜月冷笑一声,淡淡道:“几位前辈若诚心想让我帮忙,又何必这么遮遮掩掩?薛半仙,阿月不傻,对巫医谷也够了解,这话你骗骗别人还行,想糊弄我,下次找个靠谱点儿的借口。” 薛半仙叹了口气,“巫医谷有难,老鬼是来向你求救的。” 四人听了这话,不免震惊。 巫医谷是怎样的存在?若不是他地处偏远,又甚少涉足江湖,绝对是比水镜宫更不敢让人得罪的江湖门派,江湖黑道老大的位置也没墨华楼什么事了。 长庚问道:“薛前辈,巫医谷得罪了什么人?若是几位前辈都对付不了,阿月又如何应对?” 风寻木和唐小惠也跟着点头。 薛半仙道:“你们去了便知道了。” 水镜月沉吟一会儿,道:“好,我去。不过,得在这边的事了结之后。” 薛半仙倒是有些意外,道:“答应这么快?” 水镜月将无影刀在手上打了个圈,挑眉一笑,“在我到之前,把冥阴的那些黏糊糊的虫子给我清干净。若是让我见到一只,小心我直接一把火烧了那破山谷。” 薛半仙:“你这不是为难老鬼吗?” 水镜月:“你就不是在为难我?” 第八十二章 惨案 薛半仙说噬梦蝶的花期就只三个月,过了九月便都落了,让几人把那片花田都采回去,制成解毒丸之后,能长期保存。 水镜月见他对神农架挺熟,便问他有没有听过“枯蓼”。 薛半仙听到这个名字,眼神明显闪过一丝光芒,不过,他说他也只听魔医华重山提过,后来也查过“波谷”这个组织,却是一无所获。枯蓼的传说已经过去三百年了,他倒是很好奇水镜月为什么会问起。 水镜月只简单的告诉他说遇到身中枯蓼之毒的人。 薛半仙听了似乎有些忧虑,沉吟了一会儿,说他这几日会留在神农架采药,若是发现了关于枯蓼的线索,再联系她。 临走了,水镜月背着装满噬梦蝶的布袋,站在溪边,看着前方的洞口皱眉,“没有其他的出口吗?” 薛半仙道:“四周都是万丈深渊,你若有你师父那般功力,倒是可以试试。”他口中水镜月的师父,说的自然是乌炎。 水镜月偏头看唐小惠,眨巴着大眼睛,“小惠,有没有什么驱散鼻涕虫和水蛭的药物?” 唐小惠摇头,斩钉截铁的否定:“没有,谁没事研究这个?” 水镜月颇有些无力的瞪她一眼,“先走一步,在洞口……” 水镜月还未说完,长庚便道:“阿月,你走了,我们几个怎么出去?” 水镜月将几人来来回回打量几番,略带嫌弃:“好胳膊好腿的,还要我一个个的背出去不成?” 长庚道:“我的火折子丢了。” 唐小惠和风寻木表示,来的时候不小心落水了,火折子都没法用了。薛半仙声明不跟他们一起走。 水镜月见几人一副想看她笑话的模样,眉毛跳了两下,道:“从这里出去也就两条岔路,要这样都走不出去,你们也别混了。”她说着,足下一点,人已经消失在黑兮兮的洞口了。 风寻木拍了拍唐小惠的手臂,问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你不是撒了一路的药粉,用完了?” 唐小惠眨眼,“没,还有一大半呢。”随即“噗嗤”一声笑了,“你不觉得阿月为难的模样,看着很有趣吗?” 长庚淡笑着点头。 风寻木有些无语,不过,想了一会儿之后,也笑出声来,“是很有趣。” *** 水镜月等人回到江陵城之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临仙楼又开张了,他们不好从正门进,便走了后门。几人还未敲门,嘉禾便探出脑袋来了。 嘉禾侧身将几人进门,道:“月姑娘,你们可算回来了。” 水镜月见她眼睛都红了,伸手拍拍她的肩,道:“把玲玲和舒桐找来。” 听见动静的几人都出来了,水镜月见古玲张嘴,立马将手中鼓囊囊的布袋塞她怀里,道:“噬梦蝶,配解药去吧。” 古玲将一背篓的话咽进去,让廉贞和破军拿着噬梦蝶,跟舒桐一道,去配解药了。 水镜月没见到莫风华,看向正在倒茶的琴凤,问道:“风华姐呢?” 琴凤不慌不忙的给几人送上茶,这才坐下,道:“墨华楼那边出了些事,楼主回去处理了。” 她这话说着轻描淡写,可水镜月听了却知道事情不简单。莫风华虽是墨华楼的楼主,但楼里的日常事务都是君莫笑在处理的,若不是情况紧急,他不会惊动莫风华。 水镜月猜的不错,墨华楼这次的麻烦的确不小。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上,不少门派都发现有几个弟子无缘无故的失踪了,便聚在悦来客栈一起商议对策。就在众人讨论是什么人下的手有什么目的之时,好巧不巧,华山派的弟子慌慌张张的冲了进去,一脸惶然的说找到师兄师姐们了。然后,其他门派出门找人的弟子也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都是一副见鬼的模样。 失踪的江湖人是在荆山脚下找到的,已经死了,死状恐怖。 又是荆山?水镜月问道:“怎么死的?” 琴凤道:“郑盟主亲自来请古玲和舒桐去验尸,伤口大多像是野兽造成的,也有剑伤、刀伤、拳伤,杀人的人似乎很疯狂,人死了之后仍旧没有停手,尸体上几乎全是伤口。” 水镜月伸手摸了摸下巴,喃喃道:“跟丹鹤剑派的弟子一样?” 琴凤点头,“丹鹤剑派的案子是报了官的,前阵子贴了布告,江湖中人尽皆知。虽然丹鹤仙子没有怀疑墨华楼,但人毕竟是死在墨华楼的。如今又发生了这种事,那些江湖人自然将矛头指向了墨华楼。下午,郑盟主便带着各大门派上荆山了,流沙剑派的凌掌门也在,他们想要墨华楼并不难。” 水镜月问道:“那现在呢?什么情况?” 琴凤笑了笑,道:“月姑娘不必担心。江陵城一带是墨华楼的地盘,总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我们事先得了消息,君莫笑开了阵法,那些江湖人要进去了,要出来可不容易。也巧,前几天墨华楼的几个高手刚结束任务,如今楼里的防守可比襄阳城还坚固。” 水镜月稍安心,问道:“死的都有哪些人?郑盟主身为武林盟主,这事不能不管。但凌掌门为何也会参与这事?莫非流沙剑派的人出了什么事?” 琴凤微微叹气,“杨问津死了。” “什么?!”惊叫的是唐小惠,她睁大了一双圆眼睛看琴凤,“那个愣头青杨问津?” 琴凤点头,继续道:“这次一共死了五十七人。华山派死了两个弟子,江南二十四水帮的死了十二人,洞庭十三坞死了三人,还有西林寨、太湖水寨,等等。” 唐小惠冷哼了一声,道:“五十七个人都死在荆山脚下?他们大半夜的集体上荆山是想干嘛?” 风寻木接口道:“昨晚中秋之夜,大概荆山上的月亮格外圆一些。” 水镜月有些无奈的看了两人一眼,转头对琴凤道:“明日我便上荆山看看。” 琴凤却道:“楼主的意思是,希望月姑娘留在外面,找到真凶才是当务之急。” “我大概知道这事是谁干的。”水镜月说着,便将秦岭四宝的事解释了下。 琴凤听言,眼神微亮,道:“楼主昨晚便下令让墨华楼全力搜寻秦岭四宝,我去问问书衣那边有没有消息。” 当晚,众人各自回房,却没几个人真能睡着。 水镜月一向秉承的原则是,睡不着,便不睡。她刚打开窗户,正好对上对面也在开窗的阿杰那一双眼睛。 阿杰有些异常,安安静静的跟在长庚身后,仍旧如往日一般细心的照料着他,但水镜月总觉得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这会儿,她觉得阿杰看她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异常。她坐在窗台上,对阿杰招了招手,问道:“你怎么了?” 阿杰站在窗户边看着她,也不说话,眼睛去渐渐红了。 水镜月伸手弹了颗石子过去,正好打在他额头上,“说话。” 阿杰仰头,一双兔子般的红眼睛瞪得大大的,“师父,对不起。” “砰!” 他话音未落,窗户便被猛地关上了,独留水镜月坐在夜风里跟树梢上的明月大眼瞪小眼—— 这孩子,莫不是被人掉包了?琴凤给易容的? 第八十三章 流星 水镜月让廉贞和破军去休息休息,她来给古玲和舒桐两人守夜。廉贞和破军怪不好意思的,被水镜月一脚踢走了。 要说在水镜宫,水镜月的确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她是宫主的女儿,水镜宫的二小姐,身份地位都摆在那儿。但她这个二小姐,却不如方圆山庄的刚进门的学生受重视,甚至还比不上灵隐山上的一只流浪猫。 流浪猫生病了,水离城还会捡回去让学生们好好医治医治。可她快要死的时候,她的爹爹却从来不见人。 水离城不喜欢他这个小女儿,瞎子都能看出来。 所以,水镜宫的人,无论是北斗七星的弟子、妖魔鬼怪的弟子,还是方圆山庄的学生,虽然都叫她一声“二小姐”,在她跟前却并没有多拘束。 水离城不喜欢她,似乎也不许别人喜欢她。小时候,水镜花还是经常会找她这个妹妹玩耍的。水离城见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下次交给水镜花的课业便多了。如此,水镜花就没有时间找她玩了。 而宫里其他人,只要稍微对她好一点,便会被打发去方圆山庄扫厕所。 后来,水镜月被送到美人峰下的那座茅草屋,也难得见水镜宫的人一次。不过,每隔几日,北斗七星都会轮流给她送吃的穿的用的。因为离水镜宫远,他们反倒能多跟水镜月说几句话,跟她讲讲江湖故事,说说花前月下楼的病人。她也是那个时候才跟北斗七星的弟子们渐渐熟悉起来的,后来她拜了师,被乌炎扔进北斗七星阵,虽每次都弄得遍体鳞伤,但她其实是高兴的。因为,那时候,她真切的感觉到,北斗七星待她其实很好。 她住在水月阁的时候,没人敢接近她。她住进狗窝的时候,来“讨好”她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妖魔鬼怪”四医也是那个时候找上她的,尤其是鬼医,每次看着她那一双眼睛的时候,眼神都热切得近乎虔诚。他们想教她巫医谷的医术,她虽已经绝了学医的念头,每日里见着他们耍宝,还是很有几分乐趣的。 每次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她总觉得,其实在水镜宫的那些年,过得也并不坏。 大概,这也是她为什么从来不恨水离城的原因之一吧。 “你在想什么高兴的事?” 一坛酒在眼前晃悠,水镜月伸手接了,还未开封便能闻到浓郁的桂花香,抬眼看着来人笑了,“琴凤新酿的桂花酒?你从哪儿偷来的?” 来人是唐小惠。她怀里还抱着一坛酒,坐到水镜月身边,背靠着她的胳膊,斜睨了她一眼,道:“本姑娘可是唐家七姑娘,那么简单的锁,能难得倒我吗?” 水镜月开了封,闻了闻,赞了一声,举着酒坛子跟她碰了碰,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唐小惠摇头,“才不是!借酒浇愁什么的,本姑娘最看不起的了。我这是高兴!” 水镜月喝了一口,清冽甘甜,唇齿留香。她偏头看了唐小惠一眼,道:“这酒后劲大,别喝太急了。” 唐小惠仰着头看夜空,稍稍一偏,脑袋便搁在她腿上了,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圆月,咧嘴一笑,“今晚的月亮,跟昨晚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呢?” 水镜月道:“身边的人不同,看见的月便不同。” 唐小惠起身,又跟她碰了一下,“说的不错,碰一个。” 水镜月劝唐小惠不要多喝是一回事,却忘了她自己才是个贪杯的。何况,今夜她的确很想醉一场,若还有知交好友陪着,便是最好不过了。 唐小惠突然问道:“阿月,每个人真的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吗?” 水镜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谁知道呢?或许吧。” 唐小惠偏头看她,“昨夜我在神农架,看到流星了,我许了一个愿,说希望以后能一直跟风寻木在一起。然后,风寻木就跟我说,以后跟我一起吃喝玩乐。”她将脑袋抵在水镜月肩头,“阿月,我总觉得,他就是在那时候死的。我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却从来没这么难受过……” 水镜月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杨问津,那个人到中年却仍旧倔强耿直得像个孩子一般的剑客。 他们可以不喜欢他,可以厌烦他,却不得不承认,他那近乎执拗的认真,在这风云诡谲的江湖中,千金难求。 唐小惠喝醉了,难得的没有发酒疯,安安静静的枕在水镜月的腿上,睡着了。 水镜月却是越喝越清醒了,她将手臂枕在脑后,仰面躺在屋顶,看着月落星沉,看着天空渐渐亮起来…… “咯吱——” 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水镜月起身,抱着唐小惠跳下屋顶,将刚出门的舒桐和古玲吓了一跳。 古玲拍着胸脯道:“二小姐,你跟七姑娘在屋顶睡了一夜?呃,你们是不是喝酒了?会着凉的……” 水镜月笑了笑,道:“行了,解药呢?” 古玲鼓着脸,拿出两个瓶子,道:“一支是药丸,口服的,这一支是药泥,用来闻的。我跟舒桐这就去衙门,那位王将军估计正着急。” 水镜月点了点头,道:“等我一会儿。”她说着便转身,将唐小惠送进房间休息,打算护送古玲两人去府衙。 水镜月跟古玲、舒桐两人出门的时候,正巧碰上长庚和阿杰两人,便问道:“长庚公子是打算回府衙?” 长庚点头,“昨晚打扰了。” 好么,又是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水镜月耸了耸肩,道:“是我该替风华姐多谢长庚公子照顾她的生意。” 阿杰抬头,问道:“还要收钱的?” 水镜月一边往衙门走,一边点头,“那是自然。那里住的都是些弱女子,平日里就靠这栋楼养家糊口,你要意思白吃白住?晚些时候记得找秋林结账。” “月姑娘!” 水镜月踩着马路跟阿杰瞎侃,猛然听见有人叫她,抬头,才发现他们走到了悦来客栈的门口,叫她的正是沈文轩沈掌柜。 沈文轩手中还提着菜篮子,装着刚买回来的竹笋和山药,“月姑娘,中秋之夜离开之后,第二日便传来江湖人遇害的消息,沈某还担心月姑娘……唉,如今您平安回来了,真是再好不过了。” 水镜月看着那几颗竹笋,愣了愣神,随即道:“沈掌柜的怎么还亲自买菜?” 沈文轩道:“唉!水患刚过,江陵城又乱了起来,昨日又死了那么多人,我总觉得会出事,如今江湖人都住到荆山去了,我便让伙计们都散了,就留了一个厨子一个跑腿的,可不就得自个买菜了嘛。” 水镜月淡淡笑了,“沈掌柜宅心仁厚,必有福报。” 沈文轩含笑道:“承月姑娘吉言。”说着又走近了些,伸手悄悄递给她一张纸条,高声道:“月姑娘的那间院子,沈某以后都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来江陵城了随时都住。” 水镜月收了纸条,拱手道:“如此,便多谢沈掌柜的了。” 第八十四章 选择(求票) 别过沈文轩,几人继续往前走,路过早点摊的时候,水镜月还去买了几个包子,偏头问长庚和阿杰要不要吃。长庚摇头,阿杰也跟着摇头。 水镜月买了四个,递给阿杰一个,拍他的脑袋,道:“小孩子要好好吃早饭!” 阿杰捂着脑袋瞪她,却还是接下了,问道:“公子没有吗?” 水镜月啃着包子漫不经心道:“他都说不要了,我何必巴巴的塞给他。” 阿杰眨着眼睛,问道:“可我也说不要了,你为什么就一定要塞给我?” 水镜月将月下在手中转个圈,眼睛看都没看,刀柄却准确的落在阿杰的脑袋上,“你是为师的弟子,怎么能一样?” 阿杰头一次,挨了打没有瞪眼也没有还嘴,竟还觉得心里有种甜丝丝的感觉。 到了府衙,彭兴听说是水镜宫的人来了,亲自出来迎接。王少卿听说解药已经配出来了,态度也很恭敬,就差把古玲当菩萨拜了。 古玲和舒桐在里面救人,水镜月在外面等。 彭兴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这大半年来,江陵城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就没消停过,想来他这个父母官也挺操心的。 水镜月给他添了杯茶,道:“彭大人为国为民,费心了,等会儿让舒桐帮你看看。” 彭兴连忙接了杯子,道:“不敢劳烦姑娘。”又叹了口气,“侠以武犯禁,本就是历来朝堂和江湖的难题,彭某无德无能,这次幸而有刘大人在,否则,彭某可真是焦头烂额了。” 水镜月问道:“刘大人是来查使者的案子的,还是来寻方脑石的?” 彭兴一惊,连连摆手,道:“月姑娘心直口快,这话可万万不能再说了。刘大人是来查案子的,怎么会打方脑石的主意?” 因为神相东方穆之故,如今朝廷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都敬而远之,连带着大昭朝的方相之士都遭到了打击。可是,如今传出五行石之说,怕是朝廷也无法置之不理,只是担心方相之风再起,也只能暗暗查访,不敢太过张扬。 水镜月淡淡笑了,道:“若刘大人只是来查使者的案子的,阿月倒是能提供些线索。” 彭兴起身,给她行个礼,“还请月姑娘赐教。” 水镜月道:“对方武功高强,衙门里的府兵不是他们的对手。若是彭大人信得过我,便等一个月,届时阿月定然将凶手送上公堂。不过,彭大人想必也知道荆山的状况,墨华楼被江湖人围困,阿月想请莫楼主帮忙,却只怕进去了便出不来了。江湖人都怀疑杀害那些江湖人的凶手跟杀害使者的是同一个人。如今陈珞醒了,他至少能证明墨华楼的清白。” 彭兴想了想,道:“这件事我尽力而为,但不敢保证。” 水镜月点头,“多谢彭大人。” 彭兴摆摆手,道:“莫楼主侠义心肠,彭某帮忙是应当的。倒是月姑娘,有劳了。” 不一会儿,古玲和舒桐起身了,站在不远处的王少卿连忙上前问道:“如何?” 古玲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道:“毒已经解了,半个时辰之类便能醒。”说着又叮嘱道:“病人暂时只能吃粥喝些素汤,不可吃得太多了。他暂时走路有些困难,练习一阵子便好了,不能心急,每天顶多练习半个时辰,往后时间可加长,但感觉不舒服时一定不能逞强……” 古玲啰啰嗦嗦的说了一箩筐,那王少卿啄米鸡般的直点头,一边还让身旁的人帮忙记下来,保证一定听大夫的话云云。 水镜月叫过舒桐,让他给彭兴看看。舒桐诊过脉之后,说:“彭大人身体很好,就是最近有些操劳,注意休息就是了。” 水镜月等人看完病人,刚出了西南王府使者居住的西苑,便见长庚和阿杰两人站在树下,似是在等她。 长庚见她出来,行了礼,道:“月姑娘。” 水镜月点了点头,“长庚公子有事?” 长庚伸手,将阿杰推了出来,道:“是阿杰,还请月姑娘代为管教一阵子。” 水镜月低头,看了阿杰一眼,道:“该教的都教了……” 阿杰抬头看她,“师父是不……” 水镜月没等他说完,伸手便给他额头上来一把掌,道:“小鸟儿老躲在大鸟儿翅膀下,又怎么长得大?你学了功夫不是想保护你家主子的吗?老跟着师父做什么?” 水镜月说着,便见王少卿从西南王府带来的将士出来了,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讨论着回程的事。她回头看长庚,“王将军要回蜀中了?” 长庚点头,“陈珞的身份特殊,王爷已经来信催了几次了,快入冬了,死者也要尽快入土为安。” 水镜月低眉看向阿杰,道:“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跟我走,日后便与西南王府再无瓜葛。” 阿杰愣了愣,问道:“若是我跟着公子呢?你是不是就不认我了?” “怎么会?你总还是我的弟子。”水镜月伸手,揉了揉阿杰的脑袋,似是叹了口气,“一路顺风。” 说着,她抬步,从两人身边走过,坚定的步伐干净利落得毫无留恋。 *** 水镜月等人回到临仙楼的时候,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唐小惠似乎才睡醒,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让嘉禾给揉脑袋。 风寻木见她回来,往后面看了看,问道:“长庚呢?” 水镜月坐下来,道:“他是西南王府的人,自然是回衙门了,估计很快就会回蜀中了。” 风寻木有些讶异,“他就这么走了?” 水镜月斜他一眼,“你还想跟他喝杯送行酒不成?你跟他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唐小惠道:“阿月,你们昨日不还好好的吗?怎么,长庚惹你生气了?” “我跟他又不熟,怎么会生他的气?”水镜月说着摆了摆手,问琴凤,道:“秦岭四宝有没有消息?” 琴凤点头,道:“书意传来的消息,说人就在荆山,正在找。”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丹鹤仙子似乎也知道这事了,已经去荆山了。” 水镜月突然问道:“流沙剑派的人呢?都跟郑盟主他们在一起吗?”水镜月说着看了眼唐小惠,见她神色如常,也放下心来。 琴凤答道:“凌掌门跟着郑盟主,她另外两个师兄昨晚便带着杨问津的尸身回开都河了。” 一旁的古玲给水镜月盛了碗莲藕汤,道:“二小姐,沈先生给你的纸条上写了什么?我在去衙门的路上就一直很想问了。” 水镜月喝了一口汤,道:“沈文轩说,那些江湖人都是在晚宴的时候出城的,但杨问津不是。他是临近天亮才出去的,说是去见一个人。” 唐小惠似是想到了什么,拍案道:“杀死那些江湖人的是秦岭四宝,但约杨问津的,绝对不会是他们。” “杨问津的死有问题。流沙剑派已经多年不出江湖,应该不会得罪什么人。”水镜月咬着筷子似乎出了会儿神,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偏头看向舒桐,问道:“彭兴会武吗?” 舒桐道:“不会。” 众人听到水镜月的提问就已经很奇怪了,听到舒桐的回答便更奇怪了。风寻木抬眼看水镜月,“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舒桐笑了笑,道:“二小姐其实没看错。彭大人原本的确是会武的,但他服了三七丸,武功尽失,应该就是这三个月以内服用的。” 三七丸是一种很稀有的散功药物,服用之后,一身功力会在三七二十一天内散尽,对身体几乎没什么损害,一般人是弄不到的。但,一般人也不会想着把练了十几二十年,甚至大半辈子的功力给散了。 水镜月淡淡道:“先看看彭兴那边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吧。” 第八十五章 马厩 水镜月原本想着,这次荆山之行或许不太平,让古玲和舒桐留下来,或者去神农架找枯蓼也行,顺便让廉贞和破军跟着保护他们。 但这次不仅古玲,舒桐也说想要跟去看看传说中的秦岭四宝。 古玲说,不论是人还是动物,肢体、器官的移植都是十分困难的,即便是人与人之间,把一个人的手接到另一个人身上,想要成功也是不容易的。而若是内脏的移植,便更加困难的,找到能够相容的内脏就不容易,即便移植成功了,后期出现恶化的几率也很大。“妖魔鬼怪”中,怪医王九天在这方面最在行,大半辈子都在研究如何提高器官移植的成功率,当初对水镜月两姐妹的换眼手术都没多大把握。那秦岭四宝若真是由秦岭七绝改造而成的,绝对是医学界的重大进步。 水镜月见两人眼冒精光的兴奋样儿,把劝人留下的话都咽了下去,默默的去给阿离喂胡萝卜了。 阿离跟大黄、金灵住在一个马厩里,不过,最近这三匹马之间有些不和谐。 说来也奇怪。 阿离是个性子清冷高傲的,等闲不让人骑,即便是古玲,那也得由水镜月带着才不会被他摔下马背。他脾气不好,少有马儿能跟他养在一个马厩里。 但阿离跟大黄却十分要好。这两匹马都是公马,见了面扬扬脖子甩甩尾巴就算是打个招呼了,平日里也会争强斗胜的比比谁跑得快谁跳得高,一起打个架欺负别的马,算是马中的君子之交。 不过,自从金灵来了之后便不一样了。金灵是匹性子温和的母马,一双烟金色的眼睛灵动又漂亮,十分的讨喜。大黄第一眼见到金灵就踩着蹄子跳得欢快,可不知道为什么,阿离看金灵很不顺眼。开始的时候,金灵还主动向他示好,但阿离不理不睬就算了,烦乱之时还会甩她几个马尾巴。金灵碰了几次壁,自然也不愿意搭理他了。 于是,现在三匹马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最难做的就是大黄了,一边是最好的朋友,一边是难得看对眼的情缘。金灵这边还好说,但阿离吧,每次见着大黄找金灵说话,便一脸鄙夷,对大黄也有些冷淡了。 水镜月到马厩的时候,唐小惠跟风寻木也在。风寻木在给金灵洗澡,唐小惠明目张胆的拿了阿离的胡萝卜去喂大黄,还一边数落阿离不懂事。不过,阿离眯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一般,也不知听没听见。 水镜月刚进来,阿离便睁开眼睛了,耷拉着耳朵踩着马蹄子,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水镜月无奈,摸着他的耳朵,给他喂胡萝卜,算是安慰他。 唐小惠在一旁“啧啧”两声,道:“阿月,你这马儿也真是奇葩,大黄这么丑,还是匹公马,他都能看上眼,金灵这么漂亮的母马,怎么就入不了他的眼呢?你确定他是公的不是母的?” 水镜月有些无语的看她一眼,道:“你也不怕大黄听了不高兴。”她抬眼见大黄吃完唐小惠手中的胡萝卜之后,还蹭了蹭她的手心,又摆摆手,道:“当我没说。” 风寻木给金灵洗完澡,正用内力帮她把一身的水渍弄干,道:“我看也什么大不了的,金灵脾气好,不会跟阿离计较。阿离虽讨厌金灵,但至少没踢她,顶多就甩两个马尾。何况还有大黄在,时间久了,自然就能和平共处了。” 水镜月揪着阿离的耳朵,道:“说说看,为什么老欺负金灵?你个男孩子,怎么这么没风度?” 阿离扬了扬脖子,扭着脸不看她,似乎在说——我可没欺负她。 水镜月眨了眨眼,阿离这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明显是吃醋了么。当初她见到夏成林的那匹黑将军,还有尚在飞那匹赤焰,一时心痒痒上去骑了两圈。然后,接下来的一个月,阿离见了她都这副模样。 水镜月有些哭笑不得,拍着阿离的脖子,耐心道:“我不过夸了金灵几句,你有必要这么小气吗?呃,顶多就摸了摸她的耳朵,可没骑上去。” 唐小惠对阿离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听了这话也是奇了,对他竖了个大拇指,道:“诶,若是你家阿月以后找了个情缘,你不得去跳崖?” 水镜月斜了她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风寻木也乐了,道:“这马儿还真有几分像乌炎前辈。” 唐小惠听到“乌炎”的名字,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乌炎?阿月的师父也跟阿离似的这么爱吃醋?这么可爱啊。” 风寻木笑道:“乌炎前辈平日里对阿月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过,若是阿月叫了旁人一声师父,乌炎前辈周身的杀气隔着整个西湖都能感觉到。” 水镜月好好安慰了阿离一番,再三保证绝对不会骑别的马,总算将他给哄好了。她弄来一盘水,打算也给阿离洗洗,听到两人说起乌炎,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师父走之前,说他要当外公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他还有个侄孙女?岛上什么时候有喜事的?” 风寻木有些惊讶,道:“你不知道?乌炎前辈和我爹都没跟讲过吗?” 水镜月耸了耸肩,“我才见过舅舅几次?师父也从来不跟我说他的事。” 风寻木过来,捡了胡萝卜喂阿离,算是替金灵来献殷勤,“我爹说,乌炎前辈其实才是真正的岛主,不过他太懒,才把挑子撂给我爹了。真算起来,他还是我爹的长辈,我跟阿晨都该叫他一声爷爷的。不过,乌炎前辈的身份似乎有些特殊,我爹也没说太清楚。” 水镜月一早就知道自家师父不简单,但此刻还是震惊得呆掉了,马刷子搁在阿离背上都忘了动作了。良久,她才问道:“舅舅的长辈?师父如今多大了?” 风寻木笑了,“这话我也问过我爹,他有些支支吾吾的,似乎有什么秘密。不过,潘奶奶跟我说,乌炎前辈跟我爹差不多的年岁,是她看着长大的。” 水镜月舒了一口气,恍然点头,“所以,他说要当外公了,说的是阿晨?”她还记得,之前风寻木说过,阿晨跟鹤一要成亲了。 可风寻木听了这话却皱了眉,“不该啊,开春的时候我收到爹爹的来信,还说两人要等我回去了才成亲呢,莫非鹤一那小子还没成亲便敢对阿晨下手?我爹不得扒了他的皮?” 水镜月眨眨眼,“或许不是阿晨?” 风寻木抬眼看她,难得的带了几分愠色,“那岛上的女子一双手都能数过来,不是阿晨还能是谁?” 水镜月比他更担心,难道师父只是寻了个回岛的借口?他那简单的性子,一向是做不出这种事的,何况,他有什么必要骗她呢?莫非真的是师父带走了阿姐?他一时心虚才一反常态的胡诌了个由头? 风寻木和水镜月各自想着心事,一旁的唐小惠叫了几声,才让两人回神。水镜月回过神来,才发现冬凌进来了。 冬凌对几人点点头,道:“彭兴那边来消息了。” 第八十六章 三问(求票) 第二日一早,彭兴派人送来了西南王使者一案的嫌疑人画像。 此刻,几人正围着那四张画像,略带困惑的看了古玲和舒桐一眼,那模样就像在说——你们确定那什么使者真的治好了?不是还在梦游吧? 古玲冷哼一声,打着呵欠,拉着舒桐走了——昨晚处理那一屋子的噬梦蝶,又是一夜没睡,看着样子马上又该出发了,她要去熬点滋补又提神的汤药。 唐小惠歪着脑袋,道:“我看来看去,怎么都看不出个人形啊,这分明就是一只大笨熊、一只瘦猴子、一只长毛牛,再加一只扁毛鸟嘛。” 风寻木颇为赞同的点头,道:“准确来说,应该是大熊猫、金丝猴、羚牛、朱鹮,难怪取了秦岭四宝这个名字,还挺称。” 水镜月摸着下巴道:“指不定人真长这样呢,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受害人身上会有野兽留下的伤痕。” 一旁给众人倒茶的秋林听了,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道:“我以后再也不腹诽临仙楼的客人了,跟这四人比起来,他们简直长得太似人形了!”说着,对身旁的白衣人甜甜一笑,“要是多点像长庚公子这般长得好看、出手又大方的客人,楼里的姐妹每日笑得也自然些呀。” 水镜月看了长庚一眼,她昨日不过开个玩笑,没曾想这人还真来找秋林结账了。 这四张画像也是他带来的,说是顺道帮彭兴跑个腿。 只是,这人送了银子送了画像,为何坐在仍旧赖在这里不走?听闻王少卿今日便要离开江陵城了,他难道不跟着一起回锦城吗? 水镜月问道:“长庚公子还有事?” 长庚微垂着双目,淡笑着点头,“长庚此次前来中原,主要目的是寻找五行石,不知月姑娘是否愿意跟在下合作?” 水镜月挑眉笑了,“合作?那么,敢问公子,若是寻到五行石了,算谁的?” 长庚道:“自然是有缘者得之。” 这就是说,谁先拿到手,便算谁的。 水镜月问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你的筹码?” 长庚从袖中拿出一个黑色的木盒,道:“这是那日从地宫出来的时候,长庚在那艘船上拿到的。” 水镜月接过来,不由惊讶——这盒子上有刻的那似山非山似水非水的图案,不正是“波谷”的标识吗?可惜,这盒子似乎有机关,打不开。 长庚道:“这盒子用的是一种古老的机关,若是冒然打开,里面的东西可能就毁了。” 长庚想了想,又道:“月姑娘跟在下合作并没有坏处。在下对五行石有些了解,大概能推断出它们大致在什么地方。” 水镜月将盒子递给破军,让他拿给舒桐,然后看向长庚:“说来听听。” 长庚点头,坦然道:“阴阳棺属木,木属震卦,震为雷,位于东方,东方有青龙;神农鞭属火,火属离卦,离为火,位于南方,南有朱雀;赤金刀属金,金属兑卦,兑为泽,位于西方,西有白虎;丹砂水属水,水属坎卦,坎为水,属北方,北有玄武;方脑石属土,土属坤卦,坤为地,位于中央,中有黄麟。” 水镜月问道:“所以呢?方脑石在什么地方?” “只能推测。”长庚摇头,然后朝她淡淡一笑,“长庚肯定的是,若方脑石在九龙汇聚之地,有长庚在,月姑娘能少走些弯路。” “噗——” 在众的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唐小惠还给长庚竖了个大拇指,简直不要太明目张胆。 水镜月冷眼杀过去,瞅见阿杰也躲在长庚身后笑得欢快,一把将人揪出来,道:“出去蹲两个时辰的马步。” 阿杰苦了一张脸,“为嘛?” 水镜月斜眼看他,“再加半个时辰。” 阿杰默默出门了。 水镜月道:“站在院子中央,为师看得见的地方。” 阿杰仰头看了看头顶炙热的太阳,扁着嘴嘀咕道:“比不过公子,就知道拿我撒气。” 水镜月自然是听见了的,伸手捡了颗花生米就朝他后脑袋扔了过去,“别磨磨蹭蹭的!” 水镜月喝了一口水,淡淡道:“长庚公子既然想合作,自然要拿出诚意来。回答我三个问题,我考虑看看要不要相信你。” 长庚抬眼看了她一眼,似是明白她要问什么一般,点头道:“月姑娘但问无妨。” 唐小惠等人也不笑了,都看着水镜月。 水镜月一双眼睛看向门外的阿杰,眼神有些飘忽,似是漫不经心般问道:“第一个问题,当初从锦城到剑阁,那一路的杀手,是不是你的人?” 长庚:“是。” 水镜月:“五行石之事,是不是你散布的?” 长庚:“是。不过,方脑石在荆山一说,并不准确。” 水镜月的视线移回来,看向他那张平静的脸,沉默良久,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五年前,我真的救过你的命?” 长庚似是有些意外,微微挑着嘴角笑了,带着不易察觉的自嘲,“是。五年前,金陵城,江南二十四水帮,月姑娘的救命之恩,长庚必定终身感念。”稍顿,他又道,“长庚说的话,月姑娘似乎并不相信。” 水镜月每提一个问题,在场的众位心中的惊讶便增加一分。最后,三个问题问完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半晌,水镜月终于起身,擦过长庚身畔,走向屋外。就在众人都以为,她在用沉默表达这拒绝之时,却听见她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等众人反应过来她这一声“好”是什么意思时,已经听见水镜月在院子里折腾阿杰的声音了。 唐小惠和风寻木互相对视一眼,“阿月这是答应他了?” 两人又一齐看向长庚—— 风寻木道:“杀手是怎么回事?” 唐小惠道:“五行石对阿月很重要,你不是喜欢她吗?为何还要跟她争?” 她这话一说出口,风寻木立马转移了注意力,“喜欢?谁?” 唐小惠眨眨眼,“长庚喜欢阿月啊,他表现得这么明显,你没看出来吗?” 风寻木抬眼看长庚,便见他此刻正偏头看着门外,蹲在树枝上数落着阿杰的水镜月,专注的眼神诉说着无尽的深情,微翘的嘴角却显出几分痛苦之色。风寻木震惊之下,将一肚子指责的话都咽了下去。 他仔细想想,便觉得,这事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又似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正这么想着,便听见唐小惠在一旁喃喃道—— “阿月对阿杰那小子,还真是上心啊。” 风寻木抬眼看向院中,淡淡笑了,眼神从长庚身上一扫而过,“或许,是因为从阿杰身上,看到了某个故人的影子吧。” 第八十七章 授课 第二日一早,水镜月等人便出了江陵城,刚行至荆山脚下,便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君莫笑。 水镜月下了马,道:“君莫笑,你怎么来了?风华姐没事吧?” 君莫笑一边带几人上山,一边说:“楼主很好。墨华楼附近的机关阵法已经开启,只出不进。” 水镜月眨了眨眼,问道:“那我们怎么进去?” 君莫笑笑了笑,“闯阵。” 水镜月:“是风华姐的意思吧?我们好心好意的来帮忙,她倒想着法子折腾人。” 君莫笑笑而不语。 唐小惠倒是很有兴致,道:“听起来很有趣啊。” 风寻木也道:“墨华楼的机关阵法,我也有所耳闻,倒是很想去见识见识。” 水镜月摇摇头,道:“既然墨华楼暂时无碍,我们还是先去寻秦岭四宝吧,找到真凶,那些人也没有理由不走了。” “月姑娘不必着急。书意正带人在荆山搜寻,想来不出三日便会有结果。”君莫笑说着笑了一下,“那位丹鹤仙子也跟着呢,她可说了,要亲自给徒弟报仇。月姑娘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走在后面的阿杰挠了脑袋,有些不解,“师父,墨华楼不需要我们帮忙,秦岭四宝也不用我们去杀,那我们来干嘛的?呀!疼死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颗石子射了过来,打在他脑门上,生疼生疼的。 水镜月回头,对他挑了挑眉,道:“自然是来看热闹的。” 阿杰嘟着嘴,控诉道:“你干嘛打我?” 水镜月正色道:“锻炼你的反应能力。你也太差劲了,怎么每次都被为师打中?踏月步怎么练的?” 阿杰捂着脑门,不解道:“踏月步不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吗?还能用来躲暗器?” 水镜月来气,抬手又是一颗石子射过去,正中他胸口,“为师教了你三日,这些日子你怎么练功的?没有长进不说,还都还给师父了是吧?看好了!”她说着,抬手又是一颗石子射出,却是朝着落在最后面,正在跟唐小惠说话的风寻木去的。 阿杰还未看清那石子是如何飞过去的,便见风寻木连头都没有回,微微一侧身,然后便是“砰”地一声—— 那石子击穿了风寻木身后的一棵松树。 阿杰捂了捂脑袋,心道——“师父平日打我的时候,还真是手下留情了呀。” 风寻木刚刚跟唐小惠正聊着唐门的机关阵法与墨华楼的机关阵法有何区别呢,冷不防被人暗算,微微皱眉,抬眼见暗算他的是水镜月,气没了,有些不解,问道:“阿月,谁惹你生气了?” 唐小惠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道:“阿月,你什么时候从我这儿顺走飞蝗石的?” 水镜月淡淡一笑,抬手道:“小心了。”说着,十几颗飞蝗石齐齐向两人射了过去,如流星一般划破空气—— 风寻木微微挑眉,笑了,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每次似乎都只走出半步,却总能在最后一刻躲开飞至眼前的石子。 唐小惠见了那石子的威势便叫嚷起来:“阿月,你玩真的啊,要死啦!”她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已经动了起来。她的轻功虽不如风寻木,但唐门暗器独步天下,躲避暗器的功夫自然也是绝技。 阿杰看得惊险,这两人却是一脸的轻松写意。最后十几颗飞蝗石钉入身后的松木,整整齐齐的排成一排,入木三分。 金灵和大黄早就躲到一边看热闹了,此时又甩着尾巴颠颠儿的跑到两人身边,扬着脖子似是赞赏一般。 水镜月手中把玩着两颗飞蝗石,颇为鄙夷的看了阿杰一眼,道:“现在知道轻功如何躲避暗器了吗?” 风寻木和唐小惠对视一眼——敢情拿他们来教徒弟呢。 唐小惠从袖中摸出一枚铁蒺藜,一只手摸着尖刃,挑着嘴角笑了,道:“阿月,还是当师父的亲自示范更好。”说着手中的铁蒺藜便已经飞出去了。 水镜月见状赶紧拍了拍阿离,让他躲远点,“小惠!开个玩笑,别生气呀。”这铁蒺藜可不比飞蝗石,误伤了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其实,水镜月担心得有些多余,廉贞等人刚见唐小惠拿出铁蒺藜,便默默的躲到五丈之外了。 唐小惠看着水镜月轻轻松松的躲了过去,手中又射出两枚铁蒺藜,笑吟吟道:“阿月,还有哦,小心了。” 她说的还有,可不是说的刚从手中射出的两枚,而是那已经被躲开的那枚,射到树干上后,竟又飞了回来,而且,原来的一个变成了三个,分上中下三路,飞速旋转而来—— 而身前的那两枚一前一后,在半路,后面那枚突然加速,猛地撞上前面那枚,两枚铁蒺藜瞬间分散成八枚,从上下左右不同的方向,以更快的速度飞驰而来—— 八方都被封锁,水镜月无论往哪个方向躲,都有一颗铁蒺藜等着她—— “叮叮叮……” 金属相撞的声音响起,铁蒺藜落了一地。 “咦,师父呢?”吓得闭上眼睛的阿杰,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不见了水镜月的影子。 “咚!” “唔!谁呀?找死……”阿杰捂着后脑勺转身,看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师父?” “咚!”水镜月又是一个爆栗打在他脑袋上,没好气的道:“为师难得亲自教你,你闭上眼睛做什么?手上长眼睛了么?” 阿杰不服气,道:“你也知道你亲自教我一次多难得?你可是我师父!” “自己太笨,还怨起师父来了?”水镜月斜了他一眼,一边往前走,一边道,“为师很忙。” 风寻木牵着金灵从阿杰身旁走过,摸着他的脑袋给他解释,“刚刚那是隐月步和邀月步。”说着又给他补了一刀,“你师父当年学踏月步,只用了一天。” 阿杰顿时泄气,耷拉着脑袋,拉着长庚的袖子,像个被人欺负的小狗一般。 长庚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练轻功重要的是天赋,不用强求。” 长庚本想安慰他,没想到一句话让阿杰更加泄气,仰着头一脸委屈的看他,“公子,阿杰很笨吗?” 长庚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番,道:“不是,你很聪明——天赋跟聪不聪明是两回事。” 破军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野果,跑过来递给阿杰一颗,神秘兮兮道:“阿杰,告诉你哦,二小姐曾跟我说过,踏月步是一种本能。” “什么意思?”阿杰一脸疑惑。 破军耸耸肩,“我要知道,不就也练成了?”说着便一脸崇敬的给水镜月送野果去了。 “诸位,马上就要到了。”君莫笑适时的打断了众人的嬉闹。 唐小惠看了看周围的景致,道:“好像跟我们之前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君莫笑微微点头,道:“墨华楼附近,方圆十里的山林都是阵法的一部分。阵法开启后,进山的路便跟原来大不一样了。” 水镜月问道:“那些江湖人呢?” 君莫笑带着众人转了个弯,伸手指向前方—— “一部分入了阵,一部分在那边。” 第八十八章 盟主 前方是一个峡谷,浅浅的溪水叮咚的打在礁石上,升腾起浓浓的水雾,对岸的松林隐隐现现,如同潜行暗夜的鬼魅一般。 而在溪水的这一边,有一座长长的廊棚,那些未入阵的江湖人便都在这里了。 郑元涛坐在中央,闭着双眼,似乎是入定了一般。他身边一左一右的站着两位亲传弟子,周围是其他门派的弟子,每个人都时不时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打扰他一般。 有一部分人站在廊棚外,还有些坐在廊棚顶上。 有些人面色焦急,时不时看向溪水对岸;有些人一派轻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人镇定自若,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君莫笑道:“来的一共有一百三十七人,入阵的有五十六人。那五十六人中,华山派的尤掌门,少林寺的湛和,洞庭十三坞的连帮主,西林斋的席先生,横舟庄的周庄主,河中双凤,巴蜀十三剑,这几个算是高手,其他的估计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他说着顿了一会儿,见水镜月没说什么,又解释道:“楼主吩咐过了,只开启了九宫阵法,没有机关,前八宫不会伤人性命的。至于第九宫……想来到时候秦岭四宝也已经抓回来了。” 水镜月道:“他们是来找茬的,风华姐就是即便手下不留情,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江陵府衙早就声明,西南王府的使者、丹鹤剑派的弟子的死,跟墨华楼无关。这些江湖人将矛头指向墨华楼,一半或许是太过冲动,另一半是什么目的,可就说不准了。 唐小惠问道:“巴蜀十三剑也来了吗?阿月,他们跟你有过节吧?” 水镜月淡淡笑了,“可不止他们,横舟庄跟我也有些旧怨,君子剑尤掌门估计也有些看我不顺眼了。”她说着微微皱眉,“湛和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君莫笑低声道:“听说少林内部出了些乱子。” 几人说着,那些江湖人也发现了他们。郑元涛起身迎了出来,“原来是月姑娘,唐七姑娘和风少侠也来了。” 水镜月朝他点了点头,道:“郑盟主,阿月听闻,中秋之夜,不少江湖人死于荆山脚下,诸位怀疑是墨华楼所为?” 一个青衣剑客踏步而出,愤愤道:“不是怀疑,是肯定!这荆山是墨华楼的地盘,除了墨华楼,还有谁有这个本事,一气杀害五十七个江湖英雄?” 看这人的装束,应该是华山派的,十七八岁的样子,应该是还未出师的愣头青。水镜月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便将视线移向了郑盟主。 那少年被人无视,很有些不平,拔剑上前道:“你凭什么瞧不起我?我要跟你决战!” “叮!” 一颗石子打在那少年的手腕上,他手中的剑顿时脱落,吃痛之余,顿感羞愤,抬眼就见一袭鹅黄衣衫飘然而至—— “身为剑客,连剑都握不住,你有什么资格让人看得起?决战?你打得过谁?江湖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地方,今日你遇上的若是旁人,你以为你有几条命给人砍的?不甘心是不是?羞愤难当是不是?想拔剑自刎是不是?没种!江湖英雄?小朋友,你知道什么叫英雄吗?除了你家师父,你还知道些什么?!” 唐小惠难得说这么多话,只把人说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黑的,有气都发作不出来。 郑元涛上前,捡起了那少年的剑,插进他的剑鞘里,拍了拍他的肩,道:“唐七姑娘是为你好,回去吧,年轻人不可太冲动。” 那少年拿着剑,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给唐小惠和水镜月鞠了一躬,却是没说什么,回到自家师兄弟那边去了。 唐小惠走到大黄身边,风寻木对她竖了个大拇指,道:“小惠,其实你比自己想象中的善良。” 唐小惠冷哼一声,道:“本姑娘是想让他羞愤难当到自杀谢罪,没想到他脸皮那么厚,不上当!” 水镜月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叹气——这丫头平日可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估计又想起杨问津了。 郑元涛轻咳一声,道:“月姑娘,郑某也知道,无凭无据的,将罪名按在墨华楼身上有些不合适。可是,这次死的人实在太多,牵连甚广,郑某虽身为武林盟主,却也是无力阻止。” 君莫笑道:“前日,江湖人扬言要铲除墨华楼之时,郑盟主为墨华楼说了几句公道话,君某在此谢过了。” 郑元涛回礼,“君大侠客气了,郑某不过说了几句实话。” 水镜月道:“郑盟主,西南王府的使者、丹鹤仙子的弟子,还有中秋之夜死去的五十七人,凶手应该是同一人,衙门里已经找到了线索,彭大人能证明,这几件事与墨华楼无关。阿月也知道,若是不把真凶抓出来,诸位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至少先下山稍候几日如何?想必诸位也不想让真凶逍遥法外。” “月姑娘若是有真凶的线索,不妨说出来,大伙帮忙一起寻找真凶,不是更快?”月白色的衣衫从廊棚顶上飘然落下,来人大概二十五岁左右,手拿一把乌骨扇,风度翩翩的模样更像一位富家公子。 “原来是浪子山庄的言庄主。”水镜月挑眉,伸手从廉贞那里拿来了几张画像,递到他手中,“言庄主若是有兴致帮忙抓凶手,阿月倒是感激不尽。” 言庄主伸手接过那画像看了一眼,“噗”地一声笑出来,道:“月姑娘这是在戏耍言某?” 水镜月将手中的长刀转了个圈,轻笑一声,“阿月还没那么闲。” 郑元涛拿过画像看了一眼,也皱起了眉头,有些为难,道:“月姑娘,这……难道这荆山之中真有怪兽不成?” 水镜月神色如常,一本正经道:“不是怪兽,是人。” 众人围过来看了一圈,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太可信。 一直冷眼旁观的凌清泉道:“月姑娘,江湖皆知你跟莫楼主的交情,不过,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血债血偿,今日我们若置同门生死于不顾,回去之后该如何向历代师祖交代?又该如何面对同门子弟的质问?” “没错,是这个理。”众人都点头,嚷嚷着誓死铲除墨华楼,还要人说要抓了君莫笑当人质,甚至说抓了月姑娘威胁莫风华的…… “诸位冷静一下。”郑元涛扬了扬手,众人安静下来,“诸位的同门惨死,心中悲恸,郑某感同身受。不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牵累无辜不是正道所为。如今阵法阻隔,硬闯墨华楼不是办法,诸位若是信得过郑某,不妨听郑某一言如何?” 言庄主打开手中那把乌骨扇,淡笑道:“郑盟主所言极是。” “我们都听郑盟主的!” “对,听郑盟主的!” 郑元涛转身笑了笑,对水镜月拱了拱手,道:“三日为期,不知月姑娘能否找到凶手?” “多谢郑盟主。”水镜月回礼,朗声道,“三日后,若是找不到凶手,诸位自来取阿月的性命。” 她这话一出,在场的众位都愣了愣,安静得连呼吸都忘了。 言庄主神色莫测的看了水镜月一眼,讪笑了一声,道:“月姑娘说笑了,这件事与月姑娘有何干系?” 水镜月却已然转身,准备离开了。 “等等!”君莫笑却突然叫住水镜月等人,众人转头,这才发现他手上停了一只翠绿色的小鸟,伸手弹了一下那鸟儿的翅膀,那鸟儿便飞走了。他将一张纸条递给水镜月,道:“找到秦岭四宝的线索了,他们在被困在阵法中了。” 水镜月道:“将人放出来便是了。” 君莫笑的脸色却是有些难看,“他们在第九宫,情况不明,若是骤然关了阵法,多半死无全尸。而且,九宫阵法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冒然改动阵法,一个不慎,死的可能就不止是那四个人了。” 唐小惠打了个呵欠,“那不是正好?总归是死路一条。” 风寻木拍了拍她的肩膀,扬了扬下巴。 唐小惠朝对面看过去,就见那群人一脸的疑虑—— “所以说死无对证了?” “月姑娘是想给墨华楼开脱吧?” “就说么,哪有人长成这模样的?” “死无全尸呢,到时候随便找个野猪的尸体也能凑数了。” …… 水镜月走向迷雾朦胧的峡谷,淡淡道:“三日为期,诸位莫忘了。” 第八十九章 迷音 水镜月偏头看了看身后两人,微微皱眉。不等她开口,唐小惠便笑嘻嘻道:“早就想见识见识墨华楼的阵法了。” 风寻木点头附和,“听说这阵法能挡住千军万马,夏成林一直都想招揽墨华楼。” 这两人说着,绕过水镜月,轻轻一跃,径自过了河。水镜月知道劝不下这两人,略无奈的叹气。不过,她倒并不觉得很担心——她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莫风华似乎是故意引她入阵的。 长庚轻拍阿杰的头,对君莫笑道:“麻烦君先生帮忙照看一下阿杰。” 君莫笑点头。 阿杰抬头,问道:“公子也要进去?是去救师父吗?” 长庚微微弯了嘴角,“不是救,只是看着她。”他说着便转身,不料刚走两步就被人叫住。 “长庚公子。”说话的是凌清泉,她走至长庚身前,道:“公子是选择了月姑娘吗?” 长庚看着她,没有说话。 凌清泉道:“月姑娘的为人,清泉还是知道几分的。她不是会相信五行石这种虚无缥缈之物的人,但她一旦决心得到什么,必定会不择手段。还望公子小心为上。” “哼!”一旁的阿杰冷哼一声,对凌清泉撇了撇嘴,道:“我师父一根手指头都比你强!” “阿杰,不可无礼。”长庚看了阿杰一眼,然后对凌清泉微微点头,“多谢凌掌门提醒。”他这么说着,却已然转身,追着水镜月的影子过了河。 “呵呵。”君莫笑掩嘴笑几声,揉着阿杰的脑袋,“你好像很讨厌凌掌门?” 阿杰耸了耸鼻子,“她对我家公子不怀好意。” 君莫笑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有意思。” 阿杰仰头看他,“公子和师父,都会平安出来的,对不对?” 君莫笑眨了眨眼睛,“谁知道呢。” 长庚跃过升腾着迷雾的溪流,刚落地,却自己周围是一片竹林,前方有两个人影,一蓝一黄——风寻木和唐小惠背靠背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目微阖,低低地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惬意十足。 长庚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发现,空中隐隐约约的似乎有谁在弹琴,琴声宛转悠扬,仿若仙乐,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无论多躁动的心,听到这琴声都会安定下来,无论悲伤还是愤怒,在这里都能渐渐平息下来,无论多么刻骨的仇恨,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他抬眼看了看一脸沉醉的风寻木,问道:“阿月呢?” 风寻木睁眼,见是长庚,挑着嘴角笑了,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跟来”的表情,伸手指了指右手边的一条幽径,道:“阿月往那边去了。” “长庚!别急着走呀。”唐小惠见是长庚,咧嘴笑了,伸手指了指虚空,挑眉道:“听见这琴声没?老八老把你的琴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怎么样,这回服输了么?” 长庚淡淡道:“这不是琴声。” 唐小惠眨眨眼,偏头看风寻木。 风寻木笑了,托着腮帮子,闭上眼睛,淡淡道:“是不是琴声有什么打紧?的确是天籁之音。我来中原这么久,第一次听见如此让人放松的歌声。什么阴阳棺、五行石,什么责任、仇恨,全都消弭于虚无,整个人化作了天边的白云,自在悠闲,无拘无束……” 唐小惠晃了晃脑袋,附和道:“我听着这曲子呀,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好似什么烦恼都没了,就想好好睡一觉……呀!” 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笛声,仿若闪电劈散了流云,巨石击碎了深潭,空中那种低迷的气息顿时消散。 唐小惠晃了晃神,看了风寻木一眼,就见他一脸无奈道:“得了,百鸣鸟都被吓走了。”那模样,似是十分遗憾。 唐小惠惊讶道:“你知道刚刚那琴声有问题?” 风寻木无所谓的耸肩:“只是让人放松而已,不会致命的。”说着偏头看了看径自将一曲凤鸣曲吹出了十面埋伏的味道的长庚,皱眉道:“简直魔音灌耳,扰人雅兴,不解风情。” 唐小惠倒是听不明白长庚吹的是什么,不过,她感觉到体内气息微动,便知道他在这曲调中注入内力了的。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抓着风寻木的胳膊,睁大了眼睛道:“阿月!我们怎么把阿月给忘了?!该死!” 风寻木眨了眨眼,顿时也明白过来——他们在这里呆在竹林边缘,没遇着什么危险,刚刚那琴声不过是让人卸掉防备之心,于他们自是无碍。但水镜月呢?她进了林子,若是在全身心放松,毫无警惕之心的情况下遇上伏击或者机关陷阱,岂不是很危险? “走!”风寻木起身,追着水镜月离开的那条路去了,唐小惠看了长庚一眼,也追了上去。 长庚直将那曲子反反复复地吹了八次,才终于见到那袭熟悉的黑色长袍—— 水镜月从竹林的另一边走来,见到长庚之时,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又似乎觉得情理之中。她跃上刚刚风寻木和唐小惠坐过的那块巨石,抱着无影刀,蹲下来,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吹笛人,似是一只乖巧而好奇的大猫一般。 曲终音歇,长庚将那白玉笛收入袖中,身侧看向来时的路,却是不见了迷雾笼罩的溪流。他微垂着双目,漫不经心道:“风少侠寻你去了,刚走没多久。” 水镜月没吱声,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浓如黑墨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她不说话,他也保持沉默。 两人就那么静静的对峙着,不动如山的姿势似是要持续到地老天荒一般。 林间的清风吹起两人的长发,那悠扬的曲调再次响起,长庚微微皱了眉——这次的曲子不一样。 水镜月平淡的声音响起,“你若放着他们不管,说不定最多只是在这竹林里绕圈子。可如今,你以为救了他们,却让他们身陷险境。” 长庚偏头看她,突然轻笑一声,道:“月姑娘说的‘他们’,指的是风少侠,还有唐七姑娘?” 水镜月微微摇头,“这种迷魂阵还困不住风寻木和小惠。我说的是那些江湖人,他们原本走不出这片林子,如今却因了你的缘故,找到了进入第二宫的路,那里只会比这里更凶险。” 水镜月起身,轻轻一跃,落在长庚身前,看着他那双狭长的双目,微微翘起了嘴角,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转身之际,她挥了挥手,语调中带着几分笑意:“走吧,还是说你想一直呆在这里吹笛子,指引迷路的羔羊?” 第九十章 御风 水镜月对长庚道了一声“谢谢”,可是,很快,长庚就发现,他真的做了一件多余的事——水镜月根本就没有受到那“迷音”的影响。 水镜月说,那声音其实只是将人困在这竹林里而已。但是,她,从来都不会迷路,这种林子,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带笑,长庚却明白那背后所隐藏的悲伤。 而直到很久以后,长庚才知道,因为她超于常人的耳力,那声音对她的影响也比常人要大得多,只不过,她不是靠眼睛识别前进的方向,却也不是靠耳朵…… 两人刚走出竹林,迎面便是一阵狂风,那风如有实质一般,似是携着内力的劲气向两人射过来。 狂风过之后,两人这才发现这里是一片草原,无边无际,如海浪般高低起伏,而身后的竹林却已经消失了。 水镜月看了看刚刚被风割伤的手指,道:“第二宫是风刃阵吗?这地方还真是连空气都能杀人啊。” 她话音刚落,又是几道劲风袭来,她弯了眉眼,却是轻轻一跃,乘着那道风飞跃至云霄之上,在空中打个旋,又落在了原地。 长庚脚步轻移,刀锋般的疾风擦着他的衣摆而过。他抬眼看向水镜月,神色微惊,“御风行?” 水镜月挑眉一笑,“风寻木应该很喜欢这里。” 长庚淡淡道:“是吗?” 水镜月偏头看他,“你怎么了?受伤了?” “小心!”长庚伸手拉着她往右边飞掠几步,微微皱眉,“不要分心。” 水镜月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长庚抬眼,看她的眼睛,“你……怎么看出来的?他们都说我喜怒不形于色。” 水镜月耸耸肩,抬步往前走,“感觉啰。” 飞扬的发丝拂过鼻尖,一闪而过的发梢留下微微的酥痒。他静静地看着前方脚步轻盈的女子,嘴角不自觉的挑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眼中是从未见过的温柔。 *** “哇——” 鹅黄色的衣衫在空中猎猎飞舞,唐小惠微微侧头,让风将乱发吹到脑后,一只手紧紧的抓着身旁之人的胳膊,她身形有些不稳,嘴角的笑容却怎么都合不上,“风寻木,太好玩了!再飞高一点!” “小心了!”风寻木拉着她,踏着迎面而来的风儿直上云霄,如双飞的比翼鸟一般自在翱翔—— 唐小惠试着稳定身形,借着风寻木的胳膊,在空中做出鸟儿飞翔的动作,闭上眼睛,四周是呼啸的风声,是随时都可能袭击而来的利刃,在这种危险的环境中如此自在悠闲的飞翔,她觉得很刺激。 “啊——”唐小惠感觉身体突然失重了一般,直直地往地面坠落而去!她猛地睁开眼睛,大叫一声,“风寻木!” 快要落地的瞬间,她感觉肩头一紧,整个人又随着风翻腾而上,如同一只鱼儿一般,在广袤无垠的天空穿梭,时而上下起伏,时而来回游溯…… “别怕。”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调笑般的语气却让她觉得很安心,“好不好玩?” 唐小惠睁开眼睛,脚下是风吹绿浪的无边草原,她回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风寻木眨了眨眼,“你哭了?” 唐小惠揉了揉眼睛,笑得更加灿烂,“怎么可能?是风迷了眼。” ——刚刚那一刻,她以为他不见了。 风寻木笑了,“下去了。” 唐小惠突然敛了神色,伸手拍他的胳膊,道:“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人?”说着伸手往脚下的草原指了指—— 狂风肆掠的草原上,二十来个身影四处逃窜,躲避着四面八方流窜的风刃,有几人想用手中的刀剑抵挡风刃,但那风刃却是无形无质,劈开之后便化作更小的利刃,仍旧沿着原来的轨迹飞驰而过。他们跑得有些吃力,身体上已经有几道被风刃划开的伤口…… 风寻木微微皱眉,带着唐小惠落地,伸手拉开一个差点被风刃击中的女子,“没事吧?” 那女子回头看了风寻木一眼,脸色微红,“小女子席子君,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唐小惠撇了撇嘴,“你是西林斋的?” 席子君却是没理她,只对风寻木笑道:“家父正是西林斋席先生。” 唐小惠冷哼一声,拉着风寻木就走,“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等等!”风寻木拉了唐小惠一把,转头看席子君,“姑娘一个人?” 席子君眉眼微垂,嘴角含笑,“子君跟爹爹一起进来的,之前在竹林里失散了。” “赶紧走了!”唐小惠转身,挡在风寻木和席子君之间,推着风寻木就走了。 风寻木对那席子君微微拱手,便任由唐小惠推着走了,“小惠,生气了?” 唐小惠愤愤道:“我不喜欢席仁,还有西林斋那一群,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风寻木伸手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走吧,尽早到第九宫,说不定我们能比她先找到那什么秦岭四宝。” 唐小惠有些意外,偏头看他,“你不救那些人啊?还有那什么席什么君的?” 风寻木摇头,“九宫阵只能进不能退,前面只会比这里更凶险。人太多了,我们两个人照顾不来。之前君先生也说过了,前面八宫虽凶险,却是不致命的,他们呆在这里更安全。那个席子君,她功夫不错,应该能自保。” “知道还巴巴的来救人?”唐小惠瞥了他一眼,“招蜂引蝶。” 风寻木被噎了一下,回头再看一眼,正对上那席子君一双略带哀怨的眼睛,见他回头,立马笑了,含着几分羞怯。他挠了挠脑袋,很有些不解,“我不过是拉了她一把……女孩子的心思还真难懂。” “女孩子的心思比男孩子要细腻得多,尤其是少女怀春的年纪,稍稍一撩拨就容易掀起波澜。”唐小惠抓着他的胳膊紧了几分,恶狠狠道:“你以后节制点!” “总不能见死不救……”风寻木摸了摸鼻子,打着商量道:“那以后,女子你来救,男子我来救?” 唐小惠点头,“这主意不错!” 风寻木咧嘴一笑,凑近了些,道:“问你个事儿。要说当年我也救了你一命,你怎么就没有以身相许?” 唐小惠眨了眨眼,“你……希望我以身相许啊?” “呃……”风寻木动了动嘴唇,却是没说出话来,抬头看天。 “哼!那是我比她们聪明。恩情这种东西,不是非要用爱情来报答的。”唐小惠耸了耸鼻子,蹦跳着躲开从身旁袭来的风刃,笑着转了个圈,“风寻木,要不我们在这里多玩一会儿?” 风寻木拉着她在草丛之上飞掠,带着几分无奈,道:“小惠,你就饶了我吧,再玩几次,剩下的几道关卡,你就得背着我走了。” 唐小惠在风中大笑,“风寻木,你跑这么快,知道这里的出口在哪儿吗?” 风寻木眨了眨眼,“一直往一个方向走,总能走到尽头的吧。” 第九十一章 隔阂 这里是九宫阵法的第三宫。 水镜月站在一块巨石之上,仰头看着头顶黑沉沉的苍穹。无边的黑幕上点缀着数不清的星子,只是,那些星子并不像平日里看到的那么柔和美好。它们像是一万年前最原始的石头,黑灰色的表面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凹地,像是历经千万年形成的创口。它们离得那么近,仿若伸手可触,似乎随时都能掉下来一般…… “咚——咚——咚——” 像是黑色的天空在回应一般,头顶的几颗星子突然坠落,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撑一般,猛然砸落,轰的一声落尽黑幕之下的岩浆,掀起一阵滔天巨浪—— “走!”长庚一把拉过仍旧发呆的水镜月,飞跃过滚滚岩浆,落在了十余丈之外的浮石之上。 “轰!” 而他们刚刚站立的那块巨石,在他们落地的瞬间,被一颗星子击中,顿时流火四射! 长庚微微皱眉,“你在想什么?不知道有多危险?” 水镜月伸手指着那仍旧不断坠落的星子,偏头看他,问道:“你说,我们平日里看到的星星,是不是也长这样?” 长庚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天空,皱眉,拉着她继续飞跃,“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该想想第四宫的入口在哪儿?” 水镜月无所谓道:“那些星星必然不是真的星星,这若是真的岩浆,掉下去必死无疑。可君先生说了,前八宫都是小菜,没有生命危险的。我试试看!” 她这么说着,竟真的蹲下来,伸手往那咕咕的冒着气泡的血色岩浆中探过去—— “阿月!”长庚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瞪着眼睛看她,一双眼睛被滚烫的岩浆映得猩红,“你做什么?手不要了?” 水镜月原本想解释解释——她自然知道分寸,即便是真的岩浆,她用内力隔着,顶多烫个泡而已——可是,看着那双眼睛,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心虚,“开个玩笑。” 长庚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闭了闭眼,放开她的手腕,起身。 水镜月仍旧蹲在地上,转身,仰着脑袋看他,伸手指了指头顶,“我们去星星上走一圈,如何?” 她说着,也不等长庚同意,一个腾跃起身,拽着长庚的胳膊便直接飞了上去,眨眼睛便站在了头顶那颗摇摇欲坠的星子之上。 头顶的黑幕之上仍旧是巨石般的星子,仿若浩瀚的大海一般,深不可测。不断有星子坠落,眼前的星辰大海却似是丝毫未变一般。 长庚伸手指了指下方的一块巨石,道:“那是河中双凤?” 水镜月抬眼看过去,就见不远处,两个红衣人在岩浆间跳跃,点了点头,“那么没品位的衣服,错不了的,就是他们。” 长庚问道:“你跟他们似乎交情不错,不出手?” 水镜月瞥了他一眼,“那就是俩祸害,死了活该。” 长庚微微挑起嘴角,“河中双凤的名声的确不太好……阿月似乎比较喜欢结交名声不大好的朋友。” “名声?”水镜月轻笑一声,“我比较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庚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看着脚下几乎与周围的熔岩融为一体的两道火红的身影,道:“九宫阵一步接一步的危险,可是,君先生不是说了,阵法已然成形,若是冒然变动,整个阵法都会不受控制,倒时或许就真是步步杀机了。如此,入了阵,不是必须闯过最后九宫才能出阵吗?” 这个问题长庚在第一宫的时候便想问了。水镜月一路走来,对困在阵中的人都置之不理,说是前面更加危险。他虽困惑,却明白她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水镜月瞧了他一眼,淡淡笑了,道:“阿杰说你天文地理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简直就是天下第一人。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懂呢,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君莫笑给骗了?” 长庚不解,“君先生是那些话是……为何?” 水镜月望了望天,“自然是风华姐的意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她似乎很想让我进来一趟。这九宫阵,到底有何玄机?还是说,她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长庚微微皱眉,“莫楼主?” “不用担心。”水镜月摆摆手,“风华姐不会害我。”她说着,低头看了看脚下凹凸不平的洼地,跺了跺脚,“啧啧”两声,“真难看,好像癞蛤蟆。” 她话音刚落,便感觉脚下的巨石动了—— “站稳了!”水镜月拉着长庚,飞跃至最近的那颗星子,却没有再停下来,在一颗颗星子之间穿梭,如履平地。 长庚偏头看她,“我的轻功虽比不上踏月步,这点距离还是能过去的。” “哦,忘了。”水镜月恍然,放开他,又问道,“你的轻功不错,为什么不教阿杰?”说着,不等他回答,又道:“是了,阿杰连你身怀绝技都不知道,还一直以为你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水镜月说到“病美人”三个字的时候,忍不住笑出了声。 长庚的眉毛动了动,忍着气没发作。 水镜月见他生气,似乎还来劲了,托着下巴打量他良久,微微摇头,道:“穿了女装应该比风寻木更惊艳吧?听小惠说你是锦城第一风流公子?” 长庚有些无奈,伸手揉了揉额头,道:“阿月,等出了这阵法再贫嘴行不?” 水镜月眨了眨眼,“你确定?” 长庚怔了怔,看着她眼角的笑意,似乎有些不解。 “呵。”水镜月转身,继续往前飞跃,“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确不是聊天的地方。” 长庚追了上去,奔行良久,突然说道:“阿杰是个懂事的孩子,比一般的男孩子要敏感。我会武功的事,他很早就知道了。” “我以前受过很重的伤,怕冷,将养了很久才好转,他却是习惯了,一直把我当成病人照料。” “阿杰的武功不是我教的,那人教了他功夫,却没把他当人看。他自出生起便受了很多苦,跟着我,也没过什么好日子。他虽然顽劣了些,本性却不坏,是个好孩子。” 他抬头看向前方不断坠落的星子,一句一顿的,自顾自的说着,似乎是在回答刚刚水镜月的问题。 水镜月脚下不停,偏头看他,“你想让他跟着我?” 长庚淡淡一笑:“他很喜欢你。” 水镜月皱眉:“我要走的路很危险。” 长庚道:“你为何不能放弃寻找五行石?” “我对五行石的确没什么兴趣,但是,它对我很重要,我一定会找到它。”水镜月笑了,笑容有几分冷,“阿杰喜欢我,但他最喜欢的人却是你。长庚公子,他把你当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却把他当棋子。呵,他是个好孩子,却不幸遇上了你。” “别忘了,他永远都是我的弟子。”水镜月冷笑一声,加快了速度,扔下这句话便将人甩在身后了。 长庚微微叹了一口气,追了上去—— “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相信我了?” 第九十二章 太阳 浩瀚无边的沙漠,目之所及全是绵延起伏的沙丘。头顶的天空湛蓝如镜,一丝云都没有,不过,太阳并不算太强烈,至少,比之前的岩浆要好得多。 空气静的出奇,一丝风都没有,仿若一个死去的世界。 唐小惠飞跃至一座沙丘之上,举目四望,“第四宫就是沙漠吗?这里连貌似连只毒蝎子都没有,感觉比之前的几关要容易啊。” 风寻木站到唐小惠身边,看着无边无际的黄沙,道:“这地方,让人很不舒服。” 唐小惠点头,“太安静了。你说这沙丘地下,会不会有什么怪兽?跟沙豹一般大的毒蝎子?或者传说中沙怪之类的?” “听起来还不错。”风寻木笑笑,“也可能是流沙。” 唐小惠眨了眨眼,“别呀!只要是活的,随便来一只都好。” 风寻木忍笑,“你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 “被看出来了……”唐小惠捂脸,做娇羞状,倒是先把自己给逗笑了,“哈哈哈……不行了,我真饿了。” 风寻木也笑得欢畅,“走吧,说不定运气好,能碰上几只怪兽——不知道这里的小动物能不能吃。” 两人继续前进,不过,别说怪兽了,连一只小昆虫都没见着。 当然,也没有流沙。 这里似乎很安全,只是安静得让人窒息。 “太阳好像强烈了些。”唐小惠伸手在额头搭了个凉棚,四下里看了看,道:“怎么都没有一处阴凉地?” 风寻木眯着眼睛,逆着光,看向碧空中那懒洋洋的太阳,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唐小惠问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 “这一宫的考验并不是沙漠,”风寻木伸手指了指头顶的烈日,“而是太阳。” 唐小惠仰头看天,“太阳?说起来,它是不是一直都在哪儿?” 风寻木点头,“太阳并没有变化,光线并没有变强,但我们却感觉越来越热。” 唐小惠点头:“也越来越渴。” 风寻木伸手摸了摸下巴,道:“我想起了阿月的师父,乌炎前辈。” 唐小惠眨眨眼,“哦?因为他的名字?我听阿月说,乌炎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他自创的内功心法的名字?” 风寻木淡淡笑了,“没错。这世上的内力都是带一定属性的,比如武当太极心经属至柔内力,少林金刚经属至刚内力,极北瀚海宫的玄冥功属至寒内力,南海九阳之山的九炎心法属至热内力。但一般的内力都没那么纯粹,只是偏于某一种属性,比如我的内力偏热,小惠你的内力就偏冷。不过,小惠,你觉得,阿月的内力,属于哪一种?” 唐小惠搔了搔头,“偏热?好像又不太像,不过,让人觉得很舒服。她给我疗伤的时候,我的内力几乎完全没有抵抗,就好像进来的那股力量毫无杀伤力一般。” 风寻木伸手,缓缓的握成拳,似是想要抓住那虚无的阳光。他偏头对唐小惠笑了笑,“就像这阳光一样?” 唐小惠一拍手:“对!就是这个,光!” 风寻木抬步往前走,道:“赶紧找出口,这地方不可久留。” 唐小惠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诶,才说了个开头,继续说呀!阿月的内力总不会是光属性的吧?这世上有这种属性的内力吗?这种内力有什么特别的?跟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又有什么关系?” 风寻木一边往前走,一边转着手中的听海剑,道:“我来中原之前,我爹跟乌炎前辈打了一架。当时我爹用的就是这把听海剑,乌炎前辈却是徒手。” 唐小惠眨眼,“乌炎前辈不是用刀的吗?” 风寻木笑了,“兵器对他而言可有可无。那一战,从头到尾,我一直都觉得是我爹占了上风,可最后,赢的却是乌炎前辈。” 风寻木大概又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微微顿了一下,继续道:“乌炎前辈打架的风格其实跟阿月完全相反,永远都不温不火的,不管你是快打也好,慢攻也罢,他总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最后,等到你发现自己输了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输的。” 唐小惠咂舌,“那还真是让人讨厌的武功啊。” 风寻木点头表示赞同,“所以,阿月几乎从来不用。我爹曾跟我说,乌炎前辈就像是头顶的太阳,你觉得它懒洋洋的人畜无害,但那只是隔得太远。凑近了,那可是比熔炉还灼热的火球。所以呢,很小的时候我爹就忠告我说,太阳想怎么照耀怎么光芒万丈都随他去就好了,讨厌的话,大不了打把伞,千万别跳脚别骂天更别一时冲动撞过去——小心烧的你渣渣都不剩的。” 唐小惠恍然般的点头,“这么说来,阿月的内力还是偏热的吧?” “是自然属性。”风寻木拉了她一把,“说了太多话,口渴,赶紧去第五宫,这地方我是一刻钟都不愿呆了。” *** 长庚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水镜月站在沙丘之上,仰头看着光芒万丈的太阳,眼角的盈盈笑意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是依恋吧? ——第一次,见到她笑,他却觉得有些忧伤,有些心酸。 “阿月?”长庚走到她身边,对上她眼睛的刹那,看到她眼中太阳的倒影。突然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想起了你师父?” 水镜月微惊,“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他从未入过江湖。” 长庚淡淡笑了,却是没有回答,“那边就是第五宫的入口了。” 刚刚踏入第五宫,身后的阳光顿时消弭于虚空,天空顿时阴霾了几分,滚滚黑云压过来,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 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天空,仿若来自神明的愤怒,誓将整个天地劈成两半! “轰——隆——隆——” 震天的巨响让脚下的土地都颤了颤,长庚下意识的伸手扶了水镜月一把,“小心。” 水镜月正仰头看天空中如海浪般翻滚的黑云,一时没注意还真差点一个没站稳摔了下去——他们的脚下是万丈深渊! 水镜月却似是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差点就没命了一般,偏头看长庚,“‘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长庚手上的力道紧了紧,语调中带着几分恶狠狠的味道,“你就不能专心点?” 水镜月眨了眨眼,“不对?” 长庚无奈望天,“对的。” 水镜月笑了,弯了眉眼,“我就说么,这句诗是我在雁门关听尚在飞念的,当时天朗日清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句诗的。” 她说着又转头看他,“你怎么不好好教阿杰念书?他连一首诗都背不出来。” “教了,他不愿学,我何必勉强他?”长庚嘴上这么说,看着水镜月的时候却是在想——不会总比滥用的强吧? 又一道闪电穿过云层,直落在两人站立的那座山崖之上—— “轰!” 雷声混合着山石崩落的巨响,似是天崩地裂一般。 “走!”水镜月一把拉过长庚,如同飞燕般跃起,落在对面怪石嶙峋的山崖之上。她看了看四下里纷纷坠落的电光,耳边是摄人心魄的怒吼,喃喃道:“这地方不会是刑天台吧?” 长庚觉得,其实水镜月身边总会聚集那么些奇奇怪怪的人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本人就时常脱线。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发现水镜月似乎有些异常,便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脸上的笑意没了,淡淡道:“碰上几个熟人。” 第九十三章 横舟 水镜月看到了什么人呢? 在与他们相隔五十来丈的山崖之上,站着一位男子,四十岁上下,一身广袖交领暗金绣花的长衫,金色镂空的发冠上镶嵌着几颗翡翠,手中提着一把银灰色的宝剑,看得出年轻之时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横舟庄的周庄主?”长庚之前就听君莫笑说横舟庄的周庄主进了九宫阵,但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不免惊讶。 横舟庄跟墨华楼一样,都是杀手组织。不同的是,横舟庄接生意只看价格。只要价格满意,无论是忠臣良将,还是江湖侠客,他们都照杀不误。 不过,他们一般只在关外活动,很少进入中原。 横舟庄是比墨华楼更难找的地方,因为它并不固定在某个地方。横舟庄位于一座黑色的大船之上,行走于关外无边的大漠之中,如同茫茫沙漠中的一只怪兽。 据说,横舟庄的庄主周龙腾,是三百年前西凉国的王族后裔,而那艘黑色的大船是用来召唤那些在战乱中死去的族人的。 如今,在关外,周龙腾也算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凶神。在当地百姓中甚至有传闻说他身高十丈,青面獠牙,嗜血食人。 长庚自然是没有见过周龙腾的,他之所以认出他,是因为他手中那把宝剑——蚕丛。而这把剑,也是周龙腾跟水镜月结仇的因由。 这事要从五年前说起,当时水镜月带着雷宗润上了剑阁拜访名剑山庄的欧庄主,却意外得知名剑山庄丢了一把宝剑,也就是蚕丛。名剑山庄跟水镜宫的关系不错,水镜月自然会答应帮忙寻剑。 水镜月寻了大半年时间,才辗转得知蚕丛如今在横舟庄的周龙腾手中。横舟庄踪迹难寻,但杀手组织总是要做生意的。水镜月出了关,找到横舟庄的接头人,自己买了自己的性命。她出的价格,是名剑山庄的另一把名剑——鱼凫。 鱼凫与蚕丛本是一对,周龙腾即便知道这是个陷阱,也无法抵挡名剑的诱惑。更何况,当时的水镜月无名无派,不过一个未成人的女娃娃,周龙腾并未把她放在眼里,自然就接了这单生意。 而一个月后,横舟庄派出的十七个杀手全都丧命,尸体都喂了秃鹫,而他们的人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的消息传来之时,周龙腾明白自己轻视这个籍籍无名的少女了。 不过,他明白得太晚了。 周龙腾派出横舟庄排名前三的杀手前取水镜月的性命之时,水镜月已经悄无声息的潜入了横舟庄。 ——一个月,十七个杀手,足够她找到潜藏在沙漠中的凶兽。 水镜月原本只想偷了蚕丛便离开,然而,她在横舟庄中发现了一件怪事——横舟庄内关押了上百的普通百姓,都是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子。她自然是想要救人,但沙船上守备森严,除了杀手之外,还有很多护卫和船工。仅凭一人之力,要将这上百人救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水镜月原本打算先混进去,问问那些人为何被关押,横舟庄有什么阴谋。可是,还未等她想出混进监牢的法子,她就被人发现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发现她的人是周龙腾。两人是碰巧在沙漠里遇上的,周龙腾比水镜月更加吃惊。 然后,便是一场战斗了。 最后,水镜月赢了,却没有杀他,也没有要那把蚕丛剑。 她用周龙腾的命,换了那上百个百姓的自由,并要他发誓日后绝不对普通百姓出手。 周龙腾很守信,不仅答应放人,还将人护送回家。 唯一遗憾的是,那些人忘记了横舟庄的一切。 水镜月离开之时,对周龙腾说,终有一日,她还会再回来,取回蚕丛。 周龙腾笑了,对她行了早已消失的西凉古礼,表示十分荣幸。 这段恩怨,知道的人并不多。莫风华对当年雷宗润之事十分了解,应该查过这件事的。另外,唐小惠也知道一点。 只是……水镜月看了长庚一眼——他连这件事都知道? 水镜月看到了周龙腾,周龙腾自然也发现了她,还有她眼中的敌意。他对水镜月笑了笑,道:“月姑娘,五年不见,姑娘的武艺精进不少呀。当年一别,月姑娘许诺日后再次造访,周某在大漠里苦等这许多年,日日盼着姑娘。如今实在等不了了,便下中原来寻你了。姑娘见了故人,怎连个招呼都不打?真真让人伤心那!” 水镜月早就习惯了周龙腾这幅腔调,她见过的怪人多,也就见怪不怪了,仍旧面不改色,神色冰冷。 倒是长庚,听得越来越不是滋味,一双眼睛顿时冷了几分。 周龙腾自然感觉到了,看着两人意义不明点了点头,笑了一下,“原来如此……这叫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他这话一出,长庚周身的杀气顿出,竟比水镜月还重几分。 水镜月偏头看了长庚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也没有深究,只当他是看不惯周龙腾阴阳怪气的腔调。她转头看向周龙腾,问道:“你不在大漠里吃沙子,来中原做什么?小心啊。” 她那一句“小心”还未落地,一道闪电在周龙腾头顶炸开,刺目的光芒将他那张脸映得煞白—— “哇!要死啦要死啦!” 他嘴上这么叫嚷着,人却已经到了十丈之外的另一座山上,正拍了胸口作受惊状。 水镜月看着那瞬间崩落的山体,淡淡道:“真可惜。” 周龙腾气得跳脚,指着她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哇!要不要这么绝情?!”说着一矮身,躲开了水镜月随手射过来的飞蝗石。 他见对面两人的神情,也不闹了,叹了口气,道:“月姑娘,周某是来求助的。” “求助?”水镜月眨了眨眼,似乎有几分幸灾乐祸,“你不是沙漠之神么?怎么,被人拉下神位了?” 周龙腾苦了一张脸,期期艾艾道:“最近西边不太平,沙漠里出现了一群魔鬼,周某这个凶神不过是个空壳子,哪里是挡得住真魔鬼?” 水镜月皱了皱眉——西边?南疆一带吗?横舟庄如何她是管不着,周龙腾死了更好。但南疆……莫不是跟巫医谷有关? 周龙腾见水镜月似乎有所动摇,接着道:“这次事情很诡异,似乎有一股不可知的势力潜藏黑夜里,不知道是什么目的。整个南疆似乎都陷入了一场阴谋,我觉察到不对劲之后便将横舟庄开进了黑森林。” 水镜月问道:“具体点,发生了什么……” “小心!”长庚一把拽过水镜月,一个腾跃飞至半空—— 水镜月听见一声巨响,回头,就见刚刚他们站立的山石已经崩落,连渣滓都不剩。 落地,水镜月抬眸,正对上长庚的眼睛,她愣了愣——那眼神里的关切,她在她师父眼中见过,很熟悉。 “你没事吧?”长庚低声问道。 水镜月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胳膊拉着回来,平静道:“没事,多谢。” 周龙腾在一旁笑了,对水镜月挥挥手,道:“月姑娘,有空去西域走一趟,最好那位风华绝代的莫楼主也带上,周某愿将蚕丛双手奉上!”说着,便消失在了电闪雷鸣之中。 第九十四章 雪原 刚刚踏入第六宫之时,迎面而来的白光让水镜月错觉自己仍在第五宫的天雷阵。她微微眯了眼,再次睁开眼睛之时,入目之处便是一片雪白。 这里是一片雪原。 苍白的天空簌簌地飘着雪花,连绵起伏的雪山一直延伸至天之尽头,天地一片肃杀的白色。 “小惠一定会喜欢这里。”水镜月淡淡的笑着,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入手微凉,却是没有融化。她看着那晶莹剔透的六片花瓣,忍不住想尝尝它是什么味道—— “你做什么?”长庚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皱了皱眉,“什么东西都能吃的吗?” 水镜月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不满的挣脱开来,道:“不过就是几片雪花而已。” 长庚似是有些无奈,道:“我们现在在阵法之中,看到的跟真实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谁知道这些雪原本是什么?” 他想了想,突然笑了,“说不定本体是鼻涕虫或者水蛭什么的。” “你!”水镜月猛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用内力将雪花隔绝在外,瞪了长庚一眼,“你故意的。” 长庚笑而不语。 水镜月转头就走,落脚之处却是连脚印都没留下,眉头紧皱,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该死!总觉得像是踩在一群虫子身上!” 长庚见着她那别扭的模样,忍笑忍得辛苦,但把人惹急了似乎有些不合适,便道:“我开玩笑的,顶多就是些树叶而已。” 水镜月自然知道,只是,止不住脑子里胡思乱想啊。她瞥了他一眼,道:“赶紧离开这里吧,你不是怕冷的么?” 长庚愣了愣,想起之前他跟她说的话—— “我以前受过很重的伤,怕冷,将养了很久才好转,他却是习惯了,一直把我当成病人照料。” 他不经意说的话,原来她会记得。 黑色的发丝从眼前飘过,扫过鼻尖之时微微有些痒,酸酸的。长庚伸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是任由那柔软从指间划过。 他抬头看了看苍茫的天空,嘴角带着笑,却有些想要哭。 “快点跟上啦!”水镜月回头见长庚仍站在原地,叫了一声。 长庚回过神来,正想追过去,却在抬步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发现前方的雪山之巅闪过一丝银光—— “阿月!”他猛地往前冲过去,如同一阵风般,卷起千层雪,抱住水镜月的瞬间,迅速扑倒在雪地之上。 水镜月也觉察到不对劲了,不过还是被长庚的反应闹得有些懵。半晌,她伸手推了推压在她身上的人,“长庚?” “抱歉。”长庚放开她,伸手支撑在雪地上,想要站起来,半途却突然失了力气一般,身体一歪,倒在雪地上,站不起来了。 “长庚?”水镜月一惊,连忙起身,将人扶起来,“伤哪里了?” “别担心,我没事。”长庚深吸了一口气,伸手从右臂处拔下一把飞刀,刀刃上带出的血迹乌黑。 水镜月看到那刀柄处的“钟离”二字,神色冷了几分,伸手封了他手臂和心脉处的穴道,又摸出一个白玉瓶,倒出一颗药丸,“还魂丹,吃下去。” “是落离,没用的。”他这么说着,却仍旧拿了药丸,从善如流的吞了下去。 “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她说着便起身,往刚刚暗器飞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阿月。”长庚伸手抓住她的衣摆,想要阻止她,奈何手上没了力气,只能任那衣角从指间滑落。 落离,钟离洞,巴蜀十三剑的独门毒药。巴蜀十三剑跟水镜月是宿敌,下手还真是一点都没有留情啊。 长庚躺在雪地上,感觉很冷,是那种从骨髓里往外渗的冷,无法抵挡。 他看着苍茫的天空,雪花落在他脸上,化作水珠滴落,泪珠一般。 雪花铺天盖地的落下来,似是神明编织的一个梦境,通往彼岸的天国。他想,若是就这般死去,于他而言,大概也是不错的结局。至少,也算报了她的救命之恩。 他闭上眼睛,嘴角带着几分笑意,感觉有些困,脑袋昏昏沉沉的。可是,就在他要睡过去的瞬间,黑暗中突然升腾起一朵巨大的火莲,爆炸般的蔓延,血一般的火焰之中,熟悉的面容隐隐现现,咧开的嘴角露出阴测测的笑容。脑海中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回荡—— “我死得好冤啊。” “什么时候能给我们报仇?” “你还记得我吗?” “我想回家。” …… “啊——”长庚大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落在白色的衣襟上,刺目惊心。 “呵呵……咳咳咳……”他轻笑几声,笑着笑着却变成了咳嗽,怎么都停不下来…… “咚!” 重物落地的声音,一个圆球似的灰衣人落在脚边,想来就是巴蜀十三剑中的一个了。 水镜月半蹲半跪在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等他咳嗽停止之后,塞了一颗药丸在他嘴里,“吞下去。” 他咽了下去,唇间似是还残留着那略点冰冷的柔软。他偏头看着她,正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别说话,运气。” 她伸手抓过他的手腕,指间按在他的脉搏之上。不一会儿,一股熟悉而温暖的真气流进他的体内,纯净美好得如同春日柔软的风,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小半个时辰之后,她松开他的手腕,然后伸手退下他右肩的衣服,看到那伤口处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正常的红色,略松了一口气。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懵了,感觉刚刚平稳下来的气息又乱了。他回过神来,伸手想要穿上衣服,却被她打掉。 “别动。”她拿出一个墨玉盒子,给伤口处上了药,又掏出手帕来帮他包扎。 他微微低眉便能看到那双认真的眼睛,却有些不敢看她,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道:“月姑娘还真是不拘小节。” 水镜月头都没抬,淡淡道:“早就看过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愣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之前在江城相遇那次,听阿杰说他身上的伤口也是她包扎的。 水镜月帮他处理好了,便走过去将那圆球翻过来,就见他瞪大了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睛,整张脸狰狞无比,似是看到了极其惊悚的东西一般。 “瞳术?”长庚微微惊讶,似乎还有些担心。 “这样他不会说谎。”水镜月说着看了一下那人的眼睛,然后起身,双手抱胸,看着他慢慢醒过来—— 那人的眼睛中终于出现一丝神采,在看到水镜月的那一刹那,立马跪下了,直给她磕头,声声叫着“饶命”。 水镜月看着他,淡淡道:“杜望,这么多年了,你当我是不敢杀你吗?” 杜望伏地道:“月姑娘,饶了我这次吧,最后一次,就当是看在我师兄的面子上,求你饶了我这次吧。” 杜望是钟离洞的洞主,巴蜀十三剑的首领,功夫不错。因为知道水镜月不会轻易对他们下杀手,杜望以前见着她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盛气凌人的模样,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肯罢手。如今,也不知水镜月做了什么,竟让他害怕至斯。 水镜月冷笑一声,“你们,真的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吗?” 杜望只是求饶。 水镜月看了长庚一眼,道:“你伤得的人是他,要求也该求他。” 杜望这才抬眼看了长庚一眼,愣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惊恐,连连磕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水镜月似是没发觉他的异常一般,只问长庚,“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他?” 长庚想了想,道:“不如让他带巴蜀十三剑投靠西南王府,去戍守边关。” 水镜月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杜望连忙给长庚磕头,有些战战兢兢的道:“公子,落离没有解药的。那瓶解药吃下去之后虽能保一时的性命,但一年之后……仍旧会没命。” 水镜月的抬脚便踢了过去,偏头看长庚,语气中带着一股决然,“我不会让你死。” 第九十五章 水火 “好漂亮!”唐小惠站在一块石头上,看着眼前五颜六色的海子,不由赞叹道,“比九寨沟的水还神奇!” 风寻木笑得有些无奈,“小惠,我们大概迷路了。” 这里是第七宫,看起来像是个水魂阵。大大小小的海子星罗棋布,环绕着飞流直下的瀑布。天空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两人用内力挡着雨水,并没什么妨碍。但是,他们怎么都走不到瀑布之下。 唐小惠眨了眨眼,四处看了看,恍然,“我说景色怎么这么熟悉呢,敢情又走回来了?没关系啦,这种美景看几次都不会腻。”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好像是这么回事啊,他正这么想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伸手拍了拍唐小惠,问道:“小惠,这里的水位是不是升高了些?” “有吗?”唐小惠看了看远处的石头,“好像……是吧,呃,那个,那边的瀑布好像不对劲……” 风寻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侧耳听了听,有些困惑,“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野兽在怒吼。” “呀!是海啸的声音!”唐小惠一拍脑袋,拉着风寻木就跑,“我以前在南海碰到过,那东西可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赶紧跑啦!” 风寻木生活在海岛上,对这种声音自然熟悉,只是这里水深最多不过两丈,怎么会有海啸?他正困惑,感觉那野兽般的吼声越来越近,回头一看,顿时一惊—— 身后的瀑布之上,升起的水面似是直达银河一般,天河中的水在瞬间倾泻而下,似是愤怒的远古神兽一般直直地摔下来!脚下原本平静的海子像是突然被唤醒了的巨兽一般,波涛汹涌,瞬间升起十余丈高的巨浪,向着两人涌来! 唐小惠却骤然停下,伸手指了指前方,道:“那边也有。” 前后的巨浪如同对峙的野兽一般,疯狂的怒吼着,向对方冲过去。而被夹在当中的两人,渺小如蝼蚁。 风寻木此刻反而镇定了下来,抓住唐小惠的手,抬眼看向越来越近的巨浪,偏头对她笑了笑,道:“小惠,把内力撤了。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唐小惠郑重点头,“嗯,我不怕。”说着放松了身体,任由雨水打湿了衣衫。 二十丈、十五丈—— 风寻木伸手揽过唐小惠的腰,将她抱在怀里,“小惠,见过弄潮儿没?” 十丈、五丈—— “御风行,可不仅仅只能御风!”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已经飞跃而起,如同一只苍鹰一般,扶摇直上—— “轰!” 巨浪相撞的瞬间,两人冲出了重围,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推向更高的天空—— 唐小惠睁大了眼睛,感觉周围的雨水似是逆流了一般,耳边呼啸的风声和海浪声混合在一起,如同一场震撼人心的盛宴! 而这盛宴的中心,便是她身侧之人,御风而行,踏浪而歌。 水浪渐渐降落,风寻木带着唐小惠降落,踏着水波,飞跃至不远处的石块之上。 风寻木放开唐小惠,舒了一口气,“下次带你去东海玩,那里的海浪可比这里要凶险多了。” 唐小惠咧嘴笑了,“说定了,可不许反悔。” 风寻木伸手搭在她的肩上,“自然,不是说好了一起吃喝玩乐一辈子?不过,我现在得休息一会儿。莫楼主这九宫阵法,像是特地为我布置的似的,几乎每一宫都十分适合用御风行。” 唐小惠眨了眨眼,问道:“那如果是踏月步呢?” 风寻木挑眉,“会更好玩。不过,如果是阿月的话,这一关应该不会遇到巨浪。” 唐小惠点头,“嗯,我们第一次没有走出去,所以巨浪阵算是惩罚?那若是第二次还没走出去,岂不是要再来一次?” 风寻木挑眉,“大概会比这次更凶险。” 唐小惠挠了挠脑袋,“我感觉我应该能走出去了。刚刚站在高处的时候,我看到这些海子的布局,想起了老八给我讲过的一个阵法,好像是什么九宫锁龙阵。” 唐门跟墨华楼虽都以机关阵法来防守,但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唐门多是精巧的机关,阵法只是辅助。而墨华楼则是以阵法为主。不过,即便唐门的阵法远远比不上墨华楼,唐门中人对阵法至少还是略懂一些的。 风寻木对她灿然一笑,道:“接下来可就靠你了。” *** 水镜月刚刚踏入第八宫,迎面便飞来一颗巨大的火球,她拉了长庚一把,往旁边躲开,见他没事,便接着往前走,“第八宫是流火阵吗?” 她话音刚落,黑暗中瞬间燃起几颗火球,然后如流星般向两人疾射而来—— 这些火球似是毫无规律般四处流窜,看着危险可怖,但走得都是直线,数量并不算多,比起唐门的铁蒺藜来说,实在不够看。两人一边前行一边躲开火球,丝毫不费力。 不过,火球的数量一直在增加,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填满整个空间。 两人刚躲开三颗同时射来的火球,水镜月抬眼,见那火球撞击时射出的火花,顿时感觉不对劲,一把将长庚推开老远,“蹲下!” “轰!”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飞溅的火焰如同一场盛世烟花,绚烂而刺目。 长庚却顾不得那四散的流火,起身叫了一声:“阿月!” “我没事。”水镜月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没一会儿便走了过来,“空气越来越热了。” 长庚松了一口气,道:“能感觉到出口在哪个方向吗?” 水镜月伸手一指,“那边。” 长庚点头,“我来开路,别离我太远。” 水镜月一听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拉住他,道:“不行,你刚受了伤,毒还没解呢。” 长庚笑了笑,“不碍事。” 他拂开水镜月的手,往前走几步。他走得很慢,仿若闲庭信步一般,而随着他脚步移动,空气中渐渐升腾起一阵水雾,继而凝结,仿若蛛网扩散…… 火焰渐渐熄灭,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层,坠落,散落一地的晶莹…… 天空似乎有雪花飘落,如尘埃般的颗粒在火光中飘飞,消散。 而他走过的地方,渐渐形成了一道冰雕走廊,如梦如幻,似是通往天国的甬道。 水镜月跟在长庚身后,伸手触摸那半透明的冰墙,抬眼间,隐隐发觉,他飞扬的发梢似是也凝结着一层冰霜一般—— 他的内伤,应该已经完全好了吧。 在江城给他疗伤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的内力虽紊乱,但功力其实远在她之上——否则她也不会便落得那般狼狈。若是等他完全掌控,大概连海时方丈和清源掌门都不是他的对手吧。 那个时候,他心中的仇恨,是不是也能了结了呢? 只是,如此冰冷的内力,如此决然的步伐,如此孤独的姿态,若是没了仇恨,他还能跟这红尘浊世和平共处吗? 第九十六章 破阵 “长庚?” 水镜月走进第九宫,却没见到长庚的人影,周围很安静,也很空旷。 但太空旷了! 空旷到一无所有。 入目只有一片死寂般的苍白,无天无地,如同混沌未开的原始世界。 脚下真实的触感告诉水镜月,她的的确确是站在大地之上的,但是,天地同色的世界总让她有种如同悬浮在无边深海中的错觉,仿若踩着虚空便踏上天际一般。 “哒、哒、哒、哒……” 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急不缓,如同屋檐滴落的水珠一般。 随后,无边的苍白中出现一个黑点,从混沌中走来,渐渐显出身形—— 飞扬如瀑的马尾,利落的黑色劲装,遮了半张脸的黑色面巾,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还有那把缠着黑色布条的长刀。 水镜月在听到声音的时候便一直将手按在刀柄上,看着来人时却愣了愣——这是她自己吗?她上前,站在那人对面不过一步远的地方,对视良久,然后,伸手,扯下了那人的面巾—— 那人嘴角微挑,对她笑了一下,似是挑衅一般。 这是她的脸——“水镜月”的脸。 “水镜月”扬了扬眉,将手按在刀柄上,道:“谁输了,谁留下。” 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感觉很怪异。 水镜月后退几步,突然笑了,似是听到一件十分荒唐的事一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水镜月”似乎很不满,皱了皱眉,“你看不起我?” 水镜月抬起的双眸中仍旧有止不住的笑意,伸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这句话,可不是水镜月会说出来的。” “水镜月”似乎有些不解。 “水镜月便是水镜月,她从来都是我行我素,不需要任何人看得起。”她抬头,看向虚无的天空,眼神平静无波,“一个虚假的世界,如何承载真实的存在?” “你!”“水镜月”咬牙,抽刀,“谁真谁假还不一定呢。” 黑曜石般的瞳孔收缩,从阴影深处分离而出,妖异的重瞳不断交错旋转,越来越快,直至分不清彼此—— “咔!” 如同冰层破碎的声音响起,那把刀在扬起的瞬间突然定格,裂缝迅速扩散,苍白的天地爬满不规则的蛛网……轰然坍塌! 水镜月看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如琉璃般碎裂,淡淡道:“虚假的存在,也无法存于真实的世界。” 重瞳再次显现,慢慢靠近,合二为一。 灰飞烟灭。 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碧蓝的天空,灼目的阳光,险峻的悬崖,浓郁的山林,青翠的草地,清浅的溪流…… “阿月!” ——熟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水镜月回头,就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扑向自己,温暖的怀抱舒适而真实。 “阿月,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刚刚那个是你弄得对不对?你的眼睛没事吧?”唐小惠说着要看她的眼睛,却被水镜月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她有些担心,试探着叫了一声:“阿月?” “嗯。”水镜月将脸埋在她肩头,“我没事。” 唐小惠咧嘴笑了,任由她抱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真是难得,阿月这是在撒娇吗?” “别那么小气么……” “阿月?”唐小惠感觉有些不对劲,抱着自己的那双手突然脱力般的松开,怀中的人整个的压在她身上,她猝不及防间差点跌倒,“阿月?阿月!” “怎么回事?”不远处的风寻木和长庚发现两人的不对劲,立马围了过来。风寻木问道:“小惠,阿月怎么了?” 唐小惠哭丧着一张脸,“不知道,晕过去了。” “放心,她应该只是太累了。”莫风华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一大串尾巴。她将水镜月从唐小惠身上抱起,“紫夜,带阿月去休息。” 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走出来,从莫风华手中接过水镜月,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我去看看。”古玲有些不放心,想给水镜月检查检查,跟着跑了。 “舒桐,等等。”莫风华叫住想要跟去的舒桐,“有事请你帮忙。” 舒桐点头,在一旁等着。 阿杰站在长庚身旁,看着紫夜似乎有些担心,长庚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莫楼主,”郑盟主带着一干江湖人从山林中走来,刚好见到昏迷的水镜月,“这是怎么回事?” 言庄主摇着扇子笑了,“这不是很明显吗?多亏了月姑娘,我们这群忘恩负义之人才没被碎尸万段。” 他语带讽刺,却是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郑盟主也有些尴尬。因为三日之期已过,水镜月和之前入阵的江湖人都未出来,他这个武林盟主挡不住压力,只好带着众人入阵救人,却不料……幸而在第二宫之时,整个阵法便坍塌了,他们这才找了过来。 水镜月为他们亲涉险地,却遭人怀疑,他们的确不占理。 而刚刚从九宫阵法中出来的众人这才发现,他们此刻正站在一座低山上,过了眼前这条河,便是通往墨华楼的那条悬崖栈道了,抬眼还能隐隐看到那块刻着“墨华楼”的高大门楼。 所以,九宫阵法只是外围的防御阵法吗?再往前会遇到什么样的陷阱呢? 这还只是还未完全开启的九宫阵法,若是完整的九宫阵法,真的能抵挡千军万马吧。 莫风华看着对岸各个江湖人莫测的神色,淡淡的笑了。 君莫笑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太师椅,还送上了一杯热茶。莫风华坐下,伸后站着五十来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如同高高在上的女王。她伸手轻轻敲着椅背,“都出来吧,别藏了。” “呵呵,莫楼主,幸会幸会。”第一个出来的是横舟庄庄主周龙腾,一身的狼狈,却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接着,河中双凤,洞庭十三坞的连帮主,西林斋的席先生,巴蜀十三剑,华山派的尤掌门,少林寺的湛和……陆陆续续的现身了。 五十六人,一个不少,但能站起来的没几个,大多数都已经晕厥,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受了伤。周龙腾算是他们当中伤得最轻的一个。 莫风华将茶杯递给君莫笑,一双素手托着香腮,似笑非笑的丹凤眼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似是想要记住每一张脸似的,“记住,今日若不是月姑娘,你们都会没命。” 在场的有不少是水镜月的仇人,但他们明白,莫风华说的是事实。若不是水镜月最后破了阵法,他们此刻还被困在阵中,指不定下一刻便没命了。 他们欠水镜月一个人情,还是救命之恩,重于泰山。当着这么多江湖人的面,没有人敢抵赖。 江湖,讲的是情义。 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今后,这些人,至少不敢明目张胆的对水镜月出手。 莫风华看着众人的神情,满意的笑了,偏头看舒桐,见他点头,便道:“这位舒先生是水镜宫妖医华一山的弟子,想必诸位是信得过的。受伤的,昏迷的,中毒的,送到那边的廊棚去。” 郑元涛安排人将重伤无法行动的人抬走,却又听莫风华淡淡道:“躲在树丛后面的那四人,好容易来一趟就这么走了?有伤就得治,讳疾忌医可要不得。” 众人都停下来,面面相觑,有些莫名,四下一片寂静,气氛有些诡异。 莫风华摇了摇头,打了个响指,“鬼杀。” 众人只见一个黑影闪过,接着便远处的灌木丛中飞出四道影子—— “咚!咚!咚!咚!” “哇啊——哎呀——疼死了——轻点儿——” 尘埃落定之际,众人看清四人的面貌,不由吃了一惊——还真有长成这模样的人啊! 那四人起身,当中唯一的那位女子掩唇笑了起来,“咯咯咯,小女娃,我们可不是四个人哦。” 第九十七章 寻仇 说话的那位女子整了整一身白衣,又解开红色的发带,自顾自的整理了妆容。她身量高挑,一双笔直而修长的腿染了血迹,反倒更显出几分残酷的美感。她此刻正拿着一把红鞘宝剑,扭着水蛇腰,对在场的众位抛了个媚眼—— “呕——” 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几个人差点吐了出来。 她脸上擦着厚厚的胭脂,两腮红扑扑的,动动嘴皮子的时候,便会往下掉一层粉。那张脸上最突出的却是那红得滴血的嘴唇,她的嘴不大,却异常的肥厚,就像是嘴变软了的鸭子一般。 众人再看她那婀娜的身材,都不免觉得可惜。 而她身旁三位男子呢? 一个身形高大而宽厚,背上背了一把金环大刀,站起来简直像是一座行走的山,让人看一眼便生出几分压迫感。但他却生了一张娃娃的脸,圆圆的眼睛像个好奇宝宝,肉肉的包子脸白嫩嫩的,让人忍不住想捏两把。他起身站起来的时候,走着内八字,看着十足的……憨态可掬,让人忍不住想起了大山里某种抱着竹枝的动物。 他身旁那人却长得极为矮小,身量不过三尺,瘦骨嶙峋,如同裹了一层皮的骷髅。他的头发枯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咧嘴笑得时候嘴角几乎扯到耳朵边,微微弓着背抬头盯着众人,像是随时都准备择人而噬。 最后那人倒是比较正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了一双大如铜铃的眼睛,而且皮肤又黑又皱,显得那双眼睛更加慑人。 众人想起了之前水镜月给他们看得那几张画像,虽然夸张了些,但确然有几分神似。 舒桐原本对秦岭四宝十分好奇,此刻却只瞄了这四人一眼,便没了兴趣,早就随伤患一起下了山,廉贞拉着想看热闹的破军跟了过去。 莫风华把玩着手指,似乎一点都不介意那红唇女子的挑衅,头都没有抬,漫不经心的笑了,“哦,不是四个人?快要当娘的人了,就不要四处招摇,出了意外可不好。” 众人一时没明白过来,倒是言庄主,“噗”地一声笑出声来,眼睛瞄着红唇下半身那刺目的血迹,道:“在下略通医理,不妨给姑娘看看,别孩子没了做娘的都没知觉。” 众人这才明白莫风华是什么意思,都憋笑憋得辛苦。 红唇女子此刻也明白过来了,瞪着眼睛,拔了剑就要刺过来。她身旁那座山伸手挡住她,瞪了她一眼,虽然众人都觉得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毫无威慑力,但女子却瞬间敛了神色,换上一张笑脸,退了回去。 看来那座山便是他们四人的头了。 那座山往前走了一步,却是没理会莫风华,而是给郑元涛行了礼,道:“郑盟主,在下熊八,这几位是我的师弟师妹——金毛、铜铃、朱唇。”说着便一一指过去。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不说,声音也带着几分糯糯的奶气,但神情却是一本正经,更显出几分可爱来。只是,他弯下腰来也比郑元涛还要高两个头,让人不敢直视。 郑元涛不愧是武林盟主,面色上看不出丝毫异常,正儿八经的回了礼,却是没说什么。 熊八继续道:“我们师兄妹几人是秦岭七绝的弟子,我们的师父被奸人所害,无辜枉死,弟子四人在大山里苦修三年,如今下山,唯一的目的,便是给师父报仇,还请郑盟主主持公道。” 唐小惠对风寻木挑了挑眉,低声道:“这人看着笨笨的,还挺有脑子的么。” 秦岭七绝是死在华山论剑之时的,江湖人比武,死伤在所难免。加上因为水镜月在其中插了一手,所以有不少人怀疑秦岭七绝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并不像传闻中那般行侠仗义。故而,基本没有人拿这件事说道。 但是,若是为师报仇,那就不一样了。秦岭七绝毕竟属于江湖正道,他们的弟子来请郑元涛主持公道,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郑元涛微微皱眉,看了莫风华等人一眼,似乎有些为难,沉吟良久,才道:“当年莫楼主是光明正大的胜了秦岭七绝,最后秦岭七绝也是意外坠崖身亡的。诸位要为师报仇,理所应当,不过,江湖规矩总是要讲的。秦岭七绝乃侠义之士,想必也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坦荡行事。” 风寻木抱着听海剑,用胳膊碰了碰唐小惠的手臂,小声回道:“这位郑盟主也不是泛泛之辈,可没那么容易被人利用。” 那边熊八已经给郑元涛行了礼,道:“郑盟主说的是。在下今日就是来下战书的,请郑盟主当个裁判,也请诸位英雄做个见证,以免日后我们‘秦岭四宝’受人诟病。” 在场的江湖人来了兴致,心想这位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头子最近还真是抢手,这么多人赶着挑战。 郑元涛问道:“阁下的意思是,‘秦岭四宝’要给莫楼主下战帖?” ——就是说四个人打一个。虽有些以多欺寡的意思,但若是对方接受,也不是不可。毕竟江湖中不少功夫都是要相互配合,才能显出实力,就好比水镜宫的北斗七星阵。 熊八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道:“不是以四敌一,而是以四敌二。秦岭四宝的战帖不仅是给莫风华的,也是给月姑娘的。” 这话一出口,就连郑元涛都不由正眼看了这四人一眼。熊八这话说的的确在理,毕竟当年是莫风华和月姑娘联手杀了秦岭七绝的。但是,江湖中敢同时挑战这两人的,估计没几个吧。 “呵。”一旁的言庄主突然轻笑一声,似乎颇为不屑。 金毛冷飕飕的看了他一眼,手指微动,不料他身边的朱唇突然站到他身前,掏出手帕掩嘴,嫣然一笑,“言庄主有何高见?” 言庄主收了扇子,“高见没有。不过,月姑娘杀没杀秦岭七绝在下没见着,刚刚她救了四位的性命,在众的可都看见了。秦岭四宝只报仇,不报恩?” 朱唇似乎很喜欢这位言庄主,笑嘻嘻凑近了些,又有些忌惮不敢挨得太近,道:“哎呀,言庄主说的什么话?仇要报,恩,自然也是要报的。不过,月姑娘杀人在先,救人在后。小女子自然也是先报仇,后报恩呀。若是她死了,小女子定然是会给她收尸的。” “你才死了呢!”阿杰听她咒水镜月,张嘴就骂回去,“你个死鸭子死了一百年我师父还活得好好的!” 长庚嘴角含笑,伸手捏他的脖子表示赞赏。 “臭小子……”朱唇刚想骂回去,那熊八又挡了回来,往前走几步,站在离莫风华一丈远的地方,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莫楼主,十月初十,空山谷,生死决战。这战帖,你敢接吗?” 第九十八章 非人 莫风华斜靠在太师椅上,抬眼看熊八,嘴角挑起,“十月初十?怎么,伤得太重了,养那么久?” 九宫阵法开启之时,秦岭四宝便在阵法之中,虽然他们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仅从身上的血迹便能看出伤的不轻。 熊八被她道破,也不恼怒,“莫楼主想必不屑于趁人之危。” “哈哈哈……”莫风华似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花枝乱颤,“你们是‘人’么?” 莫风华无视几人的怒色,抬眼看朱唇手中的那把剑,问道:“你手中拿的,可是朱唇剑?” 朱唇挑了挑眉,原本极妩媚的神态她做出来却有些滑稽,眼角的脂粉都掉了一层,“不错。” 莫风华看着那把剑,眼神悠远,似是透过它看向那逝去的时空,喃喃道:“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呵,风尘零落笑风尘。” 众人看着莫风华的眼神,都有些诧异。 朱唇剑是秦岭七绝之中唯一的女子——笑风尘的佩剑,为何莫风华的眼神似乎有些怀念? 不及众人多想,莫风华回过神来,看了眼拿着战帖的熊八,道:“若是秦岭七绝的弟子来寻仇,本姑娘自然是要接的。不过,可惜,你们不是。” 莫风华此言一出,众人都不免惊讶,同时也有些疑惑——的确从未听说秦岭七绝收过弟子啊,可这几人若不是秦岭七绝的弟子,又是何人?为何自寻死路的来找莫风华和月姑娘的晦气? 秦岭四宝一时也愣了愣,大概没想到莫风华来这么一出。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飘了过来—— “他们就是秦岭四宝?” 众人循声看过去,就见一袭白衣从溪水对岸翩飞而至,落在莫风华身侧,眼睛看向前方长相怪异的四人。 同样是白衣似雪,红丝飘飞,对比之下,众人更觉丹鹤仙子实在是天女下凡,无愧于“仙子”之名。 莫风华对丹鹤仙子点了点头,挑眉笑道:“他们自称是秦岭七绝的弟子。” 丹鹤仙子微微皱眉,比冰山更冷的一张脸难得的起了波澜,略带嫌恶的看了四人一眼,“不可能,笑风尘怎么可能收这么丑的弟子?” “噗——”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愧是传说中的女侠! 这次不仅朱唇,熊八等人也变了脸色,似乎对丹鹤仙子有几分忌惮。 丹鹤仙子往前走两步,拔剑,周身的杀气弥漫,竟是要直接杀了这四人! 秦岭四宝退后几步,熊八脑门上冒出一层汗珠,强自镇定,道:“丹鹤仙子是前辈,何苦欺凌几个晚辈?” 丹鹤仙子淡淡道:“你们杀了丹鹤剑派的弟子,我本欲公平决战。但你们杀的人太多,杀孽太重,我便不能饶过你们。再者,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冒充秦岭七绝的弟子,不该拿笑风尘的朱唇剑。” 之前水镜月给郑元涛等人看这四人的画像时便说过,他们就是在中秋之夜在荆山脚下杀害那许多江湖人的凶手。 秦岭四宝的确是跟画像中的人有些神似,但凭这四人,能在墨华楼的地界杀死五十多个江湖人?另外,这四人自称是秦岭七绝的弟子,不免让人怀疑水镜月是不是想用仇敌来给莫风华当替罪羊。 可丹鹤仙子不一样,她来江陵城就是为了寻找自家弟子的,若不是为了给弟子报仇,估计早回了蜀山了。她没理由为墨华楼开脱。 此时,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长庚出声道:“几日前,水镜宫治好了西南王府那位重伤的使者。彭大人请了妙手丹青千画先生画出了凶手的画像,在下看这四位跟画像中人有几分神似。” 长庚虽不如王少卿那般高调,但这几日一直在府衙出入,也从未隐瞒自己的身份,众人自然知道他是西南王府的人。他们早就听说王少卿已经离开了江陵城,长庚没有跟王少卿一起回蜀中,众位都认为他是为了留下来追查使者一案的凶手。西南王府处于江湖之外,又不在中原,众人不觉得他有任何理由包庇真凶。 众人看秦岭四宝的眼神变了——对付墨华楼是一回事,残杀同门的仇就是另一回事了。 “杀了他们!”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 群情激奋,众人挥舞着武器喊叫着,似是随时都准备将这四人碎尸万段。 秦岭四宝背靠背围在一起,知道今日是逃不掉了,反倒笑了起来。他们本就长得奇特,笑起来之后一张脸正是狰狞—— “嚯嚯嚯……”熊八一手握着自己的拳头,略带稚气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嗜血的味道来,更让人惊讶的是,他那只左手正一点点变成黑色,手指尖竟突然长出三寸长的指甲来,泛着幽幽的乌光。 “原本还打算混个武林盟主玩玩,”那只金毛龇牙,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露出的尖牙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比他手中那几根绿幽幽的飞鸿针还要瘆人,“可惜了。” “呵呵,能玩玩武林盟主也不错。”铜铃般的大眼睛带着似是染了血一般,甩开比人还高的大刀,指向郑元涛,偏头看向金毛,“刚刚宝石给了你,这个不许跟我抢。” “你们两个还真是恶趣味,那个又老又粗糙的有什么好玩的?”朱唇尖声笑着,声音透着几分诡异,夜枭一般,似乎跟之前有些不一样,“没找到方脑石,把这些人交给朝廷,总还能封个……” “哧!” 众人正想着死状惨烈的同门,还有之前莫风华那句“你们是人吗”,就见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那气势跟当日绿林山上那一剑还要强盛—— “长虹贯日?!” 一众人心下一惊,赶紧往后退,心道——丹鹤仙子这是生了多大的气? 劲风过后,众人抬头看过来,只见那秦岭四宝都已经倒在地上,手中的武器都散落了,身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咕咕的往外冒着血,而刚刚还笑语嫣然的朱唇,更是被那一剑直接劈成了两半…… 让人心惊的是,即便如此,这四人似是仍旧没有死去,充血的眼睛如同地狱的恶鬼一般,身体四肢蠕动着,而那伤口似是已经开始愈合了一般…… “从哪里跑出来的脏东西?”丹鹤仙子看了那四人一眼,略嫌恶的皱了皱眉,默默的拿出手帕擦了擦一丝血迹都没有的虹日剑,还剑入鞘。 唐小惠看着丹鹤仙子的动作,忍笑,偏头对风寻木道:“这丹鹤仙子还挺有趣的么。” 风寻木也笑着点头,“挺孩子气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恍然大悟之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失望。 众人抬眼看过去,就见溪水对过的山崖之上,两条人影从窄窄的栈道之上飞跃而下,一黑一红,正是月姑娘和水镜宫的古玲。 刚刚说话像是古玲的,但却带着几分内力,想来是水镜月弄得,两人大概是知道这秦岭四宝的来历了。 水镜月带着古玲落地,站在丹鹤仙子身旁。她先对丹鹤仙子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古玲,“玲玲,说清楚些。” 古玲摸了摸下巴,伸手指了指那准备站起来的四人,偏头看水镜月,“是巫术,你瞪一眼他们就散架啦!” 第九十九章 冰雕 “哈?” 古玲这话一出,周围的江湖人就是一阵唏嘘——瞪一眼? 呃……还真有不少人在使劲儿瞪眼…… 水镜月忍俊不禁,把直想再走近些的古玲往唐小惠那边扔过去,然后向那四人走了过去—— “嗯?长庚?”她刚走几步,却感觉手腕一紧,回头就见长庚那冒着寒气的脸,有些莫名,“怎么了?” 长庚没有说话,伸手一拽。水镜月没有防备,一个踉跄便扑了过去——倒在阿杰身上,两人都是一惊,差点没站稳,幸而身后的风寻木扶了两人一把。 古玲撇了撇嘴,“知道把人扔来扔去的多可恶了吧?!” 再看长庚,就见他站在那四团肉一丈远的地方,微微皱着眉,伸手一掌打过去—— 瞬间,那秦岭四宝成了一座冰雕! 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感觉空气莫名的冷了几分,看长庚的眼神也不由变了变——本以为这人就是个文生,敢情这么厉害!那王少卿其实只是个小弟吧? 长庚对着郑元涛的方向拱了拱手,道:“这四人是西南王府使者一案的凶手,不过,他们既杀害了诸位的亲朋,诸位是想亲自报仇,还是由在下动手?” 郑元涛看了那冰雕一眼,“他们还没死?” 长庚还未开口,便听古玲道:“死了哦,原本就不是活人。” 郑元涛不解,“还请古先生明解。” 古玲道:“就是把几具尸体拆了再拼起来,然后用巫术控制呀,唔,不过这些人会说话会流血,想来还另有玄机,对方估计是个高明的巫师。”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些恶心,不过倒是明白了——敢情就是一堆腐肉,比湘西赶尸术要高明一点的巫蛊之术么。 长庚对郑元涛挑了挑眉,见他点头,伸手一甩袖子—— 一阵风过,那座冰雕瞬间化为粉末,随风飘散。 “极寒真气?”一个声音突然从树林里传来,似乎带着几分惊讶。 众人转头看过去,才发现来人是武当派的师庄,不由奇怪——之前他们请师庄一起来的时候,师庄拒绝了,还劝他们善待墨华楼之类的。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呢? 当众人看到他身后那几人时,就更加惊讶了——康定军。 郑元涛问道:“师庄道长,这是……” 师庄淡淡笑了,“康定军的夏将军有事请莫楼主帮忙,担心进不了门,贫道与莫楼主也算有几分交情,便自请帮忙引荐了。” 莫风华见师庄来了,早就起身迎了过来,“师庄前辈,风华有礼了。夏将军实在客气,有用得着风华的地方,尽管吩咐一声就是了。”说着便将几人请进墨华楼。 完全被无视的一干江湖人有些尴尬,正巧舒桐回来了,说那些在九宫阵受伤的人都治好了,没什么大碍,回去静养两天就行了。 郑元涛道了谢,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丹鹤仙子也走了,说是要带弟子回家。 凌清泉走之前看了长庚一眼,道:“多谢长庚公子,清泉定铭记此恩。” 长庚淡淡道:“凌掌门客气。” 水镜月想起一件事,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凌清泉,“凌掌门,杨问津的死或许另有隐情。” 凌清泉微微皱眉,“杀害杨师兄的不是秦岭四宝吗?” 水镜月:“人是秦岭四宝杀的,不过,他大半夜的为何跑来荆山?” 凌清泉变了脸色,“月姑娘是什么意思?” “别误会。”水镜月找了半天,终于将那日沈文轩给她的纸条找出来,交给她,“杨问津跟阿月也算认识一场,若有需要帮忙的,凌掌门尽管开口。” 凌清泉看了纸条,道了谢,便离开了。 浪子山庄的言庄主倒是留在了最后,摇着乌骨扇,对水镜月拱了拱手:“多谢。”又看了看凌清泉离开的方向,“那丫头就是流沙的宝贝徒弟?阿月,你可要小心了。” 水镜月斜觑了他一眼,“你怎么也跑来凑热闹?”言语间似是跟他颇为熟络。 言庄主叹了口气,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阿月,你也知道,我家里人多……” 水镜月手指微动,长刀探出半寸,“好好说话。” 言庄主连忙摆手,后退几步,倒是正了神色,“浪子山庄出事了,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水镜月眼睛转了转,“你跟周腾飞一起来的?” 言庄主点头,有些愤愤道:“周腾飞那家伙,一不留神就溜了!”说着又皱了皱眉,脸上的担忧不像是装的,“其实不止是浪子山庄和横舟庄,整个西域如今都一片混乱,不知从哪里跑出了许多魑魅魍魉,就连天山派都遭了秧。” 水镜月吃了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言庄主摇摇头,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水镜月眯了眯眼,手中的长刀又探出了几分。 言庄主惊得躲到长庚身后,探出脑袋,道:“阿月,我说的是真的!你去西域看看就知道了。” “我这边的事还没了,走不开。”水镜月摸了摸下巴,偏头看他,“你们为何偏偏找上我?你们都对付不了的人,我去了能做什么?” 言庄主道:“我跟老周查了一下,觉得这事跟巫医谷有关,似乎还牵涉到魔鬼城。隐藏在西域的那股势力似乎跟当年的日月教有些像,阿月,你有经验,对付起来比较容易么。” 水镜月斜眼看他,有些不信。 言庄主没脸没皮的笑了,“那边暂时还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你晚些去也无妨。阿月,相信我,你一定会想去的,我备着好酒等你。”说着,转身便溜了。 水镜月忍气——刚刚不是还说整个西域都一片混乱?现在又不急了? 长庚看她一眼,“很熟?” 水镜月感觉他语气中似乎带着点敌意,便解释道:“浪子山庄的庄主言酒欢,有些不着调,不过是个好人。”她抬眼见到他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摸出一个手帕包和一个玉瓶,递给古玲,“回去研究一下,七日内配出解药。” ——那是落离,还有落离的解药。 古玲收了,拉着舒桐便跑了。 墨华楼的杀手都隐匿了,紫夜却不知何时回来了,“月姑娘,楼主有请。” 水镜月点头,跟过去了。 一直在一旁看戏的唐小惠看着站在原地一脸呆样的长庚,摇了摇头,伸手一掌打在他背上,将人往前推,“笨!追上去呀。” 长庚回头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追了上去,跟水镜月并肩而行,问道:“你……没事吧?” 水镜月愣了会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没事,否则玲玲怎么会放我出来?” 她说着对他眨了眨眼,笑了,“这个表情才对么,刚刚我还以为你又生气了,一脸寒冰的吓死人了,你每次用真气都会那样?” 长庚深深看了她一眼,直看得她有些局促,才道:“不是真气的缘故。” “嗯?”水镜月不解。 长庚摇头,沉默。 水镜月见他不说话,便去看阿杰,“你家公子怎么比你还孩子气?哪里脾气好了?” 阿杰对她翻了个白眼,望天。 身后偷听的唐小惠不由摇头,低声对一旁的风寻木道:“阿月怎么这么迟钝?阿杰都知道长庚这是生气了,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风寻木有些意外,“你好像挺喜欢长庚?” 唐小惠眨了眨眼,“你不觉得他们挺配的吗?我老早就想给阿月介绍个对象了,长庚人不错的,之前我以为他不会武功还不觉得,如今越看,越觉得他们挺相配。”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这事若真成了,说不定……” 唐小惠眨眼:“说不定什么?” “没什么。”风寻木笑了笑,“是很配。” 唐小惠挑眉,“我的眼光向来很准,我们一起撮合他们?” 第一百章 落离 水镜月刚走进云歌楼,迎面就冲过来一个皂衣草鞋的壮汉,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因为跑得太快,还往前滑行了一尺。 水镜月惊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撞到跟进来长庚。 那壮汉跪下后就给水镜月磕了三个头,这才抬头,道:“月姑娘,俺胡三终于见到你啦!” 这人长得虎背熊腰,满脸的胡子拉碴,一双圆眼睛很精神,原本极威武的汉子,此刻却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看着水镜月的眼睛里都冒着星星。 “呃……你先起来。”水镜月有些困惑,摸着下巴想自己是不是认识这人。 胡三却是跪着没动,道:“月姑娘,俺是胡三呀,伏牛山伏虎寨的胡三,你不记得啦?俺们兄弟这些年一直念着你,今天总算是见着啦。” 水镜月笑了,伸手去拉他,“你那些兄弟都还好?” “俺还是跪着吧。”胡三抬头,笑得憨厚,“俺们那些兄弟听说能见到恩人,都抢着来呢。” 水镜月手上轻轻一托,将人扶了起来,“我不过给你们指了条路,你们该谢的人是夏将军。” “胡三,先说正事。”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水镜月微微点头,“月姑娘,久违了。” 这人是康定军的军师,付明登,看上去大概三四十岁,其实只有二十来岁,不过长得十分的老成。他的父亲也曾是绿林寨的一员,跟夏成林一起长大的。 水镜月回礼,“付先生,可是军中出了什么事?” 莫风华道:“别站着,都坐下说吧。” 此刻风寻木和唐小惠也进来了。唐小惠坐下,开玩笑道:“别是什么军机,我们听了不要紧吗?” 付明登笑了笑,道:“诸位是月姑娘的朋友,自是无妨的。”说着又给风寻木行了礼,“风少侠,上次多谢少侠相助。” 风寻木拱拱手,“先生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 水镜月有些好奇,问道:“你们认识?” 付明登道:“上次吐蕃派了一支暗杀分队进入中原,他们进入襄阳城之时,正巧碰上风少侠,被识破了身份。” 君莫笑给众人上了茶点,问众人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付明登说军中事务繁忙,他们马上就要走的。师庄听闻墨华楼的素膳很不错,说留下来尝一尝。 付明登喝了口茶,道:“最近军中出了些怪事。将士们打架斗殴,私自外出,不少值夜的将士都说军中闹鬼,还有几个不知为何一睡不醒。” 唐小惠奇道:“打架斗殴在军中不是常事吗?” 付明登道:“不是平日的切磋,是真的往死里打。军中纪律严格,切磋武艺有专门的演武场,私斗都要军法处置的。” 水镜月问道:“私自外出又是怎么回事?逃兵?” 付明登摇摇头,“这点最奇怪。那些士兵都是晚上出去的,跟梦游似的,都往西北方向走,说是那边有东西在召唤他们。等到天亮了就醒了,又自己回来了。” “是巫蛊之术吗?”水镜月微微皱眉,摸了摸下巴,然后看向门外,“廉贞,叫古玲和舒桐来一趟。” 众人等了一会儿,舒桐进来了,说古玲正在忙着分析落离的成分。他听付明登将将士的情况详细说了,微微皱了眉,道:“私斗的将士是不是比平日更加暴躁?” 付明登想了想,点头,“军中的将士脾性一般都不大好,不过,似乎是比平日更冲动。” 舒桐道:“这是狂躁症,治疗很容易的。深夜外出可能是梦游症,但若是听到召唤了,多半是巫蛊之术。他们都往西北方走,说明对方在那个方向藏了什么东西,或者本人就在那个方向。至于一睡不醒,这个可能性就更多了,可能跟之前西南王府的那位使者一样,中了蛊。鬼神一事不可信,活人作怪的可能性更大,不过,也可能只是幻觉。” 水镜月道:“付将军,让舒桐去军中看看吧,我也很久没见到夏成林了。” “那最好不过,有劳了。”付明登笑了,“月姑娘若能去襄阳城走一趟,夏将军一定会很高兴。” 听说要去襄阳城,众人都来了兴致,就连长庚都表示想去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康定军。水镜月很是无奈,军营又不是戏园子,这几个又都是爱惹事的,不知道会不会给夏成林添麻烦。付明登倒是无所谓,说若是能帮忙把背后那人查出来是最好不过的。 最后,水镜月、长庚、唐小惠、风寻木,还有廉贞和破军,都跟了过去。 不过,就在众人牵了马儿准备离开的时候,古玲突然出现了,拉着水镜月的衣袖,一张脸煞白,“二小姐,那飞刀,还有那瓶药……是你吃了?” 水镜月还从未见过古玲如此模样,不由心惊,问道:“怎么了?” 古玲抓着水镜月的衣袖紧了紧,手指都泛白了,哽咽道:“二小姐,那两种毒素混合后,会产生一种慢性毒药。这种毒会侵蚀人的脑部,每月发作一次,如万蚁噬心,一年之后便会成为行尸走肉。” 水镜月看了一旁若无其事的长庚一眼,皱了皱眉,伸手捧着古玲的脸,一双乌黑的眼睛看进她的眼眸深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问道:“玲玲,你能解的,是不是?” 古玲似是找到依靠一般,安静下来,点头,“解药我能配出来,但药材很难找。” 水镜月轻声道:“需要什么药材?” 古玲道:“帝女之花,帝屋之果。” 水镜月:“神农架上有?” 古玲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有,但是,很难找,而且帝女之花是在六月开的,帝屋之果是八月结的。” 今日是八月二十,也就是说,十天之内必须找到帝屋之果,否则长庚就必须忍受整整一年的煎熬。可即便找到了帝屋之果,帝女之花六月才开,也就是说,这毒最快也要等到十个月之后才能解。 而且,能不能找到这两种草药,还是未知之数。 水镜月伸手揉了揉古玲的脑袋,“没事的。” 她回头看向付明登,道:“付将军,阿月不能前去拜访了,帮我跟夏成林道个歉。” 付明登表示不妨,有些担心,问道:“月姑娘,有什么在下可以帮忙的吗?” 水镜月摇摇头,“多谢将军了。”说着又对风寻木和唐小惠道:“你们带舒桐去一趟军营。” 风寻木点头,“放心。” 唐小惠有些担心,“阿月,你……” 水镜月道:“中毒的不是我。” 风寻木和唐小惠并不知情,刚刚被古玲吓死,这会儿倒是稍稍松了口气,不料,水镜月下一句又将他们那口气堵了回去—— “是长庚。” 第一百零一章 魔医 舒桐随付明登去襄阳城给康定军的将士治病,风寻木和唐小惠随行护卫。 水镜月带古玲去神农架寻找帝屋之果。阿杰听说自家主子中毒了,急红了眼,吵着要跟去找解药。最后原本对康定军十分好奇的长庚也默默跟来了。 虽然天色已晚,但众人都很着急,只备了些干粮便上路了。 最后就只师庄留下来陪莫风华一起吃晚饭。师庄此次前来似乎不单单是给付明登和莫风华牵线,好像还有什么事想跟莫风华商量。不过,众人此刻也都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去打探了。 天色微明之时,水镜月轻轻摇醒怀中的古玲,道:“玲玲,到了。” 古玲原本就睡得不太安稳,很快就清醒过来了,看了看东方刚刚泛起的鱼肚白和脚下终年不散的云雾,“已经上山了?” 水镜月点头,问道:“帝屋之果和帝女之花长什么样?” 古玲道:“帝屋之果就是帝屋树的果实。帝屋树很高大,叶子跟花椒树有些像,长着倒勾刺,果实是红色的浆果。这个时节帝屋树已经结了果,很好认。至于帝女之花,也就是帝女树开的花,帝女树长得很漂亮,幼龄的帝女树是不开花的,长到五十尺粗才会开花。帝女树的树干笔直,树冠基本上是圆形的,像伞盖一样,十分的匀称,树叶很大,跟桑树的叶子有些相似,不过树叶的纹理是红色的。这两种树都非常少见,一般都生长在极其隐秘的地方,很难找到。” 古玲说着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忧愁,道:“若是师父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哪里能找到。” 古玲是在魔医华重山的笔记里看过帝屋树和帝女树的,不过,笔记上只说在神农架见过这两种树,却不知道具体在神农架的哪座山上。 水镜月已经让廉贞和破军去了江陵城,通过百草堂的渠道给水镜宫那边传信,最好能请华重山来一趟。 水镜月想起一个人来,道:“薛半仙说不定知道,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山里。” 上次水镜月几人离开神农架的时候,薛半仙说会在这边留几日,也会帮忙寻找枯蓼。只是,神农架这么大,他们上哪儿去找他呢? 水镜月决定先去野人洞瞧瞧,她总觉得那里对薛半仙来说是个特别的地方。只是,想到那洞穴之中铺天盖地的鼻涕虫和水蛭,她微微皱了眉,望天叹气,觉得自己能下这个决心实在很不容易。 身旁的长庚微微挑起嘴角,淡淡笑了。一旁的阿杰见了,愣着半晌,心中惊讶——公子中了毒,为何还如此高兴? 到了野人洞,水镜月让几人呆在洞口等,她一个人进去就行了。古玲看着那黑乎乎的洞口,知道自己进去只能添乱,倒是很自觉的流下了,还顺带说服了一脸好奇的阿杰。 水镜月正准备进去,回头,看了看跟上来的长庚,“不是让你在外面等吗?” 长庚道:“放心,有阿杰在,古玲不会有事。” 水镜月的视线不自觉的落在他的右臂上,皱眉,“你中了毒……” 她还未说完,长庚便打断她,“我很好。这毒没发作的时候,对身体似乎没什么影响。” 他见她仍旧不妥协,又加了一句:“我可以帮你消灭那些鼻涕虫和水蛭。” 水镜月眼皮跳了跳。 “这山洞里有鼻涕虫和水蛭?太好了。”一旁的古玲听了这话,倒是跑了过来,咧嘴笑了:“二小姐还跟小时候一样,害怕这种黏糊糊的虫子?”她说着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香囊和一个檀木盒子,道:“这香囊戴在身上一般的虫子都不敢近身,我特地加了几种鼻涕虫和水蛭害怕的味道。盒子里的药粉撒出去,鼻涕虫和水蛭就都不敢出来了。” 水镜月接过来,对古玲挑眉笑了,“玲玲果然比唐门那群人强多了。” “那是自然。”古玲眯着眼睛很是受用,跑过去教阿杰认山上的植物。 水镜月扔着檀木盒看长庚,那意思——你可以回去了? 长庚却突然伸手,似乎是想揉一揉她眉心的褶皱。水镜月愣了愣,冷不防长庚手腕一转,竟将那檀木盒夺了过去,笑了笑,道:“阿月,若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所以,你不用在意。”说着便当先进了洞穴。 “随你。”水镜月转身跟上去,眉间的褶皱却是更深了几分—— 他救了她的命,可能会死。 这般舍身的救命之恩,怎么可能因为她也曾救过他的命,就能若无其事毫不在意呢? 恩情,真的能用恩情来抵消吗? 两人很快就到了洞穴尽头,这里的天空仍旧如梦幻般绚烂,石海之上的那艘大船仍旧突兀得不真实,溪水另一边却是只剩下郁郁葱葱的草丛。 水镜月站在石海之上的一块巨石之上,抬眼看向那艘大船,感觉有些不对劲,“好像有打斗的声音。”她说着便往飞掠过去,一边叫道:“薛半仙。” “阿月?” 惊讶的语调,熟悉的声音,只是说话的并不是薛半仙。 水镜月抬头看见那身红色的长袍,一脸的惊喜,“重山爷爷?!” 她一个飞跃落在甲板之上,围着那人转了个圈,似是不敢相信一般,“你怎么来了?” 水镜月对“妖魔鬼怪”四医从来都谈不上尊敬,此刻这般欢喜的神态叫一声爷爷让华重山很是受宠若惊,道:“阿月,你没事吧?” 水镜月可不管他,道:“你来的正好,有事请你帮忙。” 此刻长庚也上来了,见了眼前这人,似乎很是惊讶,心道——魔医华重山,想不到长得如此……该说不愧是魔医吧。 华重山长得并不像个魔头,相反的,他长得很漂亮,五官十分精致,像精美的瓷器一般,只是,也如玩偶一般冰冷,似乎毫无感情。 惊艳。长庚从来没想到,这个词会如此适合一个男子。 若不是水镜月那一声“爷爷”,长庚实在无法想象,这人已经年过花甲。 长庚在看华重山,华重山自然也在打量他。只一眼,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了然的笑了,对水镜月道:“原来如此。” 水镜月自然知道华重山的本事,问道:“你能解吗?” 华重山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玲玲怎么说?” 水镜月道:“玲玲说要找到帝屋之果和帝女之花。” 华重山点头,似乎很满意,道:“不错。” 水镜月连忙问道:“玲玲说你在神农架见过的,在哪里能找到它们?” 华重山饶有兴致的看她,突然伸手去捏水镜月的脸,隔着面巾将那张脸揉来揉去,似乎很是开心,“阿月,你很喜欢他?” 水镜月费力将他的手掰开,有些不满的瞪他一眼,“你帮不帮忙?” “阿月,我帮你呀。”一直被晾在一旁的薛半仙终于找了个机会插进来,“这老巫婆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你叫我一声‘薛爷爷’,我带你去。” 他那一声“老巫婆”将华重山彻底惹怒了,头顶都冒烟了,一张脸却是六月飞雪般,让人不寒而栗,声音似是野兽的低吼:“半死鬼,找死是不是?!” 薛半仙一张灰白的脸完全看不出情绪,语调也仍旧是平静无波,“怕你?” 水镜月揉了揉眉间,冷声道:“别吵。” 她语调中带些几分烦躁,声音却并不高。但华重山和薛半仙听了这话,却是真的就不吵了,一张僵尸脸看上去似乎都温和了几分,看那模样似乎对水镜月百依百顺,一旁的长庚看得很是惊讶。 华重山拉了拉水镜月的胳膊,讨好一般的道:“阿月,玲玲来了吗?我好久没见到她了。” 第一百零二章 藏图 华重山见到古玲,翘着嘴角将人揉来揉去,简直将人当宠物一般。古玲倒是习惯了,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整个一没长大的孩子。 有华重山在,找帝屋之果自然方便很多。 华重山说,帝屋之果有守护兽看守,是一种跟刺猬长得很像的野兽,不过通体都是火红色的,体型跟野猪一般大,脾气暴躁,背上的刺有毒,以帝屋之果为食,方圆十里内只有有人靠近便会遭到攻击。 水镜月站在山崖之上,一边听着华重山的唠叨,一边辨认着雾气弥漫中隐隐现现的红色浆果,伸手跟古玲要了一个木盒,然后道:“三十息之内。” 说着,便展开双臂,如同苍原之鹰一般,往山谷之中飘飞而去—— 等众人回过身来,那黑色的身影已经隐匿在云雾之中。 屏息之间,只听薛半仙淡淡道:“二十五。” 黑色的身影冲破云层,如破石而出的精灵一般,几个腾跃之间,便稳稳地回到原地。 薛半仙拍了拍手,“三十,刚刚好。” 华重山瞄了他一眼,“分明是二十九。” 水镜月将木盒递给古玲,有些无奈的看两人,道:“赶紧离开这里吧。” 她话音刚落,众人感觉山谷中的树林中传来一阵骚乱,一群飞鸟惊慌失措的飞远了—— 守护兽追来了! 众人赶紧跑路。 帝女树距离帝屋树很远,隔了七个山头,众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傍晚了。 华重山站在一条峡谷之畔,指着对面的水帘洞,道:“穿过那座水帘洞,便能看到帝女树了。帝女之花要等到明年六月才开,我们现在最好不要进去。” 水镜月问道:“这里也有守护兽?” 华重山点头,“自然,神树对动物来说也是十分珍贵的资源,每次出现必定会有一番争夺,最强的便能独享丛林之神的恩赐。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珍宝,怎么可能轻易让人靠近?” 众人不由咋舌,原来所谓的守护兽,不过是霸道凶恶的森林之王而已。 水镜月问道:“这里的守护兽又是什么?” 华重山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克星。” 水镜月摸着下巴望天——莫非是跟鲸鱼差不多大的鼻涕虫之类的? “呵呵。”华重山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笑出声来——他笑得时候基本上都只有声音,没有表情,很有几分诡异。 “这里的守护兽是一种鸟,长得很像乌鸦,不过体型比成年的海东青还大,长了很长的红喙,羽毛是白色的,眼睛和爪子却是红色的,很是凶猛。” 华重山特地叮嘱水镜月道:“这白毛鸟的速度很快,你可不许仗着自己轻功好就乱来。” 水镜月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华重山看了她一眼,又瞄了长庚一眼,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知道水镜月并没有真的听进去。 天色有些晚了,连着走了三天山路,几个会武的人还好,古玲和几匹马儿却是真累了,众人准备在山上休息一晚,明早下山。 华重山和薛半仙对这里很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洞穴,很干净,里面还有干草和一些简单的石器。 华重山说这里是山里的猎人休息的地方。 众人生了火,抓了些野味,采了些野果,当做晚餐。这一趟出来还算顺利,众人的心情比来时要好了很多。 水镜月烤着一只野鸡,一边问华重山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华重山说,他是为枯蓼的事来的。 原来,水镜月等人离开九真山之后,黄思南传信到灵隐山,将侏儒镇的事告诉了“妖魔鬼怪”四医。华重山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关于“枯蓼”的事,听到消息,立马就赶了过去。 华重山说,侏儒镇的百姓,就是从神农架走出去的野人。而当年那位住在九真观的“神明”,应该就是他的曾祖父。他的祖先让野人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并一直守护着他们,致力于研究枯蓼对他们的影响。侏儒镇的百姓原本很感激他,将他视为神明。可后来,他们得知,其实自己不过是“神明”的试验品。他们原本是正常人,将他们变成人人畏惧的野人的是“神明”,害他们成为人人厌弃的侏儒的也是“神明”。于是,愤怒的村民便杀了“神明”,一把火将“神明”所有的东西都烧了。 “烧毁的那些东西里面,应该也有枯蓼。枯蓼不怕火,即便是烧成渣滓,药效也不会消失的。所以,那片土地才会有毒,导致所有生灵都中了毒。”华重山看着摇晃的篝火,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人永远都是人,无论是自己想成神,还是被人当做神来崇拜,最终都只会是悲剧。” 水镜月想起之前长庚给她的那个奇怪的盒子,问道:“当年研究巨人的组织就是‘波谷’?” 华重山看了古玲一眼,无奈点头,“阿桐告诉你们的?” 水镜月拿出那个刻着“波谷”标识的黑木盒,“这个是在荆山的一艘沉船中找到的,舒桐说上面的图案是波谷的标识,不过盒子有机关,他打不开。” 华重山接过那盒子看了看,放在地上,然后,从袖中拿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摆在一起,“终于凑齐了。这两个黑木盒,一个是在野人洞里的那艘船上发现的,一个是我在九真山上的九真观里找到的。” 水镜月拿起另外两个盒子看了看,发现这两个盒子的机关都已经破解了,很容易就能打开,盒子里面是空的。 华重山拿出两块绢布,铺在地上,拼在一起——应该是一张圆形的地图,不过缺了一角。 水镜月摸着下巴看他,“最后一张地图就在这盒子里吧,你能打开?” 没料到,华重山摇了摇头,“不能,这个盒子只有你才能打开。” “我?”水镜月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华重山却十分的肯定,“没错。这张地图上标识的是当年波谷的实验地点,这里面应该有枯蓼的线索。当年波谷解散的时候,这张地图被分为三份,由三位创始人保管。波谷的三个主要创始人的后代,一个是我,一个是杨疯子,还有一个,就是王七星。我们都只能打开各自保管的盒子,杨疯子的这份地图是他之前输给王九天的,我这份就是在九真山上找到的那份了。最后这一份,虽然不知为何会在荆山,不过应该就是王七星的祖先留下的了。” 水镜月疑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华重山抬眼看她,“你以为你那个满脑子都是虫子的七星爷爷为何巴巴的求着教你瞳术?” 水镜月眨眼,“这盒子要用瞳术才能打开?” 华重山点头,似乎想起什么很好笑的事,“嘿嘿”的笑了两声,道:“王七星的祖先是个天赋异禀的,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后代完全没有修习瞳术的天分,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水镜月了然,只是……直接把盒子弄成渣她倒是会,可怎么用瞳术来开机关? 华重山对瞳术也不了解,只道:“七星老鬼应该教过你的,你好好想想,那种瞳术最没用、最没杀伤力,但他却总是反复叮嘱你要好好练不可忘记的?” 第一百零三章 异兽 在华重山的提醒下,水镜月还真想起来了,那个瞳术还是王七星最早交给她的瞳术,她练成之后觉得没什么用,还跟王七星赌气了一阵子。 水镜月试了一下,还真让她打开了。 华重山将三块绢布拼在一起,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随手扔进火堆里了,顺手拦住想过去抢回来的水镜月,道:“明日你们便下山,这事我跟薛半鬼来处理。” 水镜月虽然不满,但这毕竟也算是他们的“家事”。王七星教了她瞳术,她却连一声师父都不曾叫过,实在没有理由插手。 华重山伸手掰了一根鸡腿给她,道:“祖辈的污点,不好给后辈看。” 其实整个事情差不多已经弄清楚了,水镜月只是有些好奇当年波谷实验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而已。华重山这么说,她自然也不好再探究。 古玲倒是很高兴——终于找到枯蓼的线索了。果然,师父一出马,什么事都解决了。 水镜月将烤得半熟的野鸡递给阿杰,将他手中刚烤好的红薯抢了过来,还一本正经的叮嘱道:“小孩子多吃肉。” 阿杰气,道:“师父,你是懒得烤吧。” 水镜月也不否认,“有问题?你看看你玲玲姐怎么做的?” 阿杰看了过去,就见古玲将野果的皮削好,还特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亲自喂进华重山嘴里。他噎了噎,默默地回去烤野鸡去了。 水镜月吃着红薯,问华重山:“重山爷爷,神农架有很多神兽吗?” 华重山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兽?神农架也算是仙山灵地,奇珍异兽自然不少,所谓神兽多半是捕风捉影、人云亦云的谣传。” 水镜月问道:“有没有关于麒麟的传说?” 华重山吃着野果,有些不解的瞄她,“阿月,你十岁以后就不听这种传说了,怎么突然又感兴趣了?” 水镜月看了眼已经被烧得渣都不剩的地图,斜他一眼,“你说不说呢?” “别着急么,说就是了。”华重山咽了口口水,仰头看向遥远的天际,道:“麒麟的传说没有,不过倒是有个关于闻膦的传说。” “闻膦?”水镜月眨眼,“那是什么东西?” 华重山道:“闻膦也是一种传说中的神兽,或者说凶兽更合适,很是凶悍,据说它出现的地方必定会刮大风,山石滚落,草木折腰。闻膦很喜欢玉,见到美玉便会带回住的地方囤积起来。这畜生长得很难看的,脑袋和尾巴都是白色的,身子却是黄色的,倒是有不少人认为它就是黄麟,不过它长得更像野猪一些,就是身上长了鳞片而已。” “黄麟?”水镜月看了长庚一眼,接着问道,“传说中出现闻膦的地方在哪儿?” “神农顶,也有说在荆山看到过。”华重山见水镜月神色有异,问道:“阿月,你找麒麟做什么?虽然传说麒麟全身都是珍贵的药材,但不过是传说而已,水镜宫的麒麟血可不是真的麒麟血。” 水镜月有些无语的看他一眼,道:“找五行石。” 华重山愣了愣,木偶般的转过头看古玲:“玲玲,切小一点。” 水镜月撇嘴——装什么傻? “嘿嘿,阿月,是你那个没种的老爹……唔……”薛半仙说到一半,被华重山一个野果直接打在嘴上。他从嘴里掏出果子,怒道:“老巫婆,想打架么?” 这回华重山还未开口,一旁的古玲就直接瞪了过去,“老巫婆骂谁呢?你个阎王不收无常不近的活死尸,我家宫主比你厉害千百倍——手下败将。” “呵——”薛半仙倒吸一口凉气,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惨无人色了。 水镜月淡淡看了他一眼,道:“玲玲可不会武,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阿月也欺负我。”薛半仙冷着脸走到一旁,躺下睡觉,翻过身子不理人了,“有徒弟了不起啊,都不待见我……” 水镜月扶额——一个个的都六十多岁了,面无表情的撒娇很诡异的好不好?为什么她的长辈就没几个靠谱的呢? 第二日,水镜月等人醒来的时候,感觉这一夜睡得格外深沉。她原本以为是因为最近都太过紧张,昨晚好容易放松了些的缘故。可等到她走出洞穴,看到快升至中天的太阳,就觉察到不对劲了。 长庚比水镜月醒的早一点,见她醒了,道:“华重山和薛半仙大概已经离开了。” 水镜月了然。华重山大概是担心她跟过去,昨晚给几人都下了安神药。 等众人都醒了,已经是午时了,众人吃了些干粮,准备下山,直接去襄阳城。只是,他们刚走到山下,便遇到了舒桐,还有风寻木和唐小惠。舒桐说襄阳城那边的事已经解决了,他们不放心,便找来了。三人得知顺利找到了帝屋之果,还寻到了帝女树,都很高兴。 古玲见了舒桐,抱着他的胳膊,笑得灿烂,告诉他华重山来了。 唐小惠听了也很好奇,说想见见传说中的魔医。风寻木神秘兮兮的告诉她说她见到本人之后肯定会大吃一惊。 事情顺利解决了,众人准备回墨华楼,舒桐和古玲却是不想走了。两人说神农架有很多珍贵的药材,他们之前来得太匆忙,见到的天材地宝都没时间采,这次好容易有时间了,绝不能再空手回去。舒桐还说,冬天快到了,他想配些防冻疮的药膏,送到襄阳城去。 水镜月想起华重山昨日那个关于闻膦的传说,也想去神农顶看看。 于是,众人便再次上山了。古玲和舒桐采药,水镜月折腾阿杰,风寻木和唐小惠总能找到诡异的地方说要去探险。倒是长庚,似乎是对医理挺感兴趣,帮着古玲和舒桐采药,还时不时问些药理方面的问题。 这期间,水镜月问了舒桐康定军那边是什么情况。 舒桐说,那些狂躁症的是中了一种叫做“燎引”的毒,这种毒会将人心中的愤怒、嫉妒、憎恨等负面情绪放大,导致稍有一点摩擦便会爆发。梦游的那些人是中了一种名为“螟回”的蛊毒,这种蛊虫会一直想要回到出生的地方,所幸的是那些人中蛊的时间不长,神志未被控制,所以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会失去控制。一睡不醒的那些人跟西南王的使者陈珞一样,种了梦庄生。另外,军营里还有很多人中了轻微的迷幻术。 舒桐特地提到,这些毒术、幻术,解毒都需要用噬梦蝶做药引。 舒桐这么一说,水镜月便明白了。这些都是巫医谷的手法,多半是秦岭四宝做的,幸而他们几个连半吊子都不是,不然可就真出乱子了。之前薛半仙说他们偷了巫医谷的东西,估计就是这些了。难怪薛半仙那日让他们把那些噬梦蝶都带回去,想来也是知道襄阳城的事的。 水镜月见舒桐有些欲言又止,问他有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舒桐想了想,道:“是关于夏将军的。我在襄阳城的时候,发现夏将军似乎忧思过甚,便给他看了看。他跟我说,最近云国有意跟朝廷谈判,大概是想停战。” 水镜月不解,“那不是挺好的?” 舒桐叹了口气,“可边关的将士并不这么想。如今这事还只有几个主将知道,夏将军担心等到云国使者进了中原,就瞒不住了,一直在想该如何跟将士们交代。” 水镜月耸耸肩,“这事我们管不了。夏成林作为康定军的主帅,若是连这事都摆不平,他索性回绿林山继续夏老将军的老本行的好。” 第一百零四章 琴音 水镜月等人在神农架兜兜转转二十多日,总算是到了木鱼镇。这里算是距离神农架最近的一个集镇,抬眼就能见到高高耸立的神农顶。 大山里难得碰上人家,众人打算采完药之后,去村里借宿,好好休息一番,洗洗一身的尘垢。 古玲说木鱼镇附近有灵芝,找了大半日都没有找到,倒是意外碰上了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华重山和薛半仙。 两人见到众人似乎也很意外,听说古玲在找灵芝之后,华重山随手扔了个包袱给她。 古玲打开一看,立马惊叫起来,抱着华重山的胳膊眉开眼笑——那里面全是灵芝,一共十二株,还有一株难得一见的血灵芝。 舒桐见了华重山也乖乖叫了人,叫的是二师父。华重山似乎心情不错,也扔了个包袱给他,里面是一套针灸用的银针,说是华一山让带给他的。从舒桐的表情来看,应该也是价值不菲。 水镜月见几人高兴得有些忘形了,她都不好意思打扰,便问一旁的薛半仙,道:“枯蓼的解药找到了吗?” “半仙跟魔医亲自出马,区区枯蓼算什么?”薛半仙说完了,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跟水镜月生气呢,撇过头去又不理人了。 水镜月瞄了他一眼,淡淡道:“听说襄阳城里不少人都患了梦游症,睡着之后便往西北方走,你说,他们是去哪儿呢?” 薛半仙回过头来,“呵呵”的笑了两声,将水镜月拉到一旁,悄悄道:“老头子告诉你波谷的据点如何?这附近就有一个……” “半死鬼!”华重山见薛半仙跟水镜月窃窃私语,就知道他在作怪,追着人打。 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唐小惠拉了拉风寻木的衣袖,“那个,魔医原来是个女子啊。” 风寻木立马捂住她的嘴,道:“这话你可千万别挡着他的面说,会被杀的。” 唐小惠眨了眨眼,点头。 风寻木放开她,低声道:“是不老症。妖医一直在帮他研究如何治愈,不过似乎一直都没有进展。不过,我爹跟我说,妖医似乎是故意的。” 唐小惠点头,“原来是不老症,我还以为魔医在研究长生不老丹呢。不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要成黄脸婆了还挺可惜,难怪妖医舍不得治好。” 风寻木做了个封嘴的动作,认真道:“慎言。” 唐小惠笑嘻嘻点头。 “哦,原来是小海家的小孩儿啊,都长这么大了。”一袭红衣不知何时站到风寻木和唐小惠跟前,陶瓷一般的脸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的深邃。他歪着脑袋打量唐小惠,似乎有些不解,“这丫头哪里比阿月好了?” 风寻木听得糊里糊涂,倒是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满和敌意。唐小惠眨巴着眼睛看他,想象着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婆子做出这个表情是什么情形,结果把自己给恶心到了——妖医实在是明智! “重山爷爷!”水镜月听到华重山的话,连忙过来拉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小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许动她。”说着顺便瞪了薛半仙一眼。 华重山眨了眨眼,然后仰头打了个呵欠,道:“走了走了,年轻人的事,我们这些老家伙是管不了了。” 当晚,众人在木鱼镇住了一晚。木鱼镇说是集镇,其实也只是一个小村庄而已,只有十几户人家,大多以打猎为生。这里的人都很友好,大山里难得见到生人,招待客人热情得有些局促,生怕招待不周客人不习惯,倒是让众人有些不好意思。 第二日一早,华重山说要走了。他昨夜跟古玲、舒桐一起配出了枯蓼的解药,要赶回去给侏儒镇的百姓解毒,估计会在那边留一阵子,看看解药有没有副作用。 水镜月看古玲和舒桐似乎都想跟去,跟他们打商量,问舒桐能不能留下来,过几天再去也行。 舒桐看她神色,知道应该是有事需要他帮忙,便点头答应了。 水镜月让古玲去江陵城找廉贞和破军,带他们一起去,回来的时候也方便。 古玲又担心水镜月是嫌弃她啰嗦,想扔下她自己跑去南疆。 水镜月无奈,一再保证说一定会等他们回来,说道:“舒桐在这儿呢,谁敢拆散你们啊。” 一句话说得古玲红了脸,躲到华重山身后不说话了。 如此,古玲便跟着华重山去了九真山了,走之前才想起他们这一干人都中了枯蓼的毒,留了几份解药。 薛半仙也说要回南疆了。水镜月摆手说好走不送,让他记得去墨华楼把委托单的账给结了。薛半仙若说她若能带莫风华去南疆看看他可以加十倍的委托费。但水镜月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又不说,气得水镜月牙痒痒,直想把人一脚踢到昆仑山去。 水镜月等人却是又在木鱼镇住了几日。 风寻木和唐小惠整日的不见人影,听说是听了关于麒麟的传说,进山找麒麟去了,说要抓回来当马骑。 水镜月第一日找来笔墨,把舒桐叫进房间,两人不知说些什么,一直到深夜才出来。第二日一早便不见了人影,直到第七日午间才回来,看上去似乎还挺疲惫,洗了个澡便睡下了,直到晚饭时间才醒来。 水镜月醒来时听见了琴声,很简单的曲调,像是孩子随意哼唱的儿歌,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她推开窗户,抬眼便见到了正在院子里弹琴的长庚—— 他坐在这户人家劈柴用的木桩上,膝头放着一张七弦琴,指间微动,流水般的乐声便流淌开来。 他身边围着几个孩子,穿着最原始的兽皮衣裙,蹲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一脸的崇拜。 不知是不是夕阳的缘故,水镜月觉得,他那张略显锋利的脸,似乎也柔和的几分,微垂的双眸似乎还透出几分笑意来。 “长庚,很久没听你弹琴了。”刚回来的唐小惠脸上带着几分惊讶,“你心情很好呀。” 风寻木也笑着点头,“琴声即心声,这曲子虽没什么技法,却难得的自然,比那迷音阵里的迷音可舒服多了,是能让人安心的曲子,睡觉的时候听是最合适不过了。” 唐小惠心奇,“睡觉的时候还能听见琴声?” 风寻木点头,“自然。” 长庚抬眼,看了看那扇刚刚关上的窗户,停了手指,琴声却似是仍在流淌。 那群孩子来了兴致,见长庚停了下来,吵着要他再弹一曲。阿杰看了看自家主子的神色,起身赶人,说:“公子累了,都回家吃饭去。” 阿杰一提醒,那群孩子才发现天快黑了,肚子也饿了,一哄而散,回家吃晚饭了。 风寻木四处看了看,问道:“阿月还没回吗?六天了吧,她到底在做什么?” 唐小惠也奇怪,“我还以为她会跟我们一起去找麒麟的,不是说方脑石的守护神兽是黄麟吗?可上次我找她跟我们一起去,她却完全不感兴趣,难道是放弃了?” 风寻木摇头,“阿月的性子,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阿杰道:“师父今日午间便回了,在睡觉。” “睡觉?”唐小惠看了长庚一眼,眨了眨眼,笑了,“我去叫她,该吃晚饭了。” “阿月?”唐小惠笑着进了屋,没一会儿又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道:“阿月不在啊,不会又进山了吧?” 第一百零五章 贤哲 水镜月在后院帮舒桐收拾晾晒在石板上的药材。 这次他们采了不少药材,不过,对襄阳城的十万将士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舒桐这些日子一直在整理药材,不过最重要的是整理药方,他对治疗冻疮的药方尤其重视。 舒桐正拿着一个琉璃瓶,打开闻了闻,一脸惊讶的看水镜月,“贤哲之血?” 水镜月将药材收好,问道:“有用吗?” 舒桐点头:“肯定是能减缓一些的。不过,这东西用一次,药效便减一分,还会让人产生依懒性。” “只一两次应该无碍。”水镜月微微皱眉,“针灸真的不行?” 舒桐摇头,神色有些暗淡,“我担心控制不住……走火入魔就得不偿失了。” 水镜月伸手拍拍他的肩,“让他自己决定吧。” 她说着转身走几步,又回头道:“对了,舒桐,别告诉他是我给你的,就说是闲云岛的东西。” 舒桐道:“二小姐,我听说贤哲花生长的地方都十分危险。” 水镜月伸出一只手腕,对他眨了眨眼,“不放心的话,自己看看?” “阿月,你在这……呃……”唐小惠刚走进后院,便见水镜月对舒桐伸出右手,舒桐似乎正想过去,见她来了,又退了回去,抱着一堆药材走了。 唐小惠挠挠脑袋,感觉有些不对劲。 水镜月偏头看她,“你找我?” 唐小惠眨了眨眼,“哦,吃饭了。” 水镜月走几步,见她仍站在原地,有些不解,“不走吗?” 唐小惠这才回过神来,上前挽着她的胳膊,问道:“你跟舒桐,刚刚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水镜月偏头对她笑了笑,“这几天跟风寻木玩得开心?找到麒麟没?” *** 暮色降临,风寻木正坐在窗台上百无聊赖的赏月,就见唐小惠拉着水镜月,对他扬了扬手中的两坛酒。他挑了挑眉,笑着跳下窗台,伸手接过了酒坛。 三人在院子里那棵水青树下,风寻木一边斟酒,一边问道:“怎么不叫上长庚?” 他这么说着,便抬眼望长庚的屋子看过去,却刚好瞧见阿杰正在关门——舒桐刚刚进去了,还背着药箱。 他端着酒碗,仰头看着夜空清冷的月色,似乎明白了什么,看向水镜月,问道:“就是今夜?” 水镜月看着酒杯中的月影,点头,一饮而尽。她伸手拿过酒坛,倒酒,“还有一个时辰。风寻木,若是他问起关于贤哲花的事,就说是你给的。” 风寻木愣了愣,明白她什么意思之后,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酒碗,“你这几天去寻贤哲花了?” 水镜月有些不满的看他,伸手抢酒碗,见他不放手,索性拿酒坛喝了起来。 风寻木气,“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那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 水镜月抱着酒坛,笑吟吟的看他,“那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阿晚,他是为了救我才中毒的。” 她说着便起身,抱着酒坛子对两人扬了扬手,走远了。 唐小惠戳了戳一脸颓丧的风寻木,问道:“怎么回事?贤哲花是什么?” 风寻木叹了口气,“听说过‘天女散花’潘悦吗?” 唐小惠一惊:“潘悦?那是我小姑姑的最崇拜的人,她还活着?” 风寻木点头:“在闲云岛。她现在每天养养花,晒晒太阳,吵吵架,过得挺好的。” 唐小惠:“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风寻木:“潘奶奶在闲云岛种了一种花,最初叫什么名字我是不知道,不过,潘奶奶叫它贤哲花。那花很漂亮,各种颜色的都有,潘奶奶培育了几年,如今一朵花都能开出好几种颜色的花瓣了。贤哲花的汁液被称之为贤哲之血,最大的功效便是止疼,但它会侵蚀人的心神,让人产生幻觉,用久了身体会产生依赖性。” 唐小惠了然,“所以,阿月这几天是去寻贤哲花了?长庚身上的毒今夜会发作?这不是很好吗?” 风寻木喝了一碗酒,有些无奈,“当年潘奶奶前往闲云岛之时,几乎将中原所有的贤哲花都毁了,只有几个地方,因为地势太过险要,无法靠近,她便放了几只宠物进去。” 唐小惠睁大了眼睛:“不会是青鳞吧?” 风寻木苦笑:“青鳞、紫鳞、黑鳞、白鳞……很多。潘奶奶当年养的宠物有几十个,青鳞不过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经常带在身边,脾气最温顺。贤哲花有他们守护,几乎没几个人进去之后还能活着出来。” “温顺?”唐小惠想起她小姑姑唐紫英跟她讲的那些故事,实在无法想象这个词会用在跟“天女散花”相关的任何东西上,同时,也不禁有些后怕,“阿月不是最讨厌这种黏糊糊的东西么?那可不是一般的巨蟒,她怎么不叫上我们一起?” 她说着看了看长庚的窗户透出的灯火,“风寻木,若中毒的人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阿月也平安回来了,她现在心情不好,你刚刚不该跟她发脾气的。” “她没有必要去冒险。”风寻木抬头看向屋顶,道:“长庚不会用的。” 风寻木话音刚落,便见长庚房间的门又打开了,舒桐提着药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吵吵嚷嚷的阿杰—— “公子!阿杰要进去!公子!” 舒桐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伸手揉了揉阿杰的脑袋,道:“安静些,别让你家公子分心。” 阿杰听了这话果然安静下来了,呆愣愣的站了会儿,便在门口坐下来了。 唐小惠对舒桐挥了挥手,问道:“怎么样?” 舒桐走过去,坐下来,推开了唐小惠送来的酒碗,道:“多谢。长庚公子说他自己能忍过去。” ——这就是说没有喝那什么贤哲之血了。 唐小惠问道:“他身上的毒发作起来,会有多疼?” 舒桐抬眼看她,道:“没人知道被雷击中有多疼,不过,肯定比凌迟更加难以忍受。” 唐小惠想了想,又道:“我听说妖医的针灸很厉害。” 舒桐道:“ 舒桐又道:“那疼痛是来自骨髓的,就像是一道道闪电不断的在脑中爆炸,沿着骨髓和筋脉蔓延至全身。折磨的不仅仅是身体,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折磨。若是师父在的话,或许能行。我学艺不精,身体的疼痛能止,精神上的疼痛却毫无办法。若是用针灸强行压制,疼到极限之时,内力会强行冲开穴道,很可能会走火入魔。” 唐小惠心惊,“那是什么毒,怎么如此厉害?” 舒桐道:“若不是无法忍受,谁会甘愿跟魔鬼做交易?” 唐小惠摸着下巴,皱眉道:“这毒是巴蜀十三剑的?之前我四哥还跟我提过,钟离洞这一两年的势力扩张得很快,巴山一带还有不少部族的人为他们建宗立祠,敢情他们是用这种法子控制人的吗?” 唐小惠越说越气愤,起身道:“这钟离洞简直比当年的日月教还要恶心人!不行,即便长庚亲自求情了,姑奶奶也咽不下这口气!我去给我五哥六哥传个消息,无论如何得把钟离洞给平了。” 风寻木见她就要下山,连忙拉住她,道:“别急,现在最重要的是长庚。你不觉得,他房里太安静了吗?” 第一百零六章 答案 长庚的房间里很安静,比平日里更安静。 众人在外面守了一夜,没有听见惨叫声,没有听见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甚至连一声呻吟都没有,从窗口透出的烛光都似乎比平日里更加寂静。 没有一丝异样,甚至让人觉得,舒桐是不是弄错了毒发的时间。但是,正因为清楚的知道,舒桐不可能弄错,众人的看着那近乎凝固的灯光,心中更加紧张。 站在屋顶的水镜月感受得更加明显——他连呼吸都是平稳的,甚至比平日更加绵长,如睡着了一般。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水镜月跃下屋顶,拍了拍阿杰的脑袋,“去厨房弄些热水。” 阿杰抬眼,起身就拿拳头打她。水镜月也不阻他,他打了两拳却又打不下去了,伸手抹了抹一双红眼睛,跑去厨房了。 舒桐早就烧好了热水,还配了草药,解乏安神的。 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水镜月站在门口不知做了什么,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却只让阿杰一个人进去了。 唐小惠见水镜月要出门,问道:“阿月,你去哪儿?” 水镜月没有回头,脚下没有停顿,“神农顶。” *** 日至中天,风寻木和唐小惠来到神农顶脚下之时,抬眼便见到绿苔岩石之上的黑色身影—— 苍穹之下,烈日炎炎之中,水镜月将那把月下无影刀背在身后,站得笔直,静静的看着脚下的群山峻岭。她的眼神十分的平静,没有登凌绝顶的豪情壮志,更没有俯视众生的目空一切。 这种高度,风寻木轻轻一跃便能上去。但不知为何,看到她那样的眼神,他突然不想用轻功了。 他跟唐小惠一起,登上长长的扶云梯,一步一步走上了山顶。 唐小惠站在水镜月身边,发现从这里能很清楚的看到她们住的那间院子。她说:“阿杰进屋的时候,长庚躺在地上的,昏迷不醒,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地上都是水。” 水镜月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并不惊讶。 山顶上的风有些大,空气有些冷,两人陪水镜月站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她才开口,说的却是与长庚无关的话题—— 她说:“该走了。” 她的语气让两人明白,她说的不是回那个农家小院。 风寻木问道:“去哪儿?” 水镜月没有回答,低头看了看山下—— 长庚和阿杰来了,身后跟着舒桐,还有他们的马匹和行李。 水镜月突然笑了。 风寻木和唐小惠有些不解——长庚似乎知道水镜月要走,为什么?他们发现了什么? 水镜月抬眼,夕阳照耀的群山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如同彩色的琉璃一般。 她说:“我想,我应该已经找到方脑石了。” 风寻木和唐小惠都是一惊,几乎同时问道:“在哪儿?” 水镜月淡淡笑了,伸手一指,“就在这里。” ——她手指的方向,似乎是前方的一座山,却又似乎只是一片虚空。 两人正困惑,就听水镜月轻轻吐出三个字—— “神农架。” 方脑石,色黄,属土,坤卦,坤为地,位于中天,治百病解百毒之灵丹。 这世上真的存在能治百病解百毒的灵丹妙药吗? 魔医华重山,加上他的祖先,研究了三百多年也没研究出来。可是,华重山仍旧坚持着祖先的梦想,从未放弃,仿若那是融进血液里的本能一般。 为什么呢? 仅仅只是执着吗? 或许,只是因为希望吧。 水镜月不知道华重山会不会成功,但是,华重山的确救了很多人。 魔医一族留下的那么多药方,救了多少人?以后还能救多少人? 他们想起—— 当初水镜月从那个水下神宫出来,昏迷不醒之时,唐小惠从神农架寻来了解毒需要的草药。 古玲说,梦庄生的克星是噬梦蝶,生长于神农之巅。 当年,华重山的祖先在神农架找到枯蓼,让人人畏惧的野人下了山;如今,华重山又在神农架找到枯蓼的解药,让九真山的百姓过上正常的生活。 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帝屋之果和帝女之花,寻到了江湖中没有解药的“落离”的解药。 舒桐在这里得到了治疗冻疮的新药方,不知道能救下多少将士,给多少人带去笑容。 …… 而这些,不过只是冰山一角吧。 这座大山,救了多少人? 仙山灵地。 方脑石,其实指的是土地的馈赠吧。 不仅仅是神农架,更是央央中土,还有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水镜月眼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下绝顶—— “这个答案还不赖,我开始对五行石有些兴趣了。” 他们连夜下了山,休息了半日的长庚看起来气色不错,一点都不像承受了一夜雷刑之苦的模样。 唐小惠很好奇,终究还是问了长庚,他是如何知道方脑石的秘密的。 可是长庚却说,他并不知道。他之所以带着行李,只是因为,他听说水镜月在神农顶呆了一整日,知道她打算下山了而已。 而对于这一点,身为水镜月最好的朋友,唐小惠更加不解,最后,她只能用心有灵犀来解释了。 风寻木悄悄问长庚,相不相信水镜月得到的那个答案,没能得到方脑石会不会失望。 长庚看着夜空中的月亮想了很久,才道——“我相信她,但,并不代表我会放弃。” 风寻木见过很多在仇恨中度过一生的人,可是他依旧无法理解那种执着。只是,他很早就学会了包容,学会了接受。 阿杰一路都很安静,骑着马儿走在长庚身后,眼睛却一直往前方的水镜月那儿瞟。水镜月忍了一路,走出神农架之时,终究忍不住一巴掌扇到他脑门上,把他从马上揪下来,罚他跑回墨华楼,说是练习轻功。阿杰看着她挑起的眉眼,乐呵呵的受了罚。 舒桐心情不错,他找到了不少难得一见的好药材,准备送一些给江陵百草堂,送一些给襄阳城的康定军,最后还要留一些带回墨华楼,做些药丸备用。他一面盘算草药,一面想着古玲,脸上的笑容荡漾得唐小惠见了总要调笑他一番。 舒桐是个老实人,被唐小惠欺负了,反倒还给她解惑。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绢布给唐小惠,说是水镜月花了一天一夜画出来的—— 那是一张地图。 神农架的地图,却跟一般的地图不一样,上面标注标注了很多草药的名字。 舒桐说,水镜月有两种江湖人都不知道的本事,一个是过目不忘,一个是丹青之术。那晚华重山烧掉那三张地图之时,记下了波谷据点的位置。而那个时间,足够水镜月将整个地图记在脑子里,一丝差错都不会有。而这一个月以来,她几乎走遍了整个神农架,这片大山都记在了她的脑子里。她将魔医祖先的那张地图修改完善之后,让舒桐标出了几种草药的地点,又隐去了几处禁忌之地,这才形成了最后的这张百草地图。 这张图会送到江陵百草堂,让人描摹之后,连同舒桐在这一个月整理出的几十张药方一起,赠给天下医者。舒桐说,经过百草堂众多医者完善后,或许会形成一部百草集。 唐小惠在惊叹那地图的精细、感慨水镜月不愧是江湖第一多管闲事的侠女之余,比较好奇的是,水镜月一直对波谷很感兴趣,既然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哪儿,为什么不去看看。 这次,回答她的不是舒桐,而是风寻木。他淡笑着看着前方的那道黑色的背影——“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有去过?” 风寻木和唐小惠终究没有弄明白水镜月为什么会得出那样一个答案,或许她在波谷的据点中找到了什么线索,又或许,真的如传说中一般,五行石——“天定之子得之”,一切都只是机缘。 但是,他们能确定的是,关于方脑石的一切,落幕了。 从这一刻开始,不管江湖中在为方脑石掀起多大的风浪,水镜月都不会再关心了。 不过,刚刚从神农架回来的众人还不知道,他们在山中的这一个月,江湖中掀起了另一场风暴,足以让人忘记虚无缥缈方脑石。 第一百零七章 解散 江陵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只是,众人进城之后,感觉有些不一样。 风寻木说:“江湖人都离开了。” 众人进城之时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街道上飘起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将在大山里吃了一个多月的胃都吊了起来。众人先去了百草堂,匆匆将一堆药材药方交给掌柜的之后,便赶去悦来客栈了吃饭了。 只是,刚进悦来客栈,众人便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墨华楼解散了。 据说墨华楼所有杀手都进了康定军,而楼主莫风华,不知所踪。 荆山上的墨华楼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墨华楼解散的消息刚传出,不少江湖人就都前往探查,发现周围的机关阵法都已经撤除,整个墨华楼空无一人。各大江湖门派将整个墨华楼掀了个底朝天,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沈文轩说,江湖人将整个荆山找遍了,都没能找到方脑石的下落。很多人都怀疑方脑石早就落入了墨华楼手中,毕竟墨华楼雄踞荆山那么多年,有什么宝贝不早就收入囊中了?还有人说,康定军之所以收留墨华楼那群害群之马,是因为莫风华将方脑石送给了夏成林。 上次中秋惨案,众多江湖人紧咬着墨华楼不放之时,水镜月便知道他们打的是这个算盘。莫风华这招,虽有些可惜,却也不失为永绝后患的对策。 只是,江湖人将墨华楼搜了一遍之后,就撤离得如此彻底,还是让水镜月有些意外。 沈文轩告诉她说,那些人只是在西瓜和芝麻之中,选择了西瓜而已。 水镜月问道:“西瓜是什么?” 沈文轩说:“江湖传闻,赤金刀出世了。” 众人惊愕,不自觉的就去看长庚。 长庚有些无奈,道:“这些日子,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水镜月瞄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方脑石的消息送到各大门派之时,长庚公子还在蜀中呢。” 长庚喝了一口酒,道:“上次放出消息,只是想引出月姑娘。这次,长庚何必给自己找那么多对手?” 水镜月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为何要特地引她来寻五行石? 风寻木咳嗽一声,“阿月,若不是五行石出世,你如今在哪里?会是什么模样?” 水镜月愣了愣,端起杯子喝酒,低眉不语。 唐小惠点完了菜,问道:“赤金刀在哪儿呢?” 沈文轩让小二加紧上菜,道:“传言说是在西域。” 水镜月听了挑眉,心道还真是巧了。只是,西域那么大,上哪儿找去?这次的消息可比上次方脑石的消息要模糊多了。 不过,传闻赤金刀是能让人天下无敌的宝刀。对江湖人来说,没什么比天下无敌更有诱惑力的了。 难怪那些人走得那么彻底! 沈文轩走之前告诉水镜月,前些日子大理寺卿刘青云回京了,那之后府尹彭兴就在找她,连他这悦来客栈都光顾了好多次了。 水镜月一边吃饭,一边奇怪,彭兴找她做什么? 她正想着,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月姑娘。” 水镜月抬头,看了看眼前白衣飘飘的女子,感觉她似乎比之前更加清瘦了,“凌掌门,一起吃?” 凌清泉却摇了摇头,然后郑重其事的对水镜月行了一礼,“清泉有事相求。” 水镜月想了想,道:“方脑石并不在莫楼主那儿。不过,若是凌掌门信得过阿月,不妨让水镜宫的大夫给令兄看看。” 凌清泉抬眼,有些激动,也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水镜月会这么主动,怔了半晌才想起道谢。 水镜月笑了笑,摆手让她不用客气,“凌掌门坐下一起吃点吧。若凌掌门没什么急事,等过几天,跟我们一起走,如何?” 凌清泉点头表示同意。 水镜月让阿杰给她让个座,阿杰扁着嘴似乎很不乐意,往长庚身旁挪了挪,抱着自家公子的胳膊像是怕被人抢走了似的。 吃过晚饭,众人各自回房间休息。 唐小惠钻进水镜月房里问她为何邀请凌清泉同行。 水镜月整理着房间,有些不解的看她,“你不喜欢她?难得啊。” 唐小惠掐她胳膊,瞪眼,“没心没肺。” 水镜月揉着胳膊,道:“凌清泉不是坏人。整个江陵城,也就她,找方脑石的目的比较纯粹。我老早就打算带古玲和舒桐去开都河看看了,若能救人一命,也算做了件好事。” 唐小惠眨了眨眼,“我以前都没听你说过,凌清泉还有一个哥哥?生病了?” 水镜月收拾完了,提了刀,似乎准备出门,“她是个可怜人。” 唐小惠拉住她,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呢?临仙楼还是府衙?” 水镜月挑眉,“先去临仙楼看看,再去府衙,一起?” 唐小惠放开她,往她刚收拾好的被窝里一躺,摆手道:“不去了,临仙楼肯定人去楼空了,我对那个彭兴没兴趣,有空不如睡觉。” *** 临仙楼倒是没有关门,不过,秋林和冬凌不在了,水镜月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熟人,倒是离开的时候在后门遇到了书意。 书意是墨华楼中负责打探和传递消息的,墨华楼所有的情报都经她之手。看她的模样,应该是知道水镜月回来了,特地在这儿等的。 书意说,莫风华在武当山。墨华楼解散的事已经昭告江湖了,大多数杀手都去了康定军,也有些换了身份,云游江湖去了。今晚她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也要投靠康定军了。 水镜月见她似乎挺轻松,倒是有些意外。 书意笑了笑,说:“墨华楼成立之初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解散,没什么好伤感的。” 水镜月心想这事应该跟莫风华的身世有关,便不再多问。 别过书意,水镜月去了府衙了。 江陵府衙很安静,气氛有些不寻常。水镜月站在府尹书房的屋顶之上,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药香,不由皱了皱眉。 书房的灯亮着,附近没有守卫,房间里也只有彭兴一人。 ——他像是特地在等她。 水镜月跃下屋顶,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书房里,彭兴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听见声音抬头,见了水镜月,淡淡的笑了,只是笑容还未成形,便低声咳嗽起来。 水镜月进了屋,四处看了看,给他倒了杯水。 “咳咳……谢谢。”彭兴接过杯子,走到窗户边的茶案边,请水镜月入座。 水镜月有些担忧,问道:“彭大人这是怎么了?” 彭兴跟一个月前的模样差得太远,瘦得厉害,脸色蜡黄,眼中也没了神采,一看就是病入膏肓了。 彭兴摇了摇头,“报应吧。” 水镜月一开始便知道他不简单,不过,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至少,这些日子以来,她能看得出,他的确是个好官,就连一开始对他便生了防备之心的古玲和舒桐,后来都对他好感倍生。 她说:“彭大人是个好官。” 彭兴掩着嘴咳嗽几声,捧着茶杯,道:“这些日子,彭某一直在等姑娘。若不是为了见姑娘一面,彭某早就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回忆 彭兴是来找水镜月忏悔的。 彭兴说,他的本名是彭友明,曾经是江南二十四水帮江陵分舵的账房先生。 他这么一说,水镜月便大概明白了,却也有些不解,“江南二十四水帮的分舵主都死了,这事早就了结了。” 彭兴摇头,“善恶终有报,怎么可能那么容易了结?更可况,当年的事,比月姑娘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抬眼看水镜月,神色有些紧张,问道:“月姑娘,能否告知彭某,沙总舵主还活着吗?” 水镜月看着他那期盼的眼神,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他很好。” 彭兴笑了,带着几分欣慰,几分安心,“如此,彭某即便死了,也能安心些了。月姑娘,有人在查当年那件案子,不过,这件事牵涉太广,江南二十四水帮不过是刽子手。据彭某所知,当年想要东方家族……噗——” 彭兴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脑袋一垂,手中的茶杯落地,碎了一地…… 水镜月起身,阖上他的双眼,伸手在他心口的位置按了按,然后走到书桌前,拿起他刚刚写的东西看了看—— 那是一份辞呈,也是一份请罪书。 水镜月推门,悄无声息的离去了——带走了那份请罪书。 她没有回悦来客栈,而是转道去了望江楼。 望江楼是江陵城最高的一栋楼,临江而建,风景独好。这里是曾经江南二十四水帮江陵分舵的地盘,如今是江陵城最好的酒楼。 水镜月站在楼顶飞角之上,看着眼前的滚滚长江水,似是想要透过那破碎的月影,看向曾逝去的时空—— 五年前,不对,已经快六年了吧,那个雪后初晴的夜晚,月光也似今夜一般,弯弯的一道线,似是要下一刻便会消失一般。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老皇帝离世,新帝登基,还有神相东方穆的冤案。 有人说,东方穆是因了那一句“天亡大昭”而获罪的;有人说,他是因为不敬新帝而入狱的;也有人说他死于通敌叛国之罪……然而,不管传言如何,整个大昭朝都确定的一件事便是——他是冤死的。 所有的百姓都这么认为,可是,他终究还是死了。 听说,他走上断头台那日,金陵城的百姓跪了一地,为他求情。听说那日金陵城下了一场雪,大雪下了七天七夜,从大昭朝建国至今,金陵的冬天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雪。还有人说,那年冬天,金陵城的雪都是红色的。 东方穆上断头台的时候,水镜月正快马加鞭的往金陵城赶。可是,她最终还是晚了一步。所幸的是,她救出了东方家族最后的遗孤—— 那一夜的火真大啊,仿若整个长江都成了一片火海。 这些年,水镜月很少回忆过去,很少想起曾经救过的那些人。可是,今夜,大概是因为彭兴的死,让她想起了很多。 当年她从火海中救下的两个孩子——那两个死小孩,如今都长成什么模样了? 她当年把他们送到闲云岛,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呢?她擅自决定了他们的人生,不管他们是否愿意…… 天色微明之时,衙门里响起了丧钟,最初的惊讶和慌乱之后,整座城市都陷入一片悲戚的肃穆之中。 水镜月将手中那几张纸磨成粉末,迎风撒进了长江水,随即转身,离去。 在江陵府尹去世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之时,水镜月等人离开了江陵城,先去襄阳城,再去武当山。走的时候特地去叫上了凌清泉,让阿杰颇为不快。不过,水镜月始终不明白这孩子为何如此讨厌凌清泉。 唐小惠知道水镜月昨夜去见了彭兴,很像问问她彭兴的死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没了呢?不过,她抬眼见到那双似是放空了一般的眼睛,很明智的闭了嘴。 阿杰都感觉到水镜月的低落,乖乖跟在长庚身边,躲得远远的。 风寻木却似是很喜欢惹她生气一般,伸手揉她的脑袋,将她的头发弄得一团糟,笑嘻嘻的模样很是欠揍。 水镜月皱了皱眉,眼中似是恢复了几分神采,整理着头发,斜眼看他,“幼稚。” 风寻木问道:“想什么想得这么认真?” 水镜月偏头看他,问道:“你不是说阿晨快出嫁了?你还这么优哉游哉的瞎晃荡,不回去?” 风寻木耸耸肩,“不着急,婚礼估计得等到明年年底。” “等那么久?” 风寻木挑眉,“天命老人钦点的日子,谁敢反对啊?再说了,阿晨如今才十七,我爹估计也舍不得这么早把她嫁出去。” 水镜月有些无语,“就住在隔壁,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不一样么。”风寻木打马靠近了些,“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回去呗,岛上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爹娘都挺想你的。” 水镜月想了想,点头,道:“把小惠也叫上。” 风寻木理所当然的点头,“那是自然,我还答应带她去海上弄潮的。这丫头玩起来比我还疯,岛上那群老顽童和小顽童肯定会喜欢她。” 他顿了顿,看她一眼,道:“到时候你把长庚叫上。” 水镜月似是没听到一般,踢着马肚子,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唐小惠上前问道:“你干嘛总惹阿月生气?” 风寻木抬眼看向前方马蹄过后的一阵烟尘,道:“阿月有一点跟她师父很像。他们一个人回忆过去的时候,总会让人觉得,他们的灵魂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一般。所以,每次乌炎前辈露出刚刚阿月那种眼神时,闲云岛所有人都会去逗他,看着他生气就觉得很开心。” 唐小惠点头,她以前也见过水镜月露出这种眼神,就像风寻木说的那样,感觉就像灵魂出窍一般,让人不敢惊动。 风寻木有些担忧,道:“听说,乌炎心法练到极致,这种感觉便愈加明显。而且,我感觉,阿月的瞳术,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他正说着,便见水镜月又跑回来了,对几人扬了扬手,道:“要不要赛马?” 风寻木和唐小惠倒是很有兴致,转头看了看长庚几人—— 长庚、凌清泉和舒桐都摇头,阿杰倒是挺感兴趣,不过,看了看坐下那匹小马,有些丧气的摇头。 长庚道:“你们去吧,我看着他俩。” 风寻木和唐小惠拉着缰绳便追水镜月去了。唐小惠笑道:“阿月,赢了有什么好处?” 水镜月挑眉,“你想要什么?” 唐小惠道:“听舒桐说你擅长丹青,给我画幅画像如何?” 水镜月笑道:“这么简单?你要输了呢?” 唐小惠想了想,眨眼道:“给你讲一件长庚的囧事,如何?” 水镜月愣了愣,“那我可亏了。” 风寻木似乎觉得还挺有趣,道:“我若赢了,你们一人讲一件对方的囧事,输了便讲一件我自己的囧事,如何?” “那我可亏大了。”水镜月眼中透出笑意,“开始了,驾——” 尘土飞场之后,阿杰抬眼看了看自家主子,仰着脸,说道:“公子,听说西域有很多好马,我们也去寻两匹好不好?” 长庚伸手弹他脑门,道:“点点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只是还没长大。” 阿杰揉着脑门,鼓着腮帮子似乎对“点点”这个名字有些不满,道:“那给公子弄一匹么。” 长庚淡淡笑了,道:“好马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第一百零九章 知交 天黑之时,众人到了襄阳城,水镜月直接带着众人去了军营。 舒桐上次来的时候,康定军的将士都已经认识他了,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叫一声舒先生。 舒桐对这里也比较熟了,跟水镜月说一声,便直接去了军医营。 水镜月跟夏成林是在雁门关认识的,以前来康定军的时候都是直接飞进去的,因而认识她的人并不多。不过,传令兵在听到“月姑娘”这个名字之后,很是惊讶了一番,直接将他们带进了帅帐,说他们家将军等她好多天了。 传令兵将人带到帅帐门口,通报了一声,没一会儿众人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略低沉的声音:“阿月来了?直接进来就是了,什么时候跟我也这么客气?” 唐小惠对水镜月挑眉——这夏将军人不错啊,平易近人的。 风寻木也看她——关系挺好? 水镜月无奈,掀开门帘进去,心道——可千万别出事,还是赶紧打个招呼走人的比较好。 营帐里很简陋,分内外两间,里面应该是卧室,外间最醒目的是一个巨大的沙堆模型,看样子应该是边关一带的地形图。 众人进屋,就见书桌后面一人抬头,扫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坐。”说着便低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水镜月等人都是江湖人,本就随意惯了,也不觉得他怠慢,大大方方的坐了,自顾自的倒水喝,一边打量这个传说中的夏将军—— 他应该也还不到二十岁,跟他们差不多的年龄,但许是在边关吃了不少沙子,脸上带着风霜,却并不显得沧桑,看着比众人要成熟很多,挺沉稳。 水镜月问道:“付先生不在?” 夏成林终于抬头,将手中的笔一扔,手搭在扶手上,没骨头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挑眉道:“讨债去了。” 水镜月了然的点头——估计是要粮饷去了。 “咳咳。”唐小惠呛到了,猛咳嗽——这夏将军刚刚看着还挺正经,一扔了笔杆子就显出流氓相,露了本性了,反差实在太大。 夏成林咧嘴笑了,“你朋友?不介绍一下?” 水镜月一一介绍,“风寻木,你们见过的。唐小惠,我最好的朋友。长庚,西南王府的门客。阿杰,我徒弟。凌清泉,流沙剑派的掌门。” “你什么时候收的徒弟?”夏成林一一打招呼,对长庚和凌清泉明显要冷淡一些,问道:“西南王府的怎么来我这军营了?” 长庚抬眼看他,道:“路过。” 唐小惠听了挑眉看他一眼,心道——长庚似乎心情不好? 夏成林听他这么说,便直接把他当“路人”略过了,看向水镜月,道:“你来的正好,帮我看……” “等等啊。”水镜月一听他这话立马打断他,认真道:“我就是来借宿一晚的,顺带送些药来当住宿费。军营的事别找我,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兵。” 夏成林起身,笑眯眯坐到她身边,给她倒了杯水,“阿月,你我什么关系啊,帮个忙么。” 水镜月望天,“你别跟我装。风华姐的人那都是一顶一的好手,送给你算是便宜你了,你要本没事带,就送雁门关去,我相信尚将军肯定愿意接手。至于跟云国和谈的事,我虽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不过我可清楚你。什么停战的事传出去会引起兵哗,你夏成林没法子制住,这话也就舒桐那老实人信。要我说,这康定军要有谁不乐意停战的,那第一个就是你。” 夏成林被人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阿月,你可比老付了解我,要不然……” “打住啊。”水镜月起身,准备走了,“我不乐意。” 夏成林挠着脑袋,“你要不要这么防着我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水镜月斜他一眼,双手抱胸站定,“行,除了留下来给你做将军,还有什么事?” 夏成林呵呵直乐,上前拍她的肩,道:“你说,咱俩这么默契,一起上战场杀敌不得所向披靡?” “没兴趣!”水镜月将他的手扒拉下来,道:“我看我们还是到军营外面去住好了,你这里没酒喝。” 夏成林有些不满,“好容易来一趟,至少帮我看看地图么,就这么走了不会良心不安啊?” 水镜月眯着眼睛看他,“不会。”说着,对风寻木等人挥挥手,“走了。” 众人离开了,就听见夏成林在后面喊道:“阿月,我晚点去找你啊。” 水镜月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去军医营叫上舒桐,一起出了军营,唐小惠挽着水镜月,挑眉道:“这夏成林人不错啊。” 水镜月偏头看她:“移情别恋了?” 唐小惠瞪她,“怎么可能?” 水镜月笑,低声道:“别说,他虽然痞子了点儿,脸皮厚了点儿,然后阴险狡诈了点儿,但人正经不错的,嫁他比嫁风寻木靠谱。” 唐小惠抬眼看她,“你真喜欢他啊?” 水镜月竟真的点头了,道:“自然喜欢啊。” 唐小惠睁大了眼睛看她,“啊?!” 她这话声音有些大,前面的风寻木和长庚都回头看她俩,有些莫名其妙。风寻木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弹了下她的额头,抬眼对风寻木道:“没事,女孩子间的私房话少打听。” 呃……前面两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小男孩,默默转身,不理会后面的嘀嘀咕咕了。而走在长庚身边的凌清泉,一直都很安静,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唐小惠却是拉着水镜月不依不饶,似乎还挺着急,“那可不行!” 水镜月莫名其妙,“什么不行啊?” 唐小惠认真道:“你不能喜欢那个夏将军。” 水镜月看她神色,恍然,“哦,不是,我说的喜欢不是那个意思,是作为朋友的喜欢。” 唐小惠眨眨眼,放下心来,伸手捶她,“早说呀,吓死我了。” 水镜月揽过她的肩头,笑道:“还说没移情别恋?你这样子跟吃醋了似的。” 唐小惠无语,“我那不都是为了你吗?!” 水镜月不解:“为我?”随即似乎想明白了似的,自顾自的点头,“夏成林做朋友是不错啦,不过的确不适合我。” 唐小惠扒拉开她的手,瞪她一眼,气哼哼的走了。 水镜月看着她去欺负阿杰,挠了挠脑袋,总觉得刚刚她那眼神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不由叹道——唉,这丫头越来越难捉摸了! 寻了客栈,众人先叫了一桌子酒菜填肚子。 风寻木似乎对夏成林也很感兴趣,问道:“夏将军找你什么事?” 水镜月忙着吃鱼,耸耸肩,“谁知道呢?多半是来找我喝酒。” 风寻木:“关系这么好?” 水镜月放下筷子,道:“五年前在雁门关认识的,他跟千殇哥哥是好朋友,生死之交那种,武功不错,性格人品都好,我们打过几架,慢慢就熟了。后来他接手康定军,我帮过他几次忙,他就盯上我了,总想着拉我进军营。” 唐小惠突然道:“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水镜月望天,心道这丫头恋爱了之后话题怎么总是绕不开爱情了呢?果然恋爱中的人都是盲目的么? 她拿着酒壶起身,“夏成林估计对叶霓裳更感兴趣。”说着便拿着酒壶直接从窗户跳出去了。 唐小惠还在想,“叶霓裳?谁啊?” 一旁的长庚淡淡道:“云国的女将军。” “哦,这样啊。”唐小惠笑眯眯看长庚,“阿月刚刚那语气,像不像在吃醋?” 第一百一十章 纯阳 水镜月坐在屋顶上,刚喝了几口酒,就见一个人影落了下来,两坛酒在眼前晃荡。 “这么快?”水镜月笑眯眯的接了酒坛子,“就知道你藏了好酒——唔,西凤酒?不错。” 夏成林坐到她身边,打开酒坛子跟她碰了碰,斜眼看她,“认酒不认人的?” 水镜月喝了一口酒,歪着脑袋打量他,“酒不比你可靠多了?” 夏成林咧着嘴笑,不说话,继续跟她碰杯,喝一口,抬眼看刚刚升起的残月。 水镜月拿胳膊肘撞他,没好气道:“喝酒就好好喝,别给我添堵!” 夏成林舔着脸笑,“阿月,帮个忙呗,这次是私事,我保证。” “你的保证还不如边关的沙子值钱。”水镜月斜睨他一眼,“说来听听。” 夏成林被骂了也不在意,道:“你听说过赤金刀没?” 水镜月点头,“你信?” 夏成林摇头,“一把刀让人天下无敌什么的,太玄乎。不过,到底是把宝刀吧?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一把好刀,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赤金刀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它肯定很适合我。” 水镜月似笑非笑的看他,道:“江湖中很多人都会跟你有一样的想法的。” 夏成林投降,“行,知道骗不过你。其实是这样的,我们的探子报告说,西域那一带似乎生了乱子,吐蕃和云国的也参与进去了。西域那一带是大昭朝的商人前往西北通商的必经之地,若是落到吐蕃或者云国手里,对大昭朝是极大的损失。” 水镜月道:“你想我怎么做?” 夏成林道:“你先帮忙调查调查,不管最后西域那片地界落在谁手上,只要不是吐蕃或者云国就行,若是我们自己人就更好了。” 水镜月不解:“这么重要的事,你交给我去办?” 夏成林挑眉,“你跟西域那边主要的江湖门派都熟,听说前些日子横舟庄和浪子山庄的庄主都找你帮忙,巫医谷跟你更是关系匪浅。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说着又道:“我怀疑赤金刀这事是什么人放出的嘘头,那边总还是有明白人的,想把这摊浑水搅得乱些。” 水镜月皱了眉喝酒,不说话。 夏成林去碰她的酒坛,“怎么样?” 水镜月偏头看他,“回来后请我喝酒。” 夏成林乐,“行!醉不死你!” 两只酒坛子重重的撞在一起,声音清脆响亮。 军中事务繁忙,夏成林待了一会儿便军营了,走的时候跟水镜月说:“一路保重,明日我会对外宣布说方脑石在康定军军营。” 水镜月对他扬了扬酒坛,“好走不送。” 夏成林走后,阿杰抱着一个酒壶爬了上来,咧嘴对水镜月笑,“师父。” 水镜月“啧啧”两声,骂他不长进,这么久了踏月步的第一步都没练好,尽给她丢脸云云。 阿杰挠着脑袋也有些不好意思,水镜月使出的踏月步翩若飞仙,他每次却总像是狗爬墙,实在看不得。 水镜月酒喝完了,抢过他手中的酒壶,道:“小孩子不许喝酒。” 阿杰心道本来就是拿给你喝的,嘴上却说道:“玲玲姐说你五岁就开始喝酒了,十二岁整个杭州城都没人能喝过你。” 水镜月笑吟吟看他,“那是因为师父从小没人疼没人管没人教啊,小子,要惜福,懂不懂?” 阿杰看着她眼中那个笑容,怔了怔—— 她说着那么悲伤的话,为什么还能笑得如此真诚呢?他甚至还能从中看到一丝怜惜和关爱。 怜惜和关爱。曾经他只能在他家主子眼中看到的情绪,如今却经常在她眼中看到。他突然想起莫风华曾跟他说的那句话——“你要把对你家公子一半的忠心放在你师父身上,也算她没白疼你。” 他仰着头看她,问道:“师父,我天赋不好,你为什么还要收我当弟子啊?” 水镜月喝着酒,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他低着头,喃喃道:“以后,阿杰会心疼你的。” 一阵风过,屋檐另一边的寒鸦飞起,水镜月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顶着他的脑门让他抬起头看,道:“嘀咕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别跟蚊子似的哼哼唧唧的。” 阿杰咧嘴笑了,凑过来问道:“师父,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夏将军?” 水镜月眨了眨眼,伸手敲他,“小孩子家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阿杰捂着脑袋,鼓囊道:“我帮他们问的么。” “他们?” 阿杰点头:“阿桐哥他们啊,都很好奇,又不敢上来问你,就打发我上来了。” “哦,这样啊。”水镜月点头,伸手推他,“下去了,为师要睡觉了。” 她枕着手臂躺下,闭着眼睛道:“告诉他们,想知道,就自己来问。” ***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往武当山赶去。几人刚行至山脚,便见两个小道童已经在等着他们了。那两道童都都只十二三岁,一个圆脸大耳朵,一个尖脸大眼睛,很是可爱。 水镜月见着他俩便乐了,“‘自给’‘自足’,来接我们的?师庄道长这么客气。” “自给自足?”唐小惠看着两人眨眼睛,“他们的名字?” 尖脸的那个道:“唐七姑娘好,小道资迹。昨日师父接到夏将军的消息,说你们到了襄阳了,师父今早便让我们下山迎客了。” 圆脸的道:“小道资阻。” 唐小惠嘀嘀咕咕的念了半晌,笑着揪两人的道士髻,“自给自足,你们师父是师庄?” 资迹点头:“师父在纯阳宫等你们。” 水镜月心奇,“纯阳宫?就他一个人?” 资迹道:“师祖回来了,要见月姑娘的也是师祖。” 资迹口中的师祖,自然就是武当掌门清源。之前师庄的确跟水镜月提过,清源和海时最近会路过,可能会回来住几天。但这两人路过武当或者少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真停下来看看自家弟子的次数却没几次。所以,水镜月此刻听说清源回来了,还是很惊讶的。 资迹和资阻将众人送到纯阳宫门口,对着前方那个背影行了礼,便转身离开了。 众人抬眼看过去便见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叠梁交脊,凌空飞檐,黒瓦黛漆,很是壮阔。门口有左边是一个石台,上面放着一根巨大的铁杵,右边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书“纯阳宫”三字。 在那石台旁站着一位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却不是道袍,也没有梳道士髻。他正对着高大的宫门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屋檐,白色的发丝飞扬,真真仿若神明下凡一般。 水镜月往前走几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清源前辈。” 那人回转身子,众人才看清他的长相。他长得很是清瘦,却很精神,眼角带着笑意,看上去是个好脾气又靠谱的前辈高人。 他对水镜月点了头,又看了风寻木等人一眼,道:“带朋友来了?唐家的小丫头也来了。” 唐小惠给他行礼,乖乖叫了人。风寻木等人也都行了礼,叫一声前辈。 清源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随便玩儿去,然后看向水镜月,道:“听说你要去西域?” 水镜月道:“是的。” 清源伸手,指向身后那扇大门,道:“先过了这关。” 水镜月眨眼,“闯纯阳宫?” 清源点头,“不错。七日,若是没出来,就回家好好练功去。” 纯阳宫,一共三殿九门十八井三十六亭,每道关卡都有一个守关人,是武当弟子练功的地方。那些守关人可不是一般弟子,而是每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一心求道,不问红尘。 整个武当山能通过这层层试炼的可没几个,据说师庄之所以能成为掌门继承人,也是因为他是师字辈的弟子中唯一闯过纯阳宫的人。 清源让水镜月在七日内闯过纯阳宫,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水镜月知道,清源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此次西域之行,会比她想象中的更危险。 水镜月上前,推那扇厚重的大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告别 清源将水镜月扔进了纯阳宫,然后对几个莫名所以的人乐呵呵的道一声“随便玩儿”,就飘走了。 唐小惠看了看纯阳宫高大的宫门,又看了看风寻木和长庚,眨了眨眼,“去哪儿玩儿?” 几人正面面相觑,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进,转头,就见师庄和师战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刚刚下山接他们上山的资迹和资阻。 师庄看了一眼,问道:“师父已经走了?” 风寻木想了想,才意识到他说的“师父”指的是清源,点了点头,“刚走。” 师庄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招待众人去玉虚宫,道:“莫楼主也在。” 唐小惠突然问道:“师庄前辈,清源前辈为何要阿月去闯纯阳宫?” 唐小惠这话一出,众人就见师庄的脸色变了变,伸手摸了摸鼻子,望天,道:“这个……家师也是为月姑娘好。” 这会儿,就连阿杰都看出不对劲了,几个人都盯着他看。 师庄虽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谎,养气的功夫倒是颇佳,被人这么盯了一路,愣是一个字不说。 唐小惠急的直想冲进纯阳宫将水镜月拉回来,被风寻木拉住。 师战冷眼看几人,道:“纯阳宫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吗?别不知好歹!” 师庄解释道:“纯阳宫有看门人的,不过隐藏在暗处,没有掌门人和三大长老的同意,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几人都愣了愣——事情很不对劲。 进了玉虚宫,师庄见唐小惠他们忧心忡忡,安慰道:“诸位大可放心,家师绝不会害月姑娘的。” ——“哟,都来了?” 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传来,众人抬眼,就见莫风华正端着酒杯倚在房间门口看着几人笑。她仍旧是那一身血红的宽袖长袍,仍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神采飞扬的神情。 师庄让人上了饭菜,告饶说有事要忙,让几人随意,便跟师战一起走了,只留下资迹和资阻招呼客人。 莫风华听说清源将水镜月“骗”进纯阳宫时,稍微愣了愣,似乎明白过来,看样子似乎一点都不吃惊。 唐小惠问她:“风华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阿月会不会有危险?” 莫风华夹了一颗鱼眼睛,看了良久,眼角的笑容似乎跟往日有些不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 她将那颗鱼眼睛放进嘴里,偏头看了看风寻木,道:“你觉得闲云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风寻木愣了愣,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更奇怪她是如何知道他是来自闲云岛的。 莫风华自顾自的吃着鱼,道:“这世上所有的禁地都是一样的,都是存放危险物品的地方。” 风寻木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说话了——他记得他父亲林听海也曾邀请水镜月去闲云岛生活。 唐小惠也有些怔怔的——她想起唐门的血狱,想起如今生死不知的唐万意…… 寂静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碎了沉闷的空气—— “哼!师父才不是什么物品!” 阿杰放下筷子,气鼓鼓的瞪着莫风华,眼神似乎还有些颤抖——这还是他第一次顶撞莫风华。 莫风华伸手,拍向他的脑袋,见他眼睛越瞪越大,笑了,一只手落在他脑袋上,可劲儿的揉他的头发,“总算是开窍了。” 她说着便起身,一边摆手一边道:“这山里风景不错,吃完了自己玩去。” 长庚见阿杰仍旧有些呆呆的,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淡淡道:“做的不错。” 阿杰回头,愣愣的看他,咧嘴笑了。 *** “咯吱——” 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涩涩的声音,只开了不到一半便停了。黑黢黢的洞口,黑色的人影脚步轻移,轻轻点了下头,然后似乎听到了什么,轻笑了一下。 黑色的身影站在宽阔的广场,背后是一把长刀,刀鞘上星月神话的图案深沉似海,仿若旋转的天河。 周围寂静无声,她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夜空—— 今晚的云层有些厚,弯弯的月眉时隐时现,星星却是一颗也看不见了。 她转身,看向一旁刻着“纯阳宫”三个字的巨石,笑道:“再不出来,我可走了。” 巨石之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半晌,走出来三个人—— 当先一位月白衣袍,白发飘飞,仙风道骨,正是清源。 清源旁边是个和尚,一身褐色僧衣,很高大,长脸大眼,却长个了圆圆的大肚子,整个人像个皮球一般,感觉扔进海里都能直接浮起来。 这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人,一身白衣飘飘,披散着一头略凌乱的长发,一双眼睛澄澈如天山上的碧池,东张西望的,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好奇。 那和尚自然就是少林方丈海时了,他跟清源一向形影不离,所以,他在这里水镜月一点都不奇怪。可是,最后那个白衣人…… 水镜月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没看错,不可置信的看清源和海时,“你们绑架了天山派的掌门?” “噗——”海时原本还装出一脸严肃的表情,听了这话立马破功了,乐得不行。 清源笑得颇无奈,瞧了水镜月一眼,道:“他自己非要跟来的,说要跟我们一起玩儿,不带他云游他就拆了玉虚宫再拆少林寺。” 水镜月耸耸肩,表示没兴趣干涉老人家的生活。 那白衣人笑眯眯的跟水镜月打招呼,“阿月,好久不见啦。” 水镜月给他行了礼,“千踪前辈。” 千踪点头,跃跃欲试道:“我听和尚说,这老道士欺负你,我帮你出气呀。” 水镜月看海时和清源,就见两人一个挠脑袋,一个摸鼻子望天,笑了,道:“没有的事。清源前辈知道我不喜欢玉虚宫那地儿,特地找了个有趣的地方给我玩,里面的人可比他那几个弟子要有意思多了。” “是吗?”千踪似乎来了兴致,“在哪儿呢?我也要去。” 水镜月笑了,“那可不行,前辈武功太高,会吓坏小朋友的。” 千踪被她夸了一句,乐滋滋的笑了。 海时有些不自在,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水镜月,“听说你的瞳术越来越不受控制了,这个给你,或许会有帮助。” 水镜月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一本内功心法,却是没写名字。她收了起来,给海时道谢。 “有人来了。”千踪突然说道,似乎还挺紧张,“好多人,杀气腾腾的哦。” 清源和海时也听到了,对视一眼,拉了千踪就跑——“阿月,后会有期!” 三人走远了,水镜月也听见了脚步声,杂乱无章的,还有吵架的声音,那声音还挺熟的—— “二小姐?你怎么在这里?阿桐说清源前辈骗你进了纯阳宫,想……” “玲玲。”水镜月伸手捏住古玲的嘴,“不要吵,我……” 她话未说完,整个人往前一扑,倒在了古玲的身上。 “阿月!” 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将她扶起来,却见她已经昏过去了。 古玲慌慌张张的给她把脉,半晌,抬头道:“睡着了。” 莫风华心奇,“没受伤?” 古玲摇头,“没有,就是太累了而已。” “哇,从纯阳宫闯出来还能毫发无损,阿月越来越本事了!”一个圆脸眯缝眼的和尚从后面跳出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加崇拜,正是之前在九真山的海言。 古玲他们是今日刚到的,海言老实了一两年,一时自由了不知道该去哪儿了,便一起来了。他们到了之后听说了水镜月的事,便不顾阻拦的嚷嚷着来找人了。 此时,是水镜月进入纯阳宫的第五日。众人没想到,她提前出来了,可是,众人将水镜月送进武当派的客房休息之时,没有发现古玲和舒桐脸上担忧的神色。 *** 水镜月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她偏头,就见床头趴了一个人,不是古玲,不是唐小惠,不是阿杰,而是莫风华。 水镜月起身,看到床头那条黑色的长布条,笑了笑,拿过那边月下无影刀,将布条缠绕在刀鞘上,“风华姐,我打算去西域,你要不要一起?” “你睡觉的时候都不摘面巾的吗?”莫风华起身坐在床上,道:“不去。我来跟你告别的,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水镜月偏头看她,半开玩笑道:“以前都是你约我,难得我约你一次,你还拒绝我。” 莫风华笑了,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道:“那时候你孤身一人,如今你已经有很多同伴了。” 水镜月笑。 两人静静的坐了很久,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莫风华才起身,道:“阿月,我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浪子 从武当离开的时候,师庄给水镜月弄了辆大马车,还塞了个大箱子进去,说是清源和海时送她的土特产。 一行人出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水镜月和阿杰。阿杰原本跟在长庚身旁,被水镜月拎到前面去了,随时随地的折腾他,想着法子教他“练轻功”,每天都要鄙视他好几回,气得阿杰牙痒痒却是发作不得。 往后一点就是长庚和凌清泉,这两人都安安静静的,每日似乎以看前面两人折腾为乐。 风寻木和唐小惠跟在马车边,优哉游哉的模样像是来游玩的。风寻木听唐小惠讲了一段鸟鼠山的蝙蝠的故事之后,便对她脑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极感兴趣,每每都能笑得前仰后合。 马车内坐的是舒桐和古玲,两人一路上都在研究如何完善那册百草集。马车里大半空间都被医书和药材占领了,一股脑的书虫味和苦药味,也就他俩受得了。 赶车的海言。他说在九真山修身养性了一两年,突然间得了自由不知该往哪儿去了,听说水镜月要去西域,他感觉挺有意思的就跟来了。水镜月听了直接把人打发去赶车了,说是卖苦力充当伙食费。 最后面是廉贞和破军两人,这两人最近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得勤奋起来,每日赶路不够辛苦的,有空就练功,坐在马背上也能切磋几招。 一路上,海言都在瞄水镜月,似乎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嘀嘀咕咕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的。神神道道的,弄得水镜月感觉跟了个背后灵似的,很不自在。 海言在水镜月的威胁之下,说了句——“阿月,你的桃花运来了。” 众人听了讶然,古玲说这事好事啊,有什么不好说的。 海言就叹道——“桃花太多了,桃花运就成了桃花劫了。阿月,你要小心啊。” 水镜月瞄了他一眼,转头到后面折腾廉贞和破军了,表示惹不起和尚还躲不起么。 被训了几天的阿杰笑嘻嘻的给海言送好吃的。 走了十来日,众人终于来了金城。 金城位于大昭、云国、吐蕃三国交界之地,属三不管地带,也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地,来往的商客很多,十分热闹。 水镜月骑着阿离,优哉游哉的晃荡着,跟在一个商队后面进城,百无聊赖的问阿杰午饭想吃什么,一边推荐一家路边摊的牛肉面和不知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老婆婆酿的蛋奶酒醪。 风寻木看着排队进城的长队,感叹道:“比当日的江陵城还热闹。” 阿杰看了看商队里的那些武人,偏头问水镜月:“师父,这些人是商人还是江湖人?有你的仇家么?” 水镜月被他紧张的模样逗乐了,故意吓唬他,一本正经道:“赤金刀的消息传遍江湖,如今哪还有商人敢往西域跑?为师在江陵城可将中原武林得罪了个遍,在西域的仇家就更多了,西域可不比中原,乱得很,杀人越货也没人管的。” 阿杰将信将疑,“你骗人的吧?” 水镜月正色道:“为师骗你干嘛?金城这种混乱之地,本就是江湖人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所以为师让你好好练习踏月步,遇到危险至少能跑路么。” 唐小惠打着呵欠,懒洋洋的插嘴问道:“话说,我们这次去西域,到底是干嘛的?” 水镜月冲她挑眉,“捣乱。” 唐小惠来了精神,咧嘴笑了,“这个我喜欢,比找赤金刀有趣。” 进城之后,街道上的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此刻正是吃午饭的时辰,客栈里吃饭的人不少,却也并不算太多。 水镜月隐隐听见有人在谈论“擂台”“出关”之类的,便下了马,跟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两串糖葫芦,边问道:“小哥,城西有什么热闹可瞧的吗?怎么大伙儿都往那边赶?” 那小哥咧嘴一笑,开口便让水镜月吃了一惊:“月姑娘,城西可有不少老朋友等着你。” 水镜月微愣,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浪子山庄的?” “嘘——”那小哥将食指放在唇间,对她挑了挑眉,大声道:“姑娘,这糖葫芦全卖给你可不成。你都买走了,别人还吃什么呀?” 说着,便大摇大摆的走了。 风寻木看着那人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有些不解,问道:“不是丐帮?浪子山庄跟丐帮抢生意?” 唐小惠乐了,道:“所以他是买糖葫芦的,不是行乞的呀。这就是浪子跟乞儿的区别了。” 水镜月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一根给阿杰,又塞一根给唐小惠,道:“去城西看看。” 越往西边走,街道上的人便越多,尤其是江湖人,明显的多了起来。水镜月虽不认识他们,但从衣服佩剑还是能辨认出门派的。她正感叹赤金刀对于江湖人的诱惑力,就听见身旁的阿杰惊呼了一声—— “哇,好高的擂台!” 水镜月抬头,一眼便看见了那座高高的擂台。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的擂台比武也不少,但如此高的擂台还是很少见的。一般来说,擂台越高,比武便越危险。最高的通天擂,高达十丈,打的都是生死之战,轻易不会摆出来的。 而眼前这座擂台,竟是比通天擂还要高,一共有十八层,少说有二十丈了。 不过,这擂台似乎跟一般的擂台不一样。 底下有不少人登擂,相互争斗着往上爬,但这擂台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似乎有些滑,还设了不少陷阱,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不过,即便是从第十八层掉下来也没关系,擂台底下特地围了一圈软垫,上面还有网兜,摔不死人。 只是,如此这般,何必把擂台设那么高呢? 唐小惠戳了戳正仰头发呆的水镜月,问道:“认识的人?看那么认真。” 水镜月微微皱眉,有些不确定——擂顶上站了个黑衣人,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正跟一位碧衣女子比试。那带斗笠的人身形看着有些熟悉,让她想起一个人,只是……那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吧?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唐小惠伸手指了指前方一处略低矮的宽大木台,“那是言酒欢吧?这擂台是浪子山庄摆的?别说,你的老朋友还真不少。” 风寻木见唐小惠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有些狭促,转头就见她正朝水镜月挤眉弄眼的,似乎有什么秘密,试探着问道:“阿月跟浪子山庄很熟?” 唐小惠点头啊点头,“可熟了!” 风寻木见她一脸兴致盎然,有些好奇,“有什么渊源?” 唐小惠摸了摸下巴,一脸的高深莫测,“总之,有热闹看了。”说着又瞄了瞄站在另一边的长庚,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长庚似乎有所感觉,偏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解。 唐小惠却已经收回了目光,抱着水镜月的胳膊,道:“阿月,不去跟老朋友打个招呼?”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听见前方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骚乱—— 一个月白长袍的男子从那宽大的木台上跃起,将擂台下那黑乎乎一片的人头当做木桩一般,飞踏而过,落地之时卷起一阵清风,衣袂和长发齐飞,风度翩翩得宛若天外飞仙,看得身后被他踩踏而过的那群人都忘了生气。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却是浑然不觉,只含笑看着眼前人,声音温润如玉—— “阿月,几年不见,你都长成大美女了,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看哥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桃花 “哥哥?”风寻木看了看来人,似乎对这个称呼很不爽,偏头看水镜月,“阿月,千殇就算了,这人算是怎么回事?” 风寻木自打第一眼见到水镜月,就以“哥哥”自居,可不管怎么努力,水镜月都没大没小的随长辈一起叫他“阿晚”。每次他听见她甜腻腻的叫一声“千殇哥哥”都羡慕得不行,可水镜月总是挤兑他反问一句——“你那点比得上千殇哥哥?” 输给墨千殇,他很是服气,可是,旁人么…… 那月白长袍的男子看了风寻木一眼,眨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转头看水镜月,略带几分幽怨的语气说道:“原来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唐小惠伸手搭在风寻木的肩上,正色道:“玉公子,你才是新的那个,阿月跟他是青梅竹马来着。” 那位玉公子原本挺失落的,盯着风寻木和唐小惠看了半晌之后却突然又笑了,看向水镜月道:“大哥常说,太熟的人,不适合做情人。他都找到归宿了,你也不是放不下的人哈?” 他说着就上前,伸手似乎是想摸水镜月的脑袋。水镜月手中的长刀微转,未出鞘的刀尖直指他的心口,将人挡在三尺之外,略无奈的扫了四周一眼,道:“你想我还未出玉门关就被人追杀吗?” 水镜月等人带着马车,站在人群最外围的。前方是人群涌动的擂台,后面是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这些人当中,有江湖人,更多的却是看热闹的老百姓;有中原人,更多的却是金城及附近一带的本地人。然而,让人意外的是,看热闹的人当中,女子尤其多,还大多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有来自江湖的,也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 重点是,这些姑娘此刻的眼神有些可怕,带着怨气怒气和杀气,恶狠狠的瞪着水镜月。 若是眼神能杀人的话,水镜月感觉自己已然凌迟而死了。 众人不由咽了口口水。 唐小惠眨巴着眼睛看那位玉公子,“还是这么受欢迎啊,这金城女子的审美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堪忧……” 海言“啧啧”两声,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明显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阿月的桃花运不错啊!” 古玲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是桃花运就好了,别一个不小心成了桃花劫……” 她话音未落,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嘈杂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高台之上传来—— “喂!你这算什么?看不起本姑娘吗?!” 水镜月抬眼,就见那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从高高的擂台之上纵身跃下,手中的长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干净利落得有些简单粗暴—— 水镜月看着那道如惊雷落地般的刀光,微微挑起嘴角,笑意从眼底升起之时,手中的长刀已出鞘—— “哧!” 利刃相击的瞬间,那黑衣人落地,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刀锋般的下巴和略苍白的薄唇。 两人隔着相交的长刀对视良久,那人终于开口道:“刀不错。”然后收刀,扬了扬下巴,“打一架?” 水镜月收刀入鞘,挑眉,看向擂台之上那位气急败坏的追下来的碧衣女子,道:“临阵脱逃?” 那人头都没回,淡淡道:“太弱了,不好玩。” 他说这话之时,那位碧衣女子正好落地,气得脸色铁青,举着剑就要刺过来:“你……你欺人太甚!” 就在那女子的剑刺过来之时,水镜月脚步微动,挡在了黑衣人身前,手中的长刀一转,格开那女子的剑,另一只手却是按在了黑衣人抬高了三寸的刀柄之上。 水镜月看向那女子,淡淡道:“刚刚在擂台上,他只用了三成功力。他脾气不大好,姑娘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不要挑衅的好。” 水镜月说的本是大实话,可实在是太不中听,不像是来劝架的,倒像是来挑事的。那位玉公子眼看着碧衣女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些无奈,上前站在两人中间,对那碧衣女子拱手,微微躬身行礼,道:“萧姑娘,你是今日第七个登上擂顶之人,接了十招,已经过关了。至于这两位……他们都是浪子山庄的客人,若有得罪姑娘的地方,玉某向姑娘致歉,还望姑娘海涵。” 那位萧姑娘看了玉公子一眼,冷哼一声,收了剑,脸上却仍旧不服气。 唐小惠发现风寻木正托着下巴盯着那位萧姑娘看,一脸沉思的模样,有些不满,拿胳膊撞他胸口,道:“看什么呢?” 她这一下力道不轻,风寻木“嘶”地抽了口凉气,偏头看她,“下手这么狠?” 唐小惠挑眉,“看上那位萧姑娘了?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风寻木连连摆手,“怎么可能?我是觉得她有些眼熟。” 唐小惠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想起他之前说得那些难以消受的美人恩,试探道:“烂桃花?” 风寻木正摸着下巴,“大概……想不起……”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一个惊喜的声音—— “风寻木!” 他抬眼,就见那碧衣女子正瞪大了眼睛看他,见他看过来,一脸惊喜的推开挡在前面的玉公子和水镜月,走到风寻木跟前,“真的是你呀!我找了你好久,你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啊?” 唐小惠偏头看风寻木,一脸的不爽。 风寻木抬头望天——真不记得这位是哪位啊?只是,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为什么偏偏这次心里有些发虚呢?尤其是看到小惠那双眼睛的时候…… 那位萧姑娘见风寻木似乎不记得自己了,眼神略带失落,却仍旧热情不减,“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萧暮雪啊,燕京云中府的萧暮雪。两年前的冬天,你在长白山救过我的。” “哦,云国的啊。”风寻木似乎想起来了,看了萧暮雪一眼,“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去长白山找千年人参的姑娘?” “是啊是啊。”萧暮雪可劲儿点头,喜滋滋的。 就在这时,人群中分开了一条道路,一位同样穿着月白衣袍、同样风度翩翩,同时比那位玉公子多了几分贵气几分威严的男子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他摇着一把乌骨扇,含笑看着有些混乱的场面,道:“关情,你可越来越不懂事了。贵客光临,得好好招待才是。” 正是浪子山庄的庄主言酒欢。 他说着转身,对众人道:“比武继续。擂主由浪子山庄的一鸣剑接替,言某有贵客招待,恕不奉陪了。” 那位玉公子微笑点头,对众人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一派动作行云流水,颇有涵养,道:“得知在下备了好酒,诸位请。” 水镜月背着无影刀,斜眼看向这一唱一和的两人——这俩嫌她仇人太少了还是嫌她命太长了?到底是找她来帮忙的,还是给她下套的?这下真的是仇敌满地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麟 言酒欢带着众人绕过人群,穿过擂台北边的一座门楼,一道高高的院墙和郁郁葱葱的古木将鼎沸的人群隔离,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言酒欢身旁是那位玉公子,往后便是牵着马儿的水镜月,她身旁是那位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两人并没有交谈,只是并排着走在一起,却让人觉得十分的和谐。 再往后就是风寻木、唐小惠和那位叫萧暮雪的女子。风寻木牵着马儿走在中间,一旁是牵着马儿扭头不理他的唐小惠,另一旁是走路不看路只顾看美男几次三番差点撞树的萧暮雪……气氛有些尴尬。 这三人身后就是长庚、阿杰和凌清泉了。长庚和凌清泉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倒是阿杰,时不时的瞟一眼自家主子,抓耳挠腮的很有些不自在。 再往后,就是一脸高深莫测的赶着马车的海言,还有坐在马车里的古玲和舒桐。 最后面是廉贞和破军,他们正跟两个侍女打听浪子山庄的情况。 “师父。” “嗯?”水镜月转头,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她身后的阿杰,眼角还带着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阿杰探着脑袋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那位玉公子,又看了眼水镜月身旁目不斜视的神秘兮兮的黑衣男子,“他们是什么师父的仇人么?” 水镜月伸手弹他的额头,“前面那个可能是,旁边这个么,绝对不是。” 走在前面的玉公子听了这话,转头看过来,“阿月,你可太偏心了。” 阿杰仰着头,一脸的好奇,“他们是什么人啊?” 风寻木也有些好奇,刚刚想问唐小惠来着,不过她没理他。这时听见阿杰问起,也看向水镜月,等着她回答。 唐小惠其实也有些好奇,浪子山庄的玉公子她是认识的,但这位戴斗笠的黑衣人她却也不认识。水镜月在跟她相识之前就在西域一带混了大半年,认识了不少人,她只偶尔听她提过,知道得并不多。 水镜月伸手指了指前面的玉公子,道:“玉关情,浪子山庄的二把手,言庄主的结拜兄弟,也是西域,包括大昭边关一带,所有姑娘的梦中情人。” 言酒欢和玉关情都回头,对众人微微点头。玉关情抬眼时对水镜月微微一笑,“阿月,最后那句话,我能当做是夸奖的话吗?” 水镜月直接无视他,抬手,揭了身旁那黑衣人的斗笠,道:“雁长飞,天山派的。” 她将斗笠扔给身后的阿杰,拍了拍雁长飞的肩,挑眉,“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挺有趣的。” 雁长飞神色动了动,回头看了正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眼,抱拳,算是打了招呼了。 他看起来大概二十来岁,皮肤很白,仿若雪山一般冰冷的白,眼神锐利,似是一把刀一般——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刀,屹立在高原之上的刀。 雁长飞这个名字,在水镜月还未入江湖之时,便已经响彻江湖。他是天山派掌门千踪的关门弟子,也是千踪最喜欢的弟子,他手中那把青麟刀便是千踪亲赐的。千踪曾说过,天山派中,唯有雁长飞能传承他的毕生武学。江湖中人都以为他会成为天山派下一任掌门,不过,雁长飞就是个武痴,对武学之外的事情完全没有兴趣。 唐小惠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却是明白为何水镜月跟他这么熟了——当年水镜月与混元派掌门雷照穹决战之时,借用的刀就是雁长飞手中的这把青麟刀。 青麟刀是江湖百晓生的神兵榜上唯一的苗刀,而水镜月那把月下无影刀,材料虽十分特殊,形态却是按苗刀打造的,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刀。它之所以未列入神兵榜,只是因为它几乎未曾在江湖露面。 说起来,江湖中用刀的人挺多的,高手也不少。但用苗刀的高手却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除了雁长飞和水镜月之外,其他的几人还都是早已避世的前辈。 所以,水镜月跟雁长飞交情深厚,大概也有惺惺相惜的成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众人各自想着心思,倒是很安静。没一会儿,眼前出现一座大宅,旧旧的木材带着几分古朴的味道,看起来有些简陋,却是十分的宽敞。 “到了,诸位请。” 言酒欢和玉关情将众人请进屋,招呼客人就坐。 这间屋子看起来是个宴客厅,正中是主座,两旁是客座,一张齐膝高的矮几配两个蒲团,都是两人一桌的。 言酒欢和玉关情自然坐在主座,往下左手边的首座是水镜月和雁长飞,然后是风寻木和唐小惠一桌,古玲和舒桐一桌。右手边首座是长庚、阿杰和海言三人一桌,接下来是凌清泉和萧暮雪一桌,廉贞和舒桐一桌。 众人刚坐下,便有侍女端了酒菜上来。 言酒欢先敬了一杯,意思意思说了几句场面话,道一声“自便”,便扔了主人的身份了。 在场的众位都是自在随意的性子,没那么多规矩,也不在意。 水镜月吃得不多,倒是一直在跟雁长飞喝酒。说实在的,在这里遇到雁长飞,她跟其他人一样惊讶。 据她所知,雁长飞长年呆在天山,只有两种情况才会下山,一是找人比武,二是奉师命下山。 水镜月喝了一杯酒,便直接问道:“你怎么下山了?” 雁长飞:“找你。” 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帖子,递给水镜月:“给你的。” 水镜月疑惑的拿过来,打开一看,不可置信的抬眼:“天山派掌门的继任典礼?” 雁长飞点头。 水镜月不解,“千踪前辈打算退隐了?这帖子怎么没写继任掌门的名字?” 雁长飞想了想,似乎是水镜月问了两个问题,他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正纠结,良久,才道:“师父被拐走了,他们在吵架。” 他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但水镜月却是听明白了。她想起之前在武当山见到千踪的事,当时千踪跟清源和海时在一起。清源说是千踪死乞白赖的要跟着他们云游天下,可据水镜月对这三位不靠谱的前辈的了解,清源和海时联手拐走千踪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只是,千踪虽性子单纯,还有些孩子气,但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前辈了,当了天山派掌门几十年,绝对是个灵性通透的,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扔下这么一大家子就跑路了。 天山派地处中原之外,有一点跟中原武林有很大的不同——天山派没有论资排辈一说,一切都是靠实力说话。 天山派掌门千踪之下,便是天山派十大高手,再往下就是普通弟子。十大高手是由每三年一次的比武排出来的,几乎一直在变动。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十大高手中,排位第十的可不一定会服排位第一的。 所以,千踪走了之后,天山派为了掌门之位起了争夺,水镜月倒是可以想象。 她有些奇怪的是,千踪应该能预料到这种情况,难道会任由门下弟子内斗? 她偏头看雁长飞,问道:“千踪前辈没有指定掌门继承人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流 “千踪前辈没有指定掌门继承人吗?” 雁长飞听了这话,难得的皱了眉头,一张脸上都写着“我很不开心”。 水镜月见他这表情,乐了,猜测道:“千踪前辈不会是想让你继承掌门之位吧?” 雁长飞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水镜月似乎觉得很有趣,拍着他的肩,伏案大笑。 众人自然都听见了两人的对话,虽然也都觉得雁长飞的性子不适合当掌门人,不过,这事有那么好笑吗? 海言抱着酒壶对一旁的长庚挑眉,“阿月难得笑得这么开怀啊,她好像很中意那小子。” 长庚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安静的喝酒,只是,平日里那双总是微垂的双目睁大了些,盘腿坐得很端正,完全没了那股子慵懒劲儿,即便是低头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也看着对面相谈甚欢的两人。 水镜月笑够了,倒了杯酒,又问道:“所以,你就逃出来了?” 雁长飞点头,跟她碰杯。 水镜月喝了酒,晃了晃手中的请帖,“这个又是怎么回事?掌门继承人没定,时间倒是定了。三月初三,还有小半年啊,怎么这么早就发请帖了?”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估计比较麻烦,雁长飞放下酒杯,想了很久,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水镜月也不急,一边吃菜,一边等着。 半晌,雁长飞终于说道:“师父走之前留下一封信,说是去云游了,把掌门之位传给我,时间是师父定的。我不想当掌门,很多人推荐元战,也有人说要谨遵师命。这样,他们就吵起来了。” 他又想了会儿,接着道:“元战说天山路远,请帖要早发。掌门人未定,就只写了时间。送请帖的人是元战安排的,他们每日来吵我,没法练功,心烦。我看到写给你的帖子,就拿来给你送来了。” 雁长飞说到这里,眼睛里终于透出几分高兴来,“我来找你打架。” 雁长飞说话都很简练。这倒不是因为他性子冷淡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长年住在天山,很少与人接触,不擅长言辞。但不管怎么说,这次一次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也是难得。 水镜月算是听明白了,举杯,挑眉看他:“不是打架,是比试。” 雁长飞想了会,点头,“比试。什么时候?” 水镜月乐,笑道:“等会儿,吃完了就去。你刚刚上擂台,也是为了找人比武?” “咳咳。”雁长飞还未回答,坐在主座上的言酒欢咳嗽两声,对水镜月举杯,道:“阿月,这酒是我特地从江南来的商人那里买来的梨花白,藏了好多年了,可算是有诚意吧?” 水镜月端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淡淡道:“言庄主,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欺骗纯良少年?” “噗——” 一旁的玉关情没忍住,一口酒全喷在眼前的佳肴上,一边笑一边给言酒欢道歉:“抱歉……抱歉……哈哈……” 言酒欢拿着筷子看了良久,无从下手,无奈的放下筷子,倒酒喝。 水镜月看玉关情,问道:“你们怎么骗他给你们当打手的?” 玉关情忍了笑,连连摆手,道:“跟我无关,都是大哥的意思。” 言酒欢斜他一眼,“分明是你的主意,我可是老实人。” 水镜月敲着桌子看两人,似乎有些不耐,“玉关情,你来说,别给我装。” “阿月,你别生气。”玉关情见她脸色不好,也不贫嘴了,“大哥跟他说,帮忙打擂台能见到你。这个,也不算骗他是不是?” 风寻木见气氛有些低沉,开口问道:“言庄主,玉公子,那擂台是做什么用的?” 言酒欢没了菜吃,又拿出他那把乌骨扇把玩,道:“登上擂顶,并在擂主手下走十招的,继续西行。否则,回家练功去。” 玉关情见众人不解,解释道:“这是为他们好。西域如今不太平,武功太低的人冒然进去实在太危险。” 水镜月放下酒杯,道:“阿月跟浪子山庄也算有几分交情,不过,言庄主既然要我帮忙,至少得说几句明白话。” 言酒欢似乎也有些为难,道:“不是我不说,其实,目前我们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着看了看玉关情,“你来说吧。” 玉关情点头,想了想,道:“浪子山庄是收留浪子的地方,一共有三处庄园,一处就是金城这座,一处在死亡之海西部莎车国附近,还有一处在天山北部的乌城。每个山庄里除了几个固定的成员,每天都有人来,也有人走,总人数的变动并不大。但从去年冬天开始,投靠山庄的浪子开始骤减。我们是在春节的时候发现不对劲的,往年的春节,无论是不是浪子,无论是不是有意投靠山庄,旅居西域的客人大半都会到山庄过年。但上次春节,来山庄过年的人数比往年少了一半多。自那之后,我们便开始调查了,可是,除了查到更多不可思议的事,几乎没找到任何线索。” 水镜月问道:“更多不可思议的事?西域发生了什么?” 言酒欢把玩着酒杯,挑眉看她,“横舟庄和巫医谷不是都有找你帮忙吗?” 玉关情见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只好帮着解释:“横舟庄派出的杀手,很多都失踪了。至于巫医谷,就更离奇了,据说巫医谷谷主消失了。” “什么?!”水镜月惊得差点跳起来,瞪大了一双杏仁眼,“你说谁消失了?” 玉关情似乎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一脸镇定的重复道:“巫医谷谷主。” 水镜月连连摇头:“怎么可能?” 言酒欢耸耸肩:“巫医谷那地儿可不是常人敢随便进的,这消息是薛半仙透露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阿月不是跟巫医谷挺熟的吗?不妨去看看。” 水镜月皱了皱眉,似乎挺不情愿的,不过,即便言酒欢不提,她此次也是必须走一趟巫医谷的。先放下这事不提,她问道:“还有什么?” 言酒欢挑眉:“还有一件事最奇怪。你也知道,西域这片地不大,国家却多,乱得很。就在今年春天,乌孙国跟龟兹国起了争端,乌孙扬言要灭了龟兹。可整个西域等着看戏的人等了大半年,这场仗却没打起来。” 众人听了这话都有些无语——这算是怪事吗?是好事吧? 阿杰也困惑,抬眼看自家主子,问道:“公子,不打仗不是好事吗?” 长庚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道:“那要看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了。” 玉关情听了这话似乎挺感兴趣,偏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位公子是?” 长庚微微拱手,“在下长庚。” 玉关情微笑还礼,“在下玉关情,有礼了。长庚公子,你说什么原因,不打仗了反而是件坏事呢?” 长庚淡淡道:“一个更强大的敌人。” 玉关情颇为赞赏的点头,接着道:“浪子山庄和横舟庄联手调查后发现,不止是乌孙和龟兹,西域三十六国几乎全都被一股势力控制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神色蓦然黯淡,道:“这消息是通过浪子山庄的沙鼠传回来的,只有这么一句话。浪子山庄和横舟庄一共派出了七十二人,最后都失踪了,生死不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擂 言酒欢和玉关情提供的消息太过震惊,众人一时都有些难以消化。水镜月听完了之后倒是表现得很平静,吃饭的胃口反而还好了些,一边还问玉关情金城是不是不产鱼虾。 唐小惠已经忘了萧暮雪那茬了,见水镜月没心没肺的吃的认真,忍不住道:“言庄主,我有件事不明白。” 言酒欢举杯,“唐七姑娘,但说无妨。” 唐小惠道:“照你的说法,西域背后潜藏这一股强大的势力,不仅涉及江湖,还涉及朝堂。浪子山庄、横舟庄、巫医谷联手都无法对付的势力,西域三十六国都俯首的组织,你们为什么会觉得,阿月有那个本事对付?若你们所说的是真的,这么做不是等于把阿月往火坑里推?这件事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她为什么要帮你们?再说了,西域争来争去的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太平过?谁能保证这事过后,巫医谷或者浪子山庄不会有统一西域的想法?或者这次的事根本就是你们之中的某人一手策划的阴谋?” 唐小惠这话说完,众人都跟着点头,尤其是水镜宫的人——他们家二小姐凭什么为了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去拼命啊? 风寻木也点头附和,夹了一块鸭腿到她碗里,赞道:“说的不错。” 唐小惠偏头便见他嘴角泛起的笑意,心中那点不快顿时就消失了,咧嘴笑了,把碗送到他面前,“本姑娘不吃鸭皮。” 风寻木好脾气的拿过碗,熟练的帮她把厚厚的鸭皮褪下,“跟阿月的口味还挺相似。” ——无意打情骂俏的两人完全没注意到,对面萧暮雪从幽怨到愤怒的眼神。 其实,唐小惠这个问题,水镜月在江陵城之时便问过,言酒欢当时的话明显跟今天的话有矛盾——什么跟巫医谷有关啊,这会儿巫医谷也成受害者了? 一干人都盯着言酒欢,反倒是水镜月自顾自的吃的自在。言酒欢似乎反倒有些良心不安,对水镜月道:“这是薛半仙给我们出的主意。他说,巫医谷谷主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说,只有月姑娘才能找到他。” 玉关情道:“薛半仙叮嘱过,他说若阿月知道这事,必定不会帮忙,所以让我们保密。” 唐小惠听了这话,咬着鸭腿点头,“巫医谷谷主啊,的确,他失踪了,阿月只有拍手叫好的份啊,找他做什么?吃饱了撑的慌么?” 众人都看向水镜月,等着她表态,却见她突然放下筷子,对一旁的雁长飞扬扬下巴,“吃好了没?出去活动活动?” 雁长飞扬眉,“好。” 言酒欢起身想去拉她,却被雁长飞挡住,“阿月,这个忙你帮不帮?” 水镜月伸手扬了扬,脚步不停,“看心情。” 言酒欢看着那两道黑色背影转瞬消失在门外,有些无奈的看玉关情,“你比较了解她,‘看心情’是什么意思?她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玉关情耸耸肩,“谁知道这丫头怎么想的?” 唐小惠心情好转,支着下巴笑眯眯看两人,道:“意思就说,你们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风寻木也点头附和,“她会去西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辨别,然后决定该怎么做,到底该帮谁,最后也可能谁也不帮。” 唐小惠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去看阿月跟雁长飞比武吧,肯定会很精彩。” 风寻木点头,起身。 破军一边举手一边站起来:“我也要去!” 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也都对那两人的比试很感兴趣,纷纷跟了出去。 只是,一干人在庄园里转了一圈,却是已经不见了两人的踪迹。众人正困惑的时候,阿杰伸手指向远处的天空,惊叫道:“师父在那里!” 众人抬眼看过去,才发现在庄园里能清晰的看到院墙外的擂台。而此刻,擂台上两道黑色的人影正在打斗,他们似乎是从第一层开始,一层层打上去的,这时候已经到了第七层。 这两人的动作很快,阿杰的眼睛有些跟不上。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仰头看自家主子,问道:“公子,为什么他们两人打架,被打下擂台的都是旁人呢?” 长庚微微挑起嘴角,似乎挺开心。 唐小惠见那如落水狗般不断往下掉的人群,乐了,“这个好玩。” 没一会儿,那两道黑色的影子已经上到擂顶了,他们所过之处,擂台上的人都被“意外”波及,不小心掉了下去,无一幸免,就连擂顶上的守擂人都被水镜月一不小心踹下去了…… 等两人停手的时候,整座擂台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两人对视一眼,像是说了句什么,飞身而下,扬长而去。 言酒欢看向那座空空的擂台,想到那些如咸鱼般被兜在网兜里的一干江湖人,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玉关情倒是颇看得开,挑眉笑道:“几年不见,这丫头的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 言酒欢摇着头往外走——外面估计乱成一团了,他得去收拾残局。 玉关情将众人的住处安排在庄园东北边的一处院子里,院子坐落着一座旧旧的木楼,结构布局跟客栈差不多。这木楼看着有些年代了,但很宽敞,一共两层,房间很多,一人一间都都还有多的,各自分配。 院子后面有个马厩,众人的马和马车都已经安置妥当。 唐小惠没什么行李,将包袱往房间里一扔,就开窗问住在楼上的风寻木要不要出门逛逛。 风寻木自然答应,让她在院子里等会儿。 唐小惠出了房间,正巧遇上刚从二楼下来的廉贞和破军,问道,“出门逛逛?要不要一起?” 两人摇了摇头,抬了抬手中的宝剑,异口同声道:“练剑。” 唐小惠挑眉,“这么勤奋?” 廉贞有些无奈,破军有些丧气。 唐小惠眨了眨眼,道:“其实吧,你们再怎么练,也是打不过阿月的。”说着自顾自的摇头晃脑,“前路漫漫呀。” 正下楼的风寻木听了三人的对话,对上廉贞和破军的一脸被打击了的神情,笑了笑,道:“你们也有自己的优势,不用以阿月为目标,保护她帮助她不是只有帮她打架一种途径的。” 他见两人困惑,继续说道:“廉贞擅长收集情报,破军么……”他摸着下巴看向破军,半晌才道:“性子活泼,擅长活跃气氛。” 破军原本一脸期待,听了这话眼中的光芒都暗淡了,一脸的委屈。 唐小惠伸手拍他的肩,安慰道:“别丧气,你年纪小,成长空间大。” 破军的年纪跟阿杰差不多,是北斗七星中最小的一个,加之他的师父瑶光一向宠着他,所以性子有些孩子气。不过,风寻木说的也不错,有他在水镜月身边打打闹闹的,水镜月脸上的表情都丰富些。 风寻木伤了这孩子的心,也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两声,鼓励道:“刻苦练功总是不错的,不过不用去学别人,要发挥自己的特长。” 他说完,扔下一脑袋浆糊的两人,拉着唐小惠就溜了,心道——教授别人真不容易,以后绝对不收弟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寻木 唐小惠和风寻木直到晚饭时间才回的,还给众人带了点心。两人进门的时候有说有笑的,看着心情不错。 只是,他们刚走进院子,便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众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水镜月和雁长飞已经回来了,玉关情也在。阿杰的座位在水镜月对面,他此刻正站着,一双眼睛里燃起的怒火烧红了一张脸,瞪着水镜月。长庚拍着他的脑袋在安慰他,古玲在一旁劝解水镜月,海言也大大咧咧的劝阿月不要跟小孩子见识。 要说水镜月跟阿杰这师徒两人吵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水镜月几乎每天都会折腾阿杰,阿杰也时常顶撞水镜月。只是,这一次,唐小惠和风寻木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严重。 唐小惠走进屋子,坐在破军身边,顺手将点心塞给他,问道:“怎么回事?吵架了?” 破军打开包裹,见是自己没见过的点心,拿出来吃了一个,感觉味道不错,往廉贞那边推了推,道:“二小姐说让长庚和阿杰搬出去住。” 唐小惠和风寻木都吃了一惊,“为何?” 廉贞挠了挠脑袋,道:“不是搬出浪子山庄。二小姐听说庄园后面有间小竹楼,让他们搬到那边去。” 唐小惠不解:“阿月跟长庚闹矛盾了?之前不是还好好的?” 她话音刚落,就见长庚站了起来,端着酒杯看水镜月,道:“多谢。” 水镜月拿起酒杯站起来,眼神平静,看了他半晌,才道:“是阿月该说声抱歉才是。” 她说着便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转身就走。 “阿月。”风寻木突然叫住了她,问了个重要却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水镜月转头看他,淡淡道:“四日之后。” 风寻木笑了,“明明是好心,让人误会了也不说清楚?” “多事。”话音落地,水镜月已不见了人影。 众人在长庚起身道谢的时候就困惑不解了,此刻都刷刷的看风寻木,阿杰则是看自家主子。 风寻木从破军那儿拿了块糕点给阿杰,问道:“三天之后是什么日子?” 阿杰似乎想起了什么,手中拿着糕点,怔怔的。 廉贞和破军等人都不知情呢,面面相觑的。玉关情也有些好奇,问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跟长庚公子有关?生辰?” 舒桐淡淡道:“长庚公子毒发的日子。” 唐小惠拿了筷子夹花生米来吃,瞥了阿杰一眼,“从金城出发之后,过玉门关,翻越昆仑山,至少半个月时间都在路上吧?阿月特地等四天后再走,可连长庚休息的时间都算进去了。”她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长庚一眼,却只见他半垂着双眸,也不知是在想心思还是不在意。 倒是阿杰,抬头看空荡荡的门口,一双手绞着衣角纠结不已。 玉关情注视长庚良久,末了又看了眼正自顾自喝酒的雁长飞,挑眉笑了,起身道:“那小竹楼久无人住,我去让人收拾下。”说着便拱手告辞了。 海言听得有些不大明白,不过有一点是明白了的。他挠了挠脑袋,问道:“所以阿月拖着行程不走,还特地跟那姓玉的打听哪里有僻静的屋子,都是为了长庚小子,结果反倒被自家徒弟给骂了一顿?” 唐小惠挑眉,“总结得不错。” 海言想起自己刚刚也跟着挤兑了水镜月几句,有些不自在,提了一壶酒,道:“老和尚去找阿月喝酒。” 唐小惠扔了手中的花生米,“我也一起。” 阿杰看了两人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跟去。长庚伸手轻拍他脑袋,“去给师父道个歉。” 阿杰扁了扁嘴,小跑着追过去了。 古玲和舒桐也离席了,回房间继续整理百草集。海言似乎对长庚的毒很感兴趣,跑过去问他们怎么回事。 长庚起身告饶,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风寻木追上去说给他帮忙。 雁长飞吃饱了,回房间睡觉了。 没一会儿,大厅里便只剩下凌清泉和萧暮雪两人了。 凌清泉对萧暮雪点了点头,似乎也准备回房间了。 萧暮雪却叫住了她,问道:“那个叫唐小惠的,跟风寻木是什么关系?” 凌清泉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萧姑娘,你最好别招惹唐七姑娘,更别把心思花在风少侠身上。” “砰!”萧暮雪捏断了手中的筷子,瞪她,“你这是在威胁本姑娘?” 凌清泉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转身走了。 楼上,长庚倒了杯水给风寻木,便抱着那张在神农架木鱼镇做的那张琴,有意无意的拨弄着。 风寻木看了他半晌,道:“阿月很关心你。” 长庚垂着眼眸,一边的嘴角微微挑起,自嘲一般,“她只是自责。” 风寻木挠了挠脑袋,道:“若只是自责,她没必须小小翼翼的处处照顾你的情绪。” 长庚抬眼看着他笑:“阿晚,跟你谈诗词歌赋还不错,谈风花雪月实在太乏味。” 风寻木正了神色,看向他的眼睛,郑重其事的问道:“你喜欢阿月吗?” 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长庚起身,将琴搁在一旁,“你之前还让我离她远点。” 风寻木耸耸肩,“我只是让你别伤害她。” 长庚起身,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耳边传来唐小惠和海言的嬉笑声。他抬眼看向夜空中的明月,道:“阿晚,我不会放弃报仇的。你觉得,这样一个满心仇恨的我,要怎么对一个人付出真心?” 风寻木不以为意,“岛上的长辈哪一个不是身负血海深仇?我舅舅曾跟我说,当一个人心有所属之后,仇恨即便不能化解,也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长庚转身,目光带着凌然戾气,“所以,你是希望阿月化解我心中的仇恨?” 风寻木不知他为何会突然生气,只是,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真正发脾气,那带着杀气的目光让他不由怔了怔。 “害怕了吗?”长庚挑着嘴角笑了,闭了闭眼,又恢复一派淡然的模样,“她是你妹妹。任何一个做哥哥的,都不会把自己的妹妹交给我这种人。” 风寻木认识的那个长庚,是会一个人坐在海边看星空的孤僻少年,是会抱着做噩梦的弟弟唱摇篮曲的温柔哥哥,是会一连大半年走遍闲云岛找人教他武功任人欺负的倔强小孩…… 他知道他如今的武功比他还要高,他也见过他出手,只是,在他内心深处,总以为他还是那个跟他一起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少年玩伴…… 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突然回身,道:“你刚刚那句话,是在指责我,也是在为阿月抱不平?其实你对阿月也并不是无动于衷是不是?” 他看着长庚笑了笑,“阿明,你知道‘风寻木’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长庚没有说话,沉默着走过来,关了门。 风寻木站在门口,摸着鼻子低笑出声,似乎还挺开心,喃喃道:“其实一点都没变么。” 长庚背靠这门扉,听着他的脚步走远,低头看自己那只手,无声苦笑—— 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他。 风,是林间晚风。 木,是东方之木。 他不是来找起死回生的阴阳棺的,他是来寻他唯一的兄弟的。 只是,他既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又如何回到那个尘世之外的无忧地?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早点 第二日一早,玉关情刚进院子就听见刀戟相交的声音,仰头,就见水镜月跟雁长飞正在屋顶上打得不可开交,如两条游龙般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残影…… 海言站在院子里啃着羊肉包子,也仰头看屋顶,“都打了一早上了,阿月玩得很尽兴啊。” 屋里,唐小惠见玉关情来了,扬了扬手中的烤馍,“玉公子,一起吃早饭?” 玉关情道了谢,仰头,扬了扬手中的食盒,道:“阿月,我带了虾仁饺,要不要吃?” “虾仁饺?” 兵戈止,风声过。 玉关情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食盒已经不见了。 眼前,水镜月已经打开了食盒,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送到一旁雁长飞眼前,“试试?” 雁长飞张嘴,一口吃下,半晌,眼睛亮了亮,“好吃!” 水镜月见他那表情,乐了,将筷子塞到他手上,又端了一盘虾仁饺塞他手中,道:“以后想吃了就跟玉大公子要,他很有钱的。” 雁长飞看了玉关情一眼,似乎是想记住他的模样,然后认认真真的点了头。 水镜月拍着雁长飞的胳膊,“进去吃。” 玉关情带来的食盒不仅有虾仁饺,还有蟹黄包、鱼饼和各种鱼球虾球,很丰盛。水镜月拿出来跟古玲和舒桐买回来的早点放到一起,招呼大家一起吃。 海言乐呵呵的对玉关情道了谢,也跑进去了。 唐小惠扔了手中吃了一半的烤馍,塞了一颗虾球进嘴,一边点头一边对门外的玉关情道:“在金城吃到海鲜可真不容易,多谢玉公子啦!” 水镜月吃着蟹黄包,纠正道:“是河鲜。” 风寻木咬着鱼丸,眼睛瞄着雁长飞手中的虾仁饺,有些不是滋味,“阿月偏心。” 水镜月差点被噎住,喝了口水,斜了他一眼,“你吃海鲜吃了十几年,至于跟人抢盘虾仁饺么?” 萧暮雪插嘴问道:“风少侠老家在海边吗?我也很喜欢吃海鲜。” 风寻木对她笑笑,将手边还剩两个鱼丸的盘子推过去,“萧姑娘喜欢就多吃些。” 萧暮雪瞄了唐小惠一眼,娇羞的笑容中带着些挑衅。 玉关情带来的河鲜早点挺多,但也禁不住他们这么多人吃。唐小惠吃了一个蟹黄包,回头想再尝个鱼饼,却发现所有的盘子都空了,叹了口气,拿着没吃完的烤馍没滋没味的啃着。 风寻木凑过去,拍她的胳膊,“改天去我家玩,请你吃海鲜大餐,比这些小鱼小虾好吃。” 唐小惠眉开眼笑点头。 一旁的萧暮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脸色铁青。 水镜月喝着马奶,眼神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心中暗暗称奇——风寻木这是第一次如此唐突佳人吧?小惠还真行啊。 门外,在风中站了半晌的玉关情看着里面的热闹,仰头望天——被人无视得够彻底的啊…… 玉关情无奈进屋,叫了一声:“阿月……” 水镜月抬眼看他,眨了眨眼,“你还在呢?正好,还有一盘虾仁饺,麻烦玉公子帮忙送到小竹楼去,阿杰肯定会喜欢。” 唐小惠抬头,一脸惊讶的看水镜月:“阿月,你居然藏了一盘虾仁饺!居然给长庚不给我?!” 水镜月将食盒塞给玉关情,偏头无辜的看唐小惠,“我是给我徒弟留的。” “阿月,我好歹是浪子山庄的二庄主,不是跑腿的。”玉关情眨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颇有些委屈的模样,“你昨天说想吃鱼,我才费心去弄这些点心,整个西域还没哪个女子让我如此上心呢。” 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转头看两人——什么情况? 唐小惠伸手搓了搓胳膊,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风寻木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唐小惠挑了挑眉,道:“他一直都是这样,习惯就好。” 破军也凑了过来,问唐小惠道:“玉公子喜欢二小姐?” 唐小惠干笑:“谁知道呢?” 水镜月似乎早就习惯了玉关情这腔调,坐下来慢腾腾的喝完了那杯马奶,抬头看他,“所以呢?” 玉关情的肩膀耷拉下来几分,叹了口气,“我找你有事。” 一旁的廉贞伸手拿过食盒,道:“我去送吧。”说着拉了一把睁着大眼睛看热闹的破军,跑了。 玉关情在水镜月身旁坐下,正了正神色,道:“阿月,这次算做哥哥的求你,你可必须得帮帮忙。” 水镜月见他说的郑重,知道事情不简单,问道:“出了什么事?” 玉关情神色黯了黯,道:“是老三,还有他庄子里的几个兄弟,受了伤,情况有些不妙。” 玉关情说的老三,就是浪子山庄的三庄主秦艽,也是言酒欢和玉关情的结拜兄弟。浪子山庄三处庄园分别由三人掌管,言酒欢掌管的是天山北部的乌城那处,玉关情是死亡之海的莎车国那处,而秦艽,才是金城浪子山庄的主人。 之前水镜月就一直很奇怪,言酒欢和玉关情都在,却唯独不见秦艽,没曾想是受伤了。 水镜月伸手指了指古玲和舒桐,道:“这事你得求他俩。” 玉关情转头看了两人一眼,微微点头,道:“水镜宫的神医,医术自然毋庸置疑。不过,”他又回头看向水镜月,道:“这次恐怕得阿月亲自出马才行。” 水镜月觉得有些不对劲,皱了皱眉,问道:“他们受的什么伤?” 玉关情的声音似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般,一字一顿道:“走火入魔。” “什么?”水镜月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走火入魔?还几个人一起?” 玉关情点头。 不仅水镜月,一桌子的人都一脸的不可置信。要说一个人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就算了,一起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走火入魔又不会传染! 唐小惠看了玉关情一眼,淡淡道:“练了什么邪功吧?” 玉关情神色有些尴尬。 水镜月无语,起身,“去看看,救人要紧。” “二小姐。”古玲跑过来一把拉住水镜月,道:“不用你来,我跟舒桐能治好他们。” 玉关情有些疑惑,“走火入魔也能治?” 古玲皱眉,有些不高兴,“当然能治!” 舒桐也道:“刚好可以试试师父新送的银针。” 玉关情连忙起身给两人行礼,“玉某代浪子山庄多谢二位神医了。” 舒桐和古玲有些不好意思,回了礼,“玉公子客气了。” 舒桐和古玲去房间里拿了药箱,便跟着玉关情走了,其他人也有些好奇,都跟去看热闹。 唐小惠见水镜月一直看着前面的舒桐和古玲,神情有些不对劲,便问道:“怎么了?被抢了风头不高兴啊?” 水镜月微微皱眉,道:“玲玲和舒桐似乎有些瞒着我。” 唐小惠抬头看她,“你担心他们对你不利啊?” 水镜月摇头,“怎么会?我若是连他俩都怀疑,还能信任谁?” 唐小惠挑眉,“那不就得了?他们就算有事瞒着你,那也是为你好。” 水镜月淡淡道:“我是担心他们会做什么傻事。” 她说着,突然感觉背后有股寒意,回头看了看—— 她身后是萧暮雪和凌清泉。见她回头,萧暮雪对她笑了笑,凌清泉似乎有些疑惑,微微点了点头。 水镜月回过头来,看了眼仍旧若无其事跟一旁的风寻木聊天的唐小惠,不由有些担忧—— 刚刚她回头的瞬间,看到萧暮雪眼中的杀气,不是对她的,而是对唐小惠的! 唐小惠偏头,拍了拍水镜月的胳膊,嘴角含笑,道:“阿月,走路别东张西望的,小心摔跤哦。” 水镜月笑了——唐家七姑娘,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石灯 玉关情把众人带到山庄西北边的一座高山下,指着山顶的一座石头城堡道:“就是那里了。” 这山上没什么草木,很是荒凉。上山的台阶是巨大的石头铺成的,台阶的一侧伫立着一排粗糙的人像石雕,凶神恶煞的,很有几分恶鬼的味道。 水镜月看着这些石雕像,总觉得有些眼熟,正想着在哪里见过的时候,就听一旁的雁长飞道:“像!” 水镜月偏头看他,就见他正也在看那些石雕像,似乎还挺开心,便问道:“像什么?” 雁长飞指着那些石雕道:“天山上也有。” 水镜月疑惑:“天山派?” 雁长飞摇头:“迷魂岭。” 说着,他将手中的长刀一转,指向石雕下方的一个类似鹿的形状,道:“一样的。” 水镜月问道:“迷魂岭?那是什么地方?” 雁长飞想了想,认真道:“天山的一座雪山顶上。” 身后的凌清泉解释道:“迷魂岭是天山中的一处禁地,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地方,据说那里居住着一群魔鬼,能迷惑人心。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没想到真的存在。” 雁长飞回头看凌清泉,似乎有些不高兴,“很漂亮。” 凌清泉笑了笑,“只是传说而已,清泉并未去过。” 天山水镜月是去过的,但从未听说过什么迷魂岭。所以,她觉得眼熟肯定不是在天山见过,那是在哪儿见过呢? 到了山顶,城堡门口有四个守卫,给玉关情行了礼。 玉关情问道:“情况怎么样?” 一个守卫答道:“还是老样子。” 玉关情点了点头,回头看众人,道:“里面有些乱,病人情绪比较激动,还请诸位在外面等候。” 众人虽有些好奇,但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不好插手,点了点头。 玉关情看了眼水镜月,道:“阿月又不是外人,一起进去吧。” 水镜月白了他一眼,拉了古玲和舒桐一把,让他们走后面。 玉关情看她动作,一边开门一边道:“放心,很安全的。” 水镜月四人刚进去,大门就关上了。 这座城堡没有窗户,只在顶上打了几个手指粗的通气孔,阳光斜斜的照进来,却照不亮一室的昏暗。 “咔哒。” 玉关情不知按了什么机关,门口的一只火把燃起,一条火龙在空中倏忽飘过,咻咻几声,每隔两丈便燃起了一盏石灯,一共七盏,左右各三盏,最后那一盏位于走道中央。 那些石灯造型奇特,跟外面那些石雕很像,只是外面的是人像,这里是兽头。每座兽头都不一样,却都瞪着一双巨大的圆眼睛,张着血盆大口,长着尖利的剑齿。而那火光,就是从它们的嘴里透出来的。 古玲有些害怕,紧抓着舒桐的手,低声道:“好可怕,好像会吃人。” 玉关情转头,笑了笑,“只是些死物,不会……动……” 他最后那一个“动”字还未落地,四周突然响起一阵野兽的低吼声,沉闷而愤怒,伴随这铁镣摩擦的声音,似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一般。 “啊——”古玲吓得直往舒桐怀里钻。 水镜月定定的看着前方,道:“玲玲,那是人的叫声,不是野兽。” 石灯照亮的走道前方是一个圆形的石台,石台上躺着一个人,手脚都用粗壮的铁链锁在石台之上。他此刻正费力的抬起头,冲着水镜月等人的方向大吼着,呲目欲裂,状若疯狂。因为嘴里塞着布条,他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声音, 几乎同时,周围响起类似的声音,像是回音一般。 隔着灯火,水镜月看着那人略熟悉的面容,微微怔了怔,“秦艽?” 玉关情点了点头,叹气。 水镜月看向石灯后面光线昏暗的角落,“周围还有六人。” 玉关情道:“两边的墙壁中有几个洞室,人都在里面,跟三弟的情况差不多。” 水镜月抬步,走过石灯走道,站在秦艽身前,定定的看着他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 秦艽渐渐安静下来,眼中凶恶的光消失,然后,闭上眼睛躺下,如同睡着了一般。 水镜月转身,对古玲和舒桐招了招手,“过来救人。” 古玲和舒桐连忙小跑了过去。 玉关情走到水镜月身边,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水镜月却是已经转身,往墙角的方向走去…… 这城堡从外面看挺大,但其实后面大部分都是石山,里面的空间并不大,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未建成。而玉关情所说的洞室,也不过只有半人高而已,躺两个人都有些挤。 水镜月绕着周围走了一圈,周围的吼声渐渐平息,寂静的城堡中灯火摇曳,黑色的阴影晃动,让人错觉那些“野兽”不过潜伏了起来,随时准备奋起,择人而噬。 玉关情应舒桐的要求将秦艽身上的铁索解开了,抬眼便见水镜月站在石灯走道中央,托着下巴盯着眼前那头怪兽,微微皱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看了眼快被舒桐扎成刺猬的秦艽,想了想,还是往水镜月那边走了过去,叫了一声:“阿月。” 水镜月偏头看他。 玉关情看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却没能问出口。 水镜月轻笑了一声,道:“怎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现在才开始害怕?” “没。”玉关情移开视线,“不是害怕。阿月,我是在担心你。” 他脸上的关心不像是装的,但水镜月能从那关心中看出一丝哀伤和怀念。她笑了笑,,道:“我跟他不一样。” “这个世道却还是一样的。”玉关情苦笑了一下,耸耸肩,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水镜月伸手,指着那石灯怪兽头顶巨大的眼睛,道:“你不觉得,这东西有些奇怪吗?” 玉关情看了半晌,道:“造型是丑了些。” 水镜月往前走了一步,突然伸手,将那巨兽嘴里的火焰往后弹了一下—— “嘭——” 火苗顺着喉口滑落,一声闷响炸裂,那怪兽的眼睛“倏”地一下张开,闪着猩红色的火光,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 玉关情来不及惊讶,怔怔的看着那血莲般的焰火,感觉有些燥热,身体的内力在叫嚣一般…… “哧!” 眼前的怪兽被劈成两半,“轰”地一声倒地,火光消散…… 玉关情闭了闭眼,身体的那股躁动渐渐平息,睁眼的时候正对上水镜月一双森然的眼睛,一道刺骨的寒意爬过脊背,让他说不出话来。 水镜月的手还按在刀柄上,转头看向已经渐渐苏醒过来的秦艽,冷笑了一声,道:“看来,真的被小惠说中了。玉关情,若他没能给出让我满意的答案,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第一百二十章 陵墓 “月姑娘。”秦艽睁开眼睛,看来已经恢复了神智,只是十分的疲惫,眼窝深陷,一张脸瘦的几乎变了形,声音暗哑,“一切都是秦某的错,不关二哥的事,他不知情的。” 玉关情此刻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问道:“老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古玲皱了眉,抬眼瞪他,“病人才刚醒,身体很虚,说话别那么大声。他需要吃些东西,然后好好休息一番,有什么话不能改天再问?” 秦艽看了古玲一眼,淡淡笑了,“无碍,多谢姑娘了。” 舒桐收了银针,拍了拍古玲的肩,道:“玲玲,去看看其他人吧。” 古玲看了秦艽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说着,扔下一脸尴尬的秦艽,跟舒桐走了。 水镜月淡淡的看了秦艽一眼,“说吧。” 秦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 几个月前,墨华楼带人灭了混元派神宵宫满门。莫风华离开之时,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秦艽,并拜托他看顾神宵宫。 秦艽以为,莫风华是拜托他照顾混元派的弟子,便带人前往昆仑山探查。结果,路上遇到几个混元派的弟子,才知道混元派只有掌门人雷照穹被杀了,神宵宫解散了,百多弟子都另投门派了。 那几个混元派的弟子想投靠浪子山庄,秦艽自然收留。他们当中有个弟子说十分感谢秦艽的大恩,要送他一份大礼。 那个混元派的弟子带秦艽回到神宵宫,指着一座石门说,那里是神宵宫的禁地,地底下埋着一个宝藏。 秦艽打开那座石门,才发现里面是一个石窟,很简陋,一眼就能看到头。就在他以为那弟子在说谎之时,眼前的一个水池中的水突然搅动起来。 秦艽他们盯着水池严阵以待,却见水池中的水渐渐下沉,最后消失了,露出一个石阶来,底下深不见底,看来是有个地宫。 秦艽带人下去,他甚至清晰的记得,那石阶一共有七七四十九步,底下的确有个很大的洞室。只是,那洞室一看就是个陵墓——洞室中央摆着一口石棺。 那石棺停放在一个巨大的石台上,石台上刻着繁复的图案,像是什么阵法。七座阴森可怖的兽头石雕分立在石台之上,像是在守护着石棺中的人。 秦艽问那个混元派的弟子,石棺里是什么人。 那人看着石棺笑得有些诡异,说里面埋葬的是一段无始无终的情缘。 秦艽见他神神道道的,索性打开石棺亲自看看,只是,在他开棺的瞬间,周围突然亮了起来——周围那七座怪兽石雕的嘴里,燃起了火焰。 石棺里却是没有尸体,只有一卷画像和一卷布帛。 画像上是一个人的背影,站在高高的雪山之上,长发飞扬,衣袂翻飞,仰头看着头顶的明月,宛若天人。 布帛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开头便是几行血书,似乎是陵墓主人写的。大意是说,那布帛上记载的是上古失传的无上武学,若开启石棺之人能帮他做一件事,他便将其赠予给他,但若他觉得做不到,就请将东西放回原处,否则,必遭天谴。 玉关情听到这里,道:“你练了布帛上的武功,还将那陵墓里的东西搬了回来,却没有帮墓主人完成遗愿。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 秦艽讪讪的点头,道:“你我都不是相信天谴之说的人。当时山庄遭逢变故,派往西域探查的兄弟都有去无回,暗中的那位敌手太过强大,我也是太着急,想尽早提升山庄的实力。” 玉关情偏头,见水镜月眼神空洞,似乎正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月?” 水镜月眼中恢复了光彩,看向秦艽的眼神却是有些骇人,“这些石灯,是你从那个陵墓里搬出来的?你还动了什么?” 秦艽被她吓了一跳,道:“没了。我只对那布帛上的武学感兴趣,这里所有的一切也都是按照那布帛上的要求来布置的,说是练功必须的。” 水镜月的语气有些急促,问道:“那副画像和那张布帛呢?他让你帮他做什么?” 秦艽道:“画像还在那石棺里,布帛……奇怪……”他说着伸手敲了敲脑袋,眼中有些困惑…… “想不起来了,是不是?”古玲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不一会儿,她跟舒桐便走了出来,对水镜月和玉关情点了点头,“人都清醒了,情况比秦公子更糟糕。” 水镜月看了眼正挠着脑袋的秦艽,问道:“玲玲,什么情况?” 古玲没急着回答,在药箱里翻了会儿,找出一个蓝色的琉璃瓶,递给水镜月,道:“每个石灯里扔一颗,要打中火焰,但不可让火熄灭。” 水镜月接过瓶子,倒出几颗蓝色的药丸,也不知道是什么,抬手对着那摇晃的火苗扔了过去—— 那灯火瞬间暗淡了几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大小,只是,颜色变成了幽蓝色。 古玲又摸出一个木盒,打开,递到水镜月面前,“闻一闻。” 水镜月吸了一口气,有些熟悉的香气,“噬梦蝶?” 古玲点头,又让玉关情和秦艽闻了闻,道:“用噬梦蝶做药引,制出的醒神香,一般的致幻药或者迷药都能解,改天我做成香囊,你们一人戴一个。那灯油里有一种迷幻药,药效很轻微,但长期下来便会影响人的神智,导致记忆混乱。” 水镜月似乎送了一口气,“所以,秦艽刚刚说的一切,都不可信?” 古玲想了想,道:“大概。他可能只是遗失了一部分记忆,也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梦。不过,他说的一切,一定都是别人想让他记得的,或者想让他知道的。” 水镜月伸手揉了揉眉心,喃喃道:“那人想让我们去神宵宫吗?” 玉关情看了看那些石灯,似是对刚刚的事仍旧心有余悸,问道:“那些石灯眼睛里的火焰为什么会让人产生狂躁之感?也是药物?” 古玲正准备去检查一下的时候,就听见水镜月说道:“不是,眼睛里的火焰没有任何毒药。” 她话说到一半,却不再说下去了,对古玲和舒桐挥了挥手,“走吧。” 说着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古玲和舒桐赶紧跟上。 玉关情和秦艽对视一眼,刚准备叹气,就听见周围传来脚步声——刚刚清醒过来的那六人走了过来,单膝跪下,请罪。 玉关情无奈,对秦艽道:“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说着,也走了。 水镜月出了城堡,唐小惠立马跑过来抱着她的胳膊,问道:“什么情况?怎么这么久?” 其他人也都看向水镜月,有些好奇。 水镜月转头,扫视一圈,问道:“雁长飞呢?” 风寻木耸耸肩,道:“他等得有些无聊,走了,说去看看擂台比武那边有没有高手。” 水镜月点头,伸展了下四肢,道:“我们也去活动活动?” “生气了?玉关情对你做什么了?”唐小惠追着她问道:“到底什么情况啊?阿月,别吊人胃口啊,难受死了。” 水镜月被她拖着移不开步子,索性拉着人一起下山,道:“玉关情不让你们进去,不就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么?别人的家务事少打听,懂不懂?” 背后,守在门口的那四个守卫,还有刚刚出门的玉关情听到这句话,对视了一眼,同时抬头望了望天——太阳真明媚啊。 浪子山庄的三庄主被混元派的一个小弟子给戏弄了,还差点丢了命,这事要传出去,他们还怎么在西域混? 呃,不对,戏耍他们的人可能不是混元派的。 那个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天! 还是忘了这茬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寂夜 水镜月和雁长飞两人打擂台似乎有些上瘾了,这两日金城的江湖人几乎被他俩折腾了个遍,老百姓都把看擂台比赛当看戏了,忒精彩。 不过,也因着这两人的缘故,这几日出关西行的人少了许多。 玉关情看得出来,因为秦艽的事,水镜月似乎很生气,或者说,更多的是担忧和心急。所以,即便水镜月将整个擂台拆了,他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风寻木没事也来看看擂台赛,他也瞧出水镜月有些不对劲了,只是不管他怎么问,水镜月都闭口不言。另外,他对浪子山庄在西域的影响力多了一层认识。江湖人多是放荡不羁的性子,若是在中原,当初即便是少林武当联手摆个擂台,说输了的人不许进入江陵城,估计也没这种效果。 唐小惠听了这话之后却是哈哈一笑,告诉他说,浪子山庄也擂台其实也不过是个摆设,根本就阻止不了几个人。每天进出西域的人那么多,除了江湖人,更多的都是商人。西域武林比中原还乱呢,浪子山庄的势力再大都管不过来的。言酒欢摆个擂台不过是一种姿态,一个危险的信号,告诉那些想去西域的人,如今的西域就是个生死场,想去寻宝也好,浑水摸鱼也好,凑热闹也好,小心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风寻木了然,之前因为言酒欢几人算计水镜月,他一直都对浪子山庄有些成见,如今看来,其实言酒欢为人还不错么。 唐小惠挑眉道:“浪子山庄若是伪君子,阿月怎么可能吃他们的住他们的?” 风寻木有些困惑,“既如此,阿月为何不信任他们?” 唐小惠双手抱胸,看着擂台底下形形色色的江湖人,道:“言酒欢有没有说实话我是不知道,不过,他肯定隐瞒了什么事。你没发现吗?有一件事,他一直都没有提。” 风寻木恍然,“赤金刀?这才是中原武林人前往西域的目的,否则,西域即便闹得人仰马翻,他们也只会作壁上观。” 唐小惠见他担心,安慰道:“不用太过担心。言酒欢和玉关情是真心拿阿月当妹妹看待的,这次若不是走投无路估计也不会让阿月去冒险。” 风寻木有些惊讶,关注的重点却是转移了,“玉关情不是在追求阿月吗?” 唐小惠微微一怔,继而大笑,道:“阿月要真有朵烂桃花,雁长飞都比玉关情靠谱!” 其实也难怪风寻木误会。这几日,玉关情对水镜月实在很是殷勤。每日三餐亲自送过去,还都是她喜欢吃的。每天都邀请她一起去逛街,被拒绝了下次照例邀请。晚上还会带好酒来请她一起赏月,附带送些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小礼物。酒,水镜月是不会拒绝的,小礼物就全都随手扔给破军了。 每日拜访他们的除了玉关情,还有秦艽。不过,秦艽是去感谢古玲和舒桐的,每日都送去不少好药材,让两人乐得合不拢嘴。只是,水镜月每次见着他都没什么好脸色,那眼神像是在看个千古罪人,让他见着就躲。 秦艽似乎很忙碌,每次留下药材就走了,整日的不见人影,见到水镜月的次数也不多,整个山庄的气氛似乎也有些紧张。 风寻木等人虽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但也猜到估计跟上次秦艽受伤一事有关。只是,从秦艽的神情来看,估计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这天傍晚,玉关情照例带了酒菜过来,却是不见了水镜月的人影。 唐小惠喝着酒醪,对玉关情道:“去长庚那儿了吧。” 玉关情想起了,今晚是长庚毒发的日子。他一边给唐小惠斟酒,一边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月对那位长庚公子好像挺上心。” ——她那么担心神宵宫的情况,却仍旧等了这几日,都是因为他吗? 唐小惠端着酒杯看他,道:“长庚是为了救阿月才中毒的。” 玉关情眨了眨眼,“所以,只是救命之恩?” 唐小惠伸着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眯眯道:“谁知道呢?指不定就以身相许了呢。” 玉关情瞄了一眼正在认真跟一只河蟹做斗争的雁长飞,默默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 风寻木叫住他,道:“玉公子,你最好还是不要过去。” 玉关情不解,“为何?” 唐小惠偏头看他,想了想,道:“大概,是所谓的男人的尊严?” *** 浪子山庄的北边有一处竹林,竹林里建了一座小竹楼,十分的幽静。据说是一位从中原来的隐士建的,那人离开之后,这地方便少有人住了。 这里离其他院落都有些远,很是幽静。可以想见,当初那位隐士性子该是十分孤僻的。 阿杰自从那晚搬来这小竹楼之后,便没出过这片竹林了,整日陪着长庚。长庚竹楼里看书,他就在一旁端茶倒水;长庚在竹林里弹琴,他就在一旁练习踏月步。 他一向贪玩孩子气,但在长庚面前却总是异常乖巧。 自从知道水镜月为何安排长庚住在这里之后,他一直都在为当日口不择言而自责。可是,今晚,他坐在门口看着竹梢上那轮半月,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四周却仍旧寂静无声,连虫鸣声都没了。他有些失望—— 这几日,水镜月都没来过。 阿杰以为,无论如何,她今晚一定回来的。 可是,她没来。 阿杰觉得很委屈,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自家主子。 这一夜,小竹楼比前两夜更加寂静。 在门口守了一夜的阿杰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眼前的舒桐,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 廉贞和破军提了两大桶热水来,里面放了舒桐和古玲配的药材。两人将水放在门口,舒桐伸手揉了揉阿杰的脑袋,让他好好照顾自家公子,他们就在外面守着,有需要帮忙的就言语一声。 阿杰的眼睛红通通的,没有哭出声,眼泪却不停的往下掉,问道:“师父呢?她为什么没来?” 舒桐抬头看天,没有回答。 廉贞和破军对视一眼,同时看了眼竹楼空空的屋顶,明智的决定还是沉默的好。 阿杰念着自家主子,并没有追问,将热水提了进去。只是,让他奇怪的是,长庚房间的门并没有锁上,轻轻一推就开了——“公子昨夜什么时候开的门?” 小竹楼的屋后是一座高山,光秃秃的石头山,在朝阳的照耀下也显出几分柔和来。 山顶上,黑色的身影背光而立,站得笔直—— 从这里能看到金城的西城门,城门旁高高的擂台上空无一人,城门口的车马队倒是络绎不绝。 月白的衣袍拾级而上,到山顶之时,微微喘着气,坐在黑衣人身旁,道:“没事总站这么高做什么?” 水镜月低头看了他一眼,“带早点了吗?” 玉关情抬头,一双桃花眼似乎总氤氲着一层水汽,“阿月,你看到我就只能想到早点吗?” 水镜月斜眼看他,“没带早点,你来做什么?” 玉关情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他。 水镜月打开看了看,似乎还挺满意,坐在他身边,自顾自的吃起来。 玉关情支着下巴看她:“做哥哥的饿着肚子给你送早点,你好歹给我留一点啊。” 水镜月想了想,分了他一个羊肉包子。 玉关情吃着包子,漫不经心道:“我刚刚来的时候,路过小竹楼,听见你那个小徒弟骂你来着。” 水镜月瞄了他一眼,没说话。 玉关情看着山下那座掩映在竹林中的小楼,不怕死的继续问道:“阿月,你关心人家,为什么还不让人知道?” 水镜月偏头看他,问道:“问你个问题。” 玉关情转头,一本正经的看他,道:“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跟哥哥没什么好害羞的。” 水镜月微微皱眉,神色间似乎有些担忧,道:“今日出城的人是不是太多了?浪子山庄有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玉关情丧气,“阿月,你能不能争气点?” 水镜月将没吃完的包子塞给他,起身往下山走,“自己吃吧,我去问问秦艽。” 玉关情看着她的背影,喊道:“阿月,你行事向来果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逃避可解决不了问题。” 水镜月止步,回头看他,似乎在思索他那句话一般,开口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玉关情,你恨不恨那个人?” 玉关情的脸色明显变了变,抬眼看向遥远的虚空,声音没了温度,道:“恨。” 水镜月:“那,你有没有想过报仇?” 玉关情笑了,含着水汽的桃花眼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无比凄凉,“我恨杀他的那个人,却更恨这个世道。阿月,你说,我该找谁报仇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神剑 水镜月找到秦艽的时候,他跟言酒欢正在书房议事,两人的表情看起来不大好。 言酒欢见她来了,直接道:“阿月,中原武林人去了昆仑山,说是去取昆仑之巅的天雷剑。” 水镜月微愣,转身便走。 “阿月!”一起跟来的玉关情伸手拉住她,“不……” 他刚开口,正对上水镜月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微微眯起的双瞳中杀气弥漫,从骨髓里蔓延的寒气让他蓦然禁了声,不由自主的放了手……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水镜月已经不见了。 秦艽隔得远,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阿月刚刚那个眼神好可怕。” 玉关情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手,脑子里仍旧是水镜月刚刚那个眼神—— 刚刚那一刻,他觉得,若是他没有放手的话,她真的会杀了他。 他抬头看两人,“怎么回事?” 秦艽道:“是关于赤金刀的。据说江湖百晓生放出消息,说要找到赤金刀,必须用三把神剑祭天问路。” 言酒欢微微皱眉,手中的乌骨扇抵在眉心,“这事不像是百晓生做的,背后那人像是针对阿月的。” 秦艽不解:“怎么说?阿月不是用刀的吗?天下神剑又不是只有一把天雷剑。” 玉关情倒是明白了,也不由皱了眉头。 天下名剑不少,称得上神剑的却不多。除去早已遗失的上古神剑,销声匿迹近百年的青空剑和红尘剑,如今排在神兵榜上的神剑只有青莲剑、鱼凫剑、蚕丛剑、墨痕剑四把。 天雷剑也是神兵。不过因为它原先只是把断剑,重铸之后第一战便败给了水镜月,之后就被置于昆仑之巅,所以没有列入神兵榜。 也就是说,现存的神剑只有五把。好巧不巧的,偏偏其中三把目前都在西域。一把是昆仑派掌门之剑青莲,一把是横舟庄周龙腾手中的蚕丛,再就是昆仑之巅的天雷剑。 昆仑派和横舟庄在西域势力庞大,没人轻易敢去招惹,顶多找他们合作。但天雷剑不一样——自混元派消失之后,它便是无主之剑。 中原武林虽势大,但这里是西域,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几乎没法与西域武林门派相争。但若有天雷剑在手,他们便有了谈判的资格。 即便那个所谓神剑祭天问路的消息是假的,天雷剑本身对江湖人而言就是一种极大的诱惑。 而水镜月,是绝不会坐视任何人从昆仑之巅夺走天雷剑。 玉关情道:“我带几个人过去帮忙。” 秦艽跟了上去,“二哥,我也去。” 秦艽去安排浪子山庄的人手,而玉关情则是去找风寻木几人。 众人听了这事都是一惊。不过,因为长庚还未醒来,所以他们不能都离开。最后,风寻木、唐小惠、雁长飞、萧暮雪、凌清泉五人跟玉关情一起去找水镜月,其他人留下来,收拾行李,等长庚醒来之后再去昆仑山找他们。 一路疾驰,出金城,过玉门关。 风寻木坐在马背上,仰头看远方昆仑之巅的终年不化的白雪,偏头看唐小惠,“小惠,你知道当年阿月饶雷照穹一命的原因是什么吗?” 五年前,雷照穹逼其义子雷宗润以自身之血重铸天雷剑。因为雷照穹是当世侠客,当年很多人都不相信水镜月的话。不过,最后两人决战之时,水镜月却是的的确确想要杀他,也是有机会杀他的。 但水镜月却留了他一命,只用一句誓言将其圈禁在神霄宫,让他此生都不敢再踏出昆仑山一步。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雷宗润留下的一封遗书。 那封遗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雷宗润为雷照穹开脱?替他说情?求水镜月不要伤害神霄宫的弟子? 若是如此,水镜月至少也会废了他的武功,而不是许下那样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誓言。 唐小惠摇头,“不知道,阿月从来不提那件事。不过,肯定跟雷宗润有关就是了。” 在前面带路的秦艽听见两人的话,突然道:“秦某想到一件事。” “什么?”唐小惠和风寻木抬头看他,其他人也都好奇的看过来。 秦艽道:“传说神剑有灵,剑灵以天地精气、日月精华为食。那雷宗润不是殉剑而死的吗?阿月会不会觉得,雷宗润死后,灵魂寄居在了天雷剑之中。昆仑山乃仙山灵地,昆仑之巅更是日月精华聚集之地,阿月将天雷剑插入昆仑之巅,也是想让雷宗润的灵魂以剑灵的形式重生。” 呃……众人紧了紧衣衫,感觉一阵寒风从昆仑山的雪山之巅吹过…… 一直安安静静的雁长飞突然开口,认真道:“我师父说,那都是无稽之谈。” “哈哈哈哈……”第一个笑出声来的是萧暮雪,然后整个马队的人都笑得东倒西歪,马儿的速度都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风寻木偏头看唐小惠,“他是你兄弟么?” ——这胡编故事的能力,跟唐小惠还真是有得一拼。 唐小惠却是歪了歪头,“很合理啊。” 秦艽斜眼看那群丝毫不给他这个庄主面子的“浪子”,对唐小惠的好感顿时上升,点头道:“就是,有什么好笑的?” 玉关情有些无奈,催促道:“别闹了,赶紧赶路。” 秦艽挠了挠脑袋,道:“二哥,其实我们没必要那么着急。昆仑之巅是什么地方?要真随便什么人都能上去,这么多年了,那雷照穹早上去把那剑取下来了。” 玉关情道:“我担心的事,阿月根本就不会让他们踏上昆仑山。” 而此时,昆仑山脚下,水镜月站在一块巨石之上,横刀而立,冷眼看向眼前目瞪口呆的一群人,寒声道:“再往前走一步,伤得就不只是马了。” 在她眼前,冰冷的雪地上躺着三匹马,鲜血从脖子上的伤口流出,染红了一地的野草。 身后的几匹马受到惊吓,竟是寸步不敢前进,踏着马蹄发出哀戚般的低吟。 从马背上跃下的三人看着渗入草地的血迹,仍旧有些惊疑—— 刚刚,他们没人察觉到水镜月是如何出现的,没人看清她是如何出刀的。直到马儿倒地的瞬间,他们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阎王殿里走了一圈…… “月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回过神来的尤疑远,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堂堂华山派掌门,刚刚被一个晚辈、一个女子给吓住了,还是在自家弟子面前,这会儿有些恼羞成怒。 水镜月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华山派传到尤掌门这一代,也是后继无人了。” “你!你……”尤疑远指着水镜月,一张脸都成猪肝色了,对着那双冰冷至极的眼睛,骂人的话却似是卡在嗓子眼了一般,怎么都说不出了。 跟尤疑远站在一起的是郑元涛和洞庭十三坞的帮主连水生,两人不由对视一眼,都觉得水镜月那话说得其实还挺在理。 不过,让他们更加惊心的是水镜月。踏月步乃是独步天下的轻功,所以,她能追上他们,也算可以理解。但“君子剑”再怎么浪得虚名,也不至于在一个黄毛丫头面前完全失了拔剑的勇气——那是在面对绝顶高手的内力碾压时才会出现的状况。她再怎么声名显赫,如今也不到二十岁,内力怎会如此高? 但是,他们确确实实感觉到一种压迫感,尤其是在看到那双独特的眼睛的时候。 郑元涛拍了拍尤疑远的肩,道:“尤兄消气。” 说着,他给水镜月行了一礼,感觉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似乎说话也变得有些艰难,“月姑娘,郑某知道月姑娘与神宵宫雷少侠交情颇深。虽如今神宵宫已灭,但天雷剑是雷少侠铸成,在下等人本不该强取,不过此等非常情况,还望月姑娘理解。郑某保证,等寻到赤金刀,立马将天雷剑双手奉还。” 水镜月冷笑了一声,长刀一挥,“我说过,谁都不许再往前走一步。” 第一百二十三章 青莲 因为长年带着面巾,水镜月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比较冷淡的,但因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认识她的人都会觉得她其实挺开朗,性子温和,很好相处。而此刻的水镜月,毫不掩饰的释放着杀气,整个人如同一把刚开锋的刀一般,在场的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玉关情等人到了。 “阿月!”未及走近,风寻木坐在马背上,手指向远处的天空,惊叫了一声,“上面!” 众人抬眼,就见远处的雪山之上,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羚羊一般,在山石间跳跃,动作敏捷身形灵活,仿若雪中的精灵。 昆仑山纵横两千多公里,神宵宫位于昆仑山东麓最高最险的那座山上,不过,神宵宫并不在山顶,而是建在半山腰的。 神宵宫之下,是怪石嶙峋的石山;神宵宫之上,是终年不化的雪山。 天雷剑,就在这座雪山最高的那块岩石之中。 那黑色的身影是从更西边的大山来的,他的目标,正是那座最高的雪山之巅。 然而,让众人奇怪的是,水镜月在看到那个身影之时,微微怔了怔,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哀伤,周身的杀气也渐渐消散。 她转身,看向郑元涛,问道:“郑盟主,天雷剑跟赤金刀有什么关系?” ——她刚听说有人打天雷剑的主意便追了出来,没听到那个神剑祭天问路的传闻。 郑元涛说这个消息是昨天晚上,江湖百晓生在金城青鸟楼放出的。而且,听说西域三十六国的国主也在四处搜罗各种兵器,寻找神兵灵器。 水镜月听了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百晓生那个财迷若是知道赤金刀的消息,怎么可能不卖个好价钱?” 在众的各位抽了抽嘴角,同时有些好奇的是——水镜月这口气,怎么好像跟百晓生很熟的样子? 郑元涛倒是松了一口气——水镜月开始讲道理,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水镜月又问道:“三把神剑祭天,来找一把没影的赤金刀,你们不担心最后赤金刀没找到,反倒毁了三把神剑?” “那倒不会。”她问的是郑元涛,不过,回答她的却是秦艽。他是土生土长的西域人,对这片土地十分熟悉,“神剑祭天只是将神剑送入白龙城,大巫师举行祭祀,沟通神明,然后用占卜的方式得到赤金刀的下落。神剑只是媒介,并不是祭品。” 水镜月听到“大巫师”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变了神色。她微微皱眉,道:“郑盟主,神剑祭天问路之事不可信。另外,奉劝诸位一句,别打天雷剑的主意,那是一把不祥之剑。” 她说完,便扔下一众人,往山顶去了—— 那位黑衣人已经到了雪山之巅,却并没有去取那把神剑,也没有离开。他站在雪山上那块凸出的怪石之上,看向水镜月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莫名的光彩,像是等待已久的猎人,终于找到了自己跟丢了的猎物一般。 他在等水镜月。 ——仿若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那把剑,而是为了与她一战。 水镜月站在他对面,打量他良久,最后看向他手中那把天青色的宝剑,叹息一般问道:“洛泽前辈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那黑衣人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古铜色的皮肤平添了一番沧桑与成熟,浅褐色的眼睛如同高原之鹰一般锐利,眉间一道深深的褶皱,像是心中有永远解不开的烦忧,又像是随时都在戒备周围的一切。 他对水镜月点了点头,举剑指向她的喉咙,声音低哑,“跟我比一场。” 夕阳透过山谷的缝隙照过来,打在两人之间的那把长剑之上,天青色的剑鞘之中流转着虹色的光芒,让这剑拔弩张的姿态显出几分苍凉的味道。 水镜月将手按在刀柄上,淡笑着点头:“好。” 黑色的身影同时跃起,在落日的余晖中留下一道道残影,如同两只闯入同一片领地的苍原之鹰,眼中除了对方手中的利刃,再无其他。 山下的众人看着那两道黑色的身影将血染的残阳斩得支离破碎,一时间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忘了天雷剑,忘了赤金刀,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身在何方归于何处…… 雪山之巅,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快,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如同战场上密集的鼓点,又像是从高山之巅的传来的送葬歌…… 只是,那鼓点的杀伐中带着些悲怆,那葬歌的诡谲中带着些苍凉…… 分明是刀光剑影,分明是步步紧逼,却让众人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感动—— 习惯了刀刃舔血的众人早已忘记,那是一种叫做怀念的东西。 没有丝毫的预兆,交织的闪电蓦然分开。 残阳已落,缺月初升。 万千青丝散乱,黑衣人伸手握住飘落的黑色布条,垂落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平静如初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输了。” 水镜月站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手中的长刀已然入鞘,看向山崖之上那把深入岩石的剑,淡淡道:“这把剑,你拿走吧。” 黑衣人蓦然抬头,语气带着一丝森然,“你在可怜我?” 水镜月偏头看他,似是有些不解,“你那里值得我可怜?” 她转身,看向山下仍旧未散去的人群,道:“还是说,你想让这把剑落入那些人手中?” 黑衣人眼中露出一丝不屑,“那也要他们有那个本事。” 他说完便转身,几个纵跃之间便消失在丛林般的雪山之中—— “暂时寄存在你那里,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取回来。” 水镜月仰头,夜空中升起了无数的星子,闪烁如万家灯火。 她在雪山之巅站了很久,不知道山下那些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玉关情是什么时候走进神霄宫的,也不知道风寻木和唐小惠是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的…… 鼻尖有酒香萦绕,水镜月伸手接过在眼前晃荡的羊皮酒囊,偏头对唐小惠笑了笑,仰头喝了一口酒。 唐小惠坐在悬崖边,晃荡着两条腿,道:“雁长飞走了哦。” 水镜月似乎并不意外,“追空桑去了吧。” “空桑?刚刚那神秘人的名字?看他的轻功,是昆仑派的吧?”唐小惠眨了眨眼,“你不难过啊?以后没人陪你打架了哦。” 水镜月失笑,“若单论武功,空桑或许比不过雁长飞,但要是比武,空桑却不一定会输。天山派和昆仑派的武功有类似之处,这两人打架,应该会很精彩。” 她顿了下,又道:“空桑是洛泽的弟子,他手中那把剑就是青莲剑。” 唐小惠惊讶,“青莲剑?那不是昆仑派掌门人的佩剑吗?” 水镜月又喝了一口酒,眼中含笑,“空桑,跟他师父很像。” 一旁,风寻木伸手握住那把深入岩石的剑的剑柄,试了试,不由惊讶,“阿月,这把剑是你插在这儿的?” 水镜月偏头看他,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如何?拔不出来?” 唐小惠好奇,起身也去试了试,十成十的内力都使出来了,那剑却纹丝不动。 水镜月走过去,握着那剑柄,轻轻一拨—— “哧!” 一声清吟,幽黑的长剑光芒内敛,在月色下似乎有血海翻腾。 水镜月摸出一块白色的手帕,在剑上擦了擦,然后翻手—— 手帕上染上一层血色。 风寻木和唐小惠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水镜月,异口同声问道:“你是怎么拔出来的?” 水镜月抬眼,无语的看向两人,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挺默契。” 她摇了摇头,提着那把剑,下山,往神霄宫去了。 风寻木拉着唐小惠,从悬崖之上跃下,追了上去,“阿月,到底怎么回事啊?不好这么深藏不露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寻剑 混元派被灭之后,神霄宫的弟子就都离开了,这座宫殿早已空无一人。 秦艽之所以跟来,其实是想确认一下,当初他是不是真的来过这里,那个陵墓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在后院找到了那个洞窟的位置,但是,那个地方已经坍塌了。 水镜月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片废墟,不仅洞窟坍塌了,后面的山体也塌了一半,碎裂的山石还残留着焦黑色——被烧过的痕迹。 她愣了半晌,突然上前去搬那些石头,似乎底下埋了很重要的东西。 随后而至的唐小惠和风寻木上前拉住她,却见她眼角滑落的两行清泪…… 两人对视一眼,放开了她。 唐小惠拍了拍她的肩,道:“我们帮你。” 风寻木偏头对其他人道:“能过来帮忙吗?” 众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都纷纷过来帮忙。 天色微明之时,长庚、海言等人到了。他们走进神霄宫,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后院到处都是石块,大的有一人高,小的比指头还小。大大小小的石块堆成了一座碎石山,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坑地,坑底隐隐有石块撞击的声音传来。 那石坑周围躺了一群人,看样子都是浪子山庄的。 玉关情和秦艽靠坐在一起,一向风度翩翩的玉关情看着都有些脏兮兮的,一身月白衣衫上都是黑色的污迹。 风寻木和唐小惠坐在石坑边,肩靠着肩,从背影都能看出一身的疲惫。 萧暮雪和凌清泉坐在走廊上的美人靠上睡着了,两人也有些狼狈不堪。 水镜月呢? 长庚走到那石坑旁,果然,看到了在石坑底下的水镜月—— 那石坑大概十丈见方,深至少有二十丈了,底下幽黑一片,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 长庚跳了下去,就见水镜月正低着头,一拳拳打在脚下的石块之上,手上都是血迹,坚硬的石块却是纹丝不动—— 她早没了力气。 “阿月。”他叫了她一声,她却似是没有听到。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有些冷,道:“你在找什么?我帮你。” 她的眼中没了神采,却在下意识的挣扎。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腕,道:“你是想把整座山都掏空?” 她仍旧没有回答,空洞的眼神里透着无尽的绝望。 他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却发现里面没有他的影子。 他意识到不对劲,一把抱住她,纵身一跃,跳了上去,落地之时大叫一声:“古玲!舒桐!” 古玲和舒桐刚走进来,正对着那堆石头山感叹,听见声音立马跑了过去,“怎么了?二小姐?” 他这一声叫喊太过凄厉,不仅海言、阿杰、廉贞和破军都围了过来,周围或躺或坐狼狈不堪的众人也都惊得跳了起来。 古玲和舒桐给水镜月检查了一遍,都有些茫然。 古玲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瞬间让众人的心揪了起来。 长庚手中一紧,声音比平日更低了几分,“她怎么了?” 舒桐叹了口气,道:“二小姐给自己下了瞳术。” 众人都是一怔,长庚问道:“什么意思?” 舒桐伸手,从古玲的包裹里摸出一个烟金色的瓶子,倒出两颗药丸,塞进水镜月嘴里,对长庚道:“这药只能让她安静下来,但我们对瞳术无能为力,必须靠二小姐自己醒来。” *** “阿月?阿月?!” 水镜月伸手,将耳边那聒噪的声音赶走,睁眼的时候却发现眼前似乎蒙了一层迷雾,像是仙境一般。 “在做梦么?”她闭上眼睛,准备接着睡。 “呵,”一声轻笑,还是刚刚那个声音,却是更加清晰了些,“在这种地方也能睡着啊?” 这声音…… 水镜月猛然睁开了眼睛,就见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的,却有些粗糙,从白色的袖口伸出,似乎是想弹她的额头,见她醒了,又立时收了回去。 她顺着那只手抬眼看过去,不由怔了怔—— 他的眉毛很粗,眼睛不大,一笑就眯成了两道缝,鼻梁很高,人中很深,嘴唇有一点厚,有一点下撇嘴,笑起来的时候却灿若朝阳,右边的脸颊有很深的酒窝,左边的酒窝却很浅…… 她以为她早忘了他的模样,却原来只是被冰封在记忆深处。 “阿月?你怎么了?”那人的声音有些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掏出一块白手帕,“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我可没想欺负你啊。”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嘴唇微动,吐出那个深藏已久的名字:“雷宗润。” “嗯。”他伸手给她擦眼泪,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小孩子就是……” 他话还未说完,水镜月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声音还带着哽咽,“雷宗润,你还活着啊,你没死……” 雷宗润愣了愣,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做噩梦了吧?放心,我在这里呢。” 良久,水镜月放开他,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没一会儿,她便发现有些不对劲——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像是少了什么东西,“我的面巾呢?” 雷宗润却是一脸茫然:“什么面巾?” 水镜月感觉脑袋有些沉,闭了闭眼,有些迷糊——面巾?为什么会想到面巾呢? 雷宗润失笑,伸手揉她的脑袋,道:“睡迷糊了吧?你也真是,我不过转了个身,你居然就在这种地方睡着了,也不觉得瘆得慌。” 水镜月转头,打量了一番—— 这里是一个石室,门口站着两个铠甲士兵,室内四个角落点着古旧的油灯,墙角散乱的堆放着一堆陶罐。而石室中央,她刚刚靠坐着睡觉的地方,竟是一口巨大的石棺! ——在这种地方睡觉,心也真是够宽的了。 水镜月转身看门口那两个士兵—— 那不是真的士兵,不过是两个兵马俑。 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前朝皇帝李政的陵墓—— 三天前,她在长安城的悦来客栈遇到雷宗润的时候,正好听见他跟一个猎户谈生意。雷宗润打听到这猎户手中有一把宝剑,想买来研究研究。那猎户拿出一个铁盒,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古剑,说是在秦岭挖到的,是上古神剑龙渊。 水镜月在一旁听了会儿,见雷宗润真的信了那猎户的话,好管闲事的劲儿又上来了。她上前,一把抢过那把所谓的龙渊宝剑,轻轻一弹—— 砰! 那古剑断了。 雷宗润和那猎户都惊呆了! 那猎户连行礼都不想要了,转身就想跑—— 那把剑虽不是龙渊宝剑,但即便是块废铁,普通人也不可能一弹就给弹断了啊。 水镜月自然不会让他跑路的,提着他的衣领让他请客付账,不然就送他见官。 直到那猎户走了,水镜月也准备离开了,雷宗润这才反应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姑娘,你毁了龙渊宝剑……” 水镜月瞄了他一眼——原来是个傻子!难怪被人骗,那人的打扮看着就不是猎户好吧?!真的龙渊剑地底下埋个几千年都不会锈成那样子! 水镜月大人大量,不跟傻子计较。可是,这傻子是个一根筋,非说水镜月是千古罪人,毁了他的龙渊宝剑,要她赔。 水镜月就问他——“你个不会功夫的,要宝剑做什么?” 雷宗润一脸傲然——“我是铸剑师。” 水镜月点头,又一次原谅他了——铸剑师都是怪脾气,死犟死犟的。 当时水镜月去长安,主要是为了去探探李政的陵墓,因为她听人说那里存有几百年前的美酒。 李政的陵墓里宝藏无数,几乎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里甚至可能有传说中的长生不死丹,但是,没人知道那座陵墓在哪儿。 雷宗润听说水镜月知道进入李政的寝陵的路之后,对她的态度立马转了个弯,从罪人变恩人了,软硬兼施的逼她带他一起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戏弄 雷宗润想来李政的陵墓,是听说这里有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所有的武器都是当时最负盛名的铸造师打造的。据说,当年李政下葬的时候,那些铸造师都被关在陵墓里,殉葬了。所以,陵墓里说不定还有那个时候的铸剑工艺图。 水镜月和雷宗润在这陵墓里转了大半天,也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两人到了一个布置成书房的洞室里,水镜月不知怎么的就生气了,转头就走。雷宗润只好跟上——这地方鬼气森森不说,还到处都是机关,他一个人走不出十步就能把命玩没了。 从那陵墓里出来之后,水镜月气呼呼的跟刚升起的太阳瞪了半晌眼,像是要将天边那火球吞下去似的。 雷宗润小心翼翼问道:“你生气了?” 水镜月偏头看他,眼神冷冽,“会喝酒不?” 雷宗润点头,“西域人生下来就会喝酒。” 水镜月起身,从包裹里摸出一个香囊,扔给他,“戴上,带你喝酒去。” 雷宗润眨了眨眼,有些不解——香囊跟喝酒有什么关系? 水镜月却是已经上了马,挥手催促他快些。 雷宗润跟着她走了一段,却发现越走越偏,山路越来越曲折,景色越来越幽深……虽说花香袅袅,莺啼燕转的挺漂亮的,可是,他却有些疑惑,“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人住吗?” 也不知是不是春色宜人,沁人心脾,水镜月心情好了些,“终南山,带你去见个人。”她说着从腰包里掏出一个笔洗,扔给他,“呆会儿把这个给他,他会请你喝最好的酒。” 雷宗润看了看那笔洗,有些眼熟,惊然道:“李政陵墓里的?你什么时候拿的?” 水镜月撇了撇嘴,“什么李政啊,那根本就不是李政的寝陵!陪葬的兵马俑加起来都没一百个,李政的陵墓怎么可能那么寒掺?!” 雷宗润讶然,挠着脑袋想了想——好像是比传说中的寒掺了些。不过,中原这边的规矩他不太懂,只觉得那寝陵太奢侈,比神宵宫还大呢。 雷宗润好奇,“那是谁的?” 水镜月伸手指了指刚刚扔给他的那只笔洗,“背后有名字。” 雷宗润赶紧翻过来看了看,有些茫然的抬头,“馨?这是个女子的名字吧?” 水镜月点头,“前朝最有名的一位皇后,睿馨皇后,东方馨。” 雷宗润更加惊讶了,“皇后不跟皇帝合葬的吗?我还以为那陵墓里至少会是个将军呢。” “谁说不是的?”水镜月挑眉,“睿馨皇后是个传奇人物,她不仅仅是一位皇后,还是一位将军。御驾亲征不稀奇,皇后领兵,她可是第一人。她是那老头子的梦中情人,他收集了睿馨皇后一整套文房四宝,就差一个笔洗,老早就跟我念叨了,哼,居然敢耍我!” 雷宗润算是明白了,原来是这小丫头是被人给骗了啊,难怪这么生气。他瞄了她一眼,道:“你看,会上当的人不都是傻子,对吧?” 水镜月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这人还挺有趣的嘛。” 雷宗润微笑,“我们这样,是不是你们中原人说的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水镜月拍他肩膀,“没错。” 两人在山中走了大半日,快日落之时,才在一处峡谷边看到一座茅庐。茅庐前有一片草地,一个男子正坐在草地上,他面前是一张石板,上面摆了酒,却没有饭菜。 这男子大概三十来岁,穿一身青衣,样貌很普通,不过,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风范,颇有教养,看着赏心悦目。 水镜月坐在那被当做桌子的石板旁,毫不客气的端了一杯酒,仰头,一口而尽,“好酒!” 那青衣男子给她续杯,淡笑道:“阿月,慢慢喝,后院还有,今日你想喝多少都行。” 水镜月眯了眯眼,“今日?” “是今后。”那人连忙改口,“只要你来,我一定好酒招待。” 水镜月满意点头,递过杯子让他倒酒。 青衣人一边倒酒一边问道:“阿月,你有没有什么东西给我?” 水镜月抬眼,笑眯眯看他,“你给我酒喝,是因为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青衣人想都不想,立马摇头,“绝对不是。” “那个……”站在一旁不知该不该坐下的雷宗润终于找了个机会开口,“能给我也来一杯吗?” 青衣人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看水镜月,“你朋友?” 水镜月对雷宗润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给两人介绍,“雷宗润,昆仑山来的铸剑师。南梦溪,呃……山野闲人一个。”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雷宗润看向水镜月,问道:“你不是说还有个老人家吗?” 水镜月端着酒杯,瞄了南梦溪一眼,神秘兮兮道:“就是他呀。跟你讲,他是这山中的老妖,活了不知道几百年了。” 雷宗润明显不信,“骗人的吧?” 水镜月伸手敲了敲他怀里那块笔洗,正色道:“你想啊,一般人能把死了四百年的人当做自己的梦中情人么?” 雷宗润目瞪口呆。 水镜月微微挑起嘴角,“老妖最是狡猾了,别看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骗死人不偿命的。记住啊,不管他说什么,都别相信。” 雷宗润呆呆的点头,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南梦溪,不由自主的就咽了口口水。 “噗——”水镜月忍笑忍得辛苦,不小心泄露出来,索性就不再忍了,歪倒在地上笑得欢快,肆无忌惮的,就差在草地上滚两圈了,“居然信了!真的信了!哈哈哈!” 对面的南梦溪也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个呆子。阿月,你从哪儿捡来的?送给我玩两天?” 水镜月笑够了,见雷宗润生气,倒了杯酒给他,“南梦溪,你要的东西可在他手上哦。”说着示意雷宗润把那笔洗拿出来。 雷宗润想了想,弯着嘴角笑了,摸出那只笔洗,看南梦溪,“想要?” 南梦溪看那笔洗的眼睛都直了,猛点头。 雷宗润道:“我是呆子?” 南梦溪十分没节操的摇头,“怎么会?雷兄聪明伶俐智慧过人。” 雷宗润又问:“呆子是谁?” 南梦溪眨眼,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一口咬定:“阿月。” 水镜月在一旁喝着酒,笑眯眯的看着,似乎一点都不生气。 雷宗润似乎还嫌不够,“连起来说一遍。” 南梦溪:“阿月是个呆子,天下独一无二的呆头鹅!” 雷宗润笑了,“那你呢?是人还是妖?” 南梦溪:“妖,绝对是妖!” “哦。”雷宗润摸着下巴点头,“骗人的妖哈?” 南梦溪点头:“是,我是大坏蛋,骗人的老妖怪。” 雷宗润挑眉,笑了,“既如此,我为什么要把它给你?” 说着,他手一扬,手中的笔洗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咚”地一声,落入一旁的溪水之中…… 这回,连水镜月都愣了,脑中晃过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南梦溪这是要疯啊。 果然,南梦溪大叫一声,疯了一般冲过去,扑进溪水之中,在那笔洗落地的地方仔细搜寻,喃喃道:“不在这里,这里?在哪儿?在哪儿?” 雷宗润只是想教训教训这两人,没想到他对那个笔洗那么在意,看到他这模样,有些愧疚,成功捉弄人的喜悦感一丝丝都没有,反倒觉得憋屈得慌! 水镜月“啧啧”两声,“睿馨皇后可是他此生唯一的寄托了,我去帮他找找。” 雷宗润伸手拉住她的衣角,“那个,我刚刚扔的是块石头,笔洗在这儿呢。”他说着伸手,将藏在衣袖里的笔洗拿了出来,递给水镜月,眼睛却是不敢看她。 水镜月微微愣了愣,伸手使劲儿揉他的脑袋,“原来是只会咬人的兔子呀!”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黑店 “雷宗润?醒醒。” 雷宗润睁开眼睛,见天还未亮,倒头就想继续睡——昨晚喝酒喝得太晚了。 “雷宗润,起床了,再不起,我可不等你了。” 雷宗润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旧在那茅屋前的草地上,不远处两人的马儿都背着大大的行礼,水镜月也背了个大包袱,似乎是准备离开了。他揉了揉脑袋,问道:“天还没亮,去哪儿?” “嘘,小点儿声。”水镜月拉了他起来,道:“先离开这里再说,等那老头子醒了就糟了。” 第一缕阳光照进这座大山之时,两人已经走上南下的官道了。 雷宗润感觉这一路上都迷迷糊糊的,这会儿总算是清醒了些。他伸手去摸马背上的行李,吃了一惊,“酒?” 水镜月偏头,嫣然一笑,“极品终南液,够我们喝一阵子的了。” 雷宗润算是明白了,难怪跑这么快,敢情是偷了人家的东西。他摇了摇头,似乎很不赞同水镜月的做法,道:“南先生不是说,今后你想喝多少,他都供多少吗?你何必去偷他的?”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这不叫偷,叫拿,懂不?昨天那睿馨皇后的笔洗在我们手上,老头子自然好酒招待。如今他已经将东西拿到手了,怎么可能还会给你酒喝?” 雷宗润呆呆的道:“你们中原人不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南先生看着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会如此不讲信用?” “哈哈哈……读书人……”水镜月像是听见了什么十分好笑的笑话,坐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雷宗润,你还真是个老实人。” 她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补充一句:“我在夸你呢,我就喜欢老实孩子。” 雷宗润微微愣了愣,感觉耳朵有些发烧,道:“我可比你大,小丫头。” 水镜月笑得开怀,“为了奖励老实孩子,我带你去见个人。名剑山庄的欧庄主,听说过没?” 雷宗润睁大了一双眼睛,直接无视了她那句话中的“老实孩子”,神情激动,问道:“打造了青空剑和红尘剑的那位欧前辈?” 水镜月翻了个白眼,道:“你想什么呢?青空剑和红尘剑都消失近百年了,欧庄主是人又不是神。不过呢,这位欧庄主倒是你口中那位欧前辈的后人。天下神兵,十有八九都出自名剑山庄,你也别去找什么上古铸剑谱了,那东西要真存在,找到了也是祸害。” 雷宗润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阿月,谢谢你。” 水镜月弯了弯嘴角,“一起喝过酒了就是朋友了,不用客气。唔,我有些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雷宗润摸了摸肚子,“赶了一早上的路,我也饿了——那边有个茶馆,去看看?” 雷宗润指的那间茶馆就在官道旁,茶馆不大,却是比一般的路边茶摊要讲究多了。茶馆后面是秦岭余脉,山上种了一片茶园,有几个年轻的农家女子正在采茶。 茶馆的生意不错,客人挺多。老板娘的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手中拿着一把团扇,言笑晏晏的招待着客人,是个长袖善舞之人。 还有一个人,手中拿着纸笔记下客人点得菜名,像是店里的小二哥。只是,他穿着一身儒衫,文质彬彬的模样更像个书生,与这市井浊世很有些格格不入。 两人在大堂坐下,要了一壶茶两碗阳春面。 那书生模样的小二看着很是温和,微笑着问道:“二位的马儿需要喂些饲料吗?” 水镜月托着下巴,挑着嘴角回敬他一个笑容,“不用,这店里的东西,我那马儿吃不惯。” 雷宗润感觉她的笑容跟平时见到的不一样,有些假。他直觉她在防备些什么,她发现了什么吗?难道这是家黑店不成? 雷宗润正想着,一股香气飘来,一个好听的声音道:“这位公子看着不像是中原人。” 雷宗润偏头,就见老板娘坐在了旁边,正托着香腮朝她笑。说实在的,她长得极美,柳叶眉瓜子脸樱桃嘴,左眼下一滴泪痣,嫣然而笑的模样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 但不知为何,雷宗润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只觉得很不舒服,不由自主的就挪远了些。他感觉鼻尖似乎有淡淡的清香,冲淡了那老板娘身上的问道,顿时觉得舒适不少,道:“在下从西域来的。” “妾身姓朱,敢问公子贵姓?”老板娘似乎对他很感兴趣,凑近了些看他的眼睛,轻笑一声,“你很紧张?” 雷宗润垂眸不看她,道:“在下雷宗润,是个铸剑师。” 阳春面上来了,这小二上菜的姿态恭恭敬敬的,不像是上菜,倒像是给先生交课业,完了还给客人行了个书生礼。 水镜月将雷宗润那碗也抢了过来,对小二道:“他不吃阳春面,给他做两个肉夹馍,记得把肉剁碎些。” 小二记下了,微笑着鞠了一躬,走了。 雷宗润看着水镜月面前的那两碗面,摸了摸已经饿扁了的肚子,道:“阿月……” 他刚开口,水镜月便打断他,“你有什么不满的吗?” 雷宗润看着她那一双幽黑的眼睛,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没……” 那老板娘伸手拍他的手臂,道:“雷公子,小姑娘么,是任性了些,消消气。” 水镜月低头吃面,完全无视两人。 “没事,习惯就好。”雷宗润眼睛看着水镜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老板娘收回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般道:“上个月这店里也来了个铸剑师,没钱付账,拿了把宝剑来抵账,还说是失传已久的红尘剑……” “红尘剑?”雷宗润的眼睛里立马放出光来,“真的是红尘剑?” 老板娘拿着团蒲扇,掩嘴一笑,“我一个山野村妇,哪知道是真是假呀?不如公子给妾身去瞧瞧?” 雷宗润一个劲儿的点头。 水镜月伸手,按住雷宗润的手臂,抬头看老板娘,擦了擦嘴角的汤汁,道:“不如请老板娘拿过来看看?” 老板娘淡淡笑了:“好。” 没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送来了一个木盒,身后还跟着送肉夹馍的店小二。只是,此时的雷宗润专注于那个木盒,已经全然不记得自己肚子还饿着了。 老板娘打开木盒,就见里面躺着一把红鞘宝剑,剑柄上镶了一颗红宝石,光芒流转。老板娘取出那把剑,送到雷宗润面前,“雷公子请。” 雷宗润刚抬手,对面伸出一双手一把抢过了那把剑—— “哧”地一声,长剑出鞘,光可鉴人。 水镜月偏头对老板娘笑笑,道:“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闻名天下的朱唇剑,果然名不虚传。” 此话一出,整个茶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水镜月和雷宗润两人,倒是坐在一旁的老板娘,仍旧笑得千娇百媚,“小丫头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少。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水镜月收了剑,还给她,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闻了你身上的香味,吃了面,又拿了你的剑,却什么事都没有?” 老板娘微笑着点头,“为何?” 水镜月伸手,将一旁目瞪口呆的雷宗润拉到身后,挑眉一笑,“因为,你们蠢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终南 水镜月话音落地,周围已经被店里的人包围了—— 风姿绰约的老板娘,文质彬彬的店小二,高大粗壮的伙计,还有四个刚刚在吃饭的客人。而其他几人,关上门窗,出门了,也不知是干嘛去了。 眼前这七个人,每个人都拿着不同的武器,每个人特征鲜明的让人印象深刻,他们或笑容满面,或阴鸷森然,或面无表情,看向两人的眼神却是一样的兴致缺缺,似是完全未把眼前这两人看在眼里。 一个不会武功的呆子,一个未成年的少女。 能有什么威胁? 所以,他们不着急。不过,让他们微微惊讶的是,水镜月看起来比他们还要从容不迫。 雷宗润见水镜月小小的个子挡在自己身前,有些羞恼,拉了拉她的衣袖,道:“阿月,这个时候怎么能让你站在我前面?” 他说着便将水镜月拉到身后,正对上刚刚那店小二那双含笑的眼睛——这人仍旧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只是,手中的那对铁环寒气太重。雷宗润不由打了个寒颤,却壮着胆努力挺了挺胸,对身后的水镜月道:“阿月,别怕,有我在呢。” 水镜月见他这模样不由好笑,却也没阻止他,只道:“嗯,我不怕,你别抖。” 雷宗润咽了口口水,看向那位老板娘,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们?” 那几人没有出声,水镜月淡淡道:“江湖闻名的侠客,秦岭七绝。” 雷宗润偏头看她,“侠客?” 水镜月点头,一一看过去,“朱唇剑、海岳刀、一往枪、龙阳环、空竹钩、飞鸿针、万花拳。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雷宗润见她镇定的模样,问道:“听着挺厉害的,你打得过吗?” 水镜月眨眼,“当然厉害啦,我可打不过,你不是说保护我的?” 那老板娘手中拿着那把朱唇剑,含笑看水镜月,“小丫头,你是什么人?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也知道打不过我们,为何还要留下?” “朱唇剑啊,一笑倾城的笑风尘,果然是个大美人呢。不过,‘小丫头’可不是你能叫的哦,叫我‘月姑娘’吧。”水镜月摸着下巴,似乎认真想了想,道:“我觉得吧,你们应该不敢杀我——哎,终于来了!” 水镜月挑眉看向一个慌慌张张开门进来的伙计,对笑风尘道:“一盏茶之内,你们定然会放了我们的。” 笑风尘皱眉,问那伙计,“什么事?” 那伙计看了眼水镜月两人,战战兢兢道:“他们的马匹上有很多酒,我们验过了,是那个人酿的终南液。” 笑风尘明显变了脸色,“终南液?你们跟南……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水镜月笑意盈盈,道:“我要说这酒都是我偷来的,你信吗?” 那七人相互对视一眼,最后都看向笑风尘,“怎么办?” 笑风尘咬牙,“还能怎么办?放人!” 水镜月对众人拱手,“多谢各位的款待,改日我跟南先生……哦,算了,他最近正忙着春耕,我看这种小事还是不要跟他老人家说了。” 笑风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多谢月姑娘,阿诺,送些盘缠给他们。” 水镜月拉着雷宗润,微微躬身,道谢:“秦岭七绝果然是仗义疏财的江湖豪侠,阿月佩服。” 两人出了店,翻身上马,晃悠悠的走了,转角的时候水镜月还对身后几人挥了挥手。 等确定身后那七人看不见他们之后,水镜月伸手拍了一下雷宗润的马屁股,道:“快走!” 说着踢了下马肚子,催促阿离赶快跑。 跑了近两个时辰,两人才终于放慢了速度。 雷宗润喘着气,想喝一口水,才发现水囊里的水都被水镜月换成了酒,喝得他猛咳嗽。虽然已经逃出生天了,但他仍旧有些迷糊,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在一条小溪边停下,雷宗润喝了几口水,问道:“阿月,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又为什么放了我们?是因为南先生吗?他很厉害?” 水镜月洗了把脸,认真想了想,道:“那家茶馆我一个月之前还去过的,当时那老板娘看都没看我一眼呢。据说笑风尘最喜欢抓长相俊美的公子哥,看来传闻是真的啊。” 雷宗润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对水镜月眨了眨眼,问道:“我长得很英俊吗?” 水镜月咧嘴一笑,“她的审美比较奇葩吧。” 雷宗润一张脸顿时由红变黑,扭头不理人了。半晌,又禁不住好奇心,转过头来问道:“那他们是不是因为南先生才放了我们的?” 水镜月挑眉,“当然。我都跟你说了,那老头子就是那山中的千年老妖,秦岭一带没有人不怕他的,就是华山派的掌门见了他都得磕头。” 雷宗润眨着眼睛,已经有些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甩了甩头,决定还是不想了,反正已经没事了。 他想起一件事,问道:“接下来去名剑山庄?” 水镜月摇头,“去凤翔城。” 她见雷宗润神色黯了黯,拍了拍背后的包裹,接着道:“把这东西送走之后,就直接去剑阁,找名剑山庄的欧庄主。” 雷宗润好奇,问道:“那里面是什么?好像不是酒。” 水镜月乐呵呵道:“麝香。我这次去找那老头子,也是受人之托,跟他买麝香的。不过,他之前刁难了我大半个月,不肯卖,这次我给他连锅端了,估计他得哭好几个月。” 雷宗润本想说教几句,看着她嘴角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就说不出口了。 水镜月继续道:“那老头子留着这东西也没用,不如给百草堂送去,还能救不少人。” 雷宗润这才明白怎么回事,看水镜月的神情有些复杂——刚刚,她是怕我生气才解释的吗? 水镜月偏头看他,笑道:“这叫劫富济贫,懂不懂?嗯?你怎么了?耳朵这么红,发烧了?” 雷宗润躲开她伸过来的手,笑得有些尴尬,道:“没事,估计是肚子饿了。” 水镜月眨眼,“哦,肚子饿了耳朵会红啊,还真是奇怪的人。” 雷宗润的耳朵更红了。 水镜月伸了个懒腰,道:“这几天我是不想进客栈了,抓几条鱼,吃烧烤。” 雷宗润看着拿着树杈叉鱼的水镜月,半晌,问道:“阿月,你这么小,为什么出来闯荡江湖啊?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水镜月漫不经心道:“家人……他们很忙。不过,是我自己坚持要出来的——我想找一样东西。” 雷宗润好奇,“什么东西?” 水镜月盯着脚边淙淙的流水,沉默良久,突然“砰”地一声—— 她举起树杈,看着那条肥美的鱼儿,笑了笑,“我也想知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再见 剑阁位于西蜀北部,陕甘川的交界之地,是从中原进入蜀中的必经之地,也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晨光熹微之时,在剑门关狭长曲折的山道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牵着两匹马儿,拾级而上, 水镜月牵着阿离走得一脸轻松写意,行至半山腰,回头,“你还行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身后,雷宗润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开口之时呼吸比平日略重了些,但仍旧平稳悠长,“我没事,昆仑山的路可比这里更难走。” 水镜月见他无碍,便继续往前走了,一边问道:“你是混元派掌门的义子,为什么不当剑客,反而当个铸剑师呢?你义父不教你武功啊?” 雷宗润摇了摇头,意识到她看不见之后,又道:“不是,是我自己没有天赋。我的手不适合握剑,即便练一辈子的剑,也成不了一流的剑客。” 他的语气中有些遗憾,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乐观,道:“混元派有一把祖传的宝剑,名为天雷剑,听说用这把剑使出天雷剑法,威力能增加一倍。不过,这把剑不知为何断了,义父一直在想办法重铸天雷剑,我想帮帮他。” 水镜月喃喃道:“为了成就别人的梦想吗?” 雷宗润今日的耳力似乎特别好,居然听清了她这句呢喃,不由失笑,道:“最初的确是为了义父,不过,后来就是真的喜欢了。否则,怎么可能独自坚持十几年?” 雷宗润仰头,见山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灿若朝阳。那光团下是一个阁楼的剪影,凌空飞渡般伫立于悬崖峭壁,精巧而震撼。他问道:“那里便是名剑山庄吗?” 水镜月抬头看了看,道:“那里是双星阁,进入名剑山庄的门户。专心点,别东张西望的,掉下去可就粉身碎骨了。” 走近了,雷宗润才发现,那阁楼顶端的光团是一颗明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流光溢彩的。他看着那璀璨的明珠,心想,若是满月之夜,肯定会更加漂亮吧。 两人刚登上山顶,便见两个青衣童子正在等候。 水镜月抬手跟两人打招呼,“星云、星尘,你们师父呢?” 星尘恭恭敬敬的给两人行了礼,道:“月姑娘,师父找欧庄主去了。” 水镜月讶然,“名剑山庄出事了?” 星云见两人要进双星阁,伸手拦了一拦,皱着眉头看雷宗润,“他是什么人?双星阁不接待来路不明之人。” 水镜月将阿离扔给星尘,拉着雷宗润站到自己身边,挑眉道:“他是我的朋友。” 星云明显不买账,“师父不在,即便是月姑娘的朋友,也不能随便进去。” 一旁的星尘见水镜月变了脸色,忙过来劝解,道:“月姑娘又不是外人,带个朋友来也是无妨的。” 星云瞪了他一眼,星尘挠脑袋。 雷宗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道:“阿月,要不然我还是在这里……” “不行!”水镜月扭头瞪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既带你来了,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是阿月来了吗?” 这人的声音很浑厚,是个高手。话音落地之时,一个灰蓝长袍的老者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五十来岁的模样,皮肤黝黑,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出了一朵花。 星尘赶忙过去扶老人,问道:“师父,您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水镜月双手抱胸,看了看下山的路,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溜走,最后看了眼雷宗润,终究还是认命般的转身,扯出一个笑容,道:“青禾前辈,许久不见,我师父让我代他向您问好。” 青禾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满意点头,“几年不见,小丫头长大了,有礼貌多了。” 水镜月笑嘻嘻道:“阿月来了个朋友来,是个铸剑师,想见见欧庄主,前辈放我们过去?” 青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为难,“阿炳最近遇到些麻烦,估计没心情见客。” 他说着话锋一转,道:“不过,若是阿月肯帮忙的话,他估计心情会好些。” 水镜月望天,问道:“出了什么事?不会是名剑山庄哪把剑弄丢了吧?” 青禾笑得尴尬,“正是。” 水镜月惊讶,“不是吧?什么人这么本事?” 青禾道:“阿月答应帮忙了?” 名剑山庄跟水镜宫关系不错,而且水镜月也知道,无论是欧庄主还是青禾,都不适合出山。无论出于什么缘由,她都得帮忙。 从双星阁后门出去,便是万丈深渊,在悬崖对面,云雾缭绕之中有一座仙山,名剑山庄便在那座山上。悬崖之间仅有一条悬索桥连接,山风吹过之时,摇晃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让人望而却步。 名剑山庄的欧庄主,欧炳忠,是个沉默的老人,看着很严肃,但其实脾性温和,很喜欢小孩子。不过,若是有人动了他的剑,他生气起来,也是十分可怕的。 欧炳忠很喜欢水镜月,听说她要帮忙寻剑之后,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听说雷宗润是水镜月的朋友之后,一口就答应了让他在这边学习。 欧炳忠带水镜月去了藏剑阁,取了一把宝剑给她,道:“这把剑名为鱼凫,丢的那把剑名为蚕丛。这两把剑本是一对,偷剑的人原本拿了两把剑,最后被发现了,打斗之时丢下了这把鱼凫。阿月,你拿着这把剑,应该能将那人引出来。” 水镜月拿了剑,准备下山了。 雷宗润说给她送行,水镜月站在悬崖边,笑话他跟个大姑娘似的,说:“又不是永别。” 她说完这句,自己先愣了愣,感觉心中某个地方似乎有些酸酸的。 雷宗润笑了,跟平日里灿烂的笑容不一样,让人感觉有些忧伤,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让人看不懂。 他说,“再见,阿月。” 水镜月感觉很不对劲,很不舒服。她甩了甩头,转身走上悬索桥,朝身后的人挥了挥手。 雷宗润站在悬崖边,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一阵风吹过,云雾遮住了她的身影,看不清了。 他转身,刚走出一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雷宗润。” 他心中一紧,转身,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不敢置信般的眨了眨眼。 她走到他跟前,仰头看他的眼睛,“我留下来陪你,如何?” 他问道:“寻剑的事呢?” 她扬眉,“等你学成了,我们一起下山去找就是了。” 他笑了,伸手似乎是想要摸她的脑袋,“谢谢你,阿月。” 那只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最后却猛然用力一推—— 水镜月冷不防退后一步,脚下踏空,顿时跌落云层。她的脑中空了一瞬,看向他的眼中溢满惊讶和不解—— 他脸上的笑容让她陌生,吐出的言语让她莫名:“足够了……阿月,回去吧。” 在最后那一刻,恍然间,水镜月仿若看见了一座高山,山上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手中拿着一把血痕剑,飞扬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但她却觉得如此熟悉…… 第一百二十九章 石阵 残月夜,神霄宫。 水镜月昏迷了七日,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古玲坐在床前给她喂药,隔着一道屏风,风寻木、长庚、阿杰、玉关情、秦艽、凌清泉、萧暮雪几人围着桌子坐在一起,舒桐端来几碗银耳红枣汤,让众人暖暖身子。 唐小惠在屋子里转圈子,问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吗?” 舒桐有些犹豫,道:“其实,有两个人或许可以救二小姐,只是……” “什么人?”唐小惠激动的问道,其他人也都看过来——不早说! 舒桐叹了口气,道:“没用的。我说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们宫主,还有一个是巫医谷谷主。” 唐小惠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水镜宫的离城宫主据说早就出海了,巫医谷谷主也失踪了,如今上哪儿找这两人去? “哈哈哈。”一阵笑声从门口传来,胖乎乎的海言进门见有银耳红枣汤喝,立马跟舒桐要了一碗,当凉水似的一口喝完,还想要第二碗。 他端着碗看众人,问道:“怎么都不喝?” 唐小惠摸出几颗飞蝗石,斜眼看他。 海言忙后退几步,躲到舒桐身后,道:“有话好说,别动手。老和尚有一些看法,你们要不要听一听?” 舒桐给他添了第二碗汤,道:“前辈请讲。” 海言嘿嘿笑两声,道:“小神医,我问你,阿月的瞳术是她自己下的,是不是?” 舒桐点头。 海言又道:“也就是说,这瞳术她自己能解开。只要她想醒来,她就一定能醒过来,是不是?” 风寻木接口道:“是这么说没错。可古玲不是说,阿月陷入的幻境之中,那里有什么吸引着她,让她不愿醒来吗?” 唐小惠挠着脑袋,“就是说她在做梦,跟上次那个什么使者的症状不是很相似吗?” 舒桐解释道:“不一样的。梦境跟幻境是有区别的,梦境基本都是无意识的,而幻境都是有意识的去创造的。” 玉关情微微皱眉,“那个吸引阿月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跟她想在那个塌掉的石窟里找的东西有关吗?还是说……雷宗润?” “咳咳。”海言咳嗽几声,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向几人,道:“错啦错啦!” 玉关情问道:“什么错了?” 海言晃着脑袋:“都错了。重点不是阿月的幻境里有什么,而是这里有什么。” 玉关情微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前辈的意思是,那个幻境里或许有阿月想要的东西,但现实世界,她珍惜的东西更多?她虽放不下雷宗润,但这里还有她的朋友,她的家人,她喜欢的人。所以,最后,她一定会回来。是不是?” 海言喝完了汤,将空碗递给玉关情,眯着眼睛点头,“孺子可教也。” 众人豁然开朗,脸上的担忧消了几分,看海言的目光也变了——原以为是个假道士,没想到原来是得道高僧啊,不愧是少林方丈的师弟! 唐小惠撇了撇嘴,“说了跟没说一样,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她这么说着,却也放心了些,至少是能喝进银耳汤了。 唯独长庚,听完海言的话之后,神情似乎更加暗淡了几分,将自己的那份银耳红枣汤推给了阿杰。 阿杰抬眼看他,有些担心。 这时,古玲出来了,将药碗递给舒桐,揉了揉肩,道:“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脉象几乎没有波动,很平和。” 唐小惠想到个主意,道:“我们去陪她说说话,她若是听见了,一定会回来的。” 古玲和舒桐都点头,“可以试试,不过,她不一定能听见。” 唐小惠立马就要进去,“我先去。” “诶,等等。”海言出声道,“先不忙,老和尚还有话说。” 唐小惠气,“现在有什么事比阿月还重要的?” 海言的神色却是难得的严肃起来,摸着圆圆的下巴,道:“和尚这几日在这附近转了转,发现了一件事。” 众人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也都认真听起来。 海言继续道:“这附近有很多石头……” 他刚开口,唐小惠便嗤笑,“山上自然有很多石头。” “别打岔!”海言瞪她一眼,圆溜溜的眼睛睁大了还挺有几分威慑力,“那些石头很突兀,像是从别处搬来的。老和尚觉得有些蹊跷,特地调查了下,发现那些石头应该是一个阵法。而阵眼,就是那个被毁掉的石窟。” 玉关情问道:“什么阵法?” 海言摇头,“老和尚可不知道,所以来找你们商量商量么。说不定跟阿月有关呢。” 唐小惠颇为不屑的看他一眼,“学艺不精。” 海言乐呵呵的也不生气。 “那个,”秦艽突然开口道,“我大概知道一点。” “哈?”众人看向他,有些疑惑。 秦艽摸着下巴看天,道:“你们都不是西域人,大概不能理解。石头对这里的人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们认为石头具有沟通神明的力量,所以,他们大多在石头山上建神庙,很多人会特地住进神庙附近的石窟里,即使哪里条件很艰苦,他们也觉得那是一种恩赐。石头建造的陵墓也是很高级别的待遇,一般只有部落酋长,或者一国之君才享有这种权力。西域的很多宗教,在祭祀、祈福之时,也都是用石头摆的阵法。” 玉关情对这些倒是有些了解,道:“所以,这里的石阵,可能跟某个宗教仪式有关。” 海言“呵呵”笑了两声,道:“不会是招魂的吧?” 他原本只是想开了玩笑,不曾想这话刚出口,所有人都齐刷刷的看向他,整个屋子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海言打了个寒颤,“不是吧?招魂阵?” 他话音刚落,突然传来一个清淡的声音—— “是锁灵阵。”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众人愣了愣,继而同时欢呼起来—— “阿月?!” “二小姐?!” 唐小惠离得近,第一个冲了进去,就见水镜月正坐在床头,脸上仍旧带着面巾,眼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小惠。” “阿月!你终于醒了!”唐小惠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呜呜的哭了起来,“你吓死我了!” 水镜月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对进来的众人点了点头,道:“让你们担心了。” 古玲过来,拍了拍唐小惠,道:“唐七姑娘,我来给二小姐检查检查。” 唐小惠起身,让开一些,问道:“阿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水镜月伸手乖乖配合古玲,一边道:“我没事,就是有些渴。” 舒桐给她倒了杯温水来。 秦艽问道:“月姑娘,你刚刚说的锁灵阵,是怎么回事?” 正在把脉的古玲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二小姐才醒,有什么话等天亮了再说!姑娘家的闺房怎么好如此莽撞的闯进来?都出去!” 水镜月拉了拉古玲的衣袖,笑了笑,道:“无妨,迟早要说的。” 众人各自找了位置,或站或坐,准备听水镜月讲故事。不料,门外突然传来廉贞和破军的喝声—— “什么人?站住!” “诶?见鬼了么?” 第一百三十章 锁灵 众人听见声音赶了出去,就见廉贞和破军正站在不远处,似乎还挺困惑的。 风寻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廉贞转身,道:“刚刚那里好像有个人。”他说着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一座雪山。 破军点头,“眨眼就消失了。” 秦艽问另外几个浪子山庄值守的人,“你们看见了吗?” 那几个人摇头,表示没注意到。 刚刚出来的水镜月淡淡道:“没事,说不定只是路过的。” 廉贞和破军一怔,同时叫起来:“二小姐醒了?!” 水镜月从人群后走出来,对两人笑了笑,“放心吧,我没事了。” 放下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神秘人不提,众人回到屋里,继续听水镜月将关于锁灵阵的事。 这次廉贞和破军也都跟了进来,古玲对水镜月刚醒来就如此“操劳”十分不满,结果水镜月开口说一句“饿了”,她立马拉着舒桐去厨房弄宵夜去了。这时候天也快亮了,索性连早餐也一起做了。 水镜月坐下,看了眼对面的站在长庚身后的阿杰,招了招手,“过来。” 阿杰不解,却还是走了过去。 水镜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不叫人?” 阿杰顺着她的手劲低了头,“师父。” 水镜月手掌抵着他的额头,让他抬起头来,“听不见,大点声。” “师父。”阿杰扯着嗓子叫了一声,话音落地之时,眼圈却不由自主的红了,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冒。他觉得有些丢脸,想低下头,却被水镜月抵着额头动不得。 他索性放开嗓子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胡乱朝水镜月挥拳踢腿,似乎是想把这段时间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呜呜……你算什么师父?呜呜……明明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呜呜……明明说过不会让人欺负我的……呜呜……” 水镜月任他又打又骂的,也不阻他,等他哭累了,才放开手,摸出手帕给他擦眼泪,眼角含笑,“哭完了?” 阿杰嗓子里仍旧一抽一抽的,突然往前走几步,扑进她怀里,闷声闷气的声音还有些哽咽,“师父。” 水镜月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一声,“行了,打过了也骂过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阿杰放开她,有些不好意思。 水镜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将手中的脏手帕塞进他手里,“鼻涕眼泪都擦到为师衣服上了。拿去洗洗,记得还给为师。” 阿杰撇了撇嘴,拿着手帕,坐到自家主子旁边去了。 一众人看着这师徒俩旁若无人的交流感情,感觉有些尴尬——是不是该回避下? 水镜月倒是完全没意识到一般,眼神扫了一圈,“你们想问什么?” “呃……” 众人回过神来,感觉这整件事都有些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一时间不知道从哪儿问起。 第一个开口的是秦艽,“月姑娘,你那天在找什么?那个底下真的有个陵墓?” 水镜月摇头,“有没有陵墓我不知道,我找的是天雷剑。” “天雷剑?”众人不由讶异——天雷剑不是插在雪山之巅的那把吗?水镜月不是已经把它取了下来? 水镜月解释道:“雪山之巅那把并不是天雷剑,而是五残剑。” 秦艽讶然,“五残剑?五年前昆仑派遗失的那把?” 玉关情恍然,点头,“原来如此,难怪空桑会出现。” 唐小惠问道:“阿月,江湖不都传说,当初你跟雷照穹比武之后,将天雷剑插入了昆仑之巅吗?怎么又变成五残剑了?” 水镜月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当年我为寻蚕丛,杀了横舟庄十七个杀手,后来周龙腾败给我,不好再找我麻烦,便请了昆仑派掌门帮忙。洛泽前辈跟周龙腾是好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我输了,将手中的鱼凫给他,他输了,将五残剑给我。” 风寻木想了想,猜测道:“你拿到五残剑之后,便想着送给正在名剑山庄学艺的雷宗润。只是没想到,你们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就这么错过了。” 唐小惠好奇,“你跟洛泽前辈比的什么?他输给你了?” 水镜月叹了口气,道:“洛泽前辈是个真英雄。可惜了……” 玉关情打断他们,道:“阿月,还是继续说说锁灵阵的事?为什么要把天雷剑换成五残剑?” 水镜月道:“当年我跟雷照穹比试之后,就准备离开西域了,想着下次来也不知是今夕何夕,就将五残剑插入了神霄宫上的雪山之巅,等昆仑派的人来取走。当时,我将剑插入石壁之中,剑鞘就顺手套在手中无鞘的天雷剑上了。” 唐小惠乐了,道:“所以,只是个误会?” 水镜月点头,“没错。至于锁灵阵,那是雷宗润布置的……” 她顿了顿,道:“神剑有灵,他以身殉剑,灵魂被束缚在天雷剑之中。他说他死前多少还是怀着怨恨的,死后的灵魂也是恶灵。故而,他在这神霄宫摆下锁灵阵,让我将天雷剑埋在阵眼,如此,他就……无法为祸人间。” 她说着,眼中透出一丝悲伤,“他说枉死于锁灵阵中的人,死后的恶灵都会被困在阵中。他这一世已偿还了雷照穹的养育之恩,死后,来世,都再不愿见他。” 她轻笑一声,“他那么善良真诚的人,怎么会成为恶灵呢?” 唐小惠起身,走到她身边,抱了抱她,“阿月。” 水镜月笑着摇了摇头,“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早就没事了。” 她看向秦艽,道:“那个石窟就是以前雷宗润的铸剑房。当年我只是将天雷剑埋在那里,并不知道那地底下是否还有个陵墓。” 她微微皱了皱眉,“而这一次,我也不知道,毁了石窟的那个人,是为了天雷剑,还是为了毁掉锁灵阵。又或许,天雷剑早就不在那里了。” 一直沉默的长庚开口道:“也可能是为了赤金刀。” 水镜月愣了愣,随即笑了,“也对。若是神剑真的有灵,神剑祭天问路之事,为什么就不可能是真的呢?” 风寻木问出老早就想问出的疑惑,“你相信?” 水镜月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道:“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相信的问题。” 唐小惠倒是颇为理解,点头附和道:“就是理智上明知道不可信,但有时候却宁愿相信它是真的。” 水镜月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长庚,道:“即便不用神剑祭天,我们这里不是还有个神算吗?长庚公子,不知能否告知赤金刀在何处?” 唐小惠一拍手,一脸期待的看向长庚,“是哦,当初你不是算出了方脑石在哪儿吗?这次应该也能算出赤金刀的位置吧?” 风寻木看了水镜月一眼,又看了看长庚,似乎有些担忧,道:“什么神算?别乱说,上次长庚不是算错了吗?他怎么会知道……” “在下可不是算出来的。”长庚抬眸,看向水镜月,轻笑了一下,“不过,告诉我这件事的倒的确是个神算。” 他说着对水镜月伸出手,“我只告诉你一人。” 水镜月微垂着双目,看着那只越过大半张桌面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微微有些晃神…… 半晌,她抬眼,将一只手放进他手心—— 指间划过手掌之时,微微有些酥痒,微垂的眼眸依旧是认真的模样。 只是,他的手指,原来如此冰凉…… 第一百三十一章 形势 第二日,天色微明,玉关情起床的时候,隐隐听见后院传来什么声音,赶过去之时,第一眼就见到站在回廊下的长庚。 长庚就站在后门旁,靠在墙壁上,隔着宽阔的院子,看着不远处忙碌的身影—— 水镜月正将院子里的石块填入那个巨大的深坑之中,之前堆了满院的石头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原本的深坑已经成了一个小山包。 看这情形,她该是一夜未睡吧。 玉关情坐在美人靠的椅背上,驾着腿看水镜月如同玩蹴鞠游戏一般,将散落了一地的小石子踢进那山包的缝隙之中,乐此不疲的自娱自乐着。 他偏头看了看长庚,问道:“不去帮忙吗?” 长庚对他点了点头,算是问好,道:“她不希望旁人插手。” “哦?”玉关情似乎挺好奇的,“怎么说?” 长庚将视线移开,看向那个如坟墓般的石堆,良久,轻轻吐出两个字:“回忆。” 玉关情托着下巴淡淡笑了,跳下美人靠,朝那个黑色的身影走过去,“阿月。” “有事?”水镜月头都没有回,一脚踢向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看着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当当的停在山包的顶端。 她满意的弯了弯眉眼,准备继续踢下一颗石子。 “我要走了。” 她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回云国?” 玉关情眯起一双桃花眼,一脸吃了脏东西的表情,“一大早的少恶心人!我自然是回浪子山庄,莎车国那个。” “哦。”水镜月将脚下的石子踢走,没了下文。 玉关情拦在她跟前,道:“就这样?” 水镜月眨眼,颇为不解:“怎样?” 玉关情来气,“哥哥要走了,你就‘哦’一声?” 水镜月想了想,道:“一路顺风,好走不送。” 玉关情摇摇头,让开,蹲在一旁,仰头看她,“大哥不能在这边久留,不日就回乌城了。三弟今日也该回金城了。阿月,你们接下来去哪儿?” 水镜月道:“巫医谷。” 玉关情点了点头,捡了颗石子在地上画圈圈,给她分析情势,道:“两件事,一个是寻找赤金刀,一个是调查控制西域的不明势力。一明一暗,目前还看不出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如今的西域大概能分为四方势力—— 一个是西域三十六国,关系错综复杂,情况不明,或许已经被控制。 一个是西域的江湖势力,比较有影响力的主要是天山派、昆仑派、巫医谷、横舟庄,还有浪子山庄。天山派如今因为掌门之位内斗得热闹,听说元战是个有野心的,或许会对赤金刀有兴趣。昆仑派隐世多年,该不会插手此事,但不防有人为了青莲剑将他们拉下水。剩下的巫医谷、横舟庄,跟浪子山庄都有合作,三方已经损失太大,不可能作壁上观。 另一方就是中原武林。这些人以郑元涛为首,目的很明显,就是冲着赤金刀来的。中原武林势力庞杂,本是一片散沙,但面对共同的对手,共同的目的,应该会拧成一团。 最后,就是那股暗藏的势力了,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所有的石子都清理完毕,原本坍塌的石窟堆成了一个圆形的山包,整洁规整,顶部压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像个陵墓,又像个祭台。 玉关情托着下巴,看着地上画出的简易地图,继续道:“浪子山庄在南疆一带的人马都归我管。我在西域三十六国都安排了接应的人,你知道暗号的,有需要就言语一声。横舟庄和巫医谷都不是善茬,不可全信。至于中原武林,我不大了解。郑元涛那个人,我看不透他,属于深不可测形……” 他说着仰头看水镜月,却见她正对着那巨大的石头堆出神,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他叹了口气,道:“阿月,哥哥我难得说这么多话,口都干了,你给点面子好好听听,成不?” 水镜月低头,看了看他画的势力分布图,道:“你说的不对。” 玉关情歪了歪头,“哪儿不对?” 水镜月蹲下来,拿过他手中的石子,在那图的东边和南边加了两个圈,然后伸出食指点了点东边的那个圈,道:“萧暮雪是什么人?她来西域是找你的,还是找赤金刀的?或者有什么别的目的?玉关情,很多东西我不去想,并不代表我不懂。西域的重要性你比我清楚,这已经不仅仅是江湖事了。” 她说着顿了顿,抬头看向他那双微垂的桃花眼,问道:“赤金刀的消息到底是谁放出来的?为什么这么巧?” “你怀疑我?!”玉关情抬眼,微微眯起的桃花眼中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悲伤和失望。 水镜月伸手,突地一下弹他的额头,斜睨了他一眼,“抽什么风?我几时说过这种话?我只是让你想一想,赤金刀的消息,是背后那股不知名的势力放出来的,还是旁人放出来的?” 玉关情摸着额头,幽怨的看她一眼,嘴角却是微微挑起的,“这很重要吗?” 水镜月点头,摸着下巴思忖道:“当然。我们现在对背后那人完全不了解,根本无从下手,实在太被动了。至少得先弄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目的,若他的目的是控制西域,就绝不会放出赤金刀的消息。若赤金刀的消息是他放出的,那么,他吸引来这么多势力,搅动整个西域,图的是什么?” 玉关情盯着水镜月那双乌黑的眼睛,神情有些复杂。 水镜月对他眨了眨眼,“有什么问题?” 玉关情摸了摸鼻子,道:“你不是最厌恶这些事吗?这次怎么这么上心?” 水镜月挑眉,“我需要找到五行石。另外,我总觉得,天雷剑的失踪,跟这事有关系。” 玉关情似乎有些不信,问道:“就这样?” 水镜月似乎没听到一般,起身,转身,看向长廊下的那袭白衣,道:“长庚公子,能帮个忙吗?” 白衣人也不知道听见了没,一动不动的,低垂的屋檐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他终于走了出来,穿过广阔的后院,从水镜月和玉关情中间的穿过,跨过那幅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地图,站在了那座近一丈高的石堆前,伸手—— 瞬间,粗糙的石堆表面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冰层,如同一座水晶宫一般,在初升的朝阳下,流光溢彩。 水镜月眼中透出笑意,对他微微躬身,“谢谢你。” 长庚转身,淡淡道:“月姑娘客气了。”说着,便起步离开了。 玉关情起身,看着那道消失的白色身影,摸着下巴瞅了眼水镜月,“他怎么知道你想什么?” 水镜月耸耸肩,“他只会这个。” “哈?”玉关情抽了抽眼皮——什么叫“只会这个”?那可是极寒真气! 水镜月却是对他摆摆手,伸着懒腰,准备走了,“饿了,不知道早饭好了没。” “诶,阿月。”玉关情叫住她,“你还没回答我呢?除了赤金刀和天雷剑,你帮我们的理由,还有什么?” 水镜月止步,转身看他,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去巫医谷做什么吗?” 玉关情条件反射般问道:“做什么?” 水镜月道:“言庄主救过我的命,浪子山庄有难,阿月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横舟庄周龙腾手中有我想要的蚕丛剑,所以我会帮他。可是,巫医谷……呵——”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满意的理由,说服自己帮忙寻找失踪的巫医谷谷主。” “阿月,”玉关情的声音有些冷,脸色有些难看,“你的意思是说,等这件事了结,你跟浪子山庄之间,就两不相欠,再无干系?” 水镜月愣了愣,看着他那双毫无温度的桃花眼,沉默半晌,突然抬手,手中的石子急射而出—— “咚”地一声,砸在他的心口。 “玉关情,你知道仇恨和恩情的区别在哪儿吗?” 她转身离去,声音有些愤愤地,“仇报了,恨便消失了;恩报了,情却只会更深。” 第一百三十二章 骨山 秦艽带着浪子山庄的人回了金城,玉关情也回莎车了。让众人意外的是,一直缠着风寻木的萧暮雪,也跟玉关情一起走了。 凌清泉跟水镜月等人告辞,说是要先回流沙剑派看看,不跟他们一起走了。水镜月表示会尽早赶去开都河。 海言听说他们要去巫医谷之后,一溜烟的跑了,说他先走一步,去龟兹探探路。 如此,前往巫医谷的人就剩下水镜月、长庚、阿杰、风寻木、唐小惠、古玲、舒桐、廉贞、破军,九个人。 众人骑着马儿,沿着昆仑山山脚前行。 已经到十一月了,这里的冬天比中原来得早,寒风凛冽,呵气成冰。昆仑山下的草场枯黄一片,偶尔还能遇到成群的牛羊。 半路上,水镜月见到一个牧民正在炼铁,似乎在打造一副马镫,打铁的技艺看着很是纯熟。她翻身下马,上前问道:“阿伯,能做剑鞘吗?” 那牧民看上去六十多岁了,皮肤黝黑,看上去很精神。他听了水镜月的话,似乎有些惊讶,问道:“剑鞘?不是剑?” 水镜月点头,将那把没有剑鞘的五残剑递给他看,“给这把剑配个剑鞘,能做吗?” 那牧民拿过五残剑,仔细端详了下,赞道:“好剑!姑娘,这剑拿去献给国王,至少能换来一百只羊。” “嗯?”水镜月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哪个国王?” 牧民哈哈一笑,道:“随便哪个国王都行,如今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都在到处搜罗兵器呢,听说是要熔天下万兵之利,锻造一把神兵,献给白龙城,感谢神明的护佑。前些日子乌孙国王还派人四处招募打铁匠,可惜老头子老啰……” 水镜月了然,点头,道:“这剑是一个朋友寄放在我这里的,可不能卖。阿伯,做个剑鞘需要多久?” 牧民想了想,道:“好剑自然要配好点的剑鞘,至少要三天。” 水镜月道:“阿伯,这剑原本有一个剑鞘的,遗失了。你做个简单点的,我先凑合着用用,说不定哪天原来那个剑鞘就回来了呢。” 牧民似乎有些不乐意,道:“那不如用牛皮缝一个。” 水镜月眨了眨眼,点头,认真道:“倒是不错。” 牧民找来一张上好的牛皮,拿着剑比划,看看怎么裁减,一边跟坐在一旁等候的水镜月唠嗑,讲得最多的就是一双儿女,很是健谈。 天色晚了,众人准备在这里住一夜,明早再启程。 廉贞跟牧民打听巫医谷的事情,可是,奇怪的是,问了好几家牧民,都没人知道巫医谷。 水镜月挑了挑眉,让他去打听地狱之门。结果,他刚开口,那群牧民就直摆手,连说“去不得去不得”。 牧民们把那里叫做死亡谷,是西域一带人所共知的禁地,即便是有牛羊在那里走失了,他们也是不敢去寻的。 他们说,那里住着一群魔鬼,进去的人都会被吃掉,白骨被用来建造魔鬼居住的城堡。 阿杰、古玲听得心惊胆战的,唐小惠和风寻木倒是愈加兴致盎然。 古玲问道:“之前见到薛半仙,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不过也是个好人啊。为什么这里的人这么怕他们?” 水镜宫的“妖魔鬼怪”四医在江湖的名声虽不好,但在水镜宫却是很受敬重的。华重山更是把古玲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她听人如此形容自家师父的故乡,很不是滋味。 水镜月没有回答她,倒是唐小惠抱着枕头,打着呵欠说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行人在牧民家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在牧民家里吃了早饭,又买了些马奶酒,这才再次出发,一路疾行,终于赶在落日之前来到了传说中的巫医谷。 眼前的景象的确有些阴森可怖—— 狭窄的山谷仅容一人一马通过,两岸是深切的悬崖绝壁,呼啸的寒风从山谷中穿过,鬼哭狼嚎般的叫嚣着。 昏暗的光线下,马儿不知道踢倒了什么,发出骨碌碌的声响。一低头,才发现那是一颗骷髅头!而在道路两边的绝壁之下,每隔几步便会有一个骷髅头垒成了的金字塔,一路延伸,仿若通往地狱的路标一般。 不多久,眼前的视野渐渐开阔,两侧的绝壁消失,前面是荒芜的山丘。那些山峦奇形怪状的,有些像是长着长长的尖角,有些像是露出的尖利的獠牙,在昏暗的月光下,看着像是一头头凶恶的巨兽。 走在最前面的水镜月拉了拉缰绳,停在了一块巨石前—— 那并不是石块,而是牦牛的骸骨。 巨大的骨架被拆的零零散散,垒成一座骨山,硕大的牛首停放在骨山顶端。黑乎乎的眼眶在月光下如同深渊一般,鲜艳的红色液体从深渊中流下,歪歪斜斜的,形成了三个大字—— 巫医谷。 破军早被吓得跳到了廉贞的马背上,一路都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阿杰也吓得一脸的惨无人色,拉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腿抖得马镫都踩不住了,却是咬着牙极力忍耐着。 古玲的脸色也很难看,比阿杰还难看。不过,倒不是害怕,而是给气的。 她是大夫,见过的尸体不少,无论是人的还是动物的,自然不会被白骨给吓着。怪医王九天的住处也有很多骸骨,各种动物的都有,还有人的骨架。可是,这里的尸骨跟王九天那里的不一样。 王九天收集的尸骨,都是自然死亡或者不治而死的,他的目的是研究医术。 而巫医谷的尸骨,是暴尸荒野的冤魂,是游荡人间的怨灵。 水镜宫的弟子,入门的第一堂课,便是学会尊重生命,敬畏生命,善待生命。 古玲气得有些失去理智,踢着马儿就要冲进去,一旁的舒桐都没来得及拉住她,眼看着她几步就越过了那座写着“巫医谷”的骨山—— “玲玲!”水镜月在古玲从她身旁擦过之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如一只猎豹一般,直接将古玲从马背上扑了下来,护着古玲在地上滚了两圈,松了一口气。 而此时,那匹马儿却已经闯入了巫医谷的地界—— 天空中的云层突然厚重了几分,月亮消失在云层之后,夜色更浓了…… 突然,云层中闪过一道亮光,“轰”地一声撕裂了黑色的幕布,一道惊雷落地—— 众人下意识的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睛之时,却见古玲的马儿已经倒地,全身焦黑,连一丝挣扎都没有。 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刚刚拿到惊雷仿若是燎原的星火一般,搅动了沉寂在夜空之中的雷海,如匹练般的闪电落在众人眼前,像是下了一场电光之雨…… 奇怪的是,那闪电仅仅落在写着“巫医谷”的那座骨山之后,众人所在的那片天空仍旧沉寂如水。那三个血红的大字仿若是魔鬼的诅咒一般,阻止着凡尘众生进入这座恶魔的城堡……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条件 头顶的乌云渐渐散去,弯弯的月眉从云层后钻出来,倾泄一地的月华,刚刚被闪电击中的那片土地一片荒凉,归于沉寂,看不出任何异常。 ——只除了,一匹化为枯骨的马儿。 水镜月将古玲扶起来,扔给舒桐,道:“看着她。” 古玲胆子虽大,刚刚命悬一线,也吓得失了言语。 长庚、舒桐、廉贞和破军的马儿都吓傻了,早就跪在地上不敢动弹了,几人都被迫下了马。其他几人的马儿都是宝马,倒是没被吓着。 唐小惠以前听水镜月讲过一些巫医谷的事情,也听说一些传闻,不过,没想到还未进门,就收到这么一份大礼。她偏头看向水镜月,道:“这个比九宫阵的天雷厉害多了!阿月,你以前是怎么进去的?” 水镜月耸耸肩,“巧合而已,不是每次都会引来雷击的。” 众人看向那被烧的焦黑的马儿,有些不信——有这么巧的事? 水镜月伸手给阿离顺毛,似乎是在安抚他,淡淡道:“巫医谷内地形复杂,每走一步都可能遇到危机。不过,我们这次是受邀而来,在这儿等着就行了。刚刚那场雷电,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我们来了,若是一刻钟之内没人出来,我们就离开。” 她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苍白的声音—— “阿月,你学坏了。” 水镜月抬眼,就见一个灰白的身影正蹲在那巨大的牦牛头骨之上,灰白的面容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的惨淡,比他脚下的枯骨显得更加没有生气。 水镜月道:“记得赔玲玲一匹马。” 薛半仙瞧了瞧那几匹吓得站不起来的马儿,毫无表情的脸上都能看出几分嫌弃的意味,“没用。谷内的好马成群,闯进去了,随便挑。” 水镜月转着长刀,似笑非笑的看他,“听说巫医谷的谷主失踪了,你们这么有雅兴?看来这个消息是假的了?莫非各位前辈在谷中太过无聊了,特地请阿月来陪你们耍的?” 薛半仙摸了摸鼻子,脸上的表情却仍旧淡然,“谷主失踪是真的,没骗你。” 他说着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个卷轴,递给水镜月,“谷主给你的。” 水镜月接过卷轴,解开,手一抖,一幅画出现在众人面前—— 画上是一只猫和一只鼠,老鼠正在逃窜,猫在后面追。只是,那老鼠的神情略得意,神气十足的,反倒是后面追老鼠的猫,有些气急败坏,差点被自己的尾巴给绊倒了。 好好的一张猫捉鼠,立马成了鼠戏猫。 重点是,那只猫儿,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灵气十足的—— 众人都下意识的去看水镜月的眼睛——神似! 水镜月的眼睛平静无波,似是一点都不生气,淡淡道:“他还真看得起自己——老鼠比他可爱多了。” 那副画的右上方还有几行字,大意是说,若是水镜月找到他了,就将巫医谷送给她。 水镜月挑眉,道:“他这是警告我不要去找他?” 唐小惠挑着嘴角笑了,“你们谷主还挺执着的,他追着阿月当他继承人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放弃呢?” 阿杰有些不解,拉了拉水镜月的衣袖,问道:“师父,你又不懂医术,怎么继承巫医谷啊?” “小看你师父?”水镜月低头捏了捏他的脸,道:“巫医谷的谷主懂不懂医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能压制几十个疯子和怪胎的能力,懂?” 阿杰揉着脸,有些不满的嘟了嘟嘴,倒是对自家师父的武功愈加敬佩起来。 风寻木道:“阿月,你接手巫医谷之后,谷内所有人是不是都要听你的?” 水镜月还没回答,一旁的薛半仙笼着袖子,回道:“巫医谷规矩,背叛谷主者,格杀勿论。” 风寻木道:“如此,你们谷主不担心阿月当了谷主之后,直接把巫医谷解散了,或者并入水镜宫吗?” 唐小惠对将巫医谷并入水镜宫比较感兴趣,“‘妖魔鬼怪’算不算背叛者?巫医谷谷主没有追杀他们是害怕离城宫主吗?” 薛半仙摸了摸鼻子,不说话。 古玲“呵呵”的笑了两声,道:“当年跟宫主比试的其实是巫医谷谷主,原本应该是他们家谷主要给我们宫主当一辈子的药童的。” 唐小惠张大了嘴——这消息够味儿! 水镜月对风寻木耸了耸肩,回答他之前那个问题,“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巫医谷是什么地方?这里面的人放一个出去都是为祸人间。你们看看这地儿荒凉的,若是到了灵隐山,岂不又是一个人间地狱?水镜宫地处江南繁华之地,真把他们都弄过去,可就是人间惨剧了。” 她说着又转向薛半仙,道:“你说说看,我要个地狱做什么?当阎王天天打小鬼?我是有多闲?” 薛半仙想了想,认真道:“阿月,若是谷主不回来了,谷中的小鬼都跑出去了,你会不管不顾吗。” 水镜月眼神一凛,“这是威胁?” 薛半仙摇头,“是事实。阿月,你说的不错。这里就是一座地狱,我们都是被关进地狱的恶鬼。不过,我们这群恶鬼也已经老了,很快就能死干净了。地狱空了,阎王就功德圆满了。” 古玲拉着舒桐的手,小声道:“听着好像挺可怜的。阿桐,那巫医谷谷主,其实也不是个坏人吧?他把这些人都聚集在巫医谷,是不是不想让他们出去害人?” 舒桐笑了笑,伸手揉她的脑袋,却是没有回答。 水镜月将长刀背在身后,仰头看向无尽的夜空,良久,才道:“薛半仙,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绑走的?” ——她这么问,就是答应帮忙了。 薛半仙那张死寂的脸上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道:“谷主神出鬼没,老鬼不知情。” 他顿了顿,又道:“谷主留下了线索。” 水镜月挑眉笑了,“定然不会顺利拿到手,是不是?” 薛半仙眼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谷主为你设了一项考验,通过了,便能拿到线索。” “是通过了,才有资格去寻他吧——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自傲。”水镜月摸着阿离的耳朵,淡淡道:“我答应陪他玩这个游戏。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她说着抬手,指向长庚,眼睛却是看向薛半仙,“懂?” 薛半仙摸着下巴,想了想,点头,“好。阿月通过考验之后,巫医谷众人定能想出办法。” 第一百三十四章 考验 巫医谷的谷主在巫医谷设了一个禁区,水镜月只需要从这个禁区走出去,便算是通过了考验了。 水镜月听完之后,看着薛半仙淡淡笑了,“该不会,谷中所有人都被这个禁区困在里面,出不来了吧?” 薛半仙摸摸鼻子,脸不红心不跳的点头,“阿月若是拒绝了谷主,巫医谷一众人一辈子都会困在里面,不可能再害人了——你还可以反悔。” 水镜月拍了拍阿离的脑袋,对众人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唐小惠和风寻木见她又想一人赴险,几乎同时拉住她的手腕,异口同声道:“一起去!” 水镜月回头看他俩几乎同步的表情,不由好笑,道:“这次不是我逞强,是只能我一个人进去。” 薛半仙帮着她解释道:“谷主看上阿月,不是没有缘由的,她有继承巫医谷必须的能力。” 唐小惠眨了眨眼,“就是说,我们跟进去了,反而会给她添麻烦?” 薛半仙点头,“的确如此。” 唐小惠和风寻木放开了她,“小心。” 水镜月点头,顺手揉了揉阿杰的脑袋,抬步,走过那三个滴血般大字,走进那座生人勿近的死亡之谷…… 白色的烟雾从地面升起之时,水镜月感觉到有人靠近,猛然转身,一个飞腿踢过去—— 鞋尖停在来人脸颊一寸之地,她看着那人一身刺目的白衣,皱了皱眉,“又是你?” 长庚垂眸看着她那只脚,淡淡道:“你不用在意我……要不,把我踢出去?” 水镜月将腿收回来,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叹了口气,然后伸手将腰间的一个香囊解下,靠近,系在了他的腰带上,道:“这白色烟雾有致幻的作用,香囊里的草药几乎能克制所有迷幻类药物,别弄丢了。” 长庚伸手按住她正在打结的手指,问道:“你把它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所以,我不是让你们别跟进来的吗?”水镜月没好气瞪他一眼,打掉他的手,继续给他系上香囊,“放心,我有法子应对。” “什么法子?” 她低着头,伸手拿起那已经系好了的香囊,沉默着看了很久,似乎是在出神。 他伸手,隔着面巾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在看到她那双乌黑的眼睛之时,却不禁怔了怔—— 如黑曜石般的眼珠分离出一道重影,整个眼眶几乎被黑色的瞳仁填满,如同万丈深渊一般,让人沉溺。 只是…… 他没有错过她抬头的瞬间,眼底的那份怀念与忧伤。 ——她刚刚,想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人? 水镜月那刀柄格开他的手,“恶魔之眼,破除一切幻境。”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一边道:“跟紧点,小心脚下。” 长庚低头,脚下的地面微微湿润,而她走过的地方却没留下半分脚印。 白色的烟雾渐浓,三丈之外便不能视物了。烟雾之外是黑沉沉的夜色,四周只能隐隐看见一座座毫无区别的山峦。 长庚不知道水镜月是如何辨认方向的,却能感觉到前方那个背影走得极为坚定—— 为什么她从来都不会迷路呢?为什么即便在陌生的地方也能找到前方的出口? 只是因为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迷宫里生活了十年吗? 他突然觉得,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暗夜中传来,两人抬眼看过去,就见一群如小山般的巨大身影迅速朝两人奔来,浓烟弥漫中看不清长相,但头顶那双腥红的眼睛却格外的摄人心魄。地动山摇间,仿若周围那些模糊的山影,也都在蠢蠢欲动一般。 长庚上前几步,走到水镜月身旁,问道:“牦牛?” 水镜月将手中的长刀收进刀鞘之中,眼睛盯着那数十双不断靠近的腥红的眼眸,点了点头,“牦牛是食草动物,战斗能力极强,但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它们这样子,是被人控制了。” 她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记住,千万别伤了它们。” 她话音落地之时,人已经飞了出去,动作快得长庚都没反应过来,只得赶紧跟上。 水镜月似乎完全没将那群奔腾如潮水的巨兽放在眼里,踏着如那长长的牛角,如一只顽皮的雨燕一般,在黑色的浪尖嬉戏翻腾…… 也不见她做了什么,所过之处,那一双腥红的眼睛渐渐迷茫,化作一片混沌,渐渐清晰,怒火渐消…… 翻涌的浪潮慢慢平息,退潮一般散去。 长庚并未如何动作,只是下意识般的移动脚步,避开那些黑色的影子,一双眼睛却是定格在水镜月身上。 他看着她如同一只黑色的燕子一般轻巧巧的落地,眼里没了平日的慵懒与漫不经心,微皱的眉头隐隐含着几分杀气。 水镜月回眸,对上他那双眼睛,不由诧异,“怎么了?” 隔着缭绕的烟雾,他的眼中泛出一丝血色,“是因为重瞳吗?” 水镜月怔了怔,明白他在说什么之后,眼底透出笑意来,点了点头,“是。” 因为她是重瞳子,自小便被亲生父亲疏离,注定得不到一丝温情。 五年行走江湖,那些知道她是重瞳子的人当中,有人因为一句“重瞳乱世”而诅咒她,有人因为早已失传的瞳术而戒备她,也有人因为她得天独厚的天赋靠近她…… 进入这个禁区的那一刻,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这场考验的目的—— 巫医谷的谷主曾告诉过她,鬼医王七星教给她的瞳术并不完整,当瞳术练到极致之时,一个眼神便能毁天灭地。 他曾将唯一一部瞳术秘籍送给她,只要求她做他的继承人。 她拒绝了。 但他知道,她看过了,便忘不掉。 在这场考验中,她一直尽力克制的瞳术,大概再也无法压制了。 最终的结果会如何呢? 她会成为灭道的恶魔?还是救世的菩提? 一阵寒气飘过,周围的空气似乎冷了几分,那浓浓的白烟似是凝固了一般,在空中定格的一瞬,然后轰然坠落,撒下一地的晶莹—— 浓烟消散,天边隐隐透出一丝天光,山谷的清风微凉。 长庚走到水镜月跟前,眼中是她看不懂的痛苦与隐忍,“对不起。” 她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何道歉。 他却已经转身继续前行,“接下来的路,我代你走……算是赎罪。” 晨光从前方照过来,清冷的白色衣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迎着朝阳,弯了弯眉眼—— 还是那么傻呀,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从不相信,一双眼睛能主宰她的命运。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囚笼 水镜月蹲在一座羚羊的尸骨旁,拿刀柄敲击着坚硬的羊头骨,有些百无聊赖。 在她身后的山谷里,是成千上万座大大小小的、成堆的尸骨,最矮的只一尺来高,最高的高达三丈。这些尸骨中,有羚羊的、牦牛的、狐狸的、野马的……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自然也有人类的。 这些尸骨山排列似乎毫无规则,却又似是遵循着某种法度。她一眼便看出,这是一个阵法。一般来说,很少有阵法能困住她,尤其是这种迷宫式的阵法。 不过,长庚不许她进去。 她偏过身子,仰头,看向站在高处的白衣人,问道:“找到路了吗?” 长庚回头,脚下轻点,飘飘然落在她身前,道:“走吧。”说着,便当先走进了那迷宫般的尸骨之林。 水镜月起身跟上,问道:“你懂阵法?” 长庚捏着手指算着方位,道:“略懂,比不上莫楼主。” 水镜月点头,道:“你对五行八卦似乎挺熟,于易经、星象一类了解得更多,学的是基础理论。风华姐却是不同,她的阵法理论不如你,更多的是经验,而且上次荆山上的九宫阵,在阵法中还糅合了幻术,也算是独到之处……”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道:“长庚,小心些。这阵法应该没那么简单,或许还有别的陷阱。” 长庚止步,回头看她,道:“这是一个双重阵法。除了尸骨林之外,脚下的沼泽原本也有一个阵法。两相叠加,简单的阵法即刻成为生死绝地。刚刚,我用内力将这一片的土地都冻住了,如今只有一重阵法。至于眼前这尸骨林,看上去成千上万,其实大半是障眼法,迷惑人心而已。另外,再往前走十丈,那些尸骨堆后面埋伏了狼群,一共二十七只。” 水镜月看了看脚下,似乎才发现脚下的泥土变硬了些。 她眯着眼睛笑了,“内力不错。” 长庚看着她那双恢复如常的眼睛,道:“虽比不上你师父,护你周全却是足够,安心了?” 水镜月讪讪的笑了笑,没说话。 他转身,刚走出几步,顿了顿,问道:“那些狼,能杀吗?” 水镜月连忙摆手,道:“最好不要伤着他们。巫医谷有个叫任立的兽医,厌恶一切人类,跟谷中所有动物都是好朋友,杀了它们,进去之后会很麻烦。” 长庚点头,“在这儿等会儿。” 他说着,身形一晃,如鬼魅一般,在几座尸骨之山间穿梭,留下道道白色的残影…… 仅数息功夫,白色的身影站定,在不远处的一座野狐尸骨旁,招了招手。 水镜月走了过去—— 尸骨之山后面那群狼仍在,只是,已经成了一座座冰雕。 二十七座,一个都不少,精致细腻,晶莹剔透。 水镜月望了望天——就说他只会这一招吧,简单粗暴。好吧,也挺漂亮的。 长庚以为她在担心这些狼,解释道:“它们还活着,等冰融化之后就能醒了。” *** 血染的残阳,荒凉的戈壁,遍地的尸骨。 比之边关的战场,这里少了几分金戈铁马的凛然之气,多了几分死寂与悲哀,多了几分森然与神秘。 薛半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两个包裹扔在众人面前,然后蹲在那巨大的牦牛头上,自顾自的啃着一个馕饼。 众人看着他扔下来的一堆野果和干粮,面面相觑。 舒桐伸手拿了一个绿色的果子,擦了擦,递给古玲,然后又拿了个馕饼,撕下一角吃了,又往古玲嘴里塞了一口…… 古玲见几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俩,有些不明所以,道:“味道不错,你们不吃吗?” 阿杰看了看两步开外的白骨,咽下一口口水,感觉喉咙口堵得慌,立马小跑到角落里,干呕了几声——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古玲眨着眼睛,关切问道:“阿杰,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昨晚着凉了?还是吃什么脏东西了?过来姐姐给你看看。” 阿杰擦了擦嘴,摆摆手,“玲玲姐,我没事。” 古玲不放心,拉过他的手腕给他把脉。 一旁的唐小惠捅了捅风寻木的手臂,小声道:“做大夫的,其实挺彪悍的哈?” 风寻木摸了摸饿得有些难受的胃,苦笑着点头。 唐小惠拿了个青色的果子,递给他,认真道:“看着挺酸的,止吐。” 风寻木偏头看她,有些无奈,接过果子,顺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下,“最彪悍的就是你了。” 唐小惠双手托着下巴开出一朵花,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本姑娘分明是娇滴滴的一朵花。” “滋……哈哈……咳咳咳……”风寻木被那果子酸得眼泪都出来了,又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不小心岔了气——忙得慌! 廉贞看着这一群心宽的人,正摇头呢,就感觉什么东西塞进了嘴里,下意识一咬——酸的牙疼! 一旁的破军笑得直捶腿。 廉贞忍着酸将果子吞下去,倒是真感觉嗓子眼那股恶心之感消失了,看着那些馕饼也有些食欲了。 破军撕着馕饼,歪着脑袋,似乎有什么事想不通,问道:“阿廉,你说巫医谷的谷主为什么一定要二小姐当他的继承人呢?” 廉贞道:“因为二小姐的瞳术吧。” 破军摇着头,“不是这个。我是说,二小姐不可能呆在巫医谷这种地方的吧?跟监牢似的。” 廉贞怔了怔—— 的确,水镜月是不会留在这里的。 不是因为这里有多可怖,不是因为这里有多死寂,也不是因为巫医谷的名声有多么糟糕! 而是因为,这里是一座囚笼。 乌炎前辈问她愿不愿去闲云岛之时,她拒绝了。 清源前辈将她送进纯阳宫之时,她拼了命的逃出来了。 那个巫医谷的谷主,凭什么认为,她会留在这里? 或者说,他有什么凭仗,能留下她? 廉贞看着前方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大地,微微张着嘴,手中的馕饼掉了下去都不自觉,整个人都呆掉了…… 破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傻了?” 廉贞机械般的转头,看他一眼,然后转过去看那如枯骨般灰白的身影,道:“这个禁区,要困住的人,是巫医谷的那群恶魔,还是二小姐……”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怔了怔,然后齐刷刷的转头,看向薛半仙。 “嚯嚯嚯……”薛半仙掩着嘴,发出几声干得不能再干的笑声,“恶魔……嚯嚯嚯……谷主会选阿月做继承人的原因,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 第一百三十六章 灯油 “等等!” 长庚的手刚抬起三寸,就被水镜月按住。 她对他摇头,“不能用极寒真气。” 长庚收了手,略无奈,却还是放下了手,“花,还是蝶?” 水镜月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都是。” 眼前是一片山谷,三侧环山,一面临水。山谷里开满了红色的花朵,血一般妖娆,成群的红蝴蝶在花间飞舞。那群蝴蝶很小,只比蜜蜂稍大一点,翅膀是半透明的,血红色的纹路如血管一般,清晰可见。 红色的花瓣随风摇摆,翩翩起舞的蝴蝶在空中交汇又散开,仿若变幻莫测的晚霞。 只是,这一片山谷除了这血一般的花和蝶,再无其他生灵。这附近甚至难得的没有任何动物的尸骨,空中偶有飞鸟路过,都会绕道而行。 水镜月解释道:“这花名为半月花,半月花开,半月花谢。那些蝴蝶因花得名,取名半月蝶,只能以半月花为食。” 长庚了然,问道:“薛半仙的半月靡就是用这半月花炼制的?” 水镜月却是摇了摇头,“不完全是。半月蝶产卵后,虫宝宝以花为食,那个,排泄物就是半月靡了。” 长庚眼皮跳了跳,有些恶心。 水镜月接着道:“半月花和半月蝶都十分畏寒,薛半仙费了好几年的功夫才养活的,要被你给弄死了,他能哭死给你看。” 长庚的眼皮又跳了跳——哭死?是追杀到天涯海角才对吧。 水镜月扯了扯他的袖子,伸手指向一旁的高山,“绕路吧。” 长庚偏头,看她一眼,妥协,“好。” 这一路走来,这样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 谷中的动物都不能杀,因为巫医谷有个只爱动物不爱人类的怪老头;虫子也不能给冻死了,因为巫医谷有个想当虫子王的老顽童;就连她一向避之不及的水蛭只能驱逐,因为巫医谷有个用它来美容养颜的老巫婆…… 这会儿连花不能伤害了,即便用它炼制的半月靡令江湖人闻之色变…… 长庚不明白的是,既然谷中的动物都不能伤害,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动物的尸骨? 水镜月笑了笑,道:“如果我告诉你,它们都是自然死亡的,你信不信?” 长庚微怔,半晌,嘴角翘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信。” 水镜月此刻正仰头看山顶,没看到他那个笑容,不过,听到他那一个“信”字,还是弯了弯眉眼,“可惜,大多数人都不信。” 她伸手指了指西天血红的残阳,“在那个方向,有一处广袤的森林,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经年都是郁郁葱葱的颜色,那里是飞鸟走兽的天堂。而这里,就像是它们选择的墓地。” 长庚偏头,看着她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睛,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并不是很了解…… “小心!”水镜月突然伸手拉住他,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眼前却是一道平整的石壁——他差点撞了上去。 他抬头看了看这座高大平整的石壁,伸手摸了摸,感觉有些不对劲—— 沿途,他们走过的那些山峦,大多不高,而且石质很脆,就像是风化多年的尸骨似的。但这座石山不一样,石头很硬,崖壁也险峻很多,而且,这石壁,规整得有些不正常…… 水镜月也发现不对劲了,开口道:“这是一道石门吧?推不开,应该有机关,在哪儿呢?” 水镜月正找着,长庚伸手敲了敲那石壁,淡淡道:“这个,打碎了应该不要紧吧?” “哈?”水镜月转头看过去,顿时惊了一惊—— 那石壁被打开了一个洞,不大,刚好容一人通过。而地上,一堆碎成粉末的沙尘,风一吹,便不见了踪迹。 水镜月张了张嘴,问道:“怎么弄的?无声无息的?” 长庚伸手拿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道:“先用内力将整个石头冻住,然后,轻轻一捏——” 他伸手一扬,将手中的粉末撒进风中…… 水镜月“呵呵”笑两声,道:“用来毁尸灭迹倒是不错。” 她说着,当先一步踏了进去,却不料一只脚刚落地就被长庚拎着后衣领给提溜了出来。 “喂!你别太过分了!”水镜月有些气恼,愤愤的瞪他一眼。 长庚顺手捏了捏她的脖子,像安慰阿杰一般,道:“乖乖跟在我身后。” 水镜月甩开他的手,抬脚就朝他小腿上踢了过去。 长庚摇摇头,走了进去。 洞里有光,这里是一个石室,不大,正对面的石壁上有一副画,像是个佛陀,却更像个衣衫褴褛的老乞儿。整个石室除角落里的一盏灯,空无一物。油灯里的灯油燃了一半,灯火如豆,却很是明亮。 水镜月看着那灯,挑了挑眉,“不念大师亲手做的长明灯,巫谷主倒真是舍得。” 她抬眼见长庚将手放在对面的石壁上,赶紧上前拉住他,道:“等等。” 长庚不解,“怎么了?” 水镜月长舒一口气,道:“你真当自己内力无穷无尽了么?这石室就只是个机关而已,拆了就是了。” 长庚抬头,看了眼那石壁上的那幅画,“你会解?不许用瞳术。” 水镜月耸耸肩:“小惠和千殇哥哥都是机关高手,我跟着学过一点。” 她说着抬头看那副佛陀画像,半晌,托着下巴对长庚道:“去移动那油灯试试。” 长庚闻言,走过去试着移动那盏油灯,却发现那盏灯似乎固定了,又试着转了转,但也动不了。 水镜月轻笑一声,道:“找找看,是不是有一壶灯油。” 长庚在石头下找到了灯油,不多,只一小壶。 水镜月往后退了一步,道:“添些灯油。” 长庚有些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那油灯的灯盏不大,他担心不小心将那豆大的灯火给弄熄了,动作有些小心翼翼。 一小壶灯油倒完,灯盏刚好填满,那灯火仍旧如初,没增一分,也没减一分。 突然,一阵轱辘转动的声音传来,头顶有碎屑的尘土落下—— 那幅画着佛陀画像的石壁打开了! 水镜月伸手,将长庚拉到石室另一边—— 那石头大门绕着石室画了一道圆弧,停止之时,将整个石室分为了两半。 一半就是水镜月他们所在的空间。 另一半,就是那灯盏所在的地方。 而刚刚那石壁上的佛陀,此刻该是正对着那盏青灯……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机关 拆了一个机关,水镜月起身拍了拍手,皱着眉头似乎有些困惑,“奇怪……” 长庚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转身,看向他们身后长长的甬道,道:“这是我拆的第三十个机关了,虽然一个比一个精巧,但就是这点最奇怪。我想不明白,巫谷主为什么会布下这种机关?” 她说着,托着下巴思忖道:“这种机关根本不需要用瞳术,而且,除了第一个机关,我想不出其他的机关跟巫医谷有什么联系。巫谷主也不是精通机关之人,这三十个机关,除了第一个,剩下的二十九个都不像是他布置的。” 长庚比较好奇的是第一个机关,问道:“为什么是添灯油?那幅画有什么寓意?” 水镜月笑了笑,道:“其实没什么巧妙之处。那幅画是一个佛家故事,画的是灯光佛,讲的是诚心。巫谷主有个至交好友,是个游方和尚,法号不念,擅制佛灯。灯光佛的故事应该是不念告诉他的。” 长庚知道水镜月有个和尚老师,还认识不少和尚,知道些佛家故事也不奇怪。不过,倒是没想到,巫医谷的谷主,居然也对佛家故事感兴趣。 水镜月揉了揉手指,摇摇头,道:“继续走吧,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水镜月又拆了十八个机关之后,眼前又出现了一道石门。 只是,这次,水镜月看了一眼之后,满头黑线,对长庚道:“打碎它。” 长庚也不由好笑,那巫医谷的谷主似乎还挺孩子气的—— 石门旁有一张石桌,上面备着笔墨,还有一张纸,上面写了一句话,说是让水镜月给巫谷主画一幅壁画画像,画得不帅不给开门。 看样子,这是最后一道机关了。 长庚倒是也想见识见识水镜月的丹青之技,道:“不妨给他画一幅?” “想起那张脸,晚上会做噩梦。”水镜月斜他一眼,“开门!” 长庚想了想,点头,伸手覆在石门之上,一边问道:“画一幅画,如何解机关?” 水镜月耸耸肩,“谁知道呢?他那个人最喜欢恶作剧。” 长庚见她不想说,也就不问了。 石门之外,夜空的云层有些厚,弯弯的月眉时隐时现,远远的群山之上有狼群长啸。 水镜月刚走出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惊喜的叫声—— “阿月来了!”“阿月来啦!” 她循声看过去,就见河水对岸,两个黑色的身影兔子一般一蹦一跳的跑远了。 她笑了笑——还是这么活泼啊。 长庚抬头,看了看夜空,淡淡道:“下雪了。” 水镜月仰头—— 北国的雪,跟南方飘若柳絮的雪花不一样,才一会儿工夫,鹅毛般的大雪便簌簌的往下落,不要命一般,晶莹剔透得如天河遗落的星子。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弯着眉眼笑了,“运气不错。” *** 此刻,巫医谷入口之处,半眯着眼的薛半仙突然抬头,道:“阿月,果真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下雪了?”唐小惠蹦了起来,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欢喜得像个孩子。 风寻木看向薛半仙,问道:“你是说,阿月过关了?” 薛半仙从那牛首之上一跃而下,走进谷中,道:“可以进去了。” 众人骑着马儿跟上去。 唐小惠问道:“薛半仙,你可答应了阿月,她通过考验之后,你就帮忙给长庚压制体内的毒。你想到办法了没?” 薛半仙转头看她,反问道:“小丫头,那位长庚公子,是阿月的相好?” 唐小惠点头,“当然是啊。” 薛半仙有些不解,“上次见到他俩的时候,感觉两人还挺亲近的。怎么这次见面,两人反倒生疏了许多?他们是吵架了?” 唐小惠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这两人就是太好强了,谁都撇不下面子。” 一旁的阿杰听了,有些惊讶,问道:“七姑姑,你是说,师父也喜欢公子吗?” 唐小惠没好气的瞪他,“你个小没良心的,就知道向着你家公子,什么时候看到过你家师父心中的苦楚?” 阿杰怔了怔,道:“公子几次为师父赴险,差点连命都丢了,可公子毒发的时候,师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些日子,师父待公子,比在江陵城都要冷淡几分。师父这样,怎么会是喜欢公子呢?” 唐小惠伸手敲他的脑袋,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你以为你家公子是你?痛了就能哭,委屈了还找师父诉苦?你以为你家公子每次毒发之时都忍着不喊不叫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不想让阿月可怜他?不就是为了他那点自尊?你又以为为何事后只让你一个人进去照料他?他毒发时的狼狈样,不希望我们任何人看见,更不希望阿月看见。这就是小男孩和大男人之间的区别,懂?” 风寻木接口道:“凭你师父的轻功,她去了,别说你,长庚也是发现不了的。” 阿杰默然,刚想清楚这其中的关节,就听身后古玲惊讶道:“二小姐喜欢长庚公子?她对长庚公子那么关心,不是因为长庚公子救了她的命吗?二小姐一向理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这种事,她可做不出来。报恩就是报恩,她不会把恩情跟爱情混为一谈的。” 破军也跟着点头,“就是。若是救了一命就以身相许,救二小姐次数最多的应该是乌炎前辈才是,要以身相许也是许给乌炎前辈吧?” 廉贞伸手敲他脑袋,瞪他,“瞎说什么?!” 唐小惠转头,伸出食指对几人摇了摇,道:“错了哦。‘以身相许’这种事,可不是因为‘救命之恩’,重点是救你的那个恩人是谁。” 风寻木摸着下巴,也有些想不明白了,“可阿月到底怎么想的呢?小惠,你知道吗?” 唐小惠摊了摊手,“每次提到这个问题,她都避而不谈。不过,我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好像在顾忌着什么。” 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古玲和舒桐,道:“是了,之前阿月给我提过,说你俩隐瞒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阿月得了什么绝症,害怕辜负长庚,不敢喜欢他吧?” 古玲跟舒桐同骑一骑,整个人都包裹在宽大的斗篷里。两人听她说第一句,都有些心虚,听到最后,就有些哭笑不得了。 舒桐伸手紧了紧古玲的衣领,道:“唐七姑娘多虑了,二小姐的身体很好。” 风寻木看向唐小惠,笑得有些无奈,道:“在长庚体内的毒没解之前,阿月即便有意,也绝不会表现出来的。小惠,等这事结束之后,你想办法问问她?” 唐小惠挑眉,“那是自然。” 古玲从厚厚的斗篷里钻了出来,一张脸红扑扑的,道:“那长庚公子呢?他不是也说过,他救二小姐,完全是为了报恩吗?他若是真喜欢二小姐,为何不承认?” “那小子怎么想的不要紧。若是阿月喜欢他,他就必须对阿月好;若是阿月不喜欢他,他就不能有一丝妄念。”这话是前面带路的薛半仙说的,森然的语调让身后的众人不由打了个寒颤——北方的雪还真冷! 薛半仙伸出一双灰白的手,拂落衣袖上的白雪,道:“薛某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试试阿月的真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 热闹 水镜月、长庚两人刚过河,对面就冲过来一群人,奇形怪状的,一窝蜂的奔过来,涕泪纵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来见失散多年的女儿的。 长庚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水镜月就往后退了一步,把他往前一推—— “哎哟!” “咦?长得不错啊,细皮嫩肉的。” “是阿月的相好的吗?是阿月的相好的吗?” “看着挺般配的,就是不知道功夫好不好。” “试试?试试?” “可以拆掉么?” …… 脚下的白雪中突然冒出一团团黑水,没一会儿就爬上了长庚的衣角,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都是虫子,看着像是甲虫,个头比蚂蚁还小,动作却是奇快…… 长庚虽不怕虫子,但看着还是有些恶心,一个激灵之下,浑身的寒气往外冒—— 那些甲虫瞬间被冻住,琥珀一般。 长庚本想顺手打个响指,将这群虫子碎成渣渣,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水镜月之前过沼泽之时小心翼翼的模样,微微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巫医谷那群人倒是被他这一招给镇住了—— “极寒真气吗?极寒真气吗?” “内力很高的样子……” “阿月会不会吃亏?” …… 水镜月轻轻咳嗽一声,道:“阿月进来的时候,不少阿猫阿狗的出来挡路,现在情况貌似不太好……哦,好像还有几个药谷,乌烟瘴气的……” 水镜月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就一哄而散,过河去看自家宝贝去了。 水镜月转身,冲着四散的人群喊道:“别跑远了,天亮前回来。” 周围安静下来,雪下得更大了些,那浅浅的水流却没有结冰的迹象,仍旧顽强不息的继续流淌着。 风雪中,还有两人没走,一男一女。男子一身青儒,嘴角含笑,女子一身碧衣,面色冰冷。 水镜月往前走两步,行了礼,“文叔叔,西姑姑。” 女子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外面冷,进来喝口热汤。” 男子对水镜月笑得神秘莫测,跟了上去。 水镜月笑眯眯的跟上,对一旁的长庚介绍道:“文俊,专给女子治病的。西羽,巫医谷排名第一的女神医,医术比‘妖魔鬼怪’还略胜一筹。不过,这话可不能在玲玲和舒桐跟前讲。” 她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两人算是巫医谷中最正常的。文叔叔当年是因为被人诬告猥亵少女,所以逃进巫医谷了。西姑姑性子冷,是来这里避世的。” 长庚偏头,见她一脸眉飞色舞的模样,忍了忍,没说话。 水镜月见他似乎不高兴,眨了眨眼,“生气了?我刚刚也不是故意的……呃,好吧,的确是故意的。不过,不是你自己说要帮我、要赎罪的吗?” 长庚淡淡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阿月,你这算是心虚?” 水镜月撇头,大步往前走,“绝对没有,我心安理得得很!” 屋里的碳火早已燃起,厚重的木门将寒冷关在屋外,西羽说是让两人进来喝些热汤,却是一股脑的就端上来十几个菜,还有热腾腾的药膳粥。 水镜月喝着粥,对长庚道:“西姑姑的厨艺跟她的医术一样,都是一绝,轻易可吃不到。” 西羽正端上来一盘水煮鱼,闻言伸手弹她的额头,道:“阿月想吃,姑姑什么时候饿着你了不成?” 水镜月笑嘻嘻的讨饶。 文俊坐到长庚身旁,问道:“名字?” 长庚放下碗筷,对他点点头,“长庚。” 文俊托着下巴看他,“敢跟阿月一起闯巫医谷,够胆。” 长庚淡淡道:“多谢。” 文俊偏头看西羽,笑了,“跟你一个性子。” 西羽坐下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长庚看,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的。 长庚正襟危坐,跟她对视,似乎丝毫不觉得不适。 水镜月吃着鱼,时不时瞄两人一眼,很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半晌,文俊凑到水镜月身边,道:“阿月,我吃醋了。” 水镜月眯着眼睛笑,“酸不酸?” 文俊点头,指着仍旧沉默对视的两人,问道:“你家相好的跟美人深情对望,你不会吃醋的?” 水镜月装作听不懂,道:“我不喜欢吃醋,一滴不沾。” 她说着还把桌上的醋碟子往他那边挪了挪,加一句:“谁说他是我相好的了?” 文俊正倒酒呢,听了手一抖,半壶酒都洒了,哆嗦着嘴皮子,“不是啊?” 水镜月耸耸肩,“我什么时候说是了?” 西羽听言,终于将视线从长庚身上移开,面无表情的起身,往厨房走去,冷哼一声,道:“浪费时间。” 水镜月给长庚倒了一杯酒,举杯,挑眉:“不错。整个巫医谷,能跟西羽对视超过一盏茶的功夫,你是第三个。” 长庚举杯,道:“前两个,是巫医谷谷主和你?” 水镜月摇头,“我可不是巫医谷的,巫谷主和文叔叔。” 长庚微微挑眉,举杯敬了文俊一杯。 文俊给长庚续杯,问道:“你跟我家阿月是什么关系?” 长庚想了想,道:“合作伙伴。” 文俊点头,“那,你喜欢阿月?” 长庚没出声。 文俊又问:“那就是不喜欢?” 长庚微微皱眉。 文俊拿酒杯碰过去,道:“我家阿月很不错的,长得漂亮,武功高强,善良又聪明,你考虑……考虑?” “砰!”地一声脆响,水镜月捏碎了手中的杯盏,阴测测的看向文俊,道:“文叔叔,你说我让西姑姑在你的酒杯中放些失音水,你是喝还是不喝呢?” “呵呵。”文俊讪笑两声,不说话了。 气氛正尴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没一会儿,大门打开,薛半仙走了进来——全身的灰白变成了雪白,却是更加没人气了。 随后,风寻木等人也都进了屋,抖落一身的雪花,搓着手呵气。 唐小惠见了一桌子的酒菜,顿时笑了,道:“阿月,你可想得真周到。” 古玲刚从斗篷里钻出来,就跑到水镜月跟前,问她有没有受伤,给她检查身体。 阿杰搓着小手,问自家主子冷不冷,要不要弄个小暖炉之类的。 众人都各自坐下,喝粥的喝粥,吃菜的吃菜,丝毫不客气。文俊被他们从桌子上挤下来,黑了半张脸,偏头看薛半仙,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薛半仙面不改色,径自倒酒暖身子,道:“阿月带来的。” 文俊撇嘴,不说话了。 “咚!”一罐汤端上桌,刚刚从厨房出来的西羽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转身,径直出门了。 文俊叹气,跟了上去。 众人一时禁了声,面面相觑。 水镜月道:“不用在意。西姑姑性子冷,不喜欢热闹。” 薛半仙问道:“其他人呢?” 水镜月耸耸肩,“被关久了,放风去了。你还没告诉我,巫谷主给我的线索在哪儿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提示 巫医谷的西边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石亭,亭子里有一张石塌,石塌旁有一张小案,小案上有一个漆木盒子,画着浮世浊尘绘,细腻而精致,栩栩如生。 这里是巫医谷谷主的住处,薛半仙说他就是在这里失踪的,留下了那幅“鼠戏猫”的画,还有这个漆木盒子。盒子有机关,他们打不开,也拿不起来。 “是不念大师的墨迹。”水镜月盯着那盒子看了许久,也不知看出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抬手将凑过来的阿杰推开,另一只手中的长刀将其他几人隔在一臂之外,“别过来!” 她的声音有些冷,话音落地之时,眼前的木盒轰然碎裂,劲风一过,如雪花般撒落一地,再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木盒碎裂之后,桌案上出现一颗拳头大小的玉石,乃是上好的和田玉,温润如皎月。 唐小惠眨了眨眼,“真好看,跟夜明珠似的。” 水镜月拿起那颗玉石看了看,发现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一块玉而已,随手便扔给了唐小惠,“送你。” 唐小惠眼睛亮了亮,“阿月真大气。” 长庚揉着阿杰的脑袋,一边问道:“刚刚那个盒子,有什么问题?” 水镜月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巫谷主下的一种禁制而已。” 唐小惠问道:“阿月,那个巫医谷的谷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姓巫?” 水镜月摇头,“不是。没人知道他的姓名,西域一带所有人都叫他谷主。我不过嫌‘巫医谷谷主’叫起来麻烦,这才叫一声巫谷主。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告诉你们,遇上他,能躲多远躲多远,千万不要招惹他。” 风寻木等人之前听薛半仙的说辞,觉得巫谷主其实也不是个坏人,而且,水镜月跟他似乎挺熟的,看他行事,更像个喜欢恶作剧的老顽童。如今听水镜月如此郑重的忠告,都有些疑惑,不自觉的就看向了站在门口的薛半仙—— 那个灰白色的身影站在雪中,才半晌功夫就白了头,却丝毫没有用内力挡雪的意思。 水镜月挑眉,道:“没有巫谷主的同意,巫医谷任何人都不敢轻易踏入此地一步。” 能让薛半仙如此忌惮,能压制巫医谷这许多疯子,巫谷主必定也非常人。 阿杰问道:“师父,那我们进来了,没关系吗?” “你是巫医谷的吗?”水镜月摆摆手,“走了。” 几人出了石亭,唐小惠突然问薛半仙,道:“你之前说你们都是一群恶鬼,阿月是阎王,那么巫谷主呢?对你们而言,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薛半仙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道:“鬼王。” 众人微愣——鬼王,和阎王,区别在哪儿? 水镜月走到悬崖边,透过重重雪幕看向西方的山谷,道:“好像出事了。” 长庚淡淡道:“他们发现了什么。” 水镜月微微皱眉,“美人鱼?什么乱七八糟的?去看看。” 古玲和舒桐见众人直接用轻功跳下去,连忙拉住慢了一步的廉贞和破军,道:“别老忘了我们啊。” 水镜月等人下了山,往西边走去。不多久,就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是巫医谷的那群人。他们一边跑一边叫嚷着什么,似乎是想去找文俊,见是水镜月来了,都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乱糟糟的什么都听不清。 “安静!”水镜月低喝一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她拎出一个人,道:“冥阴,你来说。” 冥阴指着更西方的夜色,道:“那边的河里有个人。” 另一个人冒出来,道:“是个女人,也可能是条美人鱼。” “晕过去了哦。” “可能已经死了。” …… 不等他们说完,水镜月已经不见了踪迹。 薛半仙留在了最后面,看了几人一眼,道:“谷主的本事诸位是知道的,还请好自为之。” *** 水镜月等人在一条峡谷发现了冥阴口中的那个女子。 幽幽的河水冰冷彻骨,雪仍在继续。这高原的严寒,即便是习武之人,也有些不堪忍受。但是,那个女子却丝毫不挂,赤身躺在冰雪之中。远处一块石头上有一个竹背篓,里面有一套衣衫,已经冻结成冰,还有一些僵硬的干粮、一把小巧的弓和一筒短箭。 水镜月解下外套,覆在那女子身上,将人抱了起来,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腕上,小心翼翼的输入一丝真气,“还活着。” 唐小惠过来帮忙,看了看那女子一张惨白的脸,道:“投河?” 水镜月:“先救人。” 两人盘腿坐下来,将那女子环抱在中间,水镜月握着她的手腕继续给她输真气。因为女子的气息太弱,她一次不敢用太多真气,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真气的流动,只小半个时辰,额头上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那女子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呼吸也渐渐正常,身体也渐渐有了几分温度。 唐小惠抬眼看水镜月,道:“阿月,够了,她没事了。” 水镜月放开她的手腕,点点头,道:“玲玲呢?让她来看看。” 古玲赶紧过来,给那女子把脉,半晌,道:“没事。之前给冻坏了,身体还有些虚,好好养几天就恢复了。” 水镜月起身,道:“走吧,把她送到西姑姑那儿去。” 古玲见她只穿了一件单衣,连忙解下自己的斗篷,道:“二小姐,等等。” 她拿着斗篷慌慌张张的赶上去,披在她的肩上,刚想开口,一阵风吹来,立马打了个喷嚏。 水镜月失笑,将斗篷披到她肩上,一边系上带子,一边道:“你可是大夫,你要生病了,让病人们怎么办?放心好了,我内力高,这点冻还是挨得住的。” 她说着还拉着古玲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这会儿正热着呢,刚好散散热气。” 她话音刚落,一件厚厚的皮裘就落在肩上。她偏头,就见阿杰正踮着脚,费力的将皮裘给她穿好…… 她看着身上的毛绒绒的白色皮裘,又看了眼不远处侧身而立的长庚,有些意外。 阿杰好容易帮她穿好皮裘,摸了摸鼻子,冷哼一声,道:“可不是我想给你的,是我家公子非让我孝敬师父的。” 水镜月微微皱眉,道:“你家主子不是畏寒?” 阿杰扭脸,道:“早就好了。” 第一百四十章 蛉夜 第二日,雪便停了,唐小惠原本拉着几人一起去打雪仗,但巫医谷这地界也不知怎么回事,齐膝的积雪在一日之内便融化得一颗不剩。 巫医谷一共有三十六人,排名前十的几人都不太出门,偶尔串串门也是想找个试药的。倒是下面的小鬼,整日吵吵嚷嚷的,挺热闹。 这几日众人住在巫医谷,很是见识了一番什么叫百鬼横行,也让众小鬼见识了一番什么叫山外更有一山高。 巫医谷这群人的医术虽良莠不齐,但个个都“身怀绝技”,研究的东西千奇百怪,靠驱鬼占卜之类来治病算是最正常的了,还有研究如何用童子尿调配养生水的,有研究怎么用水蛭配养颜丸的,有研究想方设法将雪莲移植到巫医谷的,有研究马儿到底是用眼睛看人还是用鼻子分辨人的……简直无所不包。 冥阴原本想拿虫子吓唬阿杰,结果阿杰的神经太过异于常人,审美太过奇葩,见了那软乎乎的小东西直呼可爱,不怕死的上手就摸,结果手心起了一块块红斑。古玲给阿杰解了毒,还将那一群虫子体内的毒都清了个一干二净,冥阴心疼得整日对着满院子的虫子唉声叹气。 甘巩听说这事之后,说给冥阴报仇,在众人的饭菜里下了毒。结果,不留神被跑去厨房偷吃的唐小惠发现了,被她用铁蒺藜追杀得满山谷的跑,最后被扎成了刺猬,还中了七情泪,又是哭又是笑的。自此,见了小惠就躲。 …… 总之,这几日,一向死寂的巫医谷,很是生气了几分。 水镜月特地去找了杨子峰一趟,想问问他关于秦岭七绝和秦岭四宝的事。她总觉得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可是,杨子峰闭关了,任何人都不见。 在巫医谷,若是闭关研究医术,即便是谷主,也是不会轻易打扰的。所以,水镜月也没办法。 水镜月问薛半仙,对长庚体内的毒有没有办法。 薛半仙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道:“当日在神农架已经寻到解药,阿月是想让老鬼帮他缓解毒发时的疼痛吧?” 水镜月点头,“你有办法?” 薛半仙捋着下巴,道:“办法是有,不过,有代价。” 水镜月轻笑一声,“巫医谷,有什么医术,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薛半仙面不改色,“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巫医谷住的是一群恶鬼,跟恶鬼做交易,自然要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 水镜月喝了一口水,道:“说来听听。” 薛半仙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蛊王。” 蛊王蛉夜,巫医谷排名第二的高手。他是冥阴的师兄,对所有人都漠然无视,将自己隔绝在人世之外,只将所有的温柔和情义给予冥阴。 巫医谷北边有一片沙漠,面积不大,往下不足三尺便是坚硬的冻土。沙漠之中有一棵高大的枯树,形似一栋阁楼,便是蛉夜的住所了。 以蛉夜的冷漠与无情,水镜月想让他帮忙,除了强制他屈服,没有任何办法。 薛半仙站在沙漠一丈之外,道:“阿月,过了蛉夜这关,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巫医谷之主。” 水镜月轻笑一声,往树屋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沙漠如海浪般起伏,千万只不知名的虫子破土而出,如千军万马般奔涌而来。 水镜月将手中的长刀一转,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从肩头反手握住刀柄,在那些虫子距离脚边三寸远之时,整个人猝然拔地而起—— 没有刀光,连阳光的方向都未曾改变,脚下顿时飞沙走石,掀起三丈高的沙浪,漫天的虫蛇飞舞…… 尘埃落定,水镜月站定之时,脚下至树屋的方向已然形成一条一丈宽的通路,沙底的黑色冻土清晰可见。 手中的长刀已经入鞘,她继续往前走,一只手仍旧按在刀柄之上。 在她离树屋仅三丈远之时,前方的沙地轰然掀起,一阵嘶嘶声响起,近在咫尺,令人头皮发麻。 水镜月却是没有退。 她仰头,看着那三丈高的巨蟒—— 粗壮的身子跟那树屋差不多,两腮翁合之间,重重的吐息声能听出被吵醒的愤怒,一双冰冷的眼睛即便是在烈日下也看不出丝毫的温度。 周边蠢蠢欲动的虫蚁都仓皇而逃,钻进沙地里再不敢出来。 水镜月的眼角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面巾下的嘴唇似乎动了动,不知说了句什么。 乌黑的眼眸沉寂如水,比之那蛇眼更加冰冷,宛若地狱之门上监视众生的罪恶之眼。 巨蟒之眼仿若迷失了一般,一滴水落入黑色的深渊,升腾起白色的烟雾,混沌若天地初开的大地…… 高大的身躯缓缓落地,渐渐游走,消失于黄沙之中。 水镜月闭了闭眼,再次睁眼之时,一线阳光落入眼中,乌黑的眼眸闪动,仿若清浅的溪流。 她舒了一口气,往前,轻轻敲了敲眼前的那扇门—— “咯吱”一声,涩然的声音,厚重而凄冷。 眼前的男子个子矮小,瘦削的脸,深陷的眼窝,却很有精神。他独自一人生活在这沙漠之中,却穿戴得很是讲究。他的头发跟薛半仙一般,都已经花白,但却梳理得一丝不乱,一身黑色的长袍很是合身,袖口和衣领处镶着金边,用暗色的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虽有些旧了,却很是整洁。 他站在屋内,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只手放在腹部,微微躬身,给水镜月行了个礼,干涩的声音带着几分生硬,“月姑娘,请进。” 这便是蛉夜。 水镜月第一次见他,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蛉夜让水镜月坐在了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水,道:“不知月姑娘对阿冥做了什么?” 水镜月有一阵晃神,半晌才反应过来,道:“它没事,不过日后不会随意袭击人了而已。” 蛉夜微微诧异之后,突然给水镜月跪下,道:“蛉夜拜见谷主。” 水镜月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扶他,道:“阿月并不是……” 蛉夜抬头,打断她,“谷主跟在下提过姑娘,最后一次见他之时,他跟在下说过,若是姑娘能让阿冥恢复本心,便有让我臣服的资本。” 水镜月苦笑一声,不自觉的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果然是他。” ——她在看向那只巨蟒的眼睛之时便知道,它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给控制了。 ——这一次,那个人在算计什么呢? 水镜月淡淡道:“蛉夜,起来吧,我有事请你帮忙。” 第一百四十一章 采玉 文俊到水镜月的住处,告诉他们说那夜在雪水中捡回的姑娘恢复得差不多了,让人去把她接过来。 水镜月听言立马就去将人接了过来。她知道西羽的性子,照顾病人的时候倾心呵护,病好了就毫不留情的赶人走。 不过,水镜月住的那栋屋子,是她五年前来巫医谷之时,巫谷主让让人给她建的,再怎么宽敞,住他们这许多人也实在太挤了。这几日廉贞和破军都是在屋顶上睡的,现在又多了一人,实在有些住不下。 把那姑娘送到别处?别开玩笑了,这整个山谷,连西羽都不愿收留她,其他人即便是收留她了,估计也是不怀好意的。 于是,水镜月当即决定,走人了。 当然要带那位姑娘一起走。水镜月看得出,这姑娘不会武功,就是平常人家的小女儿。不过,一个姑娘家的,为什么会在大雪夜跑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赤身躺在冰冷的河水里? 那姑娘说,她叫雪姬,十六岁,是从西夜国来的。 她是来昆仑山寻玉的。而她之所以会一丝不挂,是因为一个传说——在月夜,赤身女子在河水中捡到的玉石是最为纯净的。 那夜她在河边寻玉,没想到后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雪,她本想上岸的,不曾想没走两步便晕倒了。 雪姬说着说着不由哭了起来,她家里只有一个爷爷,原本是王城里的铁匠,两年前因为年龄大了,被赶了出来。如今家里的生活越来越拮据,她听人说昆仑山这边的玉石很值钱,便想来试试。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自己没用,出来大半年了,好容易到了昆仑山,却连一块玉石都没找到…… 唐小惠走到雪姬跟前,道:“谁说你没找到的?” 她说着,从腰包里掏出那颗明月般的和田玉,塞进雪姬手中,扬眉一笑,道:“那晚我们在你身边捡到的。” 雪姬看着手中那颗圆润的玉石,湿漉漉的眼睛有些惊疑不定,仰头问道:“真的是我找到的?” 唐小惠认真点头,“当然,我们都是从中原来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雪姬转头看其他人,众人忙跟着点头,道:“是姑娘的。” 雪姬破涕为笑,“谢谢你们。” 听说水镜月等人要走,薛半仙特地送来几帖药,说是早先答应水镜月的,给长庚用的,对缓解疼痛有奇效。 阿杰接了药,有些不放心,给古玲和舒桐检查了一番。 古玲和舒桐研究了半晌,道:“无害,不过,不知道效果如何。” 薛半仙气哼哼的斜眼看两人,说没规矩,不懂得尊重长辈。 薛半仙问水镜月,“阿月,你走了,巫医谷怎么办?” 水镜月无所谓道:“我还没找到巫谷主呢,现在你们还不归我管吧?再者说,以前巫谷主每年在这谷中呆了几日?你们不一样过得好好的?” 薛半仙道:“这次不一样,谷主失踪了,谷中人心动荡,恐生变故,阿月还是小心为上。” 水镜月轻笑一声,“人心动荡?别说还不知道巫谷主是被人抓走了,还是自己走的。在没有见到他的尸骨之前,这谷中有谁敢造次?你是想让我留下来不成?” 薛半仙摸了摸鼻子,道:“不敢。” 水镜月挑眉,“所以,你想要什么?” 薛半仙伸手指了指古玲和舒桐两人,道:“让他们留下。” 古玲和舒桐被点名,有些莫名所以。 水镜月看着这三人,又看了看周围巫医谷众人眼中的光芒,不由笑了,道:“怎么,想收徒弟啊?他们可是华一山和华重山的弟子。” 巫医谷众人挠着脑袋看别处,薛半仙面不改色,道:“华一山和华重山也是巫医谷出去的,算起来我们都是两个娃娃的师叔,也有教导之责。” 水镜月看向古玲和舒桐,问道:“你们呢?想留下来吗?” 她见两人犹豫,接着道:“巫医谷每个人都有一手绝活,很多都是医书上学不到的,留下来能学到很多东西。你们两人不用顾忌,我行走江湖这些年,没那么容易死。” 古玲瞪她一眼,“二小姐,别老咒自个儿成不?每次我都听得心惊胆战。” 水镜月伸手揉她脑袋,道:“行了,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如此,舒桐和古玲便留在巫医谷了,水镜月让廉贞和破军也留了下来,这两人跟出来的目的,本就是保护舒桐和古玲。 水镜月离开之时,古玲给她准备了个大包裹,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的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好好吃饭,天冷了要添衣服,不能仗着自己内力高就乱来,还特地警告她离开西域之时一定要来接他们,不准丢下他们,云云。 巫医谷众人站在古玲几人身后,喜气洋洋的挥手,不像是送别的,倒像是迎客的。 阿杰骑着马儿,一路走一路回头,似乎还挺不舍的。他一只手抚摸着冥阴送的沙虫宝宝,一边问水镜月,道:“师父,巫医谷的爷爷奶奶都是很好的人,为什么别人都那么怕他们呢?” 水镜月嫌弃的看一眼他手中那红色的蠕虫,赶苍蝇似的赶他,“离为师远点。” 阿杰举着沙虫宝宝凑近了些,道:“小沙很可爱的,师父不喜欢吗?” 不仅水镜月,阿离也觉得这虫子脏兮兮恶心巴拉的,阿杰每走近一步,它就让开三步,估计以后都不会跟点点一个马厩呆了。 阿杰抚摸着沙虫宝宝,安慰它,“没关系,师父不喜欢你,阿杰喜欢你。” 水镜月扶额,她以前养老鼠养蟑螂养蚊子就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收个徒弟比自己还离谱。 水镜月双手抱胸,对阿杰道:“以后不准走近为师三丈范围内。” 阿杰扁嘴,举着沙虫宝宝,一人一虫,可怜巴巴的委屈兮兮的看着她。 水镜月不为所动,拉着阿离又走远了些。 阿杰追上去,道:“师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停!”水镜月抬手止住他,“你就在那儿,为师跟你讲就是了。” 她舒了口气,转头看前方的路,道:“巫医谷为什么叫巫医谷?本质上谷中的那些爷爷奶奶仍旧是大夫,功夫并不如何,主要还是依靠毒术、蛊术之流。而且,你在巫医谷见到的那些人,基本都是排不上名号的,他们很多人只是因为性格怪异,或者研究的医术不被世人理解,再或者因为某些缘故走投无路才进了巫医谷。我们这群人中,有两个神医弟子,还有一个唐门弟子,他们怎么占得到便宜?再说,有为师在,他们谁敢轻举妄动?” 阿杰问道:“师父,他们那么怕你,是因为那个巫谷主吗?” 水镜月扬眉,“那是因为为师人见人爱。” 第一百四十二章 西夜 水镜月打算先送雪姬回家,到了西夜国之后,先打探一下西夜王宫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再做打算。 水镜月问雪姬西夜国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雪姬说她开春的时候就离家了,西夜国最近如何,她也不知道。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了自家孤苦伶仃的爷爷,差点又哭了。 阿杰本想那沙虫宝宝哄哄她,不料雪姬见了那沙虫就大叫,害怕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了。 长庚将阿杰拎到一旁,见他一脸委屈,解释道:“沙虫在西域是死亡之虫,在沙漠里遇到了就是死路一条,她害怕也是正常。” 阿杰垂着脑袋,仍旧很失落——小沙又没有毒,也不会咬人。 唐小惠塞了一个香包给雪姬,道:“把这个带在身上,什么虫子都不敢靠近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那颗和田玉的缘故,雪姬很喜欢唐小惠,说她是雪山上的神女。在唐小惠身边的时候,她明显会放松一些。 水镜月给唐小惠使了个眼色。 唐小惠眨了眨眼,对雪姬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道:“小雪儿,你离开家乡的时候,西夜王宫有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国王还好吗?” 雪姬眨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半晌,还真想起了些不同寻常的事,道:“国王很好,不过,国师估计不大好。” “国师?” 雪姬点头,“国师是去年来的,跟太子很要好。不过,今年春天,国王把国师赶出了王宫。我听爷爷说,国师是东边一个国家的王子,很小的时候就出家了,是个得道高僧,西夜国的百姓都很喜欢他。” 唐小惠问道:“国师是个和尚?” 雪姬:“嗯,听说他去过很多地方,在西方的佛国游学了好多年。” 唐小惠:“那国师被赶出王宫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雪姬摇头:“不知道。在那之后,雪姬就来昆仑山了。两年前,爷爷被赶出王宫的时候,我就想来昆仑山采玉的,但是爷爷不让。不过,今年春天,爷爷同意了,还说走远一点也好。神女姐姐,西夜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爷爷会不会有危险?” 唐小惠笑着揉她的脑袋,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一行人一路疾行,餐风露宿,偶尔遇到牧民的毡房,就去讨杯酒喝。这里的人都很热情,每每总会留下客人吃一顿烤羊肉。 雪姬虽不会武功,但骑术很好。除了想到自家爷爷的时候总忍不住落泪,她大多时候还是很活泼的,在知道小沙没毒之后,慢慢的也不害怕了,跟阿杰玩得很好。 更加难得的是,雪姬烤肉的技术一流,还总能在大山里找到野果野菜,野外生存能力让几个闯荡江湖许多年的武林高手自叹不如。 走了十几日,几人终于到了西夜国。 西夜是个小国,说是国,其实也跟就只是一个城郭。 国虽小,却很热闹。 街道上行人大多带着毛毡帽,披着麻布斗篷,脚上穿着皮靴,背上背着竹背篓,不少人的背篓旁还挂着一把小巧的弓,朴素却很有几分别样的风情。 还有很多穿着奇装异服的,雪姬说那些是大半来西域做买卖的商人,很多都是玉石商人,还有些是探险家。 “探险家?”唐小惠好奇,“寻宝的吗?” 雪姬点头,“嗯,有来寻玉的,也有来淘金的。” 水镜月见唐小惠来了兴致,忙将人拉开,道:“雪姬,我们先去找个地方把那颗玉卖了,然后买些东西,送你回家。” 雪姬点点头,道:“收购玉石的店铺都在隔壁那条街上。” 这条街上基本都是古玩店铺,一大半都是卖玉石的,比之前那条街要安静很多。街道上有些店铺是关着门,门庭高深的模样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一般。 雪姬带众人到了一家名为“迟玉”的店,说这家店的老板姓迟,在西域很多个国家都开了分店,信誉很好,不欺客。 水镜月问道:“那个女子赤身采玉的传说,也是他告诉你的吗?” 雪姬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微红,点了点头,“是的,迟老板说若是赤身采玉,收购的价格能高一些。” ——“雪姬?是你吗?你可算是回来了!” 几人还未进店,店里一个年轻小伙子就小跑了出来,一脸惊喜的看着雪姬。 那小伙子大概十七八岁,长得高高大大的,皮肤黝黑,不算多英俊,模样却很是机灵。 雪姬对他点点头,笑着行了礼,“迟少爷。” 唐小惠拍了拍雪姬的肩,问道:“他是那个迟老板的儿子?” 雪姬点头。 那少年也注意到雪姬身边也一群人,问道:“雪姬,他们是什么人?从中原来的?” 雪姬看了看众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唐小惠对那少年挑眉笑了笑,道:“小雪儿在昆仑山采玉,冻得晕倒了,我们救了她。小少爷,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似乎对唐小惠的态度有些不悦,皱了皱眉,道:“迟震。” 他说着又看向雪姬,道:“雪姬,你傻不傻,一个女孩子跑到昆仑山去采玉,不要命了吗?那地方就是长年采玉的牧民去了,都是九死一生。家里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别总让爷爷担心。你一走就是大半年,赶紧回家看看爷爷,让他老人家安安心,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雪姬听了立马就要走,被唐小惠拉住了,道:“小雪儿,不急,等卖了玉,买些好吃的回去给爷爷补补身体。” 迟震微微惊讶,“雪姬,你真找到和田玉了?” 雪姬点点头,道:“捡到一颗,不知道是不是和田玉。” 迟震看了看周围,道:“进店里说吧。” 几人进了店,迟震将大门关上,又忙着给众人倒茶。 水镜月四下看了看,这店铺倒是很普通,跟中原的玉石店铺也没多大差别。 迟震请众人喝茶,道:“我爹正在接待一位要紧的客人。雪姬,能给我看看你的玉吗?” 雪姬点头,从包裹里拿出那颗夜明珠般的玉石。 迟震第一眼看到那颗玉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继而又有些惊疑不定,拿过去仔细看了看,脸上渐渐露出深深的困惑来。 “诸位稍等。”他说着起身,去拿了放大镜来仔细研究了半晌,最终将玉石放下,深深皱了眉头,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雪姬有些着急,问道:“迟少爷,怎么了?” 迟震对她笑了笑,道:“别急,是和田玉没错,还是最值钱的羊脂白玉。” 雪姬松了一口气,笑了。 水镜月问道:“这玉有什么问题吗?” 迟震挠了挠脑袋,似乎很是为难,道:“玉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如此圆润的和田玉,一般都是经过打磨的,但我在这颗玉上看不到打磨的痕迹。而且,雪姬是在昆仑山上的河谷中捡到它的,应该是天然形成的没错。” 唐小惠笑了笑,道:“这么说来,这玉应该更加值钱了吧?迟少爷,这可是雪姬在月夜,赤身,差点丢了命才采到的哦,你可不许诓她。” 迟震笑着点头,“雪姬跟我一起长大的,我怎么会欺她。不过,这生意我做不了主,得等我爹爹出来再说。各位不妨等等?”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买玉 迟震让众人在店里随意看看,有喜欢的可以拿走。 唐小惠把玩着一个兔子形状的玉佩,正想夸他大方的时候,就听风寻木在她耳边道:“这屋子里没几件真货。” 风寻木对古玩很有研究,指着墙角的一块奇形怪状的玉雕道:“那件不错。” 唐小惠看了一眼,耸了耸肩,“我不喜欢。” 她拿起一块箭矢形状的玉坠,扬了扬,道:“我喜欢这个。” 迟震在一旁抹了把汗,道:“姑娘好个性。” 唐小惠眯着眼睛笑,问道:“多少钱?” 迟震道:“姑娘若是喜欢,拿走就是了,就当在下送姑娘的。” 唐小惠托着下巴看他,眨巴着大眼睛,笑得高深莫测,道:“小少爷,你知道送玉给姑娘家是什么意思吗?” 迟震愣了一会儿,嗫嗫道:“那个,朋友之间也是可以送玉的。” 唐小惠笑眯眯点头,“哦,你跟我互不相识,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第一次见面就送玉给我,不怕本姑娘想多了?” 迟震有些摸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咬牙切齿般道:“二两。” 唐小惠掏出四两银子给他,扬眉道:“我要两条。” 迟震松了一口气,心道这是什么人啊,白送的不要一定要付钱?他拿了两条玉坠给她,都是箭矢形状的。 唐小惠挂了一条在自己脖子上,一条递给风寻木,道:“送你。” 风寻木接了,见那箭矢尖端处还有一丝血色,抬眼笑了,道:“倒是别致,谢了。”说着也戴在了脖子上。 唐小惠喜滋滋的笑,“买东西么,管它真的假的,重要的是要买自己喜欢的。” 她转头,伸手指了指屋子另一头—— 水镜月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看着手中的茶杯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唐小惠给风寻木使了个眼色,猫着身子走过去,猛地一拍她的肩,道:“想什么呢?” 水镜月放下杯子,转头捏她的鼻子,道:“听某人调戏良家少男啊。” “那小子看着就是个狡猾的,还不知是忠的还是奸的呢。”唐小惠转个圈坐到她身边,道:“你不买一个?很便宜的。” 水镜月摇头,“没兴趣。” 风寻木走了过来,伸手拨弄了下水镜月的马尾辫,道:“这整个屋子的玉加起来,也不及阿月头上这两颗值钱。” 唐小惠好奇的凑过来,“是吗?这两颗石头这么值钱?阿月,你从哪儿弄来的?” 水镜月抬头看她,也有些困惑,“不是你送的?” “哈?”唐小惠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不是啊。” 她挠了挠脑袋,道:“我记得这发带是你上次生辰的时候戴上的吧?那个时候,我们还在竹坞镇……阿月,会不会是萧凌云送的?” 水镜月愣了愣,失笑,“怎么可能?萧凌云的话,送礼物肯定大大方方的送,唯恐天下人不知道。” 风寻木摸着下巴,盯着水镜月看了半晌,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长庚,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道:“说不定是某个暗恋阿月的男子送的。” 唐小惠猛眨眼,道:“那不就是萧凌云吗?” 水镜月斜眼看两人,“都说不是了,多半是玲玲。” 她说着就要伸手解下那发带,被两人同时拉住—— 风寻木道:“别浪费他一番好意。” 唐小惠点头:“挺好看的,你都戴了这么久了,别摘下呀。” 风寻木拉着她起身,道:“长庚似乎也想买玉,去看看?” 长庚让迟震拿出了几块好玉,正在挑拣,一边还问一旁的阿杰喜欢哪一个。 阿杰指着一个游鱼形的玉坠,说:“这个好看。” 长庚指了指另外几个,道:“葫芦呢?有福禄之意。还有这个,貔貅,辟邪的。” 阿杰的眼睛在几个玉坠上瞄了瞄,最后还是盯着那块游鱼挠头,道:“公子决定就好。” 唐小惠凑过来,可劲儿揉阿杰的脑袋,道:“这小子是被阿月带的,这么喜欢鱼。” 风寻木也笑,道:“也不错啊,年年有余。” 长庚最终还是挑了那个鱼形的,问迟震多少钱。 迟震似乎有些犹豫,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千两。” 唐小惠惊得长大了嘴,忙将手中的那只佛手放下,“乖乖,摔了可赔不起。” 风寻木挑眉,“值。” 长庚从荷包里掏出两张银票,道:“的确值。” 迟震看了看银票上的数目,笑着给长庚行礼,“多谢公子。” 唐小惠见长庚将玉坠收了起来,戳了戳他的胳膊,问道:“送人的?” 长庚点头。 唐小惠:“送谁的?情人?” 长庚笑了笑,没说话。 一旁的水镜月突然转过头来,问道:“迟少爷,那个是什么?” 众人看过去,就见她指的是一串蓝色的手链,形似玉石,却带着几分琉璃的光泽,很漂亮。 风寻木摸着下巴道:“这个不是玉,像是琉璃仿品吧。” 他话音刚落,一阵朗笑声传来—— “哈哈哈,这位少侠眼力不错,这手链的确是琉璃的。” 众人回头,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走了过来,一身藏青色的长袍,是中原人的装束。他长得端端正正,看着很正气,眼中不见一般商人的狡猾与市侩。 迟震行了一礼,“爹爹。” 另一边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雪姬也起身,行礼道:“迟老板。” 迟老板见了雪姬,眼中露出一丝惊喜,上前扶她,“雪姬?你回来了?” 雪姬微笑着点头,“托迟老板的福。” 迟老板拍着她的手臂,叹了口气,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可别再做傻事了。” 唐小惠对风寻木眨了眨眼——这迟老板看着像是真关心小雪儿。 水镜月上前一步,道:“听雪姬说,是迟老板告诉她,女子赤身采的玉,会更纯净?价格会更高?” 迟老板听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对雪姬道:“那不过是个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雪姬低着头,“让迟老板担心了。” 迟震拉着雪姬,道:“爹爹,雪姬带回了一颗玉石,是上好的羊脂玉,孩儿不敢估价,您给看看?” 迟老板瞪他一眼,道:“什么玉不玉的,雪姬平安回来才是真的!咱这店里的玉还少了不成?” 迟震讪讪的低头,“爹爹教训的是。” 雪姬却是有些着急了,问道:“迟老板不收雪姬的玉吗?” 迟老板见她一副快哭了的表情,连忙摆手,道:“收的,收的。玉在哪儿呢?拿来给我看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尉迟 迟老板拿着巫谷主留下的玉端详了很久,神色越来越严肃,问雪姬道:“孩子,你是在昆仑山捡到这颗玉的?” 雪姬下意识的看了唐小惠一眼,糯糯道:“我……” 唐小惠伸手捏了捏她的肩,对迟老板道:“迟老板,你就直说吧,这玉如何?值多少钱?” 迟老板将那颗玉放下,道:“这是颗古玉,无价之宝。” 唐小惠再次被惊到了,抬眼看水镜月——那什么巫谷主够大方的呀,不对,阿月才是真豪爽,这么个宝贝甩手就送人了。 水镜月倒是颇为镇定——那祸害活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没几样好东西? 风寻木摸着下巴,道:“的确是颗上好的古玉,价值连城,不过,还不至于无价吧?” 迟老板摇摇头,道:“少侠有所不知,这玉是有来历的。” 迟老板没有急着讲故事,开口先问了众人一个问题:“西域玉多,玉商多,但若是买到一块好玉,一定要去中原找玉雕师雕琢才好。知道为什么吗?” 风寻木拿剑抵着下巴,思忖道:“的确是这样,西域玉商多,但并没有好的玉雕师。说起来,其实西域人并不喜欢玉,也很少有人理解中原人对玉的偏爱,他们更喜欢从中原来的丝绸。” 他说着抬眼看向迟老板,道:“这是文化的差异。” 迟老板点头,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在很久以前,西域的玉石产量比今日更高,却并不值钱。如今和田玉的价格居高不下,是因为一个人。” 迟老板的故事要从六百年前说起,那时,中原的军队打通了西域的商路,西域人才知道自己手中握着价值连城的宝贝。 当时掀起了一阵寻玉狂潮,很多西域的百姓因为采玉、卖玉而富裕起来,但那时市面上的玉石太多,价格并不高。 后来有个叫做尉迟征的部落首领,觉得如此大规模的采玉对西域的长久发展不利。 尉迟征说,西域的玉石再多,也是有限的,总有开采完的那一天。若是今人将玉石都卖完了,后世子孙不就又回到往日的贫困境地了吗? 尉迟征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联合几个大玉商,大肆收购了很多玉石,囤积起来,哄抬玉石的价格。 不多久,尉迟征组织起来的玉商集团几乎垄断了整个西域的玉石生意。市面上流通的玉石少了,价格水涨船高,利益更甚从前。 难得的是,尉迟一族对西域的百姓很是照顾,收购玉石的价格很公道,也算是仁义之商了。否则,西域的百姓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将玉都卖给他们了。 可是,几十年之后,中原军队西征,意欲统一西域,整个西域都陷入战乱。西域的商人都逃难去了,尉迟一族也销声匿迹。 故事听完了,一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这个故事跟眼前这颗玉有什么关系? 迟老板淡笑着抚摸那颗温润如月光的玉石,道:“传说当年尉迟一族囤积的玉石足足有一座城那么多。他们即便离开了西域,那些玉石却是没法子带走的。中原军队的铁蹄能让整个西域臣服,却也无法找到埋葬在这片土地的宝藏。” 水镜月问道:“迟老板的意思是说,这颗玉,是当年尉迟一族的?” 迟老板抬头看她一眼,点头,“不错。” 唐小惠有些不解,歪着脑袋打量那颗玉,问道:“所有的玉不都是一样的吗?看出年代来我还能理解,但你怎么知道它就是尉迟一族的?上面又没有写着尉迟征的名字。” 迟老板眼中透出一丝怀念,道:“玉石有灵,我怎么会认错?” 唐小惠眨了眨眼,“那个,迟老板,该不会你们就是尉迟一族的后人吧?姓迟是尉迟的迟?” 迟老板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摆手道:“怎么可能?” 他说着神色又暗淡下来,喃喃自语般说道:“迟家只是尉迟一族的家奴而已,奴仆怎么会认错家主的东西?”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惊,尤其是迟震。他倒是听过尉迟一族的传说,只是,没想到,自家居然跟尉迟一族还有这种关系。 水镜月对尉迟一族可没什么兴趣,和田玉价值几何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她更想知道的是,巫谷主给她留下这么一颗玉有什么含义? 她敲着下巴,问道:“迟老板,你说这颗玉是无价之宝,该不会,这里面藏着找到那什么宝藏的线索?” 迟老板点头,“的确。传说尉迟一族在离开西域之时,留下了一把开启宝藏的钥匙,名为‘月之城’。若在下猜的不错,这颗玉便是传说中的‘月之城’,它的价值又岂是能轻易估量的?” 唐小惠道:“迟老板这意思,是不愿收购这颗玉了?” 迟老板摆摆手的,道:“宝贝虽好,但超过自己能力之外的宝贝,那就是灾祸之源。在下店小,买不起。” 唐小惠挑着嘴角笑了,“这可是你家主子的东西哦。” 迟老板微微躬身,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尉迟一族的后人还不知在何处呢。” 雪姬可不懂这之中的弯弯绕,她只听明白了一件事——她这玉价值不菲,但迟老板不肯收。 她想起自己用了近一年,独自从西夜走到昆仑山,最后差点连命都丢了,才寻得这么一颗玉,却换不来银钱,换不来牛羊,换不来柴米油盐……她还想着用这玉换了银子,买些好菜回家,给许久不见的爷爷做些好吃的补补身体呢。 她怔怔的看着那颗冰冷的玉石,忍不住落下泪来…… 水镜月给唐小惠使了个眼色,俯身拿过那颗明月般的玉石,挑眉笑了,道:“月之城?跟我的名字倒是挺配。这颗玉,我买了。” 唐小惠给雪姬擦眼泪,笑道:“别哭啦,阿月可是大金主,开价绝对比迟老板还公道。” 水镜月掏出荷包,看到里面一叠厚厚的银票,满意的笑了——她记得离开巫医谷的时候,古玲往她包里塞了不少东西。 水镜月将荷包递给雪姬,道:“我身上就只有这些,买一座城肯定是不够的,你先拿着。” 雪姬眨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有些犹豫,似乎不敢接。 唐小惠一把抢过荷包,打开来数了数,倒吸一口气,愤愤的看向水镜月,道:“阿月,水镜宫怎么能比唐门还有钱?!” 她说着伸手要来了雪姬的荷包,将水镜月荷包里的银子银票一股脑儿的塞进雪姬的荷包里,将空空的荷包扔给水镜月,道:“这荷包上的绣花不错啊,留着吧。” 水镜月接了,道:“瑶光姑姑的手艺,改天送你一个?” 唐小惠笑着点头,一边将满满一袋银子塞给雪姬,见她不好意思,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道:“小雪儿,这生意你可吃亏了。” 雪姬眨了眨眼。 唐小惠继续道:“刚刚迟老板不是说了吗?这颗玉至少能买下一座城呢,还是一座玉石做的城堡。” 第一百四十五章 青金 水镜月等人起身,跟迟老板告辞。 临走之前,水镜月又看了一眼那串蓝色的琉璃手串。 迟老板见她喜欢,让迟震取来送给她,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姑娘若是喜欢,不妨拿去。” 水镜月摇头,道:“这琉璃手串,是哪种玉石的仿品?” 迟老板道:“不是仿玉的,是仿青金石的。” “青金石?”水镜月眼睛一亮,“迟老板有真货?” 迟老板笑了笑,道:“有是有,不过并不多。” 他说着转头让迟震去将店里的青金石都取来,又道:“青金石并不是玉石,不过,也是堪于黄金比价的宝石。我这店里原本是不做青金石的生意的,只是因为最近来西域卖青金石的商人多了起来,青金石的价格也攀升了好几倍,所以才弄了些货来。” 水镜月有些不解,道:“一般人不会买青金石吧?为何突然多了这么多卖青金石的?” 迟老板解释道:“是送往白龙城的。白龙城发布了招募令,召集一流的画师,想来是要新建神庙吧。卖青金石的商人都往白龙城去了,市面上流通的青金石并不多。” 迟震拿来几个青金石的饰品,不多,两副手串,五条挂坠,还有一块人头大小的原石。 唐小惠拿了一副手串跟那琉璃仿品对比了一下,赞道:“真像。” 她将按手串翻来覆去的打量,眼中有些困惑,“不过,这东西也是比黄金还贵的吧?那什么白龙城那么富裕,居然那这石头建神庙?他们建神庙不找工匠找画师做什么?” 水镜月有些无语,让迟老板将这些青金石都包起来,一边解释道:“青金石是提炼一种蓝色颜料的原料,产自更西边的国家,传至西域之后,西域人发现用它提炼出来的蓝色十分的纯正,很受西域王室和各个宗教的喜爱。此后,西域各个神庙、石窟里的壁画,就经常用到这种颜料了。白龙城建神庙,画师自然是去画壁画的。” 唐小惠笑嘻嘻的点头,“听说阿月的丹青乃是一绝,什么时候能见识见识?” 水镜月从迟震手中接过装进木盒里的青金石,正想调侃一句,就听见风寻木咳嗽了一声。 风寻木道:“阿月,你的银子都买了‘月之城’了,准备拿什么来付账?” 水镜月一愣——她给忘了。 “你呀!”风寻木摇摇头,伸手弹她的额头,一边摸出自己的钱袋递给迟震。 迟震解开钱袋看了看,笑着从里面抽出两张银票,将钱袋还给他,道:“多谢少侠。” 一行人从迟玉店出来,跟着雪姬一起去集市里买了些食材,准备一起去她家里蹭饭吃。 在集市的时候,水镜月见阿杰忙着帮雪姬砍价,还抢着帮忙提东西,正忙得慌,转头看了一眼走在最后面的长庚,牵着阿离等了会儿。 长庚见她似乎有话说,跟了上去,问道:“有事?” 水镜月问道:“为什么突然给阿杰买玉?” 长庚听了微微一愣,随即微微翘起了嘴角,道:“阿杰的生辰快到了。” 水镜月恍然,“生辰?十五岁?” 长庚点头。 水镜月摸着下巴,思忖道:“我这个做师父的该送些什么?” 长庚想了想,道:“你不是买了些青金石的配饰吗?有个观音挂坠还不错。” 水镜月微微皱眉,“太随便了吧?” 长庚失笑:“阿月是舍不得吧?” 水镜月斜他一眼,“我有那么小气吗?”说着,牵着阿离走了。 雪姬家住在王城南边,此刻正是晚饭时间,远远的就能见到袅袅的炊烟,头戴毡帽的孩子将牲畜赶进栅栏圈起的院子里,隔壁还有几个老伯正在劈柴…… 一路上,时不时有人跟雪姬打招呼,问她这一年都去了哪儿,拉着她的手说平安回来了就好,几个小孩子还围着她跳起舞来,欢迎她回家。 雪姬问家里爷爷的情况,邻居告诉她说家里一切都好,爷爷也很健朗,她不在的时候,大伙都帮着照顾着呢。 雪姬说以前爷爷在王宫里做铁匠的时候,邻里的叔伯对她很是照顾。 “转过那个弯,就能看到我家了。”雪姬的脚步加快,却有些凌乱。 “小心!”水镜月突然伸手,一把将跑在前面的雪姬拉了回来。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跑得太急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哎哟!” 来人长得高高大大的,不过一脸的稚嫩,看得出来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头上的帽子都摔掉了,爬起来龇牙咧嘴的喊着疼。 “阿塔?”雪姬将帽子递给他,看清他的长相,不由惊叫出声。 “雪姐姐?”那个叫阿塔的孩子比雪姬更加惊讶,接过帽子戴起来,然后慌慌张张的拉着雪姬就走,道:“雪姐姐,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赶紧走!对了,到我家去躲躲!” “阿塔,等等,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爷爷出事了?我要回家看看。”雪姬个子比他小,被他拉得差点摔倒,心急伸手拉住了一旁水镜月的衣袖。 水镜月一把将阿塔拎了起来,阿塔猝不及防,愣了会儿,随即挥着拳头叫嚷着放他下来。 雪姬拉了拉水镜月的衣角,小声道:“阿塔住我家隔壁,比我小三岁,但有人欺负我的时候,总是他保护我。” 水镜月将人放下来,道:“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的。” 阿塔对雪姬道:“刚刚有个将军带人去了你家,说你爷爷从王宫里偷了什么东西,要抓他去见官呢。” 阿塔刚说完,雪姬转身就跑,一边叫着“爷爷”。 水镜月拍了拍阿塔,道:“小孩子赶紧回家吃饭。”说着,将手中的缰绳扔给一旁的长庚,转身就没了踪迹。 唐小惠摸着大黄的耳朵,转头对风寻木道:“过去看看?” 风寻木点头。 阿杰见两人走了,转身见自家主子一手牵着一匹马儿,正跟阿离对视,似乎挺为难。 阿杰问道:“公子,我们也过去看看?” 长庚点头。 阿杰见他点头,却没有动,又叫了一声:“公子?” 长庚转身,牵着两匹马儿往前走……呃,走不动—— 阿离压根不理他。 长庚又转过身来看它,道:“阿月正跟人打架,你不怕她吃亏了?” 阿离瞧了他一眼,动了。 阿杰站在后面,看着自家主子牵着两匹马儿转过弯,不知为何,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师父真有本事!”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下狱 雪姬刚到家门口,就见两个官兵压着一个白头老人从石头垒成的院子里出来—— 爷爷比记忆中沧桑了很多,白头发多了,脸也消瘦了许多,一双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疲累—— 不到一年而已,爷爷怎么会苍老了那么多? 雪姬没发觉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手持利刃的官兵推到在地,爷爷大叫着让她快走—— “孩子,你为什么要回来?快走!走啊!” 官兵拉着爷爷从她身边走过,她怔怔地抬头,看到那张苍老的脸涕泪纵横的瞬间,终于听见了自己声嘶力竭般的叫喊声—— “爷爷!爷爷!” 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却被一旁的官兵听见她的喊声,问那老人道:“是你孙女?”说着就要去连带雪姬一起抓了。只是,他刚伸手,眼前的人就不见了—— 雪姬感觉自己似乎突然飞了起来,背后传来一阵柔软而温暖的触感,她抬眼看到一张戴着面巾的脸,似是找到救星一般,拉着水镜月的衣领,不停的喊道:“求求你,救救爷爷,救救爷爷,求求你,求你……” 水镜月放她下来,没有看那两个官兵,反倒转身看向了栅栏里面—— 院子里还有一位官兵,看着四十来岁,一身黑色的铠甲,看模样是西夜国的将军。他刚从石屋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古旧的长盒子,是刚从这屋子里搜出来的。 水镜月问道:“将军,不知这位老人家犯了什么罪?” 那将军见雪姬的模样,微微皱眉,对先前那两位官兵道:“不许伤及无辜。” 那两个官兵低了头,其中一个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女子是老头的孙女,又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们也是不得已。” 那将军没再说什么,看向水镜月和雪姬,回答了水镜月刚刚那个问题:“卢老偷了王宫的宝剑。” 他说着敲了敲手中的盒子,“物证。” 雪姬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不停的摇头,“不可能的……爷爷两年前就不在王宫任职了。” 那位将军神色严肃,带着些杀伐之气,但仍旧回答了雪姬的疑惑:“国王的藏兵阁久未清理,一个月前才发现宝剑失踪。” 他说着往前走去,让那两个官兵放开了卢老,道:“有话快说。” 卢老在这瞬间似乎更加苍老了,佝偻着身子看着雪姬,却并未走过来。 雪姬有些着急,想冲过去,却似是脱力了一般,只靠水镜月支撑着才未倒下,问道:“爷爷,他说得是真的吗?你告诉我,你是冤枉的,是不是?” 一行清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下,卢老忍着嗓子里的哽咽,道:“孩子,别管我,去找迟老板。” 他说着便转身,对那位将军行了礼,“多谢将军。” 那位将军挥了挥手,带人走了。 大概是预感再也见不到爷爷了,雪姬突然生出一股大力,大叫着往前冲过去,只是,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水镜月的双手。 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众人都不由皱了皱眉。 唐小惠走过来,抱着雪姬安慰她,“没事的,放心,我们一定会救你爷爷出来的。” 风寻木问道:“现在怎么办?” 水镜月淡淡道:“迟玉。” 众人再次回到迟玉店之时,天色已经黑色,店铺的门也关了。 阿杰上前敲门,敲了小半个时辰,仍旧没有人来应门,倒是把隔壁店铺的老板给吵出来了,告诉他们迟老板出远门了,走了两个时辰了。 唐小惠道:“这么说,我们走了没多久,那什么迟老板就溜了?我怎么觉得,这里面像是有什么阴谋呢。” 水镜月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半轮明月,道:“先去找家客栈住下。” 唐小惠道:“这么晚了,不如就去雪姬家?还能找找线索。” 水镜月摇头,“不能回去。在西域,无论哪个国家,偷盗国王的东西都是重罪,连累满门的。刚刚那位将军没把雪姬一起带走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唐小惠见她转身就走,追了上去,问道:“那要怎么救出她爷爷?劫狱?” 水镜月翻身上了马,道:“我会想办法。” 她说着看了雪姬一眼,微微皱眉,一双眼睛似是笼在云雾中的明月一般,让人看不透——她似乎有些困惑,又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西域的冬天本就冷,入夜之后更是寒的彻骨,街道上早没了行人,客栈也都关了门,只挂了一盏灯在门口,告诉来自远方的客人,店里正在营业。 水镜月走在最前面,路过一家家客栈,却都没有进去的打算。她坐在马背上,仰着头看夜空,似是想要宿眠那星火璀璨的银河一般。 唐小惠不知道她只是在出神,还是在想办法,不敢上前打扰,只抱着雪姬给她取暖,安慰她不要担心。 风寻木走在唐小惠身旁,时不时瞧她一眼——这丫头让旁人不要担心,其实自己才是最着急的那一个吧。 他一直都觉得有些奇怪。水镜月会帮雪姬,他一点都不意外。但是,唐小惠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之人,也不会多在意一个不相干之人的死活。这次,为什么会对这个叫雪姬的女孩这么上心呢? 风寻木正出神,就听前面水镜月说道:“到了。” 这里是一件客栈……吧? 世上有如此破败的客栈吗? 这客栈门口没有点灯,倒是从墙壁的缝隙透出几道晕黄的灯光,摇摇晃晃的。门楣上没有匾额,只一旁的柱子上写了“犬田舍”三字,那“犬”字上的一点似是后来加上去的,笔力格外犀利,让人恍然见似是见到了下笔之人嘴角戏谑的笑容。 阿杰看着停在屋檐上的几只乌鸦,道:“师父,你没钱住客栈的话,阿杰这里还有些零用钱。” 水镜月没理会他,径自下了马,上前去推门—— 那朽木一般的门悄然打开,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一阵寒风吹进屋子,也不知吹散了什么东西,灰蒙蒙的一片挡在门口,看不清晰。 寒风过后,客栈内正对大门的柜台上,一个女子正在弹琴,却没有琴声流出。她穿了件珊瑚色的衣服,长发飞舞,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客人来了,她也不抬头,仍旧弹着无声琴,淡淡道:“天冷,风大,关门。” 水镜月站在昏暗的灯光中,偏头,对众人招了招手,“进来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琴绝 众人走进这间名为“犬田舍”的大堂,才发现这屋里一共有三个人。 屋子的里烧着炭火,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剑客正坐在火边喝酒,一旁还有位伙计在添炭。而那位在柜台弹着无声琴的女子,想来就是这里的老板了。 水镜月这一行人很扎眼,这一路上,走到哪里都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无论是戒备也好,羡慕也罢,即便只是因着几人出众的外貌,旁人也会多看他们两眼。但他们走进这间客栈之后,这三人仍旧做着各自的事情,仿若他们完全不存在一般。 所有人都以为,水镜月特地住进这么一间“不平常”的客栈,定然是因为这里能找到救出卢老的法子,或者藏了什么奇人能帮助他们。 但是,水镜月只是在柜台上取了几个牌子,交给众人,道:“房间在后面,吃东西去厨房,有什么需要自己动手。” 唐小惠见她说完就走,追了上去,有些不解,“就这样?” 水镜月眨着眼睛看她,似乎有些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想了想,道:“是了,你跟雪姬一起睡吧,她一个人估计会害怕。” 她说着伸手取过唐小惠手中的木牌,抬手一扔——落进了柜台上的盒子里。 唐小惠随着她一起走进后面的别院,转过迷宫般的房间,问道:“阿月,你为何挑了这家客栈?” “怎么?嫌这里太简陋?”水镜月眯着眼睛笑了笑,解释道:“整个西夜国,这家客栈最安全。先歇一晚,等天亮了我们再去王宫那边打探下消息。” *** 丑时过半,万籁俱静,犬田舍的灯光仍旧透过稀疏的木板墙,照在寂静的街道上。 柜台后的女老板停止了弹奏,端了一壶酒来慢悠悠的喝着。只是,她只一人,却取了两只酒杯,像是在等什么人。 伙计靠在炭火边的长凳上睡着了,而之前那么斗笠男子早已不见了踪迹。 一阵寒风吹过,大门忽的开启,又忽的关闭,黑色的影子如一朵乌云般飘然而至,坐在了柜台旁。 女老板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秀发,给来人斟酒,“客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进来的人正是水镜月。她听了这句话,笑得颇为无奈,道:“琴绝踏雪来,酒尽拂衣去。” 这女子姓言,名琴绝,是浪子山庄庄主言酒欢的姐姐。她手中那把琴,便是传说中绝弦琴。据说这琴是一位巫师制作的,弹出的琴声只有知音人才能听见。 而水镜月所念的那两句诗,是五年前她走进这家店之时回答玉关情的两句话。 五年前的那天,天正下着大雪,水镜月路过这家店之时闻到酒香,便进来讨杯酒喝,暖暖身子。她进店之时,店里有很多客人在喝酒,玉关情也在,一边喝着酒一边赞叹着无人能听见的琴声。 玉关情见到水镜月,端着酒壶就走了过去,微醺的脸上带着几分红晕,一双桃花眼似是泛着水光一般,含笑问出那句——“客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水镜月回了一句——“琴绝踏雪来,酒尽拂衣去。” 一句话,十个字,一屋子的人都愣住。 她正纳闷,便听见坐在柜台的女子略带颤抖的声音——“你知道我的名字?能听见我的琴声?”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那些客人禁了声,不仅仅因为她那句话,也因为玉关情那个问题——这家客栈向来是不问客人来处归处的。 也是自那之后,这两句对答,成了这家店的暗语。 想起当日的情形,水镜月不由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抬手将一个包裹放在柜台上,往琴绝那边推了推,道:“帮我交给雪姬。” 言琴绝给她续杯,道:“为何不亲手交给她?” 她说着,不等水镜月回答,又道:“你想去王宫,是为了那个女孩,还是为了他,抑或是为了西域的百姓?” 水镜月将空空的酒杯递到她面前,一双弯弯的笑眼带着几分戏谑,“琴绝姐,他只是把我当妹妹,你又何必总是跟我过不去?” 琴绝那张面具般的脸终于微微变色,别开目光,压下心底的波澜,道:“一个月前,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几乎同时下达了一条命令,收缴民间所有兵器,熔天下利器锻造一把神兵,献给白龙城。也是在这个时候,江湖传出消息,将三把神剑送往白龙城,大巫师主持祭天仪式,可得到赤金刀的下落。” 水镜月微微点头,喃喃道:“难怪,卢老家有打铁的炉子,却不见一件利器。如此一来,即便那把剑是卢老自己的东西,也是犯下了欺君之罪……” 她说着抬头,问道:“在西夜国,这罪该怎么判?” 琴绝瞥了她一眼,沉默了半晌,才淡淡回道:“灭门,火刑。那个叫雪姬的丫头运气实在不错,正巧遇到达奚将军。他是掌管西夜国所有兵马的大将军,深得国王的信任。若西夜王宫真的已经陷入他人之手,他一定是那个唯一还在反抗的人。” 水镜月微微皱眉——深得国王信任?大将军被派去抓一个毛贼?这算哪门子的信任?该说是这大将军失宠了,还是说国王对这件事比对边关安全更加重视? 她抬眼看琴绝,问道:“你是让我进入王宫之后找那个达奚将军合作?” 琴绝点头,一边给她斟酒,一边道:“月姑娘,浪子山庄派往西域三十六国的王宫的所有人手,都是在一夜之间失去消息的。” 杯中酒满溢,她却仍未停手,盯着水镜月的那双眼睛,“你真的明白,这次行程有多危险?真的知道,你这次是去做什么的吗?” 水镜月抬手按住酒壶,端起那杯摇晃着灯火的酒杯,似是完全不在意她眼中的警告,淡淡道:“可惜了。” 琴绝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杯酒全洒落在水镜月的衣襟上,本就淡漠的语调中带着几分不甘的恨意与怨气,“你若死了,他会难过。” 水镜月放下酒杯,拿过酒壶晃了晃,眼中带着几分遗憾。她就着酒壶喝下最后一口酒,放下酒壶,拿起那把缠着黑色布条的长刀,转身往门口走去,轻笑道:“这次可是你哥哥和你心上人一起求着我帮忙的。我若是真死了,他们若是不哭上七天七夜,岂不是显得太没良心?” 她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道:“琴绝姐,你知道‘迟玉’吗?” 琴绝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点头,“西域目前最大的一家玉商,口碑很好,老板迟杨算是个取之有道的君子。怎么,他有问题?” 水镜月摇了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 琴绝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犹豫良久,直到一股寒风从门外袭来,她才终于开口,道:“阿月,我派了人去莎车国给他送信,估计天亮之后他便能到了。” 水镜月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没有回头,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琴绝姐,很多事,若是没有争取便放弃,可是会遗憾终身的。” 陈旧的大门关上,将寒风阻挡在外,琴绝怔怔的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良久,伸手按在那无法发出声音的琴弦之上,神色哀戚,喃喃道:“师父,我是比你幸运,还是比你不幸呢?我找到了能听见这琴声的人——两个人,可他们都不属于这个地方,不属于我……呵,争取?她又何尝知道,不争取,是因为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想失去最后那一点希望啊。” 第一百四十八章 晨钟 “阿离,啧啧,过来,吃萝卜,是胡萝卜哦。” “小惠,阿离是匹马儿,又不是小狗。” “奇怪,我白日里明明见长庚牵着它走的,它居然认长庚不认我,太可气了!” “不都说什么人养什么马吗?阿月那么喜欢你,按理说阿离也挺喜欢你的。” “这马儿就是被阿月宠坏了,欠收拾,脾气忒大。” …… “得、得、得!”一直不理人的阿离突然兴奋起来,甩着尾巴踩了几下马蹄子。 风寻木和唐小惠见它那反应,就知道是水镜月来了,转头,果然见到站在门口的那道黑色身影—— 水镜月倚在门框上,看着里面那一蓝一黄的两个身影,很有些无语,道:“多大的人了,欺负阿离,好意思么?” 唐小惠蝴蝶似的扑过来,抱着她的胳膊,道:“阿月,分明是阿离在欺负我。” 水镜月伸手弹她额头,道:“堂堂唐门七小姐,被一匹马欺负,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唐小惠一脸委屈,“阿月偏心。” 水镜月无奈摇头,过去给阿离顺毛,道:“你们不睡觉?天可快亮了。” 风寻木挑眉一笑,道:“阿月呢?是刚回来,还是要出门?” 唐小惠蹲在水镜月身旁,抢了水镜月手中的胡萝卜来喂大黄,挑眉道:“就知道你又想一个人涉险,我们专程来这儿堵你的。阿月,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要走了知道来跟阿离道别,就不知道跟我说一声?” 水镜月摸着阿离的耳朵,道:“我们都走了,雪姬怎么办?雪姬的爷爷也不知是不是关在王宫里。现在还不知王宫里是什么情况,我们都进去了,万一全军覆没怎么办?你们在外面,我在里面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接应的人不是?” 唐小惠道:“你不是说这里很安全吗?再说了,还有长庚在啊。” 听到长庚的名字,水镜月的手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眉,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风寻木见她神色,想了想,道:“阿月,若是要里应外合,不如让我跟小惠进宫,你跟长庚在外面接应,这样大家都有个照应。再者,过两天就是长庚毒发的日子了,你放心就这么走了?” 唐小惠恍然,点头,“是哦,还有这回事。难怪这次长庚一反常态,知道你赴险也没跟来,原来是担心毒发了会连累你。” 水镜月听出些不对劲来,“你们……是他让你们来这儿堵我的?” 唐小惠“嘿嘿”的笑几声,撇过头假装没听见。 风寻木轻咳了两声,继续上一个话题,道:“薛半仙给的药也不知管不管用。听说这毒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厉害,那药即便有效,也不知能缓解几分。” 水镜月笑了,道:“行了,一唱一和的,挺默契的哈?” 唐小惠仰头看她,“这么说你答应了?” 水镜月一只手托着下巴,仰头看向渐渐西沉的明月,沉默良久,道:“嗯,我想到一个主意。” 唐小惠站了起来,问道:“什么主意?” 水镜月挑眉笑了,“很有趣,这次保证让你玩个尽兴。” 她起身,拍了拍手,道:“肚子饿了,去吃早饭?” 唐小惠望了望仍旧暗沉沉的天色,“早饭?宵夜吧。” 风寻木瞥她一眼,“不吃晚饭,还折腾了一晚上,可不得饿吗?” *** 天色微明之际,西夜王城的天空回荡起清脆而悠长的钟声,沉睡的城市从冷寂的寒夜中渐渐醒来,虔诚的信民穿过街道,跪在钟楼下的广场上,向他们的神明祈愿致谢。 在第一道钟声响起之时,犬田舍的大门开启,一道月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未及走进,开口便问道:“她人呢?” 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言琴绝一人,她正在喝酒,手边放着那把绝弦琴。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她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来人—— 玉关情。 他的衣衫微乱,风尘仆仆的,神色有些疲惫,说话的声音带着些微喘声,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担忧。 “刚走。”琴绝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许是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 “晚了一步吗?”玉关情似乎并没有多意外,倒是有几分无奈,“那丫头的性子还是这么急。” 他伸手夺走她手中的酒杯,给她倒了杯茶水,道:“大早上的喝什么酒?别学阿月的坏习惯。” 琴绝喝了口茶,抬眼看她,问道:“你不担心她吗?” 玉关情转着手中的空酒杯,叹了一口气,道:“担心。但是,琴绝,你也知道的,这次事关重大,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琴绝低眉,神色有些茫然。 玉关情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是,至少,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琴绝回过神来,瞅着他手中眨眼便空了的酒杯,道:“刚刚劝我不要喝的人是谁?” 她说这话之时,从绝弦琴下取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 玉关情有些不解,接过纸条看了看,“阿月给我的?三天之内找到海言?” 琴绝淡淡道:“是三天之内将他带到莎车那边的浪子山庄。” 玉关情的眼皮跳了跳,道:“西域这么大,怎么找?谁知道那和尚跑哪儿鬼混去了?她不是进王宫了吗?找那和尚做什么?雪姬又是什么人?” 琴绝喝了一口茶,“谁说她进王宫了?” 玉关情抬头,瞪大了一双桃花眼,道:“你不是说……” 琴绝微微弯了嘴角,道:“西沙客栈。” 玉关情愣了一下,缓缓笑了,“琴绝,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 他起身,往门外走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很好看。” 琴绝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出了门,直到那月白的衣袍消失了很久才收回。 她收敛了神色,淡淡叫了一声:“阿厚。” “大小姐。”不知从哪儿跳出来的男子躬了躬身,正是昨夜的那个伙计。 琴绝问道:“那个叫雪姬的女孩和她爷爷,查到什么消息没?” 阿厚道:“他们是十五年前来到西夜的,听说是从月氏逃出来的,其他家人都死于当年那场战乱,只剩下祖孙二人。雪姬的爷爷,姓卢,不知名字,只听人叫他一声卢老。卢老是个铁匠,手艺很不错,十四年前被出游的达奚将军看中,进入王宫。两年前,因为年老力衰,被遣送回家。不过,听人说,卢老故意让太子在大庭广众出了丑,原本是要杀头的,因为达奚将军求情,这才逃过一命。” “达奚将军?这么巧?”琴绝微微皱眉,道:“派人给月姑娘送个信。另外,派人好生照看雪姬,除了不能出这屋子,她想要什么,都尽量给她。” 她想了想,又道:“雪姬的事继续查,再派人查一下‘迟玉’。” 阿厚:“是。” 琴绝起身,一只手抚摸在琴弦之上,淡淡道:“我要出一趟远门,店里拜托你看顾了。” 阿厚微惊,下意识的抬头看她,又猛然低下,躬身道:“是。” 琴绝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她仰头看向头顶破败的屋顶,微微弯起的嘴角带着几分凄然的味道,喃喃道:“非她不可……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龙 西沙客栈是西夜王城最好的一家客栈,条件虽比不上中原的悦来客栈,但价钱不比金陵城的福满楼低。 玉关情刚走到这家店门口,便听见一阵风声,随手一接——一颗花生米,抬头—— 水镜月趴在二楼的窗口,弯着眉眼对他笑了笑,手中还拿着一小碟花生米。 风寻木、唐小惠、长庚、阿杰,都在,正忙着吃早饭。只是,玉关情看着那一桌子的酒菜有些晕——一大早的吃这么丰盛? 玉关情赶了一夜的路,也饿了,坐下来,夹了一个煎饺来吃,一边晃了晃琴绝给他的那张纸条,“阿月,这是什么意思?” 水镜月就着花生米喝酒,斜眼看他,道:“不认字?” 玉关情夹了一个煎饺放进她碗里,道:“味道不错——别老喝酒。” 水镜月看了他一眼,放下酒杯,道:“雪姬住在犬田舍,琴绝姐照看着就成。你帮我找到海言,他应该是去了龟兹。还有一件事——”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风寻木和唐小惠二人,道:“这两人要在浪子山庄住两日,吃了饭就带他们过去。” 玉关情虽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仍旧爽快点头,道:“没问题。” 倒是风寻木和唐小惠,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开口问道:“阿月,你有什么计划?” 水镜月神秘一笑,“过两天告诉你们。” 唐小惠可劲儿瞪她,“阿月,不带这样的,吃不下饭了。” 风寻木摸了摸鼻子,“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水镜月不理会两人,转头问玉关情,道:“你对白龙城了解多少?” 玉关情微微一愣,随即了然的笑笑,道:“阿月怀疑这整件事跟白龙城有关?” 唐小惠的注意力被转移开来,也有些好奇,道:“的确很可疑。不是说神剑祭天的是需要白龙城的大巫师主持吗?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收天下之兵炼神剑,也是送往白龙城的。这白龙城是什么地方?号召力这么强?他们也在寻找赤金刀?” 玉关情道:“白龙城位于天山北麓,是什罗教的地盘,也是西域防御最为坚固的一座城邦,没有引荐不得入内。什罗教成立很多年了,是个纯粹的宗教组织,不涉武林的,大半西域百姓都是他们的信徒。不过,这个教派很神秘,他们所有活动都在白龙城,但总教位于天山之巅,从没有人能闯进去。” 浪子山庄也曾派人进入白龙城,有些是偷偷潜进去的,也有假扮成什罗教信徒混进去的。进去的时候很顺利,那些人也都平安回来了。可是,诡异的是,所有人回来之后都成了什罗教最虔诚的信徒,宁死都不愿透露“神迹”。 正因如此,浪子山庄对什罗教和白龙城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多。 什罗教的教主十分神秘,终年呆在天山之巅。在教主之下,还有一位神女、一位大巫师、一位护法。 神女是一位红纱遮面的红衣少女,地位超然,是神灵的象征。 大巫师是个长得极俊美的年轻男子,穿一身白色长袍,什罗教大多教务都是他负责的,主要是预知福祸、祭祀祈福。 护法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男子,负责守卫白龙城的安全。 唐小惠啃着一个鸭腿,道:“神神秘秘的,听着就很可疑。阿月,你觉不觉得,这什罗教,跟当年的灵空山的日月教有些像?” 水镜月吃下最后一个煎饺,擦了擦嘴角,道:“我去过白龙城。” 她这话一出,风寻木、唐小惠、长庚几人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凭借水镜月的轻功,这世上进不去的地方还真没几个。 但玉关情听了这话却惊得差点跳起来,神色变幻莫测,看水镜月的眼神像是看怪物一般,似乎很想问一句——“你还正常吗?” 玉关情动了动嘴皮子没敢开口,水镜月却是已经起身,道:“我出去逛逛,后天去浪子山庄找你们。” 她刚离桌,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停了脚步,看玉关情,道:“走的时候别忘了结账。” 她说着,也不走楼梯,就那么直接从窗口跳下去了。 唐小惠也起身,道:“我们也走吧。听阿月说,玉公子府上收集了很多有趣的暗器,还有很多有趣的人,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 风寻木也兴致颇佳,道:“玉公子的浪子山庄是在死亡之海附近吧?听闻那里是西域五大禁地之一,走进去便出不来,浪子山庄有人进去过吗?” “两位不妨亲自去看看。”玉关情含笑带着两人下楼了。 风寻木走之前特地叮嘱长庚,道:“看着点阿月,别让她一个人进王宫。” 下了楼,唐小惠见玉关情十分自觉的去柜台结账,笑嘻嘻道:“阿月特意选了家最贵的客栈,说有冤大头帮忙付账,原来说的是玉公子啊。” 风寻木摸着下巴,道:“我看阿月进店的时候,在账本上就是写的玉公子的名字。她是逛街去了吧?玉公子,阿月身上可没一分银子了。” 唐小惠眨眼,十分同情的拍了拍玉关情的肩。 玉关情掏银子付账,抬头望了望天——那丫头肯花银子就成,总比拆房子强。 *** 水镜月逛了一上午,直到午饭时间才回来,还抱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阿杰帮她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进房间,道:“师父,一起去吃饭?” 水镜月抬手将他拎出去,关上房门,道:“跟你家主子吃去,这两日为师要闭关,有事没事都别来打扰我。” 阿杰站在门口,拍了拍门,道:“师父,你不吃饭吗?你什么时候出关?阿杰有事找你商量。” 房间里一片寂静,也不知水镜月是在练功还是睡着了。 阿杰没听到回答,撇了撇嘴,走了。 长庚听说水镜月要闭关,微微皱了眉,吩咐阿杰将饭菜送到她房门口。 这两日,水镜月的房间没打开过,阿杰晚上起夜的时候,不经意间抬头,见她的窗口还亮着灯,只觉得奇怪——师父闭关练功还要点灯? 第二日,快到吃晚饭的时间,阿杰照例来到水镜月房门口,看了一眼地上早已冰冷的饭菜,不知为何,眼泪就流出来了。 他用力拍门,道:“师父,师父!师父你在不在?阿杰有事找你!师父……你再不出来,阿杰……再也不原谅你了!” “哦?说说看,你怎么个不原谅我?” 熟悉的声音,带着三分戏谑。 阿杰抬头——门仍旧是关着的,转身—— 水镜月正抱着那把黑色的长刀,含笑看着他。 阿杰眨了眨眼,揉了揉一双泪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父,你怎么出来的?” 水镜月揉了揉他的头发,道:“薛半仙给的药呢?去给你家公子煎药,记得要看着他喝下去。” 第一百五十章 疼痛 长庚喝了药,将空碗递给阿杰,见他站着不走,问道:“怎么了?” 阿杰低着头,道:“公子,今晚我想呆在这里。以前公子受伤的时候,不都是阿杰陪着您吗?” 长庚解了外套扔给他,道:“柜子里有被子。” 阿杰抱着他的衣服傻笑。 长庚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狭长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 薛半仙给的药并不能解毒,只能缓解疼痛,每个月毒发前都必须喝下。可这药到底有多大效果呢?舒桐和古玲都说不准。 长庚也懂一些药理。他检查过这些药,倒是有很多滋补和止疼的草药,有几味药他认不出,但舒桐和古玲都保证过,这些药不会像贤哲之血那般让人上瘾。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体内的毒有多厉害,毒发的疼痛岂止是万蚁噬心?即便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但他仍旧不知道,这一次他能不能撑过去。 时间到了吗? 骨髓里传来熟悉的疼痛,最初的那一瞬间,他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张嘴咬着被子才将那一声惊叫咽了下去—— 看来薛半仙的药没什么作用,这次比上次更加疼! 他握紧拳头等待着那股疼痛蔓延至全身,有些后悔让阿杰留了下来…… 嗯?怎么回事?好像不疼了。 长庚张嘴松开了被子,缓缓睁开了眼睛,身体却仍旧是紧绷的—— 不对,不是不疼了。 骨髓里似乎有一根针,隐隐的疼痛沿着筋脉蔓延至四肢百骸。而在心脏的位置,却有一股暖意流出,像是冬日的阳光一般,安抚着身体里的那股躁动…… 这种感觉…… 如此熟悉。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从床上跳下去,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冲了出去。 “公子?!”躺在地上的阿杰只觉得一片白云从头顶飘过,起身时就只看到那摇摇欲坠的房门,赶紧起身追了上去,“公子!” 长庚的隔壁是阿杰的房间,再过去,便是水镜月的房间了。 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房间里很安静。 长庚站在她的房门口,听见里面悠长的呼吸声,渐渐放松下来,头抵在房门上,脱力般的滑了下去,坐在了地板上。 阿杰赶了过来,将他的外套披在他身上,道:“公子,你怎么了?”他抬头看了看,有些不解,问道:“这是师父的房间吧,公子,你找师父有事?” 长庚嘴角含笑,伸手揉他的脑袋,道:“没事,走吧,别打扰你师父休息。” 阿杰看着他眨了眨眼,良久,才道:“公子,你好了?不疼了?” 长庚点头,“嗯,不疼了。” 阿杰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一下子蹦了起来—— “咚!” “哇——” 他的脑袋撞到屋顶上,疼得哇哇叫,却仍旧笑得欢畅,一个劲儿的叫道:“好了,公子好了!师父!公子好了!那药真的有用!太好了!公子好了……” 长庚还来不及制止他,附近几间房里就传来一阵叫骂声——“大晚上的吵什么吵?!让不让人睡觉了?!” 那叫骂声带着内力,阿杰一时被镇住,安静了下来,挠着脑袋对着长庚傻笑,“公子,太好了……公子,您怎么了?” 长庚转头看着水镜月的房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严肃,“阿杰,敲门。” “哈?”阿杰愣了愣,随即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师父起床气可大了,被吵醒了会杀了我的。” 长庚偏头看他,“你刚刚那么大声,她要醒,早就醒了。” 他说着,不等阿杰动作,已经上前开始敲门了,“阿月?” 没有声音。 “阿月,再不开门,我就自己进去了。” “砰!” 长庚直接将门撞开,径直走了过去,“阿月?” 阿杰也跟了进去,找了火折子将房间里的灯点上。 水镜月侧身躺在书桌旁的地板上,弓着背,双手抱膝,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然而,她紧闭的双眼却显得十分的平静,呼吸悠长,似乎仅仅只是睡着了一般。 长庚伸手想将她抱到床上去,但刚碰到她就感觉到不对劲——她身上好烫! 这种情况,之前在江陵城,他也碰到一次。当时他们刚从荆山下的九龙神宫出来,她身上到处都是伤痕,体内的毒刚解,便发烧了。 玲玲说,那是她的内力在修复她的身体。 这一次呢?她是真的发烧了,还是因为内力——她什么时候受伤了? 他感觉心脏某个位置似是被揪住一般,疼得难受……比毒发时更加难以忍受。 “唔……”水镜月动了动,双手移到心口的位置,眉头皱了皱,似是做噩梦了一般。 长庚舒了一口气,伸手抱起她,将她放在床上,脱了鞋子,给她盖上被子,握住她的手腕给她把脉—— 只是,他还未试出她的脉象,她却突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往自己心口上贴过去—— 她的力气很大,长庚猝不及防间被她拉得差点扑倒在她身上,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感觉到指间传来柔软的触感—— 他微微愣了愣,脸色微红,耳朵烫的要烧起来一般,胸口似乎点燃了一把火——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想将那只手抽回来,却被她抱得死死的,她还不要命的贴了过来,紧闭的眼睛微微弯起,似乎感觉很舒服。 长庚见她神色,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了一声:“阿杰,过来。” 他没有听见回答,转头,就见阿杰站在书桌前,不知道在看什么,怔怔的,似是在落泪。 “阿杰!” 阿杰似是被惊醒了一般,猛然抬头,“公子?” 长庚示意他过来,伸出另一只手给他,道:“摸摸看。” 阿杰走过来,看着两人诡异的姿势,猛眨了几下眼睛,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长庚见他呆呆的,伸手拍他脑门,握他的手,问道:“凉的,还是热的?” 阿杰揉着脑袋,道:“凉的。” 长庚明了,反手再次握住了水镜月的手腕,对阿杰道:“去门外守着。” “哦。”阿杰见水镜月那模样,知道她大概是受伤了,长庚准备给她疗伤。 长庚将一丝内力输进她的筋脉之中,伸出另一只手摸水镜月的额头,轻轻道:“别担心,没事的。” 也不知水镜月是不是听到了,整个身子放松下来,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满足的笑意,似乎十分舒服…… 直到天色微明,水镜月身上的热度才降了下去。 长庚一晚上都在用内力给降温,即便他内力深厚,也有些累了。 他帮她把被子盖好,看着那清淡的眉眼,仍旧十分困惑的是——她没有受伤,为什么乌炎心法会自发的给她疗伤? 第一百五十一章 师徒 长庚和阿杰正在房间里吃早饭,突然听见“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一道黑色的影子冲了进来—— “昨晚毒发之时的疼痛,是减半了,还是完全消失了?” 水镜月一只手抓在长庚肩上,一双深沉如水的眼睛紧紧的逼视着他,神情难得的紧张。 长庚抬头,正对上她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眸,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昨晚指间的柔软,有些不自在的移开了目光,道:“开始的时候比之前两次更疼,但很快就消失了,几乎没有感觉。” 水镜月怔了怔,眼前闪过一幕幕光影,最后定格在一个渐渐消逝的黑色背影…… 她松手放开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低低的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她笑得有些诡异,乌黑的瞳孔似是渐渐扩散一般,有淡淡的重影摇晃。 阿杰举着筷子看她,小心翼翼问道:“师父,你……没事吧?” “没事。”水镜月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又复明朗如初。 她说着坐了下来,拿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弯着眉眼对他笑了笑,道:“今早醒来的时候,发现内力增长了,有些激动。” “哈?”阿杰咬着筷子,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睡一觉内力就增长了?他师父是有多逆天? 水镜月伸手拍他脑门,道:“为师天赋异禀。” 她拿了个馒头,起身,道:“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阿杰问道:“去哪儿?” 水镜月转身,往门外走去,“莎车浪子山庄。” 阿杰突然站了起来,急急叫道:“师父,走之前,我们去看看雪姬吧。” 水镜月站在门口,回头看他,眨了眨眼,“你小子……春心萌动了?” 阿杰一张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跑过去追着她打,道:“你个为师不尊的!” 水镜月轻轻松松躲开他的拳头,又手欠的去拍他那张番茄似的脸,逗猫似的撩拨他,“哟,都会用成语了?不错,有进步哦。” 两人就这么在走道上闹了起来,水镜月似乎很有兴致,一边啃着馒头一边逗他,也不知是在用这种方式教徒弟功夫,还是纯粹为了好玩。 阿杰完全不是她的对手,累得气喘吁吁的,终于停了手,哈着腰那眼睛瞪她。 水镜月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他嘴里,可劲儿揉他脑袋,道:“小阿杰,这么快就放弃了?没吃饱?”说着拍了拍手,咯咯的笑着回自己房间了。 阿杰愤愤的回了房间,关上门,坐下来,啃馒头泄愤。 长庚拿手帕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刚刚不是还跟说,以后要好好孝敬师父的吗?” 阿杰撇了撇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似乎有些心虚,“公子,分明是师父先招惹阿杰的……” 长庚含笑道:“她是喜欢你才逗你。” *** 水镜月让阿杰给雪姬挑些礼物,阿杰在集市里晃荡了半晌,抱回来一堆零嘴,被水镜月嘲笑得面红耳赤。 水镜月戏谑道:“听说你家公子是锦城第一风流公子,你怎么这么没用?” 阿杰扭脸,“阿杰刚刚听到一个有趣的消息,原本想告诉你的,现在……哼!” 水镜月摸了摸下巴,似乎有些懊恼,“是吗?失算了,早知道该先听了消息再逗你的。”说着有些不怀好意的瞄他一眼。 阿杰躲到长庚身后,道:“你……不许动手!” 水镜月揉了揉手指,“为师来试试你这段时间偷懒了没。别怕,为师很有分寸,不会真伤了你的。” 阿杰躲在长庚身后做鬼脸,水镜月追着他跑,长庚隔在两人中间,被骚扰得动弹不得,很有几分尴尬。 这两人玩得不亦乐乎,似乎完全忘了此刻正站在大街上,冷不防身旁传来一阵“哎呦哎哟”的哀嚎声。 水镜月停了下来,朝阿杰努了努嘴,“你踩到人了。” 阿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一双皮靴正踩在一只黑乎乎的手上。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 墙角那一堆五颜六色、脏兮兮的破布棉袄中探出了一个黑乎乎的脑袋,脸颊凹陷似是快死了一般。 阿杰原以为那只是一堆垃圾,不曾里面还睡着一个人,被吓得一个激灵,不小心加重了脚下的力道,那人哀嚎着叫着快松脚。 长庚将阿杰拎起来,扔给水镜月,瞪了两人一眼,蹲下来看那人的手,“没事吧?还能动吗?” 那人摆了摆手,又钻进那堆破烂里,不理人了。 长庚在他身边放了一锭银子,起身,道:“走吧。”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在前面带路,往犬田舍去了。 阿杰一边走一边回头,却不见那人动弹一下,仰头看长庚,道:“那人好奇怪。” 长庚见他小心翼翼的检查这怀里的一堆零嘴,问道:“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嗯?”阿杰仰着脑袋看他,半晌才想起来,道:“哦,阿杰听他们说神女要来西夜了。公子,他们说的神女,是不是就是白龙城的神女啊?” 长庚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水镜月,见她步态如常,完全没有反应一般,道:“大概。” 水镜月突然回头,看向阿杰,问道:“阿杰想看神女吗?” 阿杰有些茫然,点了点头。 水镜月停了脚步,神色肃然,道:“师父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很可能会没命。你不要跟去,留在这里照顾雪姬,去请神女帮忙救雪姬的爷爷,如何?” 阿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色黯然,偏头看了长庚一眼,道:“阿杰自然要跟着公子的。” 水镜月皱眉瞪他一眼,愤然道:“你家公子武功盖世,哪里去不得?我是在问你,别老拿你家公子说事!” 阿杰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却是下意识的攥紧了长庚的衣袖。他突然觉得有些委屈,眼泪打着圈却是没能流下来,“师父,你是嫌弃阿杰没练好功夫,给你添麻烦了吗?” 水镜月丧气,闭了闭眼,上前压低他的脑袋,道:“算了,随你。” 阿杰的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伸手抹了抹脸,抬头看了看已经走远了的水镜月,偏头问长庚,“公子,师父生气了吗?” 长庚暗暗叹了一口气,道:“没有,你师父大人大量,怎么会真的跟你置气?” 他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没发现她今天一直在逗你吗?她在努力让你高兴。” 阿杰想了想,脑海中不自觉的飘进昨夜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微微湿润的眼睛透出笑意来,却仍旧嘴硬道:“师父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不过就是性格太恶劣,阿杰越是生气,她就笑得越开心。” 第一百五十二章 猎物 水镜月等人并未在犬田舍停留多久,只去看了看雪姬便离开了,他们还要赶去莎车国。 回西沙客栈拿行礼的时候,长庚问起犬田舍那个弹绝弦琴的女子,似乎很奇怪她为何不在。 他说:“上次听她的琴声,还以为她会在那个地方呆一辈子。” 水镜月回头,诧异的看着他,“你能听到她的琴声?” 长庚愣了愣,有些不解,伸手点了点太阳穴的地方,“我的耳力不及你,但内力估计比你高一点。” 水镜月看着他,认真叮嘱道:“这事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浪子山庄的人。” 她说着,摇头晃头走了,还嘀嘀咕咕道:“琴绝姐还真是遇人不淑……这一个个的,都是风流天下的主……” 长庚在后面听到这句话,看着那有些愤然的背影,愣了会儿,嘴角不自觉的翘了翘…… 水镜月等人出城的时候,白龙城的神女要来西夜国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西夜国——或许是整个西域也说不定,几人中午在一家游牧人家里吃饭的时候,都能听到那家的小孩子一脸憧憬的说着神女多么漂亮…… 浪子山庄并不在莎车国境内,而是在莎车国东边二十里的一座沙丘之上。 这里是死亡之海的西岸,来自天南海北的浪子都汇聚于此,他们或是来冒险的,或是来寻宝的,或是来做生意的…… 这个神秘莫测的死亡之地,无端的吸引着无数的天涯浪子来寻找他们心中的宝藏。 水镜月还未到浪子山庄门口,便听见了玉关情的声音—— “阿月,你可算来了。” 水镜月看他那副颓丧模样,忍不住笑了,道:“怎么了?黑风沙过境了?” 玉关情叹了口气,道:“你那两个朋友比黑风沙还厉害,你要再不来,我这庄子都要被他们给拆了。” 之前在金城的时候,玉关情只觉得唐小惠和风寻木两人挺有趣,很有几分“浪子山庄”的个性,所以当初带他们来浪子山庄之时,还是很热情的。 其实,他的想法也没错。这两人跟山庄里的那些浪子很合拍,很快就称兄道弟的一起喝酒一起打架了。 但是,他有些低估了这两人的有多“有趣”。 这两人到这山庄的头一日,他收藏的那些暗器就全都被一扫而空,那把他珍藏多年的赤云弓都未能幸免。当天晚上,庄子里是不是响起几声哀嚎。第二日,前去找苏先生治伤的人都排到沙丘下了。 水镜月听了点头,这该是唐小惠的手笔,这丫头旁的功夫凑合,暗器的功夫在唐门中也算是佼佼者,而她最擅长的,其实是如何用各种暗器设置机关。 玉关情接着道:“风少侠也不比七姑娘省心。他进了这庄子不到一个时辰,后院那些商人几乎全离开了,坏了我不少生意。”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风寻木?他玩心虽重,但不是故意找茬的人。我说,那些商客都是奸的吧?卖假货的?” 玉关情摸鼻子——无商不奸。 他伸手揽过水镜月的肩,推着她上山,道:“阿月,我以后再也不说你性格恶劣了。你赶紧把这两人给我弄走,他们今日还撺掇我的手下一起进入死亡之海,说是要去寻宝,好歹让我给拦下了。” 水镜月伸出两根手指头,嫌弃的钳起他搭在她肩头的手,扔了回去,道:“别动手动脚的。我问你,我让你找的人,你找到了吗?” 玉关情伸手揉她的头发,道:“敢嫌弃哥哥?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食言过?” 他说着挑了挑眉,“不就是个和尚吗?阿月你要多少哥哥都给你找来。” 水镜月斜眼看他,“你以为买菜呢?整日没个正形的,还好意思说旁人。” “哟,不乐意了?”玉关情笑,带着几人进了走进山庄,站在门口躬身,正儿八经的行了个礼,“欢迎来到浪子之家。” 这座沙丘之上的浪子山庄跟金城那座完全不一样,入口处是两排高大的木桩,用粗壮的麻绳绑着,木桩之上挂着巨大的幡旗,猎猎风舞。 整个庄园更像是一个客栈,只一栋高大的木楼,一楼就一个大堂,是吃饭喝酒聊天的地方,二楼按男女分两个大房间。木楼前后有两个院子,前院是练武的,后院是做买卖的。 水镜月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有些奇怪,问道:“人呢?” 玉关情无奈,伸手指了指西边,道:“都跟着七姑娘和风少侠打猎去了,说是要弄些顿丰盛的晚餐给许久不见的月姑娘接风。先进去坐坐吧,估计也快回来了。” 几人进了大堂,柜台后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托着下巴对众人笑,“烈焰红莲,还是暗月幽火?” “红莲姐,你还没走啊?”水镜月弯着眉眼对她笑了,“都来一坛吧。” 玉关情笑着给几人倒水,偏头对红莲道:“一坛哪够她喝的?今日有喜事,你那酒窖今夜估计要被她给搬空了。” 他们正说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接着就是唐小惠银铃般的笑声—— “阿月来了!阿月,快出来看看!” 水镜月起身,走到门口,看着眼前的情形,眨了眨眼—— 院子里站了三十多人,每个人手中都提着猎物,只是,这些猎物有些不大寻常—— 比羚羊还大的蝎子,麻绳般捆在一起的蛇,甚至还有一条一丈长的蜈蚣…… 唐小惠和风寻木站在最前面,一人拿剑敲着蝎子的钳子,一人用箭戳着蜈蚣的战甲,笑得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灿烂。 阿杰拽着长庚的衣角,咽了咽口水,道:“公子,我们晚饭就吃这些东西吗?” 唐小惠背后背着一把大弓,笑眯眯道:“阿杰呀,这只蜈蚣可是你七姐姐特意给你猎来的,晚上要多吃点哈。” 阿杰吓得往长庚背后躲了躲,打了个寒颤,心道——饿死也不吃! 水镜月双手抱胸,看着眼前这些凯旋而归一脸兴奋的众人,偏头看了看玉关情,道:“这就是你说的要多少都给找来多少?” 水镜月认识唐小惠这么多年了,别说吃毒蝎了,这丫头连雪山上的虫子都吃得有滋有味的。而且,这些食材其实也都是这浪子山庄的正常菜谱,所以她看到这些毒蝎毒蛇的一点都不奇怪。她更好奇的是那些“猎人”,虽然他们都穿着宽大的斗篷,还戴着羊毛毡帽,但水镜月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三十多人,有半数以上都是和尚! 第一百五十三章 和尚 水镜月穿过人群,将躲在后面的一人揪了出来,摘了他的毡帽,拍着他光秃秃的脑袋,道:“你躲什么?” 那和尚拿手捂着脸,低着头不看她,道:“女施主是何人?贫僧是出家人,还请施主自重。” 水镜月有些好笑,道:“哦?佛祖不是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么?既然都是空,有什么不能看不能碰的?” 那和尚作了个揖,道:“贫僧境界低,守不住本心,只好远离诱惑。” “哦,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水镜月点着头,伸手指了指那些乱七八糟的猎物,道:“这些又怎么说?不知道那个佛祖说可以杀生的哈?” 那和尚又作了个揖,道:“阿弥陀佛,世道混乱,人心不古,佛祖教人普度众人,亦教人斩妖除魔。” “哈哈哈……这么能耐?”水镜月笑得欢快,又去拍他脑门,道:“还挺像模像样的。” 她笑过了,挑了挑眉,道:“行了,别遮了,我都看到了。说说看,谁欺负你了?玉关情?我帮你报仇去。” 一旁的玉关情听了,连连摆手,道:“这事跟我可没关系。” 那和尚终于抬了头,却仍旧捂着脸,只从指缝中露出一双眼睛,笑嘻嘻的看着她,道:“还是阿月够义气……” 他话音未落,水镜月就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那双肥大的手移了开来—— 只一瞬,她咽了口口水,又将那双手给他遮了回去,“还是挡着吧。” 那和尚却是不干了,放下手来,气得跳脚,一个劲儿的往水镜月眼前凑,直嚷嚷道:“偏要给你看,你个没良心的丫头!” 这和尚自然就是海言了。不过,他此刻有些面目全非,原本一张圆乎乎的脸上血肉模糊的,鼻青脸肿算是轻的,刀伤烧伤之类的叠加……整张脸简直不能看,就只剩下那双眼睛还依旧完好如初。 开玩笑归开玩笑,海言是水镜月的朋友,也是她的长辈,这么被人欺负,她不可能不管。 海言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着脑袋道:“没脸见人了。” 水镜月摸出一盒麒麟血,小心翼翼的给他上药,问道:“身上还有伤么?” 海言咧着嘴笑得有些难看,道:“先吃饭,这事等会儿再说,不是还要给你徒弟庆生吗?” 站在门口的阿杰听了这话,挠了挠脑袋,抬头看长庚,问道:“他是在说我吗?” 长庚含笑点头,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玉坠,戴在他的脖子上,拍了拍他的脑袋,“生辰快乐,阿杰。” 阿杰低头,拿起那枚游鱼形的玉坠看了看,想起那日在迟玉店里长庚专心挑玉的模样,嘴角怎么都合不上了,一双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谢谢公子。” 唐小惠笑嘻嘻道:“怎么只谢你家公子?大伙儿为了给你准备生日宴可都累了一整天了。阿杰少爷,生辰快乐!” 唐小惠话音落地,满院子的人都举起了手中的猎物和武器,跟着喊了起来:“阿杰少爷,生辰快乐!” 太阳落山了,火一样的晚霞从西天飘着冬天,给整个山庄都披上一层红衣,喜气而温暖,让人觉得那从大漠吹来的寒风都不那么冷了。 阿杰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努力的睁大眼睛想要记住每个人的脸,却十分不争气的流下了泪水,模糊的视线最后定格在人群后面那道黑色的身影之上。即便看不清,他也知道,此刻她一定在笑话他没用。 阿杰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走到后院的,直到玉关情大喊一声—— “晚宴开始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 眼前是巨大的篝火,摇晃的火莲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沁人的香气,也不知烤的是什么肉。 红莲招呼着几人搬了酒坛来,众人抱着酒坛子相互敬酒,嬉笑怒骂,猜拳行令,唱歌跳舞,还有几个浪子正撺掇着对面的和尚吃肉喝酒,场面好不混乱。 唐小惠凑到长庚身边,递给他一串烤肉,笑嘻嘻道:“长庚,阿杰借我玩会儿行不?” 长庚还未出声,一旁的水镜月抱着酒坛子,歪着脑袋警告唐小惠不许给他喝酒。 长庚含笑点头,揉了揉阿杰的脑袋,道:“好好玩去吧。” 阿杰跟着唐小惠走了,被拉着跳了一场群魔乱舞…… 长庚转头看了看,见水镜月拉着海言往玉关情那边去了,也跟了过去。 水镜月跟玉关情碰了碰酒坛子,喝了一口酒,转头见长庚坐到自己身边,也没说什么,偏头看海言,“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得罪什么人了?怎么把弄成这副模样?” 海言难得的叹了口气,正儿八经的双手合十,双目微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玉关情道:“我来说吧。阿月,你在西夜国听说过没?今年春天的时候,西夜国的国师被赶出了王宫。” 水镜月点头。 玉关情伸手指了指火堆旁一个正吃着烤红薯的和尚,道:“就是他。这和尚叫多摩,是龟兹国的一个王子,九岁之时便出家了,跟着一个游方和尚四处游学。三年前,他从西边的佛国学成归来,受到西域所有国家的礼遇,备受尊崇。可如今,他却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了。” 多摩似乎听到几人正在谈论他,转头朝这边看了看,含笑对众人点了点头,又继续开始吃他的红薯了。 水镜月扫视了一圈,问道:“这院子里的十多个和尚,不会都是被赶出王宫的国师吧?” 玉关情挑眉,“不都是国师,不过,都是被赶出王宫的。佛门子弟大多十分低调,我们之前一直都没注意到这件事。这次,多亏了阿月请我们去寻海言前辈,才发现了这件事。” 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国家多,外来人口多,宗教也多。不过,据水镜月所知,佛教在这片地界的信徒还是很多的,不少国家的国王即便不信佛祖,也会礼遇佛门子弟。像如今这般,大批和尚被驱逐出王宫的现象,大抵还是第一次。 水镜月摸着下巴,猜测道:“跟什罗教有关?” 玉关情眯着一双桃花眼,举杯跟她碰了一杯,“别说,阿月的直觉有时候还真的挺准的。听那些和尚说,现在三十六国的王室成员几乎都成了什罗教的忠诚信徒。” 水镜月偏头看了海言一眼,问道:“包括龟兹?” 龟兹国是西域诸国中最尊崇佛教的国度,是佛门圣地,也是所有佛门子弟心之所向。 海言点头,直接抱着酒坛子喝了起来,难得收起了玩笑的姿态,道:“阿月,龟兹不少大师都是家师的朋友,大师兄见了他们也是要行礼的。如今龟兹国的和尚在受难,这事和尚不能不管。” 水镜月那酒坛跟他碰了一杯,笑了一下,道:“正好,阿月有个计划,需要和尚帮忙。” *** 宴有尽时,曲终人未散,除了那十来个和尚,几乎所有人都喝醉了,幕天席地的躺了在满地的杯盘狼藉之中。 阿杰终究没敢喝酒,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屋顶找到了水镜月。 水镜月难得的没有喝酒,躺在屋顶上看着大漠的夜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杰坐到她身边,别扭了半晌,终于仰着头说了一声“谢谢”。 水镜月不知从哪儿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砸在他的脑门上,道:“拿着一边玩去。” 阿杰看了她一眼,见她出神,以为自己打扰到她了,便起身下去了。 在落地的瞬间,他听见水镜月略平淡的声音—— “生辰快乐。” 阿杰站在屋檐下,打开那木盒子,毫不意外的看到了一个卷轴,展开—— 月光散落在那卷轴上,画中的男子一身青衣,手持长刀,跨马而立,英姿飒爽。 那画中的男子跟他很像,面部轮廓却是比现在的他要坚毅许多,眉眼间是如今的他不曾有过的成熟…… ——她画的,是他长大后的样子。 阿杰怔了怔,泪水无声的落下—— 这幅画,跟他昨夜在她房间里看到的那一幅不一样。 第一百五十四章 装神 今日,西夜王城很是热闹。 晨钟刚刚敲响,达奚将军就带着手下来到了城门口,等候迎接前来拜访的神女。 什罗教的神女大多时间都呆在天山之巅,即便去了白龙城,若是没碰上盛大的祭祀典礼,也是难得一见。而在此前,神女亲自拜访的国度,只有她曾经的故乡——楼兰而已。 所以,听闻神女要来西夜国,整个西域都是震惊的,不少人都赶来看热闹。 从城门到王宫的街道上占满了人,两旁的客栈老板将二楼靠窗的座位卖出了天价,却仍旧有些供不应求。 真真是万人空巷。 苍茫的天空飘荡起一阵吟诵之声,空灵缥缈,却又如同在耳边低语一般。 整座城市都安静下来,什罗教的信徒们双手合十,抵在脑门上,无声的念着神明的名字。 不多久,前方出现一台轿子,四人抬的轿子上坐着一位妃衣少女,轻纱遮面,手上拿着一把赤色的弓箭,灵动的大眼睛中带着几分笑意。 少女的前方站在两位白衣巫师,一胖一瘦,脸上都戴着银色的面具,冰冷之中透出几分圣洁的味道。 抬轿的四人身穿黑衣,披着黑色的斗篷,戴着黑色的面具。那面具十分的特别,当中一只黑黢黢的横目,看上去竟似是独目人一般。 达奚下马,单膝跪地行礼,道:“恭迎神女、巫师大人,我王正在王宫等候,请各位随我入城。” 那位瘦些的巫师抬了抬手。 达奚起身,又行了一礼,这才上马,带众人进城。 天空中的吟诵之声渐渐急促,鼓点一般的声音似是在催促队伍前行。 妃衣神女起身,手持神弓,从背后取来一根红色的羽箭,搭弓,箭指苍穹,直射而出,瞬间没入云端,消失不见—— 不多久,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声和拜谢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举着那支红色的羽箭,看着轿台上的神女,泪流满面。 神女又取了一根红色的羽箭,再次搭弓,仍旧朝着天空射出…… 直到射出第七支箭,神女的箭筒已空,停手,坐下。 众人跪地,感谢神女的恩赐。 一阵风过,吹起面纱的一角,露出一张咬牙切齿的红唇。神女的眼中却仍旧是平静无波,嘴唇微动道:“阿月去白龙城看真神女,让我来扮假神女,太不地道了!她为何不自己来?” 竟是唐小惠的声音。 前面那个瘦点的巫师摆了摆手,示意她面巾要被吹跑了,道:“阿月不是解释过了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面具下的声音压得很低,是风寻木的声音。 胖点的巫师眨了眨眼,道:“装神弄鬼也很有趣的,和尚带你们玩。” 这笑嘻嘻的声音,便是海言了。 唐小惠抬眼看了看天空,道:“天音没了。大和尚,你就是用这招招摇撞骗的啊?” 海言:“什么天音?这叫暮鼓晨钟。和尚的本事多了去了,这不过是小菜。” 风寻木:“这功夫够诡异的,难怪阿月定要玉公子找到海言前辈。” 其实,早在遇到雪姬的时候,水镜月就隐隐想到这个计划了,不过,直到那夜在犬田舍被风寻木和唐小惠拦下,她才决定将这个计划付诸行动。在确定西夜王室都成了什罗教的信徒之后,她就更加觉得这个计划可行了。 水镜月之所以会让唐小惠来假扮神女,也多亏了雪姬。在巫医谷的时候,雪姬就把唐小惠叫做“神女”。 为什么是神女呢? 水镜月突然想起,当年进入白龙城之时,大巫师似乎叫神女的时候,似乎是叫得“小七”。 什罗教对“七”这个数字十分的尊崇。所有盛大的典礼都是在带“七”的日子里举行的,祭台上的神柱是七根,神女射出的神赐之箭是七支,什罗教的陵墓之上伫立的神木也是七排…… 廉贞等人都称唐小惠为“七姑娘”。 另外,什罗教神女的武器是弓箭,十分擅长暗器。这一点跟唐小惠也十分的相似。 再加上,唐小惠给了雪姬一颗明月般的和田玉,又一直都很照顾她,如此,雪姬便把她当做神女的化身了。 唐小惠的暗器功夫,再加上海言装神弄鬼的本事,绝对比真神女还要真。 风寻木曾问过水镜月,他们这么大张旗鼓的,消息传到白龙城,什罗教若是派人前来戳穿他们怎么办。 水镜月挑眉笑了——“他们来了才好,就怕他们不敢来。” 玉关情倒是明白水镜月为何会如此大胆——什罗教的教义中说,神女和大巫师,化身千万,时时在信徒身边。 所以,即便真的神女出来跟唐小惠对峙,也是没用的。就像水镜月说的,若论真本事,真的神女还不定比得上唐小惠呢。 更何况,就像水镜月说的,装神弄鬼,有谁比得上海言? 如此,神女计划便就这么定下来了。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一是救出雪姬的爷爷卢老,一是探探王宫的情况,什罗教是如何控制他们的,又有什么目的。 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风寻木低声道:“到王宫了。” 王宫门口,国王和王后亲自出来迎接,恭请神女和巫师下轿。 西夜国的国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把长须,长得很是俊美。 相比之下,王后长得有些普通,不过,也是个雍容大方的女子。 国王让人端了美酒来,敬献给神女。 风寻木假扮的巫师接过酒杯,代替神女喝了。 国王请众人入宫,设宴款待神女和巫师大人。 唐小惠看着走在前面的国王和王后,低声对一旁的风寻木道:“居然真的没人怀疑我们是假扮的。等会儿宴会上真的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随便我怎么玩都成?” 风寻木无声的笑了一下,道:“放心,有我陪着你。” 海言:“阿月说的没错。即便是什罗教信徒,也不了解他们的神女,七姑娘尽可随心所欲。” 唐小惠偏头看了他一眼,面纱下的嘴角挑起,道:“还要请大和尚多多指教呀。” *** 清浅的河水寒冷彻骨,胡杨木沿河而生,冬日的草木枯黄,再远一点便是荒凉的沙漠。 水镜月坐在一棵枯木之下,抬眼看向南方的天空,正抬手准备喝口酒,手中却突然一空—— 玉关情抢过水镜月的酒囊,将自己的酒囊递过去,道:“喝这个,温的。” 水镜月愣了愣,接过来喝了一口——果然是温的。她转头看了看,将酒囊扔给了阿杰,道:“喝一口暖暖身子,不许喝多了。” 玉关情眨巴着一双桃花眼,道:“阿月,那是我的酒……”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抬眼之时又往南边看了看。 玉关情坐到她身旁,问道:“担心唐七姑娘?” 水镜月耸了耸肩,眼底透出几分笑意来,道:“那丫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如担心担心西夜国王。” 玉关情想起前两日浪子山庄的惨状,不由打了个寒颤,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道:“等我们到白龙城的时候,说不定能听到西夜王宫被拆了,或者一把火烧了的消息。” 第一百五十五章 救人 水镜月偏头看了看一脸后怕的玉关情,眯了眯眼,不解的问道:“话说,你不是很忙?跟来做什么?” 玉关情抬手,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正在喝酒的长庚,轻笑一声,轻飘飘道:“哥哥自然是来保护阿月的。” 水镜月伸手推他脑袋,将拳头捏的咯咯响,咬牙道:“你再凑过来试试?” 玉关情偏头瞟了一眼正喝酒的长庚,“啧啧”两声,摇了摇头,“真没意思。” 水镜月起身,四处看了看,道:“天快黑了,就在这里休息一晚?” 玉关情点了点头,道:“这附近野狼多,这季节山上食物少,野狼容易袭击人,晚上得生个火堆。我去捡些柴火,阿月,你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野味。” 长庚起身,将酒囊还给水镜月,道:“我去吧。” 阿杰站起来,跟了上去,道:“公子,阿杰跟你一起。” 水镜月一把拎起他的后衣领,将人扔给玉关情,道:“小孩子留下来看行李。” 玉关情看着那一黑一白的身影走远,弯着嘴角笑了,伸手拍了拍倒在自己身上的阿杰,道:“起了。小子,跟我一起去捡柴火。” 阿杰爬起来,撇了撇嘴,道:“我叫阿杰。” 这里是死亡之海边缘,沿着河流一直往北走,便能到达白龙城。 水镜月原本是想一个人去,却也知道甩不开长庚和阿杰。不过,倒是真没想到玉关情会跟来。 玉关情这人其实很懒。 西域三个浪子山庄,就属他那座最为清静,来往的浪子最少,会留下来的更少。他那山庄其实更像个驿站,他这个庄主也很少管事,还不如酿酒师红莲有用。 西域人到底是信奉佛祖还是教主,背后操纵这一切的是云国、吐蕃还是别的什么势力,什罗教是想要统一西域还是想要找传说中的赤金刀……这些他都不在意。 若是可能的话,他宁愿每日躲在那栋沙漠之中的山庄之中醉生梦死。 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在意的事,实在是太少。 而他之所以加入浪子山庄,成为这么个西域第一风流的二庄主,一是为了还言酒欢的人情,二来,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栖身之地。 “阿月?”长庚伸手拍了拍水镜月的肩。 “嗯?”水镜月回过神来,偏头看他,“什么事?” 长庚看着她那双眼睛渐渐恢复神采,黑色的瞳孔中映出他的影子,还带着几分困惑。他伸手指向前方,道:“羚羊。” 水镜月转头看过去,就见几只羚羊正在河边喝水。 她笑了笑,道:“今晚能加餐了。” 她正准备走上前,却被长庚拉住了,正想开口,却被捂住了嘴。 “嘘——有人。”长庚拉着她躲在了一堆低矮的树丛后面,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 水镜月伸手戳了戳他的肩。 长庚偏头看她,“怎么了?” 水镜月又指了指他正捂着她的嘴的那只手。 长庚微微一怔,放开她,“抱歉。” 水镜月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在意。而此刻,她也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声音,骑着马,貌似人还不少。 马蹄声渐近,水镜月探出脑袋,看了看正在毫无所觉的羚羊,面巾下的嘴角挑起,捡起几颗石子,扔了过去—— “咚咚咚”,三颗石子打在河水之中,溅起一阵水花,那几只羚羊吓得慌慌张张的逃跑了。 这时,马蹄声也靠近河边了,五个披着褐色斗篷的男子从西边赶了过来。 当中的那人手中拿着一把弓箭,看着那几只羚羊逃走的方向,搭弓,估计觉得距离太远,又放弃了,嘀嘀咕咕的咒骂了几句。 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又说了几句,愤愤的将弓箭扔了过去,挥了挥手,调转马头走了。 待那群人走远,水镜月偏头看长庚,道:“那群人是吐蕃的?能听懂他们说的什么吗?” 长庚看了她一眼,半晌,点了点头,起身道:“追上去看看,边走边说。” 长庚说刚刚那几人的确是吐蕃人,中间领头的那位,还是吐蕃的三皇子欧松。他们想去死亡之海寻找什么宝藏,而且,貌似还有一队人在跟他们抢夺宝藏。之前双方交过手,他们损失惨重,但似乎抓来了一个领路人。 水镜月听了之后,却突然停了下来。 长庚有些不解,偏头看她,“怎么了?” 水镜月轻笑了一声,道:“传说死亡之海中有一座黄金城,每年进入死亡之海寻找宝藏的人不计其数,朝廷的,武林的,还有不少商人。可最后,他们有几个人走出了这片沙漠?他们想去便随他们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长庚道:“他们找的不是黄金城,而是玉。” “玉?”水镜月愣了愣,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月之城?所以,他们抓的领路人,可能是迟玉店的老板迟杨?” 长庚点头,“大概。” 水镜月脸色微变,“不早说,追!” 水镜月和长庚躲在一个小沙丘后面,看着前方的正准备扎营休息的吐蕃人。 连同那位叫欧松的三皇子,一共有十三个人。四个人正在搭帐篷,两个人在整理柴火准备生火,另外几个都在守卫。 在那群守卫旁边,坐着一个人,双手被绑在身后,垂头散发的,看不清面容。他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破烂烂的,能看到不少血痕,看来是受了刑的。 水镜月拍了拍长庚的手臂,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你救人。” 长庚拉住她,“我去。” 他说着,也不等水镜月同意,便走了出去。 水镜月也没想跟他争,还有些好奇,他要用什么方法引开那些人。她探着脑袋看过去,却见他就那么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 那些吐蕃人很快发现了他,拔剑说了句什么。他却完全不理人,抬手就是一掌打了过去……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水镜月从沙丘后面走了出来,看着死尸般倒了一地的人,再看看站在眼前的长庚——一身白衣丝毫不乱,双目微垂的模样似是来这沙漠散步一般。 她撇了撇嘴,嘀咕道:“真是简单粗暴……到优雅。” “嗯?”长庚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水镜月讪笑着转身,去看那个被绑起来的人。 长庚看着地上那些人,想了想,道:“他们没死,不过是晕了过去。” 水镜月有些意外,转身看他一眼,半晌,耸了耸肩,“没关系,他们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似乎被刚刚的混乱给吓着了,蜷缩在地上,正在发抖。此刻听见有人走近,睁开眼睛看了看,似乎愣了愣,随即落下泪来,惊喜的叫出声来:“月姑娘!” 水镜月蹲下来,也有些意外,“你是迟震?”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战狼 日落月升,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沙漠之中的夜晚更加寒冷,连月光都似带着寒霜。 长庚背着迟震,三人一起往回赶。 水镜月抬头看夜空中闪烁的星子,心道,这次又免不了被玉关情念一阵子了。 快到河边了,绕过前面的一座雪山便能看到营地了,在前面带路的水镜月却突然停了下来,蓦然转身,一手按在刀柄上,戒备的看着身后的夜色。 长庚见她神色,侧耳听了会儿,“狼群?” 他话音刚落,远方的黑夜之中便传来一声长啸—— 朗月清辉之下,一个巨大的狼影站在沙丘之上,仰头看向夜空中的明月,呜咽般的喊声悲戚而摄人心魂,仿若在对它们敬畏的月之神传达最深的哀伤。 前方出现星星点点血红色的影子,十六双眼睛,从两边渐渐靠近,似是打算围住他们…… 水镜月手中的月下滑出半寸,神色有些困惑,拧眉道:“狼王都出来了,怎么才这么点手下?” 又一声狼啸响起—— “糟糕!那群吐蕃人!”水镜月将刀收入鞘中,纵身一跃,“你先送迟震回去!” 她这一动,狼群瞬间暴起,向着三人围攻而来—— 长庚背着迟震,抬手一掌冻住了前方的两头狼,同时脚步轻移,瞬息间转身退了三丈,抬眼之时,依然不见了水镜月的踪迹。 背后的迟震被吓得不轻,死命的搂着长庚的脖子,身体还在发抖,喃喃的念着经。 长庚有些无奈,只得先尽快解决眼前的狼群,将迟震送到玉关情那边,然后再去寻水镜月。 水镜月回到吐蕃人的营地之时,整个营地已经被将近百来只狼给包围了。慌乱中逃走的马儿已经死伤大半,几乎无一生逃。 所幸的是,那些吐蕃人已经醒了。 十来个护卫将欧松围在中央,手中拿着剑,做出防备的姿态。只是,那狼群前进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挤成一团,生生将自己囚成一群“困兽”。隔得老远,从那微微颤动的刀光中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惊惧与绝望。 合围之势已然形成,远方狼王的啸声越来越高昂,前面的几只狼已然暴起,长大的獠牙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直冲几人的脖子上咬过去—— 水镜月从平地间跃起,奔月的神女般,在月轮之中留下一道剪影的同时,手中的长刀出鞘,乌金般的利刃隐匿在夜色之中,一道道光影落地,仿若月神的怒火,将脚下的狼群逼退三丈—— 而那几头跃至空中的狼,在猎物即将入口的瞬间,突然惨叫起来,被一股无形大大力震出,飞石般落入身后的狼群之中,扬起一阵飞沙走石—— 水镜月手中的长刀一转,在头顶激起一阵劲风,瞬间,整个人如同流星般坠地,倏忽间落入狼群之中,站在那群吐蕃人身前—— 沙石落地,远方的狼王的啸声多了几分愤怒,却是更加高亢。 微乱的狼群迅速恢复了队形,腥红的双眼仿若燃烧着地狱的业火一般,一步步的逼视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黑衣女子—— 水镜月眼睛紧紧盯着狼群,大喝一声:“把武器捡起来!” 身后被吓得扔了武器全身僵硬的吐蕃人终于醒过神来,他们见到刚刚那一幕,知道眼前这人是个高手,生出了几分活命的希望,纷纷捡起利刃,咬牙与渐渐逼近的狼群对峙。 水镜月却是已然收刀入鞘,闭了闭眼,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再次睁眼之时,一双重瞳蓦然闪现,交错旋转,越来越快,仿若整个星空都被卷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竟是比那上百双腥红的血眸更加惊心动魄—— 狼群之中响起一阵阵呜咽之声,一步步的后退,转身,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水镜月松了一口气,刚闭上眼睛,却又听见了熟悉的狼啸声—— 狼王的啸声之中没了愤怒,没了悲戚,却带着一种空灵之感,仿若九天神宫的晨钟暮鼓,如一道闪电般击打在灵识深处…… 水镜月横刀而立,低低的笑出声来——真是不幸啊,居然遇到一只被神灵祝福的狼王。 狼群再次聚集,更多的红点靠拢过来,漫山遍野的,仿若地狱之中的万家灯火。 水镜月偏头对身后那群手足无措的吐蕃人道:“自求多福吧。” 她轻笑一声,整个人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向着远方狼王的方向射去,冲入了狼群之中—— 青丝飞扬,衣袂翻腾,黑色的身影在银色的月光中留下一道道残影。她用一往无前的姿态,将原本单薄而孤寂的身姿,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竟是丝毫不比对面沙暴过境般的狼群逊色。 长刀出鞘,无声无息,无影无形,殷红的鲜血散落,模糊了瞳孔,澄澈的明月也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水镜月旋身,挥刀在周身划出一道光影,看着自“月下”滴落的血珠,无声的笑了笑,喃喃自语般的道:“抱歉了。” ——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她双手握刀,做好了生死搏斗的准备—— “哧——” 一声尖锐的长鸣蓦然落地,远方狼王的啸声戛然而止—— 低咽的啸声缓缓流出,在寒冷而血腥的空气中飘荡,缥缈而悠远,仿若来自遥远的彼岸,又仿若近在咫尺…… 狼王的啸声再次响起,竟似是在迎合那箫声一般,仰视的姿态之中带着几分傲然—— 眼前的狼群停了动作,转身,再次离去,向着狼王的方向聚拢…… 手中的长刀仍旧是攻击的姿态,水镜月抬眼看向前方的那座山丘—— 血月之下,对月长歌的狼王身旁,一道黑色的身影肃然屹立,被夜风吹散的长发飞舞,遮住了他的面容,却仍旧能从那清辉的反光中辨认出冰冷的黄铜面具。 箫声渐歇,狼王转身下山,带着他的子民离去,消失在远方的夜色之中…… 水镜月垂下手中的利刃,静静的看着那月华下的黑影。 那人也在看水镜月,即便离得很远,即便隔着面具,水镜月也能感觉到那股视线——恍然之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良久,水镜月动了动嘴唇,略低哑的声音从面巾下传出:“你是谁?” 仿若回应一般,黑夜中传来一阵急促而惊喜的呼喊声—— “阿月!” 月色之中,黑色的身影变幻莫测,如鬼魅一般,倏忽间消失不见…… 第一百五十七章 藏玉 “阿月?”长庚伸手拍了拍水镜月的肩,“你在看什么?” 水镜月转身,淡淡道:“没什么。回去吧,狼群走了。” 长庚伸手拉住她,定定的看着她那张脸,良久,伸手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递给她,“额头上有血迹。” 水镜月接过手帕,抬手擦了擦,“谢谢。” 那群吐蕃人有几人受了伤,此刻见水镜月要走,欧松赶紧带人跟了过来,请求同行。 水镜月拿着长刀,敲着下巴看着那吐蕃三皇子,轻笑了一声,道:“今晚狼群是不会再来了,天亮之后带着你的人离开,本姑娘保证你们平平安安回家。否则——呵,本姑娘虽救了你们一命,可没说下次遇到了不会杀了你们。” 欧松正想争辩几句,被身后一人长者给拉住了,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欧松抬眼,正对上她那双寒潭似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寒颤,带着人去整理物资,似乎是准备连夜离开了。 跟在欧松身边的那位长者回头,对水镜月行了吐蕃王室的礼节,道了一声谢谢。说的是汉语,口音纯正。 水镜月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转身走了。 回去的途中,长庚告诉水镜月说迟震已经送到玉关情那边了,阿杰很担心她。 水镜月点了点头,一副游神天外的模样,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到了河边,长庚放慢了脚步,问道:“阿月,你……没事吧?” 水镜月摇了摇头,“没事。” 长庚看了看她那双比平日更加幽黑的眼睛,微微皱了眉,问道:“你既觉得他们死有余辜,又何必救他们?” 水镜月听了这话,似乎有些诧异,“我什么时候说过他们死有余辜?” 长庚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两人已经能看到前方燃烧的篝火了,玉关情和阿杰也看见了他们,起身迎了过来。 水镜月停了脚步,轻声道:“那不一样的。” 长庚回头看她,却见她正仰头看向夜空中无尽的星子,眼中渐渐流出淡淡的光辉,恢复了原本清浅明澈的模样。 玉关情走近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拨着她的肩转了一圈,确定她没事,伸着手指戳她额头,道:“多管闲事!” 阿杰站在她跟前,扭捏了半晌,问道:“师父,你没事吧?” 水镜月笑了一下,伸手揉他的脑袋,道:“没事。” 阿杰抬眼看她,道:“玉公子煮了汤,还是热的,师父和公子都喝一点吧。” 玉关情好笑的看着他,道:“你怎么不说那汤里的蘑菇是你爬了三座雪山才找来的?” 阿杰脸色微红,撇了撇嘴,道:“我是怕我家公子吃不惯干粮。” 玉关情在火堆旁坐下,给水镜月盛了一碗蘑菇汤,又看了眼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的迟震,道:“阿月,我让你去打野味,你给我弄回这么个大男人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水镜月顺手将汤递给长庚,斜眼看玉关情,道:“你再贫嘴,信不信我先宰了你来炖蘑菇?” *** 天色微明之时,迟震终于醒了,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让他们救救他父亲。 水镜月让阿杰打水来给他洗洗,给身上的伤口上了药,又弄了套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了,然后给他盛了碗热汤,道:“没着急,慢慢说。”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迟震开始还有些心急,渐渐的也就平静下来,正皱着眉头,想着该从哪儿说起。 水镜月看他神色,似乎猜到了什么,道:“跟‘月之城’有关吧。” 迟震捧着热汤,低头,道:“是。月姑娘,对不起。” 迟震说,那颗月之城确实有蹊跷。 那日,水镜月等人从迟玉店里离开之后,迟杨便将自己吩咐迟震收拾行李,还通知了好些个交好的玉商朋友,赶着商队进了死亡之海。 迟震说着笑了一下,道:“除了我父亲之外,还有六个玉商,另外还有十二个护卫。不到两个时辰,整个商队便集结完成了。我从来不知道,我父亲身边还有那样的高手……可惜了,如今都生死不知。” 迟杨显然是知道月之城的秘密的,但迟震却并不了解。他是在进入死亡之海之后,才听迟杨说起,那颗月之城中藏了一个地图,只有尉迟一族的后人能看到。 迟震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皮,神色黯然。 水镜月也不着急,道:“喝口汤吧,味道不错。” 迟震捧着汤碗喝了一口,淡淡的笑了,“很好喝。谢谢你,月姑娘。” 水镜月耸了耸肩,问道:“后来呢?商队进入死亡之海之后,遇到了什么事?你又怎么会被吐蕃人抓住?” 迟震说,商队里的人都是经常出入死亡之海的老手,对这片沙漠十分的熟悉,准备的物资都很充足,所以最初的几天,他们走得很顺利,即便遇到黑风沙,也安然度过了。 可是,后来,他们在沙漠中遇到一股势力的袭击。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武功高强,他们很快就败下阵来。 对方俘获了他们,却并没有杀人,只将物资都带走,给每人扔了一壶水,让他们在沙漠之中自生自灭。 迟震说:“他们放走了所有人,却留下了我父亲和我。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父亲手中有一份藏宝图,想要让他带路。不过,他们寻找的似乎是黄金城,并不知道尉迟一族的宝藏一事。” 水镜月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迟震想了想,道:“应该是两方人马。他们当中有一个女人,很有地位,武功也不错,但跟其他人似乎不是一路的。另一方的首领是个中年男子,有些忌惮那女子。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很是神秘。不过,从战斗的方式来看,应该是游牧民族的战士。” 水镜月摸着下巴想了会儿,示意他继续。 迟震说:“我们被抓了没两天,就在沙漠之中遇上欧松他们了。欧松也是来寻黄金城的,跟那个女人似乎有些旧怨,也知道我父亲手中有藏宝图的事。双方刚遇上就交手了,混战的时候,我父亲用戒指中藏的刀片割断了我身上的绳子,让我逃了。” 迟震说着微微翘起嘴角,笑了一下,透着三分暖意,三分悲凉,“我一路往沙漠边缘跑,逃了半个月,最后倒在沙漠里,差点死掉了。没曾想最后被欧松救了。他们人数少了不少,应该是受了挫。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以为我也看过那份藏宝图,便一直带着我,逼我带他们进沙漠,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城……” 迟震说完,众人都安静下来,各自想着心思。 阿杰将迟震手中喝剩的汤那个过来,重新给他盛了一碗,道:“天气冷,趁热喝。” 迟震对他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转头看向水镜月,问道:“月姑娘,你们也是去死亡之海寻找宝藏的吗?” 水镜月拨弄着渐渐熄灭的篝火,没有出声。 迟震道:“‘月之城’中藏着的地图,只有我爹知道。月姑娘,请你们救救他好吗?他一定会带你们找到尉迟一族留下的宝玉的。” 水镜月终于抬眼,似乎对他笑了一下,起身道:“汤快冷了,赶紧喝吧,别浪费了阿杰的一番好意。” 第一百五十八章 风暴 茫茫大漠,高地起伏的沙丘无边无际,狂风扬起的风沙敲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生疼。 一行人披着斗篷,戴着宽大的帽子,蒙了脸,在风沙中行走,速度不快,只希望这阵风沙早些过去。 玉关情在得知水镜月要进入死亡之海之后,一路都在埋怨她“多管闲事”。 幸而他们之前出发之时,准备的物资十分的充足。 这片沙漠虽然广袤,但行走的路线却基本上是固定的,想要找到迟杨他们也并非不可能。 他们这一路还算顺利,玉关情在这片大漠呆了近十年,自是十分的熟悉。 不过,让人奇怪的是,长庚对这里似乎也很熟,总能带着众人找到水源。水镜月问起的时候,他却说他并没有来过这里,能找到水源只是因为他的空气中的水分比较敏感而已。 他们进入这片沙漠已经有小半个月了,此刻已经进入了最危险的地带,每个人都不敢放松。 走在后面的长庚似乎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打马走到水镜月身边,道:“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水镜月侧耳听了听,叫道:“糟糕!是黑风暴!” 她的音量有些高,前面的玉关情和迟震都听到了,都是一惊。 玉关情问道:“还有多久?” 长庚伸手指了指前方的天空,道:“马上。” 前方的天空一片阴霾,黑色的旋风席卷着大地,滚滚的沙尘仿若一头巨大的沙漠之兽,张着贪婪的大嘴,将所有的生灵都吞噬殆尽。 水镜月问道:“这附近有能躲避的洞穴吗?” 没有人回答。 阿杰有些害怕,往长庚身旁靠过去,问道:“公子,我们会死吗?” 水镜月偏头,瞪他一眼,恶狠狠道:“我月姑娘的弟子,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 她说着翻身下马,闭上眼睛,神情平静,似是完全没将越来越近的风沙放在眼里…… 众人都看着她,不知她想要做什么,却被她临危不惧,生死不畏的姿态所折服,也都渐渐平静下来。 水镜月倏然睁眼,转头看向长庚,手指脚下的沙土,问道:“三丈以下有条地道,能打破吗?” 长庚点头,从马背上跳下,落地的瞬间激起飞沙漫天,脚下的土地震动—— “轰!” 一声巨大的声音响起,天崩地裂—— 尘埃未定,长庚率先落入地洞之中,仿若被流沙吞噬一般,瞬间不见了踪迹。 “骑马跳下去!” 黑色的漩涡越来越近,水镜月一脚踢在点点的大腿之上,连人带马一起踢进那地洞之中。 玉关情直接将吓得不敢动弹的迟震扔了下去,冲水镜月喊道:“你先下!” 水镜月却是在刚收回脚尖的同时,仰面就是一刀拍着玉关情坐下的马腿上,轻笑一声,道:“英雄救美也先颠颠自己的斤两。” 就在玉关情坐下的马儿惊叫着下落之时,他偏头就见那巨兽般的漩涡到了水镜月身后!他睁大了眼睛,大叫一声:“阿月!小心……” 那一声“小心”还未落地,就被脚底的黑洞吞没。 阿离用尽全力往那快被风沙淹没的洞口跃过去,却被风沙扯着身体后退,撕裂一般的疼痛。它预感到身后的危险,一口气不敢放松,终究是没叫出声。 夹着砂砾的狂风打在背上,仿若无数细小的刀片切割一般,水镜月趴在阿离的背上,紧紧搂着它的脖子,一边安慰道:“阿离,别怕。” 她话音刚落,脚下的沙地突然塌陷,阿离一个猝不及防便掉落下去。水镜月微微抬眼,看着从头顶飞掠而过的黑色漩涡,无声的笑了,从阿离背上跃下,双手抱着它的脖子,缓缓落地—— “得救了。”水镜月伸手拍了拍喘着粗气的阿离的脑袋,“干得不错!” 光线在头顶消失,地洞里顿时一片黑暗。 玉关情吹了根火折子,点了根蜡烛放在墙角,仰头,附和道:“的确,干得不错!这功夫还真好使。” 水镜月听言,抬头,就见头顶沙地塌陷的洞口已被黄沙掩盖,但在那层黄沙之下,却是厚厚的冰层,晶莹剔透之中还裹着朦胧如烟雾般的薄沙。 长庚道:“等风沙过后,将冰层打碎,便能出去了。” 水镜月偏头看他,问道:“这地儿哪来的那么多水?” 玉关情不明所以,不知道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长庚却是明白的。他的内力虽是极寒内力,但不管凝结成冰还是化为飞雪,都是需要水做媒介的。通常情况下,空气中都含有的水分,人和各种动物、植物也都含有大量的水分,所以,他用这招很方便。 但在沙漠中不一样,这里的空气干燥,地下五十丈都不一定能挖到水。所以,他的极寒内力的威力大打折扣。 在没有水,或者水分缺少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凝结出冰块,只是……那时,用的会是自己身体里的水分。 长庚看着水镜月眉间淡淡的褶皱,微微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一旁散落的牛皮袋——那些用来存贮冰块的,是大漠中的旅客常用的储水方式。 水镜月明了,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一件披风落在肩头,水镜月回头,就见阿杰正站在自己身后,神情有些不自在。 水镜月有些莫名,问道:“怎么了?” 阿杰低头,摸了摸鼻子,道:“师父背后的衣服都破了。” 水镜月恍然,赶紧去检查阿离身上的伤口,拿出麒麟血来给它上药。 玉关情伸手去抢她手中的墨玉盒子,拧眉道:“阿月,你先管管自己行不?能不能别老让人这么操心?” 水镜月蹲在地上,仰头看他,伸手道:“我没事,把药给我。” 玉关情绕到她身后,伸手去掀她的斗篷,“让我看看。” 水镜月一个转身坐在地上,抬脚就踢了过去,鞋底踩在他胸口,瞪眼道:“都说了没事!你再作怪试试?” 玉关情忍气道:“这个时候有什么好顾忌的?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多讲究。行行行,让阿杰给你看看,总行了吧?” 阿杰的脸色还有些红,挠着脑袋道:“师父没受伤。” “嗯?”玉关情有些不信,以为自己听错了,“阿离都伤成这样了,她那后背不得跟在刀刃上滚过似的?” 阿杰继续挠脑袋,撇过头去,不敢看水镜月,“阿杰亲眼看到的,师父的后背一片雪白,白玉似的,光溜……唔!” “臭小子!”水镜月抬手捡了颗石子扔过去,恶狠狠的瞪他,“你再说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把你那对眼珠子剜出来?” 说着又瞪了一眼一旁掩着嘴偷笑的长庚,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夜谈 地洞的两边都是黑乎乎的甬道,看来是个地道,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玉关情见水镜月一脸好奇,特地警告她就呆在这里,哪都不许去。 地道里有不少树枝,看样子是随流沙一起掉下来的。众人捡了柴火,生了一堆火,准备睡一觉,等风暴过了再赶路。 水镜月叫过阿杰,问道:“冥阴送你的那只虫子呢?” 阿杰抬眼,警惕的看着她,“师父是说小沙?怎么了?小沙很乖的。” 水镜月抬手拍他,道:“急什么?拿出来。” 阿杰从荷包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抱在怀里捂得紧紧的,抬眼看水镜月,“师父,说好了,不许伤害它。” 水镜月双手抱胸,斜眼看他,略嫌弃,“放心,为师绝对不碰它。它听你的话不?” 阿杰点头,“听的。” 水镜月点头,“那就好。把它放出来,埋进沙子里。” 阿杰有些不解,“为什么?” 水镜月道:“沙虫也算是沙漠之王。这只沙虫可是冥阴的宝贝,绝对是沙虫之王,有它在,沙漠里其他魑魅魍魉都不会靠近。” 阿杰挠着脑袋点头,笑嘻嘻的看水镜月,“师父,你其实挺喜欢小沙的么。” 水镜月抬手,作势要打他,“赶紧的!埋好了就去睡觉!” 阿杰吐了吐舌头,赶紧抱着沙虫宝宝溜了。 迟震不会武,这些日子赶路实在累坏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没一会儿,阿杰也在他身旁睡着了。玉关情、长庚、水镜月三人轮流守夜。 水镜月靠在墙角,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脑子里却一直都静不下来,睡不着了。 她起身,坐到玉关情身旁,道:“我睡不着,替你守一会儿,你先去睡吧。” 玉关情支着下巴,偏头看她,“有心事?” 水镜月拿着根树枝拨弄柴火,漫不经心回道:“有心事的是你吧。” 玉关情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摇晃的篝火,道:“你猜到了?” 水镜月耸了耸肩,“我什么都不知道。” 玉关情神色微黯,道:“我躲了十年,逃了十年,却终究躲不过宿命,逃不出这世道。” “玉关情。”水镜月将手中的树枝扔进火堆,长刀横在膝盖上,偏头看他,“即便有一天,你站在我的对立面,我手中的刀,也绝不会指向你。” 玉关情笑了一下,“如果我杀了你重视的人呢?比如……”他微微顿了一下,偏头看向不远处的白衣,“长庚。” 水镜月瞪了他一眼,“正经不过三句话。” “恼羞成怒了?”玉关情笑着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问道,“阿月,你喜欢长庚?” 水镜月握着长刀,抬脚就踢了过去,“赶紧去睡你的。” 玉关情受了她一脚,也不生气,打着呵欠起身,“阿月,你耳朵红了哦。” 篝火并不很旺盛,只刚好不会熄灭而已。 水镜月盘着腿,手中转着那颗“月之城”,眼睛盯着眼前摇曳的火光,思绪却是不知飘向了何方…… “很漂亮,是不是?”迟震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起身坐到了水镜月对面。他见水镜月似乎有些不解,伸手指了指她手中的那颗玉,“月之城。” 水镜月伸手将手中的玉递了过去,问道:“要看看吗?” 迟震苦笑了一下,摇头,“不了。”顿了会儿,又道:“再怎么看,我也看不出里面暗藏的玄机。” 水镜月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不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 迟震没有出声,黯然的神色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其实也难怪他会这么想。迟杨告诉他说,只有尉迟一族的后人才能看到藏在“月之城”中的那幅地图。迟杨看到了,但迟震却看不到。所以,迟杨是尉迟一族的后裔,而迟震却不是吗? 水镜月添了两根柴火,将火弄亮了些,道:“你觉得,你父亲待你如何?” 迟震想了会儿,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是我爹一手把我带大的。不管叔伯们怎么劝,他都坚持不再娶。我十三岁开始,他便带着我走南闯北,不管多危险的地方,他都带我一起去。但若是真的遇到危险,他一定是挡在我身前的那个……” 他说着顿了顿,擦了擦眼泪,继续道:“他从未说一句爱我,却一直让我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是我不孝……” 他抬眼看水镜月,“月姑娘,我不知道我爹想要做什么,但是,他是个好人,求你,一定要救他。” 水镜月点了点头,问道:“等这件事过后,你准备做什么?” 迟震笑了笑,道:“其实,我一直有个梦想。我想娶个孝顺温婉的女子,生一双儿女。我们一起孝敬我爹,让他老人家好好休息,享受天伦之乐。我们可以养一群牛羊,在草原上放牧,从天山之南走到天山以北。还有卢爷爷,把他接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禁了声,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 水镜月失笑,问道:“你喜欢雪姬?想要娶她?” 迟震的脸有些红,道:“小时候,我爹外出做生意,托邻里的叔伯阿姨照顾我。当时,雪姬也跟我一样,一个人被寄放在邻居家里。或许是因为相似的经历,我跟她很亲近……我很想保护她。” 水镜月问道:“这事你跟你爹说过吗?” 迟震的神色黯了黯,道:“说过。我爹也很喜欢雪姬,可是,我跟他提起这事的时候,他却不同意。他说我年纪小,不懂什么是爱情。” 他说着抬头看水镜月的眼睛,认真道:“想要照顾她一辈子,想要永远保护她,想看着她笑……这样子,算不算爱情?” 水镜月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洞顶,淡淡道:“算吧。” 她笑了一下,低头看他,道:“迟震,你真的喜欢雪姬,想要娶她,是不是?” 迟震点头,“是。” 水镜月又问:“即便跟她在一起,会身陷险境,与所有人为敌?” 迟震眨了眨眼,“雪姬出了什么事吗?” 水镜月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做?” 迟震想了想,淡淡笑了,“若是从前,或许我会害怕。但是,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想,我会跟她一起面对。” 水镜月笑了,起身,伸了个懒腰,低头看他,“记住你说的话。” 迟震道:“你还没告诉我,雪姬到底怎么了?” 水镜月转身,对他摆了摆手,“无事。我有些困了,你睡不着就帮忙守夜吧。”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你绝对是迟杨亲生的。” 第一百六十章 魔眼 水镜月没有去睡觉,而是走到了长庚身边,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道:“知道你没睡着,起来,有事请你帮忙。” 长庚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没有刚睡醒的倦意,甚至连他平日常有的慵懒都不见了。 水镜月起身,对他招了招手,“跟我来。” 长庚起身,跟上。 水镜月并未走远,到火光照耀的边缘之处便停了下来,靠坐在墙壁旁,抬眼看了看长庚,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坐下。” 长庚盘腿坐了下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笼在衣袖中的手指收紧了些,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水镜月一手托着那枚月之城,一手支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该如何表达。 长庚偏头,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道:“我有个问题,一直很想问你。” 水镜月眨了眨眼,转头看他,“什么问题?” 长庚道:“为什么你从来不会迷路?为什么会知道这下面有一条地道?是因为瞳术吗?” “哦,这个啊。”水镜月似乎松了一口气,仰头靠在墙壁上,“不是瞳术,是乌炎心法,也可以说是一种本能。”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其实,这道理跟你总能在沙漠中找到水源是一样的。” 长庚微微点头,似乎是有些明白了,却又不太明白。他低头看着她手中那颗月之城反射的红色火焰,道:“进入死亡之海之后,你一直在看这颗玉。” 水镜月转着那玉珠,挑了挑眉,道:“这颗玉是巫谷主留给我的线索,就一定有只有我才能看到的东西。当初在巫医谷之时,若不是因为你,在通过那道禁区之后,我应该能开启魔王之眼。” 长庚想起她之前提到的“恶魔之眼”,问道:“那是巫谷主的目的?” 水镜月点头,道:“瞳术的最高境界。” 长庚偏头,问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水镜月笑了一下,道:“你紧张什么?” 长庚微微垂了眼,沉默了半晌,问道:“是为了迟震吗?” 水镜月摇了摇头,“不全是,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玉关情说他这些年一直在逃避,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双眼睛是我自己的,即便它真的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控制它的也是我,是不是?” 长庚的手指又紧了紧,问道:“你……会怎样?” ——他太过紧张,甚至都没发现自己语调中的那一丝颤抖。 水镜月笑了一下,“我不会有事。巫谷主的目的可不是要我的命,他还盼着我帮他收拾一堆乱摊子呢。” 长庚抬眼,看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问道:“我能帮你做什么?” 水镜月道:“开启魔王之眼,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我做出什么……” “阿月!”长庚打断她,手背上的青筋跳动着,“不会有那种时候。即便……” 水镜月眨着眼睛看他,见他不说了,也不在意,道:“帮我护法吧。” 长庚看着她那双已经阖上的双眼,弯弯的睫毛颤动,似是诉说着她内心的不安一般。他的嘴唇微微翁动着,却终究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 “即便有一天,你想要毁天灭地,我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 云雾之上的雪山之巅,恢弘的宫殿之中,一位男子和一个和尚正在下棋。 那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广袖绣金长袍,乌黑的长发从额头垂下,眼中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透过浓密的睫毛,隐隐能看到,那双眼睛的瞳仁似是泛着红色的光芒。他一手拿着棋子,一手支着下巴,目光却并未落在棋局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和尚是个清秀俊俏的和尚,只是太瘦了些,像个苦行僧,一手持着佛珠,安安静静的等着对方落子。只是,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透出几分无法掩饰的戾气。 那男子总算是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那和尚,“到我了吗?” 和尚点头,做了个请的姿态,“你看到了什么?” 黑衣男子落子,偏头看了看屋子另一边,道:“很有趣的东西。” 在他目光停留的地方,一个白衣长袍的男子正跪坐在一方莲池旁,清澈如镜的水面上映着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 白袍男子伸手轻轻弹了弹水面,荡起阵阵涟漪,那人影瞬间消散…… 黑袍男子眨了眨眼,笑了,“你还是那么讨厌她啊?” 白袍男子起身,行了礼,神色淡淡的,沉默着算是默认了。 和尚落了一子,道:“贫僧也不待见她。” 黑袍男子笑得更开心了,看了看两人,问道:“那……你们可知道,她是如何看你们的?” 白袍男子的眼皮抬了抬。 和尚转动佛珠的手顿了顿。 黑袍男子手中的棋子铿锵落定,“想知道,等她来了,自己去问问她。” 他对白袍男子挥了挥手,“你退下吧。小七的事,你看着办。她是神女,不是菜市场骂街的泼妇,若是再闹的话,直接送到雪牢,关几天冷静冷静就是了。” 白袍男子猛然抬眼,正对上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眸,身形一震,躬身行了礼,道:“是。” ——这意思,竟是对冒充神女之事不予追究了吗?他可不觉得眼前这人突然变得慈悲了。 ——小七,那可是他养育了二十年的孩子啊,他居然能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她送进雪牢…… 而在千里之外,那个冒充神女的七姑娘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她此刻正吃着涮羊肉,喝着葡萄酒,一脸享受的模样完全没一点神女该有的神秘与仙气。 ——虽不像是泼妇,却也是形象全无了。 风寻木坐在一旁晃着葡萄酒,那悠闲的姿态似是准备吟一首“葡萄美酒夜光杯”。 海言坐在两人对面,抓耳挠腮的,倒是难得的对着美酒美食失了胃口。他本想说些什么,看着完全不在状态的两人,终究是闭了嘴,起身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子。 风寻木端着酒杯看他,道:“海言前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不饿吗?” 海言转头看他,愤愤道:“没心情!” 唐小惠放下筷子,笑嘻嘻道:“谁惹我们的巫师大人生气了?” 海言走过来,坐下,道:“我说,我们进王宫都快一个月了,什么都没查到,你们不着急?” 唐小惠眨了眨眼,似乎挺讶异,“我听阿月说,和尚最是不务正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个遍,这次怎么这么积极?” 海言挠着脑袋,有些不自在。 风寻木拍了拍小惠的手臂,道:“行了,这事牵扯到老方丈,你就别逗他了。” 他说着又对海言道:“这些天我们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卢老救出去了,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来,要查王室为何会这般相信什罗教……从这段时间来看,国王和王后都挺正常的,并不像被迷惑了……或许,我们可以找一个人帮忙。” 唐小惠挑眉,“达奚将军。” 风寻木点头,“不错。” 海言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看来看去,笑了,“有计划不早说,害和尚白担心了几天……呃,肚子饿了,七丫头,给我留点儿……” 唐小惠喝了一口酒,道:“不知道阿月那边怎么样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白龙城吧?” 风寻木捞了一筷子羊肉给她,道:“尽早把这边的事查清楚了,我们就能尽快去白龙城找他们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月城 昏暗的地道里突然乍现一道白光,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长庚偏头看了看身旁似是睡着了一般的女子,总觉得她目前的状态似乎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她双手托着的那颗玉珠,光华流转,似是承载着一个梦境一般…… 刚刚那道光,就是它发出来的吗? “长庚?阿月怎么了?”玉关情似乎是被刚刚那道刺目的白光给吵醒了,抬眼看到两人的状况,有些不解。 长庚没有回头,看着黑色面巾之上紧闭的那双眼睛,淡淡道:“练功。” 玉关情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有些生气,愤愤道:“这丫头……在这种地方练功?不知道什么叫危机四伏吗?” 长庚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的吓人,“闭嘴!” 玉关情一愣,感觉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冰水似的,怔了半晌,最后却是笑了,乐呵呵的拉着刚醒来一脸懵的阿杰弄吃的去了。 水镜月在做什么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魔王之眼开启之后,她睁开眼睛,在看到那颗“月之城”的瞬间,突然感觉像是灵魂被抽空了一般,灵识里一片空白—— 之后,她便来到了这个世界。 眼前是个鸟语花香、生机勃勃的世界。 山峦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河网纵横交错,在山谷里汇聚成一片碧蓝的海子,明净澄澈。水岸边生长了茂盛的水草,几只绒毛似的鸭子在水草中嬉戏,海子之中有一艘小船,船上站了位身披麻布斗篷的女子,似是在往湖水对岸的人家赶去。 宁静悠闲,仿若一个世外桃源。 这里,便是“月之城”的世界吗? 那么,这个世界,是他造的,还是他的先祖造的呢? 水镜月还不及想明白,便听见远远的山林之中传来巨大的声响。她刚想着过去看看,整个人便如瞬移般换了地方,眼前的景象倏忽间变换—— 这里是一片松林,高大的松树如宝塔一般,遮天蔽日。落了一地的松针柔软如地毯,零星的长着可爱的蘑菇和娇俏的花朵。 然而,林中却时不时有轰鸣声传来,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是一群人在伐木。 一群人驾着牛车马车,将一车车的圆木运往山下的村庄,运往大山的另一边……在那里,他们用这土地的恩赐盖房子,造家具,制武器…… 眼前的森林渐渐消失,时间仿若一幕幕皮影戏一般快速前进着…… 森林所剩无几,山中又一次传来朗笑声——他们在山中发现了金矿。 金属的敲击声代替了锯木头的声音,一车车的黄金运处了这座大山,换来了鲜艳的衣衫、美味的食物、精致的武器……建立起一个强大得无所不胜的帝国。 这片土地越来越热闹,骑马围猎的声音,织布炊火的声音,欢笑歌舞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突然,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一声惊雷,“轰”地一声落地,响彻在帝国的苍穹—— 仿若有千军万马闯入这个传说中的黄金国度,却在烈火燃尽之后才发现,这片土地已然贫瘠得一无所有…… 眼前的世界消失,又复再现,却已经变了光景—— 白茫茫的世界,仿若褪了色的画布一般。头顶的烈日炙热得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融化,无边的沙漠都似是蒙着一层白色的火光。风一吹,空中便飞扬起阵阵薄纱般的热浪…… 前方的沙丘之下出现了一支驼队,驼铃儿的叮当声单调而苍白。悠长的古道上堆积着白骨,有动物的,也有人类的,路标一般堆成了一条通往沙漠深处的道路。 领路的男子骑在驼背上,穿着宽大的斗篷,背着巨大的弓箭。在他身后是上百只骆驼结成长长的队伍,拖着沉重的行李,在这无边的沙漠中行走,仿若在寻找他们曾失落的珍宝…… 只是一瞬,却仿若过了很久很久,那驼队停了下来,站在一片沙丘之下,拿出铁锹铁铲,开始挖掘这干涸的大地—— 在那山丘之下,是一座黄金城。金灿灿,亮金金,比天空那轮白日还要耀眼。 然而,那群人并没有拿走黄金城中的半分金子。 他们赶着驼队进入的那个闪着金光的城市,将所有的行李卸下,拉着空空的木箱出来,在那座黄金城再次被风沙掩埋之后,赶着驼队走向遥远的彼方…… 站在高高的黄金大门之前,水镜月看到他们运来的那些东西之时,微微怔了怔,若有所悟般的笑了。 然而,当人群散尽,她看到那个屹立在黄金城中的那座白玉雕像之时,却是笑不出来了—— 原来如此,还是果然如此? 她仰头看向头顶的那轮苍白的烈日,嘴角微微翁动—— “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那烈日仿若听见了她的低语一般,突然光芒大盛,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的瞬间,水镜月似是看到了日光之中出现了一道黑点—— 那是一个人的背影。 她正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之时,他忽的转身,挑着嘴角对她笑了—— “真是晦气!”她不由恶骂了一声——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恶啊! “阿月?” 熟悉的声音,想来是已经回来了吧?她睁开了眼睛,神色仍有些茫然,“长庚?” 长庚见她醒来,暗暗舒了一口气,“你醒了?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阿月。” “师父。” “月姑娘。” 玉关情、阿杰,还有迟震。 她能听出他们语气中的担忧,能察觉到那脚步中的急促。她对他们笑了笑,“我没事。” 她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月之城’在哪儿了。” 几人看了看她手中的那颗玉珠,有些莫名。 水镜月晃了晃手中那颗“月之城”,道:“不是这个,是真正的月之城。” 迟震一喜,道:“找到月之城就能找到我爹爹了是不是?刚好风沙停了,我们赶紧出去吧。” 水镜月点头,忽而又道:“进入月之城之后,大概会碰到老朋友。我需要伪装一番。” “伪装?”几人看着水镜月脸上的面巾面面相觑,心道——敢情这不算是伪装吗? 玉关情被她逗笑了,道:“阿月,你索性把面巾去了,再换身衣服,保准没人认得出来。” 水镜月听了,竟认认真真点了头,“正有此意。” 第一百六十二章 蔽目 水镜月说想要伪装一番,跟长庚借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到暗处换装。 “阿杰,守在这儿,不许偷看。”水镜月叮嘱着,走进了黑暗之中。 阿杰“哦”了一声,转身看向正在收拾行李的三人,虎视眈眈的模样让几人很有些不自在,就连那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都似是在寂静中放大了一般。 “好了。”水镜月从黑暗中走出,展开宽大的衣袖,转了个圈—— 一身白衣有些宽大,反倒更凸显出几分飘逸之感。发型也变了,仍旧是马尾,却是男子的法式了,用白色的布条系着,而那双原本最是醒目的眼睛被一方黑色的布条遮住了,却是她原来遮面的那方黒巾。 众人眨了眨眼,玉关情上前一步,试探着叫了一声:“阿月?” 水镜月点了点头,微微挑了眉,“如何?”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的声音也变了,更加低沉了些,像是男子的声音。 迟震惊讶道:“完全认不出来了。月姑娘平日里遮了真面目,就是为了此时方便吗?” 水镜月翘了翘嘴角,赞道:“想法不错。” 玉关情点头,附和道:“不错。遮了那双眼睛,这般看过去,倒真像个文弱的书生。”他想了想,又道:“你是想扮作画师进入白龙城?” 水镜月点头,嘴角含笑,“不错。” 迟震倒是有些担忧,问道:“可如此这般,月姑娘不是看不见了吗?会不会不方便?” 水镜月摸着下巴,正色道:“迟少爷,你没听说过心眼吗?练武之人,武功练到极致,不是靠眼睛来看东西的,而是用这里”她说着拉过一旁的阿杰,在他心脏的位置点了点。 “哦。”迟震恍然,点头,“难怪月姑娘能发现这埋在地下的地道呢。” 玉关情失笑——这丫头随时随地的欺负老实人。 众人自顾惊叹,却唯独长庚,看着水镜月遮住双目的那黑色的布条,一言不发,冷冰冰的似乎在跟谁生气一般。 水镜月伸手指了指地道的一边,道:“从这边走,就能到地面了。” 她说着有转而指向地道的另一边,“往这边走,便能达到传说中的‘月之城’。” 她怀中抱着月下,笑吟吟的问道:“往哪边走?” 迟震毫不迟疑的指着后面那一个方向,道:“那边。”他说完才意识到水镜月此刻看不见,补充道:“去‘月之城’。” 玉关情有些犹豫。 长庚却是难得的反对,斩钉截铁的吐出两个字:“返回。” 阿杰有些不明白,正想问问自家公子,抬眼却正对上他那双如寒潭般的眼睛,顿时禁了声,嗫嗫道:“我……同意我家公子的……哎哟!师父……” 水镜月抬手拍他额头,拍一下不解气,连拍了三下! 她撇了撇嘴,道:“我想去‘月之城’。现在是二对二,玉关情,就看你的了。” 玉关情看了看前方那条黑黢黢的通道,沉默半晌,吐出的两个字似是千斤重,“去‘月之城’。” 水镜月笑了,伸手牵过阿离,转身,挥了挥手,“走!” 这条地道很是开阔,两人两马并行都没问题。 长庚点着火折子走在前面带路,身后半步便是阿杰。再往后是正忙着给“月下”换装的水镜月和一脸紧张的迟震,玉关情断后。 水镜月吩咐阿杰不要收回小沙,就让它在沙地里跟着,以防突然出现什么怪虫子。阿杰原本还担心那沙虫宝宝跟不上,不曾想它在沙地里就鱼入了水一般,窜得贼快。 阿杰逗着小沙玩了会儿,有些累了,就骑着马儿晃悠。没一会儿,他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脑子有些迷糊,指了一旁的墙壁,道:“公子,这墙上好像有东西。” 长庚听言,举着火折子照着墙壁看了看,道:“是壁画。” 他正想看清楚些的时候,却突然袭来一阵劲风,“倏”地一声,那火折子灭了。 “不能看!”出手的是水镜月,她听见阿杰说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听到“壁画”两个字的时候,立时就明白过来了,“这壁画不是寻常的壁画,有迷惑人心的作用。赶紧走,若是有人先进来了,此刻情况可不妙。” 她说着将手中的缰绳扔了,摸出一个白玉瓶来,打开,顿时,一股清香飘然而出,沁人心神,令人神识清明。 阿杰立时清醒过来,也不觉得困了。 水镜月收起玉瓶,拍了拍阿离的背,道:“阿离,跟上了。” 她话音落地,前面的长庚就只感觉到黑暗中一阵风过,眉骨不由跳了跳,赶紧追了上去。 阿离嘶叫了一声,似是在催促前面的马儿快些跟上去! 玉关情吹亮了火折子,这才发现,水镜月和长庚已然不见了踪迹。他有些无奈,走至前面道路,对身后两人道:“跟紧了,记住了,千万别看墙壁上的画。” 水镜月一路急奔,虽蒙了双眼,速度却丝毫不比平日里慢,转角之时身形敏捷,真似是另生了一双眼睛似的。 不多久,前面的路封了,水镜月停了下来。 她伸手摸了摸——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扇金色的大门,另一边就是那座月之城了。 她刚摸到门上的金环,手腕便被人抓住了—— “跑那么快做什么?” 长庚握着她的手腕很用力,即便遮住了双目,即便周围一片黑暗,她似是仍能感受到他近乎灼热的目光。 她微微用力,没能将手腕抽出来,反倒被他握的更紧了几分。她皱了皱眉,道:“你应该能听到,那边有人在呼救。” “呵。”长庚轻笑一声,“阿月,你以为我会在意?”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之时,水镜月听到心中某个地方发出“咯噔”一声轻响。她不知那是什么,只觉得很不舒服。她怔怔了半晌,才道:“我在意。” 长庚沉默着没有说话,手中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两人在黑暗中对峙良久,长庚似是终于放弃了一般,叹了一口气,道:“回答我一个问题。” 水镜月点头,“我回答了你便放手?你问。” 长庚抬起另一只手,隔着半寸距离,轻轻抚摸着那双蒙着黑布的眼睛,声音低沉,“你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了?” 水镜月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淡淡笑了,似是毫不在意般,“是。不过,只是暂时的。” 长庚的手指落在那黑色的布条之上,清淡的语调似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为什么用黑色的布条?” ——为什么把头上的蓝月挂坠解了,换上白色的发带?为什么不用那条白色的发带遮目?为何如此费尽心思? 水镜月抬手按住他的手,似是担心他会解开自己那黑布条一般,偏头道:“长庚公子,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夺金 长庚放开了水镜月,却将人拉到了身后,淡淡道:“看不见了,就不要逞能。” 他说着,抬手,一掌击下,那高大的金色大门瞬间化为粉末—— 金色的粉末闪着点点星光,无声无息的飘散在空气中,仿若天空的星子飘落一般,如梦如幻。 一道刺目的光线从金幕的另一边照过来,珠光宝气,闪闪发光。 这是一座黄金建造的城堡,墙壁是金的,地砖是金的,屋顶是金的,就连河道里流淌的都是金沙…… 然而,所有的家具和装饰品却都是玉做成的。金色的屋顶镶嵌着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每一个都一般大小,柔和的光线下照亮了遍地的玉树琼花。而更多的玉都只是随意的堆在一起,像是假山一般,又像是被人随意丢弃在路边的…… 这便是“月之城”吗? 黄金城,尉迟一族的宝藏,都在这里了吧? 金色的幕布落地,长庚淡淡道:“金镶玉?俗气。” 身后的水镜月听言,突地笑出声来——的确挺俗气。可是,却俗气得足以让天下所有野心勃勃的人舍命求索。 这样一座城堡,埋葬的是多少人的血泪?又将葬送多少人的性命? 其实不过一个华丽些的坟墓而已。 所有来到这个地方的人,是不是都会失去理智呢?就像那些人一样—— 耳边的刀戟声未断,他们惨叫着,呐喊着,披头散发,眦目欲裂,伤口咕咕的冒着血,却仍旧用尽力气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利刃砍在敌人的身上,也砍在朋友的身上,换了更加凄厉的叫声……金砖玉石之上,撒落点点殷红,已有不少人到地,再也站不起来。 水镜月听了听,道:“不对劲。长庚,他们中了幻术。这样下去,迟早自相残杀而死。” 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两支白玉瓶,正想过去,手中的瓶子却不翼而飞—— 长庚手中拿着玉瓶,往那人群中走去,道:“也不算自相残杀。” 水镜月急急追了上去,“他们中毒太深,闻味道没用,先口服丹药。你别急着进去,先吃一颗解药!” 长庚没有回头,“站在那儿别动。” 水镜月止步,颇有些不服气的撇了撇嘴,心道——不过是看不见了,她水镜月还不至于就这么废了! 这里有两方人马,一边是一群黑衣人,身披宽大的斗篷,带着毡帽,应该就是迟震口中那支劫走迟杨的人马了。 而另一边,却是他们的熟人——郑元涛、尤疑远、连水生……中原武林的人。 而在那血染的战场旁,还有一个人—— 碧衣长发,萧暮雪。 只是,她没有加入战斗,手中的剑仍在脚边,衣衫有些凌乱,但并没有受伤,只是神情有些不对劲——她此刻正仰头大笑着,笑得太过用力,听着像是惨叫一般。 水镜月朝她走了过去,问道:“迟杨呢?” 萧暮雪笑声未止,低头看了她一眼,“死了,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咯咯咯……多好啊,都死了吧。” 水镜月皱了皱眉,不过,看她这样子,应该没有中幻术——应该说不愧是云中府出来的么? 她转身,不再理会她,淡淡道:“萧姑娘,玉关情马上就到了。” 果然,身后的笑声止了。 没一会儿,另一边的战场也安静下来。 吃过解药的众人恢复了神志,却并没有忘记刚刚发生的血腥的场面,一个个的有些呆滞,有几人趴在同伴身上哭泣,恨不能提剑抹了脖子以谢罪…… 水镜月看向长庚的方向,问道:“迟杨在哪儿?” 长庚蹲了下来,看着眼前血人似的一张脸,淡淡道:“死了。” 水镜月神色黯然,“是吗?死了。” 这时,玉关情等人也到了。 站在门口的迟震还不及为着满目的金碧辉煌赞叹一番,就听到那句“死了”,然后看到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怔了怔,睁大的眼睛中瞳孔扩散,似是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不相信那个模糊到他都无法辨认的人,是他熟悉的父亲…… “啊——” 凄厉的叫声震彻寰宇,在金色的城堡中回荡不绝,仿若这座埋葬了无数白骨的城堡的悲鸣一般。 “爹!”迟震终于反应过来一般,不要命的冲过来,却是刚迈步便踉跄着跌到在地—— “爹!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迟震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抱着迟杨那颗侵染这鲜血的头颅,仰头悲戚,似是在问这座冰冷的城堡,又似在问头顶的苍穹。 为什么呢?没有人能回答他。 或许,此生,他都不会明白,他父亲为什么会来寻找这样一个宝藏,为什么这么多人当中死的偏偏是他的父亲,为什么他没能早一点赶来没能救下他…… 玉关情站在萧暮雪跟前,无声的笑了,那双桃花眼有些冷,没了水汽,却更显出几分哀伤,“果然是你。” 萧暮雪也笑了,“你一早知道我来西域的目的。当初既放了我走,就该知道会发生什么,如今,又何必作出这般假仁假义的模样?” 她说着,微微仰头,抬手转了个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原以为只是一座黄金城,不曾想原来还是一座玉城。玉哥哥,你说,若是把这座城运回燕京,王宫里的金库装得下吗?” 玉关情沉默着看她——她没有中幻术,但真正疯狂的人,只有她才对吧。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萧暮雪道:“还愣着干嘛?” 那群黑衣人当中,一个人手持黑色长弓的男子站了起来,对自己的同伴说了句什么。那群黑衣人止了悲伤,起身,动手将那一件件金玉器往外搬…… 尤疑远看着他们动作,道:“郑盟主,我们不动手吗?” 连水生点头道:“到手的钱财,哪有不取的道理?” 郑元涛似乎有些犹豫,看着头顶镶嵌着夜明珠的苍穹,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好。我们是来找赤金刀的,要这么多金子做什么?能不能带出沙漠都是个问题。” 这次跟随而来的基本都是各门派的掌门或者二把手,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被郑元涛这么提醒,自是知道厉害。 只是,眼前是金山玉海,又有几个人能保存理智?让他们坐看任由旁人将宝物取走,自己却站立一旁无动于衷? 即便是武林盟主的名号,也无法镇压人心的贪婪与欲望。 “阿杰。”水镜月伸手摸了摸阿杰的脑袋,道:“帮忙把你迟伯伯抬出去。” 阿杰点头应了,玉关情听言也过来帮忙。迟震沉浸在悲伤之中,幸而没有闹,只是追了自己父亲走。 在这座城堡的另一边,也是一扇巨大的金门,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有一座高大的人形玉雕,背对着众人,看向门外苍茫的沙漠。 水镜月拍了拍阿离的脖子,道:“出去等我。” 阿离甩了甩脖子,哼哼几声,带着几匹马儿出去了。 水镜月偏头,对着长庚的方向,问道:“毁掉整座城,能做到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毁灭 “毁掉整座城,能做到吗?” 水镜月话音刚落,一众人都回头看她。只是,她换了装束,又变了声音,几人都没能认出她来,倒是认出了她身边的长庚。郑元涛等人都知道长庚西南王府的人,也只当水镜月也是西南王府的了。 长庚扫了一眼这诺大的宫殿,道:“可以。” 他走开两步,身体微蹲,抬眼看向头顶金色的苍穹,周身渐渐散发出冷冽的气息,空气立马冷了几分,仿若即刻便能飘起雪来一般。 长庚纵身一跃,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直冲而上,在距离洞顶三尺之时,又猛然翻身,蜷缩起来,在到达最高处之时,“轰”地一声,双脚踏在洞顶之上—— 他头下脚上的倒立着站立了数息功夫,便翻身下落,身体如有千斤重一般砸落在地面之上,地面上绵延的金砖都似荡起一层层波浪。 寂静。 所有人停了手中的动作,甚而忘了呼吸,看着仍旧岿然不动的宫殿,不知道长庚究竟做了什么。 水镜月咧嘴笑了,仰头,似乎能透过那黑色的眼罩看见头顶的明珠一般,“奉劝诸位,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呵……”萧暮雪一声轻笑还未形成,便感觉头顶有沙尘落下—— 那沙子是金色的。 那不是沙尘,而是金沙。 金砖铸造的苍穹剥落,化作飞沙,簌簌的往下落…… 长庚伸手拉着水镜月往大门的方向跑:“走!” 脚下铺地的金砖也开始化为粉末,仿若金色的海洋一般,升起一个个漩涡……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刚刚还忙着般金子的黑衣人,领头人大喝一声,所有人都扔了手中的宝物,拼命的往外跑。 郑元涛推了一把身边正呆愣的弟子,大喊一声:“快跑!” 他见有人这时候还想顺手牵羊,直接一脚踢了过去,气急败坏道:“不要命了?!快跑!” 头顶的苍穹塌陷一般,金沙铺天盖地的砸落下来…… “该死!”萧暮雪低骂一声,往前方光亮的地方急掠而去。 …… 所有人都逃出来了。 外面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火红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将这天地都染上一层血色,仿若在祭奠那消逝在茫茫沙漠的国度。 那座恢弘的黄金城堡建在一座巨大的沙丘之下,城堡塌陷之后,整座山也开始塌陷—— 几乎只片刻之间,那沙丘化为平地,却仍旧没有止住下落的态势。在下落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圆圈,渐渐旋转,迅速扩大……真若死亡之海一般。 血色夕阳之下,众人站在漩涡的边缘,看着那世代寻找的宝藏消于须弥,神情复杂。 阿杰扯了扯水镜月的衣袖,道:“师父,我刚刚看见,那边有座雕像,长得很像……” “嘘——”水镜月捂住他的嘴,神秘的笑了笑,“这个是秘密,不许说出来。” 阿杰眨了眨眼,点头。 迟震似乎恢复了几分神志,抱着迟杨的尸体,安安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沙漠海洋…… 突然,他抱着迟杨的尸体站了起来,往那漩涡走过去—— “迟震!”水镜月一把拉住他的衣角,动作快得让人忘了她还带着眼罩,“你做什么?” 迟震回头,对她笑了笑,“月姑娘不用担心。” 水镜月似乎明白了什么,放了手。 迟震走到流沙陷落的地方,停了下来,将手中的尸体放下—— 那尸体迅速往漩涡中心而去,下沉,消失不见。 迟震跪在沙海之畔,磕了三个头,“爹,一路走好。” ——无论你是尉迟一族的后人,还是尉迟一族的奴仆,这样的结局,该是你希望的吧。 玉关情偏头看向萧暮雪,道:“结束了,你也该回去了。” 萧暮雪擦了擦脸上的灰尘,整了整仪容,偏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两道白色身影,嘴角的笑容渐渐扩大,眼中却透出一番冷意,“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结束?” 那群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突然跪倒,伏地悲鸣—— 他们历经艰险,死了那么多兄弟,杀了那么多对手……世世代代……那是他们的祖先留下的遗产,那些中原人凭什么来争夺?凭什么毁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水镜月看向郑元涛,问道:“郑盟主,人都出来了吗?” 郑元涛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困惑,拱手行了礼,道:“多谢阁下关心,都无碍。” 水镜月听着那一声“阁下”,似乎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这模样,这些“熟人”大概是认不出她便是“月姑娘”的。这么想着,她觉得还挺好玩的,不由就笑了笑。 郑元涛问道:“敢问阁下是?” 水镜月几乎想都没想,出口便道:“月先生。” “岳先生?”郑元涛点了点头,又行了一礼,“在下郑元涛,有礼了。” 水镜月问道:“郑盟主,你们是来这里寻赤金刀的?” 郑元涛点头,“正是。” 水镜月有些不解,“之前不是说需要三把神剑祭天问路吗?什么人告诉你们赤金刀在死亡之海的?” 郑元涛此刻也知道他们大概是上了当了,也不隐瞒,道:“我们一群人原本是想去昆仑派,不曾想半路遇上一人,披着白斗篷,手持一把桃木剑,自称是什罗教的巫师。我们遇上他的时候,他正被一群野狼追击,我们出手救了他,他便答应帮我们一个忙。” 水镜月听了这话,不由噎了一下——什罗教的巫师被野狼追击?开什么玩笑! 郑元涛叹了一口气,道:“本是人心不足,也怨不得旁人。” 水镜月想了想,觉得事有蹊跷,郑元涛可不像是那么轻易就上当的人。她有种不好的预感,问道:“那个巫师,长什么模样?” 郑元涛微愣。 水镜月道:“是不是圆脸,圆眼睛,一脸笑眯眯的没个正形?” 郑元涛还未说话,一旁的连水生便点头,道:“没错!就是他,还有一把大胡子。” 水镜月算是知道那“巫师”是谁了,仰头望天,想象了下海言贴上大胡子扮巫师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颤——那副尊荣,怎么可能会是什罗教的巫师! 她正出神,突然听见一旁的阿杰大叫了一声—— “公子!” 她猛然转头,刚发觉发生了什么事,就感觉背后被人推了一把——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借了那股力道,直往那漩涡之上的白衣飞过去—— “长庚!”她伸长了手,慌乱的挥舞着,似是迷失了方向。 落入流沙的瞬间,指间传来一阵冰凉,熟悉的温度让她安下心来…… 站在岸边的众人看着那两道瞬间消失不见的白色身影,愣了半晌,似是无法相信一般睁大的眼睛…… “哈哈哈……” 黑色的斗篷抖动,纵身一跃,也跳进了那死亡之眼,凄厉的笑声飘荡在血色的天空,没有复仇后的快意,只有绝望的悲伤。 “咯咯咯……” 萧暮雪把玩着一双手,看向那群无主的黑衣人,道:“你们的首领都死了,要不要考虑投靠云国?” 黑衣人没有理会她,跪下磕了头,径自离开了。 直到此刻,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黑洞缓缓升起,旋转流沙渐渐恢复平静,眼前那噬人的漩涡消失了,只余下一圈圈涟漪般的沙浪。 阿离嘶叫着,奔进那涟漪之中,踩着蹄子转着圈,却已经无法随它的主人下去了。 “公子……师父……”阿杰怔怔的看着那已然平息怒火的沙漠之兽,擦了擦眼泪,过去拉了拉阿离的缰绳,“阿离,师父不会死的,公子也不会,我们去找他们。” 玉关情一张脸惨白,神色悲戚,咬牙看着萧暮雪,一步步的后退,“你都做了什么啊……” …… 残阳隐入地平线,沉沉的天空中,血色的云彩渐渐消散。一轮明月升起,清冷的光辉照耀在大漠上,寒风吹过,飞扬的黄沙掩埋了所有的印记,一切如初……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血月 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染了一层血色,将这寒夜中的宫殿映得阴森诡异,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今晚,风寻木失眠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安,但若问他具体在担心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他披了件裘衣,想要出去找点酒喝,却不曾想,刚出门,便听到唐小惠的声音—— “风寻木!” 他抬眼看过去,不由笑了—— 唐小惠正在喝酒,海言也在。两人面前的石桌上搁了两个大酒坛子,地上还有五六个,都还未开封。 ——他来的还真是时候。 风寻木从唐小惠手中拿过酒坛子,一边斟酒,一边问道:“你们也睡不着?” 唐小惠笑嘻嘻的点头,道:“阿月说,睡不着的时候就不要躺在床上浪费时间。我出门的时候,正碰上大和尚去偷酒,这么风雅的事,本姑娘当然要插一手了。” 海言端着酒碗看了眼夜空,可没有唐小惠那么心宽,“血月之象,不祥之兆,和尚总觉得会出事。” 唐小惠跟他碰了一杯,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实说,本姑娘还是比较喜欢在九真山遇到的那个不三不四的亏心和尚。” 海言一口干了一碗酒,咧嘴笑了,“和尚可记得,当日刚见面,七姑娘就送了和尚一份大礼,把和尚好一番折腾。” 风寻木给两人续杯,举着酒碗跟两人碰杯,道:“你们记不记得,离开浪子山庄的时候,阿月做了什么?” 唐小惠眨了眨眼,“帮我系了面纱?” 海言也道:“我们的面具也是她帮忙戴上的。” 风寻木摸着下巴点头,思忖道:“之前一直以为她是在送别。但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她那个动作没那么简单。” 唐小惠不解,“不是送别还能是什么?阿月总不至于同时跟我们三人表白吧?” “咳咳。”风寻木正喝酒呢,被她这句话呛了一下,无奈道:“我是觉得,那个时候,她可能对我们做了什么。” 海言将空了的酒碗递过去,“比如在我们眼睛里种下瞳术之类的?” “哈?”唐小惠张大了嘴,“那是什么?听起来好厉害。” 风寻木解释道:“就是把某种瞳术存在我们的眼睛里,当外界的环境符合某种条件之时,我们眼中的瞳术就会发动。这种瞳术一般都是用来保护……” “什么人?!”风寻木还未说完,被海言一声清喝打断。话音落地之时,海言已经往唐小惠身后的灌木丛飞了过去。 “咚咚咚。” 拳脚相交的声音。 风寻木和唐小惠正准备赶过去,却听见海言的略惊讶的声音—— “是你?” 打斗的声音停止了。 风寻木和唐小惠走过去,抬眼,看清来人之后,都不免惊讶。 唐小惠往前走几步,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些,语调中掩不住惊喜:“达奚将军?!” 不怪这三人意外,他们这两日一直在想法子接近这个西夜国的大将军。只是,这位大将军的防备心似乎太重,每次跟他说话,他冷冷的都不理人。 没曾想,今晚他主动送上门来了。 唐小惠乐呵呵的请达奚喝酒,叫风寻木再去拿个酒碗来。海言挠着脑袋有些心虚——他不会是大半夜的来抓偷酒的贼来了吧? 只是,让众人更加意外的是,达奚一口干了一碗酒之后,开口一句话就是:“你不是神女,你们也不是巫师。” 三人愣了愣,达奚却已经径自抱起一坛酒,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道:“你们都不是什罗教的人。我至今都看不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不过,你们应该不是坏人。” 三人交换了下眼神,最后还是决定让海言来试探试探他。 海言弯着嘴角笑了,笑得很慈祥,很像个拯救苍生的佛陀,“不瞒将军,我们是从浪子山庄来的。” “我想也是。”达奚点了点头,轻易的就相信了,“你们比之前进来的人强很多。” 他说的该是年初的时候,浪子山庄派到西域三十六国的王宫打探消息的那群人。 风寻木问道:“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酒不错。”达奚似乎也是个贪杯的,喝了就停不下来,“他们就在这王宫里,很安全。只是,回不去了。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你们了。” 三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他这句是什么意思。 这位达奚将军喝了酒之后,似乎变得开朗了些,话挺多。 他也不管眼前的三人,自斟自饮得挺自得其乐,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今年年初,我从军营回朝叙职,正碰上国师被赶出王宫,听说还是一向跟他交好的太子向国王提出的。进宫之后,我才发现王宫变了很多,佛堂、佛画,所有跟佛教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国王和王后,不,整个王宫的人,都成了什罗教的信徒。” 他顿了顿,接连喝了好几口酒,接着道:“多摩临走前悄悄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这王宫有鬼魅作祟,还劝我小心。我本不信,直到后来,浪子山庄的人出现。他们很有本事,若不是他们亲自找上我,我估计至今都无法察觉这王宫混入了那么多老鼠。” 他偏头,终于看了三人一眼,最后一双醉眼看向唐小惠,轻笑一声,道:“呵,你的同伴,找到我,亲口承认自己是浪子山庄派来的密探,亲自请罪。他们说他们的所为违背了教主的旨意,违背了神女的意志。他们说愿意接受一切责罚,只求国王能饶恕浪子山庄的罪孽,不要牵连他们的兄弟。呵,真是忠肝义胆……恕我无法理解。” 他索性弃了酒碗,抱着酒坛子喝了起来,“我用浪子山庄的沙鼠发出了消息,想法子留在王宫,终于等到了能够拯救西夜国的人。” 几人听到这里,虽仍旧有些迷糊,但有一点却是明白了——这位达奚将军是他们这边的。 唐小惠往风寻木那边凑了凑,悄悄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是不是来试探我们的?” 风寻木看着达奚摇了摇头,“不像。” 海言是说谎的行家,一般人可没能耐在他面前演戏。他一眼看出,这位达奚将军刚刚那一番剖白,诚然不欺,他是来求助的。 如此便容易多了。 海言直接问道:“请教将军,这王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达奚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个和尚?你认识多摩吗?我一向讨厌和尚,不仅是和尚,我不信任何神明。但,多摩是个真正的智者。” 海言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将军不必忧心。多摩此刻正在浪子山庄,等这次风波停歇,他还会回来的。” 达奚似乎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的喝酒,差不多将一坛酒都喝尽了,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道:“这座王宫里的所有人,都被迷惑了心智。” 第一百六十六章 祭祀 唐小惠、风寻木和海言三人,在这王宫调查了近一个月,却毫无进展,并不是毫无缘由的—— 这王宫太正常了。 国王励精图治,王后贤良淑德,臣子们恪尽职守。一国之君的王宫比平头老百姓家的后院还要和谐,空气一片清明。 只除了一点——他们都信奉什罗教。 他们没有在这王宫里找到什罗教的神职人员,没有巫师,没有什罗教的护卫,没有任何人在背后威胁西夜王室。 他们曾一度怀疑,是不是他们都把事情想复杂了,或许真的是那什罗教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达奚送上门来了,告诉他们说整座王宫的人都被迷惑了心智。 三人听后并不觉得意外,唐小惠也是神经够粗,张嘴就反问一句:“那你呢?” 她这一问,倒把达奚给问住了。他抱着酒坛子的手顿了顿,怔怔的,似是神游天际去了。 他这反应有些不寻常,海言问道:“将军想起了什么吗?” 达奚木偶般的点了点头,转头看海言,神情木木的,瞳孔却是不由自主的收缩着,“我大概知道这王宫的鬼魅在哪里了。” “在哪里?!”这次是三人同时开口,神情出奇的同步。 达奚抱着酒坛子,一只手在那酒坛子的大肚子上敲了敲,道:“就在这里。” *** 今日的西夜国热闹非凡。 历经两个月,达奚将军总算将举国所有利刃都回收完毕。 神女得知之后,表示非常欣慰,要亲自主持祭祀,祛除万兵之血祸,也为万民祛灾祈福。 在祭祀之后,神女便要回白龙城了。巫师大人表示会顺道将西夜收集的兵器带往乌孙,国王可派一人一同前往,等神剑铸成之后,神女和大巫师会亲自在白龙城为西域十方百姓祝福。 国王自是感激不尽。 祭祀是在钟楼对面的星祭台举行的。这里是整个王城最高的地方,站在最顶端能俯瞰整座城市,相对的,城里的百姓一抬头,便能看到立于苍穹之上的妃衣神女。 钟楼的钟声刚刚停歇,星祭台便响起一阵歌声。空灵悠远的歌声在渐渐明亮的天空飘荡,飘进祭台之下所有人的心中,仿若来自神明的启示。 祭台的最高处,妃衣神女长身而立,手持神弓,仰头看向头顶的苍穹,初升的朝阳将她的周身衬得光芒万丈。微风吹过,面纱下的嘴唇翁动,似是在低低的吟唱着什么,似是在向神明传达子民的愿望,又似是在将神明的恩泽赐予给脚下的万千子民…… 而守在祭台之下的达奚觉得,她更像是在质问苍天,质问这个魑魅横行的世道…… 在神女之下,两个巫师正在舞剑。他们的动作不快,却很有力量,衣袂翻飞,飘飘欲仙,剑尖似是燃着白炽焰火,仿若真能斩妖除魔一般。 那剑舞跟他们平日里见到的驱魔舞或者祭祀舞都不一样,但他们却不自觉的相信,这是神明最高的祝愿。 而达奚在看了一会儿之后,却不由心惊——那可不是一般般的剑舞,而是一套精妙绝伦的剑法。身为武者,对至高武学的向往几乎是一种本能,他仰着头,不由看得痴了…… 站在祭台之上的自然是唐小惠、风寻木和海言了。 吟唱的是海言,剑法是闲云岛岛主的听海剑法。那,站在最高处的神女唐小惠在做什么呢? “水晶包子、鱼皮饺子、小笼包、糯米蛋酒……好饿啊……大和尚,本姑娘要吃饭吃饭吃饭……” ——却原来是在向苍天讨些早点祭五脏庙,时不时还伴着几声“咕咕~”的哀鸣。 也不怪她,昨晚喝了太多酒,睡得晚,今早还没睡醒呢,就被海言提溜起来,半睡半醒的上了这祭台,等到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肚子空空的,早饭没吃,饿得慌。 唐小惠问大和尚有没有吃的,“大和尚,能变个包子出来吗?” 海言正在唱着“暮鼓晨钟”呢,哪有功夫回答她。 风寻木挥着剑引导着海言的动作,笑了一下,道:“小惠,你别逗海言前辈了,他是和尚,不是神棍,更不是神仙。” 唐小惠摸着空空的肚子有些丧气,扁了扁嘴,气鼓鼓道:“你们吃早饭的时候都不知道给我带一个包子的?我要饿得头昏脑涨手脚无力的,等会儿射箭射不准可不负责。” 风寻木挑了挑眉,道:“如此,唐门的脸面可被你丢尽了。” 唐小惠冷哼一声,“风寻木,你也帮着和尚欺负我。” 风寻木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自在,手中的剑法都乱了些,半晌,才道:“给你带了两个羊肉包子,不过现在人多,等会儿再给你。” 唐小惠眨了眨眼,“真的啊?” 风寻木点头,“吃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唐小惠弯着嘴角笑了,不报菜名了,开始数羊肉包子…… 一遍一遍吟唱着心经的海言乐呵呵的笑了,双剑相击之时,冲风寻木挑了挑眉眼,神情狭促…… 祭礼持续了一上午,及至正午,神女的吟唱止歇,站在祭台之下的国王和王后,带着文武百官,朝着神女叩拜。而百官之后,是跪了整条街、整座王城的西夜子民…… 唐小惠举弓搭箭,低声道:“这种感觉,还真是不舒服。大和尚,你说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着成神成尊呢?站在高处、天下无敌、受人朝拜、万民景仰……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的?” 海言眯着眼睛笑得没个正形,道:“和尚要是知道,又怎会是今日这个情形?” 唐小惠笑了,“也是。大和尚,我射了,你没问题吧?” 海言扔了剑,盘腿坐下,双手合十,道:“没问题。” “嗖——” 第一支箭射出了,赤色的箭羽直冲云霄,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轨迹,凌厉的姿态似是要将头顶的那轮烈日射下来一般—— “嗖——” 第二支箭射出了,只追着第一支箭而去,真如流星赶月一般—— “嗖——嗖——嗖——嗖——嗖——” 第三支、第四支……七支箭接连射出,连成一线,瞬间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之中…… “轰——” 等待良久的信民没能等到神女的幸运之箭,天地间却突然想起一声巨大的轰鸣,雷鸣一般,仿若来自神明的愤怒—— “火!失火了!王宫烧起来了!” “是神明的愤怒!” …… 站在星祭台上的神女放下赤色的神弓,看着那如白莲般盛开的火焰,眼睛亮了亮,惊道:“这就是无明业火?太厉害了,大和尚,我要学!”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业火 西夜王宫着火了,整个王宫都包裹在一团巨大的火焰之中。那火是白色的,像是在王宫中开出了一朵朵白莲花,纯白的圣洁。 无明业火,无法熄灭,直到将一切鬼魅燃烧殆尽。 白色的火焰蔓延到王宫的每个角落,留在宫中的宫人惊叫了一阵之后,却都安静了下来,睁着好奇的眼睛看那火焰在墙壁、橼柱、杯盏之上跳跃…… 前来救火的护卫很快发现,这火是没有温度的,也没有烧毁王宫中的任何东西。 半个时辰之后,火焰熄灭,王宫仍旧完好如初,他们在王宫之中发现了神女射出的七支箭。 风寻木扮作的巫师站在星祭台上,一手持剑放在心口的位置,用内力将声音送至远方:“天降神火,祛除邪魔,恭祝西夜王室福泽延绵。” 西夜王跪拜谢恩,万民欢呼。 祭礼结束,神女下了祭台,仍旧坐了抬轿回宫,两个时辰之后便带着西夜王室收集的兵刃前往乌孙。 走在王宫的高墙深院,唐小惠盯着那墙上的壁画看了半晌,道:“看不出有任何分别呢,大和尚,你确定你那无明业火有用?” 带着银色面具的海言挠了挠脑袋,抬头望天,有些心虚,道:“不知道……和尚修的是优昙幻境,可惜修为不够,四十多年了都没法形成一个完整的幻境,只能用来招摇撞骗。” 风寻木道:“等会儿问问达奚就知道了。不过,我有些不明白。我们不受这些画的影响,是因为阿月在我们眼睛里种下了瞳术,还有古玲的噬梦蝶香囊,可达奚呢?他为什么也没有受到影响?” 唐小惠眨了眨眼,道:“他平日里走路不都是目不斜视趾高气昂的吗?会不会压根儿就没看这些壁画雕花什么的?” 海言道:“其实,这世上有些人是不会受到幻术的影响的。” 唐小惠:“像阿月一样?” 海言摇头:“不一样的。阿月只有在使用瞳术之时才能看清幻境,实际上还是会受到影响的。和尚说的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或许只是普通人,或许连武功都不会,甚至身体病弱,但无论多高级的幻术,对他们都无效。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和尚也不甚明了。” 三人回到住所,已经有宫人备好了饭菜。 唐小惠的肚子老早就饿了,见了吃的,完全忘了神女的身份了,将面纱摘了,直接拿手撕了一个羊腿来啃。 刚吃完饭,达奚就到了,恭恭敬敬的给三人行了礼,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冷峻模样,道:“已经准备完毕,神女随时都能出发。” 唐小惠见他这冷冰冰的模样,完全没有昨晚醉酒时可爱,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致,对风寻木摆了摆手,示意他来问。 风寻木不由好笑,看向达奚,正了正神色,问道:“鬼魅还在么?” 达奚躬身,接着行礼,“鬼魅已除,多谢神女,多谢巫师大人。” 风寻木摆了摆手,道:“不用谢我们,若不是你,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宫中的画像里都藏了玄机。” 原来,这王宫之中到处都有神明的画像。墙壁上是神明的壁画,柱子上也是,就连普通的器皿上也都画着神明,走进王宫跟走进神殿似的。 这在一个以宗教治国的国家里,似乎很普通,没什么异常的。所以,之前唐小惠等人并没有在意。 但是,那晚喝酒之时,达奚看到酒碗上的神明彩绘,还有酒坛上贴的神明画像,感觉到不对劲了—— 其实,唐小惠说的也不算错。达奚这人吧,平日里进王宫都是目不斜视,连迎面走过来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这宫里的墙壁上画了些什么地上铺了什么砖,他更是没有注意到。 达奚在拿到神明的画像,具体来说,应该是画像上的那双眼睛之时,有一瞬间的晃神,登时就清醒了—— 海言说的也不错。达奚的确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不仅没有受到幻术的影响,反而提高了警惕。 如此,众人才知道,这宫中的画像之中暗藏玄机,多半也是一种幻术。 不过,这种幻术跟海言的优昙幻境不一样。 优昙幻境解除之后,身处幻境之中的人也会醒来。 但这画像的幻术,迷惑的是人心,是神志。它将一种思想一种观点种在人的灵识里,让人深信不疑,就像是一种本能一般。即便画像里的幻术解除了,那些已经中了幻术的人仍旧无法醒来。 要完全解除幻境,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施术人亲自解除,一个是施术人死亡。 这个幻术很复杂,施术人是什罗教的,必定是什罗教的大巫师,或者教主。 所以,唐小惠三人接下来要去白龙城,与水镜月等人汇合。 达奚是来通知他们可以出发了的,见众人无事,就准备告退了。唐小惠却突然叫住了他,问道:“跟我们同去的是你吗?” 达奚拱了拱手,道:“在下是镇守国门的大将军,不会离开西夜国。” 唐小惠笑了,“那敢情好。这么冷冰冰的,一路上多闷啊。” 达奚也不介意,似是完全没听到一般,道:“在下会送各位到城门口。” 神女离开之时,自有一番盛况。 西夜王原本的确打算派遣达奚跟随神女一起前往西夜国的,一来收集兵刃这件事一直都是达奚负责发,二来么,这段时间神女和巫师的护卫工作都是达奚负责的,西夜王觉得神女和二位巫师大人对达奚似乎很有兴趣。 可是,达奚说的也不错。西夜国的国力并不强盛,能独当一面的将军可不多。达奚身为镇守国门的将军,呆在王宫近一年已经是很罕见的了,真要派出国去,国王也不放心。 西夜王让达奚推荐人选,达奚原本想直接把之前混进王宫的两个浪子山庄的人给推出去,临到头了不知为何又换了人选,让手下的一个亲兵跟去了。 达奚一直将唐小惠等人送到了边境线,停了下来,对那个亲兵道:“可以了,这里没人。” 然后那个亲兵摘了头盔,给唐小惠等人行了江湖之礼,道:“在下张其军,是浪子山庄的,见过唐七姑娘,风少侠,海言大师。” 他这一出声,抬轿的四个壮汉先揭了面具,当头的那位惊讶道:“其军?怎么会是你?”又转头对轿上的三人道:“是犬田舍的。” 三人觉察到有些不对劲,风寻木揭了面具,拱手行了一礼,问道:“张兄弟,可是有事?” 张其军道:“雪姬失踪了,卢老死了。” 他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就将他提了起来,低低的怒吼声直逼面门—— “你说什么?!” ——却是达奚将军。 第一百六十八章 葬月 达奚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一众人目瞪口呆的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 达奚为何如此紧张雪姬? 当日他抓走卢老的时候,也冒死放了雪姬一条生路。据说,他还为此受了罚。 听说当年卢老被驱逐出王宫之时,也是他求情,才免了死罪。 难道是卢老以前在王宫做铁匠之时,曾与他有过交情? 达奚却似是丝毫不觉得不对劲,连声追问道:“抓走雪姬的是什么人?” 张其军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愕转为困惑,倒是不见惊慌,回道:“一群黑衣人,穿着斗篷,戴着毡帽,手持弯刀,听口音是西域人。他们抓了雪姬往西边去了,我们的人一路跟着,正在想法子救人。” 达奚听言,放开他,翻身即上了马,竟自顾往西而去了。 风寻木下了抬轿,对张其军道:“你且回去,我们去看看。”说着,便同唐小惠、海言一道,追着达奚去了。 达奚的马是战马,脚程自是极快的。唐小惠以为追不上了,却没曾想追了不到十里路,便见达奚骑着马儿停在路口,似是在等他们。 达奚见三人来了,下马行了礼,道:“三位是要去救雪姬吗?” 三人点头。 达奚深深鞠了一躬,道:“如此,便拜托了。” 唐小惠眨了眨眼,奇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去?” 达奚起身,再次恢复了冷峻的模样,道:“在下要回军营了。” 他牵了马儿想走,却被海言拦住。 胖和尚脱了那一身巫师装束,这寒风凛凛中只穿了件薄衫,脸上却仍旧笑嘻嘻的堆了两个圆苹果,“将军有何难言之隐,何不说道说道?或能解雪姬之祸也说不定。” 达奚抬眼看海言的眼睛,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又看了看唐小惠和风寻木两人,道:“你们救过卢老,也救过雪姬,想来会善待她。跟我来吧,我告诉你们。” 达奚将三人带到一座石山之上,站在山顶能看到东边的死亡之海。 达奚站在石山之上,看着远远的荒漠,眼神悠远,“我祖上并不是西夜人,而是月氏人,父辈祖辈皆是月氏武将。三十年前,我父亲获罪,被驱逐出故园,带着我母亲一起逃至西夜。十五年后,月氏亡国,我父亲听闻后,大笑三声,又悲恸哭泣,最后吐了三口血,就此去了,我母亲也抑郁而终。我入了军营,后来见到卢老,他认出了我的身份。” 达奚转身,看向身后三人,道:“雪姬是月氏公主,是月氏王族唯一的后人。” 唐小惠三人有些惊讶,不曾想雪姬还是为流落民间的公主。风寻木问道:“抓走雪姬的,是月氏王族的仇人?” 达奚摇头,“不是,是月氏遗民。月氏亡国后,有一群人逃亡了西边,建立月氏部落,一直在谋求机会,企图恢复月氏往日的辉煌。这些事都是卢老告诉我的,他说雪姬不仅仅只是月氏公主那么简单,她身上还藏着一份宝藏,是很多人争夺的目标。” 风寻木听了点头,“如此,他们抓了雪姬,必定是西边的月氏部落去了?她现在应该很安全。” 唐小惠听了这个故事却有些扫兴,道:“还以为是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没想到这么无聊。风寻木,走了,救小雪儿要紧。” 她说着便下山了,风寻木掩嘴笑了笑,跟了上去。 海言似是这段时间当得道高僧当得有些上瘾了,双手合十的对达奚行了一礼,问道:“你为何不跟一起去?难道不想知道你父亲当年是为何而死的?” 达奚偏头看了看远方的天空,道:“从前很想知道。如今却觉得,既是已经埋葬了的恩怨,又何必复起波澜?雪姬如今有你们这一群朋友保护,而我,也该去做我该做的事了。” 唐小惠等人出了西夜,打算去一趟浪子山庄,取了各自的马儿,然后再去追雪姬。却不料,他们还未到浪子山庄,又出了一宗意外。 唐小惠三人还未走到死亡之海,便见一匹马儿从身后急急的赶了过来。马上之人受了重伤,趴在马背上都坐不直了,可劲儿的抽着马鞭,一边大叫着:“让开!让开!” 三人下意识的让到一旁,在那人从身旁疾驰而过之时,却俱是一怔。 唐小惠指着马儿跑远的方向,偏头看了看两人,道:“那是赤蝎吧?” ——赤蝎是玉关情手下的一位浪子,之前他们在浪子山庄见过的。 风寻木已经追了上去,一个纵身跃上马背,将人给拎了下来。他见那人要动手,忙道:“赤蝎兄弟,是我!风寻木。” 赤蝎听了,身体顿时失了力气,就要往地上倒去。风寻木忙接了,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唐小惠赶过来,掏了一颗药丸给他吃了。 赤蝎缓了口气,道:“雪姬被人抓走了!” 唐小惠和风寻木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唐小惠想了想,问道:“雪姬之前被一群黑衣人抓走了,是你跟着的?” 赤蝎点了点头。 唐小惠又道:“你一路跟着,本想寻机救雪姬。不曾想又遇上另一伙人,从黑衣人手中劫走了雪姬。你本欲在混乱中救出雪姬,也被他们给伤了。是不是?” 赤蝎再次点头。 风寻木问道:“对方是什么人?” 赤蝎道:“是什罗教的。” 三人一惊——又是什罗教? 赤蝎接着道:“是一目众,什罗教中,除大护法之外,最厉害的七名护卫。那群黑衣人完全不是他们的敌手,全都被杀死了。”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很恐怖的事情,瞳孔不自主的收缩,“他们……简直……不是人。” 唐小惠三人将赤蝎送回了浪子山庄,交于红莲照料,将情况说明了。唐小惠又问了水镜月他们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 三人取了马儿,备了行装,也顾不上天色已晚,就出发了。 他们先到雪姬被劫走的地方看了看,很快,便明白赤蝎那句“他们简直不是人”是什么意思了—— 那群月氏后裔的死状实在太过惨烈! 面目全非,胸膛被剖开,肺腑流了一地。不像是被人杀死的,倒像是被野兽分食了。 唐小惠一向自诩心狠手辣,看到这场面也忍不住皱眉头。 风寻木叹了口气,道:“他们也不算是恶人,帮忙安葬了吧。” 海言双手合十不住的念佛,“来世投个好胎吧。可惜,和尚记不住往生咒的经文。” 唐小惠问道:“什罗教的抓雪姬做什么?难道又是为了那什么宝藏?可这手法……若不是有深仇大恨,又怎么会如此心狠手辣?” 风寻木拍了拍她的肩,算是安慰。 三人中,就只海言略懂西域的礼节,却也是个半吊子。用西域这边的葬礼反倒有些不伦不类的,三人便索性用中原的葬礼将一群人安葬了,合立了一座碑,却是不知该写些什么。最后,还是海言问唐小惠要了匕首,在墓碑上刻了些看不懂的图案,说是祈福的。 等忙完了,天也已黑了。这三人也都是胆大心粗的,竟就那么靠着墓碑睡着了,只等明日天一亮便出发,前往白龙城。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流沙 大漠的冬夜格外冷,寒风似是刀子一般刮在脸上,血还未流出来,便已经凝固成冰。 水镜月是被疼醒的。 钻心的疼痛,似乎血液里有无数根长针,翻滚着涌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她忍不住大叫了一声,蜷着身子,双手握拳,紧紧的抵在心口的位置……突然,她感觉有些不对劲—— 体内有一股气息在流动,很温暖,很熟悉的感觉…… “阿月?”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极力的隐忍,“阿月,你怎么样?” 疼痛渐渐消失,水镜月怔了怔,刚想要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眼睛上还覆着眼罩。她突然笑了,歪了歪身子,将自己的脑袋抵在冰冷的沙地里,笑得异常的诡异,“哈哈哈……师父……师父啊……何苦……何苦呢……” 长庚原本也是被疼醒的,还未睁开眼睛便被水镜月一声大叫惊了起来,连身体的那股疼痛都忘了。此刻,他却觉得,身体的那股疼痛毫无征兆的退了,跟上次毒发时一样,仅仅留下一丝完全可以忽略的丝线。 他伸手握住水镜月的手臂——烫的。 他再怎么迟钝,再怎么掩饰,都不能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这一次毒发,他根本就没有喝薛半仙给的解药。所以,事实是怎样的呢?为什么他不疼了,为什么她会发烧? 他将她从沙地里扶起来,捧着她的脸不让她避开,咽下嗓子里的哽咽,低低道:“阿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水镜月却完全没有挣脱开的意思,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喃喃道:“好舒服……你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么凉?” 指腹间传来她脸上火一般的温度,他的身体突然僵了一瞬,眼睛微微眯了眯。 她往前凑了凑,似乎是想要看清他的模样一眼,道:“长庚,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他微怔,带着几分无奈,将手抽了回来,自己却是转了半个圈,绕道了她身后,然后伸手环住她,握住她的手腕,将一丝真气注入…… 水镜月弯着嘴角笑了,往后靠了靠,还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你这内力,有时候还挺方便的。” 他低头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稍微想一想,他就能知道答案了,不是吗?薛半仙根本就没有缓解疼痛的方子。他只是用某种方式将他身体的疼痛转移到她身上了。而她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乌炎心法感觉到她身体的疼痛,自发的开始疗伤。 这一次,还有上一次,她都提到她的师父——乌炎。或许,她之所以能将那股疼痛完全消化,跟乌炎也有关系。 如此,他还能问什么呢? 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她说是为了报恩呢? 如果她说这是她的责任呢? 如果她说这是补偿呢? 如果她说…… ——他希望她说什么呢? 不管她的回答是什么,他都会心痛吧。 既如此,莫若什么都不问,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她一样。 长庚没敢问,水镜月却开口了,“长庚。” 他低声应了一声,“我在。” 水镜月微微仰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将那红彤彤的脸映得柔和温润,“问你一个问题。” 他点了点头,“你问。” 水镜月道:“若有一个你很爱很爱的人,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你会高兴吗?” 长庚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紧,差点连气息都乱了,调整呼吸,静下心来,良久,才道:“我希望她好好活着。” 水镜月笑了一下,道:“所以,就是说,会生气,对不对?” 长庚:“对。不过,不是生她的气,而是生我自己的气。” 水镜月:“是吗?气自己啊……” *** 日升月落,天边升起第一道曙光之时,长庚感觉怀中的人动了动,睁开眼睛看她,问道:“你醒了?” 水镜月点了点头。 他起身,扶她起来,抬眼看了看,道:“前面有一条河,先过去洗洗。” 她偏头对他笑了笑,道:“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的眼睛虽看不见了,但感觉还在的。” 他微愣,低头看了看他仍旧扶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无声的笑了笑,放开了她。 水镜月走到河边,蹲下来,解开眼罩,洗了脸,又喝了些水,转过头来看他,一双眼睛晶莹剔透得完全看不出异常,“有面巾之类的吗?我想换一条。” 长庚想了想,蹲下来,从衣摆上撕下一截布条,四指宽,三尺长。他走过去,将布条蒙在她眼睛上,在脑后打了个结,“白色的可以吗?” 水镜月“噗嗤”一声笑了,“你都给我系上了,还来问我?” 她待他系好了,起身四下里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长庚转头,看了看四周的风景,道:“还在死亡之海,具体什么方位就不知道了。想来,那个黄金城应该是建在一个流沙眼上的,城塌了,所有的东西便都被流沙眼吞噬了。” 水镜月点了点头,“我们是从流沙眼的另一边出来了?” 长庚道:“大概。我们离掉进流沙眼的地方应该不会很远,要不要返回去看看?” 水镜月想了想,道:“那里应该什么都没有了吧。阿杰应该会四处找我们,不过,有玉关情在,不会让他乱跑,应该会说服他去白龙城等我们。这地方不宜久留,我们直接去白龙城。” 长庚点头,“好。” 他说着蹲下来,也洗了洗,喝了水,又拿出水囊灌了一壶水,问道:“你的水囊呢?” 水镜月耸了耸肩,“在阿离那儿。我所有的东西都在它那儿,包括‘月下’。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能走出去的。” 长庚抬眼看她,问道:“你知道走出去的路?” 水镜月的笑容带着几分戏谑,道:“长庚公子,只有在死亡之海的边缘地带,才会有河流。那流沙眼挺厉害的,直接将我们运出了沙漠,我们现在要找回去可不大容易。” 长庚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怔了怔,随即也笑了起来。 水镜月转身,道:“走吧。沿着河水往北方走,翻过前面那片沙丘,应该就看到雪山了。” 她伸了个懒腰,突然问道:“之前,你有没有感觉有人在跟踪我们?” 长庚微微皱眉,“之前?什么时候?” 水镜月转身,摸着下巴思索着,“没有吗?在金城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了,不过,当时人多,就没有在意。后来,在昆仑山、西夜、浪子山庄,到后来进入死亡之海,都有这种感觉。” 她说着偏头对他笑了,“跟当日从水镜宫到江陵城时的感觉很像。” 长庚的眼皮跳了跳,偏过头去,迎面照过来的阳光将他的脸映得微红。 水镜月舒了一口气,笑道:“不过,现在那股视线不见了,感觉舒服多了。赶快走吧!在这之前,我对那什么什罗教教主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现在,我倒是很想见见他。” 长庚跟了上去,问道:“为什么?” 水镜月转身,看向身后的茫茫大漠,倒退着走,笑得灿若朝阳,“因为,我很想知道,我的猜测是不是对的。” 第一百七十章 婴孩 水镜月、长庚两人沿着河流一路往北走,到日暮时分,终于走出了那片沙漠,抬眼,便看到远方白雪皑皑的天山。 长庚偏头看水镜月,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下?” 水镜月伸手摸肚子,点头:“饿了。” 长庚四下里看了看,道:“你在这边等会儿,我去看看能不能打到些野味。” 水镜月点头,蹲下,盘腿就在沙地上坐了下来。 长庚往前走了几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复又回转来,道:“阿月,你还是跟我一道吧。” 水镜月蒙着眼睛,抬头看过去,有些不解,“怎么了?” 长庚没说话。 水镜月顿了顿,笑了,“我只是看不见而已,自保的能力还是足够的。”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经起身,跟了上去。 “这河里有鱼……”水镜月话说了一半,突然伸手拉住了一旁的长庚,侧耳听了听,“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在那边!”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河流上游的方向,“去看看。” 两人急奔一阵,那一声声“救命”也越来越清晰了,撕心裂肺的,夹杂着痛苦的叫喊声,让人不由自主的就加快了脚步。 喊救命的是一个老者,他原本是想在这河边打些水,不料却遇上两匹狼。只是,不知为何,他却不跑,只双膝跪地,伏地趴着,大声喊着救命,竟是全然不顾那两匹狼将他的后辈臀股咬得血肉模糊…… 还未走近,长庚见到那两道灰色的狼影,就下意识将水镜月往后一拉,纵身跃起的瞬间,另一只手已然打出了一掌—— 两匹灰狼立即变成晶莹透亮的冰雕,还保持着噬咬的姿态,诡异十足。 那伏地的老者仍旧喊着“救命”,只是,声音已经没有之前那般凄厉,只余下声声呜咽般的悲鸣。他受伤的部位也被冻住了,倒是止了血,也稍微止了疼痛。 长庚走近,蹲下来去扶那老者,问道:“老人家,还好吗?” 老者缓缓抬头,双泪纵横,止不住的喘息着,却仍旧保持着伏地的姿态,“公子……多谢……” 水镜月也走了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腰间,才发现她此刻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忘了把麒麟血和还魂丹拿过来了。 她有些自责,看向长庚,问道:“你带了药吗?” 她说着蹲下,伸手去摸老者的手腕,“老人家,别害怕,我给你疗伤。” 老者任由她握了手腕,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不用了……二位恩人,老朽求二位帮个忙……” 他说着,支撑着一只胳膊,慢慢抬起身来,从身下的斗篷中抱出一个包袱来…… 水镜月蒙了眼睛看不见,有些不明所以。长庚却是震惊了—— 那包袱里粉嫩嫩的一团,竟是个婴儿! 那婴儿也是奇怪,如此惨烈的场景,他竟是不哭也不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长庚,吮吸着手指,歪了歪脑袋,似乎对这个陌生人有些好奇。 水镜月正给老者输真气疗伤,听见微弱的呼吸声,心下有些猜测,拉了拉长庚的衣袖,“怎么了?” 老者将孩子放在地上,伸手从那包袱里拿出了一块玉佩,道:“我看二位不像是恶人,实不相瞒,我本是乌孙王身边的从人,这是乌孙的小王子。这个是他出生之时,王后亲自戴在他身上的。乌孙国正遭劫难,老朽奉王后之命,将小王子送出王宫,本欲往北去投靠匈奴,不料北上之路被堵,只好往南逃了。不曾想……多亏了二位恩人搭救……” 水镜月笑了一下,弯着嘴角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却是个冷的没有温度的笑容,“老人家,既是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这孩子自然该你来抚养,姑娘很忙的,救你一命是顺手,可没有闲工夫帮忙养孩子。” 老者大概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怔了半晌,才道:“姑娘……若能帮忙寻个人家抚养这孩子也是好的。” 水镜月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啊。老人家,你看这样如何?我找个普通游牧人家,告诉他们这孩子的父母都被狼吃了,让他们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养大,一辈子都别说出他的身世,让他一辈子安安稳稳平平凡凡的长大。如何?” 老人家没有出声,鼻息间的喘息似是更加悠长了。 水镜月继续道:“不满意?那我给他找个武林高手,日日教他武功,自小便告诉他是乌孙国的王子,爹娘都被贼人杀死,忠仆为救他丧生狼口,日后长大了一定要报仇雪恨,恢复乌孙国往日的辉煌,让他成为一个除了报仇之外什么都不关心的冷血杀手。如何?” 老人家仍旧没有出声,却是又流下泪来。 那包袱里的婴儿却人事不知,见老人伤心,伸手去摸他的脸,似是想安慰他,老人家却是握着他粉嫩的手哭得更加伤心了。 水镜月松开了老者的手腕,伸手抱起地上那婴孩,偏头对长庚道:“愣着干嘛?给他上药。” 长庚看着她,神情复杂,动了动嘴唇,欲语还休的,最后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墨玉盒子,伸手去扶那老者,给他挪了个窝,撕了背后连着血肉的破烂衣服,这才开始给他上药。 水镜月伸出手指头逗怀里的小宝宝,一边道:“老人家,我给你找的人家你都不满意,这孩子呢,还是你亲自抚养的好,是不是?” 水镜月刚刚给老者疗伤之时,将他背后冻住的伤口都解了冻,此刻长庚正给他上药呢,疼得死去活来的,没一会儿额头上就汗涔涔的了,咬着牙极力忍耐着,哪里还有力气回答她的话呢。 老人伤得很重,幸而伤的位置都在臀背,没有伤及骨头,只是血流的有些多,气息有些弱。水镜月用乌炎心法给他疗伤,算是保住了他一条命,再用过麒麟血,估计养一段时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长庚给老人上完了药,又捡了柴火生了火,在河里抓了几条鱼,准备烤了当做晚饭了。 等他做完这些,天色也暗了下来,几人就在河边凑合一晚过夜了。 只是,那婴儿还不到一岁,吃不了鱼,没多久就饿得哭了起来。水镜月见他哭泣,有些不知所措,急得团团转,最后没法子,索性就扔给长庚了。 老者道:“他这是饿了。” 水镜月对长庚道:“去给他弄些吃的。” 长庚抱孩子的倒是挺熟练,听了她这话却是抬眼,对她眨了眨眼,道:“这不是你的事吗?” “哈?”水镜月正困惑,感觉到一股不善的视线,想了想,顿时恼了,伸脚就踢了过去,“长庚!你想什么呢!本姑娘拿什么喂他!想办法煮些鱼汤啊,笨蛋!” 她踢了一下觉得不解气,抬脚又踢向他的小腿,道:“还不快去!” 长庚被她踢着也不生气,将犹自哭闹的婴儿塞给她,弯着眉眼笑着走远了。 老者趴在地上烤着火堆,看着这两人不知是打情还是骂俏的,也不由笑了。只是,看到自家小王子之时,未免又落了泪,心道,若是这二人收了小王子做义子,该多好…… 第一百七十一章 乌孙 一夜无事。 第二日一早,众人吃过早饭,水镜月抱着婴儿,长庚背着老者,便上路了。 只是,这次两人没再往北方走了,反倒往相反的方向奔了去。 长庚看了看他们奔跑的方向,问道:“浪子山庄?” 水镜月点头,又加快了速度。 这一路奔行,两人在午间便到了那座沙丘之上的浪子山庄。 水镜月进了山庄便直接奔至柜台,将那婴儿往红莲面前一放,道:“红莲姐,交给你两个人。” 红莲正在品尝新酿的葡萄酒,闻言抬眼看了看眼前白衣蒙眼的“男子”,又看了看那包袱中的婴儿,慢条斯理的放下琉璃杯,玩弄着手指,道:“公子怎会知道妾的名字?” 水镜月愣了愣,这才想起了她如今改头换面了,穿了男儿装,还变了声音,难怪她此刻不认得自己。 她笑了笑,道:“烈焰红莲染碧天,暗月幽火点金沙。红莲姐,我是阿月。” 红莲惊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一双眼睛在她那蒙在眼睛上的白色布条、那粉扑扑的婴儿,还要刚刚进门的长庚身上来回巡睃,惊疑不定的咽了口口水,道:“一个月不见,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水镜月斜睨她一眼,明智的决定不理会她的调侃,伸手指了指长庚背后的老者,道:“老人家受了伤,找个人照顾下。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红莲忙伸手拉她,“诶,你就这么走了?” 水镜月偏头看她,有些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红莲有些无奈,喊了一嗓子:“赤翎!赤蝎!” “红莲姐,什么事儿啊?”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话音落地之时,黑色直接从二楼走廊上跃下,借着屋顶的大吊灯,落在了大堂中央的桌子上。 红莲对她招了招手,“赤蝎呢?” “赤蝎正养伤呢,红莲姐,你忘了?”赤翎走近了,看到那婴儿,眨了眨眼,伸手去逗他,“这谁家的孩子啊?真可爱。” 红莲挑着嘴角笑了,“喜欢啊?送给你养啊。” 赤翎听言赶紧把手收了回来,猛摇头:“红莲姐,你开什么玩笑?这是小孩子啊,又不是小狼崽,给我玩死了怎么办?” 红莲将那孩子往她怀里一塞,漫不经心道:“没事,你怎么养小狼崽的,就怎么养他。那边还有个老的,一起养了。” “红莲姐!不带这么坑人的!”赤翎都要哭了,却是毫无办法,只得抱了孩子上楼了,对长庚摆了摆手,“那谁,帮忙把那老头背上来吧。” ——她绝望得连长庚的脸都没看清,没认出他来。 红莲对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手,然后对水镜月耸了耸肩,“搞定了。” 水镜月给自己取了支酒杯,递给她,“新酿的酒?给我也来一杯。” 红莲给她倒酒,一边问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我们家庄主呢?” 水镜月想了想,道:“说来话长,我们走散了。红莲姐,给我备两匹马,我们不能久留。” 红莲应了,叫来一人,挑两匹好马,备上些盘缠,回头又对水镜月道:“阿月,你回来了正好,这段时间出了不少事。前几日,七姑娘、风少侠,还有海言和尚也来了一趟,也是急匆匆的就走了。” 水镜月想起了雪姬的事,喝着葡萄酒,问道:“是了,雪姬如何了?卢老救出来了吧?” 红莲给她续杯,摇了摇头,道:“原是救出来了的,后来又出了事故。雪姬被人劫走了,卢老死了。” 她说着,将雪姬、达奚、卢老三人的事说了一遍,雪姬如何被月氏遗民掳走的,又如何半途叫什罗教的人插了一脚…… 水镜月听完之后,半晌无言,放下酒杯,开口却问道:“红莲姐,西域三十六国收集的兵器,最后都是送往乌孙国,对不对?” 红莲不知她为何会问这个问题,点了点头,“对的。乌孙国有西域最好的铸剑师,冶炼技术也是整个西域最好的。而且,乌孙国离白龙城很近。” 她说着凑近了些,道:“阿月,最新消息,听闻乌孙王遭到暗杀。不过,只是传言,暂时还不知是否可信。” 水镜月点头,道了谢,转头对半途中下来的长庚道:“可以出发了吗?” 长庚点头。 红莲握了握水镜月的手,道:“你们吃过饭了吗?” 水镜月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道:“红莲姐,帮我们备些干粮就是了。” 她说着便转身,头也不回了离开了。 长庚对红莲点了点头,便也转身跟了上去。 两人骑马一路北上,水镜月没再说话,赶路却赶得很急,一路马不停蹄的,直将座下的马儿累得喘着粗重的鼻息。 夜幕降临之时,长庚踢着马肚子赶到她身旁,迎着寒风,偏头道:“阿月,休息一下吧。” 水镜月却似是没听见一般,不仅没停,反倒催着马儿加快了速度。 长庚跟上,伸手过去拉她的马缰绳,提高了声音,道:“阿月,停下来!马儿受不了了!” 他说着竟踏着马镫子翻身,直接跃到她的马背上,双手从她背后绕过来,拉着马缰绳,“吁——” 马儿一声长嘶,抬起前蹄,直立而起,差点将两人从马背上甩了下去,半晌才终究停了下来,重重的喘息着…… 长庚道一声“得罪”,翻身下马,牵了自己的马儿,找了颗胡杨树系上。 此刻天色已晚,落日将天空映得火红,东边的死亡之海染了一层血色,寒风吹过,沙尘翻涌,恍惚间真似红色的海洋一般。 长庚打开红莲给他们备的行李,发现有不少酒水和干粮,倒是省事。 他捡了些枯枝,准备生火之时,抬头看了眼不知何时爬上荒山的水镜月,想了想,又跑远了。等了半个时辰之后才回来,手中却是提了两尾鱼。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天边升起一轮弯月,无数的星子亮起来,给这清冷冷的夜色添了几分热闹。 长庚烤了鱼,转身上了山,蹲在水镜月身边,将鱼递了过去,“吃点吧。” 水镜月偏头看了他,认真的姿态似乎能透过眼前的白色布条看到他的心灵深处一般,半晌,她接了鱼,道:“抱歉。” 长庚盘腿坐了,仰头看夜空中的明月,“没事。” 水镜月安安静静的吃了一尾鱼,又将剩下的一尾递了回去,“你也吃一点吧。” 长庚淡淡笑了,接了,“谢谢。” 水镜月道:“鱼是你抓得,也是你烤的,谢我做什么?” 长庚笑了笑,咬了一口鱼肉,沉默着没有回答—— 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我,救了我们。 虽然我没有走向你给我指的那条路,但,我一直都知道,那条路上的风景有多美好。 真的,谢谢你。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赤谷 乌孙国的都城,名为赤谷城,建在天山脚下的一片山谷之中,往北便是广袤的草原。 乌孙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赤谷城虽称之为城,但其实并无城郭,不过几座高大的毛毡房聚集在一起而已。 赤谷城西边有个山谷,名为赤铁谷,因盛产一种红色的铁矿而得名。山谷中建了一座炼兵厂,有西域最好的炼铁工艺,吸引着无数铸铁师慕名而来。 因为常年燃着熔炉,这座山谷在寒冷的冬天仍旧冒着热气,翻滚的热浪将天山的雪水都融化了,整日淅沥沥的从悬崖顶上落下一道道水帘,仿若南方的水帘洞一般。 赤铁谷很大,最里面的山洞那边是矿场,穿过矿工的住的帐篷,便是铸兵之地。而北方那一片帐篷,便是铸造师居住的地方。 这山谷四周都有军队把手,非请勿入。 灼热的空气中回荡着声声打铁的声音,一幢幢木棚周围都悬挂着无数的利刃,来往的工人在这寒冬之中也只穿着一件薄衫,却仍旧热得满头大汗。 忙碌的人群中,一位男子优哉游哉的闲逛着,时不时跟迎面走来的工匠调笑几句,神情轻松悠闲。 这男子头戴金镶玉的发冠,穿着件广袖暗金绣花的长衫,跟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看上去不像个铸造师,倒像个王侯公卿。从周围人对他恭敬的态度来看,应该身份不低。 他穿过铸兵之地,一路往北,去了铸造师居住的区域,走到那栋最大的帐篷门口,伸手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别动。” 寒剑无声无息的架在他的脖子上,耳边传来的声音低沉如铁,比脖子上的剑还要冷。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横舟庄的周庄主。” ——这声音是从帐篷里面传来的,陌生的声音,戏谑的语气却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再看刚刚走进的那位男子,不正是横舟庄的庄主周龙腾? 周龙腾循着声音看过去,只是,此刻天色已晚,帐篷内没有点灯,他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坐在书桌上,似乎正翻看着什么。 周龙腾低头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剑,不由苦笑,道:“蚕丛?阁下好身手。”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他平日放蚕丛的剑架——空的,这世上能悄无声息的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人可不多,看来今日是遇到高手了。 身后的人完全不理会他,抓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帐篷中央,离那位坐在书桌上的白衣人只几步之遥。 周龙腾抬眼看过去,不由吃了一惊——这人眼睛上蒙了一方白色的布条,竟是看不见的。只是,他既看不见,翻那些书是做什么呢? 这两人是谁呢? 坐在书桌上的蒙眼人自然是水镜月,而挟持了周龙腾的便是长庚。 这两人一路疾行,却是没急着去白龙城,而是来了乌孙。他们原本先去了乌孙王宫,却发现王宫中的那个乌孙王是个假的,而王后连同几个王子公主都被软禁了。 王后告诉他们说,真正的乌孙王被杀了,凶手就在赤铁谷。 于是,他们便来了这里了。 只是,水镜月没想到的是,杀害乌孙王的,竟然是周龙腾。 要说以横舟庄的行事风格,杀一个小国王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周龙腾是个杀手,算是半个生意人。他杀乌孙王,自然是因为有人买他的命。 西域这地儿战乱频繁,一个国王得罪的人的确不少。可是,之前言酒欢和玉关情说过,如今西域三十六国之间和谐的不能再和谐了。 如此一来,还有谁会特地买一个国王的命?目的是什么?赤铁谷吗?或者说即将这这西域第一铸兵之地出炉的神剑?不是西域三十六国的人,会是谁呢?中原武林的?还是云国或者吐蕃的? 水镜月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乌孙王是你杀的?” 周龙腾坦然承认,“是。” 水镜月托着下巴看他,似乎有些不解,“是谁买了他的命?” 周龙腾挑着嘴角笑了,道:“什罗教教主。” “哈?”水镜月惊了一惊,不敢置信。她微微低着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一般。 周龙腾也不着急,似乎完全没有把脖子上的那把剑放在眼里,一双眼睛只盯着水镜月看,脸上带着几分玩味。 良久,水镜月终于开口,却道:“长庚,帮忙把灯点上。” 长庚听了这话,丝毫没有犹豫,便将剑收了回来,还剑入鞘,将剑扔给了水镜月,便去点灯。 周龙腾却是一脸的怔然,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气,直到帐篷里亮了起来,他看清的两人的面容,仍旧十分的困惑——长庚他是见过的,但是为什么跟他一起来的不是水镜月?这位年轻的盲眼公子又是谁? 水镜月似是想象出了周龙腾此刻的神情,咧着嘴笑得开心,让周龙腾更加莫名奇妙。 水镜月笑够了,伸手去解眼睛上的布条,缓缓睁开一双乌黑的杏眼,水灵灵的眼眸中还带着几分笑意。 周龙腾看到那双眼睛的刹那,立马就叫出声来:“阿月!你怎么扮成这副模样?” 水镜月却是瞬间敛了笑意,架着一双腿,开口仍旧是低低地男音,“阿月是你叫的么?叫月姑娘。” 周龙腾跟水镜月之间素有仇怨,她这么说也不算失礼。更何况,先前是周龙腾请她来西域帮忙,可如今呢,周龙腾自己反倒帮着什罗教的做事。水镜月怎么可能不生气?刚刚没直接让长庚一剑结果了他就算不错的了。 周龙腾咧嘴笑了,想走近些,不料刚走一步,就被一个白色的身影挡住,抬眼,就对上长庚一双凌冽的眼睛,立马退了回去。 周龙腾也不笑了,叹了口气,露出一脸的无可奈何,道:“月姑娘,在下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姑娘有所不知,什罗教抓了横舟庄前二十名的杀手,来买那乌孙王的性命,我总不能置自己的兄弟于不顾。” “哦?是吗?”水镜月不知可否的笑笑,“当初我杀了贵庄十七名杀手,可一点没觉得你有多心疼。怎么?难道说,在周庄主看来,排名靠前的兄弟才算是兄弟?” 周龙腾嘿嘿的笑了两声,摸了摸鼻子,道:“在下是个生意人。” 若不是路上遇到那位乌孙小王子,水镜月才不会关心那什么乌孙王的死活。如今,人已经死了,说什么也没用了。她又拿起身旁的一本书,一边翻看一边问道:“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就是西域第一的铸剑师。你来这赤铁谷有什么目的?” ——她那一连的动作,不禁让人怀疑,她那双眼睛是真的看不见吗? 第一百七十三章 疑虑 周龙腾听了她这个问题,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指了指她手中的蚕丛剑,道:“在下不过是想保住这把蚕丛剑,这剑要是弄丢了,月姑娘即便不会杀了周某,日后周某要见姑娘一面恐怕也是难了。” 水镜月无动于衷,偏头对长庚摆了摆手,道:“我想还是直接杀了他比较省事。” 长庚挑眉,认真的点了头,看那样子似乎真想动手。 周龙腾连忙后退了几步,道:“月姑娘,在下只是开个玩笑,不用这么认真吧?你想知道什么,我说就是了。什罗教教主原本夺了这把蚕丛剑,说是要用来祭天问路。我便与他谈了条件,他把蚕丛剑还给我,我帮他造一把神剑。” 水镜月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恐怕不止如此吧?祭天问路需要三把神剑,另外两把神剑呢?什罗教教主可不像是个讲理的人,会跟你一对一的等价交换?” 周龙腾有些无奈,道:“周某也是迫不得已。” “周庄主这招祸水东引,实在是高。”水镜月从书桌上跳了下来,手中转着那把蚕丛剑,“最后一个问题。这两日,有没有一男一女加一个和尚来过?” 周龙腾点头,“月姑娘说的是唐家七小姐、风少侠和少林寺的海言大师吧?他们昨日到的,在赤谷城点了一把火就离开了。唐七姑娘和风少侠去了白龙城,海言大师却是往龟兹去了。” 水镜月点了点头,往门口的方向走去,走几步又回头,举了举手中的蚕丛剑,笑了笑,道:“差点把这个忘了,接着。” 她说着,将那把蚕丛剑扔还给了周龙腾,转身,挥了挥手,道:“先放你那儿寄存一段时间。” 长庚回头看了周龙腾一眼,眼神中是冷冽的警告。 两人出了帐篷,水镜月将又那白色的布条蒙在眼睛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长庚偏头看她,神情复杂。 水镜月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问道:“怎么了?” 长庚犹豫了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你的眼睛,好了吗?” 水镜月弯着嘴角笑了,不知可否道:“你觉得呢?” 两人隐匿行踪,出了赤铁谷,寻到藏行李的地方,骑了马,也不急着出城,就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等明日一早再去白龙城。 吃晚饭的时候,长庚问水镜月,周龙腾的话是否可信。 水镜月轻笑一声,“周龙腾不算个好人,可也不是小人。他的话不可全信,周龙腾十有八九是跟什罗教教主达成了某种协议。不过,此刻我们也算有共同的敌人,其他消息应该是可信的。” 她说着,继续分析道:“从周龙腾的话来看,什罗教对神剑祭天问路这事似乎很积极,应该不只是受人之托那么简单。或许那什罗教的教主也在打赤金刀的主意。目前在西域的神剑一共有四把,青莲剑、蚕丛剑、天雷剑、五残剑。即便舍了一把蚕丛剑,剩下的也还有三把,为什么什罗教的教主要费那么大力气再铸一把新的神剑呢?” 长庚问道:“天雷剑不是失踪了吗?你怀疑是什罗教的人拿走的?” 水镜月点头,“只是猜测。” 长庚想了想,道:“五残剑且不提,青莲剑是昆仑派掌门之剑,或许什罗教并不愿意得罪昆仑派?” 水镜月摇了摇头,“不会。什罗教的教主若是想要青莲剑,绝对轻而易举。” 长庚微讶,“阿月,你……认识什罗教的教主?” 水镜月这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放下筷子,神情有几分困惑,“或许,只是猜测,到底是不是,还需要去白龙城才知道。” 长庚有些好奇,问道:“他很强?” 水镜月认认真真的点了头,“若他真是我想到的那个人。我可以告诉你,千万别想着跟他硬碰硬。他很强,天下无敌。” 长庚脱口问道:“比你师父还强?” 水镜月微愣,神色微黯,随即笑了,“不。他们两人没有比过,不过,若是真打起来,估计三天三夜也分不出胜负吧。” 她说着,换了个话题,道:“还有一点我也想不通。” 长庚接口道:“什罗教的教主为什么要杀乌孙王?” 水镜月点头,“今日进入王宫,你有没有看到王宫里有很多神明的画像?” 长庚点头,“嗯。” 水镜月问道:“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长庚想了想,道:“乌孙是个尚武的国家,王宫中有这么多神明的画像的确有些怪异。而且,那些神像……都没有眼睛。” 水镜月笑了,“刚刚周龙腾说,小惠他们昨日在王宫中放了一把火。” 长庚恍然,“可王宫中并没有烧过的迹象。” 水镜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似乎心情不错,“那是海言和尚的绝技,无明业火,烧尽世间一切邪恶。我想,他们应该已经找到什罗教控制西域三十六国的方法了,海言没有跟小惠和风寻木他们一起去白龙城,应该就是解决这件事去了。” 这大概是他们进入西域之后,唯一做成的一件事了,的确值得高兴。 不过,长庚稍微想了想,也发觉出不对劲来了,道:“如此,倒的确有些蹊跷。” 水镜月摸了摸下巴,道:“我们见到王后的时候,她正对着神女的雕像祈祷。如此说来,即便海言用无明业火解除了什罗教对王室的控制渠道,那些已经被控制的人却并没有恢复。也就是说,如今乌孙王室仍旧在什罗教的掌控之中,无论他要什么,乌孙王都会满足他的要求。就像这次收集万兵炼就一把神剑,什罗教甚至没有下达明确的指令,三十六国的国王就主动将东西送上了门。赤铁谷最后炼成的那把神剑,原本就是为了敬献给什罗教的。如此,什罗教教主为什么还要杀了乌孙王,又另外找个替身来扮乌孙王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长庚拿了酒壶,给她续了杯,道:“或许,有另外的目的?可能是乌孙王不小心得罪了什罗教,也可能什罗教跟乌孙国之间有什么仇怨。” 水镜月耸了耸肩,继续喝酒,“等明日进了白龙城,自然能调查清楚。” 长庚问道:“进白龙城需要乔装成什罗教的信徒吗?” 水镜月挑眉,“不用。进白龙城可比进这赤谷城还容易。” 长庚有些不解——之前听玉关情的语气,白龙城似乎守卫森严。 水镜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道:“白龙城的护卫的确都是高手,不过,只要你不在城中作奸犯科,他们一般都不会管你。白龙城自称是西域人的精神故土,进去容易,出来也容易……” 她说着笑了笑,“不过,进去了,出来之后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可就不一定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拒门 白龙城的南边是一条河,名为交河。交河对岸是茫茫大漠,北方是终年不化的雪山。若是站在天山山顶往下看,便会发现,这座城市四周都是荒凉的戈壁沙漠,唯独白龙城这一片绿洲,如同一只停泊在河湾的巨轮,似乎在等待某个人的到来,准备杨帆起航一般。 水镜月、长庚两人一早便到了城门口,跟前来朝拜的信民一起排队进城。 水镜月牵着马儿,仍旧是白巾遮目,却是换了个发型,用一根木簪子将长发挽起,倒是更加像个俊秀书生了。 长庚却是背了个箱子,站在水镜月身边,倒是给她当书童的。只是,这书童的风度有些过于翩翩了些,神情有些过于从容了些,装的不大像。 水镜月伸手拿起长庚腰间的香囊——还是她在巫医谷给他系上的,道:“千万别摘下香囊。记住,耳听为虚,眼见也不定就是实。在这里面,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相信。” 城门口有四个护卫,一律的穿着黑色的劲装,外面披一件黑色的披风,戴着铜面具,看着就冷冰冰的不好惹。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排查进城的人,站在城门两边一动不动的,如同雕像一边。 城门口贴了两张告示,一张是招募画师的,还有一张却是神剑祭天问路的。那告示上说,三把神剑已经聚齐,择日便可举行祭天仪式。而那三把神剑,竟然是青莲剑、五残剑和天雷剑! 长庚见水镜月担忧,安慰道:“说不定只是引中原武林人前来的陷阱。” 水镜月咬了咬牙,手指捏的发白,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若这三把剑都在什罗教手中,说明空桑、阿杰多半已经落入什罗教手中了,说不定连雁长飞、玉关情也被抓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道:“看来,用画师的身份进去,还真是正确的选择。” 白龙城虽好进,但要进什罗教的地盘,可不那么容易。 水镜月突然拉了拉长庚的衣袖,微微皱眉,低声问道:“城楼上是不是有人?” 长庚抬头看了看,有些不解。城楼上的确有人,还不少,每隔两三丈就有一个黑衣护卫。不过,他觉得水镜月说的肯定不是这些人,便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露出一丝困惑的神情,摇了摇头,“没事。” 轮到水镜月和长庚两人了,水镜月放下心思,却不料,她一只脚刚踏进城门,前方就出现了一把剑。 黑披风,铜面具。只是,眼前这人的面具有些特别,只有一只右眼。他一出现,城门口的四个守卫便都低了头,单膝跪地。 他将水镜月拦了下来,却不说话,那一只右眼盯着水镜月眼上的白巾,深沉得让人看不懂。 水镜月却是淡淡笑了一下,抱拳,行了个礼,道:“不知阁下这是何故?” 那黑衣人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你不该来这里。” ——隔着面具,这人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还有几分暗哑,像是许久不曾开口一般。 水镜月想了想,问道:“是大巫师让你来拦我的?” 黑衣人又不说话了,手中的剑却仍旧挡在水镜月身前。 在白龙城被拒之门外,她水镜月大概也算是第一人了。她觉得她应该感到荣幸。不过,遇到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也实在很是为难——她宁愿出来拦她的是大巫师。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前方走来一位妃衣女子,脸上蒙着面纱。她一出现,进城的信民都跪了下来,声道“神女”。 神女看到水镜月和长庚两人时,微微愣了愣,笑了,上前问道:“两位公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水镜月后退半步,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问神女安,在下听闻白龙城正在招募画师,特来应聘的。敢问贵教是否已经寻到画师了?” 神女抬眼看向她那双眼睛上的白巾,又看了眼长庚,问道:“画师是哪一位?” 水镜月道:“正在在下,让神女见笑了。” 神女眼中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掩着嘴笑了,道:“本神女还是第一次见到盲眼的画师,倒真想见识一番。公子随我进来吧,本神女亲自带你们过去。” 水镜月伸手指了指身前的那把剑,有些为难。 神女偏头看那黑衣人,道:“大护法,本神女要带他二人进城,你有意见吗?” 水镜月听言不由心惊——这人竟是什罗教的大护法! 大护法那只眼睛一直看着水镜月,似是完全没有把这位神女放在眼里。不过,终究还是收了剑,转身离开了。 神女冷哼一声,似乎颇有不满,对水镜月和长庚挥了挥手,“跟上来。” 什罗教的画师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要经过一番考核才行。考试的地点在大巫师的府邸,主持考试的是大巫师手下的两个巫师,不过,最终裁决的仍旧是大巫师。 水镜月跟着神女往大巫师的府邸走去,越走却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道:“这城中跟我上次来的时候,好像不大一样。” 神女似乎有些讶异,回头看了她一眼,“公子来过白龙城?” 水镜月点了点头。 神女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道:“公子眼睛瞎了,感觉倒是挺敏锐。前几日白龙城来了几位中原人,大巫师为表欢迎,特将城中的装饰重新布置了一番。” 水镜月了然,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长庚低声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摇了摇头,道:“如今的白龙城,只是一座普通的宗教城市。” 长庚有些不明白。水镜月也不解释,只是嘴角上扬了几分,似乎很高兴。 水镜月来得巧,正好碰上大巫师也在场。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来,却能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 “大巫师!”神女伸手拍了拍大巫师的肩膀,有些不满的瞪他。 神游天外的大巫师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神女一眼,“什么事?” 神女双手抱胸,冷哼一声,扭脸,“我知道,你们都不把我这个神女放在眼里。我刁蛮又任性,还容易闯祸,教主大人早就想把我送上处刑台了,等我死了,好找个新的神女。” 她原本只是使使性子,说到最后倒是真觉得挺委屈,声音倒是有几分哽咽了。 大巫师伸手揉她的脑袋,淡淡笑了,“说什么呢?小七是唯一的神女,永远都是。” 神女抹了抹眼睛,嘟着嘴,伸手指了指水镜月和长庚,道:“刚刚在城门口,这两人见了神女都不下跪。哼,那个盲眼的还说要来应聘画师。我倒要看看,眼睛都瞎了,他要怎么画。若是他画不出来,就是想潜入教中的奸细。我要把他们关进雪牢里!” 水镜月听着这神女的话,着实惊了一惊。之前神女帮他们解围,还亲自带路,她原本还觉得这神女虽傲慢了点儿,任性了点儿,心地还是不错的。不曾想人家却是为了看她的笑话,甚至想杀了她……这是什么神女啊? 大巫师看了水镜月一眼,淡淡道:“画一幅神像。” 水镜月朝他笑了笑,点头。 ——看来,他是认出自己了。什罗教的大巫师,是悲天悯人的“先知”,唯独对她,永远都比天山之巅的积雪还要冰冷。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巫 什罗教的大巫师,“先知”苍烬。 五年前,水镜月来西域之时就认识他了。 他们是在天山上相遇的。 水镜月是去寻找传说中的天山雪莲,正巧在山顶遇到看风景的苍烬—— 他身披白色的斗篷,头戴白玉冠,微微摇晃的玉坠耳环红得滴血。长身立于清风白雪之中,真如画中的风景一般,清雅出尘。 初遇之时,苍烬带她去看了天山雪莲,跟她讲雪莲的习性;他陪她进入一个个险地,讲述这个地方的传说;他带她去看天山上的温泉,告诉她那些奇怪花草灵芝的名字……他们在天山转了一个月,最后,他邀请她去白龙城游玩。 她以为他们已经是朋友,却不曾想一切不过一个陷阱。 他把她推入雪牢之中时,冰冷的语气比肆虐的冰雪还要无情——“阿月,重瞳子,注定会给这天下带来战乱。” 她拼了性命逃出雪牢,他带着一众黑衣护法一直追至交河之畔。他看她的眼神带着悲悯——“阿月,你这一生,注定如水中之月,到头来只余一场空,何苦执着。” 血水浸湿了黑衣,滴落在如茵的草地上,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她仰头,看着头顶的皓月繁星,淡笑着反问他——“谁的人生,最后不是一场空?人生在世,若是无所执着,不是太无趣了吗?” 她说完,便义无反顾的跳入了奔流不息的交河之中。 说起来,自水镜月入江湖以来,苍烬算是第一个认出她是重瞳子的人,也是第一个直言不讳的说出她是个“不祥之人”的人。 而最让她悲伤的是,他是第一个背叛她的朋友。 虽然,那个“朋友”,从最开始,就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 水镜月提笔,长庚本想在一旁帮忙,却被水镜月赶走了,说是不习惯别人看着她画。 她的动作很流畅,选取颜料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若不是眼睛上的那一方白巾,真的很难想象她是看不见的。 很快,一幅画完成了。 两位巫师看了之后,眼中露出惊喜之色,不过,随之又有些不解,面面相觑的。 神女凑过去看了看,也不由震惊—— 画中的神明身处一片星辰大海之中,衣带飘飘,神态天成,宛若天人。 神女没料到一个盲人真能画出如此逼真的画,然而,在看到画中人那双眼睛之时,却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这神明没有眼珠子?公子是不是忘了?” 水镜月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位巫师拿不定主意,将画作递给了苍烬。苍烬却没有看,摆手,道:“给教主送去。” 不仅两位巫师,神女也有些惊讶,拉着苍烬的衣袖,道:“大巫师,你疯了?教主现在心情不好,你还拿这种琐事去烦他?” 苍烬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没事,转而看那两个仍旧呆愣的巫师,知道他们有些害怕见教主,伸手道:“给我吧。” 两个巫师连忙将画递过去,苍烬接了画,却是转身出门,找教主去了。 大巫师的府邸在天山脚下,而教主,住在山顶,白雪茫茫的山洞之中。 很多人,包括什罗教的教徒,都以为这座山洞就是什罗教传说中的神殿,把这座山称之为神殿山。不过,这山洞其实只是教主的住所而已,并非神殿。不过,什罗教的神窟,倒的确在这山洞附近,也不算辱没“神殿山”之名。 虽说是山洞,却并不简陋,洞内更是温暖如春,十分的舒适。 苍烬上到山顶,见门口的雪地里盘腿坐了一个人,问道:“大师,教主呢?” 那人是个和尚,衣衫单薄,在雪地里却仍旧安坐如山,道:“在发疯。贫僧劝大巫师最好晚点再进去。” 苍烬将手中的画卷递过去,道:“我给他带了药。” 和尚抬眼看他,接了画卷,打开一看,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大巫师,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诅咒他早日超生,还是骂他有眼无珠?” 苍烬也笑了笑,道:“教主见了这画,晚上应该能多吃几碗饭。” 和尚敛了笑容,拿着那画想了想,问道:“她来应聘画师?” 苍烬点头。 和尚起身,道:“你先下山,送她进神窟。这画贫僧等会儿给他看。” 苍烬抬头看了他一眼,双手合十,低眉行了礼,道一声“有劳”,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道:“教主若恢复了,烦请通知我一声。” 和尚先是不解,随后了然一笑,道:“想必是九灵扰了大巫师的清静吧。” 大巫师的府邸,神女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离开了。两位巫师将水镜月和长庚请到另一间客厅,奉了茶,随便问了些问题,介绍画师的工作,他们对水镜月盲眼作画的本事十分的钦佩,态度很是恭敬。 不过,据水镜月所知,大巫师,连同大巫师手下的所有巫师、巫童,待人都是极有礼数的,即便是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表现出来。 一个巫师看着水镜月遮目的白巾,道:“我教招募的画师,都是在石窟中画壁画的。那地方暗不见天日,作画时只有一盏油灯照明,对眼睛的损伤很大。一般来说,画师在眼睛看不见了之后,可以选择指导新进的年轻弟子,也可以选择离开,云游四方。可是,公子的眼睛看不见,如此,要画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水镜月笑了笑,道:“把石窟中的壁画画完了,就结束了。” 两个巫师听了都不由大笑,连连摆手,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石窟中的画,十辈子都画不完的。” 水镜月也笑,端着茶杯捂手,却是没喝。 苍烬到门口的时候,正听见里面的人笑得欢快,不知为何,他不由的就住了脚步,站在门外听了许久。 他突然想起之前教主问他的那句话,很想知道——在她心中,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呵。”他轻笑一声——她定然恨他入骨吧。 “大巫师。”苍烬没留神笑出了声,里面的人听到之后立马住了嘴,两个巫师起身给他行礼,一脸做错事的表情。 苍烬走了进去,对两人摆摆手,道:“带她去神窟。” 两个巫师领命,示意水镜月跟他们走。 水镜月起身,对他们点点头,偏头看了苍烬一眼,出了门。 长庚背上装着画具的箱子,跟水镜月一起,却不料,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大巫师叫住了,“你不能去。” 长庚止步,水镜月也停了下来。 长庚转头,看向大巫师,问道:“若在下一定要跟呢?” 大巫师淡淡道:“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水镜月拍了拍长庚的手臂,道:“把箱子给我。” 长庚微微皱眉。 水镜月道:“放心,我能照顾自己。” 长庚知道她的性子,只好妥协,将箱子给她,道:“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若你没回来,我就去找你。” 水镜月背上箱子,伸出三根手指,道:“三个月。” 长庚走近一步,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指,低声道:“一个月。” 水镜月无奈耸肩,抽回自己的手指,转身走了,“行,我尽力。” 长庚目送水镜月走远,也准备离开了,却又被大巫师拦住了—— 苍烬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微眯,盯着他那张脸,神色有些复杂。 长庚抬眼看他,面色有些不善,“大巫师有事?” ——从他进入这座府邸开始,他就觉得,这位什罗教的大巫师就一直在看他,仿若认识他一般。 苍烬看了他良久,开口却道:“你不该跟她在一起。” 长庚轻笑一声,没理他,转了个弯,准备离开。 苍烬这次没有拦他,开口却念道:“生不问前尘,死不如地狱。” 长庚的脚步顿住了,缓缓回转身体,一双眼睛中带着三分震惊,三分戒备,三分困惑,还有一份痛苦,一字一字问道:“你、是、谁?”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念 今夜的月色不错,清冷的光辉倾泻而下,将整座城市照的有如白昼。 不过,这一切都与水镜月无关。 水镜月在一座石窟里。带她来的那两个巫师告诉她说着石窟是一日天降神雷,劈出来的。她想着那雷劈山还特地留了遮阳挡雨的,绕着弯从山侧开了个洞门,实在难得,果然是神雷。 这洞室狭窄曲长,仅容一人通过,海言那个体型进来了转个弯估计都有难度。听说这石窟拐了七千七百七十七道弯,倒也的确挺像是天雷的形态的。 石窟里十分的昏暗,只角落里放着一只长明灯,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星萤火。不过,说实话,这豆大的光点,或许也有些多余。 因为,这里只水镜月一人。她此刻白巾遮目,有没有光有何分别? 最初的那两日,这里本还有一个陪她说话的。那是一个和尚,也是一个画师。在这石窟里对着一盏长明灯画了十年的佛像,好容易转了一道弯,却是瞎了。 和尚画师给水镜月讲了一日什罗教的神话故事,又讲了一日画壁画的技法,便飘然远去了。 他说他要去旅行,给自己找个埋骨之地。 那一整日,水镜月都免不了想起那个和尚画师,偶尔还会冒出一个念头—— 他这一生,算不算一场空呢? 他留下了这许多精美的壁画,可是,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唔,她想起,她也没能问他叫什么名字。 她胡乱的想着,笔下的神明不由的就成了那和尚画师的模样——也不知她是如何“看到”他的相貌的。 这里没有日升月落,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若不是每日晚间一次的送餐,一心画着壁画,当真会忘了今夕何夕。 所以,当水镜月听见脚步声传来之时,不由微怔,感觉今日的时间是不是过得略快了些——送饭的那位护法走了有两个时辰吗? 脚步声停在一丈远的地方,来人开口叫了她的名字:“月姑娘。” 她拿画笔的手微顿,有些吃惊——这声音有些陌生,很多年没听到了。可时隔多年,她还是听出来了。 不念。 她没想到他会来。 她知道他有多讨厌她,不对,应该是恨她。 他是她见过的最毒舌最尖酸刻薄的和尚,当然,只是针对她一人而已。 他能对她做出的唯一一件好事,估计就是在她死了之后,给她念往生咒。 不念每次见到她,都是扭头就走,嫌弃她跟嫌弃苍蝇似的,仿若跟她呼吸同一室的空气都玷污了他那颗向佛的虔心。 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有事无事都不会找他。 所以,虽然她在看到那盏长明灯的时候,心中的想法就已经确定了七八分。但不念出现在这里,她还是十分惊讶的。 他不仅来了,还十分平静的叫了她的名字。她感觉这会儿真有天雷落地了。 水镜月拿着画笔,单手执了佛礼,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不念大师。” 不念拿起地上的那盏长明灯,照着那些壁画,仔细的看了起来。水镜月等了会儿,见他沉默,耸了耸肩,继续画壁画。 良久,不念端着长明灯往回走,看着一幅幅壁画之上神明的眼睛,终于再次开口,“你擅自改了壁画。” 水镜月笔下未停,道:“之前在这里画壁画的和尚跟我说,神明的眼睛要留给教主亲自来点。他还告诉我说,什罗教神殿里神明的眼睛是看不得的,若是不小心瞧了一眼,神明晚上就会来夺走你和你身边人的眼睛。阿月想请教大师,哪里的神明会如此霸道不讲理?” 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偏头朝向不念的方向,语气似是在质问一般。可不念听了之后,却没什么反应,似乎丝毫不在意她话里的锋芒。 不念放下了长明灯,转过身来,看了她良久,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这副模样的不念,还是难得一见的。水镜月也不催他,乐得看他纠结。 半晌,不念那薄唇动了几次,终于发出点儿声来,却是比平日里的声音要低些,“月姑娘,贫僧有句话想问你。” 水镜月点了点头,“但问无妨。” 不念似是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不知月姑娘,是如何看待贫僧的?” “砰!” 水镜月这回着实被吓得不轻,手中的画笔都不小心落地了。 “抱歉,手滑了。”她“呵呵”的讪笑几声,蹲下去捡画笔,心道——今晚还真是有够刺激的。 话已经说出口了,不念似是没什么顾忌的了,继续说道:“贫僧对月姑娘如何,贫僧自是知道,姑娘也明白。贫僧入空门二十载,唯独对姑娘动了嗔念。贫僧此刻虽与姑娘平静的说着话,心中实仍在盼望着姑娘早登极乐。贫僧对姑娘如此,姑娘怨恨与我,也是应当的。” 水镜月听完他这番话,很是平静。虽然他说他此刻在诅咒她下一刻就死掉,但他对她如此心平气和——至少表面上是——的说着心里话,她还是有几分感动的。 她此刻对着不念,突然想起了她那个在灵隐寺的和尚老师。倒不是因为不念也是和尚的缘故,而是因为她想起了每次明心给她解惑之时看她的眼神—— 她觉着,此刻不念看她的眼神,大抵那时候自己看明心的眼神有些像。 所以,每次她问明心问题的时候,大和尚的心情原来是这样的吗? 她觉得有些冷,不由得甩了甩脑袋,终于把思绪从那个胖乎乎的笑面佛陀转到眼前这个清瘦的和尚上来。 说实在的,她不明白不念此行的目的。他一向不喜她,怎么会在意她是如何看待他的? 不过,他既问了,她自然也没什么不能回答的。 她手中拿着画笔,正对着不念,在长明灯昏暗的灯光之中,淡淡的笑了一下,认真道:“我从没恨过你。” 她说着,不知为何,笑意更深了几分,补充了一句,道:“我也从没恨过苍烬。” 她说完,拿着调色板上了一旁的梯子,开始画顶部的星辰大海。 不念呆愣了半晌,仰头看她,一张略薄情的脸带着几分不解,竟有几分可爱,“为何?” 水镜月没有回头,继续画着壁画,反问了一句:“苍烬那般对我,是因了我这双重瞳,因了那一句‘重瞳乱世’的预言。可阿月不大明白,不念大师恨着阿月,是因了什么缘故呢?” 水镜月这话问出口,不念的眼神瞬间变了,双目赤红的瞪着她,低低的声音仿若地狱的诅咒一般:“因为,你毁了他。” 水镜月停了笔,有些不解,问道:“你说的‘他’,是谁?” 不念闭上眼睛,咬着牙,拿起脖子上的佛珠念着佛号。 水镜月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巫谷主?什罗教教主?”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无恨 不念没有回答,只是数着佛珠念着佛号,平息不断升腾的无明业火。 水镜月也没再问。 她换了支粗些的画笔,蘸着蓝色的颜料,画着如海洋般的蓝天,一边平静的回答了不念之前的那个问题:“我不恨你,是因为无从恨起。或许,也是因为你是个和尚的缘故。我有个待我很好的和尚老师,所以,每每见了和尚都觉得很亲切,尤其是那些特立独行的和尚。你问我如何看你,唔,怎么说呢?我认识的和尚不少,但能让我称一声‘大师’的,你大概是唯一一个。” 她说着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太过煽情了,不由得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在阿月眼中,大师就只是巫谷主的朋友而已。朋友的朋友,不一定是自己的朋友。敌人的朋友,也不一定就是自己的敌人。大师,阿月如此说,可算明白?” 不念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的红色已经消退,良久,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悲哀,还有几分无奈—— 水镜月的一番话说得挺曲折,但总结起来,也不过一句话——他于她,不过一个特殊一点的路人。 一个路人莫名其妙的恨意或敌意,她即便有些好奇,也不会放在心上。 终究,还是他输了一筹。 水镜月又换了支画笔,换了黄色的颜料,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浅浅的梨涡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的柔和。她画出一颗明亮的星星,说道:“至于苍烬……” 她顿了良久,似乎在想该如何表达,再次开口却似是转移了话题,“中原武林中,我最尊敬的两位前辈,一个是少林寺的方丈,一个是武当派的掌门,他们曾救过我的命,我一直都把他们当做自己的长辈。可是,在我来西域之前,他们把我诓进了纯阳宫,想让我在里面呆一辈子。 “我的亲生父亲,因为一句‘重瞳乱世,白瞳长殇’,自小就不待见我,曾想亲手剜掉我的眼睛,然后只用了一句话便将我推入死地。 “我的师父……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可是,就在不久前,我才知道,他在我体内留下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可以救我的命,因为它,我才能从纯阳宫逃出来,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可是,也是因为它,我的眼睛才……” 蓝色的天空盛满星辰,仿若旋转的海洋一般,深沉而神秘。 水镜月从扶梯上下来,调着颜料完善这壁画的细节。她虽看不见,但整幅画都已在她心中,哪里的颜色需要加深,哪里的线条需要完善……落笔没有丝毫的犹疑。 她沉默着完成了完成了一整幅画,终于放下了画笔。 而不念,仍旧站在原地,看她的眼神难得的平静,似乎在等待她继续说完。 水镜月仰头,似乎在审视刚完成的画作,道:“至今,清源前辈和海时方丈仍旧是我最敬重的前辈,我也仍旧某一天我父亲能对我笑一笑,而我师父,也仍旧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依赖的亲人。” 她说着偏头,对着不念的方向,“这个世界上,忌惮我这双眼睛的人那么多,若我都记恨在心,身边还能剩下几个人?他们害怕的只是我这双眼睛而已,可我并不想自己的人生被一双眼睛支配。或许,就像他说的,阿月一向执迷不悟,却无怨无悔。” 她笑了笑,“如此,你可明白了?” 不念没有回答。 水镜月似乎也没想要他回答,顿了会儿,便道:“不念大师,你的问题,阿月已经回答了。现在,能告诉阿月,你此次,是来做什么的吗?” 不念转身,慢慢往外走,一边道:“三日后,教主要在处刑台处置妄图刺杀神女和大巫师的刺客。十日后,大巫师会举行祭祀,神剑祭天,卜问赤金刀的下落。” 他说完,已经转过一道弯,消失在黑暗中…… 刺客。 神剑祭天。 水镜月想起城门口那张告示,择日……终于定下来了吗?可是,十日后,时间会不会太仓促?周龙腾那把神剑能出炉吗?还是说,天雷剑,真的在他手上? 所谓的刺客,一定是他们吧……他到底想做什么呢?她都已经自投罗网了,他为何还要对他们出手? 所以,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 石窟的洞口。 不念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抬眼,便看到站在悬崖边的白色身影——月光如玉,白衣胜雪。 他走了过去,站在那白衣身旁,道:“你都听见了?她知道你在,你又何必躲?” 大巫师,苍烬,戴上了斗篷上宽大的帽子,仰头看向头顶的明月,问道:“我给你的那幅画呢?” 不念微微挑了眉,“烧了。” 苍烬偏头看了他一眼,“不念,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念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暖意,“我想看看,他为了她,究竟能疯到什么程度。你说,若是成不了神,当个魔王,也是不错的吧?” 苍烬叹了一口气,“疯的人是你。” “哈哈哈……”不念大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是,我是疯了。苍烬,你不会是听了她一番话,开始后悔了吧?动了恻隐之心?” 苍烬没有回答,转身,往山下走去。 不念对着他的背影道:“那丫头说的话,有一句甚合我心——执迷不悟,无怨无悔。呵,苍烬,有些事做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苍烬的脚步未停,淡淡的语调飘了上来:“不念,‘丫头’可不是你叫的。” 不念微愣,笑了——或许,她的确不该恨他……她的眼光,其实很不错。 苍烬下了山,回到府邸,走进寂静的庭院,站在月光之中,摘下了帽子,道:“出来吧。” 在他右手边,回廊的柱子后面走出三道身影,一白二黑。 苍烬转身看了看三人,视线落在那白衣人身上,道:“夜探什罗教,连夜行衣也不穿?长庚公子真是艺高人胆大。” 他说着又看向另外两个黑衣人——他们蒙了脸,道:“这两位是你的朋友?” 长庚点了点头,“是。” 苍烬点头,转身离开,道:“那便一起住下吧。记住,不要上山,那里不是你们能去的地方。” 那两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两人摘了面巾,一齐看向长庚,问道:“那是什罗教的大巫师?你们认识?他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面巾下的两张脸,却是风寻木和唐小惠。 长庚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先进屋。” 唐小惠见他轻门熟路的,追上去问道:“阿月呢?是不是也住这里?她跟大巫师不是有仇吗?雪姬被什罗教抓了,这事她知道吗?” 风寻木拍了拍唐小惠的手臂,道:“别急。你一气问这么多,长庚怎么回答?” 长庚推开房门,点了灯,坐下来给两人到了茶,开口一句话却让两人将刚入嘴的茶水都喷了出来—— “那位大巫师,是长庚的哥哥。” 第一百七十八章 巧合 “那位大巫师,是长庚的哥哥。” 长庚这话一出口,唐小惠和风寻木两人刚入口的茶水全喷了出来,幸而坐在两人对面的长庚躲得快,只是那一整壶茶水怕是不能喝了。 “哥哥?”风寻木好容易缓过神来,一脸的不敢置信。 他本不是大惊小怪之人,只是,他知道长庚的身份,知道他有个弟弟,也知道他所有的亲人都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却不曾想,他还有个哥哥也活了下来。哦,他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个哥哥! 至于唐小惠,她吃惊,一来因为她一直以为长庚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二来是因为大巫师这个身份实在太过特别,任谁都不会把西南王府的一个门客与西域什罗教的大巫师联系在一起,而且,什罗教还是他们这次的敌手。 唐小惠惊讶过后,却是点了点头,笑着拍长庚的肩膀,道:“这是好事啊,恭喜。这么说来都是自己人啊,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长庚却没有多欢喜,淡定的坐了回去,道:“那倒未必。他跟我并不是亲兄弟,他原本是家父收的徒弟,后来机缘巧合,相处久了也生了情分,便收作了养子……我们并不是很亲。” 唐小惠道:“那也是兄弟啊。如今你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亲人,他也就只你这么一个亲人,总归是比旁人好多几分亲切感。” 风寻木见长庚神色,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拍了拍小惠的胳膊,道:“大巫师的地位虽高,但什罗教总还是教主说了算,这事还是另想办法吧。” 长庚问道:“你们夜探什罗教是为了救雪姬?” 唐小惠点头,道:“这些天我们在神女、大巫师、大护法,还有什罗教那一群巫师、护法的地界都找遍了,没找到人。听说什罗教的神殿就在天山之巅,那里有一座雪牢,专门关押十恶不赦之人的。我们就想去看看,嘿嘿,没想到会遇上你。对了,阿月呢?她没跟你一起吗?” 其实,唐小惠和风寻木早几天就想上山去探探了。不过,整个白龙城,包括大巫师和神女的府邸几乎都没什么护卫,但天山脚下却是戒备森严,每十步便有一人在暗中守备,而且唐小惠看出这山上机关不少,走错一步很可能就是死地。 故而,两人之前一直都只是在外围查看,打听消息,伺机而动。只是,今日白龙城中贴出了告示,说是三日后要处决几个刺客。 唐小惠直觉那告示上说的刺客指的就是雪姬。 风寻木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那告示上还说,十日后要举办一场祭祀,神剑祭天问路,据说这事是中原武林委托什罗教的,给出的酬劳相当丰厚,时间也是他们定的。他进城的时候自然也看到那份关于青莲剑、五残剑、天雷剑都在什罗教的告示,心以为空桑和水镜月多半也都被抓了,兴许还不止他们两人。 按理说,水镜月当日是直奔白龙城来的,应该早就到了,但他们两人来了这许多日都没见到水镜月等人。风寻木预见最糟糕的情况是,他们这一行人,除了他和唐小惠,其他人都被抓了。所以,他在此处见到长庚,很有几分惊喜。而唐小惠,因为一直忧心雪姬,一时没想到这层,风寻木也没敢告诉她。 至于长庚,他今晚遇到这两人,也是巧合。 水镜月进入神窟那日,大巫师对长庚念了一句“生不问前尘,死不入地狱”,确实让他很是震惊。不过,在他知道苍烬他在中原的名字之后,心情很是复杂。 以前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长庚跟他这个兄长并不常见面,算不上多亲。长庚对他这个所谓的兄长,其实也并无多少亲情。不过,在此时此刻遇上,心底里对他的亲近感的确比旁人要多一点。 可是,他觉得,苍烬似乎并不想提及过往。长庚能够感觉到,苍烬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内心的波动很大。但是,他在道出他的身份之后,却并没有问长庚是如何活下来的,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活着,也没有问他为何来这里,是不是想要报仇。 他只是本着做兄长的职责,劝他离开这里,离开西域。 不过,苍烬或许有几分了解曾经那个弟弟,却并不了解长庚。他在离开大巫师的府邸之后,不仅没走,还找上了神女,问她什罗教是否需要琴师。 神女之前在水镜月那里丢了颜面,对长庚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她想起之前大巫师的确想找个琴师,而她对大巫师还是很有几分感情的,好容易有个能帮忙报恩的机会,自然不会放手。于是,她又把人带到大巫师的府邸了。 苍烬再次见到长庚,似乎很有几分无奈,叹息一声,道——“你这倔强的性子,跟令尊不大像,倒是很像阿月……呵,罢了,想留下就留下来吧。不过,前几日我刚寻到一位琴师,还挺满意,就不劳烦你了。” 如此这般,长庚便在这里住下了。 苍烬也曾警告过长庚,这白龙城哪里都能去,但神殿山,却是绝对不能上去的。 而今夜,长庚之所以会冒险,也是因为那一张告示。他倒不是担心处决的那几位刺客,而是觉得,若是水镜月得知这个消息,定然会在处刑之前想方设法的救人。 据说什罗教的教主此刻就在神殿之中,周围还有什罗教护法之中武功最高的一目众保护,若水镜月去救人,不留神被发现了,多半不是对手。 他想到这里,心下不放心,便想先去神窟找水镜月。却不曾想,刚出了大巫师的府邸,便遇上了唐小惠和风寻木。 而三人一同到了神殿山脚下之时,便看到早在那里等候的大巫师。 长庚以为大巫师是知道他今晚的计划,特地来阻他的,却没猜到,苍烬也是去找水镜月的,碰上他们三人,也只是凑巧。 就这样,三人都被大巫师请进府了。 长庚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下,死亡之海发生的事,乌孙国遇到周龙腾的事,还有水镜月扮做画师进入什罗教之事……等他说完,天也蒙蒙亮了。 唐小惠听得很是尽兴,很是感慨了一番,似乎对没能进死亡之海、没能见到传说中的月之城很是遗憾。在听说乌孙国之事后,咬着牙将周龙腾骂了一顿,觉得水镜月直接杀了他实在可惜。在知道水镜月乔装成画师进入神殿山之后,眼睛似乎亮了亮,打着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风寻木见唐小惠那模样,知道这丫头不安生,拍了拍她的胳膊,道:“小惠,你可别乱来。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人了,我觉得还是等三日后,直接在处刑台劫人更妥当。” “只剩下我们三人?”唐小惠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她不是傻子,之前没想到那层,一来是因为一副心思都在雪姬身上,二来是觉得水镜月、长庚,再加上玉关情,总不至于全都被抓了。可看如今这情形……若只剩玉关情和阿杰两人,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迟震,会遇到什么情况,还真说不好。 长庚站在窗口,看着东方泛起的一抹红光,道:“希望阿月也能沉住气。” “是了,阿月在神殿山呢。”唐小惠显然跟长庚想到一处了,猛地一下跳了起来,“就她那个性子,怎么可能会等?长庚,我们去找你那个大巫师哥哥帮个忙,就算只是见阿月一面也行啊。”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 三声,清晰却沉稳,不急不缓。 长庚看了风寻木和唐小惠一眼,道:“是大巫师,他每日都是这个时辰来送早饭。” 他说着开了门,微微躬身,“有劳了。” 苍烬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却是没走,看了三人良久,道:“别再去神殿山了,阿月不会有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雪牢 不念去石窟的那晚,水镜月并没有急着出去救人,第二晚也仍旧照常画着壁画,认真而专注…… 等到处刑日的前一晚,她终于停了画笔。熄灭那盏长明灯的时候,她自认为,自己的耐性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石窟门口只一个护法守着,功夫并不如何,水镜月出手点了他们的穴道,还颇有兴致的拿了画笔在那铜面具上画了添了几笔颜料…… 夜空冷月如盘,悬崖之畔,白色的身影亭亭而立,黑色的发丝和白色的衣带在凛冽的寒风中缠绕,仿若纷乱纠结的命运。 水镜月抬头看向北方,那里是天山中麓最高最险的一座山,长年积雪,也是传说中的雪牢。 白色的身影纵身飞跃,如同雪原之中的一只白鹰,踏着白月光,翩然落地。 踏上幽长曲折的山道,她蓦地又想起了那个和尚画师。之前,她觉得他的人生有些悲凉,而现在,她突然觉得,那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只是,那不是属于她的圆满。而她在这里留下的那些印记,或许终究会被她亲手来毁灭。 “倏——” 七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七把从天而降的利剑,笔直的站在山顶,身后便是肆掠的风雪。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弓箭,黑铁铸就的面具。那面具却与一般的面具不同,只额间一直硕大的横目,黑黢黢的,仿若来自地狱的恶鬼。 一目众,什罗教中除大护法之外,武功最高的七位护法。传说,他们都是独目人,骁勇善战,所到之处,无不血染长天,伏尸遍地,是什罗教中的清道夫。 七人并不多言,举弓搭箭…… 水镜月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看不见,感觉不到前方的杀意,竟继续抬步往前走去,缓步轻移,仿若闲庭信步。 “倏——倏——” 七只箭同时射出,速度和方位却都不一样,箭矢划破冷冷的空气,呼啸声如同苍鹰长鸣,从上中下三路封锁水镜月前进的方向—— 不等第一波箭矢射中,黑色的箭矢再次搭在玄铁弓上,直追前一波箭羽而去—— 他们的动作很快,搭弓射箭之间几乎毫无缝隙,第一波箭矢还在途中,便已经再次射出三支箭,密密麻麻的,如同一张大网一般,直用七张弓射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水镜月手中没有兵器,只能躲避。这箭阵虽厉害,但凭借踏月步,要躲过去也并非难事。但是,水镜月却仿若没看到那越来越近的箭矢一般,一步比一步走得更慢,嘴角的笑意带着三分嘲弄,“不过如此。” 说话的声音却是带着几分虚无缥缈,捉摸不定。每说一个字,便有一支箭穿过身躯—— 玄铁箭矢穿透血肉之躯,箭矢继续飞向山谷,却没有血色滴落。白色的身影却仍旧继续往前,声音丝毫不变。只在身后留下逐渐消散的残影,似是被那箭矢的力量打碎了一般…… 最后一个字说完,声音却是自山顶传来—— 却是水镜月已然登上了山顶。蜿蜒的山道上仍旧留着几道残影,寒风吹过,瞬间消散。 一目众分立两侧,手中的弓箭仍旧对准水镜月的命门,却并未射出。他们握弓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当中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却似是咬牙切齿的低吼:“踏、月、步!”最后一个字甚至带着几分颤音,不是害怕,而是激动,是兴奋! 水镜月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微怔。即便隔着面具,那声音略低沉暗哑了些,但她仍旧听出来了——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一个她永远无法忘记的声音…… 她转头,从七人身上一一看过去,也不知那白色布条下的双目从那冰冷的面具上看到了什么,最后却是轻笑了一声,将心底的那份犹疑吹散,道:“呵,什罗教倒是多了不少生面孔。” 七人扔了弓箭,从斗篷之中拿出兵器,却是各不相同——一剑一刀一枪一环一钩一针,还有一人却是赤手空拳。 “原来在这里啊……这下可真是麻烦了。”水镜月揉了揉眉心,嘴角却隐隐带着笑意,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是理所应当,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并不紧张。只是,她专注于眼前七人之时,却是忘了自己已经进入山顶的风雪阵之中,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四面八方的风似是带着寒气的刀刃一般,不住的从毛孔往身体里钻,彻骨的寒冷似是闪电般击中天灵盖,极致的寒冷渗进骨髓…… 一股暖意从心脏的部位升起,随着血液蔓延至全身,不紧不慢的消弭着那份无孔不入的寒冷…… 水镜月缓缓笑了,下意识的偏头看了看东方的天际…… 就在她分神之际,七人瞬间暴起,一把剑刺向水镜月的喉咙,刀刃从上方直劈而下,一枪照着她的心口刺来,双环锁定她的双腿,一钩直逼她的面门,竟似是要剜出那白布下的双眼,身侧的银针蓄势待发,而身后的退路早已被一双变幻不定的拳头封死…… 水镜月仰头弯腰,躲开前方的一剑一钩,一脚踢在拿着双环的那只手的手腕处,双环击中枪杆,堪堪从胸前划过。 而此时,头顶的刀却是已经到了,刀锋上的寒气直逼面门,水镜月却是趁着弯腰之际直接向后倒在雪地之上,一个跟头向后翻跃,脚尖在刀身侧面轻轻一踢—— 刀锋微偏,“叮叮”几声,银针落地—— 水镜月刚腾身跃起,便感觉身后的空气一滞,前方的刀剑再次袭来……她咬了咬牙,在起身之际,身形突然向后转,全力击出一拳,却是全然不顾那已经划破衣衫的刀剑一般—— “砰!”拳拳相交,刀刃一般的冷风被推向四面八方,激荡起无边的风雪,激荡的气流如汹涌的海浪,将这晦暗的天空搅得更加阴沉…… 气流消散,风却仍旧未定,牵引着雪花乱飞,那道白色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雪地上点点如蔷薇般的血迹,鲜红的液体从刀剑上滴落…… 七人正欲继续追击,前方却出现一道黑色的身影,一只右眼透过铜面具平静的看着他们——却是之前在城门口拦住水镜月的大护法。 七人握着兵器的手微微颤抖,却似是心有不甘。 大护法背着手,从七人身侧走过,平静无波的声音却似比眼前的风雪更冷:“时候未到。” 七人收了兵器,躬身,捡起地上的玄铁弓,脸上的面具似是被扭曲了几分,一齐深深的看了那肆虐的风雪一眼,发出如秃鹫般的笑声,瞬间跃起,无声无息的消失于黑夜…… 第一百八十章 棋局 “咚!” 脚步踉跄之间,白色的身影倒在雪地之中,背后一片刺目的血红。 心口的那股暖流愈发的明显,沿着筋脉流转,背后的伤口隐隐有些痒,如万千蚂蚁爬过一般。 水镜月听着刀锋一般的风雪呼啸而过,脑袋抵在冰冷的雪地上,低低的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刚起,身后的风雪便停滞了,黑色的长袖从肩头落下,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呢喃着—— “阿月,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温柔的语调,似是刚刚那一场截杀完全与他无关。 水镜月偏头,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那人在耳边“嘘”了一声—— “这里太冷,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话音刚落,水镜月便感觉身体腾空而起,天转地旋之间,耳边的风声渐缓,重重雪山,都被他踩在脚下……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几个手下败将竟也能伤了你?” ——是惊讶,还是关心? 水镜月来不及分辨他语气中的情绪,伸手止住他,微微皱眉,道:“我没事。”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没事?” 那人不由分说的撕开了伤口处的衣服,却见那伤口上的血已经凝结。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凝固的血迹,眼神似乎有些惊讶,下一瞬却伸手拉过水镜月的手腕,开口问道:“疼不疼?” 水镜月知道抵抗不过他,任由他将一丝真气探入,抬眼却是轻笑了一声,“你要是真心疼了,让我也在你背后砍两刀?” 黑衣人松开她的手腕,冷哼了一声,眼中却流出一丝笑意,“你那个便宜师父还挺宝贝你。”他这么说着,却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颗药丸塞进她嘴里。 水镜月弯着嘴角笑了,笑容却有些苦涩。 “我不喜欢这个。” 眼睛上蓦然一空,长长的白色布条随风飘飞,不知落在何处。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乌黑的瞳仁盛满月色,闪耀如最纯正的黑曜石。她在清风和月中对上他那双略带红色的双眸,笑容璀璨了整个星空——这些年,她长大了,他却似乎一点都没变。 他弯着眉眼对她笑道:“我知道你看得见。阿月,你骗不过我的眼睛。” 水镜月倒也不争辩,挑了挑眉,“我现在该叫你什么?巫谷主,还是教主?” 苍白的薄唇微挑,黑衣人抱着她落地,挑着眉眼笑了,“我让你叫什么你就会叫吗?叫一声‘师父’可好?呵……随你喜欢吧,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若华。” 水镜月下意识的躲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巫谷主。” 黑衣人微微皱了眉,很快又笑了,揽着她的肩,道:“这里是我住的地方,想不想进去看看?” 他虽这么问着,却并没有给水镜月选择的机会,半推着她往前走—— 前方是一座黑色的石门,在皑皑白雪的掩映之中,幽静沉重得仿若地狱的入口。 沉重的石门开启,待两人走进后又缓缓落下。 石门之后是一个洞室,并没有外面看起来的那么冷,暖暖的空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高雅恬淡。 灯火摇曳,数朵红莲在缭绕的云雾中亭亭玉立,美得惊心动魄。 莲池旁是一方矮几,黑白的棋子,似是未下完的残局。 水镜月看到水,便感觉浑身是血有些不舒服,问道:“能不能让我先洗个澡?再拿套衣服给我换换?” 黑衣人抬手,伸出食指,往水镜月的方向点了点,然后打了个响指—— 水镜月感觉似乎有一层真气在周身流转,若有若无,像是清风流水一般,随着那“砰”的响指,消散在空气之中,风一吹,血腥气飞向天际,背后却有一股清凉之感。 黑衣人对水镜月挑了挑眉。 “装神弄鬼。”水镜月撇了撇嘴,走向莲池旁的那张案几——背后的血迹却是已经消失,白衣整洁如初。 黑衣人坐在她对面,笑吟吟拿起一颗黑色的棋子,“陪我下一局?” 水镜月似乎有几分无奈,道:“阿月棋艺不精,恐怕会扫了巫谷主的兴致。” “没关系,我让你三子,嗯?要不然五子?”黑衣人俯身,手中的棋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阿月若是赢了,我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如何?” 水镜月的眼睛闪了闪,却仍旧谨慎的问道:“若是我输了呢?” 黑衣人支着下巴看她,似乎有些委屈,“阿月竟也如此防备着我吗?要不然,你若输了,便留下来陪我一日,如何?” 水镜月想了想,点头,“好。” 黑衣人笑了,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棋子,一边道:“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阿月,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出一个‘好’字。” 水镜月将白子捡回棋盒,对黑衣人做了个“请”的姿态,“巫谷主,阿月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黑衣人落子,眼睛却未看棋盘,对她微微挑了挑眉,道:“你若叫我一声‘师父’,说不定我会回答。” 水镜月执棋子的手微顿,落子,笑得有些僵硬,问道:“巫谷主,我的朋友是不是在你手上?” 黑衣人似乎有些不满,拈着棋子皱了皱眉,却仍旧坦然点头,回答了她的问题,“那日,你落入流沙坑,我找不到你,自然只能抓了他们来。”他说着“砰”地一声落子,含笑道:“他们若是快死了,你就算是到了地狱门口,也会回来救他们的。” 水镜月的手顿了顿,良久,落子,“多谢。” 黑衣人似乎怔了怔,不敢相信一般睁大了眼睛,眼中的红色光芒盛了几分,“你说什么?” 水镜月抬头,对他笑了笑,又说了一次,“多谢。阿月以前不懂事,做了许多让巫谷主生气的事,阿月很抱歉。” 黑衣人的神情有些复杂,最初的喜悦消失了,苦笑一下,将手中的棋子扔了,“你赢了。” 他说着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神情却有些颓然,“虽然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他们,说那番话也是为了他们,可是,听到那一声‘多谢’,我的确高兴了一下……呵,阿月,你想要什么,只要开口,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何必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我不喜欢听。” 水镜月手中下意识的转着一颗白子,仰头看他,认真道:“我没有骗你。我承认,今夜我去雪牢,是想救出我的朋友。可是,我也是真的,非常感谢你。即便你没有抓他们,即便我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告示,我也会来白龙城找你。” 黑衣人挑了挑嘴角,道:“是啊。你猜到巫谷主就是什罗教教主,为了巫医谷的那群恶鬼,你可不得来这里吗?阿月,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连巫医谷的虫子都不如?” 水镜月低了头,指间的白子将手指压得生疼,但她却仍旧不断的加重着力道…… 黑衣人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悲凉,俯身抱住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只手不着痕迹的将那颗棋子取出,道:“别伤害自己,我会心疼的。” 水镜月微怔,身体不由僵了僵—— “别伤害自己,我会心疼的。” 五年前,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觉得他笑得很虚假,动作很做作。 可如今,她却觉得有些心疼——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或许是真心的呢? 这个世界上,笑里藏刀的对她的人那么多,伤害她的人那么多,她都原谅了。可为何,这个一直以来都在帮助她,救过她的命的人,她却总是一再将他拒之千里之外呢? 黑衣人感觉到她的抗拒,放开了她,叹了一口气,转身,道:“两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 狼神 五年前,水镜月被苍烬逼至绝路,纵身跳入湍急的交河。她的水性不错,但身上伤得太重,到底在水中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第一眼便见到一双笑吟吟的眼睛。那眼睛幽黑深沉,似是浮着一层淡淡的红光。她原本以为那是篝火的缘故,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眼睛原本的颜色。他生气的时候,发怒的时候,那双眼睛的红色就更加明显。 她偏头,看到篝火对面熟悉的衣衫,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的躺在一块岩石上,脸上的那方黒巾也不见了踪迹,身上只盖了件黑色的长袍,应该还是眼前这红眼睛的。 她正想道谢,却突然感觉身体有些异样,似乎什么虫子在胸口爬,还有些疼。她正准备伸手将那虫子抓下来之时,被那红眼睛按住的身体,动弹不得。 红眼睛道:“别动。你在水中被毒虫咬了,那小东西正在帮你吸出毒血。” 水镜月有种不好的预感,木木的问道:“小东西?” 红眼睛咧嘴一笑,“蚂蟥,唔,还是非常罕见的旱蚂蟥。” 蚂蟥?就是水蛭了。水镜月感觉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了锅,反应过来之后,猛地一下起身,却是没能坐起来,“砰”地一声撞到红眼睛的脑门就又倒了下去。她的双手还被红眼睛按在身体两侧,怎么都无法挣脱,只能可劲儿挣扎着大叫起来:“放开我!把那东西给我拿下去!” 红眼睛见她这反应,似乎很欢乐,一双眼睛弯的跟天边的月牙似的,“小丫头,你这样子,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不可说的事呢。” 水镜月感觉浑身不自在,压根没注意他说的什么。她的手没法动,抬腿就往红眼睛的胸口踢了过去。许是惊吓过度,她这一脚力道非常,竟将红眼睛踢得栽了个跟头。 她立马趁机披着袍子跳起来,一把抓了那只旱蚂蟥,直接给扔进一旁的篝火里,完了一边往河边跑一边回头警告道:“不许跟过来!” 红眼睛看着那旱蚂蟥在火中炸的滋溜溜的响,嘴角挑起几分,偏偏就跟了过去。 水镜月将长袍脱了,直接跳河水里,可劲儿的搓自己的胸口,搓掉一层皮了都不罢手。 红眼睛蹲在岸边盯着她的后脑勺看,问道:“小丫头,要不要大哥哥下去帮你?” 水镜月回头,正了正神色,正儿八经的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那人冷着一张脸,俯身对她龇了龇牙,道:“我是这大漠中的狼神,专吃小丫头的脑髓。” 水镜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猛咳嗽,又滴下几滴泪来,“狼神?我还以为是地狱的恶鬼呢。” 她止了笑声,也洗够了,转过身来,又问道:“狼神也是有名字的吧,你叫什么?” 那人伸出食指轻挑她下巴,道:“狼神的名字,岂是随随便便告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不过,我看你很顺眼,你若是跟我回我的洞府,做我的压寨夫人,我会考虑考虑告诉你我的名字。” 水镜月断然拒绝道:“那还是算了,我还是叫你狼神大人吧。狼神大人,现在能麻烦您老转过身去吗?” 红眼睛瞄了瞄水下的光景,撇了撇嘴,“早看光了,有什么好避讳的?”他这么说着,倒也真的转过身去了。 水镜月快速的上岸,披了袍子,道:“狼神大人,小女子阿月,救命之恩,来日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那人似乎很不满,转过身来,捏着她的下巴,凑近了些,道:“要不然你现在就报答?以身相许如何?我长这么帅,又救了你的性命,做的压寨夫人你不会吃亏的。” 水镜月转着眼珠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似乎颇嫌弃,道:“狼神大人哪里都好,就是年龄大了点,当我爹都足够了吧?” 那人皱眉,眼睛微微眯了眯,眼睛将水镜月从头看到脚,挑着嘴角笑了,道:“小丫头,你全身上下都被我看了个遍,不嫁给我,你还能嫁谁?你该庆幸我是个负责人的好男人。” 他的目光略大胆,水镜月不由的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嘴上却是仍旧不饶人,道:“不劳阁下操心,小女子日后即便是嫁不出去,也不会赖着让阁下负责的。” 那人突然笑了,伸手揽过她的肩,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低声道:“你刚刚睡着的时候,我封了你的内力,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我用强的,你待如何?” 水镜月一怔,正准备运气,便被他抓住手腕,道:“强行运行真气,可是会……” “噗——”他话音还未落,水镜月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她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偏头对他笑了笑,道:“抱歉,弄脏你的袍子了。”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扔下她,转身走了,坐到篝火边,拿起烤的半熟的兔子,接着烤,一边道:“我不是什么狼神。我是巫医谷的谷主,西域中人都称我一声谷主。之前,我经过交河,见到什罗教的大巫师带人追杀你,你跳河逃生。什罗教的大巫师一向心系苍生,乃大善之人,手上从不沾血腥。我只是很好奇,被他追杀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水镜月在听到他是巫医谷谷主之时,眼神就有些复杂,都没有注意到他这一番解释是为何。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也不是什么神圣,不过一个平常小丫头而已。苍烬想杀我,或许只是觉得,杀了我是一件功德。” 那人听了她这话之后轻笑了一声,道:“呵,苍烬?什罗教大巫师的名字,可不是随便一个平常小丫头就能知晓的。阿月,你果然很特别。”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深深的看了水镜月一眼,似乎在说——你很适合做我的压寨夫人。 水镜月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往火边凑了凑,道:“巫谷主,别装了。你对我,根本就没那种想法,何必做些惹人厌的事。” 巫谷主眨了眨眼,似乎很感兴趣般,“哦?怎么说?” 水镜月抬眼看他那双红眸,撇了撇嘴,道:“你看我的眼神,不像是看喜欢的人的眼神,反倒跟我师父和我那个和尚老师看我的眼神很像。” 巫谷主微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阿月,我越来越中意你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驯狼 水镜月对于巫谷主的青睐,很是无奈。这人不仅自恋,还十分的霸道。他中意的人,便一定要弄进他的地盘。 当时水镜月来西域是为了寻找蚕丛剑,自然不愿多留,但她内力被封,完全无法反抗。而且,一路行来,她很无奈的发现,这位巫医谷的谷主,医术是否有传闻中那般厉害她是不知道,武功却绝对是宗师级别,她即便恢复了武功,估计也是打不过他的。 武力不行,她便只能跟他讲道理。她说:“阿月资质平庸,素来愚钝,从小练功就被师父骂没有天分,念书时被老师骂没有悟性,巫谷主为何一定要阿月当弟子?” 巫谷主抬手揉她脑袋,安慰道:“阿月,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能从白龙城逃出来,还神智正常的,绝对是天赋异禀。” 无奈之下,水镜月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水镜宫的二小姐。她说:“水镜宫跟巫医谷素有仇怨,巫谷主救了阿月一命,阿月定当报答,不过……” 她“不过”还没说完,便被他用食指压出嘴唇打断,“阿月,你是水镜宫的二小姐,也就是水离城的女儿?这再好不过了。当年水离城那小儿骗走了我巫医谷四名大将,我还没报仇呢。正好,今日我拐了他的女儿,再痛快不过!呵呵。” 水镜月微怔,觉得这人的脑回路跟常人不大一样,“那个,我爹不喜欢我的,若是当日我死在交河,他或许会更高兴。” 巫谷主拧眉,似乎很生气,“水离城还是一如既往的无知!” 水镜月皱眉,本想怼他两句,终究还是明智的决定闭嘴了。 这一路上,水镜月很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大魔头,什么叫心狠手辣,什么叫横行霸道。 巫谷主在西域很有名,进了城,报出名字,三息之内周围所有人都消失,被他挑中的人却只能战战兢兢的等候发落。 在三个客栈小二因为“菜太咸”、“茶太淡”、“水太热”之类的理由被断手断脚打得吐血差点身亡之后,水镜月拉着他露宿荒野,打死不敢再进城了。 可这人露宿荒野也不安生,天上的苍鹰、地上的野兔、沙漠里的爬虫、水里的游鱼……只要是活的,几乎没一个能逃过他的掌心,被他耍得团团转,末了还被当做点心。当她看见他将一群野狼当做野猫来逗乐时,发觉他自称狼神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 水镜月自小跟各种动物打交道,觉得如此玩弄动物的感情十分不厚道,原本有心管管,但实在有心无力——被折腾得最惨的就是她了。 这位巫谷主有些让她猜不透。她不知道他只是想折腾她玩儿,还是真想让她拜师。若是后者,她……很有几分为他未来的弟子担忧——这人简直不是做师父的料。逗弟子跟逗情人似的,威胁弟子时又跟审仇人似的,实在心累。 被他折腾了几天,水镜月就无比的想念自己那位不靠谱的师父——跟这位巫谷主比起来,乌炎简直太正常、太靠谱了好吗?! 于是,水镜月就这样被带进了巫医谷。 进谷之时,巫谷主便对一众巫医鬼医魔医之流道:“从今日起,阿月便是我的继承人,你们的小主人。” 水镜月自然不承认,丝毫不给他面子,嗤笑道:“我师父武功天下第一,比你厉害多了。” 巫谷主挑眉,给众小鬼下了命令:“让阿月在一个月内,拜吾为师。” 因为这一句话,水镜月在三天内将这谷中大大小小的怪咖见了个遍。她的内力虽然被封了,但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还有瞳术傍身,再加上巫谷主的那一句“小主人”,他们也不敢真对她如何,所以,最后,那群大鬼小鬼没能在她这儿讨到便宜,反倒一个个被她修理得够惨。 不过,那几天来找她的百鬼之中,有两个人是例外。旁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总归还是在劝她认了巫医谷小主人这个身份。可这两人不一样,他们是来让她离开的。 这两个另类,一个是巫医谷排名第一的神医西羽,还有一个,就是身份特殊的不念。 西羽劝她离开,是因为她看水镜月很顺眼,看巫谷主很不顺眼。她是谷中唯一一个敢直言不讳的说“巫谷主是个恶魔、不是个好人”的人。其他人每每听到她说这句话,都战战兢兢的四处张望,一边提醒她“慎言”。 至于不念。他并不是巫医谷的人,但他是巫谷主的朋友。在巫谷主将水镜月带进巫医谷的第一天,水镜月就看见他了,不过,他见着她第一眼,便转身走了,脸色还有些难看。 而当他来到水镜月的住的小木屋,警告她离巫谷主远点、趁早离开西域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人非常讨厌她,厌恶到嫉恨的地步。虽然她觉得这“恨意”有些莫名,但还是很尊重他的恨意的。 所以,她直言告诉他说:“大师,不是我不想走。说实话,阿月非常想离开这里,不知大师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我?听说大师是巫谷主唯一的知交,不知能否替阿月说说情?让他尽早放了我,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可她没想到的是,她说完这句话,不念瞪着一双眼睛,比巫谷主那双红眼睛还恶寒,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之后,甩袖而去。 ——水镜月至今仍不明白,她当时说错了什么。 水镜月被一众小鬼来来回回的纠缠了七天,最终还是巫谷主亲自出马了。他把带进自己居住的那间阁楼,扔给她一本秘籍,道:“你的瞳术是鬼医王七星教你的吧?王七星连个半吊子都不是,教的乱七八糟的。这本秘籍,是从上古时期传下来的秘术,也是世上唯一一本瞳术秘籍。” 水镜月看着封面上那一颗重瞳之眼,仰头看他,“你知道我是重瞳子?” 巫谷主挑眉,“在交河救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直视着他那双眼睛,认真道:“你的眼睛是无价之宝,阿月,别相信旁人的胡言乱语,你是最特别的。” 水镜月在面巾下咬着下唇,一双眼睛却仍旧平静无波,轻笑了一下,道:“多谢巫谷主的厚爱。只是,阿月还没答应拜师呢,如此重礼,怕是受不起。” 巫谷主笑了笑,揉乱了她的头发,道:“无妨,你先看看。” 三天后,巫谷主又一次出现,进门就问道:“那本书看完了吗?” 水镜月正帮西羽打磨一把手术刀,闻言抬头,从床头取来了那本书,递了过去,道:“看完了,不过,我不会练的。” 巫谷主拿着那本秘籍,偏着头看她,挑着嘴角笑了,“无妨,看过了,记在脑子里就行了。” 他说着,打了个响指,竟升起一撮蓝色的幽火,将那本秘籍点燃,瞬间烧成灰烬,随风吹散。 水镜月怔然。 他却是已经退出了房间,“哐当当”地几声,将那阁楼的大门锁上了,站在门外道:“阿月,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第一百八十三章 若华 门锁“当”地一声落地,水镜月便感觉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视线模糊。她闭了闭眼,再次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间阁楼了。 眼前的景象很熟悉,也很陌生—— 她站在高高的石山上,脚下是一座城市,青石板的台阶,圆形的祭坛,高高的石柱,翻飞的幡旗…… 这里是白龙城,一个月前,她刚刚从这里逃出去的。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城墙塌了,祭坛上的七根石柱倒了一半,街道上到处都是死尸,黑衣的是护法,白衣的巫师,还有旗杆上那飞扬的妃色长衣——那是神圣纯洁的神女。 血染长街,草木枯荣,远方的交河泛着粼粼的波光,竟也带着幽幽的红光…… 水镜月不由闭眼,甩了甩脑袋——她知道这只是幻境,可是,眼前的景象太过真实,太过震撼,让她想起了他说的那些话。 ——他下令杀了她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阿月,终有一天,你会给世间带来战火,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是了,就是这句话。 她猛地一睁眼,却发现,那个披着白色斗篷的男子正站在自己脚下,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似乎在控诉着她的罪孽。 她看着他那双眼睛,有些难过,道:“他们不是我杀的,苍烬,你相信我。” 苍烬仰头,伸手指向她的脚下,冷冷道:“不是你?那……你脚下又是什么?” 她怔怔的低头,才发现,她脚下并不是什么石山,而是一座尸山—— 满城的百姓,死状狰狞,血肉模糊,睁大着一双双无神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她脚下踩着的那个孩子还是她进城的时候见过的,她记得那孩子的母亲生病了,他跟他父亲一起来请大巫师为母亲祈福的…… “啊——”惊吓之间,她一个踉跄从那尸山上跌落下来,摔在了苍烬脚下。她却丝毫不觉得疼,紧紧闭着双眼,喃喃道:“不是我,他们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阿月,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熟悉的声音,如同天山上的雪水般浇在她的头上。 水镜月一个激灵,抬眼,看到苍烬身后那个人时,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哽咽的声音低哑的几不可闻:“爹爹。” “阿月……阿月……阿月……” 一声声呼唤,仿若叹息一般。 水镜月看着苍烬身后那一群人,熟悉的面孔——爹爹、北斗七星、妖魔鬼怪…… “阿月,杀人偿命。” 他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似乎带着笑,眼中似乎带着厌弃般的嘲弄。 在那一双双手向她伸过来的时候,水镜月踉跄着爬起来,闭着眼睛,大叫着跑开了—— 背后,苍烬那平静而淡漠的声音一直追着她—— “阿月,你是个不祥之人。” “他们都会离开你……都是因你而死的……” 她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停了下来,睁开眼睛,却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黑暗,皮靴踩在石板上,似乎有水渍声。 突然,头顶出现一道光—— 黑色的天幕上出现了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了一般。 水镜月站在无边的黑色之中,仰头看着那双血红的眼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做的那个梦——那双如黑洞般的眼睛。 不知为何,她突然笑了,低头,紧握的拳头摊开——银色的小刀,西羽的手术刀,刀身上还有她刚刚才刻上去的飞羽图案。 她握着那把刀,突然猛的一下往自己的心口刺去—— 一声闷哼,她忍不住皱了皱眉——真疼啊。 她费力的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渐渐消弭之时,不由在面巾下挑了挑嘴角,冷不防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噗——呵……咳咳……” 她半跪在地上,看着眼前熟悉的竹塌,熟悉的阁楼,终究忍不住轻笑出来,却换来一声声猛烈的咳嗽。 “砰!” 一声巨响,大门被一脚踢开,宽大的衣袖将她包围,身后传来温暖的体温,头顶的声音中竟似是带着一丝惊慌:“阿月!阿月?!” 她抬眼,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没有素来戏谑的笑意,没有一贯高高在上的神态,那双眼睛似乎比平日更红,却有些慌乱。 “西羽!西羽在哪里?!” 她感觉有些晕,身体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道——这一定是错觉,那个人,怎么可能真的担心她?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她那个小木屋。她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幽深的红眸,不由让她想到他们初遇时的那个夜晚。 他见她醒了,似乎很高兴,笑了一下,端过一碗药,道:“喝了。” 她从善如流,伸手想接过药碗,却不料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俯身凑近了些,逼视着她的眼睛,双眸似是一汪红色的血水,恶狠狠道:“阿月,你可真狠心。” 水镜月皱眉,后退靠了靠,使劲儿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腕,咬着牙跟他对峙,“关你什么事?” 他却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低低地笑出声来,道:“你的命是我救的,怎么不关我的事?” 他那抱得有些紧,撞到了她的伤口,她皱了皱眉,忍住了没哼出声。 良久,他终于放开了她,端着药碗,舀起一调羹药送到她嘴边。 她想了想,张嘴,喝了,又道:“我可以自己喝。” ——药有些苦,她不喜欢一口一口慢慢喝,宁愿一口闷。 他却执意要喂她,挑着嘴角对她笑了,笑容有些苦涩,幽幽的眼神有些无奈,道:“阿月,我输了,我这就放你走。别再伤害自己了,我会心疼的。” “咳咳咳……”她虽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却仍旧被他的神情给吓到了,一边咳嗽,一边斜着眼睛瞄他——这人,改用苦肉计了? 巫谷主素来说一不二,水镜月伤好之后,他亲自送她出了谷,还帮她解开了封印内力的穴道。 那日,他站在那写着“巫医谷”三个血字的骨山旁,看着她跟百鬼众魅依依惜别,在朝阳之中笑得灿烂,微挑的红眸仿若带着不可一世的自傲,道:“阿月,相信我,终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你那间屋子,我会一直替你留着。” 她不知可否的耸了耸肩,潇洒的转身,离去,心道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山谷了。 那时,十三岁的水镜月从未想过她为何会讨厌自己的救命恩人,从未读懂他嘴角的笑容是什么含义,也从来不知道那双幽深的红眸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而今,十八岁的水镜月看着那张几乎没有变化的一张脸,听着他说着似曾相识的话语,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点懂他了,却又似乎仍旧看不清—— 这个人,就像身旁那迷雾朦胧中的红莲…… 若华……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玉箫 ——“两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一个是水镜月与巫谷主的那个赌局——她找到他,他便将巫医谷送给她,帮她实现一个愿望。 一个是刚刚那盘棋局——他弃了棋子,认输了。 水镜月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盒,又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起来,淡然的声音中听不出悲喜,“你不用如此。之前的赌局,算是我赢了。下棋,我自认赢不了你。” 她说着抬眼看他,“一个愿望,放了我的朋友。” 若华低头看了她许久,突然笑了,回身坐了回去,道:“阿月,你这个愿望太狡猾。一个愿望,自然只能换一个人。何况,他们……有几个担得起你这一声‘朋友’?” 水镜月挑了挑眉,道:“你刚刚还说,无论我想要什么,都不会拒绝。” 若华托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看她,“我近日才知道,阿月此刻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被称之为‘撒娇’。” 水镜月被噎了一下,半晌,才开口道:“若华,如何才肯放了他们?” 若华有一阵愣神——她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分乞怜。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倔强不认输的,即便输了也是昂着头的,打掉牙了都能活血吞了。如今,听她如此放低姿态,他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的,大概还有那一声若华。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若华微微偏过头,看向那烟波浩渺中的红莲,淡淡道:“做个交易吧。你留下来陪我一天,叫我一声师父,我便放一个人。如何?” 水镜月想了想,问道:“他们……都在你手上?” 若华道:“八个。” 水镜月有些困惑:“八个?风寻木和小惠也在这里?” “雁长飞、空桑、玉关情、阿杰、雪姬、迟震,”他说着,回头对她笑了笑,“还有阿离和点点。” 水镜月明了,并没有跟他争辩什么,倒是有些意外他记得这些人、甚至是马的名字。她爽快点头,“好。” 若华很是高兴,起身拉着她就走,道:“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水镜月接着他手上的力道起身,顺便打了个呵欠,看他的神情有些奇怪,“这里还有我的房间?” “那是自然。”若华偏头看她,似乎才发现她眼中的疲累,凑近了些,问道:“你多久没睡觉了?今晚好好睡一觉,醒了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水镜月在石窟之中的这些天,几乎没有阖过眼,的确很累了。她调笑道:“外面天都亮了吧?” 若华伸手推开一扇石门,道:“那就睡到明天天亮。” 水镜月眨了眨眼,“那你可亏了。” 她站在门口,看了看屋内的陈设——一张石床,乱糟糟的似乎是铺着什么不知名的野草;一张书桌,陈列着一套略眼熟的画具。 房间很大,石床和书桌只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而剩下的地方,却是一座迷宫似的山峦,高低起伏,穿石过洞。 若华挑了挑眉,“若不是看在你刚受伤的份上,即便睡着了我也去阿月的梦里玩玩。” 水镜月直接无视他这句话,偏头看他,道:“这是你平日养猫的地方罢,讨厌的味道。” 若华摸了摸鼻子,道:“怎么会?是我特地为阿月准备的。” 水镜月摆了摆手,也不管那许多了,走过去扑倒在床上——竟然难得的十分舒适。她舒服的伸展了身体,挥了挥手,“出去记得关门。” 若华靠在门口,“要不然我留下来?反正那张床也够大。” 水镜月趴在床上,脑袋埋在臂弯里,呼吸均匀,竟然已经睡着了。 若华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烫的厉害。他无声的笑了笑,却是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悲伤,静立良久才转身,出门。 水镜月这一睡睡得挺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若华不在,洞府的门开着,她刚出门,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然后自己就被一股大力拉了上去。 “阿月,醒了?睡得如何?” 水镜月伸了个懒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若华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子时了。呵,你睡了快十个时辰了。” “子时……”水镜月伸了个懒腰,偏头朝他笑了笑,道:“一天可过去了。” 若华伸出食指点她额头,“先放了雁长飞?” 水镜月却是摇头:“雪姬和迟震。” ——那个赌约换一个人,留下来一天换一个人。 若华的手微顿,收了回去,敛了笑容,“行。” 他说着拿出一只玉箫,递给她,“吹支曲子。” 那玉箫很小,很细,跟她的拇指差不多粗,比她的中指也只略长一点。她看着那小巧的玩意儿,有些为难,“阿月不通音律。” 若华将玉箫塞进她手里,道:“没关系,吹出声就行了。” 水镜月拿着那玉箫,来回的摆弄着,很有些笨手笨脚的。她自然是见过旁人是如何吹箫的,据说她父亲水离城在这方面的技艺就十分高超。只是,她实在没有继承她父亲的半分优点。 那支玉箫被她折腾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愣是没发出声来。 “噗。”若华憋了半晌,终究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水镜月不干了,将玉箫扔给他,赌气一般道:“都说我不会了,你就是成心想看我笑话。” “抱歉抱歉,我绝对不是故意的。”若华止了笑声,伸手拿着玉箫,眼底的笑意却是仍旧未退,道:“不过,阿月手足无措的样子,实在可爱得紧。” 他见水镜月眉毛跳了跳,立马转移话题,将玉箫放在唇边,道:“我来教你,看好了。” 他说着,先简单的吹了几个音节,然后讲解手指该怎么放,该怎么吹气,气息要从什么角度吹进去,高音和低音的差别…… 最终,水镜月终于能吹出比较正常的单音节了,眉眼间有些喜色,道:“教我吹支小曲子。” 若华笑了笑,道:“行,不过,得等会儿。”他说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朝着虚空说了一句:“出来吧。” 黑色的人影从身后的夜色中走来,在他身后三丈的位置站定,单膝跪下,无声无息。 水镜月看着他脸上的铜面具,微愣——大护法? 若华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抬头看向升至中天的明月,“放了那个小姑娘,还有迟家小子。记得送他们出城,给他们一笔盘缠,不用多,够他们在草原安个家就行了。” 大护法起身,躬身行了礼,转身离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连脚步声都没有。 水镜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晃神。 “喂!”鼻子被捏住,水镜月挥手打开若华的手,有些不满,“做什么?” 若华正了正神色,认真看她的眼睛,“冷冰冰的,有什么好看的。” 水镜月不理会他,举着玉箫,刚想开口说什么,突然变了脸色—— 心口像是突然被神明攫住了,又像是被利刃从胸口穿透至后背,突如其来的疼痛如闪电般袭来。 ——如此熟悉的感觉。 “砰!” 手中的玉箫落地,打在石头上,声音清脆。 若华看着她瞬间扭曲的面容,愣了一瞬,惊慌的出声来:“阿月?阿月?!” 第一百八十五章 记忆 水镜月在石窟中带了几日,忘了算日子,忘了今夜是毒发的日子。否则,她绝对会如若华昨夜说的那般,直接睡到天亮……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刚受过伤的缘故,突如其来的疼痛似乎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幸而,无论多痛,都只那么一瞬而已。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温暖,慢慢将那疼痛化解,消弭于血液…… 水镜月用拳头抵着胸口,模糊间感觉刚愈合的伤口似是裂开了一般,抬眼对若华露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道:“别叫了。我没事,很快就过去了。” 若华伸手掰开她紧紧握住的拳头,握住她的手,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这么烫?你在发烧?” 他说着就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越来越烫。 水镜月有心躲开,却有些力不从心,喃喃的说了句什么,便软倒下去——每次体温升高到一定的界限,她就不自觉的困倦。 在晕过去的那瞬间,她觉得有些庆幸——幸而,当初去了巫医谷。否则,他一个人,如何挨过这一次胜一次的疼痛? 说起来,这事也该谢谢若华吧。若不是他,她也不会来西域,不会去巫医谷…… 水镜月再次醒来的时候,就真的到了第二日清晨了。 她睁开眼睛,稍一偏头便看到坐在床边的若华—— 他一脸阴郁的看着她,一双眼睛红得滴血,波澜不惊的血海下暗流激涌。 水镜月微愣片刻,翻身而起,露出一个神清气爽的笑容,“我饿了,有早饭吗?” 若华盯着她的眼睛,良久,终于起身,转身离去。 水镜月下床,看到书桌上的那套画具之时,微愣,伸手取过一支画笔瞧了瞧,笑了——这是她在西夜国买下的,之前扔在阿离那儿了,那些颜料,还是她买了石头亲手制作的。 “嗯?小笼包?”水镜月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放下画笔,小跑着出了房间—— 那张下棋的案几变成了餐桌,摆放着一叠叠小点心,都是江南常见的早点,在这大漠之中倒是难得一见。 洞室的门开着,光线却仍旧有些暗,长明灯没有熄灭。 晕黄的光线中,宽大的黑色绣金长袖朝她挥了挥,“过来。” 水镜月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对布早点的那位大护法微微点头,便取了筷子,对若华笑了笑,道:“我是真饿了,可不跟你客气。” 若华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双瞳中的红光掩藏在幽潭之下,嘴角挑起一个熟悉的弧度,“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 水镜月一边吃着小笼包,一边喝着马奶,闻言只嘿嘿笑笑,没空理他。 一旁的大护法布置完了早餐,将食盒收好,却没有走。 若华看了他一眼,问道:“有事?” 大护法仍旧是单膝跪地的姿态,并没有低头,只是铜面具挡着,看不清他的神情,“教主,雪姬和迟震在山下,要求见您。” 若华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吐出的声音似是带着几分不屑,几分厌恶,“扔出去。” 水镜月愣了愣,抬眼看他——若华的脾气的确不大好,但他打人或者杀人的时候,更多的像是在游戏,很少夹杂个人感情。为何,他会在意雪姬和迟震? “等等。”水镜月出声,想叫住大护法,但那黑色的斗篷只微微顿了一下,仍旧继续往门外走。水镜月拉住若华的手腕,急急道:“我想见他们!” 若华定定的看着她,眼神变幻莫测,直到大护法的身影消失了也没开口。 水镜月放开了他的手,似乎有些失望。 若华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一个蒸饺,“阿月,你若想他们下辈子平平安安过平凡人的生活,就不要告诉他们任何事。” 水镜月一怔,明白他的意思之后,缓缓笑了,“那,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若华拿筷子的手微顿,夹了个水晶包送进口中,似乎在思量,“阿月,昨夜的事,我也没有问你。” ——你的秘密,我不曾探究。我的难言之隐,你也不要追问。 出乎意料的是,水镜月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啊。我说了,你能告诉我关于雪姬和迟震的事,呃,或者说月氏和尉迟一族的事吗?” 水镜月嘴上这么说,却是在心中吐了吐舌头——昨晚的事,他分明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么想知道?”若华神色有些复杂,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不过是尘封已久的往事,很无聊的。” 水镜月咬着米糕,露齿一笑,“没关系,我不嫌弃,权当下饭了。” 水镜月知道雪姬是十五年前被灭族的月氏国的公主,但这并不是水镜月对雪姬感兴趣的缘由。她之所以想知道关于雪姬的事,是因为,她在月之城——那座堆满玉石的黄金城——看到了一座玉石雕像——一个女子的雕像,跟雪姬十分相像。 雪姬,或者说月氏皇族,跟她在月之城的幻境中看到的那个故事,有什么关系?跟那个黄金城有什么关系? 而迟震父子,到底是不是尉迟一族的后人?迟杨为什么能找到月之城的地点? 尉迟一族跟月氏,又有什么关系? 而这一切,又跟眼前这个黑衣红眸的男子有什么关联? 他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将西域王室和西域江湖都玩弄于股掌,将中原武林、云国、吐蕃都引入这个局,还费尽心思把她从中原引来,千方百计的让她开启魔王之眼,就是为了让她去一趟死亡之海,找到传说中的月之城吗? 在死亡之海,亲眼看着那座繁华的月之城被流沙淹没的时候,她突然觉得—— 或许他还有其他的目的,或许月之城只是他所有目的中的一个小插曲。但是,他让她来找这座掩藏在沙漠中的城市,是不是就是想让她毁灭那座城市?让所有的宝藏、所有的罪孽、所有的争夺,都消失在那茫茫沙漠之中? 也就是那一刻,她心中燃起那么一星灯火——或许,他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你在‘月之城’看到的幻境,并不是我留下的。”若华的声音将水镜月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的嘴角仍旧翘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却并没有在笑,声音平静低沉,眼神悠远得像是穿越了时空,“那也并不是简单的幻境,那些都是曾真实的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 水镜月点了点头,对于这点并不意外——她在看到那个幻境的时候就想到这点了。只是,她听了若华的话,仍旧有些好奇,若那幻境不是他留下的,那是谁留下的?若华的先祖?那可是跨越了数千年的记忆。 若华却并没有解释这一点,只缓缓的讲述着那个被所有人——包括这片土地孕育的西域人——遗忘的记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贤哲 若华讲述的故事,跟水镜月在“月之城”看到的幻境差不多。 数千年前,西域这片土地也是一片绿洲,后来因为人类的过度伐木而逐渐荒漠化。 就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逐渐没落之时,他们在发现了金矿。 大地无私的奉献并没有换来人类的感恩。他们就像是传说中的永不餍足的饕餮,无尽的索取。最后,巨大的财富给他们带来的巨大的灾难,整个西域陷入一片战火。 斗转星移,千年的时间过去,那段往事被尘封在大漠无边的黄沙之中,没有人记得这片土地曾是多么的繁荣,也没有人记得这片土地给予他们的教训。 几百年前,随着中原人来到这片土地,人们发现他们手中的宝藏——玉。 接着,悲剧重演,如同逃不脱的诅咒。 所谓怀璧之罪,不过如斯。 若华说:“在千年前,就有人预见了西域最后的结局。” 水镜月问道:“尉迟?” 若华轻笑,“尉迟一族算什么?不过是被选中守灵人而已。” 水镜月眨了眨眼,“守灵人?” 若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道:“是贤哲。黄金城,月之城,最初只是一座陵墓而已。” 贤哲,贤明睿智之人,是千年前人类部落对最有智慧的人的尊称。他们的地位很高,多半是部落的首领。 而若华口中的贤哲,是整个西域的贤哲。 那颗名为“月之城”的玉珠,就是那位预言了西域结局的贤哲留下的。 第一次西域大战,贤哲预见了那场灾难,在战争开始前便带人将黄金运到了死亡之海,建了一座黄金城。 此后,贤哲便消失了。 据说,贤哲离开之时,留下了三个线索。一个是前往黄金城的地图——月之城,一个是黄金城的守门人,最后是进入黄金城的引路人。 水镜月问道:“引路人是尉迟一族,守门人便是雪姬的族人——月氏王族?” 若华摇头,“只对了一半。守门人不是月氏王族,而是神女一族。” 水镜月讶然,“神女?你是说雪姬的母族?” 若华笑了笑,“神女一族原本世居沙漠之中,但二十年前,野心勃勃的月氏王意欲统一西域,命大王子前往死亡之海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城。那位王子率领的军队在死亡之海遇到黑风暴,全军覆没,王子却获救了。救他的,就是雪姬的母亲。接下来便是风花雪月的故事,神女走出了沙漠,忘了自己的使命。可惜,那位月氏王子并不是她的良人。” 水镜月道:“十五年前月氏与乌孙之间的战争,跟雪姬的母亲有关?” 若华挑着嘴角笑了,“雪姬的母亲并没有做错什么,若有,唯一的过错也只是挑男人的眼光太糟。至于那场战争,不过是人的野心与贪婪酿成的悲剧。” 水镜月问道:“那迟震呢?他是尉迟一族的后人?” 若华道:“不是。迟杨并没有骗你,迟家只是尉迟一族的家奴而已。当年,尉迟一族将玉石运进黄金城之后,将引路人的使命转移给了家族最忠心的仆人,便离开了西域,一支往北,一支往南,再没回来。” 水镜月:“使命转移?” 若华道:“阿月以为,贤哲是什么人?” 水镜月愣了愣。 若华看向门口的方向,眼神遥远,“是巫师,站在最顶端的巫师。巫师这个词,传承至今,早就被玷污了。” 若华收回目光,笑了笑,继续道:“让拥有某种血统的人有完成使命的能力,或者将这份使命转移,都只是巫术而已。” 水镜月见他不想多说,也不问。她对巫术什么的也没那么感兴趣,她想问的是迟震,“为什么迟震看不到‘月之城’上的地图?” 若华道:“无论是守门人还是引路人,都只有一个。上一个死去了,子辈血统中继承的能力才会被激发。” 水镜月了然,咬着筷子的点头,若有所思。 若华偏头看她,笑着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水镜月朝他眨了眨眼,欲言又止的,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很多问题……你说月之城是一座陵墓,是谁的陵墓?贤哲的?若只是一座陵墓,为什么当初贤哲要留下引路人?还有……什罗教,跟贤哲是什么关系?” 若华微愣,随即笑了,却并没有回答,起身,问道:“吃饱了吗?” 水镜月点头。 若华拉着她起身,道:“走,出去消消食。” *** 水镜月不知道若华为什么让她留下来陪他,最初的几天一直都很戒备。可是,几天过去了,若华却什么都没做。 他甚至没再提让她拜师的话,每天只是吃吃饭、聊聊天,然后带她出去转转,不过,从未离开这片雪山,甚至连山下的白龙城都没去过。 不过,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教她吹箫。那只小巧的玉箫摔碎了,他换了只正常的竹箫来。 他教得很认真,他待她很好。 她有些困惑——她之前还觉得,她有些懂他了。如今却觉得,他比五年前更加令人难以捉摸了。 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悬崖边,教她吹一首名为《九灵》的曲子。 水镜月问他:“为什么教我吹箫?” 若华偏头看她,笑了,道:“因为你完全不会啊。” 水镜月眨了眨眼,想了想,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的武功是乌炎教的,学问是明心教的,即便是瞳术,鬼医也是教过的。 而今后,她的丝竹之技,是他教的。 水镜月不由得笑了——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孩子气。 若华看向脚下灯火通明的白龙城,道:“阿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水镜月摆弄着竹箫,想了想,“你生辰?” 若华抬头,揉了揉她的后脑,眼睛却仍旧看着夜空,“若你能留下来陪我过完除夕再走,该多好。” 水镜月怔了怔——她都忘了,今夜是小年夜。马上就要到除夕,一年就快过去了。 以前在水镜宫的时候,每年春节都是乌炎带着她去灵隐寺过的。后来,她入了江湖,大多数春节却都是一个人过的了。 当时,并不觉得有多寂寞,只是有些感概而已。 她偏头看若华,问道:“以前,你都是怎么过的?” 若华耸了耸肩,“就那么过去了。” 水镜月:“不念呢?” “他不是中原人,不过除夕。巫医谷的人惧怕我,什罗教的人敬畏我……”若华说着顿了顿,“即便是不念……呵。” 水镜月放下竹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除夕有饺子吃吗?羊肉馅儿的也行。” 若华愣了愣,咧嘴笑了,“有。” 水镜月也笑了,将手中的竹箫举到唇边,“我再练一会儿。” 若华将手撑在身后,微微后仰,看向夜空中的半弦月,淡淡笑了。 ——那笑容里,有水镜月不曾见过的哀伤。 第一百八十七章 莲池 这天晚上,大护法送来晚饭之时,顺道送来了两套衣服。一套黑色的,一套白色的。 黑色那套是若华的,跟他身上穿的那件差不多,只是绣的花纹更加繁复了些,看着更加正式些。 白色该是给她准备的。广袖流云的裙装,很是素净,还特地备了一条四指宽的布条。 水镜月算了算日子,想起件事,问道:“你要亲自举行祭祀?” 若华将衣服放到一旁,道:“原本是不用我去的。不过,我想着,你大概很想去看看。” 明日的祭祀,并不是平常的祭祀,而是神剑祭天问路的日子。水镜月的确很像去看看,她明白苍烬的本事,更加清楚若华的能力。只是,不知为何,她此刻想起的却是那日在神霄宫,那微凉的手指在她手心里写下的几个字…… ——明日,大巫师指出的那个地点,跟他告诉她的那个地点,会不会是同一个呢? “阿月。”若华见她走神,伸手在她眼神晃了晃,“想什么呢?” 水镜月坦然道:“赤金刀。我在想天下无敌的武器会是什么样的。” 若华笑了笑,没有接话,道:“明日一早,大护法便会将那几个人都放了。阿月,你也可以跟他们一起下山。” 水镜月眨了眨眼,“我既答应了陪你过除夕,自然不会食言。” 她顿了顿,又道:“今夜子时,放他们下山可好?” 若华展颜一笑,似乎挺高兴,似乎并未觉察到她言语中的异样,点了点头,“好。” 水镜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是没说出口。 若华瞧了她一眼,转头对仍旧跪在原地的大护法道:“今夜子时,将雪牢中的人都放了,马儿和一应行李也都给他们。”说着顿了顿,笑了,“带阿月一起去。” 水镜月猛然抬头。 若华却又似乎并不在意,挥挥手让大护法退下,对水镜月伸出手,“带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水镜月稍稍犹豫,伸手。 若华往莲池走去,那缭绕的迷雾在他靠近之时,渐渐消散,露出一池明镜般的水面。 亭亭红莲下的水面之中漂浮这万千影像,却不是红莲的倒影,纷纷杂杂的,仿若浊世红尘三千世界。 若华抬手,伸出食指往莲池中的某处指了指—— 莲池中的景象变换,纷乱的浮光掠影往四周退去,一座熟悉的宅邸出现的眼前,渐渐放大,推进,直到那玉冠白衣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之中—— 大巫师府,苍烬。 时间不算太晚,大巫师没有睡。他站在窗前,宽大的披风随意的仍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块盘龙碧玉,看着渐渐西沉的明月,眼神悠远,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而在他身边,一个白衣人站在书桌旁,虽只一个背影,但水镜月仍旧一眼便认出——那是长庚。 水镜月不明白若华是什么意思,偏头看他,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见他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嘘——” 他说着指间又向着那莲池一点,画面变化,朗月青空幻化为漫天的飞雪—— 陡直的悬崖之畔,一个褐衣僧人盘腿坐在厚厚的积雪之上,本就瘦削的身形在漫天的飞雪中更显单薄,肆虐的白雪在他的头顶结了一层寒霜—— 雪牢,不念。 水镜月微微皱眉。 若华挥了挥手,那画面收缩,无数的光点从四周汇聚,形成光怪陆离的世界。 水镜月问道:“你把不念关进了雪牢?” 若华在莲池边坐了下来,无辜的耸了耸肩,“十日前,我在雪牢等你,他跟过去的,之后就没出来。他说他犯了错,自行请罚。”他说着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水镜月坐到他身旁,“他做了什么?” 若华道:“前段日子,你来白龙城应聘画师,苍烬把你画的画送上来之时,我正在……闭关。不念在门口拦了苍烬,收了画,却并没有交给我。” 水镜月明白了。这件事她刚见到若华之时就想问他了。她明明已经来了,他却还发布那种告示引她现身,实在有些多此一举。不曾想,中间有这样的缘由。只是,不念为何要这么做呢?仅仅因为对她的那份敌意? 水镜月问道:“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若华伸手,轻轻触碰水面,荡起一阵阵涟漪,那虚幻的世界消失,明镜中倒映着红莲的清影,“这一方莲池,能看到西域的每一个角落……” 水镜月恍然的点了点头——所以,她才会觉得进入西域之后,一直有人在看着她吗? 若华偏头看了看她,道:“阿月,当年我救了你的命,你还欠我一份恩情。” 水镜月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了话题,微愣,重重点头,郑重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若华笑了笑,伸手揉她的头发,“我可舍不得让你赴汤蹈火。阿月,你可记得你来西域的初衷?你我之间,终有一战。若是最后那日,白龙城毁了,我不在了,这两人就交给你了。” 水镜月一震,拧着眉毛看他,良久,道:“阿月……并不想与你为敌。” 她说着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眼前那清冽的红莲,道:“我承认,我以前很讨厌你,觉得你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是个好人。可是,如今,我在想,你做的这一切,是不是……” “呵。”一声轻笑打断了她,若华伸手按在她的头顶,将她的脸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挑了挑眉,道:“如今又如何?阿月,控制西域三十六国,残杀月氏遗民,还有浪子山庄、横舟庄,我手上的血腥只多不少,西域江湖被我玩弄于股掌。你觉得这样一个人,是个好人不成?我一直很想收你做弟子,但我不想在你面前装什么好人。你要清楚的记得——我,若华,这世上最欣赏你的人,就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水镜月偏头,避开了那双红色的瞳孔,淡淡道:“若你我终有生死决战的那一天,我死在你手中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吧。更何况,若你真死于我手中,你不觉得苍烬和不念带着什罗教众护法找我报仇的可能性更大?他们怎么可能会听我的?” “你在石窟的那几日,不念和苍烬应该去看过你吧?苍烬行事虽有些固执,却是个心软之人。你信不信,当年你若没有跳入交河,没有遇上我,他也不会真的杀了你。阿月,你跟苍烬之间,不过是一场误会,他迟早会明白的。至于不念……他最恨的那个人,绝不会是你。” 若华放开了她,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再次向她伸出一只手,挑着嘴角笑了,道:“若我不在了,你给他们指条路就成。若是阿月死在我眼前,我也会帮你实现所有的心愿,如何?” 水镜月看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抬眼,顺着衣袖看向他的眼睛,“这,算是交易?” 若华微微颔首,“算。” 水镜月伸手,拉着他那双手起身,一双乌黑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那双幽深的红眸,“好,我答应你,尽力而为。” ——水镜月觉得,他今夜,很像是在告别。就好像,他们再也不会相见。又或者,再见之时,便是拔刀相向之日…… 他,预见了什么吗? 第一百八十八章 护法 残月,寒风,凉曲。 水镜月很聪明,也很有悟性。七天的时间,已经学会了不少曲调,即便是复杂冗长的送葬歌也奏的有模有样。 不过,也仅此而已。 她的曲调就像这大漠千年不变的月光,无所谓悲伤,无所谓欢乐。凉的是曲子本身,而无关她的心境。 她说自己于音律一道完全没有天分,也不是没有道理。 今夜若华睡得早,抱怨着明日祭祀的繁文缛节,让大护法搬来祭天用的好酒喝了个酩酊大醉。水镜月独坐在悬崖之畔,自娱自乐的吹着不成曲调的歌,也不担心吵了他的安眠。 月至中天,水镜月放下手中的竹箫,起身,转身看身后已经在静静等待的黑衣人——那静默无声的姿态,仿若他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一般。 水镜月淡淡笑了,“大护法倒是准时。” 大护法没有出声,转身,往山下走去。 水镜月跟上,一边在身后打量他,良久,紧走几步,偏头看他的侧脸,对着那只右眼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大护法沉默着,脚步不急不缓…… 水镜月又道:“那天在城门口,你为何要拦我?” 大护法不慌不忙的下了山,然后又上山…… 水镜月:“那夜在死亡之海,救我的那人,是不是你?” 这次,不待他反应,水镜月话音未落,便直接出手,一招偷星摘月,直取他面门,竟是要去摘他的面具! 她突然发难,动作手法都快得几乎看不清,即便是她师父在场,也要在心底赞一声。只是,大护法却像是早知道她会偷袭,早早的做了防备,在她手指触到铜面之时,他已然将她的手按住。 水镜月收回手腕,他也没为难,放了手。 水镜月眯着眼睛瞧他,道:“小气。” ——分明是她无礼冒犯,他懒得计较,她却先开口责备了,责备得理直气壮。 大护法停了下来,转身看她。 水镜月也看他,丝毫不觉得惭愧。 自在城门口之后,大护法终于再次对她开了口,“摘了面具,你别再捣乱。” 水镜月眨了眨眼,点头。 面具就这般轻易摘下,月色下的一张脸却蒙了面巾,除了那只琥珀色的右眼,只有比夜色更浓的漆黑。 水镜月看着那只眼睛愣了愣神,半晌,撇了撇嘴,心道——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面具再次覆上面颊,大护法转身,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往前走。 水镜月这次没再捣乱,安安静静的跟着—— 其实,即便他不承认,她也能猜到,那夜被狼群围攻之时,救她的就是这个人。那狼王若是若华那个怪物养的,破了她的瞳术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若那夜他救她,是若华的命令。在城门口拦下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她之前以为是苍烬派他去拦她的。但如今才知道,什罗教的大护法,仅听令于教主一人而已。 可是,若华是故意引她来的,他却拦下了她,还将她已经来了的消息隐而不报。 她直觉这个人对她是没有敌意的,但却不知道他为何帮她。 她对他有些好奇。好奇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仅仅是因为他救过她。 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她看着那只琥珀色的右眼时,有种莫名的悲伤……无以名状。 “哧——砰——” 突如其来的焰火轰然炸裂,打破了雪山的宁静,也将水镜月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看着那焰火升起的地方,冲身旁之人眨了眨眼,“新年将近,焰火庆祝?” 大护法瞄了她一眼,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那只右眼中透出的一丝无奈,“有入侵者。” 他说完,继续往雪牢的方向走去,速度虽加快了些,却仍旧平稳,丝毫不乱,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水镜月自是知道什罗教的守备有多森严,山路有多曲折,据她了解,凭着山高地险,即便夏成林带着康定军兵临城下,也不定能在一个月攻上山来。 她看着身后归于寂静的夜空,似乎隐约间能听到几重山外的嘈杂之声,心中却是没法像大护法那般无动于衷—— 来的人是谁? 长庚?风寻木?唐小惠?还是……都来了? 她清楚他们的本事,知道他们不会那么容易死,但对手是什罗教教主,是五年前她认识的那个巫谷主……她没有把握。 他若出手,他们必死无疑。 而她,一再的赌他对她的那点情分,终究……不敢再赌。 她停了脚步,看着云梯之上的那个黑色背影,平静道:“大护法,我不上去了。” 大护法转身,站在十步之外的阶梯之上,点了点头。 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她面上一派轻松,云淡风轻的说道:“麻烦大护法将他们安全送出城。” 大护法仍旧点头,转身,不再等她,一步一步往雪山之巅走去。 “多谢。” 水镜月对着那个坚定的背影说道。说完,便转身,纵身一跃,踏月急奔,眨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黑夜。 而此刻,什罗教前山,十分的热闹。 水镜月猜的不错,入侵者的确是风寻木几人。 但,意料之外的是,他们并没有吃亏,轻轻松松的就上了神殿山。等水镜月赶到之时,风寻木和水镜月正站在石窟——那个她画壁画的石窟——洞口,态度可说是十分的嚣张。 唐小惠此刻穿了一身妃色长裙,轻纱遮面,背后一张赤色弯弓,手中一只赤羽银箭,明晃晃的箭矢此刻正抵在怀中女子的脖子上—— 被挟持的女子却也是同样的装束,只是未戴面纱,一脸怒容,两眼赤红,委屈又愤怒,却正是什罗教的神女! 而在唐小惠身旁,白色披风银色面具的男子,不是风寻木又是谁?手中一把长剑,却是抓了什罗教的大巫师做人质。 两人站在洞口,山下围过来的黑衣护法越来越多,却只是在二十丈之外埋伏着,一个都不敢上前。 不一会儿,那洞口出来两个黑衣蒙面人,低声道:“里面没人。” 唐小惠和风寻木对视一眼,同时逼问手中的人质:“阿月在哪里?说!” ——逼问的台词也是一字不差,像是排练好的似的。 神女咬着牙,恶狠狠道:“谁知道她去哪儿了?!说不定早就被教主送上处刑台了!” 唐小惠手中一紧,箭矢推进一分,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嘴角却是带着三分笑意,道:“神女大人,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苍烬看了神女一眼,似乎叹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看身后挟持自己的人,神情淡漠,语气平静,“许是被教主带走了。” 风寻木低头看了他一眼,“带我们过去。” 苍烬略有些犹豫,“你们现在下山,我还能保你们一条命。” 风寻木只是坚持,重复了一句:“带我们过去。” 苍烬双目微垂,耳畔殷红的玉坠轻轻摇晃,竟透出几分凄然,平静的声音也似带着几分悲凉,“何必,何苦。” ——何必,多此一举。 ——何苦,自寻死路。 第一百八十九章 闻战 水镜月翩然落地,抬头看唐小惠和风寻木,叹息一般道:“我在这里。” 唐小惠看着眼前一身白衣胜雪的女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眨了眨眼,最后盯着那双熟悉的眼睛,试探着叫道:“阿月?” ——三分惊讶于突然的见面,七分却是惊讶于她此时的装扮。 水镜月点了点头,眼神却是移向了苍烬,“放他们下山。” 苍烬的神色仍旧平淡,道:“月姑娘这话该对你的朋友说。” 水镜月听出他言辞间的一丝怒气与不平,微愣,不由笑了。 神女刚开口想说什么,被唐小惠用手腕锁了锁喉咙,只余一声闷哼。唐小惠挑着嘴角笑了,“人找到了,自然是要下山的。” 风寻木倒是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上下打量一番水镜月,面具下的眉头不由皱起,问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水镜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了看两人手中挟持人质的利器,道:“放人。” 风寻木和唐小惠放手,苍烬拉着神女往旁边走了几步。周围埋伏的人群蠢蠢欲动,苍烬看了水镜月一眼,道:“都退下,放他们离开白龙城。” 周围顿时安静。 水镜月转身,对风寻木和唐小惠挥了挥手,往山下走去,“走吧。” 风寻木和唐小惠面面相觑,赶紧跟了上去。 下了山,进入白龙城,周围寂静无声,青石板的街道上回荡着三人的脚步声。 风寻木早就摘了脸上的面具,唐小惠也扔了那麻烦的面纱。他们一路跟水镜月下山,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看着前方那个背影之时,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唐小惠停了下来,对着那个背影叫了一声,“阿月。” 水镜月停下,转身,“先出城再说。” 唐小惠上前,拉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脸上似乎有些慌乱,“你是阿月,对不对?” 水镜月微愣,笑了,“两个月不见就不认识我了?我是阿月,水镜月。” 唐小惠笑了。 水镜月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走吧。” 风寻木看了水镜月一眼,问道:“什罗教的大巫师为什么会听你的?” 水镜月脚步微顿,继续城门的方向走去,良久,才道:“今晚,放我们离开的不是苍烬,而是什罗教教主。” 风寻木的眉头一直都没有松开过,听了水镜月这话之后,皱得更深了,“你……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 水镜月摇了摇头,“你们这几日一直都在苍烬府上吧?他应该劝过你们不要贸然上神殿山,也告诉过你们我不会有事。” 她看着前方已经开启的城门,淡淡的笑了,“什罗教教主,就是巫医谷谷主。” 城门外传来熟悉的马嘶声,她嘴角弯起,眼前却蒙了一层水汽,“他或许十恶不赦,但他是阿月的恩人,救命之恩。” 城门口,一匹白马甩着尾巴小跑到水镜月身边,拿脑袋蹭了蹭她的脖子。 水镜月笑了,伸手摸它的脖子,从马背上取下了她那把月下无影刀,抬眼,看向城门外—— 荒芜的草地上,几个人相互搀扶着,乱了青丝,染了血迹,狼狈得如同战场归来的残兵,天生傲然的神情却如凯旋的将军。 长庚、言酒欢、周龙腾、玉关情、阿杰、雁长飞、空桑。 看到这几人,水镜月大概猜到了今晚的一切。难怪风寻木和唐小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原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雪牢。或许他们以为她也在雪牢吧,所以见到她的时候才会那般惊讶。 只是,这一切,苍烬到底知道多少呢?那个神殿之巅的人,又知道多少呢? 水镜月回头,看了看远方的山峦,仿若能穿过茫茫黑夜,越过重重山峦,看到那个站在雪山之巅的人—— 他,早就算到这一切了吗?所以,他是给了她一个离开的机会,还是想让她做出选择? 一行人骑了马儿,连夜赶至乌孙,进了乌孙王宫。玉关情、阿杰、雁长飞、空桑四人在雪牢中关了许久,伤得很重,阿杰在半路都晕了过去,其他几人勉力坚持到宫殿,也都倒下了。 周龙腾俨然成了乌孙王宫的新主人,将伤患安顿好之后,众人坐在一起,喝茶。 所有人都看着水镜月,水镜月却端着茶杯,看着那翠绿的茶叶在碧水中沉浮。 最后,还是周龙腾咳嗽了一声,“月姑娘。” 水镜月抬眼看他——何事? 周龙腾还是第一次见水镜月的真面目,有些不适应,末了只将视线落在那双熟悉的眼睛上,“什罗教教主就是巫医谷谷主,这事是真的?” 水镜月放下茶杯,恢复了往日常有的神态,对周龙腾挑了挑眉,道:“西域这一年来的异常,背后的主谋的确是什罗教教主。横舟庄和浪子山庄失踪的人,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周庄主和言庄主又有何打算?” 言酒欢神色平静,砰地一声收起手中的乌骨扇,一双眼睛却是比平日更加凌厉,森然道:“血债血偿。” 周龙腾没有说话,笑吟吟的喝了一口茶。 言酒欢看了水镜月一眼,道:“阿月,那人于你有恩,你不必出手。不过,这件事得放一放,目前有更紧急的事。”他说着,冲门外叫了一声,“白少侠。” 半晌,一个黑衣人进屋,原来是刚刚跟唐小惠一起上了神殿山中的一位。他进来之后,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在下流沙剑派白无瑕,求各位英雄出手相救。” “白无瑕?”水镜月惊讶,站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流沙剑派出事了?你们掌门呢?” 白无瑕抬头,却仍旧是跪在地上,道:“一个月前,流沙剑派收到消息,说有云国军队正往开都河而来,掌门师妹前往探查。半月后,云国军队驻军在开都河对岸,送来了战书……和掌门……” 他说到这里,不由哽咽,竟是说不下去了。 水镜月着急,抓着他的肩膀,摇晃道:“凌掌门怎么了?” 白无瑕吸了口气,道:“掌门重伤……快支撑不住了。云国的战书上说,若十日内流沙剑派不投降,便血洗整个开都河。流沙剑派……”他说着,又是重重一叩首,额头顿时出了血。 言酒欢起身,将人拉了起来,道:“白少侠放心,这事事关整个西域,浪子山庄定然全力以赴。” 水镜月抬眼看言酒欢。浪子山庄的能力她再清楚不过,开都河虽是流沙剑派的地盘,但若云国军队入侵西域,浪子山庄绝对收到了消息。如今开都河的形势,言酒欢估计是最清楚的。 言酒欢笑了笑,道:“开都河若是那么容易过的,云国军队的铁蹄早十年就踏进西域了。另外,白少侠有所不知,云国军队刚到开都河,天山派召集了西域武林,前往流沙剑派,抵御外敌。” 言酒欢说着看了看周龙腾,“浪子山庄已将战事传遍西域,想来西域三十六国的军队不日就能到开都河。周庄主,言某来这里,意在赤铁谷。” 之前,西域三十六国收集万兵,送入赤铁谷,打造神剑。如今,即便西域三十六国愿意出兵,估计兵器有些不足。 ——如此巧合。 水镜月起身,看向风寻木和唐小惠,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唐小惠道:“当然是去开都河!” 风寻木点了点头,也是想去开都河看看。 水镜月道:“你们跟言庄主一起走。” 风寻木有些意外,“你不去?” 水镜月:“我要先去了结一件事。” 唐小惠见她转身要走,赶忙拉住她,“你要去哪儿?白龙城?” 水镜月回头,笑了笑,“我会去找你们的。” 第一百九十章 祭天 没有人理解水镜月为什么要留下,也没有人能阻止她留下。她留下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答应过要陪若华过除夕。 若华,巫医谷谷主,什罗教教主。很多人都曾问过她,他是个怎样的人。她的回答总是斩钉截铁——坏人。 什么样的人是坏人?海言招摇撞骗算不算坏人?莫风华被誉为魔女,杀人无数,算不算坏人?唐小惠随心所欲胡作非为,手上也沾染了不少无辜的鲜血,算不算坏人?即便是水镜月自己,扪心自问,生于天地十八载,出入江湖五六年,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吗? 水镜月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或许还是邪门歪道的居多。别看唐小惠平日里任性妄为不拘礼法,真说起来,水镜月的内心比唐小惠更加离经叛道。 一个什么样的人,会被她称之为“坏人”呢?那个人还是她的救命恩人,一个从心底欣赏她的长辈,一个追着她五年想要收她做弟子的人。 虽然巫谷主声名狼藉,虽然最初认识巫谷主的时候,他便在她身上放了一只旱蚂蟥,但那时候水镜月对他并没有敌意,只是觉得这人性子有些恶劣而已。 水镜月是什么时候开始将他划在自己的对立面的呢?是在他眼睁睁的看着一群马贼屠了整个村子却无动于衷的时候吗?是在他因为马儿踩坏了难得的绿洲而杀了正在厮杀的中的两国军队吗?还是在他不顾妇孺老弱的哀求,对一村子的瘟疫病患不管不顾的时候? 每一次,他说出的理由都让她无法反驳。可是,也无法让她认同。 从白龙城到巫医谷的那一路上,她明知道自己无法动用真气,仍旧不识时务的跟他动手,都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只是,巫谷主有句话说的很对——他的确十恶不赦,她可以替天行道,但她没有立场恨他。 水镜月跟着人群再次进入白龙城之时,仰头看着远方高高的祭台,不由微微勾起了嘴角——她或许没有立场恨他,但却是最有责任杀他的那个人。 他从来都看得很透彻——他和她,终有一战。 晨光熹微,金色的阳光洒满白龙城,远处的雪山隐在云层深处,遥不可及。钟声回荡,缭绕不绝,祭天仪式开始了。 白衣银面的巫师在问天,绯衣轻纱的神女在起舞,碧衣青衫的琴师在奏乐…… 祭台下的人很多,中原武林的,西域武林的,云国的,吐蕃的……却没有几个真心相信祭台上的那位“神明”的。 什罗教的教主,所有信徒的神明。黑衣黑袍,坐在高高的祭台之上,脸上像是隔着一层云雾一般,让人恍恍惚惚的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双俯视众人的眼眸中的慈悲与淡漠。 水镜月站在人群中,看了看那三把供奉在祭台之上的神剑,对着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笑了笑,然后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神殿山很安静,仿若雪后初晴的清晨,将所有的杀机都埋在寂静的空气之中。 水镜月站在山脚,看着挡在前方的黑衣人——大护法。他带着面具,手持一把黑皮剑,站得笔直。但不知为何,水镜月一眼便看出他受伤了,伤得不轻。她将长刀背在身后,一手放在身前,微微躬身,道:“大护法,抱歉。” 大护法道:“离开这里。” 水镜月对他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不会闯山的。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大护法沉默着没有说话,看不出任何表情,只一动不动的守在上山的入口。 水镜月从怀里摸出一支白玉瓶,递给他,道:“你们教主的医术高明,却不是个会疼人的。这药,算是赔罪。” 大护法没有接。水镜月上前,抓起他的手,将玉瓶塞进他的手掌,握紧,转身离开了。 神剑祭天问路直到午时才结束,烈焰灼灼中,三把神剑直冲云汉,黑衣教主淡漠如水的声音落地—— 迷、魂、岭。 青莲剑、五残剑、蚕丛剑,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日隐云升,狂风骤起,祭台上的黑衣教主消失不见,平地而起的风沙不容将那违抗的命令传至白龙城的每个角落,飘向大漠,席卷整个西域—— “外敌入侵,神明的子民,拿起手中的武器,前赴开都河,守卫家园故土。西域的战士,大巫师为你们祈祷,大护法会守护你们,神女会祝福你们。” 当天,乌孙赤铁谷周龙腾奉什罗教教主之命,率领西域的守护神——什罗教五百护法,前往开都河,抵御外敌。 *** 今夜无月,交河水缓缓的流淌着,高高的城墙上寂静无声,一道黑色的人影飘过,鬼魅一般穿过长长的街道,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下。 神女安眠,护法离城,只余大巫师翻飞的白色长袍。 苍烬睁开了眼睛,看向祭台下的那双眼睛,“是你?” 水镜月换回了黑衣蒙面的装扮,听出他语气中的惊讶,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了陪他过除夕。” 苍烬道:“他不会见你。” 水镜月:“我知道。白龙城的护法都走了,神殿山上却布了阵法,我进不去。我遵守承诺回来了,他却连碗饺子都不愿分给我。” 苍烬:“教主的决定,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你既做了选择,就不该再回来。” 水镜月摇了摇头,也不知在否定什么,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苍烬沉默。 水镜月仰头看他,“天雷剑在哪儿?” 半晌,苍烬笑了一声,很轻很轻,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自嘲,“这么多年,你仍旧如此执着。” 水镜月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没有像五年前那般与他争辩,也没有继续逼问他。她俯身扫了扫脚下的一方土地,盘腿坐下,道:“神殿山上不去,我陪你守夜吧。”她托着下巴看如浓墨般化不开的夜空,“明日一早,我便去开都河了。” 苍烬挥了挥衣袖,祭台上的酒壶飞出,准确的落在水镜月面前,“给你践行。” 水镜月乐了,就着酒壶喝了一口,入口之后,神色却是有些复杂,一口酒咽下,托着那翡翠冰壶叹了口气,道:“大巫师用这么难喝的酒祭天,不怕神明降罪吗?” 苍烬一脸的无所谓,又取了壶酒陪着她喝,道:“好酒都让教主给喝了,他舍不得。” 水镜月咧嘴笑了,一双大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仰头又是一大口,道:“搁我,我也舍不得。哈哈哈……” 水镜月笑着喝酒,苍烬沉默着也不知是真在祈福还是在出神。五年前,他们都以为再次见面时必定是刀剑相向,却不曾想还有能坐下来一起喝酒的一天。 酒不多,很快就见了底。快到子时了,新的一年即将过去,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曾想过,会陪伴彼此,在异乡度过一个除夕夜。 水镜月扔了酒壶,取出若华送给她的那支竹箫,道:“没有焰火,吹一首曲子来热闹热闹吧。”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以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一首曲子反反复复的吹了七次,苍烬也跟着唱了七次。他说:“倒是应景应时,却不表心。” 水镜月起身,道:“阿月本就不通音律。”她转身,扬了扬手中的竹箫,“新年快乐,苍烬。”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临危 流沙剑派位于天山东部,开都河畔。早在百年前云国统一漠北之时,这里就是云国的属地了。不过,三十年前,流沙剑派的开派祖师,流沙,一人一剑,将一万云国士兵驱逐至开都河对岸,斩杀三名大将军,折损近半士卒。此后,云国军队撤出开都河外一百里,三十年不敢侵犯西域。 那一战,奠定了流沙剑派在中原和西域人心中的地位。 三年前,流沙离世,云国军队曾试图渡过开都河,不料大军刚行至开都河畔,主帅便被天山派掌门千踪踢进开都河。当时正值冬季,青天白日,先锋部队三千骑兵,愣是没一只眼睛看到千踪的影子,都以为是流沙的鬼魂作祟,丢盔弃甲的往回逃。 流沙,是天山的传说,是江湖传奇。 什罗教教主在祭天时的那段话很有用,半月之后,西域三十六国集结的军队就到了流沙剑派,领兵的主帅却是周龙腾,就连什罗教的大护法都听任其调遣。不过,说是西域三十六国的军队,其实只是附近几个小国的人马而已,加起来还不到三万。用的武器都是之前三十六国上缴赤铁谷的兵器。 除了西域三十六国的军队,西域武林的基本也都来了。天山派是流沙剑派的本家,听说这事,立马放下内部矛盾下了山。也幸亏他们来的及时,否则流沙剑派如今可能真的就血流成河了。 浪子山庄自然是少不了的。明里暗里的人加起来估计也有百多号人了,打探消息、传递情报之类的,几乎都是言酒欢在负责。玉关情的伤好了,原本想帮忙,却被言酒欢软绵绵的挡了回去,最后索性跑去帮忙运送粮草去了。 中原武林,以郑元涛为首,加起来也有小一百人了。因为天山派掌门继承仪式的事,中原武林中不少跟天山派关系比较好的门派都早早的到了,人数虽不多,但也都是各大门派的高手。却是唯独不见武当和少林弟子,联想到千踪的行踪,实在让人生疑。 长庚、风寻木几人,包括雁长飞和空桑,都跟浪子山庄的人混在一起。雁长飞不回天山派那边,天山派那边的长辈似乎也并不介意。 空桑这几日很高兴,因为青莲剑不知怎么的回到他身边了。说来这事还真是有些诡异。据说,那日对岸云国的先锋官扯着嗓子大骂流沙剑派,空桑和雁长飞都觉得很有趣,就跟着去看热闹。那边骂了一上午,这边几个天山派的小弟子坐不住了,提着剑,就要到对岸去找人拼命。众人劝不住,眼看着到河中心了,那边的弓箭手都准备好了,突然一道光芒从天而降,闪电般砸了下来,直跟神明下凡似的,将两岸看热闹的群众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就听见空桑大叫一声“青莲剑”,那青色的闪电落在了空桑怀里。而趁着大伙愣神的这半晌,雁长飞也将那个满腔热血的弟子给提溜回来了。 经过这件事,聚集在天山脚下的武林人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乌合之众。所以,等周龙腾到了之后,所有江湖人一致投入他军中,表示任其差遣。周龙腾受宠若惊,三请三辞,无奈之下只好接了这个所谓的元帅之称。 这个元帅不好当,周帅的压力很大。 对面云国有二十万大军,统帅还是云国南威将军萧伦。萧伦是云国的老将,在雁门关跟燕王斗了几十年,身经百战,经验丰富。 而西域这边呢?只有东拼西凑的三万兵马,加上什罗教的三百护法,还有不到五百个江湖人。西域和云国的士兵都是游牧民族出身,在武力方面应该不相上下。若是什罗教的护法和江湖人都能以一当百,那么他们这边加起来也算是有十一万兵马了。 十一万对二十万,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赢。 可事实并非如此! 打仗不是比武。他们这边的人马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地域、不同种族,各自都怀着不同的目的,甚至连语言都不通。即便他是元帅,也没几个人真的服他。尤其是那群江湖人,本就我行我素心高气傲,真上了战场,怎么可能听他一个声名狼藉的杀手头子的调令?所以,他手中的人马再多,也是一盘散沙。而云国那边呢?萧伦带领的云内军算得上是西域第一的军队,即便他们在雁门关吃过燕王的败仗,萧伦在云国的地位却也从未下降过。云内军就是云国的一把尖刀。 用沙子去挡尖刀,哪有什么胜算? 所以,当初周龙腾推辞元帅之位的时候,是真心不愿揽下这个烂摊子。他最后接受了,不过是因为明白了一件事——除了他,没人能担当此任。 那些江湖人虽武功高强,却从未打过仗。而西域三十六国的将军虽有战争经验,却都是各自不服气的。只有周龙腾,传说中西凉国的后裔,混迹江湖,此次却是打着赤铁谷的旗号,还有什罗教教主的任命,算是各方人马的纽带。更何况,他从赤铁谷带来的无数良兵利器,仅箭矢就有五十万支,算是解决了一项燃眉之急。 周龙腾接了元帅之职,便将那一番“沙子和尖刀”的理论给抛到脑后了,满心想的是如何利用这三万乌合之众击退二十万云国大军。 即便双方实力悬殊,他也只能想着如何赢。 开都河的河水早就结了冰,两岸的沼泽也都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一马平川的冰原,抬眼就能看到对岸黑压压的军营,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显得肃杀而庄严。 周龙腾还未到的时候,云国就发起过一次进攻。二十万兵马,浩浩荡荡的从开都河对岸压过来,万马奔腾的铁蹄声震彻云霄。而冰河对岸,只有天山派的两百名弟子,孤孤零零的,视死如归的姿态,仿若要用血肉之躯阻挡侵略者的刀枪。 然而,就在那一万先锋骑兵即将到达对岸之时,开都河上那三尺厚的冰川却轰然碎裂,成千上万的将士和战马无声无息的坠入冰冷的开都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被河底的暗流冲走。 九曲十八弯的开都河两端,八名天山派前辈站在碎裂的冰河之畔,看着脚下来不及挣扎的生灵,神情肃穆,眼神悲悯,仿若九天神明。 周龙腾终于明白,言酒欢那句开都河难渡的含义了。 天山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弟子年满五十岁之后,便会下山,自立门派,或者飘零江湖,隐于世外。因而,天山派自掌门以下,十大高手的武功毋庸置疑,但他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四十来岁,武功再高,也是江湖后辈。 可即便如此,也没人敢轻易招惹天山派。 千百年来,与世无争的天山派一直屹立于西域武林之首,一直被中原武林敬为武学圣地,不是没有缘由的。 凌清泉是流沙剑派的掌门,是流沙的弟子,也就是天山派的弟子。 萧伦,或许招惹了一个连他都无法想象的敌人。 开都河的水在当天晚上就再次凝结成冰,厚厚的冰层下寂静无声,当日壮观的景象无迹可寻。 周龙腾站在冰河之畔,看着远方的烽火联营,心中燃起了一团火焰…… 第一百九十二章 攻城 自第一次渡河之战之后,云国的军队便没再贸然进攻了。三十年来,开都河对云国造成的阴影太大。这条河流仿若一个诅咒一般,阻止着漠北王者的马蹄踏入最后一片净土。 不过,萧伦若是就这么放弃,他也不会成为云国的战神了。 十日之后,周龙腾刚刚布置好防守策略,便听见震天的战鼓声,哨兵来报说云国的军队又开始进攻了。 萧伦是老将,不能指望他在同一个地方摔下马。破开冰河的法子用了一次,第二次便不管用了。 云国的先锋分三路,两支队伍往两翼奔去,守在冰河两岸的天山派弟子被缠住,无暇分身,中路骑兵趁机渡河。 什罗教的大护法带领三百护法守在冰河之畔,弯弓射箭,却并不恋战。在云国军队渡过冰河之时,他们已经打马往后撤退了。 原本,过了开都河,一路到天山脚下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但是,流沙剑派成立后,在这片平原建了一座城。这座城市并不大,城墙却从开都河上游一直延伸至下游,横亘在进入西域的必经之途。站在天山之上往下看,这座城市仿若一艘停泊在开都河畔的军舰。 云国军队刚策马奔腾至城下,铺天盖地的箭矢和石子便如雨点般落下,阻止着马蹄前进的步伐。 骑兵往两侧分开,架着云梯的士兵视死如归般的往前冲,攻城车缓缓前进,巨大的攻城石飞上城头,火球飞上高空…… 周龙腾站在城头上,手中的蚕丛剑划出一道道剑气,下达着一道道防守的命令……无数的箭矢和石块运上城头,江湖人和西域战士混在一起,早就分不出哪个是天山派的,哪个又是中原武林的…… 烽火连天,兵荒马乱。 玉关情站在城内,箭矢和火球在他身边落地,周围到处都是呼喊声、马蹄声,有士兵从城墙上掉落下来,有江湖弟子在他身边倒下。他就那么静静看着这一切,甚至连流箭都不愿意躲。 这一刻,他觉得有些悲哀。城墙外是他曾经的同胞,他曾誓死守护的人,城墙内是他同甘共苦了十年的兄弟,救过他的命给了他安身立命之地的人。 言酒欢知道他的难处,不让他加入这场战争。然而,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叛徒。十年前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十年后又背叛了自己的兄弟。 他从小在战场上长大,从小便明白战争无所谓对错,只有不同的立场而已。 他必须选择自己的立场。 眼前的城墙高达三丈,是天山上的石头垒砌而成的,历时三十年才成就如斯模样,高大而雄伟。 他没有直接跃上城墙,而是一步一步踏着阶梯走上城头。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着不再回去,虽然心心念念的都是仇恨与愤懑,但在内心深处,仍旧割舍不下曾经的故土—— 那里,毕竟是他成长的地方。那里,毕竟还有他的至亲。 回不去了。早就知道,却仍旧感觉心在滴血。他坚定不移的往前走,每走一步,神情便淡漠一分—— 从此以后,这世上便真的只有玉关情了。 “关情!”言酒欢猛地扑过来,将他拉到城墙下,躲避着又一轮的猛烈进攻,“你上来做什么?!不要命了?” 玉关情抬眼看他,笑了,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来陪大哥御敌。” 言酒欢的手压在他的肩膀上,看了他良久,最后只能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大喝一声:“拿弓箭来!” 唐小惠就在言酒欢身旁,听了这话,大笑起来,将手中的赤云弓扔了过来,一边随手捡起一块大石头,道:“玉公子,接着!这回可算是物归原主啦!听阿月说,玉公子的箭术天下无双,让本姑娘也开开眼界如何?” 玉关情接了弓箭,朗声笑道:“七姑娘,多谢!” 他说着起身,站在高高的城头上,看向脚下如过江之鲫一般的军队,在乱军中找到写着大大的“萧”字的军旗,弯弓搭箭—— 咻! 高大的军旗倒下,旗令兵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落下的旗杆砸了个半晕。军旗下,萧伦的脸顿时铁青,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顿时往城墙上看过来。然而,在他看到城墙上那个再次搭弓的男子之时,不由愣了愣—— 是他?怎么可能?他在十年前就死了! 咻—— 箭矢划破空气,在他的瞳孔中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爹!” “元帅!” 一声凄厉的叫声在耳边响起,身侧传来巨大的冲击,他被一旁的副将撞开,最后那一刻,那一箭看看射入他的左臂。 鲜血自铠甲留下,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疼,只觉得冷——那一箭原本是冲着他的心脏去的。他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吗? 他终究还是恨他的吧?或许,他恨的是整个云国。 “保护元帅!” 萧伦被人护送着撤退,临走前,他听见副将鼓舞士气,令人斩杀城墙上的弓箭手。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其实自己早已没有为他说话的立场——十年前他没说,如今,他又能说什么? 萧伦的云内军名不虚传,元帅受伤的消息不仅没让士气下跌,反而让一众男儿更加义愤填膺,生死不顾的往前冲…… 夕阳西下,残阳似血。夜幕渐渐降临,明月初升,照在这片血色的大地上。 攻城战终于暂时停止。云国的军队没有撤退,在城墙下就地修整,趁着夜色清理战场,将受伤的战士送到伤兵营,给死去的兄弟默默祷告…… 城墙上的守卫静静的看着这一切,没有进攻,神情甚至有几分悲悯……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箫声,没有金戈铁马,没有悲怆哀伤,清清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却无端的给人以慰藉,仿若寻找到了灵魂的安栖之处。 什罗教的送葬歌,从来都是用七弦琴演奏的,不曾想用竹箫吹出来,更添几分高高在上的悲悯之情。 不知是谁开始唱出第一句,整个开都河畔回荡起袅袅的歌声。城墙上肃然的什罗教护卫,东倒西歪的西域战士,城墙下幕天席地的云国士兵……所有人都唱着同一首歌。 杀伐果决的军人的嗓子是低沉的,带着血气的,一首送葬歌唱得悲凉,却并不哀伤。 今夜无眠。 战争不会停止。 攻城战没有结束,战火还未熄灭,他们曾在一起唱歌同一首歌,送葬的灵魂却是也是死在对方的刀剑之下。 而他们,此刻月夜下一起低吟,明日仍旧会再次兵戈相向…… 第一百九十三章 刺杀 攻城战持续了三日,那日手臂被射中一箭之后,萧伦再没失常,每日见到城头上的玉关情,也能神情漠然的下达着攻城的命令。在第二天,不,或许在那日回到军营之后,他就明白了——城头上的那个人不是他。 城中的情况却令人堪忧,西域三十六国将士死伤过半,江湖人几乎都受了些伤。然而,这些还并不是最糟糕的,最让人绝望的是,城中物资告罄。 弓箭没了,投石机损坏了,连石头都没了。 每个人只剩下手中的一把剑、一把刀、一把枪,或许还打着卷,豁了口,折了尖。 明日,就是最后一战了吧? 要撤退吗? 这个念头刚在周龙腾脑子里打了个转,他便听见耳边传来言酒欢的声音:“周帅,言某带人去夜袭。” 周龙腾一个激灵就拉回了思绪,终于转头,正眼看了看这个西域最大的江湖组织的头领—— 言酒欢已经很多天没有休息了,眼中透着疲惫,却被他强行给压了下去,只仔细看才能发现那双沉静的眼睛中的血丝。在这种绝境下,他仍旧十分镇定,嘴角似乎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周龙腾以前一直觉得,他跟言酒欢,虽一黑一白,却是同类人。可此时,他觉得他错了——言酒欢比他更强大。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族人一次次的复国都以失败告终,为什么曾经辉煌的西凉国会被淹没在黄沙之中了。 言酒欢带着一群江湖人走了,人不多,大概还不到一百人,还有半数是什罗教的护法。 “哧!” 周龙腾抽出了那把蚕丛剑,目光再次坚定起来,撤退的念头已经不知从哪个窟窿里溜走了。 言酒欢带的人的确不多。玉关情、雁长飞、空桑、长庚、风寻木、唐小惠,还有什罗教的大护法和五十名手下。一行人穿上夜行衣,悄无声息的出了城。 郑元涛和天山派十大高手原本也想跟来,被言酒欢留下了,总要留些人守城。 其实,言酒欢原本只想带几个手下去,甚至连玉关情他都不想带。不过没办法,那几个人的主意正得很,自己长辈都不一定管得住。 他们此行的目的简单明了——刺杀萧伦。 若不是到了最后一刻,言酒欢并不想走这一步。刺杀萧伦自然没那么容易,他身边的高手不少,萧伦本人就是西域第一高手。撇开此行的危险性不谈,言酒欢也不想杀萧伦。 萧伦是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将军应该死于战场,而不是死于江湖刺杀。 ——他是真心实意的这么认为。他是中原人,却是在西域长大,对云国没那么仇视。 今夜无月,云层很厚,寒风仍旧冷冽,是百鬼夜行的好日子。 出了城之后,一行人便分为两队。大护法带着手下潜藏在附近,等待接应。言酒欢、玉关情、雁长飞、空桑、长庚、风寻木、唐小惠,还有一位什罗教的护法,两人一组,潜入军营,制造混乱,趁机刺杀萧伦。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没多久,云国军营里就一片混乱,粮草失火了、马厩里闹老鼠了、伤兵营闹鬼了…… 萧伦自然出来查看了,营帐密密麻麻的围了五百亲兵,对周围的混乱充耳不闻,只坚守在帅帐周围。 负责刺杀萧伦的是言酒欢和长庚。两人隐在一个攻城车后面,长庚低声道:“现在,还是等?” 言酒欢道:“我明你暗。” 他说着就转身,刚走出一步,就感觉脖子上一凉—— “别动。” 言酒欢站住了,嘴角苦涩的笑容还未形成,低头看了来人一眼,却是吃了一惊,差点没惊叫出声,幸而被一旁的长庚捂住了嘴巴。 来人放开了言酒欢,手中的匕首转了个圈,插入靴中,对两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 言酒欢拉住了她,伸手指了指萧伦,“阿月,我们是来刺杀萧伦的。” 来人一身黑衣,面巾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正是水镜月。她听了言酒欢的话,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然后伸手拍了拍言酒欢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相信我。” 言酒欢还未及答应,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兵戈之声,伴随着一声高喝:“有刺客!” “是关情那边!”言酒欢顾不上什么萧伦了,立马冲了过去。 玉关情跟什罗教的一个护法一组的,两人负责烧粮草。原本事情很顺利,两人点了粮草之后就该撤退。可玉关情似乎有些不放心言酒欢,撤退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不小心就被人发现了。 不过,幸运的是,两人此刻已经在军营外围了,见被人发现了也不再停留,直往大护法那边逃,半路上还遇到了唐小惠和风寻木,两人还盗了几匹马。 大护法也很靠谱,见状就带人迎了上来。这几日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什罗教的护法武功或许算不上一流,但杀人的功夫却是连横舟庄的杀手都自认不如。他们一个个都似是亡命之徒一般,一把铁弓、一把刺刀,就敢单骑闯千军,就只那气势就让敌人先胆寒三分。 言酒欢到的时候,什罗教的护法骑在马背上,正手持铁弓,将一众云国兵阻在十丈之外,不敢上前,只能射击。 “阿月?!你怎么在这里?”唐小惠见了水镜月惊叫起来,完全忘了此刻正身处战场。她这一嗓子嚎的,周围好几个人手中都不自觉的顿了顿,若不是那几个护法挡着,估计都被射成筛子了。 水镜月抽刀挡开几支箭,道:“回去再说。” 众人汇合,言酒欢见人到齐了,喝到:“撤!” 几人跳上马背,不再理会身后的追兵,往城门的方向逃去。身后的追兵追了一阵,也不知是不是觉得追不上了,半途又回去了。 几人有惊无险的进了城,刚下马背,周龙腾等人便迎了上来,问道:“如何?” 言酒欢偏头看了看水镜月的方向,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周龙腾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舒了一口气,“安全回来就好。”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玉关情惊叫一声:“小兄弟!” 在他身边,一个什罗教的护法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幸好被玉关情扶了一把,那人却正是跟玉关情一起烧粮草的那人。 玉关情感觉有些不对劲,伸出手一看,却是一手的鲜血。他愣了愣,脑中回想起逃跑时的情形——这人,一把将他推到前面,竟是帮他挡了一箭吗? 大护法走到玉关情身边,几乎是有些强势的将那人接了过来,抱起,往伤兵营走去。 玉关情转身跟上。 大护法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冷淡的声音从铜面下出来,竟带着几分杀伐之意,“玉公子,请留步。” 玉关情怔了怔。 大护法却是不再理会他,刚走了一步却又被人叫住了—— “等等!”开口的却是言酒欢。他上前几步,下意识伸手,似乎想阻止什么。他看了看自己伸出的那只手,眼神却有些茫然,好像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良久,他听见他隐隐有些颤抖的声音,“我能看看那位小兄弟吗?” 大护法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却是摇了摇头,抱着那受伤的人离开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和谈 大护法从临时改造的伤兵营里抓了个大夫,把受伤的属下送进了自己的屋子,出来的时候跟水镜月碰了个正着。 水镜月道:“她伤得很重,不想她死,就让我进去。” 大护法让她进去了。 屋里,大夫刚给病人剪开了背后染血的衣衫,正准备拔箭。水镜月见状,立马过去帮忙按住那人。 拔箭的疼痛让昏迷的病人清醒了几分,却只是闷哼了一声,紧握着拳头隐忍着。 大夫上药的时候,水镜月从怀里摸出一只墨玉盒子,道:“用这个。” 大夫打开看了看,闻了闻,立马喜笑颜开,给病人上了药,包扎,末了,道:“箭是拔出来了,但流了太多血,又伤了腑脏,能不能活下来还要看运气。” 水镜月打发大夫出去了,揭了榻上之人的面具,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她拿出一颗还魂丹,给她服下,叫了一声:“琴绝姐。” 琴绝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又无力的闭上了,喃喃的说了句什么。 “放心,他们都不知道。”水镜月握着她的手腕,将两指按在她的脉搏上,道:“我给你疗伤,你睡会儿吧。” 琴绝的睫毛颤了颤,终究没有力气回答她,昏睡了过去。 在这里遇到琴绝,水镜月有些意外,却也觉得是情理之中。神剑祭天问路那日,听到熟悉的琴声之时,她就知道,那个祭台上弹奏七弦琴的女子是她。 她能猜到琴绝以琴师的身份进入什罗教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她会扮成什罗教的护法跟随出征是为了什么。只是,她仍旧意外,那个在犬田舍日复一日弹奏着绝弦琴的女子,一旦决定追寻的方向,便是如此决然的姿态。 可转念一想,这就是琴绝啊。 天色微明之时,水镜月放下琴绝的手腕,给她掖了掖被子,出门,对大护法道:“她没事了。” 大护法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水镜月打了个呵欠,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她说着对他笑了笑,“只是,没想到大护法也是个性情中人。”说着便笑了离开了。 水镜月想找个地儿睡觉,刚走几步便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了声“师父”。她转身,就见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往自己撞了过来。她原本想躲开,想了想之后,还是老老实实的让那人撞了个趔趄。 “师父,我就知道你没死。”阿杰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得像是哭了三天三夜一般,听得水镜月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才发现,这孩子这两个月似乎长高了不少,“行了,两个月不见,还学会撒娇了。” 阿杰放开她,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道:“师父,你饿不饿?” 水镜月这才发现不对劲,皱眉看他,“你的嗓子怎么了?伤风了?” 阿杰摸了摸脖子,“嗓子难受。不过,公子说是在变声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水镜月愣了愣,随即笑了,伸手拍他脑门,“臭小子!” 水镜月打发走阿杰,往马厩那边去了,跃上草垛,到头就睡了。 红彤彤的朝阳升起,在这冰雪未消的大地撒上一层金色,朦胧的光线中,那铁马冰河似乎也透着几分柔和。 “阿月!阿月!” 水镜月睡得正香,挥了挥手,翻个身继续睡。 来人却并不死心,拿了稻草骚扰她的眼皮,若有若无的痒痒得挠心,她一把抓了那人的手腕,睁眼,“小惠,一边儿玩去,让我睡会儿。” 唐小惠拉着她起来,道:“赶紧起来了,有好戏看。” 水镜月知道拗不过她,只得爬了起来,下了草垛才发现风寻木也在。她拍了拍身上的稻草,道:“云国撤军了?派了使者过来和谈?” 唐小惠一瞪眼,一把揽过她的肩,“你怎么知道?” 风寻木一挑眉,“阿月,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水镜月笑着打哈哈。 唐小惠眨了眨眼,搭在她肩头的手臂锁了她的脖子,逼问道:“你不是一直都呆子萧伦的军营里吧?” 水镜月挣扎着救出自己的脖子,咳嗽了几声,转移话题道:“去看看那什么使者,说不定会见到熟人。” 云国的确撤军了,撤得很彻底,十万大军已经撤离战场,剩下的退到了开都河对岸三十里之外。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云国派出使者前来议和,单人单骑。 云国派出的使者的确是熟人,萧凌云。之前在江陵城之时,周龙腾没见到他,但郑元涛却是见过的。 萧凌云被请进了大厅,对面坐着周龙腾、言酒欢、郑元涛,还有西域三十六国的几位将领。 萧凌云将手中的文书递了过去,道:“云国有意与西域各国永结同盟。云国答应,至少百年内不会侵犯西域。我们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通商,西域的商道要为云国敞开,具体的文书里写得很清楚。第二个……” 他说顿了顿,对言酒欢笑了笑,道:“在下想向言庄主讨一个人。” 萧凌云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也让人摸不着头脑。按理说,云国在这场战争中是胜利的一方,但这些条件,实在看不出任何对云国有好处的地方。 云国和西域之间的确不算太友好,却是因为云国当年统一漠北之时,几乎将所有的草原部落都得罪了,而这些部落大多都跟西域三十六国有姻亲关系,比如被云国驱逐至极北之地的匈奴王,就是乌孙王后的亲哥哥。因了这个缘故,西域大多王族都不怎么待见云国人。在西域,云国商人的确不如中原的商人受欢迎,但情况并不算太严重,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西域人的怒火也正在慢慢的沉寂。 通商这个条件,对西域商人却是天大的好消息。因为从西域到中原,商队有两南北条路能走,往北的那条路有很长一段都在云国境内,十分的不太平,若是有云国军队的保护,会安全得多。 这个条件,西域三十六国没道理不答应。 但第二个条件,众人更加莫名,只得转头去看言酒欢,却见他眯着一双眼睛,眼神比在战场上时还要凌厉。 气氛正僵硬,大门被推开了。月白的衣袍飞扬,玉关情站在门口,却没有走进来,“我跟他走。” 言酒欢皱了皱眉,“关情……” “大哥,”玉关情打断了他的话,一双桃花眼中透出几分笑意,“这些年,多谢了。”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萧凌云从大厅里出来的时候,玉关情在不远处等他,身旁站着的还有水镜月、唐小惠和风寻木,一群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见他走进便都住了嘴。 萧凌云刚刚谈判的时候,还端着架子,挺像那么回事。这会儿见了熟人,立马就恢复本性了,肩膀都垮下半寸,身形微斜,一身贵气立马带出几分流氓气,挑起嘴角笑得三分邪气,“阿月,七姑娘,风少侠,三位这是要跟在下一起回云国吗?” 水镜月没有笑,冷眼看他。 唐小惠对萧凌云的印象一直都不错,见两人气氛不妙,上前道:“萧凌云,你不会也是云中府的人吧?” 萧凌云不作声,似乎是默认。 唐小惠继续道:“玉公子是我们的朋友。” 萧凌云看了玉关情一眼,又看了水镜月一眼,道:“他是什么人,阿月应该很清楚。” 水镜月眯了眯眼。就在这时,阿杰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递给水镜月一个碧玉瓶子,道:“师父,是这个吗?” 水镜月接了瓶子,满意的笑了,将瓶子扔给玉关情,“拿着。” “这是什么?”玉关情打开玉瓶闻了闻,一股药味。 水镜月将手中的长刀一转,背在背后,道:“枯蓼的解药,就剩最后一颗了。”她转头看萧凌云,笑眯眯道:“萧凌云,不想断子绝孙,就对他好点儿。” 她说完就转身,打着呵欠走了,“困死了。” 身后,众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同穴 入夜,黑衣男子站在不高的石山上,看着脚下肃杀的军营,漫不经心道:“我还能信你吗?” 没有听到回答,黑衣人似乎也不意外,继续道:“你那么久不给我写信,我只能亲自来寻你了。” “不惜发动一场战争?”巨石的阴影下,一袭白衣若隐若现。 “呵,不忍心了?”黑衣人轻笑一声,“我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这场战争不过是我那个好大哥的垂死挣扎,差点酿成大祸。我听说你中毒了?” 白衣人沉默良久,答非所问的道:“我会遵守承诺。” 黑衣人转身,白衣人已然不见了踪迹。他挑着嘴角笑了,“你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的?” 一场战争,就这么结束了。 结束得莫名其妙,一如开始得无缘无故。 玉关情跟萧凌云离开了,跟随大军去了燕京,走的时候言酒欢一个人在喝酒,没有去送行。西域三十六国的将军带着活着的死去的战士,各自回国复命了。至于云国和西域的交易,就是云国皇室和西域王族的事了。 什罗教的大护法带着手下离开了。大护法离开之前,奉命给水镜月带了一句话——“我在风蚀城等你。” 能让大护法传话的人,自然是什罗教教主。 风蚀城是什么地方呢? 苍烬曾说过,雪牢这个名字其实有些名不副实。那里之所以长年飞雪,其实是因为风的缘故。狂风将雪山上的雪花卷起,形成漫天的冰雪之刃。那里称之为风牢或许更合适。 而什罗教教主,把那里叫做风蚀城。 水镜月目送着这群西域的守护神离开之时,注意到的却是,大护法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琴绝离开了。 经过这一战,流沙剑派已经面目全非,损毁的房屋在江湖人的帮助下很快就修缮如初,但逝去的同门兄弟却再也回不来了。 幸运的是,流沙剑派的掌门人凌清泉还在。不幸的是,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生死不知。如今的流沙剑派由白无瑕主持大局,只是,白无瑕不愿继任掌门,战争刚结束便找到水镜月,请求她救救自家掌门师妹。 流沙剑派有一件宝物,名为极北冰蚕露。据说是极北之地的一种冰蚕吐出的汁液,是天下至寒之物。当一个人将死未死之时,若暂时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可将其浸入其中。如此,那人的时间便凝结在那极北冰蚕露之中,不生不死。 凌清泉的兄长,凌照松,便被冰封在极北冰蚕露之中。凌清泉前往江陵城,寻找方脑石,只是为了救她的哥哥而已。 而如今,凌清泉也沉睡在一池极北冰蚕露之中。 水镜月答应过凌清泉想办法医治凌照松,自然是不会食言。她在听说开都河的战事之时,便利用浪子山庄的情报网,传消息到巫医谷,让古玲和舒桐来一趟。 水镜月站在那一池极北冰蚕露旁,看着那如透明的琥珀般的黏液,微微皱了眉头。 凌清泉的伤,即便古玲和舒桐没办法,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水镜月就有把握用乌炎心法救她一命。但凌照松……她没有把握。 冰封在池水之中的凌照松只有十来岁的模样,想来至少在这里沉睡十年之久了。这十年来,无论是已经离世的流沙,还是凌清泉,定然为医治他想过不少办法。 水镜月曾问过凌清泉,有没有找巫医谷的人来看过。凌清泉告诉她,当年凌照松生死一线之时,流沙执剑闯谷,这才从巫医谷的神医西羽那里得知极北冰蚕露能保他一命的。 若是西羽都无法,这世上,能救凌照松的,大概……只有水镜宫的离城宫主和巫医谷谷主了吧。 二月过了小半,漠北的寒风仍旧冷冽,太阳却也渐渐暖了起来,古玲和舒桐也终于到了,一起来的自然还有廉贞和破军。 几个月不见,古玲仍旧一如既往的啰嗦,见面就抱着水镜月嚷嚷“瘦了”,一边又念叨着巫医谷的水深火热的生活。水镜月为了封住她那张嘴,直接把人领到凌清泉和凌照松跟前,问道:“能救吗?” 古玲沉默了,低着头,眼睛往舒桐的方向瞟。 舒桐偏头看跟他们一起来的白无瑕,摸了摸鼻子,似乎也很为难。 水镜月虽早有准备,却仍旧觉得有些失落。末了,她叹了口气,道:“先救下凌掌门再说吧。” 白无瑕神色黯然,道:“掌门师妹昏迷前,知道自己命悬一线。掌门师妹说……若是月姑娘也无法救治凌师兄……就让她陪着凌师兄……” 若是巫医谷的人听到这句话,多半会成全这段兄妹之情。但是,水镜宫的医者,第一堂课便是尊重生命,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他们不会放弃任何病人,即便病人自己放弃了自己。 可是,古玲和舒桐在听了白无瑕的话之后,却点了头,道了歉。 水镜月看两人的目光带着探究,却被两人默契的躲开了。 白无瑕眼底虽流露出悲伤,脸色倒也算平静,道:“这样也好。百年,千年,他们总能等到的。掌门师妹在这里陪着凌师兄也是好的。” 或许吧,至少还要再次相聚的希望,不是吗?这也算是同生共死吧。虽然哀伤,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 水镜月站在冰池之畔,抬头看见后山那道鹅黄色的身影—— 那里是杨问津的坟墓。这段时间,唐小惠经常会去那里看他,有时候风寻木会陪她一起。在那座山上,能看到整个流沙剑派,能看到远方九曲十八弯的开都河。 杨问津死的蹊跷,凌清泉却似乎并没有深究。但或许,那已经不再重要了。 在流沙剑派停留了半月,江湖人也该离开了。天山派掌门的继任仪式快到了,元战邀请一众江湖人前往天山派观礼,自然没有人会拒绝。元战是天山派排名第二的高手,武功仅次于雁长飞——这一点他自己是绝不会承认的,也是掌门人热门之一。 水镜月没有跟元战等人一起走,而是等到第二天才离开开都河的。长庚、阿杰、风寻木、唐小惠、古玲、舒桐、廉贞、破军,这一行人终于有聚齐了。 跟水镜月一起的还有言酒欢。在战事结束之后,他便将浪子山庄的兄弟都遣散了,孤零零的来投靠水镜月,说是刚被兄弟抛弃了,一颗心凉飕飕的。水镜月虽知道玉关情一事的确伤了他的心,但听他这般说出来,冷不防还是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最后,古玲灌了他三天红糖姜茶,他终于恢复正常了,又是所有人熟悉的那个谈笑风生的言庄主。 周龙腾也死乞白赖的凑了上来。经了这场战争,众人对周龙腾的印象改善了不少。水镜月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待见他,一路上对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却也没有再提蚕丛剑的事了。 雁长飞原本也想留下来跟水镜月一起走,被自家师叔师伯一顿好骂,只能跟着元战一起回天山了。那些师叔师伯都是老早就出了天山的,跟千踪和流沙是同一辈的,因为这场战事才回来的。雁长飞再怎么不乐意,终究还是十分尊敬自己的师父的,自然不敢太过忤逆师叔师伯。不过,雁长飞走的时候,顺手拽走了空桑,说是好兄弟有难同当。 水镜月一路往天山派走去,脑子里却一直在想流沙剑派的事,她总感觉关于凌照松的病情,古玲和舒桐有什么瞒着她。晚上露宿的时候,便问了舒桐。 ——古玲平日虽嘴碎,但是真有事还是得问沉默寡言的舒桐。 舒桐给出的回答却让水镜月惊得半晌没回过神,一颗心凉了半截。 舒桐说,极北冰蚕露是假的。 准确来说,极北冰蚕露是存在的,流沙剑派的极北冰蚕露也是真的极北冰蚕露。但是,真正的极北冰蚕露并没有传说中的那种功效。 据西羽说,她的确听说过有种神物,能将半死之人冰封,使其不生不灭。但是,那只是一个传说。当年,她把这个传说告诉了流沙。而流沙,去极北走了一遭,带回了极北冰蚕露。 凌照松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流沙只是给自己最喜爱的弟子留下了一个念想,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而凌清泉,在一个月之前,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寻找她此生唯一的牵挂。 至少,死能同穴。 ——仰头看远方的雪山时,水镜月这么想着。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天山 天山派的冰宫建在雪山之上,第一眼看过去会觉得有些寒冷,但室内其实很温暖。冰宫所有的宫殿都由天山山体雕琢而成,大气而精致,在阳光下流转着七彩光芒,如同闪耀的水晶宫,美轮美奂,宛若人间仙境。 天山派很大,冰宫所处的山头并不算很高。而在冰宫的西北方有一座雪山,高耸入云,是这一带最高的一座雪山,缥缈若神殿。那座山上没有宫殿,只有几个颇为原始的山洞,没有名字,却是天山派的圣地,也是天山派掌门千踪居住的地方,千踪称之为“千山绝”。 千山绝所在的雪山太过险峻,并不是每个弟子都能上去的,轻功稍差的一不小心就能把命交代在悬崖之下了。整个天山派,除了千踪,也就只有雁长飞上去过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雁长飞再如何不靠谱,还是有很多弟子支持他继承掌门之位。 这一点,即便元战再如何不服气,也是不得不低头的地方。 押着雁长飞回来的几个师叔师伯,都是曾经天山派的十大高手。几人在得知千踪指定的继承人是雁长飞之后,便固执的要求雁长飞继承这个掌门之位了,每日车轮战似的在他跟前说教。 由此可见,千踪的性子虽有些孩子气,掌门人当的也是很服众的。 不过,这么一番折腾,元战很不服气,雁长飞也很烦闷。 最后,雁长飞终于没了耐心了,直接撂挑子走人了。倒是没敢走远,蹭蹭的上了雪山,到天山派圣地躲清静去了。 水镜月到达冰宫的时候,雁长飞正在雪山之巅跟空桑切磋。准确来说,是雁长飞在发脾气,空桑莫名其妙的当了个受气包。 唐小惠看着雪山之巅的刀光剑影,碰了碰水镜月的胳膊,问道:“谁会赢?” 水镜月瞄了一眼,“雁长飞心烦气躁,空桑也没较真。这两人闹着玩儿呢。” 阿杰仰着脖子瞪大了眼睛——好快!看不清!有这么闹着玩儿的吗? 迎接几人的是天山派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姓侍名楚,武功一般,长相一般,是个扔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人。不过,侍楚脾性很好,乐呵呵的,对新进门的弟子都很照顾,人缘不错。 侍楚自然是认识水镜月的,也知道她跟雁长飞交情不错,便道:“月姑娘,雁师兄从昨天早上开始就没吃饭了。千山绝我们上不去,能麻烦月姑娘帮个忙吗?” 水镜月点了点头,道:“没问题。” 水镜月这一行人,有把握登上千山绝的,也就只有水镜月、风寻木、长庚三人而已。水镜月和风寻木是仗着轻功好,而长庚,则是内力深厚。 唐小惠拉着风寻木,让他带着一起上来了。 阿杰眼巴巴的看着水镜月,却被她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道:“踏月步学了大半年了,连这么个小山包都上不去?”愣是把他扔到一旁面壁思过吹冷风了。 就这样,四人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提着两坛酒,开导叛逆少年来了。 雁长飞跟空桑打了一架,又见水镜月来了,心情好了不少,闻到饭菜香,才觉得肚子饿了,乖乖的坐下来吃饭。 水镜月问雁长飞:“你打算在这里躲到继任典礼结束?” 雁长飞理所当然的点头。 唐小惠就道:“我要是你那几个师叔,就在典礼上直接向天下人宣布你就是掌门人,只是闭关了不能亲自参加。到时候你就是想抵赖也来不及了。” 雁长飞呆了呆,显然没想到还能这么耍赖的。 水镜月给他倒了一杯酒,端着酒碗跟他碰了碰,漫不经心道:“空桑是昆仑派的掌门。” 雁长飞眨了眨眼,偏头看了空桑一眼,似乎才知道这件事一般。 唐小惠凑到空桑身边,跟他喝了一杯,问道:“空桑,你这个昆仑掌门还挺闲的,在外面玩这么久都不回家,比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唐门七小姐还要自在。” 空桑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不过,他也不傻,水镜月跟唐小惠这么一唱一和的,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难得开口耐心解释道:“我师父说,掌门最重要的是给门下弟子做个榜样,分清大是大非,大事上做决断就行,其他的不用管太多。门派的事有师叔打理,新进的弟子也不用我亲自教。” 他顿了顿,看了雁长飞一眼,又道:“掌门最大,他们不敢在我面前哆嗦。” 雁长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喝了口酒,虽仍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让人觉得神色缓和了些。 水镜月知道这事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要靠他自己去衡量。若是他真的那么抵触当这个掌门,身为朋友,自然希望他活得开开心心的。 她正了正神色,看向雁长飞,道:“雁长飞,我刚刚进山的时候,看到了黎云坊的人,还有不少吐蕃的高手,是天山派请来的?” 雁长飞皱了皱眉,摇头,“不可能。” 黎云坊是云南的一个门派,坊主高黎跟千踪是多年的宿敌。至于吐蕃人,天山派虽位于西域,但大多弟子都是中原人,这些年来吐蕃跟中原一直战乱不断,中原人对他们比对云国人还要敌视。天山派自然不可能请这两拨人来观礼,只是,他们不请自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水镜月点了点头,道:“来着不善,你小心些。” 唐小惠听言,轻笑了一声,道:“这次上山来的,有几个是真心来观礼的?” 风寻木瞧了水镜月一眼,道:“听说上次什罗教神剑祭天问路之时,什罗教教主说赤金刀在迷魂岭。世人都只是迷魂岭在天山之中,具体在何处却不知,估计是不少人觉得天山派是福山宝地,能找到些线索。上次那些江湖人肯出手助流沙剑派御敌,多半也是打了这个盘算。” 唐小惠拍了拍长庚的胳膊,眼睛却是看向水镜月,问道:“诶,阿月,上次在神宵宫,长庚在你手上写的是什么地方?也是迷魂岭吗?” 水镜月偏头瞧了长庚一眼,刚好对上他那双略带散漫的眼睛,转头移开视线,道:“长庚写的是魔鬼城。” 唐小惠眨了眨眼,“不一样?” 风寻木道:“我倒觉得魔鬼城比较可信。” 雁长飞夹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水镜月,“你在找赤金刀,是不是?” 水镜月点头。 雁长飞吃了一口冬笋,道:“迷魂岭不在天山派。”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事,皱了皱眉,继续道:“迷魂岭也是一座魔鬼城,那地方很危险。你一定要去?” 水镜月继续点头,道:“赤金刀对我很重要。” 雁长飞想了想,点头,“明天带你去。” 水镜月笑了,道:“不着急,要等这边的事了结了再说。” 雁长飞想起黎云坊和吐蕃人的事,也有些担心,起身,道:“下山。” 众人没想到他这么着急,一时有些愣住了。 水镜月道:“喝完酒再下去吧,不用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 一直沉默的长庚突然开口,道:“雁少侠留在这里比较好。” “嗯?”一众人都有些意外,一致的朝长庚看过去。 长庚道:“千踪掌门虽不在,但天山派如今坐镇的高手却不少。无论山上的那些人有什么目的,都不敢明目张胆的挑衅。即便有人生事,雁少侠的师叔师伯们也能处理,何况还有武林盟主在,言庄主和周庄主想必也不会坐视不理。倒是雁少侠,如今只有你知道迷魂岭在哪儿。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天山派才真的麻烦了。” 水镜月摸了摸下巴,道:“的确。没有哪个武者会对天下无敌毫无兴趣。”她说着抬头看雁长飞,“他们一定会找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你带路去迷魂岭。若是你不愿意,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想独吞赤金刀,或者,赤金刀已经在你手中了。若是你带他们去,最后出了事,也会推在你身上,没找到赤金刀,仍旧会怀疑是你提前拿走了。” 她冷笑一声,道:“你躲到这里,倒是误打误撞的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长庚端着酒杯,淡淡笑了笑,“雁少侠的几个师叔师伯,说不定已经考虑到这些事了。” 雁长飞微微皱眉,似乎什么事想不通,看几人的神色有些怪异,道:“除了我,还有很多人去过迷魂岭。” 第一百九十七章 擂台 当日前往开都河的天山派前辈有八个人,五男三女。这八人,加上千踪和流沙,是曾经的天山派十大高手。 云国撤军之后,这八人原本是想直接离开的。结果,因为不放心,终究是决定等到三月初三之后再走。 这几日,天山派很热闹,当然,也很混乱。 原本天山派掌门的继承典礼,邀请的都是跟天山派有些交情的江湖人,可经了上次一场同肩共战,无论黑道白道,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总不好连杯酒都舍不得请人喝。所以,现在天山派聚集着天南地北、或真或假的江湖人。这些人可以归结为这么几方势力: 第一种,西域武林人,比如说言酒欢和周龙腾。 第二种,中原武林人,以武林盟主郑元涛为首,有黑白两道大门小派的,也有无门无派独行江湖的。 第三种,吐蕃人。吐蕃不比中原,没有纯粹的江湖人,所谓的江湖人实际都跟吐蕃皇族有着密切的关系。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势力。比如,水镜月绝对不相信云国没有派人来,只是不知道是混迹在哪个门派了而已。 西域武林跟中原武林一直都维持着一种友好的竞争关系,西域武林跟吐蕃也没什么矛盾。但中原武林与吐蕃人之间却是完全仇视的,这其中因为夹杂着国恨家仇,所以愈加的无法调和。在这种大前提之下,个人的恩怨都退居末位,门派之间的斗争都暂时停歇。 天山派负责接待客人的那位叫做侍楚的弟子,特地将中原武林安排在东山头,将吐蕃人安顿在西山头,但这两拨人隔着整座冰宫都能挑着对方的刺,最后总能发展到中原武林人与吐蕃人拔刀相向、西域武林人拔刀劝架的地步,反倒闹得整座山都不得安宁。 幸亏有天山派那八位前辈坐镇,这段时间才没有闹出大乱子。沉舟前辈每次见到元战和侍楚火急火燎的跑来寻他的时候,都默默在脑子里将他那个没心没肺的掌门师兄骂个千八百遍。留崖前辈替沉舟走了一遭之后,转头就拉着柯音前辈下山了,说是要去找千踪算账。 后来,还是侍楚想出了个法子。在天山派后山东边搭了个擂台,西边搭了个茶棚。要打架的上擂台,要吵架的进茶棚。私斗者,一律请下山去。 于是,好好的天山派掌门继任典礼,最后整的跟天下比武大会似的。 水镜月等人倒是很悠闲,每日里跟看戏似的——天山派估计从来没这么闹腾过。唐小惠整天拿着包零食屋顶上坐着,完全把那擂台当做了戏台,若是没有戏看,这丫头也能挑拨出一台戏来。 说起来,水镜月这一行人算是最复杂的。在江湖中,月姑娘、风寻木都属于游侠,无门无派。唐小惠是唐门的,属于中原武林的。古玲和舒桐、廉贞和破军虽籍籍无名,但身后却是水镜宫,也能算是中原武林的。言酒欢和周龙腾又是西域武林的。至于长庚,还是西南王府的,不知道代表的是西南王,还是大昭朝廷。这样一群人聚集在一起,不引人注目都不可能。 三月初二,擂台仍旧刀光剑影。只是,这日的擂台赛有些特殊,沉舟前辈和另外那五位前辈都亲自到场了,天山派几乎所有的弟子都聚集到了擂台边,整个后山人山人海,就连茶棚里打口水仗的双方都老老实实的端起了茶杯。 今日站在擂台上的不是中原人或者吐蕃人,而是天山派的弟子——雁长飞和元战。 掌门继任仪式,门下弟子为争夺掌门之位而在天下武林人面前内斗。这事绝对称不上光彩。 唐小惠坐在屋顶,一边看着热闹,一边吃着黄金豆,见水镜月上来了,咧嘴一笑,对她招招手,“阿月,快过来,你觉得元战能撑到第几回合?” 这栋屋子其实挺偏,据说是平日里惩罚犯了门规的弟子的地方。不过,这地儿位于一座山丘之上,地势很高,屋顶上能俯瞰整座冰宫。 水镜月坐在她身边,瞄了一眼擂台的方向——雁长飞似乎说了句什么,惹得元战脖子都红了。她挑了挑眉,道:“三招之内,雁长飞胜。” 唐小惠刚拈起一颗豆子往嘴里送,听言都忘了吃了,道:“不会吧?上次在开都河打云国狗,我可见过元战出手。别说,那一手天山剑法,的确威力十足,也是担得起天山派第二高手的名号的。雁长飞再怎么强,也不可能三招就打败他吧?” 水镜月道:“我之前还觉得,雁长飞若是实在不愿,让元战继承掌门之位,也算是两全其美。不过,这几日倒是明白了,千踪和沉舟前辈他们几个,都坚持让雁长飞继承掌门之位是有道理的。” 唐小惠有些不解,“元战他为人虽狠辣了些,不过跟我二哥比起来,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完全不够看的。上次在开都河,他打云国狗也算尽心尽力,大是大非也分得清,对他几个师叔也算尊敬,在弟子中也很有威信。重要的是,他比雁长飞负责啊。” 水镜月看着下面已经剑拔弩张的气氛,道:“那都不重要。只一点,元战没有领会天山武学的精髓。或者说,整个天山派,上百名弟子,唯有雁长飞,真正理解了天山武学。” 她说着眯着眼睛笑了笑,“雁长飞这次怕是很难脱身了。当然,若是留崖前辈在明天辰时之前把千踪前辈押回来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唐小惠眨了眨眼,“元战这么笨?” “不是他笨,只是没有开悟而已,天分问题。”水镜月不再解释,扬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正了正神色,问道:“这几日有什么发现?” 下面擂台上已经打起来了,元战先发起了进攻,脸上还有些未消的怒气,一剑往雁长飞左胸刺过去,看起来并没有手下留情。 唐小惠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也不再追问了,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整个冰宫都被翻得差不多了。阿月,我看雁长飞他们那几个师叔也不是不知道,应该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的。” 这段时间,天山派表面上虽闹得不可开交,但其实都是小打小闹。这群人住到天山派来,十个有九个都是来寻找赤金刀的线索的。若不是为了制造混乱,那群所谓的武林名宿会没有办法约束手下的弟子? 中原武林和西域武林在这方面,还真是合作默契。 唐小惠想起了什么,偏头看了眼水镜月,道:“阿月,这段时间,你见过言庄主没?” 水镜月摇了摇头,“没,他怎么了?” 唐小惠手指卷着发梢,“也没什么,昨天下午我见他去找沉舟前辈,到吃晚饭的时间都没出来。我看他进去的时候,神色似乎有些怪异……怎么说呢,有些吓人,总之就是很不对劲。”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地下传来一阵惊呼,转头一看—— 擂台上,雁长飞手中那把青鳞刀正抵在元战的脖子上。而元战却是仰躺在地,手中的剑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唐小惠顿时跳了起来:“这就结束了?!我都没看到,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月,都怪你!不行,你去让他们再打一次!”说着就抱着水镜月的脖子可劲儿摇晃。 水镜月任她摇着,眉头微皱,眼神却是看向了远处的雪山——明显在出神。 唐小惠闹了一阵,见她没反应,撇了撇嘴,道:“不放心的话就直接去问他本人啊。” 水镜月似乎笑了一下,拍开她的手臂,问道:“风寻木呢?这几天怎么也神出鬼没的?你居然不跟着?” 唐小惠望了望天,“谁知道他?呃,我去问问空桑刚刚雁长飞是怎么赢的。”话音还未落,人就已经跳下屋顶了。 水镜月站在屋顶上,摸着下巴琢磨着,“这两人,不是吵架了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煨酒 元战下山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水镜月正对着一桌子的晚饭皱眉,对面坐着的是吃得正欢的唐小惠和周龙腾。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倒酒喝。 唐小惠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筷子转了个弯,一个圆润软绵的圆子扔进她面前的碗里,道:“你不是不喜欢元战吗?听到他下山了怎么都担心得吃不下饭了?” 水镜月无语的看了她一眼,将自己的碗推她的面前,道:“无福消受。” 元战下山,水镜月一点都不意外。不过,唐小惠说她不喜欢元战,着实是冤枉了她。她统共不过见了人几面,连话都没说过,哪里就不喜欢了?相反的,因为今天这场比武——虽想当掌门,但没有用什么龌蹉的手段,而是直接了当的找雁长飞比武。从这点看,水镜月还是有点欣赏他的。 元战很骄傲,争强好胜,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没有自知之明。出门历练一番,于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而水镜月之所以吃不下饭,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那饭菜不合口味。水镜月自认为是不挑食,但面对这一桌子的癞蛤蟆和莫名其妙软绵绵的虫子,她觉得她还是有些洁癖的。 唐小惠将那不知什么做的圆子送进嘴里,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这不是癞蛤蟆,是天山雪蟾!” 周龙腾也吃得兴致盎然,“啧啧”两声,道:“月姑娘,这一桌子,搬到金陵城去,买栋上好的宅子的银子都够了。” 水镜月摆摆手,起身道:“你们吃,我出去走走。”说着,顺走了桌上的那坛上好的梨花白。 唐小惠摇摇头,道:“早知道不带她去厨房看了。” 水镜月刚走到门口,正巧碰上古玲、舒桐、廉贞和破军。这段时间古玲和舒桐很忙,上次战争很多人受伤了,被集中安顿在一栋清静的宅子里,这几日伤员却是只增不减,古玲每天都要对新进去的伤员发顿脾气,这几天忙得连睡觉都睡不安生。 水镜月见古玲兴致盎然,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也不由笑了笑,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古玲笑眯眯道:“听侍楚说,今日厨房做了几道特别的菜,说是帮忙为明天的宴会试菜,我跟阿桐特地来尝尝。二小姐,你这是吃过了?” 水镜月想起下午在厨房里见到的那一场血淋淋的屠杀,不由得有些恶心,摆了摆手的,道:“赶紧进去,晚了可就被小惠吃完了。”说着头也不回的跑了。 夜色渐深,银钩似的弯月照在冰宫上,柔和的光华流转,这万年积雪的山顶也显出几分凉凉的暖意来。 水镜月坐在屋顶,喝完了一整坛酒,终于听见院门开启的声音。她将手中的酒坛往脚步声的方向扔了过去,随后轻轻一跃,跳下了屋檐。 月白的衣袍在夜风中轻轻飞扬,言酒欢拿着酒坛子晃了晃,发现里面一滴酒都不剩了,不由笑了笑,“阿月,来找我喝酒的?” 水镜月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她发现才几天不见,他好像老了,呃,是疲惫了吧。 言酒欢是什么人?浪子山庄的庄主,让整个西域的少女都为之倾倒的江湖贵公子。他在她面前虽然总是开着无关痛痒的玩笑,但在人前,他从来都是冷静的、从容的,比传说中的西凉王子更像王族后裔。 她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刚刚在屋顶的时候,她想好了见了面要如何质问他,要怎么跟他解释,可看到他这般模样,那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走过去,伸手抱了他一下,“酒喝完了,你来迟了。” 言酒欢的脊背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拍了拍她的背,道:“要喝酒还不简单,天山派的酒窖里可有不少好酒。” 浪子山庄有两宝——言酒欢的酒,言琴绝的琴。 言酒欢酒量很好,而且,喝得很有品味,得他一句夸奖,实在不容易。 天山派的藏酒果然没有让人失望,比千山绝的藏刀还要丰富。言酒欢打晕了守在酒窖的青衣小弟子,带水镜月进酒窖里取了一坛好酒。两人坐在值守的那间小洞穴里,借了被打晕的小弟子的小炉火来煨酒,没一会儿,不大的空间就弥漫着浓浓的酒香。 言酒欢煨着酒,又不知从那儿端了一碟酱牛肉,笑道:“这小子倒是会享受。” 水镜月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少年一眼,也笑了——做贼做到他们这般明目张胆的,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了。 酒是好酒,清冽而醇厚,喝一口,胃里火辣辣的灼热一直烧到嗓子眼,四肢百骸都从这寒冬中活了过来。 两人围着炉火,就着好酒,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说着五年前相遇的趣事,说着浪子山庄的那群无家可归或者有家不能回的浪子,说着浪子三兄弟结义的故事,说着琴绝那个人所共知的秘密……浪子山庄,每个浪子都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传奇。 五年前,水镜月离开西域的时候,言酒欢和玉关情在金城城门口送她。玉关情湿了一双桃花眼,抱着她说以后一定要再来西域看他。言酒欢笑他多愁善感,跟她说了一句珍重,拉着玉关情不让他捣乱。 浪子山庄人来人往,言酒欢经历过那么多离别。旁人都只看到他的潇洒,看到他的淡然,却无法读懂他藏在心底的荒凉。 言酒欢突然伸手摸了摸水镜月的脑袋,笑道:“怎么哭了?” 水镜月才发现,眼前有些模糊,泪水不知何时湿了面巾。她伸手抹了抹眼睛,像所有在兄长面前的小女子一般撒娇道:“谁哭了?” 言酒欢也不争辩,一边给她倒酒,一边道:“知道了,你没哭,是喝进去的酒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噗——”水镜月笑了,手中的酒杯摇晃,洒了半杯。 言酒欢无奈的摇了摇酒坛子,道:“最后一杯了,还被你洒了,可惜。” 喝完了酒,两人出了门,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冷不防冻得人一个哆嗦。夜晚的雪山安安静静的,连虫鸣都没有,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啸。 言酒欢在前面走,水镜月不紧不慢的跟着。他没有回自己的小院,也没有送水镜月回去休息,而是往北边人烟稀少的悬崖走了过去。 “阿月,”他站在悬崖边,背对着水镜月,声音冷静得带着几分寒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必你也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水镜月沉默。他说的不错,她知道,不管她怎么说,他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最终才没能问出口。 他转身,回头看她,淡淡的笑了一下,“阿月,明日我若做了让你伤心的事,你可还会认我这个哥哥?” 水镜月一震,猛然抬头,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他,“你……你没有说服沉舟前辈,对不对?你想做什么?” 言酒欢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道:“这是我的责任。” 水镜月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道:“不要!你会没命的!” 言酒欢看着她的眼睛,“阿月,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水镜月苦笑一声,放了手—— 她有什么立场阻止他呢?如果是她,只会比他更加决然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违心 天山派的掌门继承典礼很简单,祭天山,拜祖师爷,把名字添进宗谱里——这事原本该由千踪来做,如今也只能由沉舟代劳了。如此这般,雁长飞就成了天山派掌门了,接下来就是一众人坐下来吃吃喝喝。 雁长飞是个不善言辞的。旁人来敬酒,他喝得爽快;旁人说几句吉祥话,他就再喝一杯。饶是他酒量再好,怎么喝下去也该醉了。 空桑跟水镜月他们坐在一起,端着酒杯盯着雁长飞微红的脸颊,想着不知道这人醉酒是什么模样,嘴角难得微微翘起几分弧度。 可惜,空桑今天没机会看到雁长飞喝醉了。 言酒欢上前给雁长飞敬酒的时候,水镜月握着酒杯的手指不由紧了紧,指甲都泛着白色。 长庚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却是没有出声。 阿杰正想跟自家师父讨杯酒喝,见了她的眼神,也不由惊了惊,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师父,你不舒服啊?” 水镜月微微垂了眼,听见言酒欢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什罗教教主残害西域武林同道,浪子山庄数百兄弟罹难,言某誓为山庄子弟报仇雪恨,虽死亦无憾。不知在座的诸位,有哪位英雄愿与言某同赴白龙城?” 言酒欢举着酒杯,一番言辞说得慷概激昂,神情肃然,酒尽,杯落。 整个冰宫一片安静,一张张脸或惊愕或不解或不以为然,却是无人应答。 良久,郑元涛起身,道:“言庄主,什罗教在西域颇受尊崇,信徒遍布西域天山南北。且不说什罗教教主,单是神女、大巫、大护法三人,在民间的声望比一国之主更高。上次开都河之战,什罗教更是身先士卒,实为忠义之士。请言庄主恕罪,在下并非不信人言庄主的为人,只是,不知言庄主这番言论,可有何凭证?”他说完,便举杯,遥遥敬了言酒欢一杯酒。 言酒欢喝了酒,却没有回答郑元涛的问题。他比郑元涛更加清楚什罗教的影响力,而且,他手中也的确没有证据。唯一一个可以做人证的,或许也不愿站在他这边。若说那日他去找沉舟的时候还抱着一线希望,今日站在这里,却是没有指望有人会站在他这边的。 “周某可以作证。” ——突兀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言酒欢看着他站起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自然知道横舟庄也有数十杀手遇害,但周龙腾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很像是临阵倒戈了。 周龙腾喝了杯中酒,勾着嘴角笑了,“横舟庄三十六名杀手的仇,周某从未忘记。” 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看了看一直端坐主位的雁长飞,举杯,“不知雁掌门如何看?” 雁长飞回看他,神色平静,喝了酒,开口却是一句不相干的话:“你也不是好人。” “噗——”唐小惠不由笑出了声,抱着水镜月的胳膊道:“阿月,你的朋友果然都很有趣。” 空桑在一旁端着酒杯点头——姓周的不安好心。 水镜月却没有笑,看着周龙腾眯了眯眼。 周龙腾显然没想到雁长飞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微微怔了怔,随即又笑了,道:“周某不过一介杀手,自然比不上令师尊高风亮节。只是,不知道千踪教出来的弟子,是不是也一样深明大义。” 雁长飞微微皱了眉,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听见水镜月轻笑了一声,便朝她看过去。 周龙腾就坐在水镜月对面,那一声轻笑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便转头看她,问道:“月姑娘有话说?” 水镜月没有看周龙腾,一双眼睛越过人群,看向站在前面的言酒欢,神情没了之前的紧张与焦虑,反倒有种下定决心之后的释然。她一手在那把月下无影刀上摩挲着,一手转着一只酒杯,道:“阿月也有一个消息,想来诸位会更感兴趣。” 她笑了笑,道:“什罗教神殿山往北,有一座雪牢,长年飞雪,遮天蔽日。那里,也被称之为——迷魂岭。言庄主和周庄主都是去过雪牢的,想必也都知道这件事。” 一旁的长庚道:“在下也去过,可以作证。传说中的赤金刀,若是落入邪教手中,实为天下隐患。在下愿同言庄主一起,讨伐什罗教。” “是真的吗?” “传说,什罗教的雪牢的确是有进无出的。” “若不是赤金刀在什罗教,浪子山庄和横舟庄没必要去找死吧?” “会不会是陷阱?月姑娘跟言庄主交情匪浅,会不会是想以赤金刀为诱饵,让我们为他们卖命?” “月姑娘不是那种人吧?还有西南王府的人呢。” “是陷阱,也要有人跳吧?你不去?” …… 言酒欢听着周围闹哄哄的讨论声,看向水镜月,什么也没说,换了一个大碗,倒酒,一连干了三碗。 水镜月陪他喝了,又拍了拍一旁的酒坛子,挑了挑眉——记得请我喝酒。 唐小惠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了,拍了拍一旁的风寻木,低声问道:“风寻木,阿月想做什么?” 风寻木喝了杯酒,道:“多管闲事呢。天山派果然名不虚传,在场这么多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千踪。可惜了,他的师弟好心做了坏事。” 唐小惠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千踪前辈早就知道什罗教的计划,也知道赤金刀就在什罗教手中。他离开西域,就是不想让天山派卷入这场争夺之中?” 空桑听了他们的话,点了点头,道:“西域武林以天山为尊,若是千踪前辈在,这次讨伐什罗教,必定会被推为西域武林盟主。”他说着看了水镜月一眼,“月姑娘刚刚那一番话,可是把雁长飞那小子摘出去了。” 风寻木摇晃着手中的酒杯,道:“可不止如此。什罗教教主的实力,阿月是最清楚不过的。她想阻止言庄主去白龙城的方法可不少,偏偏选了这种她最不喜欢的……呵,她从小就喜欢多管闲事。” 他们讨论的时候虽压低了声音,但坐在一旁的水镜月可听得清清楚楚。她静静的喝着酒,并没有解释—— 她的确有很多种方法阻止言酒欢。她怀里还有昨晚从古玲那里讨来的百日醉,昨晚她曾想过在酒窖里的每一坛酒中第一滴,足够今日数百江湖人睡上三天三夜的了。 可是,她没能那么做。 言酒欢要报仇,天经地义,她没有权利阻止。 那些人想要赤金刀,为名为利,即便送死,她也没有义务阻止。 只是,风寻木说的不错,这件事做得不光彩。她很难受。 *** 雪山之巅,昏暗的洞室,橘黄的灯光。 莲池旁,黑衣男子伸手,扰乱了一池的平静,繁乱的浮光散乱,映出一双红色的眼睛。 白色长袍上隐隐流转着银色的光芒,“教主想改变计划?” 红色的眼睛阖上,似乎有一丝疲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被她嫉恨,是什么感觉?呵,不该问你的,她从未恨过你。” 白袍巫师微微愣了愣,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我倒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红眼睛再次睁开,转身走进黑暗之中,“等一切结束,你跟不念……都离开吧。” 第二百章 惊喜 日落时分,漫天的云霞雪山飘过,长年积雪的冰宫仿若着了火一般,金灿灿的。火红的天空离的那么近,仿若伸手便能触及一般。 宴会散了,江湖人迫不及待的下了山,一路往白龙城的方向赶去。冰宫里安安静静的,不远处天山弟子嬉笑着去吃晚饭的声音都显出一种恬静来。 “二小姐!”破军在马厩里找到水镜月的时候,她正在给阿离刷毛,听见他的声音,头也没抬,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破军过来夺走她手中的刷子,拉着她就走,道:“二小姐,大伙儿准备去千山绝喝酒,就差你一个了。” 水镜月任由他拉着走,开口道:“你又上不去,着什么急?” 破军回头,咧嘴对她笑了,“雁长飞和空桑说可以带我和廉贞上去,长庚公子带着阿桐,二小姐你就好心把玲玲给捎上呗。” 已经三月了,江南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天山脚下的雪也渐渐融化,千山绝山顶的风却仍旧冷的彻骨。 巨大的篝火点燃了,金黄的烤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跟醇厚的酒香混合在一起,都是浊浊尘世的味道。 雁长飞扔给水镜月一小坛酒,道:“我师父珍藏的好酒。” 水镜月眼睛亮了亮,喜滋滋的揭了封泥,闻一闻,眼睛笑得就只剩下一条缝了。 雁长飞那了酒坛子跟她碰杯,也不多话,拿了酒坛子就喝。 水镜月很高兴,一口接一口的喝着,把千踪的酒赞得独一无二。 古玲见她喝的急,趁空隙往她嘴里塞了一口烤羊肉,道:“别光喝酒,先垫垫肚子。” 水镜月也从善如流的吃了,转头看了一圈,问道:“阿杰呢?” 一旁的长庚慢悠悠的瞧过来,眼神似乎还带着几分指责——终于想起你家宝贝徒弟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想起自己来到冰宫之后,似乎的确很少见到那小子了,不由有些心虚,“那小子生气了?” 长庚淡淡笑了,对她举了举酒杯,也不解释。 水镜月挑了挑眉,撇过头去喝酒——她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是有些没顾上那小子,不过,长庚有什么立场责备她? 喝得尽兴了。 空桑举着酒坛子对雁长飞说今日他掌门人的风头都被言庄主抢走了。雁长飞便问他当日继承掌门人之时是什么情形。空桑嗤笑一声,道江湖儿女哪有那许多繁文缛节,写个告示贴在山崖上给门下弟子知会一声就是了。雁长飞挑了挑眉,似乎对昆仑派提起了些兴致…… 唐小惠抱着酒坛子,一张脸红彤彤的,笑嘻嘻的央着风寻木给跳个舞来助兴。风寻木也有几分醉意,跳舞是不会的,倒是趁兴舞了一回剑。旁人凑着热闹看得直鼓掌,水镜月却知那是绝迹江湖的拂云剑法——风寻木到中原两年都没敢使出的剑法,这会儿想必也是醉了。 能喝醉是好事。 月至中天,水镜月仰头,顺势往后倒下,醉卧在冰冷的雪地上,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要摘下夜幕中的银钩。背后渐渐传来一阵寒意,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师父!” 一张笑脸出现在头顶,咧着嘴角一脸的得意,乱糟糟的头发却显得有些狼狈,身前还背着个包裹,鼓鼓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水镜月起身,盘腿坐了,“阿杰?你怎么来了?” 阿杰笑得更得意了,“师父,我练成踏月步了!”他说着将护在胸口的包裹取了下来,打开却是一个食盒,从里面取了两小碗面条出来,送到水镜月跟前,“师父,生辰快乐!” 水镜月回头,就见众人都笑嘻嘻的看着她,哪里还像是喝醉的样子?她笑了笑,接了一个碗,又从阿杰手中接了筷子,认真的吃了起来。 阿杰嘴上仍旧说个不停,道:“面条是公子擀的,桐哥哥煮的。玲玲姐说要煮两份,师父,一碗面是长命百岁,两碗是不是就是长命两百岁?” 水镜月哧溜溜的吃完了一碗,吃另一碗的时候,随手拿筷子敲他脑袋,“别学你玲玲姐,男孩子太啰嗦了可没女孩子喜欢。” 阿杰难得的没有争辩,只又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道:“师父,我学会踏月步了。” 水镜月点了点头,“知道了。” 阿杰看了看她,又说了一道:“师父,我学会踏月步了。” 水镜月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本想怼他一句,结果见他小狗似的摇着尾巴讨赏,不由得就心软了几分,伸手理了理他额角的乱发,末了,拍拍他的脸颊,道:“做的不错。” 阿杰眯着眼睛笑了,接了她手中的空碗,道:“师父,你以后不要丢下阿杰,有危险阿杰也能自保了。” 水镜月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上次分别时的情形——她跟长庚两人都落入流沙之中,生死不知。听玉关情说,那时候这小子比他还要镇定,在沙漠里一遍遍的寻找着,坚定不移的相信他们一定还活着……那个时候,他其实也是害怕的吧? 这段时间,她总觉得他听话了不少,是因为害怕被再次扔下吗?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乌炎离开灵隐山的那个清晨,她站在望月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时,她也曾想过,若是自己好好听师父的话,好好练功,他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不会扔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老鼠洞里? 她伸手揉了揉阿杰的脑袋,将那好容易理好的头发又弄乱了,“师父这不是回来了吗?” 阿杰哭了。跟他以前那种惊天动地的哭法不一样,眼泪不要命的往下落,肩膀有些颤抖,一下一下的小声抽噎着,仿若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害怕、担心和委屈都发泄出来一般,却又显得极力的忍耐,让人更加心疼。 水镜月伸手抱了抱他,拍了拍他的背,心道——这辈子大概没法指望这小子明白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了。 阿杰哭够了,被古玲哄着去吃烤羊肉,没一会儿就又乐呵呵的笑了。 长庚递给水镜月一坛酒,坐到她身边,道:“这几天阿杰缠着风少侠教他踏月步,就是为了今天给你一个惊喜。你夸他一句,他很高兴。” 水镜月拿酒坛子跟他碰了一下,清脆的声音悦耳动听,“我知道。” 长庚眉头微微皱了皱,喝了一口酒,“偶尔夸一下就行了。他也不小了,别……太宠着他。” 水镜月微微愣了愣,看他的眼睛,长庚却移开了视线。水镜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溢出笑意,没说什么。 长庚低头之时,正好看到那食盒中的两只碗,下意识就问道:“长寿面为什么是两碗?” 水镜月眼底的黯然一闪即逝,“你知道的吧?” 长庚道:“你不能亲口告诉我吗?” 水镜月偏头看他,“你确定?” 长庚又一次移开了视线,喝了口酒,没再问下去了。 水镜月笑了笑,沉默着喝酒,看对面阿杰在古玲身边耍宝,然后被唐小惠当宝耍。 良久,长庚终于开口,长袖中的手指紧握,指间泛白,面上却强自镇定,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水镜月看着摇晃的篝火,微不可察的耸了耸肩,偏头,一双眼睛微微翘起,带着几分调皮,“若这次能活着回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长庚偏头看她,摇曳的火光在那双黑眸中燃烧着,灿若星辰。他现在没法给她一个回答,也没法给自己一个回答。他也不知道,若是这次他能活着回来,能不能找到那个答案。只是,此刻,他知道很想说出那句话—— “生辰快乐,阿月。” ——嘴唇微动,却是无声的祝福。 第二百零一章 背叛 天色微明之时,水镜月等人已经离开了冰宫,正往什罗教的雪牢,也就是迷魂岭赶去。在最前方带路的是雁长飞,落后半步的是空桑,再往后便是水镜月和长庚,最后面是风寻木和唐小惠。 他们走的跟言酒欢不是同一条路。从这里去雪牢,不用进入白龙城,也不用经过神殿山。 翻越一座座雪山,一行人站在山脚下仰头看着云雾迷蒙中的山巅之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水镜月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是被苍烬扔进去的,第二次是她自己走进去的。而如今,她才知道,原来她所见过的雪牢,不过是冰山一角。若是五年前苍烬把她关进雪牢最顶层,她最后还能逃得掉吗? 肆虐的风雪中,七道人影静静的伫立,巨大的横目早已隐匿了震惊与仇恨。 唐小惠看着他们手中的武器,有些惊疑不定,往水镜月的方向看了一眼,“秦岭七绝?” 水镜月默不作声——武器的确是秦岭七绝的武器,但面具下的那张脸,黑色风衣下的那颗心,不知道还是不是她所认识的秦岭七绝。 上次在这里跟他们交手的时候,他们认出了她的踏月步,想起了曾埋葬了的身份。她跟他们一样震惊,细想之下,却又觉得或许理当如此,也只能是这么一个结果。 秦岭七绝若是重生,也绝不会是秦岭四宝之流。 他们或许不是好人,却也不是杨子峰那种人能随意糟践的。 唐小惠拍了拍水镜月的肩,问道:“阿月,你还好吧?” 水镜月摇了摇头,“我没事。” 唐小惠有些不放心,也有些不忍心,“你跟长庚先上去,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水镜月微微偏头,对她笑了笑,“无妨。” 她将手中的长刀背在身后,一边往前走,一边反手抽刀,幽黑的无影刀越过重重飞雪,指向前方那把熟悉的朱唇剑,“他们找的人是我。” 唐小惠抽出一把匕首,站在她身旁,道:“还有我们。” 风寻木、长庚、雁长飞、空桑,都站了过来,沉默着跟前方的七人对峙。 七道黑色的身影暴起,朱唇剑温煦如水,海岳刀力若千钧,一往枪势若破竹,龙阳环如影随形,空竹钩刁钻诡异,飞鸿针鬼魅无踪,万花拳千变万化……秦岭七绝的绝学,依旧如初见时令人惊叹。 三年——已经四年了,那一招一式就像一页页画卷一般,深刻的印在脑海里,从未忘记……不敢忘记,也不想忘记。 她至今仍旧记得,第一次见面之时,寒光点点的飞鸿针堪堪擦着她的睫毛划过,入木三分,紧接着,白色长衫的书生鬼魅般的站在她面前,斯斯文文的给她行了个礼,摸着手腕上的双环笑得有几分凄然——“小姑娘,再往前走一步,会没命的。”那模样,仿若她死了他会有多伤心似的。 环首大刀“砰”地一声插在她头顶的树干上,坚毅得有些冷硬的一张脸恶狠狠的威胁她——“有什么目的?说半句假话,大爷就挖了你的双眼。” 一把银钩敲了敲那柄大刀,惨白的一张脸凑到她眼前,扯着嘴角似乎想努力摆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小姑娘,别害怕,哥哥是好人。”唔,可惜不太成功,说出的话活像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一双玉葱手推开了那闪着寒光的银钩,白衣朱唇的女子取出她脑袋旁的飞鸿针,甩手扔给对面刚从树枝上跳下来的黑衣男子。笑风尘手中的朱唇剑挑着她的面巾,笑吟吟的看进她的眼睛里,像个调戏良家女子的纨绔子弟——“小丫头,女子的笑容是比剑更好的武器。平白长了双多情的眼,可惜、可惜,浪费、浪费。”声音银铃似的,悦耳动听——“好容易来个女娃娃,别给吓跑了,带回去玩玩。” 秦岭有七绝,一品终南液。山中无岁月,醉卧南梦溪。 是谁?在悬崖峭壁之上,挡在她身前,微眯着双眼,一人一枪对峙十几匹灰狼,生死关头仍旧不忘孜孜教诲,沉声道——“小丫头,记着,敌手越强,越是不能露怯。退步的结果是退无可退,一往无前才是生存之道!” 是谁?喝醉了酒就闹得像个孩子,跳到石桌上仰天大呼小叫——“暗器才不是见不得人的功夫!总有一天,百晓生兵器谱的第一位会是飞鸿针!” 是谁?抱着酒坛子嗤笑——“剑有双刃,唯有自己的拳头不会伤了自己。” 又是谁?叫嚣着不许她离开,却悄悄的在她的酒囊里灌满了极品终南液,假装醉酒的时候还不忘留下引路的寸香。 那年,在华山绝顶,她挡在朱唇剑之前的时候,他们是否曾经有片刻的后悔?若是当年那一支飞鸿针射进她的太阳穴,那一把海岳刀再往下移半尺,那一把空竹钩钩的是她的心脏,那一把朱唇剑再往前推进三寸……又或者,他们直接把她扔下山,没有后来的纵横山林,没有后来的醉卧南溪…… 如此,他们或许不会死,至少不会死的那般绝望。 四年前,她在悬崖下寻了一个月,沿着山下的那条溪流走到黄河边,终究没能找到他们的尸体。 她怀着一丝侥幸,莫风华问她——“你后悔了吗?” 她沉默着摇头,又点头——她不后悔亲手杀了他们,她只觉得,若是当初从西域回来的时候,没有去襄阳城,没有应承夏成林的请求,没有去秦岭,没有遇上那样独一无二的一群人,该多好。 莫风华离开的时候,一身红衣似血——“对不起。” 她打马离去——“谢谢你。” 再后来,她遇到杨问津,再次来到西域,站在开都河畔,隔着千重雪山看向遥远的西方之时,想起她曾滴落在交河之畔的血,又想起她在华山绝顶流过的泪,恍然间,对苍烬多了一分理解。 也是那时候,她发现,她再没有立场质问苍烬,再没有资格指责他的背叛,甚至连她心底的悲伤,都显得有些可笑。 她对秦岭七绝做出的事,跟苍烬对她做的事,有什么不同呢? 她也是个背叛者。 “哧——” 刀枪相击,仍旧是一往无前的招式,抬眼却不是记忆中不可一世的眉眼。 一点寒光交错,他的枪直指她的心口,她似是没看到一般,长刀不管不顾的刺向他的胸膛—— “噗——” 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鲜血还未落地便被急骤的风雪卷向天空。她看着无影刀周边瞬间湿润的黑色衣衫,低头——那本该比她的刀更快一步的长枪在最后一刻蓦然一转,从她的腋下滑过。 长枪“砰”的一声落地,眼前的黑衣独目人脱力般的往后仰倒。她猛然抽出长刀,身形一转,将人拥入怀中。 冰冷的铜面下有鲜血渗出,额间的横目对上她只黑洞般的瞳孔,那只巨大的眼眸中似乎透出一丝笑意与欣然,然后,渐渐阖上了双眼。 他没有开口,但她却感觉自己分明听见了一个声音——“一往无前。我教给你的东西,你还记得……” 第二百零二章 不悔 点点鲜血落地,融进雪地里,转瞬间又被狂风裹着冰雪席卷而去,空气中连一丝腥甜的味道都不曾留下。 秦岭七绝倒在雪地里,伤口的血早就凝结。他们伤得很重,不致命,一时半刻却也是站不起来的了。 水镜月几人也都受了些伤,唐小惠和风寻木伤得最重,不过,都是些皮肉伤,没有流多少血,还能站着相互逗乐。 雁长飞左臂上划破了一个口子,微微皱了眉头,有些气闷,蹲下来盯着那双已经紧闭的横目,问道:“为什么手下留情?” 空桑将手中的青莲剑还入鞘中,脸色也有些不快,不过,他比雁长飞懂得察言观色,看出了些端倪,便没有出声,还伸手拉了拉雁长飞。 唐小惠从手臂上抽出最后一根飞鸿针,瞧了水镜月一眼,道:“你跟莫风华两人,当初是怎么打败他们的?”她见水镜月神色黯了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结果没注意扯到自己身上的伤口,龇牙咧嘴的道:“你也从没想过赶尽杀绝。阿月,他们不恨你,只是想要个了结。” 风寻木甩落听海剑上的血渍,道:“这里交给我跟小惠,你们先上去。”他说着拍了拍长庚的肩,手指在上面捏了捏——拜托了。 长庚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水镜月,没有出声,眼神却没了惯常的漫不经心。 雁长飞继续在前面带路,水镜月沉默着跟在后面,走出十几丈之后,又蓦然转身,透过遮天蔽日的重重风雪,看向雪地中的几点黑影。 寒意如跗骨之蚁,无孔不入,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只觉得心中曾空落落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不曾注意到的时候悄悄的钻了进去,并不温暖,甚至有些悲伤,却仍旧让人依恋—— 若是不曾遇见……当年有这种想法的她,是有多无情啊。她终于懂得他们倒下时那个眼神的含义——即便知道最后是这般惨淡收场,他们也不曾后悔当初…… 若是不曾遇见,该多遗憾…… 痛苦,总比遗憾好。 *** “阿月。”雁长飞停了下来,对水镜月招了招手,又拿刀柄敲了敲身旁的石柱,“就是这个。” 眼前是一段阶梯,两排高大的石柱一路延伸,消失在风雪的帷幕之中。那些石柱顶上雕刻着不知名的兽头,柱子上是一些浮雕,有日月,有星辰,有海浪,有箭矢,有麋鹿……类似古代部落崇拜的图腾。 这些石柱,跟水镜月他们当初在金城浪子山庄看到的那些石柱——就是秦艽从神宵宫的地宫里搬过去的那些石柱,很像。只是,这里更多,也更精致。 水镜月也想起来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些石雕很熟悉了——她曾在苍烬的府邸里看到过,只是,她看到的是书册,是画卷,所以一时没能想起来。 “上去看看。”水镜月看着前方更加急骤的风雪,终于相信,她以前,真的连雪牢的门都没有走进过。 不过五十丈的台阶,平日里几个纵跃就能到达,此刻四人却走了一刻钟,越往上走,风雪越大,像是铺天盖地的刀子钻进筋脉里,彻骨的冷,感觉四肢有些麻木,偏偏那寒气钻进脑子里,让人愈发的清醒。他们有心想要走快一点,脚步却被狂风拖住,像是走在深海洋流中一般。 极致到了台阶尽头,风仍旧凛冽,雪却是小了,抬眼时已经能看到夜空中弯弯的月眉了,甚至还能看到月亮旁那棵明亮的星星。 前方出现一道黑影,黑色的风衣解开,随着旋风卷起,飞向茫茫的夜空,仿若草原之上的黑鹰。夜行衣,铜面具,一只右眼,什罗教的大护法,西域的守护神。 他抽出手中的剑,淡淡的蔷薇色流转在剑锋,剑气破风而至,冷声道:“擅闯什罗教禁地,杀无赦。” “天雷剑。”雁长飞盯着他手中的剑,右手已经按在了青麟刀的刀柄上,眼中闪着光,跃跃欲试,却偏头看了水镜月一眼——他记得她的一个朋友就是因为这把剑死的。 水镜月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要看清铜面具下的那张脸,“雷宗润。” 大护法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握剑的手指紧了紧,面巾下的声音却更加暗哑了,“月姑娘认错人了。” 水镜月笑了一下,“你承认了。” 大护法的脊背冻僵了一般,第一次觉得这里的风雪如此冰冷——他不该回答的。 水镜月走到他跟前,剑尖抵在她的心口,隔着风雪看他那只右眼,“若你把这把剑再往前三寸,我就信你不是。” 大护法的手指又紧了紧,如漫天的飞雪般苍白,手背上隐隐有青筋跳动,手腕因为太过紧张而不自在的微微颤抖着。 黑色的衣衫划破了一道口子,水镜月仍旧低眉看了看他那双手,眼底露出一丝笑意,“大护法,手拿稳了,要杀就痛快点。” 大护法看到剑尖上的一点血色,惊得立马后退了两步,手中的剑无力的垂落。他微微低着头,长舒了一口气,即便带着面具似乎都能想象得到他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容。 水镜月身后,长庚等人也松了一口气。当水镜月说出“雷宗润”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她是在叫那把剑——虽然这么想有些荒诞,但在神宵宫的发生的事,一直都让人觉得,水镜月似乎把天雷剑当做了雷宗润的替身。所以,当他们意识到水镜月是在叫眼前这个铜面黑衣人时,都不由得惊愕了一番。不过,四年前就该死了的秦岭七绝都活过来了,以身殉剑的雷宗润站在眼前,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长庚想起那日进白龙城之时,水镜月跟他说的那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也不定就是实。在这里面,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相信。”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腰间的香囊,今晚发生的一切太诡异,太不真实。但是,水镜月的眼睛总不会看错。 只是,即便眼前这人真的是雷宗润,也不定就不是水镜月熟悉的那个雷宗润。所以,当水镜月走近那把剑的时候,长庚还是感觉心脏似乎被一只手攫住了,最后那位大护法后退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的手指被捏得失了血色,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狂风吹过,瞬间冻结成冰,凌迟一般的疼。 半晌,大护法终于恢复了镇定,抬头看向水镜月,声音却仍旧带着几分颤抖,像是久冻之后的战栗,“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承认了。 水镜月走近了些,伸手,“你把那面具摘了,我就告诉你。” 大护法这次没有阻止她,面具下也没有面巾,只有一个皮革眼罩——他的左眼没了。 熟悉的眉眼,眼神中却多了些让她陌生的东西。下撇的嘴角往后扯了扯,右边的脸颊露出深深的酒窝,左边的酒窝却很浅,只是那笑容再没了往日的朝气蓬勃…… 他的确变了很多,但,他仍旧是雷宗润——她认识的那个雷宗润。 第二百零三章 迟月 水镜月是如何知道什罗教的大护法就是雷宗润呢?其实,她并不确定,只是猜测而已。很幸运的是,她猜对了。 在看到天雷剑的那一刹那,她想起了很多事。在白龙城城门口,他将她拒之门外;在死亡之海,他从狼群中救下她;进入西域之后,时不时出现的那股隐藏在暗处的视线;还有神霄宫的那一场幻境,甚至一年前墨华楼接到的那单生意…… 其实,在神霄宫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的。当时舒桐和古玲都以为她是中了自己的瞳术,其实并不完全对。她的确给自己下了瞳术,但那只是让她不知疲惫的找出天雷剑而已,而那个困了她七天七夜的幻境,并不是她营造的。 那个幻境中,她没有戴面巾,南梦溪没有死,秦岭七绝不是她的朋友,而雷宗润……亲手推开了她。 她从幻境从醒来的瞬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想起了很多事—— 那年,她离开名剑山庄的时候,他想看看她的脸,她没有答应;那年,在神霄宫看到那把流转着蔷薇色的天雷剑之时,她曾想,若是当初陪着他一起回西域就好了;那年,站在芳草萋萋的坟墓前,她曾想过,若是南梦溪没有死,秦岭七绝或许就不用死了;那年,离开华山绝顶之时,她也曾想过,若是秦岭七绝不是她的朋友,她杀他们的时候,或许就能更加果决一点了…… 那个幻境,并不是为了困住她,而是想要告诉她,秦岭七绝的死不是她的错,雷宗润以身殉剑也与她无关。 那个幻境,唯一与她心中曾有过的念头相悖的是——最后的那一刻,雷宗润推开了她。 在幻境里,他对她说——“足够了……阿月,回去吧。” 其实,他也是想要一个答案的吧。 不过,当时,水镜月并不知道营造幻境的人是雷宗润,也不知道从金城一直追随至死亡之海的那股视线是雷宗润,她还无法想象雷宗润真的还活着,无法想象他已经成为如此强大的存在。 她故意用不容否定的语气叫出“雷宗润”这个名字,他仍旧一如既往的,那么轻易的就上了当。 然而,让她有勇气说出那个埋葬在心底的名字的,却是若华——什罗教教主、巫医谷谷主。他不会把天雷剑随随便便交给一个人,一如祭天那日,最终,青莲剑回到了空桑手中,蚕丛剑回到了周龙腾手中,而五残剑,也回到了阿离的背上。 *** 雷宗润将天雷剑还入鞘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了看水镜月身后的三人,道:“我记得你们。” 雁长飞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天雷剑,有些可惜——不能打架了。空桑没什么反应,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长庚倒是微微点了头,行了个礼,道:“那晚的事,得罪了。” 雷宗润也回了礼,道:“无妨。”他说着转身,挥了挥手,“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水镜月离开白龙城那晚,风寻木和唐小惠挟持大巫师和神女,打闹神殿山。而长庚却是跟言酒欢和周龙腾一起,来了雪牢,救出了雁长飞他们。 不过,当时,被关在雪牢里的其实不只是雁长飞等人,还有浪子山庄失踪的那些浪子,横舟庄失踪的那些杀手……这些人跟雁长飞他们并不是关在一起的,言酒欢和周龙腾并不知道这件事,就连水镜月等人也是那日在千山绝上才听雁长飞说起的。 在昆仑山,空桑与水镜月一战之后便离开了,却不曾想自己被天山派千踪掌门的亲传弟子雁长飞给盯上了。这两人从昆仑山一路打到天山,最后也没能分出胜负,倒是打出了交情。两人到了天山,雁长飞想起迷魂岭之事,便跟空桑一道寻了过来,却意外发现了被囚在此处的西域武林人。也就是那个时候,两人遇到了什罗教教主,不及反抗便被打趴下了…… 而两人之所以没有提起这件事,一来是觉得太丢脸,二来么,他们一直以为那些西域武林人已经死了—— 被冰封在雪山之中,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完全看不出还有生机。 ——那模样不像是雪牢,倒像是一座冰雪陵墓。 空桑仍旧有些无法相信,问道:“他们真的还活着?” 水镜月看着那一张张毫无生机的脸,也有些不确定了。她当时听说了这事之后,之所以觉得这这些人没死,是因为雪牢里不会关死人。以她对那个人的了解,人死了扔进山谷里喂鹰,或者一把火烧了做花肥才是他的行事风格。 雷宗润给了他们一个确切的答案:“还活着。” 水镜月问道:“怎么弄出来?” 雷宗润沉默了。 长庚看了水镜月一眼,道:“我可以试试。” 水镜月回头看他,戏谑道:“你不会直接把人给弄成冰渣子吧?” 长庚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嘴角笑得略无奈。 雪牢旁边仍旧是一段阶梯,阶梯两旁的石雕一直通往山顶。雷宗润道:“阿月,教主在上面等你。” 他又看了看其他三人,道:“你只能带一个人上去。” 水镜月不解,“为什么?” 雷宗润没有解释。 水镜月道:“我一个人上去,他们留下来救人。” 雷宗润还未开口,长庚已经拉住了水镜月的手腕,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严厉,“我跟你一起上去。” 水镜月看了眼那冰封在雪牢中的人,皱了皱眉。 长庚道:“他们暂时死不了,回来了再救也不迟。” 水镜月抬手,手腕被他抓得有些疼,“放手。” 长庚的眼睛眯了眯,反倒握的更紧了些,僵持了半晌,仍旧没有放开的迹象。 水镜月咬牙,道:“你想捏碎我的骨头么?” 长庚的手指僵了僵,低头,似乎才发现他的手指都变了颜色,立马放开了她。 水镜月捏着手腕,斜睨了他一眼。 长庚眼中似乎有些惊慌,动了动嘴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垂了眼眸。 水镜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走吧。” 长庚抬眼看她,半晌,不由弯了嘴角,笑意直达眼底。 水镜月“啧啧”两声,摇着头往台阶那边走过去,在一只脚踏上台阶的时候,却突然止步了。 长庚刚走到她身后,胸前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直将他逼退了三丈!他猝不及防间差点踉跄着摔倒在地,疑惑间抬头,却见水镜月站在他对面,一直手还是推拒的姿势,眼神冷冽得仿若千山飞雪。 水镜月放下手臂,五指紧握成拳,没有看长庚,也没有任何解释,眼中的飞雪沉寂,化作比夜更黑的深潭,道:“雁长飞,你跟我上去。” 她说着便转身,踏上了寒风凛冽的台阶。 雁长飞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一件事——上面有一个让他毫无抵抗之力的高手。于是,他毫不犹豫的便跟了上去。 “阿月。”一直旁观着这一切的雷宗润开口叫了一声。 水镜月脚步微顿,却没有转身。 雷宗润仰头看了看夜空中已经偏西的弯月,道:“虽然有些迟了,但……生辰快乐。” 长发在狂风中乱舞,黑色的背影在寒风料峭中有些单薄,但仍旧是记忆中坚定的模样。 铜面再次覆上脸颊,那只仅剩的右眼中透出一丝笑意——而今,你也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虽然迟了,但,终究是来了。 第二百零四章 恐惧 沿着台阶往上,风越来越大,抬脚的瞬间,有种下一瞬就能随风飞上天际的感觉。雪越来越小,划过皮肤的时候却比之前大雪肆虐之时更加疼痛。原以为皮肤上该都是伤口,伸手去摸的时候,却又没有血,只感觉那雪钻进了血液里一般。 及至山顶,便没有雪花了,脚下是坚硬的石头,眼前却是一片森林——石头森林。一座座石柱密密麻麻的伫立在山顶,奇形怪状的,高耸入云。在月光下,像是正在飞升的盘龙异兽,又像是支撑神殿的石柱。风在石柱见来回穿梭着,不时发出如野兽般的怒吼,或者如婴儿般低低的呜咽…… 迷魂岭,魔鬼城,风蚀城。无论哪一个名字,都那般贴切。 水镜月和雁长飞走进风蚀城,不由自主的将手按在的刀柄之上,他们似乎能听见刀鞘中的刀鸣,仿若随时都准备飞出一般。 “咚、咚、咚……” 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那一声声如同踩在心脏上一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五感都消逝在风中,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像是什么人在身体的每个角落里擂起了战鼓,血越来越热,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抑着,无法沸腾,想要叫嚣却发不出声音…… “噗——” 战鼓一般的脚步声终于蓦然停止,周围的压力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两人却像是断线的风筝般飞起,重重的撞击在身后的石柱上,压抑的鲜血终于喷薄而出,撒落一地的腥红。 黑色的身影从夜色中走出,腥红的眼眸高高在上,如同俯视众生的神明,没有慈悲,没有怜悯,也没有憎恶或仇怨,却让人仿若置身刀枪剑戟之中,无悲无喜的碾碎。 水镜月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不料刚开口,鲜血便不要命的往外冒,最后只得艰难的将鲜血咽回去,只余下嘴角一个凄惨的笑容。 雁长飞支撑着青鳞刀,费尽力气想要站起来,膝盖还未伸直便跪倒在地。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将身体的重量都支撑在手中的刀上,一只手扶着一旁的石柱,终于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 他抬眼看着一双如血色深潭一般的眼睛,终于站直了身子。他的眼神无所畏惧,直直的看进那双红眼睛之中,但后背无法止住的颤抖却出卖了他——他虽极力压制,却也止不住全身每一处血液叫嚣着的恐惧。 没有一招一式,仅仅只是内力的压制。 从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他深深的感觉到的来自骨髓里的恐惧,身体的每一处血肉都在拉着他逃跑,但是双脚却无法动弹,也不敢动弹。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恐惧。 可是,他是武者,他是雁长飞。雁长飞可以失败,可以死,却不能失了面对恐惧的勇气。 上一次,他看着这双眼睛时,甚至无法站起。而如今,他已经能够让自己直视这双眼睛。 虽然仍旧无力抵抗,但他终究没有逃跑。他笑了。 “勇气可嘉。”红眼睛不带一丝感情的评价着,下一刻,衣袖翻飞间,他再一次飞了出去,余劲直撞断了身后的石柱,轰然倒塌。似乎有石块砸在了身体上,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雁……长飞……”水镜月张了张嘴,好容易咽下去的鲜血便又涌了上来,每说一个字,嘴角便吐出一口血,黑色的面巾黏糊糊的,被她拉了下来。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人,熟悉的容颜,低头看她的时候眼神却冰冷得让她陌生—— 她一直都知道他对她的容忍。他的力量足够毁灭整个西域,但他对她做过最残忍的事,也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幻术攻击而已。 所有人都以为,什罗教教主最厉害的是他的巫术。但她却知道,那是他最手下留情的力量。 她的瞳术,在他眼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俯下身看她,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道:“阿月,我给你的伤,可是你师父的内力无法修复的。再来一下,你会死的。” 水镜月咽下一口血,费力的开口,“多谢……手下留情……噗……”血吐在他的手上,触目惊心。即便他不动手,她也会吐血而亡的吧。 若华看着那血迹,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良久,伸手点了点她心口的两处穴道,伸手将她提了起来,指着远处的一座石柱,道:“看到了吗?那就是赤金刀,想要吗?”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座圆形的石柱,最顶端插着一把大刀,赤金的刀身,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在月光下仿若能看见尸山血海的幻境。 若华低头看她的眼睛,“得之者天下无敌。阿月,你知道什么叫天下无敌吗?” 血终于止住了。水镜月却没有回答,无力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华笑了,俾睨众生一般的嘲笑,“我,算不算天下无敌?可是,阿月,这个世上,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你说,我要这天下无敌的力量,有什么意义?” 他抓着水镜月的衣襟,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他松手,猛然放开了她,看着她无力的倒地,蹲下来,问道:“有什么遗言?” 水镜月双手支撑在无影刀上,单膝跪地,平静的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道:“你真是个笨蛋,跟莫风华一样的笨蛋。”她说着又摇了摇头,“比莫风华还要笨,还要傻……” 若华的脸色变了,眼中的红色越来越淡,隐隐带着几分金色,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 水镜月却犹自低喃着:“小惠说阿月的朋友一个比一个奇葩,我看,是一个赛一个笨,一个赛一个傻才对。” “你……”想要说什么,一字一句都卡在嗓子眼,被她那一声“朋友”,那一声“笨蛋”给堵住了,他咬牙,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 黑色的衣摆飞舞,袖中的劲风甩出,耳边终于再也听不到那动摇心神的声音…… *** 冰雪融化,雪牢中的人都救了出来,仅余一线生机。长庚有些累,靠着雪山坐下来,全然不觉背后的冰冷,偏头看向不远处的台阶步道,神情有些落寞,有些自嘲。 戴上面具的雷宗润,又成了什罗教的大护法,在他身旁坐下,偏头认真的看着他,透过铜面都能感觉到眼神中的审视。 长庚将视线转移到他脸上,淡淡问道:“大护法有何指教?” 大护法道:“你的内力,不是你自己练的吧?” 长庚点头。 大护法:“我的内力也不是自己的,所以我能看出来。不过,我比你幸运。给我力量的人教会了我怎么把那股力量化为自己的力量。传你内力的人,却没有教你怎么用它。” 衣袖中的手指紧了紧,长庚想起那个东海小岛上的女子——或许,他只是她复仇的工具,但,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呢?他并没有恨过她。 大护法的声音仍旧在耳畔,“极寒内力,真好……” 长庚有些不明白。 第二百零五章 夕阳 大护法移开了视线,看向辽远的天空,道:“你喜欢她。” 长庚微微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水镜月。他沉默着,却也没有否认。 大护法看着那道阶梯,道:“她在最后一刻推开你,是有理由的。那道阶梯跟你们之前走的阶梯不一样,你上不去的。” 从雪牢中走出来的空桑听到这句话,问道:“上次长飞带我来这里的时候,我刚走上那阶梯,就晕了过去,还做了个梦,是你们教主的幻术?” 大护法抬头看他,道:“你该庆幸自己没有走上去。”他说着又看向长庚,“雁长飞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不被幻术迷惑的人。教主以前一直都希望他跟阿月能走到一起……呵,可惜,感情这种事,自己都身不由已,哪里又由得了旁人?” 长庚问道:“为什么?” 大护法:“雁长飞吗?” 空桑抬眼看向头顶混沌的夜空,喃喃道:“因为,心无旁骛吧。” 长庚:“……” ——他觉得,他们三人说的似乎不是同一个话题。 *** 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水镜月心想,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巫谷主,关于什罗教,关于若华…… 从死亡之海出来的时候,她说她很想见见什罗教的教主,想要印证她所猜测的是不是对的。那时候,她去白龙城,其实只是想要问他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借她之手毁灭月之城? 那时候她有种感觉,什罗教的教主,的确在谋划着什么,但或许他所求的并不是什么坏事。 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却仍旧没有告诉她那个故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没有告诉她他做这一切的目的。 他为什么会答应神剑祭天问路的请求呢?为什么偏偏在战争前一刻说出赤金刀在迷魂岭呢?为什么要收集万兵让赤铁谷打造一把神剑呢?还有,他为什么会救下雷宗润?为什么会救下秦岭七绝? 她想起他留给她的那幅“鼠戏猫”的画。其实,他戏弄的不止是她,还有整个西域,整个天下吧。 只是,他布下的局,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他失去了所有——巫医谷,什罗教,西域所有子民的敬仰。 她想起不念在石窟中对她说的那句话——“你毁了他。”那么恶狠狠的语气,那么赤裸裸的指责。她虽不明白,有时候却也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在交河边,他没有救下她,没有遇上她,他如今会是怎样的呢? 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撑不住了。什么在渐渐流失?疼痛模糊了意识,迷蒙之中,似乎有人抱着她在耳边低语,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却无端的觉得悲伤。她努力的睁开眼,却看到一片血红—— 眼前是一片广袤的草原,天边夕阳如血。黑色的身影背对着她,面向夕阳的方向,渐行渐远…… 她想开口叫住他,张嘴却是无言。 清风徐徐,世界化为一片混沌,日落西山处,似乎有一棵高大的树,郁郁葱葱的,开着白色的花朵,轻轻的摇曳…… “若华。”陷入黑暗的时候,她的嘴唇无声的翁动着。 *** 风停了,雪花渐渐飘落,一切归于寂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雪山上的天空明净澄澈,如水洗过一般。 大护法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道:“结束了,是时候离开了。”他说着看向长庚,道:“幻术已解,上去看看吧。” 长庚问道:“你不去?” 大护法道:“雷宗润已经死了,而什罗教的大护法,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他说着,便下了山。 昏迷中的西域武林人也都渐渐醒了过来,意识却仍旧有些模糊,张嘴想要问什么,长庚和空桑却已经登上了高高的台阶。 *** 雁长飞醒来的时候,意外的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座石柱上,身上的血迹未干,伤却都已经痊愈了。 他低头,看到了靠在身旁的青麟刀,握在手中,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黑色人影身上——水镜月坐靠在石柱上,鲜血流了一地,眼睛紧闭,皱着眉头,似乎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阿月?”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她的脑袋顿时无力的垂落。 他四处看了看,才发现风已经停了,周围仍旧是无边无际的怪石嶙峋,高耸的石林像是迷宫一般,不远处有赤金色的光芒闪烁——那便是赤金刀吗? 什罗教的教主呢? 走了? 他记得他昏迷的时候,那位教主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就那么放过他们了?为什么要帮他治伤呢?为什么不连阿月身上的伤一起治了?他跟阿月不是朋友吗? 雁长飞来不及想这些问题。他看得出,水镜月伤得很重,必须赶紧下山,去冰宫找水镜宫的那个小丫头。 他将青麟刀背在身后,抱起了水镜月,才走出两步,便听见几声急切的喊声—— “雁长飞!” “月姑娘!” “长飞!” “阿月!” 他往那声音的方向走过去,“这里。” 长庚和空桑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一瞬间的愣神——雁长飞和水镜月此刻实在太过狼狈,长发散落,黑色的衣衫凌乱,湿哒哒的滴着血,刺目的鲜红在脚下一路延伸。雁长飞本就略苍白的脸失血一般的惨白,眉眼间是从未见过的疲惫,而被他抱在怀中的水镜月,昏迷不醒,一张脸更是惨白得泛着青色。 还是空桑先反应过来,抬眼问道:“长飞,月姑娘怎么了?什罗教教主呢?” 雁长飞道:“还活着。走了。” 长庚走近几步,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那张惨白的脸,手指无法自制的颤抖着,伸到半途又收紧成拳,声音暗哑,道:“阿月……你不会有事的……古玲……我带你去找古玲。”他说着便从雁长飞手中接过水镜月,不等雁长飞反应过来,白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初升的朝阳之中,身形比御风行还快几分。 山下传来一阵喧闹声,混乱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夹杂着一阵阵的咒骂声。没一会儿,一群人出现山顶,是雪牢中那些刚刚醒来的西域武林人,那日从天山派来的江湖人,还有西域王族的将士。他们看着眼前的石林,怔愣了半晌,纷争又起—— “这里就是迷魂岭?” “这一路是不是太顺利了?” “传说中的迷魂岭不是有进无出?什罗教的禁地怎么会如此平静?” “这地方看着有些眼熟,像不像魔鬼城?” “赤金刀就在这里?” …… 言酒欢和周龙腾站在前面,看到了雁长飞和空桑,也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言酒欢问道:“什罗教教主呢?” 周龙腾问道:“赤金刀呢?” 雁长飞对这两人的印象不好,言酒欢是曾经戏耍过他的人,周龙腾是水镜月的仇人。于是,他直接无视了他们,从两人的身边走过,下山了。 空桑在他身后挑了挑眉,也跟了下去。 两人刚下山,迎面跑来一黄一白两道身影,见了他们便问道:“阿月呢?”异口同声的,语气都一样。 雁长飞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要说清楚有些麻烦,皱着眉头似乎在想怎么回答。 空桑见他那模样,不由笑了,对风寻木和唐小惠道:“月姑娘受伤了,长庚公子送她去冰宫了。怎么了?秦岭七绝呢?” “阿月受伤了?”两人仍旧是异口同声,只是,风寻木语气中透着惊讶,而唐小惠则是十分的担忧。 “秦岭七绝死了,尸体被那位大护法带走了,说是要把他们葬在什罗教的墓地。他说已经跟阿月说过再见了,就不再道别了。”风寻木说着又问道:“赤金刀呢?找到了吗?” 唐小惠跺脚,拉着他的手腕就往山下跑,“这时候还管什么赤金刀啊?赶紧去看看阿月!她要是出了事,本姑娘一把火烧了水镜宫!” 第二百零六章 安魂 夕阳西下,交河之畔的那座绿洲只余下一片焦土,山石崩落,城墙倒塌,辉煌的白龙城已经成为历史。 白龙城往西走二十里的沙漠之中,矗立着成千上百座木桩,七排,从中间往四周延伸,围成发散状的圆形。木桩之上染着鲜红的血迹,刻着一个名字,一个时间,脚下放着一把小木弓,做工有些粗糙,比之草原上放羊的娃娃手中的弹弓都不如,白袍的巫师却摆的很认真。 不远处坐着一个褐衣和尚,清清瘦瘦的,单薄的衣衫,染了血迹,一双略灰败的眼睛透着股森然的气息,仿若来自地狱的修罗。 和尚说:“不过是些马贼,死有余辜,何必为了他们的尸体堵上自己的性命。” ——没有人知道,什罗教那些黑衣护法,都是大漠最凶恶的马贼。就是他们,守护了西域这么多年,在开都河浴血杀敌,最后却被一群江湖人赶尽杀绝。 教主说,这一世,赎清了所有的罪孽,下一世便少受些苦。 白袍的巫师静静的摆着木弓,晚风吹起一阵沙尘,将他那白色的帽子吹落,长长的风衣在风中猎猎飞舞,像是一曲安魂舞。 夕阳中,一个褐衣的胖和尚慢慢走近,走到白袍巫师跟前时,行了个礼,道一声“阿弥陀佛”,又继续往前,停在了瘦和尚身旁,站住了。 “缘起缘灭时有尽,二师兄,你可愿回头?” 不念嗤笑,“回头?小师弟也觉得我做错了?” 胖胖的和尚长了一张圆圆的脸,努力摆了一张严肃的脸,却不太成功,“师弟素来十分敬重二师兄的为人。” 不念看着他,沉默良久,道:“小师弟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 胖和尚作了个揖,不语。 不念看了看远方的夕阳,淡淡道:“一切都结束了。是大师兄让你来的吧,我跟你走就是了。” 胖和尚又作了个揖,“阿弥陀佛。” 不念起身,皱着眉头看他,“我记得你以前挺好玩的,别跟你大师兄学坏了。还有,海言小子,我早不是你二师兄了,贫僧不念。” 胖和尚海言咧嘴笑了,“不念师兄,听说白龙城有不少西域葡萄酒,正好我这里有西夜国王赐的两只夜光杯,今夜同醉一场如何?” 不念朗声笑了,良久,看向那道在落日余晖中默然肃立的白袍巫师,道:“苍烬,后会无期了。” 白袍巫师回头看他,红宝石的耳坠在夕阳下灿若星辰,衬得白玉般的脸更加白皙,眉宇间的神色却是清雅恬淡,“保重。” 他没有请他同行,他也没有问他的去处。他们本是无交集的两人,因了那人才相聚。如今,那人走了,他们自然也该散了。 *** 水镜月已经昏迷了七天了,仍旧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古玲哭着说,她束手无策。 舒桐给巫医谷和水镜宫写了封信,沉默着拉着古玲钻进了医书里。 天山高远,冰宫地偏。这七天,西域发生了很多事,爱打听八卦的廉贞却没有心情去听那些百转千回如开都河的故事,倒是天山派的弟子,偶尔小声的议论着,一边议论一边瞧着他们,想求证却被越来越压抑的气氛给吓跑。 可是,不想知道,总有人想法设法的让你知道。 听说,那日言酒欢和周龙腾他们到达白龙城之时,在交河边与一千什罗护法打了起来,死伤无数。最后,乌孙国的将士来援,他们的王都恢复了正常,派兵来围剿什罗教。他们这才攻破了白龙城,却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就到了迷魂岭。 听说,迷魂岭上的赤金刀长五尺,插在一座通天石柱上,上书“天下无敌者得之”。当日未争夺这把上古神刀,迷魂岭差点血流成河,但后来发现,合浪子山庄的言庄主和横舟庄的周庄主两人之力,都无法将那把大刀拔出。无奈之下,人群散了。 有传言说,只有武功到了什罗教教主那个境界,才能得到赤金刀。原来并不是得到神刀的人便天下无敌,而是只有天下无敌的人,才配拥有那把刀。 又有人说,西域三十六国的王都醒了过来,派兵前往白龙城,誓将整个什罗教铲除。三十六国联军到达白龙城之时,整座城空荡荡的,只后山陵墓旁的一个白袍的男子唱着送葬歌——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清冷冷的声音,三十万大军,愣是没人敢上前。最后只得灰溜溜的返回了,走之前发泄一般的,将整个白龙城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探病的人很多,大多被风寻木和唐小惠挡了,也有些挡不住也没法挡的。 言酒欢是第一个来探病的,看着水镜月昏睡的脸,懊恼不已,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了,玉关情走的时候都没流泪,这会儿哭得像个孩子。 周龙腾来看水镜月,原本被阿杰拦着死活不让进,他却把蚕丛剑往桌子上一放,说是来还剑的。最后,他坐在水镜月的床前,笑得没心没肺,说:“月姑娘,我知道你听得见。你也别嫌我烦,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当初把横舟庄开进黑森林,我就没想再开出来。蚕丛剑还给你,以后恐怕是没有机会再见的了。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呵,那个人活了那么多年,仍旧一如既往的笨拙。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他吗?你知道西凉国吗?听说,那个国家曾有一个国师,有一双比红宝石还漂亮的眼睛,他预言了国家的灭亡,却被国王追杀。听说,十五年前,乌孙和月氏的那场战争之前,也有一个红眼睛的巫师告诉月氏王,他的国家即将覆灭,呵,那时候的月氏,可是西域最善战的部族,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周龙腾离开的时候,叫了一声“阿月”,他说:“若是你醒着,定然是不会让我这么叫的。最后一次了,你就忍忍吧。” 西羽终于来了,诊脉诊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也只是摇头,道:“生气几乎断绝,只一丝真气护着了心脉。若是巫谷主在,或许会……。”她说到一半,想起她这一身伤就是那位巫谷主弄得,顿时禁了声。 一屋子的愁云惨淡,唐小惠躲在门外抱着阿杰每天都哭红了眼睛,风寻木每日都要去一趟千绝山,仔细在上山的人群中搜寻熟悉的身影。古玲和舒桐求着西羽一起想办法,每天写三封信寄往中原,请妖魔鬼怪出山…… 倒是长庚,不声不响的,只是每日定要亲手熬药,亲手喂她吃药,完了就一直守在旁边看着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看着让人更加担心,只是,看到那一双空洞的眼睛,没人敢劝阻他。 苍烬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手中抱了一只白绒绒的小猫。天色已经黑了,冰宫里很安静,廉贞认出了他那一身巫师白袍,差点没动手直接杀了他,幸好被风寻木给拦住了。 苍烬进了水镜月的房间,先伸手在长庚额头上弹了一下,很亲昵的举动,让长庚微微愣了一下。苍烬却转了身,将那只白猫放在水镜月的床上,那猫儿动了动耳朵,接着睡了。 苍烬看着那张沉睡的脸,道:“这是九灵。他教了你送葬歌,便是将它托付给你了。” 他起身,拍了拍长庚的脸颊,“你看看你现在,脸色比阿月还糟糕。” 长庚点了点头,却仍旧没有说话。 苍烬叹了一口气,“如今,我有些能理解,父亲当年为何不让你们继承他的衣钵了。生不问前尘,死不入地狱。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尽人事,听天命。知晓天命之后,不知不觉的就只道天命不可违,忘了世事终须尽人事……” 他顿了顿,说:“你从小就心思重,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也知道你想报仇,可是啊,阿明,就算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到达终点的路却是不一样的,别等到最后一刻才追悔莫及。” 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我走了,你多保重。” 第二百零七章 怀念 天气渐暖,天山的冰雪渐渐消融,交河里的水涨高了,滋润着两岸迫不及待冒出来的青草。 白龙城仍旧时不时有牧民光临,歇一歇脚,拜一拜已经消失了的神明,然后走向下一个目的地。 雪山之巅的风蚀城却仍旧很冷,也很安静,静悄悄的热闹着,如同平静的河流底下汹涌的暗流。听到赤金刀的传闻之后,不少人都想来前来见识一番。大多数人默契的选择在深夜前往,不小心遇上了也默契的假装没见到。虽然浪子山庄的言庄主都无法拔出这把刀,虽然知道自己的功夫跟言庄主差太远,却仍旧忍不住来试一试——说不定会发生奇迹呢? 七日。整个西域的武林人差不多都来过了,那把传说中的赤金刀仍在雪山之巅静静伫立着,流转着赤金的光芒。 今夜,又有三个人乘了月色上山。他们刚刚看到那把赤金刀,嘴角的笑容还未形成,便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寒颤。等三人再抬头时,却见那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石柱之上—— 月色朦胧中,青丝如瀑,长发飞扬,看不清他的面容。 黑衣人似乎看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轻笑了一声,然后伸手握住那刀的刀柄…… 躲在石柱后面的三人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却不由都长大了嘴巴—— 黑色的衣袖翻飞,在月光中撒落一道赤金的光点,如同散落的星辰,清风一吹,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那把人人垂涎的赤金刀,就那么化为齑粉!轻飘飘的消失在寂静无边的雪山。 同时毁灭的,还有那个天下无敌的传说。 黑衣人没有走,静静的站在那通天石柱的顶端,纷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遗世独立的姿态却让人无端的悲伤。 他知道刚刚这座风蚀城里有三个人,也知道他们悄悄的走了。他能够想象,明日,这件事便会传遍整个西域,甚至整个武林。 不过,他不在乎,也不关心。 他在那石柱上坐了一夜。他来这里本是无心,却用了这种姿态来怀念一个朋友,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老朋友。 那个老朋友死了,他并不觉得难过。 只是,有些荒芜。 *** 天色微明,在屋顶守了一夜的廉贞刚打了个盹儿,却被迎面吹来的一阵冷风惊醒,接着便听见“砰”地一声—— “什么人?” “让开。” “……前辈。” “咚——” 廉贞一个激灵,瞌睡瞬间消失得无踪无迹,猛地跳下屋顶,踉跄间,还未站稳,便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被扔了出来,直直的朝他飞过来,砸了个七晕八素。 倒在地上的廉贞却一点都不恼,咧着嘴笑得高兴,躺在地上大叫一声:“乌炎前辈!” 长庚起身,想要拉他起来。但廉贞却没看到,身体躺成了一个大字,自顾自的笑着,犹嫌不够痛快似的,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乌炎前辈!乌炎前辈来了!二小姐有救了!二小姐有救了……” 泪水从眼角滑落,分明是笑着的,声音却带着哽咽。 疯了一般。 整个冰宫的人都听到了,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乌炎前辈来了?真的?” “阿月的师父?” “乌炎前辈来了,二小姐有救了,是不是?” “乌炎前辈……” “闭嘴。”广袖黑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手中拎着一只白猫,声音清淡淡的,却有种让人无法违抗的力量。轻飘飘的两个字出口,一院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甚至都忘了动作—— 廉贞仍旧躺在地上,破军正抓着他的衣领,古玲和舒桐抱着又哭又笑的,西羽在一旁微笑着,风寻木正走到房门口跟乌炎碰了个正着,一手拉着长庚,一手拉着唐小惠…… 雁长飞和空桑这时候刚到,站在门口看着一院子似乎被定住的人,有些莫名其妙。 乌炎将手中的白猫塞到风寻木怀里,道:“哪个不要命的把猫放在阿月床上的?” 众人愣了愣,终于记得动作了,神情却仍旧有些迷糊。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舒桐,给乌炎行了礼,道:“乌炎前辈,抱歉,一时疏忽。” 风寻木也终于回过神来了,笑嘻嘻的抱着白猫,道:“是大巫师留下的,听说是安魂祈福的灵猫。” 唐小惠在风寻木后面探出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乌炎前辈,你能治好阿月的伤?” 乌炎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他之前的表情太过严肃,这一笑,让唐小惠晃了晃神,心道——好和气,又没有架子…… 唐小惠笑眯眯的行了礼,道:“乌炎前辈好,小女子唐小惠。” 乌炎点了点头,“哦,阿月最好的朋友啊。放心,阿月会好起来的。”他说着还伸手摸了摸唐小惠的脑袋,那丫头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心道——阿月的师父好温柔…… 乌炎转头看向舒桐,道:“阿桐,我饿了。” 舒桐立马点头,道:“乌炎前辈想吃什么?” 乌炎摆了摆手,有些赖洋洋的,“随意。” 古玲道:“乌炎前辈,先去看看二小姐吧,她……快不行了……” 乌炎眯了眯眼,瞪她,“胡说什么呢?行了,都散了吧,看着心烦。对了,那谁……就是你,跟我进来。”他说着就转身往房间里走去。 风寻木和唐小惠同时回头看了看仍旧有些呆愣的长庚,有些不解。唐小惠一把将长庚往前推,“发什么呆?进去啊!” “把门关上。”乌炎坐在床上,握着水镜月的手,淡淡道。 长庚走了进去,闻言关上门,站在乌炎跟前,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眉头又紧了几分。 乌炎抬头看他,皱了皱眉,“你中毒了?” 长庚点头。 乌炎把水镜月的手放进被子里,起身,伸出手指,点在他的左胸,淡淡道:“这里还有一只蛊虫,连心蛊。谁下的?” 长庚身体一震——连心蛊?他听说过,出自巫医谷,两只一对。将连心蛊种在两个人的心脏,一方受了伤,另一方也必将承受一般的伤害…… “是阿月?”乌炎的手指仍点在他的心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她身上的那只已经除掉了……呵,那个人,也算用心良苦。” 他说着,神色突然一变,点在长庚胸口的手指突然化为厉掌,“砰”地一声打在他的心口—— “噗——” 长庚往后退了几步,身体靠在身后的桌子上,一口鲜血吐出,染红的雪白的长衫。喉咙里的腥甜仍旧往上冒,他正想咽回去,就听见一个声音道:“吐出来。” “噗——” 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意识迷蒙之中,感觉到一阵劲风滑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粉碎了…… 第二百零八章 礼物 在一片血雾中阖上眼睛的时候,长庚是真的觉得,自己就要死了。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想到的不是未报的仇恨,不是纠缠了六年的噩梦,脑中浮现的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微微上扬的眼角带着点调皮。 她说——“若这次能活着回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她想说的是什么呢? 他还未想出一丝头绪,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或许是因为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知道她没事了,他晕过去的时候,很安心的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他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知道那是一个很温暖的梦,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在轻吟的安眠曲中进入梦乡…… 六年了,他第一次做一个好梦,第一次在梦里想到的母亲的时候,想起那双温柔的手。 醒来的时候,他睁眼便看到一双清淡的眼睛,无悲无喜的看着他。 他躺在水镜月那间屋子的外间,屋子里点燃了几只蜡烛,屋外已经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她的眼睛…… “运功。” 他拉回了思绪,坐了起来,伸手却摸到一片湿润——他哭了,泪水湿了枕头。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手,感觉到嘴角还有些微苦涩的味道,有片刻的怔然——他居然流泪了。 他都快忘记这种感觉,忘记眼泪是什么滋味了。 “运功。”仍旧是清冷淡漠的语调,似乎还透着一丝不耐。 他盘腿坐下,开始运功,真气流转,聚集丹田……运转一周以后,他有种感觉——他身上的毒消失了。 他有些意外——他不仅给他取出了蛊虫,还解了他的毒吗?他一直以为,他是很讨厌他的。或许,是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弟子,也因为,他接二连三的伤害了她…… 乌炎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道:“救你,是为了救阿月。原本也可以不用吐那么多血,不过,想到阿月吐了那么多血,就下手重了些。” 长庚不由微微翘了嘴角,倒是有几分莫名的喜悦。 乌炎的声音仍在继续:“乌炎心法的内力能温养筋脉。但是,唯有你师父的冰泽心法,能帮助乌炎心法的修习内力。” 他说着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似乎低了半分,“我不能总守着她,以后……她若再出事,我就让整个东方家族给她偿命。” *** 水镜月醒了,但她没有睁开眼睛。 这几天她虽昏迷着,却是能听见声音的。她知道她这一觉睡了很久,知道很多人都在担心她,知道是她的师父又一次救了她…… 但是她现在想着的是旁的事——若华。 听说如今的西域十分的和平,三十六国之间的纷争暂停了,就连月氏遗族都在西边找到的立足之地。 听说不念跟海言一起去了西方,苍烬去了南方。听说死亡之海的腹地有一支狼神的子民,守护着进入沙漠的商队…… 听说赤金刀需要武功达到天下无敌才能拿到,听说后来它被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毁了,听说武林人都在问百晓生那个神秘人是谁…… 听说……听说…… 巫医谷一如既往的热闹,浪子山庄一如既往的人来人往,横舟庄进了黑森林…… 一切都很好。 可是,那个人到底去了哪儿呢? 她无法抑制的问着,却不愿意去深究那个埋葬在心底的答案。 ——想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却又害怕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在风蚀城,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做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问他。可是,她已经找不到他了。即便找到了,他也不会回答她吧。 “醒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声音淡淡的,仔细分辨甚至还有几分怒意。可是,在听到这个声音时,水镜月的泪水便再忍不住了。 “师父。” 眼睛都没有睁开,伸手便抱住那个熟悉的怀抱,抓着他的衣襟,将脑袋埋进他怀里,把所有的委屈与伤心都发泄在他的臂弯里…… 乌炎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阿月,你怪师父吗?” 水镜月微愣,蹭着他的胸口摇头。 乌炎道:“那日在江城百草堂,我赶到的时候,你奄奄一息……” “师父!”她听到他的解释,不由心疼。她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啊?从来都是自傲的,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从来都是独断专行的,从来……她凭什么怀疑他啊,凭什么让那么骄傲的人低声下气般的跟她解释啊? 她抬头,一双湿润的眼睛对上他那双永远澄澈明净如海子的眼眸,撞上那眼眸中不及掩饰的担忧与惊慌,心中的疼痛更甚。 “对不起。”她说。 他给她擦干眼泪,揉着她的脑袋,“我乌炎的弟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为师就知道你醒了必定要丢脸,把人都打发走了。哭也哭过了,赶紧运功!” 水镜月动了动胳膊,赶紧有些不舒服,“我想洗澡。” 乌炎挑眉,拍她脑门,“运功一个时辰!不许偷懒。” 乌炎起身走了,到门口的时候转身瞪了她一眼,“练功!” 水镜月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有些傻气,掀开被子,盘腿坐好,开始运功—— 若华给她的那两掌,逼出了她体内的连心蛊,也逼得她真气几乎殆尽。乌炎心法的内力属性原本能修复身体的损伤。这次却不一样,体内仅剩的那一丝真气只护住了心脉,却没法修复筋脉的损伤,甚至无法在体内形成循环。 ——“阿月,我给你的伤,可是你师父的内力无法修复的。再来一下,你会死的。” 内力相克吗? 可是,她终究没有死。 “奇怪……”一个时辰之后,她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那只右手,微微皱眉,猝然间屈指成剑,抬手便往屋顶划出一道劲气—— “哎呀——咚——” 水镜月没有理会破军的叫声,抬眼看了看屋顶那个一指宽的缝隙,喃喃道:“内力怎么会增长怎么快?” “是那个人最后的礼物。”房门口,乌炎准时的出现了,看她的眼神却有些飘忽,沉默良久,才道:“乌炎心法练到第九层,我考虑告诉你。” 水镜月眨了眨眼,“师父,你认识……若华?” “若华……原来叫这个名字。”乌炎低喃了一会儿,然后摇头,“不认识。”说着也不顾她质疑的目光,道:“不是要洗澡吗?” 他转头朝门外吩咐道:“那个……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小子,去把热水搬进来。” 此时天色已晚,明月从窗口照进来,撒落一地的银霜。院子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乌炎一向了解她,真的将所有人都赶走了,她这个时候的确不想面对古玲的唠叨。 破军应该是偷偷跑过来的,那…… 正想着,就听乌炎道:“那个小子太不听话了,还好意思求为师教他冰泽心法。阿月,你看男人的眼光,还真是比你娘还糟糕。” 水镜月不由得脸红,咬牙,道:“师父,别学老和尚为老不修的。” 破军把浴桶搬进来了,热水也备好了。 “居然不否认?!”乌炎脸色一黑,挥手弹起一颗水珠,直射向水镜月脑门:“为师风华正茂!”说着就出去了,一阵风将门关上,隐隐传来门外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小子,这酒水太冰了,给热热,用内力热。小心点儿,别把酒壶给冻成渣滓了……” 第二百零九章 心迹 乌炎自然没有告诉风寻木等人水镜月今夜会醒来。否则,无论他说什么,那群人都不会乖乖去睡觉。 于是,等到第二日一早,众人从破军口中得知水镜月醒了之后,喜鹊似的跑进屋里——没找到人,面面相觑之时,只见破军捂着肋骨道:“二小姐、乌炎前辈,还有长庚公子,天还没亮就走了,说是要去开都河,让我留下来……” 破军看着一群人呼啦啦的从身边飘过,伸了伸手,无奈之下,偏头看了看没法跟着去看热闹的古玲和舒桐,继续把那句话说完:“给你们带句话——收拾行李准备走人……” 开都河的雪水消融,河水蜿蜒着流淌,两岸的水草绿幽幽的,不远处有牧民赶着牛羊放牧,一群群白天鹅在草丛中寻觅着食物,不远处的湖泊里有天鹅妈妈在教小天鹅戏水,时不时有白色的羽翅从头顶飞过,一片碧海蓝天的美好。 还不到一个月,当初的战火已经无迹可寻。开都河畔的那座高高的城墙都已经修缮如初,只是,如今大开的城门口十分的热闹,来来往往的商客如梭,大有在开都河两岸设立集市的意味。 四年前水镜月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时间,也是这般的宁静美好。她还记得,当凌清泉知道她嗜酒时,特地挖出了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淡笑着送给她说是赔罪——“家师也是个贪杯的,可惜,清泉的酒量浅,当年没能好好陪他喝一杯。” 凌清泉,清灵如泉。人如其名。 水镜月没有惊动流沙剑派的弟子,也没有去找流沙剑派如今的代掌门白无瑕,直接就将乌炎带到了后山那“极北冰蚕露”之旁。 “师父,他们还活着吗?” 乌炎抬眼,看着她那双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沉默良久,突然伸手拍她的脑门,“死不悔改。”说着,就转身,飘到河边去逗天鹅去了。 死不悔改。执迷不悟。 说的是她水镜月,还是再也无法睁开眼睛的凌清泉? 水镜月偏头去看长庚,却正碰上他的目光——这一路上他都用这种目光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在忍耐什么。她先移开的视线,道:“长庚公子,陪她说说话吧。凌清泉,她……很喜欢你。” 她说着便转身,往山上那座孤零零的坟墓走去,刚走开一步,手腕就被拉住了。 “阿月……” 她没等他说完,挣开了他的手便往前走,“我在那边等你。” 凌清泉去江陵城,是为了凌照松,为了方脑石。可是,她大概没想到她会遇上长庚,没想到自己还会喜欢上一个人。 只是,她的喜欢那么卑微。她不会像唐小惠那般死缠烂打,不会像萧暮雪那般机关算尽。她喜欢得默默无闻,退出得无声无息。 洒脱得让人心疼。 水镜月站在杨问津的墓前,看着墓碑角落里刻着的“妹:凌清泉”,心想——或许,她这辈子都无法像她一样,情深如许,寂静无声…… 白色的碎花被摆在墓前,长庚站在她身旁,道:“那边的山坡上摘的。” 水镜月在面巾下弯了弯嘴角,偏头看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长庚,那晚在千山绝山顶,你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说起来你大概不信,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眼熟。之后每次见面,那种感觉就愈加明显。只是,一直都无法相信,当年按个逞强的死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长庚皱了皱眉,“我比你大一岁。” “别打岔。”水镜月挑眉,斜了他一眼,继续道,“不过,真正确认你的身份,是在江陵府尹彭兴死的时候。” 她的神色黯了黯,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想问你一句话,彭兴,是不是你杀的?” 沉默良久,空气都有些凝滞了。长庚在衣袖中捏疼了手指,终究还是点了头,“是。” 水镜月抬头看向碧蓝的天空,喃喃道:“他是个好官。”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语气平静,没有责备,却让他的心脏无端的漏了一拍。 “阿月……”长庚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他能说什么呢?他想要报仇,而她……终有一天会厌恶满手血腥的他吧?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明净的少年了。 水镜月看清了他眼底的挣扎,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也有些颤抖。她努力睁大眼睛,正视他的双眸,认真道:“长庚,下次遇到危险,你还会来陪着我吗?” 长庚愣了愣,随即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看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连耳朵红了都没有觉察到。 水镜月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 “我……”长庚张了张嘴,半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郑重其事的点头,“一定会。” “这还差不多。”水镜月转身,掩饰着红如宝石般的耳朵,“回去了,小惠他们该着急了,玲玲肯定又会唠叨个没完……” 脚步声靠近,手腕被抓住,微凉的触感贴着手指,水镜月禁了声,偏头看过去,四目相对,一瞬间又同时错开,只那双手握得更紧了些。 “阿月,你主动招惹我的,我可不会再放手。” “……救命之恩,不是你一直追着说要报恩的?” “以身相许如何?” “卖身为奴?” “……也好。” “……” 一年前,他对她念了一首“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那时候,她逃了,甚至不及分辨那借诗传情的男子有几分真心。 一年后,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回答。她不说喜欢,甚至不求陪伴。不是因为说不出口,而是因为,她不想再耽误流年,亦不愿让他为难—— 他用报恩为借口,救了她那么多次,她若至今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就不是迟钝的问题了。她知道他有想做的事,知道他有很多顾忌,知道他有很多事放不下。或许,他也只有借着“利用”的幌子,才敢对她念出那首诗;或许,他只有口口声声说着报恩,才敢流露出那一分在乎;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埋葬在心底的那份喜欢。 可是,她知道,若是再次遇到危险,他一定会在她身边。 如此,便已足够。 开都河畔,黑衣如墨的乌炎将一只走失的小天鹅送回妈妈的身边,回头看着笑得一脸傻气的两人,隐藏起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忧色,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看着头顶结队飞过的白天鹅,喃喃道:“是福是祸,又有谁知道呢?” ——————以下是小剧场—————— 阳子:两百多章了,终于表白了!阿月,你真是有够迟钝的。 阿月:我表白了吗? 阳子:呃,好像是没说喜欢额……不过,手都牵了…… 阿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长庚:阿月,我都答应卖身为奴了。 阿月:奴隶就要守奴隶的本分,下次主子遇到危险,记得别迟到。 长庚:上次分明是你主动推开我的。 阳子:那是你太弱。 阿月:没错。除了做冰雕,你还会什么? 阳子:……打洞? 乌炎:(挑眉。小子,快来求我啊……让你骗走我家阿月,哼!) 长庚:师父,喝茶。 乌炎:谁是你师父?阿月,别管这小子,有师父在呢,有危险躲师父身后。 阿月:师父,不嫌我没出息丢您老的脸了? 乌炎:自己的弟子让别人去救,为师更丢脸。 阿月:那是谁说不能一直护着我的? 乌炎:……你不是睡着了吗? 若华:阿月,咱不要乌炎那别扭老头子了,你叫我一声师父,天上的月亮我都摘给你。 乌炎:已经死了的人没有资格说话。阳子,怎么回事?这是武侠文,不是灵异文。 阳子:我有写若华死了吗? 长庚:真没死? 阳子:唉,若华对阿月,才是真爱啊。 长庚、乌炎:滚! 阿月:…… 阳子抱着笔记本逃离现场…… 第二百一十章 家书 水镜月等人真正离开天山的时候,已经到三月底了。之所以拖了这么几天,主要还是因为雁长飞,还有巫医谷的事。 先说巫医谷。水镜月虽莫名其妙的接了巫医谷谷主之位,谷中上下也都知道她不会长留西域,但也不能真的放手不管。她毕竟不是曾经的巫谷主,没那种威慑力。西羽在这边留了这么多天,也是想问问她的想法。 水镜月其实并不担心巫医谷那群妖魔鬼怪弄出什么幺蛾子。江湖中虽已有什罗教教主、巫医谷谷主已经死了的流言,但是,更多的人都相信,他只是离开了,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别说还没确定巫谷主是不是还活着,就是亲眼看到了巫谷主的尸体,巫医谷的那群人也会怀疑那尸体是不是真的。只要一天不确定巫谷主已经死了,巫医谷的人就不会太出格。 水镜月问西羽:“你觉得,巫医谷有可能成为西域的水镜宫么?” 西羽有些惊讶,“你想让他们出谷?” 水镜月点头:“我不懂医术,不过在水镜宫那么多年,总还是有点了解医者的想法。一个人学医的理由很多,但能坚持了一辈子,初衷肯定也是想要悬壶济世的。” 西羽沉默良久,道:“你不担心他们惹事?” 水镜月笑了笑,“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当初若华把那群人都聚集在巫医谷,或许并不是因为他们会伤害旁人。而是因为,他们在外面的世界会被旁人欺负。” 西羽哑然,“你这丫头……那个人哪有那么好心肠?他就是闲得慌,觉得这群人坏得有趣,找个乐子而已。” 水镜月没有接这句话,道:“我写封信给天枢,看看水镜宫那边能不能派几个人过来,最好是让妖魔鬼怪来一趟。玲玲和舒桐也先留在这边,等这边稳定些了,再让他们回杭州去。” 西羽皱着眉,仍旧有些担忧。 水镜月道:“这事不着急,慢慢来,你跟薛半仙好好合计合计。谷中那些人,愿意出谷救死扶伤的就出谷,不愿意的还是留在谷中,不强求。不过,若是在外面惹了人命官司,一律按西域的律法来处置,有敢不从的,我这个做谷主的,自然会清理门户。” 水镜月说得很简单,但是实施起来并不容易。首先一个,巫医谷的大夫打着救死扶伤的旗子行走西域,有几个人真的敢让他们看病的?若是遭到西域江湖的截杀该怎么办?到时候,她不在西域,轻轻松松的当了甩手掌柜,真正苦的还是古玲他们几个。要弄砸了,说不定整个巫医谷就这么毁了。 古玲、舒桐、廉贞和破军,就这样跟西羽又回到巫医谷了。古玲这次倒是很配合,没吵着要跟着水镜月,还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会把巫医谷发扬光大,弄得水镜月哭笑不得。 至于雁长飞,听说闲云岛住了一群世外高人之后,就打定主意要跟水镜月他们一起走,沉舟又是一番说教。雁长飞也不争辩,反正到时候他要跑,也没人拦得住。一旁的空桑扬了扬眉,说:“我身为昆仑派掌门,满世界的跑,门下弟子也都好好的,难道天山派的弟子就做不到?”一干天山弟子在下面嗷嗷直冲雁长飞叫着表忠心——“掌门不在,我们也一定好好练功!”气得沉舟他们几个师叔连夜下了天山,表示再也不管天山派那档子破事了。 雁长飞也还算有点靠谱,走之前将派中一应事务交给侍楚打理,连天山派十大高手都得听他的,有谁不服气的直接来找他雁长飞,若是找侍楚的麻烦,直接卷铺盖走人。侍楚战战兢兢的想请辞,雁长飞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干,提着刀就下山了。 水镜月醒来的那天就打算下天山的,这么一拖再拖的,很快就到三月底了。不过,他们这次行程比较轻松,主要是去闲云岛参加风寻木的妹妹的婚礼的,不着急。 闲云岛在江湖中很有名,但只是个传说中的地方,即便是江湖百晓生都对它的存在闭嘴不言。听闻那里等闲不许人进去,进了之后就别想出来,几个人还有些担心。风寻木是林岛主的儿子,水镜月是林岛主的外甥女,唐小惠和长庚,还有阿杰,这三人算得上是家属。可雁长飞和空桑呢?这两人以什么名义进去? 风寻木不怀好意的看了眼长庚,道:“就说是阿月的追求者,我爹定然欢迎。” 乌炎挑了挑眉,拍了拍雁长飞的肩膀,“小子,我看好你。” 空桑无所谓的咧了咧嘴,雁长飞有些莫名。 水镜月咳嗽一声,没好气的瞪了风寻木一眼,道:“这么诋毁你爹的名声,有意思么?” 风寻木笑笑,澄清道:“我爹很好说话的,岛上的前辈也很好客。” 说起这次同行的,最让水镜月发愁的不是雁长飞和空桑,更不是身份特殊的长庚,而是九灵——没错,就是苍烬,或者说若华,送给她的那只白猫! “为什么偏偏是猫?”水镜月看到风寻木托着的那只白猫,有些抓狂,“他教我送葬歌的时候,可没说要代他养猫!” 风寻木无奈,将白猫塞进一旁阿杰的怀里,有些莫名:“你不是挺喜欢小动物的?连耗子都养了,为什么不能养猫?” 那白猫在阿杰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睛瞧了阿杰一眼,然后从他怀里跳到一旁长庚身上,蜷成一团,又睡了。 乌炎在一旁摸着阿离的鬃毛,道:“阿月,你要真不喜欢,扔给天山派的小徒弟养着呗。” 水镜月瞧着那只安安静静在阿杰怀里打盹儿的猫儿,没说话。 最后,九灵终究还是跟着一起上路了。老实说,水镜月虽不喜欢猫,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只白猫很漂亮,毛色纯正,雪白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色,一双红眼睛纯净如琉璃,而且性子也温顺,不吵不闹的。一行人都很喜欢它,当然,除了水镜月。 水镜月想起上次乌炎回闲云岛时骗她的事,去找乌炎算账——其实她主要是想问问水镜花是不是他带走的,水离城是不是也在闲云岛。 关于水镜花的事,乌炎否认得很爽快。但是说到水离城,便支支吾吾的不肯理人了。最后恼羞成怒,亲自考校了她这段时间有没有好好练功夫,累得她躺在地上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不过,只看乌炎的态度,水镜月大概也能猜到了。水镜花应该不是他带走的,那就只能是墨千殇带走的了。至于水离城,他大概是不愿意见她的。 婚礼是在年底,原本并不着急。不过,就在一众人优哉游哉的赶到金城时,水镜月让言酒欢帮忙带封信给夏成林,乌炎歪着脑袋盯着那封信,慢悠悠的从怀里取了封信递给风寻木,说是他爹,也就是闲云岛岛主林听海给他的,之前太忙给忘了。 林听海的信是催风寻木和水镜月回家的。神通广大的林岛主不知从哪儿听来,他家风流少爷在中原找了位红颜知己,还许了人家一辈子,定要让他带回家看看,若是能在年底把喜事一起办了那就更好了。林岛主的话是说——妹妹都出嫁了,哥哥还没娶妻,像什么话?太没出息了。风寻木看着这段话摸下巴望天——他什么时候许了哪位姑娘家一辈子? 林听海还暗示他把长庚也带回去,只说新郎官总不能没个亲人在场。末了,又加上一句说,孩子长大了是该出去闯闯,但也别忘了回家。风寻木把这句话给长庚看,长庚喝了一口酒,点头应了。 风寻木读完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了会儿呆,喃喃道:“这封信太奇怪了,家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水镜月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问道:“很正常啊,哪里奇怪了?” 风寻木道:“就是太正常了,所以才奇怪啊。” 水镜月嗓子里堵了堵,想起风寻木那个不靠谱的爹,无奈点头,表示同意,转头问乌炎:“师父,闲云岛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乌炎眨着眼睛还没开口,风寻木就抢口道:“你师父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闲云岛什么时候沉了他都能躺在洞里睡大觉!” 水镜月点头。 乌炎撇着嘴,“啪啪”两声,一人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水镜月揉着脑门道:“既然担心,就早些回去吧。”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东行 从闲云岛前往江南,有两条官道。一条是南路,从金城南下,过襄阳,经江陵,入蜀中,再由鄂州到达杭州。另一条路是北路,就是之前云国跟西域签署的那条商路,从金城一路往东,经雁门关下中原,过黄河,渡长江,便是江南了。 水镜月原本的打算是走南路,到江陵城之后直接坐船,沿长江顺流而下,直接出海。她记得莫风华手上有一艘不错的船,经过襄阳城的时候正好跟她借来用用。 不过,走水路慢。骑马,最快的自然是走北路。北路从金城到雁门关这一段都在云国境内,这些年来虽不至于荒废,但总归不算太平。这次北边的商路重开,浪子山庄的商队早就发出的消息,会派出一支商队前去探路,不少西域和中原的商队都前来投靠。言酒欢建议水镜月跟着商队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水镜月这一行人的身份说起来也挺复杂,就只长庚一个西南王府门客的身份,若是被云国官府的人识破了,不仅他们不好脱身,恐怕还会给西南王带来麻烦。 言酒欢的建议的确值得考虑。水镜月原本对那些走南闯北的商队也挺有兴趣,若是有机会,也很想跟着商队走一遭,开开眼界什么的。 不过,水镜月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 一来,商队沿途都是一路走一路做买卖,走走停停的,她不想等,也不想浪子山庄为了她的缘故惹得追随的商队不满。二来,她觉得,他们这一行人走出去,若是还能被人欺负了,以后也不用在江湖混了,还不如跟着秦艽跑商队呢。 其实最后还有个理由,水镜月没跟言酒欢说,就是她师父,乌炎,是个不好伺候的主。乌炎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等人,稍不和心是要发脾气的,发脾气了就有人要倒霉的,而这个倒霉的人,多半就是她水镜月。 不过,上路之后,水镜月发现她的担心有些多余。因为刚出了金城,乌炎就嫌弃他们的马车太慢,摆摆手说先行一步,黑影一闪就没影了。关键是,乌炎走之前还随手拎走了长庚!说是要屈尊亲自指导他那点三脚猫功夫。 乌炎离开之后,水镜月到第一个集市,就把那一车的行李都处理了,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一行人骑着马儿,直奔雁门关。 几人的马儿都是宝马,从金城到雁门关,平日里至少小半个月的行程,愣是两天就到了。不过,到了雁门关之后,别说马儿了,喝了两天西北风的唐小惠直嚷嚷着要走不动了,要泡热水澡,要好好睡一觉! 水镜月挑了挑眉,同意了——她原本就准备在雁门关歇一歇。雁门关的主帅是燕王尚齐石,墨千殇就在他手下,若是她猜的不错,水镜花应该也在这里。 想到水镜花,她看着前方巍峨雄伟的雁门关,不觉放慢了脚步。她该怎么面对她呢?见了面该说什么? 或许,装作什么都不知会更好吧。 满腹心事的水镜月进入雁门关之时,甚至都没能发现,如今入关虽仍旧盘查得严格,却是比六年前容易了不少。 进入关内,风寻木问水镜月:“想好了吗?去哪儿?” 水镜月回头,看了看城墙上迎风飘扬的“尚”字军旗,摸着阿离的脖子,道:“找家客栈吧。” 风寻木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阿月,你觉得我爹给雁门关送请帖的可能性多大?” ——她选择去客栈,就是打算打听他们的消息,然后直接离开了。或许,真的要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才是他们相聚的时刻。可是,他们毕竟是姐妹,毕竟是亲人,避而不见,终归说不过去。能避一时,还能避一世不成? 水镜月偏头看他,挑眉笑了,道:“你想什么呢?我们这一群惹是生非的主,就这么闯进军营去,成心给尚伯伯找麻烦不成?若是尚在飞那小子死活拉着我们住一两个月,你是应还是不应?” 她看着风寻木那张目瞪口呆的脸,拍着阿离的脑子笑眯眯道:“找个客栈住下,等天黑了我去军营看看尚伯伯。阿离,挑家好吃点的客栈。” 唐小惠拉了拉风寻木的衣袖,低声道:“都说让你最近不要招惹阿月了。” 风寻木叹了口气,“阿月学坏了。” 阿杰牵着点点走在两人身后,听了不由瞥了瞥嘴,腹诽道:“师父一向如此,性格恶劣,跟她那匹马一样样的。” 他正想着当初在锦城初次遇到水镜月之时,她似乎也是这般,一家家的客栈走过去,一边自顾自的跟自家马儿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他想得正出神,冷不防身后一只手拎起了他的后脖子,顿时恼了——他都十六岁了!为什么谁都能跟拎小猫小狗似的拎他的后脖子?哦,不对,最起码,九灵都没这么被人拎过! 他虽这么想着,但身后拎着他的人是空桑,身量比他高一个头还多一点,功夫比他好太多,他有心还手,却是无能为力。 空桑盯着他那张憋红了的臭脸,道:“小子,我决定收你为徒,叫师父。” 阿杰闻言先是愣了愣,确定他没有听错之后,登时更加恼火,一双圆眼睛瞪得大大的,道:“有你这么收徒弟的么?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收谁当弟子谁就要叫你师父?”他现在正在变声期,嗓子有些难受,发出的声音跟公鸭叫唤似的,比以前那清脆响亮的声音少了不少威慑力。 空桑微微皱了眉,放了手,扔开他的时候脸上眼中似乎有些嫌弃,“算了。” 阿杰跳脚,“什么叫算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空桑眉头皱得更紧了,“果然不合适,太吵了。阿月怎么受得了?” 九灵蹲在雁长飞的肩膀上,睁开眼睛瞧了阿杰一眼,把头蜷进一身的白毛里,继续睡了——九灵似乎很喜欢雁长飞。不过,雁长飞对这种软绵绵的小动物有些不知所措,总担心一不小心给捏死了,不敢抱它,它便时常蹲在他肩膀上。 阿杰见九灵那模样,委委屈屈的牵着点点走了——九灵不喜欢他,他主动抱它它多半都会躲开。 阿离终于看中了一家客栈,水镜月正叮嘱小二好好照料她的马儿,见阿杰一脸受气包的模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脑门,“空桑是昆仑派掌门,说是剑法独步天下都不为过,多少人在昆仑山蹲了一年半载,都不定能进昆仑派的门。你小子别老不知天高地厚的!” 阿杰撇了撇嘴,“再厉害不也输给师父了。” 水镜月听了这话似乎挺受用,眼睛眯了眯,不过,伸手却又戳他脑门,“臭小子,没点儿眼力见儿!嗓子不舒服就少说话,真成公鸭嗓了小心找不到媳妇。” 阿杰知道她没真生气,揉着脑门,争辩道:“阿杰知道他厉害,不过是觉得他态度太讨厌了而已,说想收我当弟子,指不定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呢。” 身后,雁长飞抱着青麟刀,偏头看了空桑一眼。 空桑摸了摸鼻子——不是叫小子吗?阿月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风寻木和唐小惠不由对视一眼——阿月这心情不好就拿徒弟撒气的性子,是跟乌炎学的么?阿杰这小子,算是傻人有傻福么?运气这么好?还是说这小子真是什么练武奇才,他们都看走眼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鹤一 天刚蒙蒙亮,街道上早铺摊子的老伯才刚支起炉子,水镜月带着一身的露水回了客栈。房间里有些暗,她也没有电灯,就那么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空空的水杯,却是忘了倒杯水。 她刚刚从军营回来,见到了尚齐石。不过,没能见到尚在飞和墨千殇,更没有见到水镜花。 尚齐石说,大昭和云国正在议和,若是顺利的话,雁门关估计十年内不会有战事。这事是年后定下来的,而尚在飞在年前就被景平帝召进京城,说是要亲自给他举行世子的册封仪式。半个月前,朝廷派了钦差,前往燕京商议和谈之时,墨千殇作为护卫队长一同前往。 至于水镜花。尚齐石说,没见过她。去年倒是有几个水镜宫的人前来投军,跟墨千殇谈过一阵之后,就离开了,听说是往关外去了。 尚齐石又问了些水镜月的近况,水镜月也不隐瞒,将江陵城和西域发生的事都一一说了。尚齐石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安安静静的听着,什么也没说。眼看天快亮了,水镜月便告辞了。 尚齐石老了。 这是水镜月从军营中走出来时,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大昭国内的朝政不稳,天灾人祸不断,国库空虚。这个时候云国提出和谈,对大昭反倒是一件好事。大昭和云国打了近百年,雁门关仍旧没有被攻破,燕京也仍旧没有收回。大昭早就耗不起了,百姓也迫切的需要休养生息。 尚齐石也知道,只要云国诚心,和谈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啊,他终究是不甘心的。 ——如今,大昭朝还有几人记得,漠北的草原也曾是大昭朝的国土? 没人能理解尚家军对燕京的执着,也没人能理解“燕王”的封号对尚家子孙而言,是多么大的讽刺与耻辱。 天渐渐亮了,远处似乎隐隐有将士操练的声音。水镜月终于有些困倦了,刚走到床边,却正对上一双赤色的眼睛,一团毛绒绒的白毛正团在她的被窝上,睁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看着她。 水镜月伸手指了指床里面,道:“里面去。” 正是九灵。说起来也是奇怪,九灵白日里不管跟谁亲近,晚上必定会钻进水镜月的屋子睡觉。最开始的时候,水镜月不让它靠近,它被将自己蜷成一团,趴在桌脚便睡了。渐渐的,水镜月见它可怜,便让它睡床上了,不过,还是不肯让它近身,它便在床脚缩成一团了,倒也不占地方。 乌炎说灵猫认主,它认定了水镜月当主人,这辈子是甩不掉了。水镜月听了之后也只是笑了笑,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水镜月躺在床上,偏头看了眼那团毛绒绒的白毛,低声道:“我待你又不好,你为何偏偏跟着我呢?” 九灵的耳朵动了动,却是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水镜月侧了侧身,睁开眼睛看着那团白毛,困倦袭来,眼皮渐渐阖上,睡了。 这一觉睡得挺安稳。水镜月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其他人都醒来了,都在大堂里坐着等她,吃的也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 关于大昭和云国和谈的事,还有燕王小世子的事,昨日一行人就已经在客栈里听人说过了。他们知道水镜月心情不大好,也不问她昨晚发生了什么了,只说商量着接下来的行程。 要去闲云岛,得先去明州。明州位于杭州东边,按几人之前的脚程,两天之内就能到了。 水镜月几人刚走到海边,就见码头停着一艘帆船,这船很大,载百来人出海也是没问题的。周围不少渔民都围在帆船周围指指点点,眼中除了羡慕,似乎还有些莫名的惋惜。 水镜月看着那艘船,碰了碰风寻木的胳膊,道:“这么高调,多半是若谷叔叔。” 她话音刚落,就见甲板上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咧嘴笑得比头顶的太阳还灿烂,一只手朝他们这边挥舞着,大叫一声:“阿晚哥哥!” 没一会儿,一个青衣白发的男子站到他身旁,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瞧了底下一眼,道:“上船。”言简意赅。 上了船,水镜月从船舷上跳下去,直接扑到白发人的身上,笑嘻嘻叫道:“若谷叔叔。” 白发人那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水镜月的脑袋,“乖。怎么没摘面巾?小心惹你舅舅生气。” “这就摘了。”水镜月放开他,摘了面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白发人偏头看风寻木,“怎么不叫人?” 风寻木老老实实叫了一声:“舅舅。” 水镜月介绍了唐小惠等人,又介绍白发人,道:“风若谷。” 众人听了都不由吃了一惊,尤其是唐小惠,一双眼睛直盯着他瞧。也不怪几人,风若谷虽一头白发,看起来却很年轻,不过三四十岁的模样,但其实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在四十年前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剑客,据说不仅剑术高超,而且是个难得的君子,人如其名,虚怀若谷,品行端正得堪比如今西林斋的席先生。跟他比起来,华山掌门的君子剑实在太名不副实了。 然而,风若谷最出名的,却是他跟江湖魔女的一段风流韵事。江湖传闻他在最负盛名之时,救下了被名门正派围攻的魔女,随后便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一丝不苟的君子侠客,一辈子都谨言慎行品行端方,谁料到,做得唯一一件出格事,便轰动整个江湖。 端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半晌,惊疑不定的众人才想起来行礼,道一声“失礼”,叫了一声“若谷前辈。” 风若谷倒是不介意,一眼扫了过去,多看了唐小惠两眼,偏头看水镜月,眼带询问。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点头。 风若谷走到唐小惠跟前,摸了摸她的头,淡笑着点头,“不错。丫头,叫舅舅。” 唐小惠微愣,随即笑了,脆生生叫了一声“舅舅”。 风若谷满意的点头,然后对之前那个少年挥了挥手,“发什么呆?开船。” 少年咧嘴,笑得有些傻气,转头大叫一声:“罗叔,开船啦!” 扬帆,起航。 少年叫来几个船工,在甲板上摆了张桌子,又让人搬了些酒水来,忙前忙后的,一刻都不得闲。 风若谷半躺在一张软塌上,正逗着九灵,对少年招了招手,道:“鹤一,歇会儿。” 鹤一笑道:“我不累。” 风若谷道:“我看着累。” 鹤一果然不动了,坐下来剥橘子,小心翼翼的看了风寻木一眼,“晚风哥哥,吃橘子吗?” 风寻木没好气的拍他脑门,终究还是接过橘子,吃了一片,感觉味道还不错,分了一半给一旁的唐小惠,“很甜。” 风若谷在一旁看了,眯着眼睛笑了,不料一不小心摸九灵的手劲儿大了些,九灵叫了一声,跳了下来,蹲在水镜月脚边了。 水镜月似乎没注意到九灵一般,端着酒杯看了鹤一好几眼,眼中似乎有些惊疑不定,最后看了看风寻木,“鹤一?那个爱哭鬼?” 风寻木挑眉,点了点头。 水镜月笑了,点头,“挺好。” 鹤一看了水镜月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连身后的椅子都撞到了,跌跌撞撞的走到水镜月跟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水镜月在他跪下的时候就惊得蹦了起来,闪到一边,道:“拜堂还早着呢,新郎官这是做什么?” 鹤一抬头,正对上九灵一双淡漠的眼睛,惊了一惊,连忙转向水镜月,道:“鹤一多谢月姑娘的救命之恩!” 水镜月见他似乎又要拜,连忙去拉他,偏头对风若谷叹气,“若谷叔叔,你让他起来。” 风若谷抬了抬眼皮,“鹤一,起来吧,别吓着阿月。” 鹤一总算是起了,坐下来的时候仍旧有些激动,十分殷勤给水镜月剥橘子。 水镜月讪笑着接了,问道:“你不是失忆了吗?想起来了?” 鹤一摇头,“没,哥哥跟我讲的。他跟我说,忘了什么都不要紧,但一定要记得我们的救命恩人。”他说着抬头看水镜月,笑得有些憨厚,“哥哥说得果然不错,月姐姐的眼睛好漂亮。” 水镜月端着酒杯喝酒,感觉耳朵有些热——这句话听了那么多遍,这次好像感觉有些不一样…… 唐小惠碰了碰风寻木的胳膊,低声问道:“这个鹤一的哥哥……不会是阿月的旧情人吧?” “噗——” 水镜月和风寻木刚入嘴的酒都喷了出来。水镜月翻了个白眼,红着耳朵望天。风寻木趴在桌子上大笑,话都说不完整了。 鹤一没听清唐小惠说了什么,看着一桌子的水果有些可惜,收拾了准备拿去洗洗。 风寻木笑够了,才道:“鹤一是长庚的弟弟。” 第二百一十三章 倭人 唐小惠和阿杰都是第一次坐船,在甲板上坐了没一会儿,跟风若谷稍微熟悉了,发现他只是面色严肃而已,胆子也都大了起来,吵着说要参观海船,鹤一便带着两人进船舱去了。 雁长飞原本也有些好奇,但他上蹿下跳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就靠着船舷直冒冷汗——这才意识到他晕船了。水镜月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切了些酸柠檬给他,酸的他龇牙咧嘴的,一张脸都皱成一团了。空桑在一旁看着直乐,难得的笑弯了腰——这人神经是有多粗?晕船半个时辰了才意识到不对劲? 水镜月拿柠檬泡了水,递给风若谷,问道:“若谷叔叔,我师父已经回去了?” 风若谷接了柠檬水,闻了闻,满意的点头,“嗯。你舅舅不放心,让我出来接你们,顺便也采购些东西。”他说着瞧了水镜月一眼,微微挑了嘴角,有些像个藏了秘密忍不住炫耀的孩子。 水镜月微微扭头,假装看不见。 风寻木听出些不对劲,神色一凛,“岛上出了什么事?” 风若谷喝了口柠檬水,将杯子放到甲板上,道:“放心,岛上无事,只是最近海面上有些不太平。天命老头说最近有大乱子,建议我那妹夫封岛。” “封岛?怎么严重?”水镜月托着下巴,道:“刚刚在明州码头,那些渔夫似乎也在说这事,好像有渔民失踪了?” 风若谷道:“大海上失踪几个人很正常。不过,最近有流言说在海上看到了云国水军和倭人的船,听说驻守在登州的路家军也来了明州,渔民担心会打仗,人心惶惶也正常。” 他说着说着不由感概了起来,道:“昨日进城中采购,听说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都快入夏了,江南都没正经下一场雨。去年大涝才过,今年估计又会有旱情,大昭朝的气数看来真的到头了。” 在座的只有水镜月算是真正的大昭子民,听了这话却也没什么反应,大昭朝的国运如何她不关心,老天爷下不下雨也不是她管得着的,她此刻更担心的是闲云岛封岛的事。别看风若谷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若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天命老人绝对不会提出这种建议。 听说,闲云岛上次封岛,还是四百年前的事……水镜月这么想着,不由抬头看了风寻木一眼,却见他仍旧没心没肺的笑着,感觉到她的视线,还扬了扬手中的苹果:“想吃?” 水镜月正想说什么,就听头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师父!那边有好多船!” 水镜月抬头,就见阿杰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桅杆上去了,似乎嫌看得不够清楚,正猴子般得往上爬了几步,站在了桅杆顶端,一手搭着凉棚,哑着嗓子也能听出语气中的激动:“船上的人打起来了!” 风寻木瞧着阿杰那金鸡独立的姿势,笑得一脸古怪,对水镜月道:“你那踏月步分明是轻功中最好看的步法,一招奔月步堪比传说中的月宫仙子,怎么这小子使出来就全变了味道?” 水镜月望了望天,没好气道:“误人子弟!” ——那小子的确学会了踏月步,只是,原本飘然欲仙的轻功步法,他使出来怎么看都像是一只蹦跶的猴子!最气人的是,偏偏还跳不出他的错处来!水镜月每每看不过眼,就怪到风寻木这个半路师父的头上了。 两人正说着,瞭望台处探出一颗脑袋,带着一顶遮阳帽,粗声粗气道:“风爷,是一伙海盗被倭人围攻了,帮忙还是跑路?” 他话音刚落,桅杆顶端的阿杰又哑着嗓子喊道:“有渔民!黑色大船上有渔民!还有个孩子!” 风若谷终于起身了:“救人。” 船头转了个弯,船帆收起,行船速度却突然快了很多,箭一般径直往那混战之地驶去。走近了些才发现,倭人的船一共有三艘,将一艘黑色大船包围在其中,正在进行接舷战。 “咚!” 一声巨响,水镜月站在船头,感觉船身剧烈的晃了晃。倭人的船被这一击撞得整只船都失了平衡,眼看着就要倾覆而倒,船上的人正叽叽咕咕的哇哇大叫呢,不料没一会儿第二次撞击就又开始了—— “咚!” 那船终于沉了。 正在打斗中的双方也终于发现了他们。倭人原本已经取得了胜利,正在黑色的海盗船上准备大清洗,鲜血和财宝让一群人气血翻涌,斗志昂扬,哇哇的乱叫着挥舞着手中的刺刀,向水镜月等人示威。 风若谷完全不理会黑色海盗船上的劫掠者,从风寻木手中抽出那把听海剑,走上船舷,对着身侧那艘船挥出一剑—— 这一剑并不快,甚至有些随意。剑气从水面划过,只留下一道利刃般白线,转瞬即逝,波澜不惊。 良久,最后那只倭人的船还差两丈就碰上闲云岛的船的船舷了,突然,“轰”地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塌碎裂—— 刚刚被风若谷砍中的那艘大船从中间断开,一分为二,船上的人还不及出声,船板木片爆炸一般碎裂。海波旋转,转瞬便吞没了所有的喊叫与碎片。 嘶喊声停止了,刀剑声停止了,所有的倭人都看着那片恢复如初的海平面,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一个多么强大的对手,连逃跑都显得多余。 风若谷将手中的长剑一转,轻轻一送,收入风寻木手中的剑鞘之中。他抬头,视线似乎在那群倭人身上扫了一圈,然后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开口说了句什么,却是倭人的语言。 他的语气虽带着素来的清冷,却也十分的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那群倭人听了之后,便急匆匆的驾着最后那艘船灰溜溜的离开了。 风若谷转身,又回去躺了下来,“阿晚,去看看。渔民都接过来,交给鹤一安排。海盗死的活的都不用管,让老罗给他们一艘船,是生是死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风寻木应了。 虽然知道风若谷是剑术宗师,但看到他刚刚露的那一手,唐小惠、雁长飞和空桑也都不由有些震惊或兴奋——闲云岛上,有多少风若谷这般的高手呢? 船渐渐向那艘黑色的海盗船靠拢——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艘远看还算威武的大船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船身有些倾斜了,应该是漏水。黑色的船身上有一个图案——红色的圆形背景里镶嵌着一根黑色的树枝,那图案旁还写了一行字,却是汉字——“扶阳”。大概是这艘船的名字。 风寻木正准备跳过去,在看到那两个字之时,怔了怔,脸色瞬息几变。水镜月等人准备过去帮忙的,见他这模样不由有些奇怪。水镜月问道:“怎么了?你认识?” 风寻木点了点头,转身,对风若谷道:“舅舅,是熟人。”46 第二百一十四章 海盗 风若谷看到那两个血红的大字,眨了眨眼,然后笑了,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捡到好玩的东西了。”说着轻轻一跃,上了那艘海盗船。 风寻木和鹤一紧随其后,水镜月、唐小惠、雁长飞、空桑、阿杰也都十分好奇的跟了上去。 甲板上的鲜血混合着红酒的香味,几个箱子里的瓜果散落一地,一个橘子骨碌碌的滚来滚去,海盗横七竖八的躺着,多半都已经死了。 风若谷站在甲板中央,伸手一指,道:“鹤一,把那人翻过来,他身体下有东西。” 那人的姿势有些奇怪,整个人趴在地上,背部弓起,似乎在保护怀里的什么东西。鹤一走到他身边,正准备将他翻过来,手刚碰到那人的肩膀之时,突然,唐小惠大喊一声:“小心!” 下一刻,鹤一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咚”地一声落地,却是没感觉到疼。 “哎呦!疼死我了。师父,你随手扔人的习惯能不能改改?”阿杰倒在甲板上,伸手拍了拍趴在身上的鹤一,“二公子,能先起来吗?” 鹤一赶紧爬了起来。 两人抬眼看过去,就刚刚还死尸一般趴在地上的人正半跪在地上,只是,脖子上架着一把剑,正是风寻木的听海剑。 原来,刚刚这人是在装死,估计是想趁鹤一走近之时,抓了他当人质。不料却被唐小惠发现了端倪,水镜月在她那一声“小心”刚出口,便一把将鹤一给扔了出去,与此同时,风寻木的剑也已经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三人的配合不可说不默契。 让人意外的是,那人身体下护着的,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已经晕了过去,看打扮不像是海盗,倒像是一般渔民的儿子。 然而,更加意外的是那位海盗的反应。他被识破的计谋,大大方方的弃了手中的武器,举起了双手,笑嘻嘻的看唐小惠咕噜噜的说了一句什么,但抬眼看到风寻木的时候,愣了愣,然后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风寻木忍笑,偏头看唐小惠:“他问你怎么识破他的。” 唐小惠眨眼,勾着嘴角笑了,“装死偷袭的手段,我三岁时就开始玩了。” 风寻木对那人挑了挑眉,伸手指了指风若谷的方向,那人偏头看过去,风若谷笑得温和纯良。那人却突然捂着脸倒地——差点直接撞到风寻木的剑上,咕噜噜的叫嚷着,看样子似乎很想在地上打两个滚。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感觉得出他大概是在耍赖。 水镜月拍了拍风寻木的手臂,“怎么回事?他在嚷嚷什么呢?” 风若谷上前,抬脚踢那人的肩膀,道:“说人话。要不然,把乌炎叫来?” 那人听到乌炎的名字,倒是不动了,抱着头,更是不愿起来了,那模样像是想把自己塞进甲板里去。 他这一闹,倒是把之前他护着的那个孩子给吵醒了。那孩子睁开眼睛,看到一群人提刀带剑的,顿时害怕得发抖,身体缩成一团,后背直往桅杆上噌。 唐小惠那手肘轻轻撞水镜月的胳膊,“你师父对他做了什么?他怕成这样子?” 水镜月耸了耸肩,转头对阿杰招了招手,“去,哄哄他。” 阿杰点了点头,跑到那孩子身边,蹲下来,“小弟弟,我们是来救你的,那些坏蛋都被我们打跑了,你别害怕。” 那孩子终于怯生生的抬头,看了阿杰一眼。 阿杰笑了,道:“我叫阿杰,今年十六岁了。你叫什么名字?” “……二飞,徐二飞。” 两人身旁,那个趴在地上装死的海盗一寸寸的往船舷的方向挪,眼看就到船边了,不料一把剑鞘正戳在他的后背,顿时不敢动了,又咕噜噜的说了句什么。 风寻木那剑鞘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别躲了,乌炎前辈不在这儿。” 那人听了,身体不抖了,稍顿,猛地一下跳起来,张牙舞爪的朝对面那船破口大骂:“奶奶的,哪个混账不长眼啊?!这哪里是金主,分明是债主!乌宫,你小子别躲!你今年的金子都给我上交了,一颗都不许留!” “砰!” 那人刚骂完,突然直愣愣的倒了下去,砸得甲板都颤了三颤。 这边动静太大,那叫徐二飞的小孩被吓着了,眼神又呆滞了。阿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尽量放低声音,道:“我们去那边说话。”说着就拉着他到船舷边,找了个清静点的地方,两个人又聊了起来。 风寻木过去,推了推那海盗——一动不动的,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良久,转头对风若谷道:“还活着,就是伤得比较重,应该是晕过去了。” 风若谷摆摆手,“抬回去。” 风寻木将人背上,刚走几步,就听见不远处冒出一个虚弱的声音:“喂,这儿还有一个。” 众人转头看过去,就见一人从船舱后面爬了出来,满身的血迹,一张脸都看不清了,扯着嘴角笑得有些可怖,声音带着喘息,“我就是乌宫。” 风若谷转身,准备回去了,“检查一下,活口都带回去。” 阿杰拉着徐二飞走到水镜月跟前,道:“师父,船舱里还有三个渔夫,是二飞的家人。” 水镜月点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做的不错。”说着就往船舱里走去。 阿杰挠了挠脑袋,笑了,拉着徐二飞跟了进去。 一阵忙碌。船上一共有八十五人,其中海盗二十九人、渔夫四人,还有五十二个倭人。倭人都是死透了的。海盗死了十七人,剩下的都是重伤,没两个清醒的。渔夫倒是都还活着,几乎没怎么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 那一家渔夫姓徐,徐二飞的父亲、叔叔和哥哥。徐父说半个月前,徐二飞满十三岁,到出海的年龄了,要出海打一条大鱼,算是成年礼。他们原想着走远一点,能抓到更大些的鱼,不曾想遇到海盗,被抓了。 那群海盗不是大昭人,但有几个会说汉话的。他们从徐父船上没找到多少财富,原本是想让他们写信回家索要赎金的,听说徐父家里没钱之后,仍旧让人送了信,说是若家里人不付赎金,就直接将人运到西方将人卖了,听说东方奴隶在那边很值钱。他们在船上这段时间,要干活充当伙食费。 只是,没想到,今日会遇上倭寇。对于渔夫来说,倭寇跟海盗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在东海这一带,最大的一支海盗便是倭人组织的。 那些倭寇人多势众,海盗原本没打算硬拼,直接交出了财宝。可是,在倭寇搜遍了整艘船,只找到些不值钱的水果和红酒。倭寇头子不甘心,要把这几个渔夫带走的时候,海盗却突然翻脸了,双方这才打了起来。 水镜月听完之后,对风寻木道:“这群海盗还挺特别的。” 风寻木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心虚,“阿月,不是我不告诉你,这事说出来,你师父会揍我的。” 众人忙碌了一下午,等到回到闲云岛的船上时,天都已经黑了,吃了晚饭,休息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月至中天,夜风微凉,海浪拍打在船舷上,一声声的催人入眠。 苍凉的箫声在海面上回荡,低低地声音,若有若无的,似是一不小心就会被海浪声所淹没。 一曲终了,水镜月放下竹箫,低头便见到蹲在身边的雪白的绒团。她拿竹箫轻轻敲了敲它的脑袋,看着那双琉璃般的红眼睛,无奈的笑了,“猫儿是不是都这么死心眼的?”32 第二百一十五章 出走 清早,风若谷让鹤一准备了一艘小船,派了一个船工,送徐父一家人回家。 就这样,一行人拉着一群海盗,继续向闲云岛进发。 风寻木顾忌着乌炎,不敢说这群海盗的来历,水镜月便去问风若谷。 水镜月切了柠檬,递给雁长飞半个,另外半个泡了一壶柠檬水,到了一杯,端给躺在躺椅上吹海风的风若谷,“若谷叔叔。” 风若谷的心情不错,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接了水,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到甲板上,见水镜月笑眯眯的盯着他瞧,对她招了招手。 水镜月赶紧走过去,一边给他揉肩膀,一边问道:“若谷叔叔,还有什么吩咐?” 风若谷被她按得有些痒,动了动肩膀,笑道:“行了,别按了,越按越痒痒。你把九灵叫过来让我抱抱。” 水镜月掐着他的肩膀,“你想抱不会自己抓过来?” 风若谷拍了拍她的手,看着那只蹲在桌子下打呵欠的小白猫,似乎有些为难,“昨天抱它的时候不小心掐了它一下,这家伙记仇了,死活不让我近身。阿月,你把它叫过来,它听你的。” 他说着仰头看水镜月,眨了眨眼,“你让它给我抱会儿,我告诉你你师父跟那个海盗的故事,如何?” 水镜月摸了摸下巴,想了想,点头,“好吧。” 她说着慢吞吞的走到九灵身边,蹲了下来,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下巴搁在手背上,盯着九灵,微微皱了眉头。九灵也偏过头来看她,一双红眼睛轻灵透彻,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好奇。 水镜月舒了一口气,正儿八经道:“九灵,我们打个商量。你去那边让若谷叔叔抱会儿,我答应以后养你。你要同意,就去若谷叔叔身上眯一会儿。” 九灵的耳朵动了动,微微仰着头看着她,似乎是在衡量,又似乎是在确定她那番话的真实性。半晌,它终于站了起来,走几步,轻轻一跃,跳到了风若谷的肚子上,抬起前肢打了个呵欠,蜷起身子,接着睡了。 一旁的鹤一见了,笑嘻嘻道:“这猫真有灵性!” 唐小惠吃着橘子,凑到风寻木身边,问道:“诶,你说,这猫是不是那什么什罗教教主变的?都长着红眼睛哦。” 风寻木抬手弹她脑门,“想什么呢?” 唐小惠摸着脑袋,道:“你不觉得奇怪吗?阿月明明挺喜欢小动物的,为什么偏偏讨厌九灵?难道不是因为看到九灵就想到那个教主吗?” 风寻木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因为这个。上次乌炎前辈见到这猫的时候就知道阿月不喜欢它,听乌炎前辈话里的意思,阿月应该是不喜欢猫。这事舒桐他们应该知道,你跟阿月这么多年交情,没听她说过?” 唐小惠翻了个白眼,望天,“分明你跟她才是青梅竹马。” 风寻木耸了耸肩,道:“我跟阿月虽然是表兄妹,但在这之前,我们只见过三次面,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三个月。说起来,我对她的了解……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太失职了。”他说道最后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些自嘲与伤感,看向水镜月的眼神也不自觉的温柔了些。 水镜月倒是没注意到风寻木的眼神,她正专心听风若谷讲故事。 这事发生在六年前,也就是水镜月刚入江湖的时候,也是那个时候,她在金陵救了长庚和鹤一两兄弟,将人送到了闲云岛。当时她原本想去看看她师父,却被告知乌炎正在闭关。不过,等到三年之后,林听海去乌炎的洞府找他,才发现他不是闭关了,而是离家出走了。 风若谷说到这里,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半晌才止住,嘴角却仍旧是上扬的,一双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那年重阳节,你舅舅跟你师父喝酒,也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闲云岛的来历。你舅舅说闲云岛位于东海之东,是世上最东方的一座岛屿。这原本是你舅舅小时候听你外公讲的,你外公说的话,你舅舅一向是深信不疑的,可你师父却不信。两人便争论起来了。你舅舅打架虽打不过你师父,但论嘴皮子,整座岛上除了申夫子,还没人能说得过他的。你师父争不过他,便躲到山洞里不出来了。原来大伙都以为你师父过两天就能把这事给忘了,谁曾想,你师父那么大年纪了,脾气还跟个孩子似的。离家出走……哈哈哈……阿月,你不知道,乌炎离开的时候,还在他那洞穴里留了张纸条。他说,他要去看看闲云岛的东边是什么地方。” 乌炎的武功,这天底下能伤到他的人估计还没出生。可是,乌炎的性子太单纯,很容易上当受骗。出门三年未归,林听海有些担心,便想着出门寻他。林夫人担心他找到乌炎之后两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便让他把风若谷也带上了。当时风寻木也在,听了这事,好奇之下也跟了上去。 风若谷喝了口柠檬水,偏头看水镜月,笑道:“我们找到你师父的时候,他可是真狼狈。阿月,你没见到,真是太可惜了。” 林听海从闲云岛出发,一路往东,找了整整一年,才在一座小岛上找到了乌炎。当时乌炎正在海滩便抓鱼,刚从海水里出来,长发湿漉漉的脸颊,身上穿着一件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做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跟传说中的野人似的。 “刚遇到的时候,我们差点没敢认他。”风若谷说着说着,嘴角的笑容淡了些,眼底似乎有些伤感,“他瘦的厉害。我们找到他之后,他让我们先别急着回去,说先找个地方补补身子,这么回去太丢脸了,肯定得挨骂。其实,我跟我那妹夫都知道,他是怕我妹妹担心,怕岛上那些人见了他这模样自责。” 林听海找到乌炎的时候,乌炎已经在那座岛上生活了两年了。原本,若是只有他一个人,离开那座岛并不难。可问题是,那座岛上除了他之外,还有一群人——也就是那个海盗和他的伙伴。 风若谷偏头看了看船舱的方向,道:“他叫做索飞,母亲是中原人,父亲是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国家的海盗,原本在一个叫做地中海的地方活动。他父亲死后,他接手了他父亲的船和一群手下,因为手段狠厉,很快就在海盗中混出了名声。当时的索飞,年轻,多金,有权有势,是海上的王者,这世上几乎没什么他不敢做的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不过,这一切,都在他遇到你师父之后改变了。” 风若谷低笑一声,道:“索飞说,你师父是他的债主,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46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尽头 关于乌炎和索飞之间的事,风若谷知道得并不多,大多也是从乌炎零零碎碎的讲述中猜测的。 乌炎和索飞相遇的时候,索飞不怀好意,乌炎却并没有看出来,以为他是真心想要帮他的。不过,乌炎性子虽单纯,却并不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利用他的。索飞在乌炎开始怀疑他的时候,决定先下手为强,把他送到了那座荒岛。 不过,索飞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手下会在那个时候叛变。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那些人原本是他父亲的手下,算是他的长辈,整天被他呼来喝去的自然心有不甘。索飞跟他父亲又不一样,手段太过狠厉,小小年纪就出尽风头,老早就有不少人盯上他了。 那些海盗没有直接杀死索飞,而是把他扔在荒岛上任其自生自灭,已经算是顾念着他父亲的情分。 自那之后,索飞跟乌炎便一起在那荒岛上生活了两年,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二十多个忠心追随索飞的海盗。 索飞的手下叛变的时候,原想说服乌炎一起,便将索飞利用他之事和盘托出。乌炎这才知道一切的真相。他很生气,但并没有跟背叛者站在一起。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报仇。 在岛上生活的那两年,是索飞最悲惨的两年。他和他那二十多个手下,给乌炎当了两年的奴隶,做牛做马,任劳任怨。而乌炎之所以选择这种复仇的方式,是因为索飞原本打算将乌炎卖给西方贵族当奴隶,那里的人有看奴隶和野兽之间的角斗的癖好,战斗力强的奴隶在那边很值钱。 林听海带乌炎离开的时候,自然也救出了索飞和他那一群手下。后来分别的时候,乌炎送了索飞一艘船——用林听海的钱买的,割破手指在船上写下了“扶阳”二字,并警告他不许把字给擦了,即便以后换了船,这字也得搬过去,日后他会回来找他算账。 索飞说,他遇上乌炎的时候,见他气度不凡,以为遇到了一位金主。没曾想,自从他遇上乌炎之后就开始走霉运,最后才知道捡回船上的是个债主。 不过,索飞虽这么说,但他也明白,当年那座岛是一座荒岛,寸草不生,若不是有乌炎在,他和他那二十几个手下早死了。 乌炎之所以不愿提起这段往事,自然是因为觉得太丢脸了。被骗、流落荒岛,最后还要林听海去救他,接他回家。这事怎么听,怎么像赌气离家出走的小孩,在外面受了欺负,最后被家长接回家。 风若谷说:“从那几个渔夫的话里看来,索飞这两年应该变了不少,当年乌炎似乎跟他有过什么约定。乌炎不想见他,他应该更不想见到乌炎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跑来东海是想做什么。” 唐小惠听完之后,有些不解,道:“不应该啊。阿月,你不是说乌炎前辈武功天下第一吗?当时索飞的手下叛变的时候,他就算两不相帮,也能抢到一艘船吧,为什么还会跟索飞一起困在荒岛上?还有啊,乌炎前辈要离开那座岛应该没那么难吧。他要救索飞,就算带着他们一起离开不方便,也可以先一个人离开,再弄条船回去接他们啊,为什么会被困在荒岛上两年?” 风寻木听了眼神一亮,“是哦,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听小惠这么说,是挺奇怪的。” 风若谷摸了摸手中的杯子,递给水镜月,微微笑起来,道:“冷了,帮我换一杯。阿月,你觉得呢?” 水镜月接过杯子,将剩下的水倒了,重新添了一杯,递给他,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一向任性,小孩子耍脾气了么。” 风若谷笑,抬手敲她脑门,“你也就背着他说说。” 风寻木和唐小惠仍旧不明白,让水镜月解释解释。水镜月接过鹤一递过来的橘子,尝了一片,抬眼见雁长飞对着半颗柠檬皱眉头,将手中的橘子递给他,道:“吃这个。” 雁长飞接过来,吃了,眉头皱得更紧了——好酸! 水镜月笑,“雁长飞,你怎么看?” 雁长飞将橘子递给空桑,“酸。” 空桑拿着橘子,有些无奈,“不是问橘子,是问乌炎。” 雁长飞挑眉,“喜欢。”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好人。” 水镜月给他倒了杯柠檬水,道:“有些酸,也有些甜。习惯了就好了,喝了不晕船。”她转头看风寻木和唐小惠,继续道:“我师父的思维就跟雁长飞差不多,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他们不会想那么多,做事素来随心所欲,不会考虑是否值得,不会衡量不懂得什么叫取舍什么是利弊。说好听点儿这叫做率真,其实就是任性。” 风若谷喝着柠檬水,摸着九灵的脑袋,笑得如沐春风,“他也有任性的资本。” 水镜月偏头看他,道:“若谷叔叔,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扶阳’?为什么不是‘乌炎’?这两个字有什么意义?” 风若谷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放下手中的杯子,错开水镜月的视线,抬眼看向远方的海平面,神情肃然,语气平静,似乎还带着一丝伤感,道:“阿月,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用去问你舅舅,他也不会说的。等到某一天,你师父或许会亲自告诉你。但在那之前,你不要问他,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扶阳’这个名字。” 他坐了起来,转眼看水镜月的眼睛,认认真真的叮嘱了一次,“记住,任何人都能在他面前提起‘扶阳’这两个字,唯独你,绝对不能提。” 水镜月点头,“知道了。” 这时候,头顶上有人喊了一声:“风爷,看到闲云岛了,两个时辰就能到家了!” 阿杰跑到船舷边,伸手打了个凉棚,伸长脖子往远处看,“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鹤一赶紧过去拉他,道:“这会儿看不到的。这附近的海域水流有些特别,水域上方的水汽是一个阵法,没有通过阵法是看不到岛屿的。阿杰,你别站这么近,这片水域很危险。” 唐小惠听言起了兴致,走到船舷边往下看,戏谑道:“莫不是有水鬼?” 阿杰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随即又壮着胆子往下看,“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水鬼?” 鹤一继续拉阿杰,“没有水鬼,不过有水怪。” 唐小惠兴趣更甚了,阿杰听说是水怪不是水鬼,也不怕了,不顾鹤一的阻拦,直往船舷上爬,想看得更清楚些。 风寻木见状笑了笑,“鹤一,放心,没事的。你也不看舅舅开出来的是什么船,那些小东西很乖的。” 鹤一看起来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松开阿杰,往船舱里面跑,“阿杰和七姑娘毕竟是第一次来,它们胆子小,发脾气了怎么办?我去拿饵料来备用。” “真的有水怪么?”几人见他那样子,都有些好奇,跑到船舷边看热闹。 水镜月不管那边的热闹,又给风若谷换了杯水,道:“若谷叔叔,当年师父跟舅舅的争论,其实最后是师父赢了对不对?” 风若谷听了这话不由笑了,伸手捏她鼻子,“丫头,你就向着他。” 那件事乌炎不提,是因为觉得丢面子。而林听海不提,是因为不愿想起乌炎离家出走的初衷,不想怀疑他所信仰的那个人说的话。 乌炎未必是真的忘了,林听海也未必是真的不知道。 风若谷偏头看向船舷边那几张好奇的笑脸,道:“我们从闲云岛出发,一路往东,最后又回到了闲云岛。索飞说,那座荒岛所在的海域,被称之为大西洋,他的族人都以为那里是世上最西边的地方,可那里分明在闲云岛的东方。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世界的东之尽头和西之尽头在同一个地方。” 风若谷转头对水镜月笑了笑,“后来,有一天你师父突然对申夫子说,这个世界是圆形的,就像一个大圆球。气得申夫子拿笔杆子满岛的追杀他。阿月,若你真想证明你师父是对的,不妨也绕着这个世界走几圈,看看是不是不管怎么走都能回到原来的地方。”17046 第二百一十七章 海龙 船底倏忽之间闪过一道道黑影,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在船边绕了一圈速度渐渐慢下来,整个身子也都沉了下去,潜藏在深海里,却仍旧跟着船前行。 最大的那只黑影没有下去,依附在船船底,身体比这艘船还要大,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船尾,时不时摆一摆,船行的速度倒是加快了不少。 “龙?”阿杰睁大了一双眼睛,整个人都快翻下船了,惊得一旁的鹤一赶紧拉住他的胳膊。 唐小惠眨了眨眼,“是海蜥蜴吧?怎么会这么大?” 水镜月走了过去,直接将阿杰提了起来,往鹤一身上一塞,敲了敲船板,道:“小赖皮,走稳些。”她话音刚落,微微摇晃的船果然不晃了,速度却是更快了。 “小赖皮?”唐小惠转头看水镜月,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 水镜月一脸认真的解释道:“灰不溜秋的,长一身的疙瘩,跟癞蛤蟆似的,真不知道你们怎么会喜欢这么丑的鱼。” 那嫌恶的表情,仿佛就像说——“这鱼送给我吃我都不吃!” 唐小惠伸手掐她脖子,“你个暴殄天物的!那是海蜥蜴,传说中的海龙,不是吃的!” 风寻木伸出食指在水镜月额头上戳了戳,回头对唐小惠道:“别理她。这丫头仗着这些小家伙喜欢她,从来就不知道留些口德。” 水镜月将鹤一提出来的小鱼往海里扔,先扔几条给小赖皮,剩下的都扔的远远的,底下潜行的那些海蜥蜴立马一个一个的追着吃食去了。水镜月将饵料扔给阿杰,让他一边玩去,然后露出一个颇无辜的表情,道:“本来就很丑。是不是,小赖皮,你怎么就长得这么丑呢?你看,蓝玉也是海蜥蜴,长得就挺漂亮的。” 她话音刚落,仿若回应一般,不远处的海面上,一道蓝色的身体跃水而出,一双蓝色的翅膀展开,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带起的水珠在空中折射出一道道七彩的光芒,转瞬又沉没入深海,消失不见。 “居然有翅膀?”唐小惠等人都睁大了眼睛。 水镜月笑眯眯的跟它招手,“就只有这一只长了翅膀。” 风寻木摇摇头,道:“真不公平。上次我出海的时候,肯出来送行的就两只海蜥蜴。为什么每次你一来,蓝玉都出来欢迎你?分明我才是这岛上的小主人。”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大概是我跟师父的内力相似,蓝玉觉得亲切。” 闲云岛周围养了很多海蜥蜴,似乎是历代岛主养的,很有灵性,是闲云岛的守护者,也是引路者。若是没有它们的指引,基本上没人能闯进闲云岛,也没人能从闲云岛出去。 要海蜥蜴听话有两种方式。 比较简单的一种方式是在身上带上一支扶桑枝。这扶桑枝自然不是普通的扶桑枝。闲云岛上有一棵扶桑树。这颗扶桑树跟比一般的扶桑树高很多,枝繁叶茂,长年郁郁葱葱的,却从来不开花。海蜥蜴对这棵扶桑树的味道十分敏感,身上带着一片树叶都能闻出来。水镜月他们现在乘坐的船,据说就是用那棵扶桑树做的,是出入岛屿时最受欢迎的海船。而风寻木手中的那把听海剑,剑鞘的主要材料也是扶桑木。 还有一种方法是认养一只海蜥蜴。这种方式比较麻烦,而且不一定能成功,须得双方自愿。那只叫做“蓝玉”的就是乌炎认养的,听说是这群海蜥蜴的老大。而水镜月认养的,就是那只“小赖皮”了。认养海蜥蜴虽然麻烦,但有一点很方便,就是即便没有船只,也能自由出入这片海域。即便相隔千里,只要主人滴落一滴血在海水里,海蜥蜴定然能循着气味找过去。 “师父,它们要走了。”阿杰趴在船舷上,一脸的恋恋不舍。 水镜月一手拍着阿杰的脑袋,一手朝小赖皮摆了摆手,道:“大海才是它们的家。看前面,到闲云岛了。” 随着海蜥蜴的离开,船行的速度又慢了下来。前方突然迎面扑来一座岛屿,前一刻还是一片碧海蓝天,下一刻就能看到波浪起伏的海岸线,让人有种来到世外仙山的错觉。 靠岸的码头是一片半月形的海湾,黑色的沙滩,细腻而柔软,随处散落着彩色的海贝和海螺,几只螃蟹爬来爬去,不一会儿又钻进沙地里…… 刚下船,水镜月便看到站在海滩上的蓝色身影,笑着直接扑了过去,直接挂在那人身上,“舅舅!” 风寻木也乖乖行了礼,叫一声:“爹。” 林听海揉了揉水镜月的脑袋,对风寻木点了点头,笑道:“臭小子出去一年,倒是有点人样了。” 风寻木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尴尬。 水镜月终于从林听海身上下来了,拉着他给他介绍几个朋友。众人依旧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叫一声“林岛主”。 林听海微笑给跟几人点头,视线在唐小惠身上多停了会儿,正准备开口的时候,水镜月一脚踩在他脚背上,笑眯眯的对他使眼色,道:“唐小惠,阿月最好的朋友,舅舅,长得漂亮吧?” “漂、亮。”林听海龇牙咧嘴挤出两个字,抬手揪她脸颊,委委屈屈道:“丫头,你踩我做什么?脚趾头要断了。” 水镜月颇无辜的眨眼,眼神往上飘,道:“我饿了。” 林听海咧嘴笑了,继续搓她的脸,“你舅妈和阿晨一早就开始准备了,晚上吃你最喜欢的海鲜大餐。” 水镜月抓住他作怪的手,拉着人就走,心中松了一口气——她刚刚真担心林听海跟风若谷似的,开口就对唐小惠来一句“叫爹”之类的。到时候可就真尴尬了。 唐小惠等人看着林听海就这么被水镜月架走,一脸的意外。风若谷整了整衣衫,十分同情的说道:“名不副实是不是?” 唐小惠等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木偶般的点了点头。 说实话,林听海的形象,跟他们想象中相差太大。其实,他不说话的时候也还好。 林听海和风寻木这父子俩长得很像,不过林听海的面部轮廓看着更深刻一些,皮肤更黑一些,看着更内敛一些。他们虽同样穿着蓝衣,但风寻木的蓝是靛蓝,清澈明亮,而林听海的蓝是黛蓝,显得更内敛一些。 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林听海很符合众人心中那个闲云岛岛主的形象。可是一开口,形象立毁。 风若谷背着一只手,伸手请几人上岛,嘴角微微翘起,笑得亲切,让人如沐春风,“传闻不可全信。” 唐小惠看着前方走得风度翩翩仪态端方清雅出尘的青色背影,一把拉过鹤一,问道:“若谷前辈这是怎么了?” 鹤一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解,“有什么问题吗?他一直都是这样啊。” 阿杰歪着脑袋打量风若谷的背影,道:“在船上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啊。一脸严肃的,也就对着师父的时候偶尔笑一笑,还一直躺着,一点形象都没有。这会儿看着……比我家公子还好看!” 鹤一挠着脑袋笑了,道:“哦。这个……舅舅他有些晕船,每次上了船都有些懒洋洋的,下了船就没事了。” ——传闻不可全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2246 第二百一十八章 接风 闲云岛,在江湖中一直都是一个传说般存在,所有人都只知道它位于东海之东,却不知道它具体在什么地方,也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座岛的传说就像江湖百晓生一样久远,似乎有江湖以来,这座岛就一直存在。据说这里聚集着无数走投无路的武林高手,据说江湖中失踪的那些名宿十有八九都在闲云岛。 传言差不多都是真实的。不过,闲云岛并没有传说中那般恐怖。这座岛很漂亮,有柔软的沙滩,有漫无边际的田野,有漫山遍野的花朵,有山有水,鸟语花香。 生活在这座岛上的前辈大多都很孤僻,不喜见人,一日三餐有专人送饭,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经常出来活动的也就那么几个熟悉的面孔。 晚饭很丰盛,不过人并不多,基本上都是跟林听海一家沾亲带故的,那些水镜月熟悉的老朋友都没有过来,说是不打扰他们一家团聚。 林听海的夫人,风若水,是风若谷的妹妹。林夫人如今也年近五十了,不过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长得很漂亮,温柔似水,有一手好厨艺。晚餐一桌子的海鲜大餐都是她一个人准备的,吃得众人舌头都要吞下去了,一口一个“林伯母”的叫得一点都不见外。 林听海的女儿,也就是风寻木的妹妹,叫林晨风。在水镜月的记忆中,她是个喜欢哭鼻子,睁开眼睛就在找哥哥的小女孩。如今长大了,倒是开朗了不少,笑容多了些,见了面也会脆生生的叫一声“月姐姐”了,只是人多的时候仍旧有些怯怯的模样,不再粘着风寻木了,却老是黏在鹤一身边,两人一整晚都在说悄悄话。 再加上风若谷、风寻木,还有水镜月、唐小惠、阿杰、雁长飞、空桑,一桌子刚好十个人。 林夫人夹了一个虾球放进水镜月碗里,关切的问道:“阿月,今天怎么吃这么少?不合口味吗?还是不舒服?是不是发烧了?” 水镜月任她在自己脑袋上摸了摸,道:“舅妈做的饭菜,怎么会不合口味?我吃得也不少了,不用担心。” 唐小惠夹了块扇贝肉直接塞进她嘴里,笑眯眯对林夫人道:“林伯母,阿月这是没想到想见的人,食不知味。” 水镜月被人戳破心思,瞬间就红了耳朵,鼓着腮帮子捏唐小惠的脸,道:“我是想问我师父怎么没来。” 唐小惠举着筷子投降,“好好好,知道你是问乌炎前辈,不是问被他带走的那谁谁。” 林夫人显然听说了水镜月跟长庚之间的事,听言笑了起来,“阿明那孩子,回来之后才跟我说了一句话,就被乌炎带走了,说是要教他练功夫,不许人打扰。不过,再怎么用功,也不能不吃饭不是?我准备了一个食盒,阿月,等会儿给你师父送过去。” 水镜月点头,坐在椅子上动了动。 林夫人笑了,“行了,食盒就在厨房里。你吃好了就早些送过去吧,别让你师父饿着了。” “哦,好。”水镜月淡定的微笑着起身,转身,出门之后,一溜烟的往厨房跑过去,头都不敢回。站在厨房门口,她感觉自己的脸还有些热,丧气的跺了跺脚,“唉,丢脸死了。” 乌炎住的地方在闲云岛的南边。那一片都是低矮的丘陵,山不高,长了很多的灌木林,倒是有些阴森。他好像特别喜欢住在洞穴里,在山顶上挖了一个洞穴就是住所了。在那洞穴门口,是绿油油的草坪,山顶只有一棵树——那棵传说中的扶桑树。 水镜月到的时候,长庚正坐在那棵扶桑树下打坐,乌炎却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了。水镜月提着食盒,悄悄的走到他身边,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将食盒放到一边,就那么支着下巴看着他。 他这么闭上眼睛,安安静静的模样,倒是让水镜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个时候,她怎么就那么冲动的上去看他的眼睛呢?是因为觉得他有些眼熟吗?还是觉得,这人长得还这么好看,一双眼睛却看不见了,挺可惜的…… “看够了吗?”白衣人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一双琥铂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亮晶晶的。 水镜月笑了,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弯成月牙,“你什么时候听见的?” 长庚俯身去拉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道:“没听见,感觉到的。” 水镜月伸手拿过食盒,“我带了晚餐过来,舅妈做得海鲜。师父呢?” 长庚接过食盒,却又放到了一边,握着她的那只手往怀里带了带,盯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道:“阿月。” 水镜月眨了眨眼,“怎么了?被师父打了?他就是那个性子,我小时候练功,也没少挨打。啧,师父下手可真重,一点都不留情……” “哦?是吗?你很不服气?” “怎么会呢?”水镜月坐直了些,正色道:“打是亲骂是爱,师父肯打我那也是我的荣幸。都是阿月练功不专心,怎么会不服气呢?” “算你还知道好歹。” 水镜月仰头,笑眯眯道:“师父,你刚刚去哪儿了?” 乌炎从树上跳了下来,冷哼一声,“师父一直在树上,你这丫头眼睛里只看到这小子,哪里看得到师父?” 水镜月讪笑,“师父,我可是特地来给你送晚餐的,舅妈亲自做的海鲜大餐呢,有你喜欢吃的鱼翅粉丝。” 乌炎伸手弹水镜月的额头,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从长庚手中接过食盒,道:“行了,下山去吧。”说着抱着食盒就走。 长庚偏头,跟水镜月对视,眼中有些疑惑,问道:“师父,你是让我下山?” 乌炎转身看他,有些莫名其妙,“当然。冰泽心法我知道的就那么多,该教的都教完了,剩下的就看靠你自己领悟了。”他说着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咧嘴道,“还有,谁是你师父?别乱叫。” “师父。”水镜月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叫住他,“我们来的时候救了一个人,好像是你的老朋友,叫做索飞,是个海盗。你认识吗?” 乌炎止步,转身看她:“索飞?你带他上岛了?” 水镜月道:“若谷叔叔带上来的。” 乌炎皱眉,低骂一声,道:“若谷那小子,绝对是成心的。阿月,他人呢?” 水镜月道:“他受了很重的伤,应该被送到梅先生那里去了。唉,师父,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啊?有事等明早再说啊。” 话音落地,乌炎的人影已经消失在山下了,鬼影都见不到了。水镜月抱着食盒,偏头看长庚,“现在怎么办?” 长庚道:“打扰了梅先生看病,会很惨吧。” 水镜月点头,“是啊,绝对会挨揍的。” 长庚:“现在是晚上,梅先生熬夜看病,心情更糟。” 水镜月点头,“是啊。不过,师父应该不会还手吧?” 长庚:“梅先生虽然挺……彪悍的,但不会武功,师父应该不会跟他计较的。” 水镜月松了一口气,“那就没事了。” 长庚笑。 水镜月偏头看他,“怎么了?” 长庚揉揉她的脑袋,“你饿不饿,吃点东西?” 水镜月看了看手中的食盒,笑眯眯点头,“好。”2532 第二百一十九章 药庐 水镜月和长庚在扶桑树聊得晚了,不知不觉就那么睡着了。两人睡得安然,全然不知这一晚岛上有多热闹。第二日一早,水镜月被风寻木拉下山的时候,还有些懵。 水镜月问道:“怎么了?我师父不会跟梅先生打起来了吧?” 风寻木头也不回,“那倒没。不过乌炎前辈把索飞扔海里了,梅先生正骂他呢。” 梅先生是闲云岛上的大夫,全名梅海生,三十多岁,医术高明,真真是跟阎王抢人的神医。他住在闲云岛北边的一间小院里,那里也是他的药庐,算是闲云岛访客最多的地方。 梅先生长得斯斯文文的,一头黑发有些天然卷,平日里是个很温和的人,但是,人总有逆鳞。梅先生的逆鳞就是伤患。你可以质疑他的医术,但不能跟他抢病人,更不能对他的病人动手。真把人惹急了,瘦竹竿似的书生大夫操起手术刀敢直接跟乌炎干架。 水镜月到梅海生的药庐之时,乌炎正蹲在小院门口,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头青丝遮了半张脸,委委屈屈的。而他背后,梅海生正站在院门口,大概骂得累了,只拿一双微微翘起的眼睛狠狠的瞪乌炎。再往后,一群奇装异服的怪人探头探脑的看过来,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声来。 水镜月叹了口气,先给梅海生鞠了个躬,真心实意的道了歉,“对不起,梅先生,给你添麻烦了。” 梅海生见她这模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气也消了大半,道:“你先去救索飞吧,乌炎让蓝玉把他扔到水阵外面去了,这会儿估计还在海里游呢。” 水镜月明了,难怪要找她来救人。蓝玉扔的人,没有哪个海蜥蜴敢擅自救回来的。即便是她的那只小赖皮也不行,除非蓝玉同意。而蓝玉,只听乌炎和水镜月的。 水镜月点头,又跟梅海生道了歉,表示一定会去救人。 乌炎蹲在拔地上的小草,一脸的不情愿,嘀咕道:“他身上的伤都好了,不是你的病人,还管那么宽……” 水镜月见梅海生又要发火,赶紧挡住乌炎,对梅海生笑着赔罪。梅海生冷哼一声,进屋了。 水镜月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好笑,问道:“师父,你在扔索飞之前,是不是把他身上的伤都治好了?” 乌炎撇过头,没说话。 水镜月抬头看了眼躲在门后面偷听的那群海盗,笑嘻嘻道:“索飞不是海盗吗?大海就是他的家么,一时半会儿的也死不了,让他在海水里多泡会儿,就当是给师父您老人家赔罪了。” 乌炎抬头看她,眨了眨眼。 水镜月伸手拉他,道:“师父,你多久没吃饭了?我们一起去吃早饭,不知道舅妈早上做了什么好吃的。” 乌炎任由她拉着走,没拒绝,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着。 长庚、唐小惠、雁长飞、空桑和阿杰,都在一旁看热闹,这会儿看着两人的背影,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长庚道:“师父这是在跟阿月撒娇?” 唐小惠“噗”地一声笑了,对他挑眉,“你也可以试试,这招吸引阿月的注意力,再管用不过了。” 风寻木摇了摇头,道:“乌炎前辈受了委屈就跟小孩儿似的,不过即便在闲云岛,好惹他的也就那么两三个。阿月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如今哄得是越发的得心应手了。” 唐小惠道:“这个梅先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把乌炎前辈欺负成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哦。” 风寻木道:“因为他不会武功。” “哦,原来是这样。”唐小惠点头,打量着梅海生的药庐,突然看向风寻木,问道:“这个梅先生,不会是千岛湖的人吧?” 风寻木笑了笑,“进入闲云岛,过往的一切都成云烟。闲云岛也不会问他们过去的身份。” 阿杰见两人说的热闹,摸了摸肚子,道:“你们不去吃饭吗?” “等会儿。”唐小惠看着那些仍旧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海盗,问道:“那些海盗的伤都好了?” 风寻木点头:“乌炎前辈原本想把他们一起扔海里的,被梅先生拦下来了。” 唐小惠笑了,“别扔了呀,多浪费,要物尽其用才是。” 海盗里面有能听懂汉话的,听了这话明显的躁动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安,也有些好奇。 众人也不知道唐小惠打了什么主意。风寻木有些担心,道:“小惠,别玩得太过分了,梅先生可不好惹。” 唐小惠眨了眨眼,“放心。我去跟梅先生商量,他们在这儿治病没给医药费吧?他们又不是客人,总不能在这儿白吃白喝白住吧?没钱付账,还可以卖身的么。” 她说着就真的往药庐里走去了,“梅先生!” 一扇窗户打开,梅海生手中握着一卷书站在窗前,道:“小姑娘,人你都带走吧,别让乌炎扔了喂鱼就成。” 唐小惠躬身行了礼,“多谢梅先生。” 梅海生点了点头,窗户又关上了。 长庚看着唐小惠跟那群海盗交涉,问风寻木:“她想做什么?”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想了想,道:“大概是想让他们去盖房子。” “盖房子?”长庚不解。 风寻木有些无奈,摊了摊手,“阿晨说,前日里岛上发生了一场地动,客房都震塌了,一间都不剩!” 长庚听了先是不解,想了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问道:“那你们昨晚是怎么睡的?” 风寻木耸了耸肩,“阿晨安排的,你跟鹤一那间屋子让雁长飞和空桑住,你去阿月那间屋子住,鹤一跟我爹住,阿晨跟我娘住,阿杰去跟我舅舅住,然后小惠住我那里。” 长庚倒是不意外林晨风的安排,问道:“你同意了?” 风寻木道:“要不然呢?阿晨警告我说不要去打扰你跟阿月独处。谁知道你们昨晚压根没下山。” 那边唐小惠已经跟那群海盗商议好了,这会儿正领着一群人走了过来,一脸得意的笑容,“成了,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走吧,去吃早饭。” 阿杰早就饿了,听了这话,站在自家公子身后,正想去抓他的衣袖,就感觉后衣领被提起来了,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空桑提着他就走,道:“吃完饭了跟我去练功,别想偷懒。” 长庚有些莫名,看雁长飞:“他怎么了?” 雁长飞道:“空桑要阿杰当徒弟。” 长庚有些惊讶。空桑是昆仑派掌门,这是阿杰的机遇。只是,那孩子未必愿意。 雁长飞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长庚,又道:“昨晚练了一晚上。阿杰不要空桑教,叫阿月和你救命。” 长庚明白了。昨晚空桑拉着阿杰练了一晚上的功夫,阿杰估计闹了一晚上。不过,认不认师父另说,这事对阿杰未必是坏事。这孩子长大了,他也不能事事都插手。 风寻木道:“阿月只教阿杰轻功的,不可能教他武功。阿杰的底子不错,以前应该是有高人指点的,难道是看不上空桑?” “或许是觉得自己不合适。他也不小了,这事能自己做主。”长庚看了看唐小惠,又看向风寻木,又转回到前面那个话题,认真道:“阿晚,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别告诉我你道现在还一无所知。” 风寻木看了看前面唐小惠一蹦一跳的背影,没吱声,脸上一贯的笑容却消失了。 长庚觉出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风寻木淡淡道:“闲云岛可能会封岛。” 长庚沉默了。半晌,他才听见风寻木再次开口,道:“我告诉她了。”210. 第二百二十章 盖房 人间四月芳菲尽,闲云岛此刻却仍旧是百花齐放的季节。 水镜月斜靠在一棵高大的桃花树上,看着眼前的废墟,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风寻木,你说这是谁弄的?” 风寻木揉了揉眉心,“阿晨。这丫头,小时候拆床,长大了拆房子。” 水镜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趣事,忍笑忍得辛苦,“的确是她的风格。” 一旁的林晨风垂着脑袋,一双手绞成了麻花,声音低到尘埃里,嗫嗫道:“对不起……” 鹤一往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道:“是我做的,阿晚哥哥,月姐姐,你们别骂阿晨。” 眼前原本是闲云岛的客房,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一堆木头渣滓了。风寻木俯身捡起一块木片,偏头看鹤一,“鹤一,这一地的木片都不超过二十公分,你做得到么?” 鹤一愣了愣,身后的林晨风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脑袋都快抵到他背上了,声音似乎还带了些鼻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呃,不是,好像是故意的……对不起……” 风寻木拿手中的木板拍鹤一的脑袋,“这么没用,以后怎么保护我妹妹?” 鹤一还没说什么,身后的林晨风立马抬头,探出脑袋,争辩道:“鹤一哥哥才不是没用!他可……厉害了!”说完,看到风寻木那一双一眼,脖子又缩了回去。 水镜月伸手拍了拍风寻木的胳膊,“得了,你这妹妹彻底成人家的了。” 鹤一傻笑着脸红了,林晨风低着脑袋红了脸。 风寻木看着这两人就忍不住想打鹤一一顿,揉了揉拳头,想了想,又放下了。 水镜月拍拍鹤一和林晨风,示意两人赶紧走,转头对风寻木道:“算了。房子么,再盖一栋就是了。小惠连免费劳力都找好了。” 风寻木偏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宅子——那里是林听海一家住的地方,道:“都一个时辰了,长庚还没出来,你不担心啊?” 水镜月漫不经心道:“关我什么事儿?” 风寻木撇了撇嘴,看向不远处背着手看桃花的乌炎,道:“乌炎前辈还生气呢?” 水镜月道:“他只是在赏花,心情好着呢,已经消气了。索飞救上来的时候喝了一肚子的海水,身上还被蓝玉咬得到处是牙印子,梅先生没追杀他就不错了。” 风寻木之所以会这么问,其实是因为乌炎一般都只呆在山上,很少下山,更不会这么跟着一群小辈凑热闹。他又回头看了看,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乌炎前辈还真护着你。当年你把长庚和鹤一送来的时候,若是乌炎前辈在,或许事情都会不一样。” 水镜月伸手拍他的肩,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阿晚,你今天一早上都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风寻木沉默,半晌,笑了笑,“你多心了,走,去看看他们商量得怎么样。” 那边的桃花树下有一张石桌,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商量着重建客房的事。 唐小惠兴致最高。她想建一座机关宅,还画了一张图,房间和房间之间有什么机关相连,走廊上有什么陷阱可以防贼,一面墙可以不仅仅只是一堵墙还可以做成什么机关…… 水镜月淡淡道:“小惠,我们要建的是客房,不是唐家堡的暗器库。” 唐小惠抬眼问道:“阿月觉得建成什么样的好?” 水镜月摸了摸下巴,想了想,半晌道:“越高越好。” 风寻木道:“不如建在树上?” 林晨风从鹤一背后钻出来,“建个空中花园?花园城堡?” 鹤一笑着点头,“我同意阿晨的。” 众人无视他,默默转头去看雁长飞——他正在那片废墟里玩木头,似乎想用那废木片盖一栋房子,完全不理会这边的状况。 水镜月四处看了看,问道:“空桑呢?” 风寻木道:“折腾阿杰去了吧。阿月,你知道空桑为什么一定要收阿杰当弟子吗?” 水镜月眨眼:“为什么问我?” 风寻木:“你是他师父啊,他有什么优点让空桑这么执着?空桑要找继承人的话,阿杰的年龄不会大了点儿吗?” 水镜月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五残剑吧。” 风寻木不解,“阿杰经常背着玩儿的那把?” 水镜月点头,“五残剑原本就是昆仑掌门继承人的佩剑。这把剑以‘五残’为名,原本是一把不祥之剑。还记得当初在神霄宫山顶上的事吗?那把剑上的血擦不干净,以前这把剑有好几个主人都堕入魔道,嗜杀成性。昆仑派掌门人选继承人的标准之一,就是看弟子能不能控制这把剑,不被剑上的戾气反噬。阿杰那臭小子,背着那剑这么久,每天把五残剑当玩具玩,空桑估计老早就看不过去了。” 风寻木偏头看她,“你是故意的吧?” 水镜月眯着眼睛笑,“你说呢?” 风寻木耸了耸肩,“凭你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估计压根没把洛泽前辈的警告放在心上。” 水镜月笑。 乌炎走了过来,似乎对唐小惠画的那张乱七八糟的图有些好奇,伸手从石桌上拿了过来,“这画的是什么?” 唐小惠仰头,问道:“乌炎前辈,你觉得呢?客房做什么样的比较合适?” 乌炎挑眉,把图扔了回去,“建房子?让‘鬼祟’兄弟打个洞不就成了?” 水镜月扶额。 “长庚!”唐小惠突然叫了一声。 水镜月回头,就见不远处的白衣人正朝这边走来,嘴角不由翘了翘。 长庚对唐小惠点了点头,抬眼就对上水镜月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走了过去,看到她肩上的桃花瓣,随手取了下来,然而转身,对乌炎行了个礼,没头没脑的道:“多谢师父。” 乌炎冷哼一声,怒道:“谁是你师父?!” 长庚也不介意,只是对他笑。 水镜月问道:“怎么样?挨骂了吗?” 长庚摇头,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果子递给她,“我倒希望他骂我一顿。” 水镜月看着那颗紫色的果子,“李子?” 长庚摸了摸鼻子,道:“潘奶奶新种出来的品种,听说有股酒香味。我从林叔叔书房里偷来的。” “噗。”水镜月看着他那模样,不由笑了出来。 “咳咳,阿明小子,把我叫过来这么晾着?没事的话老头子可走了。” 众人听见声音看过去,才发现长庚带了个人来。这人长得高高大大的,一张马脸,看上去才四五十岁,却已经谢了顶,后脑一圈花白的头发,长得有些滑稽,不过笑眯眯的样子看着挺和气。 “马叔?”风寻木笑了起来,伸手拍长庚的肩膀,“还是长庚靠谱,盖房子这种事,就该找马叔么,我怎么没想到呢。” 长庚道:“是林叔叔叫他过来的。” 唐小惠问道:“什么人啊?” 水镜月道:“马登,最好的建筑师,灵隐山上的望月阁就是他建的。”说着对马登笑了笑,“马叔好。” 马登笑眯眯的应了,“阿月啊,好久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乌炎打了个呵欠,道:“回去睡觉了。” 水镜月叫住他,“师父!” 乌炎回头,“有事?” 水镜月把手中的李子扔给他,笑嘻嘻道:“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送饭啊。” 乌炎接了李子,眼底露出笑意,转身却道:“一边玩去,别打扰为师清修。”46. 第二百二十一章 花海 唐小惠这段时间很忙。 她似乎对盖房子很有兴致,每天跟在马登身后转。马登勘察场地的时候,她在一旁出主意,这儿建个阁楼比较好,那儿挖个水池养几尾鱼更有情趣。马登画图的时候,她拿着笔杆子在一旁指指点点,这面墙做厚一点可以做成一个暗室,那个床底下按个机关刺客来了可以逃命,房门上的锁这么设计什么贼来了都不怕,之类的。 一开始马登还是很喜欢她的,觉得她有些天赋,有心好好教教她,也算半个弟子了。 马登跟梅海生有一点像,做起事来不分白天黑夜,有时候一个结构没算清楚可能熬几个通宵,就这样,好容易睡着了,还能被唐小惠一惊一乍的给吵醒。 最后,耐心的马先生终于被她吵得心烦了,直接把人送到风寻木面前,顶着黑眼圈,一张马脸拉得老长,道:“少爷,这丫头我伺候不起,您老赶紧领走。” 风寻木当时正在练剑,见了唐小惠,收了剑,笑道:“连马叔都能被你折腾到投降,看来阿月说的不错,就该送你去申夫子那里坐一个月。” 唐小惠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真心想帮忙来着。你不觉得,住在一栋到处是机关的房里里,会很有趣吗?” 风寻木伸手弹她额头,“不是每个人都觉得机关有趣。更多的人都会觉得,家里是最让人放松的地方,不需要警惕,不需要防备,更不用小心翼翼的以免落入什么陷阱里。” 唐小惠挠了挠脑袋,好像有些明白了,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很多机关都很有意思的,也不会伤人。”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件事,然后偏头道:“唐女侠日后可以写一本书,写写日常家居的机关之术。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唐小惠被他推着往外走,问道:“什么人啊?” 风寻木挑眉笑道:“这座岛上,能制住你的人。” 闲云岛西边,临海的地方有一栋小木屋,屋后一道栈桥,曲曲折折的延伸至远远的海平面,屋前是一片花海,开满了白色的花儿,在清风中同成群的蝴蝶共舞。 站在花海中间的小径上,唐小惠恍然间想到唐家堡后山的曲径通幽之中,那片五颜六色的花海。她伸手拂过一朵朵花儿,一双杏眼中流出浅浅的笑意,“这是什么花儿?” 风寻木道:“贤哲花。” “哈?贤哲花?”唐小惠眨了眨眼,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是白色的?” 也不怪唐小惠惊讶。贤哲花具有致幻作用,一般是红色的,颜色愈鲜艳,毒性愈大。经过人工培育,贤哲花也可以开出蓝色、黄色等多种花色,每种颜色的作用都不一样。但是,从来都没有人种出白色的贤哲花。 唐小惠看着风寻木脸上的笑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下蹦起来,叫道:“‘天女散花’潘悦?潘前辈就住在这里是不是?” 贤哲花其实最初只是南方丛林里,某些部落首领用来治病或者控制族人的药物。直到“天女散花”潘悦现身江湖,江湖人才知道这种看着妖冶而柔弱的小花的厉害之处。不过,潘悦早在四十年前就退出江湖了,离开之前将中原所有的贤哲花都毁了。因而,如今贤哲花在江湖中几乎绝迹。而且,当年潘悦造成的那场血雨腥风太过惨烈,老一辈的为避免重蹈覆辙,都默契的对贤哲花闭口不谈,故而如今很少有人知道贤哲花了。 即便是唐小惠,也是上次在神农架才知道贤哲花。她好奇心重,加之这花与“天女散花”潘悦有关,她自然会想方设法的调查清楚。 “天女散花”潘悦是用毒的祖宗,是唐小惠的小姑姑唐紫英一生唯一仰慕的江湖前辈,说她是这岛上唯一能让唐小惠乖乖听话的人,一点都不夸张。 风寻木伸手拍在她肩膀上,捏了捏,笑道:“别激动,白色的贤哲花是无毒的,潘奶奶用了几十年才种出来的。” 唐小惠两只手交握在身前,似乎有些紧张。 风寻木带着唐小惠穿过花海,一边低声道:“潘奶奶在晒太阳,别吵着她。” “是阿晚吗?过来让奶奶看看。” 在小径的尽头,小木屋的墙壁上爬满了绿幽幽的藤蔓,看不出原本的面貌。藤蔓轻摇之下,一张竹制摇椅上躺着一位白衣女子。那女子看上去顶多三十来岁,双眼微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双握在身前的手上拿着一把轻罗小扇,娴静淡雅若养在深闺中的名媛贵女。 风寻木拉着唐小惠站在女子身前,感觉到她的紧张,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行了礼,道:“潘奶奶,我带了朋友来看你。” 唐小惠退后半步,躬身,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晚辈唐小惠,见过前辈。” 潘悦睁开眼睛看过来,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些。 “噗。”风寻木还是第一次见唐小惠如此恭敬如此正经的拜见前辈,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小惠,不用这么紧张,叫潘奶奶就行了。潘奶奶,小惠是阿月最好的朋友,她最仰慕的前辈就是您老了。” 潘悦抬了抬手,道:“小姑娘,过来。”声音温和,如沐春风。 唐小惠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潘悦嘴角含着笑意,看了看唐小惠,又抬眼看风寻木,道:“是个好姑娘。阿月和阿明刚走,你们就来了。他们帮我扫了屋子,又给花儿浇了水,你们就陪我聊会儿天吧。” 风寻木道:“阿月来过了?他们人呢?” 潘悦抬眼看向海边,眼神温柔似水,“月丫头喜欢的东西素来与众不同。” 风寻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海潮来来回回的半月湾,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走在黑色的沙滩上,两人相对而立,水镜月背着无影刀赤着脚倒退着往后走,长庚在她对面踩着她的脚印一步一步跟着,手上还提着水镜月的靴子,肩膀上蹲着一只白猫。两人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水镜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不是很灿烂,却让人觉得很耀眼。 “潘奶奶是说长庚吗?”唐小惠的话将风寻木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听见她说:“阿月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朋友呢,长庚算是最平常的一个了。” 风寻木道:“潘奶奶说的是那片沙滩。” 唐小惠抬眼看他,“嗯,黑色的沙滩是挺少见的。阿月喜欢?那片沙滩有什么特别的吗?” 风寻木低眉看她,正好对上她一双难得认真的眼睛,原本想好好解释一番的,到嘴的话不知为何就变了,笑道:“据说,很久很久以前,那片沙漠是金黄色的。不过,后来染了太多鲜血,慢慢的,就变成红色的了。时间久了,沉积的血就变成黑色的了。” 唐小惠眨了眨眼,扯出一个笑容,道:“哦,原来是这样,阿月的爱好比我还重口味啊。” 风寻木俯下身子盯着她的眼睛,“不相信?” 唐小惠撇了撇嘴,不着痕迹的移开视线,偏头看了看淡笑着的潘悦,嘀咕道:“这么拙劣的谎言,我假装相信也是很累的,你还指望我打心底里相信不成?” “咯咯咯……”潘悦拿团扇遮了半张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小丫头有趣,难怪跟阿月合得来。阿月喜欢的东西与众不同,看上的人自然也是特别的。”53. 第二百二十二章 黑沙 风寻木在远处看着水镜月的笑容,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欣慰。可是,水镜月此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开心。呃,她此刻的笑容其实几分尴尬。 这片黑色的沙滩的确很特别,不过,并没有什么诡异的传说,也没有什么离奇的故事。这片沙滩的沙子比一般的沙子要细腻一些,黏腻一些,但又比土壤要粗一些,干燥一些。它是一种介于土和沙之间的物质。 来到这座岛上的人,大多数都不喜欢它,因为它既不是土又不是沙,不能用来种地,也不能用来洗澡。不过,水镜月很喜欢,因为她觉得,它既是土又是沙,比土地柔软,比沙地湿润,赤脚走在上面,再舒服不过了。 从潘奶奶那里出来,水镜月就拉着长庚来了这里,她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介绍给他。可是,长庚听她说完,开口却道:“这片沙漠给我的回忆,都是不愉快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水镜月,神情专注,嘴角带笑,温暖,却有些伤怀。 也不知为何,水镜月看着那个笑容,下意识的有些心虚,总觉得他说的那些不好的回忆,似乎跟她有关。她曾经在这片沙滩对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吗?在她的记忆里,她跟他一起走过这片沙滩,也只有在她把他带到闲云岛的那一刻吧,可是,当时他是昏迷的啊……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不自觉的眼神就有些飘,小心翼翼的问道:“什么回忆啊?跟我有关?” 长庚淡淡的笑了,却没有回答。 其实,水镜月猜的不错,那些回忆的确跟她有关。长庚不是不想告诉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告诉她。他觉得伤感,是因为那些回忆中的主角,一个是她,另一个却不是自己。 第一次。 她一身黑衣,黑发飞扬,赤脚踩在黑色的沙漠上,回头时一双乌黑的眼睛映出身侧蓝衣少年的影子,嘴角带着盈盈笑意——“似土非土,似沙非沙,既是土又是沙,是不是很神奇?” 当时,他本是去寻她的。按照指引走到沙滩边缘的时候,他站在远方,想着血海深仇,想着茫茫前路,蓦然看到那样的笑容,觉得有些刺眼,呆愣了一会儿,转身便离开了。 第二次。 半月湾的海上升起一轮明月,蓝衣人坐在沙滩上的石头上吹着竹笛,她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她仰头,乌黑的眼睛中有几分忐忑,几分决然——“阿晚,我喜欢你。八岁那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蓝衣人微微怔了怔,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也喜欢你啊,阿月,比喜欢亲妹妹还要喜欢。” 她笑了,笑出了眼泪,成串的泪珠滴落,闪烁着月亮的清辉,如同晶莹的宝石,融入黑色的沙漠,消失了。 当时,他听说她第二天就要离开了。他想起他还从未跟她说一声谢谢,便寻了过去。只是,没想到,看到了她这般狼狈的模样。那时,他离他们很近,他甚至能看清她嘴角弯起的弧度有多少悲伤与无奈。那晚,他转身离开了,最后也没能跟她说一声谢谢。 六年前,于水镜月而言,长庚不过是她救下的一个少年。她救的人那么多,他不过是其中一个。当时,她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喜欢了五年的那个少年,怎么会记得那个沉默而倔强的少年? 那个时候,她的笑容不是给他的,她的眼泪也不是为他而流的,可是,他却偏偏被那样的笑容和眼泪感动了。 认真说起来,这片沙滩给他的记忆并不算太坏。至少,他感觉自己大概就是在那时候生出一种渴望,一种想要保护眼前这个女子的奢望。她分明那么强大,明明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是,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想要变强的理由,似乎多了一点点。 如今回忆起来,长庚心想,或许,那种渴望,就是所谓的心动。 只是,每每想起,他所喜欢的女子,曾经为了那个人笑过、哭过,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水镜月将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往后走着,歪着脑袋打量他许久,突然笑了起来,道:“不想说就算了,不用勉强。” 长庚道:“虽然回忆有些不愉快,不过,也不代表我不喜欢这里。” 水镜月突然止步了,瞪了他一眼,道:“是必须喜欢。即便以前不喜欢,从现在起,必须喜欢。” 长庚有些无奈的笑了,“好。” 水镜月挑了挑眉,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回忆不愉快,现在也不愉快吗?” 黑色的发丝飞扬,划过鼻尖的时候微微有些痒,跟九灵的尾巴扫在脖子上的感觉有些像。长庚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不由微微愣了愣,随即咧嘴笑了,笑容中有几分释然。他紧走几步,追了上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慢慢下移,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认真道:“很欢喜。” 水镜月乐了,抬脚踢他的鞋帮子,道:“要不要试试?赤脚走在上面很舒服的。” 长庚笑着点头,“好。”不过,他刚蹲下来,就听见一个声音—— “阿明。” 长庚和水镜月偏头看过去,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青色身影—— 那是一位老者,头发花白,长须飘飘,长得很瘦,一身青色长衫罩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但是站得笔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把扇子放在身前,显得很有精神。 “申夫子?”长庚和水镜月赶紧过去,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乖乖的叫一声:“申夫子好。” 九灵趴在长庚肩上,抬头看了眼前这人一眼,似乎没什么兴致,打了个呵欠,继续趴着。 闲云岛有一间私塾,是岛上的孩子上学的地方。申夫子就是私塾里的夫子,已经快一百岁了,据说连林听海和乌炎都曾是他的学生。申夫子虽总是一副严师模样,待学生有些严厉,但其实人不错,书也教的好,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岛上没有谁不怕他的。 “阿月都长这么大了。”申夫子点了点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人一番,看到水镜月那双赤脚,又看到长庚手中那双黑色的靴子,最后视线停在长庚肩上那只懒洋洋的白猫身上,胡子翘了翘,抬手就拿扇子敲水镜月的脑袋,道:“就你这丫头调皮。” 水镜月听出他不是真的生气,抬头,笑眯眯的认错,“阿月知道错了。” 申夫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认错倒是快,就是知错不改。” 水镜月嘿嘿的笑几声,问道:“申夫子,你找我们有事?” 申夫子抬手,“咚咚”两声,一人脑门上敲一下,吹着花白的胡子道:“你说呢?回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来看看夫子,这是夫子教你们的礼仪?” 两人低着头,乖乖认错,九灵似乎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从长庚肩上跳了下去,乖乖的蹲在水镜月的脚边。 申夫子见两人低眉顺眼的样子,脾气发过了,气也消了大半了,末了,叹了口气,看了看长庚,道:“阿明,你天赋过人,当年夫子一直以为,你将来必定能成一家之言。唉……算了,你既选了旁的路,夫子也不劝你了,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夫子,再给那些孩子讲讲课,他们都还记着你呢。” 长庚躬身行礼,“是,学生记住了。夫子,学生送你回去。” 申夫子摆了摆手,“算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私塾 虽然申夫子说不用两人相送,不过,长庚和水镜月还是坚持送申夫子回了私塾。 私塾里的学生不多,小半是像风寻木兄妹俩一般在岛上出生的孩子,大半却是像长庚俩兄弟一般的孤儿,他们并不都是中原人,有不少孩子都是在海上救下来的。 私塾的学生上午学武,下午念书。负责教武功的原本是风若谷,不过,这些年实际在教的都是风寻木,风寻木离开的这两年就是林晨风在教了。教书的主要是申夫子,梅海生偶尔得闲了也会来讲两堂课,不过他只讲医术。之前长庚住在闲云岛的时候,前两年在私塾里当学生,后来却是在这里教书。 除了夫子和学生,私塾里还有一个打杂的,是个精神很好的老伯,岛上不管老人还是孩子都叫他一声忠伯。忠伯基本上什么都做,照料学生,也照料夫子。 长庚和水镜月进私塾的时候,那群孩子当中还有不少人都记得长庚的,欢欢喜喜的迎了出来,脆生生的叫着“小先生”。 在学堂里,叫夫子,定然是在叫申夫子。学生叫梅海生叫梅先生,叫长庚叫小先生——自然因为他当年年龄还小,教武功的老师就都被叫做师父了。 长庚应了夫子和学生的请求,下午在学堂里讲一堂课。水镜月在院子里陪申夫子喝茶聊天。水镜月虽不喜欢喝茶,但煮茶的手艺是跟明心和尚学的,且不论茶水的味道如何,醒器、洗茶、调水,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潇洒自如中还颇有几分禅意,看得人赏心悦目。 茶水三沸。水镜月先给申夫子到了一杯,然后给忠伯到了一杯,放下茶壶,嘴角含笑,请两位尝尝。 忠伯在一旁有些坐立难安,见水镜月给他倒茶的时候更是有几分诚惶诚恐。水镜月见他时不时往私塾里面看,伸手在案几上敲了敲,道:“忠伯,喝茶。” 忠伯拿起茶杯喝了,却是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估计什么滋味都没喝出来。才喝了一口,他便放下茶杯,道:“月姑娘,我去看看厨房需要帮忙的。” 水镜月有些无奈,“抱歉,是阿月任性了。” 忠伯朝她躬身行了一礼,道:“月姑娘这话真是折煞沙某了。若不是月姑娘,我这条命早就交待在长江里了。即便这辈子都无法得到公子的原谅,我也总算还有能赎罪的机会。” 忠伯离开了。 申夫子放下茶杯,道:“一般。” 水镜月笑着给他续杯,道:“夫子,阿月又不喜喝茶,当年被我那和尚老师逼着学这劳什子手艺,最后能把姿势练足,已经是罚抄了几百遍《茶经》的功劳了。味道不好,您老也将就着喝吧。” 申夫子道:“你这丫头,真心想学什么,一学就会。学不会的,只能是不愿意学。跟你师父一个德行,任性!” 水镜月权当他这话是夸奖,笑眯眯的受了,“夫子,听说我师父小时候也在这儿念过书,您老给我讲讲他小时候的事呗。” 申夫子冷哼一声,吹了吹胡子,“那小子小时候就不讨喜,生来就是给我找气受的!”他说着,端着茶杯叹了口气,眼神悠远,“乌炎啊,从小就不合群,性子冷,又傲气,也就听海能容忍他的脾气。这俩人,分明乌炎才是长辈,每每闯祸的却是乌炎,收拾烂摊子的倒是听海……” 水镜月正听到兴头上,申夫子刚开了个头却不说了,摇头晃脑的起了身,摆摆手说累了,去书房里躺会儿。 水镜月知道他是不想说,或者是有些事不能说,但是也没办法,总不能逼一个快百岁的老人,只得起身送他去书房。说是送,其实水镜月也只是在一旁跟着,不敢动手扶他。老爷子有几分倔,也有几分傲,不服老,自己能走,绝不让人扶,谁扶揍谁,真揍。 申夫子进了书房,倒是没去躺着,坐在书桌旁似乎想些什么。忠伯不知又从哪里出来了,接过水镜月的位置,给申夫子研磨。水镜月见没她什么事,在书架上找了本书,拿到院子里趴在草地上看了起来。 长庚出来的时候,就见水镜月躺在草地上,抱着一本书咯咯的笑,那模样似乎很想在地上打两个滚。在她身旁,九灵正追着一只蝴蝶玩儿,不一会儿,蝴蝶飞走了,它便坐在水镜月跟前,舔着爪子洗脸。 长庚走过去,坐在水镜月身边,扯了根狗尾巴草都九灵,一边问道:“看的什么书?这么好笑?” 水镜月听见他的声音,立马把手中的藏进怀里,抬眼,笑嘻嘻道:“下课了?” 长庚有些狐疑的看了看她身下,点了点头,“嗯。夫子呢?” “在书房。”水镜月仍旧趴在草地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逗着九灵,似乎觉得挺有趣。 长庚有些好笑,道:“阿月,养猫不是每日里喂完三餐,晚上给它腾个地儿睡觉就行了。你既答应了养九灵,总不能老不理它,它也会伤心的。” 水镜月撇了撇嘴,伸手去抢他手中的狗尾巴草,“给我玩会儿。”她学着长庚的动作逗九灵。大概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陪九灵玩,九灵显得特兴奋,动作比刚刚敏捷多了,时不时还踮着脚转个圈,逗得水镜月也不由笑了。 水镜月玩得有些起兴,抬眼看长庚,见他神色有异,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 长庚犹豫了下,问道:“阿月,你之前不接受九灵,是因为……若华吗?” 水镜月微愣,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抬手就打了过去。她原本想敲他的脑袋,可惜她此刻正趴在地上,最后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了。她一个翻身跳起来,站在长庚面前,居高临下的瞪他,“长庚,你想什么呢?!” 那气势,连九灵都吓了一跳,安安静静的蹲在一旁,不敢闹腾了。 长庚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鼻子。 “这是怎么了?吵架了?”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两人沉默,梅海生走过来,伸手抱起九灵,“九灵都被你们吓坏了。” 长庚见人来了,正准备站起来,却见地上躺着一本书册,正是刚刚从水镜月怀里掉下来的。那书的封面是没有名字,长庚有些好奇,趁水镜月没注意,伸手悄悄拿了过来。不过,他刚翻开看了一眼,就觉得字迹有些熟,定神仔细一看…… “哎,那是我的,还我!”水镜月见他捧着本书看,这才发现自己怀里的书不见了,立马扑过去抢。 长庚躲开了,将那书藏在身后,脸上似乎还有一丝可疑的红色,“阿月……这是我的。” 水镜月追着他抢那本书,“谁说的?又没有写你的名字!我在夫子的书房里拿的,归我了!” 长庚躲到梅海生身后,拿他当挡箭牌,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请求,“阿月……” 水镜月不为所动,还想继续抢,却被梅海生拦住了。 “咳。”梅海生咳嗽一声,夹在两人中间有些尴尬,“那个,打情骂俏能等会儿吗?” 两人顿时老实了,抬头望天,有些脸红。 水镜月挠了挠脑袋,开口问道:“梅先生有事?” 梅海生伸手指了指小院门口,“不是我有事,是那位有事。”. 第二百二十四章 醉李 院门口站着的是那位在海水里泡了两个时辰,被蓝玉咬了一身牙印子,在梅海生的药庐里养了大半个月,终于痊愈了的海盗船长,索飞。 这位多灾多难的海盗船长看着大概三十来岁的模样,皮肤黝黑,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一撮一撮的小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串串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牙齿做成的项链,赤着脚,身上的衣服像是一块块破布搭在一起的,红黄蓝黑的什么颜色都有。 ——看起来比刚捡回来的时候要干净些,不过,那“花枝招展”的怎么看都像是丐帮弟子。 不过,如今这些都不是重点。水镜月和长庚比较惊讶的是,索飞身上跟刺猬似的,脑袋和身体上扎着几根光亮的银针。他此刻一脸的疲惫,正靠在院子门口的木桩上喘气,似乎累得不轻。 水镜月问道:“梅先生,你对他做什么了?” 梅海生也有些无奈。索飞醒了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的往海里跑,还叫嚷着要抓神龙。虽然梅先生跟他解释过,蓝玉只是一只海蜥蜴,不是龙,但他不信。最后,梅海生也没办法,为了让他配合治疗,只好用银针封了他的穴道。 梅海生说:“他有些精力过剩,身体异于常人,我封了他身上七七四十九处穴道才制住他。他现在走一步比常人走一公里山路还费力,唔,基本上他现在除了说话不费劲儿,体力比两岁的孩子……大概还差点儿。” 索飞这会儿终于喘过气来,开口道:“我要见乌炎。” 梅海生伸手指了指水镜月,道:“你身上的伤痊愈了,现在不归我管。她是乌炎的弟子,有什么事找她。”他说完,施施然的从索飞身边走了过去,最后还不忘叮嘱一声:“银针别乱拔,一个不小心,小命没了倒没什么,下半辈子躺床上过就苦了。” 水镜月看着索飞浑身上下银光闪闪的模样,咽了口口水,偏头看长庚,“你说他身上那点儿伤将养了这么就才痊愈,不会是梅先生拿他做什么试验了吧?” 长庚认认真真点头,附和道:“很有可能。” 水镜月刚刚那本书还没抢到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似乎想看看他把书藏哪儿了。 长庚朝她笑了笑,道:“阿月,别这么看我……” 水镜月:“……” *** 水镜月没有带索飞去见乌炎,她觉得乌炎见到他的第一件事,绝对是把人再一次扔进海里,这次说不定会直接让蓝玉把人扔到大西洋去。 她直接带索飞去林听海那儿。上次来闲云岛的时候,就听风若谷说这段时间海上不太平,似乎云国和大昭朝的水军、倭人都牵涉进来了,偏偏这时候索飞从大西洋来到这里,实在是太过巧合。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联系,或许这个索飞知道这场混乱的缘由。 索飞走得太慢,一路被长庚提着走的。路过被毁成一堆废墟的客房之时,正好碰上他那一群正在清理地基的手下放工去吃晚饭,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索飞倒是不在意,乐呵呵的嘲讽回去。 一路到林听海的书房,却意外的发现乌炎也在这里。索飞之前还嚷嚷着要见他,这会儿真见到了,却是腿软了,原本就浑身无力,这儿连坐都坐不稳了。 乌炎见他这模样,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大概是觉得他现在这模样比扔海里更狼狈,倒是没再跟他计较了。 水镜月见到乌炎还是有些惊讶的,她原本还想着等会儿去找他吃晚饭的,没曾想他倒是先下山了。水镜月坐下来,接过乌炎手中的橘子,给他剥皮,问道:“师父,你来找我吃晚饭的?” 乌炎斜了她一眼,“你倒是挺自信。” 水镜月笑嘻嘻的把橘子上的白丝剥干净,把橘子片喂进他嘴里,道:“不是啊?” 乌炎道:“师父想起件事,想着还是跟你舅舅说声比较好。” 水镜月抬眼看林听海,显然,在他们来之前,乌炎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他了。能让乌炎特地下山一趟,估计不是小事,水镜月有些好奇,继续给他喂橘子,问道:“师父,什么事?” 乌炎吃着橘子,抬眼看了看索飞,道:“跟他有关的。上次我去梅先生那里,给他和他那群手下疗伤,发现你们救回来的人当中,有一个高手。”他顿了顿,看了索飞一眼,冷哼一声,道:“是个中原人,而且比这家伙强,绝不会是他的手下。” 索飞毕竟也是跟乌炎一起生活了两年的人了,对他的脾气也有几分了解,知道他这会儿没把他怎么样,至少这段时间是安全的了,便也安静了几分。他坐在地上,听了乌炎的话也是一头雾水,语气中却更多的是兴奋,“我的手下有这种高手?” 水镜月瞥了他一眼,道:“我师父的意思是,你那艘船上,估计有什么人混进去了。” 索飞连连摆手,“不可能的。我的船哪是那么好混上去的?乌宫认识每个人的脸,每天早上出操训练的时候都要检查的。” 水镜月看了林听海一眼,没再出声——这件事往大了说,可能是有人趁机混进闲云岛。但也可能只是索飞的仇家,或许只是某个亡命之徒,混上了索飞的船,不小心被带上了岛。这件事林听海知道了,自然会处理,她不用担心。 林听海给长庚拿了两颗李子,挑着眉毛笑了,道:“阿明,想吃就跟林叔叔讲,自己家里别偷偷摸摸的。” 长庚看着那两颗李子,似乎微微愣了会儿,伸手接了过来,淡定道:“谢谢林叔叔。” 乌炎冷哼一声,偏过头去,故意不看那那棵李子,又忍不住拿眼角偷偷瞄过去。 水镜月看了看长庚,又看了看乌炎,不由乐了——她算是知道乌炎为什么下山了,敢情是馋的!亏他忍了这么多天。 长庚递了一颗李子给水镜月,另一颗递给乌炎,道:“师父,给你。” 乌炎瞧了一眼李子,又瞧了一眼长庚,再瞧一眼李子,终于拿起来,咬了一口,嘴角顿时弯了起来。 水镜月见他吃的高兴,把自己那颗也塞进他手里,道:“师父,这李子是潘奶奶种的,下次要吃直接去跟潘奶奶要啊,想吃多少摘多少。” 乌炎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皱了皱眉,断然道:“不去!”他得了李子,便起身要走了,又对水镜月道:“下次摘些送到山上去。” 水镜月拉着他的袖子,“师父,你不留下来吃晚饭啊?” 乌炎笑眯眯的拍了拍她的脑门,“乖啊,徒弟长大了别老跟着师父。”说着,毫不留恋的走了。 不料,乌炎走了几步,感觉衣摆又被人拽住了。他低头一看,却是索飞。他现在四肢无力,为了拉住乌炎,使劲儿得脑袋都冒汗了。 乌炎转身看他,似乎颇有几分欣赏他的勇气,面色虽有些冷,倒是没发脾气,冷声问道:“有事?” 索飞松开他的衣摆,仰着头,咽了口口水,问道:“乌炎,你是不是有条龙?”1 第二百二十五章 鲛人 乌炎有些困惑,“龙?” 水镜月接口道:“他说的是蓝玉。”她说着低头看索飞,解释道:“蓝玉是蜥蜴,不是真的龙。” 林听海似乎有几分兴致,问道:“索飞,你在大西洋呆得好好的,特地跑来东海就是为了找龙的?找到了别忘了送我一只。” 索飞听不出林听海语气中的调侃,只当他是至今唯一承认的确有龙存在的人,立马精神了,道:“我不是来找龙的,我是来找鲛人的。不过,我听说,鲛人是龙宫的守护者,找到了龙宫,便能找到鲛人了。” “鲛人?”水镜月眨了眨眼,“就是传说中人身鱼尾的美人鱼?” “不是不是。”索飞摆手,“鲛人跟美人鱼不一样。鲛人是东方的,美人鱼是西方的。” 林听海摸着下巴,沉吟道:“鲛人也不错啊,听说鲛人族的都是美人,唱歌也好听。索飞,记得送两只给我。” 水镜月满头黑线——说的跟真的似的。 长庚大概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开口问索飞:“你找鲛人做什么?” 索飞道:“听说鲛人泪能起死回生……” “哼!”索飞还没说完,乌炎就嗤笑一声,扔下一句“无聊”,转头就走。 “起死回生啊……”水镜月叹了口气,也没了兴致了。 林听海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起死回生什么不及神龙和鲛人来的有趣,端起杯子喝茶,不说话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长庚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索飞道:“《搜神记》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鲛人住在南海之南,不在东海,你找错地方了。” 索飞似乎有些懵,挠了挠脑袋,“啊?我只听说东方有个丝绸之国有鲛人,鲛人泪能让人起死回生……原来是在南方啊。” 长庚道:“你为什么要找鲛人泪?又从哪里听说这个传说的?” 林听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不对,起身把索飞拉了起来,还给他倒了杯热茶,道:“仔细说说,你是怎么从大西洋来到东海的,途中遇到什么人?” “咚咚咚。” 林听海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敲门声,众人转头——门是开着的,鹤一站在门口,似乎感觉到自己打扰了众人谈正事,有些局促。 鹤一的手仍旧举着没放下,道:“林叔叔,吃晚饭了。” 林听海还没出声,众人便听到“咕~噜~”一声轰响,索飞挠着脑袋,涎着脸仰头看着林听海笑,“我饿了。” 林听海挑了挑眉,“先吃饭。”说着便提起索飞,径自出门了。 水镜月忍笑,“舅舅好像生气了。” 长庚看着她,也露出一丝笑容。 “哥。”站在门口的鹤一见了长庚,跑过来拉他的衣袖。 长庚无奈的笑了笑,“都要成亲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鹤一傻笑,“哥。” 长庚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走吧。” 吃晚饭的时候,许久不见的风若谷也来了,还没开始吃便拿一个食盒打包了一份饭菜。林听海一家见怪不怪,看见了当做没看见。 水镜月道:“若谷叔叔,打包两份啊,带过去跟潘奶奶一起吃不是正好?面冷了可不好吃了。” 风若谷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那边林晨风已经又给他盛了一碗面,放进了食盒里,盖上盖子,对风若谷眨了眨眼,“舅舅,加把劲儿啊。” 风若谷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提着食盒走了。 水镜月看了看四周,问道:“阿杰呢?好多天没看到他了。” 长庚将一碗面放到她面前,道:“雁长飞和空桑也不在,应该是练功去了。” 水镜月笑了笑,“空桑教阿杰练功不假,雁长飞多半是找岛上的前辈挑战去了。” 林夫人笑道:“不用担心,我让厨房里给他们留了饭。这三个孩子每天大半夜都跑去厨房找吃的,厨房的和姐都记住他们了。” 唐小惠的目光一直追着风若谷,直到他消失在门口才收回视线。她感觉像是发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伸手拉了拉风寻木的衣袖,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那个,风寻木,若谷前辈跟潘奶奶……” 风寻木笑着点头,“潘奶奶喜欢吃我娘做的炒面,每次舅舅都会给她打包一份。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很般配?” 唐小惠想起来了,传说风若谷当年是为了一位魔女得罪了天下武林人,最后才退隐江湖的。只是,她一直都没想到,那位传说中的魔女,居然就是“天女散花”潘悦! 唐小惠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可既是如此,为何你把若谷前辈叫做舅舅,却把潘奶奶叫奶奶?这不是差了辈吗?” 风寻木满不在乎,吃了一口炒面,这才解释道:“风若谷是我娘的哥哥,我自然是叫舅舅的。潘奶奶看着虽年轻,但也快六十了,按江湖辈分,跟唐家堡老夫人是同辈,我自然是叫潘奶奶。差辈有什么关系?等舅舅把潘奶奶娶过门,再改口叫舅妈就成了。” “这样也行?”唐小惠本身是有些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但唐门对辈分看得很重,小辈功夫再高,无故顶撞长辈也是要受罚的。不过,这事她只纠结了一会儿,就被另一个问题岔开了,“等等,你的意思是,若谷前辈和潘奶奶如今还没在一起呢?他们不是四十年前就私奔了吗?” 风寻木放下筷子,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想该怎么说,半晌才道:“这个事有些复杂,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岛上的长辈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其实,你下午见到的潘奶奶,不一定就是‘天女散花’潘悦。” 唐小惠眨了眨眼,感觉好好的爱情故事似乎要往惊悚故事方面发展了…… 风寻木道:“据说,当年的‘天女散花’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孪生姐妹,姐姐潘悦,妹妹潘愉。这姐妹两一个利用贤哲花救人,一个用贤哲花害人。这对姐妹之中,有一位曾救过我舅舅的命。但是,这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至今,我舅舅也不知道救他的到底是潘悦还是潘愉,也没人知道当年死的到底是谁,留下的这个又是谁。” 唐小惠惊得下巴都掉了,“那……潘奶奶呢?” 风寻木眼底透出一丝伤感,“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缓了缓,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道:“当年江湖围剿‘天女散花’之时,潘奶奶的姐妹为了救她而死,在那之后,潘奶奶就成了两个人。最开始的时候,我舅舅也会问她,当年救他的是不是她,她到底是潘悦还是潘愉。可是,后来就不问了。” 唐小惠下意识般脱口问道:“为什么?” 风寻木笑了笑,“大概是觉得不重要了吧。你可以说潘悦和潘愉都死了,也可以说她们都还活着。”.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迷航 吃过晚饭,众人开始听索飞的故事。 索飞说,这件事要从一年前说起。这些来,西欧的政治格局一直都十分的混乱,战争频发。去年春天,一个国家统一的西欧大陆,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大西洋很多海盗都是有宫廷支持的,如此一来,西欧的大洗牌,必定造成大西洋海域的动荡。在帝国成立之初,不少海盗头子就有意跟帝国建立良好的友谊,若是顺利,得到帝国支持的海盗船长必定会成为新一代的海上霸主。 可惜,事情比海盗船长们预计的更麻烦。帝国根本就不支持西欧建立已久的海盗组织,皇帝建立的一支海军,命令其消灭所有的海盗。 海盗的出路有两条,要么投降,成为帝国的奴隶,为帝国服务;要么等着被海军消灭。 最初反抗的人很多,但渐渐的,在帝国强大的海军面前,总有海盗选择投降。投降之后的海盗据说都被组织成了一支海军,听说待遇还不错,如此,投降的海盗便更多了。 到去年冬天,大西洋海域剩下的海盗组织已经不多了。不过,海盗们仍然还有希望,因为,大西洋的海盗之王、珍妮号的戈尔船长还在战斗。 索飞说到戈尔船长就激动了,道:“戈尔船长出生在意大利的一座小岛上,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意大利人……” “咳咳。”林听海敲了敲桌子,轻飘飘的瞥他一眼,“说重点。” 水镜月猜测道:“那个戈尔船长已经死了吧?” 索飞顿时焉了,耷拉着脑袋,道:“去年冬天,帝国的军队个戈尔船长的珍妮号在地中海爆发了一场战斗,最后,珍妮号沉了,戈尔船长被抓了。圣诞节的时候,海军元帅处决了戈尔船长,说是给皇帝的贺礼。” 索飞抬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又生动起来,道:“戈尔船长处决那天,我很伤心。我母亲便给我讲了个故事,她说在她的国家有个关于鲛人的传说,据说若是能让鲛人心甘情愿的流下眼泪,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唐小惠眨了眨眼,问道:“我只听说过鲛人的眼泪能凝结成珍珠的,还能起死回生?真的假的?” 水镜月道:“传说么,怎么说都没问题。” 风寻木道:“若是鲛人真的存在,那不就是说这世上真的有可能有龙宫?有龙宫就一定有神龙,有神龙是不是就说明神明也是存在的?” 林听海挑了挑眉,显然觉得自家儿子的推理很不错,“说不定蓝玉真的是龙族后裔,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听说龙宫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水晶宫,在没有阳光的深海中也如白昼一般。” 长庚觉得话题似乎被带偏了,看着这心理年龄差不多大的父子俩有些无奈,道:“这么说,其实就是大西洋的海盗王死了,索飞想要复活他,便到大昭来寻找传说中的鲛人。索飞,你从大西洋到东海遇到过什么人?船上那个高手是什么时候混上去的?” 索飞看了长庚一眼,大概觉得他那一番长篇大论被他总结成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有些不妥。但是仔细想想,似乎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想反驳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末了,只得妥协般的舒了一口气,道:“能给我杯水么?” 鹤一给他倒了杯水,送到他手边。 索飞喝了水,抬手挠着下巴继续回忆,“开始很顺利,不过到东海之后没两天,我们的海象员似乎有些水土不服,生病了。然后,我们就迷失航道了。” 在海上迷路,对海盗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可索飞这次迷路,却惹来了大问题。 他的船进了北海,碰上了云国水军。其实,只要不是倭寇,在北海遇上云国水军基本上也不会有大麻烦,可索飞的人不等对方开口,就先动了手。 索飞也挺无辜,“在大西洋被海军打怕了么,我的手下见了军队就哆嗦。不过,那什么云国的将军也真是记仇,我的船不过撞了他一下,他居然一路从北海追着我到了东海。” 索飞说,他们的船到东海之后,还没甩开云国的追兵,前面有来了一支军队拦截,他原本以为这次死定了,却没想到,对方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他身后的追兵去的。 索飞说着还有些洋洋得意,“我的手下都说我的运气很好。乌宫说是因为来到的我母亲的国家,有母亲的族人护佑。” 众人都有些无语。联想到他们之前在明州听到的传闻,不难猜到,误打误撞救了索飞的定然就是驻守在登州的路家军,也是大昭朝最能打的水军。敢情云国水军和大昭水军同时在明州附近现身,不过是因为索飞闹了个大乌龙。 索飞摆脱了追兵之后,发现附近海域的军队突然加强的戒备,不敢轻易上岸,便往远海区域走了。但他们船上的物资不多了,必须尽快找个小岛补充物资。他原本听说东洋瀛洲是海盗聚集之地,便想去那里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同伴。 他又走了一次大运。他们没找到瀛洲岛,却碰上了一艘船,也就是徐父一家的渔船。 索飞说:“那艘渔船上的物资很丰富,不仅有干粮水果,还有葡萄酒。那葡萄酒虽比不上意大利宫廷的红酒,却也是极为难得的。” 正是因为如此,当徐父告诉索飞说,他只是一个贫穷的渔夫,家里没有金子付赎金的时候,索飞是不信的。 不过,索飞的运气似乎用光了。他刚劫持徐父一家没几天,就碰上了倭寇。 说起倭寇,索飞十分的气愤,“真是群贪得无厌的强盗,目光短浅。海上最重要的物资!他居然跟我提金子!丫的,老子要是有金子,至于抢几个渔夫的酒么?” 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好像他不是强盗,他船上的东西不是抢的似的! 风寻木问道:“听说那群倭寇跟你要那几个渔夫,你才翻脸的?” 索飞勾起了嘴角,笑得一脸痞气,道:“上了老子的船,就是老子的财产。做海盗的,只能抢别人的,怎么能被人抢?” 唐小惠不咸不淡的道:“是因为你觉得他们更值钱吧。” 水镜月觉得有几分蹊跷,一般渔民出海,带足够的干粮和水果也正常,可是,多到让海盗都觊觎的地步可不常见,更何况,哪有渔民出海带葡萄酒的?那东西在中原可不常见。 不过,徐父一家他们都见过的,的确是地地道道的渔民,不像是乔装的。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水镜月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听到脑子“咯噔”一声—— “嘶,阿月。” 水镜月听到长庚的声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太过惊讶,下意识的抓住了长庚的手臂,呃,力道好像太大了点儿,不知道掐红了没…… “抱歉。”水镜月讪讪的松了手,刚拿开又凑上去试着揉了揉,“还疼不?” 长庚倒是不介意,反倒觉得她此刻那只手挠的有些痒痒,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问道:“想到什么了?” “哦,是了。”水镜月转头看索飞,问道:“那渔船上有几个人?”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失棺 一屋子的人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互动,听见水镜月的问题,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看得水镜月有些莫名其妙。 良久,林听海咳嗽了一声,索飞这才反应过来,道:“六个。” “六个?”这会儿就连鹤一都觉出不对劲来了,“不是四个吗?” 索飞肯定道:“绝对是六个,错不了。乌宫说他们气度不凡,看着就不是普通的渔民,否则我也不会劫他们的。” 船上有六个人,而徐父一家只有四人,说明还有两个人是混上船的。可乌炎只找出了一个,还有一个人呢?连乌炎都没有察觉到,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那个人已经死在倭寇手中,要么,他的武功并不高,没有引起乌炎的注意。不过,武功不高,不一定就没有威胁。 水镜月看了林听海一眼。林听海感觉到她的视线,对她点了点头,笑了笑。水镜月知道他自有有打算了,便也不过问了。 风寻木也看了林听海一眼。不过,他这一眼看出些不同来。林听海跟风寻木是父子,但平时相处更像是朋友,风寻木的性子在很大程度上都随了林听海。风寻木了解他,比了解自己更甚。林听海平白长了张稳重的脸,平日里却像个长不大的大男孩,对什么都好奇,玩心比年轻人还重,但他既然能做闲云岛的岛主,真遇上事儿了,也是十分靠谱的。 林听海此刻虽然笑着,但风寻木能看出这笑容的不同。他从林听海的表情中,意识到这次事情大概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他不由想到的关于封岛的事,这件事他一直想问问林听海,却一直都在犹豫。因为,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回答他一定会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林听海没有注意到自家儿子的不对劲。他听完索飞的故事,关注的重点似乎跟众人有些不一样,开口问了个出人意料的问题:“索飞,你刚刚说东洋瀛洲是海盗聚集之地,你还有同伴在那里?是怎么回事?” 索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众人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东瀛倭寇就是最凶恶的海盗,说那里是海盗聚集之地也不为过。不过,此刻林听海问出来,他们才意识到,索飞是从大西洋来的,跟倭寇并不是一路的,怎么会在那里找到同伴? 索飞却很有几分自得,咧着嘴笑道:“我出发的时候将鲛人泪的消息卖给了好几个海盗船长,赚了一笔路费不说,还多了几个帮手一起找鲛人,是不是很划算?哈哈,戈尔船长是大西洋海域的神话,有很多追随者,若是他们知道鲛人泪能复活戈尔船长,即便是拼了命也会找来的。就算他们找鲛人泪不是为了复活戈尔船长也无妨,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不是?鲛人泪出现了,我才有机会拿到它。海盗的鼻子都是很灵的,能嗅到同伴的味道,东瀛岛越是混乱,那里的海盗越是凶恶,我们越是喜欢。若我猜的不错,如今东瀛岛,应该已经成为了我们这群来自大西洋的海盗的补给站。” 东瀛的局势如何,与闲云岛无关,水镜月等人并不关心。不过,林听海的神情却有些严肃,脸上的笑容没了,微微皱着眉头,手指还下意识的敲打着大腿——这是他思考问题时喜欢做的小动作。 水镜月问道:“舅舅,东瀛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听海想了想,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们。末了,他看了长庚一眼,道:“这件事你们迟早也会知道,现在告诉你们也好。闲云岛丢了一副阴阳棺,可能在东瀛人手中,阿潮和安然已经去东瀛调查了。” “阴阳棺?” 一屋子的人,除了林听海和林夫人,几乎都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不过,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索飞是完完全全的困惑,不知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唐小惠是惊讶,她自然知道阴阳棺是五行石之中的一块“石头”,不过,却没想到它就在闲云岛。而长庚的表情就复杂了,有惊讶,有不解,还有几分愧疚。 闲云岛的人都知道,当初长庚离开闲云岛的时候,带走了所谓的镇岛之宝——阴阳棺。长庚十分清楚自己带走的阴阳棺现在何处,那东西不可能自己回到闲云岛又被倭人盗走一次。那么,他当初盗走的阴阳棺是假的?他虽然对当初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但并不后悔作出了那样的抉择。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居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水镜月知道风寻木前往中原是为了寻阴阳棺,但她并不知道阴阳棺是被长庚带走的。此刻见到几人的神情,再稍微想想,也明白了。她看了风寻木一眼,见他目光闪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她能理解风寻木当初没有告诉她的缘由。 鹤一和林晨风也很惊讶。鹤一的语气中还有几分庆幸,问道:“这么说,哥当初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阴阳棺?” “这个……”林听海摸了摸鼻子,讪笑几声,道:“也不是。” 长庚看着林听海,又看了看风寻木,最后看向水镜月。 风寻木摸了摸鼻子,水镜月挠了挠下巴,两人同时抬头望天,显然是知道内情的。 长庚也不追问了,岔开话题,问道:“阴阳棺怎么会到东瀛人手中呢?” 水镜月和风寻木也很好奇,闲云岛周围的水阵可是当年精通五行八卦的东方神相和精通各种阵法的墨云将军都闯不出去的,至今还没有人能在没有海蜥蜴引路的情况下出入闲云岛。再说,闲云岛上高手如云,别说小小的东瀛岛,就是再加上云国和大昭的海军,进来了也不定能活着出去。 林听海不说话,看着水镜月咧嘴笑了,直笑得水镜月心里发毛。 水镜月不由往后靠了靠,有些心虚的问道:“不会跟我师父有关吧?” 林听海笑眯眯的点头,“真聪明。” 水镜月扶额。 “哦,我想起来了。”鹤一接口道,“去年冬天下雪的时候,乌炎前辈跟蓝玉出去玩,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个东瀛人。那人遇到海难,船没了,飘在海里快冻死了,乌炎前辈把带回来,交给梅先生了。后来那人突然不见了,梅先生特地跟林叔叔提过,说那人的病还没好全,让帮忙找找。不过,我们在岛上找了快一个月也没找到人。后来,乌炎前辈下山,跟我们说不用找了,那人已经离开了。” 风寻木看了看水镜月,动了动嘴唇,似乎想问什么,却没问出口。 水镜月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有些无奈,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不过,那人走的时候,他肯定是知道的。” 林听海端起茶杯喝茶,随口道:“在那之前,我好像跟他吵了一架,吵得是什么来着?夫人,你记得吗?” 林夫人掩嘴笑,“你说的是他冬至那天偷喝了你藏在梅花树下的青梅酒那次?” 林听海点头啊点头,“对对对,就是那次。” 水镜月耸了耸肩,“确定了,他就是故意的。” 唐小惠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风寻木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长庚忍不住望天——这一家子长辈,有没有个靠谱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上药 今晚的夜色很好,虽是残月,却十分明亮。漫天的星星闪烁,倒影在海平面上沉沉浮浮。 长庚原本是跟鹤一同一个房间的。他听林听海说,他走得这两年,鹤一长大了不少。不过,相处的这几日,他觉得这孩子除了个子长高了些,实在看不出哪里长大了。分明都十八岁了,睡觉的时候仍旧要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要听他唱安眠曲,也不知道林听海怎么放心把女儿嫁给他。 不过,今夜,鹤一被风寻木赶到林听海的屋子去了。鹤一原本想争辩几句,不过想到这间屋子本就是风寻木的,只好默默的抱着睡衣去跟未来的岳父大人交流感情了。 长庚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中拿着一块木头和一把刀,似乎在雕刻着什么。他抬眼看了风寻木一眼,“跟林叔叔打架了?” 风寻木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头发微乱,听言不由勾了勾嘴角,“我又不是乌炎前辈。”他顿了顿,抬了抬手中的听海剑,道:“练了会儿剑。结果练到一半碰到雁长飞,啧,那小子真难缠。” 长庚笑了,“难怪这么狼狈。” 风寻木抬眼看了看雁长飞那间屋子的方向,眼中带着几分羡慕,“雁长飞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这种人生来就是叫旁人自卑的,偏偏还让你无从嫉妒。” 他说着走近几步,似乎是想坐到长庚身边,不料,长庚抬脚便将他隔绝在三尺之外,伸手指了指卧室的方向,淡淡道:“去洗澡。” 风寻木抬起手臂闻了闻,大概也觉得味道不大好闻,咧嘴笑了笑,拿剑敲了敲他的小腿,“你这动作,倒是有几分像阿月。”他看着长庚微红的脸颊,笑得更大声了,在他生气前赶紧开溜,转身进屋了。 长庚看着他脚步轻快的飘进屋里,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低头又开始认真雕刻手中的木雕。 “雕的什么?” 听见熟悉的声音,长庚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抬头,就见水镜月正蹲在一旁的石凳上,伸着脖子,好奇的看着他手中还未成型的木雕,乌黑的眼睛中似是闪着星光一般,那模样活像一只黑毛九灵。想到这里,长庚的嘴角又上扬了几分,“人偶。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水镜月拿出一个桃木盒子,递到长庚面前,眼睛瞟了瞟他的手臂,“那个……这是梅先生配的药膏,活血化瘀的。” 长庚看着她几分心虚的模样,不由抬了抬手臂,开口调笑道:“这可是你在我身体上留下的记号,我还想着怎么让它多留几日。” 水镜月原本是来道歉的,没想到他张嘴就说出这种话,不免有些脸红。她虚张声势的瞪了他一眼,将木盒塞进他怀里,转身就走。 “阿月。”长庚伸手拉住她的衣袖,抬眼看着她笑,“帮我上药?” 水镜月稍微想了想,心道那伤毕竟是她造成的,便点头应了。 水镜月当时掐他那一下算是下意识的动作,完全把他的手臂当做无影刀来抓了,可没想着控制手中的力道。虽然长庚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她知道那里伤得不轻。不过,当她卷起他的袖子,看到那青紫色的指印时,一颗心仍旧往下沉了几分。 长庚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阿月,你要负责。” 水镜月满心的愧疚被他一而再的戏弄搅得无处发泄,连带着几分害羞化为恼怒一齐发作了出来,抬手拂开他的手指,抢过木盒,瞪了他一眼,“放心,梅先生的药膏很管用,保证明早就消失了。”说着,就用手指剜出一团药膏,涂在淤青处,用指腹将药膏揉开,动作却是十分的轻柔。 长庚低头,就见她双目微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还有几分湿润。那认真的模样和手臂上传来的小心翼翼的动作,让他的心脏莫名的就漏了几拍,三分温暖,三分酸涩,三分心疼。他想着,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心动吧。他以前总以为,怦然心动是喜欢上一个人之前的感觉,却不知道,在喜欢上一个人之后,还能因为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而心悸。 “疼吗?”大概是觉察到他的异样,水镜月抬眼,轻声问道。 长庚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嘴角微微扬起,摇了摇头。 水镜月垂着眼睛,指腹在他的手臂上画着圈,解释道:“以前想到什么危险的事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去抓无影刀。走江湖的那几年,无影刀不在身边,这个习惯渐渐的也改掉了。如今无影刀又回来了,没想到,以前的习惯也跟着回来了。抱歉,我还没有习惯身边有个人离得这么近,下次不会了。” 长庚听言,却笑道:“我很荣幸。” 水镜月真心实意的道歉,听他这般调笑,本有些恼火,抬头却正好对上他认真的眼神,灼热的视线似乎要看进她心里。半晌,她低头,先移开了视线,微垂的发丝挡住了红若宝石般的耳垂,开口却是带着几分责备:“傻不傻?为什么不躲开?幸好没伤到骨头。” 上完了药,水镜月放下他的袖子,又回到旁边的凳子上蹲着,将下巴枕在膝盖上,抬眼看他,道:“我刚刚去找梅先生的时候,在海边看到空桑和阿杰了。” 长庚问道:“这么晚了还在练功?过犹不及。” 水镜月倒是不在意,道:“练武哪有不吃苦的?我师父当初教我的时候,可比空桑严格多了。放心,他知道分寸的。不过,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休息,空桑在教阿杰认天上的星星。” 长庚不由笑了,“那可比让他练功更要他的命。” 水镜月想起阿杰在沙滩上抓耳挠腮撒泼打滚的模样,也笑了。 长庚抬头看了看天色,伸手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轻声道:“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 水镜月点了点头,却是没动。 长庚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半晌,抬头看他,问道:“那本书你藏哪儿了?给我看看呗,看完了我就还你。” 长庚断然摇头,“不行。” 水镜月垂着脑袋,有些丧气,“小气。” 长庚偏过头去不看她,“撒娇也没用。” 水镜月跳下石凳,撇了撇嘴,“哼,我月姑娘想要的东西,总有办法弄到手的。” 她说完,将背在身后的无影刀拿在手中,转了个圈,转身就走了。长庚看着那道黑色的背影融入夜色,开始有些担心。说实话,若是水镜月真想要一样东西,莫说是他,就是乌炎,也不定能藏得住。这不仅仅是武功高低的问题,藏东西是个技术活,稍有疏漏便满盘皆输了…… “诶,你藏了什么书不敢给阿月看?春宫图?”风寻木刚刚洗完澡,穿了一身睡衣就跑了出来,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了两个酒杯,嘴角的笑容很有几分欠揍。 长庚有些无语,“七姑娘会跟你要春宫图看?” 风寻木听了这个问题,还真认真想了想,半晌,郑重的点了点头,“应该会。” 长庚微愣,不由笑了——这还真是唐小惠做得出来的事。 风寻木坐下,摆了酒杯,一边倒酒,一边道:“陪我喝两杯。” 长庚心道,真要喝一起来,可不是一杯两杯的事了。他倒不是不愿意陪他喝酒,只是……他微微叹了口气,道:“阿晚,你知道的,我的酒量一向不大好。” 风寻木放下酒壶,端起酒杯,对他挑了挑眉,“是吗?不过,阿月的酒量自小就很好。” 长庚拿起酒杯,淡淡笑了,主动碰了碰他的杯子,“干杯。” 风寻木挑眉,笑得一脸得意,“干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谈判 长庚知道风寻木有心事,也知道他在借酒浇愁。他素来是个理智的人,并不赞同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他陪他喝酒,是兄弟情义,但也不愿看他这般逃避问题,喝了两杯,他开口道:“阿晚,若是阴阳棺找回来了,海盗都离开了,是不是就不用封岛了?” 风寻木端着酒杯笑了笑,摇了摇头,“哪有这么简单?阴阳棺的丢失不过是个诱因。闲云岛会把一个小小的东瀛人放在眼里?那些海盗更不会是闲云岛的威胁。” 长庚道:“天命爷爷怎么说?他提出封岛的理由是什么?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风寻木耸了耸肩,道:“天命爷爷闭关了,说是已经透露了太多天机,担心自己身陷局中会不小心说出更多不该泄露的天机,到时候反而招致更大的灾祸。” 长庚默然——天命选择避世,事情必定比想象中的更麻烦。 风寻木继续给两人倒酒,笑了笑,“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就不在意了。既是我的责任,我自该承担。阿明,今晚不聊这些了,专心陪我喝酒就是。” 长庚点头,陪他喝了几杯。他看着风寻木嘴角的笑容,突然觉得,这个世上,或许总有些悲伤,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总有些事情,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尽人事,听天命。知晓天命之后,不知不觉的就只道天命不可违,忘了世事终须尽人事……” 长庚说出这句话之后,微微愣了愣。这本是苍烬临走之时对他说的一句话,当时他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没想到这个时候会突然想起,还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 “尽人事,听天命……”风寻木沉吟着,突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咧嘴笑了,“尽人事,听天命。说的不错。” *** 水镜月回到自己的院子,看到蹲在门口的九灵,心中触动,抬手轻轻弹了弹它的脑门,道:“傻猫,进屋了。” 水镜月推开进屋,小心翼翼的推开卧室的门,月光从透过窗纸照进来,昏昏暗暗的,一片寂静。她松了口气,悄悄的溜了进去,九灵跟在她身后。 水镜月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刚掀开帷幔,便见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耳边响起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 “阿月。” 水镜月惊得手一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气直冲向天灵盖,差点吓得没跳起来。她长舒了一口气,心跳平复,道:“小惠,你没睡啊。” 唐小惠掀开帷幔,见她一脸惊魂甫定的模样,有些诧异,“你没事吧?” 水镜月摆了摆手,摸出火折子,点亮了床头的蜡烛,一边道:“你刚刚在做什么呢?练功?怎么都不点灯的?” 唐小惠道:“冥想。” “嗯?”水镜月转身看她,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那你想出什么来了?” 唐小惠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想跟林岛主谈谈。” 水镜月愣住。 唐小惠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应该说是谈判。” 水镜月很少见到唐小惠认真的模样。她知道,她这般认真而郑重的做出决定时,反倒愈加说明她心里没有底气,甚至连一丝把握都没有。但是,即便如此,也没人能阻止她。 水镜月想了想,问道:“风寻木跟你说了封岛的事?” 唐小惠点头。 水镜月伸手抱了抱她,道:“我舅舅还是很好说话的。明天一早,我陪你去。” 唐小惠在她怀里蹭了蹭,听言却摇了摇头,道:“不。我现在就去,一个人。”她仰头笑了笑,道:“我可是要从他身边带走他的亲生儿子。这事太不地道,若是投机取巧,就算最后风寻木跟我走了,也不会安心。如果他不快乐,我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唐小惠虽不让水镜月跟着,可水镜月要是真乖乖在房间里等着,那她就不是水镜月了。唐小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上了。唐小惠被林听海带到书房的时候,她就在树上看着。 不过,水镜月终究没能听到那晚唐小惠跟林听海到底谈了什么。她落在书房的屋顶准备偷听的时候,林夫人正在那里等着她。 林夫人站在屋脊上,嘴角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柔,“阿月,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林夫人平日里总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完完全全的贤妻良母形象,让人很容易忘记她是一代传奇风若谷的妹妹,风若水。风若水的名字并不像风若谷那般响亮,但这其中多半是源于风若谷这个做哥哥的保护,绝不是因为风若水的武功比风若谷低。风若水很少出手,但只看林晨风,就窥见她武功的层次了。 林晨风的剑术是风若水亲自教授的。她自小胆子就小,动不动就掉眼泪,整天跟风寻木身后叫“哥哥”,看上去比她母亲更加无害可欺。但实际上,她天赋不错,加上练功时认真,武功其实并不比她哥哥低。只看被她拆掉的那栋客房,要毁掉一栋房子并不难,若是内力够高,直接将房子摧毁成一堆木屑也不是那么难。但要做到每块木片都在三十公分左右,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这般剑术放眼中原也没几个人能做到的。 所以,当水镜月看到林夫人的时候,虽然心中担心、好奇,还有些遗憾,却仍旧十分识趣的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水镜月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夜空中弯弯的银钩,摸着下巴想了想,转身,对站在屋顶上的林夫人笑了,“舅妈,你知道舅舅的笑拂云藏在哪儿了吗?” 林夫人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屋子,莞尔一笑,伸手指向卧室的方向,“地板有暗格。” 水镜月笑嘻嘻的拱了拱手,“谢谢舅妈!” *** 天色微明,乌炎刚从山洞里出来,便听见一个甜腻腻的声音叫道:“师父,早啊。”抬眼,便见到水镜月站在那棵扶桑树下,笑得嘴角的梨涡都比平日里深了几分。 乌炎倒是适应得极快,尤其是在看到她身旁的酒坛子和一篮子的李子之时,笑得比水镜月还荡漾,“乖徒弟真孝顺。这是笑拂云?你怎么找到的?” 不料,他刚伸手想去拿那酒坛子,就被水镜月挡住了。乌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抬眼看水镜月,“不是给我的?” 水镜月伸手将被他完全忽视的食盒塞进他手里,道:“当然是给你的。不过,现在大清早的,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总该注意点自己的身体。乖啊,先吃早饭,酒等到晚上再喝。” 乌炎听了心情顿时好转,笑拂云的惊喜让他忽视了水镜月那句“一大把年纪”,伸手却戳她脑袋,“没大没小!” 水镜月把食盒打开,里面是碗阳春面,还冒着热气,“尝尝看。” 乌炎接过来,眼睛却在酒坛子和李子之间扫来扫去,“我要吃李子。” 水镜月道:“放心,都是你的。先吃面,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给点面子尝尝看。” “你做的?能吃吗?”乌炎有些狐疑的看着那碗面,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面汤,大概觉得味道不错,安安静静的吃完了。 水镜月递给他一颗李子,“洗过的。” 乌炎啃着李子,笑眯眯的看水镜月,道:“阿月,为师心情不错,有什么要为师帮忙的?说来听听。” 水镜月笑了,坐到他身边,抱着他的胳膊,道:“师父帮我画幅画呗。” 第二百三十章 疑人 闲云岛的客房已经开工建设了,有那群海盗帮忙,前期的备料和地基开挖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过,那群海盗大多只是空有几把力气,看不懂图纸,除了两个船工之外其他人还都是第一次做木匠的活计,所以,正是开工建房子之后,进度就慢了下来。 马上就到五月了,天气越来越热,太阳有些耀眼,闲云岛的桃花也都谢了,绿幽幽的叶子隐藏不住那一颗颗仍旧青涩的果实。 水镜月背靠着桃花树,手中抱着无影刀,看着不远处流着汗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海盗,似乎在走神。 索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月姑娘?”他身上的银针已经拔了,梅先生说扎久了指不定人就真废了…… 水镜月还没动作,索飞就感觉背后飕飕的传来一阵阴冷的寒气,立马就后退一步,感觉到那股杀意瞬间退却,他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白衣人,咧着嘴笑得丝毫不见尴尬,道:“这是乌宫,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也是我的大副。” 水镜月偏头看了眼长庚,见他脸色不大好,便道:“不舒服的话就多睡会儿。” 长庚幽幽的看了她一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勉力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道:“没事。” 水镜月有些心虚,转头看乌宫,示意他可以说了。 水镜月自然是来问那两个以渔夫的身份混入索飞的船上的人的情况。原本这件事有林听海看着,她不用操心,不过,昨晚唐小惠的那番决心,让她改变了决定。 她的好朋友既然要同天命争一争,她自然要跟她站在同一边,主动出击。 当年跟索飞一起流落荒岛的那二十几个海盗,这一两年里死的死,转业的转业,如今剩下的已经不多的,乌宫是其中的一个,也是索飞最好的朋友。所以,他见到素来张狂又傲慢的索飞船长此刻这般谦恭的模样,也不觉得惊奇,对水镜月也十分的客气。 乌宫说,他认出了那两个人,只是一直以为他们是人质,如今那两人也跟着海盗们一起盖房子。 乌宫说:“这两人一个叫阿冷,一个叫阿墨,说是两兄弟,不过长相不大像,貌似两人的关系也不是很融洽。” 乌宫对这两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两人实在太显眼,且不提出众的长相和不一般的气度,单是两人的能力,就连马登都对他们另眼相看。 乌宫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刨木头的黑衣人,道:“那个就是阿冷。他力气很大,一个人能顶我们五个人。平日里不爱说话,不过对其他人很照顾,什么脏活累活都做,看到有人累了或者搬不动木头了就会搭把手,帮了忙也不言语。兄弟们心里挺想亲近他的,不过他面色太冷,大伙都有些怕他。” 他又指了指另一边一个拿着图纸跟马登站在一起的白衣男子,道:“那个是阿墨,是个读书人,没什么力气,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原本兄弟们都拿这个取笑他,他也不在意,旁人说什么他都淡淡的笑着,之后大伙觉得没意思,也就不说了。不过,后来才发现,这小子会看建筑图纸,对工程很是熟稔。虽然不会动手,却懂设计,知道怎么盖房子,更精通造船,比我们船上的那两个船工还靠谱。兄弟们顿时就对他刮目相看了,而且这个阿墨不比阿冷,总是一脸温和的笑意,待人和和气气的,大伙都很喜欢他,连马师傅都十分关照他。”他说着转头看了看索飞,道:“我原本还打算跟你提议,找他当我们的船工来着,那个阿冷也可以留在船上当个水手,卖掉太可惜了。怎么,这两人有问题?” 索飞随手扯了根草叼在嘴里,听言抬脚踢他,“管那么多?没你的事了,赶紧回去干活!” 水镜月看着乌宫走远的背影,突然说道:“他的汉话说的不错。” 索飞挑了挑眉,脸上很是得意,眼底微不可察的流露出几分温柔,“那是当然,我母亲教的。”他说着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跟我一起学的,不过他比我说得好。” 水镜月记得他母亲是中原人,似乎有些好奇,问道:“你母亲是什么人?” 索飞伸手将嘴里的草拿下来,神色难得的认真,道:“长得很漂亮,很温柔,也很聪明的女人。”顿了顿,他又咧嘴道:“我打算娶一位东方女子做我的妻子。” 水镜月似乎只是随口问了那个问题,听到他的回答之时有些兴致缺缺,对他摆了摆手,让他一边凉快去。 索飞却没动,问道:“月姑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岛?我还要去找鲛人。” 水镜月这回倒是没嘲笑他,也没敷衍他,托着下巴想了想,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复活戈尔船长?别跟我说什么大西洋的战争,你若是个把未来和希望寄托在一个死人身上的人,我师父绝对不会正眼看你。” 索飞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沉默着看向远方的海天之际,没有回答。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水镜月见他不说,也不追问,道:“鲛人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至少目前没有人真的见到过。起死回生这种事,呵,的确有很多人都在寻找,不过也从来都没有人真正成功过。你若想离开,去跟林岛主商量便是,他会答应你的。” 索飞耸了耸肩,朝自己的兄弟走过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那阴阳棺呢?那是什么东西?” 水镜月笑了,笑得有些夸张,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还是一个非常讽刺的冷笑话。她朝索飞看过去,微微眯起的双眼似乎还残留着未尽的笑意,“传说中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东西。” 索飞有些莫名。他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却在那样的笑声中感觉到一丝悲悯。而那种悲悯,比赤裸裸的嘲弄更加让人恼火。他转身,似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眼底的情绪,道:“大海是最神秘的传说,没什么不可能的。等房子建起来我们再离开,算是报恩。” 水镜月偏头看了看长庚,见他的脸色似乎比刚刚更加糟糕,有些担心,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问道:“怎么了?不是发烧了吧?” 长庚感觉都她覆在额头的温度,淡淡的笑了笑,摇头,道:“没事,就是有些撑。” 水镜月感觉他没有发烧,放下心来,听言摸了摸鼻子,道:“都说了尝一口就行了,谁让你都吃掉的?你稍微躺会儿,躺着会舒服些。” 昨晚,水镜月第一次下厨,她知道乌炎嘴刁,也清楚自己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厨艺,路过风寻木的院子时,听见两人在喝酒,便拉了人去试吃。风寻木听说她要下厨,原本还兴致勃勃,吃了一口之后十分不给面子的吐了,然后趁水镜月不注意溜之大吉。结果,长庚陪着她吃了一晚上的面条,虽然每一碗的分量都不多,但也有十几碗了。 长庚靠着树干半躺着,微微仰着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头顶破碎的天空,斑驳的光点落在他脸上微微摇晃,白皙而微冷的容颜显得有几分脆弱。 水镜月低头看着他的脸,坐下来将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肩上,问道:“好点了吗?” 长庚闭上眼睛,道:“阿月,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第二百三十一章 拂云 长庚说的“他们”,自然指的是“阿冷”和“阿墨”。 不过,水镜月听了之后似乎并不在意,漫不经心道:“嗯,我也知道。” 长庚诧异,抬头看她,想了想,问道:“猜到的?” 水镜月道:“一半一半吧。我见过阿冷,只是一面之缘,之前一时没想到会是他。另一个人只听说过,并没有见过。” 长庚道:“那个阿墨,本名叫秦弄墨,虽然不会武,但很有谋略,一个人能抵上千军万马。” 水镜月歪着头,对他眨了眨眼,“比你还聪明?” 长庚微愣,无奈的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些自嘲,“我怎么能跟他比?” 水镜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不要妄自菲薄。申夫子的眼光可是很高的,得他一句夸奖可不容易,被他念了这么多年的学生估计也就你一个了。” 长庚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问道:“你呢?” 水镜月收回手,挠了挠下巴,“嘿嘿”的笑了两声,转移话题道:“这两人本该是宿敌的,为什么会聚在一起?他们的目标是索飞还是闲云岛?” 长庚道:“或许最开始的目标是索飞,误打误撞的进了闲云岛。以他们的身份,听说的闲云岛的传闻,上岛之后想要调查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水镜月点头,“可是,若他们真有心调查闲云岛,为什么这么高调?好像生怕旁人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 长庚道:“或许他们就是要引人注意……也可能是一种试探。无论大昭还是云国,无论江湖还是庙堂,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闲云岛很神秘,这种神秘也可以理解为可疑。不过,他们或许猜到了闲云岛隐藏了什么秘密,却不知道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水镜月接口道:“闲云岛聚集了江湖中最危险的人,但没人知道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也没人敢保证闲云岛岛主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野心,是不是?” 两人正说着,却见风寻木走了过来,还未走近便对两人招了招手,憋着一肚子的笑意,挤眉弄眼的对水镜月道:“雁长飞出事了,你过去看看。” 水镜月一惊,“他怎么了?” 风寻木轻咳两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幸灾乐祸,道:“他受伤了。” 水镜月皱眉,扔下一句“我先去看看”就没影了。 长庚起身,不动声色的问道:“雁长飞受伤了,为什么不去找梅先生,反倒来找阿月?” 风寻木挑了挑眉,“昨晚阿月的面里没加醋吧?怎么这么酸?” 长庚道:“雁长飞的朋友不多,性子又像个孩子,阿月担心他也很正常。” 风寻木:“哦?” “不过,看到她那么担心,还是会在意。”长庚坦然承认,却没有告诉他尤其是在他想起风蚀城那一幕之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有时候,我很羡慕他。” 雁长飞自到闲云岛之后,基本隔三差五的就会找人比武。这件事林听海是知道的,有时候还会在一旁煽风点火,告诉他那座山那栋屋子里有怎么厉害的高手。那些前辈在岛上也没什么事,乐得有个晚辈找上门来解闷,加上雁长飞的天赋的确不错,岛上的前辈都很喜欢他,每次比武也都很有分寸,基本上都以指点为主。 不过,这次雁长飞找上了林听海。 这件事的起因却是风寻木。昨晚雁长飞回来之后,照例去厨房找宵夜吃,却不料回房间的时候恰好碰到正在练剑的风寻木,好巧不巧,风寻木练的是拂云剑法。 拂云剑法在江湖中失传已久,据说是第一代闲云岛岛主所创,精妙绝伦。当初风寻木在千山绝醉酒的时候,舞过一次,不过当时他不过是摆了摆架子,失了剑法的精髓,即便是空桑都没能看出那剑法的独特之处。 但昨晚雁长飞再次见到这套剑法,顿时就热血沸腾了,一身的睡意和疲惫都一扫而空,提着青麟刀就要跟他比试一场。当时风寻木正满腹心事,找上门的出气包怎么可能拒绝? 那一战的确畅快淋漓,虽然风寻木最后输了,却输的很痛快,满心的郁结也都消散了大半。 不过,这事并没有结束。 今早,风寻木和雁长飞吃早饭时又遇上了。风寻木昨晚喝了太多酒,有些头晕,厨房的和姨特地给他做了一碗醒酒汤。雁长飞一日三餐就只早餐会按时吃,每次都吃得十分认真。这两人以前遇见了顶多点个头,问声好,但许是昨晚打了一架,倒是打出了几分交情,见了面倒是能聊两句。 风寻木进入江湖不过一年,便得了个风流天下的名号,且不说他是真风流还是假风流,起码那张嘴是从小在闲云岛跟一众三教九流的前辈练出来的,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雁长飞对武学感兴趣,他自然跟他聊武学,聊岛上那些性格诡异的前辈,聊这些天的比武……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昨晚的那场比试。 说实话,风寻木昨晚输的的确是心服口服。不过,他毕竟也是练武之人,好胜之心从来都不比任何人弱。更何况,家门绝学的武功被人破了,他回头想想怎么都觉得不舒服,便跟雁长飞约定十日之后再比试一场。 可是,没等雁长飞点头,话头就被一直在一旁默默啃馒头的林听海截过去了。 林听海先是取笑了自家儿子几句,半正经半开玩笑的训了他几句,然后又对雁长飞道——“阿晚从小练功就喜欢偷懒,哪里懂得拂云剑法的真谛。长飞想领教拂云剑法的精妙之处,林叔叔耍给你看看?” 雁长飞眼睛一亮,立马同意了,三下五除二的吃了早饭就跟林听海到院子里比试。 两人一交上手,雁长飞就感觉到,拂云剑法在林听海手中,跟在风寻木手中是完全不一样的。风寻木使出的拂云剑法虽精妙,变化多端,但终归有迹可循。而林听海使出的拂云剑法,每一招每一式都跟风寻木不同,偏偏又觉得每一招都似曾相识。剑招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剑意才是精髓。 拂云浮云,飘忽不定,无踪无萍,无迹可寻。 雁长飞倒地之时,看着头顶飘过的白云,怔怔的发呆,似乎有些明白那剑法为何叫做拂云了。 林听海将手中的听海剑扔还给风寻木,扔下满院仍自惊愕的观众,转身就走了。直到林夫人吩咐鹤一,让他去找梅先生,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第二百三十二章 舐伤 雁长飞住的是以前长庚和鹤一的屋子。这屋子原本是他跟空桑两人住的,不过,这段日子空桑几乎每晚都逮着阿杰露宿荒野,所以基本上就是雁长飞一个人在住了。 梅海生已经到了,林夫人、林晨风和鹤一也都在。这四人站在卧室里看着躺在床上的雁长飞,表情有几分惊讶,有几分不解。 雁长飞此刻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衣角被掀起,露出了腹部的伤口。而此刻,一只柔软而温润的舌头正在舔舐他的伤口——小小的毛绒绒的白团,却正是九灵! 雁长飞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似乎想去抓九灵,却停在了半空中。他很想起来,又担心不小心伤了那软绵绵的小东西,最后终究还是乖乖的躺着了。他的脑袋枕在高高的枕头上,微垂着双眸,看着九灵一下一下认真舔舐的模样,觉得伤口的位置似乎不那么疼了,就是有些痒痒。 水镜月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诡异的场景。 梅海生见水镜月看过来,便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了。那小白猫是你养的?叫九灵是吧?挺有灵气的。它给雁长飞止了血,唾液还有消炎的作用,能加快伤口的愈合。岛主那一剑避开了内脏,没有伤及要害,不会有事的。” “这里不需要我了。”他说着,留下了一些外伤药和绷带,背着药箱就离开了。 林夫人关照了雁长飞几句,叮嘱他好好休息,拉着仍旧好奇的盯着九灵的林晨风离开了,鹤一也跟了过去。 这时候风寻木和长庚也到了,看到这一幕也是惊奇不已。风寻木在雁长飞受伤之后就去请梅海生,然后就去找了水镜月,也是才见到这场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等伤口的血完全止住,渐渐开始愈合,九灵才停了下来,从床上跳了下来,蹲在水镜月脚边,蹭了蹭她的脚踝,像是在邀功。 风寻木啧啧两声,问道:“它是因为喜欢雁长飞才救他的,还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才救他的?” 水镜月将梅海生留下的药瓶塞进他手里,道:“给雁长飞上药去。” 长庚看了她一眼,不过,水镜月此刻正低头看着九灵,神情复杂,似乎对它的亲近有些抗拒,但终究还是没有阻止它。 风寻木给雁长飞包扎的时候,才发现那伤口居然已经愈合了七八分,即便不上药也没多大关系了。不过,为保险起见,他还是上了药,缠上了绷带。 风寻木一边包扎,一边道:“雁长飞,你什么时候招惹我爹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乌炎前辈之外的人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只是风寻木,当时在场的人都很惊讶,也很不解,尤其是最后那一剑刺进雁长飞的身体之时,就连林夫人一时都没能回过神来。 林听海虽是岛主,但其实是岛上最没架子的前辈,跟小辈们打打闹闹是常事,但从来都是以戏弄或者指点为主,别说见血了,稍微重点的淤痕都从来没有过。 水镜月对这些并不太了解。她知道她舅舅是脾气好,也很喜欢雁长飞,不过,她并不觉得林听海这次做得有多过分。以前乌炎跟她试炼的时候,下手可比林听海重多了,水镜宫的北斗七星跟她动手的时候也从来都不会顾忌太多。只要没出人命就好了,受伤了又不缺大夫不缺药。 雁长飞也不介意。他此刻已经坐了起来,方便风寻木包扎,听了他的话还有些困惑,“林叔叔在生气?” 风寻木乐了,“是啊。” 雁长飞认真想了想,道:“我弄坏了你们家的东西。” “哈?”风寻木抬头看他,“什么东西?” 雁长飞道:“很多。” 水镜月给长庚倒了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是比武的时候弄坏的吧?放心,不会让你赔的。” 雁长飞眨了眨眼,似乎还没想过要赔偿的事。他微微侧身,在床头的换下的衣服里找了找,摸出一个钱袋,递到风寻木面前,“给你。” 风寻木更乐,笑得手上发抖,连打结都打不上了。半晌,他包扎好了,认真道:“钱在孤岛上是最没用的,这里又没有集市。” 雁长飞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点了点头,将钱袋收了起来,问道:“那要怎么赔?” 风寻木站了起来,摸着下巴,似乎考虑了一番,最后笑了,“卖身吧。” 雁长飞仰头看他,然后点头,“好。有事尽管吩咐。” 水镜月在一旁有些听不下去了,“风寻木,别欺负老实人。” 风寻木颇有些无辜,问雁长飞,“我欺负你了吗?” 雁长飞摇头,“没有,是我有错在先。” 风寻木对水镜月挑了挑眉。 水镜月起身,拉着长庚往外走,“风寻木,照顾好病人。” 风寻木:“……” 水镜月拽着长庚刚走出院子,就碰上迎面走来的唐小惠。 唐小惠是到天亮的时候才睡下的,这个时候才起,一手还拿着个肉包子在啃,一边跟两人打招呼,“早啊,听说雁长飞受伤了?” 水镜月点了点头,“都快中午了。” 唐小惠打了个呵欠,“我还没睡醒呢,被吵醒的,在厨房遇到阿晨和鹤一,才听说早上的事。真可惜,林岛主大战天山派掌门,百晓生肯定很感兴趣。” 水镜月道:“伤得不重,过几天就好了。风寻木在里面呢,进去看看吧。” 唐小惠嘿嘿的笑两声,啃着包子就进去了。 水镜月走了两步,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叫住了她,“小惠。阿潮哥和安然姐走了这么久没回,我舅舅有些担心,这两天我去东瀛看看能不能帮忙,你要不要一起去?” 唐小惠脚步一顿,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 *** 遮天蔽日的扶桑树下,蓝衣人背着手,仰头看坐在树上的黑衣人,嘴角带着几分笑意,“乌炎,下来吧。放心,我不是来跟你要酒的。” 乌炎抱着酒坛子,明显的不信任他,道:“这是我徒弟孝敬我的,不是你的。” 林听海索性不理他了,转身坐在树下,道:“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啊,你下来我陪你喝两杯,改天我再送你两坛,如何?” 黑色的人影落地,揭开酒坛子喝了一口,递给身旁的人,斜睨他一眼,“欺负晚辈,很好玩吗?” 林听海接了酒坛就喝,“只是确定一下而已。” 乌炎抢过酒坛,“多此一举。” 林听海笑道:“我一直以为是阿月。” 乌炎拿袖子擦了擦嘴角,冷哼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偏头看林听海,“晚上给我送两坛笑拂云。” 林听海挑了挑眉,“我只说送酒,可没说送笑拂云。” 黑影一闪又回到树上了,乌炎抱着酒坛子躺在树枝上,一头青丝垂落,嘴角的笑容有些幸灾乐祸,“就知道你舍不得。不过,我不跟你计较,告诉你一个消息,权当酒钱了。” 林听海扬手,似乎想拂开他的头发去看他的脸,“关于阿月的?” 乌炎撇嘴,“我的弟子怎么可能那么没出息,有事从来都是自己解决。” “哦?她没来找你帮忙?” “我倒希望她偶尔也来求求我。”乌炎偏头,垂下脑袋瞪他,“你到底要不要听?” 林听海乖乖闭嘴。 乌炎躺好,伸手摘了片扶桑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道:“有入侵者。” 第二百三十三章 雁飞 夕阳西下,随着一声“收工了”的长调,海盗们嬉闹着走远了。水镜月站在桃树下,仰头在树梢上找了半天,偏头对长庚露出一个沮丧的表情,“今年夏天估计没有桃子吃了。” 长庚一手抱着九灵,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她头顶的秀发,笑道:“潘奶奶那里的应该还在。” 若是在江南,这个时节桃子已经上市了。不过,闲云岛的桃花花期长了些,桃子自然也结的晚了些。早上水镜月来的时候,树上的桃子还是青的,却不料,下午过来的时候就发现,树上的桃子都没了。待她看到工地旁那一颗颗堆积如山的桃核,在周边转了一圈,发现这附近的桃树都遭了秧。 偏偏这时候索飞还作死的跑来笑嘻嘻的递给她两颗青色的桃子,说什么特意给她留的。水镜月拿着那两颗半熟的果子,一张脸彻底黑了。 水镜月看着那一颗颗啃得干干净净的桃核,咬牙道:“还没熟呢,他们也不嫌酸了牙。” 水镜月喜欢吃水果,这个喜好大概是随了她师父。乌炎很少吃东西,但几乎一年四季都离不开水果。所以,闲云岛上种了很多果树。 长庚拉着她的手,道:“别气了,过几日香瓜该熟了,到时候给师父送些过去。饿不饿?去吃晚饭?” 水镜月跟着他走,一边瞄了瞄他的肚子,想起他连午饭都没吃,有些自责,“你……饿了吗?” 长庚笑了笑,“已经没事了。” 水镜月转过头看向前方,“嗯……我们去看看师父吧,晚饭打包到山上去吃。” “好。”长庚点头,顿了顿,又问道:“阿月,你打算明天去试试那两个人?” 他说的自然是那个阿冷和阿墨。从雁长飞那里出来后,水镜月就在这边观察了他们一下午。 水镜月点头,道:“他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太引人注目了,外面还不知道怎么找他们呢。明天我直接去找阿冷,他或许不记得我,却一定记得水镜宫。那个叫秦弄墨的我不了解,不过,我听尚伯伯提过阿冷,他是个讲理的人。”她说着耸了耸肩,“大不了打一架。” 长庚道:“我去吧。我可以跟秦弄墨沟通沟通,阿冷那边大概也能应付。” 水镜月有些意外,偏头看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 长庚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无论是西南王府的事,还是……云国。” 水镜月止步,转身看他,半晌,歪了歪头,“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 长庚郑重点头,“绝不隐瞒。” 水镜月笑了,道:“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都很想问你。” 长庚看着她,似乎有一丝紧张。 水镜月道:“就是,你是……” 她刚开口,就被一个声音打断—— “阿月!” 水镜月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眉头跳了跳,转身看向来人,道:“风寻木,又发生什么事了?” ——她觉得风寻木似乎跟唐小惠越来越像了。 风寻木这次跑得比上次急,脸上也没了笑容,也没理会水镜月语气中的调侃,开口就道:“雁长飞不见了!” “什么?”水镜月眨了眨眼,“你说谁不见了?” “雁长飞。”风寻木道,“刚刚我去厨房,打算给雁长飞送些晚饭过去。可是,到了之后发现人不在屋里了。” 水镜月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道:“雁长飞虽然受了伤,不过也不是下不了床,说不定只是觉得闷,出去走走。” 风寻木有些着急,道:“不是。我和小惠下午带他去看了潘奶奶的,才回来的。我跟小惠离开的时候跟他说过了,我们去弄些吃的过来,让他在房间里等我们。雁长飞答应了的,他那个人,点了头怎么会轻易反悔?我跟小惠在附近找遍了都没能找到他。你说他不会带着伤去找人比武吧?” 水镜月这才觉得不对劲,道:“应该不会,除非他之前跟谁约好了要比试,不然不会就这么走了。我们去找找。” 风寻木点头,“小惠找我娘去了,免得他们担心。你去南边看看,我往西边去找找。”他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水镜月看着那蓝色的身影消失了,没急着找人,在原地站了会儿,拉着长庚往南边走,“去找我师父。” 自小,乌炎就对水镜月很严格。只要性命无忧,乌炎基本上不会出手帮她,她也十分自觉,有事没事都不会去麻烦他。但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水镜月有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即便雁长飞真的带伤去找岛上的前辈比武,也不用过于担心。岛上的前辈虽然以前在江湖中的名声不大好,但水镜月知道,他们手下很有分寸。否则,雁长飞早就不知伤了多少回了。 她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水镜月刚刚对风寻木说的话其实只是安慰,连她自己都不信。粗一想,雁长飞若是事先跟人约好了要比武,担心旁人因为自己的伤而阻止他,所以偷偷的走了,似乎很合理。但是,这是对别人来说的。雁长飞若是真的遇到这种情况,不会转弯抹角的想那么多,也不会因为要跟人比武而撒谎——他根本就不会撒谎! 所以,他应该是突然有什么急事,多半还是被人叫走的。 这里是闲云岛,能有什么急事需要他带着伤匆忙离开的? 他是自愿走的,还是被威胁? 水镜月和长庚到山上的时候,乌炎正在扶桑树下喝酒,对面坐着林听海,正啃着一颗紫红色的李子。 酒是水镜月昨晚从林听海那里偷来的笑拂云,李子是她在潘悦的果园里摘得醉李。 两人一起行了礼—— 水镜月:“师父,舅舅。” 长庚:“师父,林叔叔。” 乌炎的心情不错,一人扔了一颗果子,还对水镜月笑了笑,“阿月,来陪师父喝酒的?” 水镜月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林听海轻轻咳嗽了一声,有些困惑,转眼看过去。 林听海将手中的果核随手扔了,手肘支在大腿上,托着脑袋,含笑看着她,道:“阿月,昨晚小惠那丫头跟我做了个交易,你知道吧?” 水镜月点了点头,“阿月虽不知道小惠跟舅舅具体聊了些什么,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林听海点头,嘴角依旧带着笑意,语气也算一如既往的温和,“以阿晨和鹤一的婚礼为期,若你们几个能解决问题,我就答应那丫头的请求。不过……你们不能找闲云岛的长辈帮忙。” 水镜月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阿月明白了。” 她说着,又给两人行了礼,然后看向乌炎,“师父,抱歉,等阿月回来再陪您喝酒。”说完,便拉着长庚下山。 长庚对两人点了点头,便任由她拉着走了。走了几步,两人听见乌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月,你的东西忘记了。” 水镜月刚回头,就见一个长布条直接飞进怀里,连忙接了,“谢谢师父。” 林听海挑了颗醉李,在衣服上擦了擦,“阿月,去半月湾看看吧,晚了或许就来不及了。” “多谢舅舅。”水镜月拉着长庚,连山路都不走了,使出踏月步直接踏着树梢往半月湾去了,惊得长庚怀里的九灵猛往长庚怀里钻。 山顶上,扶桑树影在月光下微微摇晃,映得乌炎那张脸愈加的黑沉。 林听海似乎完全没觉察到他的愤怒,笑嘻嘻的讨酒喝,“乌炎,别那么小气,再给我喝一口。” 乌炎冷着一张脸,抱着酒坛子起身,转身往山洞走去。不过,他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了,林听海正见他回头正咧嘴笑呢,就见他将面前的几颗果子塞进怀里,又将他手中才吃了一口的李子抢了过去,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林听海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乌炎,那果子上还有我的口水,你要吃啊?”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划过一道弧线—— “咚!” 好么,好好的果子喂了石头也不给他吃……这回气得不轻啊。 林听海看着那颗镶嵌在石头里的李子,那熟悉的牙印正对着他,像是也在无声的责备他。他无奈的拍了拍那块石头,晃着脑袋下山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深流 水镜月刚到半月湾,便听见一阵不寻常的海潮声,似乎还有什么人在叫喊,不知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海面上太黑,今晚的风不算太大,海浪高的不大正常,挡住了视线,她看不清,正想用瞳术的时候,就感觉一只温软的手放在了自己肩上,安慰似的轻轻捏了捏。 “阿月,放松,没事的。” 水镜月回头,看清来人的时候有些惊讶,“潘奶奶。” 潘悦仍旧穿着一身白衣,手中没有拿那把经年不离手的罗扇,脸上也没有惯有的笑容,面色有些冷,只是一双眼睛仍旧透着几分熟悉的温柔。 突然,潘悦拉着水镜月和长庚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黑沙滩边缘才停下。与此同时,巨大的海浪汹涌奔来,轰鸣的海浪声中夹杂着一声声怒吼。 水镜月和长庚此刻终于听清了,那是风若谷的声音。 海浪渐渐平息,浪潮之上,一艘大船浮浮沉沉,摇摇晃晃的冲上了黑沙滩。 “青冥!你给我回去!谁让你多管闲事的!青冥!咳咳……大尾巴!你听见了没有……信不信我宰了你喂鱼?!给我回去!” 咬牙切齿的声音,比大海更深切的愤怒。可惜,脚下那黑色的海蜥蜴完全不为所动,将大船甩在沙滩之后就甩着大尾巴走了,潜入海底,瞬间就消失了。 风若谷惨白着一张脸站在甲板上,身形晃了晃,人还未站稳就抬头冲着瞭望塔上叫道:“老罗,把船开回去!” 半晌,瞭望塔上的窗户开了,露出一张更加惨白的脸,老罗的声音有些虚,有些抖,“风爷,这船在沙滩上,怎么开啊?青冥还守在海里呢。” 风若谷揉了揉脑袋,稍微冷静下来,从船上一跃而下,却是差点没站稳,“林听海!你丫的到底想做什么?!” “若谷叔叔!”水镜月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发生什么事了?” 风若谷闭了闭眼,晃了晃脑袋,“阿月?” 风若谷此刻很狼狈,一身青衣都湿透了,湿漉漉的白发滴着水,贴在头皮上,黏在脸颊上,一张脸上血色尽失,看着比那一头白发还要惨淡,一双眼睛却是红的。 风若谷从来都是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从来都是清雅出尘纤尘不染的,即便是晕船的时候也保持着一贯的优雅与风度,水镜月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失态。 这边的动静早就惊动了附近的前辈,不过他们并没有过来,倒是风寻木和唐小惠赶了过来,看到风若谷这般形象之时,都惊得不知所措。 最镇定的人是潘悦。她没有走过去,只是将手中的一件披风递给了刚刚赶来的风寻木,拍了拍他的肩,便离开了。 风寻木看了潘悦一眼,走到风若谷身边,将披风披在他肩上,问了跟水镜月一样的问题:“舅舅,发生什么事了?” 风若谷此刻才真正回过神来,反手就抓住了水镜月的手腕,力气大得水镜月都不由皱了皱眉,“阿月,水阵外面来了一群水军。阿杰被人抓走了,雁长飞和空桑追过去了。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应该是去了东瀛。水阵里现在都是海蜥蜴,你把小赖皮叫出来,我去救人。” 大概是在听了林听海那一番话之后,水镜月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听到这个消息倒是十分的冷静。 风若谷的话很简练,也很清晰,水镜月稍微想一想,心思电转之间就就猜到的事情的大概经过。 她说:“若谷叔叔,我知道了。放心,我们会把他们都带回来,你身上都湿了,让罗叔带你回去洗个澡吧,小心别感冒了。” 风若谷自然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再联系刚刚青冥的行为,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是林听海的意思?他到底想做什么?乌炎呢?” 水镜月抬手,想把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却没能成功。她笑了笑,道:“若谷叔叔,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做徒弟的不能事事都指望师父,做晚辈的也不能遇到危险就倚仗长辈,我们长大了,自己的事总该自己解决。别担心,我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风若谷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视线渐渐的又移向她身旁的长庚,另一边的风寻木和唐小惠。最后,他微垂了双眼,放开了水镜月,露出了一个及其浅淡的笑容,带着些微的伤感,更多的却是欣慰,“早点回来。” “一定。” 四人给风若谷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水镜月走到水边,看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海平面,喊了一声“小赖皮”。在海面上冒出一串咕咕的泡沫之前,另一边,风寻木已经跟老罗要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 四人刚上船,就听见“哗啦”一声,水底冒出两个人头出来,还伴随这一阵咕噜噜的叫骂声—— 索飞和乌宫。 两人也不知是从哪里过来的,藏在水底下被小赖皮发现了,一尾巴直接这甩了出来。 水镜月似乎并不意外,淡淡道:“上船。” 两人听了微愣。就这么一晃神,小赖皮甩了甩尾巴,游进海里了。两人回过神来,赶紧哇哇乱叫着追过去。 有小赖皮在,船只不需要人为的控制,行的很快,也很稳。几乎才眨眼的功夫,身后的岛屿就消失了——船进入了水阵的范围。 水镜月站在船头,看着脚下黑黢黢的水面,即便是无风的夜晚,海面也难得如此的平静,而这平静之下的隐藏的深流,却是无法预测的危机,一如眼前看不透的局势。 水镜月抬手对小赖皮打了个手势,道:“小赖皮,追上外面的水军。” 小赖皮咕咕的吐出了一串泡泡,还冒出脑袋来眨了眨眼皮。 索飞和乌宫趴在船舷上看得惊奇,看那模样,若不是想到之前被虐的遭遇,怕是已经下水去跟它作伴了。 风寻木坐在甲板上,托着下巴想了许久,事发突然,他还有许多事没想清楚,本想开口问问,抬眼却见一旁的唐小惠正逗着九灵玩,怡然的神情与此刻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九灵也在?”他问出口才发现这并不是他想问的问题。 唐小惠却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偏头对他笑,“阿月在这里,它自然跟着。” 风寻木看了看船头那一黑一白的身影—— 水镜月站在船头,在她身旁,长庚静静陪在一旁。两人的距离并不近,没有说话,视线都没有落在对方身上。但是,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曾经疏离而清冷的背影,好像不再是让人悲伤的姿态了。 唐小惠用手指摩挲着九灵的爪子下的肉垫,道:“不用担心,即便是大昭和云国的水军联手,也破不了水阵。闲云岛很安全。” 风寻木微愣,看着她微笑着的侧脸,半晌,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谢谢。”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三惑 水军并没有离开闲云岛很远,浩浩荡荡二十多艘船拦在了闲云岛去东瀛的路上。 水镜月将索飞和乌宫扔去掌舵,跟长庚两人下了船,坐在小赖皮的背上消无声息的潜入的水军的船上。风寻木和唐小惠两人在船上坐立不安的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两人才回来。 风寻木见两人回来就立马迎了上去,“怎么样?” 水镜月先给小赖皮打了个手势,让它隐藏起来,然后坐在甲板上,看了眼坐到对面的风寻木,道:“从头说起,先把事情理清楚。有些关节我也还没想明白,先说我知道的。” 风寻木点了点头。 水镜月看了一眼停靠在不远处的庞然大物,又偏头看向长庚,问道:“长庚,你看到的那些水军是从哪里来的?” 长庚道:“登州和北海。” 风寻木还未反应过来,唐小惠就已经转过头去,瞪大了眼睛往那船队停靠的地方看过去,“怎么可能?登州水军和北海水军可是宿敌。” 水镜月道:“只是两军的主帅互相看不顺眼而已,如今大昭和云国正在和谈,他们合作也很正常。不过,他们之所以找到闲云岛,是因为两个人,就是之前索飞说的,他船上多出来的那两个人。” 阿冷。登州水军,也就是大昭百姓熟悉的路家军的副帅。 秦弄墨。北海水军的副帅。 大昭和云国最厉害的水军副帅都混进了闲云岛,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衣无缝的谋略。 登州和北海的水军能找到这里,说明他们跟水军应该有秘密的联系方式。可是他们在上岛之前是经过检查了的,梅海生治疗的时候检查得更仔细,还有乌炎那一关也不好过。在闲云岛,要往外面传递消息几乎是不可能不被觉察的,他们是用什么方式联系的呢? 这是水镜月的第一个困惑。 有入侵者闯阵,闲云岛上第一个知道的是乌炎,第二个知道的就是风若谷。风若谷的住处在半月湾,与潘悦遥遥对望的沙滩对面的一栋小木屋里。他住在那里,一个是因为潘悦,另一个却是为了守卫闲云岛。 在闲云岛周围的水阵之外,有一片安全区。一般来说,有船进入这片水域之时,海蜥蜴便会利用海流将船送走。所以,闯过安全区,到达水阵的船只,必定不是普通人。这个时候,海蜥蜴便会向风若谷发出警报。 擅闯闲云岛的,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来投靠的,另一种,便是来着不善的。 而大昭和云国的水军,自然不会是第一种。 水镜月托着下巴,继续道:“这段时间,空桑晚上都在黑沙滩教阿杰观星。若谷叔叔去对付水军,顺带稍上他们也说得过去。不过,为什么雁长飞也去了?” 闲云岛有外敌入侵,风若谷觉得对方不好对付,所以去找了雁长飞做帮手?或者是他想给晚辈一个历练的机会?还是空桑觉得大战水军很好玩,特地去叫上雁长飞看热闹? 似乎都有可能,但又都经不起推敲,尤其是在雁长飞受伤了的情况下。而且,雁长飞是晕船的!这种状态上船,不管是打架还是看热闹,都不会好受。 这是水镜月的第二个困惑。 这一点看上去无伤大雅,但是,因为今晚的一切混乱都是从雁长飞的突然消失开始的,水镜月下意识的就多想了些。 再往后,风若谷带着空桑、雁长飞、阿杰几人对付闯阵的水军。按理说,有风若谷在,还是在闲云岛的地盘,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但在双方交战的期间,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阿杰落到的对方手中。 就在这个时候,青冥接到林听海的命令,将风若谷带了回去,只留下雁长飞和空桑去营救阿杰。 ——青冥是林听海认养的海蜥蜴,只听林听海一人的指令。 水镜月道:“若谷叔叔说,阿杰他们往东瀛岛的方向去了。水军的船的确停在了去东瀛岛的航道上,但是小赖皮说阿杰并不在船上,雁长飞和空桑也不在。联系刚刚在船上听到的对话,我有个猜测,不过……有些地方想不通。” 长庚道:“说来听听。” 水镜月微微皱眉,道:“登州和北海水军的主帅亲自来就自家的副帅,那些水军说他们离开了,但说到他们的去向之时都有几分讳莫如深。我猜,劫走阿杰的估计就是他们了,不然雁长飞和空桑也不至于失手。他们此刻多半是去了东瀛,所以,这些水军才会留在这里,没有继续侵入闲云岛,也没有回去。只是,为什么大昭和云国的水军主帅要往东瀛跑呢?” 东瀛倭人跟大昭的仇恨可以追溯到好几百年前,几乎是无可化解的局面。而云国水军,虽然跟大昭水军十分不对盘,在这方面的态度却是出奇的一致。甚至有传闻说,曾经两军交战之时,碰巧一支倭寇的船队路过,双方的主帅立马不记得正身处战场,几乎在同一时刻将矛头转向了倭寇,很有几分同仇敌忾的味道。 这些年东瀛不太平,倭寇之患却是愈发的严重。要说两军主帅想前去刺探军情,似乎也说的过去,但是,在营救自家副帅的半途中、带着一个人质、后面还有追兵,这种情况下跑到敌军大本营去刺探军情,未免太草率了些。 这是水镜月的第三个困惑。 他们走的有些急,很多事情风若谷没来得及说清楚,不过,其实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这些困惑目前也只是困惑而已,他们的目的并不会受到影响。 水镜月道:“我们要做的事有两件。一个是找到雁长飞和空桑,救出阿杰。另一个,就是找到被那个东瀛人带走的阴阳棺。” 唐小惠问道:“我们现在直接去东瀛岛?” 水镜月摇头,“去之前还要做一件事。” 风寻木道:“你想引开水军?他们已经对那片海域存了疑虑,小心弄巧成拙,不如以静制动,反正他们也闯不进去。” 长庚正摸着蹲在水镜月和他中间的九灵的下巴,听言开口道:“第一个困惑。” 风寻木有些不解,抬眼看了过去:“嗯?” 长庚看了水镜月一眼,见她嘴角微翘,不由也笑了笑,解释道:“阿月的第一个困惑。冷将军和秦弄墨现在还在闲云岛,他们的身份特殊,闲云岛不好对他们出手,不管是留是放都是个隐患。最好的方法就是想法子解除他们对闲云岛的误解,让他们主动离开。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跟外界联系的,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要找到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 他说着突然转眼看向了唐小惠,问道:“七姑娘,你怎么看?” 唐小惠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拍手道:“对哦,怎么早没想到?!他们没有办法发出消息,并不代表旁人就找不到他们啊。” 风寻木仍旧有些不明白,“要怎么找?这里是海上,一切的痕迹都会被海水冲走,难不成他们手中也有海蜥蜴?” 唐小惠勾了勾嘴角,道:“风少侠,江湖远比你所见过的要险恶,而朝堂永远都只会比江湖更加的阴暗。一个人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找到,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呵,那两个人,说不定是真的是来投靠闲云岛的呢。” 第二百三十六章 假戏 海上的天亮得早,还未到寅时,已经能隐隐看到苍茫的青空了。 水军的巡逻船每一个时辰换一次班,登州的巡逻兵和北海的巡逻兵开船之时,不约而同的朝对方看过去,然后冷哼一声,龇牙咧嘴的挑衅一番,转身而去。 两艘船分别往南北两边离去,在相隔一里之后又同时转向东方。登州的船快了半个船头,不一会儿,北海的船就超出了一个船头……齐头并进,当仁不让。 原本,双方往东巡视一圈,然后绕着分别从南北两边绕到水军船队的西边,双方汇合之后,一轮巡查就算结束了。 可是,今晚发生了些意外。 相隔一里的船只突然渐渐靠近,不过,双方的士兵此刻都没有看对方一眼,只直盯盯的看着前方—— 那里,一艘帆船正缓缓驶过。 那艘船不大,但也不小。可能是海盗,可能是倭人,可能只是普通的渔民,也有可能是他们要找的人。那艘船的位置很微妙,刚好停在两军巡视的分界线处。 所以,登州和北海的巡逻船都悄无声音的靠近了。 天色将明未明,海上升腾起朦胧的雾气,两只巡逻船却不敢靠的更近了,双方的水兵几乎在同一时间下了水,潜入水底,无声无息的往那船只的方向靠近。 “船长,我们现在去哪里?” “东瀛。” “可……那些兄弟……” “不急。听说凯多的船已经到了东海,那阵法太厉害,我们得去找些帮手。” “我就知道船长不会不管弟兄们……船长,那个阵法叫什么来着?北斗七星还是什么的?我听那个白衣服的说他们的阵法是江湖第一阵法,还挺邪乎的。” “管他什么阵法,几百艘船直接碾过去,我就不信冲不开!” “是是是,船长说的是。那几个老头子老太婆,还说什么在这里保护渔民,真是……在大西洋的时候,连皇室都不敢多管海盗的闲事,他们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么?” “那两个人质怎么样了?凯多那个吝啬鬼,从不肯做亏本的买卖,这次要大出血了。哼!@*&!老子还要欠他一个人情!” “船长,那两个人质,黑衣的功夫不错,白衣的可完全是个累赘,凯多会要吗?” “呵呵,小乌啊,你这眼光,顶多也就做个大副了。告诉你,那个白衣的才是个宝贝。能打算什么?在海盗圈子里,海象员才是最珍贵的资源。” “那个小白脸是海象员?” “我说他是,他敢不是?” “呃……那个,船长……那个小白脸,哦,不是,那个海象员貌似不太好……” “他怎么了?好容易救出来,可别就这么死了!” “在发烧……船长,我们来东海的时候,路上有十几个水手都是发烧没了的……不过,那个黑衣的正在照顾他,他说他有办法。” “他又不是大夫!能有什么办法?!我们的船医呢?” “船长,船医还被困在那什么阵法里面……” “该死!去看看!” 脚步声踏踏的匆匆而过,两双眼睛从船底下探出来,在船舱打开的瞬间,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船舱的门很快就关上了,不一会儿,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气急败坏的喊道—— “马歇尔是死了吗?!为什么这船慢的像乌龟?!马歇尔!我命令你,天亮之前把船停在东瀛的码头!” 东方的海平面隐隐泛着白光,天空却似乎更加阴暗了,海上的雾气也没有消散的迹象。 苍茫的大海上,两个湿漉漉的水兵上了船,没一会儿,两只船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返航了。 几乎同时,登州水军和北海水军的将军收到同一个消息—— “赵将军,小的看到冷将军了!” “童将军,小的找到秦将军了!” 不多久,更多的船只开往了之前海域,却是再也看不到之前那艘帆船了。赵将军和童将军下令往东瀛追击,追了十公里,别说帆船了,一块木板都没瞧见…… 登州水军的船上,赵将军问那个巡视兵,“你确定没看错?” “呃……应该不会错。小的看到冷将军了,他还做了个手势,就是这样,将军经常做的这个动作。还有那个北海的秦将军也在那艘船上,秦将军生病了……” 赵将军看了眼不远处的北海水军的船,半晌,下令道:“回航,传消息给路帅。” *** 当第一道金色的光芒照在蔚蓝的大海上时,一艘船波澜不惊的停在了东瀛岛的海岸边。 这片海湾没有码头,也没有人。只有乱石和悬崖,那艘船从礁石之中穿过,来到悬崖之下,转瞬间就消失了。 那个悬崖之下有一个溶洞,海水倒灌进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 船停在了洞中。 船舱内,白衣人看着黑衣女子一阵忙碌,问道:“你在那天就想到了这个计划?之后去观察他们也是为了这次计划?” “差不多吧。当时并没有预料到现在这种状况,总算是达到预定的目标。闲云岛不能暴露,仅仅只是有阿冷和秦弄墨的信任并不够,至少要给那些将士一个交代。”黑衣女子卷起一副画卷,小心的用布条包起来,眼睛在房间里找了一圈,“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木盒……诶?!” 手中的画卷被取走,白衣人一手拿着长布条包裹的卷轴,视线从那黑色的布帛移到她身上,最后看向她的眼睛,神情复杂,“你……要留着它?” 黑衣女子点头,道:“当然啊。你以为呢?” 白衣人微微皱了眉,“扔掉。”他说着看了看窗户的位置,似乎打算直接扔出去。 黑衣女子急忙拦住,想要伸手抢过那幅画,却没能得手。她拦在白衣人和窗户之间,眼睛追着被白衣人藏在伸手的画,急急道:“长庚,那可是师父的墨宝,不好扔掉的。” 一身白衣的长庚脸色比平日要苍白,粗粗一看似乎还带着些病容,仔细辨认才发现只是拙劣的脂粉之类的。他动作顿了顿,又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为难。他想了想,道:“放我这里,回去之后还给师父。” 水镜月眨了眨眼,摸着下巴似乎想了想,“那可不行。” “为什么?”长庚感觉脸上有些不舒服,拿衣袖擦了擦,没有看到水镜月眼底闪过的一丝狡黠。 水镜月见他擦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忍笑,掏出手帕给他,“要洗洗才能弄干净。” 长庚接了手帕,却没急着擦脸,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道:“用这个跟你换,如何?” 水镜月盯着那本空白封面的书册看了良久,抬眼看他的眼睛,“你确定?” 长庚点头,还将另一只手上的卷轴往身后藏了藏。 “好!”水镜月一把抢过那册书,笑眯眯的转身往船舱外走去,“下船了!” 长庚正想着怎么处理那画卷,就见水镜月转过头来看他,道:“对了,船舱里潮,那幅画带在身上吧,弄坏了可就不值钱了。” “嗯?”长庚抬眼看她,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这画,你要卖掉?” 水镜月点头,“是啊,我打算把它卖给阿冷的老大。师父的画可是千金难求,你觉得路大元帅愿意出多少钱?” 长庚此刻有些懵,半晌,才点头,将画收进了衣袖里,跟在她身边出了船舱。 水镜月将刚得到手的书册收在腰包里,咧嘴对他笑了,“不还给你了。” 那笑容太灿烂,长庚有些晃了晃神,鬼神神差的,问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你叫他阿冷。” 水镜月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解,又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他本来就叫阿冷啊。” 登州水军的副帅,冷将军,全名就是阿冷。 水镜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道:“阿冷其实不算没有姓,他的家族或许就是姓‘阿’。听我爹说,闲云岛的林家、路家军的路家、阿冷……将军一家,还有水镜宫,在很久以前是世交,不过后来都各奔东西了。呃……”她抬眼看了长庚一眼,“东方家族也是。” 不远处,已经下船了的风寻木和唐小惠朝两人招手。风寻木道:“阿月,长庚,我们找到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东瀛 溶洞里除了水镜月等人的船,还有一艘更小的船。说是船,其实简陋得跟竹筏子也差不离了。 小赖皮走了,索飞和乌宫又成了船工,停了船下来之后,对着这木板似的船嘲笑了很久。 风寻木对水镜月摊了摊手,也有些无奈,“的确是阿潮哥和安然姐做得出来的事。我找过了,别说线索了,一根虎毛都没留下。” 这里是闲云岛的人来东瀛时的秘密停靠点,若不是有海蜥蜴,船只根本进不来,很是隐秘。他们找到的小船就是闲云岛来找阴阳棺的张潮和胡安然留下的,按照惯例,两人在离开这里之前,会在船上留下暗号,方便闲云岛的人有急事寻来。不过,风寻木在那木船上寻遍了,却什么都没有。 长庚在水边洗了脸,又整了整衣衫,问道:“船底下找了吗?” 风寻木眼睛一亮,叫上索飞和乌宫,直接将那船拖上岸,翻个个来检查了一番,却仍旧一无所获。 唐小惠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去哪里?” 水镜月道:“先离开这里再说。”她说着看了看索飞,问道:“索飞,你有什么打算?跟我们一起吗?” 索飞听言似乎有些意外,咧嘴笑了,“我还以为月姑娘是抓我们来当奴隶的。” 水镜月挑眉,“若不是有所求,索飞船长又怎么会甘心?只是当个船工,换来你想要的机会,不合算?” “很合算。”索飞脸上堆着笑意,将手放在肩头,屈膝,躬身对她行了个礼,道:“月姑娘,索飞感激不尽。” 他起身,道:“海盗有海盗的生存之道和行事手段,我想我在这里能找到一些同伴,就不跟你们一道了。” 水镜月侧了侧身,并没有受他的礼,“呵,不用谢得太早。最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说不定你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 从闲云岛到东瀛的距离其实比到中原的距离更近一点,所以,岛上补充物资时更多的是选择来东瀛,那群闲云野鹤来东瀛的次数比去中原的次数更加频繁,对这里的局势也很了解。 风寻木来过两次,他说在这里有个熟人,可以去借住,而且他也想去拜访下这位许久不见的朋友,看看对方过得怎么样。在路上,他和长庚两人给水镜月和唐小惠普及了下如今东瀛的形势。 东瀛名义上的最高首领是天皇。不过,实际上天皇更多的是一种象征,一种信仰,手中并没有实权,真正的权利掌握在大名或者将军手中。 两年前,也就是风寻木离开闲云岛之时,东瀛的最高掌权者是一个叫做尾生的将军。 尾生的一生是个传奇。 在尾生之前,东瀛处于分裂状态,一个小小的岛国分裂成了百来个小国,几乎一座城市、一个村庄都是一个国家,其混乱程度比往日的西域三十六国更甚,战乱比中原的战国时期更加惨烈。 尾生的父亲当时也是一名城主,算是一个小小的国主。不过,尾生的童年并没有因此比平凡老百姓更加幸福。因为他的父亲在他六岁那年便去世了,他继承了城主之位,一夜之间,他必须从一个孩童成长为一名守护一方百姓的首领。 在这之后,尾生逐渐成长,从一个城主开始,逐渐扩大自己的领土,直到成为东瀛最大的领主,其中经历的艰辛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关于尾生,民间有很多传闻,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歌颂他的,也有唾骂他的。但无论如何,他让东瀛人看到乱世结束的希望。 不过,尾生并没有完成统一东瀛的大业。两年前,尾生在最后一场战争之前去世了,真正统一东瀛的是尾生的继承人,木下。 木下也是如今东瀛最大的掌权者。 木下在尾生去世一年之后统一了东瀛,但是东瀛人却没有迎来他们所希望的和平。 木下是尾生的家臣,并不是尾生的亲族,不是所有人都他继承尾生之位表示赞成。这一点在战乱时期并不明显,但是到战争结束之后,内乱就愈发的激烈。 木下统一东瀛之后,建立了太阁,颁布了新的统治制度。东瀛所有的政令都由太阁颁布,太阁名义上是由几位大名和将军共同掌权,但至少目前仍旧是谁的拳头最硬,谁便是老大。太阁刚刚成立,便成为了内斗最激烈的场所。 太阁中的大名和将军几乎都曾是尾生的家臣,很多人比木下追随尾生的时间更久,实力并不比木下弱多少。据说,反对木下的那些人当中,势力最大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石田,一个是柴田。不过,石田的反抗比较默默无闻,这一年来都没什么特别激烈的动作。相反,柴田对木下的不满则十分的明显。 柴田的家族历来都是尾生家族的家臣,忠心耿耿,对由外姓人继承尾生之位十分不满,一直都致力于帮助尾生的弟弟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利,其狂热和执着的程度比之当事人更甚。他甚至曾在太阁当着众多大名和将军的面,质疑过尾生的死因,断言尾生之死是木下一手策划的。只是,因为尾生去世之时,木下正在外征战,他没有证据,也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这一年来,因为木下和柴田之间的争斗,东瀛的并没有真正的太平过,尤其是在柴田叛出太阁之后,内战终于爆发。 不过,这场内战并没有持续太久,柴田败了,最后切腹自尽。 柴田是在今年三月份死的,不过就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当时水镜月等人还在西域。这一切也是风寻木这些天听鹤一和林晨风说的。 唐小惠挠了挠脑袋,“这东瀛岛看着不大,局势还挺复杂啊。” 长庚道:“就是尾生死后,他的几个家臣争权而已,不过,木下的统治时期应该是确定了。” 水镜月道:“这么说,如今的东瀛算是太平了?” 风寻木道:“不一定。战乱刚刚结束,老百姓的日子不会好过。而且,别忘了,柴田死了,还有个石田呢。不是有句诗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诗可不仅仅适用于中原。” 唐小惠“啧啧”两声,道:“你们真当自己是观音,管那么宽?我们只是来找人找东西的,阿月,你可别再多管闲事惹是生非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颇为无辜的道:“惹是生非的不一直都是你吗?” 唐小惠很无语,斜睨了她一眼,“要我一件一件数给你听么?” 从溶洞之中出来之后是一片大山,几人走出大山之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就在唐小惠等人已经准备好露宿荒野之时,风寻木轻车熟路的带着他们转进了山下的一座村庄,找了家农户投宿。 风寻木带着唐小惠等人进屋的时候,态度俨然像是这里的主人。他见唐小惠神情紧张,便道:“放心吧,我爹和我舅舅带我来时,都是在这里借宿的,主人家很好客,村子里的人也都很淳朴。村子后面有一口温泉,不过,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现在这个时节泡温泉有些热。” 唐小惠挠了挠脑袋,点头道:“我知道。只是,因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总有些怪怪的,不太安心。” 风寻木淡淡一笑,道:“刚刚那人说你长得很漂亮。” 唐小惠眨了眨眼,“真的假的?” 他们这四人,风寻木和长庚是会倭语的,而唐小惠和水镜月则是完全没有接触过。 水镜月也觉语言不通是个大麻烦,伸手拉了拉长庚的衣袖,道:“长庚,教我学倭语?” 要说,倭语学起来并不算难。但这一时半会儿的要掌握也并非易事,可能这两人还没学会,他们就已经离开这座岛了。 长庚道:“有我在。你想知道他们说什么,我说给你听。” 水镜月偏头看他,“若是走丢了呢?” 长庚低头看了看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笑了笑,道:“抓紧点就不会走丢了。” 水镜月感觉抓着他的手松也不是,放也不是,颇为尴尬,扭脸,咕哝道:“我说的是你。” 话音刚落,就感觉手被握住,熟悉的温度让人觉得很安心。 第二百三十八章 礼物 第二日,风寻木便带着几人去寻他那位朋友。 风寻木的朋友住在江户城,也是太阁所在的城市,算是天子脚下。这也是他们决定前去投靠的原因之一。 他们此行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救阿杰,一个是找阴阳棺。 关于阴阳棺的线索,他们几乎没有,若是能找到张潮和胡安然,或许会方便得多。 而阿杰的下落,却是可以推测的。阿杰是被登州和云国水军的主帅劫走的,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作为一国水军主帅,到敌营刺探军情,自然不可能为了看那些小鱼小虾的,擒贼先擒王么。所以,他们到江户城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多半会想方设法的接触太阁。 水镜月问风寻木:“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我们这么多人过去方便吗?” 风寻木还未开口,唐小惠就道:“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啦,肯定是个大美女。” 风寻木倒是很大方的承认了,“小玉的确是个美人。” 唐小惠:“小玉?” 风寻木点头:“小玉是开店的。上次我离开的时候,她刚死了丈夫,不知道如今有没有找到一个好归宿。若是她嫁人了,我们可就白跑一趟了。”他说着嘴角便翘了起来,期待中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伤感。 站在江户城街头的时候,水镜月明显的感觉到东瀛与中原的不同之处。倒不是说建筑、衣着之类的不同,以前站在西域街头的时候异域风情更浓重,但这次,水镜月感觉到的是一种紧张的情绪。 其实街道上看起来还算平静,街道两旁的店家蒸腾的热气缭绕不绝,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笑靥如花也有人垂头丧气,熟悉的浊浊尘世。但,给人感觉不一样。空气中有种难言的压抑,好像有座山压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那山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城中所有的百姓都知道这一点,却毫无办法,无能为力,只能随时戒备着,时刻警惕着,就连此刻的快乐和幸福也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或许,是长期战乱的原因。 但,在中原却是不一样的。 大昭朝建国三百多年了,即便是如今也仍旧是战乱不断,北边在一百年前跟匈奴和五胡打,如今跟云国打,西边吐蕃也从来不太平。但是,即便大昭的国土如今已经缩小到三百年前的一半还不如,京城却仍旧歌舞升平,江南仍旧一派海晏河清。 她至今仍旧记得,五年前云国的军队攻破偏关围困雁门关之时,秦淮河畔仍旧是纸醉金迷。那时,她就曾想,或许只有等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刻,福满楼的大门才会关上。 即便是在雁门关和襄阳城,在长年被战乱侵扰的城市,水镜月也从未感觉到如此这般的紧张。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当年大韵的开国之君结束乱世之时,中原的百姓是否也是活得这般战战兢兢呢? “阿月?” “嗯?”水镜月眨了眨眼,偏头正对上长庚询问的目光,“怎么了?” 长庚看了她一会儿,晃了晃手中的木盒,道:“你不是想买个木盒装画吗?这个怎么样?” 水镜月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个路边摊旁,店家卖的是刀剑,长庚手中的木盒原本是装一把短剑的,用来放那幅画大小倒是正合适,盒子里还有软垫,能防潮。水镜月点了点头,见他又挑了把匕首,便道:“你要买兵器?路边摊能买到什么好刀啊?我这里有一把匕首,送你。” 她说着抬了抬脚,从鞋帮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他,那匕首看着很简陋,黑色的刀鞘,刀柄上缠着黑色的布条,朴实无华。 水镜月见他没接,直接塞进他手里,道:“我刚入江湖那会儿,没有无影刀,只有这把匕首。不过,我不太习惯用短兵器,便宜你了。” 长庚拿着那把匕首,抬眼看她,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将那匕首收了起来,认认真真的藏在了衣袖里。 水镜月虽送了长庚匕首,不过,两人要买那个木盒,店家不肯单卖,定要他们连里面的短剑一起买了。长庚问了价,觉得价格还算公道,便一起买下了,转手将短剑送给我水镜月,道:“带着防身。” 那短剑不足一尺,但比匕首仍旧长了些,插进鞋帮里有些碍事,水镜月便将它藏在了背后的腰带里,抬眼时却在那店家的脸上巡睃了一番,问道:“他刚刚是不是在讹你?” 长庚微讶,摸了摸鼻子,俯身去抱蹲在地上的九灵,“也不是。” 水镜月听不懂倭语,自然不知道他们刚刚对话的内容。她不过是看两人的表情猜的,见长庚这副模样,不由挑了挑眉眼,“所以让你教我倭语么,月姑娘行走江湖,还没人能讹我的银子。诶,小惠他们呢?” 水镜月转了一圈,没找到唐小惠和风寻木,回过身来却正对上长庚的眼神——并不炙热,平静却深沉,仿若满溢而出的水潭。她有些晃神,突然觉得,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股不安消失了,身在异乡的不适,前途未卜的茫然,在知道这个人会一直在身边时,似乎都无足轻重了。 “阿月!” 一声清亮的喊声越过街道穿过人群钻进两人的耳朵,打破了寂静的空气。水镜月回头,就见唐小惠正站在街道斜对面的一家店门口招手,看那模样似乎还挺着急。 “怎么了?”水镜月赶了过去,才发现这是一家卖玩偶的店,琳琅满目红红绿绿的人偶看得人有些眼花。 唐小惠拉着她的手腕进店,指着两套玩偶,问道:“阿月,你看这两套人偶,哪一个送小玉合适些?” 那两套人偶,其中一套是一家三口,父母中间坐着一个正在吃团子的孩子;另一套是大概是什么神明的雕像,带着鬼面,长得凶神恶煞的。 原来是这两人走到半路,风寻木看到这家玩偶店,觉得有趣,想起该给小玉带点礼物,便拉着唐小惠挑礼物了。风寻木找唐小惠来,原本是觉得她是女孩子,比较了解小玉的喜好,但他此刻觉得,这丫头的喜好实在有些重口味。 风寻木挑中了那套一家三口的,看着喜庆和乐,小玉素来喜欢孩子,一直想有个安定的家,肯定会喜欢。可唐小惠却偏偏说这个不好,看中了那套鬼面神像,说女孩子家里摆这个,不用担心宅子里闯进什么牛鬼神蛇,能壮胆。 风寻木想象着半夜起床是,夜色朦胧中猛然看到这么几个阴森森的鬼面蹲在床头盯着自己,不由打了个寒颤。他觉得把这种东西摆在家里,不是壮胆的,纯粹是自个儿吓自个儿的。 唐小惠却说,那小玉的若是如今已经成家了还好,若是仍旧单身,看着这一家三口的人偶,触景伤情,想到自己死了多年的丈夫,这不是平白勾人伤心事么? 两人争持不下,都看着水镜月。 水镜月的视线在那两套人偶身上转了转,抬头看了看两人,对上两人期待的目光,眉眼一挑,十分不屑的抽了抽嘴角,道:“这么丑的人偶,好意思送人么?不如送那个,圆乎乎的可爱又欢乐。” 两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她指的是一套白白胖胖的团子玩偶,那团子放在一个方格盒子里,一共九个,画着喜怒哀乐各种不同的表情,却都有些憨憨的,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脑袋顶还有两只尖尖的耳朵…… 风寻木和唐小惠看着那圆滚滚的团子,不约而同的转头去看长庚怀里的九灵——神似! 唐小惠那手肘碰了碰风寻木的胳膊,低声道:“诶,其实,阿月还是很喜欢九灵的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艺妓 最后,风寻木和唐小惠没能买下三套人偶中的任何一套。那套团子玩偶被长庚买下,送给水镜月了。水镜月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再看看九灵颇为无辜的眼睛,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接手的时候嘀嘀咕咕的说他浪费,转头却抱着那木盒不撒手。 大概是为了补偿,长庚在半道上给风寻木挑了盒胭脂。风寻木很满意,笑道:“还是长庚靠谱。”唐小惠和水镜月两个女孩子再一旁听着有些不好意思。 几人走了一阵,水镜月突然拉了拉长庚的衣袖,问道:“没有没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她觉得有些诡异,为什么好像她每去一个地方都能惹上一个背后灵? 长庚点头,“嗯。东瀛的中原人很少,大概只是好奇。” 风寻木上次来江户,是四年前的事,那时东瀛虽处于战乱,但江户在尾生的统治下,还算太平。这些年的变化并不大,风寻木在街道上兜了几个圈子,总算是找到了当年那家店了。 只是,站在那店门口,他看了看周边的环境,有些困惑的挠了挠下巴。 “怎么了?”唐小惠问道,“你不会不记得路了吧?” 风寻木摇了摇头,“我记得应该是这里,这条街没怎么变化,对面那家酒家跟四年前一模一样。只是……这家店不一样了,小玉的店是买团子的,店面也没这么大。” 唐小惠虽不懂倭语,但这家店门口的那个“茶”字她还是认识的,“大概是团子不好卖?喝茶的人多了就改卖茶了吧。” 风寻木却十分肯定的道:“不可能的。” 水镜月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茶馆不如中原的茶馆热闹,窗边有个女子在弹琴,咿咿呀呀的唱着歌,大堂里的客人并不多,各自交谈着,声音不大,几乎要隐没在那女子的弹唱声中。 四人刚进店,便有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迎了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了句什么。风寻木问了她句什么,她低声的回答着,声音放得很低。 水镜月正凝神听,突然感觉耳边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低沉的声音响起:“阿晚问这家茶馆是什么时候开的,说以前来的时候还是一家卖团子的店,很想念店家的团子,这次特地寻来的,问她知不知道原来的店家的女老板现在去了哪里。女子说这家茶馆是今年四月才开的,她只是一个侍女,不知道那么多。” 长庚正准备接着翻译,却见水镜月往旁边移开了半步,还伸手捂了捂耳朵。他有些莫名,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偏过头来,飞快的瞄了他眼,又飞快的转过头去,一只手仍旧捏着耳垂,咕哝道:“别在我耳朵边说话,痒痒。” 长庚微微愣了会儿,看到她耳廓上的一抹红色,低低地笑出声来。 水镜月瞪他一眼,“不许笑。” 长庚点着头,一只手虚握着放在唇边,微微低着头,嘴上说着“好,不笑了”,眼角却弯的跟新月似的。 水镜月撇了撇嘴,看他难得笑得开怀,嘴角也不由弯成了上扬的弧度。只是,她的笑容还未形成,便听见一声巨响—— “咚!” 拳头打在柜台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句明显带着怒意的质问。 发怒的是风寻木,他那一拳打在柜台上,顿时就打碎了一个桌角。大概是他露出这一手,柜台后面那个秃顶的老头子一时震惊,竟没能反应过来。 唐小惠在一旁,似乎是想帮忙,但她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不知所措。 风寻木的脾气跟林听海很像,很少发怒,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种事更是不曾有过。水镜月见了这一幕都有些惊讶,“发生什么事了?” 长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上前几步,将九灵交给唐小惠,然后伸手重重地拍在风寻木的肩上,道:“七姑娘都被你吓坏了。” 风寻木回头看他,似乎有些懵,反应了会儿才想起他说的七姑娘指的是唐小惠,抬眼看过去,正对上唐小惠的视线。她对他笑了笑,他却没有错过她眼底尽力掩饰的无措。他揉了揉眉心,低声说了句:“抱歉。”用汉话说了一遍,又用倭语说了一遍。 他说着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又对店家道了歉,道:“我能见见她吗?” 秃顶收了银子,视线在四人的身上巡睃的一番,那眼光有些放肆,像是在衡量着什么,又像是在估量几人的分量,末了点了点头,对之前那位侍女说了句什么。 侍女接了命令,带着几人往二楼去了。 长庚问风寻木:“怎么回事?” 风寻木的眼睛都红了,道:“小玉在这里做艺妓。” 那位侍女将四人带到二楼的房间便离开了,另一位女子在房间里等候,请几人入座后便开始煮茶。 风寻木在回答完长庚那句问话之后便再没出声,脸上没了惯有的笑意,面色比长庚还冷,眼中的愤怒消失了,甚至十分的平静,只是每隔几息便会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摆在面前的茶看都没看一眼。 没一会儿,房门再次打开了,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跪坐在门口,低着头行了礼,便走了进来,坐在一旁的窗口处,又躬身行了一礼,轻声问了句什么。 ——这期间,她一直都没抬头,低眉顺眼的看着地板。 女子没有得到回答,便一直躬身未起。 长庚偏头看了风寻木一眼,见他只呆愣愣的盯着对方看,便回头答了那女子的问话。那女子起身,开始弹唱起来。 这会儿她抬起了头,却仍旧垂着眼。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和服,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身材不错。从面部轮廓来看,她的确很漂亮,算不上国色天香,属于小家碧玉,不过,她脸上的妆容太浓了些,嘴唇嫣红,脸上的脂粉涂得有些太多,白的有些惨淡,额头点了美人痣,红的滴血。这里的女子似乎都是差不多的打扮,大概是东瀛流行的妆容,水镜月欣赏不来。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收起之时,风寻木终于开口了:“小玉。” 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温柔,却让对面的女子停在弦上的手指颤了颤,“铮”地一声,将一直沉凝的空气打碎。 煮茶的女子仍在继续,长庚给了她一锭碎银,请她下去了。 最初的震惊过后,小玉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还对风寻木笑了笑,躬身行了礼,道:“林少爷。”她说的自然是倭语。 煮茶的女子离开了,她便将琵琶搁在一旁,坐过来继续给几人煮茶。 风寻木看着她的动作,问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玉煮茶的手艺并不比之前的女子差,给众人续了杯,又将风寻木杯中早已冷掉的茶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杯,“林少爷喝茶。” 风寻木是喜茶的,但这次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没尝出茶味的时候。他喝了一口茶,杯子还没放下,便问道:“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小玉摇了摇头,道:“风少爷,是小玉自己的选择。” 风寻木却是不信,“可是,你不是说过,团子店是你和丈夫的梦想?还有那些孩子,他们怎么办?” 小玉轻轻舒了一口气,嘴角带了一丝笑意,那笑意像是一种释怀,但却透着绝望,“风少爷,很多时候,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而一旦开始软弱,妥协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到后来,回头看看,就会发现,其实要放弃曾经以为会用生命坚持的东西,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第二百四十章 团子 四年前,风寻木十六岁,带着鹤一和林晨风一起来东瀛岛采购。 他们在江户街头遇到小玉的时候,她正在街边卖团子,身边围着七八个孩子,买了团子也不走,坐在那里一边吃一边仰着脑袋对她笑。当时正是战乱时期,虽然江户城还算太平,但街道上也少见如此这般灿烂的笑容,风寻木等人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 风寻木一手牵着林晨风,一手按在鹤一的脑袋上,问道:“想吃吗?” 两个孩子眼中的光芒刚刚声音,却被一声惨叫吓得大惊失色——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带着几个武士掀翻了小玉门口的摊子,一串串的团子散落一地,那些孩子吓得躲在小玉身后哇哇大哭。 小玉却很是镇定,安抚了那些孩子之后,就拍着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回家了,只是,在看到滚落一地脏兮兮的团子时,眼神有些可惜。 她如此冷静的态度,让风寻木微微怔了怔,将他已经踏出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那大胡子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地掼在地上,正准备抬脚踢过去之时,却见眼神闪过一道蓝光,脚下立时站立不稳,“咚”地一声摔倒在地,局面转变的速度让大胡子身后的武士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大胡子怒吼一声“站着干什么?!”他们才慌手慌脚的将人扶起来,将眼前的少年围了起来。 风寻木起初看到那女子眼中的坚毅之色,以为她不需要帮助,不曾想她却是毫无还手之力。他偏头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女子,手已经握上了剑柄,眼睛从眼前四个武士身上一一打量过去,问道:“大姐姐,你没事吧?” 那女子摇了摇头,却道:“公子,你不用救我,这是我应得的。” 他怔然,有些不明所以。那边大胡子听了已经怒吼吼的嚷嚷了起来,大概见对方只是个孩子,刚刚那一瞬间的惧意消失了,他直接推开那几个武士站在风寻木面前骂的唾沫飞扬。 风寻木伸手摸了摸落在鼻子上的唾沫星子,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抬脚直接踢在那人的脸上,“真恶心。” 大胡子这次倒是没倒地,后退几步便被身后的武士接住了,只是,脸上多了一个黑乎乎的鞋印…… 几个武士见大胡子气得脸皮子都抖起来了,不等吩咐便一拥而上,想要擒住那少年,却不料,手中的刀刚扬起来,便感觉动不了了。而对面那个少年正打量着四把刀,似乎有些嫌弃,哗啦啦的扔在了地上,抬眼对他们挑眉,“真没用,这点本事也就欺负老弱妇孺了。” 这会儿,林晨风和鹤一也过来了,将倒地的小玉扶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去碰她身上的伤。 小玉的眼睛却看向那几个被定住的武士,问道:“他们……没事吧?” 风寻木之前听几人说话,就知道事情有些复杂,下手很有分寸,只是点了对方的穴道,缴了他们的兵器而已,也就只那个大胡子受了点皮肉之苦。 之后,风寻木帮小玉将店铺收拾了,小玉重新做了团子请三人吃。 后来,风寻木从团子店对面的酒馆的老板娘那里打听到,那个大胡子是小玉的丈夫的朋友,她欠了他很多钱。 其实,追溯起来,是小玉的公公欠了大胡子的父亲很多钱。小玉的公公死了,欠的债便由儿子还。可就在半年前,小玉的丈夫也死了,债务便落到了小玉头上。 关于这一点,小玉丝毫没有怨言。那个大胡子虽然看着挺凶,但并不算坏人。他们欠的债有十多年了,大胡子在他父亲过世后,还给他们把利息免了,只要他们还本金就行了。但是,自从小玉的丈夫死后,大胡子来跟小玉商量还债的事,建议她把店卖了,还给她介绍了自家歌舞厅的工作。 小玉拒绝了。并不是因为她看不起歌舞厅。而是因为,开团子店是她跟她丈夫的梦想。 大胡子劝了她几次,实在劝不动了,直接把人扔进歌舞厅去,结果她宁愿被打死也不肯接客。实在无法,大胡子只好放了她。如今,也只每次来店里闹一闹,打打她算是出气,大概也是想逼她认清现实。 战乱中,谁都活得不容易。她并不怪大胡子,毕竟她欠的债太多,就算她卖一辈子的团子都还不清。可是,她的丈夫死了,她总要把他们的梦想继续下去。 当时,十六岁的风寻木看不懂小玉眼底的深情,但他能读懂她在看到那群孩子高兴的吃团子时的笑脸。 想要开一家团子店。 如此简单的梦想。 但正是简单,才动人。 风寻木带着林晨风和鹤一离开江户的时候,直接去找了大胡子,帮她还了债,便离开了。 只是,他没想到,等到四年后再来,已经是物非人也非。 此刻,他听着她云淡风轻的说着放弃之时,突然想起了当年他去帮她还债之时,那个大胡子对他说的话——“少年,乱世中谁都活得不容易,尤其是一个单身女人。” 他跟那个酒店的老板娘说了同样一句话。只是,当时的风寻木能听出老板娘语气中的怜悯,却听不出大胡子说这句话的情绪。 小玉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风寻木知道,即便他问了,她也不会说。一如四年前。 其实又何必问?不管经历了什么,终归不会是美好的回忆。他抬眼看她,问道:“小玉,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这话一出,不仅小玉,长庚也有些惊讶,心道幸好七姑娘和阿月听不懂。 风寻木似乎很担心她会拒绝,急着解释道:“我家也在一座岛上,那里有很多小孩子,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小玉笑了,微微垂了眼,摇了摇头,“林少爷,我不会跟你走的。你的家乡再好,那也不是我的家。这里,才是我的故乡。” 风寻木沉默了。 小玉给他倒了杯茶,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林少爷,当年的事,小玉一直没有机会说声谢谢。多谢你当年的帮助,非常感谢。”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有侍女在外面低声道:“小玉,老板找你。” 小玉躬身行了礼,又解释了一遍,道了歉。 风寻木道:“你先去吧,我们再呆一会儿。” 小玉退了几步,又行了礼,便离开了。 水镜月见风寻木神色正常了些,便问道:“风寻木,小玉的事,能说来听听么?” 风寻木点了点头,抬头看她的时候,嘴角却扯出一个伤感的笑容,“阿月,我终于有些明白你的心情了。或许,我当年自以为的好心,反倒害了她。” 第二百四十一章 茶缘 水镜月原本对小玉的故事挺好奇,但是风寻木那句“我终于有些明白你的心情了”,让她听故事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茶水早就冷了,她盯着水中沉浮的茶叶看了将近半刻钟,终于抬眼看了长庚一眼。然而,此刻的长庚,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他在仔细听着什么,却不像是在听风寻木讲故事。 发生什么事了吗?水镜月凝神,仔细听周围的声音……隔壁房间里的琴声和歌声,还有一群男人吵闹的声音……嗯?这是小玉的声音?那声音很低,水镜月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坚决,似乎是在反抗着什么。跟小玉说话的是个男子的声音,那人的声音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是温和……是这家茶馆的老板吗?小玉是遇到麻烦了? 水镜月抬眼看长庚,这次长庚似乎觉察到了,也转眼看了她一眼,见她面露询问,微微一愣,便明白了过来。他对她笑了笑,让她安心。 水镜月看了一眼对面两人——一个沉浸在回忆中,一个沉醉在故事中。她伸手指了指外面,低声道:“出去看看。” 两人刚起身,唐小惠便抬头,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想也不想,开口就道:“去茅房。” 唐小惠看着两人的背影,眨了眨眼,“一起?” 长庚开了门,镇定的回头,道:“阿月找不到路。” 唐小惠恍然的点头,“哦,是哦,都不知道怎么问路。” 小玉所在的那间屋子就在对面,两人刚出门,就见到守在门口的两个武士。水镜月拉着长庚走到走廊的尽头,站在窗户边,问道:“小玉在那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长庚嘴角带了几分笑意,道:“事情好像变得有趣了。这家店的老板想见我们,请小玉帮忙引荐。她拒绝了。” “请?帮忙?”水镜月没有错过他用的几个颇为异常的词,一般老板会对一个艺妓如此客气?她可不觉得长庚在转述的时候会刻意添油加醋。 长庚点头,“小玉应该没有问题,至少,对阿晚没有坏心。不过,那个店老板的身份有些可疑。他说想见我们,只是因为我们是中原人,而他对中原文化十分的感兴趣,并没有恶意。小玉有些为难,已经沉默很久了,现在是那个老板在说服她,很有耐心。” 若只是一个平常的店老板对中原文化感兴趣,小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防备,店老板也没必要解释这么多。如此这般,反倒更像是别有用心的。 水镜月挑了挑眉,“去看看。” *** “哗——” 房门被粗暴的拉开的时候,房间里的几个人都有些懵。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离门口最近的灰衣武士,不过,他的刀还未出鞘,冰凉的触感一闪而过,手中的刀便不见了。他看着对面的白衣男子,眼中不由露出震惊的神色——他刚刚都不知他是何时近身的! 长庚将那把长刀拿在手中掂了掂,递给水镜月,“刀不错。” 那是把倭刀,跟苗刀有些像。水镜月接过来的时候不由好笑,“再好也不如月下。”说着弹了弹刀背,甩手将刀扔还给那人。 房间里剩下的两人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小玉原本跪坐在桌子旁斟茶,此刻急急的爬了两步,挡在长庚和水镜月身前,匍匐在地,急切的说了句什么。水镜月虽听不懂,却也知道她在求情,走过去扶她起来,“谢谢。”她说的是倭语。 长庚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对面的那个男子——茶馆的老板,用倭语道:“阁下想见我们,不用为难一个女子。” 那茶馆老板大概四十来岁,秃顶,梳着发髻,一身墨绿色的和服,长得很是清瘦,颧骨很高,两腮有些凹陷,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之后,眼神迅速恢复了平静。 长庚的话说的不客气,他也不在意,还起身行了礼,“你们怎么进来的?我的护卫还好吗?” 长庚道:“暂时动不了而已。” 茶馆老板伸手请两人入座,“不知二位可否坐下一叙?” 长庚拉着水镜月大大方方的坐下了。那位武士出去了,小玉按照吩咐接着过来煮茶,开始的时候太紧张,动作有些笨拙,茶水差点都洒落在桌子上了。长庚说了句什么之后,她微微愣了愣,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的低头,手指倒是不抖了。 水镜月有些好奇,问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长庚偏头看她,“我还以为你听懂了。”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我就会那一句……好吧,还有对不起,之类的,小玉说了那么多次,想不记住也难。” 长庚道:“我说她煮茶的姿势没你好看。” 水镜月自然知道他说的肯定不是这一句,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没看过……呃,你那个时候看到了?”她想起之前她在闲云岛私塾给申夫子煮茶,他正在给学生讲课,从学堂里应该是能看到的…… 长庚笑了笑,“下次煮给我看?” 水镜月呵呵的笑两声,“你陪我喝酒?” 长庚认真的点了头,“说好了。” “嗯?”水镜月不过随口一说,哪知道他竟顺着答应了?正想反驳,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回头看过去,正对上那茶馆老板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一条饿狼盯着好容易找到的绵羊,没有恶意,只有欲望。 水镜月微微皱了眉。长庚握住她的手,轻轻咳嗽了一声。那茶馆老板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太过无礼,收回了目光。 气氛有些凝滞之时,茶水恰好煮好了,小玉倒了一圈茶。茶馆老板举了举杯,道:“在下千利休,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长庚听到“千利休”这个名字的时候,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的确很有几分讶异,不过转念一想,如此一来,一切也就都能解释了。 他点了点头,道:“在下长庚。” 千利休看了水镜月一眼,长庚却没继续介绍,只道:“听闻阁下对中原文化十分感兴趣,不过,我们来只是希望阁下不要为难小玉,不能久呆。而且,我们都是些走江湖的粗人,习的是武道,不通文道。阁下若是想了解中原文化,不妨去中原走一遭,或许更合适。” 千利休听他要离开时面露惋惜,听到最后一句却叹了口气,半晌,道:“二位放心,我不会为难小玉。不过,我听说中原人都十分的谦虚。在下十分热衷于中原茶文化的研究,听闻阁下身边这位姑娘精通茶道……”千利休这句话刚说出口,就见长庚盯着自己的眼神变了,凌厉的有如刀子一般,即便他不会武,也能感觉到凉飕飕的杀气。 水镜月的感觉比千利休更深。不过,她虽有些莫名,却也知道长庚不会无缘无故露出杀气,没有动作。 倒是小玉,见长庚神色不对,立马往千利休那边移了移,给长庚磕了个头,道:“公子,大人没有恶意,他只是想邀请你们去府上做客。” 水镜月见小玉求情,伸手拉了拉长庚的衣袖,问道:“怎么了?” 长庚眼中的杀气瞬间消失,转头看她的时候,虽然面色仍有些冷,语气却放得很轻,“他想请我们去他家里给他煮茶。” 居然还能开着玩笑。水镜月有些哑然,道:“你跟他说……” “他能听懂汉话。”长庚道。 水镜月眨了眨眼,大概明白刚刚是怎么回事了,笑了笑,对千利休道:“能听懂不早说?都说汉话不是很好?阁下的邀请,我们接受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千利休听她应了,立马道:“好。”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倭语,又赶紧用汉话说了一遍。 水镜月挑眉,“你不问我的条件是什么?” 千利休道:“姑娘若能传授在下中原茶道,无论什么要求,在下即便倾家荡产也会做到。” 水镜月道:“倾家荡产倒不必。不过,我知答应演示茶艺。阁下意下如何?” 千利休躬身:“感激不尽。” 水镜月起身,“我们的朋友还在等,不能久留,告辞了。改日登门拜访,不知阁下府上何处?” 第二百四十二章 酒馆 水镜月和长庚回房间没多久,四人没等小玉回来便告辞了。几人原本是打算在小玉这边投宿的,但如今小玉如今这种状况,他们留下,反倒会给她带来麻烦。 风寻木带着几人进了茶馆对面酒馆。这里倒是跟四年前一样,酒馆门口的幡旗仍旧破破烂烂的,大堂里昏昏暗暗的,厚重的窗帘和门帘将太阳光都隔绝在小屋之外。店里的客人不多,自斟自饮的喝着闷酒,一个酒馆比对面的茶馆还要安静。 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梳着高髻的妇人,大概五十来岁,嘴唇嫣红,眼睛涂着重重的烟熏妆,正拿着一根烟杆,吐着烟圈,云雾缭绕的,若是忽略脸上脂粉无法掩盖的皱纹,倒是很有几分妖冶的风情。 风寻木给几人介绍道:“那是黑沼夫人,这里的老板娘,脾气有些怪,吝啬又爱财。” 柜台边有几张高脚凳,风寻木坐下,要了四瓶清酒。老板娘转眼看了几人一眼,没动。风寻木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老板娘终于动了,却仍旧没有放下手中的烟杆,伸手先将那银子摸走了,再反手从身后取了四瓶酒来。 四人一人取了一瓶酒,风寻木从一旁取了四只杯子,道:“味道很独特,尝尝看。” 他说着又摸出一锭银子,跟那老板娘交涉。长庚见水镜月和唐小惠都看过来,便给两人翻译。 风寻木在问老板娘有没有空房,他们要住宿。 老板娘说一楼有单间,也有通铺,二楼还有一个套间。她说着扫了几人一眼,道:“我看各位都是讲究的,住不了通铺。一楼太吵,不如将二楼的套间租下,那边有两间卧室,一个客厅,还有独立的浴室和厨房,环境不错,只是价格高些。” 风寻木道:“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老板娘想了会儿,招招手将一旁擦桌子的侍女叫了过来,让她看着点儿店,便带着几人去看房间。 去二楼的楼梯在酒馆外面,从侧边的小巷里上去,上楼之后有一个走廊,站在上面半条街都尽收眼底,对面茶馆的动静更是看得一清二楚,甚至看能看到茶馆二楼坐在窗边的侍女那殷红的唇角。 老板娘开了门,脱了鞋子走进去,一边介绍道:“之前的租户是个武士,半个月前刚退租,回家种地去了,两手空空的走的,什么都没带走。这里的家具、日用品都是现成的,若是嫌脏,我可以叫人来打扫一番,东西也可以换成新的。很快,诸位在下面喝一瓶酒就能整理出来。诸君觉得如何?” 风寻木等人转了一圈。这房间的确不错,前主人留下的痕迹很少,看起来有些冷清。风寻木从卧室里出来之后,十分自觉的给老板娘塞了些银子,道:“打扫一下就行了,家具不用换,床单换成新的。麻烦您了。” 老板娘收了银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请几人下楼去喝酒。 风寻木一边下楼梯,一边问道:“黑沼夫人,这里以前不都是只租给武士的吗?” 老板娘听了这话有些诧异,停步回头看了他好几眼,眼中露出一丝迷惑,“看着有些眼熟……你是……四年前的那个从中原来的多管闲事的少年?” “噗。”唐小惠听了长庚的翻译,不由得笑出声来,长庚也不由弯了嘴角,风寻木很是无奈的看了长庚一眼。水镜月却是没有笑,看向长庚的神色似乎还有些担忧。 众人回到酒馆,老板娘似乎猜到了风寻木来这里的理由,还未坐定便向风寻木伸手。风寻木也十分识趣的送上一锭银子,那老板娘咧嘴笑了一下,道:“小玉那孩子,也不知是命太好,还是命太苦。” 四年前,风寻木离开之后,小玉的生活其实过得还不错,甚至可以说是过得很好。 如风寻木所期望的,她后来找到了一个依靠,对方是尾生家族的家臣,很有地位。 老板娘吐了一口烟圈,神色看不出悲喜,“他叫柴田。” 众人在听到这个名字之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风寻木曾提到过这个名字,柴田,尾生家族最忠心的家臣,后来因为支持尾生的弟弟继位,反对木下的统治,最后反叛失败,切腹自尽。 老板娘道:“柴田是在跟几个武士一起来我的酒馆里喝酒时遇上小玉的。他对小玉算是一见钟情,小玉最初是不愿的。但柴田很有耐心,虽然是个武人,据说在战场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对小玉却是难得的温柔。小玉本就是个心软的,难得情深,又怎会不动心?” 不管柴田是怎样一个人,至少,他待小玉是真心不错。在东瀛,女子的地位是十分低微的。出嫁之后,丈夫、公婆,甚至是儿子,都能对她颐指气使,在家的地位仅仅只比侍女要好一点而已。但是,柴田很尊重小玉。小玉说她不喜欢侯门深宅,说她想要继续开团子店。柴田都依着她,还帮她把店面扩大了,派了两个武士和两个侍女来帮忙。 老板娘托着手肘,眼神悠远,缓缓道:“那个时候,江户城的百姓经常会看到,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柴田将军穿着一身战甲,坐在一家没有名字的团子店门口,跟一群小毛孩一起分吃一盘一盘的团子,对着店门口系着围裙的女子傻笑……再后来啊,战争结束了,江户城里的百姓期盼的和平终于有了希望,可是,小玉的灾难也是从这里开始了。” 战争结束之后,柴田与木下的争斗愈演愈烈,到柴田奔走古野城之后,双方已经到了不得不兵戎相见的地步。 柴田在离开江户之时,来见过小玉,想要带她一起离开。可小玉不愿意。在柴田想要强行将她带走之时,小玉说了一句话:“这里是我的故乡啊,我跟他的故乡,我们的家和梦想,你要我去哪里?” 听到这句话的柴田,神情颓然的上了马,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了,出了江户城,再没回来。 柴田失败之后,整个柴田家族都遭到清算,那些曾跟随他的武士也未能幸免于难。小玉虽从未进过柴田的家门,但整个江户都知道她跟柴田的关系匪浅,自然逃不过。早在木下的手下追查到这里之前,小玉的店就遭到了柴田家族的武士的洗劫,他们想要拿她去木下府中邀功,以谋求一条出路。 那些武士最后有没有免于一死无人得知,但小玉却是入狱了,差点死掉。 老板娘说:“她刚回来的那几日,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张脸比我这个老太婆更像个快要入土的人。” 而她最终之所以免于一死,却是千利休救了她。 也是这个时候,江户城的百姓才知道,这位曾经他们以为的平民将军夫人,其实并不是柴田的妻子,只是他在外面的红颜知己。柴田是有家室的,只是都在乡下,鲜有人知,而小玉也并未跟他成亲,连妾室都算不上。 很多人都不理解千利休为何会出手救下柴田的情人,他本人曾对木下解释说:“我想要开个茶馆,小玉姑娘那家店的位置不错。” 隔日,木下便派人将那家店改成了茶馆,送给了千利休。 唐小惠正好奇那个千利休是何人,却没再听到长庚的声音。她转头,正想催一催,却见长庚正伸手去夺水镜月手中的酒瓶,不由得就是一惊,脱口而出道:“小心!” 第二百四十三章 醉酒 认识水镜月的人都知道她酒量好,千杯不醉。可是,她有没有醉过呢? 当然有过。 只不过,这个世上,见过她醉酒的模样的人,真正说起来,只有两个。 一个是她的师父,乌炎。 另一个就是唐小惠。 唐小惠跟水镜月喝酒,一般都是唐小惠先喝醉,有时候等她睡一觉醒了,仍旧能看见水镜月面不改色的继续喝着。可是,有一次例外。 那是四年前的事。当时唐小惠跟唐万意一起,在岭南帮她小姑姑唐紫英寻一种草药,水镜月突然就那么出现了,见了面什么也不说,拉着她出了丛林,直奔城里最近的酒家——“小惠,陪我喝酒。”她说完这句,抱着酒坛子就给唐小惠敬酒,自顾自的喝着,完全不在意对面的人几乎一滴酒都没有碰。 第二天,水镜月看着青眼圈的唐小惠,笑着道歉说——“小惠,这段时间跟在我身后追的武林俊杰不计其数,介绍给你认识权当赔罪,如何?”她说完就离开了,来去匆匆。 当时的唐小惠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水镜月那个人本就总喜欢做些出人意料的事,她只当她是被什么人追得心烦了,来找她清静清静。后来,她从岭南丛林中出来,才知道,那年的华山论剑,秦岭七绝死了,还是死在她的手上…… 其实,后来想起来,那天晚上,水镜月喝得并不多,至少,比起她曾经喝过的酒,算不上什么。但是,唐小惠觉得,那一晚她是醉了的。 水镜月喝醉的时候,其实是看不出来的,不会吵不会闹。她醉酒的时候很安静,也太过安静,酒一样继续喝,举杯的节奏都是固定的,每隔两息便喝一口。 其实,要想知道水镜月喝醉了没有,有一个很简单的辨别方法。她喝醉的时候,有一个禁忌,就是绝对不能抢她手中的酒。 她没有喝醉的时候,抢她的酒是抢不到的,她多半也只是躲开了事。但是,她喝醉之后,去抢她的酒,可是会挨打的,真打,下手可不会留情。 所以,当唐小惠看到长庚去抢水镜月手中的酒瓶之时,不由就惊叫出声。只是,她那一声“小心”还未落地,长庚就已经将水镜月手中的酒瓶取了下来。然后,唐小惠不由睁大了眼睛—— 水镜月在感觉到酒瓶被人抢走的时候,一只手瞬间握成了拳头,然而,那双眼睛才刚抬起,眼神中的寒意还未及形成便化作了一汪深潭,那已经送出一寸的拳头生生止住,静立半晌,终于松开了。 她摇了摇头,似乎喃喃的说了句什么。 长庚一手拿着刚从她手中夺过来的酒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水镜月那句话旁人没有听清,但他看着她的唇形已经能猜出——“下次不会了,不会了。” 他怔然半晌,眼圈突然红了。他将酒瓶放下,伸手将那只手握在手心里,垂首,双手紧紧的包裹着那只仍旧颤抖的手,抵在额间,低低道:“对不起,对不起……阿月,对不起……” 祈祷的姿势,像是忏悔,亦像是誓言。 水镜月一直都很平静,面无表情的伸出另一只手,抚在他的脸上,似乎是想帮他擦一擦眼泪,“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长庚抬眼,对她笑了笑,很浅很淡的笑容,嘴角没有弯起,眼底还有些湿润,“谢谢你,阿月。” 水镜月笑了。 长庚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道:“放心,我跟她不一样,跟那个乌孙小王子也不一样。当年你救了我,救了我弟弟,我很感激你,我一直都过得很好,从来都没有怪过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我会活得好好的,鹤一也是,我们都会好好的活着……” 他说的有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水镜月听着却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都放松了,一双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浅的模样…… 一旁的风寻木早就停了同黑沼夫人的谈话,见状叹了口气,拍了拍唐小惠的手臂,道:“天色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唐小惠有些不明所以,呆愣愣的点头,伸手拉了拉风寻木的衣袖,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吗?长庚对阿月做了什么?” 风寻木看着柜台上那四瓶早已空掉的清酒瓶子,神色有些黯然,道:“是我的错。明明是自己心情不好,为什么要去招惹阿月?” 四瓶酒,风寻木和长庚一口都没有喝,唐小惠只喝了一口便不喝了,剩下的都是水镜月一人喝的。不过,这酒的味道虽跟中原的酒不同,但并不烈,闻起来还很香醇,有一点甜,按理说水镜月是不会醉的,至少不会醉得这么快。 风寻木偏头看唐小惠,问道:“你知道吗?阿月本是过目不忘的,但她基本上都不会记得自己救过的那些人的脸。若是可以,她不会刻意问他们是谁,曾经如何,也不会打探他们以后又会如何。可是啊,她其实也很想知道的,想知道他们都过得很好,一世安稳,平安喜乐。” 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啊。 当初水镜月把长庚和鹤一送到闲云岛,长庚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她——“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她握紧了拳头,转身走了——“好好照顾你弟弟。”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带他去见林听海,告诉他这里是什么地方,告诉他以后会在这里生活。他用那双平静到近乎冰冷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她——“我要报仇!” 她听言只是转身,再次给他一个漠然的背影——“别想着报仇,好好照顾弟弟。你的仇,天下人会帮你报。” 他在林听海的钳制下不停地挣扎着,在她身后大喊大叫——“我不要你帮我!我的仇我自己会报!你听见没有?我想自己报仇!” 第三次见面,是在她离开之前,她听说他三天没吃饭了,特地给他送去一只信鸽,告诉他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总不能不吃饭吧,你还要照顾弟弟呢。这个送给你,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就让它帮你传信,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看着那只信鸽,神情复杂,良久,抬头道——“听说鸽子汤用来补身体效果不错。” 她笑着转身——“你喜欢吃就好。” 那个时候的长庚,不会知道转身之后,她嘴角的笑容有多无力。他是她出宫之后救下的第一个人,救下的第一条性命,她想努力给他最好的,但她给他的,并不是他想要的。 两年前,风寻木知道长庚带着阴阳棺离开了闲云岛之时,独自一人前往中原寻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去找水镜月帮忙。只是,他知道,在她知道他走上那样艰难的一条路之后,她一定会自责,一定会难过。 风寻木当年送水镜月离开闲云岛之时,就曾说过——“阿月,你既将他们托付给我,以后,无论他们过得好与不好,都与你无关。” 那个时候,他分明看得那般透彻,可如今,轮到他自己身上,为何又会如此执着? 第二百四十四章 来客 酒馆里时不时有几个客人来喝酒,形容潦倒,眼神颓然,摸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一杯酒,喝小半个时辰,剩下的小半个时辰对着空酒杯发呆,叹气,似乎十分的不如意。 黑沼夫人告诉风寻木说:“楼上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今晚的饭菜免费。” 四人出了酒馆才发现已是华灯初上的时辰了,从小巷的转角上了楼梯,风寻木刚将大门打开一道缝,便见到从里面透出来的一道橘色的灯光,还有饭菜的香味。 风寻木刚准备进去,就被身后的长庚一把抓住了肩膀。他困惑的回头,就见长庚神情淡然的对他摇了摇头,然后将他拉到身后,走到了最前面。 房间里有人,动静不算小。其实风寻木也是听见了的。不过,他以为只是打扫或者是来送饭菜的侍女。但长庚能感觉到,屋子里的人会武,而且武功不弱。 只是,当长庚站在门厅上看到屋子里的两人时,眼中仍旧不由露出一丝惊讶,紧绷的后背也终于松懈下来—— 客厅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此刻正坐在桌子上,就着几个小菜喝酒。男子看上去快三十岁了,穿了一身褐色的武士服,梳着发髻,赤脚穿着木屐,一只木屐正挂在大拇指上晃荡着。女子跟男子差不多的年龄,也是差不多的装束,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武士服,架着二郎腿,却是赤着脚的,一双木屐不知被她扔到哪里去了。 两人听见门开了,偏头看过来,对上长庚的视线时,微微愣了一下,不一会儿便咧嘴笑了,“阿明?真的是你啊。” 两人从桌子上跳下来,站在长庚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那男子道:“林叔叔跟我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他诓我呢。才两年不见,小子看着成熟多了,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吧?” 长庚对两人笑了笑,点头行了礼,“阿潮哥,安然姐。” 风寻木从后面冒出来,道:“阿潮哥,安然姐,还有我呢。” 胡安然直接忽视他,往他身后看去,“阿月呢?听说阿月也回了。” 走在最后面的水镜月和唐小惠也出来了。水镜月对两人露出一个微笑,“阿潮哥,安然姐。” 唐小惠也跟着叫人,“我是阿月的朋友,唐小惠。” 张潮听了挑了挑眉,胡安然瞧了风寻木一眼,上前一把拍在小惠肩上,道:“阿月的朋友,就是我胡安然的朋友。小惠,以后在闲云岛若是有人欺负你,就跟姐姐说,姐姐放大斑咬他。” “大斑?”唐小惠眨了眨眼。 风寻木摸了摸鼻子,道:“大斑是安然姐养的一只老虎。” 张潮侧了侧身,道:“别在门口站着了,坐下说吧。我们今晚来找你们有正事。” 张潮和胡安然自己找上门来,风寻木等人在最初的惊喜之后,也明白了事情估计不会那么简单。 胡安然道:“我家老头子亲自来闲云岛了,就在海湾等着我们呢。林叔叔叫他来把我们带回去,还说不准我们插手这件事了,我们是私自跑来的。” 张潮“呵呵”的笑几声,“胡叔叔若是不想让我们来,何必告诉我们阿晚他们几个的行踪?林叔叔若是真狠得下心,何必让胡叔叔来?” 胡安然嗤笑一声,似乎不以为然,转首看向风寻木等人,道:“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阴阳棺的事我们都查的差不多了,等到合适的时机就能拿到手了,为什么会突然把这事交给你们?还不许我们把阴阳棺的消息告诉你们。阿晚,是不是你又惹你家老头子生气了?” 风寻木摸着下巴望天,“我也不太清楚。” 他这话倒是不假。他们这四人中,最明白事情的原委的是唐小惠,水镜月原本猜到了一些,听林听海说了一些,算是大概明白了。长庚跟着水镜月,差不多也是明白的。只有风寻木,或许隐隐猜到事情跟他有关,但他不知道唐小惠跟林听海之间的谈判,更加无从知道林听海这次为何会这般较真。这事得罪的估计不止风若谷,至少乌炎就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水镜月看向张潮,转移了话题,问道:“阿潮哥,阴阳棺的事你们查到什么线索了?” 张潮笑了笑,道:“你们知道尾生吧?”他说着,将尾生的故事大概讲了一遍,又说了尾生死后东瀛的形势,木下与柴田的斗争,以及如今太阁的形势。 张潮讲的跟那日风寻木讲的内容差不离。不过,张潮强调了尾生在东瀛百姓中的影响力。尾生虽然死了,也没有完成统一东瀛的大业,但他结束了东瀛的乱世,而且他对东瀛的商业、农业以及军事等等各方面的政策都进行了革新。时至今日,东瀛实施的很多政策都是延续了尾生的改革路线,即便如今木下已经掌权,也不敢轻易动摇尾生定下的政策。而这也是太阁大多数大名支持他的原因。 张潮道:“如今的太阁表面上看起来一派祥和,但实际上却是暗流汹涌。木下毕竟不是尾生,很多大名虽站在他这一边,但并不是真的服他,只是因为他继承了尾生的遗志才支持他。你们说,如果这个时候,尾生复活了,会怎样?” 众人心中一惊,风寻木道:“原本支持木下的,估计大半会倒戈。但木下经营这么多年,本身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到时候又是一场大战。” 长庚转着酒杯,漫不经心道:“也不一定。若是尾生足够聪明,兵不血刃就能夺回大权。” 唐小惠看了两人一眼,道:“想那么多?阿潮哥的意思是,偷走阴阳棺的是太阁的人,而且是木下的对头?我记得之前风寻木讲过,跟木下作对的,一个柴田已经死了,另一个是叫石田吧?是他吗?” 胡安然咯咯的笑着,举杯跟唐小惠喝了一大杯,对长庚和风寻木挑了挑眉,“还是小惠聪明。” 张潮也笑,继续道:“石田把阴阳棺藏得很隐秘,我们混进他府上当了小半月的武士,都没能打听出来到底藏在哪儿了。不过,能确定的是一定还在江户,等到复活尾生那日,石田会亲自把阴阳棺送到名古屋,据说尾生就葬在名古屋的郊外。” 胡安然似乎想到什么好玩的事,突然笑了,道:“这几天我们在石田府上,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石田貌似捡了两个中原人,一到府中两人就挑了府上所有的武士。那群人是一起上的哦,最后却被两个中原人打得屁滚尿流的,哈哈哈,可惜那天我们不在,没能看到。” 张潮倒是有些担心,道:“你们若是进了石田府中,尽量接触下这两人。我听说他们不懂倭语,或许会被石田利用。” 水镜月听了问道:“那两人长什么样?你们知道吗?” 张潮耸了耸肩,“我们没见过。不过听说一个是用刀的,一个是用剑的,两个人都长得挺英俊,那群武士背地里总是小白脸的叫着。怎么,是认识的人?” 水镜月点了点头,“多半是的。”她觉得这两人多半就是雁长飞和空桑了,毕竟,作为大昭和云国的抗倭主帅,不会倭语实在说不过去。 在东瀛,中原人是很少见的,一般人即便来了也会改头换面,免得招来麻烦。她觉得这两人多半就是雁长飞和空桑了,毕竟,作为大昭和云国的抗倭主帅,不会倭语实在说不过去。 水镜月有些担忧,那两人都是在雪山上长大的,雁长飞就不说了,空桑虽心思重些,但毕竟江湖经验少,都是容易上当的主。 第二百四十五章 禁刀 张潮和胡安然离开了,走之前,张潮特地叮嘱几人道:“闲云岛素来不插手红尘俗世,你们不要过多的插手东瀛之事。” 胡安然看了一眼桌子上几个寒掺的小菜,解下钱袋放在桌子上,“闲云岛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在外面别委屈着自个儿。”她说着朝风寻木嘿嘿一笑,“阿晚,闲云岛在东瀛可不止一个停靠点,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找到你们的?有资源就要好好利用。” 送走两人之后,四人坐下来商议之后的计划。 风寻木道:“我们也潜入石田府去?” 长庚道:“石田府肯定要去的。不过,我建议我们兵分两路。阿晚跟七姑娘一起去石田府,找阴阳棺。我跟阿月一起去找阿杰。” 刚刚张潮和胡安然的话里,可没提到石田府上的那两个中原人带了个孩子。即便那两个人真的是雁长飞和空桑,他们也得另外去找找阿杰。雁长飞和空桑没有救出阿杰,那他此刻应该仍在在大昭和云国水军主帅在一起。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这两人多半会想法子接触太阁的人,最好是木下本人。 水镜月看向长庚,道:“我们先去木下府中探探路?今晚就去?” 长庚摇摇头,“当心打草惊蛇。木下身边定然有不少高手,东瀛忍者在隐匿和偷袭方面是高手,我们有更好的选择,不用跟他们硬碰硬。” 水镜月面露疑惑。 长庚道:“千利休。” 这个名字水镜月在茶馆听过一次,在酒馆也听过一次。她联系起来想想,便明白他想做什么了,道:“那个千利休貌似跟木下关系匪浅,你知道他?” 长庚点了点头,顺道将在茶馆遇到千利休的事跟风寻木和唐小惠两人说了,不过隐去了千利休逼迫小玉做引荐人之事。 长庚道:“千利休并不是太阁成员,也不是大名。他只是一个茶头,也是东瀛第一茶匠。以前在闲云岛的时候,申夫子给我提过他的师父武野大师。武野是将中原茶道引入东瀛,并将其与东瀛的民族文化融合起来的大师,据说千利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武野去世之时,千利休已经成名了。千利休本人出身商人世家,曾经侍奉过尾生,也是东瀛第一个借用权势来发展茶道的人。他在政治上没有话语权,但是在民间很有声望。” 水镜月将手肘放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看他,“千利休想借用太阁的权利来发扬他的茶道,而木下也正好需要他在民间的声望,博得东瀛子民的好感。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长庚对她笑了笑,继续道:“如今我们掌握的情报太少,明日我们先在江户城转转,打探下消息,后日再行动。阿晚跟七姑娘去寻阴阳棺,不过不一定要用阿潮哥他们的法子,你们可以先确认一下石田府上的那两个中原人是不是雁长飞和空桑,若是他们,来个里应外合或许更好。我和阿月就去拜访千利休,找机会接触木下,打探阿杰的消息。” 四人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刚出门,水镜月便感觉有些不对劲,道:“是我的错觉吗?昨日那股视线好像还在。” 长庚点了点头,“不急,先看看他想做什么。” 几人下了楼,正准备去买些早餐吃,却刚好碰到黑沼夫人。她正斜倚在酒馆门口,抽着烟斗,似乎在看天空,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黑沼夫人,早安。”风寻木笑着跟她打招呼。 黑沼夫人转首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准备就这样上街?” 风寻木点了点头,“我们去……” 黑沼夫人摆了摆手,那样子像是对他们要做什么毫无兴趣。她拿烟斗指了指风寻木手中的佩剑,道:“少年,东瀛已经不是四年前的东瀛了,而你仍旧如同四年前一般幼稚。给你们一个建议,出门前把手中的刀剑藏起来。” 风寻木有些不解,“为什么?” 黑沼夫人道:“因为禁刀令。”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太阁颁布了一条禁刀令。除了太阁承认的武士,东瀛百姓禁止拥有武器。半个月前,所有的民间兵器都被太阁收缴,收归兵用。 而他们昨日进城,之所以相安无事,一来是因为他们是中原人,二来是因为他们进了千利休的茶馆。不过,即便如此,他们此刻也一定被幕府名下的武士组织盯上了。 风寻木想起昨夜在酒馆看到的那些落魄武士,摸了摸下巴,问道:“那,如今那些武士该怎么办?” 黑沼夫人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原先住在你们那间屋子的武士,回家种地去了。更多的人估计都在大名府周边逗留,祈求某位大名的庇佑吧。” 水镜月听了长庚的翻译,倒是不怎么担忧,道:“中原也不是没有过禁兵令,曾经的大韵,如今的大昭,都曾颁布过禁兵令。这也不算是坏事,当时江湖上最大的变动大概是练拳掌功夫的武林人多了些,实在不行用木头做一件兵器就是了。东瀛这边的禁刀令有什么不同的?影响很大吗?” 长庚点了点头,“东瀛的情况跟中原不一样的。在尾生之前,东瀛百姓并没有像中原那种士农工商的职业分工。在战争期间,打仗的士兵很多都是农民,只有少数才是武士。等到战争结束,大多数士兵都是要回家种地的。而大名跟将军之间也并没有严格的界限,他们都可以招揽武士,并没有所谓的兵权一说,他们封地的所有子民就是他们战争时期的战士。所以,东瀛跟中原不一样,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是有武器的,而要将农具和武器分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沼夫人说太阁只用了半个月就收缴了民间所有的武器,估计不大可信,这事并没有那么容易。” 唐小惠挠了挠脑袋,道:“这事怎么这么耳熟?去年在西域,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收缴天下万兵,为的是铸造神剑,这个木下禁兵就禁兵,收缴兵器是做什么用的?” 那边风寻木也问了同样一个问题,“收缴的那些武器怎么处理的?” 黑沼夫人道:“听说是用来造东山寺的门钉。” 四人别了黑沼夫人,找了地儿吃早饭。他们没有将兵器藏起来,倒不是旁的什么原因,只是觉得既然已经被人盯上了,也就不用在意了,只要不惹事就成。 他们在街上转了一天,专找人多的地方走,时不时跟买东西的摊主或店家闹闹磕,倒是打听到不少事。不过,更多的人对他们的身份表示好奇,想听听他们讲些中原的事情。 一整天下来,四人发现,江户人谈的最多的就是尾生、木下,还有千利休。他们也亲自感受到了,尾生对东瀛人而言,几乎是信仰一般的存在。而木下,很多人觉得他继承了尾生的遗志,但也有不少人对他有所不满。至于千利休,普通百姓很喜欢他,感觉比前两位更加亲切。相对而言,人们提到千利休之时,神色更加从容,脸上的笑容也更加多一些。 等到华灯初上,四人回酒馆的路上,感觉街上似乎比昨晚更加爱热闹,很多人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去,似乎有什么热闹看。 风寻木拉住两个半大的孩子问了问,才知道是江户城东的东山寺今晚举办庙会,一行人都是去看热闹的。 风寻木道:“东瀛的庙会挺有趣的,去看看?” 第二百四十六章 听海 东山寺位于江户城东边的一座山上,不过,庙会并不在寺庙内举行,而是从山脚一直延伸至半山腰的山门。穿过庙会中来来往往的人群,进了山门,沿着青石步道一直往上走,便能看到建在山顶的东山寺了。 东瀛的庙会的确很有趣。长庚告诉水镜月说,东瀛人相信,居住在大山中的神明和妖怪会被庙会的热闹所吸引,美味的食物、香醇的美酒、华丽的和服,都是是吸引神明和妖怪的手段。 水镜月听言,看着抬着祭酒走过的鬼面人,眨了眨眼,道:“如果偷喝了祭酒的话,会如何?” 长庚正色道:“能看到妖怪的世界。” 水镜月的眼睛亮了,“听起来挺有趣。” 唐小惠撇了撇嘴,“你就只是想喝酒而已。” 风寻木等人来这里,除了看热闹,最重要的是来看东山寺的。之前黑沼夫人说过,太阁说收缴的兵器会用作修缮东山寺的大门的门钉,他们想来看看这座传闻中的佛殿。 庙会里人多,几个人转了几个圈,轻轻松松甩掉了身后的尾巴。不过,他们还未靠近那座如牛首般的山门,便被拦下了。山门有四个黑衣武士把手,手上拿着刀,是官府的人,见他们靠近便大声呵斥道:“站住!” 风寻木问道:“我们想去东山寺拜佛。” “东山寺正在修缮中,不待客。”那守卫打量了几人一番,在看到四人手中的刀剑之时,眼睛微眯,抬眼在看四人时眼神凌厉了不少,伸手一挥,另几个守卫立马将四人围起来。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危险,道:“原来如此,那我们改日再来吧,不知什么时候能修好?” 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看着他手中的剑,道:“木下大人在一个月前就颁布了禁刀令,你们为何带刀?” 风寻木摊了摊手,“我们是中原人,昨日刚来的。” 不料,那人听了这话,突然挑起嘴角笑了,“中原武士?” 风寻木道:“算是。” 那人微微下蹲,将手按在刀柄上,不错眼珠的盯着风寻木,“打一架。” 风寻木眨了眨眼,“赢了就能上山拜佛?” 那人断然道:“不能。” 风寻木耸了耸肩,“那我为什么要跟你打?” 那人道:“因为这里我说了算,我想跟你打。” 长庚将这句话翻译给水镜月和唐小惠,两人都提起了几分兴致。不过,水镜月感兴趣的是那个挑衅的东瀛人—— 那个东瀛武士应该是这四个守卫中的头子,个子比一般的东瀛人稍高一点,没有梳发髻,只在脑后束了一个马尾,倒是很像中原人的发式。他手中的刀是很普通的东瀛武士刀,这种刀的刀法以竖向刀法为主,直来直往,讲究的是快、准、狠,而且他们十分重视拔刀的速度,喜欢一刀定胜负。从眼神来看,他的武功应该不弱。 而唐小惠感兴趣的是风寻木的身手。 说来也奇怪。唐小惠认识风寻木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好好跟人打一架。之前听说他跟雁长飞打了一架,心中就十分好奇,一直想着怎么撺掇两人再打一架。她这么想着,不由转眼看了看对面的东瀛人一眼,神情有些复杂——她既希望这人不要太强,又希望这人不要太弱…… 唐小惠不由伸手拉了拉水镜月的衣袖,问道:“阿月,风寻木的武功如何?” 水镜月以为她担心风寻木受伤,安慰道:“放心,风寻木的剑法或许比不上舅舅,但轻功天赋却是绝佳,御风行不比舅舅差,想要伤他可不容易。上次雁长飞战胜的,是风寻木的拂云剑法,可不是他的御风行。” 唐小惠眨了眨眼,“那……他的剑法……” 水镜月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朝风寻木扬了扬头,道:“风寻木,小惠想看看你的剑法。” 风寻木的眉毛跳了跳,见众人都十分识趣的让开了场地,颇为无奈的转了转手中的长剑,看向对面的黑衣武士,“在下风寻木。阁下的名字?” “十三。”话音落地,黑色的身影突然暴起,如闪电般靠近眼前的对手—— “哧——” 利刃出鞘的声音。明晃晃的刀锋擦着风寻木的腰间而过,一刀失手,那人在半途中生生止了刀势,身体仍旧是向前的姿势,手腕却已然带着长刀回转,刀身一横,反手又是一刀,直逼风寻木的面门。风寻木身体往下一仰,刀锋擦着鼻尖划过—— 转眼间,两人已经过了十几招。十三连番攻击,都被风寻木堪堪躲过。十三的攻势凌厉,出刀很快,角度十分刁钻,然而风寻木却总比他快一步,看似躲得狼狈,实则像是水中的鱼儿一般,轻松自如。 十三停了下来,推开一步,冷声问道:“为什么不出剑?” 风寻木似乎十分困惑,反问他:“我为什么要出剑?” 长庚听了他这句话不由掩唇笑了,见唐小惠偏头看过来,便翻译给她听。唐小惠其实也很想看风寻木出剑,她自然知道凭借风寻木的轻功,对方无论如何伤不了他,可是,如果只一味的躲,即便输不了,可也赢不了啊。 水镜月耸了耸鼻子,道:“我以前总以为,他在中原的时候,跟人打架的时候很少拔剑,是因为担心不小心使出了拂云剑法被人认了出来,但后来发现并不是。他就是纯粹的懒,不想打,不想争输赢。” 那边,十三想了会儿,看了看身后的山道,道:“你若赢了,我放你们进去。” 风寻木挑眉笑了,手指微动,那把剑终于出鞘了。银色的光华内敛,风寻木转着手腕挽了个剑花,“来吧。” 黑色的身影如同野兽般冲了过去,手中的刀完全不管那银色的剑光,笔直的刺向中间握剑的那只手—— “叮!” 就在刀锋接近的瞬间,银色的水光晃动,原本刺向手腕的利刃直直的砍向了剑身,轻微的颤抖从刀身传到刀柄上,十三握刀的手紧了紧,险些没能握住。那种感觉,让十三觉得,刚刚那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银色的长剑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那里等待着…… 风寻木嘴角的笑意未消,手上的剑未停。他的剑其实并不快,坚决却不凌厉,随意却不轻灵,说是中规中矩没有特色,却又不成章法,仿若只是孩童胡乱挥舞出来的。 唐小惠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虽不是用剑的,但她的哥哥唐万意却是用剑的高手,她见过的剑客高手也不少,还从未见过如此乱七八糟却又让人无从下手的剑法。 水镜月微微翘了嘴角,道:“这是听海剑法。舅舅专门为他创造的剑法,后来又让若谷叔叔改了些,他自己练的时候又改了些,最后就变得不伦不类了。他总能快人一步,是因为他在预判对手的动作方面很有天赋。他的剑看起来不快,却是因为他的步法,快得让人几乎无法觉察。” “咔——” 十三后退几步,终于稳定身形。他抬眼,怔怔的看着手中的出现裂痕的刀柄,又看向那碎了一地的刀片,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站直了身体,“我输了,你们进去吧。” 第二百四十七章 新津 风寻木还剑入鞘,正准备往前走的时候,感觉衣袖被人拉住了。他回头,有些不解,“阿月?” 水镜月将他往后拽了拽,道:“太晚了,回去吧。” 风寻木摸着鼻子笑了,转首对十三扬了扬眉,道:“我们不上去了。” 四人转身,往庙会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淹没在热闹的人群中。 唐小惠在人群中转身,见十三正蹲下来,将那碎裂的刀刃捡了了起来,放进一块黑色的手帕里,包好。 唐小惠偏头看水镜月,问道:“为什么不上去了?” 水镜月挑了挑眉,“架也打过了,热闹也看过了,你就知足吧,好奇心别那么重。”她说着顿了顿,又道:“偷偷进去看是一回事,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进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唐小惠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前面的风寻木,稍微想一想,顿时就明白了。张潮临走前的那句叮嘱在脑中浮现——“闲云岛素来不插手红尘俗世,你们不要过多的插手东瀛之事。” 东山寺或许的确有什么蹊跷之处,但那跟他们此行的目的无关。因为好奇,偷偷溜进去看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若是被人瞧见,尤其是幕府的人,很可能会惹上什么大麻烦。若是掺和进太阁的争斗,平白惹了一身骚不说,恐怕到时候还不好脱身。 唐小惠突然发现,无论是水镜宫还是闲云岛,似乎都在刻意避开朝廷之事。这种避讳,又似乎跟一般江湖人对朝堂的厌恶是不一样的…… 唐小惠看着风寻木背后摇晃着的剑穗,笑了笑,紧走几步,凑到他身边,问道:“刚刚那一招是什么?一剑将对手的兵器砍断的我见过,弄成这么碎还是第一次。” 风寻木道:“这一招叫做平地波澜,记得那日舅舅在海上朝倭人的船挥出的那一剑吗?” 唐小惠点头——那一剑实在太震撼,哪能忘记啊。 风寻木道:“舅舅那一剑挥出去时,剑气凝结成一条线,划过水面时都掀不起波澜,然而之后劈中那艘船,却又像是焰火一般散开,化成无数的利刃将那船只切碎。我刚刚那一剑也是一样的道理。“他说着耸了耸肩,“不过,我的内力不如舅舅,这次主要是他那把刀太糟糕。若是换成阿月的无影刀,能卸了她的兵器就不错了。” 唐小惠突然往后看了一眼,眼神警惕。水镜月移步挡住她的视线,笑了笑,道:“小惠,走路看前面,小心摔跤。” 唐小惠回过头,小声问道:“又跟上来了?” 水镜月道:“走这么慢,就是在等他呢。我看他穿的衣服,应该是跟那个十三是一起的。” 长庚道:“我刚刚问了下,那个十三是新津组的二把手。新津组是幕府名下的武士组织,禁刀令颁布之后成立的,收容了不少失落的武士。他们负责江户城的安全,会盯上我们也算是职责所在。” 风寻木道:“这么说,十三刚刚是在试探我们?” 长庚道:“或许。不过,我们离开那里应该是正确的选择。那东山寺若真有什么秘密,他就那么轻易放我们进去,山上一定还有埋伏。” 风寻木挑眉,“那你们还撺掇我跟他打?” 水镜月笑,“你也别不甘心。新津组不是刚刚成立的吗?那个十三以前应该也是个江湖客吧。我看他不像是坏人,你就当是多个朋友,日后闲云岛的人再来这里,不就多了个靠山么?” 长庚道:“阿月,你刚刚有没有觉得,那个十三,似乎挺希望我们能上山。或许,他也很好奇东山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水镜月点了点头,道:“的确。另外还有一点,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我们已经违反了东瀛的法令,他们若是觉得我们可疑,为什么不直接以官府的名义来抓人?他们只见过我们进千利休的茶馆,连我们跟千利休有没有见过面都不知道,会因为他的面子放过我们?还是说仅仅只是因为我们是中原人就网开一面?刚刚那个十三可也说过了,在这里,他们说了算。呵,我只知道若是在水镜宫,别管你是从金陵来的还是从燕京来的,都得守水镜宫的规矩。” 长庚道:“或许,他们也想利用我们做些什么事。” 风寻木打量着两人,张了张嘴,道:“你们……不会是想找他合作吧?” 水镜月不由笑了,“才打了一架,就把人当朋友了?放心,虽然现在是他的人在跟踪我们,真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也不会利用他的。我们在这边惹了事,大不了一走了之,他若是惹了一身黑,很可能就没了容身之地了。” 四人在庙会转了转,下山之前,水镜月特地去拉着长庚去买了些吃食,说是带回去当下酒菜。 回到黑沼夫人的酒馆,唐小惠见水镜月直接上了楼,问道:“你不是特地买来小吃当下酒菜的?不去楼下买些酒?” 水镜月嘿嘿的笑着,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坛酒。 长庚抱着一包包的吃食,看着那酒坛笑得有些无奈。水镜月偏头看他,道:“我付了银子的。” 长庚道:“神明需要银子吗?” 水镜月挠了挠下巴,望天,“神明都是出家人,不能喝酒。” 唐小惠算是明白了,敢情这是祭酒呢。她来了兴致,一蹦一跳的跑进屋里,一边找酒杯一边笑道:“偷都偷了,说什么都晚了。哎,长庚,这个喝了真能看到神明妖怪之类的?” 他们这四个人,酒量最好的自然是水镜月,其次是风寻木,唐小惠这些年跟着水镜月练出了些酒量,但喝多了仍旧会头疼。至于长庚,他平日里很少喝酒,即便是酒宴,大多也只是端着酒杯摆摆姿态而已。 长庚自己喝得节制,也不让水镜月多喝,说是喝酒伤身。水镜月虽喜酒,却并不上瘾,也就随着他了,只道:“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那时候你可不许阻我。” 所以,最后,四个人,两坛酒只喝了一坛。酒其实并不是什么好酒,不过是东山寺的和尚自酿的素酒,比楼下黑沼夫人的清酒还清淡。不过,大概因为是偷来的酒,几人喝的时候还觉得挺刺激。 唐小惠虽然没有醉,喝了酒倒是有些困倦,一回到房间就抱着被子倒在地上不想起来了。水镜月过去帮她盖好被子,道:“乖乖盖好被子,当心着凉。” 她正说着,听见敲门的声音,起身开门,见到站在门口的风寻木,眨了眨眼,问道:“你来找我的还是找小惠的?” 风寻木挠了挠脑袋,“我想问问我爹的事……长庚让我来找你。” 若是当初在半月湾,风若谷说的那些话就足够让风寻木起疑的了,不问,或许只是在逃避。昨日张潮和胡安然出现,若是他再装傻,就太不负责了。 水镜月虽觉得他那句问话有些好笑,不过,却有些笑不出来。她侧了侧身,将人让了进去,道:“这事我也不清楚,你还是问小惠吧。不过,阿晚,她愿不愿意说,还是要看你的态度。” 唐小惠原本就没有睡着,听见风寻木的声音,酒都醒了大半了,此刻已经盘腿坐了起来,抱着枕头,道:“风寻木,你想知道什么?” 水镜月出了门,将门关上,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房间——风寻木刚刚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长庚此刻正侧身坐在窗台上,一只脚弓在窗台上,另一只脚垂在窗外,低着头,一只手手中拿着水镜月送他的那把匕首,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木头,似乎是在雕什么东西。 水镜月斜倚在门口,看着他的侧脸,似乎没有进去的打算。 良久,长庚终于抬头,对她笑了笑,“怎么不进来?” 水镜月扬了扬嘴角,走了过去。长庚给她让了个位置,她轻轻一跃,坐在他身边,有些好奇的看着他手中的木偶,问道:“你上次买刀,就是为了雕这个?” 长庚点头。 水镜月拿过那木雕,翻来覆去的打量良久,道:“上次也见你在雕这个,这么多天了还没成形啊?你是想雕什么?” 长庚道:“雕两个人偶。” 水镜月眨了眨眼,“这是第二个?” 长庚:“……第一个还没成功。上次那个雕的太糟糕,扔了……其实已经雕废了九个了,这一个大概也是不成的。” 水镜月看了他一会儿,忍俊不禁。这一笑就有些收不住,她斜靠在他身上,看一眼手中惨不忍睹的木雕,就忍不住笑得更欢快。 长庚有些不好意思,想跟她生气吧,低眉见到她弯弯的眉眼浅浅的梨涡,又气不出来。其实他自己看那木雕也觉得有些丑,不过,大概是因为用了心,总觉得丑也丑的可爱。他伸出食指点她的额头,“其实也是有进步的吧?” 水镜月咧着嘴,忍了笑声,拿过他手中的匕首,“早说么。我教你,别说雕两个人了,给你雕个十八罗汉都没问题。” 第二百四十八章 讲茶 千利休的府邸很大,不过并不奢华。建筑是东瀛的风格,庭院却很有几分江南园林的特色,看着倒有几分亲切。 “……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凡灸茶,慎勿于风烬间灸,熛焰如钻,使炎凉不均……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凡煮水一升,酌分五碗,乘热连饮之,以重浊凝其下,精英浮其上。如冷则精英随气而竭,饮啜不消亦然矣……” 水镜月跪坐在茶案旁,小火煮着水,一边摆弄着一应茶具,一边念着几句搜肠刮肚找出来的《茶经》。她手上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洒落中透着一股子清雅出尘,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心中却是早已经将坐在左下首的千利休腹诽了几百遍。 她此刻正坐在中庭的明厅里,左边是小桥流水,右边是青竹绿影,眼前的紫檀茶香。如果忽略底下那十几个嗷嗷待哺般的青衣弟子的话,她脸上的笑容或许会真诚些。 今日,水镜月跟长庚依约前来拜访千利休。千利休亲自将两人迎进府中,指着身后一群青葱般的弟子,便毫不客气的问道:“不知姑娘讲解茶道之时,可否让在下的弟子旁听?” 她原本还有些奇怪,为何千利休一定要请他们来府上做客,若是想让她演示茶艺,在茶馆里不是更方便?却不曾想,原来是为了这么几个小萝卜头。 水镜月其实是不乐意给人演示茶艺的,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茶,即便动作做得再漂亮,《茶经》再怎么倒背如流,也算不上真正的茶道。 在闲云岛给申夫子泡茶,那是申夫子喜欢,她是尊师重道。而她当初答应千利休,只是想帮小玉一把,或者是帮帮风寻木而已。 “……茶性俭,不宜广,则其味黯澹,且如一满碗,啜半而味寡,况其广乎!其色缃也,其馨也。其味甘樌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 茶水入杯。水镜月看着底下那一双双睁得圆圆的大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自家那个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徒弟。这些孩子比阿杰还小呢,水镜月心道,不知道她这段茶经有几个人听懂了。 长庚将怀中的九灵放到水镜月身边,擦了擦手,将茶分给千利休和他的弟子,还剩了两杯。他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水镜月。水镜月却转手递给了一旁一直在帮她扇扇子的侍女,那侍女战战兢兢的不敢接,长庚对她说了句什么,她才终于接了,躬身给水镜月说了好几句谢谢。 千利休喝了茶,不住的点头赞赏,刚要开口问些问题,便被水镜月抬手打断了。 水镜月道:“我答应你的事完成了,现在轮到你兑现你的承诺了。” 千利休点了点头,先让那些弟子都散了,这才问道:“不知姑娘有何要求?” 水镜月转着一只空竹杯,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条件,反倒问了他一个问:“利休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救下小玉?” 千利休沉默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柴田家族不能绝后。” 水镜月微惊,“她……怀孕了?” 千利休垂眸,“在下仍旧晚了一步。小玉……大概是恨着我的。” 水镜月没有错过他试图掩藏起来的悲伤,那不是一个朋友对朋友的未亡人该有的悲伤,也不是一个旁观者同情弱者时该有的悲伤。她淡淡的笑了,道:“茶能清油解腻,但多饮亦不善,尤其是女子和少年人。利休大人不妨在茶馆里备些茶点,比如团子之类的,或许更好。” 千利休最初只当她是在讲茶,听到“团子”时,微微怔了怔,低着头似乎在思索。 水镜月道:“我的条件是,请你以后好好照顾小玉,不要让她再受苦,不要再丢下她,不要让她再感到孤单无助。” 千利休抬眼看她,又看了看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喝茶的长庚,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讶,问道:“你们是小玉的朋友?” 那日在茶馆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他们跟小玉是认识的,不过,那时他以为他们仅仅只是认识而已,或许是小玉曾经开团子店时的客人。但是,如果仅仅只是一面之缘,素来柔顺的小玉当日为何那般坚决的拒绝了他的请求?这两人又为何会特地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水镜月摇了摇头,“不是。”她见千利休似乎不太相信,笑了笑,道:“大概是跟她有缘。” 千利休也不再问了,道:“放心,在下会好好待小玉的。她如今在茶馆过得很好,只是,因为有罪在身,暂时只能做艺妓的工作。” 水镜月点头,“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了。” 千利休想留两人吃过晚饭再走,水镜月拒绝了,道:“中原的茶文化博大精深,小女子懂得的其实连皮毛都算不上,利休大人若是真心对中原的茶道感兴趣,不妨亲自去中原走一遭。” 千利休只好送两人出府。 几人刚走到前庭,一个小厮便急匆匆的小跑过来,见了千利休急忙跪下,急切的说着什么。 小厮的话还未说完,千利休的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了。水镜月偏头看了看长庚,见他神色也有些不对劲,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怎么了?” 长庚道:“木下请我们去府上做客。” 水镜月挑了挑眉——速度还真快。 虽然当初她答应千利休的邀请之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们此行,也的确是想要借千利休的关系接触木下的。 据说木下也是个好茶道的,所以才会如此看重千利休,帮他发扬茶道。按他们原本的计划,今天他们在千利休府上的茶艺表演,定然会传到木下耳中。到时,他好奇之下或许会请他们入府,或者以千利休的名义再请他们来一次。 不过,他们才在这边呆了一个时辰,那边就有人来请,只能说这府上有木下安插的眼线。木下做得如此明显,似乎并不担心被千利休知道。而看千利休的反应,他也的确是早就知道的。 千利休给两人道歉,道:“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二位不必理会。怠慢了二位,实在抱歉,请往这边走,在下带二位先离开这里。” 水镜月见他转头往回走,似乎是想让他们从后门离开,问道:“木下派来的人在前门等着?” 长庚点了点头,“据说是木下手下的第一武士,武功高强。”也就是说,若是他们不遵命,便强行带走。 他说着转头,朝前方的千利休道:“利休大人请留步,我们不能离开。” 千利休转身,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在下跟木下有几分交情,我放了你们,他顶多只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可你们不一样,木下……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长庚道:“不,我们并不是为了你。等在门外的那位不是说了吗?他正在找两个从府中逃出的中原人。实不相瞒,我们此行来东瀛,正是寻人的。” 千利休明白了,不过,仍旧有些犹豫,“那两个人也不一定就是二位的朋友。何况他们已经逃了,你们……” 水镜月道:“虽然不确定,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去看看。” 千利休终于妥协,“好,我跟你们一起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小六 木下派来请水镜月和长庚的是一位黑衣武士,冰冷冷的几乎没有人气,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刀。或许,他也的确就是木下手中的一把刀。 千利休说,他叫小六郎,对木下十分的忠心,也是东瀛第一武士。 小六郎见到两人之后,看了一眼,转身便走,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 木下的府邸比千利休大了许多,到处都是侍卫、仆从和侍女。不过,相对于金陵城的皇宫来说,已经算是十分的朴素了。大昭皇帝下江南出行之时,住的行宫都比这里要奢华数倍,随行的人也比这些人要多得多。 小六郎将千利休等人带到了客厅,请三人进去之后便离开了。不过,客厅里没有人,茶具倒是一应俱全,看上去跟千利休那家茶馆里的茶具的样式差不多,只是做的更精致一些,材料也好一些。 三人坐下来等候。千利休从进入木下府中开始便一言不发,水镜月和长庚也一直沉默着,气氛有些凝重,却没有人想要打破。 从门外透过的阳光倾斜的角度越来越低,渐渐的染上一抹艳丽的红色。 千利休终于动了,拿起眼前的茶壶,似乎是想要煮一壶茶。 水镜月看了他一眼,坐直了身体,道:“利休大人,我来吧。” 千利休道:“怎么能让客人动手?” 他躲避着水镜月伸来的手,但他哪里是水镜月的对手,茶壶脱手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放手的。只能看着水镜月点燃了炉火,架起水壶煮水…… 水镜月道:“中原有句话,叫做伴君如伴虎。我们可以一走了之,利休大人可别虎口拔牙。”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门外,茶水刚刚煮好,木下终于进来了,同行还有那位小六郎。 木下看上去大概三十来岁,长得很普通,个子也不算高,气度倒是不错。他刚进门便朗声大笑着说了句什么,举手投足之间虽十分的随意,却很有几位上位者的威仪。 三人给木下行了礼。不过,千利休行的是跪礼,而水镜月和长庚不过起身点了点头,躬了躬身,长庚连怀里的九灵都没有放下。木下对此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倒是他身后的小六郎,一直都死死的盯着两人,像是想在两人的膝盖上戳两个窟窿。 天色有些晚,茶水刚好,木下便直接让人上了晚饭,众人边吃边聊,自然是用倭语交谈。水镜月听不懂,将那一壶茶分杯之后,便一直静静的坐着。小六郎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和长庚,她便也回看过去,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这位东瀛第一高手……最后成功的将对面刀锋般的眼眸吸引了过来。 木下跟千利休聊了两句之后,便将话题引向了水镜月和长庚,不过,每次他问两人问题之时,话头都会被千利休牵走,长庚也只是随口附和两句而已。聊天的内容一直都没有离开茶道,十分的无聊,只怕水镜月听懂了反倒会打瞌睡。 长庚老早就发现了水镜月和小六郎的对峙,小六郎锋芒毕露杀气实在太过明显,也就只有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千利休毫无所觉。水镜月与小六郎正面交锋,却显得平和许多,仿若窗外越来越浓重的黑夜一般,将所有的锋芒都吸收,悄然无声的化为虚无…… 长庚拉了拉水镜月的衣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阿月,你在这么看下去,我会以为你看上他了。” 水镜月的耳朵本就十分的敏感,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立时就僵住了,听到那句话之后耳朵不负众望的红了。她往旁边斜了斜身子,偏头瞪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掩饰着眼中的紧张失措。 小六郎的视线终于收回了,微微垂了眼眸,面色看上去仍旧冰冷,却少了些锋芒。 木下与千利休的交谈声突然加大了音量,不知道木下说了什么,千利休几乎是怒吼着回了一句…… 长庚见水镜月看过来,解释道:“千利休说天色晚了,要告辞。木下说让小六郎派人送千利休回府,但要我们留宿。” 水镜月抬头看了他一眼,感觉他神色有异,似乎是在生气,嘴角还带着些嘲讽的味道,便道:“他原话怎么说的?” 长庚微微挑了挑眉,犹豫了下,道:“抵足而眠,畅谈一夜。” “噗。”水镜月不由笑出了声,“他倒是一点都不见外,话都没说两句就引为知己了。你跟他们说,我们留宿。” 水镜月和长庚答应了,千利休自然不好再反对,只是出门的时候深深看了两人一眼,转身之后的背影看上去很是落寞。 撤了晚宴,木下请两人到庭院里喝茶,说是请两人指点下府中茶匠的手艺。水镜月听了长庚的翻译,笑道:“若是喝酒,我倒是有兴致陪他聊两句。” 她没想到的是,长庚竟真把这句话翻译给木下听。木下倒是十分配合,立马叫人拿了酒来,朗声大笑,看向水镜月,道:“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听说中原的酒文化比茶文化更加源远流长,不知姑娘能否讲解一番?” 木下的庭院跟千利休的庭院是完全不同的风格,视野开阔,围墙那边种了一圈灌木丛,此外,整个庭院就只右边种了一棵巨大枫树,可惜此刻不是霜叶飞红的季节。 侍女将木桌和坐垫摆在了枫树下,四人坐下,小六郎仍旧坐在木下身后。水镜月提议让小六郎入座,说是人多喝酒热闹。木下笑着应了。不过,在小六郎犹豫之下真的入座之后,木下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愕和不满,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并没有逃过水镜月和长庚的眼睛。 小六郎接过侍女手中的酒瓶,给几人斟酒,在给水镜月倒酒之时问了句什么。长庚却一反常态的没有翻译给水镜月听,直接帮她回答了。水镜月喝了酒,偏头看他,道:“他刚刚是在问我的名字吧?还有我是哪里人?我怎么听你的回答好像不大对。” 长庚低眉看她,“你能听懂?” 水镜月扬了扬眉,“简单的几句问候还是会的。” 长庚看她的神色有些复杂,沉默了半晌,开口却道:“阿月,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水镜月有些意外,“为什么?”她没有听到回答,又问道:“那阿杰呢?” 长庚微微皱了眉,道:“总有别的办法。” 水镜月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好吧,听你的。” 长庚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就觉得心中一暖,刚刚还有些焦躁不安的情绪瞬间都被抚平了。他微微翘了嘴角,眼神都不自觉的温柔了许多,“稍等会儿,总不能白跑一趟。” 他说着抬头,看向木下之时,眼神瞬间就变了,不是看向水镜月时的温柔,也不是平日里的慵懒平和,而是带着几分凌厉的沉稳与坚定,像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王者。 他说:“木下君,我想问小六郎几句话。” 他的神态让木下也不由自主的摆正了姿态,收起了所有的表情,道:“请随意。” 长庚看向小六郎,问道:“听说你正在找两个中原武士,不知他们是何人?” 小六郎得了木下的命令,自然不敢不回答,不过,回答得十分的简练,“幕府的武士。” 长庚:“他们是什么时候投入幕府的?” 小六郎道:“五天前。” 五天前,正是雁长飞等人到达东瀛的日子。 长庚道:“他们来的时候,身边是否带着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小六郎:“是。” 第二百五十章 一击 长庚和水镜月终究还是在木下府上住下了。 水镜月进门之后便拉着长庚在地上坐下,问道:“怎么回事?”她不知道长庚之前为何突然提出要离开,也不知他最后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有些着急。 长庚道:“阿杰在小六郎手上。” 水镜月道:“这么说,小六郎要找的那两个中原人就是那两位水军主帅?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逃跑?” 长庚道:“或许,逃跑的是雁长飞和空桑。记不记得,当初阿潮哥说过,石田捡到的那两个中原人,一个是用刀的,一个是用剑的,加上阿杰不在那里,我们就下意识的认为那两个人是雁长飞和空桑。可是,路家军的主帅路见平也是用刀的高手,而北海水军的主帅云凌波,据我所知他也是使剑的。” 水镜月点头,“嗯……小六郎还说了什么?” 长庚并没有跟小六郎打听那两个逃跑的中原人,只是告诉小六郎说,那个少年是他和水镜月的弟子,之前被仇家抓走了,他们此次前来东瀛就是为了寻他的。 小六郎听了之后似乎有些为难,看了木下一眼,见木下点头,才告诉长庚说,那个少年已经被送进了新影番,不可能送回来的。 水镜月问道:“新影番是什么地方?” 长庚道:“是一个组织,跟新津组差不多,不过,那里的人并不是武士,而是忍者。新影番是刚刚成立的,接收了很多有天赋的少年,其实是个培养新忍者的地狱。” 水镜月神色一凛,不由握紧了拳头,“那阿杰……” 长庚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木下让小六郎明日会带我们去新影番看看,若真是阿杰,便放了他。” 水镜月问道:“有什么条件?” 长庚犹豫了下,道:“小六郎想跟你打一架。” 水镜月愕然,“就这样?” 长庚点头。 水镜月微微皱眉,摸了摸下巴,“长庚,我怎么觉得,这个木下对我们实在太仁慈了些呢?他可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长庚沉吟道:“大概是别有所图。” 水镜月道:“我比较好奇的是,阿杰是怎么遇到小六郎的?雁长飞和空桑又怎么会成为幕府的武士,还有那两位水军主帅,为什么没有来找木下,反倒去了石田的门下?难道他们不是来谈判的,而是来捣乱的?” 长庚也有些困惑,听言有些无奈,“他们好歹是一方主帅,应该不会。东瀛越是混乱的时候,倭寇之乱反倒愈加的激烈。如今的东瀛已经够乱的了,他们没有必要特地为了捣乱只身来冒险。” “他们的目的是解决倭寇之乱,并不在乎东瀛的统治者到底是谁。”长庚大概是觉得有些渴,起身到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水镜月,坐下继续道:“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原本是听说东瀛的战乱结束了,想来看看有没有谈判的可能性。见过木下之后,又临时改了主意。那个木下,不是易与之辈。” 水镜月听出他话中的异常,有些好奇,“怎么说?” 长庚眯了眯眼,不假思索的道:“贪慕虚荣,好胜心重,气量狭小,心狠手辣,多疑,野心太大。” 水镜月能感觉到长庚不待见木下,但是却没想到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他居然能看出这么多。她眨了眨眼,“你……怎么看出来的?” 长庚沉默了,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在她的眉眼上轻轻拂过,良久,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那些都是你厌恶的东西,是你这双眼睛拒绝看到的东西。” 水镜月抓住他那只手,微微眯着双眼,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良久,问道:“长庚,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次,长庚彻底沉默了,眼睛都不敢看她,微垂着眼皮,分明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却莫名的让人觉得更加悲伤。 水镜月也不急,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房间的烛火突然晃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水镜月和长庚的手同时动了—— “咚——咚——” 一只水杯从窗口飞出,一只水杯直接从屋顶穿了出去。 疏忽一声,庭院里响起两声哀嚎之时,黑白两道身影已经站在的门外—— 门口是持刀而立的小六郎,在他身后是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墙头、屋顶,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这栋小屋周围密密麻麻的埋伏了至少三百人。 小六郎看都没看那两个已经倒地的黑衣人,一双眼睛只盯着长庚,似乎有些困惑。 长庚勾起一边的嘴角,脸上带着挑衅的笑容,用倭语道:“这么多人?你好像并不奇怪我们为什么还醒着。呵,你不是很想见识见识中原的武学吗?我跟你打。” 小六郎刚想上前,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小六郎,你先退下。” 是木下。 小六郎侧了侧身,将木下让了出来,眼睛却一直盯着长庚,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是随时都准备暴起进攻。 木下并没有走近,站在小六郎身前半步的位置,对着长庚和水镜月笑了笑,那笑容可说是十分的和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二位,在下并没有恶意,只是爱才心切。二位若是愿意成为木下家的家臣,木下定不会亏待二位。” 九灵从屋里窜了出来,许是受了惊吓,趴在水镜月脚边呜呜的叫着,水镜月蹲了下来,似乎是想抱它,最后却只是摸了摸它的头。 长庚俯身将它抱了起来,抬眼对木下冷笑道:“东瀛人都死光了吗?堂堂太阁第一大名,要费尽心思留下两个中原人当家臣?传出去未免太可笑了。” 木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往后退了一步,道:“阁下既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本君不讲情面了。小六郎,拿下他们!” 夜色浓重,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黑暗仿若海水一般凝滞着。 小六郎没有动。 长庚一步步往前走去,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却让人感觉更加压抑,那裂隙随着他的步伐而蔓延,像是阴冷的蛇一般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无法呼吸,动弹不得。他怀里的九灵似乎也感觉到危险,将脑袋埋进了自己的脖子里,一动不动的。 木下却毫无所觉,但仍旧感觉到危险的来临。他努力的维持着镇定,不让自己后退,伸手拍了拍小六郎,道:“小六郎,我命令你,杀了他!” 小六郎握刀的那只手紧了紧,似乎想要努力的将刀拔出来。他一直在冒汗,但汗水还未凝结成珠便消散在空气中,身上的力气似乎也随着那汗水一起流失…… 长庚越走越近,最后站在了小六郎面前,眼睛却看向木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看向木下的时候微微垂着眼眸,仿若无情无欲的神明。 木下有些慌乱了,脚步不由自主的后退,抬眼看向周围,大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你们都在干嘛?!” “咚!”地一声,木下被脚下的青草绊倒了,砸在地上的那一刻,正好瞧见前方小六郎微微颤抖着的黑刀。 ——那是木下赐给小六郎的刀,是曾跟随木下在战场上杀敌的血刀。 木下也是浴血沙场的战士,只是这两年来,习惯了旁人冲锋陷阵,习惯了有人挡在自己身前,已经忘了拿刀时的感觉了。或许是此刻被逼到的绝境,或许是那颤抖的刀鸣声唤起了他心中残存的血性,他突然翻身而起,跑到小六郎身边,伸手去拔那把刀! “噗——咳、咳、咳——” 小六郎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在木下的手触及刀柄的之前移动了脚步,再次将木下挡在伸手。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走至面前的白衣人,一边咳嗽一边对身后的木下说道:“大人,您当初给了我这把刀,它便是我的性命。您若是收回了刀,小六郎这条命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哧——” 长刀终于出鞘,缓慢的动作透着一股艰难和倔强,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然,“大人,快跑!” 木下转身就跑,“小六郎,你不许死,这是命令!” 长刀在距离白衣人还有半尺的位置就再也无法前进了,小六郎却笑了,然而,笑容却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凝固了—— 木下又回来了,手中拿着一把刀,直直的往长庚冲过来! ——他刚刚并未走远,只是取了旁边一个围攻的黑衣人手中的刀而已。 长庚却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霍然转身,冷冽的劲风随着衣摆翻飞,清冷冷的声音终于将凝滞的空气彻底击碎—— “你的江山,在我眼里,不堪一击。” 第二百五十一章 水寒 黑白两道身影消失在天际之时,一滴水落在了小六郎的脸上—— “滴答。” 他终于倒下了。 “小六郎!”木下扔了手中的刀,想将小六郎扶起来,却被他带着一起栽倒在地。 “滴答滴答——” 更多的雨水落了下来,周围的黑衣人轰然倒地,仿若被推到的城墙一般。埋伏在墙头和屋顶的黑衣人也都掉落下来,“咚咚”的坠地声和从喉口咽下的闷哼声伴着雨滴声,在这凝重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的凄凉。 木下仰躺在草地上,看着夜空中划出一道道晶莹的雨水,原本悲伤而绝望的神色渐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坚毅和决然。 他对着夜空喃喃道:“不堪一击吗?” 刚刚白衣人渐渐逼近的画面似乎仍在眼前,他似乎能看到自己当时那可笑的嘴脸。他知道,那个人独独放过他,让他眼睁睁的看着所有的一切在眼前毁灭,是想让他知道,他没有能力留下他,没有资格跟他谈条件。 他费尽心力得到的一切,在那个人看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是东瀛的王者,只是东瀛的王者。 雨很快就停了,小六郎缓过神来,将身体支撑在刀上,费力的站了起来,单膝跪在木下身旁,伸手想要去扶他起来,“大人,属下无能。” 木下抬手拒绝了他的搀扶,看向夜空的眼睛悠远无神,“小六郎,石田那边如何了?” 小六郎道:“大人放心,属下一直派人盯着。” 木下却道:“不用盯得太紧了,我们没有时间陪他玩了……计划必须提前了,明日去叫松平来一趟。” 小六郎应声道:“是。” 木下转头看他,突然道:“难得见你动一次心,事成之后,把她送给你做妻子如何?” 小六郎微微一顿,低头道:“小六郎只愿终身侍奉大人。” 木下摆了摆手,看着夜空笑了起来,“明日先去一趟千利休的茶馆吧,让松平过来吃晚饭就成了。” *** 高高的悬崖,惊涛拍岸的乱石丛,森然寂静的山林。 长庚刚刚落地,身形便是一晃,差点直接栽倒跌进悬崖,惊得九灵都叫唤着跳到了他的肩头,水镜月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拉—— 长庚顺势转身,直接扑在她身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水镜月的肩上,力气大得逼着她往后退了两步才稳定身形。 水镜月觉得有些不对劲,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问道:“长庚,你没事吧?” 长庚的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叹息一般叫着她的名字:“阿月……” “嗯——哎!”水镜月刚应了一声,就感觉长庚往前走了一步,她原本想退一步,但身体被牢牢困在他怀里,根本就动不了,一个不小心之下,脚下一滑,竟往后倒了下去! 这山顶可是石头山,怪石嶙峋的,真要这么砸下去,就算不受伤,也疼得要命啊! 情急之下,水镜月提起一口气,一招落月式,身体下落的速度瞬间减缓,有种落入深海的错觉。然而,就在快要落地的那一瞬间,水镜月感觉肩头传来一股大力—— “砰——” 一身巨响传来的同时,水镜月身下传来一阵闷哼。她抬头,顺着白色的衣襟往上,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她怔然半晌,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急忙从长庚身上爬起来,却发现他的手仍旧紧紧的抱着她,她一时竟挣脱不开。 水镜月顾忌着长庚背后的伤,不敢乱动,趴在长庚身上,抬头看着那张双眼紧闭的脸,轻声道:“长庚,你受伤了,先放开我,好不好?” 长庚微微皱了皱眉,手上的力道似乎更紧了些。 水镜月费力的将自己的手拽了出来,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眉骨,“你背后不疼吗?我不走,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长庚终于放松了些,水镜月趁机一个拨云散雾卸了他手中的力道,翻身站了起来。她舒了一口气,蹲下,拉着长庚的手将他背了起来,找到一块平整的草地放下,让他趴在地上。 她没有急的检查长庚背后的伤口,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两指探上他的脉搏——她此刻更担心的是他的内伤! 在木下府上的时候,长庚使出那一招之时,她也不由得震惊。那种至寒的内力,虽不是冲着她来的,但她仍旧感觉到了那股地狱阴风般的战栗。那是属于水的寒,仿若是江南阴冷潮湿的冬天,直接从骨子里冒出来,爬过脊髓,沿着筋脉渗入四肢百骸,无法逃避,无处可藏。 可是,很快,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那股寒气中带着一股戾气,所以才会让人觉得阴森,仿若毒蛇,让人本能的恐惧、战栗。 她意识到他在生气。 她并不了解冰泽心法,可是她知道,至寒的内力需要的是平和的心境,冷静的情绪。他才开始练冰泽心法没多久,第一次用来对敌,若是心境乱了,他的内力又不是自己练出来的,很容易失控。 她比较庆幸的一点是,至寒内力即便失控了,也很少会导致走火入魔。 然而,她的手刚握住他的手腕,一颗心就不住往下沉——太冰凉了!她刚刚就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度太低,整个人就像是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似的。 水镜月定了定神,将长庚的从地上扶了起来,用身体支撑着他坐起来,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按在他的腕间,源源不断的将自己的内力输入他体内,给他疗伤。 两人此刻面对面的坐着,长庚几乎是挂在水镜月的肩上,水镜月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远远的看过去,很像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海风将两人的发丝吹得胡乱飞舞,缠绕着分不清彼此…… 海浪声一下一下的拍打着礁石,单调的节奏像一首安眠曲,回荡在空旷而寂静的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海面上,点点橘色的灯火渐渐靠近,海浪声中夹杂着阵阵欢笑与叫骂,几艘黑漆漆的大船从不远处驶过,却并没有靠近。那几艘船在不远处转了个弯,往北边去了。 坐在山顶上的两人一动不动,似乎对身后来去匆匆的热闹一无所知。 海上的造成来的格外的早,第一缕晨光升起之时,水镜月感觉握在手中的手指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偏头轻轻叫了一声:“长庚?” 长庚的脑袋动了动,抬起头的瞬间,正好看到水天之际的那抹金色的光芒,明晃晃的让他微微眯起了双眼,眼中是刚刚睡醒的迷蒙。他感觉脑袋有些沉,身体有些无力,却暖融融的很舒服,不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阿月,太阳出来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山路 “阿月,太阳出来了。” 长庚话音刚落,便感觉肩头一重,刚刚还支撑着他的水镜月突然脱力一般瘫倒在他怀里。长庚心头一紧,想看看她的脸,“阿月?” “嗯。”水镜月的手拽着他的衣襟,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有些累,让我靠会儿。” 在江城那次,水镜月给长庚疗伤之时,差点丢了性命。一来是长庚当时的内力太过紊乱,那内力又比她高太多,二来是她自己也生出了些绝望之心,在完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使出了杏林春暖。 而这一次,长庚的伤并不重,即便水镜月不管,他自己也能控制住,并不需要水镜月使用杏林春暖那么危险的招式。再者,这一年的际遇,让水镜月的内力增长了不少,速度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可即便如此,她的内力仍旧不如长庚,昨晚后半夜几乎一直在用内力帮长庚维持体温,此刻内力几乎耗尽,动动手指头都觉得费力。 长庚听着怀中人悠长的呼吸,抬眼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一点的升起,感觉心中似乎有一片大海,就如眼前晨光下的海面一般,波光粼粼,再如何遥远都让人觉得温暖。 太阳跃出水面的时候,长庚抱着水镜月站了起来,低眉臂弯中沉睡的脸,见她的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将人往怀里紧了紧,柔声道:“你接着睡。” 水镜月偏了偏头,将一张脸都藏进了他的臂弯里,闷声道:“用背的……背上睡着舒服些。” 长庚依言放下她,俯身将她背了起来。水镜月趴在他背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脑袋搁在手臂上,呼吸平静,似乎的确睡得安稳些。 长庚对一直蹲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九灵挥了挥手,示意它跟上来,便背着水镜月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了。 这座山山顶上挺荒凉,山坡上倒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林。不过,这地儿看着偏僻,却也有几条上山下山的道路。不是什么石板路,甚至连石子都没有铺,不过只是比其他地方平整一些,没那么多杂草而已。 这里远离江户城,能走出这么几条路,想必附近是有村庄的。道路两边还能看到许多抽着枝条或者光秃秃的木桩,多半是村民伐木时走出来的。 一段下坡路之后,前方是一个岔路口,一条路往另一座山上延伸,一条路绕着山脚走。长庚选了绕着山脚的那条路,往海边的方向走去。 不过,山脚那条路绕了一大圈,又是一个岔口,仍旧是一条通往另一座山的山顶,一条绕着山脚走。 长庚在岔口停了会儿,往山顶的方向看了看,又偏头看了看背后睡得安稳的水镜月,想了想,终于抬步往山上走去了。 “长庚。” 长庚走在上山的路上,听见水镜月懒懒的声音,低低应了一声,“嗯。” 水镜月仍旧闭着眼睛,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之后又只剩下呼吸声了。长庚等了良久,以为她又睡着了的时候,又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 “长庚,小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抱着月下坐在山顶上,总是盼着夜空中的月亮早点落下,希望太阳早点升起来。可是啊,其实我并不讨厌黑夜。” 山路有些崎岖,长庚小心翼翼的走得有些慢,但很平稳。他不知道水镜月为什么会突然说起往事,但他喜欢听,低声附和着,“嗯。” 水镜月停了会儿,又继续道:“你还记得木下那间客厅的墙壁上挂着的水墨画吗?” “嗯,记得。” 水镜月无声的笑了笑,“那些水墨画,虽然大多是伪作,但有一幅是真品。不过,那幅唯一的真品,却被挂倒了。” 这个长庚倒是没注意,微微有些讶然,仔细回想了下,问道:“是那幅飞鸟图?” 水镜月:“嗯。其实,那幅画画的不是天空,而是水。那些飞鸟倒过来就是游鱼,而画顶部的那些像是汉字的符号,倒过来就是飞鸟的倒影。这幅画是师父画的,估计是舅舅拿来卖了。” 长庚恍然,不由笑了笑。 水镜月也笑了一声,顿了顿,道:“木下不过是在附庸风雅,并不是真的对中原文化感兴趣,你说他贪慕虚荣,一点都没错。” 长庚脚下一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渐渐消失。 水镜月道:“他用的茶具一看就是仿照千利休茶馆里的茶具做的,却精致得让人觉得,他那里的才是真品。或许,他也并不是真的喜欢茶道,不过是想跟千利休一较高下而已。” “他处处都想压着千利休,是因为千利休在民间的声望比他高,更受东瀛子民的喜爱。他想利用千利休的名声,但又嫉妒着他的声名远扬。” “小六郎对他忠心耿耿,他却也防备着他……” “柴田谋反一事,最后柴田以死谢罪。木下却仍旧赶尽杀绝,连孤儿寡母都不放过,若不是因为千利休,小玉多半是活不了的。” “还有那个禁刀令。太阁说收缴的兵器都会用来制作东山寺的门钉,不知道那个东山寺的大佛殿有几道门,那门估计比南天门还壮观,才需要用那么多的铁来锻造门钉。还有那些走投无路的浪子,即便只有一半投入幕府门下,也是个庞大的数字吧。那么多人,那么多兵器,是用来应付叛乱的吗?” 水镜月闭着眼睛,不急不缓的说着,声音很轻,像是呢喃的梦语。说到最后一句,她终于睁开了眼睛,脑袋微微动了动,偏头看着长庚的侧脸,“木下这个人,贪慕虚荣,好胜心重,气量狭小,心狠手辣,多疑,野心太大。你说的一点都不错。” 长庚的脚步未停,仍旧走得很稳,却早就屏住了呼吸,忘了心跳。他耳边萦绕这水镜月的声音,脑中却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全然不知心中是什么感受。 水镜月抱着他的双手紧了紧,脑袋枕在手臂上,抬眼看着他有些呆滞的眼角——斑驳的阳光闪动着,有如泪光一般。 她不由抬手,抚上他的眼角,像是想要拭去那并不存在的泪水一般,轻声道:“长庚,你看,你看到的我也看到了,你想到的我也能想到。只是,我的脑子转的没你快,需要多想一会儿。不过,你的脑子虽比我快一点,我的眼睛也能看得比你多一点。” “……阿月。”长庚刚张嘴,才觉声音有几分颤抖,心脏又开始跳动,却一下一下如擂鼓一般击打在胸口,仿若窒息一般让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水镜月转头看向前方,道:“月姑娘头上那个侠女的名号,不过叫得好听而已,其实也是无数鲜血换来的。长庚,你觉得流血的杀伐和不见血的战争,哪一个更残忍呢?” 树影婆娑的山路尽头,天空蓝得像宝石一般,耀眼的阳光在海平面上摇晃着,脚下那破烂的码头和黑漆漆的帆船都显出几分明媚来。 长庚仰头,睁大着双眼看向头顶的烈日,笑容中有几分悲伤便有几分欢喜,复杂的情绪涌动着,开口却仍旧只是叫着她的名字:“阿月……” 第二百五十三章 合作 江户城东边的大山里的确有很多的村庄,不过,大多数都毁于战乱。最后得以幸存的,由于这些年江户城的扩建,又有大半搬进城中居住。所以,很多村庄都荒废了。 随着村庄一起荒废的,还有海边那些隐蔽的码头。 码头很小,腐朽的栈桥上长满了水草,栓船绳的木桩开了裂。码头旁边有一个村庄,木屋上爬着青苔,狭窄的街道仅容两人并肩而行,集市老婆婆懒洋洋的打着瞌睡,地摊上的红苹果都显得有些暗淡无光。 不过,对于海盗来说,这些都无所谓。 码头上停靠着几艘船,不是东瀛帆船的样式,倒是跟索飞那艘帆船有几分相似。甲板上空无一人,海盗们要么下船逛集市去了,要么正在船舱里睡午觉。 索飞原本也在午睡,不对,他其实已经睡了一上午了。不过,当一个人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都没能合眼,睡这两三个时辰也的确太少。所以,当他被吵醒的时候,心情是很糟糕的,眼睛还没睁开张嘴就骂了起来。 然而,等到他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两人一猫时,惊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无比庆幸自己刚刚骂人时说的是西语,这两人听不懂。 “月姑娘,长庚公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索飞从床上蹦起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从桌子底下拉出两张凳子,擦了擦上面脏兮兮的灰尘,末了又将那凳子扔到角落里,拿袖子在那桌子上抹了抹,“二位直接坐桌子上吧。” 水镜月摆了摆手,“别忙了,找你有事。” 索飞索性自己坐在那桌子上,抬眼看两人,眼神有几分警惕,脸上却笑得十分大方,问道:“什么事?尽管说。” 水镜月耸了耸肩,道:“别紧张,我们就是想找个地儿休息一下。这附近荒无人烟的,我们刚好看到你的船经过,就找来了。” 索飞明显不相信,“这可不是我的船。” “你叫的那么大声,我们隔着海峡都能听见你的声音。”水镜月四下里看了看,“这么短的时间,弄几艘船还好说,找到那么多海盗倒是不容易,看来你在大西洋混得不错。” 索飞挑了挑眉,“那是当然!二位,要不要合作?我手上有你们想要的线索。” 水镜月道:“你想要什么?” 索飞咧嘴笑了,“有人告诉了我一个传说,关于五行石的。据说你们要找的阴阳棺就是五行石的一部分,传说它具有起死回生之能。阴阳棺是闲云岛的东西,你们肯定知道该怎么用。我想用它复活戈尔船长,用完之后一定奉还。” 按照之前的经验,索飞以为水镜月听了他这番话会照例嘲笑她一番。可是,水镜月没有。她认真的看了索飞一眼,想了想,道:“阴阳棺不能离开闲云岛。不过,若你能将戈尔船长的尸体带到闲云岛,我想我师父和林岛主可以接受让他躺在阴阳棺里,多久都没关系。” 索飞没想到她真的会答应,震惊半晌,猛然从桌子上跳下来,大喊大叫的朝水镜月奔过来,伸手做出了个拥抱的姿势。不过,他还才走近一步,水镜月就往后退了一步,一旁的长庚同时往她身前站了过来,冰冷的眼神瞬间将索飞的脚步定在原地。 “呵呵。”索飞挠着脑袋往后退了退,虽有些尴尬,却仍旧掩饰不住的喜悦。 水镜月从长庚身后走了出来,道:“你说的线索应该就是关于阴阳棺的吧?我们不需要,你的筹码能换一下吗?” 索飞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只要我能做到,尽管开口。” 水镜月道:“太阁有个叫做新影番的组织,帮我找到他们的大本营。” 索飞让乌宫给水镜月和长庚安排了舱位,两人就在这里住下了。他们倒是不怎么困,只是从昨天去拜访千利休到现在都没怎么好好吃饭,有些饿,让乌宫弄了些吃的来。 索飞却实在是困得不行,将两人扔给乌宫,又去接着补眠了。 水镜月见乌宫面色疲倦,让他也去休息,不用管他们。但乌宫却坚持留了下来,跟两人讲起了他们目前面临的状况。 索飞的船是从凯多手中借来的。上次索飞给登州和北海水军演的那出戏,算是真假参半。不过,凯多跟索飞的关系并不那么糟糕,是竞争对手,却也是难得的知己。 这艘船上的海盗有凯多的人,有索飞找来的合作伙伴,也有东瀛的倭寇。索飞曾在倭寇手上吃了亏,差点连命都丢了,本是不愿跟他们再有任何交集。不过,这群倭寇是凯多介绍给他的,而且,他在东瀛的地界上,总不能没有几个懂倭语的向导,也就接受了。 这群倭寇原本都是这附近村子里的渔夫,在战乱的时候,打渔无法维持生计,很多渔夫都成了海盗。而如今,战争结束了,他们也无法回到从前,无法离开被放弃了的家园。 渔夫离不开大海,倭寇一样无法在城市中生存。 乌宫说:“东瀛的官员跟倭寇之间有合作。听说他们正在商谈,签订合作条约。具体的合作条约还没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倭寇只要不再东瀛领土范围内抢劫,官员都不会插手,而且抢来的财产是受法律保护的,还会给朝廷分一杯羹。” 关于阴阳棺的消息,就是凯多从倭寇那里买来,然后再卖给索飞的。 水镜月一边看长庚给九灵拌米饭,一边问乌宫道:“木下想用这群倭寇对付石田?” 乌宫道:“的确有这种传闻。不过,几乎没有倭寇知道石田想要用阴阳棺复活尾生。他们顶多知道石田手中一个宝物,让太阁十分的忌惮。” 水镜月不解,“那你们怎么知道,石田手中的宝物就是阴阳棺?” 乌宫道:“去年冬天,东瀛内战爆发之时,石田正好出海了。他的属下透露,他们的船在海上遇难了,石田在闲云岛附近的那片海域失踪了,直到今年春天才从海上飘回来。据说,他是坐在一具棺材里飘回来的,很多人都说他在大海上遇到了鬼船。” 水镜月点了点头。一旁的长庚弄完了九灵的食物,顺手给她夹了块鱼片,抬眼看乌宫,道:“那群倭寇也想要阴阳棺?” 太阁会找倭寇对付石田其实很好理解,毕竟,若是一不小心把他想复活尾生的意图泄露出去了,太阁对石田的赶尽杀绝会让许多东瀛人不满。 但是,那些倭寇也不傻,不可能就这么被人当枪使却一声不吭。他们一边跟太阁合作获取消息,一边又与西洋来的海盗合作对付石田,到时候,他们拿走石田手中的宝物,再将罪名都推到这群外来人身上,一箭双雕,万事大吉。 那个凯多,估计也是看到这其中的凶险,才会主动退出,对索飞如此大方。 乌宫不知可否的笑了笑,道:“所以,虽然我们此刻在一条船上,却没有几个人是可以相信的。比起他们,我更愿意相信乌炎前辈的弟子。” 水镜月放下筷子,看向乌宫,道:“乌宫,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五行石和阴阳棺的传说,是谁告诉你们的?” 乌宫道:“凯多,他说是听一个中原人说的。” 乌宫离开了,水镜月和长庚到甲板上吹风。站在这里,抬头往东边看,能看到远方山顶上东山寺的一角,水镜月靠在船舷上,看着那尖尖的屋角,道:“不知道小惠那边如何了。” 若是他们之前的猜测不错,那在石田那边的中原人就是登州和北海水军的主帅了。唐小惠和风寻木之前那个里应外合的计划不知还能不能行得通,水镜月只希望双方不要直接动手打起来。 长庚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放心,他们没问题的。阴阳棺的事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那边交给他们处理,我们先找到阿杰再说。” 第二百五十四章 盯梢 风寻木和唐小惠已经在石田府外守了一天一夜,却一直都没看到那两个传说中的中原人。石田除了上午去了一趟太阁,便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倒是有不少访客,不过大多都是走投无路的江湖浪客,并不需要石田亲自接待。 在盯梢这方面,风寻木明显不及唐小惠。别看唐小惠平日里性子跳脱,隐匿潜伏的功夫却是绝佳,一动不动的在一个角落里藏个七天七夜都不成问题。 风寻木从水镜月那里得知这一点时十分的震惊,唐小惠笑嘻嘻的说这是唐门不为人知的绝技,比什么暗器轻功毒药之类要有用得多。 已经到夜半时分了,江户城陷入一片黑暗,街道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能看见几个醉汉歪歪斜斜的走在屋檐下,抬眼时或许还能见到墙头夜行的流浪猫。 风寻木觉得有些饿,正想摸出些干粮来填填肚子,手刚抬起来就被抓住了—— “嘘,有情况。” 两人藏在石田府对面的小巷子里,月光照不进来,光线暗淡。唐小惠拉着他站在墙根,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一只手捂着他的嘴,侧耳听着街道上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神色微凛,一双杏眼微微眯起,黑亮得如同一只夜猫。 直到那脚步声又走远了,唐小惠才放开他,低声道:“走。” 她走了两步,见风寻木仍贴着墙壁站着没动,有些奇怪,招了招手,“快点!石田带着那两个中原人离开了。” 风寻木咽了口口水,赶紧跟上,刚出了巷子便见到了快要消失在街角的一行人。 石田大半夜的出门,只带了三个人,两个中原武林人,一个穿红色和服的东瀛女子。不过,只看背影,风寻木和唐小惠就知道那两个中原人不是雁长飞和空桑。 两人尾随着石田走了小半个时辰,觉得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熟悉,直到石田站在了一个小木门前,两人才想起——这里是千利休茶馆后门的那条街! 石田此刻就站在千利休茶馆的后门,此刻茶馆早就关门了,他没有敲门,小木门却自动打开了。 风寻木在看到门后露出的那张脸之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是小玉。 没有施脂抹粉,没有穿那身艳丽的和服。普通妇人的装束,素淡如他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鬓间多了一朵霜花。 石田几人进了茶馆,小木屋关上了。风寻木仍旧没回过神来,恍惚间,他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想直接闯进去。 “风寻木!”唐小惠见状赶紧拉住他,死死的扣着他的手腕,挡在他身前盯着他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风寻木眼中有片刻的茫然,良久,定了定神,微微低了头,“抱歉。” 唐小惠放开了他,见到他手腕上的指印,心下歉然,不由就用手指揉了揉,却惹来风寻木一声闷哼,赶紧嗫嗫的放了手,挠了挠脑袋,“回去吧。” 两人绕着茶馆走到黑沼夫人的酒馆门口,刚准备上楼梯,小巷里就走出了三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十三?” 三人当中的那人,一身黑色武士服,手持长刀,扎着长长的马尾,正是前两日才跟风寻木比试过的十三。 风寻木和唐小惠看清来人之后,眼中虽仍有警惕,却并没有吃惊。不待十三开口,风寻木便笑了,道:“你的同伴很好,在酒馆的客房里,不过要弄醒估计不大容易。” 十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多谢。”转身便带着身后的两人往酒馆的大门走去。 黑沼夫人的酒馆是全天营业的,虽然过了子时之后客人寥寥无几,酒馆也是不关门的。十三走到酒馆门口的时候,黑沼夫人似幽灵一般出现在门口,将门楣上的帘子撩到身后,倚在门框上吞云吐雾一番,在烟雾缭绕中看向风寻木,道:“以后招惹了麻烦,别往我这里送。” 风寻木笑嘻嘻道:“新津组的人怎么会是麻烦?十三可是难得的美男子,黑沼夫人不乐意见他?” 黑沼夫人听言,还真偏头正眼打量起十三来,半晌,难得的咧嘴点了点头,似乎还挺满意。 风寻木在看到十三的黑脸之时,拉着唐小惠迅速的逃到了楼上,留下一串隐忍的笑声。 风寻木和唐小惠上楼之后,却并没有进屋。在他们对面,正对着茶馆二楼的一扇窗户,些许橘色的微光从缝隙中透出来,想来石田就是在这个房间了。 唐小惠见风寻木神色郁郁,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问道:“石田身边的那两个中原人,你认识吗?” 风寻木道:“浅色衣服的那个是北海水军的主帅云凌波,我见过一次。想来,另一个就是登州水军的主帅路见平了。” 唐小惠点头,转头看向对面的窗户,托着下巴道:“不知道石田来这里见什么人——这两位主帅要真跟我们是一边的,就开一下窗吧。” 说来也巧,她话音刚落,对面的窗户就打开了,两人赶紧往走廊上的盆栽后面躲了躲。 开窗的不是云凌波,也不是路见平,而是那个穿着红色和服的女子。她长得很漂亮,也过于漂亮。美艳不可方物,鲜妍近乎于妖,让人不敢直视。 女子开窗之后,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唐小惠觉得她好像看见他们了,而且眼中还带着一股莫名的笑意。不过,很快,那女子就低头往街道上看了过去,正好这个时候街道上传来脚步—— 十三从酒馆里出来了,身后,跟他一起来的那两人正抬着一个昏睡的男子,走得踉踉跄跄的。 那女子偏头对里面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将窗户关上了。 而就在她偏头的瞬间,风寻木和唐小惠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那间屋里一共有六个人。 一张茶案,小玉在斟茶,石田坐在一头,路见平和云凌波坐在他身后,而石田对面,是一个穿着深色和服的男子。 窗户关上了,风寻木摸着下巴思忖道:“那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唐小惠肯定道:“太阁。上午石田从太阁出来的时候,跟他交谈过。” 风寻木锤了下手掌,眼睛亮了亮,“对,就是他。看上午石田对他的态度,他的地位应该不低,石田这是想拉他合作?” 唐小惠想了想,问道:“你跟云凌波熟吗?” 风寻木眨了眨眼,明白她想要做什么了,神色有些犹豫,“只是见过一面,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就是上次在西域的时候,我说过的,当初去云国的时候,我在长白山救了云中府的萧暮雪。当时她伤得重,不敢回家,让我把她送到了北海水军。” “哦。”唐小惠闷声应了一下,斜了他一眼,“放心,他肯定记得你。” 风寻木讪笑着挠了挠头,决定绕开这个话题,道:“都说登州水军和北海水军主帅水火不容,没想到他们还真会合作,不知道他们的手下见了作何感想。在这里遇上他们,或许比遇上雁长飞和空桑更好一点,至少不用担心这两人被石田利用。石田也真够倒霉的,捡了两只老虎却当做了野猫。” 唐小惠微微皱了眉,道:“我怎么觉得,对面那间屋子里,那个红衣的东瀛女人才是最不好惹的那个。”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千姿 对面屋子里的路见平和云凌波若是听见了唐小惠那句话,肯定会拍手赞一声,深表同意。这些天来,这两人已经深切的感受到了这个美艳女子的“不好惹”。 两位水军主帅为何会在这里呢? 其实,水镜月的猜测基本上是没问题的。不过,他们来东瀛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心血来潮。实际上,原本来的人应该是阿冷和秦弄墨,结果这两人还没到东瀛就被索飞劫了。 路见平和云凌波原本也的确是想接触木下本人,看看有没有合作解决倭寇之患的可能。然而,世事难料,生活总有意外。 这两人上岛的时候,身边带着个闹腾的大孩子,后面雁长飞和空桑又追得紧,有些慌不择路,结果好死不死的,闯进战场了。结果,打架的双方见有外来人闯入,还是中原人,立马就同仇敌忾起来了。无法,他们只好抵抗。 阿杰自然也被卷入了战局。他武功不错,完全可以自保,可是,在看到雁长飞和空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大声嚷嚷了起来,一脚将扑过来的武士踢开,一边大骂空桑不地道,没良心。 空桑听得头皮发麻,提着剑冲过去将人扔给了雁长飞,加入了战圈。雁长飞将阿杰接住之后,毫不犹豫的在看孩子和打群架之间选择了打群架。阿杰也乐得在一旁看热闹,一边还指手画脚指挥着,过了把将军瘾。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阿杰被小六郎抓走了。 而等到雁长飞和空桑发现的时候,早就看不到阿杰的影子了。幸而阿杰机灵,沿途留下了信号,两人扔下一场混乱追了过去…… 另一边,路见平和云凌波早就发现了不对劲——刚刚那两方人马不像是敌人,这里不是战场,只是个演习场!他们见敌人越打越多,也想抽身。两人脑中刚产生这么一个念头,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 “住手!” 那人嗓门不错,地位大概也不低,说的是倭语,那些东瀛武士听了之后立马就收了兵器,后退了。 对方停手了,路见平和云凌波自然不会紧紧相逼,转身就想离开,假装完全听不懂身后那人的用倭语说的那句“两位勇士请留步。” 不过,两人刚走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大美女。在荒凉的野外,在金戈铁血的战场,两人乍然看到这么一个妩媚的女子之时,不由想到了传说中的九尾狐。 窈窕的女子对两人露出一个妖冶的笑容,道:“二位军爷,陪小女子喝杯酒如何?” 她说的是汉话。 即便她说的是倭语,路见平和云凌波也一定不会拒绝她。 两人就这样晕乎乎的进了石田府。 那天夜晚,两人十分严厉的谴责了对方一番,声称不该被美色诱惑,忘了正事。不过,半刻钟之后,两人又乐观起来,因为石田也是太阁成员,而且地位不低,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误事。既讨好了美女,又办了正事,两人觉得自己误打误撞的运气还不错,又互相自吹自擂着说对方沾了自己的光…… 只是,他们的乐观在第二天就打破了。 首先,美女是没那么容易讨好的。大美人不仅人长得漂亮,名字也美,叫做千姿,也的确人如其名,真是千姿百态,风情万种。可是,如今路见平和云凌波再也不会轻视这个整日穿着红色和服的女子了,这些天两人已经深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越美的东西越是有毒。 路见平和云凌波为了掩饰身份,也为了方便行事,假装不会倭语。千姿便成了这两人和石田之间的传话筒。不过,这个传话筒有些妖气,从来不会好好传话。 比如说石田说想看看两人的身手。千姿告诉两人说,石田让他们单挑府上所有的武士,然后又对石田说,他们觉得府上的武士都是弱鸡,他们两人半个时辰就能全收拾了,让他们一起上。 不过,两人发现千姿并不是刻意针对他们两人的,而是本性就如此,喜欢捉弄人。不仅捉弄府上的武士,也很喜欢拆石田的台。 石田在路见平和云凌波眼中一直扮演着好人和忠臣的角色。他告诉两人说,东瀛的天下是尾生的,不是木下的。尾生没有死,而是被木下囚在了名古屋,而他石田则一直在想办法营救尾生。 千姿给两人翻译的时候,笑眯眯的说,木下将尾生囚禁在了棺材里,埋进去的时候死没死透就没人知道了。 又比如前两日,石田说松平门下的武士收缴浪人的兵器时出了乱子,那些浪人都曾跟随尾生征战,是他的朋友,让路见平和云凌波去名古屋把他们救出来。 千姿正染着指甲,抬头对两人一笑,说石田让他们去名古屋“偶遇”松平门下的武士,然后“不小心”打一架,出手重一点,别打死就成。 石田在路见平和云凌波眼前上演这一场场的苦情戏,就这么被千姿明目张胆的给捅了出来。 而路见平和云凌波也终于不得不正视他们糟糕透顶的状况,石田明显不是他们要找的人,而且石田进出太阁之时,也从来不带他们。关于这一点,两人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失望的是他们就这么眼睁睁的错过了与木下接触的机会,而庆幸的是,太阁没人知道他们是石田这边的人。若是他们帮着石田复活尾生的事若是被太阁知道了,最后两人去找木下谈判时,总不能说是来帮木下平乱的,谁那么天真的会相信啊。 而就在今晚,石田却告诉他们说,名古屋的事是一场误会,他的那些朋友刚从海上回来,不知道禁刀令的事,而松平的人也只是遵行禁刀令逮捕了几人。还说松平一直都对尾生忠心耿耿,现在只是受了木下的蛊惑,不知道尾生还活着,所以才投靠木下。 千姿仍旧笑得千娇百媚,翻译说,名古屋是松平的封地,若是有他帮忙,至少不用费劲去抢尾生的尸体了。今晚石田要带他们去给松平道歉,顺便把松平拉过来,若是讲道理不成,就要靠他们威逼了。 今晚的会面就这么成行了。 茶馆二楼的房间里,小玉已经在煮第三壶茶了,松平仍旧没有表态。 石田直直的盯着他:“尾生是不可替代的。你觉得木下真的继承了尾生的遗志吗?他不过是做做样子,你看看柴田的下场。的确,柴田信错了人,可古野城的百姓有什么错?就因为他们是柴田封地的子民就该死?你觉得若是尾生,会如此赶尽杀绝吗?” 松平接过小玉递过来的茶杯,道了一声谢,终于开了口,道:“在下刚刚从木下君府上出来。实不相瞒,木下君给在下下了一道命令,让我明日一早就离开江户城,去视察各地禁刀令的实施情况。我听说,有些浪人集结在一起反对禁刀令,此行危险重重,即便我带上名古屋所有的武士,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喝一杯石田君的茶水。” 石田顿时笑了,伸手拍了拍身后路见平的肩,道:“这位中原武士是我前几日招揽的,武艺高强,一人能抵千军万马,就让他随行保护松平君吧,也算在下的一点心意。” 千姿笑眯眯的看向路见平,道:“好好当卧底,松平出城前,别让他见任何人,尤其是木下的人。若是情况不对,直接杀了他就是。” 第二百五十六章 路帅 路见平跟松平离开之前,恶心巴拉的拉着石田跟他道别,说:“石田小子,虽然你不是个东西,但我觉得,那什么木下比你更不是东西。所以,我还是很看好你的。还有啊,阴阳棺是传说中的圣物,你可看好了,尤其要小心你身边这个大尾巴狼。”他说着瞧了云凌波一眼。 石田就听见千姿翻译说:“小平子以为石田君不要他了,说他以后一定好好听话,再也不偷喝石田君的酒不欺负石田君的马了,求您别把他送给松平君呢。” 石田感动了。 路见平成功的被自己给恶心到了,不等千姿再说什么,跟着松平就走了。 松平是一个人来赴约的,路见平倒是有几分佩服他的胆量。两人一路无话,到了松平府,松平进门了,路见平却没有跟进去,松平倒也不请,仿佛他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似的,只对自家的执事嘱咐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了。 松平府的门关上了,路见平能听得出来,里面的插梢没锁上,但他也不准备进门,直接转身,站到了街道对面的一条小巷前。 “出来吧。” 没有人回答他。 路见平也不着急,道:“再不出来我可走了。” 仍旧没有人回答他。 路见平挠了挠脑袋,心道:“莫不是弄错了?”转身又返回去了。结果刚回到街道对面,就见一个小美女大大咧咧坐门口的台阶上对着自己招手:“路帅,幸会啦。” 原本,路见平在见识了千姿的厉害之后,打定主意以后见了美女都绕道走。可是呢,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美女朝他笑一笑,他又有些找不着北了,十分自来熟的坐到她身边,问道:“好说好说,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 “唐小惠,蜀中唐门。” “……”路见平虽不是江湖人,却也知道,唐门绝对是江湖中最不好惹的门派,而且,唐门的女人比男人更加不好惹。他默默的往旁边移开三尺,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原来是唐门七姑娘,久仰久仰。” 唐小惠笑眯眯看她,“你怕我啊?” 路见平梗着脖子道:“七姑娘说的哪里话?不知道七姑娘怎么会来东瀛?居然在这里遇到,真是巧啊。” 唐小惠道:“路帅都能来,本姑娘有什么不敢来的?路帅,你也别跟我装傻了,你不认识我,总该认识月姑娘吧?” 路见平自然是认识月姑娘的,而且,他认识她的时间还挺早。那时候她还不是江湖中人人熟悉的月姑娘,只是杭州水镜宫的二小姐水镜月。当然,那个时候,他也不是路家军的主帅,只是金陵城中的斗鸡打马的纨绔子弟一个。 那年路见平十五岁,除夕的时候疯的太厉害,偷偷爬上星祭阁,结果一不小心从星祭台上掉下来。好巧不巧的,底下一群太监宫女在放鞭炮和焰火,他直接掉进炮仗堆里了,噼里啪啦的被炸了个外焦里嫩。他被阿冷拖出来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水泡,来帮忙的太监见了他那模样,愣是找不到地方下手扶他,还是阿冷背着他去了太医院。 那次他伤得太重,太医院的首席太医都没有把握治好他。后来,还是正好难得回京过年的燕王带着他去水镜宫求的医,养了小半年才养好一身的伤。 路见平在水镜宫住了小半年,却只见过水镜月一次。 那天是燕王离开的日子,燕王是雁门关的主帅,不能久留,路见平原本以为他送自己到水镜宫就会离开的,没曾想他一直留到了元宵节才走。 在大昭朝,燕王要走,即便是当今圣上,也是不敢阻拦的。可偏偏那天就有个人拦住了他,来人还只是个小女孩。 小女孩个子矮矮的,眼睛很漂亮,应该是个小美女,却偏偏蒙着面巾,穿着一身黑衣,看着比她手中的刀还要冷。 小女孩一点都不怕一身铁甲的燕王,仰头直视他的眼睛——“师父说你要带千殇哥哥去打仗,是不是?” 小女孩不是来留燕王的,只是来留跟燕王一起离开的那个少年的。少年说他是自愿跟燕王走的,他想跟他学本事。她仰头问燕王——“我跟你比试,我赢了,你能不带他走吗?” 燕王似乎很喜欢那个女孩,看她的眼神很温柔——“你就是阿月吗?” 小女孩还未回答,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就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谁让你来这里的?回去!” 路见平记得这个声音,只是,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声音从来都是温和的,循循善诱的。他曾经想过,若是他有个这么温和的父亲就好了。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声音严厉起来的时候,比燕王的怒吼还让人害怕。 站在燕王身边的墨千殇下意识的就转了身,将小女孩挡在了身后。 小女孩却没有被吓到,从少年身后站了出来,对来人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叫了一声“爹爹”,道了一声“抱歉”。然后,她看了那少年一眼,说了一句“保重”就转身离开了。 在水镜宫的那几个月,他一直都很想再见见那个小女孩,可惜,那小女孩再没出现了。而他也从照顾他的几个医者口中知道,那个小女孩是水镜宫的二小姐水镜月。少年的路见平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他那么温柔的离城宫主,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却那么凶呢? 再后来,他成了路家军的主帅,听说当年那个小女孩长大了,成了江湖闻名的月姑娘。偶尔听人说起她的故事之时,再回想当年,却只记得她当年转身离去的那个背影,还有那双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平静的眼睛。 路见平自然知道,唐门跟水镜宫不和,唐家七姑娘唐小惠却是水镜月最好的朋友。他听到唐小惠提起水镜月,问道:“月姑娘也在这里?” 唐小惠笑眯眯的看他,“你绑了她的徒弟,她能不来么?” “徒弟?”路见平转了转眼珠子,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说那个混小子?他是月姑娘的弟子?” 唐小惠点头,“你连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抓啊?” 路见平起身,双手抱胸转着圈子,喃喃自语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抬头道:“我们是找人才寻到那片海域的,跟我们打的那艘船怎么出来的都没看清。这么说,当时月姑娘和你们都在那片海域……那里是什么地方?” 唐小惠知道他想到的什么,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笑着引开了话题,“你还敢提这事?你的副帅被海盗抓了,差点死掉,阿月救了他。结果呢?你带着水军打过来,还抓走她的徒弟当人质,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当卧底?” 路见平耸了耸肩,大大方方认错,“这事的确是我欠考虑。那小子不在我手上,被你们的人救走了。唐七姑娘,你就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唐小惠道:“阴阳棺的事。” 路见平似乎早就猜到了,并不吃惊,道:“阴阳棺的确在石田手中,不过藏得很隐秘。我们在他府中这么多天也没能找到,或许并不在江户。他复活尾生的时间就在最近,到时候是个机会。我这段时间都要看着松平,你们可以去找云凌波合作。” 唐小惠有些意外,“你跟云凌波不是宿敌吗?” 路见平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 唐小惠挑眉笑了,“哈哈,有意思,现在我同意在这里遇到你比遇到雁长飞或者空桑要有趣多了。对了,阿月之前推断说,你们是来找太阁合作,平叛倭寇之乱的。阿月还想着去木下那边看看,你们怎么会在石田府上的?” 路见平嗤笑一声,道:“原本是想看看有没有合作可能,不过,太阁现在的掌权人不可靠,跟他合作……呵,我宁愿再跟倭寇打十年。” 唐小惠问道:“既然如此,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帮着石田造反?” 路见平咧嘴道:“七姑娘不觉得,趁乱直接拿下整个东瀛会更有意思?” 第二百五十七章 提议 石田一直以为路见平和云凌波是听不懂倭语的,很多事都不避讳他们。所以,在石田府上这些天,两人听到了很多事,包括太阁的争斗,包括千姿的事,也包括阴阳棺的事。 这两年五行石的事在江湖中闹得沸沸扬扬,就连朝廷都惊动了。路见平和云凌波虽镇守边疆,却也是听过不少传闻的。江湖人都知道水镜月在找五行石,不止水镜月,几乎大半江湖人都在打五行石的主意。路见平自然也是知道的。 唐小惠几乎什么都没说,但是,路见平却已经猜到了大半。只是,他对江湖之事不感兴趣,对阴阳棺五行石之类更是嗤之以鼻。他答应跟唐小惠合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水镜宫曾救了他一条命。虽然离城宫主不待见他这个小女儿,但水镜月怎么说也都是水镜宫的二小姐,能顺手帮帮她,他还是很乐意的。 这两人聊了小半夜,各自开着玩笑,好像什么事都说清楚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出来。 相比较而言,云凌波和风寻木就比这两人要直接得多。 如唐小惠所料,云凌波的确是记得风寻木的。至于原因,自然是因为有风寻木在场之时的萧暮雪,温柔的让他不敢都相认。 在这里见到风寻木,云凌波是很惊讶的。而风寻木也十分善解人意的作出了解释:“云公子,前些日子你们在海上抓走了一个少年,他是月姑娘的弟子,我们是来找他的。” 云凌波道:“来东瀛的第一天,他就被你们的人救走了。” 风寻木心道应该是雁长飞和空桑已经将人救下了,便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有件事想请云公子帮忙,不知云公子在石田府上,有没有听过阴阳棺的事?” 云凌波点头,“听过。实不相瞒,我到现在还留在这里,就是为了阴阳棺。” 风寻木有些惊讶,“云公子不是为了倭寇之乱而来的?” 云凌波笑了笑,“原本是。不过,在石田府这些天,知道了一些事,跟太阁的合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风寻木想了想,问道:“不知云公子想要阴阳棺做什么?起死回生之事不过是传闻,并不可信。” 云凌波挑眉,“既如此,风少侠又是为何呢?” 风寻木道:“那原本是我的家族世代守护的东西。” 云凌波抬眼,认真看了看他,“你是闲云岛的人?” 风寻木点头承认了,“秦将军此刻就在闲云岛。” 云凌波眼神顿时凌厉,“你这是在威胁我?” 风寻木摇了摇头,“云公子不用着急,闲云岛不好进,却从来不强留客人。我有个提议,不知云公子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云凌波将手中的剑背在身后,淡淡的点了点头,“我有选择吗?” 风寻木并不介意他语气中的抗拒,不急不缓道:“我猜,云公子想要阴阳棺,多半是有想要复活的亲人,是不是?” 云凌波轻哼了一声,“差不多。” 风寻木抬眼看他,道:“我们可以合作,找到阴阳棺之后,我可以带你去一趟闲云岛。到那时,若云公子仍旧相信阴阳棺有起死回生之能,我可以把它送给你。如何?” 云凌波听了这个提议却并没有表现得有多高兴,反倒皱了皱眉。 风寻木以为他在担心自投罗网,道:“云公子,闲云岛的闲云,是闲云野鹤的闲云。我说过了,闲云岛,从来不强留客人。我既然带你进去了,自然会让你平安出来。” 云凌波道:“好。不过,我要改一改条件,你若不能让秦弄墨相信,阴阳棺不可能让死人复活,我就要把那东西带走。” 风寻木应了。 云凌波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为什么帮我?” 云凌波丝毫不怀疑,即便没有他的帮助,风寻木也一样有办法得知石田的行踪,一样有把握拿到阴阳棺。相反的,若是没有风寻木等人的帮助,他一个人,即便最后拿到了阴阳棺,要带着它离开东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风寻木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云凌波看了他良久,最后离开的时候,说道:“闲云岛的事,不会从我这里传出去。” 风寻木笑了笑,道:“多谢。” *** 天色微明,风寻木慢悠悠的走回酒馆之时,唐小惠正在喝酒。 风寻木走过去,取下她手中的酒杯,道:“别学着阿月,大清早的就喝酒。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家拉面铺子,闻起来还不错,带你去吃。” 唐小惠任由他拉着走,道:“这里的清酒味道虽然怪了些,喝多了感觉也还不错,有些甜,不会头疼。” 风寻木道:“再淡的酒也是酒。昨晚云凌波答应合作了,若是有情况会通知我们。尾生葬在名古屋,石田这两天应该会过去。我想,我们可以提前过去看看,你觉得呢?” 唐小惠道:“好啊。不过,去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风寻木偏头看她,“什么事?” 唐小惠伸手指了指千利休的茶馆,“昨天我从路见平那里打听到一些事,关于小玉的。她不是石田的人,只是被石田利用了。” 昨晚的事,小玉是站在石田这一边的。以风寻木对她的了解,若她只是被石田利用,昨晚她一定会穿着艺妓待客时的着装去见他。她或许有苦衷,却不一定是被强迫的。 其实风寻木能想到,小玉这么做,多半是因为柴田。她想报仇。或者,石田利用的,是她心底的愧疚与仇恨。 唐小惠抬手碰了碰风寻木的胳膊,道:“你别怪小玉。我听路见平说,小玉之前怀了柴田的孩子,在监狱里流产了。若换成是我,拼了性命也要杀了木下。” 风寻木挤出一个笑容,无奈道:“你昨晚就跟路见平聊了这些?” 唐小惠抬眼看他,“当然不是。我们聊得多了,别说,路见平这人还真不错,对我的脾气。”她说着说着,顿时就眉飞色舞起来了,“路见平还说起石田身边那个漂亮女人,哈哈,他说他觉得那女人就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听说石田是在海上捡到她的,应该就是从闲云岛出来的时候碰上的,石田很信任她。路见平说若是我们能拉她入伙,拿到阴阳棺简直易如反掌。不过,她好像对石田也是死心塌地……” 两人聊着天,很快就到了风寻木说的那家拉面馆。此刻天色还早,店里的人不多。风寻木进了店,转身见唐小惠没跟进来,又出去寻她,见她站在门口发呆,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唐小惠伸手指了指那拉面馆的招牌,问道:“这几个字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风寻木笑了,抬手点她的额头,道:“千利休的拉面。跟茶馆前面那几个字是一样的。” 唐小惠挠了挠脑袋,“这家店也是那老头子开的?” 风寻木笑着摇头,拉着她进了店,“千利休不过四十来岁,哪里老了?这家店不是他开的,不过,听说这拉面是他教店主怎么做的。”他说着,跟店家要了两碗拉面。 唐小惠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是了,刚刚就想跟你说的。我不是说走之前我们还要做件事吗?” 风寻木点头,“小玉的事她自己能做主。” 拉面上来了,唐小惠取了筷子递给他,道:“不是小玉……跟她也有关。不过,重点是千利休,他大概有些麻烦。” 第二百五十八章 通缉 从拉面馆出来,风寻木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唐小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耸了耸眉毛,笑得有几分狡黠,问道:“你知道在一个你完全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也没有任何人能听懂你在说什么的地方,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若是在往常,唐小惠露出这种笑容,风寻木定然会生出几分戒备,可此时他想着心事,放松了警惕,顺口就问道:“是什么?” 唐小惠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放在唇边成喇叭状,仰头对着天空大喊道:“风寻木是个大——傻——瓜!” 她的声音本就清亮,这一声喊虽然没有用内力,音调却十分的高昂,尖锐得仿若能穿透云霄直达天际。整条街上的人都被这一声喊给惊吓得止了脚步,仿若时间都在那一刻静止了。好半晌,那在江户城的天空缭绕的余音才散去。 唐小惠喊完了,偏头见风寻木蒙圈的模样,不由大笑起来。她这一笑,整条街的人似乎又都活了过来,笑着议论纷纷…… 风寻木回过神来,受人一条街的围观,听着周围的议论纷纷,看着一旁比所有人笑得都疯的唐小惠,很有些无奈,抬手弹了下她的耳朵,“调皮。”语调倒是轻快了不少。 唐小惠吃痛,站直了身子,止了笑声,嘴角却怎么都放不下来,道:“不服气啊?你也可以骂回来啊,反正他们又听不懂,怕什么?” 风寻木十分无奈的摇了摇头,却见这丫头仰头似乎又准备再来一次,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巴,道:“姑奶奶,刚刚吃那么多辣椒,嗓子不疼啊?” 唐小惠被他从身后禁锢着脖子和肩膀,动弹不得,转着眼珠子看他,动了动左边的眉毛,又拿手戳了戳他的手。 “不许再喊了!”风寻木警告她一声,见她点头,这才将人放开了,“走吧,回酒馆看看阿月和长庚回来了没……” 他话音还未落,转身就见前方街道转角处走来两个人,穿着新津组的制服,走在前面那个正是十三,而他身后那个是昨晚跟他一起的三个人当中的一个,两人东张西望的搜寻着什么。 风寻木偏头看了看小惠,道:“你看,招来麻烦了吧?” 唐小惠吐了吐舌头,“他也不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吧?说不定只是在巡街呢?” 这时候,十三正好看见了他们,毫不犹豫的直直的走了过来。 此时十三离两人有一段距离,若两人有心要躲,完全能避开他。但风寻木完全没有避开他的意思,见到他的时候眉毛还动了动,感觉有些欣喜。不过,在十三走近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心虚的将手中的剑往背后藏了藏。 十三站在两人跟前,将手中的刀杵在地上,两只手交叠着按在刀柄顶上,这动作看着十分的有挑衅意味,但实际上并不利于攻击或者防御,是一种表明自己只是想跟对方谈谈的姿态。不过,若是谈不拢,会不会动刀兵就不一定了。 他抬眼看向风寻木,叫了他的名字:“风寻木。” 风寻木当初报自己的名字时,说的是汉话,十三此刻也是用汉话叫他的名字。只是,他咬字时舌头似乎有些僵硬,听起来有些怪异。 风寻木对他笑了笑,道:“不知十三君有何事?” 十三道:“你对我的同伴做了什么?” 风寻木有些不解,面露疑惑。 十三道:“跟踪你们那个,怎么都弄不醒。” 风寻木了然,昨晚事情太多,把这事给忘了。不过,那人是唐小惠放倒的,他也不大清楚怎么回事。 唐小惠听了掩嘴咯咯的笑,道:“没有解药。我给他喝的可不是什么迷药,不过是之前从阿月那里弄来的百日醉。” 风寻木问道:“你给他喝了一整瓶?” 唐小惠挑眉,“我放在阳台上抓偷鱼的野猫的,他自己贪嘴偷喝,可不能怪我。” 那瓶百日醉是在天山派时,水镜月跟古玲要来的,后来没用上,就顺手扔给唐小惠了。说是一瓶,其实那瓶子很小,也就只有一口而已。但就那一小瓶,全喝下去,就足够一人睡上三个月的。 风寻木跟十三解释了下,摸了摸鼻子,道:“记得每日喂他喝些水吃些东西,别饿死了就行。” 十三没说话,他身后那人倒是托着下巴转了转眼珠,认认真真的对十三说道:“副长,井上身上的确有很重的酒味。” 十三冷眼看了他一眼,那人挠着脑袋嘿嘿的笑,不说话了。十三又看向风寻木,道:“你另外两个同伴呢?” 他这个问题让风寻木更加困惑了。风寻木自然能想到他问的是水镜月和长庚,只是,不知道他找他们有什么事。他微微皱了眉,问道:“你找他们有什么事?” 十三道:“今早太阁下发了通缉令,抓捕两个中原人。画像上的两个人跟阁下的同伴长得很像,我来确认一下。” 他正说着,旁边那人已经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展开来送到两人眼前。那张纸被揉的皱巴巴的,他展开的时候还不小心撕破了一个角,纸上的画着一男一女,画像很简单,只用黑色的墨水简单的勾勒了几笔,画的很粗糙。 唐小惠看着那画翻了个白眼,“除了衣服和发型之外,有哪里像的?” 会到东瀛来的中原人本就不多,穿着中原的服装带着刀剑到处跑的更没有几个,只有衣服像,就已经足够确定画中的人是谁了。 风寻木问十三:“他们犯了什么罪?”肯定不是因为违反了禁刀令,否则,不会只有水镜月和长庚两个人。 十三道:“他们偷走了童子切。” 风寻木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十三道:“一把宝刀,天下五剑之一。”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想了想,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三:“昨晚。” 风寻木摊了摊手,“昨晚我们回酒馆的时候,你也看到了,他们跟我们并不在一起。说实话,我已经两天没见到他们了。若不是被你拦下了,我原本打算回去看看他们有没有回我们租的那间屋子。” 十三十分坦然的道:“没有。我们刚刚从那里过来,有一个同伴正在监视你们住的地方。” 风寻木道:“我也在找他们。如果你们找到他们了,能告诉我一声吗?” 十三点头,“当然。” 风寻木对他拱了拱手,“多谢。” 他说着拉着唐小惠,想绕过两人离开。不料,十三移了移步,又将两人拦住了。 十三仍站在原地,手中的刀横在两人身前,“麻烦二位跟我走一趟。” 第二百五十九章 保护 “麻烦二位跟我走一趟。” 风寻木看着横在眼前的长刀,偏头看向十三,道:“即便是新津组,也不能随便抓人的吧?” 十三道:“你们是通缉犯的朋友。” 风寻木笑了,“在中原,有一种刑罚叫做株连九族,不过,即便如此,那九族里也不包括朋友。原来在东瀛,一个人犯了罪,他的朋友也是有罪的?” 风寻木没想到的是,他这番再普通不过的辩白,似乎触到了十三的软肋。十三那张一直如面具一般连像是突然碎裂了一般,带着一种死灰般的绝望。不过,那绝望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风寻木觉得那不过是他的错觉。 十三手中的刀放下了,转眼看向前方热闹的街道,道:“平助,违反禁刀令,按律该如何处置?“ 十三身边那人看了眼风寻木,笑了笑,道:“初犯者,没收武器。若遇抵抗,轻者拘留一年到二十年不等,重者当场斩首。” 风寻木听言,十分合作的将手中的听海剑扔给了平助,道:“这把剑是我父亲送给我的,在我离开东瀛之时,能还给我吗?” 这种情况倒的确是第一次,平助做不了主,看了看十三,见他没有开口,便道:“这事得由我们局长定夺。” 唐小惠见他交了听海剑,大概猜到十三在拿禁刀令做文章,拉了拉风寻木的衣袖,道:“风寻木,那个十三,是不是想请我们去衙门走一趟?” 风寻木点了点头。 唐小惠道:“那个,我知道你不想把他牵扯进来。不过,我觉得千利休的事,让他们帮忙最好不过。只告诉他们说千利休有危险就行了,新津组的人可以正大光明的保护他。而且,我觉得那个十三也有事情想请我们帮忙。朋友间相互帮助不是很正常?遇到麻烦总是一个人扛,反倒让人很不爽。” 唐小惠说的这些,风寻木自然能想到。无论是通缉令还是禁刀令,都不过是借口,十三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请他们去一趟新津组。风寻木也知道,新津组的人保护千利休是最合适的。实际上,他在看到那张通缉令的时候,只要说出水镜月离开之时是去见千利休的,就足够让新津组的人监视千利休了。他也的确考虑过这么做,但是…… 唐小惠知道他在顾虑什么,道:“这件事小玉已经参与进来了。她在这时候被抓,总比到最后石田败落之后被抓要好。若是让新津组欠我们一个人情,请他们放过一个被威胁的弱女子,应该不过分吧。” 风寻木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即便语言不通,你也依然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唐七姑娘。” 唐小惠眨了眨眼,挑眉笑了,“那是。” 新津组是刚刚成立的武士组织,成员都曾是江湖浪人。太阁为了显示对投靠幕府的浪人的宽容,在很多方面对新津组都格外优待。新津组进驻的宅子据说曾是某位将军的府邸,算不上多豪华,但至少足够大,院子很宽阔,用来练武最合适不过。 十三带两人进来之后,引起了一群人的围观。十三对此毫不理会,扔下被众人缠住的平助,直接带两人去见了新津组的局长。 新津组的局长,近藤,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张脸长得端端正正的,留着小胡渣,看上去很稳重。他听着十三的介绍,一边喝着茶点着头,一边给风寻木和唐小惠鞠躬,说着欢迎。 风寻木回了礼。不过,他以为接下来就要跟这位近藤局长谈合作之事,十三却转过头看他,直接了当的说有事请他帮忙。而在两人谈话的过程中,那位稳重的局长大人一直都十分淡定的端着茶杯喝茶,比一句话都听不懂的唐小惠还要安静。 十三说:“半个月前,我在江户城救下了一个女孩,想请你带她离开东瀛。” 风寻木微微愣了愣,有些惊讶。在来的路上,他想过十三到底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调查东山寺?救出某个被太阁关押的浪人?从太阁偷什么东西?还是刺杀某位大名?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风寻木问道:“为什么?” 他想问的是十三为什么会找上他。但十三明显理解错了,解释道:“她叫千影,十三岁,是古野城出来的。古野城是柴田的封地,柴田死后,古野城还活着的百姓都成了战俘。千影是忍者,年龄小,却很有天赋,被送往新影番。不过,进入新影番的当天晚上,她就逃了出来。她来江户城,是为了报仇的。太阁在半个月前就发布了秘密的通缉令,现在会影番的人都在找她。” 他停了会儿,又解释道:“会影番是幕府名下的忍者组织。会影番的人无孔不入,只要她留在东瀛,总有一天会被找到。” 也就是说,千影是个通缉犯,而身为官府的新津组却在保护她。 风寻木问道:“离开这里,不是她本人的意愿吧?” 十三道:“她现在还没有能力报仇,只要说是去中原学武功,她一定不会拒绝。” 风寻木道:“你希望她报仇,还是希望她忘了仇恨?” 十三:“无所谓。不过,即便她想报仇,也不是现在。” 这件事对风寻木来说很简单,闲云岛也有不少跟千影差不多经历的孩子,比如长庚和鹤一。他答应了十三的请求,道:“十三,我也有件事请你帮忙。” 十三点头,请他继续。 风寻木道:“我们得到消息,石田想要绑架千利休,最近这几天应该就会行动。” 石田虽然心怀不轨,但如今仍旧是太阁大名,明面上并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风寻木这番话说出来,并没有指望对方相信。十三听了之后,的确十分讶异,眼中有些困惑,但开口却道:“千利休是东瀛百姓,而且地位特殊,他有危险,新津组有责任保护他。这件事不算帮忙,我们应该感谢你。” “我想请你保护的是参与绑架千利休的一个女子。”风寻木抬眼对十三笑了笑,“她叫小玉,是利休茶馆的一位艺妓。” 小玉的事迹几乎整个江户城都知道,十三自然也是知道的。千利休是小玉的救命恩人,她为什么会帮助石田加害千利休呢?石田又是为什么想要绑架千利休呢? 十三虽是幕府名下的武士,但新津组却是远离太阁的。他们只是听令行事,对太阁的形势和斗争并不了解,掌握的信息太少,自然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风寻木知道他心中的困惑,端起茶杯,低头吹着水中沉浮的茶叶,道:“十三,相信我,别问,别探究。你只要保护好你该保护的人,就足够了。” 第二百六十章 失刀 落日的余晖从山间斜斜的照进来,将颓败的村庄也染出几分暖意来。船上只有水镜月和长庚两人,其他人一大早的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长庚从船坞里找来一个苹果,一边削皮一边给水镜月讲关于这个村庄的故事。在说起这片大山里有一个海盗集市,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之时,她脸上提起了几分兴趣。 长庚将苹果切下一小片,送到她嘴边。水镜月吃了,问道:“那个集市在哪儿?” 长庚伸手指了指西北方的大山,“那个方位。” “过去看看。”水镜月拉着长庚兴致勃勃的下了船,不料,还未走出码头,就见索飞和乌宫急匆匆的回来了。 索飞穿了一身和服,头上戴了顶帽子将他那不伦不类的小辫子都藏了起来,打扮成了东瀛人的模样。他本就有一半东方人的血统,这么一番装扮倒也合适,看着比他那身花花绿绿的衣服还舒服些。 索飞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一个?” 水镜月挑了挑眉:“我只对新影番的消息感兴趣。” “新影番的事还要花点时间。”索飞的肩膀垮下三分,抬手摘了头顶的帽子,道:“你就不能配合点,给我点面子?” 水镜月道:“行,好消息是什么?” 索飞笑了,说:“东瀛海盗跟太阁的合作破裂了。” 水镜月有些意外,“你确定消息是真的?” 索飞道:“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件事今天上午就在东瀛海盗群里传得沸沸扬扬了。听说太阁的人杀了东瀛最大的海盗头子毛利君,太阁在海盗群中失了信用,要挽回绝对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另外,今天中午,有人从毛利船队的幸存者口中买到一个消息,毛利的财宝都藏在一座海底墓穴之中。如今东瀛海盗团体都乱套了,有实力的海盗船长都忙着瓜分毛利的地盘,没实力也准备出海碰碰运气,没空管太阁那档子事。对海盗来说,陆地上的宝物远远不及大海上的宝藏来的有吸引力。” 这个消息对水镜月来说无关紧要,不过,对路见平和云凌波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蹊跷。官匪勾结这种事,到最后都会宣告破裂,但是,现在的时机不对。 太阁怎么会突然对倭寇动手? 虽然说毛利是如今最大的倭寇首领,但倭寇组织远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复杂,毛利的死对整个倭寇组织来说几乎是无关痛痒的。今天死了一个毛利,明天就能诞生无数个毛利。倭寇组织的大洗牌,对如今刚刚稳定的东瀛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太阁若真的有剿灭倭寇的决心,绝不是只杀一个毛利这么简单。打草惊蛇了不说,还一点效果都没有。太阁如今也没有对付倭寇的实力,有毛利存在的倭寇组织,还有跟太阁谈判的可能,而一旦毛利死了,太阁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木下是个有野心的人,而他能站到今天的高度,至少说明他的能力仍然能支撑他的野心。他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长庚也觉得有些蹊跷,问道:“怎么确定人是太阁杀的?” 索飞挑了挑眉,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长庚,“这事就关系到我说的那个坏消息了。我今天去江户城,这幅画几乎贴得满大街都是。如今新津组正到处搜捕你们,举报的悬赏金已经达到了一百金。” 水镜月凑过去,看着画像上的两个人,偏头看长庚,问道:“这画的是谁?你认识吗?” 长庚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看衣服,应该是我们。” 水镜月道:“画得这么糟糕,我们要换身衣服,还有人能认出来吗?”她说着将那画收了起来,塞进长庚的衣襟里,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收好了,等哪天没钱用了,拿着这个去找十三,能换一百金呢。” 她整儿八经的说笑模样将长庚逗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捏她的鼻子,水镜月笑嘻嘻的躲了躲,最后也没有躲开。 “咳咳。”索飞清咳两声,抿起一边的嘴角看两人,看两人的眼神有些幽怨,有些嫌弃。 两人不闹了。 木下会下令通缉他们,这件事两人并不意外。当初就是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他们才没有回酒馆。只是,这件事跟毛利的死有什么关系? 索飞说:“太阁通缉你们的罪名,是说你们从木下府上盗走了宝刀童子切。巧的是,毛利的手下说,昨夜杀死毛利的,就是这把传说中的天下五剑之一的童子切。不过,东瀛的海盗都觉得童子切的失窃是一场骗局,因为他们觉得没有人能从木下府上拿走这把刀。” 童子切,水镜月听说过这把刀。童子切在东瀛的地位,绝对不亚于一把上古神剑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据说这把刀上刻有特殊的花纹,只要是东瀛人就不会认错。 水镜月正想着不知道那把童子切的主人是谁,就听到旁边的长庚低声说道:“不对。” 水镜月偏头看他,“哪里不对了?” 长庚微微皱眉,“时间不对。新津组并不是太阁直属的组织,从木下下令通缉我们,到新津组拿着画像找人,这其中至少需要三个时辰。所以,木下的通缉令最迟也要在昨晚子时下达的。但是倭寇是在今早才知道毛利死于童子切的。木下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对付倭寇,如此一来,他应该也是到今早才知道毛利的事。这张通缉令并不是做给倭寇看的,木下到底有什么目的?” 木下若是因为那晚的事要抓他们,为什么第二天不下发通缉令?难道给他们按一个罪名需要想这么久? 长庚和水镜月担心的是,木下想用他们引出什么人。若是风寻木和唐小惠看到这张通缉令会怎么做?雁长飞和空桑呢? 说起来,小六郎也在找雁长飞和空桑。不过,他应该知道,只要阿杰还在新影番,雁长飞和空桑迟早都会去找他,他和长庚也一定会回去…… 水镜月摸着下巴想了想,似是自我安慰一般,道:“说不定童子切真的失窃了,而木下也真的以为是我们偷走的。” 索飞挑眉道:“说实话,若不是知道你们这两日一直在船上。我倒是会相信这是你们做得出来的事。不过,东瀛的海盗都确信,不可能有中原人能从木下府中活着出来。或者说,他们觉得,堂堂天下人的府邸居然能让两个中原人出入自如,也没有跟他们谈合作的资格。” 水镜月并不关心太阁跟倭寇的关心,道:“太阁的事自有人操心,我们不用管。话说,你不是说如今倭寇都乱了套吗?之前跟你合作的东瀛海盗呢?他们还会跟你一起去名古屋吗?” 索飞无所谓的耸耸肩,“海盗从来都是利益至上。不过无所谓,我准备找个人跟我一起去一趟海盗集市,看看能不能找到帮手。” 水镜月听到海盗集市,眼中又透出几分兴致来,道:“正好,我们也准备去海盗集市瞧瞧热闹。你也别找什么帮手了,本姑娘给你带路,长庚给你当翻译,便宜你了。” 索飞咧嘴笑了,“你们也真是宽心。海盗集市里可有不少毛利的手下,不管他们相不相信你们是杀死毛利的凶手,就只是为了那一百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水镜月道:“我倒是很想知道,换身衣服,还有没有人能凭借那幅画认出我们。” 第二百六十一章 欺客 夜幕就像是一个面具,让所有的灯火聚集的地方看起来都像是家乡,也赋予所有的荒芜以诗情画意。 海盗集市在一个山洞里,刚走进来,嘈杂的吵闹声伴着热浪翻涌而来,同外面静谧的夜晚仿若两个世界。 眼前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洞穴,两边是琳琅的店铺,店门口挂着灯笼,有的只点了一盏油灯。店里陈列的商品一直挤到街道上,中间的走道很窄,也很拥挤,还有不少走兽穿梭在人群中。 海盗们在喝酒,在唱歌,在狂欢,仿若颓靡到极致的盛宴。 水镜月和长庚的确换了身衣服,却不是和服,而是西洋的骑装。 这两套衣服是索飞的那位海盗对手凯多送给他的,一男一女。凯多是听说他要找个中原女子做妻子,特地送来膈应他的。 索飞和乌宫也换成了原本的装束,继续使用他西洋海盗的身份找东瀛向导,水镜月和长庚扮做索飞的随从。不过,索飞看着大大方方走在自己前面的两位“骑士”,觉得自己更像是他们的仆人,很是郁闷。 水镜月挽着长庚手臂,问道:“这里真的什么都能买到?” 长庚低眉看她,“你在找什么?” 水镜月伸出食指点在下颚,微微仰头,想了想,转头一笑,“肚子饿了,想找家店吃饭。” 说着就拉着他进了旁边的一家酒馆。这家酒馆挺大,大堂里的客人很多,有些吵。水镜月直接走到柜台,问正在烤章鱼的老板,道:“老板,有七孔海决吗?” 她说的是倭语,发音纯正,让一旁的长庚都微微愣了愣。 那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听言抬头看了水镜月一眼,又低头继续烤他的章鱼,道:“有,要多少?” 水镜月道:“两块七孔海决,再放些天麻,煮一份乌鱼汤。” 水镜月找了张桌子坐下,对长庚笑了笑,“在江户城就想吃了,可惜没找到,没想到这里真的有。” 长庚伸手理了理她额角的乱发,问道:“什么时候学会倭语的?” 水镜月道:“不是你教的?” 这两天,长庚的确在教水镜月倭语,不过,才两天而已,他可不记得教过“七孔海决”这种词。 水镜月挑眉,笑得有些得意,“本姑娘想记住的东西就一定能记得住,想学会的东西也一定学得会。”她说着顿了顿,偏头看了看周围的几张桌子,“他们是不是在说毛利被杀的事?我怎么觉得这事有些奇怪?长庚,他们在议论什么?” 对面的索飞奇怪,“你不是学会倭语了吗?” 水镜月瞄了他一眼,道:“他们说的方言。” 长庚认真听了听周围的谈话声,半晌点了点头,道:“的确有些奇怪。那些人描述说,那把杀死毛利的童子切比一般的太刀更长,刀身是青色的,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裂纹般的花纹。” 他说着跟水镜月对视了一眼,“毛利是死在东山寺的,杀他的是两个黑衣人,头戴斗笠,轻功诡谲。他们以为是会影番的上忍。” 水镜月眨了眨眼,“很像是他们。” 对面的索飞听得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 水镜月道:“杀死毛利的那把刀或许并不是童子切。” 她正说着,刚刚那位老板上菜来了,“慢用。” 水镜月看着那锅汤,出声道:“等等!这只是普通的沙丁鱼汤,你没有用七孔海决。” 那位老板看了她一眼,道:“这个就是乌鱼汤,七孔海决在汤里,吃不出来是你的问题。” 水镜月抬眼看他,冷笑了一声,“欺客吗?” 那位老板不动声色,酒馆里却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索飞听不懂水镜月在说什么,肚子早就饿了,伸手就想直接去盛汤,却被长庚拦住了。 索飞有些不爽,“干嘛?” 长庚偏头看了眼水镜月,又看向那位老板,淡淡道:“老板上错菜了。” 索飞这才觉察到气氛不对劲,转头看了眼周围警惕的人群,嘿嘿的笑了起来,道:“饿了一整天了,不过一道菜而已,别那么讲究,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说着又想伸手,却被长庚制住,怎么都动不了。 水镜月垂了眼眸眼,伸手拉了拉长庚的衣袖,道:“算了。” 长庚松了手,索飞笑嘻嘻的去拿汤勺,一边吃一边用西语夸着好吃。那位老板终于离开了,周围的吵闹声又继续了。 水镜月没了吃饭的心情,喝了几口汤就不想吃了,一整锅鱼汤几乎是被索飞和乌宫给分掉的。 从酒馆出来,索飞摸着吃撑了的肚皮,道:“我看我们也不用找同伴了,直接去名古屋等着石田,他就算带一支军队保护阴阳棺,我们四人合作也能抢到手。”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一起去抢阴阳棺了?我现在只想找到我徒弟。” 索飞被呛了一句,挠着脑袋,道:“月姑娘,这事可不能怪我不尽心。东瀛的海盗说过了,新影番没有固定的基地,只有打听到他们出任务的地点才能找到他们。可是,如今东瀛的海盗跟太阁闹翻了,从他们那里已经很难打听到太阁的消息了。” 水镜月挑了挑眉,道:“所以,你以为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索飞道:“不是来找同伴的?” 水镜月和长庚在集市里转了一圈,最后进了一家幽暗的小店。 这家店门没有名字,店里只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点了一支蜡烛,桌子后面坐着披头散发的女子。那女子她头发很长,很细,末梢却像刺猬般炸开。她正托着腮帮子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橘色的烛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一点暖意都没有。她脸上的惨白跟小玉抹上脂粉的那种惨白不一样,冷冰冰的,像是没有活气,却又没有死人的那种灰败。 索飞乍然看到她,吓得打了个寒颤,差点直接转身逃了,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几分,像是担心吵醒了她,“月姑娘,你不是要找她当同伴吧?” 水镜月转头,斜了他一眼,“只怕你出不起价。” 两人刚坐下,那女子的眼睛就睁开了。她的眼睛微微有些上挑,有些像是狐狸的眼睛,却冰冷冷的没有情绪。 长庚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问道:“新影番下次任务的地点。” 女子垂眸,没有出声。 长庚又掏了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直到桌子上的银子增加到十锭,那女子才终于放下了那只托腮的手,取了一张纸,写下了一行字,往两人面前推了推,然后又支着脑袋闭上了眼睛。 从店里出来,索飞问道:“那个女人是卖消息的?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今晚觉得十分的没有存在感,这里分明叫做海盗集市,为什么这两个人看起来比他这个正宗的海盗对这种地方还要熟悉? 水镜月莞尔一笑,道:“能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这句话,江湖百晓生也曾说过。那家店看着小,里面的高手可不少。小心哦,现在至少有三双眼睛盯着你。” 长庚接口道:“她应该是个阴阳师,东瀛的阴阳师在贵族中很受欢迎。” 从海盗集市的另一边出来,水镜月抬手指了指西边的一座山头,问道:“那里就是东山寺吧?” 长庚点了点,“去看看?” 索飞打着呵欠,“这么晚了,去拜佛还是去撞鬼的?” 水镜月转眼看向索飞和乌宫,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们去看看。” 两人就这么将索飞和乌宫仍在原地,往东山寺去了。 乌宫见索飞抓耳挠腮的,问道:“船长,他们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跟过去看看?” 索飞抬眼,前方只有黑魆魆的树林,那两个人影早就不见了。他有些丧气,“追的上吗?他们武功那么高,哪里需要我们多管闲事?” 乌宫道:“船长不想知道东山寺到底有什么?” 索飞跺了跺脚,“走!” “船长。”乌宫伸手拉住他,指了指左边那条山路,“这边。” 索飞望天,“你带路。”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东山 东山寺山门处仍旧有新津组的人守着,寺庙周围有巡视的队伍,戒备森严。佛堂里有嗡嗡的念经声,间或混杂着一声单调的木鱼,在寂静辽远中透出深切的悲伤与怜悯。 水镜月站在佛殿旁边的钟楼里,道:“是在超度亡灵吗?” 长庚伸手摸了摸栏杆上的几道刀痕,道:“这寺里经历或许并不止一场打斗那么简单——十三?” 佛堂里出来了一个人,此刻正站在佛殿门口,仰头看着满天星斗,正是十三。 长庚从钟楼旁一棵高大的樟树上摘下一片树叶,抬手,“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在阿晚的面子上放我们一马。” 飞花摘叶。 十三的反应很快,在感觉有暗器袭来之时,却仍旧来不及拔刀,尽力躲开之后,却发现那不过是一片树叶。 他猛然抬眼看向树叶飞来的方向,就见两个人正站在钟楼上,正对着他笑,似乎是想让他过去。十三低头看了看衣袖上划开的口子,往钟楼的方向走了过去。 水镜月和长庚此刻仍旧穿着那身骑装,发式跟平日里不一样,十三刚刚其实并没有认出他们,上了钟楼之后,看清他们的面容,眼中露出了一丝惊讶。 水镜月见他认出了他们,对他笑了笑,“十三,风寻木他们还好吗?” 十三看了两人一眼,道:“他们上午还在新津组做客。” 钟楼下,巡视的队伍整齐的脚步声走过,跟守在佛殿门口的守卫换了班。 十三看了眼走远的巡卫,对两人挥了挥手,转身下了钟楼。水镜月和长庚会意,跟了上去。 十三带着进了一间静室,问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水镜月道:“我们在找杀死毛利的人。” 静室里没有点灯,十三抬眼,借着从狭窄的窗户中透进来的月光打量着两人,良久,淡淡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两个中原人从木下府中偷走了童子切。毛利是死在童子切刀下的。” 水镜月道:“那群海盗可不这么认为。” 十三沉默。 长庚道:“或许他们的想法并不重要。太阁想要的只是让东瀛的子民相信,东山寺惨案的凶手是两个中原人。” 十三的瞳孔微缩。 长庚继续道:“死的人不止毛利一个。” 十三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仿若在用极大的耐力忍耐着什么。 水镜月伸手拍了拍长庚的胳膊,长庚也不再逼迫他了。水镜月开口问道:“十三,你为什么不抓我们?” 十三偏过头,道:“今日早间收到太阁的通缉令之时,的确想要逮捕你们的……盗刀、杀倭寇,中原和东瀛的仇恨深刻,你们做这两件事无可厚非,但若是杀害东瀛的百姓,新津组绝不会放过你们。“ 水镜月微怔,似乎明白了什么,抬头跟长庚对视了一眼,然后对十三道:“东瀛的事我们不会插手。我来这里只是想杀死毛利的人,他们可能是我们的朋友。” 十三转头看她,问道:“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水镜月道:“雁长飞和空桑。” 十三道:“稍等。”他说着,将两人扔在屋内,出去了。 十三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带进来了一个和尚。 和尚法号觉敏,七十多岁了,是这庙里的住持,跟千利休的师父武野是知交,对中原很感兴趣,会说中原话。 觉敏知道水镜月和长庚是来雁长飞和空桑的朋友之时,给两人鞠了一躬,道了一声佛号,“他们是东山寺的恩人。” 原来,雁长飞和空桑从太阁逃出来之后,为了躲避见津组的搜捕,意外的进了东山寺。 那段时间东山寺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法事,祭品很是丰盛。两人在偷佛祖的祭品之时被觉敏撞见,觉敏没有赶走他们,反倒带他们去厨房里好好吃了一顿。 这两人在江户城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好容易遇到个能听懂他们说什么的人,就把这里当做大本营了,偶尔还能帮忙做些修缮庙宇的活计。 东山寺庙会那天,觉敏感觉到异常,让两人离开。雁长飞和空桑都不是细心的人,听言什么都没问,就那么离开了。两人下山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一群神秘人正往东山寺的方向聚集。他们又折回去了。 觉敏说:“那些人闯进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难逃此劫了,没想到他们回来了。他们救了我们,却并没有杀人。空桑说那些人都还只是孩子。” 那天晚上,水镜月他们就在东山寺山下,当时他们若是上山了,或许正好就碰上那场打斗了。 自那晚之后,见津组就开始入驻东山寺。 觉敏说道这里,十三对两人解释道:“见津组跟新津组一样,也是太阁名下的武士组织。不过,他们是贵族,而新津组是平民。” 觉敏说:“举办法事之时,东山寺的安全事宜也是见津组负责的,不过,那晚之后,守卫的武士就增加了不少,寺中的僧人也都禁止外出。” 见津组在东山寺,雁长飞和空桑留在这里有些不方便,便离开了。直到昨晚,两人又回来了。 雁长飞和空桑原本是来跟觉敏告辞的,很巧,那晚东山寺的守卫比平日里松懈了很多,见津组的人说最近这附近的海盗太猖獗,很多人都外出了。 他们来东山寺的时候,手中的确拿着那把童子切。雁长飞大大方方的承认是从木下府中拿来的,说是送给觉敏的谢礼。 水镜月问道:“童子切如今在你手中,能给我看看吗?” 十三看了她一眼,道:“一个时辰之前还在这里,现在应该已经送到木下府中了。” 水镜月努了努嘴角,似乎有些可惜。 觉敏继续道:“他们来的时候很高兴。空桑说他们留在这里是为了找一个孩子,现在找到线索了,他们要去救他。” 或许,这两人真的是佛祖派来救东山寺的众僧的。他们刚来没多久,寺外就传来一阵喊杀声—— 一群倭寇杀进来了。 靠海吃饭的人都敬畏神明。倭寇抢劫很常见,但他们大多是抢劫村庄或者城市,很少对寺庙动手,即便真的抢劫寺庙,也只会拿走财物,不会杀人。 但那晚的海盗明显不是为了钱财,他们就是来杀人的。 守在外面的见津组不知是不是全军覆没了,一个人都没看见。 这一次的战斗比上一次要惨烈得多。东山寺的僧众都逃进了大佛殿,雁长飞和空桑就站在大殿门口,两个人阻挡着三百倭寇的刀剑。 大佛殿的高门紧闭着,门外喊杀震天,刀光剑影,血染长天。殿门内却是一众僧人喃喃的诵经声。长明灯的火焰闪烁着,仿若他们不安的心,四周环绕的金身佛祖双眸微垂,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们的祈愿…… 觉敏笑了一下,眼中却泛出泪光,“我们都是罪人,庇佑东山寺的从来都不是佛殿里的三千神佛,他们才是拯救东山寺的菩提。” 第二百六十三章 梦起 田水镜月静静的听完觉敏的故事,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觉敏道:“田边寺。” 长庚将从海盗集市得到的纸条递给觉敏,“是这里吗?” 觉敏看了眼,点头,“是。” 长庚将纸条收起来,“多谢。告辞。” 十三带两人出去,刚走出东山寺的后门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十三正想关门,水镜月却突然伸手阻挡。 她定定的看向他的眼睛,道:“东山寺的罪孽,指的是什么?” 十三的眼睛转向的旁出,回避着她的视线,暗自咬了咬牙。 水镜月道:“我只想知道,我的朋友豁出性命救下的是什么人。还有,你们按在他们头上的罪名,除了盗刀、杀倭寇、杀见津组的人之外,还有什么?” 十三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古野城。”他说着抬眼看向两人,“这件事与东山寺无关。见津组的事不会有人知道。”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还有人在说话的声音。水镜月松手,道:“你的手下在山下抓了两个人,是我们的朋友。” 十三道:“我会送他们下山的。” 水镜月摇头,“不。我想拜托你,把他们送进新津组,随便找个罪名关几天。” *** 天气越来越热,江户城的街道上,不少男子索性将和服脱了半边袖子,敞着衣襟扇着扇子,大大咧咧的咒骂这该死的鬼天气。 千利休很久没出门了,刚走到街道上就被一群人包围了,这个说利休大人好久没出门了身体还好吗,那个就说利休大人研究出了新品种的料酒一定要先教给他,这个请他尝尝刚出炉的豆沙包,那个请他试一试酸梅汤的味道是不是太酸……一通打发下来,等他终于到了自家茶馆的门口之时,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千利休一边换鞋,一边问侍女:“小玉呢?” “在楼上等您。” 千利休点了点头,正准备上楼,掌柜的却拿了账本过来,道:“利休大人,您很久没来了,这段时间的账目您先核对一下?前几天,新推出的团子茶点很受欢迎,客人都多了不少。” 千利休抬手将账本推开,道:“不忙。之前的账目你就做得很好,已经不用我再教了。以后这边的账目就交给你了,年底的时候做一份总账给我看看就行。” 掌柜的收了账目,躬身道谢,“是。多谢利休大人。” 千利休一只脚踏上楼梯,又停了下来,转身问道:“这段时间茶馆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掌柜的有些不解,想了想,问道:“您指的是什么事?最近店里都很正常,没有人来闹事,之前那几个中原人就住在对面,但是也很久没有出现了。”他想了想,又道:“小玉姑娘也很好,得空的时候会去厨房帮忙做团子,看着比往日开朗些了。只是最近吃的少了些,睡得也晚,大概也是天气太热了的缘故。” 千利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上了楼。仍旧是上次的房间,千利休敲了敲门,半晌却没听见里面传来回应,便又敲了敲…… 第三次敲门仍旧没得到回应的时候,千利休问了问正好路过的艺妓,知道小玉一整天都呆在里面之后,有些担心,也有些奇怪,皱着眉头打开了房间—— 房间里仍旧是往常的布置,简简单单的一张茶案,煮茶的炉火已经熄了,茶杯中的半满的茶水早就凉了。茶案对面的窗户敞开着,小玉就坐在窗边,手肘支在窗台上,托着香腮,看着窗外的火烧一般的天空。 千利休一手扶在半开的门上,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出了神—— 小玉今日没有穿艺妓的和服,而是穿了一件浅碧色的和服,用一根木钗将头发挽在脑后,简单,却更适合她。街道外面热闹的声音和带着热气的晚风飘进来,在这单调而空旷的房间里,显得那么遥远,也让那个背影显得那么孤寂。 千利休走到她身后,问道:“在想什么?” 小玉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给他行礼,“利休大人,实在抱歉,您什么时候来的?” 千利休坐到茶座旁,点燃了炉火重新煮水,笑着挡开了她伸过来的手,道:“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来的路上耽搁了,给你煮杯茶,就当是赔罪。” 小玉缩回了手,低着头,没有出声。 千利休问道:“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找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小玉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利休大人的脸色不大好,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千利休道:“今年冬天太阁准备办一场茶会,木下君让我负责。最近一段时间都会比较忙,不过,我喜欢这件事,并不觉得累。你呢,最近还好吗?” 小玉点了点头,“我很好。多谢大人关心。” 水沸了,千利休将杯中冷掉的茶倒掉,换了新茶……他慢慢的泡着茶水,她安静的看着,一如曾经,他们每次见面的时候,除了问一句最近好吗,剩下的就只有沉默。 茶泡好了,他将杯子递过来的时候,仍旧是那句:“小心烫。” 她握着杯子,感觉到热度从手心里传来,的确很烫,但那热度却到不了心底。她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水,低声道:“我最近常常做梦,梦见一个小小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我曾经不小心弄丢的那个孩子……” 千利休的手微顿,放下了茶杯,叹了口气,“小玉,我很抱歉。” 小玉摇了摇头,“不是您的错。我只是……每次从梦里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您不是曾跟我说过吗?去世的亲人若是托梦,说明他们有想要的东西,想让我帮他们完成。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那个孩子想让我帮他做什么呢。他还那么小,还没有出生就离开了……他什么都没留下……” 千利休沉默良久,道:“或许,他想要一个安身的地方吧。我们给他立个碑吧。” 小玉笑得有些凄然,“他连尸骨都没有……” 千利休道:“没关系,立个衣冠冢,你给他做了不少衣裳吧?墓碑就立在柴田旁边,也算让他们父子团圆,好不好?” 小玉愣了愣,半晌,道:“可是,柴田……他的墓不是不许人祭拜的吗?” 千利休笑得淡然,“没关系。柴田即便有罪,当日切腹之时,也已经赎清了他所有的罪孽。若木下君怪罪,有我担着呢。我让人去准备准备,你找找看有什么想放进棺木里的,明日我们就一起去,如何?” 小玉的眼中噙着泪花,睫毛轻颤,怔怔的看着他。 千利休起身,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道:“好好吃饭,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 他转身,小玉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仰头看他,声音哽咽,“利休大人……不用了,我……我只是……您不用……” 千利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只轻轻碰了一下就离开了,“不要想太多,早些休息。” 第二百六十四章 情愿 南柴田是死在古野城的,当初把他的尸体运回来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他的墓在江户城西南的一座山下,没有墓碑,只一堆隆起土堆。不过几个月,已经长满了荒草,若不是千利休提前派人寻找,怕是连小玉都找不到。 再过几年,恐怕没人知道,这里葬着一位征战天下的将军吧。 千利休买来的棺木不小,是成年人用的,里面放了小玉亲手做的、那孩子还没来得及穿的衣物,放了小玉连夜做的干粮糕点,放了千利休从集市上买来的小孩子的玩具……那棺木似乎仍旧小了些。 千利休从随行的武士手中取来两把铁锹,对小玉道:“想不想亲自动手?” 小玉点头,从他手中接过了铁锹。 她的力气小,挖的很慢,也很吃力。没一会儿就有水珠从下颚滴落,融进土壤里,不及渗入便蒸散在空气里,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武士抬着棺木下葬的时候,小玉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睫毛上有些湿润,却没有流泪。千利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眼睛看着那墓穴,眼神却是空洞的。 太阳越来越大,炙热的阳光打在皮肤上,有些微的刺痛。风停了,空气寂静得让人窒息,分明是炎热的天气,却让人脖颈生出一股森森的凉意。 刀戟声响起的时候,千利休没有理会身后的战斗,没有理会随行武士的那句“大人快跑”,甚至没有去看前来行刺的人是谁。他只是放开了小玉的手,走过去拿起了那只被武士丢下的铁锹,将刚刚挖出的土铲回去,一层层的覆在棺木上……他神情认真,仿若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小玉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的滑落,跪坐在地上,双手紧紧的绞在一起,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石田找到她的时候,她一开始的确拒绝了。可是,当石田告诉她柴田为什么会死的时候,告诉她柴田为什么会失败的时候,告诉她柴田有复活的可能之后,她无法无动于衷。 她知道,柴田或许有冤屈,但他并不无辜。只是,这天下所有人都能骂他,唯有她……无论他身上背负了多少罪孽,他待她的好却是再真实不过的。 他离开江户城的时候,她负了他一次。 他离开人世的时候,她负了他第二次。 她也是有心的,他待她的好,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若他真的能再活一次,即便要她下地狱又如何?她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可是,千利休呢?她终究又辜负了一个人对她的好。 刀声止,千利休带来的两个武士倒在血泊里,微微动了下手指,再也站不起来了。几个武士将两人围了起来,却并没有走近。 新坟堆起,千利休捡了块石头压在坟顶,将刻好的墓碑插在坟头。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远处走来,穿过那些武士,无视一旁低泣的女子,站在千利休的身旁,“千利休。” 千利休没有理会他,蹲在小玉跟前,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感觉到她的颤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原本就是我们欠了你的,欠了你父亲的。尾生的家臣,无论怎么补偿你,都无法挽回曾经的罪孽。” 他最后一句话说出口,身旁刚刚还一脸笑意的石田也微微变了脸色,抬眼不敢再看两人,不敢面对小玉,甚至不敢面对那旧坟新茔。 不过,也只那么一刻而已。想到他手中的那件宝物,想到他要实现的伟业,他的神色又坚毅起来,道:“千利休,木下做的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当着柴田的面,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千利休扶着小玉起身,终于转头看了石田一眼,道:“我的师父曾跟我说过,在我选择利用权势这条路的时候,就注定了必定被权势所累,也注定了不得善终。石田,我不是你,我并不在乎木下君有没有继承尾生君的遗志。我在乎的,是木下君能给我的机会。” 石田的脸色有些难看,瞪着他,有些凶恶的问道:“若是尾生复活了呢?” 千利休怔了怔,似乎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石田似乎挺满意他的表情,咧嘴笑了,“怎么样?木下能给你的,尾生都能给你只会更多。而且,跟着木下,你必定不得善终。跟着尾生,你至少有颐养天年的机会。”他说着看了小玉一眼,“说不定还能抱得美人归。” 千利休面露愠色,“不许你侮辱她。” 石田撇了撇嘴,道:“我会让尾生复活。千利休,我只想请你帮个小忙,将尾生复活的消息宣扬出去。今年年底的茶会,木下已经交给你负责了吧?你帮忙编了一出尾生复活的剧目,在茶会上表演。另外,编一首连歌,将尾生复活的事传唱到东瀛各地。” 千利休道:“尾生君已经去世了,如何复活?” 石田咧嘴笑了,“就是死人,才需要复活啊,利休大人。” 千利休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很好。”石田转身,挥了挥手,“千利休私自祭拜叛臣柴田,给我拿下。” 周围的武士动手,抓了千利休的双手覆在背后,逼迫他跪了下来。一旁的小玉也被抓了起来。 千利休没有挣扎,只道:“放了小玉。” 石田转过身来,笑道:“那怎么行?明日,我带你一起去名古屋,她当然要跟着你一起去,我可没有多余的侍女服侍你。我要让你亲眼看看尾生君是如何复活的。我倒要看看,当着尾生君的面,你还能不能说出刚刚那番话,敢不敢告诉他木下做了……什么……” “咚!” 石田的话还未说完,一声巨响突然落在他脚下,大地的轻颤带起一阵烟尘。 “石田君,不知利休大人犯了什么罪,劳您亲自动手?” 烟尘中走来三个人,穿着新津组的制服,刚刚说话的中间那位的男子。他大概二十来岁,长得很是清秀,圆圆的眼睛很大很亮,跟他肩上那把大刀十分的不相配,笑容带着几分痞气,歪歪斜斜的走来,十分的没正经,辜负了一脸的好皮相。 石田脚下是守在外围的武士,刚刚被直接扔过来的,摔得一脸的血痕,此刻刚回过神来,跪在石田跟前请罪。其他的武士也都聚集过来,挡在石田面前,拔刀相向。 “退下。”石田推开面前的武士,看向来人,“我知道你。新津组的一番队长,冲田君。” 冲田努了努嘴,似乎挺得意。 石田道:“冲田君,我劝你最好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啊。”冲田翻着眼睛望了望天,抬手拍了拍额头,“石田君怎么不早说?你要早点说,我就不会走过来了。我现在已经看到了,我的脑子又一向比常人好使,要忘记估计有些困难。这可怎么办?” 石田冷哼一声,“不过是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狗,还真当自己是回事了?我就当着你的面带走千利休,你又能做什么?” 冲田掏了掏耳朵,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偏头看了看身后一人,问道:“平助,绑架罪,是怎么处罚来着?” 平助道:“视情节轻重,羁押三年到五十年不等。” “找死。”石田咬牙,道,“小波,杀了他们。”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妖娆的女子撑着一把伞,咬了一口红色的浆果,抬脚踢了踢身旁的男子,道:“听见没?去吧,小波。” 冲田看了来人一眼,挑了挑眉,眼中露出几分光彩,手中的刀一转,“早就听说石田府藏了两个厉害的中原武士,我倒想会一会,看看中原武功有多厉害。” 冲田刚摆好架势,那边云凌波也提着剑走了过来,却不料,两人还未动手,中间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冲田君。”站出来的是千利休。那群武士都盯着冲田等人,给了他空隙,他挡在了冲田和云凌波之间,脸色还有些发白,道:“刚刚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多亏了石田君的武士扶了我一把。请冲田君离开吧,石田君并没有绑架我。” 石田看向千利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了,对冲田道:“冲田君听见了?我跟利休大人是故交,不过在这里叙叙旧。冲田君,新津组不会连这种事都要管吧?” 冲田微微皱了皱眉,看向千利休,问道:“利休大人,你确定,石田君是在跟你叙旧?” 千利休点头,“是。” 冲田撇了撇嘴,手中的刀越过千利休,指向他身后的云凌波,眼带挑衅,“中原武士,下次我们在比过。” 他说着,利落的转身,挥手,“没劲,回去交差了。” 平助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千利休一眼,道:“冲田君,这……回去怎么交差?” 冲田道:“那是你的事。上次丢刀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平助,我现在很想找人打一架,实在不行打你一顿也行。” 平助摸了摸鼻子,“你可以去找副长,他最近也憋着一肚子火气。” 冲田将大刀抗在肩上,回头对他笑得阴森,“不找到那把破刀,你好意思回去么?” 那边,小玉已经镇静下来了,看向千利休,道:“你没有必要这么做。” 千利休沉默着没有回答。 千姿撑着伞走过来,伸手理了理小玉弄乱了的头发,笑得媚眼如丝,“小丫头,你没必要愧疚。世间所有的爱而不得,都抵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第二百六十五章 黑沼 是黑沼夫人是个让人十分看不透的人。 她贪财,店里打杂的女工的工资总是拖着不发。可是,几乎江户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酒馆只欢迎武士。不是幕府特权阶级的那种武士,而是浪人武士。从前浪人武士很有钱的时候是这样,如今浪人武士穷途末路的时候仍旧是这样。旁的人能进她的酒馆吗?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没有客人乐意特地花钱来消受那种不受欢迎的滋味。 她的贪财造成了她的冷情,她的冷情造成了她的孤僻,她的孤僻造成了她的足不出户……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大半生,在热闹的都市活成了一座孤岛,跟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但是,她有时候又比任何人了解这座城市。 她能叫出每一只走进酒馆的野猫的名字,她能说出每一个从酒馆门口跑过的孩子的父母的名字,她能辨别出浪人脚底的泥土是从哪个街道带来的,她也知道在哪里又开了一家新的包子店…… 风寻木有时候会觉得,她就像这座城市隐形的女王。 所以,当他将一份煎饺推到她面前,她连盒子都没打开就说出“城西那家母女的店里的”时,他并不觉得惊讶。 他笑道:“这家店的酱料跟中原的味道很像,今早跟小惠去吃的时候就觉得很怀念,带回来给你尝尝。” 这些天他和小惠晚出早归,每天差不多都是天色微明的时候回来,正是这座城市开始苏醒的时候。他们也习惯了每次回来都进酒馆坐一坐,自打风寻木有次发现黑沼夫人拿热水泡着隔夜饭当早餐之后,每天清早都习惯了给她带一份早点。 不花钱的早餐,黑沼夫人怎么会拒绝?何况请客的还是个美男子。 不过,今早黑沼夫人看着那份饺子,却迟迟没有动作。 风寻木问道:“老板娘不喜欢吃饺子?” 黑沼夫人抬眼看他,道:“你们要找的东西不在江户城,以后别再往那种地方跑了。” 风寻木惊了一下,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什么?” 黑沼夫人没有回答,看向了他身旁自顾自吃着饺子的唐小惠,继续道:“那位小姑娘手中那把刀,你们不能带走。” 风寻木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惊讶了。他觉得,这位黑沼夫人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厉害,更加不可思议。 唐小惠最近随身带着一把刀,用黑色的布条缠着,从来没出过鞘。而这把刀,就是如今新津组正在寻找的童子切。 那天听说水镜月和长庚盗了木下府中的名刀之时,风寻木和唐小惠并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他们做的。后来,他们听说有人用童子切杀死了最大的倭寇头子,在东山寺血洗了毛利的势力之时,甚至有些相信这是水镜月会做出来的事了。 所以,当十三奉命前往东山寺之时,他们尾随了过去。 然后,风寻木听到了觉敏告诉十三的一切真相,听到的内容比后来晚一个时辰到的水镜月还要多一点。 他很生气。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们的对手是自称天下人的木下,是东瀛的皇帝。 当一个人的仇人是皇帝的时候,报仇路上的最大阻碍不是他身边如云的高手,而是自己的心。 杀一个人很简单,但杀人的后果,有时候并不是轻易能承担的。 唐小惠听了他的话之后,挑着眉眼笑得狡黠而阴森,“谁说报仇一定要杀人的?” 唐小惠的复仇风格,用一个词形容,就是以牙还牙。 太阁说两个中原人偷了童子切,唐小惠就真的从新津组手中劫了这把传说中的宝刀。不仅如此,她还让风寻木想法子散布消息,说童子切是帝王之刀,象征着神权天授。不过两天,几乎所有的武士都在讨论这把曾斩杀神明的刀的去向。 太阁说,势力最大的倭寇头子死在童子切刀下。唐小惠一边用黑色的布条缠着那把刀,一边笑嘻嘻的说:“我们送路帅一份大礼。” 风寻木以为她要把童子切送给路见平,但唐小惠的脑子似乎总能冒出让人不可思议的主意。 她要找到一个人,既站在太阁的对立面,又与倭寇势不两立。她说:“三方势力的对峙,无论哪一方都不敢有异动,这才是最稳定的局势。” 风寻木问道:“可是,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 唐小惠说:“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代表的是哪一方的利益。太阁是官,倭寇是匪,当官匪勾结的时候,伸张正义的通常是什么人?” 风寻木眼睛一亮,“侠客!” 他明白唐小惠想找的是什么人了。 唐小惠道:“你知道路见平为什么觉得跟木下谈合作是不可能的吗?因为他的野心。从禁刀令,到兵农分离,木下看似在延续尾生的遗志,其实是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野心。还有他与倭寇之间的合作。他被称为‘天下人’,又怎么会满足于只做东瀛的王者?” 风寻木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木下打算扩大东瀛的领土?如此,中原、云国都会是他的目标,还有高丽……可是,东瀛有那个实力吗?” 唐小惠挑了挑眉,道:“东瀛有没有不重要,木下认为有才是重点。打仗必不可少的——人、武器、银子。禁刀令收缴的武器有多少?因此投靠太阁的浪人有多少?至于银子,东瀛刚刚结束战乱,太阁刚刚成立,或许是没有,但是,倭寇有。这个世上,抢劫是积累财富最快的手段。” 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太阁想把浪人训练成自己手中的刀,不知道他们被这把刀反手捅一刀的时候会作何感想。” 唐小惠想让浪人成为与太阁、倭寇对立的第三方势力,首先要做的,是将他们手中的刀还给他们。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们都在找那批被收缴的武器的下落,从新津组到见津组,从木下府到太阁,却每次都断了线索。 唐小惠和风寻木是黑沼夫人租给他们的那间屋子里商量整个计划的,说的自然是汉话。按理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为什么黑沼夫人会知道? 风寻木看向黑沼夫人,说了一句中原话:“你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 黑沼夫人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回答。 唐小惠突然听到风寻木说出这么一句话,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放下手中的筷子,笑嘻嘻的看向风寻木,道:“风寻木,你跟那个丑八怪老女人聊什么呢?” 她话音还未落,一道凌厉的目光就如闪电般杀了过来,黑沼夫人手中的烟斗都被她捏碎了。 “呃……”风寻木也被唐小惠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之后,赶紧将唐小惠挡在身后,摸着鼻子看黑沼夫人,“老板娘,小惠开玩笑的。” 黑沼夫人却突然笑了,用倭语道:“果然是个有趣的丫头。” 风寻木眨了眨眼,感觉她这句话似乎有些异样,却一时又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劲。 黑沼夫人伸手将快要冷掉的饺子打开,拿起筷子在一旁画了几道线,“看在这几天早餐和这小丫头的份上,告诉你一件事。你们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第二百六十六章 初衷 是风寻木和唐小惠从酒馆出来的时候,刚好见到不远处正在巡街的冲田。他有些奇怪的是,冲田见到他之后迅速转了身,拉着平助就走,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转角了。 他很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了?”他们手中拿着童子切都没躲新津组呢,他一个官府的躲他一个平民做什么? 唐小惠道:“不想见到你,要么是怕你,要么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冲田的话,就只能是后者了。” 风寻木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小玉!冲田此刻应该跟着千利休的!” 风寻木正想追过去,却听一阵风声传来,下意识的侧了侧头,就见一颗花生米从鼻尖飞过,“咚”地一声打进了一旁的墙壁里。 “云凌波?” 在千利休的茶馆门口看到云凌波的时候,风寻木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了。当初知道石田的计划时,风寻木和唐小惠请十三帮忙,并没有指望这件事能对石田造成什么影响。石田的地位摆在那里,只要没出人命,他总能脱身。所以,风寻木其实只是想要利用这件事让小玉脱身而已。 云凌波并不知道风寻木与小玉之间的关系,他来只是想告诉他石田已经准备离开江户城了。他从昨天晚上就在找风寻木了,一直找不到人,才冒险到这里来等。 三人走到一条小巷子里,云凌波说:“石田今晚就出发了,阴阳棺并不在江户城,石田似乎把它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石田原本打算直接将阴阳棺带到名古屋去,但他似乎对松平不大放心,临时改了计划。” 风寻木问道:“千利休在石田手上吗?” 云凌波有些惊讶,“这件事已经传出去了?”他见风寻木没做声,想着应该是他从其他渠道打听到的,也就不问了,道:“石田让千利休散播尾生复活的消息,如此可以获得民间的支持,不少浪人听闻后也会前来投靠他。石田准备带他一起去名古屋。” 风寻木问道:“跟千利休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呢?” 云凌波道:“你说小玉?她也一起。这个女子不寻常?这个女子是什么身份?” 风寻木沉默了。一旁的唐小惠插嘴道:“只是一个普通人。” 云凌波似乎不大信,却没有反驳,只是简单说了下“绑架”千利休的经过,便离开了。 唐小惠偏头看风寻木,“我想到一个方法,可以救千利休。” 要让小玉脱身,首先让千利休脱身才是最根本的解决之道。但新津组的地位不够与石田较量,加上最近江户城正值多事之秋,他们也不可能一直抽调人手保护一个自己拥有武士的特权阶级。唐小惠一开始就知道即便这一次救了千利休,石田下次还是会对他出手。 后来发生了东山寺那件事,她反倒希望石田能成功绑架千利休,并说服他帮忙散播尾生复活的消息。这对她实施那个“三足鼎立”的计划是有利的,若是这次石田没有成功,她也准备想法子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东瀛浪人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名正言顺的反对太阁。 石田特地找上千利休不是没有缘由的。起死回生本就是无稽之谈,任何人说出这件事都有可能被视作别有用心,只有千利休—— 千利休的身份决定了他比一般的大名更能取信于民。另一方面,他曾侍奉过尾生,如今也是木下的茶头,无论这天下是尾生的还是木下的,对他的地位都没有影响。他没有必要说这种谎言给自己惹上麻烦,所以,很多大名即便一时无法相信这件事,心中也会存有疑虑。 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小玉的安全的基础之上的。 他们来东瀛之前,只有两个目的——找阴阳棺和阿杰。而在进入江户城之后,他们的目的多了一个——救小玉。如今,或许要再加上一个——带走千影。 “三足鼎立”的计划是能让他们出一口气,若是成功了,或许会让大昭百姓在未来至少十年内不受倭寇之害。 但,若达到这样的目的需要违背他们的初衷,他们是不会去做的。 他们不是路见平,不是云凌波。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做出了选择,或许他们目光短浅,或许他们不顾大局,但是,这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可即便如此,要让千利休脱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如云凌波所说,这次石田并不算绑架,千利休是自愿跟他走的,或许其中有小玉的缘故,但他多半也是希望石田能成功的。即便他们闯进石田府救出千利休,他也未必就会跟他们走。 石田跟柴田是不一样的。柴田是公然的反叛,所以太阁的大名都会支持木下。但是石田的行事即便被发现了,也不能算是叛乱,因为他只是在想法子复活尾生而已。而太阁的大名,多半对这件事也是乐见其成的。 风寻木和水镜月知道石田注定失败,是因为他们知道阴阳棺并不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而这件事败露之后,木下也不可能会让石田继续活着。石田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走向悲剧。 唐小惠道:“要救千利休其实很简单,让石田主动放弃他就可以了。石田不就是想让东瀛人都相信尾生会复活这件事吗?之前不知道,我们身边就有一个比千利休更合适的人选。” 风寻木不解:“谁?” 唐小惠笑了笑,抬眼敲了敲一旁的墙壁,“黑沼夫人。” 他们此刻就站在酒馆旁的小巷里,墙壁的另一边就是酒馆的柜台,但是,这面墙壁的另一边是有一排酒架的,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高,按理说里面的人应该听不到。 当然,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若是高手,那就不一定了。 唐小惠那句话说出口,风寻木感觉空气都凝滞了半晌,然后,他听见墙壁另一侧传来敲打声——声音很重,大概是用黑沼夫人手中那杆烟斗敲的,带着几分呛人的火气。 那声音仿若在警告他们——不要得寸进尺。 唐小惠掩唇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很是得意。 风寻木看着那面墙壁发呆,心中想的却是——黑沼夫人到底是什么人?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他能看出她不是普通人,也知道她不像表面上那般不问世事,但是,他看不透她到底是哪一边的,不知道她为何要帮助他们。难道真的是因为那几顿早餐? 唐小惠笑够了,拉着风寻木上楼,道:“黑沼夫人答应了,我们收拾东西去名古屋。” 风寻木点头,想了想,又道:“先去一趟新津组。” 唐小惠停步,转身对他眨了眨眼,道:“去新津组干嘛?你冷静点啊,小玉这事不怪他们。咱虽不怕他们,但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地盘。要说算账,我手上还有他们要找的童子切呢。” 风寻木不由好笑,“你以为我是去干嘛的?” 在去新津组的路上,风寻木问唐小惠为什么会相信黑沼夫人。 唐小惠啧啧两声,似乎有些不爽,“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就是你说她能听懂中原话,然后试出她是个高手的时候。呵,阿月真是太不厚道了,她肯定一早就猜到了!” 唐小惠这么一说,风寻木很快就想明白了。 黑沼夫人是高手这件事,瞒得过整个江户城的人,却骗不了水镜月的眼睛。 水镜月一早就知道黑沼夫人有问题,却并没有说出来,也没有阻止他租下她的房子,甚至在楼上商讨计划之时都从来没有避讳的意思。 水镜月是信任黑沼夫人的。可是,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她的。 风寻木摸着下巴思索着,道:“阿月知道黑沼夫人的身份?可是,在东瀛,什么人能让她如此信任?” 唐小惠伸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上,叹了口气,道:“风寻木,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阿月。” 第二百六十七章 道别 。风寻木自然不是去新津组算账的,他是去找千影——十三拜托他们带走的那个孩子的。他们这一走,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自从在东山寺听到古野城的那件事之后,风寻木对千影更多了一分了解与怜悯,也更加理解为什么十三会拜托他们带走这个女孩。她身上所背负的一切太过沉重,至少,不该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该背负的东西。 然而,风寻木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去新津组,他们又见证了一场悲剧的开始。 新津组的气氛不同寻常,庭院里练功的队员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睛都时不时的往局长的房间里看过去。风寻木一把拉住打着呵欠走过的冲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冲田以为他问的是小玉的事,在没有见到风寻木的时候他还有些心虚,这会儿真见到人了却显得有些无赖,道:“人家你情我愿的,我总不好棒打鸳鸯。” 风寻木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道:“不是,我问你新津组怎么了?你没觉得气氛不对劲?” 冲田挠着脑袋看了看貌似认真练功的人群,一张脸比风寻木更加懵,“是吗?我也是刚刚被拉回来的……诶,平助,局里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副长死翘翘了?” 平助抽了抽眼皮,道:“局长和副长吵起来了。” “哈?”冲田的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副长死翘翘”的消息,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局长还会吵架?” ——得,又是一满脑袋跟常人不一样的弯弯绕的,听不懂重点。 风寻木看了看周围,确定十个队长都在这里了,有些不解,问道:“十三回来了?东山寺那边现在谁守着呢?” 平助叹了口气,望天,“局长和副长就是在为这事吵呢。” 原来,今早太阁下了调令,让新津组的撤出东山寺,由见津组接手。近藤局长让十三回来,十三拒绝,还在东山寺跟见津组的起了冲突。后来还是近藤亲自去把人拉回来的,给见津组的赔了罪。 风寻木问道:“东山寺的和尚会怎样?” 平助道:“若是在这之前,木下或许还可以灭口。但现在不行,东山寺已经引起了太多人的主意,木下再动手反倒让人起疑。木下虽是太阁的老大,但也并不能一手遮天。见津组是为幕府效命的,不是木下府的武士。” 风寻木明白了。十三并不是在为东山寺的事吵,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效命,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刀该指向谁,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又是为什么留下。 这件事他管不了,近藤也管不了,只能让十三自己想明白,让他自己做出选择。 风寻木问道:“千影呢?我是来带她离开的。” 平助道:“千影在帮忙做午饭,你们也一起留下来吃吧。” 冲田眨了眨眼:“你们要走了?” 风寻木点头。 冲田扬眉,“走之前打一架?听说你打败了十三,我一定要赢你。” 风寻木耸了耸肩,“你先赢了十三再说吧。” 冲田黑脸,甩了甩大刀,转身走开了。 上次风寻木和唐小惠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千影。一来当时来了没多久,就听到东山寺的惨案,十三匆匆忙忙的就离开了。二来,风寻木想让十三先跟千影提一提这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想清楚要不要跟他们走。 千影看上去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脸蛋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睁大了一动不动的看人的时候很像好奇又努力保持平静的小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很是惹人怜惜。 唐小惠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一把抱着她直嚷嚷着要认她做干妹妹。可惜,千影听不懂,被她的热情吓得全身都僵住了。 风寻木伸手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道:“她很喜欢你,说要认你当妹妹。”他说着看了看两人,笑得:“别说,长得还真有些像。” 千影听了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大姐姐来,一旁的众人也都好奇的看过来——真的挺像,尤其是两人对视的时候,那双大眼睛简直一模一样,说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也是有人信的! 近藤和十三也都在,两人脸上都挺平静,看不出刚刚还在争执的迹象。十三拍了拍千影的脑袋,道:“先吃饭吧。” 千影点点头。她知道,吃完这顿饭,她就要决定到底是离开还是留下。 其实,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的。她没有在会影番追杀之下自保的能力,留在这里也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只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有些喜欢这里了,有些不舍得。 新津组的人多,能说会道的,多才多艺的,再怎么悲伤的气氛最后也会被笑声取代。这群粗糙的大老爷们不是不懂离愁别绪,他们只是习惯了用玩笑表达所有的情绪,无论是快乐的,悲伤的,还是无奈的。 最后,千影站在庭院里,看着对面的风寻木和唐小惠,道:“我跟你们走。” 风寻木微笑着,将手按在她的脑袋上,往下压了压,道:“好。跟他们道个别吧,我们在外面等你。” 他说着,转身拉着唐小惠走了。 千影转身,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 良久,她直起身子,看着那一张张的笑脸,也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嘴角努力的往后扬起,眯着眼睛弯一弯眉梢,笑容灿若晴空。 她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有一个笑容,只有一句谢谢。 她转身,将所有的眷恋和不舍都化作一个落拓的背影,大步的离开。 走出新津组的大门,跟着风寻木和唐小惠离开江户。 夜幕降临之时,站在高高的山头,她第一次转身,认认真真的看了眼脚下那个对她而言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 风寻木对她说:“千影,教你说中原话吧。” 千影点头。 风寻木道:“先教你念你的名字吧。” 千影抬头看他,“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风寻木道:“十三没告诉你吗?” 千影摇头,“他让我自己问。” 唐小惠见两人聊得热络,自己完全插不进嘴,仰天道:“还是要尽快学会倭语。” 风寻木笑了,道:“正好,你学倭语,千影学汉语。看看谁学得快。” 唐小惠看着千影,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阿月见了你一定喜欢得不得了,看阿杰……是了,不知道阿月有没有找到那小子。” 风寻木道:“千影倒是刚好可以给阿杰做个伴。” 唐小惠听言赶紧把千影往身边搂了搂,“可别,那小子被阿月宠得无法无天的。千影这么乖,会被他欺负。” 风寻木觉得从她口中说出谁谁谁太无法无天十分的神奇,笑了下,道:“阿月不总是欺负他?” 千影被唐小惠拉过来搓过去的,有些不知所措,仰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没那么不安了。 *** 今晚,黑沼酒馆生意很糟糕,一个客人都没有。黑沼夫人却仍旧如往常一般,在柜台后面抽着烟斗,吐出一圈圈烟雾。 门帘掀开,一个红衣女子扭着腰肢走了进来,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这么多年不见,你越来越老了,又老又丑。” 黑沼夫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骚狐狸。” 红衣女子掩唇笑了,对她眨了眨眼,“再过二十年,我仍旧是个骚狐狸。羡慕?” 黑沼夫人冷笑一声,“不过一张皮。” 红衣女子斜了她一眼,“没劲。” 黑沼夫人道:“我以为你到死都不会再出来了。” 红衣女子动了动眉毛,“碰到个好玩的玩具,出来看看热闹。别说,这么多年,外面变化还挺大。” 黑沼夫人吸了口烟,吐出一口烟圈,“原来是你惹出来的乱摊子。” 红衣女子咯咯的笑,“罪魁祸首可不是我,我顶多算是推波助澜。” 黑沼夫人耸了耸肩,“与我无关。你今晚来这里做什么的?” 红衣女子俯身看她:“找你叙旧。”她顿了顿,又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黑沼夫人含着烟斗,透过稀薄的白烟看了她良久,终于将手中的烟斗放下,从身后取了一瓶酒,拿过两只杯子,“好。最后一次。” 第二百六十八章 暴露 说木下统一的东瀛,其实并不完整。整个东瀛,直接归属太阁管辖的地区并不多。且不说那些海盗盘踞的岛屿,即便是已经归顺木下的大名,他们名下的城邦也仍旧是他们自己在治理。但无论如何,那些大名必须服从太阁的命令。 不过,有一个地方例外。 东瀛西南方有一道山川,是太阁统治的分界线。山川的东边是木下的领地,山川的西边,是义秋的地盘。 义秋是前幕府的大将军,是跟尾生同时代的人。他的一生比尾生更加传奇,不过,他在与尾生的战争中失败了,注定了成为尾生光彩一生的陪衬。 其实,义秋与尾生本是好友。义秋虽出生将军世家,但并不是嫡长子。按照家族的传统,在他的兄长继承将军之位时,他必须出家。他当上大将军的路并不平坦,在这之中,尾生曾帮过他很多次。 但是,义秋一生立志光复前幕府,而尾生要想建立新的秩序。他们的立场不同,注定了最后的悲剧。 尾生打败义秋之后,并没有杀掉他,而是将他流放到了这座大山里。义秋在这座山上的一间寺庙里当了和尚,也算重操旧业。 这片大山的北边是高原,从高原发源的山川往东南流入大海,在海边形成一片广袤的平原。东南的平原上有一座村庄,名叫津郡村,土壤肥沃,农业发达,原本应该是富足平和的鱼米之乡。然而这里生活的百姓并不太平。 战乱时期,这里是诸国的争夺之地。即便是和平时期,也经常受海盗侵扰——在城市东南方,海峡对岸,有几座岛屿,那里是海盗的聚集之地。 而让这片土地如此炙手可热的,是因为山上的矿产——这里盛产铜矿和铁矿,同时也盛产名刀匠。 山上的那座寺庙就是在战乱时期建的,名字也是曾经的村长取的,叫做田边寺。田边,大抵也是寄托着他们的期望的吧。 路见平一路跟随着松平,从江户城到津郡村,中途没有在任何城市停留过,也没有见过任何人,自然也没有管什么禁刀令的事。 松平是来见义秋的。 然而,在看到田边寺的状况时,他一贯平静的脸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寺庙的大门敞开着,摇摇晃晃的木门上布满刀痕,庭院里草木残败,凌乱的脚印记录着一场刚刚结束不久的大战。 佛堂门口的台阶上靠坐着两个人,穿着僧衣,却留着发髻。两人形容狼狈,脸上粘着泥土和血迹,鲜红的液体从僧衣上滴落,渗入木板的缝隙。 “大将军?”松平吩咐手下给两人处理伤口,却遭到抵抗。 义秋身边那人举起手中的刀指向松平,“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作态。” 松平对那人道:“朝仓君,在下并无恶意。大将军身上的伤口需要处理。” 朝仓恶狠狠的瞪着他,道:“伤大将军的,不就是你们这群忘恩负义之辈?怎么,想要杀人灭口吗?” 松平有些莫名,想了想之后,明白这其中有误会,道:“这件事与太阁无关。” 义秋终于抬手,制止了朝仓,道:“他没有说谎。若真是那人下得命令,怎么会留我们一条性命。呵,据本将军所知,他手下也没有如此厉害的高手。” 松平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义秋道:“这就要问你了,太阁派来接手津郡村的是什么人?” 松平微微皱眉,“会影番。” 义秋咧嘴笑了,“呵,没想到会影番的人居然也叛变了,木下也太失败了些。” 松平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会影番绝不会背叛幕府,叛变的应该是新影番。不过,新影番一共也只有十二个孩子,每次执行任务都会有两个会影番的上忍带领。按理说,他们没有逃跑的实力。” 朝仓冷笑道:“松平君以为,凭几个孩子能伤了征战无数的大将军?” 松平躬身道歉,道:“这件事是我的失职。将军,在下这次来,是奉木下君的命令,请将军回太阁的。” 义秋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神情有些落寞,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大将军了。上次在这里,我将自己的太刀交给他,还不够表达诚心的吗?” 松平道:“将军误会了。当初将军把自己的太刀交给了木下君,木下君不也同样把自己的太刀交给您了吗?木下君一直非常仰慕将军,希望能同将军一起,征战天下。” “征战天下?”义秋笑了,“松平君,尾生死了,我也老了,这天下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天下了,它是你们的。当初我说过,帮他做完这件事,这世上就没有义秋了,只有觉远。” 松平道:“将军若真喜欢住在寺院,江户城郊外有座东山寺,那里比这座寺庙更舒适,也更安全些。”他顿了顿,又道:“东山寺还有将军的老朋友。” 义秋沉默了,半晌,终于艰难的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点头,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丢失了所有的坚持和梦想。但是,他也知道,若他拒绝的话,失去的会是什么。他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他并不怕死,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不甘心……当心里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问自己,即便不甘心又如何呢?活下来又能如何呢? 他在朝仓的搀扶下站起来的时候,对着松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松平君,你为什么会为木下效命?” 松平的势力并不比木下弱,当初木下能顺利继承尾生之位,很大程度上源于松平的支持。 松平笑了笑,道:“他是尾生君选定的继承人,在下只是在遵行尾生君的遗命。” 义秋看了他良久,道:“没想到,尾生君也有看错眼的时候。”他想了想,又道:“不,应该是说,你藏得比一般人更深。” ——活着,看看他曾为之流血,为之战斗,为之付出一生的天下。即便它最终不是自己的,但若能看着它繁荣昌盛,也是好的吧。 义秋和朝仓都受了伤,他们不可能马上离开这里。松平吩咐手下给两人包扎伤口,又让人去山下请大夫,等两人的伤好了再回江户。 在江户城的时候,松平跟石田说此行多么危险他要带上多少武士,可实际上,他来这里不过带了三个武士,外加一个路见平。此刻那三个武士有两个在屋内,一个下了山,院子里只剩下松平和路见平两个人。 路见平进来之后一直站在那棵被刀剑伤得秃了半边的大树下,冷眼旁观着两人的交锋。他此刻正含着一片树叶,双手枕着脑袋,仰头,透过稀疏的树枝看向天空,眼中透出一丝迷惑,似乎有些不解,喃喃道:“眼花了吗?” 就在这时,他听见脚步声靠近,一直对他放任自流的松平站在他面前,道:“阁下能听懂东瀛话,是吗?”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田边 “阁下能听懂东瀛话,是吗?” 路见平看了看站在自己三尺之外的男子—— 松平说这句话的时候很镇定,神态平静,语气平和,嘴角还有一丝极其浅淡的笑容,看着比庙里的菩萨还要慈眉善目,和气生财。 但是,路见平却结结实实的打了个激灵,猛地甩了甩脑袋,然后搓了搓手臂上冒起来的鸡皮疙瘩。他此刻真心觉得,义秋的眼光很准。 松平见他一番动作,有些莫名,眼中露出一丝困惑,看了看头顶的烈日,道:“阁下觉得冷吗?” 太阳这么大,谁会觉得冷?!路见平想骂人,撇了撇嘴,终于开口,用倭语道:“多谢关心,在下只是在想念一个人。” 松平微微愣了一瞬,笑了,“那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路见平挑眉,“那是当然。” ——他的确在想一个人。若是那人此刻出现在他眼前,他愿意吃一年的素斋,感谢这破庙里的菩萨,虽然他完全不知道里面供奉的是什么菩萨。 他想的是阿冷。 他甚至想到了他那个死对头的副手,秦弄墨。 果然,他不合适对付松平这种人,云凌波大概会好点,但也呛得慌。 路见平跟在松平身边这么多天,早就看出这人的不简单。他能想象得到,日后这个人绝对会取代木下,成为东瀛的掌权者。他也想过跟松平谈谈合作的事,这也是他到现在仍然没有离开的原因。 路见平扔掉嘴角的树叶,对松平咧嘴笑了,道:“在下云凌波,北海水军的主帅。阁下大概也能猜到,本帅这次来东瀛,就是为了找太阁合作,解决倭寇之患的,所以才会找上石田。石田靠不住,来东瀛这几天,本帅也发现了,木下的野心太大,不会诚心跟我们合作。本帅原本想就此离开,回去老老实实打倭寇,没曾想又碰上你松平君了。松平君,本帅十分看好你,你痛快给本帅一句话,若是日后你坐上了木下那个位置,愿意跟我们合作,解决倭寇的问题吗?“ 路见平一番话说下了,连珠带炮的,连气都不带换。说完了之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觉得很痛快,尤其是临时想到把这事甩给云凌波的时候,解气极了! 松平大概也没想到他这么痛痛快快的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听得一愣一愣的,良久,脸上才恢复平静。但是,也因为路见平如此“坦率”,他反倒有些疑虑,“阁下好胆量。” 路见平嗤笑一声,道:“本帅想离开,这里有谁能拦得住?” 松平道:“阁下应该也知道,东瀛子民也饱受倭寇之害,但太阁此刻没有对付倭寇的实力。” 路见平挑眉,“所以我们这不是来给你帮忙来了吗?松平君,你不用跟本帅来这套虚的。那群倭寇是些什么人,本帅清楚,你也清楚。你们有本事灭了前幕府,却没本事收服人心,有本事打天下,却没本事治天下,那是太阁的无能,没什么好炫耀的。中原有句话叫‘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松平君难道不觉得那群丧家之犬很碍眼?本帅也不瞒你,云国如今正跟大昭建交,中原的使者也在东瀛。东瀛、中原、云国,三国建交对东瀛带来的好处,老子这个粗人都能看的出来,松平君不会想不到。只要倭寇一天不灭,没有一个中原百姓会乐意接纳东瀛来的客人。” 他顿了顿,又抬头看了眼树梢,对松平摆了摆手,道:“本帅此行,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老实说,老子打倭寇打了这么多年,要什么时候没得打了,也怪闲得慌的。松平君,你要取代木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这事儿慢慢考虑。本帅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转身,扔下神色莫测的松平,越过墙头,往山下去了。 *** 路见平从田边寺出来,恍然间看到一道影子消失在山脚,往海边去了。他急急了追了过去,途中路过平原上的那座村庄,他发现越来越不对劲——遭到劫难的不仅仅是田边寺,这座村庄也被洗劫了! 整个村庄都静悄悄的,街道应该被清理过,但是还是能看到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海边码头上空荡荡的,没有船,没有渔民,海滩上连半只脚印都没有。 他挠着脑袋,皱着眉头,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烈日,低低的咒骂了一声,“见鬼!天太热,眼花了吗?” 结果,他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路见平。” 路见平转身,就见刚刚还空无一人的码头上,此刻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看穿着应该是中原武林人。男子一身白衣,风度翩翩,怀里还抱着只懒洋洋的白猫,像个书生多过武人。女子一身黑衣,反手拿着一把长刀,潇洒利落,英气多过秀气,一双眼睛灵气十足……好像还有几分眼熟。 路见平原本还有几分警惕,见着美女,本性里的流氓气又冒出来了,笑嘻嘻的调笑道:“这位女侠看着有些眼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水镜月挑了挑眉,道:“路将军贵人多忘事,做了什么事不记得了?” 不会真的是什么风流债吧?路见平心下一惊,面上却仍旧笑得痞气十足,“呵呵,不贵不贵,若是女侠不嫌弃,白送也行,一日三餐管饭就成。” 一旁的长庚微微皱眉,轻轻咳嗽了一声,一只手伸过去握水镜月的手,眼睛却是看向路见平的,点了点头算是行礼,道:“在下长庚,这位是月姑娘。” 路见平顿时就想起之前唐小惠对他说的那些话,以为两人是来找他要人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道:“月姑娘,你的徒弟不在我手上,上次的事我道歉。” “我知道……”水镜月刚开口,就感觉长庚在她手心里挠了一下,痒痒的。她一个激灵想躲开,却又被握紧了。她有些不解,抬眼却见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瞪了他一眼,转眼看向路见平,继续道:“他如今在新影番,我们是追着新影番的踪迹寻到这里的,比你早来了几日。” 路见平倒是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他想起松平和义秋的对话,新影番前几日应该是在这里执行什么任务,但是听义秋的意思,他们应该是没有出现。他问道:“如此,你们应该知道田边寺的事?” 水镜月点了点头,“你知道新影番来这里执行什么任务吗?” 路见平摇头。 水镜月道:“田边寺那片山里,布满纵横交错的山洞,原本是这里的村民用来躲避海盗、藏匿财宝的。如今这座村庄里,至少有半数的村民都不是原来的村民。那些地道,成了太阁用来存放各地收集的兵器的地方,这座村庄成了一座巨大的铸兵坊,收集来的兵器被重新锻造,打造新的武器。新影番来这里的任务,原本应该是将新出来的一批武器运走。” 路见平微微皱眉,“出了什么意外?” 水镜月道:“新影番没有出现,昨晚来这里的有两拨人,一路是浪人,一路是海盗。田边寺的事是浪人做的,抢劫村庄的是那边的海盗。”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海峡对面的那座岛屿,又道:“这两件事一起发生应该是巧合。昨晚浪人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两拨人撞到一起,差点动手打起来,但是两边的首领似乎是旧识,最后又称兄道弟的合作了。他们将地道里的武器都运往的那座岛屿,如今浪人和海盗都在那里。” 路见平抬眼看向那座岛屿,“你的意思是,新影番的人很可能也在那座岛上?” 水镜月点头。 路见平有些奇怪,“你们没有跟上船?” 水镜月笑了,“我们在那群浪人武士中看到了两个熟人。” 路不平问道:“仇人?” 水镜月扬眉,“朋友。” 路不平不解。既然是朋友,躲什么? 第二百七十章 竹筏 码头上没有船,水镜月等人在村子里找了一圈,总算是找来一个竹筏。入夜之后,三人乘着竹筏出了海,往对岸的岛屿进发。 路见平拿着木板划着水,看一眼茫茫的海平面,再看一眼站在一旁优哉游哉逗着小猫的两人,脑袋上的青筋突突的往外冒,咬牙忍了忍,道:“二位,晚上海上的风浪大,我们能不能先想想怎么到对岸去?” 水镜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都跟你说了,不用划。就让它随风飘着,我们不着急上岛,等天色暗一点再上去。” 路见平气乐了,道:“月姑娘,这是竹筏子,不是竹马……呸,我是说它不是马儿,海上的风也不是你家的,不是你想去哪儿它就会把你送到哪儿。那海岛看着虽不远,但我们这么划过去,到明天晚上估计都到不了。” “说完了?”水镜月抬手扔给他一个水壶,不紧不慢道:“路见平,你好歹是一军主帅,别这么沉不住气。那岛上是我徒弟,我急还是你急?” 路见平心道,也是,他急什么啊?索性扔了木板,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水,结果还没咽下去就猛地咳嗽起来,呛得他眼泪都流出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水镜月面不改色道:“酒,给你提提神。” 路见平的咳嗽还没停,嗓子里难受得紧,“你当我第一次喝酒?!咳咳,辣椒水也没这么辣的!” 水镜月拿过那水壶看了看,抬头颇为无辜的看他,“哦,拿错了。长庚,我们在海盗集市买的那壶酒放哪儿了?” 长庚道:“不是被你喝完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是吗?我分明记得还有一壶的。” 长庚看着她,笑得有些无奈,“估计是九灵偷喝了,担心被你发现了,就灌了些辣椒水。” 水镜月偏头对路见平笑的纯良,“路大元帅不会跟一只猫生气的,是吧?” 路见平算是明白了,都说月姑娘不好惹,这不跟他算账了吗?不过,也的确是他先劫了人家的徒弟,这会儿又有求于人,只能吃哑巴亏了。 今晚的天气不大好,这片海域的风浪似乎格外猛烈,夜空的云层也越来越厚,看样子似乎要下雨。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大海上一片黑暗,幽深的海水都变成了黑色,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了。 这样的天气,别说竹筏子了,就是水军的船也不敢轻易航行。 在大海上,一旦迷失了方向,一年半载的找不回来也是正常的。 虽然水镜月说得信誓旦旦,但路见平仍旧免不了担忧,海浪打过来的时候,他总觉得不等他们迷失方向,或许就要葬身鱼腹了。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突然闪出一道光——那是剑光。他看着水镜月手中的短剑,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身子,“你……做什么?”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她站在竹筏边,伸出食指,在指头上划了一刀—— 一滴鲜血无声的滴落,瞬间被海浪带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庚走过来,拿手帕擦着她手指上残留的血迹,然后将手帕缠在指头上,给她包扎。水镜月看着那包得比香肠还粗的指头,不由乐了,赶紧阻止他想要打个结的举动,“手指都动不了了。” 长庚见她要拆,拍开她伸过来作怪的手,微微皱眉,道:“沾水了不容易长好。” 水镜月道:“那你也不用把整只手都包起来啊。” 长庚抬眼看她,道:“不包成这样,你会好好呆着?”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道:“小伤而已。” 长庚微愣,突然伸出两指在她那只受伤的指头上捏了捏。他捏得不重,却也用了几分力道,水镜月下意识的躲了躲。长庚将她的手指握在手心里,不让她乱动,抬眼看她:“疼?” 水镜月摇头,又点了点头,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一点点。” 长庚眼中露出一丝疑惑,道:“你伤口愈合的速度变慢了?怎么回事?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是那天晚上?” 他一连串的发问,神色越来越严肃,脸色越来越沉,语气也越来越急促,水镜月几次张口都被打打断,只好等他说完。不过,长庚还不等水镜月都来不及回答,手指就已经探上她的脉搏。 水镜月任由他动作,还有些好奇,“那个,你会医术么?” 长庚感觉她的脉搏没什么问题,脸色好了些,见她此刻还有心开玩笑,又有些生气。水镜月见他皱眉,也不逗他了,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放心啦,我很好。” 她话音刚落,那边一早躲到另一边的路见平突然大叫了一声:“哎呀!那是什么鬼东西?!海怪?!奶奶呀!筏子要翻了!” 周围的海浪翻涌起来,一波波的海浪跃起又落下,溅起一朵朵水花,散落的水珠打在竹筏上,仿若跳舞一般雀跃着。竹筏子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摇晃了,稳稳当当的停在海面上,固若金汤。 水镜月被水珠淋了一身湿,笑着擦了擦脸上的水珠,道:“小赖皮,才几天不见,你越来越调皮了,一见面就淋了我一身水。” 海浪停了,竹筏子下面冒出一只巨大的黑脑袋,两只幽黑的眼睛眨巴着,像是在撒娇。 路见平趴在竹筏上,看着脑袋都比竹筏子还大的怪物,咽了口口水,抬眼看水镜月,“你养的?” 水镜月点头,蹲下来拍了拍小赖皮的脑门,伸手指了指黑暗中的一个方向,道:“去那边的海岛,安静点别让人发现了。” 小赖皮眨了眨眼,脑袋沉入水中,甩了甩尾巴,竹筏子立马跟着它在海面上漂起来了,速度比马儿跑得还快。 路见平知道这是水镜月养的宠物之后,就不怕它了,十分大胆的将手伸到水底摸了摸它的身体,结果被小赖皮一个摆尾差点甩进海里。他倒不生气,还乐得呵呵直笑,“月姑娘,这东西哪里买的?你卖给我,随便开价。” 水镜月道:“我倒是想卖,可惜卖不出去。这小东西胆小得很,又恋家得不行,你养不起。” 路见平道:“那好说,让它在咱水军衙门里生个娃。” 水镜月眼皮跳了跳,道:“小赖皮是公的。” 长庚忍不住笑了笑,道:“路将军,我这儿有样东西,你大概会有兴趣。” 路见平好奇的看过来,“什么东西?” 长庚从衣袖中摸出一个长木盒,扔给他。路见平打开看了看,见是一个画轴,眼中的光彩顿时黯淡了几分,“一幅画?” 他解开画卷,展开看到上面画的人之后,愣住了,半晌,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然后默默的将画卷了起来,仔细收好,道:“开个价?” 长庚想了想,道:“路将军,不如这样,画送你,你日后帮阿月做一件事,如何?” 水镜月抬眼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这买卖亏了。我有什么事非得找他帮忙?我要真有事解决不了,你不会帮我?” 长庚听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微愣,半晌,嘴角不由自主的弯起,眼底溢出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是帮你。” 路见平咳嗽一声,打断两人,道:“喂,这画我是要定了,你们怎么卖?要说银子我还真没有,长庚公子刚刚的提议不错啊。月姑娘,本帅的承诺还是很有用的。” 竹筏的速度骤然减缓,三人抬眼,已经能看到前方的岛屿了。岛屿的一边是沙滩,不过那边的码头上有灯光,还有守卫。小赖皮绕到海岛的另一边,在一处悬崖下停了下来。水镜月伸手摸了摸它伸出来的下颚,道:“乖,别贪玩忘了正事,小心些别让人当成大鱼给抓走了。” 小赖皮沉入海底,竹筏没了支撑,开始在海浪中摇晃,路见平正想跳上岸去,长庚却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有人来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悬崖 一  路见平侧耳听了听,除了风声和海浪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不由诧异,看长庚的神色变了——敢情是位高手? 水镜月道:“不急,上去看看。” 路见平跟着两人跳上悬崖,这里是一片高地,周边怪石嶙峋,前方的黑暗中伫立的一座座黑影,不知是树木还是石林。 三人藏进了一旁的一块巨石之后。大概过了半刻钟,路见平终于听见了从山下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急促,也很沉重,像是负伤中逃跑的野兽,但是没有野兽那般慌乱。 没一会儿,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山顶。在看到海面之时,他松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空无一人的道路。 在他回头的那一刹那,三人看清了他的面容。水镜月不由诧异,抬眼看长庚,眼带疑惑——他怎么会在这里? 长庚轻轻摇了摇头。 路见平道:“喂,他不会是要跳下去吧?” 那边黑衣人正站在悬崖边,低头看着脚下的海浪拍打着岩石,脚步又往前走了一步。在那只脚踏空之时,水镜月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小六郎!” 黑衣人听见声音,一惊之下,身体瞬间就往悬崖下倒了下去。 水镜月几乎是同时就冲了出去,在半途中却被一只手拉住了,然后就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影—— 长庚伸手拽住了已经掉下悬崖的小六郎。 悬崖下,小六郎仰头看着探出半个身子的白衣人,神情复杂,“为什么救我?” 长庚没有回答他,用力将他拉上来,一旁的路见平也忙过来帮忙。 水镜月跑过来,打量着长庚,“怎么样?没事吧?” 长庚正活动着手腕,抬眼见到她担忧的神色,伸手在她后脑上按了按,“以后有危险别冲那么快。” 路见平看了看一旁安静得异常的小六郎,又看了眼水镜月和长庚,挠了挠脑袋,问道:“喂,这个人怎么办?” 他虽没见过小六郎,但这个名字却是听过的,知道他是木下的心腹,也知道他是东瀛第一武士。看他这副模样,肯定不是来这里观光的。他刚刚跳海,大概是想逃走的,却被他们拦住了。路见平此刻觉得,他们或许好心做了坏事,小六郎也不一定就感激他们。 就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听水镜月说道:“我们不是要救你。” 水镜月朝小六郎走了几步,继续道:“是我要找你。你抓走我徒弟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听说,你很想跟我打一架,现在,我成全你。” 她在距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站定,上下打量他一番,抬手将手中的长刀扔给了长庚,慢慢解开了左手缠绕的手帕,淡淡道:“你失了兵刃,我也不占你便宜。不过,你受了伤,我却不会因此手下留情。” 在她走过来的时候,小六郎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她,神色一如江户城初见时那般平静,沉默着等她说完,半晌,才点了点头,“好。” 小六郎上次一招就败给长庚,并不是因为他武功太弱,而是长庚的内力太高。这世上能抵挡住那一击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他在那种情况下能够拔刀就已经很难得了。 他是个高手,东瀛第一武士的名声绝不是浪得虚名。 他平日里虽用刀,但实际上是忍者出身,用刀是在战争中养成的习惯。东瀛的忍者,跟中原的唐门有相似之处——诡异的身法、独特的暗器、防不胜防的毒药。他们有他们信奉的生存之道,不会遵守所谓的江湖道义。不过,这种相似只是抽象的,忍术跟唐门的武功毕竟有很大的差别,不能一概而论。 水镜月跟小六郎之前也有一次交锋。小六郎进攻,水镜月防守,最后算是水镜月小胜。但那次比拼的不是内力,更多的是杀气的较量,而水镜月的胜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在瞳术上的优势,并不能说明她的武功比小六郎高。 那次较量让两人明白,对方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在对对手毫不了解的情况下,用轻功试探是最保险的法子。若是单比轻功,小六郎或许比不过水镜月。但他胜在身法诡谲,跟中原的轻功有很大的差别。水镜月第一次跟忍者交手,一时半会儿的很难找到破解之法。 所以,初次交手,小六郎避开锋芒,一味躲避的时候,路见平并不意外。他知道水镜月的踏月步是不传世的轻功,心想这两人打起来应该会很好看,只是,估计分胜负会很难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刚一交手,水镜月就下了狠手。小六郎刚退半步,她便进一步,步步紧逼,丝毫没有要试探的意思。最后,小六郎被逼到悬崖边,再无退路,终于不再闪躲。而两人交上手之后,路见平也终于明白水镜月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这两人原本或许势均力敌,但小六郎受了伤,用身法消耗对手是最好的选择。若是换了轻功差点的,最后被他拖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可惜水镜月偏偏没有跟他比轻功,而是直接展开了进攻,完全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路见平看着两人拳掌带风的正面冲击,心想——她真的没有手下留情。 他有些意外。 他不是没听过水镜月的那些传闻,这几年她做的那些事不仅仅是在江湖流传,也早就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她刚出道就灭了江南二十四水帮的金陵分舵,天子脚下杀人全然无所顾忌,日月教也是在她手中覆灭,困扰朝廷几十年的闽南之患就那么解决了……杀伐果决,这个词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一种赞誉,然而,有时候却也是一种畏惧,一种忌惮。 听说这些事的时候,路见平很难把江湖中的“月姑娘”跟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倔强而落寞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再次相遇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这个如今已经开朗许多的女子身上寻找曾经的记忆,直到此时,他才从这个女子身上,看到了传闻中“月姑娘”的模样。 他想起之前她说的那些话,想起那壶辣椒水,才发现她对他真的是手下留情了,真的很客气。 “砰——” 水镜月击出第五掌的时候,小六郎的动作慢了一步,那一掌直直的打在了他的胸口。 “噗——” 小六郎吐出一口血,暗红的液体洒在草地上,仿若开出一朵朵鲜妍而妖冶的花。 不等他起身,水镜月抬手,在他肩头推了一掌—— 黑色的人影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悬崖,落入茫茫的大海之中。在看到头顶的旋转的黑云之时,小六郎听见她淡漠如水的声音—— “祝你好运。”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奇趣 一  夜色已深,岛上很安静,却也很混乱。岛上正在进行一场盛宴,不过,此刻已经是宴会的尾声。 酒尽,杯落,歌停,舞歇。 能醉的人都醉了,剩下那些没醉的也被赶去守夜了。 岛屿的夜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不过,寂静不属于这座宫殿,混乱的也不止是欢宴之后的杯盘狼藉。 这座宫殿建在岛上最高的一座山上,宫殿不大,规规整整的像个堡垒。宫殿外有一处开阔的空地,是今晚举行宴会的地方。 此刻,水镜月等人正站在宫殿的屋顶上,瞧着底下的热闹。 长庚偏头看水镜月,问道:“你确定不下去?”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等会儿……这小子越来越能耐了,他是在学你么?先看看什么情况——路见平,那个背着把长刀的人是什么人?你认识吗?” 路见平抬头望天,“东瀛的海盗那么多,我上哪儿去一个一个认识?”说实在的,他在看到底下那几个人时,转身就想逃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一个堂堂水军主帅,被人追了两天难不成给追怕了?怎么见着人就想逃呢?不过,他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昨晚水镜月见到浪人当中有自己的朋友却没有直接跟上船了—— 这姑奶奶就只是想看热闹而已。 空地上有七个人。 水镜月昨晚看到的那两个朋友,就是雁长飞和空桑。不过,此刻,这里还有一个人,他们也都认识——就是他们正在寻找的阿杰。 雁长飞正在跟人吵架,就是刚刚水镜月口中那个背着长刀的东瀛男子。不过,实际上就只是长刀男子一个人在叫嚷着要打要杀,雁长飞只是抱着刀听着而已,呃,不对,他压根儿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长刀男子也不是并不是在唱独角戏,还有一个人在劝架。那人也是个东瀛男子,腰间挂着一把木刀,看样子是个武士。这人拦着那个长刀男子,一脸为难的模样,话里话外的都是在劝架,可实际上每一句又都像在教唆两人赶紧动手,眼中的神采跟水镜月此刻有些像。 空桑此刻的状况比雁长飞更糟,他对面也有个人想跟他打一架。这人不是东瀛人,也不是中原人,而是个西洋人。不过,空桑能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这两人旁边也有个挑唆两人赶紧动手打的,挑唆得还挺明显。这人就是阿杰。 空桑的表情很平静,比雁长飞还要平静。不过,他内心并没有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平静,让他最糟心的不是对面满脸黄毛一身鸟毛的东洋人,而是旁边满嘴冒泡的臭小子阿杰。 而让空桑最无奈的是,如今这小子长进多了,不骂人,不跳脚,也没有愤愤不平,就只时不时冷不丁的戳你一下,每一下都往你心窝里戳,还都是软刀子,让你无法反驳,也不好跟他生气,只能把不断往外冒的气往肚子里压、不断地压……他觉得,若是真跟对面的黄毛打起来,他估计会无法控制的把所有憋回去的气都化作杀气释放出来,黄毛能活下来的机会不大……呃,师父教诲说迁怒于人是懦弱和不负责任的表现…… 这几个人当中,除了雁长飞、空桑和阿杰之外,那个西洋人的名字他们也听过,就是索飞提到过的凯多。 最后还有一人,是个孩子,看着比阿杰还小几岁。他坐在篝火旁的木桩上,一边添着柴火,一边看着前方的热闹,时不时开口说一句“别吵了”“别打架”之类的。声音不高不低,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但他却似乎不在意,只隔一段时间就重复一遍,不厌其烦。 水镜月注意到的是,这孩子跟阿杰穿着一样的衣服。 阿杰此刻穿的并不是他常穿的那套青色短装,而是一套黑色的劲装,缠着绑手带打着绑腿,看着干净利落,想来应该是新影番的着装。而那个篝火旁的少年,应该也是新影番逃出来的吧。 水镜月正想着,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阿杰新交的朋友,就听长庚突然说道:“这孩子不简单。” 水镜月正不解,路见平就点了点头,挑着眉毛笑了,“好像看到了小赵旭,有意思。” 赵旭?大昭朝的皇帝?水镜月望天,“这么感兴趣?直接叫过来问问好了。” 她话音还未落地,脚步已经动了。长庚和路见平就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才眨眼的功夫,就见那黑影又飘回来了—— 水镜月落在两人中间,挑了挑眉。 路见平看着她提回来的少年,目瞪口呆。 长庚忍笑。 水镜月将手中的少年往屋脊上一放,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一只手还保持着拿柴火的姿势呢,半张着嘴,眼中有些迷茫,半晌,眼珠子才转了转,看向了水镜月,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长庚道:“她问你的名字。” 水镜月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脱口而出的是汉语,不由挠了挠下巴。 少年道:“我父亲是毛利。”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我问的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父亲的名字。” 少年似乎有些意外,抬眼看她的眼睛,怔怔的开口,“我叫弥九郎。” “弥九郎?”水镜月按着他坐在屋脊上,自己转到他身边坐下,手中不知何时冒出了个酒坛子,一边揭开封泥,一边问道:“你知道下面那两个人是什么人吗?就是背上背着一把长刀的那个,还有拿着把木刀的那个。” 弥九郎点了点头,“知道。背着长刀的叫细川,拿着木刀的那个是风间。” 从弥九郎口中,几人得知,这个细川就是这座岛上的海盗头子。不过,他当海盗的时间并不长,在这之前,他是海峡对岸那个村庄,津郡村的守备。而在战国时期,津郡村是毛利的地盘,细川也是毛利的家臣。 毛利在败给尾生之后,带着手下的武士逃到了周边的海岛,当了海盗,成了倭寇。不过,细川并不是因为毛利的战败才落草为寇的。他离开津郡村,是一年前的事。起因是太阁派了武士进驻津郡村,将那里改建成了太阁的军器局,而且禁止村民私自外出。细川这才带着村民反抗,逃到了这座岛屿,当起了海盗。 至于风间,弥九郎只知道他是细川的朋友,是个浪人,其他的都不知道。 水镜月听他说完,满意的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门,“真乖。弥九郎,你爹可是海盗头子,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回答陌生人的问题吗?” 弥九郎偏头看她,道:“你是阿杰的师父,是不是?” 水镜月有些意外,“那小子跟你提过我?” 弥九郎点头,“他说你总是凶他,不过我觉得他很喜欢你。”他顿了顿,又道:“你跟他一样,只问我的名字,而不是我父亲的名字。” 水镜月笑了,“你们是在新影番认识的?能告诉我你们怎么认识的吗?” 弥九郎点头,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坐在他另一边的路见平突然拍了拍他的脑门,问道:“小孩儿,那个风间,会说汉话吗?” 也不怪他这么问。他听风间劝架,无论那话是对细川说的,还是对雁长飞说的,都用的倭语。难道风间不会说汉语?但是,雁长飞和空桑应该是跟着风间来到这里的,这两人都不会倭语。这就很奇怪了——他们怎么交流的? 弥九郎肯定了他的想法,“不会。” 水镜月忍不住笑了,笑得肚子都有些疼了,一只手捂着肚子,半个身子都靠在一旁长庚的身上,一双大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嘴角的梨涡荡漾着,笑得花枝乱颤肆无忌惮的,一边道:“是不是很有趣?”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底下传来一个久违的喊声—— “师父!” 第二百七十三章 福将 一  水镜月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底下的人终于发现了他们。阿杰那一声“师父”叫的惊天动地荡气回肠,开始是惊喜,最后却带着点哭腔。不过两个字,居然被他叫得百转千回,实属难得。 阿杰见到水镜月的那一刻,刚刚还紧绷着的一张脸瞬间就崩塌了,没等水镜月站定就扑了过去。他这次倒是没哭出声,反倒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哽咽,让人听了反倒更揪心。 水镜月有过之前的经验,想到过他会跟自己撒娇,不过,在他扑到她身上的时候,她还是微微愣了一下—— 阿杰似乎长高了不少,也重了不少,这一扑力气大得她差点摔倒。 他说:“师父,阿杰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水镜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笑,“嗓子没事了?” 阿杰的声音仍旧有些哑,不过这次是因为情绪波动的缘故,跟上次变声期还是有区别的。他想起长庚曾跟他说过的话——过了变声期,便表示他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他又对自己此刻的撒娇有些不好意思了,抹了抹眼睛,放开水镜月,退后一步,正儿八经的叫了声:“师父。” 他抬眼看见长庚,又行了礼,恭恭敬敬的叫道:“公子。” 水镜月见他这模样,“啧啧”两声,招招手道:“过来。” 阿杰往前走了一步,水镜月抬手在他脑袋上比了比——阿杰是真的长高了,已经长到她鼻尖的位置了。 阿杰的眼睛还有些红,此刻眉梢又挑起来了,带着几分得意,“师父,阿杰很快就会比你高了。” 水镜月见他眉飞色舞的小样儿,摸着他脑袋的手顿时就反转了个,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臭小子!” 阿杰捂着脑门呵呵的笑,眼睛又瞟到一旁一脸新奇的弥九郎,一把拉过他的手腕,道:“弥九郎,这是我师父。” 他说的是倭语。水镜月有些惊讶,也有几分莫名的欣喜,“我们认识过了。” 阿杰突然转身,往已经快要熄灭的篝火旁看了看,眼中露出几分困惑,“咦?人呢?弥九郎,小六郎呢?” 弥九郎还未开口,水镜月就截过了话头,道:“我们上岛的时候遇到他了。为师跟他打了一架,他掉进海里了。” 她虽是在跟阿杰说话,却用的是倭语,也是在跟另外几个好奇着打量他们的人交待。 一旁的路见平大大咧咧的往前走了几步,眼睛看向那位叫细川的海盗头子,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坐下来聊聊?” 细川对于这么一群不速之客在他的地盘来去自如喧宾夺主有些不满。不过,即便不看风间和凯多的面子,他此刻处于弱势,并没有说“不”的权力。 这一群人聊天有些麻烦,自然是因为语言不通。 这里的东瀛人和西洋人都不懂汉话。而说倭语呢,雁长飞和空桑听不懂,那位凯多倒是有个懂倭语的船员,但早就醉得人事不知了。懂西洋语的就更少了,只有凯多、空桑和长庚。 ——西域也有来自西洋的商人,那边懂西洋语的人并不少见。 这里边,唯一懂三种语言的,就只长庚一个。所以,他有些忙,几乎每个人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要他翻译两遍。 之后水镜月问起了阿杰、雁长飞和空桑的经历,这个就不用长庚翻译了。听不懂的人即便好奇也无济于事,只能继续喝酒了。那位叫风间的浪人倒是心宽,索性往后一倒,准备睡了。不过他最后也没睡成,因为雁长飞和空桑的故事跟他有关,两人解释不清楚的地方就只能问他了。 雁长飞和空桑是在江户城遇到风间的,当时他们还住在东山寺,晚上出来打探消息,找阿杰。他们被小六郎骗进木下府中当武士的时候,得知阿杰进了新影番,也知道新影番并没有固定的基地,不好找。所以,他们就打上了小六郎的主意。那几天晚上他们一直在木下府周边徘徊,准备找机会绑了小六郎,逼他交出阿杰。 也是这个时候,他们发现盯着木下府的不止他们两个,还有一人似乎也在打小六郎的主意。 这人就是风间。 按照雁长飞和空桑的性子,是绝不会主动跟风间打招呼的,即便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最后是风间找上这两人的。 那次小六郎单独外出,雁长飞和空桑原本已经准备动手了的,却被风间拦下了。 风间说出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他跟小六郎是师兄弟。不过,他并不是小六郎那边的。他来木下府,是为了找回他的刀。他了解小六郎,看出了他是发现了有人盯梢,故意引开他们的。他担心有陷阱,这才拦下了两人。 不过,当时雁长飞和空桑并不知道他的好意。 双方打了一架,当然,是离开木下府之后,在郊外打的。 然后,双方就成了朋友了。 他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却能读懂对方手中的剑。 再后来,有天晚上,雁长飞和空桑到木下府上的时候,发现府上一片混乱,正奇怪,就被突然出现的风间拉走了。 风间扔给他们一把刀,说是他在木下府中拿到的,不过不是他要找的那一把,送给两人了。他说完,转身就走了。不过,他没走两步,就被两人拦住了。 风间给他们的刀是用一块黑色的布包着的,而那块布上有一个标记。雁长飞和空桑见过,那是新影番的标记。 空桑说到这里指了指阿杰的手臂——那里绣了一个红色的火焰纹章。 空桑把那个标记指给风间看,风间在木下府中藏了这么多天,自然知道这个标识代表什么,很巧的,那晚他偷刀的时候,听到了关于新影番的消息,便对两人点了点头,做了几个手势,让他们跟他走。 雁长飞和空桑跟着风间出了城,才知道他们这是要离开江户城。当时他们离东山寺不远,便示意风间稍等,他们去跟觉敏告了辞。 然后,就是东山寺的那场惨案了。 雁长飞和空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杀的是倭寇还是山贼,也不知道埋伏在树林里的是见津组。 从江户城到津郡村,一路都有不少浪人加入三人的队伍。风间说,那些浪人都是反对禁刀令的,想要联合起来对抗太阁,想找他合作。 风间本人对禁刀令其实并没什么反感之处,他之所以想要找回那把刀,只是因为那把刀是他师父传下来的,就算他不能用了,也不能流落在外。不过,他并没有拒绝那些浪人的请求。 风间在木下府听到的消息是,新影番最新的任务是将津郡村新打造的武器运往九州岛。不仅如此,他也知道了住在田边寺的义秋与木下之间的合作,知道了那座大山下的埋藏的兵器。 地道在田边寺有个出入口,新影番的人会来这里跟义秋接头,义秋会把兵器交给他们。 所以,他们袭击了田边寺,伤了义秋和朝仓,准备在这里守株待兔。 风间当时并不知道雁长飞和空桑要找新影番是想做什么,带上那些浪人,也是希望多个帮手。可是,他低估了他们的贪欲和野心。 浪人在发现那个藏兵洞之后,彻底疯了,仿若有这些兵器在手,他们明日就能推翻太阁似的。 他不后悔加入这群浪人,只是对雁长飞和空桑有些抱歉。他原本是来帮这两人的,结果看起来更像是找了这两人来给他当打手。 不过,幸好,最后他还是帮两人找到他们想找到的人了。 水镜月听完两人的故事,抬手重重地拍在了路见平的肩上,道:“路见平,雁长飞和空桑送了你这么两份大礼,你要拿什么报答?” 路见平这回倒是没玩笑,起身,认认真真的给两人鞠了一躬,“在下路见平,代表大昭朝的子民,代表登州水军的将士,谢谢二位侠客。” 雁长飞和空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水镜月。水镜月说那句话不过是开个玩笑,想涮涮路见平而已,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此刻也有些不自在。 长庚对两人道:“你们担得起。” 第二百七十四章 出逃 一  阿杰的经历比雁长飞、空桑还要精彩。 当初他被小六郎抓走之后,最开始是小六郎亲自训练他的,还找了人来教他倭语。不过,阿杰极度的不配合,小六郎便把他扔进新影番了。 新影番一共有十二个孩子,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岁。每次开始新任务之时,会有两个会影番的上忍来接手他们,在去往任务地点的路上进行训练,而完成任务就是验收训练成果的时候。 阿杰进入新影番之后,在开始的几天基本上都不说话。但也不知为何,每次来训练他们的上忍都对他格外的关注。这种关注让他吃尽了苦头,也断绝了他逃跑的机会。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其他孩子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感。渐渐的,他受伤的时候,开始有孩子问他疼不疼,帮他上药,教给他一些技巧以少吃些苦头…… 阿杰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别人对他好,他就会对别人好。别人关心他一分,他便还一分。在那些孩子受罚的时候,他开始“伸张正义”,虽然他知道这只会让他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但他仍旧不知悔改。 再后来,阿杰跟他们混熟了,因为他比他们都大,又经常保护他们,成了这群孩子的大哥。在阿杰发现这些孩子都不是自愿进入新影番的之后,开始策划他的逃跑计划。 最初的时候,因为知道雁长飞和空桑在找他,所以他逃跑的动力并不强。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阿杰进入新影番的第一个任务,其实是杀东山寺的和尚。当时他刚进入新影番没两天,身上到处都是训练留下的伤,没一块骨头不痛的。他被赶上战场的时候有些想哭,不过在看到雁长飞和空桑的时候,他登时复活了,一颗心像是要飞起来。 可是,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得救了的时候,监督他们上忍在他开口喊出第一句救命的时候,就把他提溜走了。而他的声音淹没在喊杀声中,雁长飞和空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在这之后,阿杰渐渐明白了,他不能指望别人来救他,他必须自己想办法逃跑。 阿杰联合那群孩子,制定了一个逃跑计划。他原本打算这次任务就实施计划,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前来接手新影番的上忍有四个,其中一个还是小六郎。他看阿杰看得格外严,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时时刻刻都盯着他。阿杰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想将计划推迟到下次任务了。 不过,在小六郎说出这次任务的地点时,他又看到希望了。 田边寺,津郡村。他想起弥九郎说起过这个地方。 弥九郎在新影番是个特殊的存在,比阿杰刚加入这里的时候还要孤僻。不管是因为惺惺相惜还是同病相怜,阿杰最初的孤独让弥九郎反倒对他生出了些亲近之意。不过,阿杰从一开始就看出来,弥九郎只是被所有人孤立了,并不是不想交朋友。 弥九郎是阿杰在新影番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弥九郎被送到新影番是个意外。当时毛利想要跟柴田合作,推翻太阁,将他送到了古野城,算是人质。柴田失败之后,他被抓了进来,他的父亲却并没有来救他。 弥九郎告诉了阿杰关于细川的故事。当初毛利战败的时候,细川没有跟随毛利。在他也成为海盗之后,也并没有特地拜访毛利。但是,即便如此,素来睚眦必报的毛利却并没有埋怨过他,甚至还亲自来了细川的岛屿见他。 弥九郎不大懂得其中的缘故,却知道在他父亲遇害之后,若是还有人肯对他伸出援手,那个人一定是细川。而且,他有说服细川的筹码。 弥九郎跟阿杰商量之后,两人决定改变原来的计划,打算借细川的势力来对付小六郎和那几个上忍。而他们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 幸而,他们运气很好,或者说他们应该感谢雁长飞和空桑。因为毛利的死,东瀛的海盗乱了套,争夺地盘,寻找宝藏,大海上硝烟弥漫。而他们此行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打探如今海盗的形势,若是可能,尽量将毛利的势力收归太阁。 而这几年,毛利活动最频繁的区域,就是津郡村对面的另一岛。那座岛距离细川的岛屿不远,但面积比这座岛屿的二十倍还要大。 如此一来,阿杰他们可以在打探消息是通过海盗跟细川联系,而他们去那座岛屿之时,必定会路过细川的势力范围,到时细川便能安排拦截。 计划实施的过程中出了很多意外。 可以传递消息的人很多,但要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并不容易。对方是海盗,若是付出足够的代价,他们是很乐意帮忙的。但新影番的孩子没有钱。而在这个时候,阿杰见识到了弥九郎的本事,亲眼看到他是如何说服一个海盗在一刻钟之内相信“站在我们这边是你唯一的选择”。 即便消息传递出去了,没有到最后一刻,他们仍旧没有成功逃出去的把握。他们不确定细川有没有真的收到消息,不确定细川会不会帮忙,不确定他们的船会不会刚好错过,不确定细川的岛屿是不是下一个新影番…… 不过,阿杰一直都表现得挺乐观。他跟那些孩子说,失败了大不了挨一顿罚,还能比现在更糟么? 当然,最后他们成功了。 小六郎被细川活捉,而另外三个上忍死在了大海里。阿杰他们顺利的上了岛,而且,细川对他们很好,对弥九郎更好,还说要帮助他夺回属于毛利家族的东西,希望他能继承毛利家族的家主之位。 弥九郎答应了细川的请求,还跟他做了个交易——弥九郎带他们去找被太阁藏在津郡村的兵器,而细川,要放了阿杰和新影番的孩子。 细川答应了他的要求,还告诉弥九郎说——“你如今是毛利家族的家主,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在下就是,谈不上交易。” 如此这般,才有了昨晚细川与风间的相遇,雁长飞和空桑也顺利的找到了阿杰。 听完阿杰的故事,水镜月揉了揉阿杰的脑袋,笑得很是欣慰,“做的不错。” 阿杰咧嘴,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路见平托着下巴看他,道:“看不出来,小子还挺本事的。” 阿杰还记着当初被他抓到东瀛来的仇呢,完全无视他,心中暗暗想着什么时候要出口气才好。 水镜月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问道:“路见平,你是怎么从雁长飞和空桑手中把人劫走的?” 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就有些好奇。不说雁长飞和空桑,当时风若谷可也是在船上的,而且还有水阵助力,就算路见平和云凌波两方水军联手,也是没有胜算的。 听到水镜月这个问题的时候,路见平摆了摆手,空桑摸了摸鼻子,阿杰低了头,还是雁长飞实诚,老老实实回答道:“阿杰跳过去的。” 水镜月愣了一瞬,眨了眨眼,转头看阿杰——敢情是自投罗网?亏得这小子能那么理直气壮的把责任都推到空桑身上! 空桑倒是认得爽快。 阿杰也有他的道理,嘀咕道:“若是师父在,阿杰就算跳到海里去了也不会出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大雨 一  风间带着那群浪人来到细川的海盗岛之后,原本故人相见,双方都很高兴。在阿杰出现之后,风间和雁长飞、空桑也终于能好好说句话了。 这原本是件好事,可很多时候,语言这种东西比刀剑更能激起矛盾。 雁长飞和空桑在东山寺杀死了毛利,而细川是毛利的家臣。或者说,实际上东瀛的海盗,几乎有半数以上都曾是毛利的家臣或武士。细川说要给毛利报仇,而风间说一切不过是误会,还说毛利的儿子都没说话,细川这个早就离开毛利家族的家臣有什么好计较的…… 有风间在,细川知道至少此刻不能对两人动手。但他知道最后杀死毛利的是雁长飞手中的青麟刀之后,提出了跟雁长飞决斗。在武士当中,决斗是不容拒绝的。风间被他的举动气笑了,他知道雁长飞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会真的伤了细川,觉得让细川吃点苦头也好,也不劝架了,反倒一个劲儿的鼓动两人赶紧打一场……可惜,不管这两人说什么,雁长飞都听不懂。他不知道眼前这人为什么生气,也不觉得这人有让他想打架的欲望…… 细川和雁长飞的矛盾很容易理解。可是,空桑和凯多之间又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阿杰。 凯多是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跟细川认识的,而最近他来这里,是想跟细川合作,寻找毛利留下来的财宝。凯多早在空桑他们找到阿杰之前,就看上了这小子,想收他当徒弟。 说起来,这事也是阿杰自找麻烦。原本凯多只是看他天资不错,又听细川说这群新影番的孩子都没有去处,便想收了他上船当个水手。阿杰知道之后很是不屑。在得知凯多跟索飞是“朋友”之后,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张嘴就道:“索飞都只配给我师父当船工!” 凯多听了这话,眼珠一转,打算收阿杰当徒弟。 阿杰原本是拒绝的,可空桑来了之后就不一样了。他把空桑想收他当徒弟的事跟凯多一说,凯多挑了挑眉,找空桑决斗来了。 不过,细川跟雁长飞那边,雁长飞看在风间的面子上不会动手。凯多和空桑这边,空桑也顾忌着没动手。一个巴掌拍不响,加上最后水镜月等人出现了,这架也没法子打下去了。 众人聊了大半夜,总算是把事情的经过给弄清楚了。水镜月抬眼看了看暗沉沉的天空,道:“天已经亮了吧?” 长庚道:“已经辰时了。” 阿杰仰头,问道:“要离开了吗?” 水镜月笑,“舍不得?” 阿杰挠了挠脑袋。他自然是想回去的,但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些新影番的孩子。 水镜月道:“你问问他们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要是没有的话,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去闲云岛。” 阿杰眼睛一亮,“好。我这就去!”他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弥九郎,又回来了,用倭语跟他解释了一遍,问道:“你想留在这里,还是想去闲云岛?” 弥九郎愣了愣,不过,还未等他开口,一旁的细川就站到了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阿杰,道:“他是毛利家族的家主。” 阿杰撇了撇嘴,“毛利死了,毛利家族也早一百年就没了。” 细川的眉毛跳了跳,弥九郎反应过来,连忙道:“我留下!”他说着,从细川身后走了出来,站在阿杰身前,“阿杰哥哥,谢谢你。不过,我不能走。我父亲死了,但那些为毛利家族卖命的人却还在,我不能不管他们。” 阿杰有些丧气,转身离开了。 路见平看了弥九郎一眼,嘴角挑起一个玩味的弧度,道:“小子,分明是你自己不想走。” 弥九郎垂了眼,沉默着。 水镜月不紧不慢道:“阿杰也未必就不知道。” 阿杰之前跟水镜月说的汉话,弥九郎加入之后才说的倭语。风间这会儿才明白他们这是要走了,道:“这天气不宜出海,你们不妨等两天,等天晴了再走。” 水镜月笑了笑,道:“我们留在这里,主人家会不高兴,还是早些离开的好。不过,风间君,我们的船沉了,不知能否帮我们讨艘船?” 风间想了想,道:“如此,你们不妨跟我的船走,等到了津郡村,再买一艘船就方便了。” 细川闻言,皱了皱眉,看向水镜月等人,道:“你们当我这岛上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水镜月问他:“你想如何?” 细川抬手指向雁长飞,“他必须留下。” 水镜月挑了挑眉,刚想开口,却听风间道:“细川,你最好让你那些手下退下。否则,我不会跟你客气。” 细川偏头,有些不可置信,“你为了几个中原人跟我翻脸?” 风间道:“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带他们来的,自然要带他们离开。细川,你是真的想为毛利报仇吗?你明知道,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他们。而且,毛利做出的事,若换做是你,会不会动手阻止他?” 山下,细川的手下都已经醒来了,风间带来的那些浪子也都醒了。双方都发现了入侵者,但是看到自家主子跟入侵者“相谈甚欢”的模样,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风间带来的浪人并不多,但细川知道,若是真的打起来,他能不能将几人留下另说,他跟风间的交情是肯定完了的。 细川试图跟风间讲道理,“放他们走也可以。可是,风间,你想带那些浪人去哪里?太阁的人不会放过你们的。为什么不留下来帮我?” 风间看了他一眼,低眉看向那已经燃尽的篝火,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为毛利复仇?还是寻找毛利留下的宝藏?重振毛利家族的辉煌?细川,毛利早就不是从前你认识的那个毛利了,毛利家族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那个毛利家族了。” 细川轻笑了一声,开口道:“我也不是从前那个细川。风间,这个世道变了,所有人都变了,为什么你却还是原来那个风间?” “滴答——” 水镜月仰头,“下雨了。” 夏天的雨来的快,水镜月话音刚落,雨水就啪啪的往下落,没一会儿就滴水成线了。 众人正想进屋躲躲,就听山下有脚步声传来,不止一人,一边跑还一边喊着:“细川大人!”还有人在喊着:“风间君!” 几个海盗和浪人跑了上来,浑身的衣服湿淋淋的,头发上还滴着水珠子——那模样像是刚从海里捞起来的。 细川和风间几乎同时预感到不妙,“什么事?” 来报信的海盗和浪人几乎同时开口:“尾生复活了!” “什么?”细川和风间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风间叫过一个浪人,“你再说一遍?” 那人道:“从名古屋传来的消息,尾生的墓是空的。如今浪人中都在传这件事,说是尾生复活了……” 风越来越大,雨也越下越大。那人张着嘴似乎仍在说什么,细川和风间似乎也在说着什么,淹没在风雨声中,听不清了。 雁长飞和空桑早就进屋躲雨去了,路见平喊了一声:“有什么事不能进屋说?”见没人理他,转身也跑进宫殿里面躲雨了,走之前还拉了弥九郎一把,让弥九郎颇为错愕。 长庚一手抱着九灵,一手拉着水镜月的手,用内力帮她挡着雨水,微微皱眉,“小心着凉。” 水镜月偏头对他笑了笑,“就快结束了。” 长庚道:“进屋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迷雾 一  “尾生复活了?” 两日前,石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震惊程度并不亚于风间或者细川,或许还要更甚几分。 ——此刻他距离名古屋还有半日的脚程,复活尾生的是谁?还是说只是个陷阱? 石田为了隐秘,乔装成了卖香料的商人,带的人不多,除了云凌波、千利休和小玉之外,就只三四十个武士。千姿不在,听说是另有任务,云凌波猜测是跟阴阳棺有关。 石田听说尾生复活的消息已经在浪人当中流传开来之后,不敢贸然进城,打算让两个武士乔装成浪人去打探一番。云凌波听说之后,主动请缨,石田应了。 千姿走了之后,帮云凌波翻译的任务就落到了千利休身上。他的翻译比千姿简单直接多了,不会多说一句话,更不会故意捉弄人。不过,云凌波被千姿折腾久了,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偶尔还觉得有些想念那个狐妖一般的女子。这一路少了她,路见平也不在,还真是无聊至极。 而此刻,名古屋中,松平府门口热闹非凡。 名古屋是松平管辖的地方,而且,尾生的墓地,也一直都是由松平府守护的。听说尾生复活之后,名古屋的浪人都聚集了起来,商量之后,一起到松平府门口,要求去尾生的墓地看看,开棺验尸。 自东瀛统一之后,松平已经很少回名古屋了,府上的事务一直都是由松平的长子处理的。不过,从午时开始,浪人们在松平府门口吵闹了两三个时辰,松平府的大门却仍旧紧闭,也没人出来给一个说法。 战乱结束,禁刀令行,浪人们越来越闲,难得找到一件事来消遣,倒是很有几分不给个说法就决不善罢甘休的架势。松平府不开门,他们也不走,买了晚饭蹲在门口边吃边聊,像是打算晚上就在这里住下了。 堂堂太阁的大门口,混乱得跟菜市场似的,实在有碍观瞻。不过,松平府的人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似乎十分有把握,这群浪人闹不出什么幺蛾子,这会儿就看谁更有耐心。 松平府对面的屋顶,赶来看热闹的唐小惠却有些失了耐心了,托着下巴看着底下推着手推车卖关东煮的大妈,叹了口气,道:“这群人还真是墨迹。” 风寻木跳下去买了些吃食回来,递给千影一份,再递给小惠一份,“估计得等到天亮呢,先吃点东西。” 千影接了,“谢谢。”她说的是汉话,虽然还有些生硬,却说得很认真。 唐小惠笑了,见风寻木只买了两份,跟他分着吃,一边道:“你说,尾生复活的消息,是黑沼夫人放出去的,还是木下放出去的?” 他们早昨日就到了名古屋,刚打听清楚尾生的墓地在哪儿呢,就听到几个浪人在议论尾生复活的消息。唐小惠刚想着说“黑沼夫人动作还真快”,一边又觉得,这消息扩散得未免也太快了些,会不会是旁的什么人给石田的警示?或者给他设下的陷阱? 石田此刻正在路上,他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会放弃名古屋之行吗?显然不会。他既然相信阴阳棺的传说,定然也是相信起死回生是真有其事的。所以,他只会比眼下这群浪人更加激动,更加困惑,更加急于探查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即便知道这是个陷阱,他也会来。 那么,这会是木下设计的陷阱吗?也不大可能。 首先,石田不比柴田,他素来低调,也很沉得住气。听云凌波说,整个石田府,知道石田想复活尾生的,知道阴阳棺的,只有石田和千姿两个人而已。而他和路见平之所以知道,只是因为石田不知道他们会倭语,没有防备着他们。而复活尾生的事,石田也只跟两个人提到过,一个是松平,一个是千利休。千利休没有传递消息的机会,那么,会是松平告诉木下的吗?唐小惠觉得,以路见平的性子,应该不会让松平有这个机会。 所以,木下或许猜到了石田的异心,却不大可能猜到他想要复活尾生这种怪诞又不靠谱的计划。 更重要的是,散播尾生复活的消息,对木下并没有什么好处。若是木下已经发现了石田的计划,只要在尾生的墓地设下埋伏就行了,石田盗墓的时候名正言顺的把他当做盗墓贼乱箭射死,一了百了。 相反的,尾生复活的消息传出去了,木下在东瀛百姓心中的地位反倒受到了威胁,尤其是在对太阁不满的浪人心中,尾生成了他们新的希望,木下的统治必定不再如此稳固。 即便最后证实尾生复活的消息是假的,这件事的影响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尾生在东瀛百姓心中的地位更加神圣,还会增添一分传奇色彩,这绝不是素来骄傲的木下想要看到的。 风寻木吃了一串章鱼丸子,拿剩下的竹签敲着唇角,道:“小惠,如果是你,听到尾生复活的消息,又发现他的墓地是空的,会怎么想?” 唐小惠挑眉:“自然会相信,尾生真的复活了。” 风寻木又问:“那如果尾生的尸体还在呢?” 唐小惠犹豫了下,道:“如此,就说明尾生复活的消息是假的吧。” 风寻木还未开口,唐小惠就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答道:“不会。” 两人转头一看,就见屋檐处站了个人,一身浅灰和服,正是乔装成浪人进城探路的云凌波。 木屐踩在瓦片上响起“哒哒”的声音,他走到两人身旁,十分不客气的拿起一串章鱼烧吃了起来,一边道:“唐七姑娘,当你有一个非常想复活的人,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在你听到他复活了的那一刻,你一定会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所以,去检查墓地的时候,你也是抱着证实这个消息是真实的心情去的。而当你发现棺木里那个人的尸体还在时,你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绝不是那个人已经死了不可能复活了,而是会想,那个尸体是不是假的?是不是那个人用来掩人耳目的?那个人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没死?” 云凌波出现在这里,说明石田也快到了,而今晚,注定了不太平。 云凌波见两人身边带着个小女孩,微微愣了下,随即对唐小惠挑了挑眉,“你女儿?” “咳咳咳……”风寻木呛到了,想笑不敢笑。唐小惠咧嘴,搂着千影的肩,一张脸贴着她的小脸,看云凌波,“云公子,羡慕啊?” “真是女儿?更像是姐妹。”云凌波沉默着吃完了章鱼烧,开口时眼中带着困惑,“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我跟路见平都是水军主帅,你们叫他路帅、路将军,或者直呼其名。为什么却叫我云公子?” 唐小惠放开了千影,顺手擦了擦她嘴角的油渍,道:“因为云公子长得比较像公子啰。” 云凌波不解,感觉这句听着像是夸他的话,似乎并没有让他感到高兴。 风寻木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这个诡异的话带了回去,道:“所以,尾生复活的消息不会是木下放出来。但如此一来,尾生墓地的守卫必定会增加,这事对石田也是不利的。放出消息的人既不是木下那边的,也不是石田这边的。” 云凌波看了两人一眼,道:“我一直以为这事是你们做的。这件事对谁都没有好处,但是,这个时候,是救出千利休和小玉的最佳时机。” 这事风寻木也想到了,他有些意外云凌波会主动提出来,问道:“你愿意帮忙?” 云凌波道:“有个条件。” 风寻木点头——云凌波做一件事似乎总会有一个目的,而且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云凌波淡淡道:“保护石田。” 第二百七十七章 空穴 一  有云凌波帮忙,救千利休和小玉的事很顺利,顺利得有些戏剧。 云凌波或许不足以让石田信任,但他不是东瀛人,石田自觉给他的利益足够丰厚,不觉得云凌波有背叛他的理由,加之这段时间云凌波的确很“听话”,还救了他不少次,所以对他并没有什么防备。 另外,因为整个队伍中,就只有千利休能跟云凌波聊两句,云凌波跟他走得近些也并不让人奇怪。所以,当云凌波返回之后,只对石田点了点头,便直接带千利休和小玉走到另一边,也没有任何人觉得可疑。 直到云凌波带两人越走越远,转过了一个山头,石田身边的一个武士才后知后觉的说道:“大人,他想带利休大人去哪里?小便吗?” 小便会带上小玉一起吗?! 石田觉出不妙,腾了一下站了起来,气得眼珠子都瞪红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给我追!” 不等几人追过去,云凌波就已经回来了。不过,千利休和小玉已经不在了。 几个武士继续去追千利休,另外的人将云凌波围了起来。不过,之前这些人见识过他的本事,不敢靠近。 云凌波很镇定,完全无视眼前的刀剑,一直走到石田三丈远的地方才停下,道:“石田君,尾生复活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很快整个东瀛的人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千利休已经没用了,带上他们只会是负累,不如放他们走,换个人情。” 他说的是倭语,而且十分的流利。石田一时震惊,瞪了他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云凌波道:“石田君,当初好像是你带我回来的。”他说着扫视了周围的武士一圈,“我若真想对你不利,你觉得这些人能拦得住我?” 石田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冷静下来之后,问道:“你有什么目的?” 云凌波没有急于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讲了讲如今名古屋的形势。最后,他说:“石田君,如今尾生的墓地附近一定埋伏了大量的武士。” 石田道:“你想让我放弃?” 云凌波摇头,“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没有我,你即便到了尾生的墓地,也走不出名古屋。” 石田有些意外,“我凭什么相信你?” 云凌波道:“你没有别的选择。” 这时,去追千利休的那几个武士回来了,对石田摇了摇头,道:“大人,利休大人走远了,找不到了。” 石田站在原地,沉默着跟云凌波对视良久,终于转身,道:“进城。” *** 风寻木和唐小惠接到千利休和小玉之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带着人藏在了旁边的一座山上,千影也在这里等着他们。 几人直到石田的人走远了才出来,风寻木问道:“送你们去松平府,可以吗?” 千利休只见过水镜月和长庚,并没有见过风寻木和唐小惠,虽被他们救了,却仍旧有些迷糊,不明所以。小玉给他介绍了一番,他才明白过来,给两人行了礼,道:“多谢了。” 小玉也跟着道了谢,只是,看风寻木的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风寻木似乎看出来她的局促,笑了笑,道:“小玉,我只是纯粹的想要帮帮你而已。若是想要谢我,以后我到东瀛来的时候,再请我吃一顿团子吧。” 唐小惠担心千利休这么突然出现在名古屋会引起旁人的怀疑,想着要不要演出绑架的戏什么的。风寻木问过千利休,千利休告诉他们说不用担心,他自会跟松平府的人解释。 千利休研究的并不仅仅是茶道,还有东瀛的很多民族文化,经常会离开江户城,到各地考察。而且,他现在正在准备年底的茶会,找个来名古屋的理由很容易。 唐小惠和风寻木听了之后都放心了,将两人交给松平府上的一个小厮之后,什么都没有解释,带着千影一起,一阵风般的飞走了。 三人离开松平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松平府门口的武士似乎少了些。不过,街道仍旧被堵得没法走,风寻木指了指头顶,示意唐小惠和千影直接走屋顶。 他们要去尾生的墓地,帮云凌波救出石田。 说实话,当云凌波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两人都是惊讶的。云凌波随意的解释说,他很想看看,阴阳棺是不是真的能让尾生复活。不过,风寻木和唐小惠都觉得,他刻意的解释反倒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尾生的墓地在名古屋城东的一片高地上,周围种了一圈灌木林,算是象征性的围墙。灌木林往下是一段陡坡,不算长,连接着通往名古屋中心城区的街道。 风寻木等人到达的时候,这里比想象中的更加热闹,形势也比想象中的更加危险,也更加复杂。 陡坡上方,最里面,站在尾生墓旁的是石田和云凌波。而他们对面,是包围他们的武士。从风寻木的角度可以看到,在陡坡的灌木丛中,还隐藏了不下五百人,大概松平府所有的武士都在这里了。 而在陡坡最下方,也就是风寻木等人眼前的,还有一拨人——浪人。他们之前觉得松平府门口的浪人减少了,却不曾想,他们不是离开了,而是直接来了这里。 陡坡上方,一个声音说:“石田君破坏尾生大人墓地,对尾生大人不敬,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另一个声音说:“筑山大人,棺木不见了!” 筑山大喊道:“石田君,你盗走了棺木?!尾生大人的尸体被你藏在何处?还不快交待!” 随之而来的是石田的大笑声:“哈哈哈……尾生君复活了!尾生君复活了!” 筑山挥刀:“石田盗走了尾生大人的尸体,给我拿下!” 石田跪在尾生的墓穴旁,仰天大笑着,脸上是疯癫般的狂喜,扭曲的表情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箭雨落下的时候,他也丝毫不觉,不知道闪避。一帮武士将他护在身后,云凌波拉了他一把,却没有将人拉起来,回头,对着他那张脸狠狠地甩了一耳光,声音响亮得让周围的人都惊了惊,石田也终于安静下来。 云凌波挥剑挡开几支箭,对旁边的几个武士喝到:“专心点儿!”说着又去拉石田,“走!想再见尾生一面,就先活下去!” 大概是这句话触动了石田,他终于转了转眼珠子,恢复了些神智。云凌波将他交给一个武士,迎着箭雨走到最前面,“跟在我身后,保护好你们的主子!” 陡坡下,浪人一时看不清形势,分不清真假,但也不敢轻易跟太阁作对,见势不妙,都散开了。 风寻木将背后的剑握在手中,伸手揉了揉千影的脑袋,道:“待会儿保护好自己。” 千影重重的点头,“嗯,知道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陡坡 一  云凌波从未觉得,五十丈的距离看上去会如此遥远。 这片高地并不开阔,双方短兵相接之后,箭雨便停了下来。可是,往下的那段道路上,灌木林中隐藏了多少刀剑?每前进一步,云凌波就要斩杀七八个人。 前方的敌人不断的冒出来,似乎无穷无尽一般。而身边的同伴却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如今只剩下十几个人了。 云凌波的那一耳光将石田从癫狂的状态中唤醒,但他此刻仍旧没有战斗力,只是如木偶被人护在中间。 对方的目标似乎只有石田,即便云凌波战力惊人,更多的刀剑去仍旧往石田身边的武士进攻。又一个同伴倒下时,云凌波一脚踢掉刺向石田的刀,将他护在身后,道:“跟紧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长剑划过之时带起的血珠溅在他脸上,看上去有些可怖。有一滴血溅到他的眼睛里,可他却连眼睛都不敢眨…… 石田似乎被触动了,眼珠子转了转,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云凌波一脚绊倒,堪堪躲过从身后袭来的利刃…… 云凌波几乎是拖着他在往下走,因为顾忌着石田,他很快也受了伤,一双眼睛却始终凌厉得如同黑夜中的鹰,手中的剑已经完全没了剑招,只不停的挥出去,刺进对方的胸膛,挑落对方的兵器,斩开前方的道路…… 身边还能站立的武士只剩下不到十人了,他们以为已经走了很远,已经快到到山下了,可回头一看,不过只刚刚进了灌木林而已……绝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连云凌波在看向山下之时,一颗心也不由往下沉了沉——援兵没有来,风寻木那边出了什么状况?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信守承诺? 不过,他很快就没有时间想这个问题了。没有援兵?呵,他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不过一群家猫而已,跟穷凶极恶的倭寇相比算什么?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云凌波打倭寇打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因为保护一个倭人而死,还是死在东瀛……他没有不甘,没有后悔,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他想要笑一下,可是,就在他右边的嘴角刚刚扬起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到海边去!” 那声音是从山下传来的,不过,那人说完就没了影,只留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不过,云凌波很快就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说的——那是一句中原话!在场的只有他能听懂。 可是,他又迷惑了——海边? 脑中的画面回转,突然定格在高地上看到的那一幕,几乎只是一个闪光。他瞬间明白了什么,手中的剑将前方的敌人逼退,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转身抓着石田的胳膊往陡坡上走去,喝道:“回到高地上去!” 身旁的武士已经不会思考为什么要返回这种问题了,只是惯性般的听从他的命令,跟随他的脚步…… 这片高地一侧是他们上来的那段陡坡,灌木林中的脚步声不断靠近,隐藏的利刃在黑夜中折射着摄人的寒光。另一侧的灌木丛后面寂静无声,闪烁的光点却更多,仿若潜伏在丛林中的巨兽。 云凌波之前毫不犹豫的选择原路返回,就是因为对面那些点点寒光,让他以为这里埋伏着更多的敌人。而且,往回走是下坡,而对面却是上坡,他虽是水上的将军,却也明白下坡突袭更加容易的道理。 不过,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后,他终于想起,那些光点根本不是刀剑,而是水光! 这边的确埋伏了敌人,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而在云凌波带着石田回到高地,来到河边的时候,那些敌人也都差不多都倒下了。 接应他们的自然是风寻木。然而,在云凌波拉着石田过去与他们汇合时,却发现石田在抗拒。他转头看过去,却见石田正盯着风寻木身边的那几个人,眼中除了防备,更多的是惊讶。 云凌波也发现了,风寻木这次带了几个人,他原以为是他找的浪人帮手,看来并不是。 风寻木大概是看出了石田的戒备,上前走到他们身边,横剑对着紧追而来的追兵,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多亏了他们,我们才能找到这条路,赶紧走!我们来断后。” 他正说着几个东瀛武士走了过来,站在他身旁,而在另一边,追兵也已经追了过来。 云凌波感觉到石田的紧张,而他此刻也认出了这几个人——他们是新津组的人,最前面的那个,是十三。他曾在黑沼夫人的门口见到十三跟风寻木交谈,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不由带着几分探寻向那几人看了过去,脚步稍顿。 唐小惠在海边等他们,见状恶狠狠的瞪他,道:“云凌波,你信我们,就跟上来,不信,就回去!” 云凌波不再犹豫,强拉这石田走了过去。不过,在看清眼前的地势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边埋伏的人会那么少了—— 这里是一个悬崖,下面是巨浪翻腾的大海,深不见底。 云凌波是水军主帅,但正因如此,他比一般人更加懂得大海的危险与无情。这样的高度,这样的激流,这样的海浪,跳下去必定连水花都找不到就会葬身鱼腹。 这里是一条绝路。 唐小惠偏头看他,“害怕了?”她说着轻笑了一声,纵身一跃,竟就那么跳了下去。 云凌波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了,风寻木和那几个东瀛武士正一边抵抗着追兵一边后退。 他抓紧了石田的手腕,又撕下衣袖在两人的手腕间缠了几道,然后看了一眼远方辽阔的水面,跳了下去—— 落水的瞬间,一个巨浪拍过来,云凌波无法控制的往水底沉了下去……就在他感觉脚底接触到海底的乱石之时,感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他在水下睁开眼睛,没有光线的水下却只能看到身旁的一个黑影……动作像海豚一般,透着几分欢快…… 呵,云凌波觉得,这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 就在距离这场战乱不远处,尾生墓地的东方有一座山,不高,却很有灵气。山上生长着漫山遍野的野豌豆,据说在战乱时,这一山的野豌豆救了山下几个村庄里数百条人命。 战乱结束之后,山下的村民在山上建了一座神社,名为豆田神社,供奉着一个憨态可掬的豆神。 夜色中,几个黑衣武士抬着一口黑色的长箱,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两边野豌豆的藤蔓延伸过来,被踩在脚下,融进泥地里,无声无息的消亡…… “哟!终于来了。” 红色和服的女子坐在神社的山门上,一只腿收在胸前,一只腿垂落下来,轻轻的摇摆着,手肘搁在膝盖上,托着粉腮笑语嫣然,媚眼如丝,宛如荒野中的狐女。 黑衣武士神情一晃,难得的保留了几分神智,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当前一人低声问道:“什么人?” 红狐一般的女子突然消失了,一阵香风袭过,野豌豆的叶子轻轻晃动着,红影如轻纱般拂过,黑色的木箱仿若受了指引一般,浮掠而去—— 黑衣武士应声倒地的瞬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轻轻托着一口巨大的木箱,脚步轻盈的往下山而去,一个声音在野豌豆的田野回荡—— “本就是不值钱的东西,还是留给最珍惜它的人吧。” 第二百七十九章 黑棺 清晨,金色的大海,旧旧的帆船。 一群人躺在甲板上,闭着眼吹海风的,睁着眼看朝霞的,有东瀛人,有中原人,有云国人,有西洋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他们当中,有生死相托的朋友,有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有立场敌对的宿仇…… 经过昨晚那场逃离,他们也算是共患难过。 此刻,他们在这远离纷争的大海上,并排躺在这孤零零的船只上,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之时,看起来那么和谐,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身份,没有那么多纠葛的恩怨,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与世无争,与人无关。 没有人打破这样的宁静,没有人在乎船只会飘向何方…… 呵,或许,他们只是太累了,累得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或许他们只是想晒晒太阳,吹干被海水浸湿的衣衫…… 日至中天的时候,灼热的太阳刺痛了皮肤,甲板上的人也都十分默契的爬了起来。 云凌波受了伤,其他地方还好,手臂上有一处刀伤刺了个对穿,昨晚伤口在海水里泡了泡,化脓了,好像更加严重了。他微微皱眉,抬眼看向身旁的风寻木,问道:“有匕首吗?” 风寻木跟唐小惠要了把匕首,蹲在他身边,道:“我帮你。伤到骨头了,有些疼,忍着点。” 云凌波点头,道了谢,偏头时却见到仍旧躺在甲板上的石田,用倭语叫了一声:“石田君?” 石田睁开了眼睛,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疲惫,转了转眼珠子看向他,问道:“为什么?” 手臂上传来刮骨般的剧痛,云凌波额头上冒着汗,嘴角却扯出一个笑容,“大概是因为……你努力想要复活……尾生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呵……一个不管我多痛恨,都无法……不管不顾……的人……” “喂!”嘹亮的声音从甲板另一头传来,索飞一手掌着舵,一手拿着顶帽子扇风,“我说,你们能不能先想想,我们现在该去哪儿?” 风寻木清理完了伤口,收了匕首,撕下一块衣衫给云凌波包扎,听了偏头看了看站在船舷边的那个身影,用倭语问道:“十三,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昨晚,风寻木和唐小惠正准备攻上高地,结果被十三拦下来之时,是震惊的。 十三说,他是为了索飞才来的。 当初在东山寺的时候,水镜月将索飞交给他照看,他为避免麻烦,直接让人关在了东山寺的一间静室里。后来,见津组接手了东山寺,他一时把这人给忘了。等到后来想起来,索飞却缠上他了,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猜到他是想找水镜月等人。刚好,因为东山寺的事,他被局长停了职,便打算把人给水镜月送过去。 从江户城到田边寺,会经过名古屋。十三在路上的时候就听说了尾生复活的传闻,进城之后,便多停留了几日。 风寻木、唐小惠和千影在松平府门口的时候,十三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十三看到他们跟石田府中的武士交谈,看到他们将千利休救出来,也看到石田进入尾声的墓地…… 在那片高地下,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他不知道石田做的事对不对,但是,他仍旧做出了选择。他不是选择在石田和木下之间做选择,不是在太阁和浪人之间做选择,那一刻,他只是想去帮自己的朋友。 可是,他除了是风寻木的朋友,也是新津组的副长,是那群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兄弟们的十三。 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十三看着西边那座养育了自己的岛屿,淡淡道:“回江户城。” 唐小惠拆开了千影乱糟糟的头发,正研究着该弄个什么发型,就见千影的神色黯了黯,有些惊讶,问道:“怎么了?昨晚见到你的十三哥哥不是还挺高兴?” 千影垂了眼眸,说着生涩的汉话,“十三哥哥要走了。” 唐小惠听言,抬眼看了看正吹着海风的十三,又转眼看向风寻木,道:“风寻木,十三这么回新津组不会受罚么?” 风寻木帮云凌波包扎好了伤口,起身走到十三身边,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十三道:“放心,没有人看到我。”他似乎猜到了风寻木想说什么,轻轻笑了一下,道:“再怎么腐朽不堪,那里都是我的国家,那里还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风寻木明白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对索飞道:“去江户城。” 唐小惠想了想,解下了那把用黑布缠着的长刀,递给了风寻木。风寻木会意,将那刀交给十三,含笑道:“算是上次在东山寺那晚,毁了你的刀的赔礼。” 十三微愣,半晌想明白了什么,笑了笑,伸手接过那把刀,“多谢。” 夜幕降临之时,原本天朗气清的天空突然变了色,汇聚的风云遮天蔽日,海上的风浪也越来越大了,看样子像是要下雨了。索飞找来的这艘船只是普通的渔船,无法承受如此大的风浪,即便乌宫的驾船技术再高超,也无法所施。 所幸的是,他们已经能海岸线不远了。 最后靠岸的时候,船早已冲毁,几个人都抱着木板游到码头上的,又弄了一身湿。 几人刚上岸,前方就传来一串银铃般的娇笑声。众人抬眼看过去,就见破旧的栈桥上,一个红衣女子正坐在一个漆黑的木箱之上,赤着脚,双手支撑在身体两侧,偏头对着他们笑,“石田君,你失约了哦。” “千姿?”石田爬上栈桥,看着那个红衣胜火的妖冶女子,微微失神了一瞬之后,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你……尾生的棺木!是你带走了尾生的棺木?!” 千姿没有解释,从那黑色的木箱上跳了下来,抬眼笑得风情万种,“弄得真是狼狈啊。” 石田对她的嘲讽丝毫不介意,问道:“阴阳棺呢?你拿来了吗?” 听到阴阳棺这个词,云凌波和风寻木都看向了千姿。 千姿走近几步,抬手摸了摸石田的脑袋,嘴角仍旧带着笑容,眼神却显出几分悲悯,“无论这个世道怎么变,总还是有你这种死心眼儿的笨小孩儿啊。” 石田执着的看着她,“你会兑现承诺的,是不是?” 千姿笑了,道:“是。” 石田跌跌撞撞的走过去,趴在那黑色的棺木上,闭上了眼睛,喃喃道:“尾生会回来的。东瀛是尾生的,这个天下也是尾生的,不是他木下的,不是……” 千姿觉察到一股异常的视线,偏头看过去,就见风寻木正盯着自己看,不由挑了挑眉,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死小孩,看什么看?” 风寻木眼前这位千娇百媚的女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眉头微微皱起,甚至忘了躲开她的手掌,半晌,终于开口问道:“姑娘……” 谁曾想,他刚开口,千姿就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姑娘?哈哈哈哈……小朋友,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哈哈哈……不知道小海知道了脸色会多好看……” “小海?”风寻木微微怔了怔,“你是……” ——风寻木的父亲,林听海。岛上的前辈都喜欢叫他小海,比如潘奶奶。 “嘘——”千姿将食指放在唇边,神秘的笑了笑,转身往海边那座在夜风中摇曳的村庄走去,“不可说,不可说……累死啦,找个地方睡一觉。” 索飞见众人都愣在原地,不由叹了口气,道:“快下雨了,咱先找个地方避避雨成不?” 唐小惠搂着千影,上前拍了拍风寻木的肩膀,道:“我们是不是不用去找阴阳棺了?” 风寻木无奈的笑了笑,“原本就没我们什么事。” 第二百八十章 千面 夏天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雨过天晴之后,风间和水镜月等人便离开了细川的岛屿。 海面上风平浪静,雨洗过的天空也格外的轻灵,就连那座让人不愉快的海盗岛看着都可爱了几分。 船上却没有几个人有心情享受难得的好天气。 到对岸的津郡村之后,他们就要分别了。风间正在跟雁长飞、空桑两人告别,路见平一边开着船,一边还十分狗腿的给三人当翻译。不过,这三人都是不多话的人,说一句“珍重”就已经很难得了。 路见平在石田府受千姿荼毒太深,将她那套捉弄人的功夫学了个十足十,代替三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尽了。空桑和风间还好,一听就知道是路见平胡诌的。偏偏上了船就有些晕乎乎的雁长飞当了真,还真给了风间一个临别前的拥抱,郑重其事的…… 另一边,阿杰的情绪也没有此刻的天气这般明媚。因为新影番剩下的那十个孩子,都不愿意跟他一起走,他们选择了风间,说想跟他学本事。 这个选择不仅让阿杰意外,也让风间本人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颇感无奈,最终倒是也没拒绝。 直到这个时候,阿杰才知道,那个看着比空桑更加不靠谱的风间,在东瀛浪人中很有名气。他以前是尾生名下的一名武士,因为武功高强和不要命的杀敌方式,在战场上很有名。但在战争结束之后,他却没有接受武士的封号,不声不响的离开了江户城。因为这个缘故,他的事迹在流传中也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不过,阿杰觉得,风间再厉害,也比不过自家师父。所以,对风间抢了他的朋友很是不满。 水镜月和长庚大概是最悠闲的了,两人靠在船舷边吹风,一边看阿杰满船的抓九灵。水镜月看了看另一边跟在风间身后低着头的几个孩子,道:“那小子的脾气跟谁学的?不舍得就去好好的说声再见啊,这么别扭。” 长庚道:“他第一次交朋友,估计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情。” “第一次?”水镜月眨眼:“西域的时候,不是还有雪姬?他当时还主动的。” 上了岸之后,风间将船留给几人,跟一群浪人一起,带着那几个孩子离开了。 阿杰原本呆在船上不肯下来,直到一群人的背影消失了才后知后觉的跳下来,用力的追上去,却是连轻功都忘了用,动作笨拙得差点摔倒,跑到一半就累得趴在了沙滩上…… “年轻真好啊。”路见平感概一番后,转头看向水镜月,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江户城还是名古屋?” 他如此理所当然的说出“我们”,让水镜月都错觉他们像是很熟似的。她敲着下巴,倒是真想了想,半晌,抬眼认真道:“不如去寻宝?” “哈?”路见平挠了挠脑袋,一脸的惊讶和困惑。 长庚道:“毛利的宝藏。” 路见平来了兴致,咧嘴着乐了,“跟细川抢东西?哈哈,好主意!咱也抢倭寇一回!” 雁长飞此刻还有些晕,听说要去寻宝,也来了精神,上船的时候脸色都比之前好了几分。阿杰也转眼忘了少年愁滋味,活蹦乱跳的去帮路见平开船。 长庚上船的时候深深看了水镜月一眼,在她耳边道:“他们要真不找到宝藏不回去,你准备怎么收场?”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眼珠子打了个转,“不知道东瀛兴不兴海葬,说不定能找到几个海底墓穴什么的凑凑数。” 长庚低笑了一声。 水镜月抬手拽着他的衣袖,道:“你也有份,‘毛利的宝藏’这话可是你说的。” 开船了,离了码头,路见平看着茫茫大海,想起来问问该去哪儿找宝藏,问完了还特地加了一句:“不是又要随风飘吧?” 水镜月呵呵的笑了两声,正想随手指个方向,就听见头顶传来阿杰的声音—— “那边有艘船!快看,那船好快!” ——这小子又跑到桅杆上去了。 那船在他们的东北方,不大,连船帆都没有,速度却快的惊人,如一条黑色的游鱼,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飞过来。 阿杰从桅杆上跳下来的时候,那艘小船已经在十丈之内了。 小船的船舷边站着几个人,阿杰只觉得有些眼熟,还不及分辨,就发现了那小船底下的海流不寻常—— “海蜥蜴?!” 阿杰惊叫起来,抬眼之时,那船正好停在了两丈之外。 水镜月此刻也很惊讶。她在看到这艘船的时候就想到是风寻木等人到了,在她发现船底的海流下的海蜥蜴不止小赖皮一只时,也并没有多诧异。可是,当她看清坐在船头的那位红衣女子时,着实震惊了—— “胡奶奶?” 水镜月脚步轻点,人已经跳到那边的小船上了,站在船舷上看着那比扶桑花还要艳丽的女子,眼神惊疑不定,“您怎么来了?” “胡奶奶?!”这次惊讶的是小船上跟红衣女子一起来的众人——风寻木、唐小惠,还有云凌波、千影、索飞和乌宫。除了听不懂众人在说什么又游神天外的石田之外,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那个此刻正皱着眉头伸手捏水镜月的脸的女子。 “阿月,都怪你。”红衣女子搓着水镜月的脸蛋,嘟着嘴似乎很不满,眼睛里却是笑着的,“不好玩了。” 水镜月摇着脑袋想躲开,却怎么都逃不过,只能讨饶。 一旁的风寻木终于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那红衣女子,又看了看水镜月,最后又转向那红衣女子,试探般的叫了一声:“胡奶奶?真的是您啊?” 船上其他人都知道红衣女子是闲云岛的人,惊讶,是因为那一声“奶奶”——哪有这么年轻的奶奶?真是狐妖不成? 但风寻木不一样。他听见水镜月那一声“胡奶奶”的时候,是相信的。他之前一直就在想这红衣女子的身份,闲云岛上的人他都是认识的,难不成是他离岛这一年新来的?不过,如果眼前这人是胡奶奶的话,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胡奶奶,胡安然的祖母,人称“千面狐”,善易容。 风寻木惊讶的是,他听林听海说过,千面狐已经快一百年没有出过岛了。所有人都以为,她再也不会离开她生活的那座墓地…… 千面狐终于放开了水镜月,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还是阿月可人疼,一眼就认出来了……” 风寻木讪笑着望了望天:“……” 第二百八十一章 回程 胡奶奶上船之后就进船舱睡觉了,说是年纪大了动一动就浑身酸疼。 空空的小船跟在大船后面,小赖皮从底下冒出脑袋来,转着眼珠子找到水镜月之后眨了眨眼,钻到水下去了。在它身旁,另一只比小赖皮更大的海蜥蜴随着胡奶奶移到大船下,控制着船行的方向。 水镜月对那只海蜥蜴挥了挥手,偏头看风寻木,道:“白练都来了,你居然没认出胡奶奶?” 风寻木无奈,“它们长那么像……白练又不是蓝玉。”他觉得,叫出那几百只海蜥蜴的名字,可不比认出胡奶奶简单。 水镜月白了他一眼,“难怪它们不喜欢你。” 风寻木觉得有些受伤,偏头看长庚,“她怎么越来越嚣张了?” 长庚挑了挑眉,抿着嘴笑了下,伸手拍在他肩上,拍的很用力…… 索飞把船帆收了起来,两只海蜥蜴在船底下游动着,行船的速度快了不少,稳稳当当的,连雁长飞的头晕都感觉好了很多。 唐小惠拉着千影介绍,说是她认的干妹妹。千影很有礼貌的跟众人问好,汉话仍旧有些生涩,却比之前流利多了。 水镜月对千影眨了眨眼,抬眼看唐小惠,道:“你爹的私生女?” 唐小惠听了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抬手就要打她。 阿杰见来了个小妹妹,也很高兴,主动上前问好,“我叫阿杰,你可以叫我阿杰哥哥,我教你说中原话好不好?” 唐小惠在一旁见了,赶紧把千影护在身后,警告阿杰道:“小子,不许打千影的主意。” 阿杰不明所以,挠着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眼睛亮了亮,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唐小惠,道:“七姐姐,小沙好像有些不对劲,你帮我看看?” “小沙?”唐小惠困惑,打开盒子一看,才发现是一条沙虫——阿杰从巫医谷带出来的那条,不过已经长大了不少,比一般成年的沙虫要胖一些,显得虎头虎脑的。只是,这条沙虫之前被唐小惠清了毒的,身体本该是白色的,可此刻却变成了红色。 唐小惠有些惊讶,抬眼看阿杰:“你小子给它吃了什么?” 阿杰挠着脑袋想了想,道:“很多东西……小沙不挑食……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 唐小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小子命真大。这沙虫只有吃毒药身体才会变成这种颜色,看它这体型,吃得毒药足够毒死一座城的人了。” 阿杰的手僵了,半晌,后背才后知后觉的冒出一层冷汗。 唐小惠摇了摇头,将那沙虫收进腰包里,道:“回去了再帮你弄。” 一旁的水镜月见阿杰后怕的模样,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一直带着这脏兮兮的小东西?” 阿杰木然的点头。 水镜月冷哼一声,转身就走,“难怪九灵不让你抱!” 阿杰偏头看她的背影,眨了眨眼,又转头去看一旁正趴在雁长飞脚边晒太阳的九灵,张了张嘴:“原来不是讨厌我啊!” 唐小惠抱着千影笑得欢畅,“阿月真是……千影,你月姐姐是不是很有趣?” 千影歪着脑袋,有些不明白。唐小惠却笑得更厉害了。 今日海上的天气不错,风浪不大,只是太阳有些灼人。乌宫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遮阳伞支在了甲板上,挡出了一片阴凉。 路见平站在阴凉下,抬眼看了看身后已经化作一个小黑点的东瀛岛,辨认了下方位,问道:“这是去闲云岛的方向吗?” 水镜月点了点头,“阿冷将军也在岛上。” 路见平咧嘴笑了,“我就不去了。水军那群小子还在海上飘着,主帅副帅都不在,再不回去,老赵该着急啦!”他说着偏头看了看云凌波,“小波子,一起走?” 云凌波有些犹豫。 路见平道:“你不回去?那敢情好,机会难得,我今晚就率军突袭你北海水军的大本营……哈哈,秦将军不在,我看你那船上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 云凌波一个飞眼杀过来:“本帅等着,不敢来的是孬种!” 路见平大笑。 从水镜月等人离开闲云岛,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登州水军和北海水军早就离开了原来的海域,水镜月将之前她将两支水军支开的事告诉了路见平和云凌波,将那艘小船给他们,让小赖皮送他们回去。 水镜月问道:“他们不会直接杀去东瀛了吧?” 路见平咧嘴笑了,道:“他们没那个胆。” 云凌波道:“即便是主帅,也是不能擅启战端的。不过,应该会派人去东瀛探查,大概跟我们错过了。”他跳到小船上,回头看了风寻木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皱了皱眉。 风寻木道:“放心,我会兑现我的承诺。” 云凌波微微躬身,道:“多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风寻木耸了耸肩,“你并不欠我什么。” 云凌波有些不解,正想说什么,小赖皮却已经在路见平的骚扰下带着小船游走了。 索飞和乌宫从小船上搬上来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拿出各种水果和坚果,放在遮阳伞下,招呼众人过来吃东西。 水镜月伸手,刚想拿个苹果,就被索飞抢了过去。他一边摸出把匕首削皮,一边笑眯眯道:“月姑娘,我给你削皮。” 水镜月瞧了他一眼,“不用。”说着,从长庚手中抢了他刚剥好的橙子,抢完了还没脸没皮的拿了另一个橙子塞给他,乐呵呵的笑。 长庚笑着摇头,继续剥橙子。 索飞将削了一半的苹果连同匕首一起塞给乌宫,往水镜月身边凑了凑,“月姑娘,问你个事儿呗。” 水镜月抽着橙子上的白茎,“说。” 索飞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风寻木和唐小惠,又看了眼船舱,挠了挠脑袋,道:“那个,阴阳棺到底在哪儿呢?” 唐小惠听了也抬头看了过来,眨了眨眼,“是哦,我也没看到。” 索飞瞪眼,“你也不知道?” 也不怪索飞奇怪。在他们遇到千姿——也就是胡奶奶之后,唐小惠跟风寻木确认了用不着找阴阳棺了之后,两人都不提阴阳棺的事了。所有人都认为阴阳棺在胡奶奶身上,可胡奶奶从始至终都只带着一口黑色的棺材,里面据说还是尾生的尸体! 那阴阳棺在哪里?若是胡奶奶把它藏在了别的地方,为什么他们就这么直接回去了?他们出岛的任务之一,不就是寻找阴阳棺吗? 这一船的人,风寻木、水镜月是了解内情的,长庚开始不知道,如今估计猜到了。唐小惠不明真相,她不问是因为她觉得所谓的阴阳棺丢失根本就是胡奶奶的一场游戏。至于其他人,都是不关心所谓阴阳棺的。 而索飞,他来中原,跟他们到东瀛,就只是为了寻找起死回生之法的,无论那东西是鲛人泪还是阴阳棺! 水镜月将橙子分成一瓣一瓣的,清理的干干净净的,看着玲珑剔透的十分漂亮。她满意的挑了挑嘴角,塞了一片到长庚嘴里,漫不经心道:“阴阳棺啊,不就在胡奶奶身上?” 第二百八十二章 阴阳 “阴阳棺啊,不就在胡奶奶身上?” 索飞道:“那口黑棺材?那不就是普通的木头?” 风寻木道:“五行石乃天地精气所生,本是无形无质的,不要被阴阳棺这个名字误导。” 小心翼翼的舔着酸橙子的雁长飞突然抬头看水镜月,道:“衣服。” 水镜月有些诧异,点头,“不错。”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什么。索飞确认道:“你是说,大美人身上那件红衣就是阴阳棺?” 水镜月点头。 唐小惠睁圆了一双杏眼,偏头看了眼船舱的位置,道:“真有个性,穿着棺材到处跑?” 众人深有同感,有些意外的看了雁长飞一眼——这也能猜到? 风寻木看雁长飞的眼神都有几分惊讶,听了唐小惠的话又有几分哭笑不得,道:“你不会也想试试吧?” “很刺激啊。”唐小惠眨了眨眼,“那衣服有什么特别的?胡奶奶看着那么年轻,是因为阴阳棺吗?它是起死回生的还是长生不老的啊?” 风寻木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个大苹果,摇了摇头,道:“再说下去,你是不是要问胡奶奶是妖还是鬼?胡奶奶擅易容,看着年轻是易容术。她就算是长生不老,也不是现在这张脸。那件衣服有什么特别的,你们等会儿自己看就是了。” 水镜月吃完了橙子,起身走到船舷边—— 水面下一条条的黑影来回穿梭,庞大的身体如同一条条巨大的海底沉船。 水镜月道:“要进入水阵了。” 风寻木也起身了,“抓稳了。” 众人正困惑,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被卷进了漩涡之中。然而,眼前却是一片白色,不见了海水,不见了天空,天上地下都只有一片纯净的白色。身体被一股大力吸引着,轻飘飘的,仿若不是自己的。若不是脚下的甲板,他们甚至无法分辨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奇异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船只停下来的时候,众人却是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白色的世界消失了,头顶是黑暗的天空,脚下的甲板仍旧坚实,幽黑的海水拍打着海岸—— 他们到了。 乍然从极致的光明到黑暗,他们的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定了定神,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不过有些惊讶——眼前的岛屿跟他们记忆中的闲云岛完全不一样。 闲云岛,正如风寻木所说,那是一群闲云野鹤的隐居之地,说是世外桃源也是不为过的。 可是,眼前的这座岛屿,没有鸟语花香,没有山清水秀,只有光秃秃的石头。 黑色的石头,暗沉沉的。 海岸线是一座石头森林,参差的石柱仿若一根根从地底生长出来的石笋。 “到了?”带着几分困倦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胡奶奶不知何时出了船舱,手上托着那口黑色的棺木跳下甲板,“石田君,走了。” 甲板上的一群人看着胡奶奶踏着一根根石笋,越过海岸,闲庭信步地绕过一座座黑色的巨石,动作轻盈,仿若一只跳跃在山石中的黑狐……直到消失在黑色的尽头,仿若融入了这座黑色的石岛之中。 唐小惠偏头看了看风寻木,问道:“胡奶奶换衣服了?还是我眼花了?” ——千面狐跳上海岸线的那一刻,火红的和服变成了黑色的裙衫,幽沉如水。 风寻木道:“你没有看错,胡奶奶身上的衣服也还是之前那件。” 唐小惠道:“这就是你说的,阴阳棺的特别之处?” 风寻木点头,“黑为阴,红为阳,就是阴阳棺。我们刚刚进来的水阵,名为阴阳界。无论外面白天黑夜,这座岛上的天空永远都是黑暗的。” 下了船,唐小惠缩了缩脖子,“真跟阴曹地府似的。” 水镜月回头,“这里是闲云岛的墓地。看到那些石头了吗?那些都是陵墓。” 原本在前面蹦跶的阿杰听了,赶紧转头,躲到水镜月身后,拉着千影的手,道:“千影,别怕,阿杰哥哥保护你。” 千影其实有些没听明白众人在说什么,倒是很镇定,“我不怕。” 唐小惠问道:“胡奶奶是想把尾生葬在这里?” 风寻木摇了摇头,“不是,胡奶奶就住在这里。” 唐小惠:“守墓人?” 风寻木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她守得并不是这些石陵。” 走近了,众人才发现,那些陵墓建造得很粗糙。石头并没有经过雕琢,各种形状的都有,若不是刻着姓名和生卒年月,完全看不出来是墓碑。 风寻木说:“这不是墓碑,是镇魂石。” 唐小惠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抬手指向前方,“那是什么?一棵树?” 她手指的方向是一座石山,不高,山体却很厚重。山顶长了一颗树,枝条繁盛,根系发达,几乎蔓延了整座山,却光秃秃的没有树叶。凸出岩石的根系挤压这岩石,在山体上分割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裂纹,远远看去仿若一个巨大的石笼。 风寻木道:“那是扶桑树。” 唐小惠奇怪:“怎么会长在石头上?它还活着吗?” 风寻木道:“记得闲云岛上的那棵扶桑树吗?我爹跟我说,这墓地里的扶桑树,其实是那棵扶桑树的树根。” “哦……”唐小惠点着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变了脸色,“咦——树根?这么说,这座岛……在闲云岛的地下?”她说着看了看头顶暗沉沉的天空,“那是天空还是海水呢?” 风寻木对她眨了眨眼,“嗯,这里是闲云岛的另一面,所以才总是暗淡无光。进岛的那个阵法是个大漩涡,我们现在在海底。上面的岛屿是阳世,而这里就是阴间。” 唐小惠仰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伸手拉了前面的水镜月一把,道:“你不是说方脑石是神农架那整座山吗?阴阳棺其实也是整座闲云岛吧?埋葬在这个墓地的人都会复活?那什么镇魂石其实是为了镇压亡灵的吧?” “噗——”风寻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水镜月抬脚踢了风寻木一脚,见唐小惠一脸激动的模样,不由抬手戳她脑门,“怎么说什么都信呢?传说而已。” 她说:“阴阳棺是扶桑花织成的。它在这座岛上是黑色的,出了岛便是红色的。传说,这棵扶桑树是连接阴阳两界大门。活人穿上阴阳棺,能来往于阴阳两界,而死人之后穿上阴阳棺,等到那件衣服变成白色的时候,灵魂就回来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箫声 扶桑树的山石下方,有一个洞穴。洞口不大,两侧的树根从山顶垂下,一直延伸至岩基深处。 风寻木说,闲云岛其实并不是一座岛屿,而是一个岛群。这片海域布满水阵,每个岛屿周围的水阵都不一样,而在水阵之外,是看不到岛屿的。 这些岛屿有些在海面上,有些在海底,还有些浮在水中。它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不过被水阵隔离成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有时候要破解几十个水阵。 闲云岛懂阵法的人可没几个,不过,海蜥蜴能轻易地在水阵中穿梭。 风寻木站在漆黑的洞口,道:“除了海蜥蜴之外,还有一条捷径——就是这些洞穴。” 闲云岛的岛群之间有一条洞穴连通,这些通道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而网络的两端就是这两棵扶桑树。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岛屿都是直接连通的,能到达所有岛屿的入口只有两个。一个是这个墓地的这个洞口,另一个,就是另一棵扶桑树旁边,乌炎居住的那个洞穴。 没有人知道这些洞穴是如何建造的。 传说,这些洞穴其实是扶桑树的根系。而闲云岛所有的岛屿,都是支撑在这棵高大的扶桑树上的。 风寻木道:“我们先回去,改天带上岛上的另外两位客人,再去拜访胡奶奶。不过,到时候大概就只能坐船了。连接闲云岛的洞穴的另一边是乌炎前辈的住处,平日里我是不敢走的,呵,乌炎前辈要怪罪,推给阿月就行了。” 唐小惠对乌炎的印象倒是挺好,道:“阿月的师父看着挺随和的啊。” “哎!”走在后面的阿杰突然叫了一声,捂着鼻子看前面突然停下来的水镜月,“师父,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水镜月道:“你们先走。” 风寻木转头看她,“怎么了?” 水镜月转身,沉默着往外走去。 长庚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吐出两个字:“箫声。” 周围安静下来,寂静的空气中不知何时飘起一阵箫声,断断续续的,曲调悲凉。 阿杰仰头看长庚,“公子,吹箫的是什么人啊?” 长庚沉默着看着水镜月离开的方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跟上去。风寻木拍了拍他的肩,微微叹了口气,抬手在阿杰后脑推了一把,“走吧。” 唐小惠留在了最后面,盯着长庚看了会儿,抬脚踢在他小腿上,道:“有什么好犹豫的?!跟过去啊,笨蛋!阿月要受了欺负,我看你到时候……” 她话还未说完,一阵风起,一道白影闪过,眼前的人不见了。她眨了眨眼,冷哼一声,“轻功好了不起吗?”她转身,看到等在前方的笑吟吟的蓝衣人,嘴角不由翘了翘。 *** 长庚出了洞穴,却发现水镜月并没有走远。她此刻就靠在洞口的巨石旁,抱着那把缠着黑色布条的无影刀,微微仰头看着头顶幽暗的天空,九灵不知何时跟过来的,正蹲在她脚边蹭着她的鞋帮子。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微微偏了头,抬起嘴角笑了下。 看着那个稍纵即逝的笑容,长庚感觉心中微微有些酸涩。他突然很想打自己一拳——唐小惠说的没错,他刚刚到底在犹豫什么?说好有危险的时候要陪着她,不是吗? 这个时候,对她而言,不是比困在九龙宫之时更加无能为力吗?她要面对的状况,不是比风蚀城更加无法预测? 现在,她不是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有人陪着的吗? 长庚走到她身边,伸手去握她的手,“不去看看吗?” 箫声仍旧在继续,仍旧是从未听过的曲子,仍旧是凄婉的调子。只是,仍旧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水镜月道:“他的心情好像不错,大概是不愿意见我的。” ——曲调凄凉,却比往日少了一分郁结,听着不再那么压抑了。 长庚摇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会的。我陪着你。” 良久,一支曲子到尾声的时候,水镜月终于点了头,“好。” 吹箫人是谁呢? 能在闲云岛吹箫,能让水镜月刚听到一个音符就认出来,想见却又踟蹰不前的,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水离城。 水镜宫的宫主,水镜月的父亲。 在登州见到风若谷的时候,刚到闲云岛的时候,很多次,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很想问一问,她的父亲是不是在闲云岛,很想问一问,他是不是因为知道她来了才躲起来的,很想问一问,他此生是不是真的再也不愿见她了…… 穿过散乱的石头墓地,在岛屿的尽头,悬崖边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石头,相比岛上其他石块并不算大,形状却很是独特—— 下方很是平整,上部像是一个还未成形的人像。 吹箫人就坐在石块旁,面对着那座未完成的雕像,微垂着双眸,专注的吹着箫。突然,吹箫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箫,转头像水镜月的方向看了过来—— 视线相交的时候,空气似乎有一丝凝滞。 “……阿月?”吹箫人的声音似乎比箫声更加暗哑。 水镜月走过来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不曾想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猝不及防之间碰上他的目光,慌乱之中微微晃了晃神。 半晌,她回过神来,却转了身,在腰包里找了找,又在衣袖中摸了摸,末了直接撕下小半截衣摆,蒙了脸,这才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躬身行了礼,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爹爹。” 在风寻木说出那个“重瞳乱世,白瞳长殇”的预言之后,她就很想见他。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但是,真的站在他面前时,她却发现,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们是父女,却比任何人都生疏。即便她从未恨过他,从未怨过他;即便她觉得,他应该也是爱着她的,她一直都渴望着的感情其实一直都在,她在他面前却已经无法像在乌炎面前那般撒娇,甚至没有都不如面对申夫子时自在。 只有这一句“爹爹”,从小到大,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郑重其事的叫出来,即便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一声回应,却也维系着他们最后那点淡薄如纸的父女亲情。 最初的惊讶消失,水离城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水镜月走了过去,停在了那块巨石边,打量着那个模糊的人影,然后,视线下移,停在了石块上的几行字上—— “吾妻林氏听澜之墓” 旁边是水离城的名字,还有几个日期。 水镜月诧异的抬头,看向水离城,“爹爹,你把母亲葬在了这里?” 水离城没有回答,起身站在了她身旁,道:“跪下。” 水镜月刚刚跪下,便见不远处的白衣人也走了过来,跪在了她身边。她转头看他,他对她笑了笑。她抬眼去看一旁的水离城,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回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拉着身旁人的手,磕头。 “起来吧。”水离城走到石碑旁,伸手拍了拍冰冷的石头,“饿了吗?吃顿饭再走吧。” 水镜月有些惊讶,点了点头,“好。” 水离城想了想,问道:“吃面可以吗?” 水镜月点头,“可以。” 水离城也点了点头,“你……你们等会儿,很快就好。”他刚准备走开,又顿了顿,问道:“听说你会吹箫了?” 水镜月点头,“嗯,不及爹爹吹得好。” 水离城将手中的竹箫递给她,“吹一曲给你母亲听吧,她喜欢。”他说着看向了那石雕,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她爱听欢快些的小调,可惜,我已经很久都吹不出来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面巾 水离城在墓碑不远处盖了一栋石屋,屋子不大,倒是也隔出了堂屋、卧室和厨房。 热腾腾的面条,卖相并不算好,荷包蛋的蛋黄里还混着蛋壳。 水离城问了一句:“好吃吗?” 水镜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还好。” 然后,就没了言语。 一顿饭吃得很沉默,连喝汤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饭后,水离城收了碗筷,却被长庚顺手接了过去,也没说什么,就默默的拿去洗了。 只三只碗,厨房里的水声却响了很久。 两人的视线突然交汇,似乎终于觉察到安静的空气中透出的尴尬。 水离城问道:“听说你受了伤?” 水镜月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应该是在西域那次,大概是她师父告诉他的。她点了点头,道:“已经没事了。” 水离城点头,视线移向了厨房的方向,“他叫什么名字?” 水镜月道:“长庚。” 水离城:“待你好吗?” 水镜月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暖意,点了点头:“嗯。” 水离城点头:“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水声终于停了,长庚洗完碗出来,袖子高高的挽起,一双手还是湿的。水镜月取了挂在窗台上的毛巾给他,长庚接了毛巾擦手,握了握她的手。 水镜月起身告辞,“爹爹,您早点休息。” 水离城抬头看她,“要走了吗?” 许是被他眼中的那一丝迷茫触动了,水镜月顿了下,道:“我会等到明天开春再走……改天再来看你。 “等等。”水离城起身叫住她,走到她面前,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水镜月的身体僵了一下,有些不适应,好在没真的躲开。不过,在她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瞳孔不由扩散,心口一窒,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水离城放开了她,手中拿着块黑布—— 她从撕下衣服下摆来当做面巾的黑布。 他看着她那张脸,看着她那双眼睛,道:“阿月,面巾,以后不用戴了。” 泪水不知何时流了出来,从身体里泛出的酸涩冲撞这胸口那股窒息,化作第一声哽咽从喉咙里溢出,仿若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所有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般,在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中发泄出来…… 那是长庚第一次见她哭——她流过很多泪,却很少哭。 他背着她走过那条长长的洞穴之时,她在他肩头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有些湿润,温热悠长的呼吸喷在他的耳边,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那一刻,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仿若前方的路没有尽头,而他们会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 洞穴的尽头是乌炎的住处。 已经半夜了,乌炎却没有睡,像是在专程等他们。他抬手,示意长庚送到卧室去,然后抱着两坛酒站在卧室门口,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虽是夏日,但这洞穴里却有些凉。长庚找了条薄毯给水镜月盖上,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起身,寻乌炎去了。 今夜的月色不错,弯月如钩,银河闪着粼粼波光,漫天的星斗仿若要掉下来一般。 乌炎坐在扶桑树下阴影里,斑驳的树影轻轻摇晃着,打碎了苍白如面具的容颜。他扔了一坛酒给站在洞口的长庚,道:“过来陪我喝酒。” 长庚坐到他对面,揭开封泥,酒香扑鼻,是难得的好酒。他酒量不好,但遇到好酒,也会忍不住想尝尝鲜。没有酒杯,他举着酒坛子敬乌炎,“师父。” 乌炎抬手重重的撞在他的酒坛上,没好气道:“谁是你师父?”他喝了一口酒,又瞪了长庚一眼,道:“得寸进尺,跟阿月一个德性!” 长庚笑,抬着酒坛子喝了一口,却呛得咳嗽了起来。 乌炎嘲笑他,“酒都不会喝?这么没用。”他说着看了看夜空,“酒量这么浅,以后怎么陪阿月喝酒?若是你比她先醉了,她要怎么办?” 长庚没有回答。他知道他今晚有话想对他说,关于阿月的,就像水离城一样。只是,不同的是,水离城是不知如何在阿月面前做个父亲,而乌炎,是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长辈。 他问道:“师父,阿月喜欢喝酒,是跟你学的吗?” 乌炎扬了扬眉,“我的徒弟,怎么能不会喝酒?”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坛之时,语气却放缓了些,“她三岁就开始喝酒,跟你刚刚一样,喝一口就呛到了。她不喜欢酒,却喜欢喝酒。她刚搬到她那狗窝的时候,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喝醉了能好好睡一觉,虽然醒来之后头会疼,但总比睡不着好。后来喝多了,也就习惯了,喜欢了。”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咧嘴笑了起来,笑够了又喝了一口酒,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怕水蛭吗?” 这一点长庚倒是真不知道,有些好奇,问道:“为什么?” 乌炎抱着酒坛子,笑道:“小时候被吓到的,不过,她那时喝醉了,应该不记得那件事的,却记得害怕——不只水蛭,所有黏糊糊滑溜溜的东西都不敢碰。”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天练功的时候,她受了伤——我打的,背后的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我晚上去瞧她,发现她没去治伤,反倒坐在山顶上喝酒,醉醺醺的,怎么都叫不醒。我很生气,把她扔进了山下的河水里,她仍旧没醒,本能的在水中挣扎……呵,等我把她捞起来的时候,她背后几乎爬满了水蛭,顺着伤口往身体里钻……”说到最后,他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悲伤,有些自嘲,有些难过,“差一点,她就死了。” 长庚沉默着喝酒——每次听到这些事,他都很想为她做些什么,但想起他曾对她做过的那些事,他又发现自己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只能化为悔恨与心疼,一遍一遍的凌迟着自己…… 乌炎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收她为徒,为什么教她乌炎心法吗?”他没等长庚回答,便继续道:“因为一个约定,跟她父亲的约定。离城要给她们换眼睛,其实啊,他知道这个手术是不可能成功的。但若练了乌炎心法就不一样,把所有的内力集中在眼睛上……呵,这种方法要阿月自愿才行。离城啊,从一开始就算定了阿月是个心软之人吗?”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抱着酒坛子看夜空中的明月,“这个世上,她所有的亲人,都是伤她至深的人。” 他低眉看他的眼睛,道:“小子,我用了五年,离城用了十八年,你呢?” 第二百八十五章 药粥 闲云岛的长辈都有些不靠谱,也不知是对自家孩子太放心,还是太不上心。 风寻木带着一群人回到家里,林听海就只一句“回来了”,林夫人接一句“晚饭好像不够”,就完事了。 风寻木介绍千影给他们认识,两人倒是挺有兴致,林听海说正好儿女都长大了身边没人了,林夫人拉着千影的手说要认干女儿。 风寻木被晾在一边,彻底没人理了。哦,林听海还抱怨了一句,说他出去一趟也不知道带些特产回来。 最后还是厨房的和妈见“少爷和少爷的朋友”都回来了,火急火燎的跑去煮面。 风寻木等人倒是很适应,乐得自在,仿若他们真的就只是早上出去找朋友玩去了,这会儿才回来而已。 第二天,林夫人后知后觉的提出说办个宴会。风寻木摆手拒绝,说不用那么麻烦。林夫人却说,不是给他们洗尘的,是因为房子盖好了,要庆祝一番。风寻木闭嘴了。 唐小惠听说房子盖好了,倒是很兴奋,说要去参观。不过,鹤一却告诉她说,这会儿进不去,参观新房子至少要等到秋天了。 她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 风寻木倒是知道,解释说:“房子盖好了,但还没装修。这是马叔叔的怪癖,装修的时候不许任何人进去。” 水镜月和长庚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了,一屋子的人都忙着准备晚宴的事。这次宴会的人比较多,厨房里一时忙不过来,几乎所有人都被林夫人抓去当劳力了,就连千影和阿杰都被叫去洗盘子了。 水镜月和长庚还没进屋呢,林夫人就一人塞了一个竹篮,让他们去潘奶奶的果园里摘些水果来。 这群人原本并没有几个人有心情庆祝。他们虽然从东瀛回来了,但是阴阳棺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而且,东瀛发生了太多事,结局并不算多完满。不过,这么折腾了一下午,在帮忙布置宴会场地时,倒也真感觉到几分喜庆的气氛,心情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宴会很热闹,尤其是索飞手下的那十几个海盗,说着谁都听不懂的中原话,唱着大海上的海盗之歌,举着酒杯嚷嚷着要吃烤肉。 风若谷自然是在的,还在跟林听海置气,不跟他喝酒,倒是跟那群海盗闹在了一处。不过,这人热闹也热闹得风雅,搬了张琴来给他们配乐,无论什么歌,听了一半就能跟着弹出来,惹得那群海盗唱得更加来劲了。 胡安然和张潮也来了。众人在见到胡安然赤着脚上了桌子跳着胡旋舞时,不由想到那位风情万种的“千姿姑娘”。张潮很会玩,喝酒行令猜拳,让那群骄傲的水手急红了眼,踩着凳子发誓一定要赢回来…… 岛上那些难得一见的前辈也来了不少,轮流的给雁长飞灌酒,看样子都是之前跟他比试过的。 阿杰和千影喝着果汁,一边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将筷子伸进酒杯里,舔一口,辣的一边掉眼泪一边看着对方偷乐…… 水镜月也很高兴,却发现坐在对面的林晨风神情有些抑郁。林晨风虽性子内向,又有些胆小,但其实很喜欢热闹,就只是看着旁人乐呵,她就会很高兴。水镜月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这丫头,直到宴会开始了她见她出来,这倒是难得,不知道是怎么了。 水镜月正想问问,林夫人就走到她身旁来了,解释道:“这丫头的嫁衣绣了一年了,一只袖子还没绣完,我正罚她呢。” 林夫人端了碗粥过来,放到她面前,看了一旁的长庚一眼,道:“七孔海决粥。长庚特地跑去厨房跟和妈说你想吃七孔海决,和妈还跟我念叨呢。阿月,你最近睡不好吗?又失眠了?”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道:“谢谢舅妈,也谢谢和妈。” 林夫人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跟舅妈说,知道吗?” 水镜月点点头,“放心吧,我知道的。” 林夫人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走了。 水镜月偏头看坐在身旁的长庚,却见他正看着自己,那眼神深沉得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过头不看他,将那碗粥往他那边推了推,眼睛往上瞄,“那个,我吃饱了,和妈好不容易做的,别浪费了,便宜你了。” 长庚没动。 水镜月装不下去了,有些恼羞成怒,偏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伸手又把那碗粥端过来,“不想吃就算了——哎!你……” 她的手刚碰到碗边,粥就被抢走了。长庚一手举着碗,眼睛仍旧看着她,郑重其事的声明:“我的。” 水镜月冷哼了一声,转过脸,“送你的不要,非要抢的。” 长庚拿起调羹,吃着粥。他吃得认真,吃一口,嘴角就不由往上挑一分。 水镜月看着他吃得香甜,眨了眨眼,“看起来好像很好吃,我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她说着就起身,脚步飞快的跑了。不过,还没跑出宴会厅,手腕就被拉住了。 长庚一把将她抱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你,阿月。” 耳边是热闹的人声,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算隐蔽,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呢。想到这点,水镜月就不自觉的脸红了,推搡着让他放开,“大家都看着呢。” 长庚却抱着更紧了,“不放。”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固执,像是在撒娇。水镜月不由笑出了声,索性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道:“你还没告诉我呢,为什么总是睡不着觉?在想阴阳棺的事吗?” 长庚摇了摇头,“不是。” 水镜月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在担心什么?” 长庚放开了她,拉着她的手走到门外,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伸手理了理她额角的秀发,道:“不总是睡不着。小时候会比较频繁,如今好多了,只是在船上的时候会比较严重。” 水镜月微微愣了愣,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向看他的眼睛,“是噩梦吗?” 长庚笑了笑,“跟你在一起之后,已经很少做了。” 这一点让他也很意外。原本他以为,他若将心思从报仇这件事分了一分出来,便会多一分愧疚,噩梦也会更严重。事实上,以前每次产生放弃报仇这种想法时,那噩梦就会如期而至,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漫天的大火,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 可是,自从在开都河畔,他牵了她的手之后,做噩梦的次数反倒减少了。也就是去东瀛的时候,坐船的时间长了些,让他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这才又失眠了。 水镜月微微皱了眉,“是吗……这么多年,你都没好好睡过一觉?” 长庚道:“也不至于。看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水镜月正想瞪他一眼,抬头却见胡安然和张潮也出来了,两人似乎准备离开了。她起身迎了过去,“安然姐,阿潮哥,要回去了吗?” 胡安然戏谑的看了她一眼,“亏了你还看得见我们。” 水镜月脸色微红。 张潮笑道:“你们慢慢玩,我们先走了。” 长庚道:“大斑怎么没跟安然姐一起来?不给它带些吃的吗?” 胡安然耸了耸肩,“它在家陪我家老头子呢。” 水镜月想起件事,道:“安然姐,我们这几日带几个朋友去看看胡奶奶,你帮忙问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吧。” 胡安然咧嘴笑了,笑得还挺欢乐,眼泪都笑出来了,“真是,问什么呀?奶奶今早就走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放手 “走了?”水镜月惊讶,突然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瞳孔不由放大,“胡奶奶她……” 胡安然笑着耸了耸肩,“去世了,找她女儿或者找她母亲去了吧。她不愿让人看到她那个样子,连我都不行。”她说着还伸手拍了拍水镜月的肩,似乎需要安慰的是旁人而不是她自己,“你的朋友是想去墓地看阴阳棺吧?直接带他们过去就是了。” 水镜月问道:“石田——就是胡奶奶带回来的那人呢?” 胡安然摆摆手走了,“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明天再去,今晚就别去打扰我家那老头子了。” 第二日,水镜月正想找风寻木商量去墓地的事,他就找上门来了。 风寻木进门就问:“你见过秦弄墨和阿冷将军吗?” 水镜月道:“昨晚喝酒的时候不是见过?怎么了?” 风寻木问道:“我答应云凌波的,准备今日去墓地看胡奶奶的时候,带他们去看看阴阳棺。可是,现在找不到人了。” 水镜月问道:“问过那些海盗了吗?” 风寻木道:“一早就问过了。昨晚所有人都喝醉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儿。小惠去了码头那边,看看他们是不是出岛了。还有,我娘吃早饭的时候说阿晨和鹤一也找不到人了,不知道是去了哪儿。” 水镜月一惊,“你是怀疑秦弄墨和阿冷将军带走了阿晨和鹤一?” 风寻木道:“只是猜测,我都不敢跟我娘说。这两人在岛上呆了这么久,大概听到了什么消息。从云凌波的话来看,那位秦将军大概有什么想复活的人,若是听说了阴阳棺在这岛上的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水镜月拉着他出门,“别急。还有阿冷将军在,他不会不管的。阿晨昨晚很早就回去了,我们先去她房间找找有没有线索。” 风寻木却道:“阿月,你帮忙问问你师父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行吗?” 水镜月眨了眨眼,笑了笑,“行。走吧。” 两人刚出了门,又碰上火急火燎跑来的索飞。他远远的看到水镜月,还不及走近就大喊道:“月姑娘救命啊!” 水镜月脑袋有些大,问道:“你又惹什么祸了?” 索飞哭丧了一张脸,道:“我那群手下都中毒了。那个梅先生说他治不了,让我来求你。” 水镜月看了风寻木一眼,道:“你先去我师父那儿,我等会儿去找你。” 一刻钟之后,水镜月看到那群海盗时,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她抬头看了看旁边的果园,无奈道:“你们闯潘奶奶的果园做什么?想吃水果哪里没有?” 索飞挠了挠脑袋,“咱是海盗么,临走前不抢些东西像什么话?” 水镜月愣了愣,“你们要走了?” 索飞点头,又道:“月姑娘,我就剩这么几个兄弟了,你好心救救他们呗。” 水镜月摆了摆手,“行了。等着。” 索飞要走,事先没告诉别人。从东瀛回来那天,他们从乌炎的洞口出来,他故意惹得乌炎揍了他一顿,从扶桑树上折了一根树枝。 他原准备今早去找到自己那艘船就离开的,没想到一会儿是风寻木来问他什么将军的事,好容易糊弄过去了。路过果园的时候,手下的想起说昨晚的水果就是在这里摘的,味道不错,要搬些走。谁曾想,刚进果园没多久,一阵白色花雨升腾而起,一个个的就倒地不起了。 水镜月问道:“你怎么没中毒?” 索飞摸了摸鼻子,“我望风。” “天女散花”的毒,梅海生倒不是真不能解。不过因为这毒并不致命,他也实在不想招惹潘悦。 水镜月在潘悦那儿遇到了唐小惠。她说昨晚风若谷喝醉了,也是刚刚才回来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只好来问问潘奶奶。 潘悦把解药给了水镜月,只跟两人说:“不着急,晚点再去。”然后就眯着眼睛继续晒太阳了。 水镜月和唐小惠都有些无奈,只当她说的是那群海盗,看着样子也不好再打扰她。 这么一番闹腾,索飞要走的事岛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林听海特地让雁长飞和空桑从厨房里搬了几箱子水果送来,笑嘻嘻的拍索飞的肩,道:“好多年没见天女散花出手了,难得难得。” 他听说了索飞偷扶桑枝的事,抬手重重的拍他的肩,道:“多此一举,不识抬举!” 水镜月看到他的时候就有些奇怪,问道:“舅舅,阿晨和鹤一失踪了,你知道吗?” 林听海朝她挤了挤眼睛,“昨晚就知道了。不过,有个人比我知道得更早——可不是你师父。放心好了,出不了什么事,是福不是祸。”说着就大摇大摆的走了,那样子不像是女儿刚失踪了,倒像是刚得了个小闺女。 风若谷让老罗把索飞的船弄了出来。索飞看着焕然一新的大船眼睛都直了,拉着风若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谢,谢了半天,抬头才发现自己拉的是老罗的手…… 风若谷瞧了索飞一眼,淡淡道:“你船上那两个字是用乌炎的血写的,海蜥蜴会送你出去。” 索飞眨了眨眼,这才知道林听海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挠了挠脑袋,“乌炎怎么也不说?” 因为阿晨和鹤一的事,来送行的人不多。雁长飞和空桑搬了水果就走了,唐小惠见到老罗又想问问阿晨和鹤一的事了,没空搭理索飞,长庚倒是也来了,却是听说了鹤一的事找过来的。 真心来送行的估计也就水镜月了。索飞怎么说跟乌炎也算是相识一场,她来代师父送送老朋友也是应该的。而且,她也有事想问问他。 水镜月问道:“索飞,你不想去看看阴阳棺吗?” 索飞咧嘴笑了,“不去了。鲛人也不找了,我带着弟兄们回大西洋打帝国大海军去!” 水镜月问道:“想通了?” 索飞耸了耸肩,“这两天跟兄弟们讲东瀛发生的事,回头看看,想明白了很多事。尤其是想起你们看石田的眼神的时候,我在想,你们看我的眼神,是不是也是那样的。” “什么样的?” “悲伤?哦,乌宫说,那叫怜悯。”索飞笑了笑,“就像在看一个小丑。” 索飞又道:“我知道你们怜悯石田,却更不喜欢木下,但我觉得他很好。戈尔船长跟那个尾生很像。大西洋有很多石田,却没有一个木下。” 索飞刚上船,那边风寻木就赶来了,见索飞要走,也只朝他挥了挥手,就对水镜月道:“乌炎前辈不在。” 风若谷将老罗从唐小惠的逼问中救了出来,道:“昨晚老罗也去了酒宴了,你不记得了?” 水镜月见风若谷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问道:“若谷叔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风若谷笑得云淡风轻,“孩子她爹都不管,我操什么心?” 水镜月听出他语气中对林听海的不满,但也不好劝,直接忽略了。她思忖着,道:“他们若是出岛了,走洞穴一定会被师父拦下。昨晚码头没人,他们坐船的可能性更大。罗叔,码头上的船都在吗?” 老罗看了风若谷一眼,风若谷摸了摸鼻子。 水镜月道:“若谷叔叔,你要什么都不说,我让小赖皮去找。” 风若谷无奈,道:“他们的确出岛了。你们也不用担心,有人跟着呢。” 水镜月猜测道:“你说我师父?他们是不是去了墓地?” “你们什么都别做,安心等着他们回来。”风若谷伸手拍了拍水镜月的肩,又看了眼风寻木和长庚,意味深长道:“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你们既然不能保护他们一辈子,就该学着放手,相信他们能自己解决问题。” 第二百八十七章 假狐 林晨风和鹤一不见了,还是被别有用心的两位外来客劫走的,但素来最疼她的林听海和风若谷却一点都不着急,想来应该不会有事了。 不过,即便林听海和风若谷都说安心等待就成,真要让他们什么都不做,那也是不可能的。别看风寻木自小就嫌弃这个妹妹太黏人,但旁人欺负自己的妹妹就是另当别论了。而鹤一,是长庚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秦弄墨想要阴阳棺,水镜月想着他们多半是去了墓地,便带着他们直接从乌炎的洞穴找了过去。 风寻木走进洞口的时候说:“整个闲云岛,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闯乌炎前辈的地盘的,也就你一个了。” 墓地是一如既往的暗夜,一如既往的安静。 水镜月等人在墓地里走了一圈,没找到林晨风和鹤一,倒是找到了乌炎。 乌炎静静的站在一座巨石前,手中拿着一个酒坛子,脚边还有一个空酒坛子。他偏头看了水镜月一眼,道:“吹首送葬歌。” 他的脸色很平静,眼神中看不出悲伤,语气中也听不出难过,但水镜月还是微微愣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看向她的那双眼睛,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半晌,她才点了点头,“好,等会儿。” 长庚知道她身上没有带箫,不过水离城的住处离这里不远。他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道:“我去吧。”说着转身就走了。 眼前的巨石就是胡奶奶的墓碑了,刚立的新碑跟周围的墓碑看不出任何区别,仿若早已在这里屹立多年。 长庚很快就回来了,水镜月站在那墓碑前,吹着那首名为《九灵》的送葬歌。 闲云岛是没有葬礼的。 这里大多数人都是独居的,一个人住一座岛也不算稀奇。很多人无声无息的死了,等到发现的时候,或许尸骨都早已腐烂了。 人死了,送到墓地里下葬就是了,送葬的人或许会念一段经文,说一句一路走好,更多的时候却都是默默无语的。 简单得敷衍,却又沉静得庄重。 他们都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这般收场,或许旁人会觉得是晚景凄凉。但,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九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蹲在那座石碑之上,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吹箫人,看着这座不见天日的坟场,红色的眼眸中透出一股沧海桑田的意味…… 第一次,水镜月在吹这首曲子的时候,心中不再是荒无人烟的苍凉,眼前仿若开出了一朵红色的花,鲜红鲜红的,仿若冬日里初升的朝阳,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大片大片的往外冒,仿若瞬间开败的优昙,在沉寂多年之后将生命在这一瞬间燃烧殆尽…… 一曲终了,乌炎伸手拍了拍石碑,道:“闲云岛最后一个相信阴阳棺的人,也走了。”他转身,正想离开,却被水镜月拽住了,“师父,我有事想问你。” 水镜月的问题还没开口,那边唐小惠咳嗽了一声,问道:“那个,胡奶奶的碑文是不是写错了?” 风寻木看到那个碑文的时候也有些惊讶,不过,他知道胡奶奶的事,明白不是碑文的问题。他说:“碑文是胡叔叔写的,不会错的。” 唐小惠挠了挠脑袋,“是吗?这个烈祖母是什么?” 风寻木微微一愣,心道这丫头原来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笑了笑,抬手戳她脑门,“曾祖的父亲是高祖,高祖的父亲是天祖,天祖的父亲就是烈祖了。烈祖也就是曾祖的曾祖。” 唐小惠长大了嘴巴,半晌,才道:“那……胡奶奶得多大岁数了?” 风寻木耸了耸肩,“这个估计连胡奶奶自己都不记得了。其实,就连安然姐,以前也不知道胡奶奶到底是她的母亲还是祖母。只是,谁都没想到,原来是烈祖母。” 唐小惠有些绕糊涂了,“这还能弄错?” 风寻木道:“胡奶奶一直很想复活自己的女儿,但等得时间久了,大概也终于知道阴阳棺并不能让死人复活,却不愿面对事实。所以,她经常会易容成年轻女子的样子。她给安然姐当过母亲,也当过祖母。容貌不一样,神态、举止、语气也都不一样,完全就像是两个人。而且,胡奶奶易容的速度很快,有时候只一个转身,眼前的人就变了样,虽然有些诡异,却也会让人生出一种在跟不同的人交谈的感觉。以前觉得她在自欺欺人,现在想想,胡奶奶大概在用她的方式复活自己的女儿。就好比在东瀛,她的确让我们记住了千姿,不是吗?” “不是吧?”唐小惠挠着脑袋,纠结的却是另一件事,“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祖母的女儿,怎么会是自己的母亲?” 风寻木微微愣了愣,好像这么多年,才发现这个问题一般,摸着下巴想了想,最后只好看向乌炎,“乌炎前辈,安然姐的父母,不会是兄妹吧?” 不等乌炎回答,水镜月就抬脚踢了过去,斜眼看他,“你想什么呢?这话你要当这胡叔叔的面说试试,大斑不得咬死你。” 风寻木讪讪的摸着下巴躲开。 长庚拍了拍水镜月的手臂,看了风寻木一眼——他这会儿觉得,水镜月那句话说的不错,阿晚跟唐小惠呆久了,越来越不着调了。 他解释道:“应该是母系传承。很古老的传承方式,母族的地位比父族更高,子女继承的是母族的血统,姓氏也是随母族的姓氏。” 唐小惠恍然的点头,“这个倒是不错。唐门很多代也都是阴盛阳衰,门主夫人比门主更厉害,不过进了唐门就只能姓唐,想想也挺不公平的。” 乌炎转头看了唐小惠一眼,道:“小丫头,听说过狐假虎威吗?” 唐小惠点头,“听过啊。小时候我四哥给我讲的,还说我就是那只狡猾的狐狸。” 水镜月笑了下,“我师父说的应该不是那个童话故事,而是江湖上的一个传说。‘狐假虎威’说的是两个人,狐狸是假的,老虎是真的。” 唐小惠眨了眨眼,“什么传说?我怎么没听过?” 风寻木道:“我也没听过。” 水镜月道:“很正常啊,传说‘狐假虎威’死了快两百年了。狐狸是个女子,善易容,那张脸永远都是假的。老虎是个男子,武功高强是真的,还养了只真老虎,也有说这男子其实就是一只老虎的。这两人其实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喜欢骗骗人,戏弄了不少武林名宿。不过,后来不知为什么,两人突然销声匿迹了。” 唐小惠道:“乌炎前辈的意思是,胡奶奶就是‘狐假虎威’的那个假狐狸?” 风寻木点头,“很像。大斑就是那只真老虎的后代吗?” 乌炎看向唐小惠,道:“假狐狸的女儿当年就是死在唐门的。安然那孩子的祖母,千面狐胡千姿,当年也是死在唐门手上的。你回去问问你奶奶,她一定还记得。” 唐小惠有些尴尬,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水镜月拉了乌炎一把,抬眼瞪他,“师父,你欺负小惠做什么?” 乌炎抬眼看她,突然问道:“阿月,你舅舅告诉你的故事是那个人编出来骗小孩的,想知道起死回生最初的传说是怎么说的吗?” “……”水镜月更想知道的是他说的“那个人”是什么人,但话到嗓子眼了却又给咽回去了,直觉这话不能问。她摇了摇头,“师父,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听江湖故事,而不是传说。” 乌炎伸手弹了下水镜月的额头,“为师想说,做徒弟的就好好听着。” 水镜月笑了笑,“嗯,我想听。” 乌炎抬眼看向远方那棵高大干枯的扶桑树,道:“传说,闲云岛的扶桑树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之后它就会死去,新的扶桑树会破土而出,整个岛屿上所有死去的生灵都会复活。” 水镜月问道:“所以,阴阳棺是指的那棵扶桑树?” 乌炎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阿月,你找五行石,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二百八十八章 封岛 水镜月为什么要找五行石呢? 这一点不仅仅是乌炎,长庚、风寻木和唐小惠也都有些困惑。是因为她的父亲离城宫主的命令?为了治她姐姐水镜花的白瞳?还是为了那个怪诞离奇得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传说? 可是,在荆州的时候,她说方脑石就是神农架那一片山林,还拜托夏成林放出方脑石已经收归康定军的消息;在西域的时候,赤金刀出世了却又被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毁了,江湖所有人都在问那个黑衣人是谁,偏偏她毫不犹豫的离开了。 最终,她没有得到方脑石,也没有拿到赤金刀。而阴阳棺,若真的是那棵传说中支撑着整座闲云岛的扶桑树,她又如何得到它? ——她来闲云岛的目的,从来都不是阴阳棺。 其实,与其说他们不知道水镜月为什么要找五行石,倒不如说他们不知道水镜月到底是不是在寻找五行石。 水镜月听了这个问题却是有些惊讶的——乌炎是很少问她这种问题的。 天枢问过她为什么要闯北斗七星阵,玉衡问过她为什么总是站那么高,摇光问过她为什么下雨天总是不打伞,水镜花问过她为什么不喜欢猫了,古玲问过她为什么在睡觉也要戴着面巾,舒桐问过她为什么不吃醋,明心问过她为什么要离开水镜宫去闯荡江湖……只有乌炎,不会对她的决定提出任何疑问。 可是,他总会在她命垂一线时及时出现,会在北高峰给她建一座高高的望月阁,会在灵隐寺帮她煮一碗蛋花汤…… 她从前以为,他不问,是因为他不在乎。后来却觉得,那是一种包容与关爱。 若问这话的是旁人,她还能敷衍一番。可问这话的人是她师父,她看着他那双认真的眼睛,认真的想了想,末了却觉得有些滑稽——她一直都没把寻找五行石当回事,他却问得这么郑重其事。 她说:“当初答应了爹爹去找五行石,是有几分赌气的意思的。不过,既然答应了,自然是要找到底的。只是,找是一回事,找不找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当初站在神农顶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能治百病的神药到底存不存在。若是不存在,身为魔医的华重山怎么会不明白?他一生为此努力,但方脑石出世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找那块石头,他却在想办法治疗九真山的侏儒。所以啊,我就在想,若是能治百病的神药真的存在,会是什么样的?” 她说着笑了笑,“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找五行石也并不是那么无聊的一件事。” 唐小惠若有所思的点头,道:“所以,阿月其实只是想看看五行石到底是什么。什么叫天下无敌,起死回生是怎么回事,通灵飞升又意味着什么,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义。是不是?” 水镜月不置可否,“差不多。” 乌炎看着她没说话,良久,突然抬手,“啪”地一声,一掌打在她脑门上,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水镜月捂着脑门,不怕死的冲他叫道:“师父!阿月还有事问您呢。” 乌炎似乎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回头淡淡看了风寻木一眼,道:“你小子跟你爹一个样,喝酒的时候不记得我,出了事第一个想起我。闲云岛的岛主是你爹又不是我,失踪的是你爹的女儿又不是我女儿,他都不管,我有什么义务告诉你?” 风寻木有些尴尬。水镜月撇了撇嘴,道:“上次谁跟我说要当外公了?谁是谁的侄女啊?还那么高兴。” 乌炎瞪了她一眼,面色似乎有些红,转身走了,“那丫头是自己走的,你们着什么急?有时间不妨去陪陪自家老爹,这次走了可不定能回得来了。呵,你们一个岛一个岛的找过去也不错,就当跟老朋友告别了。” 乌炎走了,剩下的四人都安静了。 良久,还是风寻木先开口。他偏头看向唐小惠,道:“知道乌炎前辈的厉害了吧?他生气的时候,也就阿月还敢跟他顶嘴。”他说着又看向水镜月,“你说了什么,让你师父生这么大的气?” 水镜月盯着他,不说话。 风寻木摸了摸鼻子,伸手拉了长庚一把,躲开后面去了,“这丫头生起气来越来越像她师父了。” 长庚伸手摸了摸水镜月的脑门,“不疼了?” 水镜月恼怒的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抬手打开他的手,“别弄了,痒。” 她转头看风寻木,问道:“回不来是怎么回事?” 上次他们去东瀛,林听海跟唐小惠有一个约定,他说过只要他们解决了这次混乱,他就会答应唐小惠的条件。而如今,阴阳棺找回来了,只要他们在林晨风的婚期之前解决阿冷和秦弄墨的事,事情就算结束了。无论是闲云岛还是阴阳棺,都不会传出去。 可是,听乌炎的意思,封岛的事似乎已经确定了。 风寻木道:“封岛的事,并不是我爹能决定的。” 水镜月看向唐小惠,问道:“那你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唐小惠耸了耸肩,道:“三年。林岛主答应给风寻木三年的时间,三年后,他若没回来就再也回不来了,若是回来了也就再也走不了了。” 风寻木苦笑着摇头。 水镜月也有些无语,抬手戳唐小惠的额头,“你这丫头平日挺精明的,这会儿怎么这么轻易就让人给诓了去?” 唐小惠捂着脑门瞪她,不明所以。 风寻木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小惠觉得,闲云岛封岛是怎么回事?” 唐小惠眨了眨眼,“闲云岛周围不是有水阵吗?没了海蜥蜴谁都进不来,也出不去。不是这样?” 风寻木摇头,“不是。闲云岛封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听我爹说,上次封岛还是四百年前的事,经历过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据说,封岛的时候,整个闲云岛都会下沉,直到海底深处。而在完全沉入海底的那一刻,闲云岛周围会启动一个隐蔽阵法,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不过,闲云岛很大,下沉的时候会引起周围海域的连锁反应,如此很容易暴露闲云岛的位置。所以,为了不引起骚乱,闲云岛的下沉速度会很慢,整个过程会历时三年。封岛之后,要等到一百年以后,闲云岛才会重现人间。” ——也就是说,林晨风和鹤一的婚期是最后的期限。在那之后,闲云岛就会开始下沉,谁也无法阻止。 唐小惠听着风寻木这段话,惊讶得瞪圆了一双杏眼,怔怔的看了他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厉害!” ——她那双放光的眼睛好像在说“好想看!” 风寻木不由“噗”地一声笑出来,伸手按在她的脑后,笑得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水镜月也不由失笑——果然,有这丫头在,不管多严肃多紧张的气氛,瞬间就会被带跑。 第二百八十九章 父女 唐小惠被林听海耍了一顿,却并不生气。其实,她也并不算一无所获。 她争取的,是给风寻木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 风寻木作为林听海唯一的儿子,自小就是被当做下一任岛主培养的。闲云岛是他的家,也是他必须背负的责任。 而这一次,林听海说,三年后,他可以不回来。 水镜月想起唐小惠当初去谈判时说的那句话——“我可是要跟他抢儿子……”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困住风寻木的是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阻挡在两人之间的是什么。 不管闲云岛封不封岛,风寻木都必须在她跟闲云岛之间做个选择。 又或许,她如今还不确定的是,如果风寻木最后选择了闲云岛,她会不会放弃所有的一切,跟他来这个世外桃源? 他们想要在一起,最后终有一方必须妥协。 三年,是给风寻木的时间,也是给她自己的时间。 水镜月转了转手中的竹箫,道:“我去看看我爹爹,你们一起去吃个饭?” 风寻木摆了摆手,“不打扰你们父女相聚了,我带小惠去活死人墓那里看看。” “活死人墓?”唐小惠眨了眨眼,“什么地方?” 风寻木一边走,一边对她挑了挑眉,道:“是胡奶奶的住处,也是放置阴阳棺的地方。阿晨若不在那里,我们就真的只能一座岛一座岛的找过去了。” 风寻木和唐小惠走了,水镜月看了看长庚,问道:“你不找鹤一了?” 长庚抱起石碑上的九灵,拉着她的手,往水离城的那座石屋走去,道:“他们小两口在一起,我这个做哥哥的去了估计会讨人嫌。在闲云岛上,也出不了什么事。你呢?阿晚去跟那些前辈告别,你不用去?” 水镜月笑了笑,道:“闲云岛那么大,真要一个一个去道别,估计我们也不用走了。等到阿晨和鹤一成亲的时候,想道别的人自然会到场,不愿意出来的那些前辈,我们又何必去打扰?” 她说着偏头看他,道:“我在这里呆的时间可没你长。” 长庚道:“是吗?可那些前辈都记得你。” 水镜月有些意外,“你真的走过啊?” 闲云岛很多前辈都是不外出的,即便是春节的聚会都不参加。若不是亲自去拜访,不可能见过每个人。 但闲云岛是很大的,周围的群岛据说有几百座,真要一个一个走过去,马不停蹄的估计都要走一年。林听海曾告诉水镜月,风寻木和林晨风还小的时候,曾说要去给岛上的爷爷奶奶拜年,结果到了第三年春节还没回来。 水镜月问他:“你走了多久?” 长庚道:“两年。”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传来脚步声,还有水离城的声音:“阿月。” 水镜月迎了上去,行了礼,“爹爹,你怎么过来了?” 水离城道:“听见箫声停了,等了许久没见你们来,就来看看。” 水镜月将手中的竹箫递了过去,“抱歉,我们在胡奶奶墓前说了会儿话。” 水离城接了竹箫,问道:“你师父呢?听说阿晚和唐门那个小丫头也来了。” 水镜月道:“已经走了。” “是吗?”水离城似乎有些失落,抬头看她,又看了看长庚,问道:“留下来吃饭吗?” 水镜月微微愣了愣,点头,“好。” 水离城在前面带路,一边道:“今早抓了两条鱼,你喜欢吃煎的还是红烧的?或者煮个鱼汤?” 水镜月道:“都可以。” 水离城想了想,道:“一条煎的,一条煮汤。可以吗?” 水镜月点头,“可以。” 走了一会儿,水离城又问道:“吃米饭可以吗?你喜不喜欢吃蛋炒饭?” 水镜月点头,“嗯,都可以。” 到石屋了,水离城看向悬崖边那座孤零零的石碑,突然转身看向水镜月,“阿月。” 水镜月点了点头,“嗯,爹爹有什么事吗?” 水离城看了她良久,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沉默良久,最终却只是将手中的竹箫递给了她,叹了口气,道:“陪你娘说会儿话吧。刚刚那首曲子很好听,她会喜欢的。” 水镜月接了竹箫,点了点头,“好。” 长庚将九灵放到地上,道:“叔叔,我帮你。” 水离城似乎有些意外,转头看他,“你会做饭?” 长庚点了点头,“只会些简单的。” 水离城笑了笑,“挺好。”他说着又摆了摆手,将长庚推了出来,“不用你帮忙,你们等会儿,很快就好。” 石碑上的雕像仍旧没有成形,脚边倒是多了些碎屑。水镜月站在石碑前,看着手中的竹箫,道:“长庚,你知道吗?我从未想过,我跟我爹爹之间,会有这样的对话。” 上次,是水镜月和水离城第一次和平共处。虽然气氛有些尴尬,虽然两人之间的对话有些生硬,有些简短。但那是水离城第一次像个父亲一般跟她聊天,那晚的每个字对水镜月而言都弥足珍贵。 这一次也一样,仍旧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对话,相对一般的父女,或许还显得有些淡漠。但即便是这样简单的对话,谈论的问题仅仅只是想吃什么,对水镜月而言,也是难能可贵的。 长庚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沉默着没有说话。 水镜月偏头看他,突然问道:“你去过活死人墓吗?” 长庚摇了摇头,“听说过,没去过。” 水镜月道:“以前,我母亲就是葬在那里的。” 长庚笑了笑,“她一定很漂亮。” 水镜月眨眼,“你又没见过。” 长庚挑眉,“听阿晚说,你长得跟她很像。” 水镜月笑着摇头,“我阿姐长得更像……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那座活死人墓。六年前,我跟我舅舅说,我要去闯荡江湖的时候,他把我带到了那里,跟我讲了我母亲的事。也是那个时候,他告诉了我关于五行石的传说。不过,实际上,我知道他当时想说的并不是五行石,也不是我母亲。他只是想让我明白我爹爹的苦楚,希望我不要恨他,不要怪他,不要怨他。” 长庚道:“叔叔把水夫人的尸骨迁到这里,说明他已经放下了。” 水镜月点头,道:“嗯。可是,我跟舅舅都弄错了一件事,爹爹对母亲的执念,或许会是他让我戴上面巾的原因,却不是他对我那般冷落的原因。” 水镜月放开他的手,从背后取出了那把短剑,跪在石碑前,一笔一划的刻着几个字,“我从来都没有资格恨他,更没有资格怨他……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好好的活着……” 第二百九十章 树洞 闲云岛有两处墓地,一处就是那座到处都是石碑的墓群,还有一处,跟石碑群在同一座岛上,位于那棵枯萎的扶桑树下。 林听海把这里叫做扶桑墓,水镜月来过这里之后,给它取了个“活死人墓”的名字。风寻木和岛上的前辈都觉得很贴切,便再没人叫过之前那个名字了。 当初,最喜欢这个名字的是胡奶奶。胡奶奶就住在这里,当年水镜月进去的时候,胡奶奶正在睡觉,看上去跟周围的尸体完全没有区别,直到水镜月听完林听海的故事,说出那句“活死人墓”的话来,她才突然哈哈大笑着跳出来,直把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水镜月给吓得惨无人色。 唐小惠在路上听着风寻木讲着活死人墓的名字由来,想象着那座墓地会是如何的场景——布满石棺的洞穴?荒郊野外的鬼宅一般白帷飘飞?还是一座铺满扶桑花的墓地? 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站在墓地洞穴的入口之时,她看到的会是一片森林—— 这片森林很特殊,每一棵树都很直,很高,从地面一直延伸至黑暗深处的洞顶,看不到树枝,地面也看不到一片落叶。 这片森林,很像是一个木桩群。 唐小惠仰着脑袋看头顶望不到尽头的黑暗,眼中有些困惑,问道:“这些都是扶桑树?怎么会这么高?墓地呢?” 风寻木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道:“看这里。” 唐小惠低头,见他的手指向了一棵树,眼带困惑的看过去,不料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吓得她惊叫一声,手中的铁蒺藜差点就射出去了。 风寻木眼疾手快的拦住她,“别怕,都是些死人。”他说着又有些困惑的转身,“不对啊,这里应该是空的……额……小惠,你看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唐小惠定了定神,抬眼看过去,才发现这树上有一个门,门后是一个洞穴,刚好能站进去一个人。而此刻,这树洞里正站着一个人,双眼紧闭,一身黑衣…… 她眨了眨眼,偏头看风寻木,“这个……是石田吧?他死了?” “可能还活着吧?”风寻木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咳嗽一声,换成东瀛语叫了一声:“石田君?” 树洞中的确是石田,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真的已经死了,没有任何动静。 风寻木没有再打扰他,将木门关上了。 唐小惠问道:“他到底是活着的还是死了?” 风寻木耸了耸肩,“他身上穿着阴阳棺,即便还活着,进入那个树洞之后,睡着了也跟进入假死状态差不多,除非他自己醒过来或者我们把他弄出来,要不然无法辨认。可若是把人弄出来,他一定会醒,很麻烦。” 唐小惠点了点头,“还真是活死人墓啊。” 风寻木拉着她继续往前走,道:“刚刚那个墓穴,原本是预留给胡奶奶的墓地,她以前在那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听说原本胡奶奶的女儿也葬在这片墓地,当时胡奶奶就住在那个墓穴里守着她。后来有一天胡奶奶不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出去。当时闲云岛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是胡奶奶的女儿复活了,兴奋了很久。可是后来,才发现那个年轻女子是胡奶奶本人。而胡奶奶的女儿的尸体,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后来,胡奶奶就一直穿着她女儿的阴阳棺,睡在她女儿的墓穴里,她原本住的那个墓穴就空了出来。” 唐小惠道:“那尾生,是不是就葬在胡奶奶的女儿的墓穴里?” 风寻木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脖子,掐灭她的好奇心,道:“应该是的。我们还是别去打扰死人了。带你去个地方。” 唐小惠道:“什么地方?给你预留的墓地?” 风寻木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说什么呢?我真要先占个墓地,也是去外面的石头城,来这里做什么?” 唐小惠问道:“为什么?说不定真能起死回生呢?” 风寻木耸了耸肩,“那还不如转世投胎。” 唐小惠想了想,点头,“也是哦,转世了还能换个身份玩玩,说不定下一世是个公主什么的?或许可以当一只飞鸟、一只鱼什么的,比起死回生什么的有意思多了!”她说着说着还来劲了,扬眉看风寻木,“诶,若是投胎,你想做什么?” 风寻木还真认真想了想,“这个……你呢?” 唐小惠笑了笑,“我啊……我想做一棵树。” 风寻木有些惊讶,“一棵树?为什么?”以唐小惠的性子,做一只鸟或者一只鱼,甚至是做一只飞虫,他都不觉得奇怪。可是为什么是树呢?不能走不能跑不能言语,一生困在一个地方,哪里都去不了。 唐小惠转身,面对着他往后倒退着走,笑着眨眼,“不告诉你。哎,你还没说你想做什么呢?” 风寻木停了下来,道:“到了。” 唐小惠转身,看着眼前的一棵树,问道:“这是谁的墓地?” 风寻木道:“现在应该没人了。以前是阿月的母亲,也就是我姑姑的墓穴。” 唐小惠一惊,“阿月的母亲?水夫人?” 风寻木点头,“六年前,阿月就是在这里听我爹爹说到了那个五行石的传说,也第一次见到了她母亲,知道了为什么她父亲会让她戴上面巾。” 唐小惠问道:“为什么?” 风寻木道:“因为她跟她母亲长得很像。其实,阿月的姐姐,水镜花,长得跟我姑姑更像一些。阿月因为练武的缘故,又因为那一双重瞳,眉宇间多了些英气,神态跟我姑姑相差很多。但我听我爹说,镜花跟我姑姑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唐小惠听出些不对劲来,问道:“阿月的母亲……也是白瞳子?” 风寻木点头,“不错。” 唐小惠皱了皱眉,“离城宫主不会因为这个缘故,更加偏爱水镜花一些,所以才会对阿月那般冷情吧?” 风寻木笑着摇头,“怎么会?小惠,我姑父是江湖第一神医,你都明白的事,他又怎么会不明白?他说阿月抢了镜花的眼睛,不过是说给阿月听的。” 唐小惠不解,“那他为什么不喜欢阿月?” 风寻木道:“他没有不喜欢阿月——小惠,你知道‘重瞳乱世,白瞳长殇’的预言吗?” 唐小惠点头。 风寻木道:“当年东方神相在给她们姐妹批下这个命格的时候,也给了姑父一个破解的法子。” 唐小惠眨了眨眼,猜测道:“换眼?” 风寻木点头:“换眼的手术是十分复杂的,即便是我姑父也无法保证成功。最后我姑父想到一个法子,却也只能保证一个人在手术后仍旧能看得见。” 唐小惠:“所以,为什么牺牲的是阿月?” 风寻木摇头,“不对。姑父并不是选择牺牲阿月,而是选择留下重瞳。姑父知道这样对阿月很残忍,可是,他没有选择。批命的是东方神相,他赌不起,也输不起。他让水镜月戴着面巾,只是因为他看到那张脸,就会想起我姑姑,会不忍心。” “呵。”唐小惠突然冷笑了一声,问道:“当年林岛主在这里说给阿月听的就是这些?阿月很好欺负么?不管她爹有什么苦衷,难道终究不是他对不起阿月?凭什么阿月连怨他的资格都没有?你们待她,可真是残忍。” 第二百九十一章 破解 风寻木叹了口气,揉了揉脑门,道:“我知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为我姑父辩解什么。” 唐小惠憋气,道:“你继续,我不插嘴就是了。” 风寻木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安抚,继续说道:“当初我爹在这里给我们讲了那个关于五行石的传说。不过,有一点我爹没告诉阿月。世人都以为,五行石出世,说明乱世将临。但实际上,是因为乱世降临,五行石才会出现的。五行石,实际是安天下的。这才是我姑父让阿月去寻五行石的原因。” 唐小惠有些困惑,“不是因为五行石能治白瞳?” 风寻木摇头,“姑父将姑姑的尸骨迁走了,或许,他只是放下了过去的事,并不能说明他不相信五行石的传说。即便五行石不能治好镜花的白瞳,他应该也不会让阿月停止寻找五行石。” 唐小惠:“为什么?为了安天下?这跟阿月有什么关系?” 风寻木道:“因为,‘五行石出,乱世降临’,这句话也是东方神相说的。东方神相给阿月和镜花的批的命格是‘重瞳乱世,白瞳长殇’,若是天下安定,自然也就破解了。” 唐小惠明白了,“所以,五行石其实是用来压制重瞳的?” 风寻木点头,“可以这么说。” 唐小惠若有所思的点头,“这事林岛主为何不告诉阿月?” 风寻木耸了耸肩,“我也不清楚。其实,乌炎前辈说的那个关于阴阳棺的传说,我爹也曾跟我提过,但当时特地给我说过,这件事不要告诉阿月。什么原因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顾忌着乌炎前辈吧。不过,我倒是觉得,即便告诉阿月也没用。她不信命,让她为了什么破解命格去找五行石,还不如让她因为‘想知道是天下无敌是怎么回事’而去找赤金刀更靠谱。” 唐小惠点头表示赞成,“可如此一来,她不会在意五行石最后究竟落在谁手中。你是想告诉我,五行石对阿月很重要,她不在意,我们却不能跟她一样,把这事当成游戏?” 风寻木笑着点头,“嗯,就是这么回事。” 唐小惠想了想,道:“我们还不知道五行石到底怎么使用,跟安天下又有什么关系,至少要先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 两人正说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喊声—— “阿晚?是你在里面吗?” “阿潮哥?”风寻木对唐小惠使了个眼色,转头应了一声,“阿潮哥,是我。” 他说着,便拉着唐小惠一起往外走去,没多久就在里洞口不远的地方见到了张潮,还有胡安然,两人身后还跟着一只大老虎。风寻木还没走近,那只大老虎就直接扑了过来,将人按在地上,伸出舌头舔了两下,逗得风寻木忍不住笑出声来,不停地求饶。 胡安然笑着拍了拍手,“大斑,回来了。”那只老虎才算是消停了。 胡安然见唐小惠好奇的大量着大斑,对她招了招手,“要不要摸摸看?大斑很乖的。”她说着又摸了摸大斑的脑袋,“这是唐七姑娘,阿月最好的朋友,对她好点儿,知道不?” 大斑眨了眨眼,似乎是听懂了。 唐小惠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它主动蹭了两下,末了直接将脑袋往唐小惠身上蹭,那模样倒是比九灵更像只猫。唐小惠见它温顺,笑眯眯的直接抱着它的脖子蹭开了。 风寻木无奈的笑了笑,看向胡安然和张潮,“安然姐,阿潮哥,你们怎么来了?” 胡安然伸手打了他一下,道:“我来给石田那家伙送饭。奶奶走得时候把他交给我照顾,我总不好不管他。倒是你们,午饭时间都快过去了,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风寻木道:“原本是来找阿晨和鹤一的,顺便逛了逛。” 张潮听言笑了笑,道:“你们今天没去私塾找过吧?” 风寻木摇了摇头,眼中有些困惑——他们躲到私塾去了? 张潮道:“那难怪了。我听说阿晨和鹤一不在,担心那群孩子的武术课没人教,特地去看了看,才发现沙伯也不见了。” “沙伯?”风寻木讶然,“所以……我爹他们说有人跟着,指的就是沙伯?” 张潮点头,“嗯,我去问过林叔叔了。” 风寻木松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我爹也真是……难怪不肯说。” 唐小惠听了有些不解,放开了大斑,问道:“那个沙伯是谁啊?私塾的教书先生?很厉害?” 风寻木道:“是很厉害,不过他不是教书先生,只是帮忙打杂的,照顾申夫子和那些孩子。” 唐小惠眨了眨眼,“打杂的也这么厉害?闲云岛还真是卧虎藏龙。” 胡安然乐呵呵的笑,“这个打杂的可不好找,天下能让他甘心伺候的人也没几个,可惜呀,有些人就是不领情。” 张潮道:“我们出去说吧,别吵着人睡觉。” 唐小惠点头,“嗯,吵醒了冷不丁跳出来还挺吓人的。这里的树是扶桑树吗?为什么长在树下?还长这么高?” 胡安然笑道:“这些可不是树哦。” “那是什么?”唐小惠脱口问出来之后,总觉得有些阴森森的,背后一股凉气,忙道:“等会儿,出去再说。” 几人被她逗乐了。胡安然笑着拍风寻木的肩,“阿晚,你又吓唬小惠了是吧?” 风寻木摸了摸鼻子,“这次可不关我的事。”他说着看了看唐小惠,“没什么,这些其实是外面枯萎的那棵扶桑树的树根。不过,也只是传说。它们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高,顶上黑暗的部分是空的。” 唐小惠点了点头,“这棵树就算不是阴阳棺,也算是神树了。” 张潮带着两人出了岛,走进洞穴的通道,道:“去我们那岛上吃顿饭吧。阿晚,潮汛快到了,今年要一起去冲浪吗?” 风寻木还未答话,唐小惠的眼睛就亮了亮,“冲浪?” 风寻木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阿潮哥可是闲云岛最好的弄潮儿,潮汛的时候很多人会去看他表演的。” 唐小惠一脸向往,“我们也去玩玩?” 风寻木点头,“好。” 胡安然一个翻身骑到了大斑的背上,伸手给唐小惠,“小惠,要上来试试吗?” 唐小惠笑着点头,伸手给她,坐到了她身后,十分好奇的摸摸大斑背上的毛,“真威风,比大黄漂亮多了。” 胡安然:“大黄?你养的狗?” 风寻木忍笑。 唐小惠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大黄是一匹马,在岛上的马厩里。” 胡安然笑着点头,“那应该是童伯在照看了。哎,小惠,这岛上很多地方你都没去吧?有很多岛屿比上面那座岛有意思哦。我们住的那座岛就是一个大草原,养了很多老虎,还有小虎崽,那里养马也很合适的,哈哈,只要它们不怕被大斑给吃掉了就成。” 张潮偏头看了看虎背上的两人,笑着拍了拍风寻木的肩,道:“阿晚,这段时间没事的话,不如带唐七姑娘在岛上逛逛?你出去这么久,他们也都挺想你的。” 胡安然点头附和,“就是。加上阿月和阿明一起啊,阿月都多久没回来了?上次钟山前辈还问我几年前那个求他教武功的死小孩怎么样了呢。” 风寻木道:“阿月和阿明啊……他们估计有事吧。阿月的父亲在这里,他们估计要多陪他一阵。” 张潮了然的点头,“也是,看离城宫主那样子,应该是不打算离开了。” 唐小惠有些惊讶,问道:“那水镜宫呢?离城宫主不管了吗?” 风寻木道:“姑父离开之前,已经把所有人的前途都安排好了啊。剩下的那些人,北斗七星应该会照应的。就算姑父不在,水镜宫在未来几年内也都不会散。” 第二百九十二章 冰泽 离开石屋的时候,水镜月对水离城道:“爹爹,晚饭尝尝我煮的面吧。” 水离城微微愣了一瞬,“阿月会做饭?” 水镜月笑了笑,“只会煮面而已,刚学会的。” 水离城含笑点头,“好。” 他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走远,消失在石碑群,半晌才回身,从屋子里去了石雕工具,往悬崖边的孤茔去了。然而,走近之后,他看着石碑上的一行字,静静的站立良久,怔怔的落下泪来—— 那石碑上多了一行字,是水镜月的名字,底下是长庚的名字。 ——同样是入骨三分的字迹,上面三个字清隽灵动,下面两个字疏朗遒劲,是不同的笔迹。 而在那两个名字的旁边,还空出了一行。 ——是留给水镜花的位置。 *** 长庚拉着水镜月穿过石碑林,走向岛屿中央的那棵扶桑树。水镜月任由他拉着走,弯着眉眼,偏头看着他的侧脸,嘴角的梨涡怎么都藏不住,“长庚,走慢点,九灵要跟不上了。” 长庚转身看了看跟在一旁走得悠闲自在的九灵,勾了勾手指,九灵一个纵跃扑进他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蜷了起来。 水镜月对上九灵的眼睛,转了转眼珠子。九灵偏了偏头,跟着转了转眼珠子,似乎有些困惑。水镜月突然“噗”地一声笑出来,“长庚,九灵你胸口绣了几朵花。” 长庚低头看了看,果然,胸口被九灵踩过的地方留下了几个黑乎乎的脚印,在一身白衣上显得格外的刺眼。九灵的毛色倒是仍旧洁白整洁,想来只是脚上沾染了些泥灰,他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无奈,还是说没关系,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到扶桑树下了,水镜月仰头看着从山顶倾斜过来的树枝,屈起被长庚握住的那只手的手指,在他手心里挠了挠,低头见他没有反应,又挠了挠……唔,动不了了—— 长庚收了收手指,将她的手指握紧了,不让她作怪。 水镜月眨了眨眼,嘀咕道:“居然不怕痒……” 走道树下的洞穴入口,长庚突然转身,将她逼退至那根垂下的树根上,微微皱着眉头,眼珠不错的盯着她的眼睛,神情严肃,连呼吸都似是停止了。 水镜月微微愣了一瞬,看着他那双认真的眼睛,一只手刚刚抬起来,半路就被长庚抓住。她似乎有些不解,眨了眨眼—— “喵~” 夹在两人中间的九灵转着眼珠子看着两人,也跟着水镜月眨了眨眼,歪着脑袋叫了一声。 长庚终于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笑得略无奈,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道:“调皮。” 水镜月挑了挑眉,嘴角的笑容不由扩大,似乎还挺得意。 长庚转身,拉着她走进洞穴,握住她手腕的手慢慢下移,将她的手包裹起来,“带你去见一个人。” 水镜月有些好奇,点了点头,“嗯,什么人啊?岛上的前辈?” 长庚偏头对她笑了笑,“到了你就知道了。”他说着顿了顿,又道:“有些远,我背你?” 水镜月笑嘻嘻的摇头,“不用啦。我们走快些,晚上还要回来给爹爹煮面呢。” 这洞穴的岔路口很多,岔路之下又有无数的岔路,就像是树枝一样,每个路口几乎都一模一样,也不知道长庚是如何记住这些洞穴的分布的,一路上走得毫不犹豫。 大概走了半个时辰,长庚将水镜月拉近了些,道:“前面的出口就是了,那里有些冷。” 水镜月点了点头,“我没关系。” 她这么说着,从洞穴出去的时候,却仍旧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惊得缩了缩脖子,赶紧运起了乌炎心法。 眼前是一片幽蓝色的水域,氤氲着阵阵的水汽,水面上零星的漂着巨大的浮冰。水域周围是覆盖着白雪的平原,偶尔有一两处凸出的岩石,也是幽冷的黑色。 岛上并没有起风,头顶的太阳看上去也很耀眼,但再灼热的光线到了这里似乎都失了温度。寒冷似乎无孔不入,钻进皮肤里,深入骨髓,然后又从骨髓里冒出来,流窜至四肢百骸…… 水镜月运了一会儿功,觉得不那么冷了。她看着那些雪原上的岩石,觉得有些奇怪,刚抬步想过去看看,就被长庚拉住了。 长庚道:“白雪下面是沼泽,小心些。” 水镜月点了点头,握着他的手走在白雪覆盖的沼泽之上,问道:“这座岛叫什么名字?怎么从来没听风寻木提过?” 长庚道:“这座岛太冷了些,阿晚他们都以为只是一座无人岛,自然不会提。不过,实际上,这座岛上一直都住着一个人——这座岛以前叫冰洲,如今叫做冰泽岛。” “冰泽岛?”水镜月偏头看他,明白他带她来见的是什么人了,“你师父?” 长庚不置可否,“她传了我一身绝世武功,也算是我师父吧。” 水镜月在一块石头前站定,伸手摸了摸,“这是石头好像有些不寻常。” “这不是石头,是龟甲。这片水域经常会有巨型海龟路过,都成了她的盘中餐。”长庚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低丘,“那里就是她住的地方。” 水镜月走近那座低丘,绕到侧面,才发现这低丘底下有一个很小的洞口。洞口是往下开的,不深,能看到底下的黑色岩石。 长庚拉住她,道:“我先下去看看。” 他说着便跳了下去,半晌抬头对水镜月点了点头,走到一旁给她让开了位置。水镜月跳下去之后,发现这洞穴很小,也很简陋,刚好只一人高,容纳两个人虽是足够,却也有些拥挤,倒是比外面要温暖些。 洞穴的最深处磊着三块石头,下面两块,上面一块,看着应该都是外面那种海龟的龟甲。 长庚蹲在那龟甲旁,道:“这是她的墓。听林叔叔说,是火化的,骨灰就埋在这龟甲下面。林叔叔说,他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至少两个月了,应该就是在我离岛的时候死的。” 他停了会儿,伸手摸了摸那龟甲,道:“她注重容颜,估计是受不了尸骨腐烂不堪的形状的,火化了最好。她没有名字,没有姓,因为是冰泽心法的传人,就继承了‘冰泽’这个名字。乌炎前辈说,冰泽心法既传了下去,死的就不是‘冰泽’。林叔叔有心给她立个碑,却不知该刻什么名字。” 他说着抬头对水镜月笑了笑,“这龟甲是乌炎前辈亲手磊的,她知道了,想必该是十分欢喜的。” 第二百九十三章 脚印 水镜月的眼睛亮了亮,“她喜欢师父?” 这是她唯二次听到关于乌炎的风流韵事,而上次那回出自明心之口,胡编乱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对这个陌生人更加好奇了些,“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长庚不由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的鼻梁,想了想,道:“我也不清楚……她长得很好看,提起过去的时候,情绪会失控,说些胡话。从那些只言片语推断,她跟师父应该有些渊源,或许是同门。她一生求而不得,孤零零的在冰天雪地里生活了几十年,脾气不是很好。如今想起来,她虽疯癫了些,终究也是个可怜人。” 水镜月抬手拂过他的眉眼,似是想抚平他微蹙的眉头,轻声问道:“她对你不好?” 长庚握住她的手,道:“谈不上好不好。当年走到这里等时候,我差点冻死在沼泽,是她救了我。最后她将毕生内力都传给了我,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该感激她。” 这是他第一次跟水镜月说起那段过去,第一次说起他在闲云岛的生活,也是第一次正面承认自己的身份。 她想象着当年个弱小的孩子陷入冰雪沼泽之中,孤立无援的场景,不由有些心疼。 水镜月以前只知道他的武功是闲云岛的某位前辈教授的,却不知道他曾为了拜师几乎走遍整座岛屿,无论是被刁难被欺凌还是被漠视,他都只能默默承受。 在他们问出“为何复仇”这种问题时,当年那个倔强的孩子又怎么会吐露半分心思?闲云岛的前辈大多都是深受仇恨之苦的人,他们不会收下一个满心只为复仇的弟子。他们看到当年的长庚只会想到曾经那些不愿回想起的过去,他们化解自己心中的仇恨都已经用尽了一身的力气,自觉没有余力也没有资格去教导任何人。 两人在洞穴里呆了一会儿便上去了,水镜月看着那片幽蓝的水面,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问道:“这里的水跟外面的大海是连着的?” 长庚点头,“海蜥蜴可以直接进来的。不过这里太冷,它们都不太愿意靠近。” 水镜月摸了摸下巴,“有海龟进来,说明也是也鱼的吧?” 长庚失笑,伸手从背后越过她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中午不是才吃过鱼?” 水镜月呵呵的笑,“舒桐以前用鱼汤煮面,味道很不错。晚上回去煮试试?”她说着看了看跟在脚边的小白猫,“九灵也会喜欢的。” 长庚问道:“你会煮鱼汤吗?” 水镜月眨了眨眼,“煮鱼跟煮面有什么区别吗?” 长庚揽着她往回去的方向走,道:“这里的水太寒,当心着凉。想吃鱼,叔叔早上抓的鱼还有剩的,在厨房里用海水养着。回去我煮鱼汤,你煮面,好不好?” 水镜月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点了点头,“好。” 长庚笑了笑,“走吧,早些回去,别让叔叔等急了。” 走进洞穴,水镜月突然停了下来,看向长庚的胸口,伸手去摸他的衣襟,道:“没了?怎么弄的?九灵舔掉了?”说着还看了眼走到两人前面去了的九灵。 ——原来是之前九灵踩在长庚衣服上的脏脚印不见了。 长庚抓住她的手腕,道:“刚刚在岛上洗掉了。” 水镜月问道:“没见你洗啊……怎么弄的?” 长庚道:“用内力控制水……就好像内力是一根蛛丝,另一端连接着水,控制蛛丝就能控制水的流动,内力的属性也会影响水的性质。这一招我还不熟练,据说初代冰泽曾用这一招阻止了一场山洪。” 水镜月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是这样。” 长庚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想到什么了?” 水镜月笑了笑,道:“在想怎么用乌炎心法使出这一招。” 长庚点头,“应该可以。” 水镜月从他的臂弯里仰头看他,道:“累了。” 长庚点头,拍了拍肩膀,示意她上来。水镜月也真不客气,直接跳了上去,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笑得眯了眼睛,“长庚。” 长庚一边走着,一边点头,“嗯。” 水镜月偏头看他的侧脸,“你都把自己卖了,怎么还叫‘叔叔’呢?” 长庚愣了愣,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后,面色也不由微微泛红。半晌,他才听见自己略低哑的声音,“你觉得该叫什么?” 水镜月趴在他肩上,下巴枕着胳膊,不答,反问道:“要不我先改口叫你……哥哥?” 长庚的眉头轻轻蹙起,似乎不大乐意。 水镜月故意捏他耳朵,“你觉得呢?长庚哥哥。”她叫了一声,结果反倒自己先不适应了,感觉手臂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连忙摇了摇头,“算了,还是叫长庚吧。” 长庚笑着摇头——他算是明白了,这丫头又作怪呢。 水镜月在他耳边低低的叫了一声:“长庚。” 长庚:“嗯。” 水镜月笑了一声,“我很高兴。” 长庚点头,“嗯,我知道。” 他走了一会儿,背后的人没了声音,似乎睡着了。他叫了一声,“阿月?” 水镜月似乎真有些困,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长庚抬眼看着前方的岔路口,继续往前走,“你知道,我也在找五行石。” 水镜月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看他,“嗯,知道。” 长庚道:“想知道为什么吗?” 水镜月道:“报仇吗?” 长庚点头,“我坚持报仇,你会不会怪我?” 水镜月道:“不会。”她顿了顿,又道:“当初送你来闲云岛,劝你不要报仇,是因为你完全没有复仇的能力。换个角度想想,若什么人血洗了水镜宫,我定然会追杀到天涯海角的。” 长庚道:“我复仇的方式,跟你的方式或许不一样。” 水镜月点头,道:“我知道啊……长庚,你好像一直都弄错了一件事。” 长庚不解,“什么事?” 水镜月抬手戳他的脸颊,道:“我从一开始,喜欢的就不是六年前那个死小孩,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长庚怔然半晌,问道:“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水镜月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闷声道:“……不告诉你。” ——从什么时候呢?或许她自己都分辨不清了。锦城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江城听到那首南有乔木时的落荒而逃?还是后来一次次的生死相救?或者只是神农架上,那一根琴弦不经意地拨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涟漪?等到她发现,有这个人陪在身边,会觉得很安心的时候,她才确定那种感觉或许就是喜欢。 他是不是她曾救过的那个人都无所谓。或许,因为他是,她才觉得,当年那个死小孩似乎也变得可爱了几分。 两人在回到墓地,在石屋里陪水离城吃了晚饭,直到第二日早上才告辞回了闲云岛,却发现这两天岛上意外的热闹。 第二百九十四章 食荒 闲云岛最热闹的地方是私塾。 水镜月跟长庚循着笑闹声寻到这里来的时候,私塾里的学生正在练剑。原本教武功的林晨风不在,正在教他们练剑的是空桑和雁长飞。 这群孩子从三五岁到十七八岁不等,进入闲云岛的时间也是不一样的,却全都是一起上课的,作为老师要照顾到每个学生是很不容易的。空桑和雁长飞显然完全没有经验,那群顽皮的孩子又故意捣乱捉弄人,手总是抬不起来,腿总是蹲不下去,对打练剑跟唱戏似的,打打闹闹的没一会儿就成了打群架,弄得两人手忙脚乱,现场很是混乱。 水镜月还在学生中看到了阿杰和千影——阿杰算是最会捣乱的了,千影倒是练得很认真。两人画风相差有些大,难怪小惠担心阿杰带坏她家干妹妹。 水镜月正奇怪这空桑和雁长飞怎么会这么有兴致来教学生,抬眼就见到屋顶上笑得最欢实的人——林听海。 林听海盘腿坐在屋檐上,一手拿着包鱼干,腿上放着几个纸包,看上去应该是唐小惠常用来包零嘴的,脚边还散落着一堆果核。 水镜月跃上屋檐,看到这幅情景,很是无语——她真心觉得,唐七姑娘的感染力实在惊人,风寻木跟她待久了越来越跳脱了,而这个本就不靠谱的林岛主没两天就被带得更加不靠谱了。 林听海见水镜月和长庚来了,对两人招了招手,拿起一个纸包递过去,“阿月,阿明,坐过来看,这两小子可好玩了。” 水镜月拿过纸包来看了看——得,和妈做的酱鱼干。她倒是很喜欢,可早饭吃的太饱,吃不下了。她将纸包塞进怀里,准备中午拌饭吃,一边问道:“舅舅,若谷叔叔呢?你怎么诓雁长飞和空桑帮忙带孩子的?” 林听海挑眉,“若谷都多久没带学生了?以前被这群狗崽子折腾得够呛,不乐意来了。最近潘奶奶的果园里的水果正丰收,他摘果子去了。岛上就这两娃闲着,不找他们找谁?” 他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拉着水镜月坐下,笑得开怀,“这两小子可比若谷那老正经好玩多了,尤其是长飞。阿月,你别这么看我,舅舅我可什么都没做。原本我也只是试着跟这两人提了下,说私塾的学生最近没人教了,请他们过去教教剑法刀法什么的。本来呢,我是看空桑整日拘着阿杰练功,应该对这个有些兴趣的。结果,我刚说完,空桑没应声,倒是长飞那孩子一口就答应了。唉,真是纯良啊。” 水镜月听了也有些奇怪。她倒是知道,雁长飞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冷漠,只是她原本以为他连收个徒弟都会嫌太麻烦。 林听海继续道:“阿月也觉得奇怪是不是?我今早特地问过长飞,你知道他为什么答应得那么爽快不?” 水镜月眨了眨眼,“为什么?” 林听海笑得露出两排大白牙,“哈哈,他说是赔偿。我还迷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听阿晚乐得趴地上笑得欢乐。一问才知道,当初长飞跟人比武的时候,弄坏了岛上不少东西,阿晚曾开玩笑说要他卖身赔偿。结果他当了真,还一直记着呢。哈哈,阿月,听说这孩子是天山派的?千踪的弟子?性子跟千踪还真像!” 水镜月听了只觉得好笑又好气,心道这还真是雁长飞的性子。她想起之前登州水军和北海水军入侵闲云岛的事,当时雁长飞受了伤,还晕船,却跑去帮忙,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她坐着看了会底下一群孩子乱七八糟的剑法,见林听海吃完一包鱼干又开了一包花生米,偏头看他,问道:“舅舅,你没吃早饭啊?”她记得林听海是挺喜欢吃零嘴,但不会跟小惠似的,吃起来没完没了,怎么这会儿跟刚从灾荒地跑回来似的? 林听海听了这话顿时垮了一张脸,刚刚还是笑靥如花呢,立马就梨花带雨了,跟胡奶奶变脸的似的。他抱着她的胳膊,神态委屈十足,“是啊。阿月,你舅舅我从昨天开始就没吃过饭了。” 水镜月惊讶,“怎么了?舅妈罚你了?”她说出这话自己都有些不信,林听海夫妇一直都十分恩爱,而且林夫人那个性子,别说水镜月,连风寻木长这么大都没见她生过气。 林听海叹了口气,道:“那倒没有。不过,阿晨不是被拐走了么?可她的嫁衣还没做好啊,你舅妈这两天帮着她绣嫁衣呢。厨房的和妈最是疼阿晨的,听说她不见了,见我不去找人反倒去厨房关心早饭吃什么,气得罢工了。唉,咱家的厨房已经一整天都没开伙了。” 水镜月问道:“那岛上那些前辈怎么办?还有这些学生呢?” 和妈可不只是做林听海一家的饭,岛上很多前辈的伙食也是她给弄的,还有私塾的学生。 林听海道:“岛上也不是只有我家有厨房,随便找一家蹭饭就是了。实在不乐意出来的,就当是辟谷了。他们内力高强,饿不死人的。这群学生倒是好办。潮汛不是快到了吗?这几天阿潮和安然带着阿晚和小七去练冲浪,坐罗叔的船出海的,回来的时候顺带弄些鱼回来,够这群小子吃一天的了。唉,一连吃了三顿烧烤呢,你舅舅年纪大了受不了了,那群小伙子倒是挺高兴,叫嚷着连吃一个月都没问题。” 水镜月伸手将怀里那包酱鱼干拿了出来,默默的放回去,偏头看他,道:“这些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总是吃烧烤可不行。舅舅,要不你去跟和妈道个歉?” 林听海咬着鱼干摇头,翻着眼皮子望天,“晚了。昨儿晚上,和妈见我们几个长辈都不关心阿晨的死活,挟持了青冥亲自找去了。” 长庚在一旁忍笑,水镜月想象着和妈手持菜刀架在青冥脖子上的情景,也不由“噗”地一声笑出来,“和妈还是一如既往的彪悍。”她说着又问道:“舅舅,你怎么没随便找一家蹭饭?这酱鱼干能吃饱么?我记得梅先生也是自己做饭吃的吧,他都不愿意收留你啊?” 林听海听了这话脸色又变了,没了那股子调笑劲儿,嘴角虽还弯着,眼睛里却透出几分担忧,“申夫子生病了,梅先生忙着呢。” “申夫子病了?”水镜月惊讶,“前日里的酒宴上不是还好好的?什么病?严重吗?梅先生怎么说的?” 林听海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话的时候却是看着长庚,道:“不用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总会有些病痛的。有梅先生在,不会有事的。今天早上申夫子还说过段时间要去看阿晚弄潮呢,看他那样兴奋的神态说不定到时候还会亲自下水试试。” 长庚皱了皱眉,道:“我去看看夫子。” “我跟你一起。”水镜月说着,问林听海,“是在梅先生的药庐吗?” 林听海点头,叮嘱道:“别呆太久了,打扰老人家休息。” 第二百九十五章 探病 水镜月和长庚到药庐时,梅海生不在,倒是见到了一早就不见人影的乌炎。 乌炎正在院子里熬药,蹲在药炉旁扇着炉火,一头青丝从背后一直垂到草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只手扯着脚边的青草,一只手扇着扇子,姿态跟上次挨梅海生的骂有些像。 水镜月走过去,蹲在他身旁,见他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师父。” 乌炎抬眼看了看两人,起身将手中的扇子递给长庚,道:“小火熬。早上阿晚他们几个来闹,梅先生把人赶走了申夫子半晌都没缓过激动劲儿,这会儿才睡下的,你们就别进去吵他了。” 长庚接了扇子继续熬药,一边问道:“夫子怎么样?” 乌炎淡淡道:“早年烙下的病根。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太拼命,熬夜,不按时吃饭,又嗜烟,坏毛病一堆。这些年有梅海生管着,倒是改了不少。老头子能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梅海生悉心调养的结果了。” 水镜月心下一沉,问道:“师父也没有办法吗?” 乌炎转眼看她,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认真道:“阿月,乌炎心法能疗伤,但不能续命。明白?” 水镜月怔了怔,半晌,点头,“明白。” 乌炎神色缓了缓,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乌炎心法若是能用来治病,当年你娘也就不会死了。” 水镜月低头,“阿月知错了。” 乌炎转身,从一旁的石桌上取了一壶酒来,递给水镜月,道:“梅海生调的药酒,味道不错。放心,梅海生说老头子暂时死不了。” 水镜月接过酒壶,问道:“梅先生呢?” 乌炎耸了耸肩,“出诊。” 水镜月刚喝了一口酒,听言差点呛到了,咳嗽几声,半晌才缓过来,问道:“还有谁生病了?” 乌炎伸手抢过酒壶,没好气的斜她一眼,“浪费。这岛上生病的人多了去了,还有不少老家伙生了病也不愿来看大夫的。岛上就他一个大夫,基本上每天都要出诊,有什么好激动的?” 梅海生到午饭时间才回来的,进院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拿药炉上的药,一边对长庚道:“好了,把碗拿过来。” “啪!”原本坐在石桌上喝酒的乌炎不知何时到了梅海生身旁,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伸手去端药罐。 水镜月见梅海生皱眉,连忙过去帮他取下背上的药箱,道:“梅先生,药罐烫手,以后可别直接上手就端。” 梅海生转头对她笑了笑,“阿月,你师父要有你这么会说话,就不会这么惹人嫌了。” 长庚端着药,问道:“现在送进去吗?” 梅海生点了点头,“嗯,药是必须喝的。”他说着转头看乌炎,“申夫子睡了多久?” 乌炎道:“一个时辰。” 梅海生道:“差不多了。你们进去吧,我去弄些吃的来。” 长庚和水镜月进去了,乌炎却是跟着梅海生走了。 房间里,申夫子躺在床上,面色看上去跟平日里并没有多少差别,只是好像更瘦了些。长庚坐在床边,刚叫了一声“夫子”,他就睁开了眼睛,神色间有些茫然,半晌,才转了转眼珠。 申夫子看到长庚的时候笑了一下,“阿明,你来了。” 水镜月伸手想扶着他坐起来,半途被他推开了,“我自己来。”他说着撑起了上半身,慢慢往上挪,水镜月见势在他背后垫了三四个枕头,弯着眉眼对他露出个大笑脸,问道:“申夫子,这样舒服吗?” 申夫子含笑点头,抬了抬手。水镜月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申夫子,喝药了。你要快点好起来,私塾里的学生都等着你回去呢。” 长庚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嘴边。申夫子微微皱眉,刚想推拒,就听水镜月道:“申夫子,您老就给长庚一个伺候您的机会呗,他就想孝敬孝敬您。” 申夫子张嘴喝了,一双手抚着水镜月的手,道:“夫子又不是小孩子。” 水镜月笑了笑,“舅舅常说,老顽童老顽童,意思就是人老了就跟孩子是一样的,顽皮又任性,需要做晚辈的哄着点儿,包容着点儿。” 申夫子喝着药,听言抬手拍了拍她的脸,笑着摇头,“你这丫头,还让不让老头子喝药了?” 水镜月伸手在他后背顺了顺,道:“我不说笑了,你慢点儿喝,小心呛着。” 申夫子一双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像是想给她取暖,又像是捧着什么珍宝,道:“乌炎遇到你这么个徒弟,也算是老天爷眷顾了。” 长庚喂申夫子喝了药,两人又陪着他说了会儿话,多是申夫子在讲,一会儿说起长庚和水镜月在学堂里的趣事,一会儿想起林听海和乌炎小时候的事,一会儿又考较起长庚的功课来…… 不多时,梅海生端了一碗粥进来,道:“夫子,吃饭了。” 申夫子看到粥皱了皱眉,“海生啊,你又打算让我吃一个月的粥?” 梅海生将粥递给长庚,让他喂给申夫子吃,一边道:“这才第二顿呢。夫子,您放心,这些年我又配了些新方子,给您吃三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水镜月见过梅海生做饭,那精细程度,撒几颗盐都数的清清楚楚,不比配一碗药简单。他若出一本食谱,大概跟药方也差不多了。不过,做出来的饭菜的确不错,色香味俱全的…… 梅海生见水镜月看着那碗粥发愣,笑道:“粥是没了,饭菜给你们留着,等会儿去厨房吃。” 水镜月挠了挠脑袋,讪笑着道谢。 梅海生打了个呵欠,道:“有些累,我先去眯一会儿。你们陪夫子说会儿话,别聊太久了,半个时辰之后让他躺下。” 申夫子瞪眼,梅海生却完全没理他,转身出去了。 水镜月轻轻拍了拍申夫子的背,道:“申夫子,别气了。生病了,就是大夫最大,小心他下次在粥里给你加黄莲。” 申夫子顿时哭笑不得,“水镜宫的大夫都是这么小心眼的?” 水镜月挑眉,“那可不?水镜宫的大夫可没梅先生这么好脾气,惹急了可不是吃点黄莲这么简单了……” 离开的时候,申夫子有些放心不下私塾的学生,对长庚道:“有空去私塾看看那些学生。” 长庚点头,“夫子放心。” 申夫子又拉着水镜月的手,道:“阿月,你师父是个苦命人,他脾气不好,性子又犟,你多让着他点儿,别跟他生气。” 水镜月点头,“阿月知道。” 她顺势扶他躺下了,给他掖了掖被子,道:“申夫子,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两人出了门,见梅海生正坐在石桌旁配着草药,却不见了乌炎。 水镜月问道:“梅先生休息过了吗?” 梅海生笑了笑,“我打个盹儿就成了。午睡不能睡久了,晚上会睡不着。你们饿了吧?饭菜在锅里温着,赶紧去吃。” 水镜月笑着点头,又问道:“我师父呢?” 梅海生道:“他吃过了,刚走。” 第二百九十六章 婚期 水镜月和长庚从药庐出来,感觉刚刚申夫子的精神状态还不错,能吃能喝能说能笑会生气,仍旧爱逞强不服老,两人也放心了不少。他们先去私塾看了看,下午是念书的时间,申夫子不在,给学生们讲课的是风若谷。 雁长飞和空桑累了一上午,这会儿正四仰八叉的躺在树下偷荫凉。林听海在整理上午学生们用过的剑,打扫庭院,听着学堂里讲课的声音,偏头对水镜月道:“这老正经还挺有两手的,能文能武。” 水镜月无语,心道——您老才知道呢?! 林听海托着下巴,转着眼珠不知打着什么算盘,良久,笑了笑,道:“这下不用愁了。以后申夫子休息,阿晨也没空,若谷正好能身兼文武夫子。” 水镜月张了张嘴,想了想,决定不掺和长辈之间的争斗,问道:“阿晨怎么了?” 林听海眨了眨眼,“我等着抱外孙啊。” 水镜月默默转身,拉着长庚走了,道:“我们去看看潘奶奶。” 林听海不怕风若谷,却惹不起潘悦,听言一个激灵,在身后喊道:“阿月,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手!” 他话还没说完,水镜月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口了,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闲云岛气候温暖,潘奶奶门口的白色贤哲花四季花开不败。穿过花海,就是潘奶奶的小木屋了。午后的阳光有些晒,潘奶奶的竹榻也被搬到树荫下了。不过,这会儿潘奶奶在忙,没在竹榻上。 水镜月和长庚到的时候,潘奶奶正站在花海里,一只手抚在白色的花瓣上,身后的衣带随风翻飞,惹得一两只彩蝶追逐着。 水镜月隔了老远就朝她挥手,“潘奶奶。” 潘奶奶抬眼看她,嘴角带着笑意,朝她招了招手。 水镜月走近了,才发现她手中拿着一把小剪刀,问道:“潘奶奶,你在修剪花枝?要帮忙吗?” 潘奶奶摇了摇头,含笑道:“剪两支花插瓶。阿月,帮奶奶挑两支。” 水镜月眨了眨眼,“我挑?” 潘奶奶点头,将手中的剪刀递给她,“阿月的眼光素来是不错的。” 水镜月笑起来,接了剪刀,抬眼从那一片花海上扫过去,不一会儿,就剪下了一支花,抬眼看长庚,问道:“好看吗?” 长庚点头,“好看。” 水镜月把剪刀递给他,“你也来剪一支。” 长庚有些犹豫,“我看它们都长得一样的。” 水镜月“咯咯”的笑起来,将剪刀塞进他手里,笑道:“随便挑一支就行啦,又不是申夫子布置的课业,不用那么较真。” 长庚低眉看了看眼前的几朵白花,想了想,伸手毫不迟疑的剪下一朵,送到水镜月面前,“这支可以吗?” 水镜月挑眉,接过花枝,将两支花一起送到潘奶奶面前,“可不可以要问潘奶奶了。” 潘奶奶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点,笑着接过花枝,凑过去闻了闻,似乎很喜欢。 两人跟着潘奶奶回到小木屋,这才发现屋里有摆了一瓶红色的秋英,潘奶奶将那两支白色的贤哲花插进去,稍微摆弄了下,一瓶花瞬间漂亮了许多。 花瓶旁边还有一盘水果,水镜月拿了一只苹果,闻了闻,“潘奶奶,这是今天刚摘回来的苹果吗?听舅舅说,今年果园里大丰收,有没有醉苹果,或者醉梨什么?” 潘奶奶摆好花瓶,拿起摇椅上的针线筐,坐下来,拿了顶针戴上,一边笑道:“没有了。不过,今早你若谷叔叔还说要酿些果子酒,阿月到时候可以尝尝。” 水镜月眼睛亮了亮,将手中的苹果顺手塞给了身旁的长庚,“那岛上的前辈可都有口福了。” 她见潘奶奶正拿着一块红色的丝绸在绣些什么,有些好奇,问道:“潘奶奶绣的是什么?” 潘奶奶手上的动作不停,道:“做两个香囊。阿晨和鹤一成亲的日子应该快到了,不知道赶不赶得及。” 水镜月愣了会儿,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送给阿晨和鹤一的成亲礼物?” 潘奶奶点头,抬眼看她,“阿月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眼睛转了一圈,最后望了望屋顶。 潘奶奶失笑,“忘了?长庚呢?” 长庚正在削苹果,听言抬头道:“差不多……应该赶得及。” 水镜月好奇,“你准备的什么礼物?什么时候准备的?” 长庚将削好的苹果切下一小块,塞进她嘴里,道:“你昨晚还见过的。” 水镜月咬着苹果眨了眨眼,“木偶?” 长庚点头,“嗯。” 水镜月恍然,“你雕的两个人是鹤一和阿晨啊。” 长庚摇头,“是按照他们的样子雕一双儿女。” 水镜月抬眉,赞道:“这个不错啊。”她说着又有些忧虑,“我该送什么礼物呢?早知道在东瀛的时候挑些特产就好了。” 长庚给她出主意,“要不然两个木偶你雕一个小阿晨?就当是我跟你一起送的。” 水镜月摇头,“不要。这是你想的主意,你都雕了那么久了,我拿来用……感觉跟作弊似的。” 长庚有些好笑,又切了小片苹果递到她嘴边,“这有什么?之前也是你教我怎么雕的。” 水镜月张嘴将苹果含进去,“我就这一个妹妹呢,得送点诚心诚意的东西。” 长庚道:“不然你画一幅画?上次送给阿杰的那幅,他就挺喜欢的。” 水镜月托着下巴,偏头看他,“搁谁都送画的话会不会不太好?要是跟师父撞礼了可就太丢人了。我再想想吧,婚礼不是在年底办吗?还有小半年,早着呢。” 潘奶奶听了抬头,道:“可不早了。婚礼多半要提前。” 水镜月惊讶,“提前?为什么?日子不是天命老人定下的么?” 长庚抬眼,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是因为申夫子吗?” 潘奶奶道:“只是原因之一吧。阿晨和鹤一过得好,什么日子都是良辰吉日。” 水镜月明白了,神色也有些黯然,“可阿晨和鹤一还没回来呢。” 潘奶奶低眉继续穿针引线,“青冥不是已经找去了吗?等两人回来了,差不多也该办喜事了。阿月也不用着急,青冥找到他们至少要一个月,申夫子的身体需要调养一阵子,还有弄潮的事……算下来,婚礼最快也要等到十月了。” 水镜月胡思乱想着,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就笑了,道:“这状况,好像是阿晨跟鹤一私奔了。” 长庚不由笑了,潘奶奶笑着摇头,道:“是喜事,该笑着的。” 水镜月咧了咧嘴,将长庚手中剩下的半颗苹果抢过来咬着,抬眼瞧了瞧眼前的插花,道:“潘奶奶,问你个事。贤哲花能让人产生幻觉,那这世上有没有让人做噩梦的药物?” 第二百九十七章 梦由 潘奶奶抬头看她,嘴角的笑意还未消失,“最近做什么奇怪的噩梦了?” 水镜月摇了摇头,正想开口,一旁的长庚就握住了她的手,道:“潘奶奶,是我……不过,应该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是药物的缘故。” 潘奶奶放下了手中的针线,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水镜月偏头看长庚。长庚想了想,终究还是开了口,“六年前就开始了,晚上会梦见那天晚上的事,漫天的大火,还有……很多人,他们很不好受……” 潘奶奶抬手制止了他,身体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良久,终于睁开眼睛看他,问道:“六年前,你有没有来过这里?” 长庚微微垂眸,想了想,道:“我过去黑沙滩,路过了门口的花海,不过没有进来。” 潘奶奶问道:“还做了什么?” 这回,长庚沉默了很久,不像是在思考,倒像是在犹豫着。潘奶奶和水镜月静静的等待着,并不催促。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我摘了一朵白色贤哲花……吃了。” 潘奶奶叹了口气,“果然。” 水镜月皱了皱眉,“潘奶奶,长庚做噩梦是因为吃了贤哲花的缘故吗?可白色的贤哲花不是无毒的吗?” 潘奶奶道:“做噩梦的原因是很多的,是不是因为贤哲花我也不好说。” 她说着顿了顿,半晌才继续道:“最初培育白色贤哲花,是想找到贤哲之血的解药的。只是,至今的成果都失败了。外面种的那些白色贤哲花,每一年的品种都是不一样的。无毒,说的是吃了之后不会如贤哲之血一般让人产生幻觉和依赖性。但没有经过试验,有没有其他副作用,我也是不确定的。” 水镜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所以,没有解药吗?” “当年的贤哲花早就成了花肥了。”潘奶奶有些无奈,“你去问问梅先生吧。不管是什么缘故,症状相同,治疗的法子都是相通的。” 从潘奶奶的小木屋出来,走过花海,穿过长满青草的山坡,水镜月回头看着那一片白色的海洋,道:“长庚,只有潘奶奶叫你‘长庚’。” 长庚道:“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水镜月笑了,“是啊。” 长庚牵着水镜月的手,继续往前走,问道:“阿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做噩梦是因为药物的原因?” 水镜月移步靠近了些,抱着他的胳膊,问道:“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是因为你过于执着于报仇,才会做这种梦的?” 长庚想了想,道:“大概。” ——到底是因为执着报仇,所以才会做那种梦,还是因为经常被噩梦缠绕,才会执着于报仇?他早就分辨不清了。 水镜月道:“我也只是猜的。你说跟我在一起之后就不怎么做噩梦了,我想,很可能是因为乌炎心法的缘故。” 长庚笑了笑,“我以为是因为我想你比较多的缘故。” 水镜月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弄得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耳朵就先红了。她抬眼看到他笑吟吟的眼睛,扭了扭脸,偏头看向另一边,嘀咕道:“这才是作弊呢。” 长庚握紧了她的手,将她拉近了些,胳膊挨着胳膊,偏头看着那张羞涩的脸,眼底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 前面不远已经能看到梅海生的药庐了,水镜月脸上的热度消退了些,也不再别扭了,侧身碰了碰长庚的胳膊,“长庚。” “嗯?”长庚偏头看她,却见她嘴角带着几分笑意,眼睛却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她说:“我只是想让你以后都能好好睡觉。” 长庚淡淡笑了,将她的手拉到身前,捧在手心里,按在胸口,“我知道。” 药庐比上午要热闹,生气勃勃的。两人还未走近,便听见了一阵读书声,夹杂着梅海生放肆的笑声,偶尔还有几声申夫子的责骂声。 水镜月走进小院,就见梅海生正一边熬药,一边拿着本医书笑得前仰后合。她听着那阵读书声,也有些惊讶——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她的师父,乌炎。 念的还是乌炎最讨厌的佛经,《金刚经》。申夫子信佛,尤其是到了晚年,书房里摆了不少佛经,还在卧室里摆了个佛龛。 梅海生听说两人的来意之后,给长庚诊了诊脉,差不多一刻钟之后开了口,道:“应该是药物作用,但看不出中毒的迹象。贤哲之血本就是无药可解的,白色贤哲花的药性我也没研究过,不好推测,只能给你开些安神的药。” 长庚想了想,点头,“多谢梅先生。” 梅海生摇了摇头,“算了。这么多年了,想必你也试过不少安神药,都没用?” 长庚坦然承认。 梅海生道:“安神药吃久了也不好。我改天去找潘奶奶研究研究白色贤哲花,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他说着又看了长庚一眼,道:“其实,这种类型的药物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并不是噩梦的根源,只是将人内心的恐惧放大了而已。最根本的是要战胜自己,不执着,不强求,噩梦自然就无处可侵。” 长庚躬身道谢,“长庚受教了。” 梅海生叹了口气,“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道理懂得比我多。不过,阿明啊,我让你不要执着,不是劝你不要报仇。同样的事,若是发生在阿月身上,你觉得她会如何?她一定也会想报仇的——不只是阿月,换了任何人都一样。可是,如果是身负血海深仇的阿月吃了白色贤哲花呢?” 水镜月眨了眨眼,对梅海生在这里提到自己感到有些莫名,挠着下巴认真想了想,半晌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梅海生让水镜月看着药,长庚进去替了乌炎。乌炎出来之后喝了一整壶菊花茶还嫌不够,抱着酒壶继续喝。 水镜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药炉边,杵着下巴看他,“师父。” 乌炎将梅海生放在石桌上的医书都扔到石凳上,盘腿坐在桌子上,“嗯。” 水镜月道:“晚上我去山上找你。” 一句极平淡的话,乌炎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拿酒壶的手顿了顿。他垂眸看着她那双眼睛,半晌,喝了一口酒,将酒壶放下,跳下石桌,转眼就没影了,“随你。” 入夜,申夫子睡下了,梅海生仍旧在书房忙碌着,而水镜月和长庚,在厨房里吃梅海生留给他们的晚饭。 晚饭是豆腐鱼汤,鱼是晚饭时学堂里的学生送来的,说是风寻木和唐小惠带回来的。两人累了一天,晚上还要帮着带孩子,估计已经睡了。 水镜月敲了敲长庚的碗,道:“怎么了?在想申夫子,还是在想梅先生?” 长庚抬眼看她,“在想你。” 水镜月埋头继续喝汤,嘀咕道:“今天怎么这么油嘴滑舌的?” 长庚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水镜月吃好了,放下筷子,托着下巴,看一会儿桌子底下的九灵舔盘子,又看一会儿长庚慢条斯理挑着鱼刺,道:“长庚,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第二百九十八章 闭关 水镜月:“长庚,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长庚的手顿了顿,问道:“多久?” “我也不确定……”水镜月想了想,道:“阿晨和鹤一的婚礼我一定会参加的。” 长庚点了点头,道:“我等你。” 水镜月笑了,“你不问我为什么要闭关啊?” 长庚放下筷子,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水镜月伸出左手的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上次在东瀛,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伤口愈合的速度变慢了吗?其实,并不是现在变慢了,而是之前太快了。” 长庚问道:“什么意思?” 水镜月道:“之前我师父传了我一部分内力,到底传了多少我也不知道,那股内力我没办法使用,它只是给我疗伤用的。所以之前我受伤的时候才会恢复得那么快。” 她说着笑了一下,“不过,我也是在西域的时候才明白过来的,开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长庚道:“那如今,师父给你的内力散了?跟你在风蚀城受伤有关?” 水镜月点头:“若华的内力跟乌炎心法的内力是相克的,他当时几乎将我体内的内力都给打散了,也包括师父的那部分。” 她见长庚脸色变了,连忙摆了摆手,道:“他这么做应该是出于好心,师父也这么说的。” 长庚不解,“怎么说?” 水镜月想了会儿,解释说:“一般来说,真气运转一个周天,内力就会所有增长。乌炎心法有一点很特殊,即便是在睡觉的时候,真气也会源源不断的运转,所以内力增长的速度很快。但不管怎么快,在达到一定的极限之后,它就不会再增长了。我在将心法练到第八层之后,内力原本已经增长到了一个极限。不管我怎么练,都无法再增长了。但师父给我的那股内力打破了这种平衡,每次受伤的时候,内力修复伤口之后,我自己的内力就会增长一点。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她转了转眼珠,手指在下巴上敲打着,思忖着说道:“就好比说,我们体内有个容纳内力的容器,而师父给我的内力将我体内的容器给扩大了。若华将师父的那股内力都打散了之后,容纳内力的容器却仍旧保持那么大,所以,在那次受伤之后,我的内力才会增长那么多。” 长庚问道:“这么说来,你的内力如今是当初的内力加上师父传给你的内力那么多?如此,为什么伤口愈合的速度会变慢?” 水镜月摇头,“不是哦。这个并不能简单的相加的,我增长的内力并没有师父传给我的那么多,更重要的是,我的内力没有师父的内力醇厚,这个也是内力快速增长的不足之处。另外,师父原本留给我的内力是全部都用于疗伤的,但如今我自己的内力分配给疗伤的并不多。所以啊,恢复能力看起来是变弱了。但实际上,跟以前相比仍旧是增强了的。” 长庚有些明白了,“所以,你这次闭关,也是因为内力增长太快?” 水镜月点头,“嗯。我需要时间稳固内力,还有……我有些地方想不通……大概这也是我一直都无法将心法练到第九层的原因。” 长庚垂眸想了想,道:“阿月,我有些不明白。” 水镜月眨了眨眼。 长庚抬眼看她,道:“以你那种不要命的打架方式,我觉得,师父给你的内力在的时候,对你来说会更好。而且,你的内力也不急于在这一时半刻提高。巫谷主因为这个缘故重伤你,若不是因为师父及时赶到,你什么时候能醒来都不一定。我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得不偿失,如此,他还是在帮你?” 水镜月瞪着眼睛看他,“……什么叫打架不要命?本姑娘素来很惜命。” 长庚静静的回看她,眼神分明毫无威慑,甚至是温柔的,但水镜月不自觉的就有些心虚。 她刚刚说的都是实话,不过,也的确有所隐瞒。 乌炎给她的内力是不受她控制的,它会自动修复身体受损最严重的地方。这样的好处是很明显的,但有时候也是一种阻碍。当初水镜月使用魔王之眼之后,眼睛暂时失明,就是因为瞳术对眼睛和精神的伤害太大,那股内力直接将视觉连同瞳术一起封锁了。后来,长庚毒发的时候,连心蛊转移到她身上的伤害又将那股内力都引了过去,她的眼睛这才恢复的。 从她的身体角度来讲,这其实是好事。但,有时候又未必,比如说,若是日后若是遇上生死关头,她必须使用魔王之眼的时候,却突然看不见了,后果可就无法预料了。 若华一直都希望水镜月能掌控瞳术的力量,自然不希望看到这种事。 这些事她不想告诉长庚,一个是担心他误会乌炎,一个是不想再提起关于连心蛊和魔王之眼的事——呃,那个时候她貌似还骗了他一阵子…… 她摸了摸鼻子,“师父传给我的内力是不受我控制的……那个,内力终究还是自己的用起来方便么。”她呵呵的笑了笑,看着旁边已经冷掉的饭菜,道:“你吃饱了吗?汤都冷掉了。” 长庚收拾着碗筷,起身,“嗯,饱了。” 水镜月跟着他到灶台,蹲在灶门口的凳子上,双手杵在膝盖上,托着腮帮子看他洗碗,“长庚。” 长庚:“嗯。” 九灵走了过来,蹲在蹬脚旁。水镜月低头看了看它,仰头又叫了一声:“长庚。” 长庚的手顿了顿,偏头看她,在看到那一人一猫神似的神态时,忍不住笑了,“嗯。” 水镜月咧嘴笑了,“要不要帮忙?” 长庚摇头,“不用了,马上就好。” 水镜月点头,“哦。” 长庚回过头,继续洗碗。 水镜月却突然从凳子上跳了下来,绕到他身后,将脑袋抵在他的后背上,闷声闷气的叫道:“长庚。” 长庚停了动作,感觉背后有些僵,偏头看她,“怎么了?” 水镜月没有动,语气却带了几分笑意,“没事,就是感觉……你真贤惠。” 长庚失笑,摇了摇头,将洗好的碗收起来,任她跟尾巴似的黏在背后,一边将脏水盛到桶里,一边笑道:“不亏吧?” 水镜月咯咯的笑起来,“当然,我救的最值钱的一条命就是你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等待 闲云岛的秋天来得晚,没几天就到九月了,天气仍旧没有转凉的迹象,潘奶奶的果园里的苹果都摘完了,叶子却迟迟不肯落下。 已经快两个月了,林夫人已经绣好了嫁衣,林晨风和鹤一还没有回来,水镜月也还没有出关。 这段时间,长庚的日子过得很忙碌。 他跟风寻木出了一趟海,看他教唐小惠弄潮,帮着罗叔打渔。晚上吃烧烤的时候,林听海说学堂的孩子连着吃了三天的烧烤了,他沉默着没有言语,却连夜将和妈的厨房打扫干净了,每天想方设法的给那群饭量惊人的孩子做这种菜。阿杰吃着自家公子做的饭,既心疼又感动,第二天就带着千影来帮忙了。 雁长飞和空桑教武功教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倒是风若谷,又被那群孩子气的差点失了风度,跟梅先生说岛上的孩子是一代比一代调皮。梅先生打着呵欠说,能把君子剑客气得甩手走人,说明学堂的孩子也一代比一代聪明了。长庚在申夫子的书房看了一晚上的笔记,隔天就晃到学堂里给讲了一堂课。他一来,最调皮的阿杰不敢闹腾了,听课时坐得比千影都端正,一屋子的学生也都安分了不少。 梅海生越来越忙了。潮汛快到了,岛上不少年轻的大顽童和不再年轻的老顽童都出来凑热闹了。一群老人家玩起来比年轻人还要疯,淋了一身湿回来躺在黑沙滩打滚一边看星星一边嘲笑着彼此拙劣的冲浪技术,结果第二天就病倒了一大半。梅先生一边跳脚骂人,一边在院子里多加了几个炉火,药庐的晾晒的草药也越来越多了。长庚来看申夫子的时候,帮着他熬药晒草药,听他从贤哲花的药性扯到大脑的构造,似乎听得有些上瘾了,每日里都会来坐一会儿。 申夫子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他在床上躺了七天,能下床了之后,死活要回私塾,不肯住在药庐了,说是再不想看到梅海生煮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药膳了。不过,他回到私塾之后,每日的饭菜也是梅海生托长庚给他送去的药膳。申夫子的精神状态不如从前了,以前给学生讲课讲一下午都嫌不够,如今讲半个时辰就有些晕了,却仍旧坚持着每日往学堂跑。 申夫子往日里老是呆在学堂里不愿出来,如今有事没事倒是喜欢在岛上转悠。只是,每次走不了多久就要停下来休息一阵。梅海生让长庚给做了个拐杖,被老人家扔到柴堆里了,最后沦为孩子们上树打鸟的工具。 闲云岛涨潮最高的那天在中秋节。弄潮赛,加上过节,岛上比春节还热闹,黑沙滩上面的草地上站满了人,连素来不爱走动的潘奶奶都出来了。 据说张潮是岛上最好的弄潮儿,年轻一代中轻功最好的风寻木都比不上他。不过,五年前开始张潮就担任了弄潮赛的裁判,不再参加比赛了,实际上主要是负责比赛时的安全,将那些被海浪打到没影儿的弄潮儿给捞起来。 弄潮赛的时候,为了避免有人乘着海蜥蜴作弊,二十年前起就不许让海蜥蜴在这天进入黑沙滩附近的海域了。张潮跟林听海说今年的人太多,担心照顾不过来,让多找几个人帮忙。 私塾也是有学生参赛的,张潮让长庚看着点儿那些满天飞的熊孩子。长庚应了,不过,临到当天才发现,最需要他看着的不是那群兴奋的熊孩子,而是素来固执的申夫子。 申夫子说他想去浪尖上看看。 梅海生听了这话,气得将竹节似的手指捏了嘎嘣响,感觉手骨都要断了。 先不说申夫子快一百岁的高龄了,也不说他刚刚大病初愈身体如何,实际上他根本就不会弄潮,甚至连游泳都不定会! 申夫子说,他小时候就羡慕弄潮儿的勇敢无畏,总觉得他们站在浪尖上的模样是最耀眼的。他第一个梦想就是做一个弄潮儿,可是,他从来都没有为之努力过,在许下梦想的时候就忘了…… 申夫子的脾气,长庚和梅海生再了解不过。他决心做的事是谁都拦不住的,而在他说出这番话之后,梅海生也叹了口气,打消了让长庚直接把人打晕拖回去的想法。 长庚想了想,问道:“夫子,我背你上去如何?” 申夫子瞪了瞪眼,许久,沉默着不言语。长庚自觉的蹲下,将他背起来,让梅海生用衣带将两人绑在一起,带着他上了踏板……他不会弄潮,但冰泽心法能控制水……或许控制海浪有些吃力,但可以试一试…… 最后,站在浪尖上的时候,他感觉巨大的海浪声仿若在一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那句呢喃般的低语—— 申夫子趴在他的肩头,叹息一般道:“真漂亮……” 那一刻,长庚觉得内心是满足的,却满满的都是悲伤。 弄潮赛的当天晚上,赏月宴饮的时候,申夫子又倒下了。梅海生这次什么都没有说,让长庚将人背到药庐,然后将一众人都赶出了院子。 这一夜没几个人能睡着。 风若谷搬了一大坛新酿的果子酒出来,又让风寻木去搬来了一坛桂花酿,给听着新版嫦娥奔月的众人助助兴。 长庚问道:“果子酒不是要留到婚礼的时候喝吗?” 风若谷将酒坛子塞给他,道:“今天开始每天喝一坛,喝完了他们还没回来,婚礼的时候就让小海子把私藏的笑拂云都给搬出来。” 长庚笑了笑,打发那群到了子时还不愿意去睡觉的学生回学舍去,唐小惠讲故事讲得口干舌燥,终于能歇口气儿了,端着果子酒当甜酒喝,“这酒不错,甜丝丝的。” 风寻木提醒道:“别喝多了。这酒后劲挺大的,当心明早头疼了。” 唐小惠满不在乎的摆手,“今朝有酒今朝醉么。可惜了,阿月不在——长庚,阿月怎么就突然闭关了啊?乌炎前辈的洞口都封了,这几日黑沙滩上来来往往的海蜥蜴可真热闹,罗叔的船都不够用了。” 一个声音紧接着问道:“公子,师父什么时候出来啊?” ——阿杰。 长庚偏头看了看他,微微皱眉,“怎么没去休息?” 阿杰刚刚是回去了,但又偷偷溜回来了,其实是那群学生推他来听听申夫子的情况。他抬眼,道:“公子,我想师父了。” 长庚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去睡吧,明早还要起来练功的。” “阿杰。”唐小惠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阿杰,抬手将一个盒子扔了过去。阿杰下意识的接了,看到那是什么盒子的时候顿时急了,一边打开查看一边叫嚷道:“摔坏了怎么办?小沙?”盒子里是阿杰养的那只沙虫,如今又恢复了晶莹剔透的白色,似乎还小了一圈。 阿杰见小沙没事,给唐小惠道了谢,转身走了。 唐小惠看着阿杰走远的背影,笑道:“长庚,这小子可比你坦率多了。” 风若谷喝一口果子酒,倒一杯桂花酿,看了眼远方山顶的扶桑树,道:“阿月啊,你再不出来,果子酒可就没啦。” 山顶上,林听海抱着酒坛子坐在扶桑树下,看着远方的幽黑的海面,对着空空的山林道:“青冥啊,你怎么还没回来呢?” 第三百章 出关 黑暗中,一星灯火倏然跃起,昏黄而微弱。 “你打算发呆到几时?” 光线不及的黑暗处,一双眼睛缓缓睁开,乌黑的瞳孔中闪烁着如豆的灯光,点漆一般。 “我在思考。” “闭关了两个月,想了七日,仍旧没有练到第九层。阿月,你在浪费时间。” “已经两个月了?”水镜月此刻正盘腿坐在一张黑色的石床上,听言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往后靠了靠,将后脑抵在冰冷的石壁上,仰头望着头顶黑乎乎的洞顶,“师父,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乌炎心法练到第九层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乌炎走进石洞,将油灯放在床头的石桌上,淡淡道:“站在山底下想象站在山顶上会看到什么风景,是我教你的,还是老和尚教你的?有时间费这个功夫,却不敢站上去看看?阿月,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水镜月不理会他语气中的嘲讽,靠在石壁上偏头看他,突然转了话题,问道:“师父,你会一直待在闲云岛吗?” 乌炎道:“嗯。” 水镜月伸了伸脚,往床沿边挪了挪,凑近了看他,道:“若是阿月邀请师父,一起云游天下呢?” 乌炎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怔愣,却是瞬间就消失了,换来了一声嗤笑,“你现在满心的都是长庚那小子,哪里顾得上……为师?” 水镜月却没等他说完,就猫儿一般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脖子,力气大得让乌炎在猝不及防间都晃了晃。她趴在他的肩上,声音有些闷,一字一字却清晰的吐在他耳边,“师父,我之前问过长庚一个问题。我问他——若有一个你很爱很爱的人,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你会高兴吗?”她在说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脑袋从他肩膀上抬了起来,眼珠不错的看进他的眼睛里,像是想从他那里得到回答一般。 乌炎静静的回视她的眼睛,波澜不惊。 水镜月微微弯了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他说他会生他自己的气。可是啊,我想,再怎么生气,他也还会继续活下去,而且一定会活得更用力。因为,那条命承载了太沉重的东西,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 乌炎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浮,但是那眼神太过深沉,让她看不真切。 “啪!” 意料之中的疼痛传来之时,水镜月顺势直接倒在石床上,眨了眨眼,捂着脑门咯咯的笑起来。 “出关了就别偷懒,跟为师走一趟。” 水镜月在石床上滚了一圈,问道:“去哪儿?” 乌炎的身影已经从门口消失了,水镜月翻跃而起,道:“师父,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正是天色将明之时,夜色如浸在水中的海绵一般,带着浓重的水汽。 水镜月站在小院门口,看着前方窗纸上透出的剪影,嘴角透出一丝笑意来。她低头看了看脚边一边打呵欠一边抹脸的九灵,蹲下来,伸出食指在它耳朵上打着圈,然后指了指前方那间屋子微微敞开的窗户。 九灵眯着眼睛受着她戏弄般的抚摸,偏着脑袋似乎还挺享受。水镜月对它眨了眨眼,它这才放下爪子,施施然走了进去。 这里是申夫子在私塾的书房,旁边就是私塾里的孩子们住的学舍,穿过前面的小树林就是学堂了。这个时间,书房里的人自然不是申夫子。 九灵无声无息的从窗口钻进来的时候,屋中的白衣人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旁边放了一叠厚厚的手稿,用镇纸小心的压着。 九灵蹲在窗户上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琉璃般的红眼睛透出一丝调皮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接着,它跳下窗台,跃上书桌,一只脚往那未干的墨迹上踩过去——呃,踩不下去…… “九灵?”长庚伸手托着九灵的小爪子,跟它对视了会儿,半晌,偏了偏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噗。”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水镜月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倚在门楣上,掩唇看着眼神有些呆呆的白衣人,眼睛弯成了一泓新月,“长庚。” 白衣人似乎被这一声唤起意识,眼中渐渐聚起喜悦,视线跟随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移动着,看着她雀跃般的走到自己身边,看着她伸手将自己手中的笔墨取下,看着她弯起的双唇翁动着——“带你去个地方。” 水镜月拉着他出了书房,出了私塾,穿过黎明前的重重露水,到达南边的海岸之时,对着不远处的等待着的黑衣人招了招手,“师父。” 乌炎瞥了她一眼,“真慢。” 惊涛拍岸的悬崖,蓝色的巨兽翻腾着浪花,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飞跃于九天苍穹之上。 直到此时,长庚才神魂归位,透过云层瞧了瞧眨眼间不见了踪迹的闲云岛,转眼见蓝玉背上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背了一艘小船,后知后觉的问道:“我们去哪里?” 水镜月对他笑了笑,道:“马上就到了。” 第一缕晨光照在海平面上之时,蓝玉从高空中滑翔而下,穿过云层,向着海面上的一座岛屿降落—— 从空中俯视,那座岛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树林,层层叠叠的绿色之中,似乎还有零星的白点。 蓝玉降落之时,附近那零星的白点突然惊起,振翅飞向高空。 ——却是一群水鸟。 进入树林之后,长庚才发现,这里的陆地都位于海面之下,是一处沼泽湿地。不过,这里的水太浅,海蜥蜴无法游动。 放下小船,从蓝玉的背上跃下,乌炎拍了拍蓝玉的翅膀,道:“到外面等着,出去的时候别再那么野蛮。” 清晨的光线渐渐的透进来,将整座树林都染成金色。长庚一边撑着竹篙,一边问道:“这是红树林?” 水镜月点头,“这座岛叫红林岛,据说是闲云岛最南边的一座岛屿。这里没有人居住,却是海蜥蜴和各种水鸟的天堂。” 长庚有些不解,“这里有海蜥蜴?它们怎么进来?” 水镜月笑了笑,“海蜥蜴不在岛上,在岛屿周围的海域里。它们在这里产卵,小海蜥蜴会在这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这片树林中的海藻多,小鱼小虾也多,不少大鱼都会来这里觅食。那些水鸟也是。水鸟每年都是在这个时间来岛上,只停留几天,很快就会离开。” 长庚明白了,“是迁徙的候鸟。” 水镜月挑眉,“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听说在春天的时候,会有一种黑色的海鸟从四面八方聚集在这附近的一片海域,不过只停留一个时辰左右便会离去。” 乌炎瞧了她一眼,淡淡道:“有什么好惊奇的?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已。” 水镜月瞪他,“师父,不要这么扫兴。” 乌炎道:“有心讲故事,不如感受下,这岛上哪里有人。” 长庚问道:“要找什么人?岛上有人入侵?” 水镜月笑道:“哪有那么多入侵者?师父说的是阿晨和鹤一。” 第三百零一章 红林 水镜月在听说林晨风和鹤一在红林岛的时候,比长庚更加惊讶。不过,青冥找了两个月都没能找到这两人,他们若是没出岛,想来也只能是在这里了。 红林岛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它是唯一一座无法从乌炎的洞穴通道到达的岛屿,水镜月甚至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位于闲云岛的范围内。 听说闲云岛所有的鱼虾都是从这里游出去的,它们最后也都会回到这里。喜欢吃鱼的水镜月听说之后便对这地方好感倍增,不过,最喜欢这里的却是林晨风,她小时候就说要跟马登学盖房子,后来自己要亲手在这里盖一栋小木屋。 水镜月觉得,若是有人让林晨风交出所谓的闲云岛的宝物,她将人带到这里的可能性估计比带到那阴森森的墓地的可能性更大些。 相比林晨风和鹤一为什么会在这里,水镜月更加惊讶的是她师父会带她来这里。 水镜月十岁那年,第一次来闲云岛,林听海就带她来过这里。他告诉她说,这座岛屿上埋葬了着一个很特别的人。当时她很好奇,她觉得,闲云岛上每个人都很特别,林听海本人就是个不拘一格的人,能被他称之为“特别”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 林听海说,他是个脑子特别聪明,武功特别高,性格特别孩子气的人。 水镜月觉得,他说的这个人很像她师父,也很像林听海自己,还有几分像风若谷——她觉得闲云岛的每个人似乎都这些“特别”的影子。 当年,水镜月就是在这里认养小赖皮的。离开的时候,林听海特地叮嘱她,不要告诉乌炎她来过这里。她不明白,却没有问。因为她觉得,她师父是知道的。 ——她对他师父一直都很好奇,却从来都不问,小时候不敢问,长大了是知道不能问。 水镜月等人找到林晨风和鹤一的时候,他们正在烤鱼。准确来说,是忠伯和阿冷在烤鱼,林晨风、鹤一和秦弄墨在吃鱼。 五个人看着有些狼狈。阿冷和忠伯穿着深色的衣服,看不出来脏,其他三人都穿着浅色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不过,这两人看上去并不比其他三人更好,甚至更为落魄尤其是阿冷,脚上的鞋子都没了,赤着脚,裤腿挽到了膝盖上,脚肚子上还有几个红色的斑点和细小的伤口。 这五人的境遇虽惨烈了点儿,气氛却十分的和谐,完全不像是绑匪带着人质潜逃,反倒像是老父带着一家子来野餐的。 不过,水镜月在闻到烤鱼的香味之后,就顾不上他们到底是绑架来的还是私奔来的了,小船还没靠近呢,就直接使出踏月步跃了过去,在半路上就笑嘻嘻道:“烤鱼?忠伯,给我留一条。” “月姐姐!”林晨风见水镜月来了,欢呼雀跃的跑过来,却被水镜月躲开了。等她扑到船舷上,好容易止了步子没掉下水去,却发现手中刚咬了一口的烤鱼没了,再转头,就见水镜月正坐在自己刚刚的那个位置,一边吃着鱼,一边眯着眼睛问忠伯有没有酒喝。 林晨风挠着脑袋,挤到水镜月身边,一下一下的蹭着她,道:“月姐姐,我怎么觉着你比我们更像是从饥荒里逃出来的?你不会没吃没喝的找了我们两个月吧?”她说着脸上还有些歉疚。 水镜月朝她摆了摆手,道:“两个月没吃没喝是真的,不过,找了你们两个月的可不是我。” 没一会儿,乌炎和长庚也到了。鹤一见到长庚的时候,一双眼睛都红了,感觉立马就能哭出来,倒是很有几分被绑架的娃娃见到亲人的情形,抱着他将一身的泥泞都蹭到了长庚那一身白衣上。 林晨风继续蹭着水镜月,问道:“月姐姐,你刚刚说找了我们两个月的不会是乌炎前辈吧?” 水镜月吃完了一条鱼,问她:“有水喝吗?” 一旁的阿冷递给她一个水壶,水镜月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有些怪怪的,就听阿冷说道:“是露水。我们带的水八天前喝完了。” “收集了两个月呢。”林晨风说道,见水镜月不理她,有些委屈,低着头戳着手指头。 乌炎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两个月前,你爹爹让青冥带着和妈来寻你们。这地方青冥进不来,想是没找到人,以为你们离开闲云岛了。” 林晨风仰着脑袋看他,没一会儿又低了头,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几分,“乌炎前辈,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水镜月已经吃了两条鱼了,感觉差不多饱了,伸手搂着她的肩,紧着她的脖子,问道:“知道错了?说你胆子小,居然还敢跟着陌生人离家出走?” 林晨风被她勒得有些透不过气,却是没有抵抗,只讨饶道:“月姐姐,阿晨知道错了。” 一旁的阿冷起身,给几人躬身行了礼,道:“得罪了。” 秦弄墨也跟着鞠了一躬,末了还行了个云国王室的礼节,道:“阿晨姑娘,这次是在下的不是,让你受惊了。” 林晨风连连摆手,去扶他起来,“你们不用这样。” 秦弄墨抬眼看她,嘴角露出几分略悲伤的笑意,道:“在下这个礼,是想谢谢阿晨姑娘。” 一旁的忠伯也道:“小姐,收下他的谢意吧。” 这边秦弄墨给林晨风道谢,那边鹤一拉着长庚说:“哥,这次多亏了忠伯,要不是他……” “小少爷。”忠伯却不等他说完,就后退了一步,躬身道:“我并没有做什么,是小少爷和小姐吉人天相。” 长庚静静的看着他,一双眼睛深沉似水,看不出情绪。良久,连素来神经大条的鹤一都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了,他才终于朝忠伯欠了欠身,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乌炎站在船头,看向越升越高的日头,道:“有事回去说。” 水镜月这才觉得奇怪,问道:“你们的船坏了吗?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几个人有些不好意思,林晨风都嗫嗫的没说清,反倒是不怎么说话的阿冷回道:“迷路了。” 林晨风低头摸鼻子,道:“以前有海蜥蜴在涨潮时误入这里,搁浅了出不去。爹爹和舅舅在这里设了阵法,海蜥蜴知道危险,就不会进来了……我进来的时候把这事儿给忘了……” 水镜月笑起来,揉着她的脑袋,“在自己家都能迷路,果然长大了也是个小迷糊。忠伯,开船去吧,我给你带路。” “阿月。”乌炎突然叫住了水镜月,转身之时却是看向了阿冷和秦弄墨,道:“你们去开船。” 这两人倒是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进了船舱去拿船桨去了。水镜月却是有些迷惑,一双眼睛在忠伯身上打量着,良久,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抬眼看了看长庚,见他微微蹙眉,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对他笑了笑,却也没说什么,找阿冷和秦弄墨去了。 林晨风他们乘坐的这条船也不大,一群人挤在甲板上显得有些狭窄,乌炎回了他们来的时候的那条船,长庚也跟了过去,鹤一站在船舷边看了看自己的哥哥,又看了看这边的忠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长庚朝他挥了挥手,道:“好好照顾阿晨。” 鹤一眨了眨眼,挠着脑袋像是明白了什么,傻呵呵的笑着回去了,“谢谢哥。” 第三百零二章 红白 红林岛很大,即便没有阵法,一般人进来了也难得找到出路。林晨风他们发现迷路了之后,找了两个月,倒是走到岛屿中心去了。 阿冷和秦弄墨对阵法不算精通,却也是略微懂一点的,听着水镜月的指示在树林里转了几圈,愣是没分清东南西北,每次看到头顶的太阳之时,都疑心是不是走错了路。 水镜月见他们怀疑的神情,挑了挑眉,道:“眼睛是很容易被欺骗的。” 最后,几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至中天的时候了。 出了岛,远远的就看到蓝玉和一群海蜥蜴在翻腾嬉闹,那群水鸟似乎跟海蜥蜴混熟了,悠哉的在它们背上梳着羽毛,有几只还正啄食着海蜥蜴大牙里的食物残渣。小赖皮也出现了,见着水镜月就跑过来撒娇。 水镜月摸了摸小赖皮的额头,偏头对阿冷和秦弄墨道:“一起回闲云岛吧,明天送你们出岛。” 阿冷和秦弄墨点头。林晨风却有些担忧,拉了拉水镜月的衣袖,道:“月姐姐,我们送他们回家之后再回去吧。” 水镜月笑着摸她脑袋,“担心你爹揍他们啊?” 林晨风点了点头,“还有舅舅……月姐姐,我娘要发火,你要帮我。” 水镜月好笑,“这会儿知道怕了?你娘那么温柔的人,你怎么从小就只怕你娘不怕你爹?” 林晨风摸了摸鼻子。 水镜月道:“别担心了,如今没人有空追究这件事的,回去了有你们忙的呢。” 虽然水镜月这么说,但上岛的时候,林晨风却仍旧提着一颗心,叫一声爹娘的时候都有些战战兢兢的,躲在鹤一身后探着脑袋。不过,让她倍感惊奇的是,岛上所有人见到他们回来都很高兴,热情得让她有些蒙圈。 林听海听说两人回来了,刚见到人就松了一口气,甩手说准备喜宴。林夫人气定闲神的坐镇指挥,开口就点名乌炎去给岛上所有人下喜帖——帖子没写?用不着那么麻烦,传“口谕”就成。风若谷被指派布置宴会场地,梅海生拉了一群人冲进伙房,风寻木和张潮将鹤一拉走了,唐小惠和胡安然将林晨风半推半提的弄进了卧室……直到最后被套上一身金凤霞衣,林晨风眨巴着眼睛问道:“这是嫁衣吧?” 婚礼虽说有些仓促,但申夫子病倒之后,林夫人在这两个月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可即便如此,整座岛仍旧忙碌得有些混乱。 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婚礼才终于开始。 举办婚礼的场地就在海盗们帮忙建造的那座院子里。马登早一个月就将这房子装修好了,却一直关着院门不让人进,这时候大伙才知道是预备新房用的。 岛上那些足不出户的隐世高人很给面子,基本上都到场了。申夫子听说婚礼提前了,乐呵呵的从床上爬了起来,还一把推开了想要搀扶他的长庚,叫嚷着要当证婚人,谁都不许跟他抢。 所有的礼仪都从简,催妆哭送什么都省了,迷迷糊糊的林晨风被一众人欢天喜地的推上了八仙桌做的花轿,直接就给抬去拜堂了。 风若谷是主婚人,申夫子自然是证婚人,水镜月意外的受了两个新人的谢媒礼。拜高堂的时候林听海和林夫人才流露出一丝嫁女儿的心酸与欣慰,鹤一的长辈就只能由兄长代替了…… 礼成之后,新人送入新房,唐小惠和阿杰带着一群大孩子小孩子去闹洞房。新郎新娘都是老实性子,十分的配合,被捉弄了也不生气。第一次参加婚礼的雁长飞和空桑瞧着好玩,带着教了两个月的学生闹得屋顶都翻了,最后还是张潮将人打发走了,一群人这才闹哄哄的回到宴席继续吃吃喝喝…… 长庚代自家忘了敬酒的糊涂新郎弟弟喝了不少酒,幸而考虑到在众有很多老人,一应酒水都是风若谷酿的果子酒,一时半会儿的醉不了。 水镜月陪自家爹爹说了会儿话,跟自家舅舅喝了一杯之后,就抱着酒坛子跳到屋顶上了,却发现有人比她早一步占了位置。她看着坐在屋檐飞角上的人影,微微怔了会儿神,随即笑了,“师父,你在呢。” 在这种喜庆的场合,喜欢躲到安静的地方看旁人热闹。水镜月的这个习惯大概也是随了乌炎。 水镜月走过去挨着他坐下,道:“阿月还没好好跟你喝过酒吧。” 乌炎偏头瞧了她一眼,道:“跟为师喝酒,好意思拿那种小孩子喝的果子酒来?” 水镜月举着酒坛子凑过去,“计较那么多做什么,高兴就好。” 乌炎拿酒坛子跟她碰了碰,仰头喝了一口酒,“弟弟比哥哥早成亲,妹妹比姐姐早嫁人。阿月,你打算什么时候请为师喝喜酒?” “唔……咳咳、咳……”水镜月一口酒喝岔了道,猛咳了一阵,瞪大了一双眼睛看他,“师父,你怎么跟我爹爹说一样的话?” 乌炎瞥了她一眼,“说的不对么?” 水镜月摇着头,继续跟他喝酒,“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师娘再来跟我说教。” 闲云岛难得热闹,一众人喝的多了,果子酒的后劲上来,歪歪斜斜倒成了一团。梅海生瞧着那群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学着年轻人席地而眠,耐心的劝人回屋睡,最后还是乌炎和林听海帮着把人都抬进了客房。 第二日清晨,众人在黎明中醒来的时候,满地的杯盘狼藉昭示着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喜乐与祝福,梅海生平静的告诉他们说—— 申夫子走了。 九九重阳,卯时正。 大红的喜字才贴上就被揭了下来,昨日抬了新娘轿的一群人,今日将逝者的尸骨送进了墓地。 申夫子没有葬在那座石头城的墓地,也没有被送进活死人墓。按照他遗愿,他的尸骨安葬在了南边的一座山上,能看到私塾的地方。 闲云岛的葬礼素来简单,无需守铺不用搁棺,不设灵堂不挂挽联,直接入殓下葬。 申夫子的出殡队伍却是难得的壮观。这座岛上没几个人未曾听过他的课,就连乌炎都被他打过手心。 落葬之后,人群散去,乌炎在墓前听水镜月吹了一曲送葬歌,拍了拍墓碑就下山了。 长庚在申夫子的墓前烧了一沓厚厚的经文,说是申夫子写的心经。申夫子曾发愿说,抄心经万遍,祈愿闲云岛福泽延绵。 水镜月、风寻木和唐小惠在一旁陪着他一卷卷的烧完,下山的时候已经到快到午时了。山下却有人在等着他们—— 阿冷和秦弄墨。 第三百零三章 归离 黑沙滩,水镜月托罗叔送阿冷和秦弄墨出岛。 风寻木问秦弄墨,“秦将军,你想要阴阳棺吗?” 秦弄墨答非所问,“风少侠,我记得你。” 风寻木客气的笑了下,“多谢。” 秦弄墨想了想,道:“你在东瀛遇到云凌波了吧。无论他跟你说了什么,请不必在意。令妹的事,我很抱歉。” 风寻木耸了耸肩,道:“我记得不错的话,秦将军是不会武功的。若不是阿晨自愿,你们带不走她。” 秦弄墨淡淡笑了,“她是个好心的姑娘,能看到她有个圆满的结局,总是让人高兴的。” 罗叔的船准备好了,水镜月将小赖皮叫了出来,对阿冷道:“阿冷将军,帮我给路见平带声好。” 阿冷微笑着点头,“多谢月姑娘。” 水镜月讪讪的笑了笑——若是阿冷知道她把他的画像卖给了路见平,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客气。能看传说中从来不生气的冷将军真正冷一回脸,也是不错的哦? 阿冷和秦弄墨准备上船了,水镜月却突然叫住了秦弄墨。 秦弄墨转身看她,“月姑娘有事?” 水镜月微微皱眉,想了会儿,终于开了口,问道:“秦将军是不是有个弟弟?” 秦弄墨神色一滞,问道:“你怎么知道?” 水镜月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道:“猜的。秦将军应该很久没回燕京了吧?这次回去,若是见到熟人……”她顿了顿,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抬眼看向了无边无际的海平面,“这些年,他并不比你好过。无论他做了什么,请你不要怪他。” *** 送走了阿冷和秦弄墨,众人又回到悠闲度日的闲云野鹤的日子。 林晨风和鹤一刚刚成亲,搬了新家,却整日的往娘家跑,跟成亲前也没多大区别。不过,林晨风回来之后,雁长飞和空桑就解放了,不用再帮着带孩子了。 分明相处的那两个月一直磕磕碰碰的,学生们总是捣乱,两个师父每每被折腾得筋疲力竭。最后离开的时候,双方却又都有些不舍。 水镜月见两人的模样,有些好笑,问道:“收个徒弟?” 两人听了对视一眼,猛摇头。 说起来,这段日子空桑再没强求收阿杰当徒弟了。水镜月问他为什么不继续教了,空桑耸了耸肩,说:“那小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不需要师父。” 水镜月让阿杰把五残剑还给空桑,阿杰这段时间一直拿它当武器的,用得还挺称手,有些不乐意,别扭着给人送过去了。空桑拍着他的脑门说送他了,让阿杰很是惊喜了一番。 私塾教武功的夫子好找,文夫子却不好找。前段时间是风若谷跟长庚换班教的,梅海生偶尔来讲一堂医学的课。可长庚迟早是要离开的,风若谷对教书也并没有热情。 长庚和水镜月去潘奶奶的果园里摘橙子的时候,碰上风若谷带着一群学生在果园里嬉闹。风若谷说是带学生来采风的,明天要交一篇与水果相关的文章,画幅画也行。 什么叫画幅画也行?到底是作文章还是画画呢?水镜月觉得自家那个和尚老师带学生也没这么敷衍的。 长庚跟风若谷说:“不妨让鹤一试试。” 风若谷眨了眨眼,显然无法将鹤一和夫子这个词联系起来。 长庚道:“他书念的不错,也有耐心。” 就这样,鹤一被自家哥哥给卖了。 六年前,鹤一跟长庚一起来到闲云岛的时候,失忆了,但是他的学问却是没忘记的。在岛上这些年又跟着申夫子学了几年,早就毕业了。要说学问,当夫子的确是够的。但他的脾气太好,耳根子软,不知道能不能管住那群学生。 林晨风对鹤一却很有信心,说要去听他讲课,弄得鹤一很不好意思。 不过,就像长庚说的,鹤一对孩子很有耐心,好脾气也从来都不是缺点。虽说严师出高徒,但当老师不一定非得要如申夫子一般严厉。 清早的时候,水镜月起得早了,去厨房找吃的,却看到林夫人正亲自下厨。这才想起和妈还没有回来,她帮着林夫人搅鸡蛋,问道:“和妈怎么还没回来?” 听岛上那些前辈说,两个月以前,和妈的确是在闲云岛各个岛屿找人的,可找了一个月之后就离开了,似乎是出岛了。可不管她去到哪里,有青冥在,林听海滴一滴血在海水里,青冥一定会回来的。 林夫人揉着面团,道:“和妈也有自己要处理的事。该回来的时候,会回来的。” 水镜月点头,想了想,又道:“若是和妈知道她错过了阿晨婚礼,不知道多懊恼呢。” 婚礼过去七天之后,和妈终于回来了,但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水镜月在看到她带回来的那个人时,惊讶的同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二小姐。” “天枢叔叔?你怎么来了?水镜宫出了什么事吗?” 来人是北斗七星之首的天枢。 如今的水镜宫,宫主不在。妖魔鬼怪又都只管医术,宫中的事务都是天枢打理的。若不是有重要的事,他不会轻易离开。 天枢拿出了两封信,一封递给了水镜月,一封递给了长庚。 天枢道:“长庚公子的信是西南王府的人送到水镜宫的,听说公子在闲云岛,便送了过来。路上遇到和妈,她是从登州回来的,带了路家军路帅给二小姐的信。” 这两封信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今年大昭南方遇上大旱,江南地区稍微好点儿,灾情最严重的是岭南。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没到,一个月前,岭南的灾民揭竿而起了,响应者甚众。邕州知府被抓,镇南将军败走,朝廷不得不派出钦差赈灾,镇压暴民。 路见平给水镜月的信中说,半个月前,朝廷派出的钦差人选定了。正使是当朝丞相石君禄的儿子石昱文,副使是雁门关将领墨千殇。 路见平的话只说了这么多。表面上看,这件事并没有不妥之处。墨千殇是奉命镇压暴乱,这事虽不好做,但也并不比他在雁门关打云国军队更危险。 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墨千殇并不是什么将军! 这些年,墨千殇在雁门关帮忙打仗,尚家军上下都称他一声墨将军,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正式入伍,连个小兵都算不上。 石昱文的身份也让人有些担心。石君禄跟尚齐石算是对头,如今大昭和云国和谈,尚齐石的地位更是尴尬,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若是在战场上被人从背后捅刀子,可就真的是十死无生了。 若真的只是赈灾平叛,想来路见平也不会特地给水镜月送信。 长庚受到的信是西南王给他的,算是一纸调令。岭南紧挨着西南王管辖的地带,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西南王府不可能置身事外。 朝廷没有直接委派西南王平叛,只让西南王配合钦差。这其中不得不说包含了朝廷对西南王的忌惮之心。如今西南王府的势力已经从蜀中渗入云贵地区进去,若是介入岭南,版图可不比大昭小多少。 西南王给长庚的信中,派他去一趟岭南,代表西南王府,配合钦差的行动。 几人看完了信,正想着心思,就听天枢继续道:“二小姐,还有两件事。” 水镜月正担心墨千殇的状况,皱着眉,抬眼看他,“什么事?” 天枢道:“传闻,一个月前,岭南的大山里出现了火龙,起义军也是打的火龙的旗号。朝廷这次除了赈灾和平叛,其实也想找到那条火龙。不过,江湖传闻却说,那条火龙与五行石之一的神农鞭有关。朝廷还未发兵,就已经有不少江湖人士赶往了岭南。” 水镜月点了点头,“嗯,还有一件事呢?” 天枢露出一丝笑意,“是关于巫医谷的。那边的消息传到水镜宫之后,怪医和鬼医去了西域,玲玲、舒桐,还有廉贞和破军两个月前就回来了。那阵子有不少南边的灾民涌入江南,他们便一路往南去了,如今已经到了岭南了。那边有水镜宫开设的百草堂,二小姐去了之后可以去找他们。巫医谷的情况他们比较熟悉。” 水镜月挑了挑眉——总算有个好点儿的消息。 林听海起身,道:“吃了午饭再走吧。” ——是时候离开了。 闲云岛的日子很舒服,他们却不是一群能永远停留在港湾的人。 第三百零四章 独行 南野城位于江西赣州西南,再往前走,经梅关古道,翻越大庾岭,便是岭南地界了。 水镜月站在南野城城门口之时,夜色已经深了,城门也已经关了。她抬眼看了看夜空中的残月,摸着阿离的鬃毛,道:“阿离,你看,城门都关了。不如我们连夜赶路,天亮之前就能到梅关了,千殇哥哥一定还在那里。” 阿离刨着蹄子,张嘴咬着她的衣袖,将人往回拉——它记得来的路上有一座庙!赶了一整天的路了,它要需要好好休息一番! “阿离啊,好马不吃回头草懂不懂?怎么能往回走呢?”水镜月被它拉着走,笑嘻嘻的开着玩笑,也没真反对——反正快到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的。 南野城群山环绕,道路并不好走。正直深秋,从江南行来,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已经感觉天气很是冷了几分。 走进山谷之时,一阵寒风袭来,九灵刚刚从猫包里探出来个脑袋,被惊得打了个寒颤,喵了一声,又钻进去继续睡觉了。 水镜月牵着阿离往山上走,往猫包里塞进去几块鱼干,一边又揉了揉阿离的耳朵,“还是你们可人疼,小惠那丫头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今晚再凑合一晚,明早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话说,水镜月怎么会独自一人在这里呢? 那日在闲云岛见过天枢之后,一群人就准备离开了。不过,从闲云岛到岭南,最方便的其实是走水路。从东海绕到南海,在穗城靠岸,就是岭南地界了。水路原本会慢一点,但有海蜥蜴,半日便能到了。 到了穗城,再往北走,顶多也就一日的路程就能到韶关了。 天枢说,镇南军从韶关败走,退到了梅关。起义军到了韶关之后便没有继续往前走了。 长庚有王令在身,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晚了,不好再耽误行程,走这条路最好不过。 可是,天枢跟水镜月说,他从水镜宫过来时,明心和尚特地叮嘱他给水镜月带个话,说是让她回去一遭,他有东西想托她带到岭南去。 从闲云岛到江南,再到岭南,马不停蹄也要赶上四五日了,在水镜宫指不定还会耽搁一两日…… 水镜月当即决定,分开走。 一路走水路,一路走陆路。 最后出发的时候,走水路的是长庚、阿杰、风寻木、唐小惠,还有千影。走陆路的,除了水镜月,还有雁长飞和空桑。 长庚这次算是公务,阿杰定然是要跟着他的。风寻木和唐小惠却是听说江湖人都在寻找火龙,赶着去凑热闹。千影自然跟着唐小惠走,这让阿杰很高兴。 至于雁长飞,他晕船,自然更愿意走陆路。虽然水镜月告诉他说海蜥蜴行船很稳,而且到杭州也是要坐船的。可是,雁长飞觉得,能少坐一会儿就少坐一会儿,他又不赶时间。最后,空桑在两方人马之间衡量了一番,果断选择了人少又安静的一边。 如此,水镜月、雁长飞、空桑三人便跟天枢一起,回了水镜宫。 水镜月先去了灵隐寺,见了明心和尚,问他是不是又要往梵净山送西湖龙井了。却不料,明心开口就说,要跟她一起去岭南! 水镜月惊讶得半晌没回过味来,末了,扶额望天——带个人不是带点货啊! 若是旁人还好说,可问题是,水镜月这个和尚老师就是个吃斋念佛论道的和尚,完全不会武功的! 岭南那地儿本就穷山恶水,这会儿更是乱得慌,他一个不会武的和尚去凑什么热闹呢? 明心和尚说,他去拜访他师兄,她只需要顺带捎他一程就是,到了地儿就不用管他了。还十分义正言辞的说,就是因为兵荒马乱的才特地等她一起的么,要不是念尘拦着,他早一个月就走了。 水镜月对她这个和尚老师的了解,比对乌炎的了解要多一些。明心修的是禅心,素来是随遇而安的,不执著不强求,她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冲动如此坚决的做一件事。不知怎么的,劝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她摆摆手走了,说去找妖医给他老人家配些备用药。 从江南到岭南,可以走江西,过了梅岭就是位于岭南东边的韶州;也能借道湖南,走潇贺古道到岭南西边的静江城。起义军在韶关,朝廷的赈灾粮肯定走的是梅岭。但是,据说发现火龙的地方在静江一带,所以江湖人多半走的是潇贺古道,如此还能避开战乱。 明心的师兄,也就是梵净山的明希和尚,其实并不在岭南,而在挨着岭南的黔州,离静江挺近。但水镜月要走梅岭那条路,等灾民的事解决了才会去静江城,带着他并不顺路。于是,她便拜托雁长飞和空桑护送明心,先送他老人家去梵净山,两人再去静江跟风寻木他们会和。 雁长飞和空桑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们也觉得找火龙比赈灾有意思,十分爽快的答应了。 如此这般,水镜月便单人单骑的从杭州到了赣州,哦,还有一只猫。 说起来,水镜月还一直没有抱过九灵。从闲云岛出发的时候,她就想将九灵托给长庚带一阵子。九灵平日里也挺喜欢粘着长庚的,这会儿却不买账了。 从闲云岛到杭州还好说,离开水镜宫的时候,水镜月看着这小东西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让它学着骑马!最后,还是瑶光不知从那儿弄来这么个猫包,挂在马背上还挺方便的,九灵自个儿钻进钻出的倒是跟阿离混得越来越熟了。 离开闲云岛之后,她又把面巾戴上了。只是,如今戴上它的心境再没了往日的那股悲凉,不过只是习惯了而已。不止是她习惯了,江湖人也早习惯了。 这一路走来,她并没有急着赶路。一来朝廷的赈灾粮虽早走半个月,却走得慢。朝堂上的事她帮不了墨千殇什么,不过是帮他防着些暗箭,或许在暗中盯着会更好。二来,她离开中原武林也一年了,也有心探探如今的形势。 今年大昭虽有大旱,但形势其实比去年稍好点儿。听说大昭跟云国顺利和谈了,至少不是内忧加外患的局面了。没了战事,军饷开支能省下一部分,加之今年河北一带的收成还不错,江南和荆湖一带的灾情也并不严重,朝廷不至于连赈灾粮都拿不出手。 至于起义军,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都觉得只要赈灾粮放下去了,灾民自然就散了。毕竟都只是些想活命的老百姓,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打仗呢。 江湖人更关心的是火龙,也就是神农鞭的事。 对于这一点,水镜月是有些佩服那些江湖人的。自从五行石的传说出来之后,这群人一直跟着流言走,但在江陵的时候连方脑石的影子都没见着,在西域的时候那把是真是假都不知道的赤金刀也被毁了,他们却仍旧如此锲而不舍,实在精神可嘉。 她这一路上,从杭州到江西,沿途倒是见到不少灾民。赈灾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不少灾民已经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不过,她遇到的武林人倒是不多,到了赣水之后基本上就没见到几个脸熟的了。看来她收到消息的时间确实晚了很多,而且武林人多半也是绕开了战乱这条路,估计早就到了静江了。 今早出发的时候,她见离梅岭不远了,贪了些路,没想到这里的山路比她想象中的难走了些,一不小心就错过了宿头。 第三百零五章 凤仙 水镜月牵着阿离往山顶上的破庙走,快到山顶的时候,见着从庙门口透出的火光,才意识到这庙里有人。她以为跟之前一样,只是些返乡的灾民或者附近的猎户。不过,等到走近了,她看清坐在火堆旁喝着酒的是什么人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下山,有多远躲多远! 她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不过,她才转身,就听见里面的人大笑道:“哈哈哈,月姑娘,贫道等你很久了。” 他话音刚落地,水镜月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风声,急忙拍手将阿离推到一旁,转身的同时,手中的无影刀已经出鞘,一边往后退着,一边将那一道道气刃击碎—— 寒风骤起,淡淡的凤仙花香萦绕在鼻尖,水镜月止步之时,庙中人也已经出现在了门口。他的身法很特别,从起身到走动,几乎看不到肢体动作的节奏,仿若是飘过来的一般。 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嘴角的笑容却更深了几分,“有意思。贫道还以为,月姑娘不会拔刀。” 水镜月手中的刀微微下垂,抬眼看他—— 眼前的人一如四年前,一身雪白的道袍总也穿不整齐,一把齐纨折扇斜斜的插在腰间,一双飞扬的凤眼下偏生了一颗泪痣,分明生了一双凉薄的唇偏偏总是张扬着狷狂的笑脸。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对着她时居然也一声声的自称“贫道”,一声声的叫她“月姑娘”。 ——比初次见面时更加疏离的语气。 她见他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手中的长刀转了个圈,还入鞘中,平静的看向他的眼睛,镇定得仿若刚刚被惊得转身就逃的是另一个人一般,“抱歉,阿月素来很惜命。笑凤仙,若你是来报仇的,阿月一定奉陪到底。” 笑凤仙,秦岭七绝之一的朱唇剑笑风尘的兄长。 他原本是跟笑风尘一起投入南梦溪门下的,但他修道求的是长生,南梦溪却是修的逍遥道,所以他只在终南山呆了一年就离开了。后来,他拜入蜀山门下,是如今蜀山派张掌门的师弟。 水镜月是因为笑风尘才认识他的,但她跟笑凤仙的脾性更像些,又都好酒,后来反倒比跟笑风尘更加亲近一些。虽然笑凤仙长了她一辈,却一直都把她当做知己,两人算是忘年之交。 当年,秦岭七绝被月姑娘所杀的消息传遍江湖之时,他曾在蜀山上放言——“此生必亲手为风尘报仇”。结果他前脚刚踏出蜀山,后脚就被掌门师兄抓了回去,扔进了镇魔塔。 水镜月曾去过蜀山一次,本想为他求情。但张掌门并没有见她,只说此事与她无关。在那之后,水镜月再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才从镇魔塔出来的。 笑凤仙伸手抽出腰间的齐纨扇,哗啦一声打开,白缎扇面上鲜红的凤仙花如展翅的凤凰一般,仿若瞬时便能飞跃而出。他挑着眉眼看她,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贫道给你解释的机会。” 别说当年身在蜀山的笑凤仙了,如今江湖中也没几个人知道当年秦岭七绝到底哪里得罪了月姑娘。江湖中人更认同的一种说法是,秦岭七绝是在与月姑娘比试之时,不小心掉落悬崖的。毕竟刀剑无眼,华山论剑死一两个人也没什么稀奇。 水镜月反手将长刀背在身后,沉默着往后退了半步,是请他动手的意思。 “还是如此固执啊……” 平地风气,齐纨扇划出一道道气刃,快速的飞旋着,在空中幻化出一只白色的凤鸟。凤羽般的利刃切割着,仿若连空气在颤抖着尖叫,如同白凤展翅高歌—— 凤鸣剑。 笑凤仙自创的剑法。 ——蜀山派分明是用剑的,他偏偏坚持用一把折扇修剑术,也难为他创出如此独特的剑法。 水镜月反手按在刀柄上,不待那白凤成形,脚步就动了,却是冲着那嘶鸣的虚影冲了过去—— 若是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她并不止是在前进。每往前走一步,她的脚步抬高几分。在冲到那白凤身前之时,她还对着那虚影中空洞的眼睛笑了下,下一瞬却已经踩上了那凤鸟的头翎,踏着飞旋的气流翩跹而下—— 无影刀无声无息的出鞘,敛尽洒在寒夜的月华,分明是晶莹的,却不露一丝光华,仿若一池沉淀千年的深潭。 水镜月手中的无影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嘴角微翘,“早跟你说过了,风刃对我无效,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从笑凤仙出手,到水镜月的刀出现在眼前,不过眨眼之间而已。水镜月那一番动作,即便是笑凤仙看来,也像是直接从平地腾跃而起,翻过那利刃之剑,直接落在他身前。而他在看到这一番动作之时,却无暇顾及她是何时出刀的。 这一招一般人往两侧躲开都来不及,最快的躲避方式该是往下,虽仍旧会被伤到,却能避开正面的攻击。但是,她却偏偏选了最难躲开的方向。 ——他的风刃比以前更快了,但她的轻功却快得更多。 “呵呵……”笑凤仙将手中的齐纨扇收起,仰天大笑,“风尘啊风尘,你果真没有骗我……” 水镜月的手微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心底刚刚因回忆而泛起的一丝喜悦也消失了。笑风尘啊笑风尘,她跟他因她结缘,却也因她而终将陌路。 在他癫狂般的笑声中,她收了刀,转身去牵了阿离,往山下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回头,“笑凤仙。不如,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请我喝一口凤仙酒,如何?” 笑凤仙终于止了笑声,嘴角却仍旧是翘起的弧度,表情似乎凝固了一般,也不知是惊愕,还是疑惑,或者只是觉得嘲讽? 水镜月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反倒笑了一下,见他没有回应,耸了耸肩,转身走了—— “砰——” 破空声袭来,她下意识的转身,伸手——仍旧是精致的白玉酒壶,酒香中仍旧是熟悉的凤仙花香。 她看着手中的酒壶却愣了半晌—— 他的凤仙酒素来只请朋友,不宴宾客,不赠生人,不予仇敌。 她刚刚不过随口说一句,并没有指望他真的请她。 “哈哈哈……”笑凤仙突然朗声笑起来,比他之前的笑容明媚,笑声中有他惯有的疏狂与不可一世。 他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从她身边走过,却并没有停留,继续往山下走去,拉长着调子唱着:“送你一壶凤仙酒,酒香可抵千金裘。越过山丘水长流,流水不尽笑千秋。” 歌声渐远,水镜月转身之时,唱歌的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她走进庙中,坐在那还未熄灭的火堆旁,喝着那壶凤仙酒,时而仰头看一眼那神坛上斑驳而破旧的观音像,喃喃道:“送你一壶凤仙酒,酒尽一杯交情旧。千金不换月长留,留待凤鸣笑千秋。如今,唯一不变的也只有他的凤仙酒和笑千秋。” 在这里遇到笑凤仙,她有些意外。但想想,笑凤仙是修道的,此生所求唯有长生,来寻神农鞭也是很合理的。 寻找神农鞭,却不走潇贺古道,偏偏来了正值战乱的梅关,只是为了寻她报仇吗? ——他,是真的恨她的吧? 可为何又偏偏用了那一招凤鸣剑? 第三百零六章 梅岭 第二天天色微明,水镜月牵着阿离下山,翻身上马,拉着缰绳拍了拍马脖子,将探头探脑的九灵按了回去,“阿离,九灵,咱们去吃好吃的。” 她这么说着,却是没有进城,也没有走梅关,而是继续在梅岭的荒山里行走着。 这座山岭的山并不算高,但风景其实还是很不错的。这里最有名的是漫山遍野的梅花树,不过现在还没到梅花开放的季节,水镜月自然也不是来赏梅的。 不多时,水镜月踏着碎石铺成的台阶,穿过枯叶飘飞的梅林,站在了一座寺庙前——临济寺。 寺庙的门开着,小院里有个灰衣小僧在扫地,听见马蹄声回头看了看,眨了眨眼,然后镇定的单手执佛礼,“月施主。” 这小僧看着不过十来岁,眉目清秀,声音柔和,却原来是个小尼。 ——这里名为寺庙,实际却是个尼姑庵。 水镜月见着小尼正儿八经的模样,上扬着眉眼,乐了,“小静安,你师父呢?” 静安将扫帚靠在院子里唯一的那棵梅树上,伸手对水镜月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前面带路,道:“师父刚走,去落雁山庄了。师父临走前特地交待过,说月施主今日会来,给您留了早饭。” 水镜月见她往厨房的方向走,叫住了她,“小静安,先别忙。我去落雁山庄找你师父,你帮我照顾着阿离和九灵就成。” 静安:“九灵?” 九灵听见叫它的名字,正好探出脑袋来,看了看水镜月,又看了看静安,歪头,眨了眨眼。 静安:“……” 她眼睛闪着光,分明想笑却极力抿着嘴忍着,一只脚都往前踏出一步了又收了回去。水镜月见她这模样,不由笑了,伸手揽过她的肩,捏了捏她的脸,“可爱吧?你师父在后山养的鲤鱼不错,熬个鱼汤给它喝。” 她说着转身就走了,老远才听见静安在身后冲她喊道:“师父的鲤鱼不能吃!寺庙里只有斋饭。” 落雁山庄在临济寺的东边,距离不远,就隔了一片竹林。这座山庄的主人姓赖,名轻行,是武林中人,武器是一把名为飞鸿琴的七弦琴。 而在落雁山庄的南边,与山庄并排的地方,有一间道观,名为紫阳观。道观很小,尤其在恢弘的落雁山庄的对比之下,土砖灰瓦的显得有些寒掺。这道观里住了个紫阳真人,是个隐士。 水镜月一直觉得,这里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这座山岭不大,山也不算高,却有佛堂有道场,有武林也有朝堂——朝堂自然是梅关,那里虽没有驻军,却设了驿站。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了。 水镜月四年前来过这里,当时来的时候正是冬季,漫山的梅花开得正好,喝着青梅酒赏着梅花,最是惬意不过了。 她此次来这里,除了拜访故友之外,也是想打听些事。 水镜月刚走过竹林,站在落雁山庄的院墙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气如洪钟的,一听就知道是赖庄主。她挑眉笑了,不走大门了,翻身一跃,直接从院墙跳进去了—— “赖庄主,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落地时正好瞧见不远处红叶林中的人,惊得差点一个不小心崴了脚。 “哈哈,阿月,你来的正好,我们几个正说到你呢,快过来!” 这里是落雁山庄的后院,种了一片高大的枫树,霜叶绯红,铺了一地,主人家也不清理,反倒席地坐在那红叶地毯上,摆了张小几,就那么来待客。 刚刚说话的那位是个青衣的男子,披散着头发,蓄着厚密的络腮胡子,遮了半张脸,看不出长相。他说到后面时站起来朝水镜月挥了挥手,身材高大,将一身书生衫穿出了几分武人的味道,也是难得。 这人正是山庄的主人,赖轻行。 在他的左手边,梳着道士髻的自然就是紫阳真人了,仙风道骨的,跟赖庄主坐在一起显得更加清瘦了。在往下,跟紫阳真人坐在一起的尼姑,就是临济寺的住持,妙济。 而赖轻行的右手边,紫阳真人对面,还有一人。这人也梳着道士髻,却有几绺头发从发髻中溜出来飘荡着,一身白衣道袍,一把风流扇,凤眼薄唇中透着笑意—— 不是笑凤仙又是谁? 水镜月走了过去,脚步平稳,眼神平静,看着小几上的青梅酒笑了,伸手就捞起一只碗,十分不客气的给自己倒酒,挑眉,“大胡子,有酒喝,居然也不等我?” 赖轻行笑得开怀,将桌子上的酒碗都满上,“不就是在等你?” 喝了酒,赖轻行拍着身旁笑凤仙的肩,眼睛却看向水镜月,道:“刚刚赖某还跟凤仙打赌呢,我就说你来的时候一定不会走正门。” 水镜月挑眉,“哦,这么说我让赖庄主赢了?” 赖轻行偏头,身体后仰着摆手,“不不不,赖某输了。赖某跟凤仙赌的是,阿月你跳进来的时候会不会摔跤。我赌你一定会摔倒,凤仙说你顶多踉跄一下。你看,哥哥我可不就输了么?” 水镜月偏头看了看那墙根,才发现那底下是铺了一条鹅卵石的步道,长满了青苔,难怪刚刚脚下那么滑呢。她端着酒碗斜眼看他,“活该。你输了什么了?” 赖轻行陪她喝了一杯,擦了擦胡子上的水渍,道:“凤仙邀我一起去静江找那劳什子火龙。他赢了,我就跟他去。唉,从昨晚到现在,哥哥我已经输了一百一十七次了,看来是天意啊……” “咳咳。”水镜月有些不可思议。她倒不是觉得赖轻行的运气太坏,她惊讶的是,这两人居然能找到一百多个赌约,也是不容易。 “阿月,慢点喝,妙济那梅树底下还有呢。”赖轻行笑嘻嘻的给她倒酒,又给一旁的妙济和紫阳满上,举了举碗,挑眉对妙济表示感谢,又道:“阿月,听凤仙说,你们也认识?怎么不喝一杯?” 水镜月的手顿了顿,眼底的笑意还未形成,那边笑凤仙的酒碗已经伸了过来,偏头朝赖轻行开了口:“谁说没喝?昨晚笑某人还请月姑娘喝了一壶凤仙酒。” 他跟水镜月碰了碰酒碗,一双凤眼微眯,笑容中透着几分狡黠,“月姑娘,别忘了你欠我的酒钱。” 水镜月眨了眨眼——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笑凤仙耸了耸眉毛,嘴角都要扯到耳后根了,“酒香可抵千金裘啊,笑某人不是说过了吗?” 水镜月:“……” 她放下酒碗,淡定的转头,看向另一旁只顾偷笑的妙济,道:“妙济师父,阿月这次是来寻你的。” 第三百零七章 拦军 落雁山庄的赖轻行、紫阳观的紫阳真人、临济寺的妙济,这三人当中,唯有妙济不会武功。 但,水镜月最敬佩的,却也是妙济—— 她是个活菩萨,做了不少行善积德的事。单单她那间临济寺,就收容过不少人。无论是流放岭南的罪臣,还是被山匪抢劫一空的商客,抑或是附近村落城郭的老弱妇孺,她都不吝啬于伸出援手。 如果说朝廷的梅关是给过往官员的驿站,临济寺就是进出路过这座山岭的浪子游人的住脚点。 ——她把那里叫做寺,而不是庵,或许也是不希望旁人有所顾忌。 水镜月找妙济,是想问问灾民的情况。从岭南出去的灾民,应该有不少是走这条路的,妙济一定收容过不少灾民。 妙济说起这件事,似乎也有些困惑,“从六月开始,便有不少灾民往江南一带逃难。不过,一个月前,也就是镇南军败走梅关之后,灾民就开始返乡,原本住在临济寺的灾民也都在半个月前离开了,说是去投靠火龙教。” “火龙教?叛军的名字?”水镜月问道。 妙济点了点头。 她身旁的紫阳真人接口道:“阿月,这次叛乱不简单。” 水镜月问道:“怎么说?” 紫阳真人道:“镇南军驻守在南雄关,军队的粮仓却是在梅关。火龙教打败了镇南军,不仅不继续往前,反倒退回了韶关,粮仓就在眼前却不来看一眼,实在太奇怪。” 水镜月摸着下巴想了想,问道:“难道叛乱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灾情?” 正在喝酒的赖轻行插嘴道:“应该说,不只是因为旱灾。不过,不管灾民因为什么缘故起义,打仗都是需要粮草的,灾民不可能吃着树叶跟正规军打下去。阿月,你要管这事?” “嗯……”水镜月心不在焉的应着。她想起了墨千殇如今的处境,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若灾民要的不是粮食,他却直接跑去韶关赈灾,可就麻烦了。 “阿月还有事,先告辞了。”她说着,转身就走,仍旧是从进来的院墙翻了出去,来去匆匆。 水镜月骑了马,上了梅关古道。路过梅关时,听守关的士兵说:“石大人跟他那个丞相老爹还真是不一样啊,一早就拉着赈灾粮去了韶关,看来传闻是真的啊……” 一早就走了? 水镜月打马疾驰,默念道:“千殇哥哥,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 墨千殇此刻正在前往韶关的路上,眼前就是梅关古道尽头的南雄关门楼了。可是,他们走到这里就再无法前进了—— 在他前方,那座高大而古老的门楼下,站了一个人,拦在了赈灾粮进行的路上。 拦路人说他是代表岭南的灾民,找钦差大人伸冤的。 墨千殇看着他那一身白衣胜雪,还有那比金陵城的王公子第更加风流倜傥的气度,觉得自己这个钦差比他都更像是难民。 不过,他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旁的石昱文就已经兴致十足的打马上前了,要听听他的冤屈。 墨千殇担心这白衣人是韶关来的刺客,到了石昱文身旁。他们身后是绵延千里的五万大军,两侧的山峰看着不像有埋伏,白衣人身后也不像有援军。他看着眼前人从容不迫的神态,也不由生出几分敬佩。 白衣人说,他要告岭南节度使三大罪状。 石昱文饶有兴致的点头,“那三条罪状?说与本钦差听听。” 白衣人道:“渎职枉法、欺压百姓……卖国求荣。” 听到最后一条罪名,石昱文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你说什么罪?” 前两条罪状还好说,岭南发生这么大事,节度使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是肯定跑不了的。欺压百姓的罪名也是能想到的,但卖国求荣,可就不是小事了。 墨千殇也不由皱了皱眉。这罪名若是真的成立,整个岭南的官员估计一个都跑不了。还有正回京请罪的镇南将军……大昭,估计又不太平了。 只是,白衣人说的是卖国,可不是谋反。岭南节度使若是卖国,又是卖给谁的? 石昱文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脱口问道:“西南王……” “石大人!”墨千殇偏头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慎言。” 白衣人似乎笑了下。 墨千殇下了马,站在白衣人对面,问道:“我们正赶去韶关赈灾,阁下可否随行?待到解决了灾民之乱,再将此事细说一番?” 白衣人抬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开口却问道:“你就是墨千殇?” 墨千殇有些惊讶,问道:“阁下是何人?” 白衣人淡淡道:“你做不了主。” 墨千殇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这句回答的是他上一个问题。 石昱文听了这句觉得白衣人的态度未免太过傲慢,心下有些不喜,撇了撇嘴,“你既觉得我们做不了主,又何必在这儿巴巴的等着?” “在下是来救人的。”白衣人回答了石昱文的问话,眼睛却是看着墨千殇的,“墨将军,赈灾粮留下,然后带着你的人离开。” 石昱文笑了,“原来是来劫粮的,胆子倒是不小。”他说着对身后几个将士挥了挥手,“来人,将这刁民给我拿下!” 墨千殇微微皱眉,却并没有阻止。他倒不觉得这人是来劫粮的,但他有些看不透这人,甚至无法断定他会不会武……他觉得让石昱文试探试探他也好。 四个士兵听令冲了过去将白衣人围了起来,正准备动手之时,他们身后的队伍却突然骚乱起来。而墨千殇在转头之际,发现白衣人刚刚抬起三寸的手又放了下去,嘴角似乎还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心下诧异,转身的动作就顿了顿,然后,他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千殇哥哥!” 黑色的身影从头顶跃过,落地之时却挡在了那被包围的白衣人身前。 “阿月?”墨千殇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语气中有惊讶,也有不解。 水镜月舒了一口气,不过,抬眼见着眼前这阵仗,也有几分惊讶。她看着周围那几个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的士兵,眨了眨眼,偏头看身后的白衣人,“你欺负千殇哥哥做什么?” 白衣人伸手理了理她微乱的头发,道:“阿月,你不可以太偏心。我好心好意的来救人,这位墨将军却不信任我。”他说着扫了一眼那几杆长枪,眼神颇为无辜,“分明我才是受害者。” 那边,石昱文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拉了拉墨千殇的袖子,问道:“认识的?” 墨千殇点了点头,让那几个士兵退下了,走到两人身前,问道:“阿月,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 水镜月眨了眨眼,刚点头,就听身后的人道:“在下长庚,是阿月的追求者。” 第三百零八章 回头 水镜月抬脚踩在他的鞋子上,眯着眼睛瞧了他一眼,“好好说话。” 长庚收了笑容,往前走了一步,对墨千殇行了礼,道:“墨将军,可否先回梅关再说?” 大军回程。 石昱文转头看了看身后一黑一白的两人,往墨千殇身旁凑了凑,问道:“墨大哥,那位姑娘跟你是什么关系啊?” 墨千殇道:“她是我妹妹。” “妹妹?妹妹好……”石昱文松了一口气,咧嘴笑了,偏头朝水镜月拱了拱手,“墨姑娘好身手。” 水镜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本姑娘不姓墨。” 墨千殇解释道:“是表兄妹。她的名字你应该听过,就是赵大人常提起的月姑娘。” 石昱文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在马背上坐直了些,不动声色的往前紧赶了几步,跑到队伍最前面去了。 水镜月有些奇怪,偏头看长庚,问道:“我什么时候多了个专杀贪官污吏的名声吗?” 长庚忍笑。 墨千殇也不由笑了,道:“阿月这是被墨华楼的莫楼主给连累了。” 原来,去年江南水患之时,莫风华假传圣旨威逼利诱的从各地的富商那里“借”了不少粮食。后来赈灾的时候,墨华楼的杀手假扮成钦差赈灾,借用的是安顺王和石昱文的身份。而那段时间,真的安顺王和石昱文却是被墨华楼给绑架了。 安顺王是在从江陵城回金陵城的路上就被劫了了,石昱文却是从天香阁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两人受了不少罪,却是直到最后回到金陵城,才听说抓自己的原来是墨华楼的杀手。 石昱文是很想报仇的。但是,墨华楼假传圣旨这事并没有传出去,连景平帝亲口承认那圣旨是真的了。石昱文虽遭了罪,却也因为赈灾有功,得了赏赐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 石昱文自然不会因为皇帝那点于他而言可有可无的赏赐而感激墨华楼。回了京城之后,每日里都往金陵府衙里跑,催着赵大人抓住这个犯下无数命案的杀手头子。 可是,这跑着跑着,他觉出着不同来。 以往,金陵城的百姓见着他就躲,背地里指指点点的,骂什么的都有;金陵府尹赵大人见着他就黑了一张脸,府衙上下没一个给他好脸色;朝廷上下文武百官见着他无论是笑脸相迎的还是冷言冷语的,转身铁定翻着白眼道一声二世祖败家子…… 如今却不一样了。上了街,卖馄饨的大妈会问他一声吃早饭了没,卖糖葫芦的小哥会请他吃一串冰糖葫芦,赵大人还会拉着他告诉他墨华楼犯下的命案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就连学堂的夫子见了他都能给个笑脸…… 石昱文觉得,做个好官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他站在金陵城的大街上,望着朗朗晴天,开始有些想不通了——为什么自家老爹好好的偏要当个奸臣找骂呢? 自此,他每日里仍旧往金陵府跑,却是去听赵大人说江湖侠客的故事的,尤其喜欢听墨华楼的故事。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听说了“月姑娘”的许多为人知和不为人知的光荣事迹……最后,对月姑娘,比对曾深受其害的墨华楼更加敬畏了。 水镜月听墨千殇解释了一番,挑了挑眉,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倒也难得。” 墨千殇道:“我听尚伯伯说,你去闲云岛参加阿晨的婚礼了,怎么回来了?” 水镜月道:“婚礼结束了就回来了。我是来找神农鞭的,路上听说奉旨赈灾的钦差是你,就寻了过来。千殇哥哥,你怎么成了钦差?” 墨千殇笑了笑,道:“朝廷的武将不多,总不能让在飞来。” 墨千殇说的“在飞”,也就是燕王世子尚在飞。水镜月想起上次在雁门关听到的事,尚在飞入了金陵城,想来一时半会儿的是走不了了。 墨千殇偏头看她,转移了话题,“阿月,阿晨的婚礼热闹吗?新郎官是谁?” 水镜月挑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不止热闹……” 到了梅关驿馆,大军在山上安营扎寨,石昱文、墨千殇、水镜月、长庚四人进了大厅。 长庚开口并没有说岭南的情况,反倒问了墨千殇一个问题,“墨将军,你到梅关之后,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事?” 墨千殇是昨日下午到南野城的。 从金陵城出发时,石昱文还一身的意气风发,在荒山野岭的走了小半月,到这里整个人早就焉了。这会儿好容易到了一座像样点儿的城郭,怎么说都不肯再走一步了。墨千殇也想让将士们修整半日,顺便打听打听韶关情况,便留了几个士兵跟着石昱文,自己带着粮草去了梅关。 他在梅关的驿馆住了一晚,今早刚起来,便被休息一晚又生龙活虎的石昱文拉着来赈灾来了。 石昱文原本对赈灾这事很有热情。但这一路走来,还没到岭南呢,就被折腾得够惨,如今他只想着早点赈了灾回金陵城去。 墨千殇自然是乐意的。 他昨日听闻南野城附近的灾民都往韶关投奔起义军去了,便有些心急。至于紫阳真人说的那件事,火龙教盘踞在韶关却对梅关粮仓熟视无睹,墨千殇也是知道的。 不过,他有不同的想法。 梅关的粮仓是军粮。抢军粮,跟抢衙门里的粮仓是完全不同的性质,是要杀头的。 ——火龙教只是想讨个公道,寻个活路,并没有反心。 墨千殇想了想,道:“要说不对劲,每件事都能找到可疑的地方。不过,也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一旁的石昱文也跟着点头,道:“我也觉得,这整件事都不对劲。” 墨千殇有些意外,问道:“石大人觉得哪里不对?” 石昱文见三人都看着自己,正了正神色,认真道:“就是岭南大旱这事儿。岭南不是靠海吗?大海里那么多水,怎么会有旱灾?” “……”水镜月和长庚默默的将视线转向墨千殇。 墨千殇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是灾民。杭州城的灾民没有返乡,但过了赣水之后,灾民已经开始返乡了。到梅岭,几乎已经看不到灾民了。” 石昱文不解:“这很奇怪吗?灾民是听说朝廷派了钦差来赈灾,才返乡的吧?梅岭就挨着岭南,灾民都已经到家了吧。” 墨千殇摇头,“赈灾粮还没到岭南,赈灾的消息若是传出来了,应该是从金陵往岭南传的,江南的灾民应该先一步收到消息才对。或许,灾民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回乡的。” 长庚道:“这几天我在韶关发现了一件怪事。我在起义军的军营寻了许久,没有找到粮草,灾民也一直都没有生火,但他们的精神却很好,每日都在练兵。” 三人听了心奇,石昱文道:“莫不是真有火龙护佑?” 水镜月摸着下巴看长庚,问道:“那火龙教不会是什么邪教吧?背后有人在利用灾民作乱?” 墨千殇有些担忧,也有些不解,“灾民都只是些普通人,怎么可能不吃饭?” 长庚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他们都还活着,不过,能活多久就不一定了。”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手帕包起来的小包裹,一边展开,一边道:“这是我从起义军的一个首领那里弄来的。” 第三百零九章 魔谷 白色手帕中是三颗丸子,指头大小,黑乎乎的黯淡无光,跟泥丸似的。 水镜月刚想伸手取一颗来瞧瞧,就被长庚一掌打在手背上。她正不解,抬眼却见他皱着眉看自己,“知道是什么吗就乱摸?” 水镜月摸着鼻子望天,其他两人讪讪的将还未来得及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墨千殇轻咳了一声,问道:“长庚公子,这是什么?” 长庚道:“起义军的军粮,他们把它叫做魔谷丸。这三颗,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月的分量。” 墨千殇有些惊讶,“你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一个月就只吃三颗这种药丸?” 长庚点头,“不错。据说,这魔谷丸,吃一颗,十天都不用吃东西,每天只需要喝一点水就行。” 水镜月眨了眨眼,“这什么蘑菇做的?比灵芝还管用。” 长庚看着她,笑得有些无奈,“据说是火龙赐予的稻谷,因为被神火焠炼过,所以才会是黑色的。” 水镜月问道:“吃一颗,真的十天都不用吃东西?” 长庚点头,“起义军已经吃了三个月。不过,军中的灾民虽看着神清气爽,却全都瘦骨如柴。” 石昱文听了眼睛一亮,道:“这东西不错。收一些回去卖给金陵城的那些个贵妇,铁定能大赚一笔。” 水镜月瞧着那些黑乎乎的药丸,“名门贵妇们的口味还真独特。那么些美食不吃,喜欢吃泥丸?” 墨千殇有些担忧,“这魔谷丸有毒吗?” “不知。不知是什么做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长庚说着看了看水镜月,道:“我让阿杰寻古玲和舒桐去了,这几日也该到了。” 墨千殇道:“这东西即便无毒,长久吃下去也必定于身体有害。赈灾粮还是要尽早放下去才是。” 水镜月道:“那些灾民若是相信这东西是火龙神赐,说不定宁愿吃泥丸也不会要你的粮食。我比较好奇的是,灾民三个月前已经开始吃这什么蘑菇丸了,说明至少,表面上看来,三个月前岭南的饥荒就已经解决了,那灾民为什么还会造反?” 墨千殇想起之前长庚列出的岭南节度使的三条罪状,问道:“莫非,灾民造反不是因为旱灾造成的饥荒,而是因为暴政?” 长庚想了想,道:“都是,也都不全是。墨将军,我今日在阵前说的那些话,并非虚言。岭南造成如今的局面,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也不是一人之过。岭南的百姓受压迫数十年,大昭朝廷却毫不知情。对朝廷来说,岭南是不是只是用来发配罪臣的流放之地?” 长庚的质问让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重。不过,这事不仅有地理环境的缘故,也有历史原因,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也不是一年两年能改善的,更不是他们几个能决定的事情。 “我有些不明白。”水镜月看向长庚,开口打破了沉默,“岭南山高水恶,百姓生存不易,这些倒是能想象。不过,长庚,你说朝廷对岭南不闻不问,又说岭南百姓受压迫,那压迫他们的是谁?据我所知,岭南的百姓如今仍旧以部落为主,岭南节度使在他们眼中还不如一个部落酋长有威信,官府的地方军还不如一窝山贼或者海盗对他们更有威胁。” 长庚道:“记得起义军是从哪里来的吗?” “邕州?”水镜月恍然的点头,猜测道:“是交趾?” 长庚点头,“不错。” 石昱文眨了眨眼,“岭南西南方的那个小国?呵,这倒有意思,压迫他们的是交趾,这群灾民不打交趾,怎么发倒造起大昭的反来了?” 长庚淡淡道:“你该问在交趾压迫大昭的子民的时候,大昭的军队为什么不打交趾,反倒对一群走投无路的灾民动手?” 墨千殇道:“所以,你之前说岭南节度使卖国求荣,指的是交趾?” 长庚淡淡笑了,抬眼看了石昱文一眼,道:“当然。西南王是大昭的臣子,即便有心当皇帝,也是叫谋逆,可不是卖国。” 石昱文摸着鼻子“呵呵”的笑了两声,“是是,在下失言了。” “岭南节度使卖国?”水镜月也不由讶然,眨着眼睛看长庚,“所以,岭南如今到底是大昭的还是交趾的?那群灾民不会是交趾入侵大昭的先锋军吧?” 长庚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开口时却是对两位钦差说的:“我说的卖国,可不是指国土,而是国民。邕州一带的百姓受交趾压迫,岭南节度使却置之不理,任由交趾在大昭的国土鱼肉大昭的子民。听闻去年冬季,交趾的海盗在邕州遇到当地百姓的抵抗,一气之下率军长驱直入,一路打到红水河。岭南节度使这才意识到危机,但官府派出地方军却不是去打海盗的,而是去和谈的。最后放虎归山不说,还任由近万邕州百姓被掳往交趾。这般助纣为虐的行径,不是卖国,又是什么?朝廷若是不管岭南百姓的死活,这片土地是属于交趾的还是大理皇帝的,又有什么分别?” 长庚的声音并不高,不急不缓,却有些冷。一番质问,实际并不是针对岭南节度使的,而是针对大昭朝廷的。说的虽是实情,却也算的上大逆不道了。 而此刻,几人也大概明白了这次岭南之乱的源头了。 交趾国的压迫,旱灾带来的饥荒,让本就艰难的岭南子民更加的走投无路。助纣为虐的岭南地方官,天高地远的朝廷,也让他们看不到未来的希望。而人一旦生出绝望之心,不是寂静无声的消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倾尽所有、与这个世道同归于尽…… 岭南百姓需要的不是赈灾粮,而是活下去的希望。 石昱文问道:“奇怪。岭南发生了这种事,灾民都流窜到江南了,为什么没有灾民去金陵城告御状?” 水镜月道:“若是告御状那么简单,岭南节度使又怎么会放任灾民离开?没有证据谁会相信一个流民的话?这次若不是因为千殇哥哥与我相识,你们会如此轻易相信长庚的话?” 她说着看了看对面的两位钦差,笑了笑,继续道:“朝廷派钦差来岭南,看到的是灾民造反,邕州知府遇难,节度使有心无力,最后的结果又会如何?岭南百姓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或许,他们已经不再相信如今的朝廷了。或许,这也是为何流落江南的灾民在听到赈灾的消息之后,仍旧不愿回来的原因。” 墨千殇沉默良久,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得想办法解决问题。至少,不能再让灾民吃这种来路不明的药丸了。” 石昱文瘫倒在椅子里,叹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给灾民送粮食也这么难的。我现在已经不指望那些灾民多么感恩戴德了,他们别在我们送粮的时候一刀子捅过来就行了。” 墨千殇沉默不语,低头看着桌子上的那三颗泥丸般的“粮食”,眉间的褶皱不由越来越深…… 第三百一十章 背后 长庚替岭南百姓诉了冤,剩下的便是钦差的事了。墨千殇说想静一静,想想办法。水镜月便跟长庚一起告辞了,说是去附近的朋友家里借宿,让石昱文有事派人知会一声。 临走之前,水镜月问石昱文:“你跟千殇哥哥很要好?” 石昱文笑嘻嘻道:“月姑娘放心,我都改邪归正了。而且,在云国的时候,墨大哥救过我的命,我再怎么混账,恩将仇报的事也是做不出来的。” “云国?”水镜月想了想,记起燕王的确说过,今年春天,大昭和云国和谈,墨千殇以护卫队长的身份护送和谈使者去了云国。她有些狐疑的打量着石昱文,“去和谈的使者是你?” 石昱文有些无奈,道:“和谈使者是礼部尚书秦自堂,我不过是凑热闹的。那次墨大哥护送我们去云国之后,返程时又一路送我们回了京城。秦自堂对墨大哥也很是赏识,给他请了功。不过,我觉得这老家伙有些不怀好意。” 水镜月问道:“怎么说?” 石昱文道:“墨大哥原本并不想入京的,也说过并不在意功劳,秦自堂说到在金陵城的燕王世子,墨大哥才松了口。秦自堂是我爹的人,这些年我爹忌惮着边关战事,一直都没动燕王,但如今边关安定了,我爹说不定会想法子将燕王的兵权弄过来。我偷听了我爹跟秦自堂的谈话,秦自堂明里给墨大哥请功,暗地里却上了折子,说墨大哥有利通外敌的嫌疑。我呸!在云国若不是有墨大哥在,这老家伙不知有没有命回来呢。” 他一番话说下来,情绪越来越激动,看样子是真拿墨千殇当大哥了。 水镜月道:“那赈灾的事呢?为什么会派他来?” 石昱文挠了挠脑袋,道:“这事儿我也不大清楚。皇上原本是想让燕王世子来的,是墨千殇主动请缨的,为这事儿还在御书房前跪了三天三夜呢。我见墨大哥坚持,以为我爹想害尚在飞,就跟墨大哥一起跪了。不过,我爹对我来这里好像也是默许的。” 他如此直言不讳的说着自家老爹的罪行,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但听得出,他跟他爹还是挺亲近的。水镜月倒是有几分敬佩他了,道:“你这么明目张胆的跟你父亲作对,没问题吗?” 石昱文听了倒是笑了,道:“不会,我爹现在看着我可乐了。我以前啊,就是一典型的纨绔,每天除了闯祸惹事就是吃喝嫖赌,我娘宠着我,我爹也管不了我。如今,我爹倒是觉得我长进了,听人夸我一句就偷着乐。当然,我跟他作对,他还是会发怒的。” 水镜月笑了笑,看了眼驿馆客房的方向,转而看向石昱文,认认真真道:“谢谢你了。” “嗯?”石昱文眨了眨眼,站在驿馆门口的台阶上,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两人一马走远,惊讶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水镜月牵着马儿,下了官道,往山岭深处走去。长庚抱着在猫包里呆着半个多月的九灵跟在一旁,偏头见水镜月一脸沉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水镜月对他笑了笑,道:“在想,你为什么要隐瞒西南王府门客的身份。” 长庚道:“这有什么好想的,直接问我不就成了?” 水镜月含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是呢,你告诉我为什么?” 长庚道:“朝廷忌惮着西南王府,没有直接派西南王来平定岭南之乱。但为了表示对西南王府的信任,又请了西南王来帮忙。实际上,朝廷还是不希望西南王府插手岭南之事的。这次是朝廷取信于民的好机会,却也是西南王取信于朝廷的机会。西南王府帮了忙,但除了皇帝之外,没有人知道。如此,是最好的结果。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西南王府。” 水镜月点头,又问道:“西南王没有争夺天下的心思?” 长庚低眉,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看进她的眼睛里,“天下人都以为他有,但他本人没有。而我要做的,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保一方平安。我也希望,他能一直做个安乐的西蜀王。” 他的语气很认真,眼中的温柔流溢着她未曾见过的欣喜与满足,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半晌,她点了点头,“我信。” 长庚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咧着嘴露出几颗白牙,“阿月,我很高兴。” “嗯,我看见了。”水镜月伸手捏他的脸颊,见他难得笑得如此灿烂,也不由弯了眉眼,道:“我还有件事想不通,你帮我想想?” 长庚捏了捏她的手,“是墨千殇的事?” 水镜月点头,“是,也不是。你说,皇帝到底知不知道岭南之乱的原因呢?他对岭南的情况了解多少?” 听石昱文的意思,这次墨千殇来岭南,应该是与石君禄无关的。石昱文不仅没有害墨千殇的意思,还十分的维护他。如此,若是朝廷不知道岭南之乱的麻烦之处,为何路见平会知道墨千殇有危险? 还有墨千殇,为什么要顶替尚在飞来岭南?仅仅只是因为岭南艰苦吗?这件事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未知的危险,是墨千殇知道却没有告诉他们的? 长庚知道水镜月在想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放心,墨千殇不会有事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有一个人一直被我们忽略了——镇南军的主帅,华腾飞。镇南军虽镇守大昭南方,但没有调令是不能出兵的。交趾的事,他或许有所耳闻,只是,在岭南节度使请他支援之前,他不能擅自介入岭南的军事政务。华腾飞的能力,即便不对灾民出手,也该能守住南雄关,这次败仗多半是故意的。他希望皇帝能派钦差来查一查。还有,华腾飞是路见平的发小。” 水镜月点了点头,“他或许跟路见平提过岭南的事,但皇帝应该是不知道的?” 长庚点头:“皇帝并没有害燕王世子的心思。相反的,他是因为信任燕王,信任尚在飞,才会派他过来。这件事背后有争权夺势,但只有阳谋没有阴谋。只是,墨千殇这次来岭南,或许很难再回到金陵城了。” 水镜月对此倒是不在意,“留在岭南也好。” 两人走到临济寺那座山下,水镜月听了长庚的分析,心情好了些,正跟他推荐妙济酿的青梅酒,就听见山上传来一个声音—— “长庚?呀,真是你小子,你可算是记得来看哥哥啦。” 第三百一十一章 胡子 水镜月抬头,就见梅林步道上走下来四个人——赖轻行、笑凤仙、紫阳真人,还有妙济。 说话的自然是正大笑着从山道上颠下来的赖轻行。这人走路的时候膝盖好像不会打折一般,脚步不是直接往前的,而是左右摇摆着前进的,很像只嘎嘎叫的大笨鹅,跟他那“轻行”的名字实在有些不相符。不过,他这姿态虽有些不雅观,速度倒是很快,动作敏捷,是只灵活的笨鹅。 若不是他这招牌动作,水镜月第一眼差点没能认出他来,因为他把他那满脸的络腮胡子给剃掉了。水镜月诧异道:“大胡子,你的胡子怎么没啦?” 赖轻行伸出两只手指捏着自己的下巴,把一张脸送到她面前,还冲她眨了眨眼,“帅不?” 别说,那大胡子遮住的一张脸长得还不赖。不过,水镜月自然是不会承认的。她伸手戳着他脸上荡出来的皱纹,将那张脸撇到一旁,“一把年纪了,装什么可爱?” 赖轻行被她这么一推,偏头正好对着长庚那张脸,不由撇了撇嘴,刚刚见到他的那股子兴奋劲顿时消退大半,正形看了看两人,问道:“你们认识的?” 水镜月点头,她也正好奇——敢情一群人相互间都是认识的? 长庚以前路过梅岭之时,听到赖轻行的琴声。他本身也是擅琴的,好奇之下寻了过去,两人算是知音人。不过,当时赖轻行是在山林清泉旁弹琴的,两人只聊了会儿便分别了。长庚只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就住在这座山岭里,却不知道他就是飞鸿山庄的主人,也不知道这里还有个临济寺和紫阳观。 赖轻行拍着长庚的肩膀,道:“长庚老弟,你来得可巧,再晚一步哥哥我可就走啦。” 水镜月看到他背后背的长木盒,看样子应该是装琴的,问道:“大胡子,你这是要出门?”她看了看笑凤仙,想起他们那个赌约,顿时明白了,“你真要去找那什么火龙啊?” 赖轻行眨眼,“愿赌服输么。再说了,我听说那什么离火宫的小宫主是个大美人,凤仙老弟是个出家人,肯定不会跟老哥抢,哥哥我也不吃亏,哈哈。” 水镜月听得有些糊涂,“什么离火宫大美人的?这事儿跟离火宫有什么关系?” 赖轻行有些意外,问道:“阿月不知道吗?”他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笑凤仙,“凤仙老弟,你不会是耍我的?” 笑凤仙咧嘴一笑,道:“老弟可不敢。” 水镜月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事?” 笑凤仙敲着折扇,挑眉笑道:“三个月前,火龙现身静江城,江湖传言,火龙与传说中的神农鞭有关,引得不少修道之人聚集静江。不多久,离火宫又放出消息说,火龙乃离火宫镇宫之宝,寻到火龙并交给离火宫之人,离火宫宫主愿招其为婿,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他。” 离火宫位于琼州南边的一座孤岛上,据说整座岛就是一座大山,被称之为九阳之山。离火宫的九炎心法是江湖最纯正的至热内力。不过,自从十多年前离火宫主隐匿江湖之后,离火宫就逐渐淡出了中原武林的视线。 倒是有传言说,离火宫主是因为女儿出世了才退隐江湖的,想来是很宝贝这个女儿。离火宫主的女婿,应该也就是下一任离火宫的宫主了。这个条件对江湖人的吸引力,不仅仅是美人,还有传说中的九炎心法。 赖轻行道:“凤仙老弟说这事早就传遍了江湖,阿月怎么会不知道?难道这消息只有男子知道?”他说着还特地看了看长庚,“长庚老弟,你听说过吗?” 长庚点头,“确有其事。”他说着看了水镜月一眼,“阿月刚从海外回来,不知情也是正常的。” “难怪这么多江湖人往岭南跑呢……离火宫是嫌岭南不够乱的么?”水镜月说着眨了眨眼,问道:“寻找火龙的江湖人大多是出家人吧?怎么娶离火宫的小宫主?” 笑凤仙笑了,“还俗呗。月姑娘以为世上有几个出家人能抵抗离火宫的诱惑?” 水镜月道:“若找到火龙的是个女子呢?” 笑凤仙打开折扇,绯红的凤仙花飞扬至嘴角,“月姑娘若有兴致,不妨找到火龙之后亲自问问离火宫主。” 赖轻行摸了摸下巴,道:“赖某担心的是,这离火小宫主会不会长得太丑嫁不出去,离火宫主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抬高女儿的身价?” 水镜月撇了撇嘴,“我说大胡子,你这一把年纪,当人家小宫主的爹都够了吧?还真想娶人家不成?” 赖轻行抬手拍她脑门,“赖某正值壮年,小丫头懂什么?男人就是这个年纪最有魅力。”他说着又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道:“刮了胡子之后,不觉得年轻多了么?” 水镜月好笑,道:“您老人家先找到火龙再说吧。指不定人小宫主眼光奇特,还真就喜欢你这款呢?” 赖轻行转身朝紫阳真人和妙济拱了拱手,“别忘了给我埋一坛青梅酒,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喝酒。” 他说着又拍了拍长庚的肩,说话是却是看着水镜月的,道:“我那山庄的人都遣散啦,你们随便住。” 水镜月惊讶,“大胡子,你不准备回来了不成?” 赖轻行朗声笑了,“赖某找到火龙之后,就是离火宫的女婿了,还要那山庄做什么?” 他说着就转身,一边挥手一边颠颠儿的走远了。 笑凤仙朝几人拱了拱手,也跟了上去。 水镜月想起件事,转身叫住了他,“笑凤仙!” 笑凤仙转身,听见一阵破风声,抬手接住那一道白光,却见正是那晚他给她的那壶凤仙酒的酒壶,里面的酒却仍旧是满的。 水镜月道:“还你一壶青梅酒。” 笑凤仙扬了扬眉,转身举着酒壶挥着手,“成双燕子随人后。月姑娘,笑某人先走一步。” 两人走远了,水镜月和长庚跟着妙济、紫阳真人上山。水镜月问道:“妙济师父,大胡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没说?” 妙济摇了摇头,“贫尼不知。” 水镜月看向紫阳真人,问道:“真人知道笑凤仙为何会特地来找大胡子一起去寻火龙吗?” 紫阳真人道:“贫道跟笑凤仙的师父是故交,他以前跟他师父来过这里,跟赖庄主很是投缘,经常会来找他喝酒。这次笑凤仙来寻他,只说是来找个帮手,其他的贫道也不知。”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山庄的方向,道:“当年赖庄主上山之时,就曾说过,在这山岭住一日,便蓄须一日。如今他走了,那一把胡子也留下了,想来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妙济对水镜月笑了笑,道:“有缘自会再见的,阿月不必伤怀。” 水镜月笑了,“嗯。妙济师父,阿月饿了一整天了,特地赶来吃你做的斋饭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潜入 入夜,水镜月悄悄的穿过院子,来到窗前,本想吓吓里面的人,却见白衣人正坐在窗口看着她,手边还放着一卷书。 水镜月拿起书卷看了看,发现是赖轻行的琴谱——看不懂。她将书卷扔到窗口的书桌上,拉着他下来,道:“大胡子的宝贝都在酒窖里藏着,等会儿带你去,有不少绝迹的琴谱,还有他收集了半辈子的七弦琴。” 长庚任由她拉着出了院子,翻墙的时候才发现她手中还拿着东西,问道:“阿月,这么晚了,你拿铁锹做什么?” 水镜月转首瞧他,扬了扬手中的铁锹,挑眉一笑,“盗墓去。” 最后,长庚从临济寺前院的那棵梅树底下挖出一坛青梅酒的时候,神情颇有几分无奈,抬手,隔着面巾捏了捏她的脸,“敬酒不吃,偏偏喜欢偷酒喝。” “嘘,小心把小静安吵醒了,倒是可就不是偷酒是罚酒了。”水镜月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拉着他悄悄的跃出了院子,“我们找千殇哥哥喝酒去。” 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驿馆里很安静,时不时有巡守的士兵走过,间或夹杂着一声声的低语或咒骂。 巡视的队伍刚过,一个黑衣人从墙头跳了下来,抬手压了压头顶的斗笠,将一整张脸都遮在了阴影下。 黑衣人走到路口,回头看了看,来路空荡荡的,驿馆门口的两只灯笼在夜风中摇摆着……他转身,不在犹疑,沿着碎石路一路往南而去…… 在黑衣人身后,道路一侧的山顶上,白衣人看着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的人影,低声道:“他走了。” 梅树下,黑衣蒙面的女子拍了拍手中的酒坛子,“这酒只能我们两个人喝了。” 白衣人回身,问道:“你不是来阻他的?” 黑衣女子坐在树下,仰头看他,“我为什么要阻他?” 白衣人低眉看了看她手中还未开封的酒坛,道:“不如,等到梅花开了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喝酒?” 黑衣女子看了看头顶光秃秃的枯枝,道:“忘了带铁锹了。” *** 天色微明,韶关的大门刚刚开启,一个红衣少年钻了出来,伸展着肢体甩着胳膊,看了眼前方寂静的道路,一边打了个呵欠,道:“都这么多天没有灾民来了,今天大概也不会有人吧?” 他话音刚落,抬脚却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大门口坐了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一顶宽大的斗笠遮住了面容,双手抱胸的挤在城门根下,单薄的衣衫让人看着都觉得冷。 少年眨眼,走近了些,试探着抬手推了推黑衣人的肩,“喂,醒醒,喂!” 黑衣人动了动,伸手将头顶的斗笠往上抬了抬。 少年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睡在这里?” 黑衣人起身,微微躬身行了礼,道:“抱歉,在下昨日贪路过了宿头,便在这里将就一夜了。劳烦军爷了,可以入关了吗?” 少年皱眉,怒道:“什么军爷?你从哪里来的?入关做什么?说清楚!” 黑衣人道:“在下不过一个江湖浪子。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走到哪里算到哪里罢了。” 少年正想说什么,就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阿根,什么人哪?一大早的吼什么?不是军官的就放进来,别学着那些个狗官欺负人。” 那叫阿根的少年转头,就见一个青衣人走了过来,连忙躬身行了礼,“徐先生,您怎么来了?” 徐先生抬手敲他脑门,“是谁一大早的在院子里练功的?呼呼喝喝的吵得一院子的人都没法睡了。” 阿根揉着脑袋,呵呵的笑着,那样子不像是受了批评,反倒像是得了表扬。 徐先生绕过阿根,抬眼看向仍旧等在关门口的黑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看到他背后背着的一个黑色的长布条,问道:“江湖人?” 黑衣人点头。 徐先生道:“来岭南寻火龙的?” 黑衣人摇头,复又点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阿根听得有些迷糊,抬头看徐先生,道:“徐先生,他一直都这么说,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徐先生又敲了敲他脑门,“不许骂人。”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能说清楚自己的来处归去的人,能有几个呢?” 阿根心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他就能说清楚啊。不过,他可不敢跟徐先生争辩,抬手指了指黑衣人背后的那长布条,问道:“先生,他背后背的是什么?” “一把剑。”回答的是黑衣人。他说着,已经将背后的长布条取了下来,手指微动,长剑出鞘三分,却是黯淡无光,连剑刃都没有,仿若只是一根粗劣的剑胎。 阿根原本闪着光的眼睛顿时比那剑还要黯淡,有些失望,眼中的戒备却也消了几分,用仅余的几分期许抬眼看他,问道:“你会武功吗?” 黑衣人点头,“只凭着几把力气混两口饭吃。” 阿根眨了眨眼,转头扫了一周,最后眼睛定在门口的一块红色的大石头上,伸手一指,“你有本事举起那块大石头……哎呦!”他话还未问完,脑门上又挨了一爆栗,比之前的痛多了。 徐先生皱眉道:“你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就是个卖艺杂耍的,你也不能这般指手画脚的不尊重人,懂不?” “知道了。”阿根点头。 黑衣人倒是无所谓,道:“没关系,小孩子好奇而已。” 阿根撇了撇嘴,仰头看徐先生,道:“徐先生,他虽然不是从岭南走出去的灾民,但也挺可怜的,不如让他也留下来?” 徐先生想了想,对黑衣人道:“岭南如今乱的很,我看你暂时也没地儿去。不如这样,我带你去见我大哥,看他愿不愿意收留你,至少能吃饱肚子,有个地儿睡觉,你觉得呢?” 黑衣人却摇了摇头,道:“在下不入官门。” 徐先生笑了,“江湖人生性自由,不受拘束,倒是在下唐突了。” 一旁的阿根却道:“这里不是官府,我们也不是那些个狗官。这里是火龙教!我们都是火神护佑的子民,神的子民是最自由的!” 黑衣人似乎有些困惑,“火龙教?” 徐先生道:“阁下没听说吗?” 黑衣人道:“在下第一次来岭南,这里的江湖门派,只听说过离火宫和幻海宫。” 徐先生道:“火龙教不是江湖门派,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聚在一起,看看能不能走出一条出路而已。” 黑衣人沉默着,似乎有些兴趣,“走投无路的人……我能留下来吗?” 阿根似乎很高兴,“我带你去找我们老大!” 徐先生问道:“在下姓徐,徐邵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黑衣人抬头,伸手抬高了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抬眼看向远方刚刚升起的一道霞光,“……在下……姓莫,莫离歌。” 第三百一十三章 量身 莫离歌见到火龙教教主的时候,他正带着一群教徒在操练。 练操的地方很宽阔,看样子以前应该是个打谷场,原本堆草垛的地方建了一座齐膝高的演武台,那位教主此刻就在高台上。 徐绍良给莫离歌介绍说:“这位就是火龙教的教主,农谢高,大伙都叫他老大,你也这么叫吧。” 农谢高大概个四十多岁,长得高高大大的,穿一身黑底红纹的短装,将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只是,动作有些单调,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一两招,还有些生硬。 待农谢高停下,徐绍良带莫离歌去见他:“大哥,这位是莫离歌,无家可归的江湖人,想留在火龙教讨口饭吃。” 介绍完了,徐绍良看向莫离歌,示意他行礼。可莫离歌却没动。他此刻正微微低着头,沉默着,宽大的斗笠遮了半张脸,看不清神情。 一旁的阿根仰头,看着他斗笠下的那张脸,然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对面农谢高的长刀。他眨了眨眼,看向农谢高,道:“老大,他好像对你的刀很感兴趣。” 农谢高微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手中的大刀一挥,“砰”地一声立在了莫离歌眼前,道:“兄弟,会耍不?” 莫离歌将斗笠摘了,背在背后,视线仍旧没有离开那把大刀,然而,他看的其实并不是刀,而是刀柄上的那只手—— 那只手很大,很有力道,却很瘦,手指的骨节分明,突出若枯竹。 眼前这人长得比他高,骨骼比他要粗,但那一身短装穿在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其实不只是教主,莫离歌一路走来,见到的每个人几乎都瘦得皮包骨头。阿根也是,都已经十六岁了,却瘦小的仿若十一二岁一般。反倒是那位徐先生,虽也清瘦,脸上总还能看到几两肉。 莫离歌终于抬眼,看向了农谢高的眼睛,开口时带着几分忧虑,“这里真的能吃饱饭吗?” “哈哈哈……”农谢高大笑起来,伸手重重的拍在他肩上,道:“兄弟,进了火龙教,就再不会挨饿了。来,先给大伙儿露一手,让众位兄弟们认识认识。” 莫离歌被推倒演武台中央,静静的回视着底下那数万双饱含打量的眼睛,显得有些木讷。然而,这种木讷并不是不知所措,反倒在沉默中显出几分宠辱不惊的淡定来。 阿根的一双眼睛一直都盯着莫离歌背上的那把剑,但莫离歌却没有拔剑。他扫视一圈之后,跳下了高台,走到了一堆乱石前—— 那些石头是从山上开采下来的,盖房子用的。石堆旁有一个打谷用的石磙,原本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如今却被弃置在一旁的废料堆里,用来压脚都嫌太圆滑。 莫离歌弯腰将那石磙上的散落的碎石拂开,然后蹲下,双手放在石磙两侧的空洞中,往上一抬,将那石磙举了起来,转身,不急不缓的回到高台,将那石磙小心的放在了高台中央,却是将那石磙立了起来。 “好厉害!” 第一个赞叹出声的是阿根。他记得,之前将这石磙从打谷场搬走的时候,四个人合力都只勉强抬起它,两个人推着滚动都觉得费劲儿。 底下一阵欢呼,震天的叫好声响彻云霄。 农谢高笑得最响亮,拍着莫离歌的背,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莫老弟,可以呀,以后跟着我好好干,火龙一定会为你降下福祉。”他说着转头看向徐绍良,“徐先生,你带他去领口粮。” 徐绍良点了点头,“知道了,大哥。” 出了演武场,徐绍良将一路跟来的阿根赶走,“看门去,擅离职守小心挨板子。” 阿根撇了撇嘴,走了。 粮仓是一栋低矮的土房子,很小,看着像是牛棚改建的。土房子前有一堆干枯的野草,徐绍良走到野草堆前,抬脚踢了踢,里面传来一声闷哼,“谁啊?不是昨日才发了一次魔谷丸?怎么又来……徐先生啊,您好啊,魔谷丸吃完了?” 野草堆里站起一个“野孩子”,看着跟阿根差不多大,也是一身红衣,却沾着泥土,头上还插着几根野草。他似乎才睡醒,跳起来时一边揉眼睛一边撒着火,在见到徐绍良时,那火却顿时就熄了。 徐绍良敲他的脑袋,“昨儿晚上又去做什么坏事了?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 “野孩子”站直了指天发誓,“没,绝对没有。”他抬眼看到莫离歌,咧嘴笑了,“徐先生,来新人了?看着不像灾民啊。你好呀,我叫阿野,要魔谷丸就来找我啊。” 莫离歌点了点头,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魔谷丸是什么?” 阿野被人郑重其事的道谢,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挠着脑袋道:“你还不知道啊,魔谷丸是火龙赐予的食物,吃一颗魔谷丸,比吃两斤大米还管饱呢。” 徐绍良推着他的脑袋,道:“行了,去拿东西给他量一量。”说着又朝莫离歌挥了挥手,“进去吧。” 土屋里面空荡荡的,四壁徒立,地上铺着干草,墙角摆着一架木梯,梯子上系着几根长布条,再没多余的东西了。 阿野让莫离歌站在梯子旁,抬头比划了一下,取下了挨着他头顶的一根长布条——白色的,一指宽,上面还有几个红色的记号。阿野拿着那长布条站在莫离歌跟前,道:“把手抬起来。” 莫离歌照做了。 阿野正准备拿着那长布条靠近,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将那长布条抢走了。他有些不解,刚抬手,就被那只手拍走,“你够不着,我来。” 阿野怒,跳着脚道:“我才不矮!老大昨天还说我长高了一寸!” 徐绍良不理他,将那布条缠在莫离歌的腰上,对着那长布条比了比,淡淡道:“不行,太胖了。” 阿野凑过去看了看,那腰围的的确超了一点点,不过也就才过红线而已。他眨了眨眼,仰头看向眼前的黑衣人,“要不,你把衣服脱了吧?这样就够了。” 徐绍良却又拿着布条量了莫离歌的胸围、手臂和小腿,每次超过了红线的位置。末了,他将长布条甩给阿野,道:“火龙是那么好糊弄了吗?让他饿几天再来。” 莫离歌被人木偶般的摆弄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阿野道:“看你够不够瘦啊。火龙的食物只赐予吃不饱饭的苦孩子,那些不用挨饿,整天吃肉喝汤的人吃了魔谷丸,会受到魔火的惩罚。” 第三百一十四章 龙石 火龙教西边的山谷中有一条河,名为东始江。江水两岸的山体险峻高大,裸露的崖壁上透出红色的山石。 从粮仓出来之后,莫离歌便跟着农谢高一起来到了这里。他们是坐船来的,船不大,都是在这里开山伐木时建造的。站在船上看两岸红色的陡壁,显得格外的震撼。 莫离歌要在这里跟一万火龙教教徒一起,开山采石。而农谢高是来给那些开山的教徒送口粮的。 火龙教的教徒说,这座大山是火龙赐予他们的神石。他们要在这里盖两座神殿,感谢火龙的赐福。 莫离歌问道:“为什么是两座?” 农谢高伸手指了指东始江两岸的山顶—— 在那里,茫茫大山之中,两座高大的山体兀然耸立,隔着江水两相对望。擎天柱一般的山石顶端,一块巨大的石头仿若帽子一般盖在山顶,远远看去,仿若赤霞神宫。 农谢高咧嘴笑道:“那是火龙石,传说以前住着两条火龙,一雌一雄,原本是一对儿,为了修道飞升,一个住在江东,一个住在江西,最后一起飞升了才相聚。这片大山,就是他们飞升之时降下的神雷烧成红色的。” 莫离歌问道:“火龙教教徒也一样,男女划江而居?” 农谢高点头,“当然。这条江是阴阳界,这边的山是阳石,那边是阴石。我们这群大老爷们进了那座山,会触怒雌火龙,招来魔火的惩罚。” 船停靠在一个简易的码头,这里有不少船只,想来是火龙教众人进出大山用的。 农谢高上了岸,还未看到里面的人影,便冲着大山大声嚷道:“开饭啰!”响声回荡在大山里,余音不绝。 大山深处,一众红衣信徒举着各种由农具改造的开山工具,大声回应着—— “哟——开饭啰!” “老大亲自来了?!” “火龙殿还没建成啊,老大!” 一群人笑闹着往山谷便聚集。 农谢高听着山里热闹的回声,扯着嗓子叫了几声,也不知是在回答山里的问话,乱七八糟的什么也听不清。 他用力一拍莫离歌的背,“莫老弟,你先在这里呆着,十天后我再来接你。你不能吃魔谷丸,做些轻松的活计就成,不然过两天该支撑不住啰。” 莫离歌抬眼看向远处那座火云般的巨石,张了张嘴,似乎无声的说了句什么,随后便进了山…… 远处,耸立的山石之上,黑衣女子伸手摸了摸鼻子,偏头看向身旁的白衣人,道:“被发现了。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白衣人摸着怀里白猫的脑袋,道:“他让我们去阴石那边看看。那个火龙教教主,似乎很信任他。” “他们本就一无所有。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教主,那个书生的态度更让人看不清。还有,”黑衣女子敲着下巴,偏头问道:“不是说有十万灾民,可韶关的,再加上这边建神殿的,顶多也只有两万吧,即便加上老弱妇孺,估计也不过四万。是地方军虚报了数据,还是说主力军藏在了的旁的地方?” 白衣人想了想,道:“十万太多了些,岭南没那么多人。不过,两万又太少了些。” 黑衣女子点头,“先去另一边看看吧。” 两人纵身一跃,从高高的石台上跳下,黑白的衣袂翻飞,正是一路跟踪而来的水镜月和长庚。 两人落地之后,往东始江的方向走去,坐了火龙教留下的船只,往对岸划过去。 水镜月打量着山谷两岸的红色的石柱,道:“长庚,你看,那什么火龙石,像不像两棵大蘑菇?” 长庚失笑,“蘑菇丸,蘑菇石,想吃蘑菇了?” “说不定是只喜欢吃蘑菇的火龙?”水镜月咯咯的笑了几声,又道:“好久没吃舒桐做的菌菇汤了……不知道阿杰找到玲玲和舒桐了没。” 长庚揉了揉她的脑袋,“放心。” 快到对岸的时候,水镜月道:“长庚,等会儿你上去会不会引来魔火?” 长庚道:“我倒是挺想看看那魔火到底是什么。” 水镜月想了想,道:“说不定这里藏了什么高手——记得浪子山庄的红莲姐吗?” 长庚点头。 水镜月道:“她的内力就像是一团火,是至热属性的内力。红莲姐有一招叫做‘烈焰红莲’,据说她曾用这一招烧毁了一座城。” 船靠了岸,长庚拉着她下了船,道:“岭南,至热内力,倒是容易让人联想到离火宫。” 水镜月道:“离火宫不也在找火龙吗?离火宫主是一代侠客,自然做不出这种事……会不会是离火宫出了什么叛徒?” 长庚道:“抓一个叛徒,应该不至于让离火宫主许下婚约。离火宫盯上的是静江那边的火龙,不知道跟火龙教所说的火龙是不是同一件事。” 两人一直走到那座高耸入云的火龙石附近,才看到那群穿着红衣的女子。 不过,她们并没有在开山,也没有在采石。 她们在挖土。 火龙石下的山里有一个大洞穴,布置成了一个工厂。一群红衣女子在揉泥、拉坯、修坯……最后烧制成形,制作出来的一口口缸堆放在洞穴前方的空地上。 那些缸并不很大,更像是大酒坛子,做工有些粗糙,红衣女子们却做得很认真。最让人不解的是,这群女子都面黄肌瘦,并没有如对面的男子一般瘦骨嶙峋,也不如他们那般有活力。不过,她们这般形容,倒是跟灾民的形象更加符合。 远处,水镜月看了许久,却越来越困惑,偏头对长庚道:“要不直接去问问?” 长庚拉住她,“不着急,小心打草惊蛇。若是引起他们的怀疑,可能会给墨将军带来麻烦。” 天色渐晚,两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见那群女子都停了手中的活计,往那火龙石的方向聚集,脸上也都张扬起笑意。 水镜月道:“开饭了?” 长庚点头,“她们吃的应该不是魔谷丸。” 火龙石下方的开了一扇石门,先走出两个白衣银面的男子,分立两旁。不会儿,一个男子走了出来。这男子披了件黑底红文的披风,看上去应该不到二十岁,一张圆脸,显得有些孩子气。 那群女子跪地行礼,叫着:“雷神大人。” 雷神大人点头,伸手让众人起身,对身后两个银面人挥了挥手。两人进了洞穴,搬出两个大布袋,放在了那群女子前面。 雷神大人道:“还有十天就成功了,你们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前面的一位女子道:“只做出了一万多个,雷神大人,能不能推迟些日子?” 雷神大人皱了皱眉,“天意不可违。”他说着便转身,进了洞穴。 一群女子跪地恭送,直到石门关上才起身。她们打开那两只布袋,里面都是黑乎乎的丸子,跟魔谷丸长得一模一样。她们每人抓了一把那黑色的丸子,然后下山,坐在制作陶缸的洞**,开始吃晚饭。 水镜月揉了揉太阳穴,“雷神?那模样居然也有人信,说是善财童子还差不多。” 长庚道:“这人的武功看着还不及他身边的两个护卫,背后估计还有人。” 水镜月微微皱眉,“他说的‘十天’是什么意思?十天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长庚道:“十天……那边的男子十天之后就该回去领下一颗魔谷丸了吧。” 水镜月想了想,“她们吃的不是魔谷丸吧?我去弄一颗来……” 不等她说完,长庚就将她拉到身后,把怀里的白猫放在她脚边,道:“别让九灵乱跑。” 第三百一十五章 残尸 水镜月和长庚回到梅关驿馆的时候,已经快到子时了。两人刚一进门,石昱文就迎了上来,道:“墨大哥怎么样?你们再不回来,明日我就带着大军直接打进去了。” “很顺利……”水镜月刚开口,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抬头,就见一只信鸽落在了墙头,咕咕的叫着。 “是阿杰。”长庚说着将在怀里探头探脑的九灵放下,把那信鸽抱了下来,取下它脚下的信笺,扫了一眼,递给水镜月,“阿杰他们到了,不过遇到些麻烦。” 水镜月接过信笺看了看——信笺很小,阿杰只说他们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然后写明了地点,想来是让他们去一趟。 石昱文见两人又要走,伸手想要去拉两人的衣袖,却是连衣角都没碰到,只得急急冲两人的背影喊道:“喂,我能做些什么?” “等着,什么都别做。” 两人扔下一脸焦急又郁闷的石昱文,又往韶关的方向去了。 两人没有入关,越过山岭,跟着那信鸽绕到军营南边,最后在一条河边找到了阿杰。 阿杰正蹲在河边,也不知是在喝水还是在洗脸,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抬头见到信鸽,还没看清夜色中的人呢,就蹦了起来,朝那人影扑过去:“师父!公子!你们可算来啦。” 水镜月见他跑过来,停了下来,伸手正准备接住他的时候,却见他跑到近前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挠着脑袋,正正经经的叫了一声:“师父,公子。” 水镜月不由笑了,伸手想去揉他的脑袋,却被他躲开了。她有些意外,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 阿杰往后退了一步,道:“阿杰身上有味道。”他说着身体极不自在的扭了扭,似乎很不舒服,“难受死了!真想跳进河里洗个澡。” 长庚突然问道:“那个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的方向是刚刚阿杰洗脸的地方,那里站了个少年,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上还粘着泥土。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一群人,似乎有些扭捏,不知所措的捏着手指。 不过,长庚和水镜月还是认出了这个脏的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孩子——他是火龙教的孩子,那个守着粮仓的“野孩子”阿野。 阿杰还没开口,夜色中就传来一个声音—— “阿杰,是二小姐到了吗?二小姐!” 在前方的一座山丘上,古玲正站在山顶朝这边挥手,难得在见到水镜月的时候没有扑过去,“二小姐,快过来看看。” 水镜月抬眼看过去之时,却不由愣了愣,惊讶得眼睛都不由睁大了几分,就连长庚都有些怔然—— 古玲身旁站了两个人,一个自然是舒桐,另一个一身白色斗篷绣着火焰纹章,滴血般的耳坠摇晃着一星月光—— 苍烬。 什罗教的大巫师,长庚的兄长。 九灵见到苍烬似乎很高兴,从长庚怀里跳下,直接奔上山丘,一头钻进了苍烬的斗篷里。水镜月和长庚上了山丘,还不及说出心中的困惑,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山丘上是一片空地,光秃秃的土层有些湿润,像是新翻过的。而在那黄土中,时不时伸出了一只手、一只脚,苍白的、焦黑的、粘着泥土的,仿若一群想从地底爬出的冤魂。而在他们脚边,有一个不大的土坑,旁边放着两只手臂和小腿,还有一些烧焦的肢体,坑底是一截截的残肢断臂,混乱的堆叠着…… 空气中混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腐烂的、酸臭的,仿若战场上匆匆掩埋的万人坑。 水镜月手中的长刀一转,将想要凑过来的古玲推拒在五尺之外,道:“玲玲,你怎么一来就这么重口味?” 古玲举着两只手,一脸的受伤加无辜,道:“二小姐,我可大半年没见着你了,从西域回来的时候想去找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去。原本想来岭南长长见识,碰到二小姐的朋友,还挺高兴,没曾想整天被他气得半死。好容易见到阿杰,听说你找我们的时候,我高兴得一连赶了好几天路都没休息,现在脚还疼呢。还有啊,这地儿可不是我找来的,是你家徒弟找到的。那空地上的尸体也都是他挖出来的,这个坑倒不是他挖的——是那个孩子弄得。你居然给阿杰扑不给我扑……唔……” 水镜月久不见她,刚开始听着她的唠叨还觉得挺亲切,没想到这丫头说起来没完没了。她伸手捏住她的上下唇,指了指地上的残肢,“先说清楚,这些尸体怎么回事?”她说着松开了她的嘴,见她要张嘴了,又补充一句,“舒桐,你来说。” 古玲颇为委屈的扁了扁嘴,不过,说到正事,也没再闹了,躲到舒桐身后去了。 舒桐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看向水镜月,问道:“二小姐,有没有一种武功,能让人身体内着火的?” 水镜月听了微微一愣,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如果只是灼烧身体的某个部位,至热内力就能做到。不过,若是从外面看不出伤痕,就不止是内力高低的问题,必须配合高明的功法才能做到。” 舒桐道:“整个身体,除了小腿和手臂之外,全都烧伤呢?从内而外,最后化为灰烬。” 水镜月皱了皱眉,“这个,我没有见过……理论上应该是能做到的。你确定是烧成灰烬的,不是被内力震碎的?” 古玲从舒桐背后探出脑袋来,“没有内伤哦,只有烧伤,从内而外。绝对不会错的。” 水镜月偏头看了长庚一眼,稍顿了顿,才道:“这种即便能做到,对内力的消耗也是极大的。至热内力跟极寒内力是不一样的。因为人体内有水的缘故,极寒内力能很轻松的冻结一个人,但在人体内部,至热内力本身的摧毁力,比它所携带的热度的杀伤力要大得多。他们很难只靠热属性造成大范围的伤害,内力在筋脉中游走一周,也只会灼伤筋脉。要想将整个身体从内而外的烧为灰烬,又要保证身体是烧毁的而不是被内力震碎的,必须将内力控制在一个度,然后源源不断的打进身体,一般人不会有人做这么麻烦的事。” “师父,”阿杰原本被这尸山血海恶心得憋了一肚子的酸水,打死都不乐意上来了,在山下等了许久见众人没有下山的迹象,只好又拉着阿野上来了,却仍旧没上到山顶,“他说那些人是触怒了火龙,被魔火烧死的哦。” 第三百一十六章 救赎 阿杰说,他们路过这里的时候,听见山上有哭声,这才发现了这处尸坑。 他想起当时的场景,不由缩了缩脖子,道:“当时阿野冷不丁的那么回头瞧我,怀里还正抱着一截手臂,跟吃人的野鬼似的。” 古玲在一旁点头,“是挺吓人的。我们刚开始还以为这孩子是饿极了来挖尸体吃的呢,问过才知道他是来找亲人的。” 水镜月问道:“魔火是怎么回事?” 古玲撇了撇嘴,冷哼一声,嘟着一张脸躲到舒桐身后去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生气了?” 舒桐笑了笑,道:“不管我们说什么,这孩子都不理人。他只回答苍烬的问题。” 水镜月偏头,就见阿野正站在苍烬跟前,似乎想伸手去拉他的衣摆,看到自己脏兮兮的小手之后又缩了回去,仰着头,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真的是巫师大人吗?” 苍烬对他笑了笑,点头,“是,我是巫师。你有什么愿望吗?” 阿野的眼睛亮了亮,扑通一声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哽咽着道:“你能不能救救我妹妹?雷神大人说她触怒了火龙,死后只能做孤魂野鬼。巫师大人,我妹妹很善良的,她只是饿极了……一时没忍住,她不是故意的……她……我不要……我不去天堂了,你救救她……不用送她去天堂,送她去投胎就行……巫师大人,你救救她好不好?” 苍烬问道:“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阿野抬头,“阿果。” 苍烬问道:“她做错了什么事?” 阿野道:“她吃了米饭……” “阿野!” 阿野还未说完,山下便传来一声呼喊。众人抬眼看去,就见山下站着一位青衫男子。阿野见到他的时候有些害怕,原本就是跪在斜坡上的,这会儿差点就往后栽了下去,幸而被苍烬拉了一把。 阿野抬头看了大巫师一眼,似乎从他的微笑中得到了力量一般,站了起来,看着青衫男子叫了一声:“徐先生。” ——正是水镜月和长庚见过的徐先生,徐绍良。 徐绍良将阿野拉到自己身边,抬眼一一向几人看过去,最后一双眼睛定在长庚身上,“你们是从金陵城来的?” 长庚不知可否。 徐绍良却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道:“别为难一个孩子,钦差大人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了。” 长庚偏头看了眼背后的尸坑。 徐绍良的眼神黯了黯,道:“不知大人是否是在梅关落脚?”他顿了顿,见长庚没有否认,继续道:“天色不早了,小孩子需要休息。大人若是信得过在下,明日午时,在下一定去梅关拜访。” 长庚似乎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徐绍良拉着阿野下山,阿野却是不愿,挣扎着转头看大巫师,一边道:“徐先生,那是巫师大人!他能救妹妹!徐先生,你放开我!” “徐先生。”苍烬终于开口,“听完一支曲子再走吧。”他的声音淡淡的,分明是商量的语气,却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徐先生停了下来,阿野也安静了。 苍烬解下斗篷,扔给了一旁的阿杰,从背后取下一张七弦琴,递给了长庚,又看向水镜月,问道:“带箫了吗?” 水镜月从背后取出了一支凤竹箫,却是水离城常用的那支——她离开闲云岛的时候,水离城送给她的。 九灵从苍烬怀里跳了下来,爬上山顶的一棵树,站在高高的树枝上,仰头看着头顶的清冷的秋月。 苍烬穿过那巨大的尸坑,无视脚下的万象森然,一步一步的往山丘最高处走去,清冷的声音仿若从九天宫阙而下,“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何所冬暖,何所夏寒……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什罗教的送葬歌,悲凉的箫声,清冷的琴声,凄绝的白裳舞——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清灵的歌声中,眼前的翻飞的白裳中仿若升腾起了一团团焰火,燃尽一切的罪孽,救赎被束缚的灵魂,在月光中开出一朵朵洁白的芳华…… 水镜月仰头,看着银色的月华中升起的点点白光,仿若看到相识已久的故人,不自觉的伸手,姿态仿若挽留—— “阿月?”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水镜月回头,对上那双担忧的眼睛—— “你没事吧?” 微凉的手指覆上额头,水镜月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舞曲早已停歇,山下那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也已经走远。 苍烬系上斗篷的带子,抱起九灵,看向水镜月,“从前是冷眼旁观,如今是入戏太深。阿月,幸而他没有选你做他的继承人。” 众人将尸坑掩埋好,回到驿馆的时候已是天色微明,等洗了澡终于躺下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所以,在徐绍良依约前来拜访之时,被守关的将士拦了下来。最后还是水镜月听见外面的吵闹声,这才起身去把人给请进来的。 水镜月把人请进客厅,低头见九灵跟了过来,伸手弹了弹它的耳朵,“去把他们都叫起来。” 九灵打着呵欠洗了把脸,转身走了。 水镜月给客人倒茶,却发现茶水是凉的,估计还是昨日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上的面巾,对徐绍良道:“抱歉,你稍等会儿。” 她说完就拿了水壶去打水,不料厨房里却有人正在忙碌。她站在门口见那一袭白衣优雅的动作,错觉自己进的不是柴米油盐的厨房,而是书香墨染的书房,不由笑出了声。 白衣转了身,抬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取过她手中的水壶,打了热水给她,“小心烫。” 水镜月提着水壶转身,一边走一边笑,“真该让客人来瞧瞧咱们的‘钦差大人’亲自下厨。”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水镜月总算让客人喝了杯热茶。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端着水杯暖着手,一边暗自感叹——玲玲和舒桐还真不容易。 她正这般想着,就听对面的青衫人开口道:“姑娘就是江湖传闻的月姑娘吧?” 水镜月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她倒是来过岭南,不过,并没有做什么能让人记住她的事情,顶多也就偷些青梅酒来喝而已。倒是唐小惠经常往岭南跑,搁这边比较熟。 徐绍良道:“听说过。只是没想到,月姑娘也会帮着官府做事。” 水镜月还未开口,就听见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月姑娘如何行事,阁下有何立场置喙?” 水镜月眨了眨眼,就见一袭白衣走至近前,放了碗小米粥在她手边,“先喝点粥暖暖胃。” 水镜月眯眼笑。 长庚又摆出几碟小菜,末了送了碗粥到徐绍良面前,漫不经心道:“听梅关的守军说,这是临济寺捐给灾民的小米,徐大人也尝一尝?” 第三百一十七章 魔火 “徐大人?” 水镜月抬头,打量着对面的青衫男子,心中正惊讶,就听门口传来议论的声音—— “他是官府的人?灾民的起义军里怎么会有当官的?” “听闻邕州知府被起义军抓了,至今下落不明。” “邕州知府是姓徐吗?” “好像是的。” “哦。所以,徐大人其实不是被起义军抓了,而是起义军的头子啊。会不会是他撺掇灾民造反的?” “小孩儿,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若官府的都像你这般断案,天下不知该多出多少冤假错案。” “谁是小孩儿啊?我都十六岁了!” “十六?虚岁吧。” “是实岁!” “才十岁?看着不像,长这么着急?” “……” “阿杰,喝粥的时候不说话,咱不理这个神棍。” 水镜月看着端着碗小米粥挤在门口一众人—— 苍烬、阿杰、古玲、舒桐、石昱文,还有在苍烬怀里舔着爪子的九灵。 好么,都来了。 刚刚一问一答的是阿杰和苍烬,最后一句是古玲说的。 水镜月看着几人探头探脑的模样,不解道:“怎么不进来?” 几人一窝蜂的挤进来,围坐在桌子旁——抢菜。 水镜月失笑,抬头朝长庚挤眼睛。长庚伸手拍了拍阿杰的脑袋,“厨房里还有馒头,去拿过来。” “嗯!”阿杰一口干了小米粥,放下碗就跑了。 苍烬喝了小米粥,抬眼看长庚,慢条斯理的擦着嘴,“难为你还记得。” 长庚笑了笑,“也就只记得这一点。” 水镜月见徐绍良一直盯着长庚看,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徐大人,钦差大人亲手做的小米粥好吃么?” 徐绍良微微皱了眉,看长庚的眼中有几分困惑,“祭礼、小米粥……你以前在东方府……不对,你太年轻了些,不可能……” 长庚淡淡道:“徐大人不妨说说,昨晚的尸坑是怎么回事。” 水镜月将碗放下,道:“吃完了再说。” 阿杰正好端了馒头进来,跟着点头附和,“食不言——要说也说些有趣的事。” 古玲眨眼,“就现在讲啊,正好听故事下饭。吃完了我跟舒桐还要去仔细检查下那几个烧焦……唔……” 水镜月拿馒头堵住她的嘴,眯着眼睛笑,“玲玲,小心噎着。” 一众人把早餐和午餐一并解决了,石昱文让驿馆的侍从收拾了碗筷,坐下来开始听徐绍良讲故事。 徐绍良也不知是不是被一群人盯着太紧张了,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末了叹了口气,“唉,从何说起呢……” 长庚摸出一方白手帕,放在桌子上,打开,“不如从它说起。” 徐绍良看着手帕中那三颗黑色的“泥丸”,神情微怔,眼眶渐渐红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它而起。” 话头起了,徐绍良接下来就说得顺畅了许多。 灾民造反的缘由,与之前长庚所说都差不离。 今年,旱灾、交趾的压迫,让百姓不堪忍受。因为去年岭南节度使的所作所为,邕州百姓已经无法在指望官府会帮助他们。而在这时,农谢高找到邕州知府徐绍良,说要抓了他,带着邕州百姓造反。 邕州知府的府兵不多,应对地方的山贼都有力有不逮,对抗海盗就更加有心无力。因而,邕州一带的百姓很早就形成了一股武装力量,以农谢高为首,主要是为了对抗交趾来的海盗。而这次造反的主力也就是这支民兵。 徐绍良说:“农谢高跟我是结拜兄弟,他抓我,只是担心他们造反会连累到我。不过,后来我发现,他造反,也是背后有人在撺掇。” 撺掇农谢高造反的,就是给他魔谷丸的那个人。他告诉农谢高说,只有这样,朝廷才会派钦差来岭南,才能揭发岭南节度使的罪行。 徐绍良原本也是有这种想法的,所以对造反一事是保持沉默的。但当他从农谢高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农谢高会因吃不饱饭而造反,但他不会看到那么长远的事情。 在徐绍良的逼问下,农谢高终于告诉了他关于魔谷丸的事。 徐绍良说:“我也不知道给他魔谷丸的人是谁。农谢高没有让我见他,不过,我听那些灾民都叫他雷神大人。” 雷神大人告诉那些灾民,魔谷丸是火龙赐予受苦难的子民的。只有身在苦难中的人才能食用,而朱门富贵之人食用后,会被火龙降下的魔火所惩罚。 “魔火?”古玲眨了眨眼,“昨晚那个尸坑中的人都是被那什么魔火烧死的?可阿野的妹妹,应该也是灾民吧?为什么也会被魔火惩罚?就这样,那些灾民还相信那什么雷神大人?” 徐绍良的神色黯了黯,道:“那尸坑里埋葬的,是无法救赎的罪孽。” 他说着看着桌子上静静躺着的魔谷丸,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一颗泥丸,一碗米饭,摆在你们面前,你们选哪一个?” 众人不解,阿杰见没人回答,举手道:“当然是选米饭!” 徐绍良叹息一般道:“是啊。若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吃泥丸呢?” 农谢高带着灾民一路打到静江城,抢了岭南节度使的粮仓,然后一路打到了韶州。所以,从静江城到韶州,这一路上灾民是有粮食的。 雷神大人警告过他们,吃了魔谷丸之后,就不能再吃人间的食物了。 可是,总有人忍不住。 一个女孩吃了一碗米饭,魔火并没有降临。 于是,更多的人开始无视神明的禁忌。 但是,等他们到达韶州之后,灾难降临了。 那日他们赶走了驻守南雄关的镇南军,原本是个庆祝的日子。那晚,胜利的人们燃起了火红的篝火,年轻的男女穿着火红的长袍,戴上他们最漂亮的配饰,跳着舞,唱着歌,用祭祀火神的方式感谢火龙的赐福与庇佑。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的时候,歌声中突然传来一阵惨叫声—— 正在跳舞的一个女子突然倒地,火苗从身体里冒出来,没一会儿就没了声息,身躯化为灰烬,只余下两只小腿。 而众人还不及惊讶,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此起彼伏,人群中不断地升腾起火焰……场面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逃窜,却又不知逃向何方……祝祷神明的场地成了人间炼狱…… 徐绍良说:“那晚,死去的都是最开始吃饭的人。” 第三百一十八章 罪孽 徐绍良说:“阿野的妹妹也是那晚去世的。那孩子的亲人都死在了交趾人手中,就只那么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传说弃尸的灵魂无法转世,只能在荒郊野岭游荡。他这一个月总是偷偷的跑到那山丘上去,想把妹妹的尸体找出来好好安葬。” 阿杰点头,道:“不只是他妹妹,他偷偷安葬了好多人的。不过很多都没有写名字,他说认不出来。” 徐绍良微微笑了一下,“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古玲盯着那三颗魔谷丸看了半晌,又凑近了闻了闻,抬头问道:“徐大人,这魔谷丸,吃一颗,真的十天都不用吃东西?” 徐绍良点头,“最早跟着农谢高起义的那批灾民,也就是从邕州来的那些百姓,已经吃了三个月了,前日刚领了第九颗魔谷丸。” 古玲摸着下巴,下意识的就摇了摇头,“这不合理。” 苍烬挑了挑眉,“小丫头,说不定是你学艺不精。” 古玲瞪了他一眼,又有些没底气,嘟了嘟嘴,像是解释给众人听,又像分析给自己听,说道:“吃多少东西,多久吃一次东西,不仅仅是跟食物本身有关,也跟身体构造有关的。就好比说鸟儿,它们几乎一直都在吃东西,好像永远都吃不饱,这是因为它们吃下去的食物在体内停留的时间很短,每次进食吸收的能量都很少,有些食物几乎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排泄出来了,所以它们几乎一直都是饿的。也有动物在吃一顿之后,可以很长时间不进食,比如沙漠中的骆驼,它们很能忍饥耐渴,是因为它们的胃部能存储水。但人不一样,我们吃一碗饭,经过食道,到胃,再到肠子,最后排泄出来,这个整个过程都能吸收食物的能量,但这个过程是有时间限制的,不可能持续十天那么久。所以啊,就算你吃的是什么神丸仙丹,只要你还是个人,过了时间就一定会觉得饿。” 古玲一番解释虽长了些,但至少说的挺通俗,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众人还是听懂了的。只是,再怎么完备的理论,在事实面前也失了说服力。 古玲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解释完了之后,不等旁人反驳,自己就先丧气了。舒桐揉了揉她的脑袋,眉头却也没有舒展,显然也是无法理解这种反常的现象。 苍烬听了她一通解释,瞧了她一眼,道:“还是阿月有先见之明。” 古玲已经顾不上跟他斗气了,拿了那三颗魔谷丸,起身道:“我要好好研究研究,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做的。” 舒桐伸手拉住她,道:“等等,别着急,还有自燃的问题。”他说着看向徐绍良,“徐大人,那些自燃的人有没有什么共同的特征?” 古玲点头,“是哦,这个也很奇怪。人体内部怎么会着火呢?就算是吞下一枚火炭,也不可能整个人都烧起来的啊。” 昨晚,古玲和舒桐检查那些尸体的时候,发现那些人都是被烧死的,而且是从内而外烧伤的。他们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武功造成的,但是,听徐绍良这么说,再联系昨晚水镜月的解释,应该不可能是高手所为,想来还是这魔谷丸的缘故。 水镜月道:“自燃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比较胖?” 徐绍良想了想,点头,“好像是这样的。最初的时候,雷神是说,只有困难中的人能吃魔谷丸,后来又说,吃了魔谷丸之后就不能再一般的食物。那天晚上,自燃的人虽然都是吃了米饭的人,但也并不是所有吃了米饭的人都受到了惩罚。雷神说那些死去的是罪孽深重,而逃过一劫的人要洗清自己的罪孽。在那晚之后,领魔谷丸的时候就比以前要严格很多了。”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领魔谷丸之前要进行量身,那些吃过饭的人要饿瘦了才能继续吃魔谷丸。 徐绍良道:“吃魔谷丸还有一条禁令,就是每次都只能吃一颗。雷神说贪婪会招致魔火的惩罚。大概吃多了也是会自燃的,不过,至今没有人违反这一条,不知真假。自从那晚之后,他们对雷神十分的敬畏,几乎无所不从,再不敢触怒火龙。” “那什么火龙这么坏呀?”阿杰听得有些瞠目结舌,仰头看水镜月,道:“师父,那个雷神杀了他们的亲人对吧?他们为什么不报仇,反而还更加相信他呢?” 水镜月揉了揉他的脑袋,沉默了。 徐绍良道:“因为害怕吧。岭南人大多都信仰火神,听说那个雷神有操纵火的能力,最初的时候农谢高也是因为这个才相信他的。” 苍烬听到这里却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对。” 徐绍良对这位大巫师似乎也比较尊敬,朝他微微躬身,“哪里不对?” 苍烬道:“岭南人敬畏火,但是,他们也觉得,火是有好坏之分的。掌管善意之火的是火神,而带来灾难之火的是火鬼。他们的祭祀,有迎火神的,也有驱火鬼的。这条火龙害了这么多人命,连阿杰一个孩子都能看出它是带来灾难的火鬼,那些灾民不可能想不到。他们之所以仍旧选择相信雷神,不是因为敬畏,也不是因为无知,而是因为真相太沉重,他们无法承受。” 石昱文似乎颇为理解般的点了点头,“是啊,不是所有罪都能赎清的。罪孽太深重,不敢面对的时候,就只能一错再错了。唉……” 原本挺压抑的气氛,被他这么一叹,反倒透出几分诡异来。水镜月忍不住笑了笑,偏头看他,“石大人这么感同身受的,是犯了什么深重的罪孽不敢面对的么?” 石昱文掀了掀眼皮,抬头看了眼屋顶,道:“我说的是我老爹……你们说他明知错了却还死不承认,是不是因为犯的错太多了?” 他说着还眨了眨眼,似乎颇想征得一众人的同意。一圈人颇为默契的移开的视线,忍笑——石君禄养了这么个儿子,每天家里该多欢乐? 徐绍良以前也是见过石昱文的,不过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之前并没有认出来,这会儿听众人叫“石大人”,也猜出他是谁了。他有些惊讶,“你是石君禄的儿子?金陵城第二败家的小纨绔?” 水镜月有些好奇,“第二?第一是谁啊?” 石昱文无奈道:“我那个小表哥啊,皇上的亲弟弟,安顺王呗。” 长庚喝了一口茶,看向徐绍良,“他是钦差正使。” 徐绍良愣了愣。石昱文笑得有些无奈,“我爹的名声太臭了,连累得我想做个好官都没人相信。” 徐绍良躬了躬身,“石大人言重了。” 长庚道:“继续说魔谷丸的事吧。徐大人,你刚刚说邕州的那批灾民已经吃了九颗魔谷丸,那吃完十颗之后,会……” 他话还未问完,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 “大人!石大人!” 石昱文站了起来,“什么事?” 一个守卫急匆匆的跑了过来,看到石昱文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石大人,外面有个小孩闯了进来,像是韶关那边来的,说是来找徐先生的,我们拦不住。” 徐绍良急忙站了起来,“是阿野!你们没伤他吧?” 那守卫连连摇头,道:“没,之前墨大人交待过了,我们不敢跟灾民动手,何况还只是个孩子。” 徐绍良回头看了长庚一眼,似乎自动对号入座的将他当成了“墨大人”,点了点头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他话音刚落,隔着院子就听见一阵哭喊声—— “徐先生!着火啦!着火啦!都烧光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失火 一群人刚刚听徐绍良讲了灾民自燃的诡异场景,这会儿听见阿野哭叫着“着火啦”,不由得惊得提心吊胆。 石昱文冲外面喊了一声:“放他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影子就窜了进来,正好撞到往外赶的徐绍良。阿野被撞得踉跄,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待起身就拉着他的衣摆开始掉眼泪,“徐先生,你快回去看看吧,都烧没了……” 徐绍良拉着他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阿野抓着他的衣摆一直不肯放开,道:“穿白衣服的神仙来了,火从天上掉下来,粮仓起火了,魔谷丸都烧了,找不到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烧的是魔谷丸,不是人啊。 徐绍良也稍微镇定了些,拉着他的手,不及跟众人告别就急匆匆的走了。 留下的众人在院子里面面相觑,水镜月摸着下巴看长庚,“毁尸灭迹么?” 石昱文跟着点头,“是太巧了点儿。” 舒桐有些担忧,“那个雷神发现了吗?徐大人这么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古玲比较关心那诡异的魔谷丸,取了那三颗黑乎乎的丸子,拉着舒桐就走,“我去研究研究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等。”长庚突然开口叫住她,伸手又拿出一方手帕递给她,“玲玲姑娘,这里还有三颗,跟魔谷丸应该不一样。” 古玲微微愣了一下,接过手帕,打开看了看,发现跟之前的三颗长得差不多,又包好拉着舒桐转身走了。她走到半路的时候,又突然回头,咧嘴对长庚笑了,“姑爷不用客气,叫我玲玲就行啦。” 她说完,就拉着舒桐赶紧跑了,留下一串隐忍的笑声。 长庚嘴角微翘,水镜月面色微红,掩饰般的扬了扬下巴,“去看看?” 水镜月等人脚程快,在路上遇到一路小跑的徐绍良和阿野,顺带捎了两人一程。等几人赶到韶关的时候,火龙教内里却是一片混乱。 失火的地方不仅仅是粮仓,整个营地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失火了。只是,粮仓分明是土砖房,却比一般的木屋毁得都更加严重,整栋屋子都塌了,从里面抢救出来的魔谷丸都成了一堆灰,混在土渣里,完全分不清了。 火已经灭了,原本宏伟的韶关大营成了一片废墟,到处都一片焦黑,冒着一缕缕烟灰…… 木桶、锅碗瓢盆散落了一地,却是不见火龙教的教徒。远远的听见一阵嘈杂声,水镜月等人赶了过去,才发现上万红衣教徒都围在一栋塔楼下,举着武器大声叫骂着…… 那座塔楼是附近最高的地方,大概是哨塔,建在军营东边,算是难得保存完好的几座建筑之一。 阿野抬手指向哨塔顶端,“就是他,那个穿白衣服的神仙!” 水镜月、长庚和苍烬三人站在不远处的一座山顶上,也早就看到楼顶上的那人了,不过,三人都有几分惊讶—— 那白衣人站在哨塔顶上,一手挠着脑袋,在那方寸之地来回走动着,时不时探着脑袋看底下群情激奋的众人,时而又皱眉抬头望天,似乎很是着急,又似乎很苦恼,不知所措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长庚有几分不确定,看了看身边两人,“是他吗?” 水镜月点完头,有些诧异的偏头看他,“你见过?” 长庚道:“见过一次。不过是在云南,他那个时候好像还不大高兴。” 苍烬也不由笑了,“云南啊……估计是遇到黎云坊的人了。” 阿杰听得有些糊涂,“师父,那是什么人啊?” 水镜月刚准备回答,抬眼却正对上哨塔上白衣人的眼睛,不由笑了:“被发现了。” 她话音刚落,哨塔顶上就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阿月!” 白衣人一个纵跃从塔顶上跳下来,引来底下人一阵惊呼,抬眼却只见白光一闪,那白衣人就消失了。 阿野只觉得才眨了眨眼,眼前就飘落一袭白衣,不由仰头怔怔的叫了声:“神仙……” 白衣人掩着嘴偷乐,伸手摸了一把他脏兮兮的小脸,道:“小孩子挺可爱。”他说着又对几人招了招手,看到苍烬时眼睛亮了亮,“小烬也在啊,太好了。你们带银子了吗?那些人要我赔偿,我的银子都花光了。” 水镜月讶然,问道:“真是你放的火啊?” “不是啊。”白衣人说着突然皱了眉,有些生气,“放火的分明是个姑娘!糟了,又让那丫头跑了。阿月,小烬,改天再聊啊,记得帮我赔银子。” 水镜月见他要跑,急忙伸手拉住他,“千踪前辈,什么姑娘啊?你这么会在这里?清源前辈和海时方丈呢?” ——眼前的白衣人,正是前任天山派掌门,雁长飞的师父,千踪。 当初千踪把一大家子徒子徒孙和一堆烂摊子撂给雁长飞,跟清源和海时云游四海,这会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清源和海时拐了人,居然放他一个人乱跑?太不负责了! 苍烬见千踪着急追人,道:“千踪前辈,你不妨跟我们说说,你在找什么人,我们帮你找。” 千踪停了下来,挠着脑袋看了看几人,半晌,开口道:“你们帮我赔银子。” 水镜月不由笑了,“你不是说火不是你放的么?不用你赔。” 千踪似乎还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把那小混蛋追到这里来的,而且,他们都是难民吗?这么瘦,也怪不容易的……” 苍烬瞧了长庚一眼,“钦差大人不是在这儿吗?” “钦差?”千踪还有些心虚,挠着下巴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不用坐牢吧?” 长庚想了想,道:“前辈不如跟我们回去一趟,好好说说放火的那人长什么样,我们好抓人。” 千踪觉得挺有道理,点头,“好。”他说着抬脚就走,走了几步还回头,看长庚,“衙门里管饭吗?” 长庚淡定的点头,“管的。” 苍烬上前,抬手拉着千踪往另一个方向走,“千踪前辈,这边走。放心,衙门里管吃管住还管找人。” 千踪惊讶,“这么好?” 苍烬点头,“是啊,咱们钦差大人是好官么。” 千踪回头对长庚笑,“不错。” 水镜月看着底下的一片废墟和那一群茫然无措的灾民,偏头看长庚,“钦差大人,这些人怎么办?” 长庚抬手揉着她的脑袋,“没事,回去让石大人赔。” 水镜月忍笑,“这个主意不错。” 徐绍良叹了口气,道:“烧了就烧了吧,说不定还是好事。” 水镜月道:“一码归一码,放心好了,石大人很有钱。让他拿银子给灾民盖房子,他高兴还来不及,绝对不会拒绝的。” 长庚想起之前被打断的问题,道:“吃下十颗魔谷丸,会发生什么事?” 徐绍良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何会对这个问题如此执着,仔细想了想,末了摇头,“没听说过。” 水镜月问道:“那,九天之后,也就是原本该领魔谷丸的时间,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九天?”徐绍良想了想,顿时怔住,“是祭祀火龙的日子。” 第三百二十章 千踪 火龙教的营地失火,几乎所有的宅子都烧了,所幸的是没有人受伤。 这把火有些蹊跷,水镜月担心徐绍良留下来会有危险,请他一起回梅关去。不过,徐绍良拒绝了。 他说:“我已经错了一次。他们敬我是父母官,我总不能对他们弃之不顾。” 阿杰道:“师父,要不我扮成灾民留下来保护他们?” 水镜月瞧了他一眼,又瞧了眼一旁比他还要大两岁的阿野,“你这样哪里像灾民?” 徐绍良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解释道:“真的不用担心。他们待我很好,当初若不是农谢高的支持,我在邕州根本就没法立足。因为我是官府中人,农谢高一直都禁止我吃魔谷丸,从来没让雷神见过我。这次我是去拜访巫师大人的,他们即便知道了也没事的。” 阿野立即道:“徐先生,我没告诉他们你去哪儿了。” 水镜月和长庚离开的时候,还是让阿杰留下来了。不过,没让他扮成灾民,在暗中守着就是了。水镜月走的时候很不安心,叮嘱了半晌,道:“别逞强,有事去梅关找我们。” 最后还是阿杰大手一挥,推着人走了,道:“师父,放心好啦,记得给阿杰带宵夜就成。” 出了韶关,水镜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废墟,却已经看不到人影了,不由皱了皱眉。 长庚握着她的手,道:“放心,阿杰没问题。” 水镜月挠着脑袋,道:“不是……我刚刚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我。就那么一下,一转头就没了。你没感觉到吗?” 长庚摇头。 水镜月摸了摸后脖子,感觉有些不自在,“错觉么?真的走到哪里都能招来背后灵么?不过,这次跟之前好像不一样。我总觉得看我的那目光带着一股恶意,凉飕飕的。”她说着抬头望天,想了想,“我在岭南没什么仇人吧?” 长庚有些担心,“下次感觉到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水镜月点头,又笑了笑,“放心好了。那人若真跟我有怨,既躲在背后不敢出来,说明还是他在怕我。本姑娘的仇敌都是些手下败将!” 两人回到梅关的时候,千踪和苍烬正一边啃着包子一边叙着旧。石昱文被晾在一旁,见两人回了,起身迎了过来,道:“听说灾民的房子都毁了?银子我出,就当是替我爹捐给朝廷赈灾的。” 水镜月对长庚挑了挑眉,闻到香味,耸了耸鼻子,绕过石昱文往屋里走去了,“妙济师父做的包子?”她递一个给长庚,“试试看,妙济师父做的素包子比肉包子还香。还有没有?给我多留几个。” 苍烬抬头,道:“临济寺那个叫静安的小师父送来的,说你喜欢吃。她们做了很多,军营里的那群将士乐坏了。” 水镜月咬着包子点头,坐到千踪旁边,问道:“千踪前辈,你怎么来这儿了?清源前辈和海时方丈也来了吗?” 千踪将手里的包子吃完了,喝了口水,这才道:“他们在找火龙呢,我是追着小混蛋来的。” 水镜月有些惊讶,“清源前辈跟海时方丈也在找火龙?他们是想得道成仙,还是想娶离火宫的小宫主呢?” “噗——”千踪趴在桌子上大笑,“哈哈,回去了把这句话说给他们听,叫他们总笑话我追着个丫头跑。” 水镜月道:“千踪前辈,你说的丫头,就是烧了韶关大营的那个姑娘?她是什么人啊?” 千踪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不高兴的事,“那丫头就是个小混蛋。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她爹是大混帐,她是小混蛋,她哥哥是小混球。” 苍烬正喂九灵吃包子,抬头看他,眨了眨眼,“有什么区别?” 千踪歪着头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最后一口咬定:“总之都不是好人!” 长庚坐在水镜月身旁,淡淡道:“蛋是扁的,球是圆的,混账就是作的。” 水镜月微微一愣,咬着包子瞪大了眼睛看他,一脸的不可思议,半晌,才道:“你还会骂人啊?” 苍烬忍笑,肩膀一颤一颤的,耳坠都跟着摇晃起来了。 千踪拍手,“对!”说着转眼看长庚,笑眯眯道:“还是钦差大人有学问。” 长庚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石昱文,道:“千踪前辈,这位才是钦差。” 千踪眨了眨眼,看了看石昱文,末了又转眼看向长庚,似乎觉察到什么不对劲,偏头仔细打量了他一阵,道:“你叫什么名字?” 长庚起身,躬身行了礼,道:“晚辈长庚,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千踪点了点头,显然也是想起他来了,摆手道:“没事没事。你的伤都好了?” 长庚点头,“好了,多谢前辈关心。” 水镜月有些困惑——原来不只是见过一次,看着还挺有渊源。 长庚见她好奇,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以后说给你听。千踪前辈,你追的姑娘,是黎云坊的人?” 千踪点头,还有些憋气,“小混蛋武功不怎么样,轻功倒是练得不错,又带了一身恶心巴拉的虫子……哼,小混蛋大老远的从高黎山赶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不知道又要害多少人。” 这世上会让鲜少出山的千踪追着跑,还连带着骂了一家子的,也就只有云南高黎山的黎云坊了。黎云坊的坊主高黎,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惹怒了千踪,自己被他追杀了几十年了不说,还连带着子女也被追杀,整个武林都知道天山派跟黎云坊不共戴天。 几人也算是明白千踪怎么会突然来韶州了。原本,清源、海时和千踪听说了火龙之事,也跑到静江去凑凑热闹。大概黎云坊的人也盯上了那条火龙,结果两方碰上了。千踪见了黎云坊的人就忘了火龙的事了,追着人一路跑到韶州来了。清源和海时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只是,不知道黎云坊的人是无意中闯进韶州的,还是就是冲着韶州来的。魔谷丸的事,跟黎云坊有关吗? 千踪吃饱喝足了,打着呵欠说要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苍烬是睡到中午才起的,这会儿倒是不困,只说身上一股糊味,要洗一洗。石昱文让驿馆的侍从招待着,水镜月担心驿馆的房间不够用,告诉他们洗完了可以去飞鸿山庄休息,那边还有青梅酒喝。 安顿好千踪和苍烬,石昱文在厨房里找到水镜月,道:“月姑娘,那两位神医还没吃饭呢。房门关着,我们都不敢去叫门。” 水镜月摆手道:“别,千万别去叫门,会被打的。不用管他们,没研究出结果,他们吃不下饭的。诶,包子没了?” 长庚走了进来,递过来一个纸包,道:“还剩下三个,都在这里了。” 水镜月笑了笑,伸手接了,拉着他出门,“三个不够吃啊,去看看临济寺里还有没有。” 长庚道:“去看墨将军?” 水镜月点头。 “哎,等等!”身后石昱文听到墨千殇的名字,赶了上来,“你们去给墨大哥送吃的?墨大哥两天没吃东西了吧?开山采石得多累,就吃点素包子怎么行?你们等会儿,我让军营的给弄些烤肉你们带过去。”他说着也不等两人答应,就颠颠儿的跑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他是真心把千殇哥哥当大哥待呢。” 长庚默然,半晌,道:“他也挺不容易。” 水镜月偏头看着他笑。 长庚也露出一丝笑意,问道:“你知道墨将军为什么化名莫离歌吗?他是有什么舍不下的东西?” 水镜月笑了笑,道:“他舍不下的东西太多。不过,离歌,是他母亲的名字。” 第三百二十一章 山崩 水镜月和长庚回到韶关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火龙教的教徒仍在忙碌,清理着被火烧过的房屋,看样子要折腾到半夜了。 阿杰坐在之前千踪站的那座哨塔上,托着下巴看底下忙得热火朝天的人群,安安静静的缩成一团,那模样似乎还有几分惆怅。 水镜月悄无声息的落在他身后,拿出一个纸包在他眼前晃了晃—— “粉丝馅儿的!” 阿杰一把捞过纸包,打开来看了看,似乎还有些不满,“才两个包子啊?我正长身体呢,不够吃啊。” 水镜月没好气的揪他耳朵,“只看到包子,看不到师父是吧?” 阿杰仰着脖子,翻着眼皮子看她,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师父。” 水镜月拍了拍他的腿,挨着他坐下,问道:“想什么呢?” 阿杰咬着包子,含含糊糊的说:“师父,等这些灾民安顿好了,我们是不是就能去找千影了?” 水镜月不由失笑,“想千影了?” 阿杰倒也不否认,点头,道:“千影的家人也是死在战乱中的。她说她想学了本事,回去报仇。阿杰在想,她到底该找谁报仇呢?还有阿野,他要找谁报仇啊?” 水镜月问道:“阿野说他想报仇吗?” 阿杰摇头,“没有。这个阿杰也不明白。师父,你看,千影的家人跟着自己的家主造反,最后死在太阁手上了。阿野跟着他们的老大造反,最后死在坏蛋手中了。为什么千影想报仇,阿野却不想报仇呢?我觉得,那个雷神比木下更坏啊。” 水镜月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觉得,千影选择报仇,是错的吗?” 阿杰摇头。 水镜月又问:“那阿野呢?他不去报仇,做错了吗?” 阿杰想了想,仍旧摇头,苦了一张脸,“我越来越糊涂了。” 水镜月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子,道:“没有对与错,只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关键是,你要问问你这里,你想要怎么活下去。”她说着伸手,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然后笑了笑,“有些事不要用脑子想,要问问自己的心。” 阿杰仰头,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偏头,刚想开口,却见一个黑影飞进了怀里,抬头,更大的黑影当头罩下来—— 等阿杰把自己的脑袋扒拉出来,转头,眼前哪里还有水镜月的影子?!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刚刚罩住脑袋的是自家公子的一件披风,而怀里躺着的是个油纸包——散发着一股烤鸡香味! 阿杰乐滋滋的打开纸包,咬着鸡腿,什么报仇不报仇的,不管了!填饱肚子最大。 远处,水镜月拉着长庚绕过山岗,逃也一般,直到看不到韶关大营了才停下。 长庚忍着笑意,道:“哪有当师父的躲徒弟的?” 沿着东始江往上游走,水镜月叹了口气,道:“难怪当年我师父要带我去找大和尚。” 两人在大山里转了小半夜,等抬眼看到远处那座高大的火龙石之时,已经快到子时了。 水镜月眯着眼睛瞧了瞧那月光下的蘑菇石,拉了拉长庚的衣袖,道:“长庚,那石头上……”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一道白影从月光中划过,那巨大的蘑菇石顿时晃了晃,倾倒而下—— “轰——” 巨大的轰鸣声在大山里回荡,摇晃的月光似乎有一瞬间的静止,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滚落的山石激荡起阵阵烟尘—— 远远的有人群在呼喊,混乱的嘶叫声淹没在大地的怒吼之中,显得无力而悲怆…… “千殇哥哥!” 水镜月从一瞬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大喊一声,急忙往那巨响的方向急奔而去—— 山路曲折,饶是她轻功卓绝,绕过几座山头赶到之时,一场灾难也早已停歇,入目之处只有塌陷的废墟、滚落的山石、横亘的断木,还有遍地的哀嚎…… “莫老弟!” 一声大喊在人群中响起,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那个方向—— 农谢高搬开压在右臂上的石块,闷哼一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向前方那座巨大的火龙石,抬手,使劲儿往旁边推了一下——陷在乱石丛中的巨石一动不动。 “莫老弟!” 怒吼般的声音带着些哭腔,瘦骨嶙峋的手背上一条条青筋突突的跳动着,铁锈的味道在齿间游走,却仍旧无法撼动眼前的庞然大物。 “莫老弟……” 八尺高的男儿无力的蹲下,搬开脚下的一块石头,泪水不知何时模糊了双眼,明知无能为力,却不知该如何放弃,只能不停的用力,咽下所有血与泪…… 满地的哀嚎渐渐停止,第一个人站起来,踉跄着走到那无助的人身旁,抬手覆在了那巨石之上……渐渐的,第二个、第三个……无数双手并排着,交叠着……人群汇聚着,仿若一座更大的山…… 喊号的声音回荡在山谷,是比山崩更加浑厚的声音,却如同混着血的战鼓,悲怆而沉重。 水镜月仰头,眼中摇晃着清冷的月光,喃喃道:“这就是你找到的路吗?” 她提着月下无影刀,踏着杂乱的山石,一步一步地往人群的方向走去……月光下的瞳孔渐渐扩散,黑如点墨的瞳仁旋转着,恍然间,仿若有无数的重影变幻…… “退后!” 黑色的身影腾跃而起,越过黑压压人群,衣袂翻飞间,长刀无声无息的出鞘,幽沉的刀刃在月光中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咔——” 黑影落在巨石之巅,长刀没入巨石之中,裂纹如蛛网般扩散—— 轰然崩塌! 尘埃落定,如神祇般降临的黑衣女子看着脚下的碎石,神情蓦然一怔—— 巨石下是一把剑,暗淡如光,厚重如石。一旁的剑鞘上,黑色的布条散落在尘埃里,染着点点血痕…… 黑衣女子蹲下,拂开剑鞘上的尘埃,握着那把沉沉的剑…… “呵。”她突然笑了,双眸恢复清浅的模样,手腕一转,剑尖点地,半跪着将半个身体倚在剑上,脑袋顶在剑柄上,颤抖着肩膀,咯咯的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不由流出泪来:“千殇哥哥……我就知道……咯……你不会死……” “咚咚咚……” 碎石滚落,碎裂的巨石旁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双染着血迹的手伸出来,低沉而虚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 “阿月,骗你哭一次,还真不容易。” 第三百二十二章 隐日 火龙石下,快要完工的神殿塌了大半,劫后余生的人们背靠着背坐在乱石地上,嘴角带着笑,脸庞却滑过两行泪…… 墨千殇伤得很重,外伤倒是其次,主要是内伤。水镜月给他喂了一颗还魂丹,刚想用内力帮他疗伤,就被他抬手制止了。墨千殇握住她的手腕,手中的力道有些虚,喘了几口气才道:“阿月,不是自然山崩,是人为的。你去河谷对面看看……咳咳……”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猛一阵咳嗽,又吐出几口血来。 “逞什么强?”水镜月反手抓了他的手腕,瞪了他一眼,末了,又放软了语气,道:“放心好了,长庚已经过去了。” 墨千殇扯了扯嘴角,不料,又是一阵气血翻涌,低头闷声咳嗽着…… “莫老弟?你可要挺住啊。”农谢高靠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脸上的血迹混着尘土,一身红衣残破不堪,露出翻着血肉的皮肤,“我农谢高欠你一条命,今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水镜月一个眼刀杀过去,农谢高立马禁了声。 墨千殇止了咳嗽,无奈的笑了笑,“与他无关。” “我知道了。别说话了,好好疗伤。”水镜月握住他的手腕,探入一丝真气,开始给他疗伤…… 寒月无声,东始河静静的流淌着,白衣女子捂着手臂上伤口,血迹从指缝间滑落,转身看向身后不紧不慢跟着的男子,轻轻笑了下,道:“呵,何必如此生气?是为了那个女人,还是为了那群愚民?” 空气蓦然冷了几分,月光凝滞得压抑,身后的水声似乎冻结了一般,白衣女子“噗”地吐出一口血来,终于站立不稳,瘫倒在地…… 她低头看着草地上的斑斑血迹,仰头看着眼前越走越近的男子,清潋的眼中露出笑意,鲜艳的唇角弯起,“这么久不见,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懂得怜香惜玉啊……不过,你知道的,你不能杀我……最起码,现在不能杀我。” 对面的男子无动于衷,姿态从容,脚步却仍旧坚定如初。 白衣女子似乎终于意识到危险,往后退了退,道:“这件事与我无关。真的,你不能杀我……” 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定,低眉瞧着她,淡淡的开口:“解药。” 白衣女子微愣,半晌,抬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真的跟我没关系……” 她还未说完,白衣男子已经转身,转眼见就已消失在山谷尽头—— “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 *** 水镜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移动,入目是一片熟悉的雪白,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香,抬眼正对上熟悉的目光,不由笑了。 长庚蹙起的眉头稍稍舒展,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醒了?” 水镜月点头,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被他抱在怀里,又有些不好意思,动了动,道:“放我下来。”她说完,感觉抱着自己的那双手不仅没放开,反倒紧了紧,不由瞪眼,“你……” 长庚低头,微凉的唇轻轻落在她的额头,附在她耳边低低道:“你每次救人的时候,是不是都这么用力?” 水镜月微怔,才知道自己吓到他了——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昏迷不醒的样子,是否想起了曾经那段往事? 她伸手拉着他的衣襟,偏头将脸埋进他怀里,道:“抱歉。” 长庚的眼睛微红,心跳不由一滞。水镜月抬头,露出一个笑容来,道:“不是。我就是……有些感动……”她说着自己倒先不好意思了,伸手将面巾往上拉了拉,偏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转了话题,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长庚道:“回梅关驿馆。” “嗯。”水镜月点头,“千殇哥哥呢?还有农谢高他们,河对面的那些女子如何了?” 长庚低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放心。” 水镜月点头,“哦。” 走了几步,长庚缓缓道:“墨将军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那些灾民有些伤得太重,出不山。墨将军组织他们转移到了附近的山洞里,轻伤的照顾着重伤的,先简单的处理下伤口。晚些时候再让玲玲和舒桐进山给他们看看。河对面那些女子也没事,放心。” 水镜月“嗯”了一声——眼前这场景,不由让她想起当初在荆山九龙神宫的情形。当时,素来不多话的他,也是这般,跟她叙说着他们的处境,声音低低的,不急不缓的,让人觉得很安静,淡然得仿若只是在闲话家常。 天色微明,眼前的山林渐渐清晰,水镜月看着头顶苍白的天空,道:“天亮了。” 长庚低头看她,“想看日出吗?” 水镜月刚眨了眨眼,长庚已经抱着她飞跃上了最近的一座山头。他们是沿着东始河走的,上到山顶,悬崖下就是一路向东流淌的河流,视野很开阔。 天边渐渐升起一道霞光,山间的雾气浓重,缓缓升起的红日若隐若现,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山顶的巨石上,水镜月靠在他怀里,抬手,揉了揉他眉头的褶皱,道:“你不高兴?” 长庚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又道:“遇上一个不喜欢的人。” 水镜月抬眼看他,“昨晚那个人?你认识?” 长庚点头,“我放她走了。” 水镜月点头,“嗯。” 长庚道:“她是黎云坊的人。” 水镜月道:“就是千踪前辈追杀的那个姑娘?应该是高黎的女儿吧?那就是高黎山的圣女了?听说她长得很漂亮,每次出现都跟仙女下凡似的,可惜,我去云南的时候没能见到。” 长庚抱着她挨近了些,“没你漂亮。” 水镜月呵呵的笑两声,红日映得耳朵有些红,“这么说,火龙教的事是黎云坊弄得?黎云坊不是高黎山的圣地吗?他们想做什么?” 长庚问道:“你知道千踪前辈为什么追杀黎云坊的人吗?” 水镜月好奇,“为什么?” 长庚道:“千踪前辈跟黎云坊坊主高黎,原本是朋友的。千踪前辈喜欢黎云坊的茶叶,经常往云南跑,两人也经常一起喝茶。不过,后来有一年,千踪没见到高黎。他觉得奇怪,便去了高黎山寻他,却意外发现了黎云坊的秘密。” 水镜月问道:“什么秘密?” 长庚顿了顿,道:“其实,真正的高黎,或许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哈?”水镜月瞪大了眼睛瞧他,“真的假的?” 长庚见她吃惊的模样,不由笑了笑,“或许,千踪前辈也想知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猫性 黎云坊的“坊”其实是茶坊的“坊”。 黎云坊最初是个茶坊,种茶、采茶、炒茶、卖茶,生意做得很大。水镜月的老师,明心和尚挺喜欢他们的茶叶,以前她到了云南都会给他寄一点。不过,后来水镜月发现,在江南也有黎云坊的茶叶卖,只是要贵得多。 据说,前一代的前一代的大理皇帝,也十分喜欢黎云坊的茶叶,还特地为此召见了坊主高黎,因感其才,想封他做国师。高黎却拒绝了。大理皇帝没有勉强他,却在高黎山上建了一座山神庙,举行了封禅大典。 此后,高黎山上便建起了许多的神殿宝刹。高黎本人也是个乐善好施之人,对山下的百姓多有恩惠,渐渐的,高黎山被当地人奉为神山,黎云坊成了高黎山上的一处圣地。 大概三十年前,高黎山发了一场大水,黎云坊的人救了山下无数百姓。山民为感念其恩德,在山神庙附近给高黎建了座生祠。而高黎也被前往高黎山朝拜的信民尊为圣主,他的一双儿女被称为圣子和圣女。 生活在大山中的少数民族大多保持着原始的部落生活,他们都有自己信奉的神明。粗看起来,似乎每个部落的信仰都不同,但实际上,那些信仰都源于最古老也是最广泛的宗教——巫教。 正如若华曾跟水镜月说过的那般,巫师这个词,传承至今,早就被玷污了。在中原人的认知里,巫教似乎跟方士是等同的,十个里面有九个是招摇撞骗的。但其实,在很久以前,巫师一般都是部落的首领,是智慧的化身,是相当于神明一般的存在。 不过,如今真正的巫师已经很少见了,诞生一个都会受到所有部族的尊敬,就好比当初闽南日月教的巫咸。巫咸最后虽走上一条不归路,但并不代表巫师或者巫教就是黑暗的。 所以,高黎有个“圣主”的尊号其实并不算稀奇。他做的又是行善积德的事,算的上是实至名归,旁人没什么好置喙的。 高黎的声望虽高,但顶多也仅仅只是在云南境内。加之他为人很低调,很少露面。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原武林都以为黎云坊只是一个茶坊而已。若不是千踪的穷追不舍,中原武林都不会知道高黎这个名字。 可现在,长庚说,高黎可能早就死了。 水镜月好奇之余,更多的是担忧。她皱了皱眉,“黎云坊,不会又是一个‘日月教’吧?如此,若这次事情是他们挑起的,那些魔谷丸,或许就没那么简单了。”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升腾的雾气折射的金色的朝阳,在河水上架起一座淡淡的虹桥。长庚拉着她起身,道:“不一样的。放心,等我们回到驿馆,说不定玲玲和舒桐已经找到解药了。” 回去的时候,水镜月感觉自己的内力已经恢复了,长庚却俨然把她当成了病人,仍旧不让她用真气。 最后,水镜月趴在他背上,说:“乌炎心法没练到第九层,给旁人疗伤会比较费劲儿,但一般不会有危险的。这次是千殇哥哥伤得太重,而且他的内力……有些不寻常,我会睡着只是因为太累,这也是心法的一种自我修复。你不用太紧张。” 长庚沉默了一会儿,道:“嗯,知道了。不过,还是会担心。” 水镜月眨了眨眼,抱着他的脖子笑起来,还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道:“没事。你担心的时候,表情还挺可爱的。” 长庚偏了偏头,没能躲开,笑得有些无奈。 两人出了大山,路过韶关之时,把在屋顶睡着了的阿杰提溜了下来,又找到徐绍良,跟他说了山崩的事,让他带些人去山里帮忙。最后三人回到驿馆的时候,倒是正好赶上吃早饭的时间,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 阿杰眯着眼睛舔着嘴角,一边嚷嚷着“香菇馅儿的”,一边风一般的跑进了小院。 水镜月抱着无影刀,眉头动了动,道:“这小子什么时候成了个吃货?以前不见这么馋啊。” 长庚看着她,半晌,道:“他以前也从这么欢脱。” 水镜月眨了眨眼,“是吗?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鬼精鬼精的,完全一熊孩子。” 两人进了驿馆的小院,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千踪在闹脾气。此刻,他正坐在屋顶上,双手抱胸的扭着脑袋,满脸都写着“我很不高兴”。九灵也在屋顶上,蹲在他身旁赖洋洋的打呵欠。 院子里,屋檐下,苍烬正吃着包子,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朝千踪晃了晃,道:“千踪前辈,很好吃哦,你吃一个试试。真的,没有虫子,很干净的。不吃早饭容易对身体不好,乖啊,快下来……” 那模样,也不知是在哄孩子,还是在逗小猫。 石昱文觉得好玩,拿着包子蹲在门口瞧热闹。阿杰进屋拿了两个包子也出来凑热闹,吧唧着嘴,一边还叫着“真香”,不知天高地厚的招惹着“不听话”的千踪。 水镜月刚开口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苍烬立马回头,眯着眼睛瞧她,塞了个包子在她手上,道:“你先把九灵哄下来。” 水镜月有些不明所以,“九灵不是挺喜欢你的?干嘛要我哄?” 苍烬咬着牙笑得阴森,“你一整晚没回,它蹲在屋顶上等了你一晚上,不睡觉,早饭也不肯吃。阿月,养猫不是这样养的。” 水镜月似乎有些意外,瞧了屋顶上的小白猫一眼,招了招手。九灵跳了下来,蹲在她跟前,仰头看着她。水镜月蹲下,将手中的包子撕碎,一点一点喂给它吃……一个包子还没吃完,九灵大概觉得饱了,不肯吃了,舔着爪子洗了把脸,转身,悠闲的迈着步子,走了…… 水镜月将剩下的小半个包子还给苍烬,挑了挑眉,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屋,“所以说,我不喜欢猫!”路过门口的时候,还拍了拍阿杰的脑门,“吃东西的时候别吧唧嘴。” 苍烬在她背后愣了会儿,将那小半个包子捏成团,抬眼看长庚,道:“这丫头!难怪九灵越来越嚣张!” 长庚忍着笑,指了指屋顶,“还有一个。”他说着拍了拍他的肩,也进屋了。 屋里坐着的是古玲和舒桐,两人正在吃早饭,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水镜月见他们出来了,知道魔谷丸的事有中着落了,心情也好了不少,拿了包子咬着,道:“临济寺送来的?唔,味道不一样啊。” 古玲抬头,道:“阿桐做的。二小姐不是想吃香菇了吗?阿桐天还没亮就开始做了,原本想炖个香菇肉丝汤的,听着驿馆的将军们念叨昨晚的素包子,就改做了香菇包了。我们在这儿又吃又住的麻烦他们,给他们做顿早饭也算感谢了。二小姐,我还做了你喜欢吃的蛋酒,在厨房里温着呢,我去给你拿。” “等会儿。”水镜月拉住她,揉了揉耳朵,道:“先说说魔谷丸的事,那东西有毒么?解药配出来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丹烛 古玲撇了撇嘴,道:“什么魔谷丸呀?就是一虫子!真是,还以为真遇到什么奇药了呢,害我白兴奋了一场。折腾了一晚上没睡,差点还把房子给点了,完了还被人嫌弃。” 水镜月一边吃着香菇包,一边点头,“谁嫌弃你了?” 古玲抬眼望天,不说话。 ——外面屋顶上,千踪挠了挠脑袋,觉着自己好像做得有些过分了…… 舒桐摸了摸古玲的脑袋,偏头对水镜月解释道:“也没什么。千踪前辈在听了魔谷丸的事之后,大概觉得我们做饭之前没洗手,不乐意吃我们做的早餐。” 水镜月不由乐了——千踪孩子气般的较真儿,被舒桐这么正儿八经的解释一通,怎么听着格外的欢乐呢? 她刚笑出声,门口就出现一袭白衣—— 千踪从屋顶下来了,站在门口有些别扭,抓耳挠腮了一阵,最后看到桌子上一盘香菇包,飞快的伸手拿了一个,末了又退回到门口,小心翼翼的瞧了古玲和舒桐一眼,捧着香菇包放到嘴边,“对不起,我不是嫌弃你们。我吃就是了,你们别生气。”他说完,似乎担心两人不相信一般,咬了一口包子,咽下,然后飞快的转身,又躲屋顶上去了。 门口,阿杰张着嘴看屋顶,“好快!” 水镜月瞧了古玲一眼。古玲还愣着神呢!她刚刚不过白说一句,也没想真跟千踪计较,结果整的六十多岁的武林名宿给她一个二十不到的小姑娘道歉,她自己也挺不好意思的。 水镜月见她满心愧疚,也不逗她了,拍了拍她胳膊,道:“至少他肯是早饭了么。继续说魔谷丸的事,那东西是蛊毒?” 古玲收起玩笑的心思,从怀里取出两只琉璃瓶,里面都是两颗黑色的小丸子,贴了标签做区别。 古玲将其中标着“贰”的瓶子往前面挪了挪,道:“长庚公子给了我两种魔谷丸,外观上差不多,但毒性是不一样的。先说后一种,这个的主要成分其实是岭南大山中的一种芋头,有毒,但用沸水煮两个时辰之后毒性就消失了,可以食用。这种芋头生命力很强,在干旱缺水的环境也能生长,而且很顶饿。岭南很多部族在干旱的时候都会进山找这种芋头,因为这芋头黑乎乎的,一不小心还容易中毒,所以被称为‘魔芋’,也有叫做‘鬼芋’的。” 她说着瞧了门口一眼,鼓了鼓腮帮子,道:“大巫师对魔芋的事更了解。” ——门外,苍烬正跟阿杰一起追着九灵,也不知听见了没。 水镜月看向那只琉璃瓶,道:“这么说,它还真能算是救灾粮了?这个是煮过的还是生的?” 古玲道:“煮过。不过,这里面不只有魔芋,还混合了麻黄草。麻黄草本是用来治疗哮喘的,但一般人吃了会产生轻微的幻觉,同时身体的力量、速度都会提升。也就是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武力,江湖中不少人用它配救命丸的。不过这种药对身体危害很大,对精神的损伤也很大,长期服用还可能导致疯癫。” 水镜月点了点头——之前他们在巫医谷找到雪姬的时候,她的背篓里就带着麻黄。这种草药在西域很是盛行,巫医常用它来治各种大病小病,大街上的普通百姓的背篓里就能找到不少,很多旅客在进入沙漠时也会带一些。 严格来说,麻黄并不算一种毒,也不存在解药之说。它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只能慢慢调养,幸而火龙教的那蘑菇丸中的麻黄含量不算高。 水镜月指了指另一个琉璃瓶,问道:“这种呢?” 古玲将那只瓶子往前移了移,跟之前那只摆在一起,道:“这种魔谷丸有两层。外面这层黑色的跟之前这种的成分是一样的,不过里面多了一只蛊虫。这蛊虫叫丹烛蛊,会排出一种很特殊的气体,叫做丹烛气。丹烛气能很容易点燃,夏天的时候太阳烈一点就能烧起来——跟鬼火差不多,不过是红色的。” 说到这里,坐在外面听的人也都进来了,一群人恍然的点头。 古玲喝了口水,继续道:“这种魔谷丸吃一颗,很长都不用吃东西,就是因为丹烛气让他们产生一种饱腹感。不过,十天之后,丹烛蛊排出的就不是气体,而是另一种名为丹烛泪的液体。所以,每隔十天就要补充一次。丹烛气遇上水就会溶解,在身体里会溶于血液,随着血液的流动遍布全身。血液中的丹烛气在达到一定的量之后,就很容易点燃了。这就是那些灾民会自燃的原因了。” 古玲这番解释,解开了大部分的谜团。不过,水镜月还有些地方不明白,问道:“那为什么长得胖的人不能吃?还有,那些自燃的人,为什么都剩下了四肢?” 古玲道:“这就跟人体的构造有关了。之前我之所以会觉得身体从内而外的烧起来不可思议,也是因为火本身在体内是很难烧起来的,杂耍表演时,把燃烧的火把吞下去也能安然无恙,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顿了顿,见众人点头,继续道:“丹烛气在血液中达到一定的量才会比较容易被点燃。但是,长得胖的人,体内会含有更多的油脂,油脂也是能燃烧的,所以气体在身体里就更容易被点燃,而且开始燃烧之后,更不容易熄灭。身体自燃之后之所以会留下四肢,也是因为四肢存在的油脂比较少。” 水镜月正点头,就站在门口的千踪冷哼了一声,道:“这种恶心巴拉的东西,一听就是黎云坊弄得。你们还拦着不让我追,又让那小混蛋跑了。” 水镜月问道:“千踪前辈,你追得那个姑娘是高黎的女儿,那你见过他儿子吗?” 千踪点头,“小混球么。” 水镜月笑了笑,问道:“他是不是长了一张圆圆脸,跟善财童子似的?” “对,就是他,小混球。”千踪似乎觉得水镜月的形容很有趣,咧嘴笑起来,还越想越有趣,笑得前仰后合的,“善财童子……哈哈,真有趣。以后不叫他小混球了,就叫善财童子,哈哈……” 水镜月跟长庚对视了一眼——确定是黎云坊了。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解毒。水镜宫的四大神医中,对巫蛊之术最了解的是鬼医王七星。魔医虽然会解蛊毒,但遇上了也总会扔给鬼医。 水镜月问古玲:“能解吗?” 古玲扬了扬眉,“当然能。” 水镜月松了一口气,“怎么解?需要帮忙找药材吗?” 古玲笑嘻嘻的摆手:“不用配药,有毛球就够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陶缸 古玲说完了魔谷丸的事,水镜月又说把昨晚山崩的事说了一遍。不过,山里受伤的人太多,他们手中的药物不够用,需要准备一段时间。徐绍良那边把受伤的灾民弄回来也需要时间。 目前最紧要的是解蛊毒。 那丹烛蛊在体内就是座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一个不小心就是星火燎原。众人想到那晚在韶州郊外看到的万人坑就一阵阵的冒着寒气。 水镜月和长庚带着古玲和舒桐先去韶关,苍烬抱着九灵说去帮忙,千踪想着抓小混蛋和小混球也跟了去,阿杰纯粹是好奇跟着凑热闹。 几人赶到韶关的时候,大营里一片混乱,比昨日发生火灾时还要热闹—— 满目苍夷的大营东南边,上万教徒聚集在平日的操练场,徐绍良站在演武台上,看着底下吵成一团的人,扶着脑袋显得很无奈。 “呀,怎么吵架了?”千踪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徐绍良身后,突然开口,把这位青衣书生惊得一个激灵。 千踪这话却不是问徐绍良的,而是对着底下正在吵架的一群人说的,所以说的时候带着些内力,声音虽不大,却感觉像是贴着耳朵说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一张张茫然的脸齐刷刷的看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千踪,站在前面的阿野还特配合的叫了一声“神仙”…… 千踪歪着脑袋,一只手摸着下巴,还眨了眨眼,一脸的好奇,似乎在等着他们回答…… 演武台下边,水镜月偏头看苍烬,问道:“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苍烬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谁知道呢,他毕竟也当了四十多年的天山派掌门。” 那边,徐绍良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给千踪解释说:“大哥在山里遇险,我们正在商议该派那些人过去接应。大伙很担心山里的状况,都想去看看。” 千踪眨了眨眼,道:“那就都去啊。” 徐绍良微微皱眉,“可是……” 苍烬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是啊。都去就行了,人多好办事么。徐先生,是船不够用么?” 徐绍良被两人带得有些晕,摇头,道:“不是,船是有的。镇南军留在码头的几艘船,坐十万人也是够的。” 如此这般,上万火龙教教徒浩浩荡荡的赶往码头,坐船开往了那片火红的大山。 路上,徐绍良看着满江的船只有些担忧,对几人说道:“这一万灾民都不是邕州人,他们都是听说了火龙教的名号前来投靠的,对农谢高没什么忠心可言,若不是因为魔谷丸,他们估计也不会留到现在。昨日魔谷丸烧毁了,人心就有些动摇,听说雷神在火龙石洞里,他们其实不是想去看我大哥,只是想去求雷神再赐一些魔谷丸而已。” 水镜月道:“放心,玲玲找到魔谷丸的解药了。” 她说着,将之前古玲的那番解释大概说了一遍。徐绍良听得惊诧不已,看古玲和舒桐的眼神都变了,“两位年纪轻轻,医术倒是惊人。” 古玲和舒桐笑着道谢。 徐绍良还是第一次知道魔谷丸有两种,据他所知,在到达韶州之前,所有人吃的都是相同的。他知道有解药之后的确放松了些,不过不多时又叹了口气,道:“问题是,这群灾民不会相信的,要他们配合治疗不容易。” 水镜月问道:“若是能说服农谢高呢?” 徐绍良摇头,“这群人失去的已经太多,即便农谢高也很难回头。只能尽力一试。” 苍烬问道:“徐大人,那位雷神是不是说过,魔谷丸还有特殊的功效,比如吃了之后能成仙之类的?” 徐绍良点头,“这个我也是昨晚问过阿野才知道的。雷神是说,吃下十颗魔谷丸之后,火龙会降下神火,苦难的人们将得到解脱,神的子民将得到无尽的财富。” 古玲道:“吃下十颗之后,体内的丹烛气估计足够自燃了。”她顿了顿,瞥了苍烬一眼,继续道:“徐大人放心,那些灾民会配合治疗的。” 苍烬挠着九灵的下巴对她笑,古玲却又冷哼一声转脸不理人了。 徐绍良愣了愣,随即笑了,“是了,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巫师。” 众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到了目的地,状况却仍旧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复杂。 农谢高他们并不在原来的地方,而是在对面阴石这边。昨天的山崩让他们担心这边的家人,虽然远远的看到这边的火龙石并没有坠落,没有亲眼见到终究不放心。他们原本有些忌惮关于魔火的传说,但墨千殇替他们打了头阵之后,更多的人也都打着胆子过来了。 不过,在看到火龙石附近的情形时,震惊之下,他们反倒更加希望自己被魔火惩罚。 火龙石下,宽阔的山谷里密密麻麻的摆在粗糙的陶土缸,连绵不尽,每一口陶缸中都睡着一个女子,面色苍白,神情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却显得更加的诡异而凄凉。 农谢高跪在那陶缸巨阵前,伏在地上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哀嚎,悲恸而绝望。火龙教的教徒趴在陶缸边,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想要祈求却不知该问哪一方的神明…… 墨千殇刚刚从火龙石洞里出来,对几人道:“上面有两具尸体,刚死没多久,听说是雷神身边的雷使,雷神却不见了。那个洞穴里什么都没剩下。” 千踪有些不爽,道:“小混球跑得倒快。” 水镜月见墨千殇神情有些颓然,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千殇哥哥,你现在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放心,她们还活着。”她说着又拍了拍呆愣的古玲和舒桐,“去看看怎么回事。” 古玲眨了眨眼,舒桐反应过来,拉着她跑到最近的那口陶缸前,阿杰也跟了过去,想帮两人把那女子弄出来。不过,三人刚走近,就被几个灾民挡住了,质问他们是什么人,不让他们靠近…… 墨千殇前去劝说,徐绍良也跟过去帮忙,然而,那些灾民的情绪正激动,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 苍烬在水镜月身后叹了口气,道:“阿月,长庚,帮我一个忙。” 水镜月看了看头顶的烈日——已经到十月了,岭南的天气却总也不见转凉。她偏头对长庚道:“听说岭南的冬天几乎从来不下雪。” 长庚笑了笑,握着她的手点头,“好。” 苍烬一手抱着九灵,一手拉着千踪的衣袖,道:“千踪前辈,劳烦您送我上去。” 第三百二十六章 神迹 太阳仍旧明媚,山谷中飘荡的雾气不知何时消散了,带着湿气的风却莫名的刺骨了,寒冷钻进皮肤里,让人在猝不及防间打了个寒颤。 阿杰仰头看着头顶轻灵澄碧的天空,眨了眨眼,“下雪了?” 很小很小的雪花,还未落下就消融了,在头顶飘荡着,仿若无根的浮萍,却在金色的阳光中营造出一个温暖而遥远的梦境。 山谷渐渐安静下来,红衣的教徒仰着脸,看着眼前不属于人世的景象,有人伸手去接一片雪花,入手却只有一片潮湿的冰凉。 “神仙……” 清风带来一声悠远的叹息,幽幽的曲调随着雪花飘扬,雪白的衣袂如云朵一般从头顶掠过,飘然落在远处染血一般的巨石之上。 “是巫师大人。” 白色的斗篷飞扬着火焰,滴血的耳坠摇晃出炫目的霞光,凝脂一般的皮肤在阳光下仿若是透明的一般,大巫师微垂着双眸,宁静的目光无悲无喜,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大地的子民:雷神触犯天条,盗走了西天火龙,为祸人间,罪孽深重,天帝已派神将将其捉拿归案,于处刑台斩首,以告慰死者英灵。 逝者已逝,魂兮归兮。大巫师择日举行祭祀,为逝去的灵魂祈祷,为困难的生灵祝福。 大地的子民,神明派遣使者解救汝等困境,巫师将为汝等引路。” 风过,雪停,霞光消散。 白衣巫师的风帽吹落,长袍猎猎飞舞,摇晃的耳坠似乎在一瞬间暗淡了许多。 终于有人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巫师大人,雷神……已经死了吗?” 巫师道:“是。雷神已死,已经死去的人都会得到安息,还活着的人会得到指引。” “巫师大人,我们吃了雷神给的魔谷丸,火龙还会降下魔火吗?” 巫师道:“火龙已经回到西天,雷神的魔谷丸是假的,神明派了使者给你们解毒。神将捉拿雷神之时,因为担心误伤这些女子,所以暂时将她们的灵魂都收走了,使者会将她们的灵魂送回来。” “使者在哪里?是您身后的两位吗?” 巫师抬手,指向巨石之下,“不,是那两位。”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视线落在古玲和舒桐身上,巫师的话仍在继续:“他们是神医,女孩叫古玲,男孩叫舒桐。记住这两个名字,这是你们的恩人的名字。” “巫师大人,我们以后要去哪里?” 巫师笑了笑,“你们想去哪里呢?天空的子民,大地的子民,大海的子民,你们都是自由的。” “我想回家。可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巫师道:“远方的人皇已经知道你们的苦难,父母会原谅子女的错误,你们会得到新的指引。” 白衣巫师转身,面向北方的方向,翻飞的白衣渐渐飘远,空灵的声音在山谷回荡——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白衣消失的瞬间,天边的山顶突然乍现一圈金光,光圈中似乎有一道盘坐莲台的身影,还不及辨认,那光芒突然大盛,汇聚一点,骤然落下,消失不见…… “神明显灵了!” “我们有救了!” “神医!” 古玲被一众人推着给那些女子“看病”,一边回头看身后金光消失的地方,挠着脑袋道:“这神棍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 而在白衣巫师落下的山头,黑衣女子拿手中的竹箫指向金光的方向,眨了眨眼,道:“那是佛光普照?” 巫师身后的千踪挠着下巴点头,“小希来了呀,谁惹大和尚生气了?小源跟小时跟他打架么?我去找大和尚玩……嗯?” 水镜月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睁大眼睛看他,问道:“明希和尚怎么会在这里?” 千踪望了望天,道:“肯定不是来找我的。” 水镜月甩了甩头,“不是,我是说,他怎么会跟你们在一起呢?” 千踪道:“我跟小源、小时一起去梵净山找他喝茶,他听说了火龙的事,说要去静江看看。我们觉得挺有趣,就跟他一起来了。” 水镜月道:“所以,不是清源前辈和海时方丈要找火龙,是明希和尚要找火龙?” 千踪点头,伸手拽自己的衣袖,“阿月,小混蛋都跑了,我要走啦。等你忙完了,去静江找我们玩啊。” 水镜月拽着他不放,道:“千踪前辈,你把明希和尚请到梅关驿馆去,我请你们喝青梅酒啊,好不好?” 千踪眨了眨眼。 水镜月转了转眼珠子,道:“你想见雁长飞不?” 千踪转着眼珠子。 水镜月继续道:“雁长飞很想你的,他没怪你。” 千踪眯着眼睛笑。 水镜月道:“你把明希和尚找来,我带你去找雁长飞,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呢。” 千踪爽快点头,“好。” 水镜月放手,白衣眨眼间就消失了。 长庚见她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你找明希和尚有事?” 水镜月叹了口气,“是我那和尚老师。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在耍我?”她顿了顿,想起还没跟他说过明心的事,便解释道:“之前我不是回了杭州一趟么?我那和尚老师说什么顺路让我带点儿东西,其实是他要去梵净山找他师兄,顺带让我捎他一程。我让雁长飞和空桑送他过去的。可如今明希和尚却出现在这里……我总觉得事情不对劲。” 长庚问道:“明心和尚的师兄,就是明希?” 水镜月点头,眉间微皱,“这条火龙有那么稀奇么?怎么明希和尚都跑出来了?” 苍烬将九灵从风衣里抱出来,瞥了她一眼,道:“若是真的火龙,自然稀奇。不过,若是像这次这般,只是条火虫,或许又是场悲剧也说不定。阿月,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 水镜月无力道:“先回去吧。玲玲和舒桐那边还要帮忙呢。” 三人回去的时候,山谷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刚来的那匹教徒在给山崩中受伤的教徒清理伤口,把陶缸里的女子都搬出来,安置在厚厚的草地上……三两个红衣教徒坐在一起,笑着说起昨日韶关的火灾、对岸的山崩,聊着刚刚的神迹…… 巫师回来了,不少人都朝他笑着问好,小孩子直接凑过来争着拉他的衣角,一点都不像敬畏神明般怕他。苍烬淡笑着一个一个摸过去,似乎还挺喜欢他们…… 古玲正在给一个女子把脉,又检查了她的眼睛,松了一口气,道:“是笑天涯。” 水镜月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挺有意思,问道:“那是什么?毒药?” 古玲摇头道:“是一种假死药。最初是一对年轻男女为私奔用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笑傲江湖,远走天涯。给这些女子下药的人心地也不算太坏,特地把她们放在陶缸里,避风隔潮,不过,身体这么缩着,血液不容易流通,还是要弄出来才行。” 水镜月耸了耸肩,问道:“怎么解?” 古玲道:“不用解药,睡七天就醒了。” 舒桐接了一句,“针灸半个时辰就能醒来。” 水镜月点头,“先解蛊毒吧。” 第三百二十七章 毛球 古玲说解毒的过程有些麻烦,人太多了,不眠不休的估计都要三天。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总不能让这群人在荒郊野外的睡一觉,这里边儿还有妇孺和伤患呢。 如此,一群人扶着伤患、背着沉睡的女子,上了船,回韶关了。 一群人刚进入韶关大营,石昱文就带人拉着几十车物资来了,除了治伤用的药物之外,还有御寒用的衣物。最让水镜月意外的是,居然有两车凤仙酒! 石昱文笑嘻嘻的说:“妙济师父给的。说是月姑娘的朋友留下的,埋在飞鸿山庄的后院,整整一百坛呢。” 古玲倒是很高兴,说凤仙酒用来治伤最好不过了。 水镜月抱着无影刀看了看那两车凤仙酒,又看了看满地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还缠着胳膊绑着腿的伤兵,皱了眉……最后仰头望了望头顶的星空,略伤感——凤仙酒啊,一百坛呢……还是别看了,心疼! 当天晚上古玲和舒桐就忙开了。 石昱文从梅关带了百来人过来帮忙,处理外伤的事他们这群人也都能帮上忙。 古玲和舒桐最重要的是要处理魔谷丸的事,丹烛蛊没解,给伤患喝凤仙酒都有危险。 古玲说解蛊毒只需要毛球就好,水镜月还一直听好奇“毛球”是什么新研制出来的药丸,岭南这地界毒虫遍地,若是好用就跟她讨点儿。不过,在她看到古玲在用什么给那群灾民驱蛊时,顿时满头黑线—— 那毛球就是一只黑色的蛊虫!一寸长,就比头发丝粗一点,不仔细看都找不着。 没有毛!也不是个球! 古玲说,毛球是冥阴给她的宝贝,是一只蛊王,几乎是所有蛊虫的天敌。这小虫子很能吃,简直就是一只小饕餮,而且怎么吃都长不大。 水镜月虽不理解古玲为何给它取了这么个名不副实的名字,却也并不讨厌这小东西——至少比阿杰的那只沙虫看着顺眼!不过,冥阴给的蛊王,这世上估计也就这么一只了。她不好意思讨来。 说起冥***镜月倒是想起问巫医谷的状况了。这段时间一直忙,把这事儿都忘了,她怎么说也还是巫医谷的谷主呢。 提起巫医谷,古玲的话匣子就止不住了,跟一屋子的伤患讲着谷中的那群老顽童行医时的趣事。 巫医谷在西域的名声不好,而且治病的法子都有些怪异,所以最开始基本上没有生意。不过,因为浪子山庄、天山派、昆仑派,还有流沙剑派的人陆续上门,西域武林中有奇难杂症的找不到大夫医治也会找巫医谷的救治了。如今,巫医谷虽仍旧没有被西域百姓所接受,不过,至少西域武林已经开始对那个死亡之谷有了重新的认识。 古玲说到最后有些无奈,道:“那谷中就是一群老顽固,明明救了人又得罪了人,做了好事反倒得不到感谢。巫医谷慢慢被人接受了,那群怪老头的却仍旧背着坏名声。” 水镜月对如今的状况倒是很满意,道:“他们就是害羞。” 整整三天三夜,整个韶关大营没停歇过。 毛球虽能解蛊毒,但也只是吃掉丹烛蛊而已,并不能清除灾民血液中的丹烛气。古玲说要清除丹烛气很简单,不用吃药也不用针灸,蒸两个时辰就行了。她让石昱文弄来几百个大木桶,在操练场架起了百来个大灶台,然后开始大蒸活人……韶关大营整日里雾气缭绕的,跟仙境似的…… 最忙的人是舒桐。那群中了笑天涯的女子,也是吃过有丹烛蛊的魔谷丸的。虽然即便人昏迷着也不耽误解毒,但是这群女子身体太弱,这么一番折腾之后就更虚了,不好真的放任她们睡上七天七夜。针灸看着挺轻松,实际十分的耗精力,舒桐接连救醒了几百人就有些支撑不住了。墨千殇让石昱文以朝廷的名义去召集附近的大夫来帮忙,水镜月他们几个懂武功的虽不会针灸,但认穴很准,对力道的掌握也很精准,跟了学了一次也能帮上忙…… 第四天,韶关大营的雾气终于散了。 大巫师主持了一场祭祀。 几万灾民聚集在山下,在一曲白裳舞中沉默着祈祷,为那些逝去的灵魂,为曾经的苦难与罪孽,也为仍旧渺茫的前路…… 万人坑的山顶上筑起了一座石碑,没有名字,没有碑文,只有一个火焰纹章,鲜红鲜红的…… 石昱文终于将赈灾粮送到了灾民手中,念了赦免的圣旨。 韶关大营里,灾民终于喝上第一口稀粥,有人在哭,有人在笑……不论如何,他们还活着…… 既然没有死,就继续活下去吧。 水镜月躺在屋顶上,听见风声的时候起身,看到来人的时候有些意外,“大巫师怎么有空?” “如何?见到我有没有一点失望?”苍烬坐在她身边,语气带着几分戏谑,“长庚在帮钦差大人算账。” 水镜月耸了耸肩,道:“我比较失望的是,你怎么没带酒来?” 苍烬将怀里的九灵在两人中间,道:“你不介意吗?” 水镜月笑了笑,“这是你作为兄长的关心?” 苍烬偏头看她,认真的点了点头,“是。” 水镜月眨了眨眼,“他听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苍烬沉默,看着她的眼睛。 水镜月知道他想知道什么,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长庚这段时间很忙。 安置灾民有很多事要处理,不是赈灾粮发下去就不管了。镇南军的主帅回京城领罪去了,整个镇南军还不知前路如何。韶州知府早在灾民打过来的时候就逃了。 ——所有这些事都需要钦差来处理。 石昱文当了十几年的纨绔,这会儿虽从良了,但很多事都有心无力。于是,所有的事就都落在了墨千殇头上。 墨千殇以前在雁门关算是武将,很多事虽见过,却也是第一次亲自处理,忙得有些焦头烂额。 长庚主动提出帮忙的时候,墨千殇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挑明自己西南王府门客的身份,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能力。无论是军事还是政事,无论是调配物资还是安抚百姓,他不动声色的站在墨千殇身后,将所有的人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游刃有余得让石昱文都觉察出不对劲。 ——那是一个与江湖不一样的世界,一个她不曾涉足的世界。 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 水镜月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手中的长刀一转,背在身后,道:“他是长庚。” 第三百二十八章 蹊跷 来找水镜月是石昱文。他几乎找遍了整个大营了,这会儿有些喘。不过,水镜月在见到他身后那人的时候,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问道:“千踪前辈回来了?” 石昱文身后是梅关驿馆的驿卒。水镜月之前特地回去跟他们说了声,千踪回来了就来告诉她一声。那位驿卒抱了抱拳,道:“千踪前辈没来,来的是临济寺的静安小师父。她让小的给月姑娘带个话,说让您过去一趟。” 水镜月点头,“嗯,我这就过去。” “哎,月姑娘!”终于喘过气来的石昱文见她要走,急急的过去拦她,道:“等等,我有点事跟你说。” 水镜月有些诧异,问道:“石大人有什么事尽管说。” 石昱文先让那驿卒回去了,道:“关于魔谷丸的事。这事儿我老早就想说了,之前想着抓到幕后主使了,也就真相大白了。可如今幕后主使跑了,我思来想去的,还是有些不放心。” 魔谷丸的事不是结束了吗?虽然雷神跑了,但确定是黎云坊做的,日后总能找回来。灾民没事才是正经。 水镜月听他绕来绕去的没说到重点,问道:“石大人担心什么?” 石昱文叹了口气,道:“唉,我前段时间老往金陵府衙跑,听赵大人说了不少案子。赵大人曾说过,查案子,有时候作案动机比什么证据都有价值。当日古小神医解释魔谷丸是怎么回事,我这么琢磨的时候,就觉得这事太蹊跷。你想啊,那个雷神是黎云坊的,住在云南,大老远的跑来岭南,这么一番折腾,费这么大劲儿,不管是为名为利,总想得到点儿什么吧?可是,这群灾民一无所有,吃了魔谷丸,结果怎么都是被烧死,最后什么都没有。” 石昱文这么一说,水镜月也觉出些不对劲——黎云坊的人到底想做什么呢?若是他们没来,会发生什么事? 水镜月想了想,道:“难道是想引来朝廷的人?” 石昱文道:“我就是担心这点。若不是因为你们,我们当日直接来赈灾,多半跟灾民起冲突。若是这群灾民最后都死在我们手上,势必会引起民愤。他们这次没达到目的,肯定会再找机会的。过段日子我就要回去复命,但墨大哥还会留一阵子。我担心他们会对墨大哥不利。这事儿我原本想跟墨大哥说的,但他最近忙,而且,他就算知道了,估计也空心思留意。黎云坊是江湖组织,我想月姑娘帮着留心些,或许更合适。” 水镜月皱了皱眉,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石昱文说的只是一种可能。可是,挑起朝廷跟岭南的纷争,对黎云坊有什么好处呢?而且,为什么一定要用魔谷丸?在大山里建神殿只是为了给灾民找点儿事做吗?制作那么多陶缸又是为了什么呢?仔细想一想,这事儿其实还有很多疑团没解开。 从韶关大营赶到临济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水镜月还没走到院门口就闻到香味了,正想推门进去,低头却见到一团白球,才发现九灵跟来了。她无奈的笑了笑,蹲下刚弹了下它的耳朵,就听见“咯吱”一声,院门打开了—— 她仰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人,笑了,“小静安,你这是特地给我送饭来的?” 静安正准备出门的,蓦然见到这一人一猫还有些懵,听了这话却不知为何皱着眉,将手中的食盒往她身边一放,道:“月施主来得正好,麻烦您帮忙把这食盒送到飞鸿山庄。” 水镜月眨了眨眼,“生气……了?” 她话还没说完,大门就关上了。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有些莫名——小静安平日里刻板得很,不苟言笑的,不管生气还是高兴都憋在肚子里。上次水镜月这般被拦在屋外,还是因为偷偷烤了妙济养的鲤鱼的时候…… 水镜月见她生气反倒笑了,提着食盒往飞鸿山庄走去,“难得。呵呵,果然是个急脾气的,这样才好玩儿么。飞鸿山庄啊……来了客人吗?”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加快了脚步,听见飞鸿山庄的后院传来的吵闹声,直接翻了进去—— “阿月,你可算来啦!我等你好多天了,青梅酒都快喝完了。九灵也来了?” “阿月,怎么不叫人?” 水镜月看着眼前这两位老前辈,笑了,“千踪前辈,明希和尚。” 这两人正坐在院子里那棵已经光秃秃的枫树下喝酒,酒坛子放在中间,还有一只碗,里面躺着三颗骰子……两人似乎玩得挺高兴。 在两人身后,还有不少酒坛子,摞在一起垒成了两堵墙。水镜月把晚饭拿出来,道:“你们不会把妙济师父的青梅酒都喝完了吧?” 千踪伸手指了指面前那酒坛子,挑着眉毛似乎还挺得意,“还有半坛。” 水镜月将碗筷递给两人——难怪小静安生气啊。她说请千踪喝青梅酒,没想到他没回梅关,直接跑来临济寺找酒了,居然兴致这么好的一连喝几天。 明希拿着筷子就敲了敲她脑门,“叫师伯。怎么心事重重的?千踪说你找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明希跟水镜月那和尚老师明心不大像,长得高高大大的,不胖,面相很严肃,说话也冷,看着就是个清心寡欲谨守佛门戒律的顽固和尚。不过,他其实只是装装样子,实际上很好说话,而且,他比明心更没个和尚样,嗜赌又嗜酒。 明希住在梵净山,没有收弟子。水镜月第一次去梵净山给他送茶叶的时候,他就一直都十分坚持让水镜月叫他师伯。 水镜月弄了些吃的给九灵,一边笑嘻嘻的摇了摇头,问道:“师伯,听说你在找火龙?” 明希听言皱了皱眉,“不一样。” 水镜月明白了——他的确在找火龙,但静江出现的那条不是他要找的那条。她说:“老师也来了。” 明希微微一愣,“你说明心?他在这里?” 水镜月摇头,“老师去梵净山找你去了。”她说着又看向千踪,道:“雁长飞跟着一起的。” 明希摆手,道:“他应该是瞒着你去了静江城。” 果然。水镜月早就猜到了,这会儿也不惊讶了,更多的是好奇。她老师这么多年都没出灵隐寺,明希也多年没出过梵净山,不知道这次是为了什么。 千踪咬着筷子看水镜月,问道:“长飞跟着明心做什么?” 水镜月道:“我担心老师路上出什么意外,让雁长飞跟着保护他。” “哈?”千踪挠着脑袋,有些奇怪,“明心还要人保护啊?” 明希淡淡道:“听说那小子长胖了不少,估计飞不起来了。” 水镜月眨眼,“老师会武功的?” 明希道:“不会。只会轻功。”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一半 水镜月还没从“明心是个轻功高手”这事上回过神来,千踪就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小阿月呀,别不开心啊。我跟你说件高兴的事。” 水镜月笑了笑——她蒙着脸呢,还能看不不开心?而且她也没不开心,不过是念着石昱文刚刚说的那事,又念着明心的事,有些担心而已。 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嗯,发生什么好事了?” 千踪眯着眼睛笑,道:“小混球死了哦。” “咳、咳……”水镜月刚喝一口酒就惊得呛到了,看着千踪眨了眨眼,“你说黎云坊高黎的儿子,圣子高雷死了?” 千踪点头,伸手指向明希,“小希除掉的。” 原来,那日他们在东始江看到佛光普照的时候,正是明希遇见了正在逃跑途中的高雷。明希道:“当时他们兄妹俩都在,高雷死了,高洁却是逃了。” 水镜月有些奇怪,明希当时应该是刚到韶州的,不应该知道魔谷丸的事,为什么会杀黎云坊的人?难道只是因为千踪的缘故?可以前也没见着他们几个帮着千踪报仇什么的啊。 明希似乎知道她的困惑,放下了碗筷,道:“韶州这边发生的事,千踪跟我说了。阿月,丹烛蛊的事,你身边那位神医小丫头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她没说,大概是因为教她的师父叮嘱过她不许传出去。” 水镜月问道:“另一半是什么?” 千踪摇头加摆手的制止道:“别说别说。恶心死啦,等会儿吃不下饭了。” 明希拍了拍水镜月的脑袋,道:“你也别问了。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丹烛蛊已经都毁了,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 水镜月除了好奇之外,还有些不放心,“可是,高洁不是逃了吗?” 千踪冷哼了一声,道:“那小混蛋可比小混球聪明多了,不会做这么笨的事。她这次来韶州,应该也是来阻止她那个疯子哥哥的。哎呀,不说小混蛋了,没胃口吃饭了。阿月,灾民的毒都解了吗?我们一起去找火龙啊,小希说静江越来越热闹啦。” 水镜月笑了,“清源前辈和海时方丈还在静江吗?” 明希点头,道:“他们的弟子在静江城,如今那边乱糟糟的。” 第二日清早,水镜月醒来的时候,眼睛刚睁开一道缝,入目就是一片雪白。她意识还有些模糊,以为是天大亮了,动了动,却发觉有些不对劲—— 她昨晚跟千踪和明希聊天,晚了三人就直接倒在地上睡了。虽然地上铺了落叶,可也没这么舒服啊!还暖融融的。 “醒了吗?困就再睡一会儿。” 听见这个声音,水镜月笑了,还没睁眼就叫了一声:“长庚。”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正靠在那棵枫树上,九灵就窝在他身边,而自己却是偎在他怀里睡了一夜。 长庚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睡在这里?晚上天凉。” 水镜月转首看了看,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千踪前辈和明希和尚呢?” 她正准备站起来,长庚却从身后抱住了她,将脑袋搁在她肩上,低声道:“昨晚忙完了就来了,跟千踪前辈和明希和尚说了会儿话。他们天没亮就走了,说是去静江城等你。” 水镜月“嗯”了一声,也不觉得惊讶——千踪大概是急着去找徒弟,明希应该是知道明心赶来了也有些等不及。不过,她倒是有些好奇,问道:“你们聊了什么啊?” 长庚笑了笑,道:“当然是聊你。” 水镜月眨了眨眼,“他们说我什么了?” 长庚垂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当然是夸你,说你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照顾自己,让我看着点儿你。” 水镜月失笑,“饿不饿,去吃早饭?” 长庚抱着她摇了摇,也不知是说饿还是不饿,道:“我让玲玲和舒桐收拾东西,吃过早饭我们就能离开了。” 水镜月有些惊讶,问道:“你……这边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长庚点头,“差不多了。朝廷新委任的知府已经在路上了,应该也会带来关于镇南军的旨意,剩下的事交给墨将军就好。我们要走的事墨将军已经知道了,你要不要去跟他道个别?” 赈灾虽然已经结束了,但岭南的事并不算完。岭南节度使的事还没调查呢,墨千殇应该也会去一趟静江。不过,韶州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他从这里到静江城,一路也要体察民情,巡察各地官府的情况,不可能跟他们一起走。 一声再见肯定是要说的。不过,最重要的是,水镜月有很多事想问问墨千殇。之前几人一直都忙,他们都没好好聊过。 水镜月偏头看了看身后有几分懒洋洋的人,道:“你昨晚又没睡啊?” 长庚靠在她肩上,吐出一口气,道:“眯了会儿,没事。” “嗯。”水镜月觉得脖子有些痒,躲了躲,却没躲开,反倒让身后的人给蹭了蹭。她有些无奈,道:“千殇哥哥应该还没吃早饭,我们把早饭带过去跟他一起吃?” 长庚点头,“好。” 水镜月笑了笑,“起来?” 长庚闭着眼睛继续点头,“好。” “……” 等两人从飞鸿山庄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两人先去临济寺跟妙济道了别,收获了两块糯米糕,权当早饭了。 他们这几日都待在韶关大营,不过马匹都还在梅关驿馆。水镜月走到驿馆门口的时候,看着不远处已经冒出一星花骨粒的梅树,想起那晚埋在这里的青梅酒。原本是想着事情结束了,用这酒来庆祝的,这会儿用来道别也是不错的。 进了驿馆,古玲和舒桐正在准备行李。这几日他们都忙,好容易能睡个好觉,起得也有些晚了,这会儿才刚吃过早饭。 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岭南多山,带马车不方便,他们来得时候就是骑马的,轻装简行。 水镜月牵着阿离,看了看跟在身后的点点,问道:“阿杰没回来?” 古玲道:“在韶关大营呢。他这阵子跟阿野他们那群孩子混的熟了,阿根原本整日缠着千殇少爷,见阿杰打了一场剑,就缠着他要学功夫了。如今他都混成韶州的孩子王了,不只是那群灾民,附近百姓的孩子也都喜欢来找他玩。” 水镜月挑了挑眉,“这小子人缘倒是不错。” 四人,五匹马。 水镜月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古玲和舒桐见她突然回头,却不像是在看他们,也跟着回头看了看,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长庚问道:“在等什么人吗?” 水镜月摇头,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开口问道:“廉贞和破军呢?他们不是跟你们一起来的岭南了吗?” 古玲和舒桐愣了愣,互相对视了一眼,确定两人都没提过廉贞和破军的事。舒桐忍不住笑了,古玲翻着白眼望了望天,“二小姐,敢情您才想起他俩啊,廉贞和破军知道了不知该多伤心,他们可一直都念着您呢……” 第三百三十章 墨痕 韶关大营正在重建,墨千殇从京城带来的五万将士,还有原本驻守南雄关的镇南军都在帮忙。 有灾民返乡,也有灾民想要留在这座城市。附近原本因为担心战乱而躲进深山中的百姓也都回来了,重建家园。 水镜月几人到达韶关的时候,墨千殇和石昱文刚刚送走农谢高和徐绍良,阿杰和苍烬也在。 石昱文知道他们有话要聊,说了声一路顺风就十分识趣的离开了。 墨千殇一路把人送到了韶州城外。一路上,墨千殇和水镜月骑马走在最后面,似乎都有很多话想说,却又都十分默契的沉默着,似乎在等待对方先开口,又似乎在想着该如何诉说。 站在城门口的时候,水镜月终于开口,问道:“千殇哥哥,我阿姐,是你带走的吗?” 墨千殇不由握紧了缰绳,点了头,又摇了头,道:“她是跟我一起离开杭州的,但,是她自己走出水镜宫的。” 水镜月问道:“那她现在在哪里呢?我去过雁门关,尚伯伯说没见过她。” 墨千殇道:“她去了北方。放心,不是她一个人。”他说着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有些无力,“她很好。” 水镜月听言却皱了眉,“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墨千殇摇头,顿了顿,道:“她给我写过几封信,说在燕京开了一家药铺,阿璎他们也在。或许她不会再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去云国,可以去看看她。” 水镜月默然,点头。 水镜花的事情说到这里就结束了,但两人却都没有要转身的意思。 墨千殇抬手,看了看手中那把用黑布包裹的剑,问道:“你认出来了?” 水镜月点头—— 山崩那日,看到这把剑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些诧异。这几日,她思前想后,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那是一把钝剑,剑身漆黑如墨,黯淡无光,朴实无华。 但它却是与青莲剑、蚕丛剑、鱼凫剑并列的四大神剑之一,神兵榜中最神秘的一把神剑—— 墨痕剑。 墨华楼楼主莫风华的佩剑。而在当日那场绿林山的决斗之前,没有人知道这把剑的主人是谁。 如今,它为什么会在墨千殇手中? 水镜月想起他那个化名——“莫离歌”。她一直以为是“墨”,如今却觉得,那应该是“莫”。 墨千殇看着她的目光,知道她的困惑。只是,他自己如今还不明白,更加无法解答她心中的困惑。 他抬眼看向远方的天际,道:“她说这把剑是我爹留给我的。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说。我问过尚伯伯,他不肯说。我从小练的功夫,用这把剑使出来,竟然意外的契合……阿月,你的困惑,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话都说开了,墨千殇舒了一口气,神色也自在了不少,抬眼看向在不远处等待的几人,脸上露出她熟悉的笑容,道:“阿月,他对你很好。” 水镜月回头,身后正跟苍烬聊着什么的长庚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对她笑了一下。她笑了一下,看向墨千殇,点头,“嗯。” 墨千殇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用担心我。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水镜月听到这句话,感觉鼻子有些酸酸的,抬眼看他,道:“千殇哥哥,你是打算留在岭南,不回去了吗?” 墨千殇没有否认,“阿月,你知道我的志向的。如今北方太平了,不出意外,至少三十年内不会有战事。长庚说的不错,大昭朝对南疆的治理一直都过于疏忽,留在这里对我而言,或许才是最合适的。不过,如今我也算朝廷命官,身不由已。” 水镜月道:“其实,我也觉得,你留在这里更好。这里有山有水,还有大海。以后,等我走累了,就在这里盖一座房子,也学潘奶奶那样,种点花,种些水果……呵,说远了。” 墨千殇笑了,“走吧,他们都等着呢。过段时间,我就去静江城找你们。” 水镜月点头,“千殇哥哥,你……照顾好自己。” 一行人离开了。 水镜宫在岭南开了三间百草堂,一处在穗城,一处在苍梧城,还有一处在静江城。之前,阿杰就是在苍梧城的百草堂找到古玲和舒桐的,廉贞和破军还在那里,所以,这次他们要先去苍梧城,在往北去往静江城。 有古玲和阿杰在,这一路都挺热闹。不过,比之之前一群人一起上路,还是显得有些冷清。 只是,走到东始江,一行人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水镜月看着跟了他们一路的苍烬,问道:“你要跟我们一起去静江城?” 苍烬抱着九灵,没看她,反倒看向正在生火的长庚,道:“长庚,你瞧,她这会儿就开始嫌弃我了。” 长庚回头笑了笑。水镜月摸了摸鼻子—— 她自然不是对苍烬有什么成见。她其实挺喜欢苍烬的,不然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跟他成了朋友。苍烬这人见多识广,也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清高,看他哄千踪逗阿杰宠九灵就知道了,这人其实也挺孩子气的。 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若是换了旁人,这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亲人,跟着走一路也很正常。 可苍烬不一样。 什罗教的大巫师,素来以苍生为念。 她觉得他跟着那群灾民一起去邕州的可能性都比跟着他们要大。 苍烬道:“我昨晚给你算了一卦。” 水镜月正在抓鱼,听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眨了眨眼,“然后呢?血光之灾?” 苍烬斜了她一眼,“你们这群人,就是漫天的找着麻烦去的,哪天没个血光之灾?有什么好算的?” 水镜月道:“那你还算什么?” 苍烬皱了皱眉,“静江城会有一场劫难。” 水镜月猛然将剑刺入水中,叉起一条鱼,见那鱼还挺肥,不由笑了。她完全不奇怪为什么苍烬给她算卦,却算出了静江城的劫难,只是她觉得这事没什么好算的,朝他挑了挑眉,道:“如今几乎大半江湖人都聚集在静江城,不发生点儿事才奇怪呢。” 苍烬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武林,是静江城。” 水镜月的手顿了顿,视线从那肥鱼上移开,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天灾?” 苍烬点头,看着远方山峦,眼神悠远,“这座大山的子民本就生存不易,如今又灾祸不断……呵,他们只是活着就拼尽全力,可那些人,从不曾为这片土地付出过,却想在这里寻找通往神灵的道路,真是可笑。若是神灵真的存在,怎么会忍心看他的子民受苦受难?” 不远处,刚刚摘了果子回来的古玲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撇了撇嘴,“装神弄鬼的神棍也好意思说?” 第三百三十一章 苍梧 苍梧城位于西江、浔江、静江的三江交汇之地。西江一路往东在穗城入海口处与东始江交汇,而浔江上游连接着云贵高原,静江与湖南湘江之间有一道灵渠连通,是从湘南进入岭南的一条主要水路。 因而,这座城市是岭南地区难得的商客云集之地。不过,这座城市周围都是低山丘陵,即便热闹也热闹得幽静,跟江南的繁华很有些不同。 因为岭南地理环境以及民俗文化、生活习俗等各方面的特殊性,水镜宫派往这边百草堂的医者以主修鬼医王七星课程的弟子为主,其次便是主修魔医华重山课程的弟子。 水镜月虽来过岭南,但没有来过苍梧城,更没有进过百草堂。在进城之时,古玲就提醒过她说这里的百草堂有些不一样。古玲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怪异,似乎是生气,又似乎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不过,肯定不高兴就是了,连话都变少了。 不过,即便水镜月觉得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进入百草堂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咋舌—— 百草堂建在一座山丘的阶地上,不算很大,却很高。整栋建筑都是由石头建成的,石材很特殊,表面很粗糙,泛着一层淡淡的红色。不过,不是韶州火龙石那般鲜艳的红,而是极其浅淡的珊瑚红。 山上长满了四季常青的树木,通往大门的山路上却开满了彼岸花,火红火红的,开的十分的精致。门口有一颗十分高大的树,满树的叶子却十分不同寻常的萧萧而下,已经是一树的枯枝了。 而让水镜月意外的是,这里的大夫都穿着一身白色长袍,戴着白色的面具,腰间挂着一枚玉佩……跟什罗教的巫师有些像。 分明是一家医馆,感觉却像是进了某个宗教组织。 今日当值的坐堂大夫叫薛南浦,四十多岁了。他离开水镜宫的时候,水镜月还小,不过,他不记得水镜月,却记得那方面巾。他见水镜月惊奇,解释道:“刚来这里的时候,这边的山民都不信任我们,扮成巫师比较能取信于人。这么多年就沿袭下来了。” 水镜月倒是能理解,而且她觉得这般与众不同也挺有趣。她问道:“廉贞和破军呢?还没回来吗?” 廉贞和破军之所以留在这里,也跟火龙教有关。火龙教路过苍梧城之时,城中也有很多百姓加入,一群人为了彰显决心,砸了苍梧城的府衙。而且,因为苍梧城地理位置特殊,火龙教从邕州前往静江城之时会经过这里,从静江城前往韶州之时也会经过这里,所以,苍梧府衙十分悲催的被砸了两次。 苍梧知府倒是个不怕死,这么被骚扰,城中的百姓都躲了,商客都少了,他却没走。这人性子也怪,府衙砸一次,修到一半,又给砸了,那知府在灾民过境之后,见那府衙已经没法修了,索性亲手砸了个稀烂,发完了脾气,又开始找人在原地重新建一座。 不过,这地方小,府衙里的府兵少,还要守卫城郭街道,人手不够用。知府只好招募百姓帮忙,还出不起薪资,管饭却不管饱更不管住。城中的百姓本就有一半跟着火龙教走了,还有一半能躲的都躲进山里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哪里有人呢? 百草堂在这边经营多年,还有些声望,帮着找了些人,当时廉贞和破军也在,就跟去帮忙了。 薛南浦道:“府衙已经建好了,他们五日前就回了。不过,前段时间来了个江湖女子,抓走了陆大夫,说是让二小姐亲自去赎人。廉贞和破军回来之后就进山救人去了,如今还没回来。” 古玲进来之后一直都没吭声,这会儿忍不住了,道:“五天了还没回来?您老也不着急?他们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家里丢了人不会报官吗?” 薛南浦十分淡定的看了她一眼,道:“玲玲,官府的衙役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俩。他们都走了五天了,要出事也早出事了,着急有什么用?总不能让我一把老骨头去救人啊。” 古玲憋气,舒桐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对薛老点头致歉。薛老倒是不介意。他虽比这两人年长许多,但其实进师门的时间比他们还晚一点,真论起来还要叫古玲一声师姐。 水镜月没空理他们大夫之间的恩怨,她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她确信自己来岭南的时候没得罪什么人,不过,如今岭南聚集了天南海北的江湖人,指不定有跑来找麻烦的?不过,为什么不去劫静江城的百草堂,反倒跑来劫苍梧城的百草堂? 她问道:“那女子长什么样,知道是什么人吗?” 薛南浦想了想,摇头,道:“没见过。穿一身红衣,长得很漂亮,使一条红鞭,性子很是泼辣。” 水镜月摸着下巴思索着——江湖中喜欢穿一身红衣的女子有哪几个啊?笑风尘?不可能。莫风华?更不可能了。河中双凤,呃,这两人都是男子……不过长得是有些女气,会不会薛大夫眼花认错了?她这么想着,就盯着薛南浦的眼睛看了起来…… 坐在她身旁的长庚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别乱想,不如直接去看看。” 水镜月点头,问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薛南浦道:“石牛寨。” 水镜月眨了眨眼,“山寨?” 薛南浦点头,慢悠悠道:“对,以前住着一群山匪,劫掠来往的商客。府衙里派兵围剿了很多次,却一直都没能彻底解决。” 水镜月:“现在呢?” 薛南浦道:“前段时间,山匪头子的尸体被扔在衙门门口,其他的都被绑了扔进衙门公堂了。据说,端掉那贼窝的人当中,有个红衣女子,特征跟绑走陆大夫的女子很像。” 这么说来,那红衣女子也不算是坏人?难怪这老头温吞吞的一点都不着急呢。 薛南浦继续道:“苍梧城的百姓都很感激她。我想她或许是二小姐的朋友,想见你一面,又担心你不愿意见她,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阿杰似乎松了一口气,道:“所以不是师父的仇人?而是不小心得罪了师父,想来请师父原谅的?” 水镜月挑眉,道:“那可不一定。小子,不少江湖人性格都诡异得很,会帮忙剿匪的人,不一定就不会杀无辜。还有啊,你师父我的仇人,可不都是坏人,也有很多江湖侠客。” 她说着起身,道:“不管她什么目的,去看看就知道了。薛大夫,那石牛寨怎么走?” 薛大夫还没开口,阿杰就抢嘴问道:“是不是在石牛脚?” 薛大夫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点头。 阿杰看水镜月,道:“师父,我知道怎么走,带你过去。” 第三百三十二章 离虹 水镜月、长庚和阿杰去石牛寨救人,古玲、舒桐和苍烬也没能闲着,薛南浦说因为陆大夫被抓了,最近很多病人都照顾不过来,让三人帮忙。 石牛脚不高,淹没崇山峻岭之中,看着平平无奇,不过山脚有头石牛,造型独特,却也是人工雕琢的。 阿杰伸手指了指山顶,道:“山头像只牛脚,所以才叫石牛脚的。” 水镜月歪着脑袋打量了半晌,道:“这么抽象也看得出来?说是马脚驴脚羊脚猪脚也是可以的啊。” 阿杰瞪她,“不要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上追根究底!” 水镜月挑眉,“不错么,一句话能用两个成语了。” 长庚适时打断道:“上山吧。” 三人还没走到山顶,就听见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 “怎么这么没用?!这么多天一点进步都没有!再来!接不下一百招不许吃晚饭!” ——语带嘲弄,更多的却是不满。 对方小声的反驳了一句:“说得好像接下来了就有的吃似的。” “还敢顶嘴——什么人?” 长鞭袭来,鞭头游走仿若灵蛇,气势却凌厉十足,仿若挟着火一般撩过来—— 水镜月一把拎过走在最前面的阿杰,长庚上前一步,抬手在画了个圈,长袖带起阵阵漪涟,空气仿若跟着流动一般,那软鞭还未近身,竟似被那翩然的衣袖所牵引,在空中绕了一个圈…… 身后,水镜月顺着那鞭子看到了来人——红衣似火,看来就是她了。 红衣女子送出的力道太大,此刻有心收回鞭子,那鞭子却突然从手中溜走……她瞪眼看眼前的白衣人,气急道:“喂!鞭子还我!” “二小姐!” 山顶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两道人影出现在红衣女子身后,却正是许久不见的廉贞和破军。只是,这两人看着有些狼狈,一身黑衣布满血痕,触目惊心。 水镜月皱了皱眉,看红衣女子的眼神有些不善。 那红衣女子对上她的眼睛,眨了眨眼,问道:“你就是阿月?扶阳心法的传人?” 水镜月露出一丝困惑——扶阳心法?扶阳……她微微挑了挑眉眼,道:“姑娘连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么?” 红衣女子却突然展颜一笑,伸手直接往水镜月扑了过来:“阿月!我可算是见到你啦!” 水镜月微愣,也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躲开,任由她抱了满怀—— “咯咯咯……”红衣女子完全没了刚刚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比一年前的阿杰还要黏糊,抱着水镜月噌,一点都不见外,仿若她们认识了很多年似的。 水镜月对于自己对她的放任也有些奇怪,不过,被个陌生人这么蹭着,终归还是有些别扭,身体有些僵,道:“姑娘,你认识我?” 红衣女子放开她,眨了眨眼,恍然大悟般道:“哦,是了,你没见过我呢。我叫离虹,十年前我就见过你啦。” 水镜月微微皱眉,打量着眼前这位红衣女子——她不生气的时候,其实很漂亮,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脸上带着酒后微醺般的红色,配上一身红衣……红辣椒一般。离虹吗?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岁吧?十年前……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一颗小辣椒般的小女孩吗? 离虹看出她的困惑,笑道:“你以前不认识我的。” 一旁的长庚将那条软鞭还给她,问道:“姑娘是离火宫的人?” 离虹见到长庚,一张脸顿时冷了几分,抬手抢过软鞭,道:“你管得着么?”她说着又看向水镜月,抱着她的胳膊,道:“听说阿月跟一个坏男人在一起,就是他吗?阿月,我讨厌他。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了,好不好?” 水镜月对这个变脸比变天还快的女子很是佩服,对长庚笑着挑了挑眉,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胳膊拉了回来,问道:“你听谁说的?” 一旁的阿杰看着自家师父眨了眨眼——重点在这里么? 不过,水镜月这个问题倒是真把离虹难住了。她挠了挠脑袋,道:“一个男人。” 水镜月问道:“长什么样?” 离虹眨眼,道:“一个脑袋上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 一群人不由笑出声来,水镜月的眼皮跳了跳,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离虹挠着下巴想了想,末了轻咳一声,道:“小丫头,阿月被人拐跑了,啧,那小子一看就是个焉坏的,阿月肯定要吃亏。”她说这话的时候,嗓子沉了沉扮着男子的声音,倒是挺像的,说完了还对水镜月眨了眨眼。 又是认识的人?水镜月揉了揉脑门,问道:“他还说了什么?你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说了很多……”离虹抬眼望天,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了,猛然间拍手跳起来,道:“是了,他还留下了一样东西,让我交给你,说你看了就知道他是谁了。你等着啊,我去给你拿。”她说着就转身,风风火火的跑远了。 水镜月送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廉贞和破军。两人走近,叫了一声:“二小姐。” 水镜月点了点头,走近些检查了下两人的伤口,又摸出一盒麒麟血,给他们擦药。 廉贞见状连忙接过药,道:“二小姐,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水镜月也没坚持,问道:“陆大夫呢?” 破军伸手指了指山顶,“在里面躺着呢。” 水镜月皱眉,“他怎么了?” 廉贞拍了破军一下,道:“二小姐,陆大夫没事,就是饿的。这山寨里的食物两天前就吃完了,离虹姑娘又不肯下山,说是怕二小姐来了找不到人。” 廉贞想了想,又解释道:“她说我们功夫太弱,不够保护二小姐的。所以才跟我们打,说是要帮我们练功。” 破军点头,接口道:“不过,她下手也是真不留情。” 水镜月沉默的听着,神色复杂。 阿杰抬头看她,道:“师父,她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啊。”又偏头看长庚,似乎有些担忧,“公子,师父会不会被抢走?” 水镜月正郁闷呢,听言,抬手就朝他脑门拍过去—— “啪!” 清脆响亮,阿杰下意识的闭了闭眼,末了,捂着脑袋却有些奇怪——不疼? 阿杰睁开眼,才发现是自家公子救了他—— 长庚握着水镜月的手,手指在她手心里按了一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阿月,感动可以,不许放手。” 水镜月咬了咬牙,眯着眼睛瞧他。长庚似乎丝毫没觉察到她的恼怒,眼角含笑的看她的眼睛。 两人正对视着,山顶传来一个声音—— “找到了!阿月,你看,就是这个!” 水镜月听见声音的时候,想把手拉回来,却感觉被握得更紧了些,不由失笑。 离虹话音落地的时候,一身红衣已经到眼前的,将手中的东西朝水镜月晃了晃:“阿月,就是这个,你认识吗?” “……”水镜月望了望天,感觉脑仁有些疼——何止认识啊…… 第三百三十三章 玉壶 离虹手中拿的是一个酒壶。 白玉酒壶。 整个武林,闯荡江湖之时会用如此讲究的酒壶喝酒的,大概也只有一个人了—— 笑凤仙。 离虹把酒壶给水镜月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摸着鼻子,讪讪道:“里面的酒被我喝完了……” 水镜月收了酒壶,问道:“离虹姑娘,是他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离虹点头:“是啊。我本来是要去静江城找你的,他跟我说你不在静江城,还说不用我去找,抓了百草堂的大夫来,你会来找我的。咯咯咯,他果然没有骗我。” 水镜月有些奇怪——笑凤仙这是想做什么呢? 她抬眼看离虹,道:“我能带他们离开了吗?” 离虹点头,“当然可以。”她说着还朝廉贞和破军摆了摆手,“去把里面那老头搬出来。” 水镜月有种不好的预感,试探着问道:“离虹姑娘,你不是要跟我们一起走吧?” 离虹理所当然的点头,笑嘻嘻的揽着她的肩推着她下山,“当然啊。阿月不用跟我客气,叫我离虹就好了。你不是要去静江城吗?一起走多热闹!” 就这样,一行人回了百草堂。 破军在半山腰上就冲舒桐大喊着两天没吃饭了肚子饿扁了要吃烧鸡吃烤鸭要吃很大块的烤肉,廉贞将有气无力的陆大夫交给了薛南浦,一边转头跟舒桐说他要两只!离虹十分不见外跟着跑进厨房跟两人抢吃的,还嚷嚷着“练不好功的人吃什么烧鸡!” 薛南浦一边给陆大夫诊脉一边笑眯眯的摸着并不存在的胡子,说:“年轻真好啊,饿了两天还活蹦乱跳的。”末了转头冲着空空的走廊喊道:“饿久了不许吃油腻的!阿桐,煮一锅白粥!” 苍烬正坐在院子里帮忙捣药,见几人把绑匪连同人质一起给弄回来了,抱起气定闲神的在院子里散步的九灵,塞进长庚手里,道:“还是猫儿省心。” 古玲正送一个来抓药的客人出门,见几人平安回来了,也是松了一口气,拉着阿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镜月好容易摆脱了热情过头的离虹,正坐在树下喝水呢,就见那位抓完药的客人对着门口那棵高大的枯树拜了拜,然后下山了。 水镜月有些好奇,问道:“他拜那棵树做什么?” 苍烬道:“那是棵神树,也是附近山民的信仰。” 水镜月正点头呢,就听那边的古玲冷冷的说了句“装神弄鬼”。她转头看着古玲憋着气拉着阿杰进屋,眨了眨眼,道:“玲玲很讨厌你啊。” 在韶州的时候,水镜月就发现了,古玲看苍烬很不顺眼,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一句“装神弄鬼的神棍”。不过,在上次救了那么多灾民之后,她虽仍旧不怎么理苍烬,却也没在跟他针锋相对了。 水镜宫的大夫是不信鬼神的,但他们不会管别人信不信,即便是自己的病人也一样。他们对巫师蛊师也没有什么偏见,否则也不会接受巫医谷那么些奇葩的医者了。 苍烬却完全不在意,笑了笑,道:“小孩子耍脾气而已。像玲玲这种可爱的小姑娘,有些小脾气只会更加可爱。”他朝她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阿月多学着点儿。” 水镜月瞧了他一眼,起身,端着水杯进屋了。 入夜,水镜月刚洗完澡,出门倒水时就见长庚和廉贞正坐在院子里聊天。她有些惊奇,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长庚道:“随便聊聊,刚说到百晓生或许是一个组织。”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舒桐给你留的。” 水镜月闻到一股香味,打开一看,见是夹着满满的鱼肉贝肉的海鲜点心,不由眯着眼睛笑了—— 吃晚饭的时候离虹、破军闹得厉害,阿杰也跟着凑热闹,饭桌俨然成了战场,她坐在战场的中心,完全没了吃饭的心思,净看几人打架了。 她美滋滋的咬了一口,见廉贞盯着自己看,眨了眨眼,“你晚饭吃了一只烧鸡一只烤鸭三条鱼外加两大碗米饭,还没吃饱啊?” 廉贞摸了摸着鼻子,见她护食的模样,不由笑了,道:“我不跟你抢。只是,很久没见二小姐摘面巾了。” 水镜月微愣,随即笑了,“洗澡的时候摘了,忘了戴了。” 廉贞却是知道,以前别说洗澡,就是睡觉的时候也是不会摘下面巾的。他猜到应该是在闲云岛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也高兴。 他笑了笑,道:“二小姐,我有事找你。” 水镜月问道:“关于离虹的?” 廉贞点头,“不止是离虹姑娘。苍梧来往的商客多,能听到不少消息,我想二小姐会有兴趣。” 水镜月抬手道:“等会儿啊。”说着转身进了屋。 廉贞眨了眨眼,正困惑着呢,就见水镜月又一阵风的出来了,手中拿着一个酒壶两只杯子,身后还跟着一只小白猫。 水镜月分了些海鲜点心给九灵,然后倒了两杯酒,递给长庚一杯,端起自己那杯朝廉贞举了举杯,“说吧。” 廉贞:“……” 水镜月喝了杯酒,见他瞧着那酒壶,道:“你还受着伤呢,不能喝酒。” 廉贞心道——你居然知道受伤了不能喝酒?! 他默默的舒了口气,正了正神色,开始说正事,“先说离虹姑娘的事。她的确是离火宫的人,应该就是离火宫主的女儿。” 水镜月脱口问道:“被自己老爹卖了的那位小宫主?她不是逃婚出来的吧?” 廉贞道:“离火宫已经将近二十年没出过岛了,如今突然现身江湖,没那么简单,这事等会儿再说。先说我在衙门里听到的事,关于石牛寨的。二小姐,那位留下白玉酒壶的人,是不是蜀山派的笑凤仙?” 水镜月跟笑凤仙的恩怨,江湖人是知道的,廉贞自然也听说过。不过,他有些不确定的是,笑凤仙如今还算不算水镜月的朋友,这件事背后有没有什么阴谋。 水镜月点头,道:“放心,他要报仇,也不会用这种方式。你继续。” 廉贞道:“听说,原本是那群山匪先打离虹姑娘的主意,离虹姑娘才上山平了山寨。她原本是想杀了整个山寨的匪徒的,不过,刚杀了寨主和几个当家的,就上来了两个人,救了那群山匪,劝那姑娘把人送进了官府。劝阻离虹姑娘的是另一位,跟笑凤仙一起上山的。” 水镜月有些惊讶,倒不是惊讶离虹的狠辣风格,而是惊讶离虹居然真的听了劝——赖轻行的本事不错啊。 廉贞道:“不过,离虹姑娘跟那群山匪说,救他们的人是月姑娘。” 水镜月的眉头跳了跳——又是这茬?这也能扯上她? 长庚插了一句,道:“估计赖大哥跟她说,若是杀了那些人,你会生气。杀了罪魁祸首,其余的送官府。阿月,这比较像你的风格。” 水镜月更好奇的是,为什么赖轻行和笑凤仙会跟离虹提到她,就好像他们知道离虹认识她,也很喜欢她似的。可是,为什么她自己身为当事人,却一点都不知情? 她想了想,问道:“离火宫跟水镜宫,有什么渊源吗?” 第三百三十四章 火龙 离火宫的宫主,名为离火。二十年前,是江湖中风头最盛的几个武林名宿之一。不过,离火宫已经隐世快二十年了,水镜月可不记得自己跟离火宫的有什么交集。可第一次见她的离火宫的小宫主却对她很有好感。她觉得,这事多半是因为长辈之间的交情。 最初的时候,因为离虹的那一句“扶阳心法”,她想着或许是因为她师父的缘故。或许扶阳是乌炎以前的化名?可是,据她所知,乌炎是从未涉足江湖的。即便是当年林听海兄妹俩一起游历中原之时,乌炎也没离开闲云岛。 笑凤仙和赖轻行不可能认识乌炎。 水镜月不清楚她父亲水离城是否跟离火有交情,但是,她听说离火跟唐门门主唐震是很好的朋友。唐门主至今仍会偶尔想起这个多年前故友,每次说起的时候,总会跟自家的一双儿女说以后若是遇上离火宫的人,一定要把他们当做自家人对待。水镜月对离火宫的了解,很多也是听唐小惠说的。 水离城跟唐震也是认识的。虽然如今江湖皆知唐门跟水镜宫不对盘,但之前在锦城发生的事,水镜月觉得上一辈的恩怨或许没那么简单。唯一能推测的是,离火跟水离城,多半也是认识的。 水离城在二十多年前就是江湖成名的神医,会不会是他曾经救过离火呢? 不过,关于水离城的过往,北斗七星或许知道一些,却也很少提起。即便是廉贞也是不清楚的,没法给水镜月一个答案。他想了想,道:“二小姐不妨直接问问离虹姑娘,我觉得她会告诉你的。” 水镜月喝着酒,一只手还卷着九灵的尾巴玩,将心中的困惑先放下,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廉贞道:“是关于静江那条火龙的。如今聚集在静江城的,比当日前往江陵城寻找方脑石的人更多,而且来了不少武林名宿。这条火龙之所以能吸引这么多人,一个是因为神农鞭,也就是五行石的传说。一个是因为离火宫许下的承诺。这也是大多数武林人寻找火龙的目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那些不世出的江湖前辈的目的。” 这也正是水镜月感到迷惑的地方,她停了酒杯,问道:“什么原因?” 廉贞道:“跟离火宫有关,或许也是离火宫之所以许下婚约的原因。我听说,离火宫主的独门绝学当中,有一套掌法,名为火龙掌。” 水镜月问道:“真的能看到火龙?” 廉贞点头,“传言是真的,真正见过的人不多。不过,我最近在岭南,听这里的老人说到过一件事。就在离火宫主隐退的那一年,岭南也出现过一条火龙。当年离火宫主突然隐退,江湖中人对此有很多猜测。江湖传言中,有一条说是离火宫主或许并不是回了九阳之山,而是遇难甚至可能已经死了。还有不少人花重金跟江湖百晓生打听消息,百晓生却对此事缄口不言。百晓生的沉默,倒是让很多人相信离火宫主还活着。” 水镜月摸着下巴,道:“你的意思是,当年离火宫主可能失踪了。而如今静江城这条火龙,或许跟离火宫主有关。离火宫之所以参与进来,是为了找自家宫主?” 廉贞道:“只是猜测。离火宫主交游甚广,不少江湖前辈跟他都是旧识。而且,这次唐门也来了岭南——不只是七姑娘。二小姐可以跟离虹姑娘求证一下,若真有此事,我们可以帮忙,她应该不会隐瞒。” 水镜月点头,喝了一杯酒,见他看着自己,眨了眨眼,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廉贞其实是感觉有些渴了,道:“二小姐,我能喝杯酒么?” 一旁的长庚将自己的酒杯递给他,廉贞笑着接了,道了谢,喝了酒,继续道:“最后一件事了,是一个传说。据说,在岭南的大山之中,有一座名为阴阳界的石屏山。阴阳界里面雾气缭绕,有一座能同时看到太阳和月亮的城堡。城堡里住着岭南的守护神,就是火龙。火龙有两个弟子,一男一女。女弟子长大后成了岭南女王,男弟子继承了火龙的神位。但后来,火龙不知所踪,那位岭南女王舍了王位寻找火龙,也不知所踪。而另一位男弟子,却因此顿悟,创立了阴阳八卦图,成为一代宗师。” 水镜月问道:“火龙,是个人名?他是做什么的?巫师?” 廉贞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这个故事是我们给居住在大山深处的异族部落看病的时候,我听一个部落的老人说的。听说岭南很多部落崇拜火神,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 水镜月问道:“会有人因为这个传说来找火龙吗?” “一般人不会。知道这个传说的人不多,相信的人更少。”廉贞笑了笑,道:“上次在江陵城,二小姐找方脑石的时候,不是让打听当地的传说吗?这段时间我听到的传说,就这个听着可能跟神农鞭有关。” 水镜月摸着鼻子笑了笑,主动给他倒了杯酒,敬了他一杯——玲玲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啊,这两人还真念着她呢! 廉贞喝了酒,继续道:“听说最近静江城发生了件很热闹的事,或许也跟这个传说有关。” 水镜月问道:“什么事?” 廉贞挑了挑眉,道:“道家跟佛家吵起来了。道家以武当清源掌门为首,佛家以少林海时方丈为首,算起来双方已经吵了有半个月了。” “哈?”水镜月惊讶,半晌,道:“难怪明希和尚往韶州逃呢,还真是热闹啊。两位老前辈吵什么?” 佛道两家的争斗由来已久,算不上什么奇事。不过,清源跟海时是多年的好友,少林和武当的关系也一直都不错,偶尔开个法会吵吵就了不得了,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 廉贞道:“传说那位火龙的弟子,不是阴阳八卦图的创立者吗?中原武林中使用阴阳八卦图的门派可不少,用的最多的自然是道家。道家的起源且不论,但是,中原武林一直认为,武当派的创始人曾是佛门子弟,还有人说武当的至高心法和太极拳,都是从少林武学中领悟的。以前,武当派从未否认过这一点,但是,如今却说武当派道法起源于岭南的巫教。” “他们就为这事儿吵了半个月?”水镜月有些无语,心道两位老前辈是不是岁数大了越来越糊涂了?年轻气盛的时候都不在意这么些个虚名,如今老了反倒争起来了? 廉贞道:“这个只是起因,听说几天前就已经演变成佛道两家的辩法了,如今不知道有没有打起来。不少江湖人都等着看两位前辈的决战呢。” 水镜月有些奇怪,道:“他们这是在想做什么呢?” 廉贞说,静江城的消息都是他听从往来的商客讲的,流言总会有偏差,真正是怎么回事还要等到了静江城再看。 水镜月端着酒杯目送他离开的时候,支着下巴挑眉道:“廉贞在就是方便。以后水镜宫若是解散了,他去当个百晓生也是很有前途的。” 已经是后半夜了,九灵听着廉贞的故事窝在水镜月脚边睡着了,这会儿又醒了,打呵欠看着面对面坐着的两人。 长庚伸手取下水镜月手中的酒杯,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别担心,我们都在呢。” 水镜月仰头看他,眨了眨眼,点头,“嗯。” 长庚笑了笑,“早点休息。” 第三百三十五章 捕鱼 碧波微漾,摇晃着一池的青山绿影,几艘长长的小船驶过水面,带着斗笠的渔民悠悠的划着双桨,七八只黑色的鱼鹰整齐的站在船边,伸长脖子仰首挺胸,仿若整装待发的战士。 突然,一声哨响,船头的战士一马当先,扑通一声钻进水下。其后的黑羽战士紧随其后,咚咚咚几声,纷纷跃入水中—— 平静的河水惊起圈圈涟漪,数十道黑色的身影在水下划出一道道白色的水道,仿若编织着一张巨大的渔网。 一艘竹筏上,黑衣蒙面的女子蹲在水边,睁大了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惊叹道:“飞得真快!不输给洞庭水帮的飞鱼行。” 撑着竹篙的白衣男子微微笑了,一旁的青衣少年却有些不屑,嗤笑道:“是游的不是飞的!师父,你可是走遍大江南北的江湖侠女,别跟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似的。” 红衣的女子手指绕着鞭子,恶狠狠的瞪过去,“小屁孩懂什么?!这叫天真可爱!”说着又转头,笑眯眯对那黑衣女子道:“阿月,有空去九阳之山玩啊,离火宫的海鸟捕鱼比这‘黑乌鸦’好看多了!” 青衣少年撇了撇嘴——还天真呢!又不是千影! 旁边一艘竹筏上,同样蹲在水面的黑衣少年猛然跳起来,叫道:“来了!来了!” “砰——” 一阵水花四溅,竹筏猛烈的晃了晃,船上的人惊得抱作一团左摇右晃,差点就掉落水中了,站稳了仍旧有些惊魂甫定。另一个黑衣男子扔了手中的竹篙拉了一把身旁大惊失色的男女,咬牙道:“破军!你小心些。” 黑衣少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不远处渔船,听言茫然的回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酿造了一出事故,摆手道:“放心啦,我不会跳下去的。这水太冷啦!” 披着白色斗篷的男子咯咯的笑着,一双玉骨般的手轻轻拂过怀中惊得炸毛的小白猫,道:“真是欢乐!果然比看一群和尚道士吵架有趣。” 一颗心刚刚落回去的少女仰头望了望天,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身旁的男子忍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玲玲,午餐想吃豆腐鱼汤还是山药鱼汤?” 少女展颜笑了,欢呼道:“当然是全鱼宴!” 黑色的鱼鹰回了渔船,吐出一条条肥美的鱼儿,仰头嘎嘎的叫着,似是胜利的高歌。丰收的渔民拉着嗓子唱着江头水调,将一尾尾小鱼扔给凯旋的战士…… 青衣少年掏了掏耳朵,“唱得真难听!” 黑衣蒙面的女子起身,转着手中的长刀朗声笑了,“有什么关系?他们高兴得理直气壮!长庚,往那艘船靠过去,我们买鱼去。” 这一行人正是刚到静江城的水镜月等人。在苍梧的时候,水镜月听了廉贞的一番话,看着似乎挺担心那几个武林宗师级别的前辈的。可临到真到这地界了,她第一件事却不是打听佛道两家论法的场地在哪儿,而是这静江城哪里的鱼最好吃!然后兴致勃勃的拉着一群人来看静江渔民独特的捕鱼方式…… 水镜月伸手指向的那艘渔船原本离他们挺近的,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一群人的闹腾给烦的,不动声色的划远了些……而在水镜月那话出口后,那戴着斗笠低着头的渔夫划桨的速度更快了—— 好么,不过一艘小船,速度再快,这么会儿也跑不了多远。 水镜月催着长庚追过去,一边笑嘻嘻的道:“胖渔夫,生意送上门了你跑什么呀?我们跟你买鱼!” 一旁摇着桨清点着收获,一边笑呵呵的瞧热闹,跟着凑热闹,这个喊道:“姑娘,搁我这儿买呀,我的鱼比他的好!”那个说:“那胖渔夫,你打哪儿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啊。哎,这船不是胡老头家的么?” 水镜月听得有趣,道:“哎呀,原来是偷船贼啊。各位父老乡亲,咱一起包围过去,逮了他见官去!” “好咧!” 四五艘船嗖嗖的划过去,动作比刚刚那胖渔夫的船轻盈快捷多了。没一会儿就把那艘船包围了,几个渔民上前去抓那胖渔民,几艘船上鱼鹰也不怕人,见状反倒伸长脖子嘎嘎的合奏起来,仿若在给自家主子鼓劲儿。 胖渔民从船头跑到船尾,差点没摔倒,摇摇晃晃的好容易站稳了,才发现是被上来的一个黑面渔民给抓住了。 胖渔民不跑了,伸手使劲儿按着头顶的斗笠,喘着气叫道:“死丫头!你个欺师灭祖的!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哎哟,胳膊断啦!唉……老头子寒心呀,没本事没人爱,唉……”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偏头看长庚:“是不是做得过分了?”她说完,也不等人回答,足尖一点,黑影就往那混乱的中心跃过去了—— 落地之时,伸手在那几个渔民手腕上轻轻点了点,不知如何动作,没一会儿就将那胖渔夫拎到手中了。等一众渔夫反应过来,眼前的黑影消失了,胖渔夫也不见了。 那边,水镜月笑嘻嘻的拱手道:“各位,小女子多谢啦,这就把这偷船贼送到官府去。船和鱼鹰就麻烦各位还给胡老头了,不知各位能不能把鱼卖给我?” 渔夫们回过神来,这几天这城中的江湖人多了,飞来飞去的也见得多,倒也没害怕。其中一个渔夫还给胖渔夫说情,摆手道:“买鱼好说。不过,姑娘,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反正东西也找回来了,就别送官了。晚些时候去给胡老头陪个不是就是啦。” 水镜月笑道:“老伯说的是。” 人群散了,胖渔夫一屁股坐在竹筏上,双手合十的作了个揖,道:“阿弥陀佛,阿月呀,又见面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水镜月抱着长刀瞧着他眯着眼睛笑,“怎么不装了啊?大和尚,你一出门就破戒啊?” “和尚没破戒!”胖渔夫一把摘下头顶的斗笠,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说话的时候还有些微微喘气,“阿月啊,和尚不是教过你么。说谎是不好的,不得不说谎的时候,若是被人看穿了还不承认,那就不是谎话是笑话啦。” 临江的一座驼峰上,白衣人坐在山顶上,瞧着这边的热闹,摆动着垂下的双脚,笑得先仰后合的,“哈哈哈……太好玩儿了,大和尚露馅啦。长飞,阿月来了哦,高兴不?” 年轻的男子抱着长刀站在驼峰的另一个山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点头,一双眼睛闪着光,似乎很是兴奋。 “咚!” 白衣人一颗石子扔过去,黑衣的年轻人也不躲,只困惑的揉了揉脑袋,不解的看过去。 白衣人瞪着他,道:“别见了阿月净想着跟她打架呀!”他见自家弟子歪头不解,摇头晃脑的叹了口气,托着下巴有些忧虑,“这么呆啊,难怪阿月跟人跑了……” 山下码头,坐在船上一脸肃然的和尚抬头瞧了这两师徒一眼,“真像啊……” 船顶上坐着的黑衣男子抱着把剑,看着渐渐靠近的竹筏,松了一口气,叹道:“总算是交差了。总算是见老和尚吃了回亏,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么?” 第三百三十六章 沸腾 “啪!” 阿杰刚伸出筷子,旁边就伸出一只手拍过来。他揉着手背憋气,“师父,你打我做什么?” 水镜月一双眼睛盯着正咕咕冒着气泡的鱼汤,道:“着什么急啊,还没好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懂不?” “都冒泡了……” “要沸腾起来才行!沸反盈天的那种。” 阿杰挠着脑袋看自家公子:“公子,沸反盈天是这么用的么?” 水镜月抬头:“不是么?” 长庚淡定道:“很形象。” 一旁,围着篝火的廉贞回头,“二小姐,烤鱼好了。” 水镜月立马跳起来,“给我尝尝!” 破军闻了闻自己烧焦了的烤鱼,有些没底气的说了一声:“我也要……” 另一边,古玲看着舒桐将一尾红烧鱼起锅,吸着鼻子闻了闻,笑眯眯的端着盘子,道:“二小姐,红烧鱼好了!阿桐做的哦,没有醋,一点都不腥,闻起来就好吃!” 水镜月咬一口烤鱼,挥手道:“别吃完了,给我留点儿!” 阿杰伸筷子入锅,惊叫道:“沸腾了,沸反盈天的!师父,我不等你啦。” 离虹抢先撩起鱼尾巴,咬一口,“好烫!真好吃!就是味道太淡了,我要辣椒!很辣很辣的那种红辣椒!” 苍烬慢条斯理的舀了一碗鱼汤,先吹了吹,道:“鱼汤么,精华都在汤里。” 长庚先弄了一块鱼放进脚边喵喵直叫的九灵的盘子里,夹了几块豆腐,回头看蹲在江边吹冷风的大和尚,道:“明心师父,吃点热豆腐暖暖身子?” 明心回头,一张脸总算露出些笑容,起身,伸手摸了摸长庚的脑袋,道:“不错。不过,长庚啊,豆腐也是从鱼汤里捞出来的。不要诱惑和尚破戒。” 一旁无所顾忌的吸着鱼头的明希抬头,道:“你不是早破戒了?” 明心瞪眼,“和尚没破戒!” 水镜月转过来,蹲着捞鱼,道:“偷船,抓鱼,还撒谎。大和尚,你都破了三条戒了。” 明心老脸微红,转着脸,伸手一指坐在火堆旁吃着烤鱼的空桑和雁长飞,道:“偷船的是空桑,抓鱼的是鱼鹰,杀鱼的长飞。” 水镜月道:“那是谁跟我说要去梵净山的?” 明心道:“和尚是要去梵净山的。可走到半路,掐指一算,才知道师兄已经离开梵净山来了静江了。” “掐指一算啊。”水镜月咬着热豆腐点头,抬眼瞧他,“大和尚,不然,你帮我算算那条火龙在哪儿,算准了我就信你了。” 明心双手合十,肃然道:“阿弥陀佛,没有火龙的生辰八字,算不出。” 水镜月道:“那你就算算小惠他们在哪儿?” 明心笑了,道:“阿月,你想找七姑娘,下午去看武当弟子和少林弟子打架就知道了。” 千踪从雁长飞手中接过剔了刺的鱼肉,笑眯眯道:“是呀。阿月,下午去看和尚跟道士打架,可热闹啦。小源和小时也在的。” 古玲将那盘红烧鱼递到明心面前,道:“明心师父,给你的。” 明心往后退了一步,直摆手:“吃不得吃不得。” 古玲将盘子塞到他手上,又递了双筷子给他,笑道:“放心啦,是豆腐做的,二小姐特地嘱咐阿桐给您弄的。二小姐这阵子可担心您呢,这会儿见到您老,心里高兴着呢。她就是害羞,还别扭,越是……唔……哇,烫死啦!二小姐!” 水镜月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热豆腐,斜眼道:“多嘴。” 明心笑呵呵的端着盘子吃“红烧鱼”,一边眯着眼睛道:“要是再加些醋就更好了。” 水镜月冷哼一声,“想得美。回到灵隐寺之前,都没有醋吃。” 明心吃了几口,觉得有些不自在,抬眼道:“阿月,你不吃鱼老盯着和尚看什么?” 水镜月拿烤鱼的竹签敲着唇角,一双眼睛盯着明心的眼睛瞧,微微皱着眉似乎很是困惑,半晌,才道:“明希和尚说你的轻功独步天下,就算不会武功,轻功也是要内力支撑的吧?为什么我怎么看都不觉得您老是个高手呢?莫非真的是长胖了之后就飞不起来了,连内力都给练散了?” 明心笑眯眯的摸她脑袋,道:“和尚这叫深藏不露。” 佛道两家的比武在静江城东的集贸市场旁边。少林和武当两家在这里搭了个戏台——不,是擂台。上午文斗,下午武斗。文斗自然就是论法,除了佛道两家的弟子,江湖人都能当做催眠曲来听。武斗就比较吸引人了,不只是江湖人,连城中的普通老百姓都搬了张凳子过来观看——比杂耍的有趣多了。 这场比试持续了半个多月,从文斗发展到武斗,从少林与武当之间的争斗发展到如今佛道两家之争,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本的方向了,估计没几个人还记得最初两家是为什么起了争端了。 水镜月觉得,再过个几天,这场比试说不定就蔓延到整个武林了,到时候就成了武林争霸赛了,简直比武林大会还热闹。 水镜月等人到的时候,比武正好刚刚开始,擂台上的两人还都是水镜月认识的。左边那位小和尚是少林寺的寂语,海时的徒孙。右边那位是武当派的资阻,清源的徒孙。说起来,这两人其实跟水镜月才是同辈人。但不知为何,水镜月看他们的时候,总觉得像是在看小孩儿,就跟看阿杰差不多。 底下的看客很多,佛家的坐在左边,道家的坐在右边,中间是以郑元涛为首的中原武林人。佛道两家的最前方都留了一张空座,应该是给清源和海时的。不过,这会儿已经开打了,两边佛道两家的弟子呐喊着,隔着“楚河”都能对马,却仍旧不见双方的领头人现身。 长庚拍着阿杰的肩,道:“这才叫沸反盈天,记住了?” “外面原来这么热闹啊!为什么他们不去找火龙,反倒在这儿看两个小孩儿打架?”离虹跳上一棵树,将原本藏在树上的两个黑衣人赶跑了。 他们这群人是站在圈子外面的,这里聚集着三教九流的各种人,有些是无门无派的浪子,更多的是武林黑道、游走在江湖边缘的人物。 现场的确很热闹,然而,热闹得有些蹊跷。 离虹刚刚那句话说得不错。实际上,真正热闹的只有佛道两家的弟子而已,以郑元涛为首的中原武林人虽也闹哄哄的,但脸色有些不好,连郑元涛都有些无奈。这情形,好像被两位老前辈拉出来遛的不是自家弟子,而是那群江湖人。 水镜月偏头看了看自家老师和师伯,道:“你们不去支持下自家佛祖?” 明心敲着只小木鱼,道:“阿弥陀佛,和尚不是武林人,不参与江湖事。” 明希拨弄着佛珠,神情肃然,道:“佛祖见了贫僧,估计是要生气的。” 一群人忍笑,千踪趴在雁长飞肩上笑得最欢乐,雁长飞却十分正经的点了点头,“破了戒的和尚是见不到佛祖的。” 千踪笑得更欢了,揉着自家弟子的脸,道:“哎呀,好久没听长飞的冷笑话了,还是这么好玩儿。” 雁长飞也不挣扎,任他揉圆了又搓扁,只是有些不解——他什么时候讲了冷笑话? 水镜月比较关心的事另一件事,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见到自己想找的人,转脸看明心,问道:“小惠他们人呢?” 明心道:“阿月直接去问问清源和海时,他们更清楚。” 水镜月偏头,看向擂台对面的屋顶,眼皮不由抽了抽,道:“他们是太无聊了拿自家弟子找乐子么?” 第三百三十七章 赤谷 擂台对面,越过热闹的人群,穿过宽阔的街道,是一家客栈,开遍大江南北的悦来客栈。 客栈的屋顶坐了三个人,一人一身月白长袍,白发飞扬,正是武当掌门清源,他旁边的那个大肚子长脸的和尚,就是少林方丈海时了。 在两人身后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穿一身白底蓝纹的宽袖锦服,舒眉朗目,看上去不像个江湖人,倒像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这位公子哥此刻捧着茶壶,一边个两位老前辈倒茶,一边指点江山的说着什么,逗得两人眉开眼笑的。 水镜月正困惑这年轻人是谁呢,就听长庚在她耳边说了句:“唐家八公子,唐万世。” 水镜月有些讶异。她倒是听说唐门也来了静江,但是没想到会是唐八公子。这人也是唐门的一个异数,武功稀松平常,却在琴棋书画一道颇有造诣,算是江湖第一的风流才子。 屋顶上的两位前辈也老早就发现这边的熟人了,正好跟几人的视线碰上,白发道人赶紧止了笑意,放下茶杯整了整衣襟,镇定的道一声:“被发现了。”大肚子的和尚倒是十分大方的朝这边举了举茶杯,似乎是邀请他们过去。 水镜月和长庚上了屋顶,给两位前辈行了礼。 唐万世一拳打在了长庚肩头,“不够意思,一走就是两年。若不是小七写信给我,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他看了水镜月一眼,笑嘻嘻的拱了拱手,对几人道:“几位要不要去客栈聊?” 悦来客栈二楼临窗的位置是看热闹的好位置。几人刚刚还奇怪这地方怎么会没人,如今才知道是被这位唐八公子给包下来了,特地给两位前辈看热闹的。 一群人上了楼,清源、海时、唐八、水镜月、长庚、阿杰、离虹几人做了一桌,明心和明希表示不参与武林纷争,拉着千踪、雁长飞和空桑另坐了一桌,说西域武林别掺和这事。苍烬也抱着九灵跟了过去。 水镜月有些狐疑的看了自家老师一眼,明心和尚却已经背过身去了。 几人坐定,唐八正小二的弄两壶酒两壶茶来。还没坐稳的清源和海时却同时看向了一身火红的离虹,海时问道:“你是离火宫的人?” 离虹的态度还算不错,挑眉承认了。 海时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伤感,又像是欣慰,道:“那个招婿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丫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离火宫就剩你这么个传人了,别以身犯险。” 几人都是知道离虹的脾气的,她听不进劝不说,对劝她的人也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不过,让几人意外的是,离虹脸上虽有明显的不满,却并没有发脾气,还十分别扭的跟海时说了声“多谢”。 水镜月倒是有些好奇,问道:“你们知道她找的什么人?知道在哪儿么?” 清源垂眼摸下巴,海时抬头望天,十分默契的装作没听见。 气氛正尴尬,小二报着菜单下去了,碰上这会儿才进来的廉贞和破军。水镜月他们那一桌就剩下一个位置了,破军刚蹦到阿杰身边坐下,开口说一句:“二小姐,我们刚刚听到——诶!” 廉贞将破军提起来,道:“坐那边去。”他说着也不管他,坐下对水镜月道:“有风少爷和七姑娘的消息。” 廉贞见水镜月点头,继续道:“在静江西边的山岭里,有一条红色的河流,当地人把那里叫做赤河谷。据说那条河附近有一个洞穴,住着一条火龙。风少爷他们寻半个月前就寻过去了。” 水镜月抬眼看了看窗外,问道:“为何他们没去?” 廉贞看了两位老神在在的前辈一眼,没吱声。 小二适时的送了酒水来,一边一壶酒、一壶茶,还有几碟花生果仁。唐八给清源倒了杯酒,给海时倒了杯茶,道:“两位老前辈拦下众人是有理由的。” 水镜月问道:“很危险?” 唐八点头,“否则月姑娘觉得,为何这些人会乖乖等在这里?” 早在赤河谷的传闻之前,江湖人就听说过不少类似捕风捉影的消息,然而,前去寻找的武林人却很是受挫。消息是真是假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们发现自己低估了这片山林的危险性。 瘴气、毒虫,山中土著部落的排斥与对立,还有水土不服…… 不到一个月,前来的江湖人就损失惨重。 唐八朝水镜月举了举杯,道:“这事儿水镜宫的百草堂知道得最清楚不过,月姑娘不妨去问问。” 不过,即便如此,半个月前,赤河谷的消息传出时,前去寻找那传闻中的火龙谷的人依然很多。 唐八说:“最初跟着小七他们一起进入山岭的武林人有五十来人。不过,三天后,只有一个人回来了,其他人都死在了那条红色的河流里。” 水镜月脑中一个激灵,“小惠……” 唐八神色黯了黯,也有些担忧,“那人说小七他们进入山岭之后没跟他们一起走,如今生死不知。” 水镜月皱了眉,正想开口问赤河谷在哪儿,就感觉有人走近—— 坐在另一边的苍烬起身,一只手拍在她肩上,眼睛却是在清源、海时和唐八之间扫了一圈,道:“抱歉,打扰了。冒昧问一句,赤河谷的火龙真假不知,却危险重重,死了这么多人,那些江湖人为何仍旧坚持进山?” 神农鞭与五行石的传说,离火宫的小宫主与九炎心法,对这些人来说,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 水镜月有些意外的瞧了苍烬一眼——这人是在帮她出头么? 苍烬淡淡的笑了一下,继续道:“唐八公子,你姐姐生死不知,你这个做弟弟的不去找人,有心思在这里喝酒?” 被质问的三人笑了。只是,唐八是摸着鼻子苦笑,清源和海时却是笑得开怀。 清源起身,伸手揉了揉水镜月的脑袋,眼中有几分欣慰几分歉然,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下楼了。海时拍了拍水镜月的脑袋跟了下去,一边道:“总算是放下了。老道士,等这事儿了了,也该隐退啦。” 唐八有些闹不明白这两位老前辈到底什么意思,不过,见两人都走了,还是有些着急,“两位前辈,别扔我一个人啊。” 苍烬却是抱着九灵默默的回去了。 很多人都跟唐八一样糊涂着,离虹挠着脑袋,眉间有些纠结,“中原人说话都这么神神叨叨的?不爽利!” 水镜月心情有些复杂,末了叹了口气,看向唐八,“八公子,说说怎么回事?” 唐八正犹豫,一旁的长庚却伸手握住了水镜月的手,道:“是因为幻海宫吧。” 唐八眉眼一挑,有些意外,看了长庚半晌,才道:“小七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原来真的是深藏不露啊。” 水镜月偏头问道:“怎么又扯上幻海宫了?” 长庚还未答话,一直安安静静的阿杰冷不丁说道:“幻海宫就在赤河谷附近。” 这回连廉贞都有些惊愕了,“真的?” 唐八给长庚倒了杯酒,又给自己倒了杯,“而且,唯一活着从赤河谷回来的那个人,是我二哥。他也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幻海宫的护法扔出来的。幻海宫的那位护法只留下一句‘靠近赤河谷者,必死无疑’就离开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雁刀 自从离火宫隐退之后,幻海宫绝对是岭南第一的江湖组织。 幻海宫擅毒,用毒的本事与唐门、巫医谷齐名。用毒的江湖门派名声都不会很好,幻海宫的名声比唐门差一点,比巫医谷好一点。 而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幻海宫十分的神秘,极少出现在中原武林。直到今日,江湖中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宫主是谁,是男是女。江湖人都知道幻海宫位于岭南的崇山峻岭之中,都知道那里是不输给唐家堡的生死绝地,却从来都不知道那座宫殿具体在什么地方。 而此刻,水镜月也总算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了—— 幻海宫跟唐门有些交情。 偏偏这次进入赤河谷的江湖人中,只有唐门中人平安归来。还有幻海宫护法留下的那句话,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那些前往赤河谷的人是死于意外,还是被幻海宫所杀? 水镜月问道:“唐二公子怎么说?” “他中了毒,记忆有些模糊。”唐八顿了顿,道:“实际上,江湖中人有些误解。唐门跟幻海宫并没什么来往,也就是四哥和小七经常来岭南帮我小姑姑寻药,才跟他们比较熟。唐门这一辈,经常在江湖中走动的也就他们两人了,才会让江湖中人误以为幻海宫跟唐门颇有渊源。” 水镜月想了想,道:“所以,这些人是想找幻海宫报仇?清源前辈和海时方丈被逼着牵头?” 说起来,清源和海时也算用心良苦。他们跟着明希来找火龙,最后发现此火龙非彼火龙,明希甩甩手就能走了。但这两人的弟子都在这边,这次又不比以往,他们若是不管,或许门下弟子一个都回去不去了。 原本呢,清源和海时只要管好自家弟子就行了。可是,偏偏这时候出了赤河谷的事。 留下的那些人,或许有些是真的想报仇的,或许有些是觉得幻海宫如此行事说不定是在隐瞒着什么,火龙或者神农鞭真有其事也说不定……但无论如何,只要有人稍一挑拨,幻海宫就成了武林公敌。 武林人伸张正义时总是格外团结一致格外义愤填膺,而每当这个时候,也是一定会推选一个领头人的。 而如今,静江城中,声望最高的自然是清源和海时。即便是武林盟主,也是比两人低一辈的。 清源和海时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而且身犯险境之后最后多半还是一场空,自然不乐意做这个冤大头,这才合演了一场争权夺势的戏码。 唐八说着笑了起来,道:“事情虽是两位老前辈挑起的,但发展到如今这般激烈也是两人未曾料到的,都感叹说佛道两家平日的和睦原来只是假象,底下那帮小崽子都憋着一肚子的火呢。还说以后要多让年轻弟子聚聚,论论法,会会武什么的让他们有个机会泄泄火。” 事情差不多弄清楚了,几人出了客栈,天色已经不早了,对面的比武也结束了。 水镜月准备明日一早进山,今晚在百草堂住一晚,古玲和舒桐说帮他们准备一些香囊和解毒丸。 唐八说他住在江边的船上,拉着长庚去叙旧,说是前阵子刚得了份绝妙的琴谱,找他研究研究。 雁长飞走了过来,长刀一指空空的擂台,“比试?” 水镜月心情不大好,正想发泄发泄,听言眉一挑,十分痛快的答应了。 说起来,自从遇上空桑这个对手之后,雁长飞已经很久没找水镜月打架了。水镜月说是因为天山派跟昆仑派的武功有类似之处,两人切磋时进步会更大。 这三人的武功差不多,也都切磋过。水镜月和空桑的比试众人是见过的,但还没真正见识过雁长飞和水镜月、雁长飞跟空桑之间的比试。 水镜月和雁长飞上了擂台,原本准备离开的江湖人都住了脚。长庚不动声色的摆脱唐八的钳制,唐八对武道无感,对这位传奇女子倒是更加好奇了,叹道:“啧啧,锦城的那些姑娘不知该怎么哭呢。” 擂台上的两人已经拔刀了。 水镜月和雁长飞用的都是苗刀,打架的风格有些类似,刀法大开大合,干净利落,气势凌人,看着很过瘾。只是,台上刀光剑影的走了几招,底下却没几个人看清—— 太快了!别说刀了,连那两道交错的黑影到底是谁都分不清! 这两人以前都是经常切磋的,彼此都十分熟悉。不过,两人刚一交上手,就觉察到不对劲——对方的武功都精进不少。 水镜月对雁长飞的进步并不意外,但是在接下那一刀时仍旧有些惊讶,“拂云?” 雁长飞难得的露出了几分笑意,水镜月挑了挑眉,心道这人还真是武学奇才。 他将拂云剑法融进了他的刀法里,不过,并不是招式上的模仿,而是意境上的相似。或者说,他融入的是在那一次与林听海的交手中得到的领悟。 天山派的武功很特殊,很好学,也很难学。 千踪是用刀的,连带着天山派这一辈用刀的弟子也多了起来。但实际上,天山派最有名的是剑法。当初跟雁长飞争夺掌门之位的元战,就是使剑的。天山派的弟子入门之后,首先学的是内功,十八般武艺都会教授一次,个人再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外家功夫。 千踪曾说,不管用什么武器都是一样的,领悟天山派的武道才是重点。 什么是武道呢?即便是一代宗师,也无法说出一个答案。 天山派的武道又有什么不同呢?千踪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挠着脑袋想了想,然后笑眯眯的摸着弟子的脑袋,说:“乖,自己想哈。” 这个问题,或许跟佛道两家的论法一样,永远说不清,永远都是在你以为自己懂得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糊涂了…… 千踪对雁长飞的偏爱是很明显的。雁长飞是如何理解天山派的武道的呢?他被问道这个问题的时候,只会十分认真的反问对方:“武道是什么意思?”一脸的真诚气得人牙痒痒。 很多人都以为,雁长飞追求的是无上的武学。所以,天山派的武道是不是就是心无旁骛的追求天下无敌呢? 跟他交手多次的水镜月知道,那并不是雁长飞的刀。 雁长飞的刀跟她的刀从表面上看很相似,但实际上是截然不同的。 水镜月的武功继承了乌炎的特点。不过,乌炎是不管旁人如何打,他都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而水镜月却是不管旁人是攻是守,她都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出击。 雁长飞的刀,却会随着对手的打法而改变。他将对手的剑意融入自己的刀法之中,但那剑意已经不是原本的颜色,而是带上了他雁长飞的风格。水镜月觉得,他的刀法就像是天山上的雪,无论他所在的世界多么复杂,都会被染成一片纯白。 刀光不知何时消失了,两道黑色的身影分开。 这一次,他们仍旧没能分出胜负。 而此刻,水镜月也终于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想起找她比试了—— 雁长飞的刀不一样了。 从前,她在他的刀中看到的雪原是寂静无声的,如今,那里却已是风雪交加。 这一点是用剑的空桑无法察觉,但同为用刀高手的水镜月却能感觉到。 雁长飞看着她,眼带询问,“如何?” 水镜月点头,“很像。” 雁长飞微微皱了眉,道:“我不懂他的武道。” 水镜月沉默良久,开口时回答的却不是他的困惑,“因为那不是一场比试吧。或许,正是因为不懂,才会留下痕迹。” 擂台下,一群江湖人还没从刚刚那一场比试中回过神来,听着这莫名其妙的对话,感觉脑子更加不够用了。 站在前面的郑元涛道:“后起之秀,少年英杰。” 阿杰一脸崇拜的看完了比赛,震惊之后,转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空桑,问道:“你真的能跟雁长飞打成平手?” 空桑瞧了他一眼,最后看到他背后的那把五残剑,默默的转头,决定不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唐八完全没看明白,只觉得那黑影飘来飘去的头晕,不过他明白了一件事——绝对不要招惹这两人!他抬手拍长庚的肩,眼神带着深切的同情,问道:“嫂子这么厉害,你制得住她吗?” 长庚笑了笑,没有回答,视线却一直都没离开擂台上的那道黑影。 唐八眼角带笑,摇头晃脑的叹息——得,没治了。 最后面的千踪却是很不开心,双手抱胸的生闷气,“怎么这么呆啊……早知道就不跟小源小时跑出来了。” 苍烬抱着九灵在一旁安慰道:“千踪前辈,放心,没人跟你抢徒弟的。” 千踪鼓着腮帮子,冷哼一声,道:“就是这样,才更生气啊!” 就在一群人议论纷纷的时候,“砰”地一声巨响,一个红色的身影落在了擂台上—— 离虹站在水镜月身前,咧嘴对雁长飞笑了,“本姑娘很想揍你一顿。” 雁长飞有些不解,“为什么?” 离虹甩了甩手中的长鞭,道:“看你不爽!想抽你。” 雁长飞似乎考虑了一下,点头,“好。” 水镜月望了望天——这回绝对跟她没关系!她转身,摆了摆手,走了,决定还是不要管这档子闲事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进山 凉月夜,百草堂。 水镜月循着木鱼声找到明心的屋子,站在门口叫了一声:“老师。” 木鱼声蓦然停了,明心转头瞧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水镜月进屋,却没有坐那张椅子,把椅子上的软垫取下来,放在明心对面,盘腿坐了,“大和尚,你要找的那条火龙是什么?跟我说说,我帮你找啊。” 明心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阿月,有些事啊,要自己去做才有意义,旁人是帮不了的。” 意料之中的拒绝,水镜月并不奇怪,道:“你是来找火龙的,还是来找明希和尚的呢?” 明心笑了,抬手弹她的额头,“就你精明。” 水镜月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明心是最随和的,最懂得什么叫放下。刚刚那句话,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明希。 明心道:“有些人,找不到,才是最好的结局。” 水镜月并不太理解这种感情,只隐隐的觉得有几分伤感。在什么情况下,思念着一个人,寻找着一个人,却又希望永远都不要找到他呢? 第二日,明希说要回梵净山了,不过,回去之前要先把明心送回灵隐寺。清源和海时短时间内是走不了了,千踪说这边不好玩了,要跟明希一起去杭州看看。 古玲和舒桐不会武,说不去添麻烦了,两人跟百草堂的大夫一起去山岭里出诊,看看那些生活在大山深处的部族,廉贞和破军随行保护。 如此,跟水镜月一起去赤河谷的,就是长庚、苍烬、雁长飞、空桑、阿杰、离虹这几人了,哦,还有一只猫。 吃早饭的时候说完各自的计划,廉贞还说了件事,说是给大家开胃下饭。 他说:“我刚听到个消息,昨晚岭南节度使被人杀了。” 众人原本都是不关心官府之事的,不过因为之前韶州的事,对这位岭南节度使也算是印象深刻。这人死了,还是很大快人心的。不过,时机却有些太巧。 韶州的事估计刚传到这里,钦差正在路上,罪魁祸首却已经死了。偏偏这里聚集了这么多江湖人,找不到凶手也很正常。 不过,千踪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有些奇怪,歪了歪头,说:“不对啊。我之前要去杀那个节度使,小时跟我说他已经死了啊。和尚骗我的?” 几人瞧着千踪——光天化日的,要不要把刺杀朝廷命官说得这么云淡风轻的? 廉贞朝千踪笑了笑,道:“果然如此。这事就是这点最有趣,我也听到消息说人在七天前就死了,不过官府却是今早才放出消息。据说,原本静江城知府是担心节度使的死会动摇军心,先瞒下来等钦差来了再说。不过,昨晚,有江湖人去节度使府中行刺,假节度使重伤却没死,倒是幸运的躲过一劫。官府的担心这事重演,便顾不得那许多了。不过,最近静江闹腾得厉害,之前官府都没管,如今为了破案,说不定会借机向江湖人发难。” 水镜月道:“那些江湖人也不傻。静江城估计能安静一阵子了。” 早饭吃完了,也就算是告了别了,一行人各自出发。 百草堂在静江东岸,赤河谷却是在静江西岸的山岭里,几人坐船过江的时候,好巧不巧的遇到昨日那群渔夫。不过他们是刚忙碌了一早上,这会儿回去吃早饭。 昨日说放明心一马的那个渔夫还记得众人,主动给他们打招呼,乐呵呵朝水镜月道:“早上抓到一只剑骨鱼,十公斤呐!煎的时候放些料酒,再鲜嫩不过了,姑娘要不?” 水镜月眼睛亮了亮,“老伯,能给我留着吗?我们这会儿进山呢。” 渔夫的神色变了变,试探着问道:“诸位是去寻赤河谷的?” 水镜月点头,“是啊。我们的朋友进去半个月啦,我们得去找人呢。” 渔夫连连摆手,“那地方去不得!” 水镜月问道:“为什么?” 渔夫却只是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苍烬拍了拍水镜月的肩,对那渔夫道:“老人家,听说最近那里死了不少人,我们是去祭祀河神的。您老不用顾忌,但说无妨。” 那渔夫见了他,马上放下了船桨,双手合十的朝他行了礼,“原来是巫师大人。不瞒巫师大人,赤河谷那条红色的河流,是守护这方大山的神明,我们都很敬畏它,那里是世代传承的禁地,附近的那几座山上禁止伐木,禁止放牧,禁止明火。 传说河谷附近住着一只火龙,附近不少山民都见过哩。火龙住在火龙洞里,下雨的时候就在赤河谷洗澡。那条河是神明居住之地,连鱼都不敢靠近的。 赤河谷下游有个水潭,原本叫做琴潭,如今叫阴阳潭。 相传以前有个柴夫误入了那片山林,迷了路走不出,晚上的时候找到一个水潭,原想在水潭边喝点水,刚蹲下来,水潭里却突然冒出一直白色的水鬼,吸食他的阳气。那柴夫挥着斧头好容易逃离到林子里了,躲在树丛里不敢出来。 这时候,突然电闪雷鸣,山中刮起阵阵阴风,那柴夫听到一声声战鼓和呐喊,往水潭那边看,就见一队披着铠甲骑着战马的军队从水潭里走了出来,吓得顿时就不敢动啦。柴夫在山里躲了一晚上,到黎明的时候,又见那一队阴兵进入水中,消失了。 从那之后,那片大山有阴兵守卫的消息就传开了。很多人都说,那个水潭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通道,所以就改名叫阴阳潭了。 巫师大人,那座山里住着一群山民,是火神的子民,他们知道的更多。您去问问,他们会感激您的到来的。” 渔夫说完,又给苍烬行了礼。 众人告别之时,那渔夫还朝水镜月喊道:“巫师大人的朋友,剑骨鱼给你留着啦!” 水镜月笑着道谢,偏头对苍烬道:“还是巫师大人的面子大。” 过了江,众人刚上岸,却又碰上两个人—— 左边一人梳着道士髻,一身黄色道袍,正是武当弟子,清源的徒弟,师庄。 右边那人是个和尚,穿一身灰色僧衣,圆脸,看着却有些呆头呆脑的,却是少林方丈的弟子,湛崖。 水镜月见到两人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的。昨日在静江城的擂台赛,见到的都是武当、少林的小辈,不过,她也能猜到这次应该有湛字辈的弟子前来。只是,她以为顶多也就是师战和湛和。 师庄是清源的亲传弟子,如今已经接手掌门人的事务了,只差个继承仪式而已。少林寺比武当要复杂些,方丈的竞争比较激烈,湛崖虽是海时的弟子,武功在这一辈也能排进前三,只是性子过于单纯,又不喜争斗,并无意方丈之位。 这两个人,不可能会为了神农鞭或者离火宫前来岭南。那么,他们找的“火龙”,是不是明希想找的那条呢? 明希的事,若是明心不肯告诉她,清源和海时即便知道,也是不会告诉自家弟子的。 ——清源和海时,大概不仅仅是陪明希来找火龙的吧。 水镜月跃上码头,跟两人问好,心里想的却是——这一群武林前辈,究竟在隐瞒着什么呢? 师庄和湛崖并不是特地在这里等水镜月的。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半个月了,附近隐藏的还有几位佛道两家的前辈。明里是说在胜负未定之时谁也不许先上山,实际却是尽量拦着武林人再进山送死。不过,进山也不是这一条路,真想进去的,谁也拦不住。 水镜月眨了眨眼,问道:“莫非是要打赢了两位才能进山?” 师庄笑了笑,道:“月姑娘说笑了。” 湛崖道:“月姑娘,贫僧有事相求。” 水镜月跟湛崖见过几次,不过并不熟,道:“前辈但说无妨。” 湛崖行了礼,道:“前辈不敢当,贫僧湛崖。贫僧的师兄,湛然,几日前进了山,月姑娘若是遇上了,还请带他一程。” “湛然?”水镜月更加惊讶了。湛然是隐僧海逸唯一的弟子,听闻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不过二十年前隐退了,回到塔林跟随他师父扫塔。 其他几人也有些奇怪,空桑看了看眼前的两人,问道:”两位觉得,湛然前辈敌不过的人,阿月能帮上什么忙?“ 师庄道:“月姑娘见到湛然师兄,一切自然就明了了。” 第三百四十章 赤炎 别过师庄和湛崖,一行人进了山。 水镜月跟长庚走在最前面,中间是苍烬和阿杰,后面是雁长飞和空桑。至于离虹,一会儿跑前面缠着水镜月,一会儿跑后面欺负雁长飞。 昨日离虹跟雁长飞的比武,离虹输了,但后果却更严重。这丫头傲气十足的,输了之后更加闹腾,摔了长鞭冲上去直接上手掐人,一声声指责雁长飞欺负弱女子,惊得雁长飞见了她就躲。 原本雁长飞见离虹跟来了,想要跟着千踪一起走的。不过,不知为什么,千踪他老人家突然生他的气了,说暂时不想见到他。雁长飞还没想明白,就被空桑给拉了过来——他觉得那边温吞吞的明心比这边火辣辣的离虹要麻烦多了! 水镜月每每看到离虹捉弄雁长飞都会觉得很奇怪。当日第一次见面,长庚一招就直接卸了离虹的兵器,她当时输的更惨吧?可她也只是愤怒,并也没死缠烂打的非要找回场子。为什么到雁长飞这儿,就这么不甘心呢? 她偏头看长庚,问道:“离虹是不是喜欢雁长飞?” 长庚转头瞧了一眼——离虹正抓了只蝎子吓雁长飞,淡定的回头,道:“还是被她讨厌比较幸运。” 离虹虽闹腾了些,不过,水镜月也习惯了。这一行人当中,她最头疼的是苍烬!倒不是因为苍烬的武功不好,而是因为他之前那个关于天灾的预言。 苍烬是因为天灾才来静江城的,可这时候他没留在静江,反倒跟他们去找火龙。只能说明,天灾的方位跟火龙的方位是一致的。 因为这个缘故,每次水镜月见着他,就觉得见到了瘟神。苍烬却似乎毫无所觉,最喜欢抱着九灵在她跟前晃荡,说是养猫要多跟猫儿交流才是。 水镜月弹了弹九灵的耳朵,指了指身边的长庚,“去那边。” 九灵眨了眨眼,“腾”地一声,扑长庚怀里了。 苍烬在身后磨牙,水镜月忍笑。 长庚抱着九灵,伸手捏了捏她的肩,道:“安心。巫师的预言,是为了教人避免灾祸的。” 水镜月自是明白的,舒了一口气,却感觉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她回头,见是一路上一直都闷不吭声的阿杰,问道:“怎么了?” “我知道赤河谷在哪儿。”阿杰说着顿了顿,皱了皱眉,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刚刚那个渔夫说的水潭、火龙洞,还有生活在这座山里的部族,我都去过。师父,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 他说完了,微微仰头,努力睁大着眼睛,身体站得很直,拉着水镜月衣袖的那根手指却太过用力,微微泛着白。 水镜月见他这模样,突然笑出声来,伸手一拍他脑门,道:“正好,前面带路去。” 阿杰愣了愣,半晌,眨了眨眼,“就这样啊?” 水镜月挑眉,抬脚就踢了过去,“欠揍是吧?” 阿杰挨了一脚,在第二脚踢过来之前赶紧躲了,往长庚那边绕过去,跳到前边去了,笑嘻嘻道:“师父,刚刚那个渔夫说的传说不对。要不要我给你讲讲真正的传说是什么样的?” 山中人烟稀少,很多地方压根就没有路。但是,阿杰却总能在密林中找到隐藏的小径,搁这儿熟悉得像是自家后院似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阿杰终于停在了一座山下,伸手指了指悬崖之上丛林掩映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村庄,村里人自称是赤炎国的后裔,信奉的神明不是什么火神,而是炎帝。火龙什么的,不过是炎帝的坐骑而已。” 水镜月问道:“赤炎国是哪里的?怎么没听说过?” 阿杰挠脑袋,长庚道:“传说中的国家,据说首领是炎帝的孙子,也是岭南、闽南一带部族的祖先。” 阿杰带着众人上山,道:“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再上山。” “阿杰。”苍烬突然开口叫住他,神情有些严肃,眼中带着几分凝重,“若是我让他们搬离这座山,他们会同意吗?” 阿杰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懵。长庚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抬眼看苍烬,道:“他们有自己的巫师。” 苍烬笑了,“那最好不过。” 山上正好在举行祭祀。 一群人穿着黑底红纹的长衫,脸上带着红色的鬼面,身上挂着银色的配饰,围着篝火唱着歌跳着舞—— 听不懂的歌词,却能透过歌声感受到一股沉重,仿若一座大山在钟声中摇晃;舞蹈很奇特,身体摇摆的节奏跟中间那升腾的火焰几乎同步。 这里的人很热情,见到客人来访,直接拉着他们加入的圈子。不过,这些人的语言有些特别,水镜月是听不懂的。她绕着篝火转圈的时候,想起去年在江陵城度过的那个中秋之夜,那晚也是这般火红的烈焰,耳边也是听不懂歌词的歌声…… 祭礼结束,一群人散去,只留下几个突然闯入的异乡人。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黑袍巫师,黑色的斗篷上绣着火焰纹章。那火焰很特别,形态有些像是一只展翅飞翔的火凤,凌乱的散落着火红的凤羽。 黑袍巫师行礼行到一半,一个火红的身影突然窜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衣袖,问道:“你是什么人?” 离虹。 声音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急切,还有几分期待。 黑袍巫师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料,离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声音瞬间拔高,所有的急切与期待都化作了愤怒的咆哮,“说呀?!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身上有离火宫的标志?” 众人也被离虹突然的发作给惊到了,不过,听到这里也算是明白了。 长庚上前,伸手按在了那黑袍巫师的肩上,眼睛却是看向离虹,声音淡漠如水,“他是幻海宫的人。离虹姑娘,把你的内力收起来,不要随时随地的放火。” 说来也奇怪,离虹在这带着寒意的声音中,也渐渐安静下来,还真的放开了那位黑袍巫师。 黑袍巫师的脸都憋红了,气息有些乱,先给长庚行了礼,“多谢公子。”说着,又给阿杰行了礼,“欢迎少主回家。” 少主?! 几人的表情很是精彩,看向阿杰的眼神先是惊愕,继而变得复杂——人不可貌相啊。 之前阿杰的表现,几人都能想到他应该是在这里长大的,但是,谁会想到,不知哪里的“少主”会去西南王府当个小厮? 阿杰抬眼,小心翼翼的看了水镜月一眼—— 相对来说,水镜月的表情并不算太惊讶,相对于其他几人来说,算是很平静的了。她见阿杰看过来,朝他笑了笑,道:“少主大人在这边有房产么?能不能先找个地儿让为师休息一下?” 第三百四十一章 蛊人 黑袍巫师名为重落,是赤炎部落的巫师,也是幻海宫的祭司。不过,赤炎部落并不属于幻海宫,这里只是一个有着古老传承的村庄。 至于重落身上那套巫师服,是赤炎部落历代巫师传承下来的。那个火焰标志并不是幻海宫的标志,而是赤炎部落信仰的图腾。 离虹在听到这一点的时候,神色明显暗淡了下来——或许这个部落跟离火宫有关,但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人。 至于阿杰那个“少主”,指的是幻海宫的少主。他是传闻中那个神秘的幻海宫主的儿子。 阿杰在说起他那个父亲的时候,神色淡漠,轻描淡写道:“他三年前就失踪了。” 幻海宫主失踪了,但幻海宫却是已经易主了的。重落说:“少主要等到成年之后才能继承宫主之位。在少主成年之前,幻海宫由公子代为掌管。” 几人正听着故事,一个黑衣人出现在门口,躬身行礼,“公子,少主。” 长庚让他进来,向几人介绍道:“幻海宫的四护法之一,执夏。” 执夏就是之前把唐二扔下山的那位护法。他说唐小惠三人进入了幻海宫的禁地,那些江湖人在找到禁地入口之前就死了。 执夏说:“这些天也一直都有人进山,有三个人找到了禁地的入口。” 水镜月突然插了一句,问道:“请问,有看到一个和尚吗?” 执夏抬眼看了她一眼,不过很快又垂了眼眸,道:“进入禁地的三个人当中,的确有一个和尚。看功夫是少林寺的,不过,不知道是哪位高僧。” 水镜月点头,“多谢。” 长庚在一旁淡淡笑了笑,伸手捏了捏水镜月的手,然后朝执夏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 执夏也只是听说长庚和阿杰来了,找过来汇报情况的,听言便告辞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我还以为他是来带我们进入禁地呢。” 阿杰嗤笑道:“有我在,还需要谁带路?” 他话音刚落,另一边传来重落的声音:“举族迁徙,需要慎重,我需要在占卜之后再做决定。” 在执夏到来之后,苍烬就把重落拉到了一旁,跟他提了部族搬迁之事。重落本身也是巫师,也懂占卜,不过,他出生于传承千年的巫师家族,虽然因着长庚和阿杰的缘故对苍烬还算尊敬,但心底里对苍烬的预言并不信任。 重落的回答听来很合理,但苍烬却皱了皱眉,知道他这是在拒绝了—— 重落是部族的巫师,几乎每一天都在占卜。若是他之前没能推算出这次灾难,今晚多半也是看不出来的。 水镜月伸手拍了拍长庚的手背,道:“你哥被欺负了哦,不帮帮他啊?” 长庚笑了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抬眼看向苍烬,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苍烬沉默。 水镜月道:“大巫师的预言,至今从未出过差错。” 长庚对重落道:“最近闯入赤谷河的江湖人不少,找个搬迁的理由应该不难吧?” 重落道:“可是,要搬去哪里?” 苍烬抬手,指了指西北的方向,道:“沿着千年的古道,回到失落的家园,古老的城堡已经度过劫难,太阳和月亮的光辉会再次降临。” 重落目露惊讶,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赤炎一族的秘辛?你是赤炎一族的巫师?” 苍烬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引路人,讲述我看到的景象。” 重落似乎无法相信,看苍烬的目光也再无轻视,也多了一分疑虑。 长庚道:“我会让蒙夏来帮忙,有需要直接给他提。” 重落躬身应道:“是。” 迁村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众人散去,各自休息。 “阿月。” 水镜月刚推开房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见到那一身白袍,眨了眨眼,问道:“大巫师有事?” 来人是苍烬。 他就住在水镜月的对门,此刻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神色平静,淡淡开口道:“你刚刚说的不对。” 水镜月摸着下巴想了想——她说什么了?哪句话得罪他了吗? 苍烬微微翘起嘴角,浅笑道:“我的预言,在你这里出了差错。”他说完便转身,推门进屋了。 水镜月眼看着那道白影逃也似的消失在门缝,愣了会儿,不由笑出声来。 长庚和阿杰刚刚问了重落一些问题,这会儿才进门,正好听见水镜月笑得开怀。 长庚拍了拍阿杰的肩膀,眼睛却是看向水镜月,“别聊得太晚,早点休息。” 长庚进了屋,阿杰走到水镜月跟前,嗫嗫的叫了声:“师父。” 水镜月进屋,朝他招了招手,走到桌子旁坐下,摸了摸茶壶里的水——凉的。她用内力热了热,给他倒了杯水,“暖暖。” 阿杰捧着杯子,却没有喝,道:“师父,你不怪阿杰啊?” 水镜月不答反问道:“你觉得你做错了吗?” 阿杰想了想,慢慢低了头,“不知道。阿杰隐瞒了师父,阿杰很愧疚,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水镜月伸手顶着他的脑门,让他抬起头来,道:“可是,你并没有后悔,是不是?阿杰,重点其实并不是你有没有隐瞒,而是你隐瞒的目的是什么。师父问你,你是想害师父吗?” 阿杰摇头。 水镜月放开他,笑了笑,道:“如此,我为什么要怪你?师父什么时候追究过你的出身吗?” 阿杰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大理解他师父奇怪的思维。 水镜月伸手拍拍他脑门,“行了,没事就早点去休息。” 阿杰却没走,静静的坐了半晌,喝了口已经有些凉了的水,道:“师父,我有事跟你说。关于我的身世,你想不想听?” “嗯。”水镜月点了点头,又问道:“想不想喝酒?” 阿杰眨了眨眼,“你不是不让我喝酒么?” 水镜月挑眉,“为师不许你喝,你就不会偷喝啊?什么时候这么乖?江湖儿女,不会喝酒像什么话?” 阿杰惊愕,刚刚那一点愧疚,被她这么一挤兑,顿时不知跑哪儿去了。他气结,无奈起身,道:“我去跟重落要点酒。” 那晚,是阿杰第一次喝酒,喝了第一口就辣的皱了一张脸,再不愿意喝第二口了,十分不解的问他师父怎么会喜欢喝这么难喝的东西。 水镜月笑着骂他没出息,一口一口的喝得面不改色。 阿杰每次见水镜月喝酒的爽利劲儿,都十分的羡慕,听了这话,有些不服输,端着杯子小心翼翼的抿着,却是怎么都品都只能尝出又苦又辣的味道。 不过,他觉得,喝点儿酒,原本觉得有些难以说出口的话,说出来也没那么难了。 阿杰说,他是被当做蛊人养大的。 什么是蛊人呢? 知道毒人吗?听说唐门的唐紫英就是个毒人,从小浸在毒药里长大,从小吃着毒药长大,最后才得以百毒不侵。听起来很厉害,可是啊,这个过程中,一不小心可能就真的死了。 蛊人比毒人更残忍。 阿杰说,他记得他小时候是有兄弟的,很多,至少有十多个吧。他记不清了。 他们自出生起,身体里便被种下了蛊毒,以后的每隔段时间就会增加。他有很多兄弟都是在这一关死去的,被养在身体里的蛊虫噬心而死。他记得那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却也已经忘了他们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了。 ——他们死的时候那么小,他们在人世停留的时间那么短,甚至无法让身边的人记住他们的样子。 而活下来的那些蛊人,长到十岁之后,会被送进幻海宫的禁地。那里很危险,可是没有任何人的监视,他们至少是自由的,相互扶持着度过难关,至少还有个安慰。 但是,即便从禁地里出来了,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最后一关,是自相残杀。所有的蛊人,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活下来的,就是宫主的继承人。 水镜月起身,抱了抱他,揉着他的脑袋,问道:“然后呢?是你家公子救了你?” 说到长庚,阿杰终于笑了起来,点头,“嗯。三年前,我们从禁地出来的时候,幻海宫被冻结成了一座冰宫。公子就站在宫门口,迎接我们,他说带我们回家。” 阿杰趁着酒兴,把憋了许多天的话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然后倒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倒是水镜月,把这没心没肺的小子弄到床上去之后,看着他红扑扑的脸,半分睡意都没了,抱着剩下的半坛酒,跑屋顶上去了。 她刚喝了一口酒,身边就落下一个人影,“阿杰睡着了?” 水镜月转头瞧着他笑,“就知道你没睡。” 长庚笑了笑,取下她手中的酒壶,道:“很多事,阿杰并不知情。听我说完再喝?” 水镜月往他身边凑了凑,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嗯,看你的故事能不能让我睡着。” 长庚低眉看她,道:“还是以后再说吧。” 水镜月抬眼瞪他。 长庚失笑,伸手搂住她的肩,缓缓道:“幻海宫的宫主其实有两个人,一个是阿杰的父亲,星照,还有一个是他的伯父,星荧。原本,星荧是幻海宫的宫主,而星照,是大昭朝星祭阁的祭司,也是东方神相的弟子。二十年前,星荧去世了,星照这才回到岭南,继承了幻海宫。” 水镜月点头,“所以,当初你回来,才会来这里找星照?” 长庚点头,“他并没有死。当初我跟他决战,他自知敌不过之后,便一路往北方逃了,最后进了唐家堡。唐老夫人说,他进了血狱。” 水镜月沉默半晌,突然抬眼看他,问道:“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长庚笑了笑,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道:“很好。” 水镜月笑了,闭上眼睛,“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石人 赤河谷的水的确是红色的,据说,在下过雨之后,这红色会更加鲜艳。 水镜月等人到达河边的时候,意外的发现,这里有人—— 赤炎部族的人。 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提着一个竹篮子,跪在河边,烧着白色的冥纸,双手合十的抵在眉心,跪拜着,喃喃的祈求着什么。 她丝毫没有因为众人的到来而中断祭祀,直到祭祀完毕,才起身,朝众人点了头,还给苍烬行了礼,说了句什么——是赤炎部族的语言,跟岭南大多数的语言不一样。苍烬却是听懂了,用同样的语言回了一句,那女子又一次行了礼,便转身下山了。 水镜月问道:“这里不是禁地吗?怎么会有人来?” 长庚道:“禁地的入口还没到。这条河是他们信奉的神明,并不属于幻海宫。” 水镜月偏头看他,问道:“你能听懂他们的话吗?” 长庚点了点头,“她家里的老人生病了,来祈求火神的庇佑的。” 苍烬走到河边,轻轻的吟唱着,没有歌词,只有悠长的曲调……最后,他看着那红色的河水,道:“染了血的罪孽,在纯净的信仰中沉淀。” 水镜月眨了眨眼,“血水?” 苍烬道:“巫师的语言自有其寓意。” 水镜月蹲在河边,掬了一捧水,发现那水离了河就变成正常的透明色了。她转首,仰头看一旁的长庚,问道:“河谷底下的石头是红色的?” 长庚道:“或许。” 阿杰道:“不是红色的石头,是红色的骨头。据说这里是火龙的埋骨之地,一般的墓地里不是会有蓝色的鬼火么?火龙的骨头产生的火焰是红色的。这道河谷原本是没有水的,就是为了镇压那红色的鬼火才引来的河流。” 雁长飞似乎被挑起了几分兴致,“下去看看?” 空桑拦住他,道:“这水里连鱼都无法生存,估计有什么危险,别冒然下去。” 离虹抬手推了雁长飞一把,嗤笑一声,道:“吓到了?说不定下面真的有龙骨哦,听说用龙骨制作的刀剑轻易就能削金断玉呢。” 对雁长飞,激将法是没用的。他若想下去,离虹什么都不说他也会下去。他若不想下去,就算离虹说底下住着条真龙,他也不会下去。 不过,水镜月觉得,还是有必要在发生事故之前管管这两人。她起身拉开两人,有些无奈的看离虹,道:“接下来的路很危险,别再添乱了,等出来之后再生气行不行?” 昨日在赤炎部落,离虹知道这里的火龙不是她要找的那条火龙之后,心情就很不好。不过,她所有的负面情绪,无论是伤心、失落,还是不甘,最后都会以愤怒发泄出来,好像要整个世界都陪着她一起悲伤才好。 所以,这一路她欺负雁长飞欺负得更加无法无天了。之前上山的时候,她骗走了雁长飞身上的香囊不说,还一路的驱逐毒虫追着他,害得他不小心吸入林中的瘴气,出来的时候还晕头转向的。偏偏雁长飞本身还是个神经粗的,中了毒都没发觉,若不是空桑发现他不对劲,晚一步可就不是他们的备用药能救下的了。 离虹嘟着嘴,偏过头,似乎有些委屈,道:“才没生气。” 水镜月道:“等出去了,我们再陪你一起去找离火宫主,行不?” 离虹眨了眨眼,笑了,“好。” 那边,苍烬淡淡的瞥了眼几个都想跳水的人,道:“这河底有没有火龙的尸骨我是不知道,不过,死人的尸骨倒是不少。” 水镜月原本也是想下去看看的,听言,想起之前那些个死在这里的江湖人,不由甩了甩脑袋——泡了尸体的水啊…… 长庚和阿杰从河滩边的灌木丛里推出一艘船,下到水里,对几人招招手。长庚找出几把桨递给众人,道:“幻海宫的禁地有不少神奇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一个传说,若是每一个都探个究竟,我们估计一个月都出不来。” 众人总算是打消了下水的念头,水镜月拍了拍阿杰的脑袋,问道:“你小子在这里生活那么多年,没好奇下去看看?” “当然下去过。”阿杰耸了耸肩,抬眼,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师父,这里是幻海宫的禁地啊禁地,自然有许多说不得的东西。” 水镜月拍他脑门,“臭小子,教训起师父来了?” 阿杰咧嘴笑,“师父,你不用紧张。三年前,这地方被公子毁了一次,已经不像之前那般恐怖了。千影他们不会有事的。” 顺流而下,两岸的山渐低,河道也越来越宽,水流越来越缓慢,最后流入一个三面环山的谷地,形成了一个大水潭。 水潭里不断升腾着气泡,无声无息的,很小的气泡。 在船只进入水潭之前,长庚就把船停在了岸边,道:“这里就是琴潭。” 水潭周围的山上是茂密而杂乱的树林,赤河谷的水流到这里,成了一片碧玉了,看着风景还不错,山清水秀的,完全不像是会出现阴兵的地方。 阿杰道:“水潭里冒出来的气泡是有毒的,那种气体无色无味,能让人头晕目眩。至于阴兵,说的是那些东西。”他说着伸手往树林里指了指。 众人抬眼看过去,才发现树林中有很多的石人。 阿杰说:“不只是山上有,水底的石人更多。阴兵的传说也是有的,听说那些阴兵白天就住在那些石人里,到了晚上就出来走动。每到打雷下雨的时候,他们还会唱歌,整座山上都能听见的。” 这些石人排成两排,一路延伸至山顶,但中间却长满了青草和杂树,不像是有人走过的样子。不过,那些石人看着磨损有些严重,或许,这里在很久以前的确是有路的,只是很久没人走了,路便消失了。 水镜月看着那些石人,似乎觉察到不对劲,想过去仔细看看,却不料,她刚往前走一步,就被长庚拉住了。她回头看他,眼带询问。 长庚摇了摇头,“阿月,该得到惩罚的人已经不在了。有些罪孽,是还活着的人无法承受的。已经埋葬了,就让它永远埋葬吧。” 水镜月沉默了会儿,缓缓点头。 长庚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安慰,“已经过去很久了。” 离虹正捡了石子扔进水潭,发现水潭的气泡变大了些,觉得有趣,转头找水镜月,见到这幕,气哼哼的过来拉水镜月,道:“阿月,你不高兴啊?他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水镜月笑了笑,“没有的事。我就是在想,这潭水为什么叫琴潭。” 不远处的阿杰猛然举手,道:“刚刚说过了啊,这地方打雷下雨能听到歌声的,不是传说哦,是真的。大声说话,或者在岸边跺跺脚,那边小潭里的气泡都会变大变多,咕咕的叫着,跟唱歌似的。” 长庚见几人跃跃欲试的样子,道:“会着火。” 一群人被分散了注意力,好奇的看过来。 “之前说在静江发现的火龙应该就是在这里。”长庚伸手拍了拍阿杰的脑袋,一边解释道:“水潭冒出来的气体很容易燃烧。这里三面环山,夏季风小,气体聚集在山谷很难散出去,太阳太烈的时候,就会燃烧。远远的看来,就像是一条火龙在空中盘旋。” 阿杰配合的点头,“嗯,我小时候就看过很多次的。这时候虽然是冬天,但还是小心为上么,是吧,公子?” 长庚揉了揉他的脑袋,对几人道:“这里就是禁地的入口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雁鸣 赤河谷的水流到琴潭,并没有停止,而是转向了地下。 水潭深不见底,越往下潜,水镜月便越能明显感觉到那股水流的流动。旋转的水流渐急,她不由紧了紧手中的力道…… 头顶的光线早就消失了,潭底更是一片黑暗,然而,她却一直睁大了眼睛,用一双比深潭更加幽黑的瞳孔打量着水底的世界—— 水下不只有石人。 这里是一个被水淹没的村庄。 废弃的石屋,散落的石人,仿若一座水下陵墓。 在潭底停留的时间很短,很快,她就被一股急流携卷而走,所有的景象都只是一晃而过,只留下一道残影。 水流急转而下,跌入悬崖—— 一个落水洞。 悬崖并不高,急流飞瀑之下也是一个水潭,不深,却足够缓冲下沉的速度。 水镜月在落入水潭之前,就拉着阿杰,踏着瀑布后的岩石跃了出来,落在了水潭旁边。紧接着,长庚带着苍烬落在两人身旁,雁长飞、空桑也从水潭里爬了上来,离虹抱着胳膊一声声的咒骂着“讨厌的冻水”。 到这水底的洞穴之后,反倒有光了。 一群人坐在水潭旁,用内力弄干衣服,一边打量着这洞穴的情形—— 这里是一个寒冰洞。 水潭也就只有飞瀑落下的那方寸之地能看到水面,再往前就是冰封的河道了。洞顶垂下无数利刃般的冰锥,形态倒是有些像一般溶洞中的钟乳石。周围厚重的冰层仿若从石壁中生长出来的石曼…… 那些光也是从冰层里散发出来的,五光十色的,仿若琉璃美玉。 阿杰说,发光的都是一种蛊虫,那虫子活着的时候就是一团火,死了之后倒是跟萤火虫似的。这里原本遍地都是毒虫,如今都被冰封了,除了冷一些,也没什么危险。 冰洞的尽头又是一个悬崖,垂挂着厚厚的冰棱,一直往前延伸着,几乎将洞口完全封堵了,只在边缘处留下一道缝隙。 阿杰正告诉众人说这落水洞下面的情况,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他回头,见是水镜月,有些不解。 水镜月却并没有看阿杰,微微侧耳,似乎在听着什么,“是不是琴声?” 雁长飞听了会儿,眉间露出一丝欢快,道:“是大雁。” 长庚道:“赖大哥的雁鸣曲。执夏说有三个人闯入了禁地,除了湛然,另外两个应该就是笑凤仙和赖轻行了。” 赖轻行的雁鸣曲可不是一般的曲子,而是杀人的曲子。 长庚将阿杰拉到身后,塞给水镜月,站在了冰川前,道:“这落水洞大概有三十丈,倒悬的冰挂可以借力,底下是个深水潭。”他给众人介绍完之后,当先跳了下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水镜月轻飘飘的落在水面之上,踏着水波往前掠了几步,站在了白衣人身旁,九灵今日落了一次水,估计是被吓到了,这会儿钻进长庚的衣襟里,往外探了探脑袋又缩了回去。 下来之后,琴音更加清晰了,然而,在看到眼前正在对战的两人之时,水镜月不由惊愕—— 这个洞穴就是个大水潭,洞顶是摇摇欲坠的冰刃,四周的嶙峋的石壁仍旧像是披了一层冰雪铠甲,但脚下的水潭却没有结冰。 水潭里有九个石台,形若坐莲,散乱的分布着。 在他们对面,最远的那座莲台之上,盘腿而坐的弹琴人正是赖轻行。而离他们最近的那座莲台之上,正跟赖轻行对战的,却是一位褐衣僧人,想来就是湛然了。 赖轻行的琴音,每拨动一下琴弦,都会发出一道气刃。那利刃在空气中划过之时,会发出如同大雁悲鸣般的声音,与琴曲契合,仿若和声一般。 曲调悠扬,宛如天籁,威力却不容小觑。 赖轻行的雁鸣曲所发出的气刃,看似跟笑凤仙的凤鸣剑很像,但实际是完全不一样的。凤鸣剑的本质是风,而雁鸣曲的气刃却是一道道内劲。水镜月轻易就能脚踏风刃,但碰上内劲就很难了,一个不小心就会受伤。 而此刻,那一道道的气刃正向着端坐如钟的和尚袭来。但那莲台四周仿若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气刃都阻隔在周身一尺之外。飞旋的气刃被反弹到四面八方,脚下的水潭激起阵阵水浪,岩壁上的冰雪铠甲裂开一道道缝隙,头顶巨大的冰棱簌簌的下落,在半空中又被斩为数节,咚咚的落入水潭之中,下沉之后又升起,漂浮在水潭之上…… 阿杰从水潭中爬上莲台,坐在水镜月脚边惊叹道:“好厉害!” 水镜月低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落水了?踏月步的落月步忘了怎么用了?” 阿杰满不在乎道:“没事啦,这里的水是暖的,水下的风景很漂亮的。而且,衣服湿掉了也很快就能干的。” 那边雁长飞和空桑两人带着苍烬上了另一座莲台,离虹紧跟在三人身后。 苍烬看着莲台之上不动如山的和尚,眼神中难得闪过一丝赞赏,开口道:“听闻少林寺湛然大师二十年前退隐江湖,发誓绝不再伤一人性命,看来是真的啊。” 眼前这场战斗,赖轻行的气刃看似威力强大,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气刃破不开湛然的防势。湛然的功夫明显不在赖轻行之下,却只是被动的防守,似乎并无意争斗。 不过,苍烬说的并不完全。湛然没有出手,但赖轻行也并没有尽全力,似乎是认定了眼前这人不会还手,不会伤人一般。 可是,赖轻行为什么会对湛然出手?笑凤仙又在哪里?他们不是来寻神农鞭的吗?这里是幻海宫的禁地,若是神农鞭真的在这里,长庚和阿杰怎么可能不知道?可若不是为了神农鞭,他们又为何起了争执? 长庚挥袖挡开乱窜的气刃,朝对面的青衫人道:“赖大哥,能停一下吗?” 其实,即便长庚不开口,赖轻行也快支撑不住了。 雁鸣曲的气刃,威力比凤鸣剑的风刃大很多,但对内力的消耗也是极大的。 不过,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了,足够了。 最终一曲未完成,拨动的手指蓦然停下,琴弦在摔落手掌下震颤着,赖轻行披散的头发似乎比从前更加散乱了,力竭般的垂落了肩膀,“湛然啊,从前的你是一个极端,如今的你又是另一个极端,难怪他总是看你不顺眼。” 落入水潭中的冰棱已经融化了大半,水面上浮起星星点点的光斑,却又迅速的暗淡,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湛然沉默着起身,双手合十,抬步,在水面上留下一道残影,眨眼间便从赖轻行身侧掠过,消失在了水潭尽头……漠然的姿态仿若完全没有听到赖轻行的话一般。 长庚和水镜月掠至离赖轻行最近的那座莲台,发现他只是消耗太大,并没有受伤,也都安心下来。水镜月问道:“大胡子,发生什么事了?” 早已没了大胡子的赖轻行咧嘴笑了,道:“一段旧事而已。阿月,你来得正好。笑凤仙在下面呢,他若是发疯,跟湛然动起手来,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水镜月见他什么都不肯说,也不好逼问,只得先去找笑凤仙。不过,她刚准备追过去,又被赖轻行拉住手腕。 赖轻行抬眼看向另一边,道:“带那位离火宫的小宫主一起去。” 水镜月不解,离虹却已经跳了过来,似乎还挺高兴,问道:“去找那个玉壶的怪主人吗?” 赖轻行朝她笑了笑,点头,“是啊,一个奇怪的道士。” 第三百四十四章 冰火 站在第二层洞穴的出口,迎面便扑来一阵热浪,往下看—— 底下是火红的岩石。 那红色不是岩石本身的颜色,而是被火焠炼的颜色,仿若烧红的烙铁,炙烤着,将一切都化为虚无。 长庚扶着赖轻行,转头对几人道:“跟紧点。”他说着,带着赖轻行轻轻一跃,跳下火海一般的深渊。 一阵寒气降临,仿若落在火焰山的一滴雨水,又似是飘摇在大海中的扁舟,微不足道,却势不可挡。脚下火红的颜色黯淡了几分,原本窒息的空气流动着,一层层的热浪不断的扑过来,吞噬着,嘶吼着,仿若凶兽之间的撕扯与缠斗…… 火洞的出口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长庚的脚步没有停,偏头对身后人提醒道:“小心脚下。” 水镜月听见水声,低头,才见脚下又是一个水潭。只是,这里的水都突突的翻着热浪,蒸腾起一阵阵温热的水汽,却是一处温泉。 水潭之中有一排木桩,她跟着长庚的脚步,踏着木桩继续往前,不多久,水雾渐渐稀薄,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清晰—— 前方是一座宫殿。 白色的宫殿。 一半沉在水中,一半浮在水上。 宫殿的屋顶上站着几个人—— 背对着他们的是一个光秃秃的脑袋,盘腿而坐的湛然,即便看不到正面,也能想象他那张铜面具般的脸。 对面是摇着齐纨扇的笑凤仙,一身白衣似乎比以往更加凌乱,眼角的那颗泪痣似乎更加分明,嘴角翘起的弧度似乎更加张扬,发出一串古怪的笑声,似是嘲弄,又似是带着无法言喻的悲伤。 旁边却是正在看热闹的唐小惠、风寻木,还有千影。 最先看到水镜月等人的是笑凤仙。他的笑声刚止,那边唐小惠笑着挥手:“阿月!你们可算是来啦。” 水镜月听着她欢乐的声音,也算安心了些,笑着挑眉,道:“唐七姑娘,别来无恙?” 唐小惠“噗”地一声笑了,不过,很快又耷拉了一张脸,跟她诉苦,道:“现在是无恙,再过几天就有恙了。我们在这里待了半个月了,这地方倒是挺好玩,就是没吃没喝的有些不好受。” 水镜月也一早发现了这地方的奇特之处—— 站在屋顶,宫殿的一侧是雾气缭绕的温泉,另一侧却是冰雪沉浮的寒潭。水潭之外,却是壁立千仞的悬崖峭壁,一边是黑沉沉的石山,一边是终年不化的冰山,不断延伸着,在头顶交汇,只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 此刻外面已是月至中天,清冷的月光撒下来,正好照在这座白色的宫殿上。 ——宫殿的位置很微妙,屋顶上这一群人的关系很复杂。 屋顶的一端是笑凤仙,一端是湛然。 赖轻行走到笑凤仙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坐在他脚边,“凤仙老弟,你的心愿可了?” 离虹歪着头认真看着这“怪道士”,问道:“你生气了啊?因为那个铜脸和尚么?” 笑凤仙“呵呵”笑了两声,看着对面沉寂如石的和尚,摇了摇头,“他?一只拔了獠牙的老狼,一只折了翅膀的老鹰,哪里值得笑某人生气?” 一个道士,一个和尚,又是佛道之争?水镜月很不想管这档子事,想起湛崖的请求,感觉脑仁有些疼,抬头望天,道:“怎么都这么任性啊。” ——为什么笑凤仙跟湛然之间的恩怨,要请她帮忙啊?一个跟她隔着杀亲之仇,一个跟她素未谋面。找她帮忙也就算了,却连这两人到底有什么仇怨都不肯告诉她……湛崖,或许是海时?这群前辈会不会太看得起她了? 水镜月问道:“他们到底在争什么?” 唐小惠道:“笑凤仙来这里之后就疯了一般,说什么‘不是他’‘原来是冰,不是火’之类的。湛然倒是一直都那样子,看样子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倒像是讨打的。阿月,你可别多事,我老早就想揍笑凤仙一顿了,就是打不过他……” 水镜月失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心下却有些奇怪——笑凤仙不是来寻神农鞭的吗?她问道:“什么冰啊火的?” 一旁正跟千影说笑的阿杰转头,道:“师父,其实,这里才是真正的幻海宫哦。这里的水潭原本都是沸水的,洞穴里原本流淌的也不是水,而是岩浆,石壁和空气里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幻海宫养了一群不怕火的蛊虫,想要养出一个不怕火的蛊人。不过,养在这里的蛊虫虽不怕火,却畏寒。三年前,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冰封了,所有的蛊虫也都死了。如今冰层差不多融化一半了,估计再过几年这里就全是水了。” 水镜月点了点头,摸着下巴想了想,偏头看长庚,道:“这里是你的地盘吧?” 长庚笑了笑,抬眼看了看对立的双方,道:“我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水镜月眨眼。 长庚道:“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水镜月瞪他,“不带这样的。” 其他几人也很好奇,纷纷看过来,十分赞同的点头——吊人胃口是不好的! 长庚想了想,似乎有些犹豫,半晌,才开口道:“二十年前,幻海宫的宫主,星荧,曾与离火宫主有过一战。在那一战之后,两位宫主都不知所踪。自此,幻海宫易主,离火宫避世。笑凤仙应该是离火宫主的朋友,听说了火龙之事,以为是离火宫主回来了,这才寻了过来。” 众人看着笑凤仙对离虹的态度,觉得挺有道理,点了点头。 长庚朝笑凤仙微微躬身,道:“离火宫主并不在幻海宫。” 离虹虽早知道这事,但神色仍旧黯了黯,冷哼一声,扭脸拿后脑袋对着长庚。笑凤仙伸手揉着她的脑袋,看了长庚一眼,道:“原以为覆灭幻海宫的是火,不曾想原来是冰。” 阿杰虽不喜欢他那个爹,但幻海宫总归还是他长大的地方,如今也是他家公子的东西,听言撇了撇嘴,道:“幻海宫还在呢。” 长庚倒是没有在意,只摇头道:“不是冰。” 笑凤仙无所谓的笑笑——只要不是火,于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不过,他这种反应,水镜月等人也明白了——长庚的猜测多半是对的。 众人点着头,水镜月却皱了皱眉,问道:“那湛然呢?他是来阻止笑凤仙的?” 长庚点头,道:“他是来阻止笑凤仙不假,但不是阻止他找离火宫主。而是阻止他进入幻海宫。” 水镜月问道:“为什么?” ——这一句,却是看着湛然问的。 湛然仍旧沉默,垂眸打坐,仿若完全没有听见一般。 长庚淡淡道:“或许,是想隐瞒什么吧。” 水镜月大概明白了,或许当年离火跟星荧的那场战斗有什么隐情。而这个隐情,湛然知道,海时和清源也知道,但是笑凤仙不知道。 湛然是因为这个才走出塔林的吗?清源和海时是因为这个才来静江的吗?到底是什么秘密,会让两位武林泰斗都如此忌讳? 一群人正各自猜测着,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嗓音说道:“做错了事就要承认,说一声对不起很难吗?” ——质问和气愤的语调中带着奇怪的口音,透着几分稚嫩,却直击人心。 唐小惠揉了揉千影的脑袋,赞赏道:“说得好!” 阿杰也朝她笑了笑,道:“就是,千影真厉害!” 千影仰头两人,仿若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鼓舞一般,眼中刚刚聚集的戾气消散,渐渐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时,寒潭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火来了。” 众人偏头看过去,才发现雁长飞不知何时站到寒潭上的冰块上了,一只手刚刚从水中拿出来。 “火?”一群人正不解,那边苍烬仰头看了看那渐渐偏移的月光,淡淡道:“诸位,是非恩怨能不能先放一放?若是再不离开的话,我们就出不去了。” 唐小惠和风寻木对视一眼,同时转头看苍烬,眨了眨眼,“怎么出去?” 第三百四十五章 岩浆 幻海宫的禁地很奇特,但风寻木和唐小惠在这里停留半个月之久,却不是为了好玩,也不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神农鞭,而是因为他们找不到出口。 四周都是陡峻的岩壁,水镜月等人都不由自主的仰头看头顶那那拳头大小的空洞——那里看似是唯一的出口,但太高了,也太小了。 长庚却道:“出口在寒潭的底部。” 水镜月有些无奈——又要下水?难怪叫幻海宫啊。 仍旧是长庚带路,捎带着苍烬。不过,下水之前,他从脚下的白色宫殿里召来一个小木箱,让九灵钻了进去。 阿杰带着千影,雁长飞和空桑紧随其后,风寻木和唐小惠下水前瞧了水镜月一眼,又瞧了瞧那边端坐的笑凤仙。水镜月似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笑了笑,道:“放心,他要报仇,我也不会真的不还手。” 唐小惠挠了挠脑袋,道:“不是,那个……阿月,若是我多嘴说了什么,你不会跟我计较的,是吧?” 水镜月眨眼。 唐小惠往后退了一步,“我也是为你好么。他那臭屁的模样,看着很欠抽啊,我又打不过他……” 她还没说完,风寻木赶紧拉着她跳下水潭,“小惠,跟你说了别多管闲事么,管了也别声张啊。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才是侠义之道!” 笑凤仙似是没听见两人的话,也没注意到水镜月复杂的目光一般,伸手拍了拍离虹的脑袋,道:“小丫头,赶紧走吧。” 离虹耸了耸肩鼻子,看着那水潭一脸的嫌恶,“本姑娘最讨厌水了!尤其是冷冰冰的冒着寒气的水!”她这么说着,却也还是不得不跳下了水潭。 笑凤仙拉着坐在脚下的赖轻行起来,笑道:“赖庄主不是要娶离火宫的小宫主?怎么,还有力气追上去么?” 赖轻行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也恢复了七七八八了,却仍旧一副站不稳的模样,叹道:“小丫头脾气太火爆,赖某人消受不起,还是让给凤仙老弟吧。” 笑凤仙“啧啧”两声,抬眼看水镜月,道:“月姑娘是赖庄主的好友,不妨捎带他一程。” 水镜月笑吟吟看着他,“笑凤仙,离虹那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人是你带来的,自然由你带出去。大胡子可是因为你才受伤的,你好意思扔下他不管?” 笑凤仙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插在腰间,扶着赖轻行走到屋檐边,“阿月,你以为我会跟他拼命?笑某人可没那个闲工夫。”他说着,便跳进了深潭之中。 水镜月看着仍旧端坐不动的湛然,总觉得眼前坐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石头,心如死灰的石头。面对这样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脚下突然传来一阵震颤,水中的宫殿微微摇晃了一下,水镜月眨了眨眼,想起苍烬那个预言,突然意识到什么,也顾不上什么石头不石头的了,开口道:“湛然师父,先离开这里吧,你的师兄弟还在外面等你!” 湛然终于睁开了眼睛,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这里是所有罪孽的起源,作为贫僧的埋骨之地再好不过。姑娘,你走吧。” 脚下的晃动越来越剧烈,水潭里的水掀起波澜,水镜月咬了咬牙,上前一把抓住石头和尚的手腕,拉着人就往寒潭那边走,“本姑娘答应了湛崖把你带出去,不可食言。你想死,也要等出去之后再死,跳江抹脖子找根绳子上吊,本姑娘绝不拦着!” “咚——” 真冷!水镜月刚一入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边运起乌炎心法,一边往水下游去。水底的晃动很剧烈,水波毫无规律的击打着……她突然感觉有些异常,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和尚——双眼紧闭,冷冰冰的真仿若石头一般! 该死!她在心底咒骂一声,冷静下来,将乌炎心法探入石头和尚的体内,一边用内力发声,道:“石头和尚,你若是死了,我就……把少林寺的大和尚小和尚都弄成真石头!” 湛然似乎是真被她这句话惊到了,突然睁开了眼睛,神情有些复杂。不过,水镜月说话的时候仍旧在往下游,并没有看他。所以,对他的目光也毫无所觉。 水下已经是一片黑暗了,越往下,水流激荡得越是剧烈……水镜月并不着急,仔细感受着水流的动向,不一会儿,突然笑了,顺着一股水流往下—— 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将两人吞没,旋转的水流消失在黑暗之中…… 晕头转向之中,水流渐缓,水镜月睁开眼睛,看到头顶摇晃的月光,还有月光中飘扬的白裳……她对着那袭白衣笑了笑,在他靠近之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哗——” 水花四溅。 “阿月!” “师父!公子!” 岸边的人惊叫着,将刚刚冒出水面的三人拉了起来。 不过,上岸之后,水镜月仍旧觉得有些晕眩,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却突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巨响—— “轰——” 大地在摇晃,山河在怒吼。 水镜月这才意识到,刚刚那股晕眩,并不是她的缘故,而是因为脚下的土地在晃动!她抬眼,看向巨响传来的方向,眼中瞬间聚起惊愕—— 黑夜中,一道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仿若一条愤怒的火龙,直冲云霄!将头顶的夜空都染成了一片血红,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砸落在茫茫黑夜中,升腾起一阵阵火焰和烟雾。 岩浆在山林中蔓延,滚落的山石被吞没,茂密的丛林被碾压,山谷刹那间摧残得满地狼藉,仅余一片燃烧的焦土,宛如末日降临。 唐小惠睁大了眼睛,带着几分茫然,“阿月,那里是幻海宫禁地的方向吧?” 水镜月点了点头,“嗯,那座白色宫殿的水潭。” 远方有人在奔逃,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嘶吼…… “啊——”离虹突然抱头大叫了一声,声音高亢而尖锐,仿若在质问苍天,“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他不会死的!他还没死!怎么会这样?!” 笑凤仙伸手摸了摸腰间,似乎是想要喝酒,却发现酒壶不在了,只能仰头看向血染的苍天,发出凄厉的笑声,“……所有的罪孽都埋葬了……这次,你们是否如愿?” 白袍的巫师仰头看向流火漫天的夜空,轻轻的吟唱着古老的歌谣:“……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何阖而晦,何开而明……焉有石林,何兽能语……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巨浪翻腾,汹涌的江水宛若一头水龙一般,呼啸着奔腾而至—— “先离开这里!” 一群人回过神来,往山顶上奔去。这里的河道两岸都是高耸的悬崖,抵挡巨浪应该不成问题。然而,几人刚刚到达山顶,脚下却传来一阵猛烈的晃动—— 山崩石裂! 山体仿若被一道巨大的斧头劈裂一般,半座山体往河谷中倾倒而下—— 水镜月感觉到山石崩落的时候,并没有慌张,脚步轻点着坠落的石块,正准备跃至裂隙另一边之时,却感觉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她整个身子瞬间被往山顶飞去—— “石头和尚!” 她一阵惊呼,想要扭转腰身,返身去拉身后的人,却被一只手拦下,身体落入熟悉的怀抱,耳边的低语透着竭力掩饰的惊魂甫定—— “不用担心,已经有人去救他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问天 天色微明之时,一场灾难终于结束。 水镜月他们所在的这条河流是静江的支流,那场地动造成的山崩,两侧的山体滑坡,山石堵塞的河道,河水无法通行,上游的水位渐渐升高,水流的速度倒是慢了下来。 山河易道。 而他们所处的地方,仅仅只是灾难的边缘而已。 水镜月站在山顶上,抬眼看向赤河谷的方向—— 天亮了,但太阳却迟迟不肯升起。 天空中飘飞着红色的火焰和黑色的灰烬,火山喷发的岩浆将这四季常青的山林烧成一片焦黑,地动造成的山崩在大地上劈开一道道裂隙…… 满目苍夷。 一群人沉默着回到了静江城,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概……从江陵城的水患,到静江城的火山地动,一年半的时间,他们成长了,强大了,但在天地之力面前,他们仍旧如此渺小。 火山爆发的中心距离静江城较远,岩浆没有蔓延到人口密集的城市,但地动和洪水泛滥仍旧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百草堂塌了,整座城市几乎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灾难发生在晚上,正是这座城市安眠的时候,很多百姓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埋葬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座城里汇聚了天南海北的武林人。郑元涛将各大门派的弟子都组织起来,比官府更快一步展开的救援。此刻,无论是佛家道家,黑道白道,曾经泾渭分明的界限已经都不再重要了。 第五日,幻海宫来了两个护法,执夏和陵夏。幻海宫正处在灾难中心,已经完全毁了。不过,当日宫里的大多数人正带着赤炎部族的人搬迁,伤亡不大。赤炎部族的人还在搬迁的路上,蒙夏和重落带领着,也都安然无恙。 第十日,古玲、舒桐、廉贞和破军从丛林里出来了。他们这段时间一直都在静江东边的山林里,原本在第二天就想回来的,因为山崩阻了路,他们绕路走却差点在山林里迷了路,结果误打误撞的了救了一群被困在山谷里的猎户,这才找到回来的路。 一个月快过去了,钦差大人终于出现了。 墨千殇进城的时候有些狼狈。他是一个人进城的,打扮像个江湖人更多过官府中人,风尘仆仆的,连匹马儿都没有。几个武当弟子匆匆忙忙跑过长街,以为是新来了帮手,十分热心的指点对方去东城门口找武林盟主郑元涛,说那边正缺人手。 东城门口,昔日的擂台改造成了粥铺,旁边的集贸市场搭起了难民窟,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悦来客栈成了一片废墟,老板在废墟之上搭了几个简易的棚子,又捐了店里所有的米粮,说是行善积德以感念江湖人的救命之恩。 古玲和舒桐正在给难民检查,一眼便认出“千殇少爷”。古玲见了他很高兴,第一句话却是说“终于有人管管那个仗势欺人的知府了”。 墨千殇这一路走来,就发现了不对劲——照顾灾民的几乎都是江湖人,很少见到官府的府兵,偶尔见到几个,还是在巡守的。 古玲带着他去找水镜月等人,一路上把那位静江知府骂了个狗血淋头。 整个静江城都遭受劫难,官府自然也不例外。静江城除了一个知府衙门,还有一个节度使府邸,都塌了。知府大人派出来救助灾民的人,还不如重建府邸的人多。江湖人在城里帮着救助灾民,那位知府大人却偏偏来找麻烦,说要找刺杀节度使的凶手,所有人都不许离开静江城云云。 水镜月正在帮忙清理废墟,找找还有没有幸存的人。她老远就听见古玲的声音了,转头见到墨千殇,眼中也露出一丝笑意。 古玲把人送到了就离开了。 水镜月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墨千殇点头,“石昱文回了金陵,华腾飞带着镇南军去了邕州,我担心这边的情况,就先赶来了。先不说这个,发生这么大的灾情,静江知府没管?听说节度使死了?” “等等。”水镜月说着,往四周看了看,没见到想找的人,对着空空的长街叫了一声:“长庚!” 不多久,一个青衫少年从一堆木板下钻出来,道:“师父,刚刚执夏来了,公子跟他去了江边。” 幻海宫的人这段时间一直在大山里游走,帮助住在山里的部族,救助被困在大山里的百姓。 水镜月到江边的时候,长庚跟执夏正站在码头上看几个渔夫捕鱼,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 “长庚?发生什么事了?” 长庚淡淡笑了一下,见到墨千殇,对他点了点头,道:“墨将军来得正好,有些事请你帮忙。” 墨千殇道:“灾民的事?能详细说说吗?” 长庚点头,“最大的问题是粮食。最近一个月,山里不少灾民都聚集到了静江城,可衙门里却拿不出赈灾粮。” 墨千殇想了想,道:“我会想办法。不过,这次让朝廷里拿粮食估计有困难。大昭国库空虚,上次的赈灾粮,大半都是裁减军备省下来的,不可能再减。” 长庚道:“墨将军能写封信给西南王府吗?” 墨千殇微微一愣,“你是说,请西南王府帮忙?” 长庚点头,“墨将军可以以钦差的名义,请西南王支援救灾。墨将军若是答应,现在就写封信,我让人带到蜀中去,十日内粮食就能送到。” 墨千殇点头,“好。” 执夏听言去准备笔墨。墨千殇问起静江知府的事,长庚淡笑着摇了摇头,“墨将军去衙门里看看就知道了。不过,墨将军的动作最好快一点,江湖人都比较冲动,能杀了一个节度使,自然也能杀一个知府。” 墨千殇写了信,道了谢,便告辞了。 水镜月扯了扯长庚的衣袖,问道:“生气了?执夏说了什么?” 长庚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抬眼看向江水对岸焦黑的山林,道:“不问苍生问鬼神。若是东方神相知道他教出的学生会做出这种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在昭明宫建起那座星祭阁。” 官府在静江城的力量不小,岭南节度使手中有一万兵马,静江知府还有一千府兵。原本,即便岭南节度使死了,节度使府上的事也是轮不到知府插手的。但静江知府的身份有些特殊。 这位知府姓陈,名鹏,曾是东方神相的弟子,也是上一届的岭南节度使。七年前,东方神相一案,虽然景平帝曾声明“罪不及家人”,但东方家族仍旧毁于一旦,所有跟东方家族有关联的官员都遭到打击,尤其是从星祭阁走出的直系弟子。岭南偏远,陈鹏幸运的得以全身而退,却仍旧丢了节度使的位置。 陈鹏虽离开了节度使府,却仍旧在静江城。他之前在岭南经营了十多年,节度使府上仍旧有不少他的追随者。而且,七年前,很多京官因为与东方家族有牵连,被流放至岭南,邕州徐绍良也是那时候被贬到岭南的。 所以,在那位节度使死了之后,静江城官府就逐渐开始以陈鹏为主,不少人都觉得他会回到节度使的位置。即便没有发生这次灾难,陈鹏想动用节度使的力量,也并非难事。 那么,那么多人,真的都是建造官邸去了? 怎么可能?又不是建皇宫。 岭南节度使的军队在灾难发生的第三天就进山了,说是深入最危险的地方查看灾情,修整被毁掉的山道和河道之类的。 好像很合理。 可事实是,那片大山里原本就没有路!河道堵塞了,水流自然会改道。这里到处都是山川,水往哪儿流不是流?本就是一片杂乱的原始丛林,需要清理吗? 真要开山辟河,一万人要做到什么时候?是现在这个时候该做的吗? 陈鹏带着一万大军在山里做什么呢? 长庚说:“他在找神农鞭。陈鹏是从星祭阁出来的,认识星照,或许知道幻海宫的事。火山,地震,火龙传说,都跟幻海宫有关,的确值得怀疑。” 水镜月问道:“因为东方神相?” 长庚道:“不一定。或许,他相信五行石的传说是因为东方神相,但寻找神农鞭,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 他说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眉笑了笑,“因为七年前那件事,方相术士成了大昭朝廷的禁忌,可是,没有人会忘记他的预言。岭南接连出事,天灾人祸不断,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大昭建立至今,第一次火山爆发,皇帝必定要下罪己诏,岭南的官府也逃不过。朝廷若是有能力好好安顿灾民还好说,可如今却是连赈灾粮都拿不出手。有之前邕州灾民造反的前车之鉴,朝廷不想再次引起民怨民愤,必定会严惩岭南的官员,节度使已经死了,接下来必定是陈鹏。若是找到神农鞭就不一样了,天灾找了个理由,岭南知府在皇帝那里立了功。如此,岭南的官员才可能保住一命。” 水镜月点了点头,想了想,道:“陈鹏故意在这时候严查节度使的案子,禁止江湖人出城,是不希望他们进山争夺神农鞭?” “嗯。”长庚点头,顿了顿,“只是,郑盟主让我有些意外。” 水镜月眨了眨眼,“深明大义?” 长庚直言道:“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伪君子。” 水镜月:“现在呢?” 长庚沉默了半晌,道:“仍旧是。” 水镜月笑了,“无论是真是假,他做的事的确值得尊敬,不是吗?” 长庚点头承认,“的确。伪君子能做一辈子,或许比真君子更值得尊敬。” 水镜月拉着他回城,道:“已经一个月了,失踪的人还有百多人没有找到。如今,连他们的亲人都放弃寻找了。郑盟主说天气越来越冷了,灾民御寒的衣物不够,要尽早重建静江城,至少让灾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清源前辈、海时方丈都没有反对,只说在开工前要办一场法会。” 长庚握着她的手拍了拍,“会好起来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请帖 墨千殇到静江城的第二天,官府组织的救援队就出现了。城门口守卫的将士也都撤走,禁止武林人外出的告示撤了,发放了新的告示,对江湖人予以褒奖。 官府接手了灾民的安置,江湖人开始陆续离开这座城市。 很快,朝廷的赈灾粮发了下来,静江城的重建也开始了。 赈灾粮到达静江城的那天,水镜月等人住的临时小木棚迎来了一位客人。来人是西南王府的人,水镜月等人也见过——王少卿。 他是来找长庚的,不过,只交给他一封信便走了。 水镜月道:“他很讨厌你啊。” 长庚无所谓的笑了笑,一旁正跟千影一起练字的阿杰抬头,冷哼一声,道:“那是公子样样比他强,他嫉妒!” 长庚将信收起来,低眉沉思着,半晌,抬眼看水镜月,道:“我要回锦城一趟,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水镜月点头:“好啊。” 她答应得这么轻松,长庚倒是有些怔然,似乎没反应过来。 水镜月起身,背着长刀往外走,一边嘀咕道:“这边也没什么事了,前几天我去衙门里找千殇哥哥,他还嫌弃我碍手碍脚呢。” 长庚看着她的飘飞跳跃的马尾,笑。 “阿月!”水镜月刚到门口,唐小惠就一阵风似的跑来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还微微有些喘,却是一脸的兴奋,“阿月,我四哥回来啦!” 水镜月微微一愣,眼中渐渐升起欣喜,连声问道:“唐万意?他来岭南了?在哪儿?” “嗯,没……他从血狱出来了!没来岭南,在锦城呢。”唐小惠点头又摇头的,眼睛笑成了一双月牙,伸手递给她一张红色的请帖,“三月初三,唐门门主继任典礼。” 水镜月打开看了看,请帖的确是唐门门主的继任典礼的,不过,并不是给她的,而是给离火宫的小宫主离虹的。 说起来,这一个月以来,离虹经常不见人影,往山里跑得勤,有时候隔几天才回来。每次回来的时候不是在发脾气就是在哭。 水镜月担心她惹出什么事,但最近大伙都忙。她找了一圈,最后瞧着笑凤仙,让他看着点儿离虹,好歹也算故人之女。 笑凤仙当时正在喝酒,答应得很痛快,隔天却把这丫头推给了赖轻行。赖轻行跟了一天之后,又把这事推给了来跟他讨教琴技的唐八公子,完全不管三脚猫功夫的唐八是否追的上火一般的离虹。最后,唐八公子大手一挥,把这事扔给了刚刚养好伤的唐二公子,可惜,唐二公子完全不理人…… 这群人都知道离虹的脾气不好。不过,最近她火爆得有些太失常,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心里有事。不过,即便是水镜月问她,她也是一言不发,只说“不可能”,也没人知道到底什么意思。 所幸的是,几天前,离火宫的一位长老来了,离虹终于有人管了。那位长老是位女子,名为绿竹。离虹的父亲二十年前失踪,是她把离虹养大的,算是离虹的乳母。不过,绿竹是来接离虹回家的,离虹不乐意,这几天两人正在冷战。 关于离火宫的事,水镜月曾问过离虹,但离火宫主在她出生没多久就失踪了,她知道的甚至还不如廉贞多。 离火宫似乎跟幻海宫有很大关联。水镜月之前答应了离虹帮忙找离火,最近虽然很忙,却也没忘了这事。 幻海宫的事,长庚知道的也不多,阿杰知道的更少,而幻海宫的成员对自家宫主所做之事更是一无所知。 关于星照的事,长庚也都只是听说。不过,星照在星祭阁任祭司的时候,在朝廷和民间都是很受敬重的,名义上虽是东方神相的弟子,但两人更像是朋友。而且,星照原本应该更擅长巫术,而不是蛊术。为什么回到岭南之后,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一点也让人颇为不解。 长庚猜测说:“幻海宫的禁地原本有很多活人练蛊的证据,但如今都毁了。笑凤仙和湛然都说过,所有的罪孽都是从那里开始的。会不会,当初星荧也做过这种事,所以离火才会杀他?” 水镜月也觉得有可能,但只是猜测。而且,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到离火。若是当初星荧死了,那么离火又去了哪儿呢? 她觉得笑凤仙应该是知道的。可是,笑凤仙却说离火宫跟幻海宫并不是敌对的,他不知道离火跟星荧两人最后为什么会生死对决,但他记得这两人原本是生死之交。不过,笑凤仙跟离火是朋友,却不喜欢星荧。而湛然,跟星荧却是好友。 他说:“我也很想知道真相。阿月,等你哪天找到了,别忘了告诉我。” 水镜月问他:“湛然知道吗?” 笑凤仙笑道:“你若能让石头开口,我请你喝一年的凤仙酒。” 说起湛然,那天晚上,水镜月把他带出了幻海宫禁地。在河边的时候,湛然推了水镜月一把,又被笑凤仙给救了回来。在那之后,湛然跟笑凤仙之间的气氛都有些尴尬。当然,尴尬主要表现在笑凤仙,湛然那张脸除了“面无表情”之外,再找不到其他表情了。两人碰了几次面之后,倒是都十分自觉的避开了对方。 让水镜月意外的是,湛然这段时间跟苍烬走得挺近。苍烬这段时间很忙,即便是在官府接手灾民以后,他也每天都会去看看灾民。在岭南百姓心中,有一个大巫师在,比官府上千将士守卫着都安心。而水镜月跟着百草堂的人施了一次药之后,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古玲会那么不待见苍烬了——灾民对古玲和舒桐并不信任,但只要说那药是大巫师开的,所有的灾民都十分配合的喝了。 湛然回来后一直没跟少林寺的弟子走在一起。海时跟清源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前两天湛崖也已经带着少林弟子回去了,湛然却仍旧留在了这里,每日跟着苍烬照顾灾民,有时候只是给他们念念经,讲讲佛,看上去倒是比平日里显得更温和几分。 苍烬时不时的会来找水镜月,让她带着九灵给遇难的百姓吹一支送葬歌。水镜月见到湛然的次数还比较多,偶尔还会给他带一壶从笑凤仙那儿偷来的凤仙酒,石头和尚倒是没有拒绝。 苍烬也喜欢学着水镜月叫湛然“石头和尚”,问他:“石头和尚,你不想死了?” 湛然道:“看到了希望。” 苍烬笑了。 水镜月却是有些不明白,问道:“因为这场劫难?” 湛然眼神平静,“因为你。” 水镜月有几分受宠若惊,却更加糊涂,“因为我死拉硬拽的拖了你出来?” 湛然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苍烬却是笑得肆无忌惮,“阿月,你不觉得他那话是在表白?” 水镜月摇摇头,喝一口酒——沉默寡言的和尚说的话听着比较累,随便啦,不用死了就行了。 湛然的改变,水镜月还是很高兴的。当初在幻海宫禁地的时候,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死灰,而如今,那里仍旧是一片寂然,却有了些生机。 水镜月也真问过他关于离火宫与幻海宫的事,石头和尚倒是开了口,虽然没有回答水镜月问的问题,说出的话却让人更加惊讶。 湛然说:“传说,岭南的地底住了一条火龙,幻海宫是镇压火龙的,离火宫是守护幻海宫的。只要离火生,幻海存,火龙无法翻身。如今,火龙现身,说明离火已死。离虹是感应到离火的死亡,才会情绪失控。” 水镜月惊愕,“这个,只是传说吧?” 湛然沉默了。一旁的苍烬抱着九灵,突然反驳道:“石头和尚,离火并没有死。” 湛然抬眼看他,眼中难得露出一丝惊讶。 水镜月也挺讶异的,不过她倒不是惊讶离火仍旧活着这件事,“你给离火算了一卦?” 苍烬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阿月,这次,你的劫难真的要来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血光之灾?” 苍烬认真道:“桃花劫。” 水镜月望天,“你是大巫师啊,苍烬,别学亏心和尚。” 第三百四十八章 命定 唐小惠见水镜月拿着请帖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屋子里,长庚听见唐万意的名字也出来了,凑过去看了看那请帖,道:“倒是巧……没有给月姑娘的请帖?” 水镜月挑眉,点着头,“是哦,因为水镜宫的缘故?” 唐小惠挠了挠脑袋,“我也正奇怪呢。请帖的名单原本是我奶奶定下的,但我四哥看过之后,把你的名字给划掉了,加上了离虹的名字。” “谁叫我?”隔壁屋子里,离虹打着呵欠从窗户里探出脑袋,“阿月啊,有吃的吗?我想吃辣的。” “昨晚又去哪儿疯了?”水镜月拿请帖拍了拍她的脑门,递给她,问道:“你认识唐门的人吗?” “我就是听竹姨唠叨得心烦。”离虹看了看请帖,眨了眨眼,“唐门?跟小惠一家的?听说很厉害啊。唐万意?不认识,谁啊?” 唐小惠跟离虹倒是很合得来,道:“我哥。离虹,要不要去我家玩?” 离虹扬眉,“本姑娘正想出门逛逛。” 绿竹端了碗酸辣汤过来,刚好听到后面两句,问道:“去哪儿?” 离虹将手中的请帖塞给她,接了酸辣汤,关了窗户不理人了。 唐小惠提议道:“绿竹夫人也一起去?” 绿竹看着那请帖,神色复杂,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问道:“什么时候走?” 唐小惠道:“明日一早。” 绿竹点头,转身离开了。 水镜月看了看天色,道:“这么急啊?” 唐小惠耸了耸肩,道:“没办法。我三叔亲自来接的。他脾气不好,最不耐烦等人了,现在正在小八那儿下棋呢。小八说最多只能拖他一个晚上。” 水镜月问道:“风寻木呢?” 唐小惠道:“也在小八那儿呢,跟我三叔下棋的就是他。” 水镜月了然的点头,想了想,道:“小惠,其实是你三叔拉着你跟风寻木回去见岳父,你火急火燎的赶来是找我们垫背的吧?” 唐小惠呵呵的笑着,“你就不想去看看长庚的红颜知己?” 太阳快落山了,他们要离开倒是简单。不过,长庚还需要安顿下幻海宫,水镜月也要去跟其他人知会一声,雁长飞和空桑估计会跟他们一起走,不知道古玲和舒桐有没有空,还有墨千殇那边要辞行…… 水镜月还不及出去找人,空桑和雁长飞就回来了,兴致盎然的问水镜月要不要一起去看唐门热闹。 笑凤仙和赖轻行跟着雁长飞的脚后跟回来的。不过,他们是从衙门里回来的,没听说唐门的事,一路回来见到武林人出城了也没放在心上。笑凤仙进门就拍了拍水镜月的肩,道:“你那个钦差表哥,还真不简单。” 水镜月挑了挑眉,“吃瘪了?” 笑凤仙摇头晃脑的喝着酒进屋。赖轻行从水镜月身边走过时,也拍了拍她的肩,眼睛却是看向一旁的长庚,道:“长庚啊,哥哥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说着咧嘴对水镜月笑了笑,晃着身体进屋了,“阿月,以后被欺负了来找哥哥啊。” 两人进屋,慢悠悠的吃着绿竹做的晚饭,一边跟唐小惠打听唐门门主的事情。 水镜月抬眼望了望暗沉沉的天,决定先不跟两人计较,拿了一个馒头就出门了。 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忙碌的身影,水镜月有些恍然,深切的感受到此刻的自己与两年前独行江湖时的差别—— 若是从前的月姑娘,无牵无挂,随时随地都能出发,而如今,要离开一座城市,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 百草堂正在重建,旁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百草堂的位置临近静江,天灾那日损失严重,死了两个大夫,人手不够用。古玲、舒桐、苍烬和湛然平日这几日都呆在这里给难民看病,廉贞和破军虽不是大夫,但基本的医理也是懂一点的,这几日也在这里帮忙,跟着百草堂的弟子采购药材打打杂什么的。 古玲和舒桐都说暂时走不开,杭州水镜宫已经没有学生了,从其他百草堂调来人手有些难度,他们估计要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要留下,廉贞和破军自然不能走,两人很是沮丧。 苍烬和湛然也说会留下来。苍烬说会在岭南呆一年,湛然似乎是想长留在这片山林。 水镜月听了几人的计划,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被舒桐叫住了。舒桐从药箱里拿了一个黑色的玉瓶给她,水镜月闻了闻,药香浓郁,问道:“这是什么?最新研制的还魂丹?” 舒桐道:“这个是给笑凤仙的。” 水镜月茫然抬头,“笑凤仙?他受伤了?” 舒桐摇了摇头,道:“先天不足,命不久矣。这药只能调理,并不能治病根……” 舒桐还说了些什么,水镜月已经听不清了。她走出这间临时百草堂的时候,脚步有些虚,差点没被自己的脚后跟绊倒。从百草堂到府衙这段路,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来的。 墨千殇刚刚从外面回来,就见她坐在门口等他,有些惊讶,道:“阿月?怎么坐在这里?” 水镜月抬头看他,淡淡笑了,“千殇哥哥,我来跟你辞行的。”她说着起身,伸手抱了他一下,“不能陪你过春节了。” 墨千殇觉出不对劲,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水镜月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就是有些舍不得。千殇哥哥,你要好好的。” *** 静江城的江湖人原本就走了小半,如今唐门的请帖一传出去,几乎一夜之间,整座城的武林人都消失了。 唐小惠拖了她三叔一晚上,最后却也没能跟水镜月等人一起走。唐家三叔说要去恭州老家取一样东西,拉上唐二公子、唐七姑娘,还有风寻木和千影一起北上了。至于唐八公子,被他家三叔嫌弃轻功太差,扔下来了。 长庚也先一步离开了。西南王府有急事,他必须尽早赶回去,就连阿杰都差点因为轻功没练好速度跟不上被他留下了。不过,考虑到回去之后,很多事都少不了阿杰,最后还是捎带上他了。 从静江城到锦城,山路迢迢。若是寻常商队,即便一路顺风,至少也要走上小半年。水镜月若是一个人,阿离脚程快,十日内也能到。但是,这次他们人多,速度自然就慢下来了。 跟水镜月一起出发的人比较多,笑凤仙、赖轻行、雁长飞、空桑、离虹、绿竹、廉贞、破军,还有唐八公子唐万世。 廉贞和破军原本是要留在静江城保护古玲和舒桐的,不过,因为苍烬和湛然都在,长庚临走前还让幻海宫跟百草堂达成合作,加上还有墨千殇在,古玲和舒桐身边不缺护卫。当然,最重要的是,廉贞和破军都很想来锦城看热闹。 一群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除夕当天赶到了锦城。 水镜月在进入蜀中地界就特地改装了一番,摘了面巾,换一身白色劲装,束了发冠,全然一副翩翩公子少年侠客的模样,还特地把缠月下的黑布条换成了白布条。 她手持无影刀,一个洒落的翻身跃上马背,看得一种人目瞪口呆。众人惊讶的不仅是因为完全认不出来,更因为她举手投足的那股潇洒劲儿,几个男子都不由称羡,绿竹还掩嘴笑着说“真希望能年轻二十岁”。 也有不买她面子的。笑凤仙就嗤笑着说她“没个姑娘样”,赖轻行也摸着早就没了胡子的下巴说“女孩子还是温婉些好”。离虹撇了撇嘴,说这两人纯粹就是嫉妒。 众人对水镜月突然变装有些好奇。水镜月说是因为唐门跟水镜宫不对盘,她这么大大咧咧的出现在锦城,太引人注目。 不过,廉贞看着她坐下那匹难得一见的白马,觉得她纯粹就是为了好玩。 唐八摇着折扇笑得别有深意,说“月姑娘这招真是高明”。一众人歪着脑袋表示不解,他却摆了摆手转身告辞了,表示不跟众人一起进城了,他得回唐家堡。他走几步又突然回头,特地跟水镜月介绍了一家酒楼,说是长庚最喜欢去的。 水镜月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摸着下巴有些犹豫—— 她很想跟唐八一起去唐门看看,去见见那个在自家后院都能迷路的唐四公子唐万意。 不过,今天这个日子太特殊,除夕打扰一家人团聚是不好的。她也总该要有点作为“仇人之女”的自觉,在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去给人添堵,实在有些缺德。 第三百四十九章 鹿台 除夕夜,西南王府。 鹿台院,丝竹缭绕,宾客满座。 高高的鹿台之上,年轻的西南王举杯,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绚烂的烟火中,白色的身影倏忽闪过,落在屋檐飞角之上,回头,看向身后跟来的人影,道:“笑凤仙,来帮我搬酒的?” 齐纨扇凤仙飞扬,笑凤仙掩嘴笑得别有深意,道:“阿月,刚刚赖老哥设了个赌局,赌你一个时辰之内能不能得手。他们几个都觉得,凭阿月的轻功,一个时辰,别说在西南王府偷一坛酒,就是把整个酒窖都搬回去也是足够的。” 水镜月挑眉,“你肯定唱反调了?” 笑凤仙收起折扇,倾身凑近了些,道:“笑某人觉得,阿月今晚估计是回不去了。” 水镜月伸出食指,将他的脑袋撇开,咬牙道:“承你吉言。” 她说着转身就要走,笑凤仙拿扇子敲着下巴,一边点头道:“啧,这位就是高黎山的那位圣女吗?果真是冰肌玉骨倾国倾城,有点仙气飘飘的意思。坐在西南王身边的那小姑娘就是南安郡主吗?也是个小美人啊。哎,那小子胆色倒是不小,居然敢摸圣女的手,啧啧,艳福不浅——哇,阿月,恼羞成怒了么?要不要哥哥帮你下去教训教训那小子?” 水镜月把自己的衣袖拽了回来,手中的长刀转了个圈,眯着眼睛朝他笑,道:“笑凤仙,我认识之前见过一个更加仙气飘飘的女子,你也认识的。” 笑凤仙眨眼,“哦?谁啊?” 水镜月道:“丹鹤剑派掌门人丹鹤仙子。是不是比这位圣女更加倾国倾城?” 笑凤仙望了望天,半晌,认真的点头,“的确。可惜,丹鹤仙子性子冷了些,不及这位圣女可亲。阿月,时间还早,别急着走呀,听说这次不仅大理派了人来,黔州和吐蕃皇室也来了人?来者不善,你不担心那小子被自家主子给卖了?来,坐这儿,给哥哥说说,圣女下首坐的那位是谁?” 水镜月挑眉,索性甩了甩衣摆,坐了下来,道:“行啊。不过,你待会儿得帮我搬酒。” 笑凤仙拿扇子拍着手,“成交!要不然都介绍一遍?笑某人在镇魔塔呆了几年,这些个名人都不认识了。” 水镜月托着下巴看底下热闹的夜宴会场,道:“先介绍哪一个?西南王认识不?哦,西南王还是三年前封的,那会儿你还没出来呢。” 笑凤仙这会儿倒像是真来了几分兴致,坐在她身边,问道:“我进镇魔塔那会儿,苍文起还是西蜀王,听说他三年前死了?” 水镜月点头,“嗯,我倒是没见过那位西蜀王,听说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个百年不遇的帅才。” 说起来,西南王府的故事,也是一段传奇。 大昭朝开国至今,藩王不少,异姓王却只有两个,一个是燕王,一个是西南王。 如今的燕王尚齐石,祖先是大昭朝的开国功臣,世代驻守北方边陲,战功显赫,乃御赐传世王。 而西蜀苍家,如今这位西南王的父亲,苍文起,原本只是蜀中的守将。二十年多前,吐蕃叛乱,联合大理周边十几个部落举兵,意欲进军中原。不过,这群人刚过了雅砻江,就遇到了驻守蜀中的苍将军,第一仗就被人打成了残兵败将,彻底绝了进攻中原的念头。此后,苍将军就成了西蜀王。 西蜀王成为西南王,却是三年前的事。 当时老西蜀王刚刚逝世,其子苍剑锋刚刚继承王位,人心不稳,周边云贵一带的少数部落趁机而入。当时几乎没有人看好这位年轻的王爷,都以为蜀中要变天了。不过,最后的结果除了让人有些惊讶之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据说,那群从丛林中走出来的异族军队在锦城外驻守了一个月之后,又悄无声息的回去了。不多久,那十几个部族的首领,都带着礼物前往西蜀王府致歉,还死乞白赖的要向西蜀王称臣,声称西蜀王若不答应带他们玩儿他们就不回去了,让人哭笑不得。 难得的是,咱们年轻的西蜀王苍剑锋很识相,告诉他们说,西蜀苍家世代是大昭朝的子民,是赵氏皇族的臣子,所以,他们应该向大昭朝称臣,日后,他们就跟他苍剑锋一样,都是大昭朝的臣民。远在千里之外的景平帝赵旭收到这边的消息之后,随即昭告天下,封苍剑锋为西南王。 笑凤仙听完了故事,摸着下巴看底下鹿台上的那位西南王—— 苍文起的儿子啊……还不到二十岁吧,眉眼间倒是有几分那人当年的神态。不过,看他这样子,可没学到半分他父亲的手段。 笑凤仙道:“三年前,苍文起也不过四十多岁,怎么死的?” 水镜月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 笑凤仙不解,道:“奇怪啊……这位西南王难不成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那他也太会演戏了。阿月,你知道当年那些异族为什么退兵么?” 水镜月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你不是最不喜欢这些权贵世家?怎么对西南王的事这么好奇?” 笑凤仙抬手,将胳膊压在她肩上,笑道:“我这不是为了你么?这西南王要是个奸的,哥哥直接帮你宰了他,如何?”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抬手将他的胳膊推下去,道:“你也知道,我对朝廷的事都不怎么关心,刚刚那些还是廉贞告诉我的呢。不过,听小惠说,三年前那件事,蜀中倒是有一个传说。 据说,当年云贵一带十几个部族率军攻入蜀中,锦城岌岌可危之时,一位年轻的公子走进了西蜀王府,投入苍剑锋门下。后来,那位年轻的公子孤身出城,前往城外驻守的敌营中,以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那十几个部族首领撤军。三天后,那些部族首领就默默退兵了。 呵呵,这传说太过缥缈,难以置信,而且这些年也没听说西南王府有什么高人。所以,这事也就只是个传说。” 笑凤仙偏头看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撇了撇嘴,道:“阿月,你该不会以为,那传说中只身退敌的年轻公子,就是那位吧?” 水镜月伸手,抢过他手中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道:“什么这位那位的?他有名字。” “诶,你给我留一口。”笑凤仙抬手夺回自己的酒壶,摇了摇,发现里面果然一滴酒都不剩了,不由摇头,“阿月,哥哥我不过白说一句,你至于么?做哥哥的可提醒你一句——唔……” “嘘——”水镜月突然捂住他的嘴,专心看着下面的夜宴,皱了皱眉。 笑凤仙此刻也看出不对劲了,起身,笑着摇了摇扇子,“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难怪西南王这么着急啊。阿月,要不要做哥哥的帮你一把?” 第三百五十章 求亲 每年的除夕之夜,西南王府都会举办夜宴,宴请的客人主要是蜀中的主要官员和名门世家。不过,今年的夜宴来了三位特殊的客人。 一个是黎云坊坊主的女儿,高黎山的圣女,高洁。大理是没有纯粹的江湖的,江湖恩怨的背后总能牵扯到朝廷的斗争。黎云坊的性质更是复杂,它是江湖组织,也是宗教组织,是大理最大的茶商,背后站着的却是大理皇族。 另一个是黔州罗生殿的堂主寒山子。黔州于大昭朝而言,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它的位置很特殊,与蜀中、大理、岭南接壤,南边就是荆南,是大理商客前往中原的必经之地,原本应该成为朝廷用来控制蜀中和大理的战略要点。大昭朝也的确在这里设了州府,不过,实际上,黔州却并不归大昭朝管辖。原因是,这片大山里有很多的山寨,盗匪很多,朝廷没有精力管,朝廷势微导致这一带的江湖势力迅速发展。而罗生殿,是如今黔州最大的江湖门派,也是黔州真正的掌权者,算个土皇帝。 最后一个是吐蕃三皇子,欧松。不用说,代表的是吐蕃皇室。 这三方势力,吐蕃与大昭的关系素来不稳定,不过,二十年前那一战,吐蕃败给蜀中苍家之后,吐蕃与大昭朝之间的边境也还算太平。至于云贵两地,在三年前那一战之后,名义上算是西南王的管辖之地。 这么看来,三方派出使者前来西南王府贺岁,似乎很正常。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至少,三方都是头一次派使者前来西南王府。 他们不是来贺岁的,而是来试探西南王府的态度的。 至于原因,却是因为云国,因为大昭与云国的和谈。 没有人知道云国为何会突然与大昭握手言和,也没有人相信云国会坐视大昭崛起。但是,无论如何,北方的战乱的确平息了,万一大昭真的就此恢复往日的荣光了呢?外患解决了,谁能保证朝廷不会将矛头指向他们?真到兔死狗烹的时候,西南王府会站在哪一边? 若是曾经的西蜀王,他们能确定苍文起不会轻易交出手中的权力。可是,如今这位年轻的西南王,他们却有些不确定。 鹿台院,在高黎山的圣女、罗生殿的寒山子、吐蕃的三皇子一一献上贺礼之后,跟高洁一起来的一位大理皇室使臣出列,给鹿台之上的西南王敬酒,赞美起自家圣女的美貌与圣洁,最后在那位西南王笑眯眯的点头的时候,突然请求联姻,说“圣女素来仰慕蜀中豪侠”,大理王室亦“愿意将大理国的圣女嫁至西南王府,以示对西南王的敬仰”。 西南王苍剑锋倒是没有拒绝,只道:“圣女若是嫁至蜀中,本王自是深感荣幸。圣女初次来蜀中,不妨在城中住上一段时间,这锦城的男子,圣女看上哪位,尽管开口。本王定然不会委屈了圣女。” 白纱蒙面的圣女抬眼,微微一笑,躬身道谢。 而后,罗生殿寒山子、吐蕃三皇子欧松,也纷纷出列,表示愿与西南王府“永结秦晋之好”,不过,这两人却是想求娶西南王唯一的妹妹,南安郡主。 这下,不等西南王开口,一旁的郡主就冷哼一声,道:“就凭你们也想娶本郡主?” 南安郡主,苍疏影。 世人都知道,西南王苍剑锋,至今未娶妻,膝下无子,唯一的亲人便是这个亲妹妹。不过,这位郡主也是出了名的任性顽劣,在蜀中的名气比西南王还要大。 苍疏影如今也快满十八岁了,平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龄早就出嫁了,苍剑锋也早就有意给她找个婆家。不过,苍疏影的眼光有些特殊,平常的世家公子入不了她的眼。 苍剑锋倒是认真打量了下底下的两位男子—— 欧松三皇子的身份倒是配得上南安郡主,而且,吐蕃与西南王府联姻,大昭西边的边境也能安稳几年。不过,欧松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身材矮小臃肿,是苍疏影最讨厌的类型,估计对着他会吃不下饭。 那位罗生殿的寒山子倒是不错,虽长得平凡了些,却透着一股子儒雅的气质。而且,罗生殿的堂主,必定身手不凡……只是,黔州罗生殿出来的,可不如表面这般和气,苍剑锋担心她这妹妹嫁过去之后会吃苦头…… 苍疏影将那两位“不自量力”的求亲者骂了个狗血淋头,转头看自家哥哥,却正见他看着底下两人若有所思,顿时恼了,道:“哥哥!你当真想让我嫁给他们不成?!我不要!本郡主就算要嫁人,也要嫁给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苍剑锋看着这个从小被自己宠到大的妹妹,有些发愁——他总不能养她一辈子。年轻的王爷皱了皱眉,眸光一转,看到了高台之下那道泰然自若的白影,突然笑了,“长庚,你觉得呢?” 长庚坐在宴席的最下首,还是靠后的一排,十分不起眼的位置。苍剑锋叫他的名字之时,他正端着酒杯,微微仰头,似乎在走神,还是身后的青衣小厮提醒了之后才反应过来。 长庚出列,行了礼,想了想,道:“王爷,郡主到了适婚的年龄,的确该考虑婚事了。” 他刚说到这里,鹿台之上的苍疏影就是一皱眉,却是没有发作。 长庚继续道:“不过,驸马的人选,还是要看郡主的意思。王爷若是想给郡主找个驸马,在下倒是有个主意。” 苍剑锋点头,“说来听听。” 长庚道:“王爷可办一场比赛,招选驸马。至于如何选,比试的内容和规则,由郡主亲自决定。”他说着转头看了看身边两人,“欧松皇子和寒山子若是有兴趣,也可以报名参赛。” 苍剑锋挑眉,看自家妹妹,“疏影,你觉得呢?” 苍疏影没有回答,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高高的鹿台边,看向脚下那位白衣人,没了之前的气势凌人,微微颤抖的眼神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神态,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那你呢?长庚哥哥,你也会参赛吗?” 长庚微微垂着眼眸,躬身行了礼,刚想开口,神情突然一变,转身—— “砰——” 白色的烟雾升起,猝不及防间,宴会上的众人顿时惊叫起来—— “有刺客!保护王爷!” 一片混乱中,狷狂的笑声回荡在灯火通明的鹿台院—— “哈哈哈哈,苍家小子,要救你妹妹的心上人,拿二十年前的信物来换!” 第三百五十一章 愿望 西南王府,僻静的后院,水镜月抱着一坛酒,看眼前的两人有些哭笑不得,道:“笑凤仙,你不是说宰了西南王么?怎么反倒绑了他的门客?” 笑凤仙抬手,拿扇子敲她脑门,冷哼一声,“你这丫头心也真宽,眼看着情缘被人抢走了还能惦记着偷酒喝?阿月啊,你是没听到哟,那娇滴滴的小郡主那一声‘长庚哥哥’叫的,哥哥我听着心里都酥麻酥麻的。”说完了还捂着胸口做了个沉醉的表情。 水镜月嫌恶的看他一眼,抬手抢过他的扇子,将手中的酒坛子塞给他,道:“跑快点儿哈,一个时辰可快到了,输了算你的。”她说着,伸手拉了一旁被“绑”来的白衣人,“赶紧走了,那边的人追来了!” 笑凤仙抱着酒坛子愣了一瞬,朝那白色身影消失的屋檐蹬脚,“丫头,扇子还我!” 水镜月拉着长庚出了西南王府,穿过小巷,往前方的街道走去,却不料,走到街口之时,身后的人突然用力,将她拉回黑夜之中—— “哎!”水镜月猝不及防间后退几步,踉跄之间撞进一个宽厚的胸膛,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闷哼,抬手似乎想揉一揉,“疼不疼?” 长庚没回答,反倒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让她再撞试试似的,逼得水镜月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才发现被他逼退到墙脚了,抬手按在他胸口,刚用力推开他,手却被握住了。 长庚低眉,沉默着看她的眼睛,眼神专注得仿若想一头栽进那深潭之中。水镜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逃避着他的视线,刚垂眸,下巴却被抬起—— “生气了?” 水镜月摇头,“没,我要生气也是生笑凤仙的气啊,你有没做错什么。” 长庚伸手拂过她的眉眼,“阿月,看到你来的时候,我很高兴。” 水镜月眨了眨眼,“给你捣乱还高兴?” 长庚认真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眼睛深沉的几分,“嗯。阿月,告诉我,你是来找我的?” 水镜月扭脸,脸色微红,“……才不是。我来偷酒的。” 长庚有些不解,想起刚刚她的确拿了一坛酒,“偷酒?” 水镜月耸了耸肩,努了下腮帮子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吃年夜晚的时候玩游戏,不小心输了……都是笑凤仙,还有大胡子,都被他带坏了,啧,今晚运气太糟糕了,连输了七次……”她说着转过头来看他,眨了眨眼,道:“一整天净喝酒了,肚子有些饿了,去吃宵夜?” 长庚皱了皱眉,“一整天没吃东西?” 水镜月满不在意的笑着,趁他分神之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巷子外走去,“睡了大半日,天快黑了才起的。” 已经亥戌时过半了,平常人家的老百姓这会儿估计都围着炉火守岁呢。几家酒楼有朱门包了年夜饭,听着倒是挺热闹,不过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却是难得见到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这个团聚的日子,即便是浪迹天涯的旅人,也会聚在一起喝杯酒吧。 水镜月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挠着下巴看长庚,问道:“这会儿哪儿有吃的?” 长庚有些无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想了想,“吃饺子如何?” 水镜月眼睛一亮,“好。” 最后,水镜月跟着他翻墙进了一家农家小院时,不由眨了眨眼,低声笑道:“强闯民宅?” 长庚抬手弹了弹她的额头,“我家。” 水镜月睁大了眼睛,“你不是住在王府么?进自己家干嘛翻墙?” 长庚道:“偶尔也会来这边住住,钥匙在阿杰那儿。” 进了厨房,长庚点了灯,生火烧水。水镜月见他端出一笼包好的饺子,惊讶道:“怎么变出来的?” 长庚见她那模样,不由笑了,“下午跟阿杰一起包的,原本是想守岁的时候一起吃的。你这个当师父的今晚这么一闹,他多半是不会回来了。” 水镜月呵呵笑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蹲在灶门口的凳子上,捧着脸颊看他,“多煮一点,等会给阿杰送过去,他找不到你会着急的吧。” 长庚道:“不用,他知道你来了,这会儿应该玩的正高兴。” 水镜月似乎有些不相信,“是吗?去年除夕在打仗,都没给他压岁钱。” 长庚笑道:“他不收压岁钱,你给他他反而会生气。” 水镜月眨眼,“这小子,喜欢逞强这点,倒是跟你挺像。” 长庚挑眉,也没反驳。 火有些小了,水镜月添了两根柴,抬眼看他,“长庚。” 长庚正调着吃饺子的酱料,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却没听见她说话,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正好碰上她的视线,不由笑了笑,转首继续调味。 水镜月却突然跳起来,猫扑似的,从背后抱住他,惊得他将手一抖,一整勺盐都撒了……他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阿月?” 水镜月沉默半晌,突然笑了一下,开口道:“水开了。” 她这么说着,却没有撒手。长庚笑得有些无奈,尽量忽视背后的温度,抬手揭开锅盖,开始下饺子,然后倒掉浪费掉的酱料,重新开始调料…… “长庚。” “嗯?” “……我……很想念你。” “叮——” 金属质地的调羹掉落,敲击着青花瓷的碟子,声音清脆,唤醒了一丝清醒的意识。长庚微微怔了半晌,想转身,抱着他的那双手却紧了紧—— “饺子是不是熟了?” 长庚转头看锅里浮起水面的饺子,叹息一声,“阿月……” “那个,我去外面等你。” 背后蓦然一空,长庚转身,却只见到消失在门口的白色衣摆和飞扬的发丝。片刻的失神之后,他不由笑起来,翘起嘴角露出几颗白牙,眼睛弯成一道缝,却隐隐闪烁着晶莹。 长庚端着饺子和酱料出来的时候,水镜月从屋顶一跃而下,凑过去闻了闻,“饿死了。”说着便伸手从长庚手中抽出筷子,长庚那一声“小心烫”刚落地,她一个饺子就扔进嘴里了,顿时仰头呼出一口热气,“好烫!” 长庚将饺子放下,将人拉过来坐下,取过筷子,夹了个饺子蘸了蘸酱料,吹了吹,送到她嘴边。水镜月看着那饺子眨了眨眼,张嘴,眯着眼睛笑。 吃完了宵夜,水镜月仰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残月,道:“快到子时了吧?” 长庚道:“还有一刻钟就到新年了。” 水镜月转首看他,道:“你明天有空吗?” 长庚笑了笑,“王府里当差,春节也是放假的。” 水镜月恍然的点头,“也是。明天去一起唐门看看?小惠和风寻木应该也回了吧,还有唐万意,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们去拜年,唐老夫人就算认出我了,也不会把我扫地出门的吧?” 长庚伸手握住她的手,开口却突然转了话题,问道:“新年有什么愿望?” 水镜月微愣,“新年愿望啊……不告诉你。” 长庚捏了捏她的手,“我想听。” 水镜月摸着下巴望了望天,“那个……希望你以后每天晚上都能做个好梦。” 长庚愣了愣,有些意外,随即笑了。 水镜月脸色微红,转移话题道:“你呢?有什么愿望?” 长庚握着他的手举到心口的位置,低眉静静的看她的眼睛,沉默良久,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天下太平。” 第三百五十二章 血衣 “喵~” 子时,远处的烟火绽放,烟火的爆炸声中夹着一声猫叫,清晰而熟悉。水镜月仰头看着头顶的绚烂的烟火,眨了眨眼,“烟火还有猫叫声的?” 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认真的纠正道:“不是烟火,是九灵。” 长庚笑起来,抱起从墙头跳下来的九灵,抬眼蹲在墙头的黑衣人,“雁长飞,九灵吵到你睡觉了?” 来人正是雁长飞。他摇了摇头,从墙头跳下来,指了指九灵对长庚道:“我让九灵带我来找阿月的。”说着又转头看向水镜月,“风寻木受伤了。” 两人俱是一惊,然而,雁长飞却没解释,让水镜月先回去救人。 水镜月等人进城之后是在杏林酒家落脚的。而此刻,杏林酒家后院的济世堂,正一片混乱。 大堂里,唐八急得团团转,唐小惠倒是安安静静的坐着,眼神却是空洞的,仿若离魂了一般,千影在一旁握着她的手,一边安慰她,自己却也是泪流满面。破军将刚刚烧好的热水搬进房间,廉贞正拿了一件血衣从房间里出来,原本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的苏大夫刚刚被提溜过来,一边诊脉,一边擦着脑门上的冷汗…… 水镜月刚进屋,唐八就惊叫一声“阿月”,唐七似乎被惊醒了,腾地一下跳起来,抓着水镜月的手腕,眼角还有泪痕,红红的眼睛却是干涩得再流不出眼泪了,声音带着一丝哀求,“阿月,你终于回来了,你一定能救他的,他不会死的,是不是?” 水镜月的手腕被她捏的发青,然而,看到她这模样,仿若有根针刺进了内心深处,比手腕上的伤更疼。她抱了抱她,伸手捧着她的脸颊,看着她那双失神的眼睛,柔声道:“放心,我去给他治伤,你在这里乖乖的等他出来,好不好?” 唐小惠木然的点头,松开了她的手腕。水镜月把她交给一旁的唐八,不再耽搁,往里间去了。 水镜月的身影消失,长庚收回视线,微微皱眉,看向唐八,问道:“八公子,怎么回事?”话音刚落,唐小惠却突然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啊——啊——啊——” “小七!没事的,都过去了……”唐八紧紧的抱着她,轻声安慰着,然而唐小惠却完全听不见一般,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声嘶力竭得仿若看到世界末日一般。千影吓得都不敢哭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怔怔的流泪。 “嗯……” 唐八正不知所措,突然听见一声闷哼,怀里的人一软,瘫倒在他身上。千影跑过来,一把拽住长庚的衣袖,抬脚胡乱的踢他,怒目道:“你做什么?!” “千影!”唐八伸出一只手拽住千影,抬眼看向一旁的白衣人,叹了口气,“长庚,谢谢。” 长庚微微点了点头,转首看向刚刚拿着血衣走出来的廉贞,道:“烧掉吧。” 廉贞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连忙拿着那血衣跑了。 千影看着这一切,好像知道自己错怪长庚了,却怔怔的,感觉鼻子酸酸的。长庚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好好照顾你姐姐。” 把唐小惠送进房间,千影留在里面照顾她。唐八出来之时,见长庚正背靠着一棵杏花树,对面是风寻木的房间,屋顶上雁长飞抱着长刀站得笔直,门口被赶出来的苏大夫正跟破军坐在一起唉声叹气。 廉贞处理了血衣回来,拍了破军一把,“别垂头丧气的,去把大家都叫回来。” 风寻木回来的时候伤得太重,笑凤仙只看了一眼就让众人去找水镜月,众人满城的找人,这会儿还没回来。 破军抬眼看他,揉了揉眼睛,道:“二小姐和风少爷……” 不等他说完,廉贞就斩钉截铁道:“他们不会有事。”他说着,拉着破军起身,又对苏大夫道:“苏大夫,您先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劳您费心。” 两人把苏大夫送回房间,又出去了。 唐八坐在一棵杏花树下,仰头,透过稀疏的枯枝看向头顶的黑夜,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是我四哥。” 唐小惠、风寻木跟唐家三叔一起去恭州,也是今日才回的,不过比水镜月他们晚了几个时辰,回到唐家堡时刚刚赶上家族的年夜饭。 唐门到唐小惠这一代,直系子孙一共有八个,但只有唐万意和唐小惠是如今的唐门门主唐震的子女,这两人也是最亲近的。所以,在知道唐万意从血狱出来,即将继任门主之位,唐小惠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唐八说:“四哥变了很多。刚见到他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只是,想一想,他从血狱那种地方出来,没什么变化才奇怪呢。” 唐家八个子孙当中,唐万意是最正派的人物。出身唐门,却闯出一个侠客的名声,实属不易。他从血狱出来也有一个多月了,唐门中人自然也感觉到这位唐四公子的变化,只是,他除了外貌变了些,性子冷了些,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相反的,很多人都觉得这种变化是好事,看起来比从前稳重多了,更加有门主的气势了。 唐小惠初次见到唐万意的时候,甚至完全忽略了他身上的这种变化,一眼就从那人群中认出了自家哥哥,毫不犹豫的就扑了上去。 年夜饭最开始也的确还算和乐,唐小惠给众人介绍千影,唐老夫人也很喜欢这个小丫头,还说要收她当孙女。众人都笑着说,以后千影就是唐九姑娘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唐万意会突然发难。 事情是从唐小惠给唐万意敬酒开始的。 唐万意喝了酒,突然问起跟唐小惠一起上山的那个年轻人,“小惠,他都跟你回家了,还不给四哥介绍介绍?” 原本,风寻木虽然接受了晚宴的邀请,但这里毕竟是唐门的家宴,他一直都很低调。不过,既然被人点了名,他也大大方方的过去给这位门主继承人敬了酒。只是,唐万意没有喝他敬的酒。 在风寻木端着酒杯祝贺他平安归来之时,唐万意笑吟吟的看着他,说:“风寻木。闲云野鹤听海剑,走马观花风寻木。你是听海剑的传人?有胆量接受我的挑战吗?” 唐八有些想不通,“我以前也听我四哥提起过风寻木这个名字。当时,我四哥还挺欣赏他的,不过,他也说过,这人不适合小惠。” 不仅仅是唐八,唐小惠最初也以为,自家哥哥是为了她才突然对风寻木发难的。可是,在拔出剑的那一刻,唐万意整个人的气势突然变了,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暴涨的怒火,也都意识到这并不仅仅只是一场切磋那么简单。 从血狱出来的唐万意变强了很多,风寻木也并不是没有还击之力,但最后仍旧是败了。当唐万意的剑刺入风寻木的肩膀之时,唐小惠就冲了上去,可是,唐万意并没有罢手。他直接将唐小惠扔了出去,看向风寻木之时,浑身冒着火,声音却冷若寒冰,问道:“你认输了吗?” 风寻木往后退了退,拔出肩膀上的剑,持剑而立,淡淡的笑了一下。他的回答让人有些意外,“认输的话,你会放过我吗?” 而唐万意的回答却让众人更加意外,“不会。” 第三百五十三章 放逐 唐万意和风寻木的较量发展到最后,简直成了一场虐杀。唐小惠一次次的拼死拦着,却每次都被唐万意毫不犹豫的扔下来。 直到最后,风寻木倒地,站不起来了,血染长衣,整个人再无声息。唐万意这才收了剑,站在高台之上,眼睛扫视着底下震惊的人群,嘴角挑起一个戏谑的弧度,最后看向唐小惠,慢悠悠道:“从今日起,唐小惠被逐出唐门,与唐家堡再无瓜葛。” 底下,唐老夫人坐在宴席主位之上,一言不发。现任门主唐震,拍了拍自家女儿的肩,叹息般道:“七丫头,走吧。带着他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唐八说到一半的时候,出去找水镜月的几个人也差不多都回来了。众人在惊讶的同时,更多的是不解。 赖轻行隐居梅岭多年,不认识唐万意,却了解唐门。他问道:“唐万意如今还不是唐门门主就如此狂妄,唐老夫人和唐门主居然放任不管?风寻木且不提。唐万意是他们的孙子和儿子,小惠不也是他们的孙女和女儿?唐门什么时候有了个重男轻女的规矩?” 唐万意从血狱出来,武功精进不少是不错,可是,唐门是什么地方?唐门令江湖人畏惧的,从来都不是他们的武功,而是暗器和毒药。唐家堡或许很多人完全不会武功,但即便是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女孩,也可能有击杀武林宗师的能力。那个地方,并不是武功高,就能说明一切的。 唐万意的武功即便比如今的唐老妇人高,唐老夫人也绝对有办法制住他。 唐八对唐老夫人的做法却很能理解,“我四哥并没有做违反唐门利益的事。他如今虽不是唐门门主,但门主继任典礼的请帖都已经发出去了,这个时候,只要他不做出太过分的事,我奶奶是不会说什么的。至于小七,四哥没有对她出手,把她逐出唐门于她而言也未必是坏事。她想跟风寻木在一起,最后不是风寻木入了唐门,就是她背离唐门。” 唐八说着看了眼风寻木的房间,无奈的笑了下,“说实在的,若不是风寻木伤得那么重,以我对我四哥的了解,我会觉得这整件事就是他布下的一个局,为了让妹妹跟心上人远走高飞设下的苦肉计。风寻木那样的性子,入赘唐门是绝对不可能的。若是真等到小七为了他背离唐门,到时候他们面对的,就是整个唐门无止尽的追杀。” “唐门不嫁女儿,只招婿的吗?”问出这话的是破军,他是对着廉贞说的,还挠了挠脑袋,“我怎么记得,唐家三小姐嫁给了钟离洞的大弟子杜奕?阿廉,我记错了吗?” 廉贞耸了耸眉毛,“没错。” 唐八倒是有些意外,脱口道:“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事儿?” 唐家年轻一代,经常在江湖走动的只有唐四和唐七,唐八在蜀中比较活跃,不过不是在武林,而是在世家子弟中比较出名。另外,唐大、唐二、唐六都是男子,也在江湖中露过面。唐五是个女子,据说很早就已经定亲了,从未露过面。至于唐三,就更加神秘了,江湖人甚至连唐三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甚至很多人都怀疑这位唐家老三在刚出生时就夭折了。 廉贞淡淡道:“在江陵城的时候,杜奕的师弟杜望,刺杀二小姐失败,却害得长庚公子身受噬心之苦。二小姐不追究,水镜宫却不是好欺负的。八公子,有没有人告诉你,风寻木是水镜宫的表少爷?” 唐八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这话是说,风寻木这件事,水镜宫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吗?唐门跟水镜宫的仇怨还有缓解的余地吗? 其实,破军说的不错。唐门的女儿并不是没有出嫁的,只是,他若是说的唐五小姐,唐八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唐五虽还未嫁人,但江湖人都知道跟她定亲的是蜀中名将陈瑜。陈瑜的背后是西南王府,是朝廷,入赘唐家是不可能的。唐门虽势大,但陈瑜的身份特殊,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自然也不会将唐五逐出唐门。 唐八说起这些事也有几分无奈,道:“小惠跟我三姐和五姐是不一样的。她在唐门的地位特殊,不可能轻易离开唐家。 说起来,我们姊妹八个,大哥野心大,却是个气量小不容人的。二哥跟着三叔掌管刑堂,手段足够,却太过狠厉。六哥性子孤僻,制作毒药暗器倒是好手,却不适合做门主。至于我,就更加没用了,就是一纨绔子弟。 算下来,真正有能力接手唐门的,也只有四哥和小七而已。四哥的武学天赋高,江湖名声也好,是最合适的人选。小七于暗器一道极有天赋,即便是我六哥都不及她,在今天之前,她已经接手半个暗器堂了。 呵,若不是今日四哥突然发难,逼得奶奶仓促间必须在他跟小七之间做出决断,奶奶是不会放小七离开唐家的。” 其实,唐八还有一点没有说。风寻木不是陈瑜,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游侠,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只是不知道,唐老夫人若是知道风寻木背后是闲云岛,会不会后悔今天的举动。 最后,所有的问题还是回到了唐四身上。他今晚的举动,到底是为了自家妹妹唱的一出苦肉计,还是真的想置风寻木于死地呢?若是前者,他下手也太重了些。若是后者,他跟风寻木之间又有什么恩怨?无缘无故的杀一个人,那就不是性情大变的问题了。唐万意既然得到了唐老夫人和唐震的认可,自然不可能是个疯子。 素来沉默的空桑突然问道:“血狱是什么地方?唐万意只进去两年,出来之后武功精进这么多,比风寻木还厉害?” 风寻木虽然很少动手,但他绝对是个高手,加之轻功卓绝,即便是空桑,也没有把握彻底压制他。 唐八道:“血狱是唐门禁地,如今恐怕只有我四哥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了。” “唐万意……”空桑垂眸,似乎对唐万意的事很在意,道:“他会不会是担心被唐老夫人看出端倪,才故意下重手的?” 唐八其实也这么怀疑过。可是,苏大夫在看到重伤的风寻木之时,却说他无能为力。若不是众人给他的压力,估计连准备后事的话都说出口了。苏大夫是济世堂的坐堂大夫,也是整个锦城最好的大夫,若是他都没有办法,风寻木还有什么活路? 笑凤仙说水镜月有办法救风寻木,其他人也都相信。可是,唐八不知道这件事,唐四会知道吗? “小八是吧?”笑凤仙从屋顶上跳下来,站在唐八身前,难得的收起了笑容,“风寻木当时用的是听海剑?” 笑凤仙平日里总是一副惫懒样,没个正形,一点身为武林前辈的自觉都没有,此时难得认真起来,一代高手的气场放出来,镇得唐八瞬时不敢妄动,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笑凤仙勾了勾嘴角,“唐震明知道他是听海剑的传人,却放任自己的儿子对他动手吗?呵,唐震当了门主之后,当真是半分血性都没了。” “听海剑的传人?”唐八总算是能开口说话了,却有些不解。唐万意在跟风寻木动手时也说过这句话,不过唐八说起这事时笑凤仙还没有回来,并没有听见。他问道:“听海剑的主人跟唐门有什么恩怨吗?”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恍然间就感觉旁边一道白影闪过,接着,“咯吱”一声,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 “笑凤仙,欺负个不会武功的人,好意思么?”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小院 众人听见这个声音,顿时一惊,转首看过去—— 水镜月出来了。 然而,她一只脚刚踏出房门,就被一个白色身影挡住,一句话还没说完,身体就腾空,天旋地转之间,她下意识的抓紧了白衣人的衣襟,开口却是安慰的话:“长庚,我没事,你先……” “别说话。” 低沉的声音,竭力保持的冷静中,隐隐有几分恼怒,几分心疼,让她不由禁了声。 白色的身影一闪,转眼间已经越过重重屋檐,消失在天际。留下的众人看着远方泛着鱼肚白的天空,怔了会儿神,然后面面相觑—— 这算怎么回事? 还是唐八先开口,摸着鼻子,语气略不甘,还有几分愤然,“什么叫不会武功的人?本公子在纨绔中也算是高手好么!” 众人转头看他,神色颇为不屑——你好歹是唐门弟子,在“纨绔”中称霸还能如此理直气壮?! 廉贞笑了笑,道:“没事了。二小姐给风少爷疗伤,自身的损害也不小。长庚公子应该是带她疗伤去了,当初在西域的时候,二小姐昏迷不醒,也是长庚公子救了她的。” 众人听言也都松了口气,唐八看了眼对面微微敞开的房间,又偏头看了看唐小惠的房间,仰头叹了口气,道:“天亮了,我也该回去了。诸位,小七的事,唐八在此谢过了。” *** 长庚把水镜月带到之前那间农家小院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她之前的那句话并不仅仅只是安慰。她这次的确没什么大碍,没有受伤,也没有发烧,只是内力损耗有些大,太累了而已。 长庚仍旧用乌炎交给他的方法,帮她恢复…… 等到水镜月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的,夕阳的余晖从窗口斜斜的撒进来,照在床边白衣人的身上,显得温暖而柔和。 她看着枕在床边的那张脸,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他微皱的眉头,不料,手还未抬起,身旁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醒了?感觉怎么样?” 手腕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她才发现他一直都握着她的手,不由笑了笑,“很好。睡了一觉,内力还增加了,精力充沛。” 长庚见她要起来,伸手又把她按了下去,“天快黑了,再睡会儿?饿不饿?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水镜月有些犹豫,“可是……” “安心。”长庚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唇,轻声道:“阿晚已经没事了,七姑娘也不会有事。阿月,我在这里,我们都在你身边。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想这些事,好吗?” 水镜月眨了眨眼,伸手握住他的手,“好。” 长庚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煮面,鱼汤面如何?” 水镜月点头。 长庚把她的手塞进被窝里,掖了掖被角,低头,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很快就好。” 这间屋子原本就很少有人住,这两年长庚和阿杰都在外面,自然就更没人住了。前段时间,长庚回到锦城,想着这里用得着,特地嘱咐阿杰打扫了下。往年除夕的时候,他都是跟阿杰在这里守岁的,也都会在这里吃饺子。 不过,这段时间因为使者的事,他跟阿杰都挺忙,小院的厨房里并没有什么食材。上次做饺子倒是剩下了些面粉,鱼却是没有的。 今日是大年初一,菜市场都关门了,长庚站在厨房里想了想,正准备去问问邻居家有没有鱼,刚转身却见水镜月正站在门口,披着件风衣笑吟吟的看着他。 长庚上前,帮她系上风衣带子,“怎么出来了?” 水镜月道:“我都睡了一整天了,躺着有些无聊,过来看你做饭啊。咯咯,某人说要做鱼汤面,找不到鱼了吧?” 长庚失笑,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去问问邻居家有没有,再不济去抓一条回来也来得及。” 水镜月拉住他,道:“别呀。听说大年初一,跟人借东西不好,杀生也不好。就吃素面吧,有没有什么蔬菜?” 长庚道:“白菜,昨天的饺子馅儿也还剩了些。” 水镜月笑了笑,“还挺丰盛的么,管他什么都一起煮了呗,来个大杂烩。” 长庚抬手捏她的鼻子,“行,等着。” 水镜月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坐在灶台前的小木凳上看着他忙碌,长庚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似乎在确定她还在那里一般,视线相遇时两人都笑一笑,很快又错开……安安静静的,切菜的声音、水流的声音、拉面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外面是人来人往的街巷,邻里间拜年走访,孩子笑闹奔跑,鞭炮阵阵……小院却似自成一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成了背景,所有的热闹都显得遥远…… 与这两人的温馨宁静相比,外面的几方势力已经乱成一团。 先说西南王府。那晚笑凤仙从晚宴上劫走了长庚,还留下一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二十年前的信物”是什么?来人是西南王的故人?不,应该是西蜀王的故人吧。 所有人都看向鹿台之上的西南王,可是,素来和气的西南王却突然变了脸色,一张脸冷的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开口,连苍疏影都觉察到不对劲,请求的话卡在嗓子眼都没敢说出口…… 过了一夜之后,苍疏影在哥哥院子里哭成了个泪人,苍剑锋一边安慰着,也是真心想救人的,可是,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去哪儿救人!粗心大意的“绑匪”只说了赎金,却没告诉他们该去哪儿赎人! 苍剑锋为了安自家妹妹的心,只好让手下人上大街上去找找……其实也不知道找什么,他们连“绑匪”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西南王担心对方撕票,暂时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找长庚,只能祈祷对方自己找上门来…… 阿杰坐在长安苑的屋顶,看着王府热闹而混乱的人群,心道——还是师父厉害!公子连着忙了一个月都没能好好休息,这会儿春节请假都能免了……然后,不免想想自家公子与师父如今在哪儿,想着明年是不是该找千影一起守岁,想着千影不知到锦城没,在唐门还是在城里呢,不知道能不能在大街上碰到…… 再说济世堂,风寻木醒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唐小惠也醒了,睡一觉之后整个人都已经镇定下来了,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 不过,如今众人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两人,而是离虹和绿竹…… 廉贞站在济世堂的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时,喃喃道:“幸好长庚公子带二小姐离开了……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好好的过一个春节呢?” ——这注定是个不安生的春节。 第三百五十五章 变化 第二日,长庚和水镜月回到杏林酒家,才知道—— 离虹和绿竹失踪了。 除夕夜那晚,众人都忙着去找水镜月,离虹和绿竹也出去了。可是,后来一群人回来之后,听着故事,又担心着风寻木、唐小惠和水镜月,也没人注意到这两人回来没。直到吃早饭的时间,众人看到昨晚年夜饭剩下的杯盘狼藉,这才发现给他们做了一桌子饭菜的绿竹夫人不在,离虹也不在…… 离虹的武功不错,又有绿竹看着,应该出不了什么事。众人原本觉得或许只是离虹贪玩,或许她们只是在这城里迷路了…… 大年初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络绎不绝,找两个人不容易,不过,离虹那一身红衣识别度高,应该不难找,可是,直到天黑,也仍旧是不见这两人的影子…… 这会儿,几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廉贞刚给水镜月讲完事情的经过,破军就道:“她们不会遇到意外了吧?打劫的?闯祸被官府抓了?”说着还特地看了看长庚。 廉贞拍他脑袋,“乌鸦嘴。二小姐,我猜离虹姑娘大概出城了。” 水镜月也有些担心,微微皱眉,“她不会直接杀去唐门了吧?” 众人听了恍然的点了点头——朋友受了委屈,直接杀上门去报仇,的确很像离虹做得出来的事啊。可是,绿竹夫人就那么纵容着她? 水镜月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看着长庚的,说完了大概觉得他也不会知道,眼神转了一圈,最后看向笑凤仙,“笑凤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笑凤仙正拿扇子轻轻拍打着手心,神色若有所思,听言,停了手中的动作,咧嘴笑了,道:“笑某人怎么会知道你们这些小丫头的心思?” 他说着,偏头看向唐小惠,问了个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七丫头,唐门血狱,有什么发现?” 唐小惠昨日醒来的时候,风寻木正和千影一起坐在床边说着笑,让她觉得仿若前一晚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境。她也的确希望,那就是一场梦。不过,她是唐小惠,唐家七姑娘,不是软弱逃避之人。她躺在床上,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两人努力逗自己笑的样子,不知不觉的就流泪了……末了,她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笑容,又做回了那个不屈服的唐七姑娘…… 此刻,她看起来很正常,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镇定。听到笑凤仙的问题,她最初有些惊讶,愣了一瞬,微微垂眸想了想,才道:“有些奇怪。三叔说带我们去恭州老家拿件东西,可实际上,却是带我们去查看血狱禁地。血狱是有唐门子弟看守的,我们进不去,只在外面查看了下,三叔还问了那几人一些奇怪的问题。” 笑凤仙的身体往她那边倾了倾,问道:“什么问题?” 唐小惠道:“三叔问他们,除了我四哥还有没有其他人从血狱里出来,这段时间他们有没有看到什么异象,禁地附近的温度有没有突然升高,或者有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虫子,山上有没有什么人突然跟平时不一样了。大概就是这些了。可是,最后我们什么也没发现。” “异象啊……”笑凤仙揉了揉脑袋,想了想,又问道:“小八说你四哥跟以前不一样了,外貌上有什么变化?眼睛是什么颜色的?还有头发,有什么变化?” 唐小惠有些茫然,“……没什么变化吧。我四哥跟我一样,眼睛颜色偏淡,琥珀色的,头发也不是纯黑的,偏棕黑色。要说有什么变化……发型倒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以前都是束发的,如今头发都披散着——就像大胡子那样的,不过,四哥发稍有点自然卷。他眉心添了道疤痕,手也比以前粗糙了……他在血狱一定受了很多苦。” 风寻木突然开口道:“不一样。” 唐小惠不解,“什么不一样?” 风寻木想了想,道:“感觉。他给我的感觉,跟唐门中人不一样。唐门弟子的武功看着差异大,但也是有迹可循的。四哥是练剑的,外家功夫跟小惠你差别大,这很容易理解。但他的身法也很特殊,粗一看跟唐门轻功很像,但感觉却不一样。最明显的就是内力,小惠的内力是偏冷的,但四哥的内力,却是热属性的,比我的内力更纯粹的热。” 唐小惠惊讶,“不可能,我的功夫还是四哥教的呢。” 风寻木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或许,唐门血狱里有什么内功心法?”他转头看笑凤仙,问道:“这跟离虹姑娘有什么关系吗?” 跟离虹交手最多的雁长飞道:“她的内力是热的。” 长庚点头,“九炎心法,至热内力。” 笑凤仙拿扇子敲着下巴,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水镜月一把拉住他,“去唐门?我也去。”众人都纷纷点头,表示要一起去。 笑凤仙拿扇子拍开她的手,道:“别惹事。唐四能对听海剑的传人动手,也不会对无影刀的传人有什么好感。你小子看着她,别让她乱跑。还有,告诉西南王府的人,最近别在唐家堡附近晃悠。”他说着严肃的看了长庚一眼,又转首扫了众人一眼,“你们也是,想要她们平安回来,就乖乖在家等着。” 唐小惠站起来,拦住他,“笑凤仙,唐门没那么好进。这事儿因我而起,我去把离虹和绿竹夫人带回来。我四哥虽然把我赶出家门,但他毕竟是我亲哥哥,不会真对我怎么样。” 笑凤仙拍了拍她的脑袋,摇了摇头,“丫头,这事儿不是你能管得了的。放心,笑某人还想多活几年呢,没想去送死,我是诚心诚意的去给老朋友拜年的。”他说着抬手把她往风寻木身上扔了过去,“好好看着她。” 赖轻行瞧了笑凤仙一眼,露出几分无奈,对众人道:“你们就被跟着添乱了。凤仙跟唐门主唐震二十年前就认识,唐门即便不念旧情,也该掂量掂量他蜀山派的分量,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众人听他这么解释,也放下心来。笑凤仙挑了挑眉,刚出了门,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笑凤仙。” 破空声传来,笑凤仙还未转身,便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却见是一个小小的墨玉瓶,不解,“阿月,这是什么?暗杀唐家小四的毒药?” 水镜月淡淡道:“是啊,吃了之后顶多只能活一年的毒药。” 笑凤仙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水镜宫的神医,果然名不虚传。”他转身,挥了挥手,“谢了!” 水镜月往前走两步,却终究是没有追上去,“笑凤仙,三天。三天之后,你若没回来,我们就去找你。” 笑凤仙脚步未停,朗声笑道:“哈哈,笑某人久不出江湖,居然沦落到等后辈搭救的地步么?” 第三百五十六章 炎镜 虽然笑凤仙叮嘱几人不要插手,但依这群人的性子,乖乖等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不可能。 唐小惠去唐家堡在锦城的商铺里转了转,想法子联系唐八。负责营商的唐门弟子比较好说话,他们身处唐门边缘,连旁系子孙都不是,而唐小惠虽然被逐出唐门了,但毕竟是如今唐门门主的亲女儿,未来唐门门主的亲妹妹,被唐门除名却没有发追杀令的这么多年也就这位了。 谁知道上面那群人怎么想的呢?指不定哪天这位七小姐又回去了呢?所以,他们还是很愿意卖唐七姑娘一个面子的。不过,他们也只能答应想办法联系唐八,至于唐家堡内部的消息,他们是不敢打听的。 廉贞和破军整日的不见人,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不过,有次水镜月听见两人缠着苏大夫问二十年前的旧事,大概也明白了。 从笑凤仙的话里来看,唐万意对风寻木出手,应该是上一代的恩怨,这其中牵涉到唐家堡、离火宫、水镜宫、闲云岛,还有西南王府,或许蜀山派也在其中。而巧合的是,二十年前,大概也就是西蜀王封王的时间,水镜宫差不多也是在那个时候成立的。 笑凤仙和唐万意都说的是“听海剑的传人”,而不是闲云岛的传人,想来这事应该跟林听海有关,而且他们多半不知道林听海就是闲云岛岛主的事情。 二十年的时间,不短,但也不长。长得武林已经换了一代新人,却也不够江湖忘记曾经的那些传奇人物。 水镜月这三日倒是很安分,大多数时间都坐在杏林酒家的屋顶,看着空桑和雁长飞在院子里练功,只是,偶尔会突然跳下去追着某个路过的红衣姑娘跑一阵子,然后又跑回来;偶尔喝到一瓶好酒了,会让长庚在院子里挖个坑埋起来,说等到上元节的时候一起喝…… 初三之后,街道上的商铺也开始营业了,杏林酒家也重新开张了,营业第一天所有菜品七折,酒水八折,热闹非凡。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杏林酒家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他们终于等到想见的人。 只是,回来的只有绿竹。 水镜月是第一个看到她的,不等她走近,就从屋顶跳了下去,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见她没事,问道:“离虹和笑凤仙呢?” 绿竹叹息一声,伸手拉着她的手,捧在手心里抚摸着,似乎是在安慰她,“他们都没事。阿月,我们进屋说。” 进了屋,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唐小惠还特地给绿竹重新检查了一番,看她有没有“不小心”中什么毒药暗器。 绿竹温和的笑着,任由他们一个个的折腾着,十分的配合。最后,在众人期待而担忧的目光中,她终于开口,却是说了个貌似不相干的问题。她拉着水镜月的手,放在腿上轻轻的拍着,问道:“阿月,你知道阿虹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 水镜月猜测道:“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吗?” “不是。”绿竹摇了摇头,顿了顿,眼神渐渐悠远,“离虹还未出世的时候,宫主就失踪了。当日,他离开九阳之山的时候,,大概就知道自己是回不来的。临走之前,他给他还未出世的孩子留下了一样东西——他的内力凝聚而成的一面镜子,九炎镜。那是九炎心法练到极致才能使出的招式,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景象。只要宫主活着,那镜子就不会消失。” 她说着,抬眼对水镜月笑了笑,“我原本以为,那镜子里出现的会是在外远游的宫主。可是,并不是。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黑衣男子,还有些生气,指责着宫主完全不问他的意见就把孤女托付给他。后来,阿虹长大了,也是他教给她九炎心法。” 水镜月惊疑不定,试探着问道:“我师父?” 绿竹淡笑着点头,“有几次,镜子里有你练功景象。那个人告诉离虹说,你是他的弟子,扶阳心法的传人。” 扶阳心法?水镜月心中困惑,乌炎心法和扶阳心法是一样的吗? 她先将这事放下,道:“绿竹夫人,这跟你们去唐门有什么关系吗?” 绿竹看了眼风寻木,道:“你们还记得,那日风少侠身上的伤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水镜月想了想,道:“血流得太多。伤口很难愈合,药物止血完全没用。但是很奇怪,我的内力却能很轻易的治好这种伤。” 绿竹点了点头,“是九炎心法造成的。” 众人都不由惊讶。水镜月问道:“所以,你们是觉得,唐万意可能知道离火宫主的下落,才会去唐门找他?” 绿竹道:“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们都会去。更何况,九炎心法不能流落在外。” 唐小惠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可是,我四哥怎么会离火宫的心法?唐门的血狱里有九炎心法的秘籍?” 绿竹摇头,“我不知道。宫主跟唐震是认识的,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会把九炎心法外传的。唐万意应该也是知道他的心法是来自离火宫的,这些天他没有为难我们,但也没有见我们。” 水镜月问道:“离虹和笑凤仙现在怎么样?唐万意软禁了他们?” 绿竹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即便唐万意放阿虹走,阿虹也不会离开的。这孩子自小就想找到她爹爹,好容易有了线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弃?你们也不用担心,阿虹很好。笑凤仙有唐门主照应着,也不会有事。” 绿竹这么说,众人也稍稍放下心来,终于有了些吃晚饭的胃口了。 吃饭的时候,唐小惠想问绿竹关于唐家堡的一些情况,可是,绿竹这些天都被关在院子里,见到的唐门弟子除了送饭的就是打扫的,完全不理人。她对唐门的情况也完全不了解。 唐小惠听言皱了皱眉,风寻木给她夹菜,问道:“在担心唐八?” ——这些天一直都没有唐八的消息。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唐八平日里却是经常往锦城这边跑的,在西南王府呆的时间都比在唐家堡呆的时间多。 一旁的千影给她揉了揉眉心,道:“姐姐不担心。” 唐小惠展颜笑了笑,暂时放下这事——没有消息,至少,还是平安的。 水镜月也一直心事重重的,若不是长庚给她夹菜,估计一碗白米饭就那么吃完了。她吃完了,终于开口问绿竹,“离火宫主,跟我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绿竹摇头,“不知道。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他。” 长庚盛碗汤递给她,水镜月笑着接了,喝了一口,又问道:“离虹没有问过我师父离火宫主的下落吗?他怎么说的?” 绿竹却说:“离虹倒是很想问,但是不能问。离虹的九炎心法没有练到极致,是无法控制九炎镜的,能看到镜子中的景象,但无法让对方听到她的声音。而且,如果你师父不愿意见她,她是没办法看到他的。” 水镜月的手顿了顿,“九炎镜,只有九炎心法才能控制?” 绿竹有些不确定,“大概……或许内力足够高也是可以的。” 吃过晚饭,众人难得的睡了个安心觉。但水镜月却睡不着了,躺在屋顶上,时不时揉一揉窝在身边的九灵,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眼神清明,眉间却有一丝抹不去的褶皱。 视线突然被一袭白衣挡住,水镜月微微笑了,伸手抓住那白色的衣摆,“有酒吗?不要店里的杏花酒,要很烈很烈的那种酒。”大概是见头顶的人皱了眉,她又补充一句:“就喝一口。有些冷,暖暖身子。” 第三百五十七章 当初 长庚拿出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扶她起来,从背后环抱着她,惩罚似的捏了捏她微红的鼻子,“你还知道冷?” 语气带着几分责备,眼底却满满的都是心疼,他把脑袋搁在她肩上,抱紧了些,“好些了吗?” 水镜月笑着点头,往后靠了靠,“王府的侍卫满大街的找人,你这么久都不回去,没关系吗?” “不喜欢我陪着你,嗯?”长庚捏了捏她的脸颊,闹了会儿,又道:“我是王府最清闲的门客,在不在都无所谓。如今我是人质,正好名正言顺的偷懒。” 水镜月失笑,“要不我去把阿杰也劫过来?让他带千影玩几天。” “嗯。”长庚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微微偏头,“阿月,两年前,若不是我,唐四或许不会进入血狱。” 水镜月抬手,戳了戳他的脸,“他不是为了你。” 长庚抓住她的手,包在手心里,“听我说完。两年前的事,我欠你一个交待。” 两年前,水镜月在这座城市的街头遇到长庚,因为那一双熟悉的白瞳,她为了给他解毒而自投罗网。从锦城到剑阁,一路的追杀,让她有了逃跑的机会,可是,她却放弃挣扎。再到后来的一路追随……大概谁都没想到最后他们能像今夜这般相拥。 他们的开始并不美好。 而水镜月后来对他的防备与不信任,也全都源自他最初的设计。 长庚说:“子夜珍珠水的事,的确是我做的。不过,那个局不是为你设下的,而是给唐门的。准确来说,我想引出的人是唐震。” 当初因为子夜珍珠水而眼珠白化的那些人,中毒的时间长短不一,最长的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了。当时水镜月正满世界的瞎转悠呢,即便是当年的东方神相转世,也算不出她一年后会突然转到蜀中去。长庚更加想不到,从不涉足蜀中的水镜月,会出现在锦城的街头。 水镜月眨了眨眼,“所以,我是无意中撞进局中的?” 长庚道:“即便你不来,那时候我也准备去一趟中原。只是,所有与你有关的事,都超出了计划。” 水镜月听出他语气中的异常,偏头看他,挑了挑眉,“不好吗?” 长庚淡淡一笑,将她抱紧了些,“幸好。” 水镜月笑了,问道:“用白瞳引出唐震,是因为我母亲吗?” 长庚点头,见她眼神亮了亮,不由笑了,“想知道?” 水镜月点头。 长庚道:“林叔叔跟你说过,因为白瞳的缘故,你母亲受了很多苦,是不是?” 水镜月的母亲,林听澜,跟林听海一样,是在闲云岛长大的。 即便是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岛屿,人心的阴暗面也从来不会少。林听澜天生白瞳,自小没少受过嘲弄与嫌恶。 她生性善良,性格又内向。旁人在骤然见到她那双眼睛而惊吓咒骂时,她虽难过,却不知道生气,反倒不停的道歉;作为哥哥的林听海帮她出头,她却拉着哥哥劝架,努力的笑着说他们只是说说而已。 后来,她索性用一条白巾蒙了双眼,却是真的看不见了,受到的欺凌反而变本加厉了。 的确只是说说而已,都说只是童言无忌,都说只是言者无心。可是,有时候,语言的伤害比刀剑的伤害更加残忍。 她轻功好,每次被嘲弄,都尽量躲开,将那些嘲笑都甩在身后,听不见看不见,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但闲云岛虽大,又能有多大呢? 她无处可逃。 然而,谁也没想到,最后,她真的逃了。 十八岁那年,她逃出了闲云岛,来到了中原。 林听海曾告诉水镜月说,她母亲也就是那时候遇上她父亲的。而林听海,也是为了找妹妹,才会离开闲云岛,来中原游历。 可是,长庚却说:“你母亲最开始遇到的人,其实是唐震。他们曾有过一段情,原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最后却因为唐老夫人的缘故,终究没能在一起。” 唐老夫人反对唐震跟林听澜在一起,也并非完全没有理由。唐震在遇到林听澜之前,是有婚约的。自小定下的亲事,对方在唐门长大,老夫人很喜欢她。后来,因为唐震的极力坚持,这门亲事解除了,老夫人却始终没有开口让林听澜进门。 那时候,唐震为了跟林听澜在一起,做了很多努力。其中,有件事,就是拜托他妹妹唐紫英,研究治疗白瞳的药。 但是,林听澜服用唐震给她的药水之后,不仅白瞳没有治好,身体反倒开始白化,最后成了一个白化人。身体、头发都白化,而且,十分的畏光,身体也比以前虚弱。 因为这件事,林听澜最终离开了。 这件事对她的伤害,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都远远比她前十八年受到的所有伤害大。当年,带走林听澜的就是水离城。两人离开蜀中,去了江南,建立了水镜宫,后来便有了水镜花和水镜月。 水镜宫与唐门的仇怨,也是由此而生。 听完林听澜和唐震之间的故事,水镜月闭上眼睛沉默着,长庚也没有继续,静静的抱着她,微微摇晃着,仿若安慰睡梦中的婴孩。 良久,水镜月睁开眼睛,偏头对他眨了眨眼,“然后呢?你用白瞳之事引唐震出来是想做什么?不会是想给我母亲报仇吧?” 长庚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因为血狱,也因为西蜀王。” 水镜月不解,“西蜀王?苍文起?他跟血狱有什么关系?” 长庚道:“最开始,我会在意血狱,是因为星照的缘故。当初我跟他在幻海宫交手,他最后逃进了唐门血狱。我去找唐老夫人的时候,她拒绝我进入血狱找人,这点我并不意外。可是,一个强敌跑进自家祖坟,唐门自己却也没有人进去查看过。即便那里是生死绝地,唐门也仍旧过于自信了些。另外,我想不通,为什么星照会逃进血狱。” “的确很奇怪。幻海宫离恭州可不近。星照若是想寻求唐门的庇佑,也没有必要往死地跑。”水镜月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因为那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长庚道:“当初我也这么猜测。后来,我在西南王府发现一些秘密,也跟唐门有关。” 水镜月眨眼,“西蜀王苍文起?笑凤仙说他死得蹊跷,难道跟唐门有关?” 长庚捏了捏她的手,“苍文起可是大昭朝的英雄,别说唐门,大昭朝廷都不敢轻易动他。就算要动,也绝对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怎么会留下他的子女?苍文起是病死的。不过,苍文起死了,西蜀王却并没有死。” 水镜月:“什么意思?” 长庚舒了一口气,道:“西蜀王并不是一个人,至少,最开始不是。” 第三百五十八章 九王 水镜月的眼睛眨啊眨的,“西蜀王不是一个人?那是什么?”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长庚失笑,拍了拍她的脑门,“是不止一个人……大概,有九个。 西南王府的兵力,掌握在九个人手中。除了西南王手中那支,另外八支军队分别掌握在八个武将手中。这些武将听令于西南王,但那些军队并不直接归属西南王,西南王手中的兵符无法直接调遣那八支军队。” 长庚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琥珀递给她。 “这是什么?”水镜月将那琥珀对着月亮端详着—— 泪滴的形状,血红的颜色,晶莹剔透如西域的葡萄酒,中间却有一团白色的火焰,灵动仿若在燃烧一般。 长庚笑了笑,“喜欢?” 水镜月点头,“很漂亮。” 长庚将那琥珀放进她手心里,握着她的手收起来,“送你。” 水镜月眨了眨眼,“这琥珀不一般吧?” 长庚道:“调动其中一支军队的信物。” 水镜月默默的还给他,“这兵符倒是奇特。” 长庚倒也没有坚持,道:“我从幻海宫拿到的。” 水镜月惊讶,“星照?不对,应该是星荧,对不对?” 长庚点头,“西南王府的一位武将认出了这个,以为我是星荧的传人,主动找上我。我才知道这件事,后来跟西南王确认过,他也承认了。 据说,另外八个人,都是武林中人,那八支军队原本是他们召集来的江湖人,很多都是山匪贼寇之流。当年,吐蕃入侵大昭之时,这八人特地来助苍文起一臂之力的。他们在军中都只有一个代号,就连苍文起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 那场战争之后,朝廷论功行赏,赐了一个西蜀王的名头,却是给九个人的。只是,另外八个人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所以,西蜀王就只剩下苍文起一人了。” 水镜月嗤笑一声,“当年的端康帝治国的本事不如何,玩弄权术倒是一把好手。”她皱了皱眉,“你怀疑,失踪的那八个人在唐门血狱?” 长庚点头:“星荧在血狱的可能性很大。另外,唐震大概也是当年的九个西蜀王之一。原本我怀疑,苍文起跟唐门联手,陷害了自己的兄弟。苍文起死后,唐家堡从恭州搬至锦城,也不得不让人防备。 唐门如今的门主虽是唐震,但他已经二十多年没露过面了,唐门实际的主事人是唐老夫人。我想调查血狱,从唐老夫人这边走不通,就只能把唐震引出来了。最初的时候,我原想通过唐四进入唐家堡,看能不能见到唐震。可后来才知道,在唐门,即便是唐四和七姑娘,也很少见到他。如此,我只能另外想办法。” 他说着垂眸看她,道:“两年前,唐四来找我的时候,我把这些都告诉他了。” 水镜月点头,“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他是为了小惠和唐门整个家族的利益,才进入血狱的。原来也是为了赎罪吗?” 长庚道:“唐四从血狱出来之后的所为,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些事,大概能猜出当年那九个西蜀王的身份。” 水镜月眨了眨眼,扳着手指思索道:“嗯……星荧和离火应该能确定,还有我舅舅林听海,笑凤仙多半也是,湛然算一个?再加上唐震和苍文起,无影刀说的是谁呢?总不会是我爹爹吧?这样也还差一个……”她偏头看身后的人,眼带困惑。 长庚挑了挑眉,眼睛带着几分笑意,“差不多。无影刀有两把,当年,花前在你爹爹手中,月下可能在谁手中?” 水镜月睁大了眼睛,“我姑姑?” 长庚点头,“墨将军的母亲,当年墨云将军的夫人。” 水镜月恍然的点头,“姑姑的确比爹爹厉害。还有一个人呢?” 长庚道:“最后一个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测,或许是风若谷,风叔叔。” 水镜月数了一遍,“苍文起、离火、星荧、唐震、笑凤仙、湛然、林听海、风若谷、水离歌,好像能串在一起,大部分都是熟人啊……这九个人,除了苍文起和笑凤仙,其他差不多都是二十年前从江湖中销声匿迹的。在岭南的时候,笑凤仙在寻找真相,而湛然却在极力隐瞒着什么。二十年前,笑凤仙大概没等到最后就提前回了蜀山。” 长庚道:“他们隐瞒的是离火跟星荧的事。传闻离火跟星荧最后战了一场,星荧死了,而离火失踪了。不过,如今看来,或许两人都在血狱。笑凤仙应该发现了这点,所以才会去唐门找唐震。 唐四在血狱中或许遇到了离火,学会了九炎心法,得知了当年的真相。他的举动,很像是在给离火复仇,当年的事应该还有隐情。” 水镜月仰头看了看夜空,叹了一口气,“湛然说的罪孽吗?” 长庚伸手揉着她的脑袋,安慰道:“林岛主在我们离开闲云岛的时候,应该就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嗯……”水镜月侧了侧身,伸手抱住他,把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闷气的叫了一声:“长庚。” 长庚拉了拉滑落的风衣,拍了拍她的背,“嗯,我在。” 水镜月沉默了会儿,道:“在神农架的时候,我想跟重山爷爷去波谷的试验地点看看。他跟我说,那是祖辈的污点,不好给后辈看。” 长庚低头看她,抬手理了理她微乱的发丝,点头:“好。” 水镜月眨了眨眼,笑了。 长庚的手指在她眉间拂过,“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水镜月抬眼看他。 长庚伸手捏住她的耳朵,捧着她的脑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不许一个人去闯唐家堡,不许一个人去找唐四,不许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明白?” 水镜月似乎有些心虚,低头躲开了他的视线,摸了摸鼻子,“我哪有?” 长庚捧着她的脸让她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皱了眉,“答应我。” 他说得郑重其事,眼神认真得有些冷,水镜月怔怔的点头,“嗯,我知道了。” 长庚笑了笑,伸手揉她的脑袋。 水镜月拂开他的手,起身,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困死了,回去睡觉了。”一边走还一边嘀咕道:“不许就不许,好好说么,这么凶……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去就不去,反正他迟早也会主动找上门——哎!” 长庚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拦腰把人捞进怀里,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天快亮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点头,“嗯,所以要抓紧时间去睡一会儿么。” 长庚道:“我要回王府了。” 水镜月点头,“哦,是该回去了。” 长庚双手按在她肩膀上,让她转了个身,看着她的眼睛,“可是,你太不让人省心了,我不放心。” 水镜月不满,抬脚踩他,“本姑娘又不是那娇滴滴的小郡主!” 长庚愣了会儿,忍不住笑了。他笑得有些放肆,水镜月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摸了摸微热的耳朵,掩饰性的瞪他一眼,“我说错了?” “没错。”长庚笑着拉过她的手,还躬身作了个揖,“在下知道月姑娘厉害。所以,在下想请月姑娘一同回王府,保护王府的安全,如何?” “嗯?”水镜月有些懵,几乎下意识的就拒绝,“不要。” 长庚道:“阿杰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水镜月眨眼。 长庚握着她的手,靠近,贴在她耳边道:“你在身边,我会睡得安稳些。” 水镜月偏了偏头想躲开,语气有些犹豫,“要不我每天溜进去陪你吃饭?王府的酒好像还不错……” 长庚似乎有些丧气,索性倚靠在她肩上,脑袋还在她脖子旁蹭了蹭,动作跟九灵蹭她的脚脖子似的,带着几分请求的叫了一声:“阿月……” 水镜月的面色僵了僵,仰头望天:“……” 第三百五十九章 摔跤 西南王府,咸德殿。 “长庚回来了?”苍剑锋听了侍卫的通报,顿时松了口气,将手中的奏折一扔,“他受伤没?你们拦他做什么?去把人请进来,记得派个人去跟郡主说一声。” 那侍卫有些犹豫,道:“王爷,长庚公子倒是没受伤,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不是一个人?”苍剑锋有些好奇,从书桌后走出来,“走,去看看。” 西南王府门口,听说长庚回来了,南安郡主一阵风似的从后院跑了出来,还没见到人呢,清清脆脆的声音就伴着欢快的脚步声传了出来—— “长庚哥哥!” 后面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侍女,提着裙子一边追一边叫着—— “郡主,慢点!” “郡主,等等我们!” “郡主,小心摔跤!” ——好不热闹。 最后那一声提醒刚刚落地,银色的绣花鞋踩上白色的裙裾,顿时,一声变了调的“长庚哥哥”后面接了一句惊叫—— “呀——” 后面一群人惊呼一声,倒吸一口气,捂着脸不敢看—— “郡主!” 意料之中的疼痛等了许久都没感觉到,身体落入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南安郡主那一张皱得跟包子似的脸露出几分困惑,小心翼翼的睁开紧闭的双眼,第一眼看到那白色的衣襟之时,喜悦顿时飞上眉梢,“长……呃……” 苍疏影看着眼前的白巾蔽目的男子,愣了愣,眼神有些呆滞,半晌没反应过来…… “呵。”刚刚救了美人的男子翘着嘴角笑了下,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郡主,站稳了。” 苍疏影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扑倒在对方臂弯里,顿时红了脸。 这时候,后面的侍女也反应过来了,小跑过来将郡主扶起来,连连问道:“郡主,您没事吧?摔到哪儿吗?受伤没?” 苍疏影摆了摆手,偏头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眼睛不由亮了亮——江湖侠客吗?长得比长庚还好看,只可惜……那双眼睛…… 对方蒙着眼,却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将手中的长刀转了个圈,背在身后,淡淡一笑,微微躬身行了礼……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热闹?”西南王终于出来了,见到苍疏影,挑眉笑了,“你这丫头,跑得倒是快!” 侍女们赶紧退开几步,给王爷行礼。 苍疏影瞟了那位白巾遮目男子一眼,难得的行了个礼,“王兄早安。” “嘶——”苍剑锋见到她那略敷衍的礼,却是吓了一跳,上前摸她脑袋,“怎么了?发烧了?脸这么红?要不要请苏大夫来看看?” 苍疏影躲开,娇嗔的瞪他一眼,偏头不理人了。 “王爷。”看完热闹的长庚终于走了进来,站在那位白巾蔽目的男子身旁,行了礼。 西南王转头,扶了他起身,“长庚回来了,怎么样?受伤没?” 长庚道:“多谢王爷关心,长庚很好。” 西南王抬眼看向他身后的几人,面带困惑,问道:“长庚,这几位是?” 长庚还未开口,一个鹅黄的身影就从后面飘了过来,朝西南王挑了挑眉,毫不见外的道:“王爷不认识小惠了?疏影啊,我跟我哥吵架啦,这几天在你这儿避避难哈。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 唐小惠笑眯眯的拉过身后的风寻木和千影,道:“这位是风寻木,江湖游侠,不过名草有主了,你上别家找去哈。千影,我妹妹!可爱吧?” 风寻木朝这位郡主点了点头,千影抬眼认真叫了声:“郡主姐姐好。” 苍疏影眨了眨眼,抬眼看唐小惠,“你哪里跑出来的妹妹?唐门主的私生女?” “哈哈哈……”唐小惠忍不住笑起来,偏头看了眼身后的白巾,伸手拍了拍苍疏影的肩,“疏影啊,小心哦,别再摔跤了。” 她说着,拉着千影,挽着风寻木的手臂,往府内走去了,一边回头对长庚道:“先走一步啦,你的长安苑住得下这么多人么?” 她也不等人回答,继续走,低头看千影,问道:“千影啊,你说,你月姐姐是不是故意的?” 千影抬头看她,茫然的眨了眨眼。 风寻木回头,看了眼那对并排站在一起的白衣人,摸着下巴道:“别说,她那股爽利劲儿,我都学不来,啧,长庚完全被比下去了啊。” 长庚看着三人走远,对西南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道:“半路上碰到的。”说着,伸手拉着身旁的白巾往前走了一步,继续给西南王介绍,“这位是月先生,长庚在西域的时候认识的江湖高手,阿杰的轻功就是他教的。这次也是多亏了月先生,长庚才得以脱险。” 月先生淡笑着点了点头,“见过王爷。” 苍剑锋打量了他一番,摆了摆手,“月先生客气了,先生救了长庚,就是西南王府的恩人了。” 他说着又看向了站在后面的几个黑衣人。长庚继续介绍道:“这位是天山派掌门,雁长飞。昆仑派掌门,空桑。这两位是水镜宫北斗七星的弟子,廉贞和破军。他们都是月先生的朋友,一起来参加唐门门主的继承典礼的。” 雁长飞抱着长刀没动作,趴在他肩头的九灵,舔着爪子瞧了一眼这位年轻的王爷,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空桑点了点头,廉贞和破军拱了拱手…… 苍剑锋倒是不介意几人的无礼,看几人的眼神反倒多了几分惊讶和羡慕——年纪轻轻的,原来都这么大来头,江湖果然卧虎藏龙啊。他拍了拍长庚的手臂,道:“既然是朋友,就都住下吧。”说着看了眼一旁的苍疏影道:“莽莽撞撞的,还不回去?” 苍疏影行了礼,飞快的跑了。身后的侍女赶紧跟上,“郡主,当心点儿!” 苍剑锋看着自家妹妹走远,无奈的摇了摇头,回头道:“长庚,你的朋友都是江湖人,想必也不喜欢王府的酒宴,本王就不做那些个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你自己招呼着,有什么需要就跟纪荣说。” 长庚躬身行礼,“多谢王爷。” 苍剑锋摆了摆手,“晚些时候到书房来一趟。”又对其他人拱了拱手,“各位自便,本王先告辞了。”说着转身就离开了。 长庚偏头,伸手拉着月先生的手,淡淡笑了,“月先生小心点儿,这边走。” 月先生朝他咧了咧嘴,咬牙切齿般道:“多谢了,长庚公子。” 这位月先生,自然就是水镜月了。 她原本还担心,长庚带她来西南王府,该怎么跟西南王介绍,说是阿杰的师父?一个小厮的师父能住在王府吗? 长庚让她不要担心,然后拿根白色长布条蒙了她的眼睛,说她虽穿了一身男装,但那双眼睛太漂亮,远看是个潇洒男儿,一对上眼睛就露陷儿了。她想了想,觉得蒙上眼睛也好,月姑娘的眼睛太好认,遇上熟人被认出来的风险比较大,也就同意了。 末了,临到出门,其他人听说两人要去西南王府,也都跟着起哄,说要来参观参观王府,瞧瞧这位镇守西南的王爷。 廉贞点着头,说所有的目标都凑到一起,不担心唐四不主动找上来。雁长飞和空桑原本对王府没什么兴趣,听言也挑了挑眉,表示要来王府等着会会那位百多年来唯一一位从血狱走出来的唐四公子。 最后,也就只绿竹,说留下来看家,说不定明天离虹和笑凤仙就回来了。赖轻行说不跟着年轻人凑热闹,留下来给绿竹当护花使者。 从杏林酒家到西南王府的路上,水镜月看着那一长串尾巴,还有些担心给长庚添麻烦,听说他在王府的日子不大好过,一下子带这么多人进去,会不会给他招来什么闲言碎语。长庚倒是很镇定,笑着安慰说没事,聚在一起也好,人多好办事么。 结果……好吧,的确没事。 一群人顺顺利利的进了王府,长庚那故事编得天衣无缝的,连“人质”突然跑回来了的理由都找好了…… 只是,被长庚拉着往前走的水镜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由仰头望天,透过那白布看向头顶暖洋洋的太阳——这王府,真是热闹啊。 第三百六十章 倾慕 西南王府,长安苑。 众人安顿下来之后,长庚去咸德殿找西南王议事,剩下的人由阿杰这个小主人招待着。 不过,阿杰觉得,自己只需要照顾好千影就可以了,其他想逛王府的、想偷酒喝的、想找人打架的、想跟人打听八卦的……他不管说什么都会被这群人无视的……随便吧,反正这府中所有侍卫加起来也打不过这几个,出了事有公子在呢。 这一下午,往日王府中最清静的长安苑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雁长飞和空桑刚吃过饭就交上手了,在屋顶上刀光剑影的打了好几个回合了,吸引了王府无数侍卫前来围观,不过都只是远远的张望着不敢过来。 最后还是王府内务总管纪荣来把一群人斥责了一番,赶走了。纪荣只来问几位贵客有没有什么需要,院里要不要添几个小厮侍女什么的。阿杰道了谢,客客气气的把人送走了。 水镜月轻车熟路的去酒窖里偷了一坛酒,刚翻了院墙进来,就发现廉贞不知何时在院子里摆下了龙门阵,捧场的人还不少。 唐小惠见水镜月回了,拉着她坐下,道:“阿月,廉贞正跟我们说疏影的事儿呢。别说,他在王府转一个时辰,比我跟疏影认识一两年知道的都多。” 水镜月拍了拍阿杰的脑袋,让他去拿几个酒碗过来,转而问道:“那位小郡主?她怎么了?” 廉贞道:“二小姐,听说南安郡主很是仰慕长庚公子。” 阿杰拿了酒碗出来,水镜月朝雁长飞和空桑举了举酒坛子,一边倒酒一边应道:“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还需要打听?” 唐小惠挑了挑眉,道:“阿月,我来西南王府这么多次,疏影可从来都只穿白衣的哦,参加庆典都不例外的。” 廉贞道:“听说,当初桐竹楼的简兮来王府献艺,表演了一段鼓舞,长庚公子夸了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第二日,南安郡主请了师傅来王府学打鼓了。还有一次,长庚公子去桐竹楼喝茶,听了楼里一位名为芄兰的琴师弹了一曲,夸了一句‘兰质蕙心’,南安郡主又跑去学七弦琴。自那之后,西南王想让自家妹妹学什么,就只让人在她面前说一句长庚公子曾如何如何称赞过哪位女子,小郡主立马就能乖乖学了。” 唐小惠抢过水镜月的酒碗,道:“本姑娘倒觉得,这事是苍剑锋做得不地道。他想让疏影做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疏影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武学,向往的是江湖侠客的生活。” 她说着还意味深长的朝水镜月笑了笑,“阿月,你可小心了。疏影最大梦想,就是希望有一天能遇见一个江湖游侠,踏着云彩来到她身边,从千军万马中救下她,带她远走高飞,仗剑天涯。” 水镜月斜了她一眼……呃,意识到这会儿蒙着眼睛,不由摇了摇头,道:“小惠,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两年前,你都不知道长庚会武。南安郡主若喜欢的是侠客,又怎么会喜欢上长庚?” 唐小惠眨了眨眼,挠着脑袋似乎才发现不对劲,想了想,断定道:“所以说长庚与众不同么,在疏影心中的地位不一般啊。” 阿杰拿了些点心出来给千影吃,听言看了看自家师父,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犹豫,被唐小惠发现了,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子,你知道什么?不说不让你跟千影玩。” 千影仰头,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阿杰咳嗽一声,道:“那个,其实郡主知道公子会武功的。” 水镜月似乎有些在意了,问道:“所以,西南王也是知道的?” 阿杰摇头,“王爷应该不知道。三年前,公子来锦城的时候,正好碰上大理皇族和罗生殿兵临城下。当时,郡主被他们抓走了,威胁西南王开城投降,最后是公子进入敌营救下她的。 那一战之后,公子受了很重的伤,不能动真气,所以一直都装作不会武功。郡主也一直都没有揭穿。” 唐小惠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天!还真是踏着云彩从千军万马中救她于危难之中啊。” 水镜月端着酒碗若有所思……众人都看着她,等着她说些什么……良久,水镜月喝了一口酒,抬手,越过小惠和千影,用长刀拍了拍阿杰的脑袋,“有客人来了,去开门。” 众人一愣,阿杰眨了眨眼,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沫子,跑去迎客。 水镜月也站了起来,却是转了个身,白影一闪,轻飘飘的落在院子另一边的秋千架上了……在秋千上玩耍的九灵见她来了,也不闹了,蜷在她身边晒太阳。 阿杰领着客人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高大的梧桐树下,一位白衣公子盘腿坐在秋千上,怀里抱着一把白色长刀,微微仰头看着头顶的晴空,遮了双眸的白巾随着发丝飞扬,冬日的暖阳透过枯枝斜斜的打下来,轻轻的摇晃着,宁静柔和得仿若梦境一般…… 另一边,唐小惠等人仿若被定住了一般,忘了喝酒,忘了动作。 阿杰默默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同样发愣的客人,道:“郡主,这边请。” 苍疏影反应过来,微微红了脸,跟着阿杰走得时候,仍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另一边的梦境。 唐小惠眨了眨眼,拍了拍风寻木的胳膊,“她在干嘛?” 风寻木还没开口,对面雁长飞就道:“思考。” “嗯?”唐小惠还没明白过来,苍疏影已经走近了,“小惠姐。” 唐小惠转头,见她一脸的苦恼,问道:“疏影,发生什么事了?你哥又欺负你了?” 苍疏影坐下来,刚好是水镜月之前做过的位置,面前放了只酒碗。她抬手拿过酒坛子,正想给自己倒一碗酒,一滴酒都没倒出来就被唐小惠拦住了。 “哎!郡主大人,你做做好事,你要喝醉了,整个王府都得跟着遭殃……呃,乖啊,姐姐没想骂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听听,谁欺负你了我们帮你揍他!” 苍疏影总算是放下酒坛子,抱着小惠,皱了一张脸,道:“小惠,我哥逼着我嫁人。” 苍疏影说,她哥正在书房跟长庚议事,一定会再次提起她的亲事,这次她肯定逃不过了,云云。 唐小惠安慰了她一会儿,道:“等会儿姐姐去帮你揍你哥一顿,如何?” 苍疏影怔了怔,似乎担心她真的去揍人,连忙拉着她摇头,“别……不是……小惠姐,我哥他……”她说着低了低头,“我也不是不嫁,只是,要嫁也是嫁给自己喜欢的那个人。” 唐小惠眨了眨眼,笑了,道:“疏影,这还不好说。你哥不是让你自己定挑选驸马的规则吗?你要真不想嫁人,我们帮你想个法子为难下那些来求亲的人,让那些人知难而退,让你哥无法可说就是了。最后挑不到合适的人,你哥也怪不到你头上。” 苍疏影眨了眨眼,“什么法子?” 唐小惠挠了挠下巴,转头看向周围几人—— 风寻木耸耸肩。 空桑偏头喝酒装作没听到。 雁长飞完全不在状态。 …… 沉默中,被忽略了的阿杰抬头,看了看这几位武林中难得一遇的高手,眼中露出一丝兴奋,道:“比武招亲吧。” “嗯?”苍疏影眨了眨眼,还回过神来,就见眼前蓦然出现一道白影—— 白巾遮目的水镜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阿杰身后,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来—— “这个主意不错。郡主,让西南王办一场比武招亲吧。” *** “比武招亲?” 咸德殿内,苍剑锋看着坐在对面的白衣人,微微皱了眉,似乎不大赞成,“长庚,疏影不懂事,你难道还不知道她?这丫头嘴上说着向往江湖生活,不过因为小时候听父亲讲江湖故事听多了,但她自小娇生惯养的,哪里适合浪迹天涯?那些江湖人自在惯了,也没几个真心愿意留在王府的。” 长庚淡淡笑了,道:“王爷放心。郡主会答应比武招亲,但到最后,也会主动放弃。” 第三百六十一章 神兵 元宵节,锦城的街道上热闹非凡。 茶馆里,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不是晚上的元宵灯会,不是桐竹楼的歌舞盛宴,而是今早西南王府放出的榜文。 西南王府的榜文是给南安郡主挑选驸马的。 西南王府会在锦城城西摆下擂台,比武招亲,决出十位驸马候选人。最后,由南安郡主亲自出题,胜出者即为驸马,而其他九人,可以选择留在西南王府,亦可进入安南军任职。 参赛人限定为十八岁至三十岁的男子,报名时间从正月十六开始开始,正月三十截止。二月初一公布比试规则和流程。报名截止之后,比武中途报名的,必须同时打败西南王府八位将军才能参赛。 此榜文一出,顿时引起诸多议论。 一般来说,比武招亲是江湖门派嫁女儿才会有的戏码。不过,蜀中人几乎人人都知道,他们这位南安郡主喜欢的不是王公子第,而是江湖侠客,所以,对此事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在茶余饭后又把南安郡主在锦城惹出的那些乱子拿出来戏说一番,博众一笑而已。 不过,自觉有点见识的人都觉得这榜文不简单—— 听说,吐蕃、大理、黔州的使者都在锦城。这次比武招亲,起因也是吐蕃皇子和黔州罗生殿同时求娶南安郡主。 听说,大理的圣女也想找一个蜀中豪侠做夫婿。这次比试,这位圣女也会观看。 —— 有人问,三位使者同时来蜀中给西南王贺岁,该不是来者不善吧?是又要打仗了吗? 有人说,这次比武招亲,给郡主找驸马不过是个幌子,西南王实际是想招选将帅之才。 有人问,西南王扩充安南军为什么不索性贴张招贤榜?是防着锦城的使者,还是顾忌着什么人?他招兵买马是为了镇守边疆,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有人说,说不定使者真是来支持西南王的呢。 最后,所有人都连连摆手,连声道:不可说啊,不可说。 …… 桐竹楼,二楼雅座。 水镜月的耳力本就比常人好,这会儿蒙了眼睛,感觉周围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她听着楼上楼下的议论,捧着茶杯暖手,倒是有几分惊讶,“西南王还挺开明的么。若是在金陵城,可听不到这么精彩的言论。” 唐小惠点头附和,“那可不。三年前,苍剑锋在王府开设了百鸣馆,专门让那些书生吵架的,可热闹了。有空带让长庚带你去看看,那群弱不禁风的书生骂起人来贼厉害,骂得人狗血淋头的还不带一个脏字。” 水镜月笑着点头,似乎还挺感兴趣。 风寻木也有些诧异,道:“看不出来,这位西南王还挺有意思。他就不担心惹祸上身?” 长庚喝了一口茶,道:“他们说不说都一样。” 风寻木微愣,点头:“也是。” 几人正说着,脚步声渐渐靠近,一个声音从楼梯处传来—— “长庚公子,早听说你回锦城了,怎么这时候才来?” 几人转首看过去—— 上来的是一位男子,大概三十来岁,一身绿衣,头戴碧玉钗,长得并不算很英俊,脸上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让人觉得很舒服。 水镜月有些意外,“这位就是绿衣先生?” 唐小惠笑嘻嘻的点头,“可不是,阿月,绿衣先生精通各种乐器,这茶楼的姑娘都是他的弟子呢。” 绿衣躬身,“七姑娘过誉了。在下于音律确有研究,不过,论琴艺,在下不如长庚公子,论鼓乐,在下不如府上八公子,‘精通各种乐器’之说可不敢当。” 唐小惠撇了撇嘴,道:“你也别跟我这儿谦虚,我可听不懂好坏。绿衣,简兮呢?我们的茶水都喝完了,她怎么还没出来?” 他微微躬身行了礼,道:“承蒙诸位照顾桐竹楼的生意了。实在抱歉得很,简兮忙着准备晚上的表演,今日白天不接客。” 唐小惠摆了摆手,道:“简兮没空,那芄兰呢?” 绿衣有些为难,“诸位若是不嫌弃,在下给各位来一曲如何?” 唐小惠似乎没了兴致,“我是来看简兮和芄兰的,又不是来看你的。” 水镜月忍笑。风寻木给她添茶,也笑了笑,“你是来看热闹的还差不多。” 长庚起身,躬了躬身,道:“七姑娘说笑而已。绿衣先生,我们喝杯茶,等朋友回来了就走。” 绿衣笑了笑,“无妨,七姑娘心直口快,在下就喜欢她这性子。你们先聊着,我就不打扰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今日的茶水就当是在下给长庚公子接风了。” 绿衣刚离开,阿杰和千影就回来了,后面跟着廉贞和破军。他们刚刚是出门买灯笼的,这会儿却是两手空空的回来的。 唐小惠拉着千影坐到身边,问道:“没找到喜欢的?” 千影摇了摇头,“路上遇到个叔叔,说灯笼要亲手做的才好,让我们晚上去他那里拿。” 阿杰补充说:“是赖叔叔和绿竹姨娘。赖叔叔说给我和千影做两个灯笼,绿竹姨娘让我们晚上回去吃元宵。” 水镜月道:“晚上王府有宴会吧?你小子哪有空陪千影玩灯?” 阿杰丧气。 长庚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没关系,今晚你跟师父一起去杏林酒家吃元宵,晚上带千影去看灯会,别玩太晚了就行。” 阿杰眨了眨眼,笑着点头,“嗯!谢谢公子。” 水镜月抬头对廉贞道:“雁长飞和空桑还在军营?别忘了叫上他们。” 廉贞点了点头。 水镜月似乎觉察到什么,“你又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说来听听?” 廉贞摸了摸鼻子,“二小……月先生怎么知道?” 水镜月笑了笑,“你拽了破军这么久不让他开口,小心把瑶光姑姑送他的衣服给撕了,再不松手他可要生气了——晚上记得让两个元宵哄哄他。” 廉贞讪笑着松了手,破军原本是挺生气的,听了水镜月这话,那一肚子气不知怎么的就没了,反倒笑了起来。 破军抬手拍了拍廉贞的肩膀,耸了耸眉毛,眯着眼笑:“欠我两个元宵。”他说着又看向水镜月,道:“今天是百晓生发布新榜单的日子,刚刚我们去青鸟楼看了看。” 阿杰惊讶,插嘴道:“锦城也有青鸟楼吗?在哪儿呢?你们什么时候去的?居然不带我一起?” 破军正准备开口,廉贞拿茶杯堵住他的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今年的榜单有些奇怪。” 水镜月在听到是榜单的事情之后就没什么兴趣了,偏头对着长庚皱了皱眉,似乎颇为不解,“江湖人怎么就被他一张榜单给耍的团团转?” 长庚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唐小惠正好奇,见她打岔,不由瞪了她一眼,转头看廉贞,“继续,别理她。今年的榜单怎么了?轻功榜又变了?” 廉贞道:“其他的榜单变动都很正常。今年最奇怪的是神兵榜,月姑娘手中的‘月下’进了榜单,墨痕剑的主人也改称了墨千殇。最让人不解的是,雁长飞手中的那把青麟刀,排名上升到了第一位。 去年,神兵榜前五的排名顺序是: 青空剑,不知所踪; 红尘剑,不知所踪; 青莲剑,昆仑派掌门所有; 鱼凫剑和蚕丛剑并列,名剑山庄所有。 如今,神兵榜前五的排名顺序是: 青麟刀,天山派掌门雁长飞所有; 月下,月姑娘所有; 青莲剑,昆仑派掌门空桑所有; 墨痕剑,墨千殇所有; 鱼凫剑和蚕丛剑并列第五,名剑山庄所有。” 众人听了不由愣了愣——这榜单没问题吗?百晓生还靠谱么? 百晓生的榜单每年更新一次,有很多榜单变动很大,尤其是像江湖美女榜、江湖公子榜之流,另外,高手排名、轻功排名等等也经常变动,但是,神兵榜却是不一样的。神兵的所有者变动很正常,但兵器本是的排行却很少变动,尤其是排名前五的兵器,据说已经百多年没变了。 可是,今年这张榜单,几乎是将以前的榜单都推翻了。 廉贞道:“青空剑和红尘剑不知所踪,被撤出榜单也能理解。不过,排名前五的都跟我们有关,这段时间估计会有不少麻烦找上门。” 唐小惠看向水镜月,问道:“你跟百晓生有仇?” 水镜月挑眉,“为什么不是雁长飞?” 唐小惠撇嘴。 水镜月笑了笑,道:“百晓生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名单 元宵节过后,锦城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了。 为求娶西南王府的南安郡主的,为在西南王府谋求一席之地的,为见识传说中的神兵的,为参加唐门门主继承典礼的……还有来看热闹的…… 而这所有的热闹,在传出天山派掌门雁长飞、昆仑派掌门空桑也报名参加了南安郡主的比武招亲之时达到顶点。 若是光明正大的胜了神兵之主,便能理直气壮的缴获战利品。 雁长飞和空桑这两人,雁长飞是在很早的时候就扬名江湖,而空桑却是在继承掌门之位之前从未露过面。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江湖中自认为武功比他们高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比他们年长的江湖前辈,自认为内力比他们高,对武道的理解比两个毛头小子深刻。 跟他们差不多大的江湖新秀,在门派内素来都是天之骄子,自认为天赋不比他们差,他们再强能有多强?年纪轻轻当了掌门,那是西域武林无人,有什么要炫耀的? 一时间,原本就引人注目的比武招亲,报名的人数比意料之中多了三倍。 西南王府,长安苑。 阿杰从纪荣手中接过参赛名单,哗啦一声展开,长卷白练似的泄了一地。他咽了口口水,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自家主子一眼,硬着头皮卷起名单,郑重其事的放在书桌上。 长庚看了眼那卷轴,抬眼瞧了瞧院子里那抹飘扬的白巾,略无奈,揉了揉太阳穴,对正等着回复的纪荣道:“纪总管放心,今晚在下会拟定一个比赛方案。烦请总管转告王将军,安南军的日常训练不能耽误,维持秩序两千护卫军就足够了,那些人不敢乱来。” 纪总管点头,躬身告辞了。 长庚拍了拍阿杰的脑袋,“没事了,去找千影玩吧。” 阿杰挠了挠脑袋,想到自己这些天好像尽顾着玩乐了,都没怎么顾着自家主子,有些不好意思,“公子,千影在跟七姐姐学功夫呢,我留下来帮你。” 长庚起身,“你也该认真点练功了,别埋汰了空桑送给你的这把剑。你既选择练剑,总该好好学学剑法。别总好高骛远的,空桑和风寻木都是剑术高手,好好请教,他们会教你的。” 阿杰见他出门,问道:“公子,这名单……” 长庚道:“放着吧……嫌占地方的话,送去厨房给吴叔。” 阿杰在背后长大了嘴:“……” 院子里,水镜月坐在秋千上,背对着长庚的方向,正跟廉贞、破军说着什么,看破军一脸兴奋的模样,大概又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了。 廉贞抬眼见长庚过来了,拉着破军告辞了。 长庚走到水镜月身后,抱起一旁的九灵,坐在她身边,往后靠了靠,见她正低头摆弄着什么,“很高兴?” 水镜月抬头,翘着嘴角笑了,伸手塞给他几根圆筒,“破军亲手做的,说是每个人的形状、颜色都不一样,不过要用过之后才知道是什么。这几个是给你的、” 长庚有些意外,“信号弹?” 水镜月点头,扬了扬嘴角,一脸的得意,“不错吧?军器局的卫将军都夸他有天赋。廉贞说有这个,以后找人就不用那么麻烦了。破军还说保证我们看到信号的形状就知道对方是谁,唔,我倒是很好奇他给我弄了个什么形状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得上。” 长庚点头,将那几根信号弹收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是想让他们参军,还是打算占领西南王府?” 水镜月耸了耸鼻子,颇为无辜的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长庚凑近了些,似乎觉得那白巾有些碍眼,伸手把它往上挪了挪——好么,眼罩变抹额了。 水镜月乍然见到光,有些不适应,眨了眨眼,眼中带着几分茫然,似是刚睡醒一般。 她定了定神,骤然对上眼前那双幽深的眼睛,下意识的往后靠了靠,却不料长庚突然伸手挡在她的后脑,额头往前,抵在她额头的白巾之上,惩罚般的顶了顶,叹息一声,“败给你了……” “呃……”水镜月感觉脸有些热,耳朵有些烫,很想逃跑却又隐隐觉得不能躲,局促得有些不知所措。 长庚笑了一下,放开她,抬脚反转过去,却是搂着她的腰直接将人从抱起来—— “哎!” 水镜月惊呼一声,发现自己正坐在他的腿上,更加不自在了,刚想起身,却感觉秋千突然荡了起来—— 她一个不小心差点摔下去,赶紧意识的就抱紧了身边人的脖子,转头看到他嘴角的笑意,脸色不由更红了几分,半羞半恼的道:“你、、、” 瞪了他半晌,舌头却像是打结了,忘了要说些什么,末了,挤出一句:“别太过分了!” 长庚挑了挑眉,秋千荡得更高了,趁她腾不出手的时候伸手,又将那白巾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她的眼睛,在她红的滴血的耳朵旁呼出一口气,低声道:“这样,是不是更过分?” 水镜月身体一僵,反应过来后,抬手锤他的后背,怒道:“不就是人多了些么?!” 长庚道:“阿月,那不叫多了‘一些’,是很多些。三万人呢,都能组一支军队了。我给你算一算,单循环赛,大概也要比试三万场,假设平均每场比赛只用半刻钟,应该不算长吧?如此一共要比试三千七百五十个时辰。即便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也要用三百多天。西南王要求在三天结束,可要摆一百个擂台才行。” 水镜月听他说了一长串,虽然仍有些局促,倒是没刚刚那么紧张了,道:“哪有这么算的?再说,这也不能全怪我。那三万人绝对有大半不满足报名资格的,王府的人没用识人不明,不能算在我头上……哎!别晃了!阿杰不是说你挺厉害的么?这么点儿事哪里难得倒你?” 她说着咧嘴对他笑了笑,道:“你放我下来,我给你出个主意,如何?” “嗯。”长庚应了一声,却是没撒手,“先说来听听。” 水镜月道:“比赛有很多种方式的么。你要想一次性淘汰那些浑水摸鱼的,有很多种方法啊。第一场比赛之后若是只想留下一百人,摆一个擂台,限定一个时间,让所有人一起夺擂,最后擂台上只能留下一百人,不就行了?” 长庚点头,“办法不错。不过,人太多,太混乱,对那些抱团报名的太偏袒。” 水镜月翻了个白眼,“学会找人合作,不也是身为将军的基本素质?像西南王这种同时跟三方为敌的,本就是自己作死。哎,你!” 长庚搂着她的腰往怀里带了带,“放心,不会摔下去的。继续。” 水镜月咬牙,道:“你要嫌人多,明日我去给你当擂主,有多少上多少,来一个我踢一个,保证不用一天就给你挑十个人驸马候选出来。如何?” “生气了?”长庚低低的笑出声来,“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舍不得。” “……”水镜月感觉耳朵更烫了些,松开他,伸手捏着耳垂捂着脸,幽幽道:“很麻烦吗?” 秋千停下,长庚捏了捏她的鼻子,抱着她坐在身旁,不再闹她了,道:“我高兴。” 水镜月撇嘴,“给你添麻烦还高兴?” 长庚挑了挑眉,“也不算添麻烦,换个角度,也算是帮忙。我跟王爷商量商量,尽量拖延比赛时间,不过最多一个月。” 水镜月笑了,点头,“好。” 长庚握着她的手,微微摇晃着秋千,道:“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就在这时候,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郡主?您怎么站在这里?公子和师父都还在吧?” 阿杰走到门口,请郡主进门,却不料她却往后退了一步,神情还有些慌乱,“不了,我就是想看看比赛的名单。纪叔说在长庚哥哥这里,我晚点让小妍来拿。” “诶,郡主!”阿杰见她要走,虽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赶忙上前拦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道:“那个,比赛的名单……估计已经化成灰了……” “嗯?”苍疏影有些迷糊。 阿杰闭了闭眼,认命般道:“我把名单送去厨房点了柴火做晚饭了!” 苍疏影眨眼,再眨眼:“……” 第三百六十三章 高低 二月初,天气渐渐转暖,柳树抽了新枝,梧桐发了新叶,杏花也在悄然绽放。 春色正好,锦江上的游船渐渐多了起来。 一艘插着杏花枝的摇撸船摇摇晃晃的荡漾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蓦然窜出,踏着水波直接从船头飞跃至岸边,看得一江的少男少女惊呼不已,却不料,那黑衣男子上了岸,便倚在一棵柳树下冒冷汗,一脸的苍白如纸。 “哈哈哈。”船顶的鹅黄长裙笑弯了腰,“真是太好玩儿了。” 船上,抱剑而立的男子仰头望天——这人除了会打架,还能记住什么啊?连自己晕船这种事都能忘记! 一颗脑袋垂下来,唐小惠半个身子倒悬在船顶,道:“没有船娘唱歌,长庚,弹首曲子呗。” 长庚抬眼,道:“没带琴。” “是哦。你的琴在画舫上呢。”唐小惠挠了挠脑袋,跳下来,坐下,靠在一旁的白衣上,“可惜了。阿月,你怎么就偏偏选了摇撸船呢?” “画舫有什么意思?坐船就是要摇摇晃晃的才好玩么。”白巾蔽目的“公子”靠坐在栏杆边,笑吟吟的摇晃着一杯杏花酒,道:“廉贞以前说,长庚公子在王府里几乎什么事儿都不管,每日里不是在自家院子里弹琴下棋看书,就是出门游船喝酒赏花。这一个月下来,我还以为他的情报难得的出了差错呢。不过现在看嘛……” 她顿了顿,对面的白衣公子一脸淡然,倒是蹲在船头的青衣少年转了头,十分捧场的接口问道:“师父,现在看又如何了?” 水镜月挑了挑眉,“你家公子除了酒量差点儿,不务正业得倒是挺像模像样。” “噗。”坐在她身旁的唐小惠一不小心洒了半杯酒,拿起酒坛子,转个身坐到对面,挤进长庚和风寻木之间,倒了杯酒递到长庚面前,道:“长庚,我跟你讲啊,阿月的朋友,两个当中必定有一个是喝酒认识的。你看,她跟秦岭七绝喝着终南液,跟红莲姐喝着烈焰红莲聊着暗月幽火,跟言酒欢在雪山上红泥小炉火的煨酒,跟笑凤仙讨着凤仙酒,跟赖庄主偷着青梅酒,身为她的朋友,不喝酒可不行。来一杯?” 长庚从善如流的接了,淡笑着朝水镜月举了举杯。 阿杰在船头坐下,歪着脑袋,“这就是所谓的酒肉朋友?” “咳咳咳。”水镜月一口正喝着酒,也不知是气得还是乐得,不小心岔了道,连声咳嗽着,想瞪人吧,蒙着眼也没人看得见…… 长庚端着空酒杯转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背,“小心点儿。” 水镜月缓过来,抬手一枚飞蝗石扔出去,正好打在阿杰的手背上,“江水凉。” “哪里凉了?”阿杰争辩着,却还是把脱了一半的鞋子穿起来了。一旁正准备有样学样的千影低头,默默的看了眼自己的鞋子,乖乖的坐回到唐小惠身边了。 阿杰却是一边揉着手背上的红点,一直都盯着自家师父。 水镜月挑了挑眉,“小子,不服气?” 阿杰眨了眨眼,“师父,你这白巾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我就知道一种琉璃,从一边看能看到对面,但反过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水镜月微微一愣,弯了嘴角笑了,抬手却又是一颗飞蝗石射了出去,正好打在他另一只手相同的位置,“你怎么不问问自己,这一年多,你怎么仍旧躲不开为师的暗器?” 阿杰撇了撇嘴,“师父,这世上有几个人躲得开?” 水镜月挑眉,突然转头,“空桑也走了?” 长庚道:“追雁长飞去了,估计去了擂台那边。” 阿杰的眼睛亮了亮,道:“我们也去吧。师父,你不是说看高手过招,也是学习武功的一种方式?” 水镜月道:“今日,能抽完签就不错了。正式比武明日才开始呢,现在去看一堆的人头么?” 风寻木道:“听说报名的人有三万之多?这么多江湖人聚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乱子?” 长庚道:“不会。” 水镜月道:“武林盟主郑元涛、西林斋的席仁先生、西岭飞雪秋冬生,有这三位坐镇,谁敢乱来?” 水镜月说出这三个名字,风寻木还没什么感觉,唐小惠可是惊愕不已,睁大了一双眼睛看长庚,“你居然能请到飞雪剑客秋冬生,她可是连唐门的面子都不买。”完了又冷哼一声,“席仁怎么也跑来了?” 风寻木问道:“席仁我倒是知道,西林斋是教书的地方吧?席仁的武功很高?” 唐小惠撇了撇嘴,“谁知道呢,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水镜月笑了笑,道:“西林斋教书也是为了教授武艺。能以江湖组织的名义在金陵城立足百年,斋主席先生武功如何不重要,身后的背景可不容小觑,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的。他这次来锦城,指不定是谁的意思呢。” 长庚道:“他们既然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给他们看。” 风寻木挑眉,“不错。那秋冬生呢?很厉害?” 唐小惠又兴奋起来,“那是当然,她可是名副其实的蜀中第一高手。听说,三十年前,这位从雪山之巅下来的女子,就凭着一把飞雪剑,战峨眉,挑青城,走巴蜀,出剑阁,游走中原,十五年后才回归师门,成为西岭飞雪剑派的掌门。 她的故事蜀中的武林人可没人不知道,说她是蜀中女神可一点都不夸张。蜀中武林人士或许有胆得罪唐门,却不敢轻易招惹这位比雪山还冷的飞雪剑客。不过,她已经隐居西岭雪山十多年了,我在蜀中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一次呢。长庚,你是怎么请她下山的?” 长庚道:“以前救过一个飞雪剑派的弟子。” 唐小惠蹦起来,道:“早知道秋冬生也来了,我也要去看看。廉贞,船摇快一点,前面那个桥那里就停下来,船娘自会来寻的。我们看热闹去啊。” 廉贞略无奈,“七姑娘,这船可快不了。要不,你们先过去,我跟破军去还船就是了。” 水镜月道:“我可不去。还有一个月呢,着什么急?” 唐小惠眨了眨眼,“阿月,不高兴啊?我听说这次擂台比武很特别啊。” 风寻木点头,“是有点儿意思。我昨天从百鸣馆回来的时候,经过那里,发现搭了两座擂台,一高一低。长庚,这次比武的规矩是你定的?为什么设两座不一样的擂台?” 此刻,城西,两座擂台下,参赛的看热闹的众人跟风寻木一样的困惑,一样的好奇。 这次比武招亲,西南王府设了两座擂台—— 一座十丈高的高台,一座半人高的低台。 低台周围站着八位身披战甲的武将,对面的裁判席上坐着三个人——武林盟主郑元涛、西林斋的席仁先生、西岭飞雪秋冬生。 相比之下,高台之上显得空荡荡的,却吸引了更多江湖高手的主意。 突然,一道黑影从头顶闪过,高台之上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在底下一群人的注目中,那黑衣人盘腿坐下,抱着长刀——认真打量底下的人群…… 呃……裁判席上,三位武林前辈泰然自若。不远处,刚刚追上来的黑衣人拿剑柄敲脑袋——还真是引人注目啊。 就在众人不知所以的时候,西南王府的总管,纪荣出来了——他是这次比赛的主持人。 纪荣先给三位裁判行了礼,轻咳了一声,先说一番场面话,讲一讲比试的规则——可以使用暗器,不得使用毒药,点到即止不得伤人性命之类的。最后,终于说到摆出高低擂台的作用。 两个擂台,两种比武制度。 一个是挑战赛。高台之上有两个擂主,天山派掌门雁长飞、昆仑派掌门空桑。擂主不参与比武招亲,参赛者战胜其中一位擂主,便能直接进入最后的决赛。 一个是循环赛。参赛者抽签后,按照抽签顺序,第一位跟最末位比试,以此类推。最后决出十位候选者,进入决赛。 所有参赛者都能自行选择其中一种,不得重复,违者取消比赛资格。 底下一片哗然! 而这时,终于有人指着高台之上的黑衣人喊道:“那个就是雁长飞!” 第三百六十四章 挖脚 “这分明是我想出的主意,当擂主又不用娶郡主,你为何让纪荣把我的名字给去了?” 摇撸船上,水镜月侧身,语气略不满。 长庚靠过去,拉着她的手漫不经心的揉着,微微倾身,似乎要透过那白巾看进她的眼睛里,“你答应我的事,是不是忘记了?没关系,我再说一次,记住了,不许把所有责任都……怎么了?” 一群人大概是第一次见长庚如此说话,正惊愕呢,听到最后一句才回过神来。阿杰伸手指了指他们船尾的方向,“公子,是桐竹楼的画舫。” 那边,雕栏轻幔的画舫渐渐靠近,一袭绿衣站在船头,高声喊道:“是长庚公子吗?可否有幸请诸位同游?” 长庚偏头看了水镜月一眼,见她点头,让廉贞和破军停船。 唐小惠拉着千影起身,挽着风寻木先走了,“桐竹楼的画舫可不好上,能让绿衣先生亲自相邀的,整个锦城也就长庚一人了。千影,姐姐带你去见识见识。” 长庚抱起窝在凳子底下睡觉的九灵,拉着水镜月起身,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绿衣有什么问题?” “应该不是他。”水镜月摇了摇头,随即皱了眉,“一股带着恶意的视线,跟在韶州的时候很像,也是转眼就消失了。奇怪,若那人是针对月姑娘的,我现在这模样,他也能认出来?” 长庚拍了拍她的手,“上去之后呆在我身边,别乱跑。” 水镜月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笑了笑,点头。 廉贞和破军说不过去了,他们去还船。 桐竹楼的画舫很大,上下三层,一楼是个宴会厅,此刻两侧的案桌旁已经坐了两位客人,一个是黎云坊的圣女高洁,一个是罗生殿的寒山子。 高洁一身白色纱裙,用白色纱巾蒙了脸,露出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倒的确是个美人。 寒山子坐在高洁对面,端着酒杯微笑着,朝刚上船的众人点了点头。 绿衣引着长庚等人入座,特地将长庚的座位安排在圣女的下首,道:“刚刚还是圣女认出了长庚公子,在下才知道二位是旧识,便冒昧相邀了。” 长庚放下九灵,拉着水镜月坐下,微微点头,似乎是不介意。不过,绿衣却看出了他的不快,笑着叫了芄兰下来弹首曲子,道:“诸位上次在桐竹楼没尽兴便走了,这次权当是在下给各位赔罪了。” 高洁起身,微微屈膝,朝绿衣行了礼,淡淡的笑着,道:“绿衣先生,是小女子的错。上次见面时不小心得罪了长庚公子,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赔罪,才借了你的面子请他过来。” 她说着又朝长庚行礼,道:“长庚公子,上次的事,我代家兄道歉了。小女子抚琴一曲,给公子赔罪如何?” 长庚伸手将水镜月面前的酒杯取了过来,回身问旁边的侍女要了杯热水——完全无视了这位圣女。 绿衣打着圆场,从刚刚出来的芄兰手中取了琴,道:“早听闻高黎山的琴声宛若天音,今日能听圣女弹奏一曲,实属幸事。” 琴声静静流淌,绿衣带着喝了几杯酒,气氛也渐渐缓和了些。 唐小惠偏头看寒山子,道:“今日不是比武招亲的日子?你弃权了?” 寒山子拱了拱手,朝长庚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在下来锦城之前,可不知道南安郡主心有所属,否则,定不会做出如此惹人生厌的事。” “咯咯咯。”唐小惠捡了个苹果递给风寻木,笑道,“你们罗生殿做的事还不够惹人厌的?好心提醒你,刚刚你又给自己拉了个仇人哦。不过,你倒是的确比你家主子要讨人喜欢些。” 寒山子有些困惑,却仍旧淡笑着躬身,“多谢七姑娘美誉了。” 唐小惠剥着花生米,一边道:“你可别谢得太早了。寒山子,别怪我没提醒你,月姑娘可也在锦城呢。现在年也过了,礼也送了,酒也喝了,你没事呢,就早点回黔州去。你主子待你再好,罗生殿最后也是留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的,为他把命搭上了可不划算。” 一旁正削苹果的风寻木瞧了对面一眼,偏头看唐小惠,问道:“阿月跟寒山子有仇?” 寒山子连连摆手,略无奈,“在下哪有那个胆子?” 唐小惠扔了几颗花生米喂给风寻木,挑眉笑道:“明心和尚的师兄不是在黔州么?阿月以前经常给他送西湖龙井的。罗生殿家大业大,黔州几百个山头的寨主都是他们的手下,有个不长眼的劫了月姑娘说要献给他们的少主当第九房压寨夫人,还威胁月姑娘说若是杀了他周围十几个山头的寨主都不会放过她,罗生殿也绝不会让她走出黔州地界。 呵,阿月还真留了那寨主一命,绑着他带路去罗生殿,一路连踹罗生殿名下上百座山寨,最后若不是寒山子闻风及时赶到,他整个罗生殿估计那时候就给灭了。” 风寻木挑了挑眉,切了一片苹果给她,看向寒山子的眼神倒是带着几分钦佩,“这位兄台倒是个人才。” “可不是。”唐小惠吃着苹果点头,对寒山子道:“要不你也别回去了,索性留下来在西南王府当个客卿。你看,长庚这个西南王府最末流的客卿,过得都比你自在,苍剑锋怎么看都比那个二世祖罗盛更像个明主吧?” 寒山子笑笑,举杯,“七姑娘说笑了。” 唐小惠耸了耸肩,看向对面,“长庚,你觉得呢?寒山子若是投靠西南王府,苍剑锋会给他个什么职位?” 长庚道:“这事在下可做不了主,不过,想必不会比在下的职位低。” 唐小惠掩着嘴笑了,“那是自然。西南王府还有职位比你更低的门客么?” 寒山子摆了摆手,无奈举杯,转了话题,问道:“长庚公子身边这位公子,也是西南王府的人?” 长庚道:“不是。” 唐小惠接口道:“她是长庚的人。” 长庚笑了笑,朝唐小惠举了举杯,似乎挺满意她这说法。 唐小惠受宠若惊,十分夸张的惊呼一声,拍着风寻木的胳膊,“哇,他可是头一次对我笑,还给我敬酒。” 风寻木往她嘴里塞了片苹果,低声道:“讨好了长庚,得罪了阿月,可有些得不偿失。” 唐小惠含着苹果眨了眨眼,转头,却正好看到水镜月微红的脸颊,不由笑了,拉着风寻木的衣袖,低声笑了,道:“值了。” 风寻木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小惠,她听得见的。” 言笑声中,琴声渐渐转低,白衣圣女停了手指,看向长庚,“长庚公子,这支曲子如何?” 长庚淡淡道:“尚可。” 高洁似乎有些不甘心,继续问道:“比之桐竹楼的芄兰小姐,差在哪里?” 一旁侍琴的芄兰微愣,倒是也有些在意,偏头看过来。 长庚道:“心境。” 他说着,抬手取过水镜月手中的橙子,给她剥皮。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道:“我就是拿着玩儿的……” 长庚看了她一眼,无奈的笑容中带着无尽的包容,“知道,因为你懒得剥么。” 水镜月嘻嘻一笑,“弄一手皮子汁,黏糊糊的难受。” “这位公子的眼睛看不见?小女子治过不少眼疾,公子如不介意……” 高洁一句话还未说完,长庚抬眼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吓得她顿时禁了声。 气氛有些沉重。 水镜月拉了拉长庚的衣袖,道:“小惠,你不是说想听长庚弹琴吗?” 唐小惠笑了笑,摆手道:“别扯上我,分明是你想听。” 长庚递了片橙子到水镜月嘴边,道:“想听?” 水镜月张嘴,咬出一嘴甜甜的橙汁,笑眯眯的点头。 长庚将橙子放下,拉着她起身,“你也一起来。” 水镜月伸手想拽回自己的手,争辩道:“我可不会。” 风寻木抬眼,道:“不如,琴箫合奏?上次听阿杰说起你们合奏的那首九灵,夸得天花乱坠的,老早就想听听了。” 唐小惠点头,“绿衣先生,我记得你有一支玉箫挺不错的,借来用用?” 水镜月被长庚拉着坐在琴案边,接过绿衣的玉箫之时,很是无奈,偏头对长庚道:“你明知道,我就会那一两首曲子,难不成要我在这儿奏一曲九灵?” 长庚挑眉:“可以。” 水镜月顿时哭笑不得,想了想,道:“不然,你选一首曲子,先弹一遍给我听?” 长庚道:“好。” 指间微动,轻轻拨动琴弦,偏头又加了一句:“不许耍赖。” 第三百六十五章 挑事 画舫在锦江绕了一圈,靠岸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长庚等人下了船,绿衣和桐竹楼的姑娘准备接待下一批客人。 上了岸,廉贞和破军已经在码头上等着了。唐小惠说想去看秋冬生,破军却喊着说肚子饿了想吃饭。 长庚想了想,说:“去南河楼吧。” 一群人还未走远,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月姑娘。” 水镜月仰头望天——谁啊?不认识,反正不是在叫我。 她不想理会,可身后的人却似乎不想放过她。白衣圣女拦在了几人面前,一双眼睛水雾迷蒙,看着那抹白巾,道:“若是我跟西南王说,我选定的夫婿是长庚公子。你猜,他会不会答应?” 长庚微微皱眉,将水镜月往身后拉了拉,看向高洁的眼神还算平静,淡淡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高洁往后退了两步,掩嘴笑了,“长庚公子,这里可是锦城,我是大理国的使者,你在这里杀了我,大理国再怎么软弱,也不得不跟西南王开战。” 长庚道:“你可以试试。” 他说着,拉着水镜月走了,“这是第二次。” 众人走远,唐小惠回头看了眼仍旧站在原地的圣女,还有更远处被那一声“月姑娘”吓得躲到柳树后的寒山子,不由笑了,转首拍了拍水镜月的肩,“她这么挑战你,你居然不接招?” 阿杰撇嘴,道:“那什么圣女哪里是师父的对手?师父,咱不理她,公子跟她绝对没有关系!” 水镜月抬手拍他脑门,“小屁孩!一边儿玩去。”她说着,转身,先对唐小惠笑了笑,然后,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叫了一声:“高洁。” 她的声音不大,却是带着内力送过去的,正发愣的高洁一个激灵醒过来,转身看她的时候,还有些迷茫。 “若是我跟雁长飞说,他师父追杀了几十年的仇人在这里,你猜,他会不会放过你?你觉得你有几成把握在青麟刀的追杀下活着回到高黎山?” 高洁的眼神瞬息万变,也不知面纱下的那张脸是何种情形。 水镜月挑了挑眉,转身继续往前走,摇摇头,叹气,“真没意思。” 唐小惠惊愕,“阿月,挺厉害的呀!” 长庚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你……” “不过看你可怜,没有下次。”水镜月打断他,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握住他的手,慢悠悠道:“长庚公子,以后,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本姑娘很忙,没空陪你那些个红颜知己折腾。” 长庚笑了。 阿杰张大了嘴,一双眼睛在自家师父和自家公子间来回着,最后不由再次感叹——还是师父厉害! 风寻木忍笑,拍了拍长庚的肩,走到前面去了。唐小惠跟了上去,拍了拍水镜月的肩,叹道:“阿月,你自己的烂摊子也不少啊。” “嗯?”水镜月不解,唐小惠却已经在跟风寻木介绍南河楼的特色菜了。 *** 南河楼是一座酒楼,位于南河之畔。平日里,酒楼楼上临河的位置是最受欢迎的,不过,这几日,临着街道的那侧的雅座却是卖的最贵的。 此刻,三楼的雅间,一群人正围在窗边,对着不远处的擂台指指点点—— “疏影,这个长得不错哦,好像是南宫世家的小公子吧。没想到啊,都第十天了,南宫家的小子居然还没被淘汰,我还以为那几个武林世家都没落了呢。你觉得怎么样?” 唐小惠说完了,偏头看对面的捧着茶杯一脸心事的郡主,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疏影?想什么呢?” 苍疏影抬头,眼神有些茫然,“小惠姐,你叫我啊?” 唐小惠叹气,夹了一块铁板鱼,送到她碗里,“听说吃鱼能变聪明,多吃点哈。” “小惠,别欺负郡主。”水镜月转着酒杯,漫不经心的问道:“雁长飞,听说报名挑战你的有八千多人,这么几天就收拾完了?” 雁长飞道:“太弱,不好玩。” 空桑点头,表示同意。 最开始,雁长飞听说能打架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空桑也觉得,多跟中原武林不同门派的交流交流而也不错。不过,比武的第一天,就出了状况。 雁长飞连踹了三千人下擂台,最后一千人还是四五个一起上的。空桑只踹了三十个人,不过,他是往南河里踹的,那水冰凉冰凉的…… ——也不怪空桑。那几个跟他比武的年轻人太没口德,上台就对西域武林表示不屑不说,还十分鄙夷的骂了昆仑派的开派祖师。空桑没直接宰了那几个趾高气昂的少年“英杰”就已经是给长庚的面子了。 然后,两人对挑战者没了兴趣,索性在高台上比试了一番。结果,底下那群排队挑战的年轻人看完了之后就默默的散了……这几日,两人都偶尔在擂台露个脸,也是看上那擂台——比武方便。 对于他们这种行为,参赛者还没什么意见。身为裁判的席仁冷哼了一声——“狂妄!” 当时唐小惠也在这边的南河楼看戏,原本正乐呵着呢,听到这句话就嗤笑了一声——“席大斋主啊,不服气,自己上啊!” 她隔得远,站得高,一句话却是用内力送出去的,擂台上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转头却找不到说话的人。不过,席仁可是找到了唐小惠,又是一声冷哼,却也没真的上擂台。 不过,这几天水镜月不是呆在王府,就是呆在杏林酒家,有时候就只是在大街上晃悠。长庚似乎有些担心她,每日都寸步不离的跟着。每次唐小惠拉着她去看比赛的时候,她总是十分无辜的指了指自己眼睛上的白巾——“我又看不见。” 今日还是苍疏影,说想请众人吃饭,才好容易拉了水镜月过来。因此,这也是水镜月第一次来“看”比武,这些事倒是第一次听说。 水镜月听几人添油加醋的说完,朝雁长飞挑了挑眉,道:“这次比武有年龄限制,来的都是些江湖后辈。还有啊,王府的比武招亲,很多自诩清高的江湖人都是不屑参加的,尤其是真正的武林宗师。擂台上那三位裁判身边带了几个弟子吧?那些多半的都是门派内的精英,他们可不愿意入朝堂。” 风寻木轻咳一声,道:“月先生,他们貌似跟你是同辈的。”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是吗?无所谓啦。” 雁长飞倒像是明白了什么,道:“你是说,高手都没有报名?” 水镜月点头,“没错。” 雁长飞点头,看向长庚,道:“改规矩。” 长庚看了水镜月一眼,见她笑得没心没肺,无奈道:“你随意。明日我跟纪荣说说,高台挑战赛仅仅是以武会友,与西南王府无关。不过,只一条,不能伤人性命。” 雁长飞挑眉,点头。 唐小惠拍了拍水镜月的胳膊,道:“怎么突然这么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情不好啊?” 水镜月笑了笑,“我这不是永绝后患么?” 唐小惠支着下巴,瞥了她一眼,道:“你们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唐小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即便被逐出家门,那也是唐小惠。本姑娘有那么脆弱么?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这还是唐小惠自除夕那夜之后,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的提起这件事,众人不由都有些好奇。 水镜月却有种不好的预感,问道:“什么事?” 唐小惠淡淡道:“你觉得,若是我跟我四哥抢门主之位,有胜算吗?” 第三百六十六章 再见 唐小惠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的,水镜月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差点连手中的酒杯都捏碎了。 就在所有人都被唐小惠一句话惊得忘了言语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不一会儿,纷沓的脚步声就行至楼上—— “咚、咚、咚……” 重重的脚步踩踏在楼板上,带着几分急切和怒火。脚步声刚在门口停下,“咯吱”一声,包间的门就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男子一身甲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在身后几个手下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的清瘦。然而,那一脸的冷肃却在一片混乱中显出几分将帅之风来。 ——正是负责守卫锦城安全的王府护卫军首领,王少卿。 不过,在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这位冷面将军的一只手保持着敲门的姿态,在扫过房间内的众人之时,眼中也不免闪过一丝惊讶。 “见过郡主殿下。”王少卿单膝跪地行礼,身后一应人顿时哗啦啦的跪了一地。 苍疏影有些心不在焉,摆了摆手,道:“起来吧。本郡主正微服私访,不用多礼。” 屋里屋外的护卫军和平头老百姓都不由忍笑——锦城谁不认识南安郡主啊! 长庚道:“王将军有何事?” 王少卿道:“请公子跟我走一趟。” 阿杰冷哼一声,“你算哪根葱?敢对我我家公子……啊,疼!”他还没说完,一颗花生米就飞了过来,正打在他脑门上。他憋着气回头,发现那花生米是他家公子射来的,顿时不作声了,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服气。 长庚抬眼看王少卿,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王少卿道:“公子的朋友在锦城闹事,末将不是他的对手。” 长庚露出一丝困惑,却已经起身了,问道:“什么人?” 王少卿看了屋子里的人一眼,道:“唐四公子,唐万意。” “他在哪儿?!”急急开口的是水镜月,匆忙起身之时,身后的凳子都差点翻了。 “杏林酒家。” 白影闪过,转瞬消失在窗口,身后几人赶紧跟上,一屋子的人转眼消失。不知何时被拎到一旁的郡主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怔了怔神,半晌没回过神来。 王少卿躬身问道:“郡主,末将送您回府。” 苍疏影偏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木然的点了点头。 *** 水镜月赶到杏林酒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刀光剑影—— 酒楼的屋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在激战,赤红的剑光与白色凤羽交错,空气中激荡的内力震得脚下的瓦砾哗哗作响,飞扬的杏花被搅得粉碎,红的白的粉末飘扬着,仿若升腾的血雾一般。 这里是闹市中心,此刻又正是午饭时间,即便是在比武招亲期间,街道上来往的百姓也不少。王府的护卫军保护百姓撤离到安全区域,但街道上的店铺路边摊仍旧难免遭殃。 如此强劲的内力,一般的武者都无法抵抗,这群护卫军外家功夫或许不错,修习内力的却不多,哪里能阻止这两人的战斗? 水镜月落在战局不远处的屋顶之上,静静的站了会儿,突然,身形一晃—— 倏忽之间,白影在人群中来去如光,乍然间站到屋顶的唐八有瞬间的恍惚,看着眼前的白衣蒙面人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时候,其他几人也都到了,见到漫天的剑影也是惊愕不已。 阿杰微张着嘴,一双已经瞪得大大的,“好厉害!” 破军在一旁点头,表情十分同步,“这就是笑凤仙的凤鸣剑?真厉害!阿廉,黑影的那个是唐四?他那是什么武功?” 廉贞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神情有些严肃,道:“那不是凤鸣剑,是凤羽剑。” 唐小惠见到唐八没事,松了一口气,“小八,你没事?” 唐八回过神来,朝她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劫他上来的水镜月,道:“四哥是来找你的。” 水镜月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正战斗的两人,问道:“怎么回事?” 唐八摸了摸鼻子,道:“我们来的时候,在酒楼里遇到几个少林寺的弟子,四哥故意找他们的麻烦,一言不合就直接把那几个小和尚踹了出去,一脚差点没直接把人踹死,还是笑凤仙叫来赖庄主帮忙把人送到后面的济世堂去了的。结果,笑凤仙刚走,又来了一群蜀山派的弟子……” 唐八说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几个血迹斑斑的白衣道士,道:“四哥对蜀山派的弟子下手比较留情,只是看着比较惨烈,其实都是些皮外伤。总之,最后就是这样了。” 他解释完,众人虽然都知道唐万意变了许多,却仍旧忍不住惊讶——这还是那个行侠仗义的唐四公子吗? 水镜月却是蓦然转身,似乎准备冲向那胶着的战局之中,不过,她一只脚刚踏出一步,肩膀就被按住—— “安心。” 长庚扔下两个字,白衣翻飞间已经不见了踪迹—— 不远处,晴空万里的天空落下一滴雨水,携着纷乱的花粉落在屋顶,“滴答”一声,骤然间,雨点纷至沓来……阳光似乎暗淡了几分,轻柔的春风莫名的冰冷刺骨,仿若春寒倒流一般……天空却是在冰冷的雨水中逐渐轻灵,白色的凤羽失了力道一般逐渐收敛,红色的剑影飘摇不定最后终究消散…… 雨水停了。 周围一片寂静,阳光仍旧灿烂,春风仍旧和暖,杏花再次飞扬,轻飘飘的,飞过碧蓝如洗的天空。 黑白两道身影分开,落在屋顶两端。脚下的瓦砾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粉末,却不见了半分水渍,仿若刚刚的那一场雨不过是一场幻境一般。 笑凤仙落地之时身体微微晃了晃,一双手在他背后扶了一把,长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阿月给你的药呢?” 笑凤仙用那把齐纨扇拂开他的手,一只手按在心口的位置,深呼吸几下,分明是忍受的姿态,嘴角偏偏挑起一个戏谑的弧度,“你紧张什么?” 一个身影翩然而至,刚落地,一只手就往他衣襟里伸了过去—— “喂!咳、咳,阿月……咳,行了,我自己来。” 笑凤仙一把抓住水镜月的手,任命般的叹口气,从怀里摸着一只墨玉瓶,一边抬眼笑嘻嘻的瞪她,“大姑娘家家的,别这么不害臊——嗯?怎么把眼睛给蒙上了?” 水镜月淡淡道:“吃药。” “一点都不可爱。”笑凤仙耸了耸肩,倒了一颗药出来,吞了下去,“行了吧?” 水镜月伸手出手指按在了他的脉搏上,笑凤仙抬手阻止她,道:“丫头,你师父没告诉你随便摸人脉搏是很没礼貌的么?” 水镜月微微皱眉,倒也没再坚持,抬手,将覆在眼睛上的白巾往上挪了挪,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对面的黑衣人—— “好久不见,唐四公子。” 第三百六十七章 约战 说起来,水镜月跟唐万意之间的交情并不算深。他们只在两年前见过一次,在那之前,两人都只是听过对方的名字,听过一些对方的事…… 可是,这世上有个词叫一见如故。 再次见面之前,水镜月听过不少人提起这位故人。唐八说他变了很多,唐小惠说他仍旧是从前的唐万意,风寻木说他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水镜月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从前的唐万意是温润的玉,如今那玉却燃着火,灼伤了旁人,却也熔化了自己。 唐万意淡淡的笑了一下,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白色的帖子,晃了晃,“月姑娘特地托了唐门弟子递了战帖,说是已经在锦城摆下擂台,专程恭候两年前的故人,公平决战,生死不论。可有此事?” 水镜月点头,“不知唐四公子可愿接受?” 唐万意挑了挑眉,“你觉得呢?” 他这么问着,手中的白色信封却已经燃起了火焰,转眼间就灰飞烟灭。 水镜月看着那灰白的灰烬飘飞,并没有掩饰眼中的失落。 唐万意轻笑了一下,道:“月姑娘凭什么以为,一场决斗就能将所有的恩怨都一笔勾销?公平决战可从来都不是唐门的风格。” 水镜月问道:“唐四公子又待如何?” 唐万意转身,道:“说出来,就不好玩儿了。月姑娘,希望你已经准备好接受最疯狂的报复。” 就在唐万意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口叫住了他—— “唐四。” 开口的是空桑。 他往前走几步,站在水镜月等人的前面,抬了抬手中的青莲剑,“还记得这把剑吗?” 唐万意看了看那把剑,又抬眼看了看空桑,眼中火一般的深渊消散了几分,“你是空桑?洛泽前辈的弟子?” 空桑一只手按在剑柄上,道:“我来兑现当年的承诺。” 唐万意笑了笑,“好。” 两人正准备动手的时候,一道白影却突然横插了进来—— “等等。” 水镜月拦在唐万意身前,对空桑道:“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空桑,他受了伤,比武的话,等三天,行不行?” ——刚刚那一战,笑凤仙旧疾复发,伤得不轻,但唐万意也并不好受。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水镜月却能看出来,他释放出来的真气有些乱,应该受了内伤。 空桑微愣,看向唐万意的眼神带着几分询问。而唐万意此刻正看着挡在他身前的白衣人,微微皱起眉头,眼神变幻莫测,最后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化作一声轻笑,“月姑娘还真是天真啊。即便如此,在下可不会手下留情。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 空桑放下手中的剑,道:“三天后,我在城西的高台等你。” “一言为定。”唐万意转身,不再停留,在屋脊间跳跃着走远。 “四哥!”唐小惠往前跑了几步,却没能叫住那匆匆离开的脚步。 千影走过来,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她的衣角。唐小惠低头看她,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抱住她的脑袋,安慰道:“千影放心,姐姐没事。” 风寻木揉了揉千影的脑袋,伸手拍了拍唐小惠的肩,“会好起来的。” 一场风波结束,众人回到杏林酒家。 长庚让阿杰回去取些银子给王少卿,赔偿给附近损失的商家、受伤的百姓,特地嘱咐说护卫军赔偿时要记得给百姓赔礼道歉,之类的。 绿竹见笑凤仙回来了,开口便问道:“离虹回来了吗?她怎么样?” 笑凤仙摇了摇头,道:“你也不用担心,她是离火宫的人,是离火的女儿,唐四伤害谁都不会伤害她的。” 绿竹听言虽放心了,神色仍旧黯了黯,道:“她若是想回来,唐四定然不会拦她。她没有回来,就是说她仍旧没有找到宫主的下落。” 笑凤仙叹了一声,道:“离火啊,应该已经去世了。” 绿竹猛然抬头,“不可能!” 笑凤仙坐在宽大的摇椅上,靠着椅背仰头望着头顶交错的屋檩,淡淡开口,“二十年前,离火跟星荧在血狱决战,星荧战死,离火重伤。三年前,星照进入血狱,与离火交战,两败俱伤。两年前,离火遇上进入血狱的唐四,传授九炎心法,授一身修为,于三个月前离世,星照亦随之身亡。” 他转首,对绿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唐四告诉我的,当时离虹也在。” 绿竹张了张嘴,半晌,恍恍惚惚的起身,道:“阿虹,我要去看看她……她会受不了的,她找了他那么多年,等了他那么多年……” “绿竹夫人。”赖轻行拉住她,拍了拍她的肩,“别着急。离虹若是有事,凤仙也不会放任她留在唐门。” 笑凤仙“呵呵”的笑了两声,道:“赖老哥,多谢了。不过,这一次,老弟也不知怎么做才是对的啊。星荧是心甘情愿,离火是无可奈何,星照是心有不甘,唐四……唐四啊,是造化弄人吧。可惜啊,可惜,他们都恨错了人。” 赖轻行有些听不懂,问道:“什么意思?” “笑凤仙。”水镜月打断他们猜谜语似的对话,问道:“离虹,没有危险,是不是?” 笑凤仙翻身而起,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还是阿月想的通透。放心,笑某人说过了,唐四,绝对不会做对离虹不利的事。绿竹夫人,离虹得知离火离世的时候,虽然伤心,却并不惊讶。她说她早就知道,只是一直都不愿意相信而已。至于她为什么不回来,笑某人就不知情了。” 他说着,摆了摆手,脚步轻盈,飘飘然的走了,“剩下的是你们年轻人的事,笑某人不管了!去找那些徒子徒孙玩儿。” 水镜月在他身后喊道:“笑凤仙,三天内不许喝酒!” 笑凤仙脚步一顿,下一刻却跑得更快了,转眼就没了踪迹。 听说离虹没事,绿竹也安心了,说去济世堂那边帮忙。赖轻行也出门了,说是去看着点儿笑凤仙。 最后,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唐八身上,看得他有些不自在,摸着鼻子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说着往长庚身后躲了躲,“长庚,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长庚瞥了他一眼,“八公子如此心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 唐八赶紧后退了几步,“我就是个跑腿的。” 唐小惠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别怕,小八啊,跟姐姐说说,你怎么这么多天都没见人?四哥软禁你了?” 唐八抬手拍开她的手,皱眉道:“小七,男子的头是能乱摸的么?” 唐小惠挑眉,“我是你姐,有什么不能摸的?”说着又上手摸了摸,还揉了揉,把束起的发冠揉的乱糟糟的。 唐八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腕,看风寻木,“你也不管管?” 风寻木喝着茶,淡淡一笑,“她很担心你。” 唐八松开她,道:“我没事。这段时间四哥一直在闭关,昨日才出来的。”他说着耸了耸肩,“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然让我帮他护法,大概是担心我出来给你们通风报信?” “闭关?”水镜月似乎有些在意,“他跟风寻木那一战,受伤了?” 唐八道:“大概吧,不过,也可能只是在练功吧。” 风寻木有些不满的看水镜月,道:“我的武功很差劲么?有必要那么惊讶?” 水镜月摸着下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心却是渐渐皱起,像是在担心着什么……长庚像是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睛却没有看她,微微垂了眼眸,也在想着什么…… “我决定了。”寂静中,唐小惠突然站起来,在众人不解的注目中宣布道:“我一定要从四哥手中把门主之位抢过来!” 唐八扶额,无奈道:“小七,别闹了,你都被逐出家门了。” ——他们八个兄弟姐妹,就数唐万意和唐小惠感情最好,抢什么抢啊?即便上次唐万意在家宴上宣布把唐小惠逐出家门,也没在江湖正式发布这消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唐小惠笑盈盈的看他,“若是我回去,你站在哪一边?” 唐八被她吓了一跳:“……不是吧……你玩儿真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昆仑 比武招亲进行到一半,高台挑战赛完全成了江湖之争,有为了争夺青麟刀和青莲剑而来的,有为了挣一份江湖名声而来的,也有纯粹为了以武会友而来的…… 水镜月觉得,再过几天,这高台挑战赛,说不定就成了武林约战之地了,任谁有了矛盾都能上去打一架,了结了结往日恩怨近日情仇…… 雁长飞和空桑倒是不介意他们有什么目的,只要对手足够强,他们就很兴奋。尤其是雁长飞,还直言挑战擂台上的三位裁判,被告知不合规矩才悻悻作罢。当然,他没少挨席仁的骂,不过,秋冬生倒是很喜欢这两人,还指点了下空桑的剑法。 相比之下,低台循环赛显得有些平淡。不过,这次的参赛者其实并没有水镜月等人说的那般不堪。只是因为他们几人都是高手,像水镜月和雁长飞,都是十三岁左右就闯荡江湖,遇到的对手都是比自己长一两个辈分的高手,如今看这群二十岁了还在师门的庇佑下逞威风的同辈人,自然会觉得有些实力不济。 最初为了延长比赛时间,长庚在安排对手的时候也刻意做了些手脚,尽量让实力相当的人对战。如此一来,倒是让比赛增加了些看头,各个门派的子弟也得到了更好的锻炼,即便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大部分江湖人还是挺满意的。 比武加了年龄限制,正好参赛的差不多都是武林刚刚成长起来的一代,而这次因为唐门和神兵榜的事,江湖人难得聚得这么整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自家弟子历练历练,顺带在江湖中露个脸。这也是这次比武报名的人如此之多的原因之一。 长庚建议西南王办这场比武招亲,也有借此约束江湖人的意思。否则,上万江湖人涌入锦城,整天闲着没事,就只能找茬惹点事儿了,到时候指不定多乱呢,估计真得出动安南军才能压制住了。 空桑和唐万意的三日之约到了,也不知那些江湖人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竟然都十分自觉的将高台空了出来,等着看两位剑道高手的较量。 水镜月等人虽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人相识,但稍微想想就理解了。 唐万意是学剑的。但唐门并没有用剑的高手,因而,他很早就在江湖游历,请教了不少江湖成名的剑客。 无论哪个江湖门派,都不可能平白把自家的剑法教给旁人。所以,唐万意这事说白了就是上门挑衅,原本是极其无礼的,但是,唐万意的聪明之处就是,他这事做得毫不遮掩,甚至有些张扬,还专挑名门正派或者一代宗师去请教。只要唐万意姿态放低一点,这群江湖前辈顾忌着名声,总不好太过无礼。 唐万意本身的天资不错,品性也好,还有唐门这个背景,既然不好得罪,结个善缘总归不是坏事。因而,他这么坚持下去,总有那么一两个气量大的剑客宗师乐意指点指点他。 听两人之前的谈话,众人大概也能猜到,估计唐万意也曾上昆仑派请教过洛泽,这才认识了空桑。 对于这个猜测,空桑点了点头,补充说:“当年唐万意上山之时,家师没有答应跟他的比武,只指点了他几招,说他等日后学成了,再跟昆仑派的弟子比试。” 众人点头的同时,也不由得敬佩洛泽的气度——不愧为一代宗师。 中原武林对昆仑派的了解并不多。 昆仑派位于昆仑之巅,山高地远,与世隔绝,另外,收弟子也是出了名的严格。据说是因为昆仑派的武功很难学,天资差点儿的学一辈子都入不了门。如此一来,昆仑派的弟子少得可怜,但每一个都是高手。 昆仑派的弟子也很少下山。一个原因是出师的人不多,还有一个原因是很多人出师之后已经不再年轻了,没了那股年轻气盛的冲劲,多半都不愿意再下山了,另外一部分下山了的也都十分的低调。 像空桑这般,二十来岁就有下山资格的,百年也难得遇上一个。加之他如此年轻就担任昆仑派的掌门人,说是武学奇才一点都不夸张。 不过,很多江湖人对昆仑派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也很少有人了解昆仑派武功的特别之处。 之前水镜月说,空桑和雁长飞的武功有些像。这段时间,几乎所有人都见过两人的比试,只是,这两人平日里只是在拆招,一般人看不出来什么道道来。 不过,众人稍微想一想,却有些不理解水镜月的说法。即便他们不了解雁长飞和空桑的武道,但有一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雁长飞的武道,是极致的简单;而空桑的武道,是极致的复杂。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天山派的武功很容易入门,而昆仑派的武功显得门槛很高。 唐小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水镜月拍了拍自家正在学剑法的徒弟,问道:“阿杰,你觉得呢?” “啊?”阿杰挠了挠一脑袋的浆糊,早就蒙圈了,“那什么,空桑这么厉害啊?” “这会儿知道厉害了?”水镜月笑着拍他脑门,转而问廉贞和破军,“你们觉得呢?” 破军和廉贞也是用剑的。北斗七星虽以阵法闻名,但每一个也都是剑术高手。而北斗七星阵跟别的剑阵最大的不同就是,组成剑阵的七个人是完全不同的——功法不同,剑法不同,剑道也不同。 破军也挠了挠脑袋,却道:“有这么麻烦吗?走哪条路都是一样的吧?师父怎么说的来着?” “殊途同归。”廉贞道。 破军拍手,“对,就是这个。” 风寻木若有所思的点头,“的确。即便终点一样,每个人也都能选择不同的道路……” ——众人听着他这句话,总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说得跟他们刚刚谈论的不是同一个话题。 廉贞问道:“风少爷,你跟唐四公子交过手,觉得他跟空桑谁的胜算比较大?” 呃……这话问得有些挑拨离间的味道了。风寻木上次败给了唐万意,这会儿若是他说空桑的胜算大,岂不是自认比不过空桑?若是说唐万意的胜算大,这还没开打呢,怎么就灭自己人的威风?空桑定然也不会服气…… 廉贞这话刚问出口,也觉得有些莽撞了,摸了摸鼻子。好在风寻木和空桑都不是气量狭小之人,风寻木更是对胜负输赢完全不在意,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这问题有什么不妥。 风寻木想了想,道:“单论剑法的话,我跟唐万意估计都不是空桑的对手。不过,唐万意的内力太高。” 他说着耸了耸肩,“至少是我爹那个级别的,跟我完全不在一个境界。上次比试,若不是我在轻功上占优势,或许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第三百六十九章 黑白 风寻木的一番话,让众人不由有些担忧。不过,不及他们多想,唐万意就到了。更让人意外的是,上擂台之前,唐万意对空桑道:“当日洛泽前辈指点我的是剑法,今日我们就只比剑法,如何?” 空桑微微皱眉,感觉这样对唐万意似乎有些不公平。 长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答应他吧。今日跟你比武的,只是唐万意。” 唐万意笑了,也是重逢之后,第一次露出让众人觉得熟悉的笑容。 空桑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这两人上了高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就连低台的比武都暂停了。 快到午时了,阳光很耀眼,也很温暖,站在太阳下的两个黑衣男子却显出几分孤寂与苍凉。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动了。 两人的剑并不算快,至少,比起之前空桑跟雁长飞的比试,动作要慢很多。没有内力,只有招式的比拼,反倒能看出更多的东西。 剑,于剑客而言,就是另一个自己。 而此时,站在高台之下的风寻木也明白了,为什么水镜月会说空桑和雁长飞的武功有相似之处。 雁长飞能通过一场比试了解对手的武道真意,将其融入自己的刀意之中,却仍旧不改其本色。 而空桑的剑法,繁复多变,时而柔和,时而灵动,时而尖锐,时而清淡,几乎能找到所有剑法的影子,但转瞬间又觉得似乎是不一样的。而到最后,那无止尽的变化中,所谓的剑法仿若消失了,所有的规则都被打碎,所有的招式都变得模糊,让人看不清,猜不透……所以才会觉得复杂。 如果说雁长飞的武道就像是天山上的雪,那么,空桑的武道就像是昆仑山上的夜,就像是昆仑之巅的星空。 他们都在用武道营造着一个梦境。 在雁长飞的梦境里,看到的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几乎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份简单和纯净。但在空桑的梦境中,你看到的是你自己,在寂静的夜色回归最真实的自己,从万千星辰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颗……空桑的剑是锋利的,隐藏在黑夜中,在你放下心防的时候刺入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而此刻,与空桑比试的唐万意是如何应对的呢? 唐万意的剑法跟昆仑派的剑法其实很像。他学的是各门各派的剑法,杂乱无章,就像是一个大杂烩。若他仅止于此,或许最终会成为一流的剑客,却永远无法成为剑道宗师。唐万意年纪轻轻便能以剑法闻名,其剑法自有其特色。 长庚说,今日跟空桑比试的,只是唐万意。 站在擂台上的唐万意跟上次在杏林酒家与笑凤仙对战的唐万意是不一样的,却是唐小惠所熟悉的四哥,是水镜月在无意斋认识的唐万意,是脱下一切伪装,卸下一切防备的唐万意。 唐万意是真诚的。他的真诚不仅仅是对旁人,也是对自己。一般人都尽量将自己的软弱隐藏起来,他却偏偏将所有的弱点都暴露在阳光下…… 唐万意交游甚广,朋友遍天下,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很温和,江湖中人都说唐家四公子温润如玉,不似唐门中人。 可水镜月却觉得,唐万意跟唐小惠表面上性格迥异,骨子里却十分的相似。 唐门中人是自傲的,目中无人的,任性妄为的。唐万意又何尝不是?若不是因为傲气,若在意旁人的目光,怎么可能在一次次的坚持着敲开前方紧闭的大门? 鼻子酸酸的,水镜月伸手揉了揉眼睛,手指触上柔软的白巾,微微的湿润。比试还未结束,她却转身离开了—— 这次比武,跟上次她跟空桑在昆仑山的那场比武的性质差不多。他们不是为了分胜负论输赢的,只是来兑现曾经的承诺的,是来怀念某个人或者某段时光的。 而她,也在这场比武中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她很庆幸,他仍旧是她认识的那个唐万意。 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曾是那么洒脱不羁的人啊…… 水镜月走到南河边,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很想转身离开,可身后那人像是特地来找她的,开口叫了一声—— “月先生!” 水镜月转身,淡淡的笑了,“郡主有事?” 来人正是南安郡主苍疏影,身边跟着一个侍女,还有八个护卫。她原本是在南河楼看擂台赛的,在看到水镜月走来的时候,就找下来了。 苍疏影走近了些,问道:“月先生心情不好?” 水镜月摇了摇头,“郡主若是没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苍疏影听说他要走,一把拉住她,末了似乎觉得有些失礼,又放开了,道:“月先生能陪我吃顿饭吗?” 现在正是午饭时间,不过,因为看比赛的原因,江湖人都不在乎少吃一两顿的。南河楼也就只能看到擂台的位置有客人,还是比较安静的。 水镜月没有胃口,只要了坛酒来喝。 苍疏影劝了两句,也不勉强了。她自己吃的也不多,所谓请客吃饭不过是个借口。 沉默良久,苍疏影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问道:“月先生,江湖是什么样的?” 水镜月举着酒杯,道:“郡主觉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苍疏影有些惆怅,道:“小时候,我听父王将那些江湖侠客的故事,行侠仗义,洒脱自在,无拘无束。我认识的江湖人,像小惠姐和四公子,还有这次跟月先生一起的朋友,你们给我的感觉,跟父王故事里的侠客很像。我很羡慕。可是,这几天我在这里看到的江湖人却是不一样的。我有些害怕……”她说着说着,声音不由低了下去,再也说不下去了。 水镜月声音放温和了些,道:“郡主,你羡慕着江湖的自由,旁人也会羡慕你的荣华。” 苍疏影低了头,道:“我知道。哥哥也说,我一直都向往着江湖世界,却从来都没有为之努力,蹲马步只会喊累,练剑也坚持不了一个月。我会害怕,是因为我不够强。无论在哪里都一样,有多大的能力,就能得到多大的自由。可是……会难过……” 水镜月没再说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苍疏影伸手抹了抹眼泪,道:“月先生,你们一定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 水镜月摇了摇头,道:“不会。” 苍疏影笑了笑,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说出来感觉舒服多了。谢谢你,月先生。” 水镜月微笑,“郡主客气了。” 苍疏影突然起身,坐到水镜月身边,凑近了些,“月先生,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水镜月点头。 苍疏影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道:“你跟长庚哥哥……在一起,是不是?” 水镜月:“……” 水镜月这段时间都做男子打扮,但不管人前人后,长庚对她的照顾与亲昵却丝毫没有收敛,完全没有避嫌的意思,一般人都只当是水镜月的眼睛不方便的缘故,没想到这位郡主如此奇葩…… 苍疏影问出口之后,反倒胆子大了,摆了摆手,“放心啦,我不会介意的。只是有些意外,以前府上就有我哥跟长庚哥哥的谣言,我哥还开玩笑呢……呃,那个……我哥跟长庚哥哥绝对没有关系的……” 水镜月失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脑门——这位郡主还真是正经不过半刻钟!不过,她知道她想表达什么,“谢谢你,郡主。” 从南河楼出来的时候,水镜月手中的长刀一转,没好气道:“笑什么呢?” 白衣人靠在门口的墙壁上,抬手握住挥过来的长刀,连刀带人的一起拉过来,伸手环过她的肩,解开她头上的白巾,道:“眼睛会肿的。” 第三百七十章 后继 “二小……呃,月先生。”破军兴冲冲的翻墙而入,却见水镜月正在跟苍剑锋下棋,不由有些惊讶。 苍剑锋手持棋子,考虑良久,终于落了子,“以前长庚在百鸣馆跟那群书生下盲棋,本王还以为多厉害,原来在江湖中不过必备的技能。阿福,过来数数。” 水镜月把玩着两颗棋子,道:“王爷输了半子。” 苍剑锋皱眉,似乎有些不信,“又是半子?” 阿福数了数,抬头,道:“王爷,您输了半子。” 苍剑锋扔了棋子,“啧啧”两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月先生,你可愿留在西南王府?本王给你的待遇一定不比长庚差,如何?” 水镜月摸着下巴,似乎在认真考虑。站在一旁的破军长大了嘴,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长庚从书房里走出来,伸手轻拍她的脑袋,“别闹了,还没玩够?” 水镜月笑了,道:“王爷,在下志在江湖。” 苍剑锋倒是并不意外,却有些不解,道:“本王最近倒是认识了一个江湖豪侠,也是参加比武招亲的,不过,他不是为驸马之名来的,而是为了将军之位。他说的一句话,让本王印象深刻。” 苍剑锋这段时间也在关注擂台赛,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能招揽的人才,若是能把自家妹妹的婚事解决了,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他很少去比赛现场,连南河楼都去得少。他喜欢扮成世家公子或者平常老百姓,去江湖人聚集的地方听听看看,若是有投缘的就聊几句交个朋友。 水镜月问道:“他说了什么?” 苍剑锋挑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水镜月点头,认真道:“说得不错。王爷,此人必定会成为一代将帅,不容错过。” 苍剑锋摇了摇头,起身,道:“行了,不打扰你们了。” 送走了西南王,长庚捏了捏水镜月的脸颊,“调皮。” 水镜月偏头躲开,笑嘻嘻道:“分明是他先招惹我的。不过,这个西南王倒是有些意思。” 完全被忽视的破军弱弱的叫了一声:“二小姐……” 水镜月偏头,“破军啊,什么事?” 破军似乎想起了什么,拉着水镜月就走,道:“差点忘了,二小姐,跟我去看擂台赛。快点儿,不然就赶不及了。” 水镜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破军道:“看到几个了不得的人,阿廉让我来找你。” 长庚收好了棋子,似乎猜到了什么,起身道:“去看看吧。” 水镜月和长庚到比武现场的时候,才发现众人都在,连笑凤仙都溜达来了,说是来帮着自家师兄看着点儿蜀山弟子的。 在看到擂台上正在比武的两人时,水镜月也明白为何他们会拉着自己来了—— 擂台上正在比武的两人,一个是巴蜀十三剑之一的钟不尽,一个是青城派的丁玉宏。 钟不尽的父亲,钟离,是钟离洞的洞主,也是巴蜀十三剑的师父。而丁玉宏,是青城派丁骏的儿子。 水镜月在蜀中的仇人,也就这两家了。这两人到了,说明巴蜀十三剑和青城派也来了不少人。 不过,从前的恩怨差不多都已经了结了。水镜月可没有兴趣特地来看望仇敌,抬手拍破军的脑门,转身道:“成心让我吃不下饭么?” 长庚就站在她身旁,伸手拉住她,道:“左手边大概十丈,站在最前面正在给钟不尽加油的少年,感受下,是不是很熟悉?” 长庚说得是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少年,穿一身红色短装,手腕和小腿都绑着红色的绑带,看着很是精神。他站在观众席的最前面,一边喊着加油,一边霍霍的出拳踢腿,若不是身旁的长辈拉着,估计都要冲到擂台上去了。 水镜月微愣,有些不确定,“杜奕?” 长庚握了握她的手,道:“杜奕的儿子,杜忆君。” 水镜月静静的“看”了会儿,半晌,笑了,“挺好。” 笑凤仙喝了一口酒,道:“杜奕那小子,也算后继有人了。这小子资质不错啊,你们谁收下来当个徒弟?不吃亏的。” 众人默默的转头,假装没听见…… 唐小惠把玩着一枚铁蒺藜,偏头看长庚,道:“上次在江陵城,杜望那小子那么害你跟阿月,你不会就这么算了吧?之前我让我六哥查过了,他们这几年做的坏事可不少。唐门的人找到钟离洞的时候,他们已经跑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杰伸手拉了拉水镜月的衣袖,拿着剑,一脸的跃跃欲试,“师父,阿杰帮你报仇?” 水镜月笑着拍他脑门,“行啊你小子,算为师没白疼你。” 长庚失笑,摇了摇头,道:“巴蜀十三剑如今都是镇守边疆的将士。钟离洞的后代,成年后都必须参军,三十岁之后去留随意。” 钟不尽和巴蜀十三剑其他几位如今都在安南军,杜忆君和几个孩子都生活在军营附近的城镇。这次比武,王府护卫军、安南军偏将以下的将士,满足参赛条件的,都可以报名参加比武。不过,实际报名的人并不多。 唐小惠咧嘴笑了,“你这是跟阿月学的么?不过,怎么没听我五哥说起过?这个不算军机吧?” 破军挠着脑袋,插了一句:“不是五姐么?” 唐小惠撇了撇嘴,道:“她以前扮男装进军营戏弄自家未婚夫,叫习惯了。” 破军跟廉贞对视了一眼——唐家五小姐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么? 长庚笑了笑,道:“陈将军在西边,巴蜀十三剑在南边,估计还不知情。” 唐小惠笑得森然,“你是怕我五哥跑去军营直接宰了他们吧?” 风寻木道:“阿月跟巴蜀十三剑到底怎么回事?我以前倒是听人说过一点,但好像没人能说清楚。” 廉贞也点头,“这事儿水镜宫的人都不知道。当年我师父特地让我打听过,好像是跟杜奕有关,但具体怎么回事也不知。” 风寻木道:“听说杜奕曾经是巴蜀十三剑之首,跟杜望还是亲兄弟。江湖中有人说是杜奕背叛了师门,才招来钟离洞的追杀。而阿月跟杜奕是朋友,为了帮他脱困这才与钟离洞为敌的。我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若真是这样,又怎么会扯上青城派的?阿月,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看着水镜月,水镜月却撇了撇嘴,道:“打听那么多做什么?事情早就过去了。” 笑凤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道:“阿月,别害羞呀。他们也是关心你么。我看杜奕那小子还挺顺眼的,你总不好看着朋友一直背着骂名。” 风寻木道:“前辈知道?” “……”笑凤仙移开两步,呵呵的笑着,“叫什么前辈?这么见外……呵呵,笑某人去看徒弟了。”说着,飞快的跑了。 风寻木笑着喊道:“前辈,蜀山派的在那边。” 唐小惠走到水镜月跟前,笑嘻嘻的推着她走,一边偏头看长庚,道:“长庚,午饭还是去南河楼了,你请客哈。” 第三百七十一章 挑擂 水镜月跟巴蜀十三剑的恩怨,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她去西域帮名剑山庄寻蚕丛剑,最后蚕丛没能带回来,但那把鱼凫还是要还回去的。当时她手中还有一把五残剑,准备带给正在名剑山庄学艺的雷宗润瞧瞧的。 在快到剑阁的时候,她停在了茶馆,准备休息一番再上山。最要紧的是,她得想想该怎么跟欧庄主交差。欧庄主可只认剑的,弄不好,她以后估计会被双星阁拒之门外。 她决定在吃一碗面的时间内想个好点儿的理由…… 谁曾想,也就吃这一碗面的功夫,惹出了无尽的事端。 那间茶馆不大,位置有些偏僻,却是在一个三岔路口,一条路通往蜀中,一条路通往荆南,一条路通往河中,往来的商客不算少。 水镜月进门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几个客人,她当时正想着心思,也就没留意。不过,对方却是早就盯上她了。 她一根面条还没吃下去,对方就动手了。 是青城派的人,十个人。 她在认出他们的身份之时,就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了——鱼凫剑。 当初她为了引出蚕丛剑,并没有隐藏手中的鱼凫剑,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 那场战斗很是惨烈。她杀了对方三个人,原本已经是胜局,偏偏这时候店家的儿子跑进了战局,她为了救那孩子差点没命。最后却是茶馆老板出手救了她。 那茶馆的老板就是杜奕。不过,当时他弟弟杜望也在。 杜奕救了她,杜望却在她重伤昏迷之际打鱼凫剑和五残剑的主意。最后,两兄弟起了争执。杜望不是杜奕的对手,败走。但是,几天后,他又回来了,却是带着巴蜀十三剑中其他那十一剑一起的。 杜望那边一共十二把剑,十二人。 水镜月这边有三人——杜奕夫妇,加上她自己。 那场战斗发生了意外——杜奕失手杀了巴蜀十三剑中的钟声晓,钟离的长子。也因为这个意外,杜奕彻底被逐出师门,遭到钟离洞无止尽的追杀。 之后发生的事,江湖人都知道了。最后杜奕亲自回钟离洞请罪,死于钟离之手,钟离却也在不久之后就死于一场暗杀。 很多人都说钟离是月姑娘杀的,但实际上却并不是。 水镜月说:“杀钟离的是杜奕的妻子,也就是唐三姑娘。” 唐小惠惊愕,“我三姐?” 廉贞抱着剑点头,“听说当年杜奕与唐三姑娘相恋,却遭到钟离的反对,最后杜奕带着唐三离开了蜀中。原来是隐居在那里……” 唐小惠恍然,“难怪呢。三姐离开唐门的时候,我还小呢,只听我四哥说过一点。四哥以前还带我去过那间茶馆呢,居然不告诉我那老板娘就是三姐。这么说那个杜忆君就是我外甥?他为什么跟钟不尽在一起?我三姐呢?也在锦城?” 水镜月道:“杜夫人在杀了钟离之后就在杜奕墓前自杀了。那时候杜忆君已经六岁了,很多事他都是知情的。我原本想带他离开,他却选择去了钟离洞。” 唐小惠好容易听到自家三姐的消息,却没曾想斯人已逝。她神色黯了黯,而后又笑起来,道:“这小子,不愧是我外甥!” 她说着往窗外看了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怎么这么热闹?” 众人也都偏头看过去,水镜月蓦然起身,“是唐四……他来挑擂?!”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赶紧下去了,水镜月嫌走楼梯太慢,直接跳窗出去的,长庚、风寻木、唐小惠几人也有样学样…… 擂台上,唐四说要参加比武招亲。 因为昨日空桑跟他的那一场比武,无论是下面的观众还是台上的裁判,对这位唐四公子的印象都不错。即便是听说了那日他在杏林酒家出手的事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少年意气而已。 再者比武规定也是允许中途报名的,只是需要打败西南王府的八位将军。 说起来,唐四还是头一个中途插进来的参赛者,那八个木桩似的站在擂台周围的将军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唐小惠一把拉过跟唐四一起来的唐八,问道:“四哥这是想做什么?他看上疏影了?” 唐八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想占领西南王府?” 廉贞摸着下巴,道:“西南王还没娶妻,若是西南王没有子嗣,日后的继承人就是郡主的儿子了。唐四难道是想用这种方式复仇?” 破军眨了眨眼,阿杰长大了嘴,千影也睁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啊…… 其他人看着廉贞都有些无语。 擂台上,唐四已经被八位将军围在了中央——打败八位将军,可不是一对一,而是同时打败八人。 风寻木道:“唐四这次会手下留情吗?” 长庚道:“比武的规则是不得伤人性命,胜负已分之时,裁判可终止比赛。那八人都是征战沙场的武将,不会在这里跟江湖人拼命,不划算。” 比武开始了。 那八位武将虽穿着相同的战甲,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长相身材的差异倒是其次,重点是气息的不同。他们站着不动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摆开架势,这种差别就十分明显了—— 那是内力不同造成的差异。 有冷有热,有刚有柔,有攻有守。 他们有用剑的,也有用刀的,还有赤手空拳的,八人的站位看似错乱,却似乎隐隐的透着某种规律,像是一种玄妙的阵法……即便是唐四,身处其中,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只是,那阵法看上去总觉得有些别扭,像是缺了点儿什么…… 水镜月往长庚身旁靠了靠,伸手拉他的衣袖,凑在他耳边问道:“王府的八支军队,你收服了几支?” 长庚笑着捏她的鼻子,“看出来了?” “我可看不见。”水镜月笑着躲开,摸了摸鼻子,道:“早就猜到了。即便是从前的西蜀王看在兄弟情分上不愿动他们,到了西南王这一代,若是不解决这个问题,西南王还守什么边疆,内斗都能耗死了。你在西南王府呆这么久,若是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也太没用了点。” 她说着摸了摸下巴,道:“难怪王少卿那么讨厌你啊。其实只有他才是忠于西南王的吧?” 长庚点头,“他觉得我居心叵测。” 他说这话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委屈,让水镜月愣了愣。半晌,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没事啊,咱不跟他一般计较。” 两人说着悄悄话,周围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擂台上的战局发生了变化。 第三百七十二章 穿帮 擂台上,唐四的攻势突然变得凌厉,手中的剑燃着火焰,仿若一只冲天而起的火焰之鸟,引起惊雷阵阵,灼热的气浪从擂台中心蔓延开来,赤红的真气如有形质,直逼而来—— 红色的气浪在到达观众席之时堪堪止步! 三位裁判不知何时站在了擂台边缘,分立三方,抵挡着那雷霆般的攻势。 各门各派的长辈都站到了最前面,水镜月等人也都分散开来,帮着化解一部分攻击。 幸而,没多久,地下升起一阵寒气…… 热浪消散,火焰渐熄,一场危机终于化解。 站在最前面的一群人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被自家弟子扶住,有些狼狈的倒地,内力差点的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三位裁判挡在最前面,这时候倒也显出几分实力,脚下没有移动半分,郑元涛和席仁的脸色有些红,正在暗自调息,秋冬生的状况算是最好的,面不改色的,却是皱起的眉头。 众人再看擂台中心,却发现那八位将军不知何时消失了,场上与唐万意对峙的是一位白衣公子—— 长庚。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清清淡淡的,不冷,却带着几分凉意,仿若一池秋水,无声无息的将那股炙热化为虚无。 寂静中,轻风吹过,白衣飘然,长庚转身离去,“唐四公子,胜。” 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唐万意已经将周身的气息都收敛了起来,手中的剑背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低笑了一声,仰头望天,道:“还真是,无法喜欢啊……” “四哥!”唐小惠第一个冲了上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还好吗?” 唐万意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从她身边走过,道:“小惠,想要门主的位置,就认真点吧,四哥等着看你。”他下了擂台径自离开了,唐八也跟他一起走了。 纪荣适时地出现,宣布比武暂停,今日到此为止,由于增加了参赛选手,比武的顺序会有所变动,今晚会张贴新的赛程。最后又重申了一次比武规则,强调不能伤人性命,云云。 水镜月让廉贞给伤得比较重的几位送几颗还魂丹,破军倒是机灵,一边送药一边还帮济世堂拉生意,一脸欢快的模样让一群伤者很是无语…… 水镜月朝长庚走过去,问道:“没事吧?”她这么说着,却已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长庚任由她的手指探上脉搏,淡笑着捏了捏她的肩膀,道:“别紧张。” 冰泽心法他已经练了一年了,早就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内力了。他每次出手,水镜月也都能感觉得到,他对内力的控制一次比一次精准,只是,每次也都忍不住会担心。 长庚道:“阿月,唐四有些不对劲。” 水镜月点头,“嗯,我也感觉到了。他的内力虽高,攻击力也强,但却不如离虹的纯粹。” 长庚道:“他的内力不稳定,状况比两年前的我更糟糕。” 水镜月叹了口气,“……幸好,离火不是冰泽。” 她摸着下巴想了想,突然冲着擂台之上喊了一声:“纪大人!” 纪荣正说完了准备下场,听到有人叫他还有几分惊讶,转身发现是月先生,眼中有几分困惑,“月先生有何吩咐?” 水镜月转了转手中的长刀,道:“我也要参加比武招亲。” 周围的江湖人原本已经准备离开了,听到这句话也都停了下来,好奇的看过来,打量着这位白巾蔽目的白衣公子,纷纷猜测着这位公子是何人,怎么以前没在江湖中见过,莫不是西南王府的?之前看着还以为是个书生呢,莫非西南王府的高手都是这款式的…… 长庚在她开口的时候就预感不妙,拽着她的手腕阻止她上台,“阿月,别闹。” 水镜月咧嘴,对他笑了笑,道:“我很认真的。记得今晚帮忙开个后门,把我跟唐四安排在一组。” 纪荣还是头一次在台上迟疑不定,若是这位月先生是真对自家郡主有心,他此刻定然会很高兴,可是,这段时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月先生跟长庚公子的关系不一般”。 他自然也能猜到月先生要求参赛是有别的目的,原本也是不能拒绝的,但抬眼见长庚脸色不好,也帮忙劝了劝,道:“月先生,守擂的八位将军已经受伤了,不如,您等几日再来?比赛还长着呢,是不是?长庚公子,您看……” “是我要参赛,你问他做什么?”她“呵呵”地笑了两声,拍了拍长庚的胳膊,“他迟早会找上我的。” 长庚自然明白水镜月的意思。从风寻木到少林寺和蜀山派,再到西南王府,唐万意的对象一直都是与当年的那九个人相关的。如今,只剩下无影刀的传人。 他也知道,水镜月这个时候出头,有一部分是为他考虑,也有一部分是为唐四考虑。,如今所有的参赛者,没有一个是唐四的对手。明日,不管唐四的对手是谁,即便不死也会重伤。而唐四……他还能战多久呢? 最后终将有个了结,早一点结束,于唐四,于所有人,都好。 水镜月等了半晌,没听到他开口,抬手那长刀敲了他一下,冷哼一声,“不答应?” 长庚有些无奈,“我不答应有用吗?” 水镜月挑眉,偏头对纪荣道:“纪大人,他答应了。”说着,把自己的手腕拽回来,上擂台之前偏头在他耳边低笑了一声,道:“还是有点儿用的。” 比武进行了大半个月,一直都没人挑擂,结果今日一来就来两人。这次西南王府办的比武招亲,前几日是高台上惊险不断,这次轮到低台再起风波了么? 看热闹的江湖人可不管那么多,越是意外,他们越是喜欢。而且,他们对这位不知道是什么“月先生”还是“岳先生”的盲眼公子也十分感兴趣——江湖中盲眼的高手还是很少见的。 长庚同意水镜月挑擂,纪荣也没什么好反对的,这原本就是符合比赛规定的,三位裁判更加不会有什么异议。不过,就如纪荣所说,镇守擂台的八位将军已经受了伤,刚被抬下去呢,这会儿可没力气再打一架。 水镜月建议道:“不如,另外再请出八位高手?” 纪荣问三位裁判的意见。 三位裁判此刻也在打量这位年轻人,神色有些惊疑不定,就连秋冬生都多看了她两眼—— 他们看不出她的实力。 郑元涛倒是对这位“岳先生”有些印象——在西域的时候见过一面,当时长庚也在,如此看来,莫不是真是西南王府的人? 席仁的神色变得凝重——西南王府,还真是高手层出…… 秋冬生淡淡开口,道:“这位姑娘没有参赛的资格。” 嗯?为什么没有资格? 等等……姑娘?! 擂台上下,裁判、主持人,还有上万观众,都不由上下打量着这位“月先生”—— 这么一说,好像是秀气了点儿…… 底下,唐小惠趴在风寻木肩上笑得花枝乱颤的,“终于有人识破她了!不愧是秋冬生!” 风寻木也掩嘴忍笑忍得辛苦,就连空桑都露了个笑脸。 长庚上去拉着她下台,“你的老师不是教过你吗?谎言若是被人看穿了,坦然承认才是最好的策略。” 水镜月望天:“……” ——飞雪剑客啊,这事儿不用这么较真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 欠债 对于唐万意的突然参赛,水镜月等人还是有些不解的。若他只是想要对西南王府出手,为何不直接到王府来?偏偏要去挑擂呢? 而江湖人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 在此之前,江湖中就有不少关于唐门与西南王府合作的传闻。唐家五小姐与西南王府名下的陈瑜将军定了亲,加之唐家堡突然从恭州搬迁至锦城,也不由让人多想。 因而,不少人都觉得,唐四公子作为唐门门主的继承人,此次挑擂,等同于向西南王提亲,求娶南安郡主。唐门,与西南王府的合作,似乎是确定了。 江湖人说起跟朝廷有牵连的门派,素来都是鄙夷和不屑的。但实际上,江湖与朝堂从来都不可能完全独立,只是合作的方式不同而已。 这次西南王府的比武招亲之中,就来了不少武林世家的弟子,其中就有几位难得为求娶郡主而来的参赛者。如今的江湖,武林世家没落得厉害,好比蜀中的南宫世家,已经很多年没出过一位像样的高手了,与朝廷合作也是一条可以尝试的出路。 所以,对于唐门与西南王府的合作,江湖人也并不觉得奇怪。西南王府也算是镇守边疆的英雄,旁人也没什么好诟病的。 不过,稍微了解一点唐门的历史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唐门原本就是脱胎于皇族的暗杀组织的,正因为如此,唐门虽不是专业的杀手组织,暗杀的本事却不比墨华楼杀,这也是唐门让江湖人忌惮的原因之一。不过,也正是这个缘故,唐门比任何江湖门派都更加不愿与朝廷扯上关系。 唐门最初几代的门主,为了彻底摆脱朝廷的影响,可没少下工夫。唐家堡唐家堡,有几个江湖门派,把自家宅院建成一座军事级别的堡垒的?如今唐门好容易彻底洗成了江湖组织,怎么可能又自己跳进争权夺势的漩涡中去? 当年唐震几人帮助苍文起之时,都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也未尝不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而唐家五小姐,她跟陈瑜的婚事是长辈定下的娃娃亲,当时陈瑜的父亲还只是一个江湖游侠,谁能想到他的儿子日后会成为一代名将呢?如今唐五已经二十五岁了,却迟迟没有出嫁,多半也是因为唐门的顾虑…… 唐万意是不是因为不想引起西南王府的怀疑,才没有直接找苍剑锋的麻烦?没有直接到王府闹事呢?打擂台的话,虽然有不得伤人性命的规矩,但刀剑无眼,擂台上即便是出手重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唐万意的参与总归让水镜月等人对擂台赛多了几分关注。 第二日,水镜月难得的主动到了比武现场。她昨日才被秋冬生拆穿了女儿身,今日却仍旧蒙着眼罩穿了一身男装,丝毫不在意旁人好奇的打量。 水镜月比较在意的是今日跟唐四比试的是何人。 比武进行到现在,报名参赛的三万人,已经减少到只剩下不到五百人了。淘汰掉的那部分人当中,还有大半是从高台挑战赛那边刷下来的。 长庚道:“凌翔,蜀中游侠。听说是这次比武中最强的一位,夺冠的热门人选,若是没有意外,应该能进决赛的。不过,他们的比试排在最后面的,最快也要等到明日了。” 一旁的风寻木问道:“他不是唐四的对手吧?原本他一定能进前十,如今却要止步前五百。这样安排会不会不公平?” 长庚道:“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水镜月笑了笑,道:“这场比武的目的,招亲本就是个幌子,招贤也不过是顺便。不管对手是谁,有真本事就不会被埋没,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名次不过是个数字,要娶郡主还是要郡主点头才行,要进王府最后也是西南王说了算。”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往风寻木的方向“看”过去,半晌,问道:“小惠不在?去南河楼了?” 风寻木道:“没有,一大早就出门了。” 千影拉了拉风寻木的衣袖,仰头道:“姐姐昨晚忙了一晚上,写了很多字。” “写字?”风寻木惊讶,“她不是最讨厌念书写字之类的?” 水镜月摸了摸下巴,道:“是写信吧。这丫头,来真的了。风寻木,你去唐门的铺子里找找,她应该在那里。” 风寻木想了想,拍了拍千影的脑袋,“我跟你姐姐有事要忙,你跟阿杰玩几天,好不好?” 千影点头,“嗯,我知道了。” 风寻木笑了笑,朝水镜月等人摆了摆手,走了。 第一日的比试,的确没有轮到唐万意和凌翔。唐万意似乎也预料到了,一整天都没有出现。 第二日,唐万意仍旧没有出现。轮到他跟凌翔那一场的时候,所有人一起等待了半刻钟,裁判最终判定唐万意弃权,凌翔不战而胜,直接进入下一轮。 长庚道:“他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会弃权也很正常。” 水镜月点头,却仍旧有些担心——他身上的伤,不知道好了没。 第三日,唐万意还是没有现身,唐小惠也越来越神出鬼没了。 第四日,水镜月坐在南河楼的窗口,手边是才吃了一口的米饭,脚边是正在吃鱼拌饭的九灵,不远处是又恢复正规的擂台比武——雁长飞和空桑也不在了。 听说两人上次看了王府八位将军与唐万意的比试之后,对安南军的阵法很有兴趣,跑去军营闯阵去了,几位将军倒是乐得有高手帮忙试阵练兵。 廉贞和破军进来了,一边吃饭,一边对两人摇了摇头。廉贞说:“找不到唐四公子,八公子也不见了人影。七姑娘说过段时间他自会出现,不用着急。” 正跟阿杰一起剥虾仁的千影听到唐小惠的名字抬了抬头,破军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顺手牵走一个虾仁,“你姐姐好着呢。” 长庚给水镜月盛了一碗银鱼汤,道:“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嗯。”水镜月点头,接了汤,喝了一口,皱了皱眉,道:“我不是在担心唐四……我是觉得憋气。” 廉贞和破军正吃饭呢,抬眼瞧她,有些不解。 阿杰也抬头看着自家师父,眨了眨眼。 水镜月道:“唐四想找我们的时候,随时都能找来。而我们想找他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人。所有的主动权都在他手中,什么时候复仇,用什么方式复仇,找谁复仇,都由他说了算,我们只能等待……月姑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如此被动过?” 她说着又皱了皱眉,“唯一一次主动出击,居然被他当面回绝了!” 廉贞挠着下巴,破军挠着脑袋,对视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阿杰想了想,把自己面前剥好的虾仁分了一半给她,“师父,消消气哈。” 长庚见她那副不甘又无奈的模样,也不由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欠别人的债,有时候比别人欠自己的债,更加难受。别想了,快吃吧,该来的总会来的。” 水镜月舒了一口气,喝着银鱼汤,吃一口徒弟孝敬的虾仁,感觉心情好点儿了。没一会热,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道:“不对啊。” 长庚问道:“怎么了?” 水镜月道:“你报恩的时候,分明你才是欠债的,为何当初报恩也是你说了算?” 长庚微愣,忍不住笑了。 这回,阿杰撇了撇嘴,代替自家公子答道:“因为讨债的人太迟钝了么。” 第三百七十四章 酒债 水镜月白日里才在南河楼抱怨唐四的来去无踪,当天晚上,唐四就寻来了。 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长安苑附近偶尔有王府巡视的护卫走过,水镜月喝了点儿酒,原本已经睡下了,却突然在黑夜中睁开了眼睛,像是预感到什么一般,起身推开了窗户—— 窗外的黑衣男子正站在空荡而冷寂的院子里,背对着水镜月的方向,仰头看着梧桐树梢的半轮缺月,发丝飞扬的背影显出有几分萧索。 听见声音,他转身,看到那一双明若点漆的眼睛之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伸手晃了晃手中的两坛酒,拿剑柄往上指了指,然后黑影一闪,消失了。 水镜月跃出窗口,跟了上去。她刚在屋顶站定,迎面就飞来一个酒坛子。她接了酒坛,揭开封泥,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扑来。她挑眉笑了——虽不知他是何意,但有酒喝,还是好酒,她总是不会拒绝的。 唐万意又扔给她一个竹筒做成的酒杯,道:“用这个喝,味道更好。” 水镜月坐到他身边,倒了一杯酒,竹杯中的酒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绿色,宛若碧绿的琥珀一般,晶莹剔透。鼻尖萦绕的酒香中夹着淡淡的竹香,清冽的味道沁人心脾。 她朝他举了举杯,“你是来兑现两年前的承诺的?” —— 两年前,他送她离开唐家堡的时候,笑容明媚,“后会有期了,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酒。” —— 唐万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跟她碰了碰杯,笑了,“唐四曾听闻,欠月姑娘的银子可以不还,欠月姑娘的人情她也转眼就能忘记,可若是欠了月姑娘的酒债,即便过一百年,她也还会记得。” 水镜月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笑道:“这话说得不对。一百年后,月姑娘早已化为枯骨,怎么会记得前尘旧事?不过,定然会记一辈子就是了。” 两人相视一笑,再没了言语,只静静的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最后一滴…… 空空的酒坛,旧旧的竹杯。 有时候,酒尽一杯,换来交情旧。有时候,酒尽了,缘也一并散了。 他们之间,会是哪一种呢? 唐万意将竹杯放在屋脊上,起身,从怀里取出一张白色的帖子,递给她,“明日酉时三刻,城东白鹤村,唐四恭候台光。” *** 白鹤村位于锦城东郊的一座山脚下,一条小河绕过村子蜿蜒着流淌,水上架着一座旧旧的木拱桥,河边湿润的滩地上长满了青翠的水草,几只野鸭戏着水波,几只蜻蜓点着漪涟…… 离酉时还有半个时辰,水镜月就已经出现在了桥头。她摘了蔽目的白巾,换上了月姑娘常穿的那件黑色的劲装,无影刀也缠上了黑色的布条,却是没有戴面巾。 这里倒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只是,河里的水草太过杂乱,河道被挤得都快消失了,脚下的木桥也太过残破,木头已经腐朽,仿若随时都能垮塌…… 她心中正困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蓦然抬头,那黑影却消失在了不远处的村庄—— “荒村吗?” 水镜月提高了警惕,一步一步走向前方荒草丛生的村庄……村庄很小,只十来户人家,荒无人烟,安安静静的,黑乎乎的窗口似乎隐藏着未知的危险,就连庭院里摇曳的野花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她一手持刀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反手握在刀柄上,走到一个巷口的时候,正犹豫该走那条路,前边的黑影又一闪而过—— 会是陷阱吗?水镜月丝毫没有犹豫的就跟了上去……即便是陷阱,她也会去…… 最后,她停在了一座小院前,院子是用低矮的篱笆围成的,里面的风景一览无余—— 荒草。青苔。 长满荒草的秋千架。爬满青苔的小木屋。 水镜月抬眼看向屋顶,突然,一跃而起,黑影迅疾如闪电—— “咚!” “哎呦!嘶——疼死了——” 一团黑影被扔了下来,重重的砸落在小屋门口,黑衣人晃悠悠的爬起来,看着落在身旁的黑衣女子,一张脸皱成了包子,“阿月,你我好歹相识一场,要不要下手这么重……” 水镜月瞧了他一眼,“唐八,你扮成唐四的样子做什么?唐四人呢?他让你来代他给我打一架的?”她说着,手指微动,长刀滑出三寸。 唐八立马往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道:“别。我就是个带路的。四哥让我把你带到这里,旁的什么也没说。” 水镜月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眼前的小木屋—— 她能感觉到里面没有人。 唐四,是想让她看什么东西吗? 她上前,不料,一只手刚覆上门扉,就被一旁的唐八阻止了—— 唐八拽着她的手腕,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月姑娘,你混江湖这么多年,怎么活下来的?叫你来这里的可是唐门中人,你就这么闯进去?好吧,虽然四哥跟其他唐门中人不一样,但也是唐门中人。指不定这里面有什么机关陷阱呢,说不定你推开门的瞬间里面的机关就启动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水镜月有些好笑,动了动手腕,瞧了他一眼。 唐八愣了愣,松了手。 水镜月那长刀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你站远点。放心,里面就算有机关,本姑娘也能躲得过。” 唐八翻着白眼望天,“轻功好了不起啊……”倒是真的站远了些。 “咯吱——” 陈旧的门扉开启,没有暗器,没有机关。 屋子里面很简陋,四四方方一间房,一眼就能看到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夕阳透过窗棂斜斜的照进来,打在旧旧的木地板上,温暖中带着几分苍凉。 水镜月正想走进去的时候,又被唐八拦住了,随后,他摸出一把飞蝗石扔进去—— 十几颗石子骨碌碌的滚过地板,停在墙边。 唐八拍了拍手,朝水镜月挑了挑眉,“不用谢,进去吧。” 水镜月抬脚走了进去,径直的走到东侧夕阳的尽头,蹲下,抬手敲了敲,转首找了找—— 木板上有一个凹槽。 她伸手,将那木板往上拉了拉—— 有些重,应该不是一般的木头,滞涩的如铁锈般的声音透出一股沉淀了岁月的沉重。 门板打开,地面出现一个深井般的洞穴。 唐八惊奇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地洞的?” 水镜月指了指地上散落的飞蝗石,“听出来的。” 她正准备往下跳的时候,手腕又被人拉住了。 唐八对她笑了笑,道:“我先下。”他见水镜月一脸意外的表情,不由撇了撇嘴,“本公子好歹也是唐门八公子。” 水镜月笑了笑——她自然知道唐八公子不会真的一无是处…… 第三百七十五章 地道 唐八跳下去的时候,水镜月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朝里面喊了一声,却只听见自己的回音。她有些担心,跟着就跳了下去。 这洞有些深,但不大,周边很好借力,水镜月毫不费力的就落地了。她原本担心洞底有什么危险,可是……呃,脚下的触感好像有些奇怪?她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 “阿月,能下去了么?” ——她落在了唐八的背上。幸好她下落的时候担心底下有什么危险,落地的时候提了一口气…… 水镜月从他身上下来,有些不解,问道:“你怎么摔地上了?” ——不是才放过狠话?这么个坑能摔了?太没用了吧? “一时大意。”唐八起身,摸了摸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 洞里没有光线,一片漆黑。唐八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了吹,一星火光燃起,照亮了一方天地—— 这里看着像是个枯井,什么都没有。从洞壁的状况来看,应该是很久以前建的,或许那时候是外面那个村落正繁荣…… 唐八指着前方黑漆漆的洞穴,转脸看向水镜月,“过去看看?” 水镜月却盯着唐八的脸看,然后突然就笑了:“哈哈哈……”她捧腹笑得欢畅,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又笑得更欢了,那笑声在空穴里回荡,很是放肆。 唐八莫名其妙,“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顿时就倒吸了一口气—— 他这才想起来,刚刚从上面摔下来自己是脸着地的,那现在岂不是成了猪头?刚刚脑袋有些晕脸上有些麻还不觉得有多疼,这会儿不仅脸上的伤口疼,就觉得脑仁都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唐八公子一脸的抑郁,想找镜子照一照也找不到,小心翼翼的摸着脸色的淤青和擦伤,叹了口气,“本公子风流倜傥的一张脸啊……锦城的姑娘见了不知该多心疼呢……” 水镜月止了笑声,抬手拉下他的手腕,“别乱摸。”说着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擦擦脸。”又掏出一个墨玉盒子,塞到他手上,“水镜宫的麒麟血,三天就能好,保证不留疤。” 唐八默默的收下了,然后默默的转身……半晌自己也笑了,转头看她,“能逗得美人一笑,也不算亏。” 水镜月朝他咧了咧嘴,伸手将他拉到身后,“八公子,逞什么强啊?不会武功的人跟在后面。” 唐八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在她身后咬牙,“本公子也是学过武的。” 水镜月头也不回,“是是是,都知道八公子是纨绔中的高手。” 两人越走越深,转过几道弯,水镜月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身后走过的路……唐八跟着回头,有些莫名,“怎么了?” 水镜月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刚刚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幽深的洞穴,他们进来的那个洞口已经合上了,就连那间小木屋的门也不知何时关上了。 …… “吧嗒!” 周围再次陷入黑暗,手中的火折子落地,唐八在黑暗中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正准备再点一只的时候,水镜月拉住了他的胳膊,道:“你还有几支火折子?” 唐八道:“还有最后一支。” 水镜月道:“留着吧,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呢。” 唐八却仍旧坚持吹亮了最后那支火折子,挑了挑眉,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害怕吗?” 水镜月眨了眨眼,“你怕黑啊?” 唐八摸了摸鼻子,仰头往黑乎乎的洞顶,嗫嗫的不说话。 水镜月失笑。 两人继续往前,唐八一边走一边道:“唐门的火折子是特制的,一只火折子能燃半个时辰。这一路上我点了七根火折子,也就是说我们走了三个半时辰,现在已经是夜半子时了。” 水镜月噎了一下,道:“唐八公子还真是未雨绸缪。”一般人带三个火折子顶天了,这人居然带七八个?还用火折子计时? 唐八挑眉,理直气壮道:“本公子武功不行,自然要多备些保命的东西,小心点总是没错的。”他突然停下,走在前面的水镜月也跟着停下,回头问道:“怎么了?” 唐八停顿了会儿,嗫喏了开口道:“你说我们会不会是迷路了?” 水镜月原本被他带得挺紧张的,听完这话忍不住笑了,道:“唐门中人方向感都这么差的?” “嗯?”唐八不解,“你是说小惠?” 水镜月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道:“这地道虽然转了几个弯,但大致走向一直是往东偏北方向……我想我大概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了,走吧,我们快到了。”她说着转头对他笑了笑,“放心,在火折子燃尽之前,我们应该能出去。” 唐八好奇,“这是哪里?” 水镜月看着前方的转角处,道:“很快就知道了。” 转弯之后,前面突然出现一道昏黄的光线—— 那光线是从旁边的洞壁里透出来的,照亮的地方不大,却感觉很温暖,就像是在黑夜的冷风中赶路的旅客,在荒野中看到一户人家…… 那洞壁里应该是一个洞室。 两人站在转角的地方,唐八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四哥在那里面?”他说着还开口叫了一声:“四哥!” 水镜月挡在前面阻止他继续往前,道:“里面有人。不是唐四。”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在空旷而安静的洞室中放大,那团黄色的光晕渐渐扩大,里面的人走向门口…… 水镜月的手握住了无影刀的刀柄…… 前方,青色的衣摆渐渐走出,晕黄的灯光中,来人的脸渐渐清晰—— 青衣男子大概四五十岁,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平静宁和,像是历经了世事沧桑后沉淀的深潭。 水镜月正困惑的时候,身后的唐八惊讶的叫出声来—— “大伯?!” 水镜月回头看他,眨了眨眼——大伯? 唐八咽了口口水,“门主。” “唐震?”水镜月有些诧异,回头看了看对面的男子,“唐门主怎么会在这里?唐四呢?他怎么样?” ——她有些担心,唐四不会是被家法处置了吧?听说唐门门规森严,唐四最近做的事,会不会惊动唐门的刑堂?还是跟小惠最近的动作有关? 青衣男子正是唐门门主唐震。 他端着一盏油灯,像是没听见水镜月的问话一般,沉默不语,却缓缓的朝她走了过来…… 唐八拉了拉水镜月的衣袖,低声道:“我大伯很少出门,我有些摸不准……阿月,你快逃吧。我帮你挡一阵子,他不会对我如何的……” 水镜月没理他,没走,但手指也没离开那把无影刀——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让她感觉有些不舒服,但是,那里面没有恶意。再说,若是唐震真想动手,逃有什么用?唐门主的武功,她倒是很想领教领教。 唐震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伸手,似乎想摸她的脸…… 水镜月偏头躲了一下,那只手顿了顿,似乎有些困惑,良久,一声叹息响起,那只手收了回去—— “真像啊。” 第三百七十六章 困月 唐震的一句话,让唐八有些莫名,水镜月却是明白他刚刚为何失态了—— 她跟她母亲,林听澜,长得很像。 想到眼前这人跟自己母亲曾经的一段情缘,水镜月的心情很是复杂。不过,无论她跟母亲长得有多像,她可都没那个心情陪母亲的旧情人叙旧—— 想想都觉得诡异! ——难道这就是唐四的复仇方式?她情愿让他刺一剑…… 唐震说完那句话就转了身,没注意到水镜月脸上复杂的情绪,淡淡道:“进来吧。小意既然让你来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 从转角处到洞室门口的路不算很长,水镜月跟在唐震身后的时候,想象过那里面有什么——跟母亲有关的东西?跟二十多年前那段往事有关? 她的猜测都是正确的。可是,当看到洞室里的场景时,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这里看来像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屋子。 旧旧的木板床,磨得光滑圆润的木头桌椅,缺了口的青花大瓷碗,茅草编织的壁挂……所有的清贫都在模糊而晕黄的光线中显出几分温暖。 水镜月突然想起地道另一头那间空空的小木屋—— 那间屋子的大小,跟这个洞室的大小相若,连方位都是一样的,原本是窗户的地方挂着一幅画。 画中的场景隐隐能看出是小木屋外面的那座小院,院中有三个人—— 穿着湖水蓝长裙的女子坐在秋千架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弯着眉眼,微微偏头看着身后,笑容温暖。在两人身后,站着一位黑色锦袍的男子,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对女子说着什么…… 唐八眼睛看着画像,伸手去拉身旁的水镜月,惊讶道:“阿月,这画中的女子,长得跟你好像……是令堂?她身后的男子就是水镜宫的离城宫主?感觉跟传闻中不一样呢。” 他拉了半晌,却没听见回应,转头—— 水镜月呆呆的站在那儿,仿若失神了一般,唯独那双眼睛,乌黑的瞳仁扩散,仿若有无数重影闪过…… 唐八对上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瞬间觉得有些晕,不由放开了她,抬手揉了揉脑袋…… 良久,水镜月终于动了。 她转身,看向唐震,问道:“他在哪里?” 唐震神色平静,端起那盏油灯,淡淡的转身,朝她招了招手,走出了洞室。 出了地道,外面是一间书房,出口的位置就在书架背后。 唐八惊讶道:“大伯的书房?我们到唐家堡了?” 夜色正浓,弯月很是明亮,星星却不多,零星的点缀着,显得寂寞而清冷。 唐震带水镜月进了无意斋,然而,她见到的不是唐四,而是离虹。 唐家堡,或者说唐四,待她的确很不错。 这个时间,离虹已经睡下了。唐震和唐八站在门口,水镜月独自一人进去了,站在床边看着沉睡中的女子—— 她的脸色看起来不错。睡着的离虹没了一贯的张扬,显出几分娴静柔和的美好。只是,她此刻眉头微皱的模样,跟平日里她生气时皱眉的表情不一样,看上去更像是在担心着什么。 水镜月突然笑了一下。 她笑得声音有些大,离虹原本就睡得不大安稳,一下子就被惊醒了。她的眼睛还未睁开,整个人就已经坐了起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在看到水镜月的时候,她怔了怔,半晌,手中的匕首落地,眼中盈出泪水,瞬间就哭了起来,整个人猛然扑到她身上…… 水镜月却往后退了一步,眉头微皱,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红衣女子,眼神渐渐疏离而陌生,“离虹,你也学会算计了吗?” “没有!”离虹有些着急,似乎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末了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里面单薄的里衣,跺着脚踩了两下,叫道:“都说了这样行不通!唐震害我!阿月……你……”她这次是真的要哭了,“你是来接我的是不是?” 水镜月双脚下意识般的后退着,抬手仿若在拒绝着什么,喃喃道:“等等……让我想想……” 她垂眸,伸手揉了揉脑袋,手中的无影刀不自觉的握紧了些……突然,仿若脑中有一道闪电掠过,她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转身就往走,身形快得仿若一阵风…… “阿月!”离虹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水镜月还未走出无意斋,前方的竹林射出几道寒光—— 她紧紧握着无影刀,神色凛然,躲开暗器的同时,脚下一跃,踩着虚空就上了竹梢—— 风声再起,脚下的寒光从四面八方齐齐射来,眼看黑影已经中招,那十几枚飞刀却一阵“叮叮”声之后落地—— 竹影摇曳间,黑色的残影渐渐消散…… 无意斋外,夜空中蓦然出现一道黑影,点点寒光在脚下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水镜月手中的长刀无声无息的出鞘,长刀划过的瞬间,月光仿若流水一般从天而降,随着劲风在苍茫的大地上蔓延…… 泛着寒光的巨网骤然停止,浓浓的夜色仿若形成了一双无形大手,将那数百枚暗器裆下,流光般反射而出…… 黑色的衣袂翻飞,水镜月落地之时,手中的无影刀已然收入鞘中,手指却仍旧未曾离开刀柄。她看着眼前青衣飞扬的男子,冷然开口:“他在哪里?” 唐震此刻正看着她身后的方向—— 五十个唐门弟子倒地,嘴角竟然带着淡淡的笑容。暗器上有毒,唐门的“幽梦”,不致命,是让人一夜好梦的毒药。 他转眼看向她手中的那把包裹在黑色布条中的长刀,月下无影刀—— 只一刀,就破了唐门的地网阵吗? 即便当年那个马上戎装的女子,也是做不到的吧。离歌的后人,传承的也只是她的刀,并不是曾经的无影刀法吗? 他仰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嘴角不由露出一个笑容——有些棘手啊。 水镜月走近了一步,再次问道:“唐四,到底在哪里?” 唐震低头,终于开了口,“他只让我留你到天亮。” 水镜月抬步,从他身边走过,声音平淡,“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身后,离虹终于赶了出来,见到倒了一地的唐门弟子,惊了一番,抬眼见到水镜月,一边往这边跑一边道:“阿月!你不能离开这里,山下到处都是埋伏!” 水镜月停了下来,“唐门主,麻烦您拦住她。” 唐震点头,“放心。” 水镜月突然笑了一下,“再问一个问题,他让你帮忙的条件是什么?” 唐震沉默了会儿,道:“从此,唐门再无四公子。”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一剑 唐四现在在哪里呢? 他在白鹤村。 他并没有失约—— 水镜月站在那座腐败的木拱桥上时,他就站在不远处的山顶上看着她,看着她走过小桥,看着她走进村庄,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进自己布下的陷阱…… 夜色中,白衣人抱着一张琴,提着一坛酒,缓步上山……他坐下,将琴放在一边,取了酒杯倒了两杯酒,“杏花酒,她最近喝的最多的。” 黑衣男子笑了一下,转身接了酒杯,坐在他对面,“长庚,你来晚了。”一饮而尽,拿过酒坛给自己满上,“我刚刚还在想,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长庚摇晃着杯中的月光,淡淡笑了,“不会。” 白鹤村,酉时。 ——是属于唐四公子的风流。 唐四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长庚沉默了会儿,道:“刚认识你的时候。” 唐四笑了,扔了酒杯,抬手直接拿了酒坛来喝,“老规矩。一坛酒,一支曲。” 长庚喝了杯中酒,取过七弦琴,手指微动,琴音流淌,声声如诉—— 恭州初遇时,意气飞扬的剑客拍着他的肩,说着“乐莫乐兮新相知”,拉着他去喝酒。全然不知那一场相遇,是那个被他当做知己的人精心策划的棋局。 锦城重逢时,他得知他成了西南王府的门客,笑着挑眉说,真巧。的确是巧合,只是,他却不知,他不久前才借了他的情谊,算计着他的亲人。 他说,长庚,听了你的曲子,芄兰以后怕是不敢弹琴了。日后跟我喝酒,我喝一坛酒,你弹一支曲子,如何? 他说,长庚,我教你学剑如何?你若是会武,我定然会把妹妹许给你。 …… 琴音转低,曾经欢快的曲调,如今听来,竟也透着一股苍凉…… 一曲终了,唐四的酒也喝完了。他双手撑在身后的草地上,微微后仰,看着头顶的夜空,抬手,指了指明月的方向,“那颗星,就是长庚?” 长庚的手按在琴弦上,点了点头,顿了顿,道:“唐四,我最近想到一些事。” 唐四转首看他。 长庚道:“你若是替离火复仇,该找的人,是我。” 唐四不解。 长庚看着他,淡淡道:“算无遗策,字字珠玑。” 八个字。 七年了,江湖中已经很少听人说起这八个字了。 这是当年江湖百晓生将东方穆排进江湖名人榜时给出的评价——虽然东方穆不算江湖人,但却没有人对百晓生有任何异议。 “你……”唐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笑了,“原来如此。东方家族还有后代,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不过,这件事跟东方神相有什么关系?” 长庚道:“星照是东方神相的弟子,星荧也是。” ——星荧和离火是生死之交,为何会拔刀相向?笑凤仙上次说,星荧是心甘情愿,离火是无可奈何,星照是心有不甘,他说他们都恨错了人。 ——什么是命运弄人?这世上,用命运玩弄人世的,他倒是知道一个。 长庚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如今,幻海宫归我管。” 唐四笑了,拿着剑起身,“长庚,你就如此希望,跟我打一架?前两次交锋你虽都占了上风,可若拼尽全力,我也不一定杀不了你。” 长庚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威胁,抬眼看他,“你答应了离火复仇,却没有对阿月出手,是想自己承担——不止是无影刀的传人,还有唐门的,是不是?” 唐四沉默了。 长庚放下七弦琴,起身看他,道:“离火若心中有恨,该承担的人只有东方神相的后人而已。唐四,你若是想离开,我没有资格拦你。但……你不该背负着所有的罪孽离开。” 唐四抬手,剑尖指向他的心口,问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跟她在一起?” 长庚微怔。 唐四看着他的表情,突然笑了,“原来你并不知道。” 长庚问道:“你说的,是阿月?” 唐四往后退了一步,放下手中的剑,道:“你的内力是极寒真气,却又跟一般的极寒真气不一样。你是冰泽心法的传人,是不是?” 长庚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唐四笑了,“离虹跟我说,阿月是扶阳心法的传人。长庚,你知不知道,你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为何?” “离火也很想问问,为何他跟星荧只有一人能活下来。” 长庚微微皱眉,脑中似乎闪过什么,却缥缈得抓不住。 唐四道:“原来并不是什么神谕,从来都不存在什么天意……若是东方神相知道东方家族的后代,做出了自己曾列为禁忌的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长庚沉默良久,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他开口,说的似乎另一个话题,“二十年前,东方神相曾给阿月批命,说下‘重瞳乱世’的预言,她自小的磨难都因此而生。七年前,因为一句‘乱世将临,大昭必亡’的预言,东方家族灭族。我自小敬重他,但,我不信命。我一直想证明,他是……” “噗。” 猝不及防间,利刃从肩头穿过,鲜血瞬间染红的雪白的衣衫,刺目惊心。 长庚低头看着那流转着火焰般的长剑,笑了笑,继续说着未竟的话,“错的……”他看着他的眼睛,全然不顾体内乱窜的剑气,笑得一脸淡然,“若是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乱世降临的那一天,有她在身边,或许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这一剑,是替离火给的,也是替阿月给的。”唐四靠近,俯身,亲近的姿态仿若拥抱,耳边的声音却是唐四公子从未有过的冰冷,“记住你今天的话。长庚,我兑现了我的诺言,可若是有一天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的剑,绝不会再刺偏。” 他松手,转身,身形一跃,踏着树梢飘远,转眼间不见了踪迹…… *** 天色微明,黑色的身影到达白鹤村之时,身形一顿,骤然从半空中跌落,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了几步,终究倒下—— 水镜月半跪在那座小院前,将身体支撑在无影刀上,抬眼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那座小木屋已经塌落了。 她轻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几分悲戚,几分自嘲—— 他,已经离开了吗? 洞室中看到的那幅画又一次在脑中浮现——那个温暖的小院,那个低语的男子,那个浅笑的女子,还有女子怀中的婴儿……女子虽点了黑瞳,但的确是她母亲。男子,却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当时站在她身后的唐门门主,唐震。 ——不怪唐八没认出他,只是唐震变化太大。没了锋芒,没了战意,再不是从前马踏山河的唐震。 二十多年的时间,足够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水镜月不关心唐震变了多少,但她不得不在意那个裹在襁褓里完全看不到面容的婴儿—— 那个孩子,是她母亲的孩子,是她的亲人。 缠在无影刀上的布条散乱,隐隐透出里面星月神话的图案,水镜月将脑袋抵在刀柄上—— 早该想到的。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他为什么不能等等她呢?为什么要独自承担一切? 泪水落下的时候,她听到脚步声靠近,朦胧中,眼前出现一片白色。她伸手,抓住那微微晃动的衣摆,终于哭出声来…… 第三百七十八章 养伤 这几天,长庚一直都住在杏林酒家,养伤。 水镜月是在从白鹤村回来的第二天才发现他受伤了的——长庚下山时把身上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又一直装得若无其事,她也没想到他跟唐四会动手…… 那晚,水镜月从唐家堡闯出来,也受了伤。不过,唐门的人有所顾忌,她的轻功对付唐门的暗器又有优势,伤得并不重,加上她恢复能力强,没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她原本也想帮长庚疗伤,但长庚拒绝了,笑着说好容易有个借口休假,要多养养……于是,他理所当然的搬出了王府,住进了济世堂的后院,说是方便治疗。 水镜月养伤的时候,离虹回来了。只是,刚回来就辞行了,跟绿竹一起回离火宫。唐万意走的时候,留下了那把剑,剑身上多了两个字——九炎,让离虹一起带走了。 水镜月把剑交给离虹的时候,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长庚说,唐四的内伤应该好了,但有些奇怪。他感觉他体内的至热内力似乎消散了,但出手的时候,剑气却仍旧带着九炎心法的内力。 水镜月正给他换药,听言不轻不重的在他伤口上拍了一下,看着他皱起眉,道:“伤患就好好养伤,操那么多心……” 长庚笑。 前来探病的人不少,西南王府的文臣武将,锦城官员,还有不少江湖客。阿杰守在门口,收下来客探病的礼物,却是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阿杰每日都在已经一片绿叶的杏林跟自家师父抱怨,“不知道公子搬出王府就是图个清静么?怎么都这么不长眼呢?” 呃……西南王和南安郡主来的时候,刚好听到这么一句……阿杰摸着鼻子默默走开,假装没看到这两人——这个没法拦…… 水镜月偶尔会在杏林酒家坐坐,听着楼上楼下的人说着最近锦城发生的七七八八的各种事,却不曾想,遇上几个熟人—— 陈珞,欧松,寒山子。 陈珞就是当初在江陵城中了噬梦蝶的使者,在王府当差,还是陈瑜的弟弟。因为这个缘故,当初王少卿才会那般紧张。 欧松是吐蕃三皇子,当初在西域的时候,水镜月还救过他。 寒山子是罗生殿的人,说是黔州的二把手也不为过,跟水镜月也有些恩怨。 这三人聚在一起,倒是有些奇特。 杏林酒家的老板见水镜月对三人好奇,便自顾自的跟她解释了起来,陈珞以前很少来杏林酒家,是这两年却来得勤,也经常光顾后门的济世堂。陈珞跟他哥哥没法比,除了吃喝玩乐,看不出来有什么本事,在西南王府担的是个闲职,平日里没什么事,王府来了客人都是他负责接待。 水镜月听言倒是笑了——这是在报恩?这陈珞倒是有几分意思。 廉贞和破军也时不时跟她一起在酒楼蹭吃蹭喝,顺带讲讲在外面听到的遇到的趣事,多半都是江湖事,有时候只是街头巷尾的笑闻…… 拖了一个月的比武招亲终于结束了。廉贞说这次比武倒是真选出了几个有真本事又愿意为国出力的侠士,第一名是个蜀中豪侠,听说就是当初安排给唐四的对手,第二名是南宫世家的,第三名是钟不尽,另外,安南军还有一人也进了前十,最有意思的是,这次西林斋也有个弟子进了前十,不知道席仁打的什么主意…… 前十名的决赛是在西南王府举办的,西南王监场,郡主亲自出题。当日廉贞和破军还特地跑去趴屋顶,回来之后脸上的表情特精彩。 南安郡主这回可没闹什么幺蛾子,正儿八经的选了个驸马。可是,她选的那人不想当驸马,说要去参军,驻守边疆。最后,连“边疆未平,何以家为”这话都说出口了。 这下,南安郡主还没开口,西南王就做了主——驸马戍边,郡主随行住边区…… 廉贞说,被南安郡主和西南王同时选中的就是比武第一名的那位,叫凌翔……看他在王府看到苍剑锋的表情,两人好像也是认识的…… 破军说,最有意思的是那位高黎山的郡主也看上这位驸马,原本以为会是一场大戏,不料,那凌翔瞧都没瞧这位天仙似的圣女一眼,冷哼一声说不娶妖女…… 廉贞和破军在屋顶上听着笑出了声……一众护卫紧张的跑过来,见是熟人,不由松了口气。当初两人在王府的时候跟这群护卫军混的贼熟,一起切磋功夫各种讨教,那位护卫长看着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扶额,道:“在自家后院躲什么?” 比武招亲结束了,唐门门主的继承典礼也差不多到了。 不过,就在几万江湖人赶往龙泉山,准备吃喜宴的时候,唐家堡放出消息,说唐老夫人逝世,门主继承典礼取消,三年内唐家堡不办任何喜事…… 唐老夫人逝世的当晚,唐震来了杏林酒家,站在唐小惠面前,叹息一般说道:“七丫头,该回家了……” 听说,唐老夫人的遗体会被送至恭州安葬,不过丧礼是在龙泉山上办的,很是盛大,江湖人都留下来喝了杯酒…… 风寻木和千影跟着唐小惠去了唐家堡,笑凤仙和赖轻行也去送了唐老夫人一程,廉贞和破军代表水镜宫去参加丧礼,杏林酒家显得有些清静。 水镜月没去参加丧礼,一早就坐在杏林酒家的屋顶,时不时挠挠团在脚边的九灵,看一会儿繁华落尽的杏花树,看一会儿白云飘飘的蓝天,思绪却是不知被三月的风吹到哪儿去了…… 只是,她没能清静多久,就被一位不速之客打断了。 来人一身白衣飘飘,白巾蒙面,正是黎云坊的高洁。 水镜月本不想理她,但高洁是冲着她来的,她躲了倒是容易,若是给酒楼惹了麻烦可不好——黎云坊擅蛊,不小心留下一两只虫子,可不是好玩的。 街道上人多,水镜月把她带到后院,刚倒了杯茶,正在养伤的长庚就出来了。 高洁见长庚冷了脸色,十分识时务的站了起来,道:“我今日就是来告辞的。” 长庚把水镜月拉到身后,让阿杰送客。 高洁笑着后退,看着两人,道:“长庚公子,你不想知道星荧是怎么死的吗?不想知道幻海宫有什么秘密吗?不想知道星荧为什么跟离火生死决战吗?” 她说着又看了眼神色不善的阿杰,道:“幻海宫的继承人,你知道黎云坊跟幻海宫有什么关系吗?” 她刚说完,屋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高黎山的圣女,就是黎云坊高黎的女儿,长飞,是你师父追杀了二十年的仇人。” 隔着面纱,都能看出圣女脸上的笑容僵了…… 空桑这个挑事儿的,这会儿反倒拉着要拔刀的雁长飞,看向长庚,道:“杀了她会很麻烦吗?” 长庚淡淡道:“大理皇帝会给西南王写封感谢信。” 空桑松开了雁长飞—— 一道白影闪过天际,黑影紧跟而上…… 空桑对水镜月挑了挑眉,跟上去看热闹……呃,是去帮忙。 长庚拍了拍阿杰的脑袋,握紧了水镜月的手,道:“带你去个地方。” 第三百七十九章 流觞 今日街道上很热闹,游人如织,锦衣华服,缓带轻裘,红袖招满楼。迎面走来的少女素手执轻罗,轻纱遮不住笑靥如花;街角的少年低眉嗅蔷薇,折扇掩不住风流无涯…… 杏花谢了,桃花开了。 水镜月看着眼前繁花似锦,才想起,上巳节到了。 阿杰牵着点点在前面带路,水镜月牵着阿离,长庚抱着九灵,跟在后面。 阿杰看上去很高兴,脚步轻快,一脸的雀跃。他从杏林酒家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个大包裹,出城的一路上又买了不少,糕点馅饼,瓜果小食……那架势像是很想把整条街都搬走…… 长庚对他也格外的纵容,见他腾不出手了还会帮忙……水镜月在一旁看着,有些好奇他们这是去哪儿,郊游?野餐?买那么多吃得完吗? 锦城城北,大概二十里的大山里,有山名金华,山不高,却在苍松翠柏间建了座读书堂,游廊阁楼依山而建,小榭亭台临水戏波,清幽秀美,倒的确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三人刚走到山脚,就听见一阵欢快的歌声和嬉笑声,却是十来个少男少女在溪水边戏水对歌。有个少女见到三人,眼神一亮,叫了一声:“公子来了!” 顿时,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长庚微笑着点了点头,阿杰倒是十分热情的扔给他们几包零食,离开的时候还笑着回应了一首跑调的山歌…… 水镜月偏头看长庚,“认识的?” 长庚道:“以前常来。”顿了顿,又道,“幻海宫里,跟阿杰一起救出来的孩子都在这里念书。” 读书堂门口,一个青衫男子迎接几人,说一群学生正在读书台那儿举办曲水流觞。三人把马儿交给门口的小厮,抱着一堆零嘴……去参加曲水流觞宴。 读书台在一条小溪边,原本是学生们做早课的地方。水镜月等人到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亭子里有人在弹琴,溪水里漂着酒杯……长庚朝几个注意到他的人点了点头,在最末的位置坐了下来。阿杰找到熟人,拿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坐了过去…… 水镜月倒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感觉还挺新奇……不过,很快,她就觉得有些郁闷了——眼前一杯酒一杯酒的漂过来漂过去,她却只能眼巴巴的瞅着,看得见喝不着…… 长庚见她那模样不由笑了,给她倒了杯水,道:“喝酒,也要作诗的。” 水镜月眨了眨眼,端起杯子,道:“我还是喝水吧。” 长庚笑。 水镜月托着下巴看向那个端着酒杯念诗的少年,又看了眼自家正吃吃喝喝笑得一脸傻气的弟子,道:“啧,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两人坐了一会儿,长庚便拉着她离开了,在学堂里转了转,留阿杰跟朋友们玩。 学堂很大,风景不错,游园的学生不少,各处举办着不同的节目,吟诗作对的,琴棋书画的,还有骑马射箭的……有些稚嫩,却充满朝气。 晚饭的时候,读书堂里的老师和学生一起包饺子吃。据说这学堂的山长喜欢吃饺子,无论过什么节,一律吃饺子庆祝…… 进了学堂之后,九灵也跑没影了,晚饭的时候奔着水镜月跑过来,蹭着她的脚脖子——却是湿哒哒的一身水,那模样别提多可怜了……几个少女跑过来道歉,说是见这猫可爱,戏水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泼了它一下…… 水镜月帮九灵把毛弄干,喂它吃饺子的时候,听见旁边有人说等会要去放河灯……玩得兴奋了,最后还是山长说明日的早课不许迟到,一群学生才笑嘻嘻的散去。山长请了长庚去书房,说有事请他帮忙。 已经三月了,山里的夜晚仍旧有些凉。 水镜月躺在屋顶,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蛙鸣虫语,倒是挺惬意。阿杰原本已经去睡了,这会儿又找来了,手里还抱着一坛酒。 水镜月坐了起来,接了酒,挑眉,“不错。” 阿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喝了几口酒,犹豫半晌,终于开口,“师父,问你个事儿。” 水镜月的心情不错,笑着点头,“说。” 阿杰问道:“星照死了,是不是?” 水镜月微愣,这才想起来,这小子曾说过要自己报仇的话……他的仇人,可不就是死在血狱中的星照么?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点头。 “哦。”阿杰跟着点了点头,倒是没表现出多悲伤,也没有愤怒。他显得很平静,看向水镜月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困惑,“这么说,我的仇算是报了,对吧?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呢?以前我总想亲手杀了他,可是,如今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了,我也没觉得有多遗憾。师父,为什么啊?” 水镜月笑了笑,仰头看向夜空中弯弯的月亮,道:“因为,你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啊。” 阿杰恍然,坐着陪自家师父发了会儿呆,若有所思的走了…… 水镜月一坛酒还没喝完,长庚就回来了,取走了她的酒坛子,给她披了件风衣,抓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语气带着几分责备,“不知道冷吗?” 水镜月笑了笑,往他身边凑了凑,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长庚。” 长庚揉着她的脑袋,应了一声,“困不困?” 水镜月摇了摇头,沉默了会儿,道:“我想去一趟恭州。” 长庚似乎并不意外,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水镜月想了想,只是,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久到长庚心底生出一丝不安,不自觉的拉着她的手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抱紧……才发现,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他抱得太紧,水镜月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不安与无措,不由伸手环过他的腰,回抱着他,闷声道:“我又没说不回来……”她这话刚说出口,就感觉怀抱又紧了些,耳边温热的呼吸有些乱,胸口传来的心跳声让她跟着他一起慌乱了……这下,她连动都动不了了…… 良久,水镜月感觉抱着自己的那双手松了些……长庚深深吸了口气,将下巴搁在她头顶,心情似乎平复了些,却仍旧没有放开她…… 他看着远方黑夜中的重重山峦,淡淡的笑了笑,“抱歉。” 他伸手抚过她背后的长发,“我等你。” 水镜月含糊的应了一声,“唔。” 他问道:“什么时候走?七姑娘过两天也该出发了,一起?” 水镜月轻轻摇了摇头,晃动的发丝扫在他的下颚,微微有些痒。 ——扶灵,从锦城道恭州,快则两三个月,慢的话估计要半年吧。更何况,她要去做的那件事,实在不适合跟唐门的人一起走…… 她微微抬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看着那双微惊的眼睛,笑了,“我刚刚只是在想,这一趟要用多久……或许两个月,最多四个月?我想去血狱看看,闯人家的禁地,总不好太明目张胆……” 她揉了揉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放心,我会小心的。” 长庚抱着她摇了摇,“……总要过了生辰再走。” 第三百八十章 各自 水镜月从锦城出发的时候,唐家堡的送葬队伍也准备出发了。而当水镜月走进唐家堡外围的迷云阵之时,唐家堡的送葬人刚刚走出锦城的地界,正大山里的一个洞穴里歇脚…… 进入唐家堡的门户原本是一座村庄,一座看起来很平常的村庄。只是,村里每个人都是唐门的眼睛,即便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手中也会有致人死地的暗器。 这座村庄是唐家堡外门弟子居住的地方,也是被称之为外堡。 不过,如今这座村庄已经没有人了。 所以,它就只是一座村庄,一座废弃的村庄。 外堡虽废了,但进入内堡也并不容易。 唐门虽从恭州搬到了锦城,但恭州唐家堡也是有人守卫的,虽然人少了很多。不过,这里的阵法机关却是经过几百年的积累完善的,只会比锦城唐家堡更加厉害。 单说这一道守在内堡门户的迷云阵,真论起来,其实并不如当初莫风华摆下的迷音阵高明,但却隐藏着无数的凶险与杀机。 迷云阵中的云雾浓厚,三步之外伸手不见五指。水镜月刚走入云雾之中,脚下便出现了一座桥,一座很窄很窄的桥,两只脚并立都有些难度。 小桥延伸的方向是通往唐家堡的路吗? 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认为。但脚下便是云海翻涌的无尽深渊,能有勇气踏入深渊的人本就不多…… 若是走错了路,等待入侵者的会是什么呢? 深渊之下是刀山火海,还是毒虫蛇蚁? 没有人知道。 走错路的人都已经死了。 水镜月自然不会走错路。 唐家堡内的机关很精妙。可是,对水镜月无效。 她的踏月步,走过满地落红的杏花林之时都不会带起一片花瓣,当一片花瓣飞落之时,会触发脚下的机关吗?唐家堡制作机关或许真的能达到这种恐怖的灵敏度,但,显然不会用在这里。 暮色四合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血狱禁地。 入夜了,血狱的天空却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 如血,如焰。 带着悲怆,也带着热烈。 仿若视死如归的战士滴落的最后一滴血。 血滴落,火焰坠地。 一切都在崩塌,一切都在生起,无止无尽。 水镜月仰头看着头顶那轮唯一不变的血月,脚下是不断陷落又同时升起的土地,周围是不断熄灭又不断升腾的烈焰,空气中的火光点点,仿若血色的萤火虫…… 她是震惊的,却不是因为血狱,而是因为传说中的那三个人—— 离火,星荧,星照。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唐门会搬离生活了数百年的故园。 地狱是什么样的?乱世降临是什么情形?世界毁灭是怎样的光景? ——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两年吗? 她来这里,并不仅仅只是想看看他曾生活的地方,也是因为,她想到一些事,想要印证一些事……关于离火宫的,关于幻海宫的,关于离火和星荧的,关于唐四的,关于九炎心法的,关于乌炎心法的,关于他师父的,也关于她自己的……关于那些淹没在时间长河中的传说,关于那些埋葬在沉默与禁忌后的真相…… 她踏着不断崩落的土地,穿过劫灰般的烈焰,走向地狱深处……她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找到答案,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她决定做一些事,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或许最后她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但,什么都不做,最后也可能会后悔。 她想,或许,很多时候对与错并没有那么重要…… *** 唐门的送葬队伍到达恭州的时候,已是夏日炎炎。六月的骄阳照不透终年不散的云雾,湿热的空气让人仿若置身蒸笼,闷得难受。 唐小惠站到一旁,让身后的押送灵柩的人先走,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真希望下一场雨。 唐家堡的子弟走进废园般的村庄,看着路边地摊上蒙上的一层厚厚的灰尘,想起曾经那座繁华的村庄,曾经热闹的集市,心中都不由生出几分感概,几分黯然…… 唐小惠留在了最后面,站在村口,鹅黄的裙裾依旧飞扬,她脸上的笑容却不再如从前那般张扬。 她低头看着身旁的千影,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影子。” 她放开她,抬眼看了看站在对面的蓝衣人,尽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伸手,覆在他心口的位置,然后,轻轻一推—— “风寻木,你走吧。” 她说完便转身,脚步飞快的走进了那座村庄,追上前面长长的送葬队伍……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 身后,千影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大叫了一声:“姐姐!” 她往前跑了几步,却在进入村子的时候被两个黑衣人拦住了。那两人她认识,姐姐说那是大哥哥和二哥哥,可是,他们此刻看她的眼神,冰冷得让她陌生—— “非唐家堡中人,不得入内。” 千影怔然——原来,她并不是家人。 她不会哭闹,更不会像阿杰那般纠缠不休。但是,她也会伤心,不会比旁人少一分。 她还是哭了,却哭得很安静。小小的一团蹲在地上啜泣着,整个人都颤抖着,仿若失去的是整个世界。 风寻木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抱了抱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知道,她会成为唐门门主。 但,他没有想到她会推开他。 如果,她没有推开他,他会如何选择? 他没有想明白,她便替他做了决定。 是因为从这几日的沉默中看出了他的犹豫吗? 还是因为她不再需要他了?或许,是觉得他不再需要她了? 他发现,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懂她…… 走过村庄,走过云海。 曾经的主人踏上这座被遗弃的土地之时,山间吹来一阵清风,吹散了挥之不去的闷热,连头顶的骄阳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终于有人意识到,那不是风。 唐家两位长老变了脸色,几乎同时跃出,“有人闯禁地?” 那是内劲,是溢出的真气。 没有温度,却让人觉得温暖,安抚着受伤的心灵。 却如夏日最后一缕清风,如傍晚最后一抹夕阳,稍纵即逝,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唐小惠仰头,向着太阳伸手,仿若想要抓住那灼热的阳光,眼角的泪水终于滑落—— “阿月,是你吗?” 山下,风寻木和千影也感觉到了那股真气,千影不自觉的停了哭泣,风寻木抬眼看向山顶的方向,眼中却露出一丝困惑—— 这世上,能让人感到如此舒心的真气,也只有乌炎心法了。 是阿月吗?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种感觉……难道是乌炎前辈来了?好像也有些不同…… 最先感受到那股异常的真气的,是血狱禁地之外的唐门弟子,不过,他们不敢擅自进入血狱查看。 而当唐门的两位长老赶来,看到血狱中的景象之时,不由震惊,继而,是恐惧……如此强大的力量……再怎么让人舒心,都是令人忌惮的…… 唐小惠随后赶到,看到这场景,却是淡淡的笑了,道:“唐门子弟,该回家了。” 即便是唐门中人,也只有极少的那一部分知道,唐门之所以搬离恭州,是因为这座血狱,而更少的一部分才知道,是因为二十年前的那场战斗,因为三四年前那个疯子的闯入…… 血狱,在那之后,成了一座真正的地狱,侵蚀着整座唐家堡。 可是,如今,山河不再崩陷,火焰不再燃烧,劫灰落尽,大地上生出青涩而柔弱的嫩芽,在阳光下轻轻摇晃着,努力的生长着…… 而此刻,造成这一切的人,拥有让唐门长老恐惧的力量的人,已经随着山间清风,飘向远方…… 黑色的身影落地之时,不远处的白马踏着欢快的脚步走近,踢着马蹄子打着响鼻,甩着尾巴眨着眼睛,努力的表达着内心的欢愉…… 水镜月摸了摸它的脖子,仰头,顺着刺目的阳光,看向那炙热的光团,眼中露出几分困惑,继而释然,轻轻道:“师父,是你吗?我上来了,可是,这里并不是山顶。乌炎心法第九层,再往上,会是什么呢?” ——在闲云岛的时候,她就有机会突破,却一直都压抑着。 乌炎说得不错,她是在害怕…… 她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隐隐有种预感……又或许,只是未知,所以才恐惧。 在血狱里,她没能找到最终的答案,而现在……她翻身上马,拍着阿离,绕着山路走出这座大山……在走进最近的一座城市之前,她回头看了看西南的方向…… *** 七夕节到了,华灯初上,锦城的街头很热闹。夜空中升起了天灯,像摇曳的星辰。南河的水上灯火通明,仿若天边的银河。 游人如织,画舫如梭。 锦城的子民有高兴的理由,不仅仅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不仅仅为他们自己,也为他们敬爱的西南王和南安郡主。 今日,是南安郡主成亲的日子。 整座城都沸腾了。 不过,有一个地方例外。 南河之上,有一艘画舫,不华丽,却奢侈。 画舫很大,散发着一股冷冽的气息,在一片喜气祥和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或许,是让人在七月都觉得泛寒的气息太过明显,周围三丈范围内没有船只停下,就连不小心飘来的河灯都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画舫里有十个人。 有美酒,有佳肴,但没有人是为宴会本身而来的。 或许,有个人例外—— 宴会主座上,坐着一位白衣公子,垂着双眸,斜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支在扶手上,端着一只白玉酒杯,随意的姿态显得有些慵懒。 空气中肃穆而冷峻的气氛,似乎也因为他这分随意而淡了许多。不过,没有人会指责他的不庄重。 整间屋子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可是,他却只专注于手中的酒杯。 底下那八位穿着常服仍旧掩不住一身肃杀之气的将军,看着他的眼神都十分的困惑——公子不是从来不喝酒? 不过,这困惑只在脑中一闪而过,转眼便扔进窗外幽深的南河里喂鱼了。那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公子喝酒还是喝茶都无所谓。只是,他们都说完了,表明了态度,分析了局势,他一直沉默是什么意思?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在犹豫什么呢? 他们有些焦躁,却不敢催促。 八位将军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随后,左首的那位转了转身,又把刚刚几人的陈词总结了一遍。他开始说得慷慨激昂,然而,在看到白衣人淡漠的神情之时,眼中燃起的火焰也不由熄灭了几分…… 白衣人动了动,微微垂着眼,仿若在看正蜷在桌脚睡觉的白猫……他轻轻蹙了蹙眉,仿若有些无奈。继而,仿若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他眼中却透出了一丝笑容…… 站在白衣人身后的青衣少年,看着底下因为那个笑容而激动的人群,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又被误会了啊……这样也好,先过了今晚再说……这群人啊,今晚公子不点头大概是不准备离开的吧?若是瞒着公子做出什么事,可不好收拾…… 在他的位置,能很清楚的看到,他家公子看着是一张纸条。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今天早上一只信鸽带来的,好像是师父的信。公子收到信的时候,最初好像有些高兴,却很快就皱了眉,打开信之后,只瞄了一眼,就彻底不理人了……那信纸不大,看上去应该只有寥寥几句话,但公子今日一整天已经看了无数次了……估计早就倒背如流了……他很想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 青衣小厮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画舫上的人已经离开了。他看着白衣公子抱起那只傲娇的小白猫,眨了眨眼,问道:“公子,你答应他们了?” 白衣公子淡淡笑了,拍了拍他的脑袋,“回去吧。” 第二日清早,西南王府咸德殿,西南王揉着脑袋,皱着眉,脸上带着宿醉的疲累和被吵醒的不耐。 “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视线在底下扫了一圈,“长庚呢?” 纪荣走近,躬身,递上一封信,“王爷,这是长庚公子留下的。” 西南王有些困惑,伸手接过,在看到信封上那两个字时,睡意顿时就消散了—— 辞呈 他皱了皱眉,一边打开信,一边问道:“他人呢?什么时候走的?” “昨夜府中的护卫有看到公子进府,估计是后半夜才离开的。”纪荣看了一眼下面几人,“几位将军也收到了这封信。” 西南王正看着信,神情很复杂,有惊讶,有不解,有遗憾,有不舍,也有感激…… 纪荣小心的问道:“王爷,公子应该还在蜀中,要王将军去找吗?” 西南王苦笑着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若是想离开,又有谁能留得住……” 他低头又看了眼那信纸,看到最末那行字时,不由笑了,眼底露出几分释然—— 或许,如今有一个了…… 追妻啊…… 该说,不愧是锦城第一风流公子吗? 第三百八十一章 守门 中秋已过,天气却仍旧有些燥热。 金陵城,大昭朝的都城。 南城门,已经巳时三刻了,进城的队伍却仍旧很长,城门关的检查似乎比往日更加严格,放行的速度很慢。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灼人,队伍却像是始终不曾移动似的,人群中时不时传来一声咒骂,却没有人敢硬闯入城。 长长的队伍中,黑衣白马的女子静静的等待着,怀中抱着一把黑布缠绕的长刀,脸上没有一丝的焦灼,微微垂着眼眸,仿若睡着了一般。 ——白马名阿离,长刀为月下,黑衣女子自然是水镜月。 从唐家堡的血狱禁地出来的时候,她就想来一趟金陵城。原本,以阿离的脚程,她早一个月就该到金陵城了。不过,她刚刚突破乌炎心法第九层,需要时间适应,一路走一路修炼,自然要慢些。 她到江南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了。她想起明心和尚,不知道他是否平安从岭南回来了,便回了一趟灵隐山,去看看自家老师,也看看家里的几位长辈。结果,明心劝她留下来过了中秋再走,天枢也说宫中有些事需要她帮忙。 明心留她过中秋,她心中微暖。 天枢请她帮忙,她心中微惊。 不过,她都不好拒绝。 中秋之后,又在家里留了几日,等她到金陵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了。 此刻,在冗长的进城队伍中,她并不是仿若睡着了,而是真的要睡着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她本想趁着排队的功夫打个盹儿,可是,没一会儿,就被吵得无法安睡了。 她睁开了眼睛,抬眼对上几道探寻的目光,弯着嘴角朝对方笑了笑。她笑得很真诚,那几道目光却顿时就收了回去,周围的议论声也低了几分。 她没有带面巾,原本大多数江湖人都没有认出她。但是,有人认识她坐下的那匹白马,有人认识她手中的那把缠着黑布条的长刀,自然猜到的她的身份。而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霎那,他们也就确定了—— 这位的确是月姑娘。 那些人对月姑娘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水镜月却觉得有些奇怪——进城的队伍中有很多武者,还有不少是名门宗派的弟子。倒不是说武林中人不能来金陵城,只是,这么多人一起来,还有不少高手,有些不寻常。 不过,她没能多想,便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她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熟人,一个朋友。 重点是,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目光所及之处,是斜倚在城门口的一位守城官。那位守城官没有穿铠甲,也没有拿武器,双手抱胸,站姿有些随意,甚至称得上懒散。不过,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不仅仅是因为其他守将对他的态度,更因为他周身隐隐散发出的那股肃杀之气,比城门口二十来个站姿整齐一脸肃然的将士加起来都要骇人。 因为他的缘故,即便很多高傲的武林人对严格的盘查心有不满,也没有人试图在这里捣乱。 水镜月在看到他的时候,微微一怔,然后,“噗”地一声,笑了。 她的笑声并不算大,在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中并不如何引人注目。然而,那一刻,那位懒散的守城官却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他的视线最初只是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似乎只是不经意间落在她身上的。不过,只一瞬,那道视线似乎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又移了回来—— 这次,他看的时间有些长。 先是困惑,而后是犹疑,接着是惊愕—— “阿月?真的是你啊!” 一脸惊讶的守城官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大步流星地往水镜月走来,嘴角的笑容也不由扩散,周身的那股血腥之气都消散了许多,朗声道:“你来得正好,走,本将军请你喝酒。” 水镜月坐在马上,淡淡的笑着,伸手指了指前方——没见我正排着队吗? 那人揉了揉阿离脖子上的鬃毛,“我的朋友,需要排队吗?”说着,直接牵着马儿进城了。 阿离本就有些不耐烦了,自然跟着走了,水镜月也没想拒绝。 进了城,她看着前方给她牵马的少年将军,问道:“夏成林,你怎么会在京城的?守国门的将军,跑来京城守城门?被贬了?” 这位特殊的守城官,正是襄阳城的主帅,夏成林。 虽说如今大昭和云国握手言和了,可边关总还是要守的啊。景平帝能把燕王世子调回京城,总不可能轻易调回襄阳城的主帅。皇帝若没有充足的理由就对夏成林出手,襄阳城绝对会真的发生兵哗。 夏成林听了这问题,却是难得的叹了口气,道:“别提了,一言难尽。” 水镜月眨了眨眼,笑了笑,手中绕着缰绳,道:“我要喝最贵的酒。” 夏成林乐了,笑道:“行!欠你的那顿酒我还记着呢。” 水镜月嗤笑一声,道:“夏成林,你好歹是一军主帅,至于这么小气么?这顿分明是我陪你喝,你欠我的那顿得另算。” 夏成林挑眉,答应得特爽快,“没问题!” 金陵城或许并不是大昭最繁华的城市,却是大昭最贵的城市。这里有大昭最尊贵的宫殿,最奢华的酒楼,还有最昂贵的酒。 最奢华的酒楼,是福满楼。 最昂贵的酒,是福满楼二十年的女儿红。 此刻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夏成林和水镜月到福满楼的时候,店里的伙计十分礼貌的鞠躬道歉,“客满了。” 夏成林摆了摆手,“无妨,给我们拿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就成。” 那伙计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道:“夏将军,实在抱歉,今年的女儿红都卖完了。” 福满楼的女儿红,每年只出两百坛,供不应求。卖完了似乎很正常,不过,实际上,福满楼每个月最多只卖十坛。剩下的,是福满楼的老板拿来送朋友的,千金不卖。 如果那伙计说,福满楼这个月的女儿红已经卖完了,倒是有可能。可是,一整年的都卖完了……夏成林心里本就憋了一股气,此刻面色有些不善。他是战场杀敌的将军,那一身铁血威视不经意见释放出来,虽然只有一丝,那伙计也顿时惊出一脑门的冷汗,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夏成林,他不过是个伙计,你何必为难他?”水镜月没有下马,说这句话时语气很平淡,没有指责,话音落地的时候,那名伙计却感觉有股暖风吹过,那股威压顿时消散无踪……他不由抬头,朝说话之人看了过去—— 水镜月却没有看他,拉了拉缰绳,道:“去别处吧。” 夏成林也在看她,眼中微讶,然后笑了,正准备跟上去的时候,头顶却传来一个声音—— “夏将军!”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夏成林抬头看了一眼,笑了,朝水镜月道:“没有最贵的酒,却有免费的午餐,去不去?” 水镜月听见那个声音的时候,也回头看了一眼,听言眨了眨眼,挑眉笑了——这金陵城,许久不来,好像变得有趣多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对视 福满楼的二楼是雅座,三楼是雅间。 从窗口探出的那只脑袋在三楼,不过,这人请客请得很爽利,当冤大头当得很得意。 这人是谁呢?水镜月也是认识的—— 石昱文,当朝丞相石君禄的独子,金陵城第二纨绔子弟……或许只是曾经的? 不过,水镜月觉得有趣,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她从窗口看到了跟石昱文坐在一起的那个人—— 一个身穿红色劲装的少年。他并没有转头看窗外,只是闷头喝酒,脸色潮红,已是半醉,却是全然没了初见时的那股朝气和傲然。 这人……怎么会跟石昱文走在一起?难道……因为都是二世祖的原因? 上了楼,水镜月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夏成林却已经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伸手取了酒壶,到了一杯酒,转头朝她招了招手,“进来坐,别客气。”说的好像请客的是他一样。 “这位是夏将军的……朋友?”石昱文起身,原本想过来请新朋友入座,话未说完便怔了怔,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月姑娘?” 水镜月朝他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走了进去—— 她伸手接了夏成林递过来的酒杯,抬手,仿若准备喝一口,那酒杯却在还未触到唇角时便消失了—— 白光闪,风声过。 “叮!” 红衣少年刚刚续满一杯酒,酒杯举到一半,蓦然一转,杯中酒洒落,晶莹的液体划出优美的曲线……白瓷酒杯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却又在一瞬间分开—— 白光依旧快的让人看不清,风声依旧短促的让人无法捉摸。 洁白如凝脂的酒杯再次回到水镜月手中,杯中的酒仍旧是满的,一滴未洒落。她垂眸,闻了闻,赞一声,一饮而尽。 对面,红衣少年的脸色仍旧潮红,眼神却不再迷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碎裂的酒杯,白瓷碎片割破手指,流出的血液猩红……那么刺眼……他抬手,看着对面的女子泰然自若的喝着酒,微微蹙眉…… 坐在水镜月身旁的夏成林,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刚刚在楼下,他就已经感觉到她的武功精进不少,知道她的功夫远在红衣少年之上……他的惊讶是因为红衣少年……不过,这样才有趣么……他笑了…… 石昱文却远没有那么镇定。刚刚两人的交锋很快,水镜月手中的酒杯从飞出到飞回,也不过眨眼之间,就连夏成林都没能注意到她手指的动作,而在石昱文看来,水镜月只是喝了一杯酒,而对面的红衣少年,却不知为何将手中的酒倒了,还捏碎了酒杯……至于那道白光,他觉得只是眼花了…… 石昱文有些不明所以,看向对面“醉的不轻”的红衣少年,眨了眨眼,“很疼吧?我带你去看大夫?”语气像是哄孩子。 红衣少年没有理他,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对面的黑衣女子。 水镜月放下酒杯,对他挑了挑眉,“不服气?”她说着,黑影一闪,消失在窗口,轻蔑的笑声从屋顶传进来,“再战。” 红衣少年起身,拿起一旁的银枪,翻身,跃上屋顶。 夏成林放下筷子,立马追了上去,却是跃至街角对面的屋顶,手中还端着一盘酱牛肉——阿月这是干嘛呢?不明白,不过,好戏总不能错过。 此刻,对面的屋顶上,红衣少年的银枪已经动了,直直的往黑衣女子的眉眼间刺过去—— 他的枪很快,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最简单的招式,直来直往,却气势凌人。 黑衣女子淡淡的笑着,一双眼睛看着对面发怒的少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却总能在最后一刻躲开直逼而来的银色枪头。 三十多招过后,红衣少年依然连眼前黑色的衣角都没碰到,眼神却更加凛然,手中的枪杆更加沉稳,枪头的红缨更加凌乱—— “砰!” 水镜月抬了抬手中的刀,却没有出鞘,只用刀柄卡在了银枪的倒钩旁,轻笑出声,“呵,我还在想,雁门关那个鲜衣怒马的轻狂少年,是不是在了金陵城的纸醉金迷之中彻底腐烂了。看来……还不错。” 红衣少年微愣,看着那把用如此诡异的方式挡住自己银枪的……缠着黑色布条的长刀?然后,他抬眼,看向对面那双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眼中的锋芒渐渐消失,升起一丝犹疑—— “阿月?” 水镜月突然怔住,仿若被他这一句试探的话语所击中,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微微扩散的瞳孔中透着几分震惊,几分不敢置信,还有几分欢喜…… 红衣少年眨了眨眼——有这么高兴? 然而,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的黑衣女子已经收回了手中的刀,转头,看向的屋顶之下—— 热闹而嘈杂的街道上,一位白衣公子站在福满楼的门前,看着门口那匹正在吃豆子的白马,然后,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一丝迷茫,一丝无措……所有的情绪在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之时,都化作温柔的笑意—— 安静的对视。 在她的眼中,他眼底的笑容悄然荡开…… 在他的眼中,她眼底的喜悦慢慢溢出……长发飞扬,黑色的衣袂翻飞,熟悉的眼波流转至眼前……灿烂的笑容仿若从天而降的朝阳……他不由弯了嘴角,伸手,仿若迎接此生唯一的温暖…… 黑色的影子仿若燕子一般,在阳光中展翅……在落地的瞬间,嘴角的笑容扩大,伸手之时却想一只调皮的猫儿一般,扑进白衣人的怀里…… 时间仿若静止了一般。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停了脚步,看着这对在街头相拥而立年轻人,仿若被那自然流露的幸福所感染,又或许只是被那份旁若无人的真挚所感动,嘴角不由扬起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水镜月似乎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的……脸颊不由自主的飘起一阵红晕,耳朵好烫……她低着头,将脑袋抵在他的胸口,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感觉头顶的太阳越来越大了……没错,一定是阳光太灼人的缘故…… 长庚不由笑出了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人群…… 众人似乎意识到这对恋人的羞怯,掩嘴而笑……走向自己的生活…… 人群又开始热闹起来,世界重新活了过来。 水镜月终于放开他,伸手捏了捏红宝石般的耳垂,往后退了一步,看了对面的白衣人一眼,又飞快的移开了视线,眼神有些飘……她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上,摸了摸鼻子,嗫喏道:“那个……屋顶太滑了……” “噗。”青衣少年站在白马身旁,十分不给面子的笑出声来,“师父,你这个借口太……呀,疼!” 阿杰捂着脑门,抬头,正想控诉几声,却不由眨了眨眼—— 长庚伸手捏了捏水镜月红扑扑的脸颊,含笑道:“下次小心些。” 屋顶上,红衣少年嘴巴长得大大的,一双眼睛都瞪圆了,看着那两道身影,直到他们走进福满楼都没反应过来……半晌,抬头看对面的屋顶,问道:“那是阿月吗?终于还真有人能制住她啊……那个白衣公子是什么人?” 夏成林眼中的震惊消失,神情复杂,看不出来情绪,“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叫做长庚,以前是西南王府的门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不是看向红衣少年的,而是看向脚下的街道—— 那里,还有一人。 黑衣男子轻轻摇着把折扇,摇头晃脑的叹息一声,“彻底被无视了啊……”他虽这么说着,嘴角却不由勾起了笑容,移步跟上了前方那两道黑白的声音,含着笑意道:“越来越有意思了。” 夏成林跃下屋顶,轻轻笑了一声,“人到的够齐的。” 在看到那位黑衣男子的时候,红衣少年也不由变了脸色,赶紧跟了上去——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人是跟那位白衣公子一起的吧?可是,他不是西南王府的人吗?等等,刚刚夏成林说……以前?那现在呢? 第三百八十三章 和亲 福满楼,原本有些空荡荡的大餐桌,一下子坐满了。 红衣少年刚坐下,就起身跟水镜月喝了一杯,道:“阿月,你这几年有什么奇遇不成?武功进步这么快?” 水镜月喝了酒,道:“敬酒不吃,偏吃罚酒。尚在飞,这么多年你这毛病还没改?” 红衣少年正是尚在飞,当今燕王的独子,跟水镜月同年的。 水镜月十三岁那年去雁门关的时候,见过他一次,两人还打过一架……呃,不止一架…… 尚在飞至今仍对当年那个蒙着面巾的小女孩记忆深刻。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带着飞甲营巡营,抬眼就看到雁门关城楼顶上那道黑色的身影,下一刻却见那人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他以为她想不开,惊叫着跑过去救人,跑到半路却见那人如同一只黑鹰般从银色的月光中飞过,飘然落地。他惊讶之余想起这人可能是刺客,立马带人过去将人包围起来。他问她话,她却不答,加之她一身打扮实在太像刺客,他挥手让人抓住她。然后,就是一片混乱……最后,等到燕王和墨千殇赶到的时候,整个飞甲营已经没几个人能站起来了…… 后来,墨千殇介绍两人认识,水镜月主动道歉,尚在飞却没有接受,还十分嚣张的说要挑战她……因为她让他的属下面前颜面扫地……最后,水镜月让他彻底没了颜面,两人倒是成了朋友。 只是,水镜月不知道的是,在第一次交手的时候,尚在飞就对她高得诡异的身手十分的佩服。后来的比试,并不是因为他想找回颜面,也并不是所谓的好胜心。而是因为另一件事……在金陵城的这段时间,他经常会想起那件事,想起那个才十三岁的小女孩在雁门关上说的那句话…… 尚在飞想起从前的事,也笑了,衬着微红的脸颊,显得格外的灿烂,“什么时候再比一场?我可还没认输呢。” “耍赖而已。”水镜月一边说着,一边将阿杰偷偷摸酒壶的手拍开,见他不服气,道:“未满十八岁不许喝酒。” 阿杰道:“你不是说……” “偷喝可以,不过,被发现了要挨打。”水镜月说着看了眼尚在飞,又瞧了眼自家徒弟,道:“打得过吗?” 阿杰眨了眨眼,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之后,看了尚在飞一眼,挠了挠脑袋,道:“师父……你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了?” 尚在飞自然也听明白了,看着水镜月咬牙,“阿月……难怪成林说你越来越嚣张了……” 水镜月转眼瞧了夏成林一眼,漫不经心道:“不服气?” 夏成林听到尚在飞提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端了酒杯挡住自己……没能挡住……他“嘿嘿”的笑了两声,举着酒杯投降,义正言辞道:“绝对没有。” ——不服气?开什么玩笑。打不过不说,先前还欠了这丫头一个大人请没还呢…… 水镜月的视线稍偏移,落在对面的黑衣男子,眼中露出几分意外,好像才发现这桌子上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似的…… 石昱文以为两人不相识,便主动介绍了,道:“月姑娘,这位是云国的使者,萧凌云。” 萧凌云朝水镜月举了举杯,笑了笑,“阿月,别来无恙?” 从踏入金陵城到现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水镜月就接二连三的见到意料之外的人,这会儿她觉得就算是云国皇帝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觉得吃惊。 对于萧凌云的身份,水镜月一直都不大清楚。不过,上次在西域,他作为云国使者前往开都河签署和约,这会儿作为使者出使一下大昭似乎也挺正常的。 如今大昭与云国握手言和,萧凌云作为云国使者出现,比夏成林作为边关守将出现在这里,要让人容易接受多了。 水镜月对萧凌云一直没什么好感,不过,他是墨千殇的义弟……而且,这次,她有些事想问他……她端起酒杯,跟他喝了一杯,问道:“他在燕京过得还好吗?” 萧凌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原本想跟从前似的说两句便宜话,却正好瞧见长庚正把刚剥好的蟹肉送到她面前,到嘴边的话就变了,“阿月,当初在江陵城的时候,你不是比讨厌我更讨厌他的?” 水镜月淡淡道:“是我讨厌你,还是你故意惹人厌?” 萧凌云摸着下巴,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 水镜月吃了一口蟹肉,抬眼,又问了一遍,“他还好吗?” 萧凌云笑了笑,道:“自然比不上从前逍遥自在。不过……也不算太糟糕。” 水镜月点了点,“多谢。” 阿杰正在跟一只螃蟹奋斗,偏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长庚正在喂九灵——他凑到自家师父身旁,道:“师父,他是来迎娶公主的呢。” “嗯?”水镜月这次倒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抬眼在萧凌云身上扫了一圈——一脸的嫌弃。 阿杰又道:“我们在路上碰到他的,公子说他太缺德,说不定会召来血光之灾。” “噗。”水镜月忍不住笑出声来,偏头看了眼身旁的白衣人,十分赞赏的点头,“说得不错。” 长庚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个……”石昱文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这个时候插嘴好像不大好,不过,看了一眼遭受池鱼之殃的萧凌云,还是开了口,道:“使者只是来迎亲的,娶公主的是云国二皇子。” 他话音刚落,那边尚在飞突然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说着,拿起那杆银枪,头也不回的走了。 水镜月的目光追着他出门,眨了眨眼,“他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石昱文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神情有些懊恼。 夏成林瞧了萧凌云一眼,喝了口酒,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他现在是御林军右卫统领,事儿多,忙点儿也是正常的。” 水镜月听着这句有些耳熟的话,夹着眼前的花生米吃着,道:“要不然,你先说说你怎么突然跑来金陵城了?不会是来送公主去和亲的吧?” 她这两句话说出口,对面几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气氛有些尴尬。 水镜月却似乎更加好奇了,放下筷子,眨了眨眼,“猜中了?” 石昱文轻轻咳嗽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旁边两人难看的脸色之后,还是明智的保持了沉默,摸着鼻子道:“月姑娘,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的……” 石昱文的意思原本是想让她晚点随便找个人打听下的,水镜月却是下意识的就偏头,看向长庚……眼睛睁大了些。 长庚递给她一碗鱼汤,笑了笑,道:“云国使者这次求的是两门亲事,一个是给他们的二皇子求的,还有一个是云国女将军叶霓裳。” “叶霓裳?”水镜月恍然,偏头见到夏成林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由乐了,“夏成林,叶霓裳看上你了?” 萧凌云道:“叶将军可是草原上的女神,云国不知多少男儿仰慕她,夏将军该惜福才是。” 夏成林冷哼一声,“本将军把这福气让给你,如何?” 萧凌云道:“可惜,叶将军看不上区区。” 水镜月点头,“叶霓裳眼光不错……不过,云国是来求亲的又不是来抢亲的,难道还不许人拒绝?” 第三百八十四章 开科 水镜月的一句话说得入情入理,但,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上,人们往往并不喜欢讲道理,更不喜欢讲感情。或者说,他们总是忘了最简单的道理。 她不是不懂,只是,不喜欢。 她说那句话,并不是想改变什么。她也知道,她改变不了什么。只是,遇上不平之事,不能拔刀相助,总还能鸣一声不平。 这句话若是由大昭朝廷说出口,由那位和亲公主或者夏成林说出口,萧凌云都能有一百种方式反驳,堵得他们哑口无言。而此刻,他没有打算用那一套理论来辩解—— 他不需要向水镜月解释什么,而水镜月,也不会接受。 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紧张,水镜月替夏成林或者昭阳公主说得那句公道话之时,语气本就很随意,也没有指望得到回应。石昱文觉得有云国使者在场,讨论这种话题实在不合适,正想把话题转过去的时候,水镜月就说起了旁的事。 “金陵城很热闹啊。” 一句很平常的话。金陵城是大昭朝的都城,自然是热闹的。但,水镜月所说的热闹,跟平常的热闹不一样。 长庚点了点头,道:“朝廷开了恩科,选文臣,选武将,也选御医。” 在城门口排队的时候,水镜月就发现来金陵城的武者很多,不仅有名门宗派的,还有很多无门无派的。进城之后,她才发现,不仅仅是武者,成里还多了很多书生。 进城这么久,她虽然没问,但周围总有人在议论。她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此刻这栋酒楼里,每个人谈论的话题,总绕不开那几个词——文试,武试,太医院,云国,西林斋,等等。 朝廷开恩科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武科和医科考试却不寻常。 大昭朝虽以武立国,但武将大多都是将门世家。平民将军自然也有不少,不过,军中自有一套选拔武将的制度,从来都没有开过什么武举。 至于选拔御医,以前倒也有过,却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自从皇城里建起那座星祭阁之后,太医院基本上形同虚设。不过,如今星祭阁被封了快八年了,朝廷也该给太医院添些新血液了。 石昱文问道:“月姑娘和长庚公子也是来参加武试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两人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夏成林似乎才想起这个问题——他还没问水镜月为何会来金陵。他一直都很想拉水镜月入军营,虽然从来都没有成功过,但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虽然他觉得水镜月来参加武试的可能性不大,听到这话却也有些兴奋,道:“石大人若是有办法说服月姑娘参加武试,可是大功一件。” 萧凌云笑吟吟的用折扇拍着手,也附和道:“不错。若是这两人参赛,云国可就没有胜算了。倒时,景平帝定然会记石大人一份举荐之功,秦大人也必定会感谢石大人。” 石昱文的眼睛更亮了,看两人的目光更加殷切,有些坐不住了,“明日就是报名截止的日期了,你们报名了吗?我现在带你们过去?” 水镜月正迷惑呢——这事儿跟云国有什么关系?什么功劳不功劳的? 长庚道:“据说云国使团中有不少出身云中府的武将,也会参加武试。” 水镜月眨了眨眼,“若是他们胜了呢?总不至于让云国人担任大昭的武将吧?” 萧凌云道:“当然不会。只是促进两国邦交,我们不加入最后的排名。” 水镜月挑眉,“所以,就是来砸场子的?” 萧凌云耸了耸肩,“这可是你们大昭皇帝的意思。” 石昱文比较关心两人要不要报名的事,又催了一次,说是可以帮他们跑一趟,不用他们亲自去。 水镜月淡淡道:“我们是不能参加的。” 她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愿意。这倒是让对面三人都有些困惑,阿杰也有些不解,道:“师父,这次比武跟西南王府那次不一样哦,男女都能参赛的,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都可以。” 夏成林:“你参军了?谁敢跟我抢人?路见平?还是墨千殇?” 石昱文似乎想起了什么,挠着脑袋,“那个,月姑娘,该不会是因为那几桩命案吧?赵大人那里定案没有你的名字的。” 萧凌云挑眉,“命案?阿月犯了什么罪?冤案么?” 水镜月有些佩服几人,望了望天,然后看向阿杰,问道:“吃好了没?” 阿杰点头。 水镜月拿起长刀,起身,摆了摆手,道:“走了。” 长庚也抱起九灵跟了上去,阿杰抹了抹嘴,也跟了上去。 夏成林在后面喊道:“阿月,你就这么走了?” 水镜月脚步一顿,摸着下巴想了想,回头,看了三人一眼,然后转眼看向自家弟子。 阿杰睁大了眼睛看过去,有些不解。 水镜月问道:“有没有兴趣参加武试?” 阿杰一愣,有些蒙圈。 水镜月揉了揉他的脑袋,“放心,赢了之后,不想当将军,也是可以辞官的。” 阿杰眨眼。 水镜月朝石昱文道:“帮这小子报个名。” 阿杰再眨眼——就这么决定了? 水镜月转身,下楼,一边对跟在身后的尾巴道:“小子,既然报名了,就不许输,听见没?” 阿杰抬头,“啊?” 水镜月回头,拍他脑门,“啊什么啊?这个时候只要说‘是’就可以了。” 阿杰小心翼翼问道:“师父,不许输,是什么意思?” 水镜月白了他一眼,“当然是要拿到榜首的意思。” 阿杰咽了口口水,问道:“输了的话……” 水镜月头也没回,手中的长刀一转,在他肩膀上敲了敲,“还没比就这么没信心?怎么这么没出息?” 阿杰偏头,可怜巴巴的看自家公子,“公子……” 长庚拍了拍他的脑袋,笑了笑,“还有十天,好好练功。” 阿杰:“……” 从福满楼出来,水镜月牵了马儿,问道:“你们住哪儿的?” 长庚道:“悦来客栈,我租下了一间小院,还有多余的房间。” 水镜月笑眯眯点头,“正愁找不到住处呢。” 阿杰跟在两人身后,仍旧在为武试的事发愁。他解下背后那把五残剑看了看,望天——偏偏这个时候空桑不在,风寻木也不在,就连廉贞和破军都不在…… 水镜月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放心,为师既然帮你帮你报名了,自然不会不管你,这几天会好好‘指导’你的。” 阿杰打了个寒颤,一惊之后,有些诧异,“师父,你要教我武功?” ——他拜师的时候,水镜月就说过了,只教他轻功。而且,他也听风寻木说过,他师父不可能教他武功,虽然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也不是不难过的…… 水镜月道:“不能教你乌炎心法。” 阿杰歪了歪脑袋,长庚拍了拍他脑袋,示意他不要问了。 “哦。”阿杰点了点头,是回答长庚的,也是回答水镜月的,抬眼看到水镜月手中那把长刀时,才想起一个问题,“可是,师父,你不是用刀的么?” “小看你师父?”水镜月斜了他一眼,一边走,一边继续,“就从这里开始吧。为师的弟子,十八般武艺,即便不是样样精通,也必须都有所了解。” 第三百八十五章 报名 因为三科同举的缘故,如今的金陵城汇集着大昭各地的书生、武者、医者。这些人当中,有真心想为国效力的,有想借机挣一分名声的,也有来看热闹的…… 为了参加考试,不少书生在三个月前,开恩科的消息刚刚传出来的时候就往金陵城赶了。医科考试的消息比开恩科的消息还要早一个月,在三月份的时候就贴了皇榜了,不过,因为八年前那件事,朝廷在打击方相术士之时,不少医者也受到牵连,在医者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所以,进京报考的医者并不多。 至于武试,是在七夕之后才发出皇榜的。再者,武者不比书生,脚程快,也不担心赶不上报名的世界,所以,直到八月的时候,京城里的武者才渐渐多了起来。 不过,不管多晚,明日就是武试报名的最后一日了。这个时候,金陵城所有的客栈基本上都已经住满了。长庚能在悦来客栈租下一间院子,水镜月有些惊奇,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长庚道:“七月初十。” “……”水镜月摸着鼻子,望天,转身,“我去洗个澡……” 水镜月是真想洗个澡,不过,她这个澡洗得有点久,半个时辰了都没出来。长庚觉出不对劲,敲门叫了一声,没听见回答,敲门成了拍门,声音也不由提高了……半晌,就在他准备撞门的时候,里面终于传出一个困惑声音—— “长庚?怎么了?” 长庚松了口气,靠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水声,又不由皱了眉,“阿月,你刚刚……睡着了?” 没有回答,不过,他能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她在穿衣服。他无声的叹了口气…… 水镜月出来的时候,长庚已经不在门口了,院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阿杰,另一个却不是长庚。 在水镜月洗澡的时候,石昱文找来了,说是已经帮阿杰报了名,给他带了份比武规则之类的说明,此刻正在给他讲考试相关的事。石昱文不仅说了武试的相关情况,还说了其他两场比试的情况。阿杰正专心致志的吃着他带来的龙眼,也不知道听见进去了多少。 水镜月拍了拍阿杰的脑袋,“你家公子呢?” “刚刚出去了。”阿杰仰头看她,眨了眨眼,“师父,你做什么了?公子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好像很生气。”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转个身坐下,拿了颗龙眼来吃,“专心准备考试,管那么多。” 石昱文笑了笑,道:“我看长庚公子不像是生气,更像是在担心。” 水镜月的手顿了顿,很快又继续剥龙眼,吃了一个,抬眼看他,道:“继续。” 石昱文想了想,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考试的事,便又说了一遍。 三科考试,文科和医科是同时举行的,都在九月初五开考,连考三天。而武试安排在重阳节之后,也就是九月初十开始,也是比试三天。 不过,武试采用擂台赛的方式,比完了结果就出来了。而文科和医科的考试结果要等到九月底才出来,之后还要经过一轮殿试,才确定前三甲。 石昱文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兴奋,道:“等三科成绩都出来之后,才真是热闹呢。” 阿杰在王府呆了这么几年,对这一套还是比较熟悉的,道:“不就是宴会么?菜都是冷的还吃不饱,有什么好玩的?” 石昱文瞧了他一眼,道:“那种宴会是去吃饭的么?不过,我说的不是宴会,而是在宴会之后,十月初十的秋猎。” “秋猎?”阿杰似乎有些兴趣了,剥龙眼的手都停了,睁大眼睛看他,“赢了比赛能参加?” 西南王府自然也是有秋猎的,不过,他只去了一次,还一直都呆在长庚身边,连营帐都出得少。 石昱文见他这模样,说的也起劲了,道:“没错。不过,三科都只有前三名才能参加。” 阿杰立马扔下剥了一半果皮的龙眼塞给他,提了剑跳起来,“师父,我们现在就开始?我一定要拿到第一名。” 他说着,就举着剑开始练习了,一剑刺出—— “叮!” 一根手指弹在剑尖,剑身震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传至剑柄,震得阿杰虎口发麻,手中的剑差点脱手而出! “公子?!”他见到来人,赶紧收了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长庚站在院门口的一棵银杏树下,手中端了一碗汤,点了点头,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对面正吃着龙眼的水镜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似乎皱的更深了。 石昱文打了个寒颤,起身,拉着阿杰往外走,道:“忘了领报名表了!” “啊?”阿杰有些不解——报名表不是刚填好了的?分明看到你收到衣襟里的! 长庚往水镜月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将手中的汤递到她面前,“喝掉。” 水镜月皱眉,身体往后仰了仰,抬手推开,“我讨厌生姜。” 长庚抓住她的手腕,俯身道:“你刚刚在冷水里泡了半个时辰,去去寒气,小心着凉,喝姜汤总比喝药好,是不是?乖,趁热喝。” 水镜月争辩道:“哪儿那么容易就着凉?” 长庚稍稍用力,将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握着她的手移至指间,放在唇边,仿若亲吻,“你就当让我安心一下?” 温热的气体在指间游走,暖暖的,却仿若触电一般,心头莫名一滞,下一瞬,又如小鹿般在胸口乱撞着。水镜月仿若受惊一般,抽回自己的手,几乎是抢过他手中的姜汤,“我喝就是了。” 她说着,屏住呼吸,仰头,视死如归般的灌了一大口—— “哇!烫死了!” 一股又辣又烫的液体流进嗓子里,她猛然跳起来,不停的呼气,感觉整个人都要冒烟了! 长庚将那一句“小心烫”咽了回去,见她这模样,不由想起去年除夕之夜在锦城吃饺子时的情形,不由笑了起来。 水镜月缓过气,笑着飘过来,俯在桌子上,伸手戳了戳他的嘴角,笑意更浓,“终于笑了!干嘛冷着一张脸?见到我很不高兴吗?”她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挺有趣,手指又戳了戳他的脸颊,点了点他的鼻子…… 长庚捉住她捣乱的手指,笑得有些无奈,微微低头,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道:“高兴。只是,想到你这么不会照顾自己,这几个月不知道怎么过的。想着,若是早点找到你就好了——不,当初该跟你一起走的。”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东方 水镜月认真回想了下自己从前的生活,觉得他这番话说得很没道理——她一个人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在他口中就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娇小姐?不过,她没有反驳,因为她觉得有些高兴,虽然她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高兴,却还是很诚实的接受了这份高兴。 她问道:“你这个时候离开西南王府,没问题吗?苍剑锋派你来当使臣?” 长庚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辞职了。” “嗯?”水镜月睁大了一双眼睛,惊愕道:“为什么?” 长庚握着她的手,转到她身边,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按住她不让她乱动,将脑袋搁在她肩上,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阿月,你走得时候说,最多让我等四个月。我等了四个月零三天,你没有回来,却让信鸽带回了一封信。信上说,你要来金陵城找一样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那是不是说,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是不是?你还写了什么?嗯?” 温热的气息回荡在耳廓周围,钻进耳朵里,喷在脖颈边,水镜月感觉有些痒,想躲开,却被禁锢住,怎么都逃不脱。听见他的问话,她下意识般的回了一句,“什么?” 她这话刚出口,顿时就感觉抱着自己的那双手紧了紧。她还没来得及抗议,突然,感觉耳垂处传来一阵疼痛,惩罚般的磨了磨,接着,是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感觉头发丝都僵住了……这下,真的动不了了…… 长庚微微张嘴,垂眸看到那只比红宝石还要红的耳垂,弯了弯嘴角,继续道:“勿念。你说‘勿念’,让我不要想念你,是不是说,让我不要再等你了?嗯?” 水镜月还有些恍惚,但听着他这句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长庚这次却没有等她回答,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你了。阿月,这个理由够不够?” 想你了,所以就来寻你了。 很简单的理由,却很强大,也很任性。 简单到让人心生感动,强大到让人无法反驳,任性得让人无可奈何。 水镜月伸手抱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上,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是安慰,呢喃般的“嗯”了一声,便沉默了…… 静静的坐了半晌,长庚听着耳边逐渐悠长的呼吸,终于无奈的发现——她睡着了。 水镜月是真的很困。 这一个月以来,她几乎没怎么阖过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小腹上有些重,低眉——却是九灵正蹲趴在她身上睡觉。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还抓着什么东西……呃,是一只手……还抓得挺紧。她抬眼,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不由有些尴尬,往被子里钻了钻,闷声道:“我想喝水。” 长庚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弹了弹,“等会儿。” 水镜月看着他起身,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点了几支烛火。 “什么时辰了?”她问道。 长庚端着一杯水走来,“快到四更天了。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接着睡会儿?” 水镜月坐起来,喝了水,道:“都这么晚了?你一直都没睡?” 长庚接过空空的杯子,放在床头的小案上,握着她的手,淡淡笑了,“我不困。你有多久没好好休息了?睡得跟小猪似的。” 水镜月不好意思的笑笑,靠着他的胳膊,道:“长庚。” 长庚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嗯。” 水镜月微微仰头,问道:“你知道我来金陵找什么吗?” 长庚的手微微顿了顿,点头,“嗯,知道。” “你……” “我跟你一起。”长庚打断她的话,仿若是害怕她反对似的,低眉看着她的眼睛,“我也很想知道……那个真相。” 水镜月笑了笑,“好。” 长庚揉了揉她的脑袋,偏头看了看窗外寂静的黑夜,问道:“还困不困?” 水镜月眨眼,“你想现在去看看?” 长庚点头。 水镜月微微蹙眉,“你……没问题吗?” 长庚道:“我不知道。不过,你会陪着我,对不对?” 水镜月笑了,反手捏了捏他的手,“嗯。” *** 金陵城的夜晚寂静而空旷,时不时有城防军从屋檐下走过,整齐的步伐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庄严而肃穆。 两道身影从屋檐上掠过,仿若夜空中吹过的一道轻风,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停在了一栋屋檐之上。站在这里,往北,能看到高高的城墙之后的重重屋檐飞角——那是皇城。在斜对角的地方,有一座高高的祭台,再往后,是一座高高的阁楼——那是整个皇城整个金陵城最高的建筑,星祭阁。 而他们所在地方,是一座宅院,一座与皇城仅一墙之隔的宅院。 在很多年前,这里是比宫城中的那座金銮殿更加让人敬仰的地方,是比它对面那座大理寺更加让人敬畏的地方,是比东边那座翰林院更加神圣的地方。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或者说,因为一个姓氏。 东方。 东方神相,东方穆。 东方家族在大昭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呢? 早在大韵朝时期,东方家族就是闻名天下的名门,是比赵氏皇族更加久远的贵族。 东方家族几乎代代英杰,从大韵朝至大昭朝,一共出了七位丞相,三位皇后。而东方家族的易学,更是闻名朝野,出了不少神算名家,最出名的就是三百多年前的东方馨和东方熙。 东方馨是大韵王朝最后一位皇帝李钊的母亲,人称“睿馨皇后”。这位皇后在位期间领兵北上,抵御外敌,战功卓绝,死后葬在长安之南,却无人知晓其陵墓具体在哪儿。 东方熙是东方馨的侄女,生于战乱频发的年代,跟随守卫边疆的武林盟征战天下,为其出谋划策,堪称“女诸葛”。不过,这位奇女子却在战争胜利后不知所踪。 这两位女子,是大韵末年的两颗璀璨的明珠,无论才智抑或功绩,令多少男子都望尘莫及。 而东方穆,据说是自东方熙之后,东方家族天资最高的易学之家。 他是十三岁时成为大昭最年轻的状元郎,任大昭丞相时也不过二十岁,历经建炎帝、端康帝、景平帝三位皇帝,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 很多人说,若是没有东方穆,大昭早三十年就亡国了。 当时,谁也想不到,为大昭鞠躬尽瘁的东方神相,最后会死于叛国罪,而传承数百年的东方家族,也因此而灭族。 “算无遗策,字字珠玑。” 水镜月站在东方府的屋顶上,看着脚下荒草丛生的废园,心想,不知道这位神相大人,是否曾看到自己的命运,是否曾预料到东方家族的未来? 若回答是肯定的,那他,活着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 第三百八十七章 荒芜 水镜月来东方府找什么呢? 就如在血狱之中一般,她是来找一个真相的。 唐四说的神谕,究竟是什么? 她有种感觉,这个问题的答案,能解开很多谜团。 水镜月觉得,东方穆一定留下了什么东西,关于神谕的。 那会是什么呢? 一本书?一枚竹签?一颗石子?一把钥匙? 水镜月不知道,但,她觉得,若是见到了,她一定能认出来。 八年前,那场震惊整个大昭朝的叛国案,由于牵连甚广,大理寺都不敢轻易判处。最后,还是刚刚登基的景平帝赵旭亲自下令,念在东方家族三百年来为国效力,历代忠良的情面上,判东方穆斩立决,东方家族抄家后阖族人贬为庶民。 可是,即便如此,依然没有人敢否认东方神相的功绩。人们在想起那位睿智的丞相之时,心底仍旧会不由自主的冒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 水镜月问长庚,东方穆若是要藏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会藏在哪里? 水镜月偏头看他,“重要到影响天下安定,大昭国运的东西……应该会给后人留下线索吧?” 长庚微微垂眸,似乎是在回忆,良久,才睁开眼睛,道:“我想,若是他会把线索告诉一个人……应该会是苍烬,若是把它藏起来,多半会藏在那里。” 他抬手,手指的方向是北边的皇城,是皇城中最高的那座阁楼—— 星祭阁。 在东方穆之前,那里只是祭祀的地方,是祭司居住的地方。只是,因为太庙的存在,让那座阁楼显得超然神圣。 在东方穆的时代,那座阁楼承载了太多东西,太多人的希望,太多人的信仰。 长庚说:“他并不希望我们走他的路。在家里,出了书房,即便是跟苍烬,也从不谈论工作。” 苍烬?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但此刻,他远在岭南。 若是东方穆没有打算让东方家族的后代继承他的责任,星祭阁大概是最好的选择。再者,星祭阁位于皇城之中,由御林军看守,把东西藏在那里,无疑比藏在东方府要安全得多。 原本,因为八年前的事,星祭阁已经被列为禁地。即便是御林军,也只是在院外看守,要潜进去对长庚和水镜月来说并不难。但是,从今夜看来,情况似乎与传闻中并不一样。 即便隔得有些远,但两人都能感觉到,那里守卫森严。明面上的守卫就有一千御林军,而隐藏在暗中的气息,虽不多,却很强。 他们虽有把握走进星祭阁,却无法保证不惊动任何人。 他们要找的东西在星祭阁的可能性很大,却也并不确定,暂时没有打草惊蛇的必要。 他们决定先在东方府找找。 八年的时间,往日门庭若市的东方府,已然成了一座废园。 庭院多年不曾打理,到处都是枯黄的野草,高大的梧桐树上垂下几根折断的树枝,也不知是否还活着,长满青苔的花盆中只余下细细的枯枝,也不知曾经栽种的是何种名贵的花草。 青石板上散落了几片碎瓷片,墙角生出几朵小野花,窗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灰尘,大门上的封条都显得陈旧而萧瑟…… 两人落在了中庭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长庚在这里站了很久,看着眼前荒草丛生的庭院,又像是看着更加遥远的时空…… 水镜月安静的等待着,没有催促,没有询问。她知道他在回忆过去,在纪念记忆中的那些鲜活如初的亲人,祭奠曾经那些阳光明媚的时光…… 她不由想起几个月前回水镜宫的情形,她两年多没有回家了,那间狗窝却打扫得很干净,比她在的时候还干净,她记得上次回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爹爹的听澜苑也是,即便北斗七星知道,那竹园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每隔几日仍旧会打扫一次……还有阿姐的镜花阁,她自三岁后便再没住过的水月阁…… 她此刻终于有些懂得玉衡那句话的意思了……再没什么比荒芜更加悲戚的事了……庭院的荒芜,人心的荒芜,时间的荒芜…… 不知道过了过久,又一阵夜风吹过之时,水镜月偏头,似乎是想躲开那被吹得胡乱飞舞的长发,动了动被握住的那只手,却在刚抽出的瞬间就又被捉了回去……水镜月抬头,瞥见乱发之中那抹浅淡的笑容之时,不由笑了……她抬脚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挑眉道:“还有心闹?再不追,他们可跑了。” 后院里有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有人闯东方府,对方的功夫似乎还不错。有些奇怪,也有些巧合—— 东方府门口的封条还在呢。那是大理寺的封条,即便是当朝丞相,没有大理寺的允许,也是不得入内的。 水镜月和长庚老早就发现两人了,之所以没有动手,也是想看看对方是什么人,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从声音来判断,对方只有两个人,进来很久了。或许,他们以为这里没人,所以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而在听到他们的说的那几句话之时,水镜月不由扶额,望了望天—— 只是两个梁上君子,或者说梁上疯子?他们想在东方府偷些东西拿到黑市上去卖……听说东方神相的东西很值钱…… 两个小毛贼似乎找到了什么宝贝,很是高兴,眼看天色不早了,打算尽早离开……自然没有走成—— “咚、咚!” 两颗石子打在两人的脑袋上,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惨呼,随后,却是十分不按常理的对视了一眼,然后,拔腿就跑……竟是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咯咯咯。”水镜月似乎看到十分有趣的事情,笑得很开心,站在屋顶上,也不去追,取了背后那把短剑,“哧”地一声抽了出来,银色的剑身光可鉴人,反射着淡淡的月辉,“回来。” 剑光很寒,声音很淡。 两个小毛贼“唰”地一声止了步子,站在原地闭了闭眼,认命一般的转身,却是瞬间就已泪流满面,妆容残落—— “女侠,我们两兄弟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都等着这点儿钱换药救命呢,您杀了我们可以,一定要记得照顾照顾家里的老小啊。” 水镜月将短剑在手指尖转了转,笑吟吟道:“本姑娘不杀你们,也不带你们去见官,只要你们把东西放回去。” 两个小毛贼:“……您还是杀了我们吧。” “哧”地一声,短剑入鞘,水镜月嘴角的笑容更盛,“拒绝?所以,你们是选另一条路了?” 两个小毛贼原本都低着头的,听了这话瞬间同时抬头,露出一脸的惊惧,猛摇头,异口同声的喊道:“阿月,这么多年了,你能不能换一招?太过分了——咦?你是月姑娘么?你的面巾呢?”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失窃 两个小毛贼长得很像,也长得很好看,或者说很妖孽,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长得太过女气的缘故。要真说起来,水镜月见过长得最漂亮的男子,当属魔医华重山。华重山也的确经常被人误认为女子,不过,没有人会觉得他长得妖气。 这会儿,看着眼前这两人脸上斑驳的妆容之时,水镜月觉得,或许是因为,华重山漂亮得很干净。 两个小毛贼穿一身红衣,不是尚在飞那种带着铁血与黄沙的红色,不是莫风华那种沉积了岁月的血红色,也不是离虹那种仿若火焰般的金红色,而是鲜艳得有些刺目的大红色,配上那一副凤求凰的妆容,都能直接上台开唱了。 江湖中穿红衣的人不多,男子更少,当毛贼还穿红衣的也就只有这两人了—— 河中双凤。 之前在江陵城的时候,这两人也去凑热闹了的。不过,水镜月认识这两人,却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她刚入江湖,基本上没几个人认识她,但元宵节那夜之后,江湖中所有人都知道了“月姑娘”的名字,还有她的轻功踏月步。之后的一个月内,她就几乎把江湖中所有的轻功高手见了个遍,河中双凤也是那时候找上她的,当时就被水镜月用“囚徒困境”折腾得够惨,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一次见面,水镜月对这两人的印象不算深刻,也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后来的一件事。 当时她走到襄阳,听说夏成林刚刚调到康定军,便顺带过来瞧了一眼,结果却被夏将军十分不客气的派去画一幅边关地形图来。水镜月倒也没推辞,骑着马儿出了襄阳,一路往北,游山玩水似的,到云国边关了都毫不畏惧。 也就在这时候,她遇到了从云国军队中逃出来的河中双凤。水镜月帮了他们一把,这两人原本心生感激,却不料,下一刻,他们就被水镜月卖给了夏成林,在康定军当了三年的“密探”。 因为这两件事,他们对水镜月的感觉,很复杂。 打过去,也跑不过,遇上了只能乖乖的“任人宰割”。这是其一。 这两兄弟是双生子,一个叫大凤,一个叫小凤,形影不离的,没人搞得清楚他们谁是谁。不过,水镜月第一次见面就清清楚楚的记住了他们谁大谁小,虽然因此而识破了他们不少骗局,但两人其实还是很高兴的,因此对她还是很有好感的。这是其二。 另外一点,他们一直没想明白,当年月姑娘送他们去康定军,到底只是纯粹的恶趣味呢,还是别有用心—— 河中双凤,是河中府的人,那地儿一百年前是大昭的土地,不过,如今已经是云国的疆域了。 云国占领了大昭的土地,对那片土地上的百姓却不大好。在云国,大昭百姓是低人一等的,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很多大昭百姓在发生战乱时会往南方逃。时至今日,虽然大昭已经快忘了那片土地也曾是大昭的国土,但不少从那里走出来的江湖人都在为之努力。 云国曾很多次都像对这些江湖人进行围剿,不过,这群人很特殊。他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组织,自然也没有首领,只有一种潜在的不可言说的默契联系着,可以随时退出,也可以随时加入。所以,至今云国军方在这方面都毫无所获。 河中双凤,也是这个隐藏的组织成员。 这件事,是夏成林后来告诉水镜月的。不过,在江湖,河中双凤只是两个毛贼,如今金陵府还有两人的案卷呢。把这两人抓住送官府,估计能得到不少赏银。 从康定军出来之后,河中双凤有些不知该如何见她。当日在江陵城,原本也是想见见的,但最后也还是逃了。 不过,当时是在阵法里,情况特殊,此刻两人即便想逃也没法逃了。 水镜月见两人跳脚,乐了,道:“这么多年了,你们一点长进都没有,还好意思说?” 河中双凤刚准备说什么,就感觉一阵寒风吹过,两人刚打了个寒颤,抬眼就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衣人,手中正拿着他们刚刚好容易找到的“宝贝”。 两人见状立马在自己身上搜了搜——不见了。东西被抢走了,他们自然是愤怒的。不过,他们在江湖混这么多年,眼光总还是不错的,知道什么人得罪不起。眼前这人一看就知道武功不再月姑娘之下——他们刚刚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近身的!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 水镜月也跳了下来,凑过去看了看,有些意外,“算珠?” 没错,那是一串算珠,黑色的,用一根红色的绳子串在一起。那算珠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磨损得有些厉害,还有不少划痕。 长庚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几分怀念,道:“小时候我做给鹤一数数用的。” 水镜月不由笑了,转头看河中双凤,问道:“小孩子的玩具而已,你们用得着冒险偷么东方府的东西都敢偷,不怕遭报应啊?” 两人同时挠了挠头,最后嗫嗫的开口,一个道:“最近手头有些紧……”另一个道:“谁知道那是小孩子数数玩儿的啊?” 水镜月道:“夏成林也在金陵城呢,没钱跟他要啊。” 两人同时一撇嘴,“我们跟他早就两清了!饿死了也不回去!” “行行行。”水镜月摆手,问道:“说说看,东方府早就被抄家了,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丞相府那么多好东西不去偷,跑来东方府,为什么?” 两人听言十分惊讶,同时瞪眼,问道:“你不知道吗?” 水镜月眨了眨眼,“什么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着,却原来,三个月前,星祭阁失窃了。这事儿原本是金陵府管的,但星祭阁那地儿太过特殊,据说暗地里大理寺也在追查,听说御林军还因此受了罚。但即便金陵府和大理寺联手,至今仍旧没能破案。两个月前,金陵府已经贴出了悬赏告示。 水镜月见两人说到一半就不说了,敲了敲刀柄,“然后呢?你们知道那东西在哪儿?” 河中双凤咬了咬牙,道:“月姑娘,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个我们真不能说。” 水镜月挑眉,道:“你们说,若是我把你们送到金陵府,跟人说东西是你们偷的,会不会有人信?” 河中双凤瞪大了眼睛,怔然半晌,吼道:“太卑鄙了!” 水镜月揉了揉耳朵,“小点儿声,城防军引来了可就不好了。” 河中双凤叹了口气,道:“一个月之前,有传言说有人在黑市看到星祭阁出来的东西。这些年因为朝廷的打压,方士少了,流通的法器就更少了,但民间信奉巫术的大有人在,那东西一出来就被卖到了天价。不过,买方是谁卖方是谁,就没人知道了。我们是没本事进星祭阁了,就打算来这里看看,说不定当年留下了几个漏网之鱼呢。” 水镜月看了长庚一眼——难怪星祭阁的守卫增加了那么多!看来这次要进星祭阁得另想办法才是。不过,连河中双凤都能想到来东方府……估计这段时间东方府并不安宁,今夜他们即便没有碰上河中双凤,多半也会碰上其他来碰运气的毛贼。 水镜月想了想,问道:“确定那东西就是星祭阁丢的那件吗?” 河中双凤摇头,“不知。” 水镜月轻笑了一声,道:“不过是传言而已,说不定只是有心人趁机借势呢?” 这一点河中双凤自然也是能想到的,不过,人为财死。不管是什么原因,如今东方神相当年的东西的确都卖出了高价。 长庚收起了那串算珠,问道:“如今很多人都在找当初东方神相制造的法器?” 河中双凤对他似乎颇为忌惮,往后退了一步,点头。 长庚想了想,对两人道:“帮个忙?” 两人猛点头。 水镜月见了都有些诧异。 长庚道:“打听下黑市上流通的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买方是什么人。” 河中双凤似乎有些为难,良久,还是缓缓点了点头,道:“我们尽力,但不能保证。” 长庚点头,伸手掏出钱袋,“这是定金。” 河中双凤眼睛一亮,却盯着那钱袋不敢伸手。水镜月见状,直接塞他们手里了,抬脚一人踢了一下,“赶紧走了。” 河中双凤笑眯眯的走了,一边问道:“公子,我们上哪儿找你啊?” “悦来客栈。”长庚说着,又加了一句,“来的时候低调点儿。” 河中双凤呵呵的笑着走远了。 水镜月忍笑。 第三百八十九章 引线 星祭阁失窃,黑市上涨价的一定不仅仅只有与东方神相有关的法器,方士、祭司、巫师等等,与之相关的,不论是人还是物,都会随之水涨船高。 是巧合吗? 还是说,有人想查当年那件案子? 水镜月原本打算第二日晚上去皇城探探路,想个法子进星祭阁看看……可是,还没等她付诸行动,就听尚在飞说,如今镇守星祭阁的是重筝将军。 重筝,御林军左卫统领,也是大内第一高手。 尚在飞说,因为上次星祭阁失窃一案,重筝受了罚,虽只是轻罚,但丢了面子,这段时间几乎就住在星祭阁旁边了,卯足了劲儿要抓到那个小毛贼。 尚在飞是来找水镜月吃饭的,还说找了几个朋友,晚上在天香阁给她接风。 水镜月当时正拿着根树枝指点阿杰的剑法呢,听言手腕一转,“唰”地一声,直接往他脑门上扫过去—— 尚在飞赶紧跳开,躲到一旁正弹琴的长庚身后,探着脑袋道:“阿月,我好心好意的请你吃饭,你打我做什么?”说着还拍了拍长庚的肩,“她搁你这儿也这么凶么?” 水镜月瞪他一眼,没好气道:“那是天香阁!” 尚在飞眨眼,“整个金陵城,除了福满楼的女儿红,就数天香阁的酒最好,你有什么不满的?” 长庚停了琴声,掩嘴笑了笑,偏头看了看这位困惑的小王爷,道:“世子,请姑娘家去烟花之地喝酒,是不是不大合适?” 尚在飞恍然,似乎才觉察这事,挠着脑袋道:“地方是成林选的,昨日就预订好了,退不了。” 水镜月笑得森然,“夏成林?他在哪儿呢?” 尚在飞道:“他昨日擅离职守,挨了罚,这会儿估计在城防营洗马呢。” “噗。”水镜月笑出声来,“活该。” 尚在飞问道:“阿月,那你去不去?” 水镜月挑眉,咧嘴一笑,“去,当然要去。” 阿杰在她身后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似乎颇为惊讶。 长庚忍笑忍得辛苦。 尚在飞倒是很高兴,拍手道:“就这么决定了。长庚公子也一起来啊,别叫世子了,直接叫我在飞就成了。还有阿杰,晚上哥哥带你见识见识金陵城最好玩的地方。” 阿杰眨眼,水镜月转身,一棍子拍在他手臂上,道:“今日没接下为师十招,不许出门。” 阿杰丧气,刚低下头,肚子就“咕咕~”的叫了两声……仰头,呆头呆脑的看自家师父,“我饿了。” 水镜月笑着拍他脑袋,“午饭想吃什么?” 阿杰欢快的跳起来,“烧鸡!” 午饭就在悦来客栈吃的,让小二送到院子里来的,烧鸡自然是有的,还有水镜月和九灵都喜欢吃的鱼。尚在飞就是来蹭饭的,自然留下来一起吃。他听水镜月问起星祭阁的事,特地警告她,“阿月,你可别乱来,擅闯星祭阁,可是死罪。” 水镜月不置可否,问道:“听说你如今是御林军右卫统领?怎么每天都这么闲?” 尚在飞瞪了她一眼,端起酒杯,“不知好歹。” 水镜月跟他喝了一杯,道:“尚在飞,我也不瞒你。星祭阁,我是一定要进去的。你现在的身份,我是不好找你帮忙。不过,到时候你假装不知情总还是没问题的吧?” 尚在飞有些不解,“你去星祭阁做什么?看星星?” 水镜月瞧了他一眼,道:“传言星祭阁中藏有一份武林至宝,记载了失传千年的上古绝学。” “啧。”尚在飞自然不信她这番胡扯。 星祭阁是什么地方?水镜月又不会观星,不懂易学,不涉巫术,去哪里还能是做什么? 他想到联系当年在雁门关的那件事,不由皱了皱眉,神情有些严肃,“阿月,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当年那件案子有问题,可是,这么多年都没人敢提翻案之事,就连我爹,跟东方神相的交情那么好,这么多年都不曾说过什么。你觉得仅仅只是因为石君禄施加的压力或者当今皇帝的面子问题吗?” 水镜月停了筷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非去不可。” 尚在飞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临走的时候,尚在飞拿着他那杆从不离身的银枪,站在院子里,问道:“阿月,你跟金陵府尹赵大人挺熟的吧?” 水镜月有些不解,“见过,不熟。晚上他也会去?” 尚在飞摆手,“整个金陵城,谁敢请他喝花酒啊?”他说着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举着银枪挥了挥手,“赵大人或许能帮你。” 水镜月摸着下巴点头,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星祭阁失窃,旁人不许进,但负责查案子的人,总是能进去看看的。 她正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去拜访金陵府的时候,长庚拉过她的手揉了揉,叫了一声:“阿月。” 水镜月抬眼看他,见他半晌不说话,眨了眨眼。 长庚微微皱了眉,犹豫了会儿,开口道:“我……并没有想过替他翻案。” 水镜月点头。 长庚沉默了会儿,继续道:“他因为一句‘天下大乱,大昭必亡’的预言而下狱,最后却因为叛国罪而处斩。很多人都以为,两件事说的是同一件事。但事实并不是。” 水镜月继续点头——她当年承诺过会帮他报仇,虽然他拒绝了但她却仍旧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当年的案子,她在七年前就查过,虽然最后没能查出真相,但知道的还是比常人多一点。 那一年,端康帝刚刚去世,新帝继位。东方穆登上星祭阁,奉命为新帝登基占卜吉时,最后却说出“天下大乱,大昭必亡”的预言,还大闹金銮殿,这才被下狱。不过,当时朝廷很多官员都为他求情,新帝也没想杀他。 然而,就在东方穆下狱的第三天,出了意外——有人劫狱,还未遂。最要命的是,劫狱的是云国的人,还是云国皇帝身边的影卫。因为这件事,东方穆才有了叛国罪的嫌疑。但真正定罪的,却是一封信,一封从东方府东方穆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书信。信上有云国皇帝的签名,搜出那封信的是大理寺卿,刘青云——东方穆的好友。 证据确凿。 叛国罪,犯罪的是三朝元老,大昭的中流砥柱,东方穆。意味着什么呢? 这不仅仅是东方穆的劫难,整个大昭朝廷,超过一半的官员都会受到牵连。真追究到底,鲜血能染红整个金陵城,秦淮河的血水不知要流淌多少年。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将案子压下,将那封信密封,唯独东方穆,用鲜血祭奠新帝的登基大典…… 不过,长庚在说完这段往事的时候却轻轻的摇了摇头,“最后,给他判了死刑的,并不是那封信。” 他说着顿了顿,神色仍旧平静,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眼底,语气尽量的淡然,说:“在行刑的前一晚,我去狱中看他,听到了一段对话。” 水镜月觉察到他的不对劲,捏了捏他的手,抬手揉了揉他的眉头,道:“别想了。你说不查,就不查了。我们就只去星祭阁找东西,其他的都不管。行不行?” 长庚笑了笑,抬手握住她的手,道:“或许,如今已经躲不过了……”他举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淡淡的笑着,“已经没关系了……无论真相如何,我都能面对……” 第三百九十章 酒香 天香阁位于秦淮河边,是金陵城最大的青楼。 天香阁有三香,一是花香,二是衣香,三是酒香。 花香,既指花,也指人。 衣香,既指人,也指艺。 酒香,真真切切的,说的就只是天香酒。 夏成林端着酒杯,十分沉醉的闻了闻,“啧啧”两声,摸着一旁女子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笑得一脸的荡漾,道:“阿月啊,听说这天香酒是用金陵城的头牌姑娘的洗澡水酿造的,不知多少公子哥喝着天香酒想着那幅香汗淋漓的画面,啧!” “……”水镜月端着酒杯,看着那杯清冽的美酒,原本的酒兴都被那句“洗澡水”给一扫而空,感觉嗓子有些不舒服……金陵城的公子哥,口味还真是独特啊…… 长庚伸手捏了捏她的脖子,道:“天香阁后院有一口井,井水甘甜可口,这酒就是用那井水酿造的,四时不同,混合的花香也不同。” 水镜月自然知道不可能真的是洗澡水,但心里总觉得有些膈应。 一旁侍酒的女子听了倒是十分好奇,抬眼瞧了长庚一眼,问道:“公子是金陵人吗?第一次来天香阁?这天香酒可是天香阁的秘密,寻常客人可不知道。” 长庚道:“听说而已。” 那女子笑了笑,不再问了,抬眼看了看水镜月,掩嘴笑了,“月公子放心,酿酒的水绝对是干净的。” 天香阁是不接待女客的,水镜月进来自然是改了装的。虽然明眼人仍旧看得出来是个女子,不过,只要能赚钱,天香阁总不会把客人往外赶,更何况,他们这群人,来头实在有些大,即便她真的穿着女装来,老板娘也是不敢拦的。 尚在飞说找几个朋友给她接风,结果,来的一群人差不多就是当初在福满楼一起吃饭的那几个—— 丞相之子石昱文,云国使者萧凌云,燕王世子尚在飞,夏成林夏将军,夏成林还带了两个手下,说是人多热闹。 天香阁虽是青楼,但也是格调很高的青楼,包间里听着曲喝着酒,比在福满楼冷冰冰的雅间里坐着舒服多了——也因为这个缘故,很多人觉得,天香楼的天香酒,比福满楼的女儿红更好喝。不过,若是把听曲打赏的银子都加上,天香酒也的确比福满楼的女儿红更贵。 九个人,坐了五张桌子。除了水镜月、长庚和阿杰,其他人都是一人一桌,旁边都有一位姑娘在侍酒。屋子中间有个红衣女子在舞剑,下首有个碧衣女子在弹琴。 酒是好酒,剑是好剑,琴是好琴。 开始的时候,水镜月的心情还是不错的——有好酒喝的时候,她的心情素来不会太差。不过,没一会儿,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长庚今晚喝了很多酒。 他们来的有些晚,夏成林说要罚酒,水镜月十分痛快的喝了。夏成林看长庚,长庚笑了笑,也喝了,然后又代替阿杰喝了三杯。 一群人是来给三人接风的,每个人敬一杯,再回敬一杯。 然后,尚在飞来跟水镜月说起往事,兄长般的嘱咐长庚好好照顾她,喝了三杯。 夏成林走过来的时候,直接拍着长庚的肩,说:“我一直把阿月当自家妹子。”直接拿了酒坛子跟他干杯,跟他一起的两位自然是自家将军怎么喝就跟着怎么喝…… 石昱文在岭南的时候就知道长庚的酒量浅,这会儿见他喝得有些多,打着圆场,端起一碗燕窝汤说天香阁的汤也格外香,让众位尝尝。然后,又品论起场中的舞姬,说起金陵城其他几位有名的艺妓,各家青楼的舞蹈各有什么特色…… 石昱文没说完,夏成林说:“听闻石大人跟长庚公子在岭南便相识,不喝一杯?” 石昱文讪笑着敬了长庚一杯,特地加一句,“在下酒量浅,长庚公子,抿一口就行了。” 萧凌云十分自觉的朝水镜月这边的三人举了举杯,一连喝了三杯,然后朝夏将军挑眉,“在下跟月姑娘比较熟,这三杯敬月姑娘。” 连萧凌云都看出夏成林对长庚的挑衅,水镜月怎么可能没察觉到?她一直都沉默着,一来是因为夏成林是她的朋友,二来,是她有些不明白——夏成林为什么针对长庚呢?不过,真正阻止她直接甩手走人的,是长庚。 夏成林听到萧凌云的话,却是有些困惑,“是吗?我怎么记得,萧公子前几日跟长庚公子走得挺近?听说萧公子对中原十分有兴趣,莫不是也想了解了解蜀中风情?” 当石昱文聊起弹琴的女子试图再次转移话题之时,夏成林说:“听闻长庚公子的琴艺不错,不如弹一曲来给各位助兴?” 水镜月的眼神冷了,拉住了长庚的衣袖,慢慢的抽出了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缓缓起身,静静的看向夏成林,笑了,很淡的笑容。 夏成林看到那个笑容的时候,心中暗暗道了一声糟糕。 尚在飞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看了看水镜月,又看了看夏成林,终究什么也没说。 石昱文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萧凌云坐在一旁静静的喝酒,嘴角笑着一丝笑容,像是等着看热闹。 歌舞仍在继续,水镜月端着酒杯走到了夏成林对面,不过,她还没开口,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 “砰!” 房门被踹开了。 “夏成林!你给我出来!居然敢来喝花酒!谁给你的胆子!本将军倒要看看,哪家的姑娘敢陪你喝酒!” “砰!” 这回,是房间的地板裂开了。 木屑飞扬之中,持枪而立的女子一身银色铠甲,长发飞扬,目光扫过房间,凛然如刀。 舞剑的女子早就躲到一旁了,弹琴的女子不小心拨断了琴弦,给夏成林侍酒的女子吓得赶紧钻进了后面的竹帘…… 水镜月回头,正好对上那如刀的眼神……叶霓裳?她以前远远的见过她一眼,对她的印象不错,当时还想着,不知道她喜欢喝什么酒,若是可能的话,交个朋友倒是不错…… 叶霓裳也在看水镜月——整间屋子,就她一个人站着,还站在夏成林身前,她想不注意到她都不可能。而且,她有些惊讶,手中的长枪一转,枪头指向水镜月,道:“有意思。站在本将军面前,还能走神的女子,你算第一个。” 水镜月眨了眨眼,“抱歉。” 叶霓裳的枪头微偏,移向夏成林,眼睛却仍旧看向水镜月,问道:“你喜欢他?” 水镜月挑眉,“你的枪头再往前刺出一丈,我会感谢你。” 她这话刚说完,身后的突然传来夏成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阿月,要不要这么绝情啊?哥哥错了,给你赔罪还不成?” 水镜月偏头看他,仰头喝尽了手中的那杯酒,将空空的酒杯扔到桌子上,咧嘴笑了,道:“夏成林,今晚的酒,我喝得很不痛快。” 夏成林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改天,我带着福满楼的女儿红去给你赔罪。” 水镜月似乎还挺满意,抬步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杆玄枪却挡住了她的去路—— “叶将军?” 水镜月有些不解,“有事?” “哈哈哈……”坐在一旁看热闹的萧凌云突然大笑出声,“真是精彩!” 叶霓裳转眼瞪他,“萧凌云!我就知道你信不过!” 萧凌云摇着折扇,笑得很是欠揍,“能看到云国第一女将争风吃醋,实在不虚此行。啧啧,夏将军,这事儿要是传到云国去了,不知多少人想把将军碎尸万段。” ——他虽然想看热闹,但闹得太大了。他身为云国使者,总不能让云国的女将军做出太丢份的事,否则,回去会挨揍的…… 水镜月总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点了点头,抬手,缓缓推开了身前那杆玄铁枪,往长庚的方向走过去。 长庚起身抬手。 水镜月握住他的手,转身,眼神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看向叶霓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什么都没说,但显然,不仅叶霓裳,屋子里的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水镜月拍了拍阿杰的脑袋——走了。 阿杰跳起来,瞪了夏成林一眼,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追着自家师父出去了。 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 叶霓裳问道:“她是谁?” ——没有敌意,只有好奇。 没有人回答她。 萧凌云站起来,拿折扇敲了敲她的铠甲,道:“闹够了?回去了。” 叶霓裳挑眉,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对夏成林笑得千娇百媚,“看宫门,看城门,洗马。夏将军,我很期待,明日大昭的皇帝会罚你去做什么?你觉得,去云国使馆打扫茅厕,如何?” 尚在飞有些同情的拍了拍夏成林的肩,“都说让你别招惹阿月了,遭报应了吧?还是按我说的,直接找长庚不就行了?” 夏成林倒了杯酒来喝,“不过是试探而已,那丫头至于反应那么大么?你说,若不是叶霓裳闯进来,她会不会跟我绝交?” 尚在飞挠着下巴,“应该不会吧?” 石昱文今晚一直都是蒙的,他是被尚在飞叫来的,却没想到是叫他来解围的,更没想到两人会对付长庚,有些不解,问道:“夏将军,你不会,喜欢月姑娘吧?” 尚在飞大笑。 夏成林瞧了他一眼,脸色有些难看——自从叶霓裳出现后,他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石昱文也知道自己猜错了,不过,就更加不解了,“夏将军为什么针对长庚公子呢?他是月姑娘喜欢的人,你们是月姑娘的朋友,这么做不是让月姑娘为难吗?你们跟长庚公子以前认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岭南的时候,墨大哥都说,长庚公子很好。” 提到墨千殇,尚在飞似乎有些兴趣,问道:“千殇?他怎么说的?” “呃……”石昱文挠了挠脑袋,似乎想不起来了,半晌,才道:“他说,长庚公子待月姑娘很好。你们不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很好吗?” 第三百九十一章 剑谱 出了天香阁,便是热闹的秦淮河,歌声随着河水流淌,舞衣随着夜风飘扬,星星点点的灯火营造着人间天堂。 天色还早,水镜月三人并没有急着回去,沿着秦淮河散步看风景,权当是解酒了。 阿杰方才还有些生气,这会儿瞧着热闹已经将刚刚那点儿不愉快都抛脑后了,跟九灵一起窜来窜去的看着热闹,像是在人群里玩起来捉迷藏。 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走过,水镜月不由多看了两眼,阿杰仰头看自家公子,长庚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他,阿杰立马欢天喜地的去买了两串,吃一串,递一串给自家师父。 水镜月看着送到眼前的冰糖葫芦,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接了。其实,她不大喜欢吃冰糖葫芦,太甜,还黏牙。刚刚,她只是想到了一个人,想到那个吃遍大江南北、最喜欢的却是几文钱一串的糖葫芦的女孩—— 小惠。 在江南的时候,她就听说唐门已经迁回恭州老家了,听说唐门已经换了门主,继承仪式很低调,但仍旧很引人注目。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恭州的火锅很不错。”长庚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见她看过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唐四常说,火锅要人多一起吃才有味道。” 水镜月笑了,咬下一颗冰糖葫芦——冰糖真甜、太甜了,山楂好酸、太酸了…… 她皱着眉头,伸手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到长庚面前,眨眼,“尝尝?” 长庚张嘴咬下一颗…… 水镜月一直盯着他看,却见他一脸淡然的吃了下去,完全看不出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便问了一句:“好吃吗?” 长庚道:“还行。” 水镜月拿着冰糖葫芦在他眼前晃了晃,“再吃一个?” 长庚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那鲜红的糖葫芦,再咬下一颗…… 水镜月问道:“甜不甜?” 长庚似乎想了一下,点头。 水镜月继续,“再吃一个?”说完了,似乎有些心虚,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解释:“解酒。” 长庚又默默的咬下一颗…… 水镜月看着那只剩下最后两颗的糖葫芦,索性直接塞到他手上,道:“难得见你喜欢,都给你。” 长庚看着那两颗红的似火的糖葫芦,转眼,看到水镜月脸上怎么忍都忍不住的笑容,笑得有些无奈,伸手将糖葫芦送到她嘴边,学着她刚刚那般晃了晃,“一人一颗。” 水镜月眨眼,张嘴,咬下一颗,含在嘴里,眯着眼睛朝他笑。 长庚咬下最后一颗,在她鼓鼓的腮帮子上捏了捏,笑了。 不远处,刚刚去瞧金鱼的阿杰回头,正好看到看到这一幕,不由挠了挠脑袋,低头对正舔着爪子的九灵眨了眨眼,不解道:“公子不是不吃甜的吗?” 水镜月却是抬脚,朝长庚小腿上踢了一脚,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傻不傻。” 长庚却是笑得更深了几分,伸手去拉她的手,“喝醉了,扶一把?” 水镜月知道他酒量浅,此刻看着他眼中闪烁的灯火,有些不确定,“真喝多了?” 长庚点头,还往她身边靠了靠,“头晕。” 水镜月仰头望向夜空,脸色微红,“……回去吧。” *** 第二日一早,水镜月刚起来,尚在飞就来了。 他一手拿着银枪,一手提着个大包裹,大汗淋漓的,刚走进院子就抱着茶壶猛灌水。 水镜月见他那渴极的模样,把到嘴边的那句“那是昨夜的茶”给咽了回去,问道:“尚在飞,御林军没饭吃,连口水也没得喝?皇帝这么穷?拖欠薪资?” 尚在飞一口水好容易才没直接喷出来,看着她颇为无语,将银枪往地上一插,大大咧咧的坐下,道:“刚出了早操回来的,连早饭都没吃,就给你把这个找来了。”他说着,将那大包裹往水镜月的方向推了推。 水镜月困惑,“什么东西?” 尚在飞挑眉,“打开看看。” 包裹里是书,却不是一般的书,而是剑法。粗粗一看,至少有二十来本,最上面那一本就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点睛剑法。这剑法是一位游方和尚自创的,那和尚没有弟子,这套剑法也失传很多年了。 一大早就在蹲马步的阿杰眼睛都亮了,一脸的兴奋,却是没动,偏头看了看自家师父。 尚在飞道:“都是千殇收集的,燕王府的书房里还有不少。阿杰不是要参加武试吗?兴许用得着。”说着还朝阿杰竖了个大拇指,“听石昱文说你要拿武状元,有志向!” 阿杰被人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十分别扭的撇过脸,表示不屑。 水镜月伸出手指,沿着书脊拨了拨,漫不经心问道:“你今日有空吗?” 尚在飞点头,十分积极的问道:“你想去哪儿玩?东郊马场不错。” 水镜月朝他咧了咧嘴,“一起吃早饭吧。” 她这话说完,那边送早饭的小二刚好进了院子,问过之后,将饭菜摆在了院中的桌子上。 水镜月转头看了看长庚的房间,问道:“阿杰,你家公子呢?” 阿杰也不知蹲了多久的马步,小脸通红通红的,收在腰间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道:“我早上练功的时候,外面射进来一封信,给公子的。公子看了信就出门了,说是很快就回来的。”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屋檐的光线,“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水镜月摸了摸——莫非是河中双凤?不过,射箭留书这种事,可不像是他们会做的事。她问道:“他有说去哪里了吗?” 阿杰摇头。 尚在飞坐在饭桌前,早就等不及了,敲着筷子道:“阿月,他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我们先吃,给他留一份就是了。” 水镜月瞧了他一眼,起身,拍了拍阿杰的脑门,“先吃饭吧。” 阿杰坚定道:“我等公子回来再吃。” 不过,他这话刚说完,肚子就十分不争气的叫了两声,“咕咕~”地十分响亮。 尚在飞似乎被他这高调的“空城计”给震惊到了,愣了会儿,随即大笑起来。 朝阳下,阿杰的脸似乎更红了。 水镜月不由笑了笑,抬手那刀,转了一圈,在他那微微发抖的小腿上敲了敲,“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功啊,你不是要当武状元的?” 阿杰见她似乎要走,问道:“师父,你去找公子啊?不吃早饭了吗?” 水镜月拿长刀敲了敲被挤到桌子边的剑谱,瞧了尚在飞一眼,道:“三天。”说着又瞧了阿杰一眼,“好好练功。送上门的免费教练,要好好利用。” 她说着,扔下目瞪口呆的两人,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墙头,正晒着太阳的九灵抬了抬头,轻轻一跃,似乎是跟上去了。 院子里,尚在飞咬着筷子,半晌才移动视线,看向阿杰,“她什么意思?” 阿杰强自镇定,道:“大概是让你在三天的时间内,教我学会这些剑法。”他说着,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抬眼时露出几分可怜兮兮的表情,“你可不许跑……” “咔”地一声,筷子被咬断了一小截,尚在飞咬牙,“这早饭还真贵!” 第三百九十二章 报案 出了客栈,水镜月很快就找到了长庚—— 他站在客栈旁边的屋檐下,看着街道对面的早点摊子,似乎是在考虑到底该买两个馒头还是该买两个烧饼。 水镜月抱着长刀,站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上前,反倒往街道对面走了过去。 雾气蒸腾中,老板见有客人来了,喊道:“包子馒头啦!热腾腾的馒头,糖包子肉包子啦!” “老板,有素包子么?不要甜的。” “有嘞!姑娘,粉丝包香菇包青菜豆腐包,您要哪一个?” “就这三种,一样一个,再来两杯豆浆。” “好嘞!姑娘,您拿好。” “谢谢。” “慢走,下次光临。” 水镜月抱着包子,一手拿着一杯豆浆,往街对面走去,站在白衣人身前,拿豆浆在他眼前晃了晃,“笑什么呢?” 长庚伸手接过豆浆,笑容更深了几分,“看见你高兴。” 太阳升得高了,照在脸上有些热。水镜月站在他旁边,靠着墙壁,低头喝豆浆,嘀咕道:“昨晚的冰糖葫芦吃多了么?一大早的嘴这么甜。” 吃完了早餐,长庚递给她一张纸条。水镜月看了看,有些惊讶,“寒山子?他也来了?我还以为他会留在西南王府呢。他找你什么事?” 长庚道:“寒山子带了两个弟子来参加武试,大概半个月前,有个弟子失踪了。” “失踪?”水镜月有些奇怪,“他让你帮忙找人?” 长庚道:“寒山子的身份特殊,不好进衙门。他在金陵认识的人也不多。”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当初,他的确有意进西南王府,是我让他来金陵城的。” 水镜月点头,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想到个主意。” 长庚抬眼见到她嘴角挑起的弧度,不由笑了笑,“寒山子回去的时候,说让他另一个弟子去金陵府报案,估计快到衙门了。” 水镜月挑眉一笑,拉着他就走,“走,看戏去。” *** 金陵城最近聚集了很多人,天南地北的少年英杰都想这里寻找机会。早朝的时候,皇帝听了这事笑得很高兴,金陵府尹很头疼。下朝的时候,大理寺问府尹大人星祭阁的案子有什么进展,他觉得头更疼了。而金华路上,远远的看到站在府衙门口的老人之时,他的头不疼了,只觉得今早的太阳太大,晒得他有些头晕…… 他是真的很想晕过去。 不过,他刚刚晃了两晃,身后就伸出一只手,“赵大人,您老保重身体呀。夏天早就过去了,怎么还中暑了?” 赵大人回头,看到一张笑眯眯的包子脸,感觉心情好了点儿,拍了拍来人的手,“小石啊。” 来人是石昱文。他经常往金陵府跑,赵大人被他缠得久了也会觉得他挺烦人,不过这段时间他来的少了,赵大人又觉得有些想念这小子了。 石昱文笑嘻嘻道:“赵大人,我送你进去,别一会儿晕在大街……呃……”他这会儿才看到站在府衙门口的那位老人,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跑,“赵大人,我改日在来拜访……” 赵大人一把抓住他,敲他脑门,没好气道:“见了师长不见礼,想什么话?!” 石昱文只好乖乖跟了过去,这回却是特地整了整衣裳,双手低眉敛手,一副乖学生的模样。 金陵府门口,那位老人的年纪很大了,老得看不出年龄,七十岁?八十岁?或许九十岁?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了,看上去有些疲惫,却仍旧站得很直。 街道上走过的百姓好奇的打量着他,门口府衙的护卫在旁边劝说着什么,还有个护卫搬了张椅子出来请他坐下……老人却完全没有理会,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身前,仿若睡着了一般。 赵大人给老人行礼,“君先生,学生给您请安了。”石昱文也跟着行了礼。 老人睁开了眼睛,有些浑浊,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想他到底是自己哪一年教的学生。 一旁的护卫见府尹大人回来了,都松了一口气。 赵大人躬身请老人进府,“君先生,请进。” 他说着上前,扶着老人的手臂,却不料,老人伸手推拒了,扶着一旁的鸣冤鼓的架子,试着走了两步,然后放开手,走进了府衙。 赵大人跟了上去,在前方引路。 在府衙门口看到这一幕的百姓都十分惊讶——这位老人是谁?府尹大人居然如此恭敬…… 然而,赵大人还没将老人迎进客厅,府衙门口又走来了一人—— 这人很年轻,一双眼睛很明亮,脚步很轻快。 少年人走到府衙门口的时候,两个守门的护卫还没从老人给他们带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就见眼前飘起一道红巾,接着,就是震天的鼓声—— 红巾晃动不定,鼓声密集如雨。 金陵府门口的百姓都不由停了下来,指指点点的议论着……门口的护卫终于反应了过来,将击鼓人拦了下来,喝到:“什么人?为何击鼓?” 庭院中,赵大人的神色僵了僵,老人却似乎完全没听见那鼓声一般,继续往前走着。石昱文回头瞧了瞧,道:“赵大人,你忙着,我跟周师爷去瞧瞧。” 门口,少年人被人拦下,也没慌张,将手中的鼓槌扔还回去,冷冷的瞧了两人一眼,道:“废话真多。看不出来我是来报案吗?” 少年人穿一身劲装,腰间挂了把剑,一看就是江湖人。朝廷中人对江湖人素来没什么好印象,他们这种衙门里的护卫更是因为所谓的侠以武犯禁而不胜其烦,见这人如此无礼,顿时就瞪圆了眼睛。 少年人看着他们按在刀柄上的手,轻笑一声,“怎么?仗势欺人?”说着还往周围的人群看了看,“金陵府门口的鸣冤鼓是摆着给人看的不成?” 就在这时候,石昱文出来了,笑眯眯的将两位护卫拦下,对那少年拱了拱手,道:“少侠来报案的,写状子了吗?” 石昱文刚从少年手中接过状子,一个中年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急急的跑到府衙门口,匆匆跑到一个护卫跟前,喘着气,问道:“官爷,我家院长来了吗?” 那位护卫似乎是认识他的,也没问,点了点头,把人请了进去,“谢先生,君先生就在里面,跟我来。” 石昱文挠了挠脑袋,给那位谢先生行礼,“谢先生好。” 谢先生一边点着头,一边跟着进了府衙,估计连给他行礼的是谁都没看清。 石昱文也把那位少年请了进去。 不远处的屋顶上,黑衣女子看着石昱文将少年人迎进府衙,偏头看了看身旁的白衣人,道:“寒山子的弟子,跟他很不一样啊。” 白衣人道:“他同门师兄失踪了半个月,脾气自然不会很好。今早的寒山子也跟平日的寒山子很不一样。” 黑衣女子点头,又问道:“那位君先生是什么人?你认识?” 白衣人微微皱了眉,却不是忧愁,而是尊敬,“君子学院的院长,君轻尘。” 第三百九十三章 身份 君子学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念书的地方。 如今的金陵城,最有名的学院是太学和西林斋。太学属于朝廷,西林斋属于江湖。 八年前,金陵城最令人向往的学院是星祭阁。星祭阁的性质很复杂,教书、祭祀、既属于朝廷,又属于江湖。 而在更久远的年代,君子学院是整个大陆最受尊崇的学院。 君子学院的历史有多久呢? 这间学院最鼎盛的时期,是在大韵朝之前,天下纷争的年代。翻看那段历史,几乎每个璀璨名字背后,都有君子学院的痕迹。 但与之后那几座学院不同的是,君子学院不属于朝堂,也不属于江湖。所有人学生走出学院之后,无论入世出世,无论身居庙堂高位,还是飘零江湖,都与学院再无干系。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本就是很容易被人遗忘的。 而在东方穆出现之后,在那座星祭阁建起来之后,君子学院便真的渐渐的被人遗忘了。 星祭阁被封的时候,有人以为君子学院会再次崛起,可是,它却仍旧沉默无声。朝廷建立了太学,西林斋也恢复了往日的辉煌,但君子学院的学生却越来越少,走出的学生更少,已经有三十年再没一个学生走上仕途。 而君子学院的院长,君轻尘,已经至少有三十年没走出学院的大门了。此时突然来到金陵府,有什么事呢? 其实,赵府尹在看到君轻尘的时候,就想到他是为何而来的了。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么一位学术泰斗前来拜访,他只会高兴得想要晕掉,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心中五味陈杂…… 君轻尘是为一个学生而来的。 学生自然是君子学院的学生,不过,那学生已经失踪三个月了。 这案子是七月发生的,当时来报案的是君子学院的老师。最初的一个月,君子学院每天都会有学生前来询问案情,后来的一个月,每隔几天会有一个老师前来询问。没想到,这回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君轻尘比之前的老师好说话,比之前的学生更平静,只坐了会儿,喝了一口茶,问了案情进展,请府尹大人多费心,然后便离开了。 不过一刻钟。 赵大人觉得,比当年第一次上金銮殿的时候还要紧张。 ——他想着,若是这个月君先生也每日里来他这衙门里坐一刻钟……他会被天下学子骂死的吧? 赵大人刚送走了君轻尘,转身就见石昱文正跑过来,一边还喊道:“赵大人快进来!有案子!” 赵大人仰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头顶的太阳——都秋天了,怎么还是这么热? 石昱文说的案子,自然是寒山子弟子失踪一案。失踪的弟子名叫田完,来报案的是寒山子的另一个弟子,名叫卫逆。他报案的时候没说是罗生殿的人,只说失踪的是一起来参加武试的师兄。 石昱文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他知道君子学院的学生失踪一案。刚巧又才见过君先生,自然把两件案子联系到一起了,他觉得这是一桩连环案,之前衙门里找君子学院的学生一直都没什么线索,这次说不定能找到突破口。 不过,石昱文一个人说得激动,赵大人和周师爷却都是一脸的淡然,就连来报案的卫逆都像看白痴似的瞧了他一眼。 待石昱文说完,赵大人也看完了状子,问了卫逆几个问题,周师爷在一旁记录,然后派了两个捕快跟卫逆走了一趟,先去找找线索。 石昱文见赵大人要走,拦住他,问道:“赵大人,我刚刚说的不对么?” 赵大人拍了拍他的肩,“小石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顺着自己的思路查下去。”说着就往书房去了。 石昱文的脑子却有些转不过弯,转头看周师爷,问道:“赵大人这是把案子交给我了?那我能借两个捕快用用么?” 周师爷觉得他完全误解了府尹大人的意思,好心解释道:“小石大人,你知道金陵城每个月有多少人失踪吗?” 石昱文问道:“很多吗?” 周师爷道:“不少,还只是记录在案的。没人报案的,没有记录的,就更多了。” 石昱文惊讶,“还有没记录的?不是有户籍的吗?” 周师爷道:“金陵城没有户籍的人也不少。”他顿了顿,继续解释刚刚的两桩案子,道:“谢仪行是金陵人,君子学院的学生,三个月前失踪的。田完是黔州人,参加武试的江湖人,半个月前失踪的。受害人、时间,这两个案子都看不出有什么相似之处。” 石昱文挠着脑袋,似乎有些丧气,“是吗?” 周师爷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过,这两个案子都不寻常。有时候,我们这些人办的案子多了,思路反而会受到限制。小石大人若是有兴趣,顺着自己的思路查下去,说不定真能找到什么线索。” 石昱文问道:“哪里不寻常?” 周师爷道:“要说这两个案子的相似之处,大概也就只是这两人的身份都很特殊。 谢仪行是在七夕那天失踪的,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所以一定不是绑架。如此,若不是他自己走的,绑走他的那人有什么目的?寻仇?可他是君子学院的学生,很少出学院,按理来说不该得罪什么人。 田完是江湖人,得罪的人肯定不少,江湖人失踪来衙门里报案,这件事本就太反常。一般江湖人,可不乐意跟官府打交道。 小石大人,君子学院,黔州武林,于大昭朝而言,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赵大人最担心的,是这案子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什么阴谋,明白吗?” 石昱文挠着脑袋点头,若有所思,回过神来却发现周师爷也走了……他叹了口气,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喃喃道:“怎么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 他放下杯子,起身,拍了拍衣摆,准备回去了。不过,他刚走出屋子,脑中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了…… “哎呀!”他猛然一拍脑门,“我是来报案的呀!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他说着便往书房的方向跑过去,一边喊道:“赵大人,周师爷,我要报案!” 刚刚走过中庭的周师爷听到这一声嘹亮的喊声,脚步顿了顿,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往北边的无涯阁走去了…… 而后院的赵府尹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刚刚走进了自己居住的院子,跟妻儿说了几句家常话,然后,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然而,就在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笑声,发自内心的笑声,很动听,也很悦耳。 他意识到有人闯进了府衙,闯进了自己的书房,可府衙的那两千府兵却毫无所觉,虽然对方是个女子,但也一定是个高手。 他本该紧张,至少也该警惕。他知道应该喊人。 但是,听见那笑声,他却觉得很放松,很舒服。 他觉得对方没有恶意。 如果有,他叫人也来不及。 他进屋的第一件事不是看书房里的客人是什么人,而是关门。他转身的时候,那笑声停了,笑声的主人说了一句话——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他,还真是欢乐啊!你来金陵这么久,见过他父子当街吵架的场面吗?听说很有趣哦。” 第三百九十四章 交易 女子说话的声音中带着笑意,跟她的笑声一样,如沐春风,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相信她。 赵大人抬头,看到那位女子,然后,他明白了——她刚刚那句话不是对他说的,那句话也不是问他的。 书房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一白一黑。 黑衣女子坐在书桌上,身边蹲着一只正在舔爪子的白猫。她手中转着一支毛笔,另一只手撑在身侧,侧着身子,往后看向站在书架旁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一只手在书架上游移着,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听言偏头,对黑衣女子笑了笑,似乎有些无奈,“这里没有,去无涯阁看看?” 黑衣女子手中的毛笔停了,手指轻轻捏着毛帽,竖着笔杆子在眼前摇了摇,“这种事怎么好说出来?你吓到赵大人了。” 赵大人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聊着天,脑门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瞳孔扩散,鼻翼微微翁动着,一只手抬起来指向黑衣女子,还微微发着抖……若是让金陵府那群护卫看到他这副模样,指不定下巴都掉下来了…… 不过,赵大人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惊讶,在激动。 “姑娘是月姑娘。” 那只手终于抬起来了,本是一句问话,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书房里的两人,的确是水镜月和长庚。 水镜月倒不奇怪赵大人认出了自己。当初江南二十四水帮的案子,水镜月见过他一次。后来她查东方府的案子,也曾找过他。查案子的人辨认一个人的身份跟普通人不一样,很多时候即便遮了脸,有经验的捕快也能认出来。 不过,见到赵大人如此激动,她还是有些惊讶的,还有些不解。 水镜月笑了笑,从书桌上跳下来,“正是,没想到赵大人还记得我。” 赵大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笑了笑,请两位坐下,倒了茶,问道:“不知月姑娘刚刚在找什么书?” 水镜月问道:“赵大人知道井边村吗?” 赵大人想了想,微微皱眉,“金陵城的地名?没听说过……等会儿我去问问周师爷,无涯楼有金陵城所有地名的名册,让他帮忙找找。” 水镜月笑了,拱手道谢,“多谢了。” 赵大人笑着摆手,“小事一桩。月姑娘此次来,就只是为了这事?那个村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水镜月听了这话,偏头朝长庚挑了挑眉,笑道:“你看,我就说吧,若是问赵大人,他一定会以为那里有案子。赵大人,你是把阿月当成瘟神了么?”最后一句,她是对赵大人说的,一脸认真的模样,似乎真的很介意这事。 赵大人乐呵呵的摆手,“月姑娘说的哪里话,你能来,我高兴着呢。” 水镜月却是没有笑,道:“不过,我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虽不是报案的,却也是有事麻烦你。” 赵大人也收了笑容,问道:“月姑娘但说无妨。” 水镜月道:“我想进星祭阁。” “什么?”赵大人这次是真的惊到了,瞪大了眼睛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你想去哪儿?” “星祭阁。”水镜月重复了一遍,语气淡然得仿若她想进的只是自家后院,“赵大人,你没听错。我必须进星祭阁看看,至于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她说着顿了顿,似乎是想给点时间让对方消化一下,见他似乎在考虑,便继续道:“星祭阁如今有重筝将军镇守,不过,若是我要进去,他也拦不住我。我之所以找大人帮忙,只是因为我不想惊动任何人,不想让那个地方再成为世人的焦点。我可以保证的是,我只是进去看看,不会带走任何东西。” 重筝是大内第一高手,更何况,星祭阁可是在皇城之中,周围还有几万御林军守卫。任谁听了她这话,都会觉得她太嚣张,不像是来请人帮忙的,反倒像是来威胁人的。 如果赵大人不答应帮忙,她就要硬闯星祭阁?如此,今日还会放过赵大人吗? 不过,赵府尹并没有这么想。 他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即便不答应她,她也不会对他如何。因为她不担心他把这件事告诉重筝,那样没有意义。 如果不是她所顾忌,重筝拦不住她,御林军也拦不住她。 若是半年前,他也不会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但是,现在,他是相信的。 这也是他在见到水镜月之时,为什么会那么激动的原因。 在水镜月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答应她了。之所以考虑这么久,是因为他想提条件。 水镜月似乎也明白他的意图,道:“赵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能做到的,阿月一定帮忙。” 赵大人笑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道:“月姑娘坦诚相待,赵某实在惭愧。” 水镜月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赵大人虽说着惭愧,提条件却也一点都不含糊。他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就如七年前,他追查江南二十四水帮的案子,她来投案。他感谢她,告诉了她关于东方神相的一些事。这是交易,却不是合作。 因为他知道,有些江湖人都是无法收买的,无论是名是利,抑或是人情。 赵大人道:“赵某想请月姑娘帮忙查一桩失踪案,或许,会是一桩连环案。这桩案子牵涉到武林,月姑娘若是能帮忙,定然方便许多。” 水镜月点头,“可以。” 赵大人躬身道谢,“多谢姑娘。” 这句感谢是真心的。这次交易,无论如何,都是他占了便宜。因为水镜月的顾忌,也是他的顾忌,是景平帝的顾忌,也是大昭朝廷的顾忌。 星祭阁,存封了太多往事,牵涉到太多势力。 因为医科、文科、武科三科同开的事情,上次星祭阁失窃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然而,遗失的东西没有找回来,背后的人没有找到,谁都无法安心。 皇帝说,最后的期限是秋猎。 赵大人刚刚在考虑的,也是在权衡,到底该请水镜月帮忙查失踪的案子,还是请她帮忙找星祭阁丢失的东西。 水镜月和长庚起身告辞,赵大人相送。 水镜月见他想去看门,笑了,道:“赵大人,我们若是从这里走出去,你的家人见了估计会吓晕过去。” 赵大人这才意识到这点,道:“二位稍后。” 他说着,便先行离开了,出门时特地将房门关上了,敛了敛仪容,然后转身,往院子另一边走过去,跟正在缝衣服的夫人说有些上火,想吃百合雪梨汤,又拍了两个儿子的脑袋说等会儿考较他们功课…… 支走了家人,赵大人四处看了看,这才回到书房。只是,房间里空空的,那两个人已经走了。 赵大人站在书房门口,有些怅然,“不是要去无涯阁找井边村吗?” 秋风从身后吹过,吹进书房中,吹得书桌上的宣纸哗哗作响。 他走过去,拿起镇纸下的那张便条—— “附赠谢礼,星祭阁失窃案。” 赵大人拿着拿着那张纸,仰头,看向从屋顶明瓦透下的阳光,自嘲的笑了,“果真是个玲珑剔透之人。那人说得果然不错,算计她这样的人……呵,真是枉做小人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饺子 从金陵府出来之后,水镜月和长庚又去了一趟东方府。他们找了大半日,将整个东方府都找遍了,最终仍旧是空手而归。 水镜月原以为这里会有地道暗室之类的,长庚笑着摇头说应该没有。她也特地感知过,别说暗室了,连暗格都没找到。 在两人来东方府之前,长庚就说这里应该不会有他们要找的东西。 当初东方府被抄家的时候,几乎所有东西都被没收了。旁的权臣抄家时搜的主要是金银玉器字画古董,什么值钱拿什么。东方府却主要是书籍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玩具”,那些书籍其实大多只是普通的四书五经之类,玩具其实大多真的只是小孩子的玩具。可是,东方穆太特殊,谁也不知道一本普通的诗经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一个摆在窗台上的普通风车到底是招风的还是招什么其他东西的……所以,最后,基本上是看见什么就拿走什么。 而抄家之后,剩下的那些微薄的“家产”,也在东方家族离开金陵城的时候带走了。最后,那些东西都在一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随着滚滚长江水流入大海……毁灭得干净彻底。 不过,两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他们确定了那晚河中双凤说的话是真实的。这段时间,还有其他人来过东方府,手法很熟稔,连门窗上的封条都完整如初,一看就是高手所为。想来,也有不少人跟河中双凤有一样的想法。 来的可能是河中双凤的同行,但也可能是在黑市上收购东方神相的法器的人。却确定的是,来的人越是高手,越是能说明黑市上与东方穆有关的东西有多么的价值不菲。 只是,不知道背后那人的目的,到底真的只是法器本身,还是有什么阴谋,或者,跟他们一样,在找某个东西? 水镜月答应了帮忙查星祭阁失窃的案子,想着即便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也找点儿东西引出背后那人。不过,稍一想就知道,对方能出得起价,必定很有钱。而在金陵城这种地方,很有钱的人,有一半以上都很有权。若是没点儿真东西,估计也只能引来小虾米。 她这么想着,摸着下巴,偏头上下打量着长庚,目光很是坦然——东方神相没给后人留点纪念品? 只是,在长庚看来,那目光却很是灼热。随着那如实质般的视线上下移动,他想起夏日的午后烈日渗进肌肤的感觉,想起躺在闲云岛的黑沙滩上海浪拂过身体的感觉,想起冰泽岛的雪原上冷风骤然钻进衣领的感觉……有些热,有些痒,还有几分心悸…… “要不要摸摸看?”他问道,很是认真的提议。 水镜月眨了眨眼,似乎才意识到这么盯着人看有些不礼貌,呵呵的笑了两声,转着长刀往前飞快的走掉了,匆忙的脚步中透出几分尴尬。 长庚看着她背后跳动的马尾,觉得有些可惜……他伸手,握拳,抵在一会儿窒息一会儿又擂鼓的胸口,然后,他想起他心脏旁边的那道剑伤,想起给他包扎的那双手…… “长庚?”水镜月走出老远,转身,见他仍站在原地,神色似乎有些异常,眼神不由亮了亮,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东方神相给你留了什么东西吗?传家宝之类的?” 长庚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阿月,我没有失忆。”几个字却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生硬得有些认真。 “哦……”水镜月挠了挠脑袋,点头……也是,他又不是鹤一……只是,她总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对劲……是因为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吗?她转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墙头的夕阳,道:“回去吧,阿杰还等着我们吃晚饭呢。” 一路走到悦来客栈的那条街上,水镜月想起自己答应了教阿杰剑法,却把他扔给尚在飞,好像有些不厚道,问道:“阿杰会不会生气?” 长庚道:“买点好吃的回去。” 水镜月失笑——自家弟子这么好打发,她到底该高兴还是该忧愁呢?她这么想着,却已经转头看向了附近的几家小吃店,“买什么?他好像什么都喜欢吃。” 长庚抬眼看了看,最后伸手指了指一家饺子店,“前几日阿杰吃过这家店的饺子,一直念了好些天。” 两人回到小院的时候,尚在飞已经回去了,他晚上要在宫里值班。院子里,阿杰坐在树下,在冥想。 ——今日尚在飞一气耍了十几套剑法给他看,他没有水镜月和长庚的好记性,也没有雁长飞于刀法、空桑于剑法的那种近乎本能的天赋,自然不可能看一遍就会了的,有些消化不良,需要好好酝酿酝酿…… “王婆家的饺子!” ——好么,练功很重要,但还是吃饭最大! 两人刚进了院子,阿杰就蹦了起来,一把接过长庚手中的食盒,一边舔着舌头一边打开了食盒,“真香!饿死了!” 长庚拍开他正才伸进食盒的手,道:“去洗手。” “哦。”阿杰有些丧气,不过知道逃不过,所以,飞快的跑开了。 长庚把饺子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又分出九灵的分量,放在桌脚……水镜月在一旁支着下巴瞧着,刚生出几分感概,突然看见有个人影从院门口一晃而过,有些奇怪,问道:“什么人?” 没有动静。 长庚起身,从食盒里拿出筷子摆开,道:“城防营的,想来是夏将军找你。” 那人影听人道破身份,走了出来,看那一身装束,的确是城防营的小兵。他先看了眼水镜月,又看了眼长庚,道:“夏将军请月姑娘去城楼喝酒。”他这话分明是对水镜月说的,眼睛却是看着长庚的,感觉有些怪异。 阿杰出来听见这句话,撇了撇嘴,却没说什么——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他不喜欢那位夏将军,不过,他是师父的朋友。 水镜月偏头看了眼长庚,“一起去?” 长庚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早点回来。” 水镜月想了想,也不勉强,点了点头,问了那小兵在那座城楼,越过墙头,没一会儿便走远了。 那小兵挠了挠脑袋,默默的走了。 长庚对阿杰招了招手,“吃饭。” 阿杰嘟着嘴,平日里心心念念的饺子吃的没滋没味的,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公子,你为什么不跟师父一起去啊?” 长庚道:“夏将军有话要跟你师父说。” 阿杰拧眉,“可是,公子不担心吗?阿杰觉得他肯定不安好心。” 长庚停了筷子,“阿杰。” 阿杰听出他语气中的认真,微微愣了愣,抬头看他。 长庚道:“夏将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阿杰沉默了会儿,点头,“嗯,阿杰知道。”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可我还是不喜欢他。” 长庚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脑门,“吃饭。” 阿杰摸了摸脑门,也笑了,“公子,师父很快就会回来的。” 长庚低头看了眼脚边正专心吃饺子的九灵,点了点头。 阿杰的心情好了些,感觉饺子的味道也好多了,眯着眼睛道:“这盘是虾仁馅儿的,给师父留几个!” 第三百九十六章 城楼 今晚的天气不大好,没有月亮,散落的星星也显得寂寥。白日里还有些秋燥,入夜了,夜风吹在身上,却是一层叠一层的凉意。 ——并不是合适坐在楼顶看夜色的天气,但若是有好酒,就是例外了。 城楼上,水镜月坐在石栏那粗壮的柱子上,揭开酒坛上的封泥,闻了闻,十分满意的点头,笑道:“还真是福满楼的女儿红,不错。你从哪儿弄来的?” 她可记得,那日福满楼的小二说过,今年的女儿红都卖完了。那小二总不可能有胆对夏将军说谎。 夏成林举了举手中的酒坛,跟她碰了碰,道:“云国大使馆的酒窖里拿的。”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福老板把今年的女儿红都卖给了云国求亲的使团,还给打了八折,说是给昭阳公主的喜酒。” 水镜月喝了酒,点了头,想了想,道:“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些缺德?公主远嫁已经够可怜的了,说不定就指着这几坛酒思念故乡呢。” 夏成林没出声,沉默着喝着酒,好像真的在反省。良久,他终于开口,道:“和亲,本就我们这些镇守国门的将军的耻辱。” 这回,轮到水镜月沉默了。 夏成林笑了笑,“来,喝酒!听在飞说,你这次来金陵城碰到些麻烦,需要帮忙吗?” 水镜月听了这话,知道尚在飞没跟他提星祭阁的事,耸了耸肩,道:“暂时不用,有需要的时候我也不会跟你客气。”她跟他碰了碰酒坛子,道:“尚在飞最近好像有些不对劲,遇到麻烦是他才对吧?他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夏成林耸了耸肩,道:“他跟我一样,都是镇守边疆的将士,如今被困在金陵城,能对劲才有鬼。”他说着喝了口酒,又摇了摇头,“他如今是御林军右卫统领,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所有人都觉得他前途无量。可是,谁又知道,那个人人羡慕的前途并不是他想要的?” 水镜月又沉默了,喝了一口酒,再次转移了话题,“墨华楼的人还好吗?” 夏成林瞧了她一眼,“憋了这么久,终于问出来了?放心,入了康定军,就是我夏成林的兄弟,我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的兄弟?” 水镜月笑了,又问道:“那风华姐呢?你见过她没?” 夏成林摇头,“没有,应该说,没人见过她,大概一直都呆在武当山。不过,江湖有传言说,她进了纯阳宫。” 水镜月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夏成林想了想,道:“就是你们去西域的那年冬天。不过,我估计这消息也是武当派放出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水镜月点了点头。在岭南的时候,墨千殇说他见到了莫风华,应该是在他从云国回来之后,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所以,即便莫风华是真的进了纯阳宫,应该也已经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离开了这纷扰的江湖……若是能遇到,她倒是有些事想问问她。 酒喝完了,夜色也深了,水镜月也准备回去了。 夏成林蹲在石栏的柱子上,眼睛看向遥远的夜色,淡淡开口,“阿月,岭南的事,蜀中的事,京城这边的人都略有耳闻,我比他们知道得多一点……你别这么看着我,那边的动静那么大,连云国的人都在关注着那边的局势…… 我在襄阳城的时候就跟千殇写过信,至于蜀中的事,无论是他还是西南王都没有隐瞒的意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稍有心的人都能打听到…… 他突然出现在金陵城,最开始引起了多少人的注意,你能想象得到吗?我相信千殇的眼光,也承认他很优秀。可是,即便是我,也看不清他,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阿月,你跟他在一起这么久,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这才是夏成林今晚找水镜月喝酒的目的。他知道说出这番话,水镜月可能会跟她翻脸,但,他更不希望,日后,他们有拔刀相见的那一天。 水镜月并没有生气,神情淡然,语气比他更加平静,“我知道。” 夏成林有些不确定她所说的知道,是真的知道,还是她自以为的知道,“他是西南王府的门客。” “曾经是。” “他跟萧凌云关系匪浅。” “我也一样。”水镜月偏头看他,“千殇哥哥还是他的义兄。” “千殇是个例外。”夏成林皱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水镜月起身,衣袂在夜风中翻飞,乱发飞舞中的,“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夏成林微愣——他想做什么呢?他这是在做什么呢?他能改变什么呢? “如果不是祝福,你还是别想了。”水镜月笑了笑,低头看他,“夏成林……以后,我还能去襄阳城找你喝西凤酒吗?” 夏成林笑了,笑容中有几分释然,“如果我还回得去的话。” *** 福满楼的女儿红很烈,水镜月喝的时候又素来不掺新酒,加上她今夜的心情不大好,比平日里更容易醉。 从城楼到客栈,不算近,她就那么慢慢的走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想。她只是觉得有些晕,有些难受。 夜色太浓,她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了。而此刻,她也不大想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她觉得她大概是醉了。 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城防军在巡街。 水镜月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皇城附近,抬头就能看到那座高高阁楼—— 此刻,她很想忘了在金陵府跟赵大人说的那番话,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趁着酒兴登上那座禁忌中的高楼。如果不是星祭阁已经卷入了一场阴谋,她也不会有这么多顾忌。 她在静寂无人的长街上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就算进去了又如何呢? 她来金陵城的目的很简单。可事到如今,真的能一走了之吗? 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不知是谁在她房间里点了一盏灯,她顺着那光线看到院子里的食盒,觉得有些饿,但打开食盒,里面却是空的,然后她觉得更饿了—— 臭小子,居然一个都不留给为师! ——其实,阿杰原本的确给她留了点儿的。不过,他半夜起了一次夜,发现留的饺子没动,自家师父也没回,莫名的就有些生气了。他一生气,就觉得有些饿了,然后,就把那些饺子都吃掉了……虽然那饺子已经冷了,但他吃完之后还是感觉心情好多了,然后十分心满意足的回去继续睡觉…… 她扔下食盒,看了眼阿杰的房间——这小子都打上小呼噜了。然后,她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房间窗口透出的温暖的光线,又偏头看了看旁边黑乎乎的窗口,眨了眨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 她走到窗口,伸手推了推——没关。 她一闪身,跳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她却走得毫不犹豫,刚走了两步就直接往前一跃—— “咚!” 声音不大,没能掩盖那一声闷哼。 水镜月看着那双在黑夜中睁开的眼睛,还有那不由自主微微蹙起的眉头,眨了眨眼,心想,是不是太用力的点儿?不过,这个想法只在脑子中一闪而过,就被她仍在脑后了。 因为她觉得心情好多了。 “就知道你没睡着。”她笑了,伸手戳了戳他的脸,“我饿了。” 长庚看着她的眼睛,没说话,倒是眼睛睁得比平日里大了些,似乎有些吃惊。 水镜月又戳了戳他另一边的脸颊,“饺子没了。我想吃鱼汤面。” “你先下去。” 长庚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在忍着气。水镜月却毫无所觉,动了动,却没下去,反倒将胳膊肘杵在他胸口,托着脑袋看他,乌黑的眼睛眨呀眨的,“很舒服。” 她没吃晚饭,想吃鱼汤面。 她觉得躺在他身上很舒服,不想下去。 可是,他没法起来,要怎么给她做宵夜? 这个问题她没想过,也不想去想。 长庚有些为难,有些无奈,似乎还隐藏着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他看着她,认真问道:“你确定?” “嗯……诶!” 水镜月刚点头,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琥铂色的瞳仁在夜色中似乎更亮了几分……长发从他肩头垂落,发丝扫在她脖子上,她觉得有些痒,想伸手将那头发拨开,可是,一只手刚抬起来就被握住了…… 她微微一愣,似乎终于觉察到有些不对劲,神情微愣,带着几分困惑……她眨了眨眼,问道:“你穿着外套睡觉啊?不难受吗?” 长庚的神情有些闪躲,眼神有些不自然,觉得她关注的问题似乎有些不对……大概是光线太暗了的缘故,他俯身靠近了些,似乎是想将那双眼睛看的更清楚一些…… 水镜月不由睁大了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的,感觉自己稍一眨眼就能扫到他的睫毛……她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萦绕在鼻尖的气息有些灼人……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耳朵有些发热,脖子里的那一缕发丝撩得愈加难受……沉默中,隔着厚厚的棉被传来擂鼓般的心跳声显得愈发的清晰,不知道到底是谁的…… 大概是那目光中的热度让她觉得有些陌生,有些危险,她突然移开了视线,偏头,道:“……我想吃鱼汤面。” 长庚叹了口气,低头,脸颊在她耳边蹭了蹭,半晌,才开口,道:“好。” 第三百九十七章 寻名 小院里没有厨房,不过,客栈里总是有厨房的,还挺大,食材也很全,水池里还养了几条活鱼。 杀鱼,和面,煮鱼汤,下面条…… 长庚忙得有条不紊,水镜月看得轻松惬意。 最后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出锅,水镜月问着鱼汤的香味,早就等不及了,端上桌就在灶台上喝了一口汤,一边喊着烫一边眯着眼睛说好吃。 长庚失笑,在她额头上弹了弹——这么多次了还学不乖。 两人分吃了一碗面,回到小院的时候,水镜月吃饱了,觉得有些困了,刚打了个呵欠,一阵寒风吹过,冷不丁间又打了个寒颤。 长庚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揉了揉她的脑袋,“早点休息。” 两人折腾了一晚上,这会儿都已经到五更天了,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往常这种情况,水镜月早上都会睡个懒觉,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才起来,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不过,这次,她的懒觉没能睡成。 第二日一早,小院就来了两位客人—— 金陵府的周师爷,石昱文。 看到这两人的时候,水镜月有些惊讶。她答应了帮忙查案子,金陵府的人来一趟倒是能理解,石昱文常往府衙跑,碰到了跟着一起来也能想象得到。不过,这两人的脸色有些不大好,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看到两人这副模样,水镜月被吵醒的那点儿起床气都没影儿了。 长庚给两人倒了杯热茶,水镜月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石昱文喝了一口热茶,感觉好了些,道:“唉,我不过是报个案,怎么就摊上这么多事呢?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就只是记录金陵城的地名的册子,居然有那么厚。我这辈子看的书都没昨晚看得多。” 水镜月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周师爷道:“赵大人说月姑娘在找井边村。这个地名我也没听过,翻了地理志才找到的。井边村在二十年前改了名字,如今叫做春回村。这村子很有名,就在城西的一座山谷里,大概十几公里远,沿着官道走到西边的丘陵区,在那边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水镜月有些不好意思,道了谢,“有劳周师爷了。” 周师爷摆了摆手,“月姑娘客气了。赵大人说了,月姑娘有什么需求尽管提,我能做到的一定帮忙。月姑娘去春回村,莫不是找那位赤脚神医?是家中的亲人生病了?” 水镜月笑了笑,道:“找神医是没错,不过不是找他治病的。” 周师爷点了点头,也不再问了,将带来的一本册子递上,道:“这个是今年金陵城失踪的人口记录,谢仪行和田完失踪的案卷。这里还有金陵府护卫的腰牌,赵大人特地让在下送来的,说姑娘兴许用得着。” 水镜月点头,收下了。 石昱文看着那案卷,一双疲惫的眼睛也亮了几分,道:“月姑娘,我听说你要查失踪案,带我一起行不?” 水镜月摸着下巴打量着他,有些犹豫,似乎在问——你有什么用? 石昱文道:“金陵城我比你们熟啊,我认识的人多,带着我你们不吃亏。” 一旁的长庚突然问道:“你是君子学院的学生?” 石昱文点头,“是啊。不过,我跟学院的学生都不怎么熟,那个谢仪行我倒是见过,却没怎么说过话。” 长庚微微皱了眉,“君子学院的入学考试很严格,而且,学生都是住在学院的。” 石昱文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十六岁的时候才上学的,太学和西林斋的都不肯收我。我爹帮我报了君子学院……入学考试我没参加,不过,君子学院很缺钱,所以……你们知道的,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如今,整个君子学院的开销,有九成以上都是我家资助的。也因为这个原因,学院里的学生都不怎么喜欢我。不过,如今比以前好些了。” 长庚低头喝茶,不说话了。 周师爷感慨道:“君子学院这些年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周师爷刚刚告辞,尚在飞又来了。水镜月见他如此自觉,将阿杰扔给他,拉着长庚就出门了。 两人没走正门,直接翻墙。石昱文看着那两道的身影,伸出的手还没落下,一句话卡在嗓子里还没问出来,眼前的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尚在飞让阿杰把昨日的剑法打一遍给他看看,一边问石昱文:“他们去干嘛?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昱文坐下来,说着最近失踪的案子,又说了水镜月帮忙查案的事。他也很奇怪,水镜月为什么会帮忙查案子,赵府尹又为什么会请水镜月帮忙,难道是因为田完是江湖人的缘故? 当初,还是尚在飞提醒水镜月,可以找金陵府的赵大人帮忙的,此刻一听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有些担心——先是星祭阁,然后是君子学院,如今又牵扯到江湖……金陵城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到底有没有关联呢? 外患解决了,内部的争斗就开始了吗? *** 水镜月和长庚出了客栈,却不是查案子,而是直接出了城,找城西的春回村去了。 长庚也是昨日在金陵府才知道她在找这个村子,想了想,问道:“春回村的赤脚神医,跟水镜宫有关?” 水镜月点头,道:“都说水镜宫的百草堂开遍大江南北,可是,你在城中看到百草堂没?” 长庚摇头。 水镜月道:“很多人以为,是因为水镜宫那条不涉朝堂的规矩。实际上,金陵城也是有百草堂的,不过没开在城里,而是郊外。这家百草堂很特殊,只有一个大夫,叫做汪晓春。我也没见过他,听天枢叔叔说,他是我爹的师弟。” 长庚有些惊讶,“离城宫主的师弟?怎么没听说过?” 水镜月道:“我也是这次回家的时候才听说的。听说,汪晓春的医术并不在我爹之下,当初离开水镜宫,来到金陵城,是因为不喜欢东方神相。” 她说着特地看了长庚一眼。长庚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汪晓春不喜欢东方神相,为什么还特地搬来金陵城?这里不是离东方府更近吗? 水镜月笑了,道:“因为我爹跟东方神相是好友啊。汪晓春因为这事跟我爹闹脾气,就离开杭州城了,二十多年了都没回去一次,连封信都没写。至于他为什么选择来金陵城,我想,他大概是特地来膈应东方神相的?” 长庚失笑,问道:“是天枢找他?” 水镜月挠了挠下巴,似乎有些不自在,“嗯……我也有事想请他帮忙。” 第三百九十八章 春回 水镜月来金陵城之前,回了一趟水镜宫。水镜宫虽不及往日热闹,离城宫主不在,妖魔鬼怪四大名医也有两位还在西域,可还是有妖医和魔医两位在的。只看古玲和舒桐就知道,这两位的医术绝对是信得过的。 这一点,长庚自是清楚的,可是在听说水镜月找汪晓春,心下仍旧不由紧张起来——一般人找神医能有什么事?他能感觉到她的武功精进了,难道这次练功遇到了什么问题?是妖医和魔医都无法解决的? 水镜月见他担忧的模样,不由笑起来,抬手揉了揉他皱起的眉头,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找他也是因为水镜宫的事……唔,如果我没法说服他回杭州的话,我就有麻烦了。” 长庚松了口气,冷静下来,稍一想,大概也猜到怎么回事了,问道:“天枢想让他继承宫主之位?” 如今的水镜宫,离城宫主在闲云岛,估计是不会回来了。水镜月的姐姐,水镜花,据说是在北方,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而水镜月,更是满世界的跑。 算起来,水镜宫快已经三年没有主人了。 水镜宫的产业很大,整个大昭朝至少有五十间百草堂。虽然百草堂的运营是相对独立的,但也是有联系的。资源、信息的共享,是百草堂最重要的优势。 可这种联系是靠水镜宫实现的,不仅仅是表面看得见的消息传递、物资调配和医者的交流,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象征。 若是水镜宫没有主人,这种联系必定会越来越淡薄。如此,百草堂跟一般的药店也没多大区别了。 如今,百草堂的运营方面是天枢在主持,与医学相关的就是妖医在处理。几年的时间内并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时间久了,尤其是到下一代的医者,问题便会逐渐突出。 到那时候,水镜宫也就散了。 水镜月点头,“嗯。天枢说,有继承宫主的资格的,就只有阿姐、我,再就是我爹的这位师弟了。阿姐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似乎是不打算回来的。我也不愿意当这什么宫主,所以,必须想法子劝这位师叔回水镜宫去。” 长庚拉着她的手捏了捏,道:“你连巫医谷的谷主都接了。如今一个水镜宫的宫主,就愁的睡不着觉?” 水镜月眨了眨眼,想起自己刚到金陵城之时的情形——那时候她差不多一个月没好好睡觉,一放松下来就睡得人事不知……好吧,是挺狼狈的。 她挠了挠脑袋,道:“这个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长庚:“嗯?” 水镜月摸着下巴望天,想了想,低眉看他,道:“天枢想重开方圆山庄,妖医也同意了。可如今水镜宫里的人手不够。” 天枢想重开方圆山庄也不是心血来潮或者念旧什么的。而是因为,在方圆山庄关门的这两年,依然不断有想学医的年轻人来灵隐山拜师。妖医和魔医不可能再收弟子的,被纠缠的多了,也会发脾气。北斗七星每次将那些满怀期待的学子打发下山,看着他们一次次的上山叩门,也有些于心不忍。所以,天枢就提议说重开方圆山庄。 妖医和魔医虽同意了,但他们到时候给学生上几堂课没问题,真全交给他们,两位前辈也没那个耐心。所以,天枢打算从各地的百草堂挑几个医术好的大夫回去。 水镜月说:“方圆山庄开了,花前月下楼自然也是要重新开张的。回到水镜宫的医者,平日里不仅要教书,还要在花前月下楼的坐堂。如此一来,需要的人手就比较多了。妖魔鬼怪的弟子估计都要回去帮忙,北斗七星的弟子估计也都要回去一趟。” 长庚点了点头,“在水镜宫这一个月,你都是在忙这件事?” 水镜月点头,“差不多。我都不知道,开个学校有那么多事需要忙。方圆山庄解散的时候,宫里也遣散了大部分的管事和随从,很多事都要重新开始。不过,还好,我找到了当时在方圆山庄当差的老人。他们原本都有新的工作了,本姑娘威逼利诱的把人给抢回去了。” 她说到最后的时候不由笑起来,挑着眉毛很是得意。长庚见她那模样,也不由弯了嘴角,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这些事急不来,慢慢来就是,再忙也要好好休息。” 水镜月听言却抬脚踢了踢他的小腿,斜了他一眼,转头就走,嘀咕道:“不知道是谁抱怨说等得太久了……还咬人……小狗似的……” 带着几分控诉和委屈的语气,长庚听得微微一怔,脑中不由闪过她鼓着腮帮子撒娇的模样……心中一动,抬眼看着那跳跃的马尾,莫名得觉得……这看了无数遍的背影,此刻显得格外可爱…… 此刻,他们已经走出西城门十公里了,抬眼能看到远方的山峦,再往前人就比较少了。水镜月想着尽快找到汪晓春,到时候死缠烂打也要把人给请回去……她走出老远,感觉长庚没跟上来,转头,却正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她不由眨了眨眼—— 长庚在笑。 或许是昨晚的那场秋风的缘故,今日的天气冷了几分,前几日的太阳突然消失了踪迹,厚厚的云层遮蔽着蓝天,显得有些阴沉沉的。 但水镜月觉得,那笑容比太阳还灿烂。 她没想明白他为什么笑,但她知道他此刻很高兴。她觉得自己也很高兴——或许是因为很少看到他笑得这般开怀,还有些惊奇…… 不管怎样,高兴就该笑一笑。 她弯了嘴角,朝他挥了挥手,道:“我去问个路。” 春回村的确很有名,出了城,随便找个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也都知道村里的那位赤脚大夫。不过,在这些普通老百姓口中,离城宫主的这位师弟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行事虽怪异一点,脾气却是很好。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位大夫的姓名,只称之为“赤脚大夫”。至于原因,一是因为他居住的那间草庐,就叫做“赤脚草庐”,第二个原因是他真的是赤脚的,即便进山采药的时候,也从来都不穿鞋。 问了路,两人一起往春回村的方向走去。这里距离金陵城大概有十几公里,前面是一片低山丘陵,春回村就在山中的一个山谷里。 春回村的村口有一口大井,很是显眼。大概这也是以前这座村庄被叫做井边村的原因。至于村庄为什么会改名字,似乎也跟那位赤脚大夫有关。 春回村以前很穷,住的都是一些老人,很多都生了病,显得死气沉沉的。村口的那口大井并不是用来喝水的,而是那些老人留给自己的埋骨之地。 后来那位赤脚大夫住了进来,在山中发现了几种名贵的草药,带着那些老人采药卖药,教他们人工培育药材的方法,村子才逐渐富裕起来。老人们的病治好了,精神好了,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整个村子又活了过来。 因为这个缘故,村里的老人把村名改了。 春回村。回来的,是希望。 第三百九十九章 落空 两人到春回村的时候,天气更阴沉了几分,看着像是要下雨。 水镜月在村口遇到采药回村的童子,在那口早已枯竭的古井旁听他讲完了村里流传下来的故事,抬眼再次看向那些位于山腰上的那些洞穴之时,未免生出几分怅然。 难怪,不过才二十年,那么多人知道春回村,却没人记得曾经那座井边村。 井边,并不是一个村落,只是濒临死亡的人们给自己寻找的墓地。 她想起昆仑山中的那座死亡之谷,想起谷中那些堆积了数千年的白骨……要如何的绝望,要多大的勇气,一个人才能从容的走进墓地?平静的等待死亡? 长庚伸手握了握她的手,问药童,赤脚草庐在哪儿。 药童听闻他们来找赤脚大夫,笑道:“赤脚大夫出远门啦!” 药童带两人去了那座赤脚草庐,草庐的门倒是没锁,只插了根树枝,贴了张纸条,说是进山采药去了。纸条虽在屋檐下,但风吹日晒的还是有些斑驳,两人看着门窗上堆积的灰尘,想到这人大概出门很久了。 水镜月问药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药童挠了挠脑袋,道:“那就不知道了。赤脚大夫走了有两个月了,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水镜月有些惊讶,“已经走了两个月?” 药童无所谓的摆摆手,道:“赤脚大夫经常出远门的,有时候是进山采药,有时候是出诊,经常一走就是一两个月的,时间最久的一次走了小半年才回呢。你们是找他看病的吗?若是不着急的话,可以留一张纸条,赤脚大夫看到了便会寻过去的。不过,若是着急的话,还是去找别的大夫吧。” 赤脚大夫一年当中只有一小半时间是留在春回村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金陵城周边行医。这些远离城市的村庄很少有医生,小病都拖着,大病也不见得会进城看大夫。金陵城周围的村落,几乎都受过赤脚大夫的恩惠。 不过,他给很多人看病都不收钱,有时候一顿饭、一杯水、一碗酒,也就是诊费了,没钱买药材的,给一点大米一点果蔬换药材也是可以的。如此,赤脚草庐其实很穷,这座百草堂也算是水镜宫最亏本的一处百草堂。汪晓春没钱买药,只能自己去采药。 汪晓春出门的时候说是去采药,但采了药也不见得会回来,说不定直接出诊了,倒是不会走得太远,但行踪不定的很难找。 水镜月有些无奈——这让人怎么找? 她原本想留张纸条,可那药童听说他们是从金陵城来的,便摆手说:“赤脚大夫不进城的。”他说着还十分奇怪,问道:“金陵城那么多好大夫,你们怎么特地找来这里啊?” 在他们看来,赤脚大夫虽然很好,但医术总还是比不上城里的大夫的。“听说那些人是给皇帝看病的呢”,他们这么说着。 无法,水镜月只好先回去,等过段时间再来看看。他们说话的这会儿,雨早就已经下下来了,药童请两人去自家屋里坐坐,两人说还有事,告辞了。 这场雨来的很快,第一滴雨落下之后,很快就淅淅沥沥的连成了丝,越下越大。雨势太急,西风太紧,两人原本想着早点回去,但雨水模糊了视线,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长庚记得来的时候在这附近看到过一间破庙,道:“先去躲躲,等雨小点儿再走。” 两人带着一身雨水跑进山上的破庙,却不曾想,那庙里已经有人了,还是熟人。 “笑凤仙?”水镜月看着那正堆着柴火的白衣道人,不由惊愕——自从再次相遇之后,她跟笑凤仙的缘分总是诡异的跟荒山破庙联系在一起…… 笑凤仙看到两人的时候却并不太意外,瞧了两人湿淋淋的模样,不由瞪了长庚一眼,“下着雨还往外面跑,你就陪着这丫头疯?” 水镜月眨了眨眼,却见长庚认认真真认错的模样,不由摸了摸下巴,感觉有些不自在——怎么像是贪玩回家被家长抓到了小孩子? 笑凤仙打了半晌火,却没点燃那枯枝,索性扔了火折子,抬眼看长庚,“愣着干嘛?过来帮忙。把门关上。” 笑凤仙说着,扔下两人,绕到破庙的那座佛像后面,也不知干嘛去了。 水镜月在风口站了会儿,不由打了个寒战。长庚关了门,伸手覆在她的肩头,真气从掌心传出,不一会儿,地上积了一地的雨水,两人身上的衣服倒是干了。 水镜月摸了摸干燥的衣袖,朝他挑了挑眉,“这招还真好使。” 长庚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道:“运气御寒。” 笑凤仙出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个包裹。他在火堆边坐下,取了两个馒头递给长庚,“冷的,不要用内力,放火上烤。” 长庚虽有些不明白,却还是照做了。水镜月往他身边挪了挪,歪着身子碰了碰他的胳膊,道:“这道士旁的不讲究,吃喝一道却最是讲究,说用火烤的比用内力热的要香。” 长庚笑着点了点头。 水镜月抱着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问道:“笑凤仙,你来这里,是找那位赤脚大夫治病的?” 笑凤仙烤着馒头,随手扔了个酒壶过去,没好气道:“你这丫头,说谁有病?” 水镜月拿酒壶朝他举了举,道了一声谢,喝了一口酒,“不是?” 她原本想着,汪晓春是她爹爹的师弟,笑凤仙应该也是认识的,还以为他来这里求医的。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以前就认识,说不定她爹爹和这位赤脚大夫早就给他看过的。可到如今,笑凤仙的病也没有好转,说明……连她爹爹都没有办法吗?念及此处,水镜月不由黯然。 她知道笑凤仙不愿提起这事,扯着嘴角笑了笑,问道:“那你来这荒郊野岭的做什么?大胡子呢?没跟你一起吗?” 水镜月离开锦城的时候,没跟众人辞行,直接去了血狱,当时笑凤仙和赖轻行还都在唐家堡参加唐老夫人的葬礼。后来发生的事她都不大清楚,倒是收到了廉贞和破军的信,知道两人去岭南找古玲和舒桐去了。廉贞在信上说笑凤仙和赖轻行带着那几个蜀山派的弟子离开了蜀中,应该是回了蜀山才是。 笑凤仙有些无奈,还有些担忧,道:“我在锦城现身,很多以前的朋友都知道我出来了。有个朋友给我写信,请我来金陵城喝酒。刚好,几个弟子要来金陵城参加武试,掌门师兄便让我顺道带来了。大胡子原本跟我一起上了蜀山,结果刚好碰上我家风榣,你也知道他那个性子……” 笑凤仙说着弹了弹烤的焦黄的馒头,摇头晃脑的叹了口气,“笑某人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的跟人跑了。唉,这秋雨下的,寒心哪。” 第四百章 秋雨 风榣是蜀山派张掌门的弟子,跟笑凤仙一样,也是蜀山派中不走寻常路的剑修。不过,笑凤仙是用折扇修剑道,而风榣是用瑶琴。 赖轻行是个琴痴,也难怪他上了蜀山便不愿意下来了。 这些天在金陵城,水镜月倒是也有看到蜀山派的弟子。不过,蜀山派跟很多宗门都不大一样,长辈都很少出山,在外活动的都是年轻一辈的弟子。就如同上次在锦城,无论参加唐门的宴会,还是参加西南王府的比武,都是笑凤仙的徒子徒孙。 所以,水镜月并没有想到笑凤仙也一起来了金陵城。 水镜月比较好奇的是,那个请笑凤仙喝酒的人到底是谁。笑凤仙没有进城,难道那人是请他到这破庙里来喝酒?倒也是个有趣的人。 提起这事,笑凤仙倒是有些担忧,道:“我等了七日了,他没有出现。” 水镜月有些惊讶,能让笑凤仙等七日的人可不多。一般人若是失约,笑凤仙绝对不会多等,离开的时候留句话就算是给对方面子了。 笑凤仙抬眼看她,道:“郭青,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水镜月有些惊讶,也明白他为何会等这么多天了。 郭青是个江湖游侠,算起来是笑凤仙的晚辈,只比水镜月年长几岁而已。他是帮派出身的,武功并不算高,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在江湖中也并不怎么出名。 郭青十五岁那年从帮派脱离,游历天下,做了不少好事,但那些事也都是小事,很多事都与江湖无关,比如说帮老人家修修屋顶,修修哪条河的断桥,救下差点饿死街头的妇孺,之类的。 他其实算是游离在江湖边缘的人物,很多人觉得他并不算侠客,只是一个旅人,一个浪子。 但水镜月觉得,他是个真正的侠客。 水镜月并没有见过郭青,但她听说秦岭七绝提过这个名字。 认识郭青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十分重承诺的人,同时也是个十分守时的人。 他若说九月初一辰时在金陵城的破庙请笑凤仙喝酒,就绝不会让人等到巳时。即便是身受重伤,他也会让人把他抬过来。 这一点跟秦岭七绝中的海岳刀秦不移很像。 窗外秋雨连绵,笑凤仙吃着烤馒头,平静道:“他给我写信时,说介绍一个朋友给我认识。之所以约在金陵城,是因为他们正在追踪两个恶贼。他说他那个朋友的身手不错,对付那两个恶贼完全没问题。他来过这里,佛像底下还藏了一坛好酒。” 水镜月从长庚手中接过烤好的馒头,也不知是馒头太烫,还是太过惊讶,那馒头差点掉进火堆里,幸而长庚手快,接了一下。 馒头的确有些烫,长庚撕下一块,送到她嘴边。水镜月张嘴就吃了,眼睛却是看着笑凤仙,问道:“有空来藏酒,应该是已经抓到那两个恶贼了吧?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先离开了?” 笑凤仙道:“没有留书。有人见过他,应该是中秋节的时候,附近的村民来这里拜佛,才发现这里住进了两个人,一个是郭青,还有一个大概就是他说要介绍给我认识的朋友。” 水镜月见他吃完了馒头,将酒壶扔还给他,问道:“你就在这里等着?” “我原想他们可能被他们追的那两人暗算了。”笑凤仙喝了口酒,道:“我在附近找了七日,没有线索。八月二十之后,就没人见过他们了。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附近也没有发现异常。” 他说着看了看窗外越来越大的风雨,道:“这场秋雨过后,就算有什么线索也都冲走了。” 水镜月想了想,道:“至少他们能说明都还活着。等雨停了,你跟我进城去找找。如今金陵城聚集了不少武林人,说不定有人见过他。” 谁也没想到,这场秋雨一连下了三天,水镜月和长庚也陪笑凤仙等了三天。 等到第四日清晨,庙中的干柴都燃尽了,馒头也吃完了。 笑凤仙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边初升的朝阳,道:“就算这雨不停,我们也该走了。” 离开之前,水镜月又去了一次赤脚草庐,毫无意外,门仍旧是关着的,赤脚大夫还没有回来。 三人进了城,笑凤仙却没跟他们一起,说是去找蜀山派的弟子。不过,水镜月觉得他应该是去打听郭青的下落去了。 笑凤仙如此在乎郭青的事,不仅仅是因为他与郭青的交情,也因为秦岭七绝。 秦岭七绝在世的时候,因为武功高,又是南梦溪的弟子,在秦岭一带的江湖名声很大,但这七人性子有些怪,朋友并不多。如今,江湖中与秦岭七绝有关的人,已经没几个了,能跟他一起回忆当年那个如梦境一般的山中岁月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水镜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免有些担忧——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不过,很快,水镜月就没有心思想笑凤仙的事了。 他们离开的这三日,金陵城发生了一件事。而等到水镜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才明白,那种不好的预感不是对郭青的,也不是对笑凤仙的,而是对她自己的。 很多人都在找他们,找到悦来客栈,找到阿杰……倒是阿杰,被吵得烦了,直接关门闭客,气定闲神的在雨中练功,在九灵没精打采的时候还能追得它满屋子的跑,完全不担心自家师父和公子去了哪里…… 找水镜月和长庚的是金陵府的人和寒山子,还有石昱文、尚在飞、夏成林和河中双凤,另外还有很多人…… 金陵府的人和尚在飞都知道两人去了春回村,但派人去找的时候,却没找到人,反倒听说两人已经回来了。于是,找不到人的一群人更加着急了,每日里都派人在悦来客栈附近守着。 所以,水镜月和长庚走到客栈门口,就被金陵府的护卫和截住了,说是赵大人请她过去一趟。 虽然水镜月答应了帮忙查案,但若是没有急事,赵大人定然不会派人来找她。她听言没说什么,直接让那人带路去了金陵府。不过,长庚没有跟过去,因为他看到了躲在巷子里的寒山子。 水镜月自然也看到了寒山子,所以能猜到金陵府是找到了跟失踪案有关的线索。不过,等她看到那线索的时候,仍旧不由震惊。 金陵府找到的线索是尸体。 不是一个人的,也不是两个人的,而是二十四个。 听说是在城东的月牙湖找到的,原本是沉在湖底的,因为这场秋雨太大,山上的雨水冲下来,搅动了湖底的石块,尸体这才浮了上来。 周师爷说,君子学院的谢先生,还有那位叫卫逆的黔州人,都来找过,并没有谢仪行和田完的尸体。 水镜月听了却并不觉得轻松——这只能说明,受害人可能并不止二十四个。 第四百零一章 心血 一场秋雨过后,金陵城的天气也冷了下来,午后的太阳都显得比前几日黯淡了几分。 从停尸房里出来,赵大人把水镜月请进了客厅,倒了杯茶给她,问道:“月姑娘,是不是江湖仇杀?” 二十四具尸体,八个女子,十六个男子。 不是淹死的。 而是被人一刀刺入心口,流尽心头血而死。 尸体在水中,具体的死亡时间无法断定,能确定的是这二十四人并不是同时遇害。金陵府通知了这一年来报失踪案的百姓前来认尸,然而,没有一个尸体被领走。 赵大人之所以会觉得是江湖仇杀,是因为仵作检查出这些人都是习武之人,还在其中一个男子的手臂上找到了一个蛇形纹身,那是金陵城黑蛇帮的标识。江湖帮派中即便有几个人失踪,也不会在衙门里备案,估计黑蛇帮的帮主都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已经死了。 水镜月捧着茶杯沉默了很久,道:“不一定,那八个女子不是江湖人。” 赵大人眼中露出几分困惑,道:“仵作说她们是江湖高手,武功比那几个男子更高,猜测她们是练功时走火入魔,被自己的内力所伤,这才遭人暗算,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 水镜月微微皱了眉,道:“很像,但不是。练武之人的身体结构跟一般人是有差别的……” 她似乎觉得有些冷,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四肢收紧了几分,道:“她们没有练过武,只是在临死前,被人传了一部分内力,一种很特别的内力……那种内力,会让她们死的很慢……一刀刺入心脏并不会立刻死去,她们会看到自己的血一点一点的流失……她们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这段话她说的断断续续的,没说一句,眼神就幽深一分,看着有些冷,却显得有些空洞,好像在害怕着什么,又好像在逃避着什么。 赵大人看到她这副模样,有些惊讶——他知道月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不到会有什么事会让她感到害怕…… “月姑娘?”赵大人俯身,轻声叫了一声。 水镜月偏头看他,似乎有些茫然。 赵大人伸手指了指她手中的茶杯,“茶凉了,要换一杯吗?” 水镜月眨了眨眼,似乎回过神来了,弯着嘴角笑了下,放下茶杯,起身道:“赵大人,虽不是江湖仇杀,但也与江湖有关。这案子太危险,你们别插手,我先去找找线索。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她说着,也不等人回答,便转了身,连正门都没走,直接翻墙,消失在屋顶重檐之中。 “赵大人!”水镜月刚走,石昱文就急匆匆的跑进了衙门,人还在门口呢,声音就传到了客厅,“月姑娘是不是来你这里了?她人呢?” 赵大人伸手指了指天边,回头对周师爷说:“把人都撤回来吧。”说着,就往后院去了。 石昱文的视线从天边收回来,见赵大人已经离开了,一把拉住周师爷,道:“他什么意思?月姑娘在哪儿呢?总不会上天了吧?” 周师爷叹了口气,道:“刚走。” “啧。”石昱文跺脚,转身就往外跑,“会飞了不起啊!” 从府衙飞出去的水镜月,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下来了,还是两个人。她此刻一心想着早点回去,不想理人,本想直接绕开,但那两人不屈不挠的追着,前面又出现不少人帮着拦截,她本就压着一肚子的不快,顿时就恼了,手中的长刀一出,在周身画了一个圈,内劲四散,一群人立时站立不稳,纷纷从屋顶滚落。 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身后两人也追上来了,见到这情形,不由咋舌—— “阿月,你……发什么火?” “就是,我们找了你三天,你去哪儿了?” 水镜月手中的刀一转,指向两人,道:“本姑娘心情不好,找你们撒撒气,有意见?” 追来的两人是夏成林和尚在飞。听到她如此蛮横的话,无话可说的同时,还有几分惊讶——月姑娘迁怒于人的时候可不常见,看来心情是真的很糟糕啊。 女孩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不要跟她讲道理。所以,两人很配合的摇了摇头,赔笑道:“当然没意见。” 水镜月点头,“很好,出手吧。” 尚在飞瞪眼,“还要打?” 夏成林叹了口气,“你让我们两个打一个?” 水镜月挑眉,“不服气?打赢了再说。” 她说着,刀身微转,又是一记横刀直接扫了过去—— 尚在飞赶紧拿长枪挡了挡,夏成林也拍出一掌,一边道:“不公平!给我一把刀!” 他说完,底下还真有城防营的小兵扔了把刀上来。尚在飞一边挡着水镜月的攻势,一边替他脸红,道:“成林,你要点儿脸成不?刚刚不是还嫌两个打一个太不地道?” 夏成林倒是一点都不在乎,握着那把刀还嫌弃刀太破,道:“我是觉得人太少!” 尚在飞被逼的往后退了几步,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指,对这话深有同感,但……他还是觉得夏成林这么大庭广众的把这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实在太丢脸! 这里离金陵府门口的那条金华路并不远,街道上人来人往很热闹,见到有人打架都不由停下来看热闹。跟着两位将军前来截人的城防营将士不仅不管,还是看得最起劲儿的那拨。不过,也因为这里离金陵府太近,江湖人不大多,并没有什么高手,所以,也没几个人从那一片刀光剑影中看出什么名堂…… 不多久,尚在飞打累了,不管不顾的往屋顶上一倒,躺着喘气,“不打了,比出一趟早操还累!” 夏成林躲过眼前的刀锋,手中的刀却是直接扔了下去,然后,直接倒在尚在飞身上,舒了一口气。 尚在飞被他压得闷哼一声,骂了一声,差点直将人踹下屋顶。 水镜月收刀入鞘,脸不红气不喘的,轻飘飘的走到两人身边,毫不客气道:“真没用。” 尚在飞见她要走,一把抓住她的衣摆,道:“阿月,打也打了,好歹听我们说句话呀。” 夏成林点头,“是啊,哥哥们好歹找了你三天,至于这么绝情么。” 水镜月出了气,心情倒是好了几分,抱着刀,看了看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道:“你们确定要在这里说?” 第四百零二章 茶杯 夏成林和尚在飞提议去福满楼,这会儿已经过了吃午饭的点,酒楼里的人应该不多。水镜月表示想回悦来客栈。结果,自然是水镜月胜。 水镜月回到悦来客栈的时候,长庚已经回来了,不过,还有其他人—— 小院里,长庚坐在那张经常被他们当做饭桌的木桌旁,脚边是正在吃鱼丸的九灵,旁边是正在吃烤鱼的阿杰,对面还站了两个黑衣蒙面的男子。 水镜月一只脚刚踏进小院,看到这副场景,不由惊讶—— 那两个黑衣蒙面的男子,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河中双凤。这两人平日里都穿一身红衣,几乎都成了两人的标识了,不过,实际上,他们那身红衣下面是一层黑衣,是他们逃命时的绝招。 当梁上君子时被发现了,直接脱了外面的红衣,能骗过很多人,在黑夜的时候很管用。上次长庚说让他们来低调点儿,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来了。这打扮,在大白天的很可疑的好吧。 不过,水镜月惊讶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更因为院中的气氛和几人的表情。 小院里很冷,气压低得仿若憋着一场暴风雪,仿若风一起就能到冬天。 长庚在生气。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微微垂着双眸,看着手中的茶杯,没有皱眉,没有发怒,却让人觉得冰冷,仿若是被冰封的寒潭,波澜不惊下藏着万丈波涛。 河中双凤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是觉得身后的危险更加无穷无尽,顿时止了步伐,保持着退后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阿杰正咬着烤鱼,瞪大了眼睛看向河中双凤,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脸的震惊。 “长庚,发生什么事了?” 水镜月走进小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一阵秋风吹过,头顶的云层消散,阳光撒下来,院中的寒意顿时消失无踪。 长庚放下茶杯,握着她的手,似乎松了一口气,“没事。” 河中双凤放松下来,感觉刚刚那一瞬间比一百年还要久。两人刚舒了口气,抬眼却见到走进来的夏成林,立马转身,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赶紧跑路。 夏成林见状,不由乐了,朝两人喊道:“跑什么?是不是欠我的银子了?” 河中双凤跑得更快了,转眼就没了踪迹。 长庚起身,拍了拍水镜月的手,问道:“吃过午饭没?” 水镜月摇头,“在衙门里看到些东西,有些恶心,没什么胃口。” “师父,”一旁的阿杰抬手递过来一包山楂片,道:“公子买回来的。” 水镜月眨了眨眼,不由笑了笑,伸手取了一片,含在嘴里,看着长庚点了点头,“还不错。” 长庚淡淡笑了,“炒饭?” 水镜月点了点头。 长庚揉了揉她的脑袋,转头对阿杰道:“去泡茶。” 阿杰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倒是乖乖泡茶去了。长庚朝夏成林和尚在飞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夏成林和尚在飞看着他走远,总觉得自己来的有些不是时候,接下来的话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了。 水镜月坐下,吃着山楂片,见两人磨磨唧唧的,敲了敲桌子,道:“你们到底有事没事?” “当然有事!”夏成林和尚在飞异口同声道,同时坐了下来,“阿月……”两人又是同时开口,不由对视了一眼,夏成林伸手拿茶杯,“你说……嗯?” 他坐的位置正好是刚刚长庚坐的地方,顺手拿的茶杯也是刚刚长庚的茶杯,却不料,手指刚刚碰到杯盖,那茶杯顿时哗地一声碎了,冰冷的茶水流了一地…… 夏成林看了看自己衣摆上的水渍茶叶,抬眼看水镜月,“他是故意的吧?” 尚在飞看着那碎成粉末的茶杯,道:“居然是个高手。” 阿杰端着刚泡好的茶水出来,看到这一幕,眨了眨眼,“公子,这次是真的非常非常生气啊。” 水镜月问道:“河中双凤说了什么?” 阿杰到了两杯茶水,道:“师父直接去问公子吧,阿杰什么都不知道。”说完,放下茶壶就跑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先将这事放下,看向眼前的两人,示意——有话快说。 尚在飞道:“阿月,你能不能写封信,把千殇叫回来?” 水镜月有些不明所以,“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写信?他在岭南好好的,叫他回来干嘛?” 夏成林问道:“你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 夏成林看了尚在飞一眼,想了想,道:“云国使者是七夕的时候来求亲的,公主和皇帝都答应了和亲,可如今已经九月了,使团却还没离开,你不知道原因?” 水镜月道:“不是因为武试?” 夏成林道:“使团是因为必须留在金陵城,觉得无聊才参加武试凑热闹,不是因为要参加武试才留下。” 水镜月点头,“他们必须留下的理由,跟千殇哥哥有关?” 夏成林道:“云国指定千殇给公主送亲。是云国二皇子亲自指定的,还说和亲的公主由大昭决定,但送亲的将军必须是墨千殇。听说,千殇去年护送使者去云国和谈的时候,认识了这位云国的二皇子,对方似乎很欣赏他,说想再见他一面。” 水镜月沉默了会儿,道:“所以呢?为什么要我写信?” 尚在飞抬眼看她,斩钉截铁道:“因为你的话,他一定会听。” 夏成林叹了口气,道:“皇帝下旨让千殇回京,他抗旨了。昨天,第二道圣旨出了城,阿月,这次宣旨的是御林军左卫的十队长之一,手中握有皇帝的金牌,若是千殇再抗旨,他有权当场杀了他。” 水镜月轻笑一声,“他敢吗?” 尚在飞道:“阿月,御林军左卫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不是忠于景平帝,而是忠于皇室。维护皇权对他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顾及云国的面子。也没有人会觉得,云国会因为这事跟大昭开战,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敢杀千殇?” 水镜月笑着摇了摇头,道:“因为他跟你们也不一样。千殇哥哥,跟你们不一样。一个御林军左卫队长而已,怎么可能是千殇哥哥的对手?他若是敢动手,千殇哥哥绝对不会让他回到金陵城。” 尚在飞一惊,“你是说,他会杀了宣旨官?怎么可能?” 夏成林也皱了眉,一脸严肃,似乎在考虑这种可能性。 水镜月道:“在这之前,你们有想过他会抗旨吗?呵,放心,千殇哥哥不会杀他的,把人留下的法子那么多,杀人是最蠢的那一种,他怎么会做?” 沉默了会儿,夏成林道:“阿月,你觉得,千殇留在岭南更好?” 不等水镜月回答,尚在飞就摇头,“不成,留在那边太被动。起初的时候,皇帝派千殇去岭南的目的本就不单纯,却又迟迟没有定下岭南节度使的人选,他单枪匹马的,在那边很危险。岭南有华腾飞在,若是镇南军借这次机会出动,他怎么逃了过?千殇武功高是不错,但毕竟只有一个人,怎么跟华腾飞争?” “咯咯咯……”水镜月突然笑起来,笑得有些肆无忌惮,似乎听到很好笑的笑话,“你们觉得千殇哥哥会跟华腾飞争兵权?呵,我不知道皇帝到底有什么目的,但那绝对不会是他的目的。我打赌,华腾飞不会对千殇哥哥出手。还有一点,你们有没有想过,皇帝是真的想让千殇回来吗?” 第四百零三章 加价 尚在飞和夏成林担心墨千殇抗旨会招致杀身之祸,但水镜月却觉得墨千殇回来之后反倒更加凶险。 这两人都是战场上的将军,对朝堂上的争斗并不擅长。尚在飞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他觉得墨千殇是因为他才去岭南的。而夏成林,一方面担心镇南军,一方面也是希望墨千殇回来打破金陵城的局势。墨千殇回来了,这次的和亲才能确定,云国的使团才会离开,那时他才有可能离开金陵城。 水镜月的一句问话,两人都冷静了些,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个时候,长庚端着饭菜进来了,一碗炒饭,一碟小菜,还有一碗汤。他似乎完全没有发觉院中略带锋芒的气氛,径自将饭菜摆在水镜月面前,还偏头看了两位将军一眼,认真问道:“二位要不要也来一份?” 水镜月端起汤喝了一口,道:“你们也别瞎琢磨了。你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及千殇哥哥有脑子,你们想得到的,他自然都能想得到,你们觉得他会做自找死路的事?他若是有危险,本姑娘拼了命也会救他,但……”她顿了顿,抬眼瞧了两人一眼,“再说一次,本姑娘不涉朝堂,无论是月姑娘,还是水镜月,都一样。” 尚在飞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摸摸鼻子起身,拱拱手告辞了。夏成林也跟着告辞,追了出去。 尚在飞从客栈出来之后,站在门口却是没走。夏成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比较了解宫里那位,你觉得他怎么想的?” 尚在飞笑了笑,道:“这世上,有谁敢说了解他?”他说着顿了顿,道:“或许有一个,可惜他此刻不在京城。” 夏成林舒了口气,“算了,就像阿月说的,让千殇自己决定吧。你去哪里?” 尚在飞往街道的南边看了看,又往北边看了看,举棋不定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最后摊了摊手,道:“去秦淮河喝酒吧。” 夏成林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哥哥我自己的事都没解决,本不想管你这档子破事,可在飞啊,你打算沉沦到什么时候?阿月来之前你喝了多少酒?好容易消停了几天又来开始了?你不想回宫,跟哥哥办正事去。” 尚在飞眨了眨眼,“正事?看城门,还是看云国大使馆的大门?” 夏成林瞪眼,啐了一口,末了,反倒笑了起来,道:“以前看国门,如今看城门,总还都是看门的。” 夏成林小时候是在雁门关长大的,他跟尚在飞都比墨千殇小点儿,性子也不如墨千殇稳重。尚在飞年龄最小,但夏成林很少如哥哥一般跟他说些什么,更多的时候,是墨千殇像大哥一般照顾着两个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墨千殇有事,他们才无法置之不理。 他们是猜不透皇帝想做什么。但他们总该还看得清,岭南虽远离京城,但也同样凶险。 尚在飞跟着夏成林离开热闹的街市,走向城北角落安静的小巷,有些困惑,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夏成林头也不回,脚步匆忙,道:“找人!” 这里的巷子很窄,阳光照不进来,显得有些阴暗,巷子的墙角生了青苔,斑驳的墙壁透着一股沧桑与贫寒。尚在飞想不到夏成林来这里找什么人。 夏成林道:“河中双凤。你不好奇他们跟那个叫长庚的说了什么?” 尚在飞眨了眨眼,“你还记着那一杯冷茶的仇啊。” 夏成林斜了他一眼,道:“阿月是不是在查星祭阁的案子?” 尚在飞望了望天。 夏成林倒是没跟他计较,道:“河中双凤的武功不如何,但绝对是梁上君子中的高手,他们估计查到线索了。我虽不明白阿月为什么要查这案子,但能让那人动怒的事,必定不是小事。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了。” 尚在飞倒是知道河中双凤跟夏成林之间的恩怨,道:“他们现在最不乐意见到的就是你吧?会告诉你就有鬼了。” 夏成林冷哼一声,道:“本将军还制不住两个小毛贼?” 尚在飞摸着下巴看了他一眼,道:“成林,其实,你是不甘心自己手下的兵被人给抢走了吧?看着他们对长庚言听计从的很不自在?” 夏成林脚步微顿,随即又加快了速度,不屑的撇了撇嘴。 尚在飞跟了上去,想到之前的场景,心中也不免好奇,道:“你知道去哪儿找他们?” 夏成林笑了,伸手指了指墙角的一个黑点,道:“你觉得墨华楼的杀手追两个小毛贼能追丢么?” 河中双凤说了什么,让素来冷静的长庚动了怒? 水镜月也很好奇。 一碗汤,她喝一口便往长庚那边看一眼,每次都能碰上他的目光,眼中有淡淡的笑意,有浅浅的温柔……之前的风雪与寒意都消失的无踪无迹。 喝完了汤,她吃着炒饭,发现里面有鱼肉和虾球,不由眯了眯眼,吃一口,又看一眼对面的白衣人,也不知是想问他问题呢,还是在一遍遍的确认他就在身边。 一顿饭吃完了,长庚摸出一块手帕帮她擦了擦嘴角的油渍,一边问道:“吃好了吗?” 水镜月点了点头,叫了一声,“长庚。” 长庚起身收拾着碗筷,低眉看她。 水镜月看着他,乌黑的大眼睛中透着几分好奇,几分认真,还有几分担忧,“是不是星祭阁的案子有线索了?” 长庚的手顿了顿,将碗筷放到一旁,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没有。” 水镜月仰头看他,“他们说了什么?” 长庚沉默了会儿,道:“他们说要加价。” “嗯?”水镜月的眼睛睁大的几分。 长庚认真道:“上次给他们的银子花完了,这次说任务太危险,不加银子就不干了。” “……”水镜月看着他,半晌,眨了眨眼,“就这样?” 长庚没有回答,水镜月也没有再追问。因为此刻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来还挺沉重,一猜就知道来人是谁。 “月姑娘,长庚公子,终于找到你们了。” 来人正是石昱文,他从金陵府衙一路追着水镜月跑,途中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跑得气喘吁吁的,这会儿趴在门口出气。 水镜月问道:“石大人有事?” 在院子里练功的阿杰给他倒了杯茶,听言回头看自家师父,道:“可不是。师父,你不知道,你们走的这几天,来找你们的人可多着呢。下那么大的雨,石大人还每天三趟的往这边跑,比夏将军和尚将军跑得都勤,你看他的小肚子都扁下去了。” 石昱文喝了茶,缓了口气,走进小院,坐了下来,开口就问道:“夏将军和尚将军是不是来过了?” 水镜月点头。 石昱文又喝了几杯茶水,再开口时却转移了话题,道:“周师爷跟我说,谢仪行和田完失踪的案子不一般,两人的身份太特殊,背后可能牵涉到朝堂之事。我最近往这个方向查了查,月姑娘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第四百零四章 兵权 石昱文以讲案子的名义,给水镜月说起了大昭朝廷的局势。 石昱文说:“这事真说起来还挺麻烦,我尽量说简单些。大昭的朝廷,在景平帝这儿是个分界点,不过,这也是因为曾经那位东方神相的缘故。 景平帝之前,朝廷有两位丞相,左丞相是东方穆,右丞相是我爹。那时候的皇帝端康帝并不如景平帝这般有抱负,只要两位丞相不管到他头上,基本上不会管他们在朝堂上怎么折腾。 当时的朝堂,两位丞相各顶半边天。尚书省六部,礼部、工部几乎完全由东方家把持,我们石家则是在户部、吏部比较能说得上话。另外,刑部是偏向于东方家的。兵部是最特殊的,等会儿再说。 东方神相离世之后,当今皇帝登基,因为各种原因,他没法跟我爹斗,加上东方一脉接连遭到打击,这些年朝政几乎是我爹说了算。礼部尚书秦自堂倒戈,工部名义上中立,实际上就是墙头草。也就刑部比较强硬,敢跟我爹对着干。 这两年,皇上有意从我爹手中夺权,但如今站在他那边的,就只有刑部。” 水镜月了然的点头,道:“所以,朝堂上景平帝不是你爹的对手,想争取军方的力量?” 石昱文道:“差不多。这一点又要说起东方神相了。当年因为连连战乱,朝中的将领不多,东方神相为了鼓励守卫边疆的将军,给他们放了很大的权力。 大昭的最能打的几支军队,雁门关的尚家军,襄阳城的康定军,位于岭南和闽南交界的镇南军,西南王的军队,还有就是登州水军,也就是路家军。这几支军队的主帅名义上虽需要听皇命调遣,但实际上,皇上手中是没有这几支军队的兵权的。 说白了,这几位主帅,虽然只有燕王、西南王封了王,但其他几位跟一方藩王也没多大区别,他们的主帅之位几乎都是世袭。康定军是姓夏的,镇南军是姓华的,登州水军是姓路的,朝廷没有权力任命主帅,也不敢轻易换主帅。 听闻,二十多年,大昭朝外患十分严重,北边的云国、西边的吐蕃,还有西域的动乱,倭寇的入侵,南方的动乱,若不是东方神相这番策略,大昭当时可能就挡不住了。 不过,这事也留下了隐患。不论几位主帅和王爷怎么想,他们手中握有兵权,有那个实力,皇帝想拉拢他们,但也不可能不防备他们。 大昭虽以文治国,但谁都知道,兵权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如今边疆安定,皇上想趁此机会收回兵权,如此一来,无论我爹在朝堂上怎么闹腾,他都有说话的底气。” 水镜月点了点头,她对大昭的军方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石昱文说的的确是事实。虽然这几支军队的主帅大多跟她很熟,燕王算是她的长辈,尚在飞、夏成林和路见平都是她的朋友,但客观来讲,她并不觉得景平帝这么做有什么错。 其实,还有两支最重要的军队石昱文没有说,就是守卫皇城的御林军和守卫金陵城的城防军。御林军分左右两支,如今左卫统领重筝,算是亲皇的一派,也是负责保护皇帝安全的。而御林军右卫,统领就是尚在飞了,这也是景平帝安排的。如此,整个御林军算是在景平帝手中。 但城防军却不是,城防营的主帅是石家的人。景平帝之所以罚夏成林去城防营,估计也是有意试探。不过,夏成林一个多月在城防营混的如鱼得水,除了他自己的本事之外,也有石昱文的缘故。 因为石昱文跟夏成林和尚在飞走得很近,而石君禄对此并没有提出什么意见,以致于很多人都看不清这两位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不过,可以想象的是,景平帝不会轻易放两人离开金陵城。 这么想着,水镜月觉得,景平帝是不是个好皇帝估计还不好说。但他这个皇帝当得倒是真的很憋屈。而这种憋屈,在景平帝本人很想当个好皇帝,很想兴复大昭的愿望下,也更添了一分悲情。 水镜月看着这位明目张胆的说道自家老爹的小石大人,想起当初莫风华绑架又假传圣旨的事,谁能想到那件事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呢?她有些好奇,问道:“你爹是想做什么?造反么?” 石昱文连连摆手,“怎么可能?月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我爹顶多当个权臣。”他说着又小声嘀咕一句,“当皇帝多累,他愿意我还不乐意呢。” 水镜月挑眉,表示同意。 石昱文喝了口茶,继续道:“月姑娘,你知道今年为什么会突然开恩科吗?” 水镜月道:“听说是因为边境安定了,与云国的合作多了,需要选拔这方面的官员。” 石昱文道:“只是一个方面。其实最初只是要选太医的,因为太后,也就是我姑姑,生病了,但太医院的御医却无能为力。我爹这才提议开医科选太医。而后,才有开恩科开武试的事。选拔文臣武将是真,但最重要的是,皇上想利用这次机会,在朝堂和军中安插自己的人。 从去年冬天开始,因为太后生病,我爹在朝中请了长假,连早朝都没去几次。很多人都知道皇上的目的,也以为我爹是因为要担忧我姑姑的缘故,所以才对皇上的动作置之不理。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按我对我爹的了解,他一直都有意染指兵权。如今这种情形,他不好动手。但等到兵权回到景平帝手中,那就不一定了。” 水镜月想了想,有些困惑,问道:“所以呢?” 石昱文正喝茶呢,有些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水镜月道:“你说的这些,跟失踪案有什么关系?跟月牙湖的沉尸有什么关系?” 石昱文摸着鼻子望了望天,道:“君子学院这次是有学生参加考试的,黔州武林那位也是来参加考试的。”他说着转眼看水镜月,“那些沉尸会不会也都报名参加了考试?” 水镜月瞧了他一眼,好笑又好气,道:“石大人,你很怕我啊?” 石昱文讪笑着,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了,“那个……这个……” 石昱文如此转弯抹角,也是他跟人交流的一种方式。不过,这其中也的确有对水镜月的忌惮之心。这点他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表现得很明显,不过,后来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石昱文好像也习惯了,但内心深处估计还是有些怕她的。 水镜月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倒没多在意,只道:“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石昱文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到最后的时候,神色却渐渐凝重,还有几分担忧,“听说尚将军和夏将军在找你,想让你写封信把墨大哥叫回来。他们是好心,但有可能害了墨大哥。皇上,说不定是真的想杀了墨大哥。” 第四百零五章 帝心 水镜月虽跟尚在飞和夏成林说,墨千殇留在岭南比会金陵城更好。但也没想到,皇上有心杀他。 石昱文说,皇上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而墨千殇做的每件事,偏偏都让景平帝起疑。 最开始,是去年春天与云国的和谈。礼部尚书秦自堂的一封密信,说墨千殇有通敌的嫌疑。景平帝即便知道秦自堂是石君禄的人,却也不会因此就相信墨千殇。在云国的事,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想瞒都瞒不住。 而这一次,云国二皇子指定墨千殇为送亲将军,对他甚至比对自己未婚的妻子都更为重视,也加重了景平帝的疑心。 第二件事,却是岭南节度使的案子。岭南节度使在钦差到静江城之前就死了,一桩命案最后不了了之,墨千殇在给朝廷的奏章里也只说是江湖人所为,不知凶手为何人。因为那场灾难的原因,这事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但,那位节度使的身份却不一般。他是景平帝安插在岭南的,算是景平帝继位之后第一个属于自己的亲信。虽然这亲信最后做错了事,但在景平帝心中的地位终究不一般。岭南山高地远,景平帝长年住在深宫,岭南百姓的苦难很难感同身受。他给墨千殇的旨意是把岭南节度使押送回京发落,而岭南节度使回京之后,说不定能保住一命。 岭南节度使死了,景平帝反倒容易原谅他。加之还有黎云坊的参与,给岭南节度使脱罪的理由也多了一重。 墨千殇回复景平帝的奏章,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并没有提及黎云坊,但也说到了那位雷神大人。最后景平帝心中的罪魁祸首雷神大人逃之夭夭,而他的亲信却不明不白的死了。墨千殇还将岭南节度使的死因轻描淡写的带过,虽站在了道义的那一边,但景平帝心中肯定会不舒服。 第三件事,与西南王府有关。 岭南火山爆发的时候,赈灾粮是西南王府出的。这事本身并没有错,当时大昭朝也的确拿不出赈灾粮。但问题是,西南王府的粮食到得太快。 从锦城到静江,赈灾粮十日之内就到了。 要么,赈灾粮并不是从锦城出发的,要么,赈灾粮提前出发了。 赈灾粮从什么地方出发,能够在十日之内到达静江城?若是提前出发的,要提前多久?灾难爆发前就准备好了吗?西南王府又如何知道大昭无力赈灾? 景平帝心中有疑惑,可墨千殇只说,赈灾粮是他请来的。怎么看都像是在为西南王开脱。无论这其中有什么原因,没有哪个皇帝希望看到自己的臣子偏袒一位藩王。 随后锦城发生的一切——云贵、吐蕃的朝拜,比武招亲等等。实际上,云贵和吐蕃和都有派使臣前来昭明宫,为皇帝贺岁,而且来的人比前往西南王府的使者地位更高一些。比武打的是招亲的名义而不是选将的名义。但帝王心中早已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无论西南王府怎么做,都会引来猜疑。西林斋出现在锦城就是最好的证明。 大昭的两个异姓王,虽然燕王的传承更久远一些,根基更深一些,但无疑,皇帝对西南王的忌惮比燕王更深一些。 岭南荒远,景平帝之所以看重岭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西南王。可若派往岭南的官员是亲西南王的一派,岭南不就是下一个大理或者下一个黔州? 这三件事,无论墨千殇做的对不对,他的表现出的立场都足以让景平帝不喜。另外,墨千殇在雁门关呆了十多年,却没有官职。在景平帝给他一个职位之时,他还曾推辞过,景平帝更加不好想了。 石昱文说:“看在燕王和云国的面子上,皇上暂时的确不会对墨大哥动手,即便要杀他也不会拿这几件事作文章。但皇上真想杀一个人的时候,总能找到借口。从金陵到燕京,路途遥远,谁知道这途中会发生什么事?” 石昱文提到的这些事,水镜月倒是能理解,也能想象,但她觉得,这些事或许足以让景平帝猜忌墨千殇,但应该不至于杀他才是。 说到这点,石昱文有些吞吞吐吐的,道:“月姑娘,我对景平帝并不怎么了解,但从我知道的一些事来看,他的确有些多疑,却不是个昏君,也不是个暴君。所以,我原本也以为墨大哥即便回来了,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有个人跟我说,在皇上眼中,墨大哥很特别。” 水镜月不解,“什么意思?” 石昱文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大清楚。那人只跟我说,墨大哥做的这些事,在皇上眼中就是一种背叛。”他顿了顿,又道:“我听那人的意思,皇上对墨大哥原本就存了杀心的。” 水镜月问道:“‘那人’?是什么人?” 石昱文挠了挠脑袋,道:“这个……我不能说……会死人的。” 水镜月也不勉强他,问道:“刚刚那些,都是那人让你告诉我的?” 石昱文点头,道:“那人说,墨大哥在岭南不会有危险。只要他不做第二个西南王,华腾飞就不会对他动手。皇上派去岭南的人对墨大哥也没有威胁,但回了京,他必定会卷入皇权的争斗。” 水镜月点头,“我明白了。” 石昱文喝了口茶,似乎并没有告辞的打算,抓耳挠腮的,好像还有什么事要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的样子。 水镜月给他续了杯茶,道:“石大人有什么事尽管说,不用客气。” 石昱文捧着杯子,对她点头道谢,道:“月姑娘,金陵城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有些乱。皇上开恩科,沉寂多年的君子学院突然出事,黔州武林参加大昭朝的武试,结果弟子却失踪了,就连位于皇城之中的星祭阁都失窃了。我总觉得这些事是有联系的。或许并不仅仅是皇上跟我爹两派人,暗中应该还有一拨人。” 他说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是东方一脉的人。” 水镜月对他这番猜测倒是不意外。星祭阁失窃,让很多人都想起了当年那位算无遗策的神相,想起曾经那桩叛国案。偏偏如今大昭跟云国已经和解,云国使团就在金陵城,当年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若东方穆是冤枉的,算计他的人会是谁?嫌疑最大的自然是跟东方穆争了几十年的石君禄。而如今,谁都知道景平帝有心摆脱石君禄的掌控。 这的确是给他翻案的好时机。 可是,这些事真的是东方一脉做的吗? 最初知道星祭阁失窃的时候,水镜月和长庚也都想过这种可能。尤其是黑市的动静,暗中似乎有人想让已经快要被人遗忘的东方家族再次回到众人的视线。 君子学院是因为星祭阁而没落的,或许这次只是被人利用?至于黔州武林,寒山子的弟子来参加武试意味着什么?他们走进金陵城的那一刻就已经入了棋局。 这些似乎都能用朝堂上的争斗解释。 但是,水镜月在想到月牙湖的那些沉尸的时候,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衙门里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她曾有过一个猜测。只是,那个猜测让她本能的想要逃避。 她承认在那一刻,她有些害怕。 她只希望,星祭阁失窃,君子学院的学生失踪,罗生殿弟子的失踪,还有月牙湖的沉尸,这几桩案子都是没有关系的。 第四百零六章 玩剑 石昱文离开了。 水镜月坐在小院那棵高大的枣树上,发现树上结了不少枣子,只是,还没有成熟。 到月底就有枣子吃了。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感觉心情似乎好了一丢丢。 她坐在树梢上,看着南方的天空,看着金陵城热闹的街道,看着不远处熙攘的秦淮河……她没有想远在岭南的墨千殇,没有想金陵城纷乱的局势,没有想皇城中那座高高的阁楼……她想起月牙湖的那些沉尸,想着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这个热闹而繁华的城市寂静无声的死去…… 虽然尚在飞和夏成林都很着急,石昱文也难得的认真,背后还有个神秘人特地来警告。但水镜月其实并不怎么担心墨千殇。 她不会给墨千殇写信。 因为不需要。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那么肯定,若是她让墨千殇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她认识的墨千殇,从来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从来不会轻易的改变自己的决定。 即便她真的有可能改变他的决定,她也不想那么做。 就像她之前说过的,若是他有危险,她拼了命也会救他。 但,这是他的梦想,是他一生的追求。她不想,也没有那个权力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而她也有她需要去做的事。 一阵秋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她觉得有些冷,往后靠了靠,仰头—— 白衣人站在她身后,微微低着头,看着她的眼神认真而专注,还有几分来不及掩藏的担忧。 她背后靠在他的腿上,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眨着眼睛对他笑了笑,道:“你这表情,是担心我不小心掉下去了吗?” 长庚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中有几分无奈——这种时候,她还有心说笑。 水镜月拉着他坐下,伸手指了指小院里正在练功的阿杰,道:“他这本事是跟谁学的?” 院子里,阿杰正在练剑,是尚在飞这些天教他的剑法。不过,不管多高明的剑法,这小子练出来总有些不伦不类。就像他学踏月步一样,好好的轻功身法被他使出来就像是一只蹦跶的猴子。 水镜月有时候想,这也算是一种天赋了。但更多的时候,看他把原本精妙的剑法练得跟柴夫砍柴似的,还是很想揍人。 她从树上跳下来,伸手取了放在桌子上的月下,刀未出鞘,随手往那剑影中一挡,“小子,为师来试试你的剑。用尽全力攻过,为师不用踏月步,不用内力,刀也不出鞘,你的剑若能碰到为师的衣角,就算你赢。” 阿杰眼看着她过来,本就做好了接招的准备,但那一刀挥过来的时候,他仍旧有些惊讶,因为他能感觉到,这一刀中没有多大力量,但他手中的剑却差点脱手。不过,听着她那话还是有些不服气——他自然知道她师父很厉害,但她不用踏月步,也不用内力,他还碰不到她的衣角,那也太废物了点儿吧? 水镜月让阿杰进攻,可实际上,她并没有等他,在他晃神的时候就先出了手,还教训道:“在战场上还能走神,嫌死得不够快么?” 水镜月的刀比一般的刀长一点,比剑更长了许多。她此刻握着刀鞘,用那把未出鞘的刀使出剑招,看着有些怪异。她使出的招式很普通,阿杰看着很眼熟,但却看不出到底是哪一种剑法,或者说,一道剑招里似乎隐含了好多种剑法。 “叮!” 五残剑脱手,水镜月抬脚一踢,将那剑还了回去,站在原地转着长刀,叹了口气,道:“这么没用?尚在飞怎么教你的?” 阿杰接了剑,看着自己的手眨了眨眼,抬眼有些茫然,问道:“师父,你刚刚那是什么剑法?” “砰!” 水镜月手中的长刀落在他脑袋上,虽只是刀鞘,却也是很疼的。不过,这一次阿杰倒是没喊疼,只捂着脑袋看自家师父,眨着眼睛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水镜月手腕一转,手中的刀背在身后,转身,道:“什么剑法都不是,为师小时候无聊打着玩儿的。” 阿杰愣在原地,盯着那飞扬的长发看着半晌,似乎没回过神来。 长庚不知何时从树上下来的,背靠着树干,听着这话也不由笑了,道:“阿月,这话很打击人的。” “是吗?”水镜月眨了眨眼,摸着下巴回头看了阿杰一眼,随即摆了摆手,“没事,这小子神经粗着呢。”她说着伸手去拉长庚的衣袖,道:“趁着天色还早,去个地方。” 黑白两道身影一闪,转眼就消失了。院子里,阿杰站在原地,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了,有心想要发火,对着空空的院子却不知那火气该往哪儿撒,最后一眼看到悠悠闲闲的在屋檐踱步的九灵,立马扑了过去,“我就不信我抓不到你!” 他追着九灵满院子上蹿下跳的跑了一阵,最后终于也累了,躺在枣树下喘气,看着头顶那几个还未成熟的枣子,道:“九灵,师父那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她是不是想告诉我些什么道理呢?”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猫叫。 “是吧?”阿杰却是像是得到了肯定,盘腿坐了起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回想刚刚的比试…… “阿月,那剑法真是你打着玩儿的?” 走过热闹的街道,长庚看着明显心情好多了的水镜月,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在拿徒弟撒气呢,还是真的在认真用剑讲道理。 水镜月转了转手中的长刀,挑眉道:“当然。我师父的老鼠洞里藏了很多兵器,比北斗七星的辰星阁里收藏的兵器还多。师父的眼界很高的,收藏的兵器定然都是好的。小时候,师父失约的时候,我就在那洞里找兵器玩。” 她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摸着鼻子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师父跟我说,每一把兵器都有自己的个性。我小时候听了这话,以为那些兵器都是有灵的,每次找到一种兵器的时候,总会感应一番,想象着那兵器的灵魂是什么样的,想象着它们战斗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那些剑招就是这么来的,只有招式,不成章法。” 她摸了摸下巴望了望天,“我师父知道之后,笑了很久呢。” 长庚将她的手拉到身前,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揉了揉,“想师父了?” 水镜月点了点头,“有一点儿。” 长庚看着她笑了笑。 水镜月的眼睛往上飘了飘,伸手比划了一下,“再多一点。” 长庚把她往身边拉了拉,将她的手捂在手心里,道:“还有两年,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若是你喜欢,我们也可以住在闲云岛。” 水镜月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却摇头,扭脸道:“才不要。” 第四百零七章 黑蛇 水镜月和长庚找到了金陵城东月牙湖。 月牙湖说是湖,其实也是一条河流的一部分,只是这条河流在这里的河床宽一些,水流深了些,流速很缓,形成了一个月牙状的湖。 月牙湖所在的这条河名为烟宝河,往上游走五公里就是紫霞山,下游与秦淮河交汇,最后流入长江。 刚刚下了一场雨,山洪冲下的泥水流入河流,河水有些浑浊。岸边的泥泞有些深,凌乱的脚印将枯黄的野草踩进黑泥里,应该是金陵府打捞尸体的护卫留下的。 水镜月站在水边,闭上了眼睛,静静的感受着水下的情形……长庚蹲在湖边,伸出一只手指探入水中,似乎在试这湖水的温度…… 良久,水镜月睁开了眼睛,长庚也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水下已经没有尸体了。 这场雨太大,那些尸体停留过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了。 他们沿着河流往上走,一路走到紫霞山下才停了下来。 紫霞山并不高,但山体很大。山上种了很多树,最高处的黄叶是梧桐,往下是银杏和枫树,一片金黄和血红之中,点缀着一丛丛绿意,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美不胜收。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红色的阳光洒在雨水洗过的山林中,轻风吹过,摇晃的光线仿若闪耀的星辰,犹如人间仙境。 在丛林环绕的仙境之中,有一座宫殿,名为栖梧宫,是一处皇家别苑。听闻是大昭某位帝王为心爱的妃子修建的,虽不及昭明宫雄伟大气,却更加灵秀精巧,只是不知道如今住在里面的是哪位贵人。 山上自然是有守卫的,一般人没有入山的资格。 离月牙湖最近的人家便是这座栖梧宫。 长庚偏头看水镜月,问道:“要进去看看吗?” 水镜月看了眼渐渐西沉的太阳,摇了摇头,“回去吧。” 残阳如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回城时候,两人没有走东城门,而是沿着烟宝河一路往下游走,然后顺着秦淮河进了城,又一路走到了长江边。 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四合,江边的渔船上亮起了点点星火,不及秦淮河热闹,风雨飘摇中带着几分寥落的味道,却也在寂静辽远中显出几分诗情画意。 从前,这里是江南二十四水帮金陵分舵的地盘,入夜之时,码头上虽不及城中繁华似锦,却也是一番热闹盛景。不过,七年前,水镜月杀了金陵分舵的舵主,墨华楼平了整个舵口,后来,江南二十四水帮归入郑元涛门下,其他分舵都还在,唯独这里,唯独金陵城,再没有江南二十四水帮的踪迹。 晚归的渔民靠了岸,清点着一天的收获,一边跟同行的伙伴话着家常。 水镜月本打算离开的,却看到船上有一个蛇形的标识,不由停了下来,伸手拉了拉长庚衣袖,道:“买些鱼回去炖汤,好不好?” 长庚看了她一眼,点头。 水镜月拉着他走到码头边,喊了一声,“船家,卖鱼吗?” 几个船家听见有生意上门,自然是高兴的,抬手看着两人笑得爽朗。最近的那位渔民道:“姑娘,这时节的收成不好,鱼也不及初夏的时候鲜美。鲤鱼、鲫鱼、青鱼、鲢鱼都有一些,您要什么哪一种?” 水镜月听他如此实诚的介绍,不由乐了。她走近了看了看,摸着下巴想了想,又偏头看长庚,“你来挑?” 长庚揉了揉她的脑袋,道:“都想吃的话,一样来一条就是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全鱼宴?” 长庚笑着点头,“好。” 水镜月笑了,转头,伸手指点着刚刚捞进水桶中的鱼,对那渔民道:“老伯,两条鲤鱼,六条鲫鱼,一条青鱼,一条鲢鱼。” 渔民一边给她捡鱼,一边问要不要现在杀,他们能帮忙清理干净。 水镜月摆摆手说不用,伸手指了指船头的蛇形标识,问道:“老伯,这是你们的守护神么?” 那渔民正在称鱼,闻言抬头瞧了一眼,笑了,道:“姑娘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那是黑蛇帮的标识,我们这附近的船都是从黑蛇帮租的,每个月交些租金,一般人见了这标识都不会来找麻烦。” 水镜月点了点头,问道:“租金多吗?” 这些人见两人的打扮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尤其是水镜月还带着刀,一眼就看得出是练武的。渔民们听她这么问,不免多想了些,解释说黑蛇帮并没有仗势欺人之类的。 渔民把称好的鱼用草绳串起来,递给她,又道:“租金是贵了些,不过也还交得起。黑蛇帮还是很讲道义的,不会找我们的麻烦。鱼坊里太平了,生意好了,租金贵些也是值当的。” 水镜月接了鱼,点了点头。 长庚付了银子,从她手中拿过那几串鱼,道:“回去?” 水镜月点了点头,跟几位渔民告辞。 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九灵闻到鱼腥味,没等两人进门就奔了过来,绕着长庚喵喵直叫唤。 阿杰看着自家公子提着鱼走进院子的模样,惊得不由瞪大了眼睛,扔下手中的糕点就冲了过去,一把接过那几条鱼,一边嚷道:“师父,您老想吃鱼跟厨房里说一声不就成了,何必亲自去买?!” 水镜月拍他脑袋,“师父我乐意。” 阿杰提着鱼瞪她,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跟他手中的鱼倒是挺像,“公子这么玉树临风的,提着鱼走在大街上多毁形象?衣服上沾了腥味怎么办?” 水镜月瞧了一旁的长庚一眼,又凑近了些,耸了耸鼻子,道:“很干净啊,哪有鱼腥味?”说着又站开了一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又看了看阿杰,撇了撇嘴,压着他的脑袋出了小院,往厨房走去,“放心,你家公子提着鱼也照样风度翩翩。” 阿杰眨了眨眼,费劲儿抬头瞧了她一眼,“师父,你这是在夸公子吗?” 长庚淡定的听完两人的讨论,抬眼看了看天,转身的时候不由笑了笑。 客栈还没关门,小二还没睡下,但厨房已经熄了火。水镜月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戌时才过半,吃晚饭是晚了些,不过,平日里这个点才吃晚饭的也不少。 长庚道:“今日,文科和医科开考,连考三天,晚上也是不能出来的。” 水镜月恍然,难怪今日街道上感觉没前两日热闹了。 在金陵城,悦来客栈算是比较实惠的,来赶考的书生到的比武林中人进城的时间早,这间武林人首选的客栈如今住的倒有大半都是书生。这一开考,客栈里吃饭的人倒是少了,也显得冷清了些。 阿杰将鱼放进水盆里,抬头看水镜月,问道:“要怎么弄?” 水镜月偏头看长庚,伸手抓过他的手腕,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袖里摸索着…… 长庚被她的动作惊了一惊,却是没敢动。 水镜月摸了半晌,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朝他眨了眨眼,“我送你的匕首呢?” 长庚微愣,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拿出来,手臂下垂,也不知做了什么,再抬手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黑色的匕首。 “怎么弄的?”水镜月睁大了眼睛,抬手抓了他的手腕,挽起衣袖好奇的打量着,“你这手臂上还有机关?” 长庚抓了她捣乱的手,将匕首放进她手里,无奈道:“机关在衣服上。” 水镜月拿了匕首,呵呵的笑了几声,转身,拍了拍阿杰的脑袋,“一边儿去,看为师给你露一手。” 第四百零八章 刺杀 水镜月三人吃完晚饭,已经到亥时二刻了。长庚和水镜月讨论着案情,又说到笑凤仙,说起不知踪迹的汪晓春……阿杰追着九灵玩了半个时辰,消消食就去睡了。 水镜月支着脑袋看夜空,又说起即将到来的武试,看上去仍旧没有睡意。 长庚握了握她的手,感觉有些凉,捂在手心里呵了口气,倒是把水镜月逗笑了,闪躲着说痒。 长庚不由笑了,揉着她的脑袋,“跑了一整天了,早点休息。” 水镜月点了点头,抬眼看他,却道:“睡不着,讲个故事来听听?” 长庚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为难,想了想,道:“稍等。” 水镜月看着他走进房间,有些好奇……不一会儿,长庚出来了,手中抱着张七弦琴……水镜月弯着嘴角笑了。 修长的手指蹁跹,琴弦在指间跳跃,琴音缓缓流淌……熟悉的曲调,每次听都觉得有些不一样,却总能感到安慰,感到宁静,仿若第一次喝下的那坛酒,不由自主的沉醉,不由自主的放松…… 琴声依旧,身旁的呼吸声渐渐悠长……白衣人低眉,看着枕在手臂上睡得安然的女子,淡淡笑了……指间的动作轻柔了几分,琴音低了几分,却没有止歇,仿若流淌在山间的涓涓细流,悄然流淌,一直走到海角天涯,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人抬头,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琴音在这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中消失,手指离了琴弦,白衣人伸手,小心翼翼的抱起身旁的女子……怀中的人似乎有些不安,动了动,却是伸手抓了他的衣襟,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又继续睡了…… 白衣人无声的笑了笑,缓步走进房间,将女子放在床上……他抽身离开,衣襟却被抓得紧紧的……他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眼中露出几分无奈,伸手轻轻拂过她的额头,似是安抚,却是将外套解了,给她盖好被子,起身离开了…… 轻轻关上房间,视线隔绝的那一刻,白衣人眼中瞬间落下一场风雪,凝结成万里冰川,刚刚的温情转瞬间消失无踪…… 夜很静,风很冷。 他静静的站在屋顶,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单薄中更显出几分锋利,寒风飞扬起长发,苍白的脸色仿若凝结了千年的寒霜,微垂的双眸中聚起幽深的寒潭…… 寒潭中有无数黑影摇晃。 黑影从夜色中走出,往客栈的方向聚集着,脚步轻快,动作敏捷,仿若行走在暗夜中的幽灵。然而,还未到客栈门口,黑影便停了下来。 他们觉得有些冷。 他们是潜藏在黑暗中的猎人,对危险的感知素来灵敏。 黑影抬头,看到了站在屋顶上的白衣人—— 寒风过,月光摇。 白衣人不知何时从屋顶上消失了,一道银白如月华的影子从身旁闪过,银色闪电般穿过人群,只留下寒风刺骨……黑影的瞳孔不由扩大,寒意从骨子里扩散,冰霜从身体内往外生长……他没来得及后悔今夜莽撞的决定,便已经无法在思考…… 白衣人站在巷子的另一边,转身之际轻轻挥了挥衣袖,劲风拂过,仿若有什么东西无声的碎裂,无数的冰屑随风飞扬,飘散在夜空,在银色的月辉中闪着晶莹的光点,仿若落在人间的银河,只是,那银河中闪烁的是血色的光芒…… 幸存的幽灵们消散在眼前的同伴,木然的转动眼珠,再次看向白衣人时,眼中的惊惧仿若看到来自地狱的阎罗……舌唇干燥,他们想要逃跑,却是连后退的力量都没有…… “滚。” 清冷的语调打碎了寒冰,黑影们终于找回了知觉,仓皇逃窜,消失得比聚集时更快。 白衣人微微仰头,看了眼头顶的明月,眼中的冰霜渐渐消融……他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屋顶……转眼,消失在街道…… 夜色更浓,落叶在寒风中翻飞,轻拍着街道,仿若黑色的精灵在私语。 黑暗的巷口走出两道人影,却是尚在飞和夏成林。他们站在刚刚那几个黑衣人消散的地方,然后抬眼看着白衣人消失的方向,良久,寂静无语。 “他看到我们了?”尚在飞问道。 “不是看到,是感觉到。”夏成林微微皱了眉,“我只听说他是个用极寒真气的高手,却没想到……” “完全不在一个境界,对吧?”尚在飞接了一句,偏头看他,道:“你觉得,这样的人,会需要跟云国合作吗?若是他在战场上出现,你觉得你的康定军能挡下他?” 夏成林沉默了会儿,缓缓摇头。 尚在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算了吧,以后还是别招惹他了。以前他不跟我们计较,多半还是看阿月的面子。” 夏成林还未开口,巷子里传出便传出一声冷哼,“就是。长庚公子不知比你好多少,长得比你好看,武功比你高,性格比你好,还比你有钱。哼,夏成林,幸亏你喜欢的不是阿月,否则不得气死?” 说话之人走出巷子,却是两个人,一身红衣,正是何种双凤。不过,两人此刻有些狼狈,双手在身后被缚在一起,长长的绳子另一端捏在一个黑衣人手中,他们也不是走出来的,而是被推出来的。 黑衣人蒙着脸,脑袋上裹了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开口道:“月姑娘十三岁的时候就能从横舟庄的追杀中脱身。墨华楼中,有机会成功刺杀她的,估计也就只有楼主而已。如今的江湖黑道,有谁是她的对手?你们的担心有些多余。”面罩下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清清淡淡的,却听得出是个女子。 河中双凤冷哼一声,道:“如今悬赏令的消息只在黑道传递,谁知道白道会不会插一脚?月姑娘手中可还有月下刀呢,想杀她的人可多了去了。” 夏成林道:“我想知道的是,买阿月的性命的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这不是我的任务。拿康定军的将士跟江湖黑道拼命,不划算。” 夏成林有些奇怪,“你跟她不是朋友?她有难你不帮忙?” 黑衣人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她很好。” 夏成林无语,抬了抬手,表示投降。 河中双凤又插了一句,道:“脑子也没长庚公子好使。” 夏成林看两人,眼中有些惊讶,“你们是说,长庚知道发悬赏令的是谁?” 河中双凤扭脸,不理他了,偏头看黑衣人,道:“喂,是不是该把我们放了?你凭什么绑我们?” 黑衣人看了眼夏成林,道:“这是将军的命令,你们是逃兵。” “#*!”河中双凤忍不住骂人,“我们早就两清了!夏成林,你个出尔反尔的!” 夏成林掏了掏耳朵,“放人。” 尚在飞看几人吵架看得有些无聊,打了个呵欠,道:“不行,我要回去睡觉,再晚天就该亮了。阿月有长庚守着,也用不着我们操心了,你们走不走?” 第四百零九章 求助 朝阳降临,坊市里买菜的百姓跟小贩斤斤计较着一文钱,街头卖馒头的小哥在热腾腾的白色水雾之中吆喝着,悦来客栈的小二将刚做好的早饭送进客人的房间……仍旧一派祥和安乐。 所有的鲜血都消散在暗夜,什么都没有留下,再没有人记起。 不过,对水镜月来说,这个早晨有点不一样。 她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些不对劲,然后,发现自己抱着长庚的外套睡了一夜。她坐在床上愣了会儿,又滑进被窝里将自己埋了起来……默默的酝酿着走出房间的勇气。 她听着窗外阿杰练剑的声音,听着小二送来早点的声音,然后听到了九灵的叫声和长庚的声音……她往被窝里钻得更深了些,却又竖着耳朵想把小院中的对话听得更清楚些…… 水镜月没能在被窝里待太久,因为她听见阿杰说早饭要凉了,师父怎么还没起,然后又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才知道一大早的就来了客人……打开房间的时候,她仍旧没能想好摆出什么表情…… “师父,早饭有你喜欢的蛋酒酿呢。”阿杰挥了挥手中还夹着蒸饺的筷子,“晚点就被人抢走了。” 坐在他旁边的黑衣人动了动眉毛,“小子,那是我带来的。” 长庚坐在背对着水镜月的位置,转身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水镜月在那笑容中走了过去,坐在他身旁,默默的吃着他送到手边的早餐…… 阿杰吃着早饭问起尚在飞,说他怎么不来蹭饭了,又绘声绘色的讲起昨晚的美梦,说梦到千影了,好像还听见公子弹琴了…… 吃过早饭,小二十分准时的来收拾碗筷。 阿杰照例十分自觉的练功,离武试没几天了,他好像还有些小紧张。 水镜月转着九灵的尾巴,看长庚,“出去走走?” 长庚点头,“好。” 一旁的黑衣人终于坐不住了,拿着折扇敲了敲桌子,“喂,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水镜月似乎才注意到还有人在似的,偏头看他,“你在这儿坐一整天,我还要陪一整天不成?萧凌云,本姑娘很忙。你要无聊呢,就去天香阁听听曲喝喝酒,秦老板会感激你的。” 来人正是云国的求亲使者,萧凌云。 他一大早的就来了,当时院子里就只阿杰一人在练功。他靠着那棵枣树下站了一早上,中途又出去了一次,带了一份蛋酒酿回来,然后看到了长庚……只是,这次他不是来找长庚的,而是来找水镜月的。 他一直都尽量表现得自然些,动作看着跟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嘴角挑起的弧度丝毫不差,眼中的笑意分毫不减……他曾有过很多次这种经历,掩藏着真实的情绪,不让对方看出他的不安、害怕、愤怒,以及所有负面的情绪,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弱点……他在这方面从来都很有天赋,也很有经验。 可是,他的面具总有不管用的时候。总有些人一眼就能看进他的内心,也总有些人,让他不自觉的想要摘下面具……前一种是对方太强大,后一种是自己偶尔的软弱。 很不幸的,他都遇上了。 更加不幸的,眼前这两人都能无视他的面具。 萧凌云晃了会儿神,眨眼之间,那两位克星就从眼前消失了,只留下一只毛茸茸的白猫,悠闲的在桌子上踱着步子,轻轻一跃,踏着他的脑袋爬上了他身旁的那棵枣树…… “喂,”阿杰不知何时蹲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探过脑袋认真看他的眼睛,眨了眨眼,“你在哭吗?” 萧凌云微微一愣——他在哭吗?当然没有,他在笑,笑那只跟自家主子一样嚣张的白猫,哦,他们一家都那么嚣张……也笑他自己……他突然想起当日在这家客栈门口遇到长庚时的情形—— 那时候长庚刚到金陵城没多久,估计是闲得有些无聊,在门口摆起了摊子替人写字。他让他写了扇面,开玩笑说让他帮他测个字。长庚在听他说自己遇到什么麻烦之后,看都没看一眼他写得那个字,开口毫不客气的说他会招来血光之灾…… 那时候萧凌云也笑了,云淡风轻中透着满不在意。而此刻,他却觉得,若真的是血光之灾,或许更好一点。 眼中的晶莹折射着太阳的光辉,却终究没有落下。 他起身,想要离开。 身后,阿杰却突然扑过来,拉住他的衣袖,道:“你是不是有事求师父?” 萧凌云想了想,点头,“你能帮我?” 阿杰郑重其事的点头,“虽然我不大喜欢你,不过,看在我家公子和师父的面子上,勉强答应帮你。” 他说着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只能让师父听你说完,但她答不答应你就是不是我能干涉的了。” 萧凌云挑了挑眉,“行。” 阿杰笑了,抬眼时眼睛亮晶晶的,“云公子,我听说你是用剑的,是吧?” 萧凌云点头。 阿杰放开他,手中的五残剑轻轻一挥,道:“陪我练剑。” 萧凌云问道:“教你练剑,阿月就能好好听我说话?” 阿杰摇头,认真道:“这是我答应帮忙的辛苦费,师父说过了,送上门的教练,必须好好利用。” 萧凌云笑了,抬手,从枣树上折下一支树枝,轻轻一晃,“好,阿月和长庚都那般看重你,我倒是一直都很好奇,你小子有何过人之处。”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长庚跟着水镜月一路走着,到秦淮河边的时候,他突然问道:“你猜到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水镜月却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早就该想到的,只是有些意外。虽然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但千殇哥哥跟他翻脸绝对不会是因为他的身份。他做了对不起千殇哥哥的事,这会儿还如此咄咄逼人,我没直接把他扫地出门就不错了。” 长庚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下次不高兴,直接踢出去就是了。”他说着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一次,他做的事的确有些缺德。” 水镜月听他这般一本正经的评价着,不由乐了,拉着他走上桥头,笑道:“会引来血光之灾?” 长庚想起自己当初的玩笑话,也不由笑了笑。 两人站在桥上,前方不远处就是正在举办考试的贡院。秦淮河在这一段有很多座桥,每座桥都有无数才子佳人的故事,桥边的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水镜月当然不是来这里听故事的。 他们所在的这座桥并不是里贡院最近的那一座,中间还隔了一座桥,行人不算多,站在这里能看到贡院外黑压压的人群,却是等在贡院外面的师长和亲朋,今日才是考试的第二天,明日那群考生才能出来,也不知他们在这里等什么。 贡院外围有城防军守卫,尚在飞和夏成林都在,看样子还有些紧张。 水镜月偏头看了看长庚,问道:“这阵仗,是景平帝亲临了吗?” 长庚点了点头,“大概。” 水镜月往人群中瞧了瞧,“君子学院的人在不在?” 长庚道:“应该没有。君子学院只有毕业生才能才加科考,那时候学生已经跟君子学院没有关系了。想去君子学院看看吗?” 水镜月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先去西林斋吧。” 第四百一十章 请教 西林斋是个很特殊的地方。 它是一座学堂,却又不是一座纯粹的学堂。 它身处江湖之中,背后却又有朝廷的支持。 江湖人都知道西林斋是朝廷安插在江湖中的眼睛。 没有人喜欢它,却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唾弃它。 因为这里曾走出过不少征战沙场的名将,因为这里曾走出过不少名满江湖的侠客。 因为西林斋的实力,的确很强。 水镜月和长庚在门口等门童通报的时候,吸引了不少目光。幸而此刻是上课时间,有老师的约束,那群学生也都不敢太过放肆。 西林斋的斋主席仁在听说“月姑娘来访”的时候,还是很惊讶的。他自然知道月姑娘到了金陵城,但她与西林斋素来没什么交情,这时候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若是说整个江湖,西林斋的地位并不算高。但说到金陵城,西林斋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大。无论黑道白道,都要买西林斋几分面子。如今金陵城跟江湖相关的事,而且又跟月姑娘有关的,一个是朝廷的武试,听说她的弟子要参赛,还有一个,就是黑道上的那张悬赏令。 门童通报的时候自然也提到了月姑娘身边的白衣公子,虽然门童不知这位白衣公子是何人,但席仁却是知道的。 在西南王府那场比武招亲之前,江湖人对西南王府的门客十分的陌生。而在那之后,没有人会忘记他的名字,很多人都觉得,他的实力或许还在月姑娘之上。 七夕节之后,他离开西南王府,锦城也传出他辞去西南王府一切职务的消息。他离开锦城之后便来到了金陵城,最初的那一个月,很多势力都曾试探过他的态度,但所有的试探都被他软绵绵的挡了回来——他不愿意见客的时候,没有人能走进那间小院。 他在金陵城悠悠闲闲的过了两个月,他说他在找一个人,在等一个人,但没有人相信。 直到最近,月姑娘到了金陵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所有人才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昨夜的那场刺杀,旁人不知道,席仁却是听说了的。若不是那张悬赏令上的赏金高得实在太过离谱,大概没有哪个杀手再愿意靠近那座小院。 席仁素来是清高的,也是骄傲的。大概也是为了维护西林斋的形象,西林斋在德行教育方面反倒比很多江湖宗门更加传统,甚而有些古板。 从锦城回来之后,有人警告过他,月姑娘和那位长庚公子不是他惹得起的。警告他的那个人地位很高,但不过一个跟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觉得被一个晚辈如此“教训”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在他看来,水镜月和长庚的武功再高,也是江湖后辈。他不会轻视这两人,却不会如旁人一般忌惮这两人,更不会因此而低头。 所以,无论月姑娘是为自家弟子而来的,还是为悬赏令而来的,席仁都不会回答她。若是从前,他甚至不会亲自接待他们。 在水镜月和长庚走进客厅之前,席仁想了很多。他没有意识到,他会考虑这么多,本身就是对这两个年轻人的忌惮,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所考虑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水镜月没有让席仁低头,她是来请教,态度不谦卑,却很诚恳。 她不是来问比武的,也不是来问悬赏令的。 水镜月是为月牙湖的沉尸。 金陵府的从月牙湖打捞上来的沉尸,没有人前来认领,无法确认身份。但其中有具男尸上有黑蛇帮的标识。 黑蛇帮是金陵城的一个小帮派。而金陵武林,是归西林斋管辖的。 从某方面来说,她是为了西林斋的事而来的。 水镜月请教席仁的是,金陵城还有哪些帮派,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是否有仇家,是不是有人失踪了,这几个月一共有多少人失踪…… 这些事,官府或许不了解,但西林斋绝对可以查到。 于西林斋而言,这件事是义务,是责任。 席仁无法拒绝这个请求,只是,他比较奇怪的是,为何来的是月姑娘,而不是金陵府的人。 水镜月似乎预料到他的疑惑,难得的把周师爷送她的那块腰牌带上了,嘴角含笑,对席仁说了一句“保密”。 她这么说只是为了省事,却不知因为这句话,席仁在两人离开之后又多想了些什么,尤其是在联系曾经那位警告他说月姑娘不是他招惹得起的那人,如今细细一想,总觉得是不是别有深意…… 席仁答应帮忙调查金陵城的帮派,有消息便会告诉她。水镜月在离开西林斋的时候,感觉松了一口气——这桩没头没尾的失踪案,总算是有个突破口了。 从西林斋出来之后,水镜月和长庚便往君子学院去了。 君子学院的位置比较偏,并不在城中,而是在城东十公里之外的一座山坡上。 他们来这里自然是为了调查谢仪行失踪的案子的。在这之前,金陵府的人来调查了很多次,周师爷送来的案卷中已经把事情的始末交待得很清楚,不过,很多事总要亲自看看才能了解。 君子学院的门不好进。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是针对什么人,只是纯粹的不希望被打扰。所以,即便是帝王想要参观学院,也得等到学院放假的时候才行。 这几年君子学院也很少有访客。 所以,水镜月和长庚走到学院门口的时候,这里的门是关着的,也没有看门人。 水镜月只是来看看现场,因为谢仪行失踪的地方并不在学院内,而是在学院后山的一处湖边。所以,学院关了门,她也没强行进去,直接绕到后山去了。 不过,她想不到的是,她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熟人。 君子学院后山的那座湖叫做微雨湖,湖水清凉,夏日里学院的学生经常来这里游水,谢仪行就是来这里游水的时候失踪的,不过,湖边并没有找到他的衣服和鞋子。 而此刻,这座微雨湖边站了两个人。 一位老者,带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湖边钓鱼,竹竿放在脚边,微微垂着脑袋,似乎睡着了一般。 老人身后站了一位年轻男子,黑衫在风中摇摆,身形显得很是清瘦,站姿却笔直,静默的守候在老人身旁,仿若清冷孤高的独狼。 听见有人走近,年轻男子回头,眼神很平静,却并不冷,看清来人的时候有几分诧异,很快就笑了,只是因了左眼下的那道刀疤,即便带着笑意也显得有些可怖。 他微微躬身,道一声:“月姑娘,长庚公子,好久不见。” 第四百一十一章 第一 湖边的老人是君子学院的院长,君轻尘。 而那位年轻的男子,是君莫笑。 在这里见到君莫笑,水镜月是惊讶的,让她更加惊讶的是,君莫笑是君家子弟,君轻尘的曾孙辈,不过并不是直系,而是旁支。 墨华楼解散之后,他就回来了,如今,他在学院里教授武学。如今,君子学院的老师还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老师,年龄有些大了,他回来得倒正是时候。 水镜月听到这里有些惊奇,问道:“君子学院也教武学的?” 因为担心打扰到老人家钓鱼……或者睡觉,几人叙旧的时候站得比较远,声音也特地压低了几分。 君莫笑含笑点头,“是,不过更侧重骑射。” 长庚对君子学院有些了解,道:“君子学院按君子六艺分为六科,分别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就包涵武科,学习的科目包括武学、兵法和棋艺。君子学院传承久远,虽重文,但武学底蕴也不差。” 长庚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不由多看了君莫笑两眼——君子学院的射科是培养将帅之才的摇篮,仅仅凭借一身武功和君家子弟的身份,是不可能能在这里当老师的。 水镜月摸着下巴点头,若有所思,问道:“那个谢仪行,也是习武的?” 君莫笑点头,“谢仪行是剑法不错,射科排名第一。” 水镜月问道:“内力呢?” 君莫笑想到她是为失踪案而来的,便详细的介绍了一番,道:“君子学院有十多种心法,谢仪行修习的应该是谢家家传的月冷心法,属性偏寒。不过,不如长庚公子的纯粹,在四肢会有少量热属性的内力。金陵夏日炎热,微雨湖是这附近最凉的地方,谢仪行经常来这里练功。他是六月十五的晚上失踪的,每月月圆之夜是修炼月冷心法的最好时机。” 微雨湖的露水很重,即便是天晴的日子,在湖边坐一天也会湿了衣衫。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君轻尘钓鱼的时候才会穿蓑衣。君子学院素来以学生为重,学生失踪三个月都毫无音讯,身为院子的君轻尘心中必然不好受。 君莫笑说如今君子学院的学生少,因为住宿的缘故,学生之间的感情也很深,就跟一家人似的。谢仪行武功好,学问也做的不错,在学院里的老师和学生都很喜欢他,人缘极好。虽然已经三个月了,但学院里仍旧在继续寻找线索。 三人说完了案子,又聊了会儿。水镜月发现,君莫笑虽在君子学院,但对墨华楼其他人的近况也都很清楚,对这两年江湖上发生的事也都有所了解。只是,他也没有听到过莫风华的消息。 水镜月有些惊讶,她一直觉得君子学院是游离在红尘之外的,这里的学生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 君莫笑却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君子学院培养学生也是希望他们为国为民做些事,若教出的学生都是一群书呆子,当年又如何在乱世之中搅动天下风云,拯救黎民于水火? 离开的时候,水镜月抬头看了看君子学院上方的天空,突然伸手指向西北方,问道:“那里是栖梧宫?” 在她手指的方向,丛林掩映中有一角飞檐,隔得很远,淹没在君子学院的重重屋檐之中,站在这里看过去很容易混淆。 君莫笑点了点头,道:“君子学院西北方就是紫霞山,在学院的藏书阁顶楼能看到栖梧宫的梧凰院。” 两人回到城中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遇到君莫笑的缘故,水镜月有些心不在焉,情绪有些低落。 长庚的手指在她的手心挠了挠,问道:“在担心什么?” 水镜月笑着躲了躲,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指向前方一个正排着队的路边摊,道:“那家的粉丝煲似乎不错,晚上就吃这个如何?” 长庚见她岔开话题,也没追问,点了点头,却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粉丝?” “偶尔也会吃。”水镜月说完了才觉出有些不对劲,朝他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确很少吃粉丝,但也不是不吃,只是对粉丝的要求比较高,吃得比较挑剔。 长庚笑了笑,拉着她走到队伍最后,道:“晚了可就买不到了。” 两人买了晚饭,回到悦来客栈的小院之时,有些意外的发现,萧凌云还在。而且,他正在教阿杰练剑。水镜月虽很少用剑,但身边有不少剑术高手,一眼就看出萧凌云教给阿杰的剑法不寻常。 四个人,刚好四份粉丝煲。 萧凌云从长庚手中接过晚饭的时候,勾着嘴角笑了,眼中露出几分惊喜,“还有我的份?” 水镜月取过筷子,斜着眼睛瞧了他一眼,“那是给阿杰和九灵的。” 阿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最近练功又勤,饭量大,一份粉丝煲肯定是不够吃的,说不定晚上还要起夜吃宵夜。九灵吃得不多,不够阿杰塞牙缝的。 水镜月把自己碗里的鸭血都撩了出来,送到九灵面前。阿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粉丝煲,大概觉得太少了吃不饱,又抬眼看了看萧凌云手中的那份,最后撇了撇嘴,道:“看在你教了我一整天功夫的份上,让给你了。” “多谢。”萧凌云挑眉笑了,端起碗来喝了口汤,“等会儿去给你买宵夜,想吃什么尽管说。” 阿杰眯着眼睛笑,“我要吃烤红薯。” 萧凌云微微一愣,笑了,道:“果然是月姑娘教出来的弟子。” 正专心吃粉丝的水镜月不由抬头,有些不解——她倒是也喜欢吃烤红薯,不过,这也能算在她头上? 萧凌云道:“这是第一次,在我说请客的时候,有人只跟我要一个烤红薯。” 阿杰立马抬头,道:“一个不够,我要吃两个!” “哈哈哈……”萧凌云笑得都没法吃饭了,趴在桌子上拍阿杰的脑袋,“行,想吃多少都没问题!” 水镜月摇了摇头,觉得这人愈发的不可理喻了,埋头继续吃自己的粉丝。 萧凌云蓦然止了笑声,也不知是不是刚刚笑得太过用力的缘故,抬头的时候眼角似乎有晶莹闪烁。他微微倾身看向水镜月,嘴角仍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阿月,我跟千殇吵架了。” “恭喜你。”水镜月抬头瞄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他此刻的笑容看着太过悲伤,有些不适应,又补充了一句:“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气急了也只会是冷战。能跟他吵起来的,你估计还是第一个。” 萧凌云笑得有些苦涩,“这个第一,是我得到的最糟糕的‘第一’。阿月,我找过尚在飞。我承诺他说,若是千殇肯回来,和亲的公主可以换成平民。尚在飞说他没有办法帮我,千殇素来都是极有主意的。尚在飞说你能帮我。阿月,我不想失去这个大哥。我想跟他道歉,只要他肯见我,让我做什么都成。你要帮我。” 或许是因为真的太在意,他这段话说得有些乱。 水镜月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的汤渍,问道:“你做了什么?” 她这么问,已经是有想要帮他的意思了。不过,萧凌云眼中的喜悦只一闪而过,便又黯淡了。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嘴角的笑容渐渐消散,微微仰头看向沉寂的夜空,沉默良久,似乎是想从那冷月的清辉中找到答案,最后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显出几分认真,“我抢了他的心上人。” 第四百一十二章 再伤 令人惊讶的答案。 若是早两个月听到这件事,水镜月第一时间大概是追问墨千殇的心上人是谁。 可是,现在,她连惊讶的时间都显得太过短促。 因为她很愤怒。 她握紧了拳头,指骨咯咯作响,紧咬的牙关泄出磨牙的声音,一双眼睛死死的瞪着对面的萧凌云,幽深的瞳仁仿若比平日里更大了几分……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凉的手指掰开她几乎楔进血肉的手指,长庚微微皱眉,“不疼吗?” 阿杰一把拿过靠在桌脚的无影刀,递到水镜月面前,道:“师父,生气了揍他就是。” 水镜月微微闭了眼,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阿杰,送客。” 阿杰将无影刀放在她手边,起身看萧凌云,挠了挠脑袋,“那个,云公子,你还是走吧。” 萧凌云知道水镜月会生气,可是,也没料到她会如此愤怒,有些不理解,所以他并没有起身,道:“阿月,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可是……” “砰!” 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水镜月一刀击落了他头顶的发冠,没有抽刀,裹着布条的刀鞘击打在金玉上的声音有些沉闷,但威力并不比利刃小,直接将那发冠击碎了—— 金玉的碎片落地时发出“咚咚”的声响,散落的长发黑衣华服的男子看着有些狼狈。 水镜月的眼中已经看不出愤怒,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散落在院中的月辉似乎更凉了几分。 “萧凌云,你抢了他的心上人,然后让他回来给你送亲?你在找死吗?还是你觉得,他很好欺负?” 她的声音并不高,说的很慢,却在一字一句中压着心中的火气。 萧凌云微微皱眉,道:“他喜欢的不是昭阳公主。” 水镜月笑了一下,稍纵即逝,却十足的嘲讽,“那你告诉我,他喜欢的人现在在哪里?你也知道那是他的心上人,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萧凌云,若是我夺了你视若珍宝的东西,转眼却把它扔进垃圾堆里,还逼着让你亲自扔进去,你会如何?” 她顿了顿,咬了咬唇,“换了我,我会很想杀了你。” 萧凌云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了,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却是摇了摇头,“我没有把她扔进垃圾堆里……她很好。我说过,我会好好待她……”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的转过身,往院门的方向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我……没有视若珍宝的东西。” 萧凌云走了,却没有走远。他就在小院外的墙角,安安静静的站着,仿若长在黑夜中的一棵树。 阿杰的烤红薯没了,半夜饿醒了,爬起来找昨日吃剩下的糕点时,却发现自家师父房间的灯还是亮的。然后,他看了看自家公子的房间,灯已经熄了,但他知道他肯定也没睡着。 他吃糕点的时候,愤愤的把萧凌云骂了一百遍,一边骂一边吃的咬牙切齿……吃饱喝足之后,拍拍手回房间,没一会儿又打起了小鼾…… 水镜月的确没睡着。不过,却不是因为萧凌云。 她知道他没走,也知道他站在那里的意图,但她此刻完全不想看到他,更不会答应帮他。 她觉得,即便金陵城没有这么多破事,墨千殇也不能回来。即便回来了,也不能当什么送亲将军……太伤人。 即便萧凌云此刻站在小院中,站在房门口,她也能无视他。 她在想的是失踪案。 今日在君子学院,君莫笑告诉她的那些事,更加印证了她心中的那个猜测……那个让她下意识逃避,却又无法不去担忧的猜测…… 她坐在书桌旁,面前铺了很多张纸,有些写了几个人名,似乎是失踪案和沉尸案相关的受害人……有些写了几个江湖门派的名字,有几个还是多年未曾出世的隐世宗门……有些画了几条线,像山水,组合起来却又像是地图……她用了很久的时间写出来,画出来,又静静的看了很久,最后却又将面前它们都揉成纸团,毫不犹豫的扔进纸篓里…… 她往后靠了靠,翘着靠椅,将脑袋抵在身后的墙壁上……几乎是撞上去的,声音有些大……她却不觉得疼,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屋顶上的斑点,良久,轻轻叫了一声:“长庚。” 墙壁的另一边寂静无声,没有人回答她。 ——却有琴音缓缓流淌。 在浓浓的夜色中荡出一圈圈涟漪,简单的旋律,低低的音调,仿若在耳边轻轻哼唱的一曲摇篮曲。 她微微弯起嘴角,缓缓合上眼睛,呼吸渐渐悠长…… 一夜无事。 清晨,水镜月和长庚走出小院的时候,萧凌云已经不在那里了。不过,他们并没有注意。 他们走得有些匆忙。 西林斋的送了信来,说是月牙湖沉尸的身份已经查清楚了。 不过,水镜月和长庚并没有去西林斋,而是去了金陵府。 席仁也在这里,还带来了黑蛇帮的帮主和一个堂主。 黑蛇帮的帮主是个女子,穿了一身黑色的纱裙,身量矮小,面色苍白,看着冷冰冰的,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木然的转着,真仿若黑蛇一般。 那位堂主是黑蛇帮战堂的堂主,沉尸中的男子都是黑蛇帮战堂的人。他是来认尸体的。 大概七个月前,也就是二月初的时候,黑蛇帮与三刀帮在城西展开了一场战斗,这些人都是在那时候失踪的。他们以为是死在群战中了,并没有在意。 帮战是在城西,但月牙湖却是在城东。即便三刀帮的人捡了黑蛇帮帮众的尸体,抛尸扔长江里还差不多,怎么会扔进月牙湖里? 席仁做事很靠谱,送到金陵府的还有最近一年内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帮派的失踪名单。 因为黑蛇帮的加入,赵大人和周师爷的神色都凝重了几分,他们有些无法断定这件事到底与朝堂有没有关系,到底是不是江湖仇杀,这几桩案子到底有没有联系。若有,背后那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水镜月看了一眼那些名单之后,问了那位黑蛇夫人几个问题,却是关于那些帮派的武功的。最后,她将名单还给周师爷,告辞,跟长庚一起离开了。 那些名单自有金陵府的护卫和西林斋的人去查,而水镜月此刻,最想知道的是那八个女子的身份。 这桩案子,或者这几桩案子当中,只有她们不会武功。但不会武功并不代表就不是江湖人,身为女子也不能说明她们与朝堂无关。 她们可能是最近刚到金陵城的,也可能是黑户。 金陵府的护卫找遍了整个金陵城都没能查出她们的身份。如此,她们是最近到金陵城的吗? 金陵城最近是聚集了很多人,但不会武功的女子,绝对不多。 还是说,她们来自金陵府的护卫所不知道的地方,生活在金陵府的护卫无法触及的世界? 这座城尊贵无比,却也隐藏着不少黑暗的角落。 走到秦淮河的时候,长庚突然拉了水镜月一下,“阿月。” 水镜月抬眼看他。 长庚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道:“放心。” 他看出了她的异常,昨晚,或者说这两天,她都有些不对劲。之前他以为她是在担心墨千殇,是因为那些死去的人而伤感。 不过,如今他大概明白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笑了笑,问道:“去哪里?” 水镜月回了他一个笑容,道:“天香楼。” 第四百一十三章 女王 天香楼白日里是不开门的。 不过,水镜月也没有打算走正门。 天香楼的老板姓秦,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长得不算漂亮,却在举手投足之中自生风情,很吸引人。 秦老板在见到水镜月的时候并不觉得惊讶,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一般。 没有寒暄。 落座之后,秦老板亲自给月姑娘倒了一杯酒,问道:“月姑娘是为月牙湖的沉尸而来?” 水镜月点着头,也没有掩饰眼中的惊讶。 她跟秦老板并不认识,却听过她的名字,知道她出身江湖,也知道她是金陵城的女王,但她此刻觉得,或许她仍旧低估了她的实力。 秦老板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道:“男人在青楼里总能更轻易的说出不少秘密。” 水镜月问道:“秦老板是否查出了那八名女子的身份?” 秦老板摇头,道:“若是查出来了,早就让人去衙门里领尸体了。” 水镜月微微皱了眉—— 那些女子自然不是天香楼的人。金陵城的青楼女子,也都是有登记的,有姑娘失踪,老板不可能置之不理。金陵府查那些女子的身份的时候,也必然是查过金陵城大大小小的青楼的。 不过,秦老板并不仅仅只是一个青楼老板。 她是金陵城潜藏在暗夜中的女王,无关江湖,无关朝堂,而是女子的王者。 风尘女子,三姑六婆,厨娘绣女,更多的是身无所长的女子。 她们并不都生活在阳光下,并不都清白无辜,但她们都有可怜之处,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 天香楼的秦家,是金陵城所有孤苦无依的女子的家。 自从月牙湖的沉尸案传出来之后,秦老板就在查那几个女子的身份。她所管辖的地方,失踪的女子并不少,有逃离金陵城的,也有悄无声息的死去的,还有一些不知去向的……但,没有人见过那八名沉尸月牙湖的女子。 水镜月目露忧色,若是秦老板都查不出那些女子的身份,她们会是什么人? 秦老板送两人离开的时候,道:“月姑娘,金陵城有一个地方,我从不涉足,金陵府无权搜查……而且,那里有很多女子,有很多悄然无声的死去的女子。”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回到小院。 今日的客人有些多,两人不过出去半日,小院里那张不算太大的桌子就坐满了人。 萧凌云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在教阿杰练剑。只是,他此刻又回到了从前那个谈笑风生的萧凌云,见到两人时还十分热情的打招呼,戏言他们比金銮殿上的那位还忙,嘴角戏谑的笑容一如既往,仿若所有的无助与脆弱都在昨晚漫漫长夜的等待中粉碎埋葬。 水镜月虽没再生气,却也并没有原谅他,至少,现在还不想理他。所以,她直接无视了他,绕过他,仿若绕过一颗树。 石昱文、夏成林、尚在飞三人都到了,正坐在那颗枣树下吃着不知谁买来的杏仁,一边还仰头看着树上半熟的枣子,似乎在商量要不要打两颗下来尝尝鲜。 尚在飞问道:“这院中的枣子是客栈的还是阿月的?” 他这话不是问石昱文和夏成林的,不是问离他们三丈远的萧凌云和阿杰的,也不是问刚刚进门的水镜月和长庚的。 那张桌子旁还坐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男子,大概二十来岁,一张脸很平凡,穿了一身书生装,却将原本宽大的袖子绑了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尚在飞那话是对着他说的。 “客人租下小院,也就也租下了小院中的一应事物,也包括这棵枣树。在长庚公子退房前,这里的枣子都是他的,自然也是月姑娘的。” 他说完这话,正好看到水镜月和长庚进来,却是起身,走到水镜月跟前,直接跪下来,二话不说就开始磕头,吓得水镜月赶紧躲了,一边看尚在飞几人,问道:“你们带来的?怎么回事?” 尚在飞耸耸肩,“他跟我们不是一路的。” 磕头的人抬起头,道:“月姑娘,在下沈逐心,是西林斋的学生。家父沈文轩,如今是江陵城悦来客栈的掌柜,听他老人家说三年前见过姑娘,不知月姑娘是否还记得?” 水镜月听他说到西林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为沉尸案而来的。听到沈文轩的名字,才他是来谢她的救命之恩的。 她侧了身,没有受他的礼,道:“你不用如此。” 沈逐心却仍旧没有起身的打算,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却感觉眼前晃过一道白影,清风自膝下升起,双腿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他起身的时候太过惊讶,差点没站稳,退几步直接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水镜月朝长庚挑眉笑了笑,转头看向正在休息的阿杰,道:“阿杰,去跟小二说说,午饭就在院子里吃,想吃什么自己去点。” 沈逐心忙起身道:“月姑娘,这顿让在下请吧。” 水镜月想了想,没有拒绝。 午饭仍旧是在小院吃,这家店的掌柜似乎是沈文轩的远亲,沈逐心原本是来这里当学徒,学着打理客栈的,因缘际会,进了西林斋。不过,他念书不及他爹,学武的时间又太晚,没有入仕或者参军的打算,日后还是想走商人的路子,去西林斋不过是想结交些朋友。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西林斋,昨日听闻月姑娘去了学院,才知道她住在了自家客栈里,今日便过来拜访了。 沈逐心跟阿杰在点菜,水镜月问了一句客栈有什么好酒,结果萧凌云直接从屋脚搬了两坛女儿红来。不用开封,水镜月就闻出来是福满楼二十年的女儿红。 她望了望天,觉得事情有些麻烦了。 一旁的长庚伸手,从萧凌云手中接过一坛酒,拍了拍水镜月的手背,道:“算我的。” 水镜月转头看他,眨了眨眼。 长庚道:“不许喝太多,伤身。” 水镜月笑了,随即又挑眉,“听阿杰说,你喝起来比我还凶。” 长庚沉默着看她,笑得意味深长。 水镜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在那目光中微微红了脸颊,掩饰性的端起茶杯,看向对面的三人,道:“你们来蹭饭的?” 自从水镜月到金陵城之后,尚在飞几乎每日都来蹭饭,也就这几日因为科举之事,比较忙,就没有过来。夏成林几乎每日都在受罚中,也因为每日都擅离职守,所以更“忙”,不过,也算是小院的常客。石昱文来的也勤,不过每次来都有正事。 说来也算是缘分。 水镜月来金陵城的第一天,就遇上这么几个老朋友。上次接风也是这么几个人,今日又聚在了一起。 只是,不过十日,就发生了那么多事,谁也不确定,离开金陵城的时候,他们还能不能坐在一起好好喝杯酒。 尚在飞道:“阿月,明日重阳会,你去不去?” 第四百一十四章 预告 “重阳会?” 尚在飞这么一提醒,水镜月倒是想起来了,明日就是重阳节了。只是,重阳会是什么?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尚在飞解释道:“重阳会其实就是贵族之间的相亲会。这种集会,金陵城每年都会举办三两次。不过,往日的重阳会都是由太后组织的,所以格外引人注目一些。今年有些不同,太后病重,重阳会交由礼部主持,而且,因为开恩科的缘故,城中聚集了很多名士,刚好今日科考结束,有部分考生也会受到邀请。” 小二开始上菜了。 水镜月听了这番介绍,对什么重阳会也失去了兴致,专心挑着菜,漫不经心问道:“所以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尚在飞摸了摸鼻子,讪笑了两声,没出声。 石昱文乐呵呵的笑了,道:“月姑娘,他们是来找你救场的。” 水镜月不解。 石昱文道:“听闻这次重阳会,皇上和昭阳公主都会出席,或许还能有幸见识昭阳公主的才艺。云国使者也受到了邀请,萧大人和叶将军都会参加。如此,现场的安全便十分的重要。” 他说着看了两位将军一眼,道:“两位将军想请月姑娘帮忙。其实,我这次来,也是想请月姑娘和长庚公子前往重阳会坐镇。最近金陵城的事比较多,礼部很忙,所以重阳会这种事,秦大人就交给我来办了。为这事,我跟皇上要来了御林军左右两卫的统领。若是重阳会出了什么意外,我可就死定了。” 水镜月这才知道,石昱文那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官职是挂在礼部的,但心中却更加不解了,“为什么?” 凭尚在飞和夏成林的武功,还有重筝这个大内第一高手,再加上御林军,还不能保证重阳会的安全? 石昱文往四周看了看,俯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听说昨夜又刺客潜入昭明宫和栖梧宫,在皇上、太后,还有我爹枕边留了杀人预告。” 水镜月微惊,“刺客潜入昭明宫和栖梧宫,御林军居然没有发现?重筝呢?” 尚在飞道:“重筝这段时间都盯着星祭阁呢。” 水镜月抬眼看他,那意思不言而喻——那你呢? 尚在飞摸了摸鼻子,“我是负责守卫东宫的。” 石昱文道:“重阳会的时候,所有的守卫都只能守在外围,不能进入会场。我担心会有刺客混进去,如此两位将军也救援不及。尚将军要负责整个宴会的安全,会守在入口处,重筝将军需要镇守另一个出入口,夏将军并不直接负责宴会的安全,是皇帝特地派去保护云国使者的安全的,可以受邀人的身份进入会场。但只他一人,恐怕照顾不及,最关键的是公主那边。在中午开宴之前,参与宴会的男女是分开的,宫中的侍女都不会武功,若是月姑娘,便可时刻守在公主身边。” 水镜月没说话,瞧了夏成林一眼,道:“不过几个刺客,你要无能为力,也别会襄阳城了,安心在这儿看城门得了。” 夏成林毫不在意她的调侃,也知道她为何会如此说——昔年的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就在他手中,若是连这点刺客都对付不了,墨华楼可真算是毁在他手中了。 他一手端着酒杯,一只手在桌子上无声的敲打着,若有所思道:“即便重筝在星祭阁,可御林军也不是废物,昭明宫素来守卫森严,刺客潜入皇帝寝宫,却无人察觉,可见对方的身手不一般。从昭明宫到栖梧宫虽不远,但也不算近,刺客应该不止一人。” 他说着看了看水镜月,“刺客对皇城的守卫十分了解,明明昨晚便能成功刺杀,却只留下杀人预告函,一方面说明他十分自信,有十成十的把握,另一方面也说明,他还有别的目的,有必须让这些人死在重阳会,或者说死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理由。 且不说他的目的,就只如此手段,比之墨华楼的杀手也是不逊色的。放眼整个江湖,有这种能力的组织也是不多的。阿月有什么想法?” 水镜月吃了个半饱,长庚总算给她倒了杯酒。她闻着酒香,感觉心情不错,道:“你怎么就知道是来自江湖的?皇家养的杀手可不比江湖杀手组织差。如今云国使者就在金陵城,听说大使馆中还有不少云中府的将士,他们的身手可不容小觑。” “……” 石昱文、尚在飞、夏成林,包括一直装聋作哑的沈逐心,都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萧凌云——说实在的,刺杀大昭皇族这种事,云国大使馆的嫌疑的确很大,但,现在大昭与云国毕竟已经握手言和,当着云国使者的面说这种话,实在有些挑拨两国关系的嫌疑……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没有人敢开这个口。 萧凌云倒是表现得毫不在意,端着酒杯放在唇边,朝水镜月眨了眨眼,道:“月姑娘所言甚是,在没有查到真凶之前,任何人都是有嫌疑的。若是大昭皇帝怀疑在下,到时还烦请月姑娘和长庚公子为在下作证。” 水镜月没搭理他。倒是其他人,都有些好奇——莫非,昨夜萧凌云住在这小院的? 吃过午饭,石昱文先告辞了,说还有很多事要忙,再次拜托水镜月一定要帮忙。萧凌云也走了,他从昨日到现在都没回过大使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必须回去好好安排下。 尚在飞和夏成林也要回去好好布置下,准备应对明日的刺客。两人离开的时候,重重的拍着水镜月的肩,拍得水镜月咬牙切齿,才笑嘻嘻的离开。 沈逐心留在最后才离开的,看着水镜月,欲言又止的。最后阿杰都看不下去了,问道:“沈公子有什么事?” 沈逐心犹豫了下,道:“月姑娘,尚将军和夏将军都是你的朋友,在下说这话不太好。但,还是想提醒姑娘一句,这事或许有蹊跷。” 水镜月点头,“无妨,你说说看。” 沈逐心道:“在下今早从学堂出来的时候,还听说有几个师兄收到了重阳会的请帖。西林斋是江湖组织,以前是不会收到重阳会的邀请的。而且,这次西林斋参加武试的学生很多,那几个师兄明日本该好好练功准备武试才是。我原本还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想想,或许他们在暗中保护的人马。这件事,石大人或许不知情,但皇上肯定是知道的。” 他说着顿了顿,声音不由低了几分,道:“对付江湖人,皇家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西林斋。夏将军与尚将军虽不方便贴身保护公主,但康定军中并不是没有女子。” 水镜月笑了笑,“多谢了。” 沈逐心躬身告辞了,说他这几日就住在客栈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阿杰盘腿坐在树下,看了看自家公子,又看了看自家师父,道:“师父,为什么他们有什么事都来找你帮忙?你分明是江湖人,不涉朝堂。” 水镜月还未开口,长庚就淡淡道:“因为你师父心软。” 阿杰眨了眨眼,“这就叫欺软怕硬?” 长庚想了想,认真道:“也说得通。” 水镜月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抬手拍阿杰的脑门,道:“你小子日后若是当了将军,可千万别在属下面前说成语,太丢脸了。” 阿杰一脸不屑,“我才不要当将军。” 水镜月也不过那么一说,这会儿却有些好奇了,“那你想当什么?” 阿杰摸着下巴想了想,末了,看着她眨眼,“阿杰就想给公子当一辈子的小厮,给师父当一辈子的徒弟,给千影当一辈子的……护花使者!” 他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居然还红了脸,逗得水镜月哈哈大笑起来,拍着长庚的肩说:“还真看不出来,这小子居然是个痴情的……” 第四百一十五章 冒充 这日下午,水镜月和长庚哪儿都没去,就在小院里陪着阿杰玩了一下午。 聊天,爬树,捉猫,试炼,练剑,弹琴…… 水镜月到金陵城这么多天,三人很少有时间如此优哉游哉,实在是难得。阿杰很高兴,晚饭多吃了一碗馄饨,睡着之后的小鼾中都带着笑意。 夜色依旧,琴音依旧,水镜月却没有闭眼。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琴音停了。只是,还未等长庚起身,房间的门就开了。他坐在书桌旁,抬眼看向走近的女子,眼中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有些困惑,还有几分茫然,“阿月,你这是……我……我以前畏寒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如今已经好了……” 来人的确是水镜月,但让长庚不解的是,她手中抱着一床被子,看到他那神情时不由挑了挑眉——他还有这种表情啊。 她抬脚关上房门,将寒风阻挡在外,转身,完全没理会长庚的话,径自将那被子扔到床上,整了整,然后朝长庚走过来,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到床边,推了一把—— 长庚顺从的坐了下来,见她蹲下来似乎要给自己脱鞋,连忙阻止,道:“我自己来。” 水镜月点头,却没站起来,蹲在那里仰头看他……长庚也在看她,很认真的看她,却仍旧拿不准她到底是在做什么…… 水镜月见他没动作,眨了眨眼,“我帮你?” 长庚抓住她的手腕,平息了下微乱的呼吸,问道:“阿月,你……在做什么?” 水镜月抬眼看他,眼神很是无辜,“帮你脱鞋子啊。” 长庚道:“然后呢?” “脱了外套睡觉啊。发烧了么?怎么睡觉都忘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那里的温度似乎是有点高,不由微微皱了眉,手指却往下轻轻拂过了他的眉眼,道:“你有几天没睡了?给我弹琴也不用弹一整夜啊。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长庚恍然,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边,笑了很久。 “放心,不会再做噩梦的。”水镜月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仿若在哄害怕一个人睡觉的孩子,“你先躺下,我看着你睡。” 长庚的确有很多天没睡了,不过,并不是因为噩梦。在来金陵城之前,在进入东方府之前,他也一直以为,想起从前那些事,那些噩梦又会席卷而来。可是,并没有。 那些回忆都是美好的。 他也终于想起,除了最后灾难降临的那段时间,那个家里从来都是温暖的,那些家人待他都很好。即便是他那个极少回家的父亲,那个在世人眼中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的人,也常常是带着笑的…… 几年的噩梦缠身,他差点都要忘记那些欢声笑语了。 他知道她一直在担心他,若是在三天前,他会告诉她这一切。他觉得,她一定会很高兴。可是,现在,他不想告诉她让他无法安睡的真实原因,只能任她这般误会。 他十分顺从的睡下了,抬眼对她笑了笑,“安心。” 水镜月抬了抬手,劲风吹过,油灯熄灭。 “阿月?”蓦然陷入黑暗,长庚的眼睛暂时还无法适应,但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更加清晰,身体上传来的重量即便隔着被子也能感觉到温软,这让他的语气难得的带了几分惊慌,不由在黑暗中抬起头。 水镜月抬手按在他肩头,让他又躺了回去,认真道:“放心,我不跟你抢被子。” 长庚:“……” 水镜月:“我睡相很好的,也不占多大地方。” 长庚想起她刚刚说的那句话——“放心,不会做噩梦的。”想起曾经他跟她说过的那句话——“你在身边,我会睡得安稳些。” 他在黑夜中笑了,感觉心中暖暖的——她说是因为乌炎心法的缘故,可他却觉得,是因为她,因为她给他的那些温暖…… 眼睛终于能在黑夜中看清一些东西了,长庚微微偏头,正对上一双明若点漆的眼睛,不由有些晃神。 水镜月却突然翻了个身,还往被子里钻了钻,闷声道:“等会儿九灵估计也会跑过来。” 长庚点了点头,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不闷吗?” 水镜月把脑袋钻了出来,却仍旧是后脑勺对着他。 长庚道:“阿月,你困不困?我们聊会儿?” 水镜月问道:“聊什么?” 长庚想了想,道:“我想到一个主意,可以引出沉尸案的凶手。或许,君子学院的谢仪行,寒山子的弟子田完,这两人失踪的案子,也都能找到线索了,他们说不定还活着。” 水镜月转身看他,却并没有多高兴,试探着问道:“你看出来了?” 长庚点头,“嗯。” 水镜月能猜到他所说的主意是什么,道:“太危险。” 长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聊起了明日的重阳会……她答应了明日教阿杰练武,估计又要失约了……他问道:“阿月,尚将军和夏将军走的时候,是不是给了你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什么?” 水镜月又往下钻了钻,沉默良久,才道:“留在景平帝枕边的信上说,‘八年前的血债,今日要用所有赵氏子孙的血来偿还。’禁宫中有传言说,是当年东方家族的后人回来了。” 除了闲云岛的人,水镜月没告诉任何人她当年救下了两个东方家族的孩子。不过,当年她本就是在去雁门关送药材的路上救下他们的,中途去往闲云岛的时候,让贪狼和破军送了药材过去。她耽误了一个多月才到的雁门关,燕王估计猜到了些什么。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东方家的后人做的,只能是她救下的那两人,所以,尚在飞和夏成林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才会请她去参加重阳会。 虽然她清楚的知道昭明宫和栖梧宫的刺客不是东方家的人,但她仍旧必须去看看。只是……她抬眼看他,“明日,你不能去重阳会。若这是一个陷阱怎么办?” 长庚伸手将她的被子往下拉了拉,掖在她的脖子里,道:“我跟你一起去。放心,即便是陷阱,要困住我,至少也要有师父那个实力才行。” 水镜月自是明白。她也知道,他们两人在一起,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困住他们。只是,她仍旧有些担忧,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刺客为何要冒充东方家族后人?对方即便是从前东方神相的朋友,此刻却也不一定就是他们的朋友。 她问道:“是不是有人认出你了?” 长庚离开金陵城的时候,已经十四岁了,少年初长成,被认出来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身份若是被人知道了,必定会给他招致杀身之祸。 即便被整个大昭朝追杀,如今的他也能自保。可是……必定会很麻烦,他也不会再有安静的生活。 长庚却很肯定,道:“不会。当年那场大火,整个金陵城都能看到,没有人会想到东方家还有人活了下来。而且,我小时候很少出门,也不用见客。东方神相的继承人是苍烬,外界对我和鹤一所知甚少。” 水镜月被他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有些好奇,“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就算长辈没见过你,你小时候在金陵城没有朋友吗?石昱文跟你差不多大吧?还有路见平、阿冷,这些人都不认识你?” 长庚道:“石家和东方家是冤家,路见平小时候住在禁宫之中。东方家的家教很严,每日里请到家里的先生就有五个……小时候的生活,大半都在念书,很少出家门……” 两人聊了些往事,夜色渐深,长庚抬手拂过她的眉眼,道:“睡吧。” 水镜月顺从的闭上眼睛,微微垂了脑袋,“嗯。” 长庚道:“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你有事。” 水镜月沉默了会儿,道:“好。” 第四百一十六章 无聊 重阳会的举办地点紫霞山,栖梧宫。 不过,栖梧宫很大,宴会的地点在栖梧宫的外围的苏木院,与正殿所在的梧凰院隔了四个山头。 重阳会分为三个环节,开宴之前,参加宴会的年轻男女需从山下徒步登山,最后聚于苏木园,等待午时开宴。宴会之后,还有游园。 尚在飞说,紫霞山没有马车道,皇帝和公主是坐轿子上山的,不过保不准两人心血来潮的想要下轿,这时候必须想尽办法劝阻。公主在宴会之后便会离开,不过,不是回昭明宫,而是去栖梧宫,陪太后住几日才会下山。皇帝兴致来了估计会游园,最后也会去栖梧宫看望太后的,但不会停留太久,需要赶在明日早朝前回到昭明宫。 水镜月扮作公主的侍女,跟在昭阳公主身边。至于长庚,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因为水镜月才来的,所以,尚在飞只弄了张宴会的请帖给他,请他多多照应。 从昭明宫到紫霞山,水镜月一直都跟在公主的轿子旁的,长庚跟尚在飞要了套御林军的衣服,扮作侍卫跟在她身旁。尚在飞对两人如此装扮还是十分新奇的,在轿子前面带路的时候,每每回头看到两人,却总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一点…… 轿子走得太慢,水镜月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程,直走了一个半时辰。 进入苏木院有东西两道门,重筝镇守东门,尚在飞则负责守在西门。受邀的男子从东门进入,前往东边的苏兰殿,而女子从西门入,前往西侧的木兰殿。 到门口之后,尚在飞便不能进去了,抬轿的轿夫都不能进去,公主必须下轿走到木兰殿,除了水镜月之外,还有另一位侍女同行。尚在飞说,除了公主之外,其他女子都只能带一位侍女的,参加宴会的男子也只能带一位小厮。 昭阳公主到的比较晚,进入木兰殿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有十七位受邀而来的女子,每人身边都带了一位侍女。水镜月站在公主身后,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发现没有一个会武功的……不过,江湖中不会武功的刺客很多,皇家应该也是有的了。 离宴会还有半个时辰,殿中的女子在吃茶聊天,水镜月觉得很无聊。 没有看到叶霓裳。水镜月觉得若是她在的话,或许会有趣一点。她对昭阳公主原本也有些好奇,不过,这位公主比她想象中的要闷,似乎还没什么朋友……她觉得更加无聊。 半个时辰过去了,平安无事。 宴会的地点在位于中庭的嘉兰殿,水镜月还未走到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了已经脱下甲衣的长庚。不过,他不是从苏兰殿的方向来的,而是从水镜月身后来的。 长庚不动声色的走到她身边,道:“太后要来宴会,尚将军去接应她了。” 水镜月点了点头——所以是保护两个人了? 太后自去年冬天起,便一直在栖梧宫养病。最近病情略有好转,以前的重阳会都是太后亲自主持的,今年没有精力主持,能看看也是好的。 枕边留书没能阻止太后,反倒让她的态度愈加坚决。 不过,太后身体不好,只是在宴会的时候露个脸。 刚进入嘉兰殿,水镜月就感觉到一股视线,不是敌意,却也不友善。她抬眼看过去,微微愣了愣—— 看着她的是叶霓裳。 不过,她此刻穿了一身男装,正跟萧凌云坐在一起,想来刚刚她是在木兰殿了。 叶霓裳见水镜月看过来,挑了挑眉,挑衅意味十足。一旁的萧凌云颇为无奈的笑了笑,坐在两人下首的夏成林颇为幸灾乐祸的笑了笑。 水镜月抬头望天——真的很无聊啊。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长庚——他在西南王府参加这种宴会的时候,不会睡着么? 宴会的主座自然是留给皇帝和太后的,下面的座位按男左女右分坐两侧,昭阳公主坐在右边的首座,对面就是叶霓裳和萧凌云。 水镜月站在昭阳公主身后,抬眼看对面——长庚坐在了对面第二排的下首,十分不起眼的位置。水镜月想着的却是,那位置倒是很适合睡觉。 她一一打量着对面的来客,有意无意的听着周围的议论,才知道,今年的重阳会有些特别—— 这次重阳会比往年更加隆重,至少以前的重阳会皇帝从没露面。今年的重阳会,相亲是主题,却不是重点。 这场宴会的重点是昭阳公主。 她自然不是来相亲的。 昭阳公主长年住在昭明宫,从未在世人面前露过面。这场宴会,是提前了几个月的成年礼,也是一场告别—— 她会永远记住这片故土,这方土地上的子民也该永远记住她。 水镜月这才想起,这位即将远嫁的公主,如今还不到十八岁。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看着那张安静的侧脸时,不由多了几分怜悯。 宴会是由石昱文主持的。没等皇帝到来,时辰到了说了几句客气话,宴会也正式开始了。 宴会开始没多久,在第一个女子开始弹琴的时候,他就“悄悄”的来找公主来了,实际却是来找水镜月的。 原本水镜月在宴会之后就能离开了,尚在飞会送公主去往梧凰院。不过,因为太后的突然到来,尚在飞要先护送太后回去。虽然苏木园也在栖梧宫,但紫霞山太大,栖梧宫的每座园林之间相隔很远,加之山上树木繁盛,是藏身的好地方……总之,如今水镜月要负责把昭阳公主送到梧凰院。 水镜月想了想,倒是没推辞,一来,刚刚对昭阳的怜悯还未消失,二来,她想起了山下那座月牙湖的沉尸,觉得趁这个几乎去栖梧宫看看也不错……只是,她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公主不跟太后一起走? 不过,她这话没能问出来,因为坐在前面的昭阳公主突然回头,淡笑着看了石昱文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让那笑容看着有些悲伤,道:“表哥,他已经躲了两个月,我……罢了,何必……” 水镜月眨了眨眼,感觉有些不对劲……昭阳公主却已然回过头去看茶杯了,石昱文摸了摸鼻子,讪笑着回去继续主持宴会…… 一个接一个的女子开始表演,每个女子表演结束之后,对面都会出一位或者几位男子表演,有时候是表演的女子指定的,有时候是男子主动提出的……偶尔也会有硝烟,女子之间的较量,男子之间的角力…… 宴会很热闹。 水镜月却很想睡觉……这宴会太正常了,哪像有刺客的样子……才艺表演倒是不错……只是,再怎么好,琴,不如长庚,舞,不如苍烬,歌,不如莫风华,书画,更是不及她师父的万分之一…… 她微微垂着脑袋,似乎真的在打盹儿……只是,每次有琴声想起的时候,都会掀开眼皮瞧一眼对面的某个位置……她有些意外的发现,有人在找长庚搭讪。那人似乎是迟到了,找不到座位,在问长庚能不能同坐…… 她身旁正服侍公主的侍女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很无语,也有些生气……昭阳公主听言回头看了她一眼,也有些诧异,却是什么都没说…… 就在水镜月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 “不,我想挑战她。” 水镜月很想忽视这句话,忽视那道让人不舒服的目光,很希望自己是真的睡着了……不过,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此刻,叶霓裳正站在宴会中央,挑眉看着她。不过,大多数人都以为,她看的是水镜月身前的昭阳公主……昭阳公主是云国二皇子的未婚妻,叶霓裳是云国镇守边疆的将军……在场的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这算什么?下马威吗?这还是在大昭呢,日后公主去了云国还有好日子过吗? 石昱文之前在天香楼的时候就见过叶霓裳与水镜月的交锋,知道她指的是水镜月,看向水镜月的目光带着询问,似乎是想请她自己决定。 石昱文没开口,他身旁的同僚却忍不住了。那位礼部的老先生显然也误会了叶霓裳的意思,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却很快就用笑容掩饰过去了,道:“昭阳公主不会武功。这场上除了夏将军都是些书生。叶将军,你看……” 水镜月刚刚自然不是真的睡着了,也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她觉得,叶霓裳对自己如此感兴趣,或许是因为天香楼那次见面的缘故。她倒是不介意接下她的挑战,不过,却绝对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这个时间。 她不了解叶霓裳,但她知道,这殿中,能阻止她的……她看向了对面的萧凌云…… 萧凌云也没想到叶霓裳会来这么一出。他最初并没打算阻止,因为他了解叶霓裳——这一战不打,叶霓裳不会罢休。 他知道水镜月来这里是保护公主的,但也不觉得这跟比武有什么冲突。 至于其他人的愤怒——叶霓裳挑战的是月姑娘,与昭阳无关,只要水镜月站出来,一切误会就消除了。 不过,在接到水镜月那个目光的时候,他意识到,他若任由叶霓裳再闹下去,他以后连请她原谅的机会都没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冰蓝 因为萧凌云的阻止,叶霓裳最后还是坐了回去。 一场宴会又归于平淡。 太后到来的时候起了点波澜,昭阳公主跳了一支舞,惊艳四座。 ——这大概是这场宴会最精彩的时刻了。 不过,太后没能那支舞跳完便离开了,脸色苍白得惨淡,大概也是强撑着来看看自家女儿的表演的。 昭阳公主跳完舞之后也离开了。她跳舞的时候出了不少汗,要去木兰殿洗个澡,再去梧凰院。 水镜月自然是跟着公主一起离开的,去木兰殿的路上,昭阳公主第一次开口跟水镜月说话,却是问道:“姑娘是否觉得今日的宴会很无趣?” 水镜月眨了眨眼,“还好。” 公主笑了笑,似乎并不相信,“姑娘的生活,必定比我们这些深宫中的女子精彩许多。” 水镜月没有回答,因为她听出她只是在伤怀,并不需要她回答。 公主离开苏木院的时候,正好是宴会结束的时候。虽然本该出现的景平帝到最后也没出现,但看到昭阳公主的舞,众人深觉不虚此行。 下午的游园是自由活动的,不过,范围仅限于苏木院。这院中仅有的三座宫殿都以“兰”为名,却没有一棵兰花草,反倒是种了不少菊花,中庭的花园更是摆了菊花展,各种名贵的菊花争奇斗艳,引得不少才子佳人驻足。 赏菊,吟诗,作画,喝酒,聊天…… 三五成群,热闹却不喧哗。 夏成林、叶霓裳和萧凌云都在嘉兰殿的屋顶。叶霓裳对赏花不感兴趣,对吟诗作对更没兴趣,找了好酒来跟萧凌云拼酒,说是要报仇。夏成林却是来这里找人的,只是,他在那人群中找了许久都没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萧凌云道:“长庚去了后院。” 夏成林道:“我不是在找他。” 萧凌云:“那位赵九公子也跟去了。” 夏成林脸色微变,眼中还有些不解。 萧凌云抿了一口酒,道:“他身边那位小厮也跟着,夏将军不必着急。” 夏成林道:“我该着急吗?” 萧凌云笑了,端着酒杯,摇着折扇,歪着脑袋,笑得意味深长。 夏成林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萧凌云却叫住了他—— “夏将军。”他喝尽了杯中酒,嘴角虽仍有笑意,眼中的笑意却早已消失,甚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凌厉,“三年前,云国原本已经准备好跟大昭开战的。你信不信?” 夏成林神色不变,“信不信有何区别?” 萧凌云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更深,“若是我说,是他阻止了那场战争呢?你信不信?” 夏成林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惊涛翻涌,震惊、不解……无法置信。虽然萧凌云是墨千殇的义弟,但他从未把他当做朋友,也从来不会轻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但此刻,他信了……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开口时却问了个看似最不需要问的问题,“你说的,是什么人?” 萧凌云笑吟吟的看他,道:“夏将军,后院山高林密,可是刺客藏身的好地方。” 苏木院占据了一整个山头,宫殿是建在半山腰上的,最高的地方在北边的后院。山顶是悬崖绝壁,下面是通往月牙湖的那条烟宝河。 山顶的风景不错,但来登山的人很少。因为上山的路不好走,山坡上是一片苏木林。金陵城的气候并不适合苏木生长,这里的苏木却长得很好,只是,因了无人打理,长势很凌乱。 长庚站在山顶,听着山林中的动静,微微皱了眉——还是跟上来了吗? 在嘉兰殿的时候,那位赵九公子刚找上他的时候,他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他不想见到他,因为见到他的时候会想起不好的事,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他的仇人。可是,他又很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长成一个好皇帝,是不是值得那个人牺牲那么多,只为他守护这飘摇的山河…… 不知何时,树林里传来一阵骚乱,刀剑声,呼喊声,惊叫声……刺客终于来了吗? 长庚微微仰头——今日的天空有些暗淡,灰蒙蒙的,虽不会下雨,却也不是适合出游的好天气。 恨吗? 或许,是怨多一点。 他的复仇,到底是对谁的呢? 终究,还是不甘心的吧。 苏木摇晃,惊起一群飞鸟,落叶纷飞中携着一道道刀光剑影。 “噗。”鲜血洒落,黑衣男子全然不觉,却引来身后之人的一阵惊呼—— “重筝!”锦衣男子刚从树干后探出脑袋,就被一阵劲风逼退。 “哧!” 刀剑相交之时,重筝头也不回,对身后的锦衣男子喊道:“皇上,别管我!快走!下山去找夏成林!” 刺客不多,只有两人,但武功却跟他不相上下,他挡在他们就已经十分吃力。 锦衣男子正是微服出席宴会的景平帝。他也看出重筝无法战胜刺客,没有犹豫,转身便往山下跑去。 可是,他刚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仰头,带着几分困惑—— “下雨了?” 正在交战的三人也不由停了下来,想要抬头看看,却是不敢动作—— 一场雨自然不可能阻止一场生死之战。 然而,这场雨不一般。 很冷。 很慢。 很静。 仿若落雪一般。 只在这一方天地,五丈之外便止步。 水珠落在刀剑上,没有水花,如珍珠般滑落,带走了一滴鲜红的血渍,坠落在厚厚的腐叶上,渗入地下,消失不见…… 落雨不湿衣,却卷走了身体的热量,从骨子里钻出来的寒意引起一阵阵战栗。 一袭白衣从绿荫之后走出,缓步走进雨林之中,静静的站在雨水中看着眼前的三人。他的视线扫过重筝肩上的伤口,扫过重筝手中的那把剑,扫过与剑对峙的那两把刀,最后落在那两位刺客身上—— 蓝衣,冰蓝色,很特别的蓝色。 刺客的神情也很特别。 颤抖的眼神,泛白的手指,是害怕,是恐惧?却藏着更深的激动。 白衣人移开了视线,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转身,走出了雨幕,往山下走去,渐行渐远,消失在那片绿荫…… “皇上!” 急切的喊声,匆忙的脚步声踏碎了枯枝,也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众人转了转眼珠,这才发现—— 雨停了。 黑色的人影从山下奔走而来,却是夏成林到了。 蓝衣刺客往山上逃了,重筝没有去追,转身,刚走了半步,终于支撑不住,用剑撑着身体才没倒下。 夏成林见景平帝无碍,上前去扶重筝——他肩上挨了一刀,雨水洗净了血迹,苍白的伤口泛着淡淡的青色,没有流血,也没有愈合,显得更加的触目惊心。 “他是什么人?” 问话的是景平帝,他看着的是山下的方向,显然不是在问刺客的身份。 夏成林来的时候遇到了长庚,也是因为他才找到这里的,自然知道景平帝问的是谁。只是,他没法回答,只能沉默。 景平帝似乎并没有打算让他回答,“走吧。” 就在夏成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听他继续道:“他知道我的身份,却放走了刺客……有意思。” 夏成林仰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向苍蓝的天空——连姓名都不知道,就跟上来了吗?这位还真没一点被人追杀的自觉…… 山间的那场雨落下来的时候,刚刚到达梧凰院的水镜月回头,看了眼远方的天空—— 他遇到什么人了?不高兴吗? 昭阳公主的轿子进去了,水镜月却消无声息的离开了,却是走进了在旁边的树林,找到了藏在树后的尚在飞。 尚在飞摸着鼻子笑了笑,垂着眼眸掩饰着眼中的情绪,道:“太后在梧凰院养病,这里的人都换成了石家的,不归御林军管……”似乎是在解释他为什么没有进去。 水镜月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到他有些不自在,才转身,往山下走去,道:“快走吧,出事了。” “阿月,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用?” “是。” “……你就不能委婉点儿?好歹安慰安慰我啊。” “晚点一起去云国大使馆,如何?” “干嘛?” “帮你报仇啊。” “……火烧连营?” “不对,是水淹三军。” 第四百一十八章 调虎 重阳会提前结束了,虽然刺客之事没有传开,但沉重的气氛却从御林军中蔓延开来,众人还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大多都是世家子弟,知道什么事不该问,不该管,十分配合的离开了。 皇帝要去梧凰院看望太后,重筝要养伤,云国使者要回大使馆,御林军很忙,夏成林和尚在飞更忙……不过,这些都已经与水镜月无关。 她跟尚在飞回苏木院的半路上就遇到了前来寻她的长庚,尚在飞听说皇帝遇刺,急匆匆的走了,而水镜月和长庚两人则直接下山了。 长庚说,事情有些不对劲。 “刺客的武功跟重筝不相上下,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刺杀成功,却都放弃了。”他说道:“他们的目标不是景平帝。或许,我们都中计了。” 水镜月看着他,视线在他脸上逡睃着,最后停在他的眼睛上,一眨不眨的,听言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道:“宴会上坐你旁边的就是景平帝?” 长庚点头。 水镜月问道:“因为景平帝?” “嗯?” “你不高兴。” 长庚沉默了会儿,道:“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水镜月想了想,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郑重其事的。 长庚微微愣了愣,觉得她此刻认真的表情……很动人。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闭上眼睛,静静的站了很久…… 他说:“阿月,我在做一件事……不是好事,不忠不孝……你会不会怪我?” 水镜月摇头,“不会。” 长庚笑了一下,笑得很开心—— 即便,这句话只是安慰,他也很高兴。他不是不信她,只是,不相信自己。有时候,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却总在最后一刻迟疑,只想让那一刻来的晚一点,让这条路走得更长一点。若是到最后,她怪他,怨他,恨他,他放她离开的时候,遗憾也会少一点,回忆也会多一点。可是,如今,他担心,他没办法再放手了。 “笑得好傻。”水镜月笑着转身,拉着他继续下山,没一会儿,突然问了句:“调虎离山?” 她这句是回应长庚最开始那句话的。长庚点了点头,“皇城。” 水镜月:“星祭阁。” 长庚:“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水镜月想了想,道:“回客栈吧。明日就是武试了,说好要陪阿杰练功的,又失约了……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失约的时候,那小子哭得惨兮兮的……” *** 大昭第一次开武科科举,吸引了不少人。不仅仅是武者,不少老百姓都想来看看热闹。据说看台的票价提了又提,最后还是在三天之内一售而空。 武试的场地与一般江湖擂台不同,是一片凹地,四周是呈阶梯状的看台,二十步台阶之后,还有一圈站台,视野倒是不错。不过,台阶上的座位都是留给考生和特殊的观众的,普通老百姓只能买到后面站台的票。 武试的主持人是兵部侍郎,请了三位裁判——兵部尚书司马文才,康定军主帅夏成林,西林斋斋主席仁。 水镜月、长庚和阿杰到的有些晚,虽然没有迟到,但现场差不多已经坐满了。这次武试有不少江湖名门宗派的弟子报名,虽然最后取了名次也不一定会留在朝中,但毕竟也表达了与朝廷交好的姿态。 阿杰在入口处取了自己的牌号,三人便进场按照号码找自己的座位。 水镜月问道:“几号?” 阿杰看了一眼,“二十七。对手是二十八号,不知道是什么人。” 水镜月揉他脑袋,“紧张?” 阿杰点头,“有点儿。” 阿杰的性子,很难会有紧张这种情绪,就算是紧张很可能自己都觉察不到。他说紧张,那就是真的很紧张了。其实,他是有些不自信。 他身边的高手太多,自从跟着长庚出来之后,见到的基本都是武学奇才。这些人平日里都把他当晚辈,但实际上,他已经十六岁了,比他师父也只小了五岁,相差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岁。 他拜水镜月为师的时候,水镜月也只有十八岁。而水镜月成名江湖的时候,才十三岁,比他现在还小了三岁呢。 阿杰平日里很少想这些事,但这会儿想起来,总免不了产生落差。 水镜月原本揉着他脑袋的手突然抬起,猛地拍了下他的脑门,道:“为师的弟子,就算实力不如人,气势也不能输。明白?” 阿杰揉着脑门,点头,“明白。” “大点儿声。” “明白!” 水镜月满意点头,“就是这样。打架呢,就算并明知道会输,也要相信自己会赢。懂?” 阿杰歪了歪脑袋,觉得这话有些绕,有些难懂。 长庚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师父的意思,就是说她相信你会赢。” 阿杰眨眼,傻笑。 水镜月道:“你不是还要去参加秋猎?” 阿杰重重点头,“嗯。师父,阿杰一定会拿状元!” 水镜月挑眉,“不错,这才像话么。” 三人在这边闲聊着,那边主持人已经宣布武试开始了。不过,毕竟是科考,比赛前的演讲是少不了的,一时半会儿的结束不了。 演讲太无聊,水镜月的视线在周围上扫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蜀山派,却没看到笑凤仙。她有些担心——自进城之后,她就没听到笑凤仙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找到郭青没有…… 水镜月闲着没事给阿杰介绍周围的江湖门派。不过,她没介绍两个门派,就被人打断了——有客来访,还挺多。 最先过来的是石昱文。他就是来问候一声,给阿杰鼓劲儿,顺带感谢水镜月和长庚昨日的相助。 第二位客人是沈逐心。他给三人送来了几包零嘴。昨日水镜月和长庚去重阳会,把阿杰扔悦来客栈了,是沈逐心陪了他一整天。阿杰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 第三位客人是萧凌云。跟其他两位不一样,他是嫌自己呆的地方太吵,来躲清静的。 云国也有人参赛,座位安排在了离裁判最近的地方。也就是说,叶霓裳跟夏成林也挨得很近。这两人在边疆打了几年,其中的恩怨论上三天三夜也说不清,吵架算好的,没打起来就不错了。 水镜月跟叶霓裳的两次见面都不大愉快,不过,她倒是挺喜欢这位女将军的。这会儿,她看着远处正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的两位将军,道:“夏成林是喜欢叶霓裳的吧?他为什么要拒婚?抱得美人归不说,不费一兵一卒平定了边疆,还能大昭招来一位女将。一举三得的事,他脑子进水了往外推?” 萧凌云打开扇子,掩嘴笑得放肆,“阿月,叶将军是来求娶‘将军夫婿’的。” 水镜月微愣,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后,也不由大笑起来,“不愧是云国第一女将军!夏成林这回栽得还真不冤。”她说着顿了顿,止了笑声,“难怪他不答应呢……” “阿月,”长庚突然伸手,指向斜对面的方向,“笑凤仙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凤仙刚好也看到他们了,不等水镜月起身,他就找了过来。 水镜月见状却皱了眉,道:“看来是出事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咳嗽 笑凤仙来找水镜月,自然不仅仅是来打个招呼的。他最近这段时间都在寻找郭青的下落,虽没找到人,但打听到了些线索。 笑凤仙扔给水镜月一壶酒,道:“凤仙酒没了,这个是金陵府尹家的竹叶青,味道还不错。” 水镜月刚喝了一口酒,听言差点呛到了,还没开口问他去金陵府做什么,就听笑凤仙继续道:“有人在金陵城看到过仇羽和姚孟,这两人跟郭青有杀亲之仇。郭青应该就是来追他们的。” 仇羽和姚孟的名字,水镜月也是听过的。这两人算是武林败类,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而且下手的还多是普通老百姓。他们的武功不如何,但轻功很好,擅长易容,逃跑的功夫比河中双凤还要高明。 水镜月问道:“我帮你查这两人的下落?” 笑凤仙摇头,“他们已经死了。就在中秋节前一天,他们的尸体被仍进了金陵府衙,附带的还有他们犯下的所有罪行。我在衙门里找到他们的案卷,确认属实。” 水镜月不由咋舌——衙门里的案卷不可能说这两人是江湖人抓到的,笑凤仙说的“确认属实”,绝对不止是查看案卷那么简单。 仇羽和姚孟已经死了,多半是郭青杀的,至少可以安心一点。但这条线索也断了。 水镜月问道:“然后呢?” 笑凤仙笑了,眼角的那颗泪痣都似飞扬了起来,道:“我在打听仇羽和姚孟的下落之时,听说了一件事,关于你的。” 水镜月有些好奇,“什么事?” “啧,笑某人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意识到,你这丫头还真不是一点半点的值钱。你……” “咳。” 笑凤仙还没说完,长庚就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道:“比武开始了,前辈,有蜀山派的弟子要下场。” 笑凤仙微微一愣,看着两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伸手拍了拍水镜月的肩,眼睛却是看着长庚的,挑眉道:“阿月啊,记得请我喝喜酒。” 长庚淡淡的笑了,点头。 水镜月眨了眨眼,“你们打什么哑谜?” 笑凤仙却已经转移了话题,转头在四周看了看,“对了,阿月,雁长飞呢?没跟你们一起吗?” 水镜月撇了撇嘴,十分不爽的摇了摇头,“在锦城的时候,他跟空桑两人追黎云坊的高洁去了,一直都没消息。” 长庚道:“黎云坊的圣女已经死了,雁长飞和空桑应该是去了高黎山。”他说着偏头看水镜月,捏了捏她的手,道:“七夕节,南安郡主成亲的时候,大理皇帝寄来的感谢信里提到的,高洁是死在怒江的。” 水镜月见两人完全无视自己,反手掐了他一下,咬了咬牙,抬眼看笑凤仙,“你找雁长飞什么事?” 笑凤仙仰头,当做完全没看见两人的较劲儿,道,“跟郭青一起的那位朋友是天山派的。雁长飞不是天山派掌门吗?应该有联系门下弟子的方式。”他说着耸了耸肩,转身,摆摆手,“他不在就没办法了,我再想办法找找。” “笑凤仙,你的酒壶!”水镜月见他要走,抬手将酒壶扔给他,“有事去悦来客栈找我。” 笑凤仙举着酒壶挥了挥手,喝了一口酒,笑嘻嘻道:“下次请你喝凤仙酒。” 笑凤仙回了蜀山派的位置,他们说话的这会儿,比武已经开始了。第一轮比试的人比较多,幸而场地比较大,划成了十个比武场,一次有二十人下场比武。 阿杰排在了第二场,这会儿正认真看场上的比赛,一旁的萧凌云一边吃着瓜子仁,一边在帮他分析几个对手的实力……长庚很努力的把注意力集中在场上的比武上,但旁边的视线太过明显,让他没法忽略……他伸手从阿杰身旁拿过一包糖炒栗子,递到水镜月面前,“要吃吗?” 水镜月不为所动,一双眼睛仍旧看着他,“你瞒着我什么呢?” 长庚剥了一颗板栗,送到她唇边,笑了笑,“阿杰就要上场了,你作为师父有什么话想跟他说的?” 阿杰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转首,看水镜月,等着他说两句。 水镜月伸手取过那颗板栗,扔进嘴里,含糊道:“该说了早说了” 阿杰挠了挠脑袋——师父说过什么来着? 水镜月看长庚,显然没有被刚刚的话题带走,继续问道:“上次河中双凤跟你说了什么?” 长庚剥板栗的手微微顿了顿——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大好办啊…… 身后,一直很努力的想忽视两人的萧凌云往旁边看了看,却正好看到一个人,挑了挑眉,心道,长庚的运气还是不错的。他笑了笑,道:“阿月,有人找。” 水镜月转头,看到来人的时候有些意外—— 来人是刚走没多久的石昱文。 石昱文递给水镜月一张纸条,低声道:“月姑娘,我在门口遇到了金陵府的护卫,赵大人请你过去一趟。”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水镜月并不意外。她不用看纸条也能猜到赵府尹找她是为了什么事,只是,她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不是太早,而是太晚。 她想到或许事情又一次发生了意外,不过,既然已经晚了,也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阿杰要上场比赛了。 她说:“知道了。请阁下转告赵大人,等我看完了徒弟的比赛,马上就过去。” 看完比赛?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石昱文道:“月姑娘若是不放心阿杰,我在这儿帮忙照看着……赵大人那边想必是有急事,衙门的护卫还在外面等着呢。” 水镜月挑眉,“我不信任你。” 石昱文噎了一下,挠着脑袋,转头看向身后的萧凌云,“要不然,让萧公子帮忙看着阿杰?” 萧凌云挑眉,“乐意效劳。” 在石昱文过来的时候,阿杰已经听到主持人报自己的名字了,原本以为自家师父要走,有些失落。这会儿听到水镜月这么说,一颗心顿时飞扬起来,他握着五残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家师父,十分大气的挥手,道:“师父,没关系,阿杰自己能行!” 水镜月拍了拍他的脑袋,含笑道:“去吧,师父看着你打完第一场再走。记住,许胜不许败。” 阿杰郑重点头,“师父放心。” 石昱文只好坐下来一起等着,只希望这场比赛能快点结束。 萧凌云看着阿杰走上擂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道:“阿月,我教了他两日,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天赋,值得你另眼相待。还是说,他的过人之处比较隐蔽?” 水镜月转头,斜了他一眼,道:“萧公子,收徒弟讲究的是缘分,而不是资格。交朋友也是一样,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怎么长大的?” 第四百二十章 失物 阿杰的第一场战斗结束得很快,裁判宣布他进入下一轮的时候,他还有些懵——这就结束了? 看台上,萧凌云也有些惊讶,“对手太弱?还是运气太好?” 阿杰的第一个对手是西林斋的学生,跟他一样,也是使剑的。刚刚那一战,阿杰只用了一招便卸了他手中的剑,第二招就把剑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对方完全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没人能看出他的实力究竟如何。 不过,西林斋的弟子,派来参加武试的,又怎么会有平庸之辈? 水镜月瞧了萧凌云一眼,挑眉,“好运气也是实力。” 长庚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水镜月,道:“第一招是你上次对他用的那招,第二招是昆仑派的剑法?” 水镜月撇了撇嘴,“哪里像了?我卸他兵器时有这么狼狈么?空桑的龙尾伏辰怎么可能如此难看?” 阿杰刚刚打得的确很难看,水镜月当日卸掉他手中的剑之时,转身还能将那剑踢回去,还入鞘中,身形潇洒,很是漂亮。但阿杰却是差点被对方脱手的剑给伤到了,看上去不像是他打掉了对方了剑,反倒像是对方太过托大,直接将手中的剑扔过来攻击他一般…… 至于后面那招龙尾伏辰,是昆仑剑法中的苍龙七剑中的一招。空桑想收阿杰当弟子那段时间,阿杰每次想逃的时候,空桑都会用这招对付他。只是,空桑使出这招的时候,手中的剑未出鞘,看着却也灵动若神龙摆尾,无论阿杰往哪个方向逃都能被他用剑鞘拦住,轻轻一点就压得他直接趴地上站不起来了。可阿杰使出来,总觉得笨笨的,更像是闲云岛那群海蜥蜴的尾巴……最后,他的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自己却也栽了个跟头,直接压在对方身体上了,看上去很像是一场意外…… 赢得如此狼狈,也算是奇人了……裁判在宣布胜负的时候,都觉得眼前的场景颇有喜感…… 很多人跟萧凌云一样,都觉得阿杰的运气太好,包括那位不知道自己怎么输掉比赛的西林斋弟子…… 阿杰回来了,挠着脑袋看水镜月和长庚,“师父,公子,我好像赢了。” 一脸困惑的模样,让人看了很无语。 水镜月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打得不错。”笑眯眯的模样,好像刚刚不屑一顾的人不是她似的…… 在场的江湖人听了,这才知道,这位运气极好的少年,竟然是月姑娘的弟子。只是,月姑娘不是用刀的吗?这位少年刚刚用的武功,哪里有半点月姑娘的影子? 不论如何,阿杰首战告捷,信心足了些,水镜月也放心了些,把他托给萧凌云照看,便跟长庚一起离开了。 出了比武场,长庚问道:“是星祭阁的事?” 水镜月将纸条给他看,道:“赵大人带我们进去查看现场。” 这是水镜月当初跟赵大人之间的约定。她帮忙查案,赵大人想办法带她去星祭阁。在这之前,赵大人之所以没兑现诺言,并不是因为失踪案没破的缘故。以赵大人对月姑娘的了解,并不担心她失信。水镜月答应了帮忙查星祭阁失窃的案子,他早些带她去现场看看,对查案也是有帮助的。 只是,星祭阁是禁地,即便是重筝,都没有进入阁楼之中。金陵府查案,每次进入星祭阁也需要皇帝和大理寺的批准,手续十分麻烦。 星祭阁失窃已经三个多月了,金陵府进入星祭阁多次,案情却丝毫没有进展。每次申请进入星祭阁,都要顶着皇帝、大理寺和重筝将军三方施加的压力,实在不好受。 水镜月觉得金陵府的人来的有些晚,并不是这个缘故,也并不是在抱怨。 之前,金陵府进入星祭阁或许很难,但昨日重阳会,刺客特地将重筝将军引开,皇城的防守弱了不少,星祭阁必定出了事。按理来说,昨晚御林军就该发现星祭阁的异常,金陵府第一时间就该前往现场查看……即便是要等皇帝首肯,也不至于等到现在。 只能说,这次的事情不寻常。 水镜月和长庚在金陵府换了护卫的衣服,跟赵大人一起去往星祭阁。路上,水镜月问道:“星祭阁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星祭阁失窃一案的案卷,她是看过的,但很奇怪,案卷上并没有些丢失的东西是什么。河中双凤也不知道黑市上那件传闻中来自星祭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说经过鉴定的确是真品。所以,水镜月一直都不能确定,这两样东西,到底是不是同一件。 赵大人听了她的问题,却摇了摇头,“在今日之前,我们都只知道星祭阁丢了东西,却不知道被盗走的到底何物。直到昨日,星祭阁再次出事,大理寺清点了一夜,才发现之前被盗走的是一本书。但是,具体丢的是那本书,仍旧是未知。” 水镜月不解。 赵大人道:“姑娘去看看就知道了。” 水镜月点了点头,又道:“赵大人,我们现在是你的属下。” 赵大人笑着点头,看了两人一眼,“阿月,阿长。” 长庚:“……” 水镜月眨了眨眼,“噗”地一声笑出来…… 星祭阁在皇城之中,位于昭明宫的南边,过了金水桥,进了午照门,沿着高高的城墙走一刻钟,就能看到那座阁楼外的门楼了。 这座阁楼外面没有院墙,只有五根高高的石柱,就算是星祭阁的界桩了。那石柱上雕刻着神兽纹章,苍龙、朱雀、白虎、玄武、麒麟,呈五芒星分布四方。进入阁楼的那座门楼位于苍龙石柱和朱雀石柱之间,上方雕刻着“星祭阁”三个大字,两侧应该是一副门联,只是形态十分的怪异,不像文字,倒像是孩童胡乱涂的几笔画。 星祭阁位于五芒星的正中,每两根石柱之间正对的位置都有一道门,大门和石柱之间是一片的空地。白色大理石的地面雕刻着大大小小的圆圈,繁复多变,如同无数石子落入水波中激起的漪涟。这五处空地十分的宽广,从前是星祭阁主要的活动场所,祭祀、讲学、练功、论道,等等,几乎所有的活动都在这五方空地之上进行。 相对而言,阁楼本是占地并不大,只是特别的高。这座皇城中最高的阁楼一共有九层,底下一层最高,大概有三丈,往上层层递减,最顶层也有一丈高。 这是水镜月见过的唯一一座比她那座望月阁更高的建筑。 站在比自身高大很多很多的事物前时,人类总是很容易生出敬畏之心,无论面对的是高山抑或是高楼。水镜月也不例外,只是,与很多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这座阁楼的人不一样的是,她站在那座大理石雕刻的门楼前,仰头看着那座精巧的阁楼前之时,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 “好像一棵树。” 第四百二十一章 血书 星祭阁四周有御林军把守,据说,那五根石柱之间隐藏着一个守护阵法。阵法开启的时候,任何人只要跨过石柱半步,就会触发警报,引发机关。要进入阁楼,只能从那座门楼通过。 水镜月听着赵大人的介绍,有些好奇,问道:“引发机关会如何?” 赵大人道:“万箭穿心。不过,是从前的事了,机关里的箭早几年就充作军资了,如今只是空架子。” 即便机关消失了,但警报却还是在的。若是有人入侵,守在门口的御林军怎么会毫无所觉?水镜月问道:“那人是如何进去的?” 听见这话的御林军脸色有些难看,一位副统领说:“昨晚东宫失火。” 水镜月眨了眨眼——东宫在宫城西北方,星祭阁在宫城东南方。东宫失火了,要等这群人去救火?负责守卫东宫的御林军右卫都去哪儿呢? 水镜月这话没问出来,被赵大人催着进去了。 长庚悄声告诉她,“御林军从前只有一个统领。” 水镜月恍然——看来尚在飞这两年的日子,是真的很不好过啊。 走到阁楼大门,已经有人比他们早一步到了,正站在门口等着赵大人一起进入阁楼。 大理寺少卿,常洛。 星祭阁的案子是大理寺和金陵府同时负责的,但实际上,大理寺只起监察作用,真正查案子的还是金陵府。 刚进入阁楼,水镜月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也明白为什么至今仍没有查出星祭阁丢的是哪本书了—— 这里有很多书。 五面墙壁,三丈高的书架,从地面延伸至屋顶,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书籍。 赵府尹告诉两人说,不仅仅是第一层,一直到第八层,星祭阁最多的就是书籍。而第九层,是观星台。 常洛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递给赵府尹,道:“赵大人,之前被偷走的书,就是这个。” 水镜月听言眨了眨眼——不是说不知道被偷走的是哪本书吗? 赵大人只看了一眼,便将那本书递给了水镜月,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本递给长庚,道:“星祭阁里,这本书的数量是最多的,至少上千册。” 常洛道:“三千七百二十八册,加上昨晚还回来的那本,就是三千七百二十九册。” 上次星祭阁失窃,大理寺和金陵府用了三天时间,将整座阁楼所有的东西都清点了一次,记录在册。昨晚发现有人入侵星祭阁之后,大理寺再次清点,却发现东西都没少,反倒多了一本书。 水镜月看了看那本书的封面——《星宪》,东方穆著。这是一本观星学的书,里面有很多星象图,但涉及的内容并不仅仅只是天文,还有很多易学、阵法等方面的知识。这本书是东方穆用了十年时间编写的,不仅是天文研究者,也不仅仅是巫师术士,几乎所有的文人都会将之奉若经典,东方穆的每一个学生,进入星祭阁的每一位弟子,都会收藏一本《星宪》,更有不少人会亲手抄录一册。 不过,八年前,这本书就被列为了禁书。民间或许还有私藏,但若是被发现了,是要杀头的。 水镜月是看过这本书的——水镜宫中,北斗七星的辰星阁里藏了一本。不过,她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只是用来认星星的,很多时候都只看图,不看字。 这本书有什么特别的呢?要说特别,它的确有足以流传百世的价值。但,什么人会特地为了偷这么一本书而冒险闯星祭阁呢?这本书在民间虽难找,但也并不是找不到。再者,既然偷走了,为何又还回来了?难道是因为看完了?真当这里是普通的藏书阁么? 常洛带着众人登楼,一直登上第九层才停下—— 第九层只有一个黑色的石台。 头顶是圆形的苍穹,地板是黑色的流纹木,四周是琉璃制作的窗户,阳光洒落在地板上,仿若流动的水波。 常洛走到石台边才停下,伸手指了指—— 石台上有写了一句话。 泛红的字迹,像是用血写的—— 此地为吾家,来去随吾意。 天底下,谁能说星祭阁是自己的家?虽然星祭阁在皇城之中,但皇帝也不能说这句话。这世上能说这句话的只有一个人。 刺杀。 盗书。 留字。 所有的一切都得到的解释。 罪犯的身份似乎也已经确定了。 难怪,金陵府直到今日才调查这件案子。想必,景平帝也是考虑很久,才决定将这个案子交给金陵府吧。 刺客若真是那人的后代,他做下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他分明有机会直接杀了皇帝,杀了石君禄,却没有动手。 似乎只有一个解释。他想要星祭阁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想要世人再次想起曾经那位算无遗策的神相,想要给东方家族平反。 景平帝要求彻查,反倒遂了凶手的意。 可是,若是不查,这件事会成为悬在景平帝、整个皇族,乃至整个大昭朝廷头上的一把刀,随时随地都会落下。 一个能随意进出宫闱禁地的刺客,一个能在御林军的守卫中来去自如的仇敌……景平帝是皇帝,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个随时能取自己性命的人存在? 如何抓到凶手,却让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让星祭阁再次消失在世人的视野之中? 今早,景平帝召见大理寺卿刘青云和金陵府尹赵翊,再次下旨,必须在秋猎之前破案。而这次,刘青云和赵翊都十分清楚,他们要查的不仅仅是星祭阁失窃的案子,还有当年那件案子……当然不是查东方神相的叛国案,而是查东方家族的灭族案,查清楚当年东方家族是否有人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那个人的后代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赵府尹跟常洛说,想要四处看看。常洛十分识时务,拱拱手下楼了,说去楼下找找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水镜月和长庚在那座黑色的石台前站了很久,不过,长庚是在看那座石台,而水镜月是在看头顶如苍穹般的屋顶。 赵府尹问道:“二位有什么发现?” 水镜月问道:“这屋顶,是能打开的吧?” 赵府尹点头,“的确。当年东方神相便是坐在这座石台上观星,开启屋顶的机关就在石台侧边。” 水镜月听言却摇了摇头,“不对。” 赵府尹不解,“怎么不对?” 那机关就在那儿,他亲眼见到它开启过,怎么会不对? 水镜月沉默了会儿,道:“这顶苍穹的特别之处,并不是因为它能开启,而是因为能看到星空。” 赵府尹更加不解了——这有什么区别? 水镜月笑了笑,伸手,指向头顶那如黑曜石般的苍穹,道:“星空就在那里。” 星空?赵府尹抬头,睁大了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水镜月却已经转头,看了眼石台上的字迹,撇了撇嘴,“真丑。” 长庚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脖子,“是很丑。” 水镜月道:“这么丑的字,你还看这么久?” 长庚道:“我在想,他以前坐在这里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冷。” 水镜月偏头看他,“要不要坐上去试试?” 赵府尹一惊,急忙道:“不可!” 水镜月转头,笑道:“玩笑而已,赵大人安心。” 赵府尹抹了抹脑门上的汗,道:“如今,这字迹可是唯一的证据了。月姑娘,我们不能久留,你要找什么东西,抓紧时间找找。” 水镜月点头,拉了拉长庚的衣袖,“下去看看?” 第四百二十二章 诱饵 星祭阁丢失的东西回来了。可是,案犯仍旧没有抓到。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潜入星祭阁的,在昭明宫和栖梧宫留书的,还有昨日在苏木院刺杀景平帝的,是同一拨人。 水镜月和长庚当然知道他们不是东方家族的后人。可是,对方做这一切,真的是为了给东方穆翻案吗? 金陵府、大理寺,包括景平帝,大概都是这么认为的吧。 可若是这样的,失踪案和沉尸案又如何解释呢?君子学院和罗生殿或许跟东方神相有关联。但籍籍无名的黑蛇帮呢?还有那些至今仍身份不明的女子……难道是两个完全没有关联的案子吗? 水镜月希望是这样的。可是,想到长庚说到的那两名刺客,想到所有事情背后暗藏的那根蛛丝……她仍旧无法说服自己放下心来。 她的手指扫过一排排书架,有些心不在焉,“或许,那两行血字,只是为了引开视线的?” 长庚道:“他们会找来的。” 在那片苏木林,长庚看到那两个刺客的眼神就知道,他们最初的目标或许并不是他,但那场雨,让他们对他的兴趣,比景平帝,甚至比星祭阁更浓……他知道水镜月在担心什么,也知道,或许,这一次他们猜对了。 ——可惜,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他原本就打算抛出诱饵,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了鱼儿,如今就看那鱼儿有没有胆子咬饵了。水镜月担心这条鱼太大,太凶,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相信对方一定会上钩。 赵府尹很厚道,没有催促他们查案子抓凶手,听他们在聊案情,反倒催促他们找自己的东西。这段时间重筝在养伤,他带他们进来比较容易。等重筝回来了,盘查必定会更加严格,他可不能保证能混过关。 星祭阁里有很多书,东方神相留下的神谕,会藏在某本书里面吗? 似乎有可能。 可这里的书实在太多,真要一本一本的找下来,估计十年都找不完。 这座阁楼自然不仅仅只有藏书,星祭阁最初建立的时候,主要负责的是观星、占卜、祭祀,关于巫术的东西自然有很多,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只是,那些东西里,没有水镜月要找的东西。 水镜月站在一楼中央的空地上,转着身子,看着周围浩瀚如海的书册,喃喃道:“他会把它藏在哪本书里呢?” 长庚的视线落在排着满满一架子的《星宪》上,“藏在星象之后?” 赵府尹和常洛也都觉得这些《星宪》很可疑。他们跟水镜月、长庚两人想的自然不是同一件事,脑中却冒出了同一个想法——这三千多本《星宪》中,必定藏着什么秘密。或许,当年东方穆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暗藏玄机?或许,被盗走的那本是不一样的,独一无二的。也可能,当初被盗走的,与昨夜被还回来的,并不是同一本书……或许,找到那本多出来的《星宪》,就能找到答案了。 赵大人想以征调证物的名义,将这些《星宪》都搬去金陵府。但御林军不允许,大理寺也不允许,当初将这本书全部收归星祭阁的时候可费了不少劲儿,它们留在星祭阁都能失窃,若是搬出去了,出了意外算谁的?金陵府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皇帝估计不会同意,或许,朝廷上也会有很多人反对……赵大人请旨在星祭阁留宿几日或许会更容易。 几人在星祭阁停留了一整日,将那册《星宪》翻了一遍。这本书是被当做教科书来用的,写得并不晦涩。然而,它所涉猎的领域本就少有人涉足,仍旧很少有人能完全看懂。 日落时分,几人从星祭阁出来,出了皇城,常洛回大理寺,赵府尹回金陵府,水镜月和长庚回客栈。 跟常洛分别的时候,水镜月回头看了他很久,若有所思。长庚问道:“想去大理寺看看?” 水镜月笑了,抱着他的胳膊往客栈的方向走,“这种事当然要等到月黑风高夜再去,先回去看看阿杰。” 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小院里聚集了很多人,萧凌云、石昱文和沈逐心都在,看那热闹的气氛就知道阿杰今日打得不错。 水镜月和长庚原本买了阿杰最喜欢吃的饺子,准备给他庆祝。可刚走到门口,水镜月就听到一句“本将军不跟小朋友计较,我找你师父算账”。她还没看到那人的影子就转身,拉着长庚就走,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长庚笑着调侃,“你也有怕的时候?” 水镜月仰头望天,“太麻烦。” 她为什么逃呢?因为她听出来,说那句话的是叶霓裳。听那意思,应该是来找她打架的。 长庚提了提手中的蒸饺,“这个怎么办?” 水镜月道:“吃不完就留给他当宵夜。”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街道上很是热闹。水镜月和长庚倒是没走远,就在客栈对面的屋顶上,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聊着星祭阁。 在星祭阁看到那么多书,水镜月很震撼。不过,也并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星祭阁也算是半个学院,只是,这个学院特殊了点儿。 不过,在进入星祭阁之前,水镜月以为会看到很多更有趣的东西。比如说,传说中那块能预知福祸的玉佩,那面能看到鬼魅的镜子,那颗能转移气运的珠子,之类的。 长庚夹了个饺子送到她嘴边,笑道:“那些都是骗人的。” 水镜月咬了一口,笑道:“其实,他也是蛮有趣的么。你说,他是不是一个人在那九天之上呆的无聊了,才想着法子戏耍人呢?” 长庚沉默了会儿,道:“或许,这也是他不让我们进星祭阁的原因。” 水镜月问道:“你以前看过《星宪》吗?” 长庚摇头,“没有。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完全理解这本书,也只有苍烬了。” 在西域相遇的时候,苍烬说过一句话,当时长庚有些不理解。但后来,唐四跟他说过一句相同的话。 ——“你不该跟她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你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因为这两句话,长庚觉得苍烬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也因为这句话,他很想知道,那所谓的神谕,到底是什么。同样因为这句话,他觉得或许《星宪》里真的藏了什么玄机。 长庚今日是第一次进入星祭阁,也是第一次看到那本《星宪》。他表现得很冷静,很淡然,但实际比谁都更加震撼……站在星祭阁顶层的时候,站在那座幽黑的石台之前的时候,他脑中想象着那人独坐观星台的景象—— 九天之上,万籁俱寂,唯有亿万星辰相伴。 世人都奉他为神相,星祭阁所有弟子都拜倒在他脚下……可他毕竟不是真的神。 高处不胜寒。 当年,他没有把一生所学教给自己的后代,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呢?当年,他送苍烬远走天涯,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呢? 东方穆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长庚,我觉得,我们要找的东西,不在《星宪》里面。” 天色渐暗,水镜月托着下巴看着街道上的温暖的灯火和热闹的人群,眼眸深邃,也不知在想什么,“我总觉得,不会是那么晦涩的语言。”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夜视 叶霓裳并没有在小院留太久,不过,若是她知道在她离开不久之后,夏成林便出现了。她一定会待得更久一点。 夏成林自然不是来给阿杰庆贺的。他毕竟是这次武试的裁判之一,在这个时候到考生家里来,不合适。他这次来,也不是来找水镜月的,而是来找长庚的。 水镜月在屋顶上,远远的看到他走来了,没等人走到客栈门口,便下去将他拦住了。 夏成林的神色难得的严肃,径自往客栈里走去,道:“这里人太多,进去说。” 三人进去的时候,小院里就只阿杰和石昱文两人了。阿杰刚刚才吃过晚饭,见到两人带回来的蒸饺,嘴馋的又吃了几个,实在吃不下了才放手,说留着当宵夜。水镜月拍着他的脑袋,让他跟九灵溜达一圈再去睡觉。 长庚给夏成林倒了杯茶,夏成林端起茶杯,一口就喝尽了。 夏成林看了长庚一眼,道:“尚在飞让我帮你带句话。重筝受了伤,刺客的事还没解决,他不敢离开宫城。” 长庚点头,“夏将军请讲。” 夏成林道:“皇帝在找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都盯着长庚,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他很想知道他听到这句话有什么反应,想知道昨日苏木院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意外,还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安排,想知道昨日那场刺杀与他有没有关系……可惜,他没能在他眼中看到任何波澜…… “你似乎并不意外。” 长庚道:“烦请夏将军帮忙给尚将军带句话,不用为在下隐瞒,惹得圣心不悦,得不偿失。” 他刚到金陵城的时候就引起了各方势力的注意,最开始是西林斋,接着是金陵府、城防营……他相信暗中还有很多人。就算尚在飞不说,皇帝也很容易就能查到他的身份。 夏成林道:“皇帝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若不是尚在飞拦着,这会儿坐在这里的估计就不是我了。尚在飞说,皇帝明日会去看比武。” 大昭朝第一次武试,景平帝去看看也很正常。前段时间文试的时候,景平帝也是去考场看过了的。不过,原本,景平帝是在第三日,也就是武试的最后一天才到现场的。 夏成林这话的意思很清楚,景平帝就是冲着长庚去的。在苏木院的时候,景平帝就对长庚很有兴趣,尤其是在他救了他一命却拂袖而去的时候。可以想象,在景平帝知道他从前是西南王府门客之后,对他的兴趣只怕会更加浓厚。 西南王府的门客辞官之后来到金陵城,还参加了朝廷举办的重阳会,救了景平帝一命,说明了什么呢? 明日,景平帝去看武试,多半也是微服出巡。到时候,他必定会招揽长庚。尚在飞让夏成林给他带话,就是提醒他,若是不想答应,最好不要出现。 “长庚公子是打算入朝为官吗?” 问这句话的是石昱文。他在说完之后还眨了眨眼,“公子若是入了朝堂,大概就没我爹什么事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一点都不觉得可惜,似乎还隐隐带着几分期待。水镜月听得有趣,道:“你这么幸灾乐祸的,你爹若是出了事,你还能如此逍遥?” 石昱文却摇了摇头,道:“不会。若是长庚公子真的能在朝堂上压制我爹,石家或许能度过这次劫难。” “劫难?”水镜月有些不解。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想从丞相手中夺权,但石家经营这么多年,朝堂上有大半都是石家的人,哪有那么容易? 石昱文苦笑了一下,起身道:“天晚了。我很多天没见着我爹了,去给他老人家送点儿宵夜。” 石昱文走了,夏成林也离开了。阿杰跟两人眉飞色舞的说着今日的比武,说的累了,也去睡了,进房间之间还舔着舌头瞄了一眼没吃完的饺子…… “这小子,精力会不会太好了些?”水镜月笑着挑了挑眉,转头看长庚,“出去走走?” 长庚点头,“大理寺?” 水镜月会想去大理寺,是因为她想起一件事——当年东方穆的案子,是大理寺负责的。后来东方家族抄家,是大理寺卿刘青云亲自主持的。如此,大理寺肯定会有当年的案卷,也会有抄家时所有物品的清单。 站在大理寺正殿的屋顶,水镜月问道:“案卷会放在哪里?东方家族的案子,应该会放在一个特殊的地方吧?” 长庚抬手指向北边的一座阁楼,道:“平常的案卷都在那边。若不在那里,多半就是在大理寺卿的书房了。” 已经三更了,夜晚的大理寺很安静,显得有些阴森。不过,在黑暗中,有一间屋子仍旧亮着灯。大理寺卿还未睡下,执笔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姿势许久都不曾变过。 水镜月和长庚打算先去存放案卷的那栋阁楼找找。 阁楼里很暗,水镜月的瞳术在夜间也能看清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过,长庚只能看到房间内物体的轮廓,文字是看不见了。因为大理寺卿还未睡下,外面还有护卫守着。虽然离阁楼挺远,但若是点灯,还是一眼就能看见的。所以,长庚只能在一旁守着,也算是把风了。 水镜月沿着书架看过去,按照日期找过去,偏头时见他微微蹙眉的模样,不由笑了笑,道:“长庚,等这边的事了结了,我们去北边转转如何?” 长庚点头,“好。” 水镜月伸手取了一份案卷翻了翻,“你不问问为什么啊?” 长庚笑了一下,“那你想去北方做什么?去草原上骑马?” 水镜月将那案卷又放了回去,摇了摇头,偏头看着他笑,“听说极北之地的冰川之下生活着一种鱼,名为如?。你听说过吗?” 长庚摇头。 水镜月继续找案卷,一边道:“听说啊,如眦鱼的脑袋长得很像鸟儿,叫声像是荆楚之地的编钟乐曲,比黄鹂鸟的歌声还动听。它们生了一双突眼,晶莹剔透如蓝宝石,十分漂亮,却是看不见的。不过,据说,人若是吃了它的眼睛,就会得到异于常人的视力,目力千里,夜能视物。” 她说着偏头看他,嘴角的梨涡带着几分戏谑,“我们去抓一只来试试,看这传说是不是真的。” 长庚笑得有些无奈,走近了,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话我?” 水镜月敛了笑容,眼中的笑意却仍旧未消,义正言辞道:“哪有?我这不是帮你想办法吗?你刚刚不是在想着这事?” 长庚微微偏头,移开了视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找到案卷了吗?” 第四百二十四章 叙旧 阁楼中没有找到八年前东方家族的案卷,因为意料之中的事,水镜月和长庚倒并没有多失落。 两人从阁楼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了,大理寺卿却还没有睡下,守在门口的小厮倒是靠着柱子睡着了,就连值守的护卫都开始打呵欠了。 “大理寺这么忙?”水镜月看着那几乎完全没动过的影子,总觉得他会这么坐一晚上。 长庚问道:“再等等,还是改天再来?” 水镜月想了想,摇头,“不用。”她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方黑巾,蒙了脸,朝他挑了挑眉,“幸好没扔。帮忙引开那两个护卫,我去跟他叙叙旧。” 叙旧? 她跟大理寺卿有什么旧好叙的?在江陵城的时候两人倒是见过,刘青云会因为那次的事卖她一个面子?别的事倒好说,这件事绝对不可能…… 长庚来不及多想,见她已经悄无声息的靠近了书房,赶紧下去了,却是直接点了那两个护卫的穴道。 他回头看过去—— 窗户上多了一个人的影子。大理寺卿刘青云站了起来,不过并没有上前,两个人似乎真的在交谈。 他原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却发现什么都听不见……他有些困惑……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刚往前走了两步,里面的灯却灭了,几乎同时,书房的门开了。 水镜月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门口,并不觉得意外,笑了一下,“回去了。” 长庚看了眼那黑兮兮的窗口,点头。 更深露重,秋风微寒,街道上很安静,远方有秋虫鸣唱,或许是最后一曲夜歌。 “放心,他睡一觉……大概就没事了。”水镜月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心虚,挠了挠脑袋,眼神有些飘,“我以前没对不会武的人用过……或许,最近这几天精神会有些恍惚……或许,这几天大理寺会多判几桩冤假错案?” 长庚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没生气。” 水镜月咧嘴笑了笑,道:“案卷在昭明宫。刘青云说,当年东方神相的遗物,除了星祭阁的那些,从东方府抄出来的都收在国库里。” 长庚点头,“大理寺的案卷写的是世人所知的‘真相’。” “嗯。”水镜月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刚刚问了刘青云一个问题。如果东方神相在星祭阁得到一则影响大昭太平的预言,会把它藏在哪里。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长庚问道:“他怎么说的?” 水镜月道:“他说,他会藏在一个所有人都看得见,却又都会视而不见的地方。” 长庚点头,“刘青云是东方神相的朋友,跟他共事多年,很了解他。” “嗯。” 水镜月应了一声,沉默了,看着前方寂静而漫长的街道,风吹过之时微微偏了头。 “长庚,当年那场大火,刘青云原本在调查,可刚查到江南二十四水帮,他们的二十四个舵主就都死了。” “你没做错什么。” “他在东方府找到的书信,有云国皇帝的私印,连他都看不出真假。” “……” “东方神相从来都没有否认罪名,无论问他的人是大理寺卿、他的朋友、他的敌人,还是刚刚被他推上皇位的新帝。” “……阿月。” 水镜月偏头看他,伸手覆在他的脸颊,指间轻轻拂过他的眉眼,仿若想要擦去那并不存在的泪痕。 长庚伸手去牵她的手,感觉有些凉,握在手心里呵了呵气,“冷吗?” 水镜月摇了摇头,身体却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挨着他的肩膀,偏头能看清他眼睛上长长的睫毛,“长庚,你小时候,会不会羡慕苍烬?” 长庚点头,“会。” 水镜月伸手抱着他的胳膊,笑了笑,“小时候,我也很羡慕我阿姐。” *** 比武的第二日,阿杰一大早就起来了。他这段时间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早上都会起来练功,不过,让他意外的是,长庚和水镜月也都起来了,院子里还有两个客人。只是,他师父脸色的笑容有些瘆人,他家公子的神情似乎也有些异常……至于那两个客人……笑得跟哭似的…… 阿杰在认出那两位客人之后,想了想,想起上次他们来这里说的那件事,总算明白这一幕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他师父为什么会生气了。 他原本想去帮自家公子说两句话,但刚走了两步,想起这事儿自己也有份儿……他默默的转身,出门,“我去买早餐。” “帮为师带一份馄饨。” “我想吃牛肉面。” 第一句是水镜月的声音,第二句是两个人的声音,异口同声的。 走到院门口的阿杰笑了,大声应道:“是,买五份馄饨!” 说完,飞也是的逃了。 院子里,两位客人一身红衣,妆容妖娆,却是河中双凤。上次他们来的时候,穿得很“低调”,大白天的一身夜行衣,还蒙了脸,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是可疑人士。不过,他们这次没换衣服,倒不是因为上次被阿杰笑话了两句,而是因为没来得及……他们打听到了一个很惊人的消息,急着来告诉长庚,一时给忘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刚走进客栈,第一个出来的会是水镜月。 他们本想说两句天气不错蒙混过去,可水镜月却敲着长刀,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你们来找长庚的?” 他们觉得运气很不好。 上次,他们来的时候,告诉长庚说,有人买水镜月的性命。长庚说他们是来加价的,也没错。不过,那是因为长庚请他们继续查,有情况就告诉他,还特地嘱咐说不许告诉阿月……看这样子,是要露馅儿了…… 气氛正尴尬的时候,阿杰出来了。那一问一答的,倒是打破了僵局。最后,还是长庚把事情说了一遍,伸手给水镜月顺毛。 河中双凤说:“长庚公子,你看,我们就说不用瞒着月姑娘么,有人要杀她,她知道了也好有个防备么?是不是?不过,月姑娘,长庚公子也是为你好,你也别怪他了……” 水镜月不知道该怎么生气,瞪了长庚一眼,随即却又笑了,转头看河中双凤,“悬赏多少呢?” “那个,十万两……” “很多吗?” “黄金。” “……还算可以。” 河中双凤见她云淡风轻的模样,道:“阿月,这是三天前的标价了。那晚易水楼的杀手刺杀失败之后就涨价了……呃,我们是不是说错话了?” 水镜月瞧了他们一眼,又瞧了长庚一眼,有些无奈,“继续。一共有几次?” 长庚道:“一次。” 河中双凤连忙点头,“是,就那一次。在墨华楼之后,易水楼就是江湖最大的杀手组织了,连他们都失败了,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轻易动手?有钱也要有命花么。” 水镜月笑了,“你们这次来,不是听说哪个不要命的人出现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后患 “极北瀚海宫。” 河中双凤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觉得有些冷,相互靠近了些,继续道:“月姑娘,你什么时候得罪瀚海宫的人了?” 瀚海宫位于瀚海之北,那里从前是柔然人的领地。百年前云国统一北方部族之时,柔然人退守瀚海之北,是至今仍在抵抗云国的唯一一支部落。 瀚海宫是中原人建立的江湖组织,但也有不少北方部族的人加入。据说前代瀚海宫主便是柔然人,瀚海宫也因此卷入了柔然与云国的战争。自那之后,瀚海宫已经不算一个江湖组织了,那里是柔然人复国的大本营。 瀚海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金陵城呢?又为什么会对水镜月出手? 水镜月也有些意外,摸着下巴想了想,抬眼道:“瀚海宫很缺钱么?” 河中双凤对视了一眼,仰头望天——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要替这丫头操心啊? 长庚笑了笑,道:“极北苦寒,瀚海宫跟云国打了近百年,想来是很缺钱的。” 河中双凤愤愤道:“就只看他们跟云国打了一百年还没灭族,你们也该知道他们有多强!” 水镜月点头,“的确不容易。听说柔然全民皆兵,即便是妇孺都能上战场,惹了这么个敌人,还真是挺麻烦的。” “不是麻烦,是恐怖!”河中双凤叫道,憋闷得直想跳脚,“他们是草原上最善战的民族,从前燕王时期,柔然人就在跟尚家军打,后来又跟云国打。他们跟草原其他部族不一样,善战、坚韧,还十分的狡诈,在草原上遇上柔然人比遇上狼群更加让人绝望! 你知道有多少云国将领死在瀚海宫手里吗?云中府的秦晔听说过吧?跟他比起来萧伦算个球?他上战场的时候燕王都还在蹲墙角玩泥巴!可最后呢?他还不是被瀚海宫的杀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那他们当初是如何亡国的?” 河中双凤一下子焉了气,“人太少,整个柔然族也只有几百人。” 水镜月笑了笑,“行了,多谢你们了。” 河中双凤眨了眨眼,愣了会儿,乐了,“月姑娘,口头道谢可不行。我们这次可不只是来报信的,还带来了很有用的消息呢。” 水镜月见长庚拿了钱袋出来,抬手按了回去,道:“不着急。大凤小凤,先说来听听,看看你们的消息值不值钱。” 河中双凤的眼睛盯着钱袋,“是悬赏令的主人。原本这人藏得挺紧的,不过,后来易水楼刺杀失败,一直都没人敢再接这单生意,昨日又跳出一个人来,帮忙在那张悬赏令上加了价,赏金翻倍不说,还赠送十瓶荣休丹。” “荣休丹?”水镜月有些意外,“千岛湖的人?” 河中双凤挑眉,“不错。月姑娘,千岛湖的人可一点都不担心你知道这事儿呢,倒是把自己的队友也拉下了水。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打听到了最初想要你的性命的那人。知道是什么人吗?” 水镜月道:“我的仇人?” 河中双凤点头啊点头,“可不是,灭族之仇呢。金诞丁,这个名字你还记得不?” 水镜月想了想,“金诞丁……哪个门派的?” “啧。”河中双凤叹气,“就知道你忘了。月姑娘,你今入江湖之后,做得第一件事,杀得第一个人,是谁?” 水镜月摸着下巴望天,“江南二十四水帮的案子?我记得金陵分舵的舵主是姓肖吧?姓金的……金三水的后人?” 河中双凤点头,“不错,想起来了?就是当年那个炼丹师。” “不可能。”水镜月却坚定的摇头,“那个炼丹师死了。他的弟子都被我扔进了金陵府,听说都处斩了。” 河中双凤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他们可是炼丹师,说不定手中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反正发布悬赏令的人就叫这么个名字,自称是金三水的后人。” 长庚道:“或许是后代。” 河中双凤道:“所以说呀,月姑娘,你要灭人满族,就一定要斩草除根,否则就后患无穷了。金诞丁做了不少坏事,定然积累了不少财富。千岛湖也是,虽然不及水镜宫有名气,但也是名医世家,当医生可是很赚钱的。你杀他们岛主的时候就该直接把他们都绑到水镜宫去,隔得又不远……” “拿着。”水镜月从长庚的钱袋中抽了几张银票递给他们,成功的堵住了他们的嘴,又问道,“星祭阁的事呢,有线索了吗?” 河中双凤拿了银子,心情好了不少,说话也利索了,道:“神偷没找到。最近金陵城多了不少术士,黑市也有很多跟巫术相关的器物出售。那些标榜东方家族出产的,无一例外,都是赝品。黑市上最近有本书卖得最好,价格比黄金还贵,却仍旧供不应求。” 水镜月和长庚想到了什么,对视了一眼。果然,下一刻就听两人说道:“《星宪》,这本书你们听过没?” 水镜月问道:“你们买了?” 河中双凤摇头,“我们买那种东西做什么?看不懂,又不能吃不能喝的。” 就在这时候,出去买早餐的阿杰回来了,还有一个大食盒。 “天香楼的食盒?”河中双凤眼前一亮,“天香楼的早点可不比福满楼的酒宴便宜,有钱还都不一定买得到……你小子这么小就逛窑子啊。” 阿杰将食盒放下,挠了挠脑袋,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我买馄饨的时候,遇到天香楼的秦老板。这个是她送给我的,说是看了我的比赛……” 水镜月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可以啊,有馄饨不?” 阿杰点头,打开食盒,“有的。只有一份,我特地给师父点的。不过,师父,秦老板说这个包子是特地给你做的,让你一定要好好吃,仔细品尝。”他说着从食盒里拿出了一个包子,送到水镜月面前。 水镜月赞赏着点头,“不错。”又看着那包子挑了挑眉,“秦老板还真是客气。” 河中双凤咽口水,“月姑娘,我们天还没亮就来给你报信,还没吃早饭……” 阿杰看了自家师父一眼,对他们招了招手,道:“你们也一起吃吧,有很多的。” 水镜月将那包子掰开,果然看到里面包了张纸条,拿出来看了一眼,很快就在手中碾成粉末散了,动作快得坐在她旁边的长庚都没能看清纸条上写了什么。 河中双凤拿了一份蒸饺,一边吃着一边感叹,“月姑娘的运气还真好,连秦老板都来给你报信儿……不过,你不觉得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点儿?唉,都是斩草不除根留下的后患啊……” 水镜月没理他们,转眼看阿杰,道:“等会儿师父要去个地方,不能去看你的比赛了。” 阿杰将馄饨放在她面前,点头,“师父放心,阿杰一定不会给你丢脸。” 水镜月拍着他的脑袋,“有什么事就去找笑凤仙或者萧凌云。” 阿杰递了一盒点心给长庚,点头,“知道了。公子跟师父一起?是去给师父报仇么?真可惜……阿杰也很想去。” 长庚在九灵的盘子里放了几块鱼饼,抬眼看他,道:“今日或许会有个人找你。” 阿杰点头,“那个皇帝?公子放心,阿杰知道怎么做。” “皇帝?”一旁正吃早点的河中双凤睁大了眼睛,“你们得罪的人人多不要紧来头会不会太大了点儿?不过挺热闹的。阿杰,你请我们吃早点,我们等会儿去看你比赛,我们还没见过皇帝呢,他长什么样?” 水镜月吃着馄饨,抬眼瞄了两人一眼,“夏成林是裁判。” 河中双凤低头,十分哀怨的咬了一口水晶包子,“那还是算了……” 水镜月有些好奇,问道:“在康定军的时候,夏成林怎么你们了?就算当年约定期限满了,也不用老死不相往来吧?” 河中双凤撇了撇嘴,“太穷了,打仗还要自己赚银子。河中双凤什么时候做过这么亏本的买卖……” 水镜月:“就这样?” 河中双凤咬牙,“最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喜欢叶霓裳!喜欢就算了,居然还抢不回来!有这么窝囊的将军么?!” 第四百二十六章 困阵 吃过早饭,水镜月和长庚把阿杰送到比武场地,便出了城,往西边去了。 长庚问道:“秦老板说了什么?” 水镜月道:“春回村。” 秦老板的字条只写了三个字,对方或许是瀚海宫的,也可能是易水楼的,或者其他为了悬赏令而来的。 当初水镜月去春回村的时候可有不少人知道,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她是去找汪晓春的,但最后没找到人,肯定还会再回去。有可能对方在那里设了埋伏,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也有可能是想抓了汪晓春来威胁他们。 无论哪一种情况,即便知道是陷阱,水镜月也必须去看看。 从金陵城到春回村,一路上都很顺利。在村口的那座枯井旁,两人又遇上了上次的那位药童。这药童还记得两人,主动打了招呼,喜气洋洋的告诉两人说赤脚大夫回来了。 水镜月问道:“赤脚大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药童道:“今早刚回来的,你们来得可巧。” 春回村的村民大多住在半山腰的洞穴里,山下的屋子倒是不多,只有七八间草庐,门口坐着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眯着眼睛靠在墙边,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今日的天气不大好,没有太阳,山谷中偶尔吹过一阵风,凉飕飕的。村子里大多数人都进山去照料药田去了,很是安静。 赤脚草庐的门是开着的,门口像是刚刚打扫过的,很干净。屋里坐了一个人,一身青衫,头上插了一根木簪,一手拿着本医书,一手拈着一撮草药,时不时往脚下的捣药臼里添些药材—— 那双踩在捣药杵上的脚没有穿鞋子。 水镜月站在门口,叫了一声,“赤脚大夫?” 医书放下,赤脚大夫看了两人一眼,又举起那本书,翻过一页,道:“二位来看病的?” 水镜月道:“不知可否请先生出诊一趟?” “呵。”赤脚大夫轻笑一声,抬眼瞧她,“出诊?去哪儿?杭州么?太远了,不去。” 水镜月眨了眨眼,“原来师叔认出阿月了。” 赤脚大夫道:“你那张脸长得跟你娘一模一样,想不认出来也难。听说你爹出海了,死了吗?” 水镜月道:“劳师叔挂念,爹爹很好。” “别叫那么亲热。”赤脚大夫又往药臼里添了一味药,“我记得你没学过医术吧?” 水镜月点头,笑了笑,“原来师叔一直都关注着家里的事,爹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赤脚大夫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一张长椅,道:“别站在门口,挡着光了。” 水镜月抬脚,刚想跨过门槛,却被长庚拉住了。她偏头,看着他笑了笑,“我有事跟师叔谈,你去村口等我。” 长庚拉着她的手腕没放手,微微蹙眉,眼神渐渐幽深,淡淡道:“我陪着你。”他说着,倒比水镜月先一步进了屋子。 两人入座,打量着这间屋子,赤脚大夫打量着他们。 没有人说话,外面的风似乎停了,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捣药的骨碌声,单调而锈涩。 捣药声突然停了,赤脚大夫起身,一双赤脚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面不改色的,不觉得硌脚,也不觉得冷。他走到桌子旁,慢悠悠的给两人倒茶,“阿月是吧?有什么事快说,呆坐着作甚?” 水镜月认真道:“当然是来找师叔看病的。阿月有个朋友生了病,大概活不过明年春天。家里爹爹不在,妖魔鬼怪对他这病都没辙,北斗七星跟我说,这世上除了爹爹,就数师叔的医术最高明,我便寻来了。” 赤脚大夫将茶水递给两人,看了长庚一眼,问道:“你说的朋友,不是这位吧?我看他好得很,哪里像有病?” 水镜月捧着茶杯,点头,道:“师叔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我说的那人如今在金陵城,他脾气有些不好,年纪一大把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生了病也不愿看医生。上次阿月好容易把他骗了过来,他却是宁愿住在破庙里也不愿进村,实在是犟得很。不知师叔能否随我们走一趟?” 赤脚大夫看了眼她手中的茶杯,“山野粗茶,比不得西湖龙井。” 水镜月举了举手中的茶杯,眨了眨眼,“师叔误会了,阿月不是嫌弃你这茶不好,只是不喜欢喝茶,也喝不出西湖龙井跟茶叶沫子都什么区别。师叔若是有酒的话,倒是可以给我来一杯。” 赤脚大夫又看了眼长庚手中的茶杯,“你也不喜喝茶?” 水镜月抬手按在了长庚的手腕上,笑眯眯道:“他倒是个嗜茶的,不过,最近他失眠得厉害,不敢喝茶了。浪费师叔的好意了,还请师叔勿怪。” 赤脚大夫笑了,也没有勉强,又取了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他将茶壶提得很高,倒茶的动作很慢,水流的声音悠长。那茶杯不大,他这般倒茶很容易溅出水花,但并没有—— 那茶水从水壶里出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注入杯中的时候,却已经结成冰。 茶水满了,冰层蔓延至黑色漆木的桌子上,赤脚大夫的动作仍旧未停,抬眼看水镜月,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变了,冷冰冰的,仿若冒着寒气,不似之前那般柔和。 水镜月放下茶杯,朝他笑了笑,“你易容了。” “赤脚大夫”恍然,却有些不解,“我用的是柔然秘术,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水镜月耸了耸肩,道:“很少有人能骗过我的眼睛。你是瀚海宫的?” “赤脚大夫”点头承认,一壶茶倒完了,整张桌子上都结着冰,桌子边沿挂着冰棱。屋子里的温度似乎降了几分,或许是空气太过干燥,倒是没觉得压抑。 他放下茶壶,伸手端起了那杯凝结在桌子上的冰茶杯,淡淡道:“看出来了也没关系,进了这间屋子,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 “是吗?” 水镜月微微仰头,看向屋顶—— 那里,不是何时也结了一层冰。冰层很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茅草的缘故,看上去像是布满了裂纹,仿若龟壳。那冰层渐渐延伸,像是要将整间屋子都包裹在那冰壳之中。从屋顶上垂落的茅草也裹了一层晶莹,形成倒悬的冰挂,却不是锥形的,而是方形的。 水镜月淡淡道:“瀚海宫的执明阵吗?听说这阵法只需两个人,便能困住千军万马。因为创造这阵法的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木字,所以,又被叫做‘双木成林阵’。今日有幸见识,倒是幸运至极。” 她说着,偏头看了看身旁的白衣人,“听说要破这阵法,需要里应外合才行。现在该怎么办?” 长庚抬手,轻弹她的额头,道:“还没玩够?” 第四百二十七章 幻剑 水镜月对阵法很有研究。 她八岁起便开始闯北斗七星阵,每次都弄得伤痕累累,深知阵法的厉害。 面对阵法的时候,她也总是格外的谨慎。 对付阵法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呢? 阵法总有弱点,总会留下一道生门。但要找到生门不容易,打开生门更不容易,就好比眼前的执明阵的生门,需要内外配合才能打开,还需要双方都能看出那道生门的位置。就算找到了生门,守阵人也不会站在一旁等着你去开门。 水镜月在江湖中遇到的几次险境,都是被困于阵法之中,对找生门这种事有种几乎直觉般的天赋。但她不大喜欢这种作战方式,因为很麻烦。 她一直都在找一种更加简单的破阵方式。在闯过无数种阵法之后,她觉得,最有效的破阵方法是在阵法形成之前便开始动手。不让对方成阵,或者,在阵法中加入自己的东西。 这种方式几乎对所有的阵法都有用。 但,时机很重要。 水镜月在进入草庐之前就发现了藏在屋顶的人,在阵法刚刚启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但她却一直在跟“赤脚大夫”聊天,给了对方足够的时间来布阵。 因为她想出了破阵的法子吗?还是说她已经在悄无声息之中动了手? 都不是。 她在看出这是执眀阵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她知道如何破阵,而是因为,这阵法真的很强。而这阵法最强的地方,是它的防御能力。 瀚海宫的玄冥心法修的是至寒内力。跟冰泽心法不同,玄冥心法的寒是属于冰的寒。 冰成条,便是剑。 冰成壳,便是盾。 瀚海宫的执条剑与明壳盾的组合,便是执明阵。 执条剑不见得多强,却是藏在暗中的,不知何时不知从何方出现,冷不丁的刺出,阴鸷如蛇,带着致命的毒。明壳盾的防御能力却是霸道十足,即便内力比守阵人高出十倍,也无法强行突破。而执眀阵中的明壳盾,比单独的明壳盾更加强悍。 明壳盾未破,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不过,水镜月没想出去。 从进入屋子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在引“赤脚大夫”出阵。因为她看出这两人很强,若是在这里打起来,整个春回村或许就毁了,那几个不知是在等待什么的老人大概再也见不到太阳了……她不想在这里动手。尤其是,这村子是汪晓春建立的。她有求于人,却毁了人家的屋子,害死了好容易被他救活的人,实在是太不厚道,很不好。 可如今不用担心了。在这明壳盾之中,无论怎么打,都不会波及到外面的村庄。 对方想来个瓮中捉鳖,刚好,她也想关门打狗。 若是眼前的“赤脚大夫”和藏在暗中的那把剑知道她这种想法,一定会觉得她是在羞辱自己—— 真的太狂妄了。 明执阵已然成形,对方占据先机,有绝对的优势,先天便立于不败之地。 “赤脚大夫”手持一盏冰茶,走到冰墙之下,突然消失了,仿若钻进那墙体之中似的。 水镜月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青衫大夫从墙面走了出来,手中的茶杯消失了,换成了一把晶莹剔透的冰剑。 不止一个人,也不止一把剑。 四个,八个,十六个……将两人团团围住,不大的茅草屋显得有些拥挤。 守阵人只有两个,一个在阵中,一个在阵外。虽然他们看似能自由穿梭冰层之间,但实际不过是障眼法。 这十六人当中,只有一个是真的。 若不是这屋子太小,估计还能出现更多的幻影。 水镜月看着眼前虚虚实实的身影,不由挑眉,道:“小心点儿。” 她这话是对长庚说的,不过,不是让他警惕眼前这些幻影,而是让他小心藏在背后那把剑,还有,小心……别太用力了。 水镜月觉得嗓子有些干,不是紧张,也不是兴奋,只是因为空气中的水分渐渐流失了。如此下去,即便对方不动手,她若是没办法出去,战斗力定然下降,最后饥渴而死。一百年前,瀚海宫那两位名字带有木字的护法,就是用这种方式,生生困死了云国三千铁骑,为瀚海宫退走争取了时间。 若是这两人此刻也用这种方式,水镜月还会觉得有些头疼。玄冥心法的隐匿功夫很好,加之这阵法的掩护作用,一旦守阵人伏蛰,即便是水镜月的重瞳,都很难找出他们的位置。 可是,他们太着急了。 或者说,他们太想要水镜月的命了。 这世上,有谁的幻术比得上什罗教的若华?有什么幻术是魔王之眼无法看穿的? 在水镜月眼前使用幻术,简直就是自找死路。 眼前的幻术并不高明,只是利用光与影制造的假象,自然是骗不过水镜月的。她手中的长刀出鞘,月下刀毫不犹豫的往身侧的桌子上方挑过去—— 而就在水镜月的长刀出鞘之时,头顶一根凝着冰霜的茅草猝然落下,直往她头顶的百会穴飞落—— 水镜月却似浑然不觉,那一刀没有收回去,好不迟疑的,对准某一点,斜斜的往上一挑—— “叮!” 一声清脆的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碎裂了,一片白瓷落在桌子上,转瞬滑落至地面。 同时,一阵清风吹过,头顶那柄冰草剑无声无息的粉碎,晶莹冰屑飞舞,却没有落地,在半空中便停住了,渐渐刻画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周围那十六个人影中,没有一个是真的。冰茶杯打碎,所有的幻影消失,“赤脚大夫”站立于高台之上,眼中带着几分不敢置信,显然没有料到水镜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出幻影的真相。 不过,他的惊愕只有一瞬。战斗还未结束,所有多余的情绪都可能招来敌人的致命一击。更何况,此刻,他仍旧占尽优势。 这阵法中是他的领地,所有被困在阵法中的人,内力能发挥平日的五成就不错了,而他本人的战斗力,却比平时高了不止两倍。即便真刀真枪的对上,他也没可能失败。 茶杯化为齑粉,“赤脚大夫”伸手握住一支冰剑,同时看了眼长庚—— 长庚要防着暗中那把剑,而他,并不惧传闻中的月姑娘。 水镜月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朝长庚挑了挑眉,“他好像很忌惮你啊。”她对传闻中的瀚海宫也很好奇,而眼前这位,一看就知道在瀚海宫中地位不低。她很期待。 不得不说,长庚那句评价很是中肯。水镜月自困于阵法之中,一方面是顾忌着村庄的居民,另一方面,也是真想见识见识不世出的明执阵。 ——她虽想出了那个最简单有效的破阵方式,但若不是生死关头,她也极少真按那种方式破阵。 简单粗暴的方式,虽然有效,但有时候也会很无趣。 ——这种做法,也很狂妄。 不过,她的确有狂妄的资本。那便不是狂妄,而是自信。 她看着眼前已经恢复本来面貌的“赤脚大夫”,横刀而立,淡淡的笑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瀚海宫,朱雀护法,铁伐。” 第四百二十八章 戏剧 水镜月和朱雀护法铁伐的战斗结束得很快,也很戏剧。 战斗开始的时候,水镜月嘴角带笑,眉心却微微蹙起,大概是因为内力受制的缘故,看上去比任何一次比试都要认真。 铁伐虽有必胜的把握,却没有掉以轻心。他没有笑,眼中带着锋芒,比手中的冰剑更加寒冷。 长庚关注着战局,也警惕着藏在暗处的那把剑。他知道,那把剑也在寻找着机会。 下一刻,水镜月和铁伐几乎同时动了,刀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场面突然凝滞了—— 铁伐手中的冰剑布满了裂痕,却没有断。但他却停了动作,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的看着水镜月,震惊、喜悦、愤怒、悲伤、怀念……所有的情绪在瞬息间从他的眼神中闪过,最后归于一片沉寂而黑暗的冰川。 “咚。” 铁伐手中的冰剑终于碎裂,整个人歪倒在地。 水镜月缓缓合眼,旋转的黑夜渐渐消弭,再睁开眼时又是一片清浅的明净。她看着倒在脚下的朱雀护法,撇了撇嘴,还刀入鞘,“心念如此不坚定,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 “噗。”长庚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很惊讶,藏在暗中的那把剑也很惊讶,倒在地上的铁伐若是还能思考,定然也会十分惊讶。 不知道这位朱雀护法是否知道水镜月会瞳术,但即便知道,估计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候使用。就连长庚都没有想到—— 瞳术并不算邪道,也不能说她胜之不武,只是,她之前的表现,实在太英勇,太无畏,任谁都会觉得她会正面挑战玄冥心法,挑战执条剑,却不料她会用这种方式结束战斗。 水镜月瞧了长庚一眼,原本还绷着一张脸,转而自己也笑了起来,“我们拿他去换人质。” “汪晓春?” 长庚明白了。铁伐知道的那些事,定然是汪晓春告诉他的,如此,汪晓春应该是已经被他们抓住了。水镜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们,胜负是其次,救人才是最重要的。 四下里很安静,也很冷,那冰墙似乎更厚了几分,执眀阵法并没有因为铁伐的昏迷而消失,藏在暗中的那把剑没有因此而现身。 瀚海宫的刺杀还不算失败。 水镜月和长庚若是无法走出阵法,这场截杀仍旧能成功,只是需要等待更久的时间。 水镜月和长庚都从那阵法的变化之中感觉到那把剑的意图。长庚微微挑了眉,指间刚刚抬起三寸之时,却被水镜月制止了。 “稍等。”水镜月按住他的手,从背后取了把短剑出来,道:“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前,我也不敢确信。不过,瀚海宫的护法,换一个赤脚大夫,他会犹豫,却绝对不会拒绝。” 水镜月将手中的短剑架在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仍在流泪的铁伐的脖子上,淡淡道:“你可以试试,是你的执条剑快,还是我这把籍籍无名的短剑更快,更准。” 她这话是对暗中那把剑说的。话音刚落,就有一根冰棱落在她脚边,碎成了粉末,无声的表达着那把剑的愤怒。 水镜月继续道:“柔然人真的太少了。除却老弱妇孺,剩下的战斗力不足三百,而这之中,能将玄冥心法练至大成的有几个呢?懂得执明阵的还剩下几个? 瀚海宫自宫主以下,便是四大护法。二十多年前,瀚海宫的宫主在一场战争中失踪,生死不知。自此,四大护法便是瀚海宫中最强的战力,我很想知道,你们损失两位护法之后,还能挡住云国铁骑几次进攻。” 寂静中,一个声音终于响起—— “开阵需要两个人配合。” 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听着有些闷。不过很清晰,意图也很明显。 水镜月笑了,道:“不必。你知道答应带我们去找赤脚大夫就行。” 那把剑似乎有些不解,沉默了一会儿,“……好,我带你们去找他。” 水镜月看了看长庚,“别把这房子弄塌了。” 长庚伸手揉她的脑袋,笑了笑,“塌了才好。” 水镜月眨眼,笑了,“不错。呵呵,塌得越彻底越好,到时候推给瀚海宫就是了。” 几声巨响,冰层裂开,茅草屋塌了,塌得很彻底,冰屑与草屑齐飞,仿若下了一场秋雪。 冰屑飞舞之中走出一个人,手持长剑,一身冰蓝色长衫,却是之前在苏木院与长庚见过的两位刺客中的一人。 长庚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意外,水镜月转着手中的短剑,淡淡笑了,“瀚海宫,白虎护法,伏图。” “不错。”伏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中原武林还记得瀚海宫。” 水镜月道:“瀚海宫出动两位护法来杀我,是我该感到荣幸才对。不知赤脚大夫在哪里?阁下带路吧。” 伏图看着长庚将铁伐提起来,问道:“他不会有事?” 水镜月道:“放心,顶多两个时辰就醒了。不过,若是两个时辰没看到我想看到的人,我也不介意让他多睡一会儿。” ——虽然铁伐的眼睛是闭上的,但那痛苦的模样,是在睡觉么? 伏图没再说什么,在前面带路,去找赤脚大夫,“就在附近。不过有些危险,不知道月姑娘敢不敢进去。” 水镜月没搭理这句话,只道:“别走错路了,我不介意直接问问朱雀护法。只是,到时候我就不能保证他醒来的时候神智无损了。” 铁伐完全无法行动,这模样带着有些麻烦。水镜月掀开他的眼皮,也不知做了什么,铁伐自己站了起来,乖乖跟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伏图回头,看向水镜月,道:“这次刺杀失败。你的确让我们很意外。” 水镜月咧嘴一笑,“多谢。” 伏图道:“为什么你对瀚海宫的事如此了解?” 这点伏图奇怪,长庚也奇怪。瀚海宫虽在北方战场很活跃,但实际上已经消失中原武林近百年了。而它之所以没有被江湖遗忘,更多的是因为玄冥心法。 如水镜月这般,对瀚海宫之事如数家珍的,少之又少。 至少,瀚海宫宫主失踪一事,是瀚海宫的机密,江湖中从未听说说。 水镜月自是知道伏图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淡淡笑了,道:“放心,不是你们内部的问题。” 她说着笑了笑,笑得有些尴尬,偏着脑袋,看了长庚一眼,很快又避开了他的视线,犹豫良久,才道:“是因为……你的缘故。” 长庚有些意外,“我?” 水镜月点头,摸了摸鼻子,“因为极寒真气。在江陵城的时候,廉贞查过你的来历……” 江湖中内力偏冷的心法很多,但练成极寒真气的门派少之又少,除了瀚海宫,最纯粹的极寒内力就是天山派的内力了。 ——当然,冰泽心法除外。冰泽似乎从未出过江湖,跟乌炎一样,心法属于江湖未知的领域。 在江陵城的时候,长庚第一次使出极寒真气,见到的江湖人都很惊讶。很多人第一个想到天山派,但他又是西南王府的人……实在让人猜不透他的来历。 有能力查到瀚海宫的消息的人不多,刚好,那段时间,北斗七星之中,贪狼和巨门去了北方。廉贞便让他们打听了瀚海宫的消息……自然也都如实告诉了水镜月。 这些事,长庚倒是第一次听说,倒是没觉得不高兴。伏图知道不是自家人泄露消息,也松了一口气,“水镜宫的能力,倒是让人敬佩。” 他停了脚步,伸手指了指前方山坡,道:“就在那里面。” 第四百二十九章 牵星 山坡上有一座庙。 庙很小,有些破,还有些眼熟。 是上次水镜月和长庚来找汪晓春之时,遇上笑凤仙的地方。 水镜月不由挑了挑眉——瀚海宫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将他们当日的行踪打听得如此清楚。只能说,背后买她性命那人,是真的很想要她的命。或许,从她踏入金陵城那刻开始,脖子上那颗脑袋就被人惦记上了。一个江湖术士,会有如此实力? 伏图说,庙门口有阵法守护,是铁伐设下的,他解不开。 也就是说,要么水镜月和长庚自己想办法破阵,要么就把朱雀护法给弄醒。 水镜月转了转手中的长刀,“咚”地一声打在铁伐的肩头,斜着眼睛看那位白虎护法,冷笑道:“你信不信,我让他杀了你再自杀?” 伏图事先的确不知道水镜月会瞳术。但在设下这个局之前,他们做了很多准备,知道月姑娘的一些事,了解她的性情,无论怎么推演计算,这次刺杀即便不能成功,也足够他们全身而退。 如今虽然发生了些意外,但他觉得事情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相信,只要有人质在手,月姑娘定然不会对他们出手。所以,之前水镜月和长庚轻易破了执明阵,他虽然惊讶,却没有慌乱,一直都表现得很冷静,甚至有些从容。即便沦为人质,也如同一只潜伏的老虎,随时寻找着时机,准备亮出尖利的獠牙…… 可是,他此刻觉得,他的计算偏差太大,事情或许会往某个他无法预计的方向发展。 他觉得他得到的情报有些问题,眼前这个女子跟他听到的那个月姑娘有些不一样……比他想象中要更不好对付。 旁边还有一个长庚……从那晚他杀易水楼杀手时的冷血手段来看,在知道他们要杀月姑娘之后,会轻易放他们离开吗? 在这之前,伏图觉得可以用人质换来自己和铁伐的安全。他相信月姑娘不会置那个赤脚大夫于不顾,更不会违背诺言。可如今,他有些不确定了,若是把人质交出去了,她真的会放他们离开吗? 他必须重新考虑退路。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她只说过用朱雀护法换回那个赤脚大夫,却从没说过要放他离开……走到山脚下的伏图脚步蓦然一顿,转身,看向水镜月,小心翼翼的问道:“放了那个赤脚大夫,你们真的会放我们离开?” 他的语气有些颤抖,跟之前镇定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似乎是被水镜月刚刚那句威胁给吓到了。 水镜月笑了一下,嘴角的梨涡很深,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看着有些冷,“会。” 伏图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转身往山上走去。 破庙的门是开着的,破败的佛像之下躺着一个人,装扮跟之前见到的铁伐一样,只是,头顶的那根木簪挽不住凌乱的青丝,身上的青衫沾着污泥,那双赤脚冻得青紫。他背对着门口的方向,看不清面容,蜷缩的姿态和瑟瑟发抖的肩头,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门口到佛台的距离不远,不足十步。 然而,就在这十步的范围内,布置着上千根丝线。丝线是透明的,此刻的天气不好,没有阳光,寻常人即便仔细分辨,也无法看清那些如蛛网般的丝线的走向。 “牵星阵?” 水镜月自然能看清那些透明的丝线,语气中有惊讶,更多的却是不确定。 听到她说出这个名字,伏图比她更加惊讶,不由转头看了她一眼,脱口问道:“你怎么会认识?” 水镜月没有回答他,倒是从他的惊讶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喃喃道:“原来如此……” 伏图没有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明白她从这阵法中看出了什么。不过,他明白了一点——这阵法困不住她。 水镜月却没有急着破阵,偏头看向长庚,道:“那些丝线看着柔弱,实际上比刀锋更利,丝线上或许有毒。水镜宫中有也有这阵法,用的是鬼医养的蚕丝。瀚海宫的话,多半是极北冰蚕丝。” 长庚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动—— 空气中有水珠凝结,却没有滴落,挂在透明的丝线上,悬在半空中,仿若一场凝固的雨。渐渐的,水珠越来越多,那阵法中的丝线渐渐显形,也渐渐变了形,渐渐下垂……如同在风雨中飘摇的蛛网,终究不堪负重,坠落的瞬间被一股莫名的冷风旋走,落在墙角的干草堆上。 空气很冷,看着这一切的伏图的眼神很灼热。水珠带着丝网坠落的时候,寒风吹过,入骨的冰冷让他清醒了几分…… “赤脚大夫?” 长庚抬手拦住水镜月,拍了拍她的手臂,道:“在这儿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佛像下的赤脚大夫意识到有人来救自己,转过头来—— 他的双手束缚在身前,口中塞着布团,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扩散的瞳孔微微颤抖着,仿若极度的恐惧。 那张脸,跟之前铁伐装扮的那位“赤脚大夫”一样,没有易容的痕迹。 水镜月偏头看了伏图一眼,问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伏图却是抬眼看向了她身旁的铁伐,道:“刚刚在执明阵,朱雀护法的神情可比他现在更加恐惧。” 长庚走了过去,解开他手腕上的麻绳——那个结有些特殊,越是挣扎反倒绑的越紧,粗糙的麻绳在赤脚大夫的手腕上磨出了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伏图问道:“现在,能放我们离开了吗?” 水镜月抬手,推着木偶般的铁伐走进小庙,道:“着什么急?” 伏图跟了进去,“至少先把他的瞳术解开。” 水镜月没有理会他,放开了铁伐,手中的长刀紧了紧,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位赤脚大夫,淡淡道:“你最好别做什么蠢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仍旧是看着赤脚大夫的,但伏图知道那是在警告他。他往后退了几步,几人远了些,也离铁伐远了些,举着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带人逃跑。 庙中,长庚将赤脚大夫扶起来,靠坐在佛台旁,检查之后,发现他身上除了手腕上的伤痕,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不过,他的脉象很虚弱,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内伤。 长庚拍了拍他的脸,叫了他几声。赤脚大夫的眼珠转了转,似乎恢复了一丝神志,看了看长庚,又看向水镜月,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来。 长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赤脚大夫听了这话猛然打了个激灵,眼睛骤然睁大,眼珠仿若要凸出来似的,“……汪……汪晓春……我叫汪晓春,住在春回村……” 他话音还未落地,水镜月突然清喝一声—— “小心!” 第四百三十章 荣休 水镜月一声“小心”还未出口,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 “砰!” 一声巨响,血肉飞溅的同时,眼前的突然被一片白影挡住,接着又什么东西遮住了眼睛,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周围的声音却愈发的清晰—— 什么东西咚咚的敲打着墙壁,什么东西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动着,什么东西发出泉水般涌动的声音,还有耳边的那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哼,咕噜下咽的声音,有些紊乱的呼吸…… 长庚并没有发现那位赤脚大夫的异常,不过,在听到她那一声示警的时候,仍旧毫不犹豫的转身,却是直接将已经扑过来的水镜月按倒……在听到那一声巨响的时候,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却是去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那般惨烈的场景…… “长庚?” 震动停止,良久,水镜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伸手去摸覆在眼睛上微凉的手掌,却无法将那手掌移开,“你……让我看看你。” “放心,我很好。”耳边的声音很低,听不出任何异常,“那个人死了,死状不大好看。” “我管他死得好不好看?!”水镜月听见他那轻描淡写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就生气了,一双脚胡乱的踢着,用力掰他的手腕,“放开我!我要看看你的伤!” “呵。”长庚突然笑了,手掌从她的眼睛上移开,却是抱着她拔地而起,“不放。” 一阵风从小庙刮出来,将那轻飘飘的两个字留在身后,黑白的影子后散落点点红芒,转瞬间已然到了山下。 长庚并没有走远,刚到山脚便停了下来,仿若真的只是害怕她看见小庙中血腥而惨烈的景象。 “怎么了?” 长庚感觉得怀里的人有些异常,低眉,见到她眼角滚落的泪水之时,心中一窒,“别哭……没事的……我很好,别哭,真的……我给你看就是了,别哭了好不好……” 他不是没见她哭过,却从没像这次这般慌乱过,伸手给她擦着怎么都止不住的眼泪,轻轻拍着她的脑袋,说着语无伦次的话安慰着……只是,她的眼泪却越来越多,双眼紧闭着,泪水却不断的涌出来,睫毛湿漉漉的,一颤一颤的,从未有过的脆弱,也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 他伸手想要抱一抱她,一只手却被她抬手拍开,“转过去。” 声音带着隐忍的哽咽,却十分的坚定,不容拒绝。 长庚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叹了口气,道:“你别害怕。” 他转了身—— 背后,白色的衣衫裂成碎片,中间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脊背,有些地方能看到森森的白骨,嵌着碎裂的石砾碎屑,还在不断的往外渗着血水……衣服上的血迹却并不多……可她分明记得,那时候有泉水般的血喷在他身上…… “阿月。” 长庚半晌没听见动静,刚想转身,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 “别动。” 他感觉到肩头的力道,顺从的坐了下来,道:“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那两位瀚海宫的护法定然没走远,等瞳术的时间过了,他们会再找来的。” 没有回答,背后却传来丝丝入骨的疼痛,是她在帮他清理伤口,用刀尖将那些石子从血肉中挑出来…… “阿月,那个人,不是赤脚大夫,是不是?” 他的语调很轻松,一如既往的平静,仿若她割开的不是他的肉,流出来的不是他的血。 她没有回答。 他受着伤,却仿若比平日的话更多了些,继续道:“你是如何看出他不是赤脚大夫的?又如何知道他的身体会爆炸的?瀚海宫的人……是在他体内装了火雷吗?在大昭,只有雁门关才有火雷。当年西南王也想买一批,却没有找到货源,最后只弄到一批照明弹,让军器局自己研究着……也不知道瀚海宫是从哪里买到的……爆炸的声音好像不对,或许不是火雷?那会是——嗯……” 有一片瓦砾嵌在了蝴蝶骨的附近,瓦砾不大,却刺得很深,取出来的时候不免割开周围的骨肉,很是血腥……自然也很是疼痛…… 长庚正在讲话,一时没留神,一声闷哼从嗓子里泄出来,又赶紧收了回去,“阿月,你说句话好不好?” 微凉的触感,初始有些疼,而后却十分的舒爽。 她在给他上药,墨玉盒里的绿色药膏还是去年在岭南的时候新换的一盒。她很少受伤,身上的麒麟血时常都是用来给旁人包扎了。以前古玲往她荷包里塞这些救命药的时候,她总是嫌弃太累赘,此刻却觉得,这盒药有些不够用……早知道,该多带几盒的。 “疼不疼?” 她听到他小心翼翼的问话,鼻子有些酸涩,想了许久,最想问的还是这句话——虽然知道一定很疼,可是,还是只想问这一句。 “不疼。” 他偏过头看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似乎真的一点都不疼。 “傻不傻。” 这句不是问句。他也没有回答,只是,嘴角的笑容显得更加傻气了些。 “别再说话了,好好调息。” 她上完了药,取了两颗还魂丹,喂他吃下去,然后,十分镇定的撕下他的衣袖,退下他上半身的衣物,给他包扎。 长庚看着她的动作,脑中闪过之前她给他包扎的情形——每次,她退下他的衣服之时,总是那么毫不犹豫,却又淡定十足……分明平日里他稍微靠近,她都会不自觉的脸红的……为何这时候却一点都不觉得害羞呢……他觉得,她这样子,很有趣,也很可爱…… 他胡思乱想着,水镜月缓缓的说着话。 “他们回来了倒是正好,月下刀很久没见血了。” 水镜月一边缠着布条,一边回答着他刚刚的问题,“我没有见过赤脚大夫,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之前铁伐那张易容之后的脸,我第一眼看到他也觉得他就是汪晓春。不过,他在看到我的时候,却没有认出我,一点都不吃惊。没认出我,也可能是太恐惧,一时没想起来。所以,我也只是怀疑。确定他有问题,是他最后那个表情……他身体里的不是火雷,是荣休丹。会爆体而亡,至少吃了十颗。” 荣休丹。 千岛湖的独门丹药。 它并不是毒药。而是一种短时间提高内力的药,在很多江湖人眼中,是能在生死的关键时刻救人性命的神丹。 不过,这药对身体的损伤极大,而且是不可逆转的。药效一过,身体的各种机能会急剧下降,一身功力废了事小,更有甚者,性命不保。 荣休丹的药效太霸道,若是吃的多了,体内的内力暴涨,会直接爆体而亡。那时候,随之爆发的内力,比一颗火雷的杀伤力也小不了多少。那位“赤脚大夫”的内力比之阿杰都差点儿,长庚这般内力深厚的人,在那样的内劲的冲击下也差点吐了血。 若不是水镜月发现得早,若不是长庚反应快,若不是那位假大夫的内力不高……最后的结果……她不敢想象。 她在他的腰侧打了个蝴蝶结,道:“他们想杀的人是我。” 第四百三十一章 夜月 两人回到金陵城的时候,天色尚早,比武还没有结束,悦来客栈的小院很安静。 长庚俯卧在床上,双目微垂,苍白的脸色显得很安静,也有些脆弱。他一只手横在枕头上,侧着脑袋搁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握着水镜月的手,阻止了她探在筋脉处的手指。 “只是皮外伤,不要紧。” 他说这话的时候,握着水镜月的那只手紧了紧,带进被窝里,放在胸口,“感觉到了吗?” 水镜月随着他的动作倾身,刚开始还有几分困惑,随后,掌心传来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强劲有力,声音透过手掌传过来,清晰而坚定…… 她听着那渐渐急促的心跳声,感觉手心的温度渐渐升高,好像握着一团跳跃的火焰,又好像握着跳动的鼓声。她表情却有些呆愣,似乎有些惊奇,又仿若是被哪里蕴含的生命力所震撼…… 长庚感觉到她的手想要离开之时,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往里面带了带,几乎将她半个胳膊都抱在怀里,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陪我一会儿?” 水镜月点了点头,顺势趴在了床边,侧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听着那渐渐平稳的心跳,听着耳边渐渐悠长的呼吸,眉宇间的担忧渐渐消失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仿若有欢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热闹的声音渐行渐近,飘进客栈,飘进小院,飘进房间…… 今日的比武结束了,阿杰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萧凌云和石昱文,笑嘻嘻的说着今日的比试,说着阿杰的好运气,说着今晚的庆祝,说着明日的对手…… “咯吱。” 开门声响起,不轻不重,透着几分小心翼翼。院中的吵闹声却戛然而止,顿时安静下来。 三人看着从房间里出来的水镜月,一时有些惊讶,似乎是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都没敢出声。 水镜月手中拿着月下长刀,走到阿杰面前,揉了揉他的脑袋,“进了半决赛?” 阿杰点了点头,微微仰着头看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困惑。 水镜月淡淡的笑了,“做得不错。” 阿杰挠着脑袋笑了,暂时将那丝异样的感觉压下。 水镜月道:“你家公子在里面。他受了伤,你看着他,师父要出去一趟。” 阿杰神情一滞,眨着眼睛,似乎有些不明白。 水镜月拍了拍他的脑袋,“进去吧,他睡着了,小点儿声。” 阿杰终于反应过来,一边点着头,一边小跑了进去,脚步还有些慌乱。 “长庚受了伤?”萧凌云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手中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眼中是不敢置信的惊愕,看上去比阿杰还惊讶。 水镜月看了他一眼,道:“帮个忙。” 萧凌云收了手中的扇子,仿若明白她想说什么,缓缓点头,“使馆里太吵,我在这边躲个清静。” 水镜月点头,“多谢。” 她回头看了一眼,出门了。 “你猜,她是去做什么?”萧凌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喃喃的问道,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院中的另一个人。 石昱文听到这句话,挠着脑袋想了想,半晌挤出两个字:“报仇?” 萧凌云拿折扇敲着下巴,道:“报仇是一定的。只是,我很好奇,她会用什么方法报仇。” 石昱文似乎觉得有些渴,想倒杯水,却发现茶壶是空的,不由叹了口气,道:“谁那么不长眼的招惹月姑娘啊?” “呵,我也很好奇,什么人那么本事,居然能伤了长庚。”萧凌云笑了一下,转头看他,突然问道:“小石大人,在下有件事一直都不明白。长庚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看着比阿月凶多了,可为何我感觉,你害怕月姑娘更多一点呢?” 石昱文眨了眨眼,摸着鼻子,“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萧凌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点头,“很明显。” 石昱文想了想,道:“大概,因为她是侠女,我是贪官的后代……天生的?” 萧凌云挑了挑眉,“据我所知,阿月很少插手朝堂之事,什么时候杀过贪官?”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道:“我记得阿月刚来金陵城的时候,你就说过什么命案之类的,跟这个有关?” “这个……”石昱文望了望天,十分拙劣的转移了话题,“我去买晚饭,你想吃些什么?” 那一夜的金陵城很安静,月亮和星星都掩藏在厚厚的云层里,风很大,吹过窄窄的街巷,呜呜咽咽的,像是低沉而隐忍的抽泣,秦淮河的水流似乎都慢了几分,拍打着石桥的声音单调而沉闷,像是偷偷吟唱的葬歌…… 水镜月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萧凌云和石昱文坐在院子等待的时候想了很多种可能,最后只能无力放弃——他们连长庚为何受伤都不知道。 阿杰坐在房间里守着自家公子,一遍一遍的试探着他的额头,提心掉胆的,生怕不小心发了烧…… 他原本没有想自家师父去做什么去了,可半夜的时候,长庚醒了一次,问了一句“你师父呢?”听说她出去了之后,便又闭了眼睛。阿杰却是开始担心了,师父是去给公子买药去了吗?为什么要这么久?还是去报仇去了?公子都伤成这样了,师父能打赢对方吗? 闭着眼睛的长庚似乎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安慰道:“放心,她会平安回来的。” 阿杰问他:“公子,师父是去报仇去了吗?” 长庚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眼睛却没有睁开,喃喃道:“不一样……” 阿杰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长庚却沉默了,呼吸声渐渐宁静,仿若睡着了一般。 第二日,金陵城的清晨仍旧一如既往的热闹。 卖馒头的大叔早早的就在街头搭起了摊子,进城卖菜的大爷早早的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出江打渔的渔民早早的开始了清早的祈福仪式……新的一天开始了,于很多人而言,这一天的清早很平常,与从前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区别,同今后的很多日子也没什么不同。 阿杰在长庚的床前守了一夜,临到天快亮时才趴在床沿睡了会儿,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家公子也已经醒了,而且,看那模样应该是很早就醒了,或许根本就是一夜未眠。 他发现他家公子的眼神很宁静,也很专注,藏着他熟悉的温柔,却并不是在看他。他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然后,看到了倚在书桌旁的水镜月—— 第四百三十二章 冷月 没有人猜得到水镜月昨晚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此刻,她倚靠在窗口旁的书桌上,垂着双眸,长长的黑发垂落在肩头,额前的碎发显得有些凌乱,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巾,看不见面容,眉宇间却透着疲累。 她怀里抱着一把缠着黑布的长刀,一身黑衣似乎带着露水,看上去比平日里更加单薄,显出几分冰冷,黑色的长靴沾着泥土,混合着几根无法辨认的野草。 ——她像是刚回来没多久,站在这里等他们醒来,却不小心睡着了。 很久没见她戴面巾了,阿杰还有些不习惯,感觉有些陌生—— 或许,是因为她站得位置离他们有些远,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露水还未干,或许是因为那个站姿有些拒人千里之外……很遥远,很寂寥,很冷漠……让人有些畏惧。 阿杰怔然间,感觉一只手在揉自己的脑袋,他回头,看自家公子,眨了眨眼,“公子,要喝水吗?” 长庚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去让小二送些早点来。” 阿杰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出房间,从水镜月身边走过时,脚步微顿,声音更轻了几分,似乎是担心惊醒了她……开门的时候,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别忘了为师的蛋酒酿。” 阿杰猛然回头,就见自家师父已经睁开了眼睛,水波清浅,带着淡淡的笑意—— 笑容不灿烂,却让人觉得很温暖,周身那股冷冽之气顿时烟消云散。 ——是他熟悉的师父。 他笑了。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一句让他在事后想起来会脸红,会尴尬得想要钻进地缝里的话。而在很多年后,他想起这个清晨看到的冷冽而遥远的身影,想起那双眼睛藏着的温暖的笑容,想起自己在这个清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眼睛会微微的酸涩,喉头会微微苦涩,心中会流过一股暖流…… 他说:“师父,我能抱抱你吗?” 水镜月微微愣了愣,笑了,没有拒绝,朝他招了招手,在他像从前一样跑过来撞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也如从前一般伸手揉着他的脑袋,惩罚般的将那原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 “今日我们去看你比武。”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放心,这次不会中途退场的。” 阿杰点了点头,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六岁了,再如从前做出这种撒娇的动作有些不合适,尤其是在感觉到某处柔软之时,也知道不好意思了,脸色微红的放开了她—— “我去买早饭。” 话音刚落,青影就已经如泥鳅般溜了出去,房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所以,阿杰只听到她的笑声,却没看到她眼底的晶莹…… “受伤了?”长庚不知何时起来了,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偏头看她的侧脸,不知是在问昨晚的事,还是在问刚刚的事。 水镜月摇了摇头,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身,看着他笑,“我帮你换药。” 长庚抬手,解开她脸上的面巾,手指在她眉眼间流连,“在我面前,不用逞强。” 她微微垂着眼眸,伸手似乎想要抱抱他,一双手却在最后一刻止住,转了方向,拉住了他腰间衣襟,将脑袋抵在他的胸口,轻轻笑了笑,“好。不过,你要早点好起来啊。” 长庚揉了揉她的脑袋,“已经不疼了……倒是有些痒。” 她抬头,眨了眨眼,“是吗?让我看看。” 她拉着他走到床边,让他坐到床上去,将他的衣服退至腰间,将他背后的长发拨到前面,看到绷带上透出的血迹时,微微皱了眉,道:“我开始拆绷带了,有些疼,你忍着点儿。” 解开绷带,一圈圈的揭开……水镜宫的麒麟血药效很好,昨日她抹的药膏足够多,大多数伤口都结了痂,蝴蝶骨附近最深的那处伤口却隐隐裂开了……她的动作很小心,看到那些伤口的时候很想摸一摸,却又不敢摸……绷带完全拆开,她重新给他上药…… “昨晚去买了药,还有绷带。” 她说的轻松,但他却能看出,那药仍旧是水镜宫的麒麟血,只能在水镜宫的百草堂买到。而金陵城附近,哪里有百草堂呢?最近的一处,也隔了五十公里吧。 “疼就说一声。” 她手指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碰到他的皮肤,长庚不觉得疼,只觉得她指间游走之处,伤口愈合时的那种灼热感和酥痒感更甚了几分。 他的手指在衣袖中轻轻摩擦着,刚偏头往后看了一眼,脑袋就被按了回去。 “别乱动。” “你……受伤了吗?”他问道,似乎是想转移注意力,开口时仍旧是这句话,只是,这次她没有那么快否认。 “还好……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一点难过的,不过,最后还是高兴多一点。” 她手中的动作停了会儿,叫了一声:“长庚。” 长庚回头看她,“嗯,我在。” 她看着他的眼睛,想了想,问道:“我刚进来的时候,眼神是不是很可怕?” 长庚转过身,拉着她的手腕,凑近了些,在她眼睛上轻轻吻了吻,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道:“不是可怕,是可怜。” “是吗?”水镜月眨了眨眼,“怎么是可怜呢?” “是怜惜的意思。”两人离得很近,长庚看着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眼眸,从那里面只看到自己的眼睛的倒影,他觉得很满足。他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轻柔的动作透出心底的珍惜,道:“很想保护你……分明知道你很强大,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却还是很想保护你。” 水镜月似乎无法理解,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长庚轻轻笑了,“是很没道理,你就当我是在感情用事。” 水镜月失笑,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继续给他上药,问道:“你知道我昨晚去做什么了吗?” 长庚想了想,道:“我猜不出来。是不是跟荣休丹有关?” “想知道?” 长庚点头,“嗯,很想知道。” 水镜月取了绷带来给他包扎,道:“故事很长,阿杰的武试要迟到了,改天有时间再告诉你。” 长庚一把抓住她绕到身前的手,偏头看她,“使坏?” 水镜月眨眼,认真道:“哪有。别闹了,会着凉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赛事 吃过早饭,水镜月、长庚和阿杰一起去武试现场,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进入现场的时候更是引起了一阵轰动,原因自然是因为阿杰。 不过,阿杰的表情有些警惕,一路上都跟在自家公子身后,将每个试图靠近周身三丈范围内的人都赶得远远的,跟只护食的母鸡似的,让人对他身前的黑白两道身影十分的好奇。 水镜月挽着长庚的胳膊,摸了摸鼻子,道:“这小子是不是太张扬了点儿?” 三人到得有些晚,萧凌云和石昱文已经在等他们了。这两人昨晚在客栈里帮着守了一整晚,早上在小院里吃了一顿早饭,却是没等阿杰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说是来占位置,当时水镜月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会儿才明白是觉得跟阿杰一起走太扎眼……两人熬了一宿,萧凌云还好说,石昱文看着有些精神不济,黑眼圈有些重。 这两日都是他们在照看阿杰,听说昨日景平帝为难阿杰的时候,石昱文还在一旁帮着说了几句话,还有个江南二十四水帮的弟子在比赛的时候耍阴招,是萧凌云识破了帮忙拦下的,最后那位弟子当场就被郑元涛给废了一身武功,说是日后留在分舵里砍柴。 长庚问道:“景平帝做了什么?” 阿杰道:“公子不用担心。他从我这儿没套出什么话,最后散场的时候,说想送我回客栈来着。其实,不用他们帮忙,我也能脱身,反正我又不知道他是谁,多难得的机会,把他当做拐小孩的坏蛋打一顿给公子出气也好。” 石昱文听了连连摆手,道:“阿杰,那可不行,事情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皇上知道长庚公子的事,就一定也知道悦来客栈那间小院,知道尚将军曾去过那间院子,昨日尚将军就跟在皇上身边,你也装作不认识他,皇上定然是知道你是在装傻,也知道你知道他的身份。你挤兑他两句,他碍于面子,又看在你是考生的份上,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你若是动手,他就算当时不会计较,日后肯定会想法子还给你。而且,有尚将军在,你也伤不了他。” “我可没有装疯卖傻。我说的都是实话,没人信而已。”阿杰没好气的哼一声,道:“分明是他自己先骗人的。许他欺民,就不许我欺君?他是皇帝就能仗势欺人了么?” 石昱文赶紧去捂他的嘴,道:“小祖宗,你当心点儿,人多口杂的,传到皇上耳中去了,你想害死你家公子么?” 阿杰不满,倒是没再继续了,只嘀咕了一句:“真不大气……” 水镜月问道:“江南二十四水帮的事是怎么回事?他们耍什么阴招?” 阿杰满不在乎的说道:“用暗器,还涂了毒。”他说着十分不屑的撇了撇嘴,“比赛没有说不许用暗器,也没说不准用毒。我倒是希望裁判站在他那一边,他用阴招,阿杰就算在比试的时候废了他也无妨。” 听起来,他对萧凌云的多管闲事颇为不满。 “这么有信心?他那毒可是见血封喉。”萧凌云很不爽,那折扇敲着掌心,瞧着长庚,道:“他怎么半点儿没学到你的知恩图报?” 因为早上起床的一番动作,长庚背后的伤口有些刚刚愈合就又开裂了。所以,这次水镜月给他包扎的时候,缠得绷带有些多,他动作起来有些僵硬,感觉不大舒服。不过,水镜月说,若是他敢拆开,下次发现伤口裂开了,就让他在床上静养半个月,伤没好全不许起来。阿杰也十分配合的在一旁点头。 都说伤者为大,长庚却觉得,他这受了伤,反倒愈发的没地位了。 不过,他不敢有意见。 此刻,他听见萧凌云的问话,想转个身,却被阿杰给按住了,“公子,小心点儿。”说着又偏头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萧凌云,道:“我有小沙在,什么毒都不怕。” “小沙是谁?”萧凌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阿杰拍了拍胸口,十分骄傲,道:“一只沙虫宝宝。” 萧凌云:“……你带着只沙虫到处跑?” 阿杰鄙夷的看他一眼,“大惊小怪,没见识。” 水镜月拍了拍他的脑门,道:“没礼貌。他总归是帮了你,一声谢谢还是要说的。” 阿杰道:“昨日说过了。” 萧凌云点头,“还请我吃了一根冰糖葫芦,味道不错。” 石昱文在一旁吐了吐舌头,“我倒是觉得太甜了。” 水镜月失笑,想起第一日萧凌云问自己的问题,笑道:“你看了这两日,有看出他有什么天赋异禀吗?” 阿杰听言很好奇,“天赋异禀?那玩意儿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虽这么说,看着萧凌云的眼神倒是也挺期待的。 萧凌云手中的折扇一晃,哗地一声展开,遮了半张脸,“还在找……好运气算不算?” 阿杰咬牙,愤愤道:“那是实力!” 就在这时候,景平帝来了,尚在飞带着一队御林军随行。景平帝上台之后在现场扫了一圈,偏头问了尚在飞什么,然后实现落在了阿杰他们这边。不过,他们的位置离主持台有些远,景平帝只能看到一个个人头。 景平帝在致辞,比武也快开始了,水镜月问道:“阿杰的对手是谁?” 阿杰伸手,一边指点着一边介绍道:“第一场的对手是云中府的……好像还没来。”他说着看了萧凌云一眼。 萧凌云把玩这折扇,一脸无辜的回看他,“估计是睡过头了。” “这事跟萧公子无关。”一旁的石昱文帮着解释道,“那人是叶将军的弟子,并不是云中府的人。昨日夏将军跟叶将军打赌,叶将军输了,也输掉了自家弟子的参赛资格。” 水镜月看了看裁判台的方向,恍然的点头,“难怪叶将军没来呢,夏成林好像也没什么精神……他们吵架了?” 萧凌云挑眉,“他们哪天没在吵?至今没打起来就算谢天谢地了。” 阿杰有些无语,倒是没多在意,继续给水镜月介绍,“另外两个,一个是西林斋的,就是那个,坐在沈逐心前面那个,叫席子业,听说是席仁的幼子,他旁边那个漂亮姐姐是叫席子君,是他姐姐。另一个是蜀山派的,那边最前面背着一把重剑的,叫无戚,是那群人当中最小的一个,听说是蜀山哪个师叔的关门弟子,剑法不错。” “难得听你夸个对手,挺喜欢他?”水镜月看了看蜀山派的方向,问道:“笑凤仙不在?” 阿杰点头,道:“昨日就没来,蜀山派的弟子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这会儿景平帝也说完了开场白,主持人让最后剩下的四个人上场。阿杰起身,看上去已经没有第一次上场时的紧张了,显得有信心多了。 “师父,公子,阿杰过去了。” 长庚点了点头,水镜月揉了揉他的脑袋,“去吧。” 萧凌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道:“按照之前的比试来看,另外两个人看着都比他强,不过,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能赢?” “我觉得他会赢。”一旁的石昱文点头附和,“虽然我完全看不懂……要不,我先去福满楼定一桌宴席,等会儿给他庆功?” 第四百三十四章 异数 半决赛,原本的四个人少了一个,刚好那人还是阿杰的对手。 如此,众人都以为,场上的这三人就是这次武试的前三甲了。同时,不少人也都在感叹阿杰的好运气——按之前的规矩,这一轮,阿杰是轮空的。 他在半决赛不战而胜,至少是第二名。 他以逸待劳,稍后争夺大昭第一个武状元的时候,也有优势些。 不过,阿杰的好运气似乎用完了。 景平帝改了规则,让原本的第五名顶替了第四名的位置。因为武试之初就声明,云国参赛者不计入排名,此举也无可置喙。 那位幸运的第五名走上比武场的时候,水镜月不由眨了眨眼,“真巧啊。” ——是寒山子的弟子卫逆。 卫逆虽是第五名,但之前是败在蜀山派弟子无戚手中的,并没有跟阿杰打过。 萧凌云说,卫逆的武功比无戚稍逊一筹,但不比那位西林斋的席子业差。 水镜月问道:“跟阿杰比呢?” 萧凌云看着正往回走的阿杰,十分无奈的摊了摊手,道:“这小子是个异数,不能依常理而论。” 第一场比赛是无戚对战席子业,第二场是阿杰对战卫逆,然后两场比赛败下来的两位决出第三名,最后才是武状元的争夺战。 阿杰回来了,不过,看上去心情有些不大好。 水镜月问道:“怎么了?”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道:“那个卫逆,刚刚说若是公子找到了他师兄,他可以退出比赛。” 水镜月挑眉,道:“他打不过你,给自己找个借口退场呢。别理他。” “啊?” 阿杰一愣,萧凌云和石昱文也是一愣,长庚的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水镜月郑重点头,认真问道:“你觉得自己能赢吗?” 阿杰想了想,点头,“我看过他跟无戚的比试,昨日就想过若是自己遇到他,要怎么赢。” 水镜月笑了,“这就是了。罗生殿的在黔州没少做坏事,等会儿狠揍他一顿,不用手下留情。” “哦。”阿杰感觉她好像在糊弄自己,但又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从昨日开始就一直都是以无戚作为对手的,怎么能输给卫逆那小子呢?卫逆是寒山子的弟子,寒山子是罗生殿的二把手,而自家师父十三岁就挑了罗生殿近百座山寨……怎么看自己都不该输。更何况,罗生殿也算跟师父有宿怨,揍他一顿算是轻的…… 阿杰这么想着,眉头舒展了,整个人又鲜活起来,一边看着场上的比赛,一边想着等会儿的对敌策略…… 萧凌云和石昱文看得目瞪口呆——这熊孩子……还真是被水镜月治得服服帖帖的,怎么说怎么信啊……话说,其实水镜月才是对他最有信心的吧…… 萧凌云教了阿杰几天剑法,似乎对水镜月这种只煽风点火却丝毫没有实际作为的做法有些不满,道:“阿月,你对寒山子的武功应该很熟吧?不教他几招?” 这回,不用水镜月开口,阿杰就道:“我自己能应付。” 得,萧凌云闭嘴了。 石昱文递给他一包糖炒栗子,道:“这是身为武者的骄傲?” 萧凌云剥了一颗栗子,似乎觉得味道不错,问道:“哪儿来的?” 石昱文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西林斋的位置,道:“那位沈公子送来的。要说也难为他了,西林斋好几个参赛者都被阿杰给踩下去了,他也不担心惹了众怒。诶,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吃甜的啊,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萧凌云挑眉,“大男人就不能吃甜的?” 石昱文挠了挠脑袋,“倒也不是……不过,想一想,敢承认自己喜欢吃甜食的男人,的确很有胆量。” 底下第一场比赛就在众人的闲聊中结束了。毫无意外的,蜀山派的无戚胜了。 萧凌云道:“要论实力,这次武试所有的参赛者,无戚是最强的。他跟阿杰不一样,每一场都实打实的赢得漂亮,让人心服口服。若是没有意外,他应该能拿到第一。” 他说着又看了阿杰一眼,挑眉道:“阿杰可能成为那个意外。不过,这也要你先赢了卫逆再说。” 阿杰跟自家师父和公子打声招呼,拿着五残剑下场了。 就在这时候,水镜月发现尚在飞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想对她说什么。 水镜月倾身,用肩膀碰了碰长庚的肩膀,道:“若是那位在宫中设宴,要求武试前三甲的师门出席,该怎么办?” 长庚想了想,道:“如此,昭明宫的酒估计不够。” 水镜月大笑。身后的萧凌云挑了挑眉,“你居然也会说笑话。” 他们这一群人本就引人注目,她这一笑,更是引来无数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 不过,那些目光并没有停留太久,一群人也没有空理会那些目光—— 比赛开始了。 从武试第一日到现在,阿杰的每一场比赛都很滑稽,胜得很“侥幸”。若只是一场,的确可以把他的胜利归结于运气。可若是每一场都是如此,便无法用单纯的运气来解释。 退一步说,即便他真的是靠运气走到这里,如此好运,也可以说是他的实力,还是一种让人气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的实力。 不过,也有很多人如萧凌云一般,从一开始就没有轻视这位少年。一个是因为他的师父月姑娘,一个是因为他手中那把剑。 月姑娘无门无派,在江湖中或许没什么地位,但没有人敢轻视这位如今也不过二十岁的女子,自然不会轻视她的继承人。即便这位继承人看起来跟她实在不大像……当然,没有几个人知道月姑娘其实只教了他踏月步,教了他几招不成章法的剑法。 而阿杰手中那把五残剑,最初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有认出来。不过,这么多人,总有识货的。五残剑是神兵,在江湖百晓生的神兵榜上一直也都是有名号的,只是,因了这把剑不祥,难以驾驭,所以排名一直都比较靠后。可是,也正是因为如此,能用此剑之人,必定不容小觑。更重要的一点是,五残剑,素来是昆仑派掌门继承人的佩剑。 一个少年,既是月姑娘的弟子,又有昆仑派的背景……即便他的踏月步有些难看,昆仑剑法使得有些不伦不类,也是不容轻视的。 阿杰能走到现在,很多人意外,但更多的人觉得是情理之中。被月姑娘和昆仑掌门空桑同时看中的少年,若是连区区武试都过不了,那才是笑话呢。 ——所以,阿杰其实也很不容易。 萧凌云在寻找阿杰身上的天赋异禀,可阿杰本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天赋异禀。他觉得自己就是生活在一群天才中的凡人,是闯入凤凰窝里的一只小麻雀,所以,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 他是个孤儿,幸运的遇上了长庚,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地狱。 他是个小厮,幸运的遇上的月姑娘,飞到了一个从未到达的高度,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长庚救了他一命,救了他的兄弟,救了整个幻海宫,他乐意给他当一辈子的小厮,而不是什么幻海宫的少主。 他的师父只教了他三天踏月步,只教了他不到不到半个时辰的剑法……可那么多人,从风寻木和空桑,到尚在飞和萧凌云,他们每一个人教给阿杰的时间都比月姑娘长,他却只真心实意的叫水镜月一声“师父”。 她的确没有教阿杰武功,但,若不是因为她,他永远都只是站在自家公子身后的小厮。 他从来都没有因为小厮的身份而自卑。即便是现在,他也认为,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他都是长庚的小厮。 可是,某一天,有个人把他带到一个他从未到达的高度,告诉他说,要多看看这个世界…… 他睁开了眼睛。 他的确是个小厮,但,小厮也能活得与众不同。 第四百三十五章 嫌疑 阿杰赢了卫逆,最后却仍旧输给了无戚。 他赢得很狼狈,输得很惨烈。 他赢的时候很多人在笑,输的时候,现场却是一片寂静。 他赢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他很幸运,输的时候,所有人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不愧是月姑娘的弟子”。 阿杰伤得很重,无戚也并不好受。 阿杰输得有多惨烈,无戚赢得就有多惨烈。 最后,景平帝宣布结果的时候,水镜月抱着阿杰离开了,蜀山派的弟子扶着无戚离开了。阿杰和无戚隔得远远的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容。 出了比武场,阿杰趴在萧凌云的背上,偏头看着跟着一旁的水镜月,问道:“师父,我没给你丢脸吧?” 水镜月淡淡的笑了,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乱发,道:“没,你做得很好。” 阿杰傻笑着在她背上睡着了,或许,是晕过去了。 回客栈的路上,水镜月看了看左手边的大伤患,又看了看右手边的小伤患,琢磨着回去还是给阿杰疗伤。阿杰身上的伤看着虽有些恐怖,不过都是皮外伤,用乌炎心法疗伤,今晚应该就能好了…… 不过,等到回到小院,水镜月看到院中等待的客人之时,放弃了给阿杰疗伤的想法,还十分庆幸他已经睡着了。 在主人家不在的时候,还能大大方方走进这家小院的,自然不是普通人—— 来人是金陵府府尹赵大人,还带了两个护卫。 “长庚公子,有件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请随本官去衙门里走一趟。”赵大人说得很客气,却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萧凌云吃了一惊,回头,却见水镜月和长庚都十分的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长庚后退半步,朝赵府尹微微躬身,侧身,抬手,“赵大人请。” ——神态从容,仿若真的只是主人家在送客人出门。 赵府尹偏头,对身后两个护卫道:“枷锁就免了。” 长庚微微躬身,“多谢。” 赵府尹还礼,“多谢长庚公子配合。”他又朝水镜月点了点头,“月姑娘,抱歉了。” 水镜月侧身,给他们让开了道路,淡淡道:“府尹大人言重了。阿月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答应。” 赵府尹点头,“月姑娘请讲。” 水镜月道:“他身上有伤,金陵府的牢房阴冷,伤口容易复发,还望大人多加照拂。” 赵府尹道:“月姑娘放心。” 水镜月微微躬身,“多谢。” 长庚跟着赵府尹走了,萧凌云背着阿杰,看着水镜月,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昨日遇到什么事了?” 水镜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睛仍旧看向门口的方向,道:“萧凌云,把阿杰带到云国大使馆住几天。” 萧凌云感觉有些憋闷,道:“阿月,我一直拿你当妹妹,就算千殇那事是我对不起他,你有必要跟我如此生疏吗?” “我什么时候跟你很熟吗?”水镜月偏头看他,顿了顿,道:“他是我徒弟。” 萧凌云无奈道:“你就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不能。”水镜月拒绝得十分的直接,“你若知道了,阿杰问起,你会说漏嘴。记住,这事儿不能让他知道。” 萧凌云问道:“他醒了没见到你们,我该怎么说?” 水镜月瞥了他一眼,“骗小孩儿还不会?” 她说着已经转身,出了小院,没一会儿就没影了。萧凌云背着阿杰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最后仰头望了望天,叹气,“这是一般的小孩儿吗?” 长庚犯了什么罪? 萧凌云很困惑。 赵大人亲自前来悦来客栈“请”他配合调查,一方面是对他和月姑娘的忌惮,另一方面也说明案情的确十分严重。官府的确有逮捕他的理由,但若真的是因为那件事,来请他的绝对不是金陵府尹,也不会是两个护卫。 其实,在看到赵大人的时候,长庚和水镜月也有一瞬间的困惑,不过,他们很快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春回村的赤脚草庐,山坡上那间破庙里的残尸。 那里的血腥味太浓重,迟早会被人发现。昨日,长庚和水镜月前去春回村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迟早会找上他们配合调查。而长庚之所以被当做嫌疑人,是因为现场留下了极寒真气的痕迹。 原本,昨日从春回村回来的时候,水镜月和长庚就该去府衙里备个案,如此也不会有这许多麻烦事。不过,长庚当时受了伤,水镜月是江湖人,不会有这样的自觉。 长庚和水镜月都猜到了这件事,可是,事情还是有一点出乎意料—— 这案子的原告是寒山子。 长庚在公堂之上见到他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因服用荣休丹爆体而亡的人就是寒山子的弟子,已经失踪一个月的田完。 寒山子昨晚半夜之时就收到一封信,说他的弟子在那间破庙,这才发现了命案现场。看到弟子死后血肉模糊的尸骨无存的惨状,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直接告到金陵府来了。不过,在看到赵大人真的将长庚带到公堂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惊讶的。 赵大人问话的时候,长庚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提到了瀚海宫,提到了荣休丹,提到了假赤脚大夫……不过,他没有提水镜月的悬赏令,也没有提天香楼。所以,在众人听来仍旧有很多漏洞。 赵大人自然知道水镜月一直在找汪晓春,但为什么是昨天?她的弟子还在比赛呢。另外,瀚海宫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金陵城,为什么柔然人不去云国大使馆刺杀云国使者,反倒设局对付两个江湖人? 而寒山子无法理解的是,瀚海宫的人为什么会抓自己的弟子?又为什么会有荣休丹?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是,田完的案子,跟君子学院谢仪行的失踪案、月牙湖的沉尸,还有星祭阁的失窃案是否有关系?若田完是死于长庚之手,月姑娘却又主动提出帮忙查案,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比他们想象中更加可怕的阴谋? 赵大人的疑惑提得很直接,寒山子的困惑说的很隐晦。不过,无论他们怎么说,长庚都无法回答。事实上,在将事情的经过述说了一遍之后,无论赵大人和寒山子再提什么问题,他都只回了一句话—— “我很抱歉。” 他是真的觉得很抱歉。 不知何时站在屋顶之上的水镜月也觉得很抱歉。 对寒山子感到抱歉,明明答应了帮他寻弟子,最后却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眼前。 对赵府尹感到抱歉,明明答应了帮他查案子,最后却反倒给他惹了麻烦。 不过,或许是他说这句话时太过从容,语气太过镇定,寒山子和赵府尹似乎都不怎么相信他是真的抱歉,只当这句“抱歉”代表着拒绝回答。 赵大人看上去似乎有些为难,揉着太阳穴大概是头又开始疼了。 周师爷提议,“何不请月姑娘来作证?” 寒山子神情一滞。 赵大人匆匆拍了惊堂木,“天色已晚,明日再审。嫌犯暂时羁押,退堂。”说完,便拂袖而去。 第四百三十六章 藏龙 天色的确有些晚了。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不过,这明显不是退堂的理由。 赵府尹下了公堂之后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无涯阁。 无涯阁是藏书阁,也是衙门里存放案卷的地方。不过,赵府尹不是来找书的,也不是来查案卷的。他进门之后,就在书桌旁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阁楼里很暗,他却没有点灯,微微合着双眼,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没想到金陵府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 清淡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的时候,赵府尹睁开了眼睛,转头,在周围视线扫了一圈,却找不到声音的主人。他倒也没有勉强,只看着前方的黑夜,道:“月姑娘此话何解?” “呵,看来我猜对了。”一声轻笑,声音缥缈,听不出不知来自何方,“听闻赵大人素有清名,办案公正廉明,小女子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赐教。昨日,我们两人一起去的春回村,他既然有嫌疑,为何我不能是帮凶?” 赵府尹道:“月姑娘若能找到瀚海宫的人,长庚公子的嫌疑自然洗清了。” ——这话的意思像是说,他知道长庚是清白无辜的,但抓了他,月姑娘便会主动帮忙找到凶手。 这世上,敢如此威胁月姑娘的也没几个人了。若是平日,月姑娘想必会十分不屑。但此刻,黑暗中的声音却沉默了会儿,道:“看来那个人的身份很特殊。” 赵府尹没有回答,也不知是不是默认。 那个声音继续猜测着,“那人能看出这几桩案子的联系,必定是个高手,一个不寻常的高手……能让金陵府忌惮的人,地位必定也很高……很了解,也很信任本姑娘……呵,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在昭明宫还有如此大的靠山。” 赵府尹仍旧不动声色,内心却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她猜得不错。 可是,一般人不会这么想。至少,他相信,金陵城所有关注着这件事的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想,不会有人觉得他只是单纯的想要查案,想要找到这几桩案子的凶手。 无论是昭明宫,还是云国大使馆,所有人都能为金陵府逮捕长庚找到一个更深层次的理由。长庚的身份太特殊,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借口,相信大理寺也会很乐意请他去喝茶。 所以,当那人替他定下这个计划的时候,他曾想过月姑娘的反应,有些担心她会打乱他们的计划。 可那人却反骂了一句——“你当她跟你们一样白痴?” 坐在无涯阁的赵府尹出了会儿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黑暗中的那个声音已经沉寂很久了——月姑娘离开了。 今夜的无涯阁很安静,守在门外的护卫都被赵大人打发走了。 不过,沉浸在书香墨染之中的赵府尹知道,今夜的金陵府必定不平静。只是,今夜来的那些人并不是他想引来的人,却也不是他能拒之门外的人。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最后离开的时候,心情一定不会很好。 此刻,站在屋顶上的水镜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刚刚走进监牢的那位访客的心情是好是坏,反正,她在看到他的时候,心情是很不好的,尤其是,当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十分没有眼色的在里面停留了半个时辰之时,她的心情就更加不好了。 监牢里,长庚盘腿坐在小案旁,端着茶杯,也不知从那浑浊的茶水中看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浅,嘴角弯起的弧度几不可查,但的确不一样了。 坐在对面的男子没有错过这个笑容。从他进来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了,他说了很多话,问了很多问题,许了很多承诺,对面的白衣人都无动于衷——无论他自称是金陵府尹的远亲赵九公子,还是开陈公布的挑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都不为所动。 “你在想什么?”景平帝很希望他那个笑容是因为他刚刚说的那番话,可他很清楚,那个笑容不是给他的。 长庚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一下,嘴角的那个笑容却是已经消失了,“一个人。” “西南王?”景平帝脱口而出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伸手去拿茶杯掩饰着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思绪。 不过,长庚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他内心的波动,只淡淡的摇了头,道:“在下进入金陵城的那一刻起,就有很多人都想知道我来这里的理由。我早就给出了答案,不过,那个回答似乎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答案,所以,没有人相信。” 他说着放下了茶杯,看向对面的华服男子,微微躬身,神情淡漠,却没有一丝恭敬,道:“在下不才,恐辜负圣意。” 景平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怒气,“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他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感觉脖子后面似乎有阵冷风吹过,凉飕飕的。他伸手摸了摸后劲,回头看了一眼—— 站在不远处守候的红袍侍卫似乎也觉察到不对劲,快步走了过阿里,手中的银枪紧了紧,看了看坐在监牢中的白衣人,然后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景平帝,问道:“皇上,您没事吧?” 景平帝微微皱眉,“没事。” 长庚微微仰头,看着牢狱顶部有些灰暗的屋顶,道:“她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尚将军,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尚在飞意识到他说的是谁之后,咽了口口水,对景平帝道:“皇上,快走吧,晚了真的会出事的。”他说着,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拉着景平帝的胳膊,连扶带推的扯着人出了监狱,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往身后看了一眼,带着几分哀求…… 景平帝觉得自己还是很了解这位燕王世子的,见到他这连番的动作,震惊的同时,还十分的困惑。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座监狱的屋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在两人走远之后,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黑夜中走出,却并不是从屋顶上下来的,而是从旁边的树林里走出来的—— 今晚,监狱附近的守卫很松懈,只一个狱卒守在火堆旁,抱着酒坛子点脑袋,似乎已经睡着了。 黑衣人抬手,一阵风过,一颗石子打在那狱卒的后颈—— “咚!” 狱卒的脑袋敲在酒坛上,终于真的睡过去了。 黑衣人撇了撇嘴,走进了那幽深而阴森的入口…… 第四百三十七章 斩草 从入口处的步道下来,转角处插着一根火把,另一边是长长的走道,长庚所在的牢房就在这条走道的尽头。 这座监牢里关押的人不少,然而,这附近的牢房却都是空的,很是安静。 牢房里有一张矮几,一张草垫,还有一张石床。矮几上点了一盏油灯,放了一壶茶,两只杯子,几本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石床上的干草上还铺了床厚厚的被子,看着就不是牢房里的标准配置。 ——赵府尹没有忘记对水镜月的承诺,对他的确很照顾。 牢门上挂了锁链,却并没有上锁。水镜月站在那张矮几前,打量着这一切,眉间的褶皱总算是抚平了些。不过,在看到一只硕大的老鼠大摇大摆地从眼前走过之时,再次不满的皱了皱眉—— 其实,这里的条件还算不错,比一般的破庙还要好点儿。若是换做水镜月自己来住,她一定不会介意,甚至住得十分悠闲。可是,此刻她却只替他觉得委屈。 ——她丝毫没觉察到这种偏袒有什么不妥,心道,他背上还有伤呢,能一样么? 长庚打开了她带来的食盒,朝她招了招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阿月,过来坐。” 水镜月坐了下来,帮忙把食盒里的盘子拿出来,一边道:“阿杰在云国大使馆养伤,九灵别扭了会儿也进去了,阿离有店小二照料。” “嗯。”长庚点了点头,取了筷子,夹了一个蒸饺,递到她嘴边,“没吃晚饭吧?陪我吃点。” 水镜月推开他的手,道:“你吃着,我帮你看看背后的伤。” 长庚拦住她,坚持道:“一个人吃饭很无聊的,陪我吃完了再换药。” 水镜月想了想,张嘴咬了一口,看着他把剩下的半个吃下,凑近了些看他,表情很认真,问道:“好吃吗?” 长庚点头,“还不错。” 水镜月笑了,将几盘饺子往他那边推了推,道:“喜欢就多吃点儿,有很多种馅儿的,这盘是韭菜鸡蛋馅儿的,这个是胡萝卜羊肉馅儿的,这个是虾仁馅儿的,这个是芹菜瘦肉馅儿的,试试看哪种最好吃。” 长庚点了点头,刚夹了一个虾仁饺,水镜月又把两碟酱料往他手边推了推,道:“这个是辣的,这边是不辣的,不过放了点儿蒜蓉。” 长庚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水镜月却避开了他的视线,似乎有些心虚,将那盘辣的酱料挪到自己这边,道:“你背上的伤还没好,不好吃辣的。” “好。” 长庚笑了,手中的饺子仍旧是送到她嘴边……两人分吃了四盘饺子,水镜月开始给长庚换药,借着微弱的灯光检查他背后的伤……伤口愈合的速度还不错,没有再裂开的迹象,最深的那道伤口也长出了淡淡的粉色…… 水镜月放心了些,眉头却没有完全舒展……麒麟血的效果很好,若是好好休养,这种程度的伤,三天之内便能好全,若不是他受伤之后一直折腾,这会儿早就好的差不多了…… “阿月。” “嗯?”水镜月应了一声,没有抬头,仔细在每道伤口上抹上药膏。 长庚道:“瀚海宫的人,是来找我的。” 水镜月的手微微一顿,继续给他上药,点了点头,“嗯。” 长庚的手绕到身后,拍了拍她的膝盖,道:“别紧张,他们今晚不会来,最快也要等到明晚。按照他们之前的几次行动来看,他们至少有三个人,身手虽不错,但我能应付。” 水镜月没有出声,上了药,取了绷带来给他包扎……沉默,或许是在思考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又或许,代表着无声的抵触与反抗。 长庚没再继续劝说。在金陵城的这些天,从星祭阁失窃到失踪案,再到如今的几桩命案,他们一直都在一起查案,虽然讨论案情的次数并不多,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的想法,也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知道他会怎么做,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也知道她最后一定会同意…… 他知道,换做是她,也一定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良久,水镜月终于开了口,却逃避事实般的说起了旁的事,“长庚,你不是想知道我昨晚做了什么吗?” 长庚点头。 水镜月道:“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男女老少,正邪黑白,三教九流,都有。他们当中,很多人都不是好人,至少,不是大多数人认同的那种好人,比如说风华姐。 墨华楼是从前的黑道老大,我跟风华姐是至交,认识的黑道朋友很多……这里是金陵城,我原本并不想麻烦他们……要查到一张悬赏令的主人,对他们来说不是多困难的事。更何况,无论是千岛湖的那位弟子,还是第一个想要我的命的那人,虽不想让我找到他们,却也很想让我知道他们是谁。” 包扎好了,水镜月顿了顿,打了个结,帮他穿好衣服,一边继续道:“当年风华姐跟我一起去千岛湖的时候,毁了所有的荣休丹,也毁了制造丹药的药方。没想到它又出现了……那个千岛湖的弟子,前几日刚刚过了太医院的考试,在两日前就去太医院报到了。你刚刚该跟那位自大的皇帝提个建议,太医院的考核太粗糙,选出来的太医连当一名医者的资格都没有,让他以后看病的时候还是请民间的大夫比较好。” 长庚忍不住笑了笑,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被水镜月警告了一声。他说:“那你做了什么?把那位考生送哪儿去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认真道:“阎王殿。” 长庚想了想,道:“方圆山庄?” 水镜月笑了,“妖魔鬼怪的山庄,可比阎王殿更可怕。我给天枢写了封信,跟人一起寄去了水镜宫,北斗七星知道这事之后,想必只会比我更加愤怒。” 她说着又问道:“悬赏令的另一个主人,那个自称是金诞丁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长庚问道:“什么人?” 水镜月笑了笑,只是,这次的笑容有些悲伤,道:“金诞丁是当年那个炼丹师,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是金诞丁的儿子。他问我记不记得金诞丁这个名字,知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知不知道他的儿子是如何逃过那场劫难的。 我的确不知道。 他很愤怒。 他跟我说,他今年才十八岁,八年前只有十岁。十岁的时候,他亲眼看着他父亲倒在他面前,鲜血流了一地,流到他的脚下,他害怕得发抖,却不敢哭,不敢睁开眼看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眼,甚至,在杀父仇人向他伸出手的时候,还要笑着说一声‘谢谢’。 昨晚,我的刀刺进他的身体的时候,他笑得很诡异,问我知不知道当年那些孩子最后都去了哪儿。” 长庚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水镜月朝他笑了笑,道:“斩草除根这种事,我不常做,不是不会,也不是不忍心,只是不在乎。” 第四百三十八章 耍赖 第二日,天色微明。监牢里的采光不好,仍旧如夜晚一般阴暗。 水镜月刚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长庚背后受了伤,只能趴着睡。此刻他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睡觉的样子,而且,看那样子,应该已经看了很久…… 她眨了眨眼,“你没睡着?” 长庚笑了笑,“刚醒。天色还早,再睡会儿?” 水镜月侧了侧身,托着脑袋看他,道:“不睡了,去买早饭,你想吃什么?” 长庚道:“跟你的一样就行。” 水镜月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继续问道:“你喜欢吃粥,还是喝豆浆?或者吃面?阳春面鸡蛋面还是鱼汤面?现在不能吃辣的,要不要加香菜和香葱?” 长庚想起昨晚的晚饭,不由笑了,问道:“很想知道?” 水镜月点头,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像只好奇的猫。 ——她的确很想知道。昨晚给他买晚饭的时候,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么多小摊小馆,那么多酒楼客栈,她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他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她却完全不知道他的口味是偏咸还是偏淡,不知道他吃不吃辣……最后,买了他们经常吃的饺子,却不知道他最喜欢吃什么馅儿的…… 长庚凑近了些,“让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嗯?”水镜月眨眼,似乎没听明白,眼珠子转了转,下一刻却是往前凑了凑,嘴唇在他唇角处碰了碰,又飞快的离开了,看着他眨眼睛,“像这样?” 长庚明显愣了一下,在看到她脸上升起的绯云之时,眼中的惊讶转为笑意,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靠近……良久,他放开她,一只胳膊支在她脸颊旁,揉着她的脑袋,一只手仍旧捏着她的下巴,食指还在她下颚处挠了挠,看着她那双因为惊讶而睁得大大的眼睛,低声道:“像这样。” 水镜月仰躺着看他,半晌,眨了眨眼,看他的眼睛,“哦,那你能告诉我了?” 长庚笑了,拇指在她下巴处摩挲着,有意无意的抚过她的下唇,道:“你喜欢吃的,我都喜欢。” 水镜月微微一愣,不满道:“你这是耍赖。” 她说着拂开他的手,掀开被子,一个翻身直接下了床,取了外套穿上就往外走。 长庚坐了起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生气了?” 水镜月甩开他的手,头也没回,开了牢门,没一会儿就飘远了,“去买早饭。” 长庚看着她逃也似的走远的背影,虚握着手指掩唇,笑了很久,“不是生气,是害羞了。” 监牢门口值夜班的那位狱卒不知什么时候醒的,附近的守卫增加了。不过,只是几个狱卒而已,凭她的轻功,原本能悄无声息的来去无踪,但她偏偏要大大方方的进进出出,被狱卒拦下的时候,直接将周师爷当初给她的腰牌拿出来…… 虽然金陵府的狱卒从来都不知道府上什么时候多了个女护卫,但,那腰牌的确是真的。有人找到护卫首领那里去问,回来之后再没人敢管这位把监牢当自个家的姑娘了…… 水镜月买早饭回来的时候,长庚正在写字,见她回来,停了笔,将那刚刚写好的字揉成一团,把桌子收拾开来,起身接过食盒,问道:“怎么了?不高兴?” 水镜月眨了眨眼,朝他笑了笑,“哪有?” 长庚拉着她坐下,揉了揉她的脑袋。 水镜月微微低了头,努了努嘴角,嘀咕道:“被人利用,怎么会高兴?” 长庚失笑,打开食盒看了看——白粥,藕片,土豆丝,还有两个鸡蛋。平常的小菜,是他们经常在悦来客栈的那间小院里吃的菜式。他将早餐拿出来,盛了一碗粥递给她,又取了筷子送到她手上,道:“趁热吃。” 水镜月点了点头,吃了两口,抬眼看他,笑了笑,道:“跟你说个好消息。” 长庚点了点头,给她夹菜,“什么事?” 水镜月道:“我去悦来客栈的时候,遇到河中双凤了。他们说,黑市上那些法器什么的,昨晚突然消失了大半,就连那本《星宪》的数量都减少了。” 长庚倒是有些惊讶,想了想,抬眼看她,“你做的?”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继续喝粥,“我哪有那么本事?” 长庚笑了笑,“除了你,还有谁有这种本事?” “是跟我有点儿关系……不过,我只是请客的,正主不是我。”水镜月想了想,问道:“听说过碎玉阁吗?” 长庚点头,“碎玉公子是江湖有名的贵公子,我听说碎玉阁位于洛城,你前晚去了碎玉阁找他?” ——昨日清早,他见到她第一眼就猜到昨晚她跑了很远的路,却没想到她直接从金陵城跑去了洛城,这来回一趟,可有两千公里。 水镜月耸了耸肩,似乎对那位江湖贵公子颇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个鼻子灵点儿的商人而已。不过,他收藏的东西挺多倒是真的。我去给他介绍生意,请他有空来一趟金陵城,想必昨晚碎玉阁的人就已经到了。” 长庚明白了,点了点头,问道:“你让他帮忙鉴定黑市上流通的巫术法器?” 江湖贵公子,碎玉阁的阁主碎玉,不会武,但眼光很好。碎玉阁中收藏了世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但很少出售。他们最主要的生意是替人鉴定各种“宝贝”,无论在江湖之中,还是在江湖之外,都有很高的声望。不仅名门贵族的品鉴会喜欢请碎玉阁的人光临,很多黑市上的大型拍卖会也会请碎玉阁的人坐镇。 有碎玉阁的碎玉公子坐镇,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出售假货? 水镜月挑了挑眉,“我见过的巫师,可没谁会倚仗法器。” 长庚笑了——的确,苍烬作为那个人的传人,可从来都没继承什么法器。 说了件愉快的事,吃饭的胃口也好了点儿。吃完了早餐,长庚将碗筷收拾进食盒,水镜月拿了他之前扔掉的纸张来看,还没展开,就被长庚发现了,一把夺了过来。 水镜月耸了耸鼻子,“小气。” 长庚将那张纸藏起来,道:“下次写给你看。要不然,你画一幅画,我给你题字,如何?” 水镜月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笑了,“题一首诗。” 长庚揉着她的脑袋,“好。” 水镜月却突然叹了口气,将食盒放到地上,取过一张纸铺在面前,道:“长庚,我刚刚回来的时候,见到石昱文了。他听说你被关了,正跟赵大人求情呢。我没敢去见他。” 长庚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水镜月取了笔,蘸着墨水,道:“昨日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金诞丁的儿子那个。你知道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道:“他说,如今,他的名字叫石金。” 粗糙的宣纸,笔端游走,第一个字是“星”。 她继续写下去—— 第一行,五个字,“星祭阁失窃”。 她润了润笔,继续道:“赵大人调查的结果,或许会止步在瀚海宫。但,瀚海宫背后肯定还有人。而这一次,不管有什么原因,我都不打算放过他。” 第四百三十九章 梳理 水镜月在一张纸上写下了最近金陵城发生的几桩不寻常的事—— 星祭阁失窃 君子学院谢仪行失踪 寒山子弟子田完失踪 郭青、天山派弟子一同失踪 月牙湖沉尸,黑蛇帮和身份不明的女子 昭明宫和栖梧宫的留书 苏木院的刺杀 星祭阁《星宪》的回归以及顶楼的血书 瀚海宫在春回村的截杀 水镜月写完之后,将谢仪行、田完、天山派弟子、黑蛇帮,几个名字圈了起来,最后圈起来那“身份不明的女子”几个字,道:“她们不会武,却被人传授了一种内力,那种内力让她们死的很慢,也很痛苦。不是一般的寒属性的内力能做到的,应该是极寒内力。这几桩案子的其他几个受害人,内力也都是偏冷的。最开始看到月牙湖的沉尸之时,我就产生了一个猜测——有人在用极寒内力做试验。我一直都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但后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却都一步步的印证着这个猜测。” 她的视线落在后面几行字迹上,继续道:“月牙湖的沉尸被发现之后,金陵府对这件事更加重视,对方担心被看出他们的真实目的,所以才会策划后面的一系列事件。昭明宫的留书,苏木院的刺杀,还有星祭阁的血书,无一例外,都想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东方家族上,他们想把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推到明处来隐藏自己。 原本,星祭阁的失窃,黑市上巫术的复燃,很多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方神相,很容易被他们误导。他们之所以会把《星宪》还回来,是因为若是失窃的东西寻不回,这桩案子便无法结案,金陵府、大理寺,还有景平帝,都会一直追查下去。” 长庚点了点头,接口道:“如今,东西找回来了,接下来,只要找到那个所谓的东方家族的后人就行。不过,没有人记得东方神相的子嗣长什么模样。” 她点头,抬眼看他,问道:“还记得牵星阵吗?” 长庚点头,“很特别。” 水镜月微微仰头,眼神悠远,道:“水镜宫中的牵星阵在辰星阁,不过,那阵法并不是北斗七星摆下的,而是我师父摆下的。玉衡姑姑曾跟我说过,辰星阁的牵星阵并不是完整的牵星阵,真正的牵星阵只有我师父那个级别的高手才能完成。我去问师父的时候,他没回答我,似乎还有些生气。后来,在闲云岛,我问过舅舅和若谷叔叔,他们说,牵星阵在用极寒内力使出来时,才是真正的牵星阵。” 她低眉,看长庚,问道:“我师父那个级别的高手,再加上极寒内力,你想到谁?” 长庚沉默了会儿,道:“冰泽。玄冥心法,是冰泽心法的一部分。” “或许,你的内力能完全压制他们,也是这个缘由。”水镜月在一旁写下冰泽的名字,继续道:“瀚海宫失踪的那位宫主,或许就是冰泽。还有一件事,一直都被我们忽略了。” 她一边说一边写着几个关键字,道:“恩科。今年的恩科是三科同举,医科、文科、武科。还记得开恩科最初的起因是什么吗?” 这件事石昱文曾说过,这次朝廷开恩科,最初只是要选太医的,而原因是太后重病。 水镜月道:“太后重病,丞相求药。如今的太后还不到五十岁,却仿若已经油灯枯尽。在苏木院之时,我见到太后的时候,大概猜到她为什么病倒。太后年轻的时候,应该服用过子夜珍珠水。” 长庚道:“所以,是中毒?” 水镜月叹了口气,道:“算是,但也不全是。子夜珍珠水是有解药的,百草堂的大夫都能解。子夜珍珠水的毒是慢性的,最初对身体的损伤并不大,只要及时解毒就没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毒早就侵入骨血,没法解。即便能解,对身体的损伤也很难恢复。太后中毒的时间太久,而且应该服用了不止一次。如今,就算是吃了解药,她也命不久矣。 当一个人求助医学无效之时,便很容易转而看向别处。无论是太后,还是石君禄,都记得星祭阁,还有当年从那里走出来的祭司。当年的那些祭司都已经不在了,不过,石君禄手上有另一个人——石金,金诞丁的儿子,也是金三水的后代。 八年前,江南二十四水帮那件案子,我查到背后有朝廷官员的支持,但具体是何人却不得而知。赵大人曾承诺说,会将此事上报大理寺,可最后却不了了之。只是,我没有想到……” 长庚揉了揉她的脑袋,“与你无关。” 水镜月笑了笑,又取了一张纸,一边写,一边道:“冰泽心法、星祭阁、金三水。你能想到什么?” 她停笔,抬眼看长庚。 冰泽心法、星祭阁、金三水。 三个词。 一个是传承自极北之地的内功心法的名字,一个是位于大昭皇城的建筑的名字,一个是死了八百年的江湖术士的名字。 这三个词能有什么联系? 一般人想不到。但水镜月能想到,长庚也能想到。因为他们这几年一直都在寻找这个真相。 他们缺少的,只是最后的证据。 长庚拉过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捧在手心里,抵在额头上,微垂着双眸,姿态仿若请求,仿若祈祷,低沉的声音掩饰着内心的不安,“阿月,即便是真的,我也不会放手。” 水镜月微微一怔,突然挣脱开来,抬手,“啪”地一声打在他脑门上,道:“那是当然!你敢放手试试?” 她说完,还没等长庚反应过来,就起身,转眼间就出了牢房,顺手还把牢门关上了,一边甩手道:“晚点再来看你……嘶,脑门真硬,疼死了!” 长庚怔怔的看着那飞扬的马尾消失在转角,听着那一声抱怨,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额头上刚刚她打过的地方,不由弯了眉眼,低低的笑出声来—— “这可是你说的……” 出了金陵府,水镜月去了一趟云国大使馆,只是悄悄的看了一眼阿杰,没敢进去见他。 阿杰的伤还未好,不过人在昨晚就已经清醒了。不出意外的,在陌生的地方醒来,他第一件事便是问自己在哪儿,自家公子和师父又在哪儿。 萧凌云把想了两三个时辰的理由告诉他,说两人奉皇命进宫了,因为担心皇帝对他不利,便把他送大使馆来了。 阿杰听了这话之后,十分不屑的瞥了他一眼,明显的不信。不过,他倒是没吵没闹,只在今早起来的时候,说了一句想回客栈,被拒绝之后,也没有坚持。 水镜月到的时候,阿杰正在做恢复训练,一边跟萧凌云聊天,九灵蜷在他身旁的树根下睡觉。她见他状态不错,又悄无声息的走了。 把阿杰托付给萧凌云,主要是担心他知道长庚下狱之后,会不管不顾的跟去监狱。水镜月有事要忙,也没法带着他。 在苏木院的时候,瀚海宫的刺客就已经认出了长庚的冰泽心法,所以才会接下追杀月姑娘的悬赏令。而在春回村的时候,他们想杀水镜月是真,但更重要的,是想抓长庚。 赵府尹想用长庚引出瀚海宫的人。瀚海宫想要得到长庚的理由足够强大,不过,他们已经失败了一次,虽不会因此而放弃,却一定会更加小心,更加谨慎。 水镜月决定做一些事,给他们一点信心,逼他们早一点动手。 第四百四十章 长生 从云国大使馆出来,水镜月往城西的方向去了,准备去一趟紫霞山。不过,她还没走到城门口,迎面就碰上一个人—— “阿月?巧了,我正想去找你。” 水镜月上下打量着他,眨了眨眼,“笑凤仙,你遇上劫匪了?” 来人正是这段时间一直神出鬼没的笑凤仙。不过,他此刻看上去很是狼狈,头顶的发髻散了,身上那件怎么穿都穿不整齐的道袍掉了一只袖子,手中的齐纨折扇还算完整,白玉酒壶却是不见了,只剩下个壶嘴挂在腰间,嘴角和眼角的位置还有血痕…… 水镜月伸出食指去摸他嘴角的伤痕,“都破相了啊?哪里的劫匪这么厉害?城防营的没把你当可疑人士给抓起来?” 笑凤仙皱着眉头躲了躲,拍开她的手,没好气道:“你个没良心的丫头,还不是你害的?” 水镜月眨了眨眼,“跟我有什么关系?” 笑凤仙拍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走,道:“哥哥我两天没吃饭了,找个地儿边吃边聊。你请客。” 水镜月反抗道:“我还有事呢。” 笑凤仙拍她后脑,压着她一边走一边道:“什么事比喝酒重要?等帮我要回酒壶再说。” 水镜月倒是有些好奇,努力抬起脑袋,问道:“哪家土匪敢抢你的酒壶啊?” 笑凤仙手上用力,把她的脑袋压得更低了,咬牙道:“碎玉阁。” 吃饭的地点选在了秦淮河。笑凤仙租下了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点了一桌子酒菜,叫了一个艺妓弹着琵琶小调。 水镜月一只手转着翡翠酒杯,一手拿起面前的象牙箸,瞧了一眼几道精致得让人不忍下筷子的小菜,又抬眼看了看对面仍旧穿着那件少了只袖子的道袍的披发道士,终究还是放下的筷子,很是无奈,道:“笑凤仙,你这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笑凤仙给她倒了杯酒,挑眉道:“心疼了?我那只白玉酒壶可比这顿饭贵多了。” 水镜月自然不是在心疼银子,她也很清楚,笑凤仙不是为了宰她一顿才来这里的。水镜月觉得,她认识的人里边,笑凤仙是最洒脱不羁的,却也是最矛盾的一个人。 他视金钱如粪土,厌恶一切权贵。他能住破庙啃馒头,但他讲究起来,比皇亲贵族更加讲究,奢侈起来比最纨绔的二世祖更加败家。重点是,他比一般的纨绔子弟要有品位得多,而享受高品位,自然要更多的银子。但是呢,这么讲究的一个人,却从来不知道好好拾掇拾掇自己,看上去实在很不讲究。 水镜月撇了撇嘴,喝酒,问道:“你怎么招惹碎玉阁了?” 笑凤仙朝她举了举杯,扯着嘴角,挑了挑眉,道:“阿月,若不是我还有几分了解你,定然会以为你是在故意跟我作对。” 笑凤仙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找郭青的下落。前段日子,他打听到郭青追杀的那两个恶贼,也就是仇羽和姚孟。他为这事儿特地去了一趟金陵府,然后,知道了最近的几起失踪案,也看到了月牙湖的那几具沉尸……笑凤仙看出了端倪,联想到最近黑市上巫术盛行之事,他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笑凤仙道:“阿月,你知不知道,背后那人在借极寒内力做什么?” 水镜月不自觉的倾身,“做什么?” 笑凤仙勾了勾嘴角,凤眼下的那滴泪痣都带着几分玩味般的笑意,“炼长生不死丹。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好像有人相信,当年的东方穆手中有一张炼制长生不死丹的药方,他在临死前把药方藏进了一件法器中。” 水镜月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星祭阁或者旁的什么事。而是因为笑凤仙—— 她一直都知道,笑凤仙此生追求的,便是长生。她虽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长生之道,但,笑凤仙追求的长生,跟金诞丁之流追求的长生不同,与人无害,所以,她对他的追求素来都是尊重的。尤其是在知道他有先天不足之症之后,这种尊重之中,又多了几分理解与悲悯。 笑凤仙端着酒杯送到嘴边,抬眼看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来金陵城?” 水镜月道:“不是因为郭青找你喝酒?” “呵。”笑凤仙笑了一下,喝尽了杯中酒,“找我喝酒的人那么多,我为什么就只答应郭青?为什么一定要跟他约在金陵城见面?你认识我这许多年,什么时候见我带着门下弟子出山过?蜀山派的道士,无论修的是斩妖除魔,还是长生之道,素来都比少林寺的和尚还超然,师兄为何突然派了弟子来参加什么武试?” 水镜月似乎想到了什么,手中的酒杯捏紧了些,神情有些紧张,问道:“为什么?” 笑凤仙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给她续了杯,道:“师兄给我算了一卦,他说我能在这里寻到我的长生之道。” 他跟她碰了碰杯,斜眼看着她笑,道:“师兄说我的机缘与皇室有关。无戚参加比武,是为了拿到第一,进入昭明宫,偏偏遇到你的弟子。我用白玉酒壶冒充东方穆的祭酒器,就快要联系上背后收购法器的老板之时,黑市上所有的法器突然消失了,传言说那个老板死掉了。阿月,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给我捣乱的?” 水镜月呵呵的笑了几声,掩饰性的举杯,道:“这个……只是巧合。我帮你要回酒壶,算是赎罪,如何?” 笑凤仙摆了摆手,道:“我自己的东西,自己会拿回来。那什么碎玉公子管的也太宽了,我就算是卖假货又如何?我那酒壶虽不是什么法器,但绝对值那个价。哼!笑某人的身价,怎么就比他东方穆低了?我用了几十年的酒壶,哪里就不如他用来讨好老天爷的酒壶了?” 水镜月耸了耸肩,没应声。 笑凤仙道:“希望那小白脸不要换地方,今晚我就去把酒壶拿回来,顺手牵几只羊,呵,好多年没做劫富济贫的事了,拿银子砸人的感觉还不错。” 水镜月喝着酒,淡淡的瞧了他一眼,道:“笑凤仙,碎玉阁里有不少宝贝,还有世上最贵的酒壶。不过,碎玉公子不会武,碎玉阁藏了那么多宝贝却从来没丢过东西,至少说明他身边的高手不少,吃了一次亏了还学不乖?” 笑凤仙挑眉,明显的不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笑了,眼角飞扬,看着她的目光还有几分炙热,道:“昨晚我在碎玉阁遇到一个人。那人问碎玉公子,世上最贵的东西是什么,是不是在碎玉阁,能不能卖给他。你猜,碎玉公子怎么回答他的?” 水镜月眨眼,“最贵的东西?碎玉阁每年都会出几张榜单吧,类似江湖百晓生的排行榜,不过排的就是天下价格最高的几类宝石玉器之类。” 笑凤仙拿起筷子,夹了一颗鱼眼睛放进嘴里,笑吟吟的摇了摇筷子,道:“碎玉公子说啊,他也不知道世上最贵的东西是什么,但那东西一定不在碎玉阁。因为,他就知道有样东西,标价比碎玉阁最贵的珍宝还要贵。” 水镜月原本对奇珍异宝什么的不感兴趣,碎玉阁收藏的所有玉石,在她眼里只分两种——能制作颜料的和不能制作颜料的。相比较而言,她倒是对怎么制造以假乱真的“珍宝”更加有兴趣。不过,听到这里还是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笑凤仙手中的筷子一转,指向对面睁着大眼睛的女子,道:“你啊。” 水镜月一愣。 笑凤仙晃着脑袋,笑眯眯道:“你知道如今想在青鸟楼挂上买月姑娘性命的悬赏令,赏金需要达到多少才有资格吗?” 水镜月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斜了他一眼,“你要没事,我可走了。” “当然有事。” “那就赶紧说正事。” 笑凤仙凑近了些,认真看她,问道:“你究竟对易水楼做了什么?如今整个江湖黑道,居然没一个杀手敢接你的单子。” 水镜月咧嘴,假笑了几声,喝尽了杯中的酒,放下杯子,转身就走,“本姑娘绝对是吃饱了撑的才会跟来陪你喝酒……” 笑凤仙一愣,腾地一声站起来,“喂,丫头,还没结账呢!” “你自己看着办!” “阿月,你就这么走了会后悔的!诶,笑某人说真的!我遇上了一个人……哎,丫头,哥哥还有事问你!” 第四百四十一章 最贵 在水镜月跟笑凤仙一起前往紫霞山的时候,长庚刚刚过了一次堂,不过,这次审案的重点好像有些偏离方向了,赵大人问起了汪晓春的下落。若田完真是他杀的,赤脚草庐也是他毁的,那汪晓春呢? 寒山子其实是相信长庚的,昨日之所以有些不依不饶,只是因为刚刚得知弟子遇害,有些激动。今日这次来原本是想替长庚说几句好话,但府尹大人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看样子好像还想往长庚身上再加一桩命案…… 寒山子从公堂上退下来的时候,不由得皱了皱眉,看着长庚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带了几分同情与担忧……看样子是知道这次事情不简单……他原本想去监狱里看看长庚,不过,被金陵府的护卫拦下了,说什么原告不能见被告之类的…… 长庚回到牢房之后没多久,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个访客。只是,这个访客让他实在有些意外。不过,是个让人高兴的意外,也就是惊喜—— 来人是风寻木。 他仍旧穿了一身蓝衣,那把听海剑应该是在门口解下了,长发微乱,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却不及往日那般灿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担忧狱中人的状况。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隔着木栏看对面的白衣人,似乎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长庚起身,打开了牢房,“进来坐。” 姿态随意,语气自然,仿若这里是他在锦城的那间小屋,仿若他们昨日才见过面,仿若他只是来寻他一起吃顿家常饭。 风寻木的确是给长庚带了午饭。 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这牢狱倒是蹲得自在,看来我是白担心一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进了屋,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的桌子上,道:“昨晚刚到金陵城,寻到你们的住处,没曾想听到你下狱的消息,吓出一身冷汗。饭菜是悦来客栈准备的,听说是阿月吩咐下来的,我去的时候刚好碰到那位来送饭的公子哥,替他带来了。” 食盒很大,菜倒是不多,关键是里面有个隔层,装了很多药——外敷的内服的,治外伤的治内伤的,药膏药丸药汤…… 风寻木将食盒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你受伤了?” 长庚笑了笑,道:“阿月迷惑人用的。” 风寻木拿着一个红色的小药瓶把玩着,恍然道:“难怪,我就说水镜宫那么多上好的治伤药,她怎么买这许多寻常药。迷惑什么人的?跟你下狱有关?” 他刚问完又摆了摆手,道:“你先吃饭,等会儿冷了。吃完了再慢慢说,不着急。” 长庚给他倒了杯水,道:“不如你先说说你的事。七姑娘呢,没跟你一起来?” 提到唐小惠的时候,风寻木的神色明显黯了黯,还有几分苦恼,喝了口水,手指在茶杯柄上流连着,问道:“长庚,你说,世上最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长庚抬眼看他,有些不解,“怎么问这个?” ——风寻木可不是会想这种问题的人。 风寻木道:“我去唐家堡提亲,唐家大哥说,要世上最贵的东西做聘礼,才肯把小惠嫁给我。” 长庚正夹菜呢,听言惊得手中的筷子都差点脱了手。他自然不是因为唐家大哥的要求而惊讶……他定了定神,问道:“提亲?” 风寻木点头,“嗯,有什么不对么?” 长庚笑了,“很好。” 风寻木斜了他一眼,“别光说好,帮我出出主意啊。” 长庚道:“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据我所知,若你诚心跟七姑娘求亲,她就是舍了唐门门主之位,也会跟你走的。” 风寻木眨眼,似乎有些不信,“是这样?” 长庚挑眉,“别说你没看出来。” 风寻木挠着下巴,想了想,认真道:“我以前倒是也这么觉得,如今却没这个自信了。” 风寻木说起了自锦城分别之后的事,唐老夫人的葬礼,从锦城到恭州的同行,再到唐家堡入口处唐小惠那轻轻的一推…… 原来,那日,唐小惠将风寻木推开之后,风寻木并没有追上去。他原想领着千影离开,但千影似乎更愿意留在唐家堡。 他们在唐家堡入口处的那座村庄停留了三日。千影闯唐家堡也闯了三日,最后,或许是看她伤得实在太重,唐家大哥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要留下。 风寻木想起当日的情形,仍旧有些不解,道:“千影留下,自然是因为舍不得小惠。可她当时却说,她想留下来学武功,以后回东瀛给家人报仇。更让我惊讶的是,唐家大哥听了这话之后,居然带她进去了。听说,如今她已经进了血狱。哦,血狱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过仍旧很危险。” 长庚问道:“后来呢?你去了哪里?” 风寻木托着下巴,“很多地方。” 千影被唐家堡收留之后,风寻木便离开了。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他过着跟他刚来中原的那年差不多的生活,一匹马,一把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看过很多的风景,仍旧是信马由缰,金灵往哪儿走,他就去哪儿。 可是,也不知金灵是不是故意的,从剑阁出了蜀中,便往江陵城的方向去了,随后又经过襄阳城,去了趟西域,在沙漠里绕了一圈,又从阳关到了云国境内,还特地去了趟他跟小惠初次相遇的那个地方,也就是他从鹰群中救下唐小惠的那片草原……之后便从雁门关回了中原……他走过的地方刚好都是他们曾一起去过的地方。 虽然是去过一次的地方,但很多地方当时并未好好看过,而且因为时间不同,景色不同,倒并不觉得枯燥。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他却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如今,他看着再美的景色,喝着再香醇的美酒,都没了从前那种自在逍遥的心境,反倒总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像是缺了点儿什么。 最初的时候,他以为是习惯了热闹,突然一个人旅行,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适应。可是,在最后,躺在那片草原上的时候,看着苍穹之上的苍鹰,突然意识到,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是在思念一个人……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骑了马,一路从北方草原,直奔中原,入蜀中,走恭州,又回到了唐家堡的门口。 而今,那座村庄里已经住了很多人,繁华而热闹。 他走进村庄,进了一间茶馆,要了一壶茶。看着十分忠厚老实的茶馆老板给他上了一壶茶,茶水的颜色有些不对,下毒下得明目张胆。 他明白那是逐客令。 不是茶馆老板给他的,而是如今的唐门门主唐小惠的给他的。 他既决定了回来,自然不会就这么放弃。 他让人传话,没有消息。 他让人送信,没有回音。 他直接写了婚书,她仍旧不愿见他。 最后,他去闯阵。村庄里,唐家堡的守护者没有阻拦他,可,他过不了拿到迷雾阵。 跌落深渊的时候,唐家大哥和二哥同时出现了,把他救了上来,却又把他扔出了那座村庄。 唐家大哥转身离去之前,留下一句话—— “只写封婚书就想娶唐门门主?你若找来世上最贵的东西做聘礼,我们考虑考虑让你过去。” 风寻木讲完了故事,手指敲着下巴,继续道:“我听说碎玉阁收藏了世间最多最珍贵的奇珍异宝,碎玉公子更是江湖中眼光最好的鉴赏师,便去了洛城找他,却不料,刚好跟他错过了。 听说他来了金陵城,便寻了过来。可是,昨晚,他跟我说,世上最贵的东西不在他手上,而在月姑娘那儿。 阿月身上有什么宝物吗?她手中最值钱的不就是那把月下无影刀?可青鳞刀应该比月下更值钱吧?我总不至于送把刀做聘礼。” 他说着抬眼,凑近了些,十分好奇十分认真的问道:“长庚,世上最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长庚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这事,你可千万别跟阿月说,她会揍你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似曾 风寻木:“是吗?” 长庚认真点头:“是,会被揍得很惨。” 风寻木似乎并不在意,微微仰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点着头,表示同意,“被她揍一顿也好。不过,你们必须帮我。” 长庚笑了笑,道:“阿月会帮忙的,她的主意一定会很……”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抬眼看向风寻木身后的幽深的走道…… “怎么了?”风寻木回头看了看,却什么都没看到,有些不解。 长庚道:“有人来了,你先躲躲。” 风寻木往四周看了看——四面都是墙,躲哪里?钻干草堆? 长庚拍了拍他的胳膊,伸手指了指对面的牢房…… 风寻木挑眉一笑,出了牢房,还特地把那粗粗的铁链多绕了几圈,也不知怎么想的,顺手还给锁上了,然后一转身,躲进黑暗中了…… 不多久,黑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低声说话的声音,囚犯吵闹的声音,狱卒的怒喝声……很快,那些声音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黑色的皮靴,黑色的官服,来人的皮肤也有些黑,皱着眉头,神情严肃,不怒自威。他的脸色看着有些冷,却并不是在生气,相反,他的眼神很温和,甚至算得上亲切。 来人是大理寺卿,刘青云。 刘青云跟长庚在江陵城是见过的,当时长庚还是西南王府的门客,前往江陵城接西南王府的使者回家,而刘青云是负责查使者刺杀案的钦差。不过,当时西南王府那边主要是王少卿在负责,刘青云见长庚的次数多,却没怎么打交道。 “长庚公子,别来无恙。”刘青云拱了拱手,跟上次见面相比,他看着清减了不少,眉宇间似乎有些忧色,还有些倦色,不知是不是没休息好。 长庚将桌子上的饭菜和各种药收拾到一旁,起身,微微躬身,算是回礼,“刘大人。” 刘青云让狱卒把门打开,就让他离开了。那狱卒在离开的时候,才想起这牢门之前没锁,谁给锁上的?不过,他只挠了挠脑袋回头看了一眼,便把这想法抛脑后,溜达出去了…… 刘青云来这里,让人有些意外,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长庚在转念间就已想过很多他来这里的理由,然而,刘青云说出第一句话之后,他还是十分意外—— “长庚,不是你的本名。是不是?” 刘青云这话问得很突然,开口的时候一直都拧眉看站在对面的年轻男子。他当大理寺卿当了十多年,办案子办了将近三十年,见过很多人,很多很会说谎的人……他能从一个人最细微的表情看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可是,这一次,他失败了。 长庚的确很意外,只转瞬间,他便想了很多个他问这句话的目的——只是试探?还是他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他早就习惯了不动声色,脸上并没有将情绪表现出来,在听那句问话时,只是倒茶的手顿了顿,并没有任何失态的地方,看向刘青云的眼神很平静,语调很从容,“是与不是,有何分别?” 茶水斟好,他将茶杯往对面推了推,“刘大人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来问?” 刘青云端着茶杯,抿了一口便放下,看着他的眉眼,道:“前些天,我做了一场梦,想起了一些往事……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长庚道:“既然是梦,又有几分可信?” 刘青云点头,“的确,若是一般的梦,的确不可信。可我梦到的人不是一般人,所以,梦境也显得不同些。” 长庚笑了笑,喝了口茶,“不知大人梦道的是何人?” 刘青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眼神却是愈发的幽深,“我查过你。应该说,很多人都调查过你。西林斋,金陵府,康定军,镇南军,还有皇帝身边的人……我能查到最远的地方,是四年前的岭南。其他人不会比我查到更多。”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这话刚刚问出口,却突然又摆了摆手,站了起来,“罢了。你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该知道。” 他转身,走出了牢房,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带着几分怀念,悠远的目光仿若穿越了时空,看向埋葬在岁月之中的另一个人…… 或许,是被他最后那个目光触动了,就在那黑色的官袍快要消失在转角之时,长庚突然叫出了他—— “刘大人。” 刘青云回头看他,眼中已然恢复的平静。 长庚笼在袖中的手指握紧了些,微微的泛白,语调却仍旧平静而淡然,“大人若是思念旧人了,可以来找在下喝杯茶。” 刘青云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春风化雨般的,原本冰冷而威严的脸,顿时变得温和而亲切。他点了点头,看他的眼神不再悠远,也没了最初的担忧,温和当中包含着几分欣慰,很像长辈看向晚辈的神情,“还是不一样。” 刘青云走了,风寻木出来了,看了一眼空空的走道,神情有些担忧,问道:“他认出你了?” 长庚道:“大概。” 风寻木坐到矮几旁,微微皱眉,道:“什么叫大概?他到底什么意思?” “大概,只是来怀念一个朋友的。”长庚淡淡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放心。他即便知道,也不会说出去。而且,他也没有证据。” 风寻木:“他还会再来?” 长庚:“大概。” 风寻木被他一连三个“大概”弄得有些憋气——他如此着急是为了谁啊?简直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呃,怎么自个儿骂自个儿了……他抬眼看他,看得很仔细,“他说你跟那个人很像,是不是真的?” 长庚盘腿坐下,端着杯子喝茶,“我也不知道。” 风寻木道:“若真是这样,他能认出你,旁人也该能认出你。这金陵城,可有不少那个人的老朋友。” 长庚倒是不怎么担心,放下茶杯,道:“不至于。刘青云能认出来,凭借的是多年的办案经验,应该还有巧合和运气的成分……”他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道:“放心,我在金陵城两个多月,该认出来的,早就认出来了。” 风寻木看出他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想起什么了?” 长庚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道:“晚些时候阿月会过来,你想好怎么跟他说没?” 风寻木斜了他一眼,倒是不再问了,想起自己还未解决的聘礼,心情愈发不好了,端起茶杯,将一杯茶一饮而尽,喃喃道:“最贵的东西……” 长庚给他续了杯水,问道:“你知道碎玉公子说的,阿月最贵的东西是什么吗?” 风寻木转眼看他,有些好奇,“不是月下?” 长庚淡淡笑了,摇头,“阿晚,最贵的,不一定就是奇珍异宝。这世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是最珍贵的,无价之宝才是最值得珍藏的。每个人在乎的东西不一样,心中最贵的东西便也不一样。你该想想,七姑娘最在意是什么东西。” 风寻木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丫头的心思……有些难以捉摸。”他顿了顿,抬眼看他,“这段时间我经常想到她曾说过的一句话。那还是在闲云岛的时候,她跟我说,若是有来生,想要做一棵树。是什么意思?” 第四百四十三章 立场 风寻木并没有等到水镜月,他在黄昏时分离开的时候,水镜月还没有来。他没有继续等下去,一个是因为天色太晚了,更重要的却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跟水镜月说这事。 长庚说,水镜月必定是站在七姑娘那边的。 他倒是不介意挨揍,但挨揍也要挨得值当,至少要说服她帮忙自己。 “等你们把自己的事解决了再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就说一声。”离开的时候,风寻木这么说道。 至于水镜月,她早上离开的时候说晚点再来看长庚,结果,她提着食盒回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子时了,的确挺晚。 地牢附近的守卫并没有增加,只是看门的两个狱卒都换成了府上的护卫。从今晚开始,要随时防备着来劫狱的人。赵大人并没有指望这两个护卫能对瀚海宫的人产生威胁,只希望到时候这里不要乱得太厉害。 长庚还没有睡,正盘腿坐在石床边,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练功。不过,在水镜月刚刚踏上入口处的步道之时,他就睁开了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在昏黄而微弱的灯光下,原本冰冷的容颜显得温暖而安宁…… 水镜月走近的时候,长庚已经起身,站在牢门口看着她,似乎已经等待很久。 “晚饭吃过了吗?”水镜月问道。她早上去悦来客栈的时候,让沈逐心帮忙送午饭,却没有想到晚上回来得这么晚。 “等你。”长庚伸手接过食盒,拉着她坐下,一边问道:“晚饭是什么?” 水镜月笑了笑,帮忙打开食盒,道:“太晚了,买不到吃的,借了客栈的厨房下了两碗鸡蛋面。原本想做煎蛋面的,试了两次……最后还是直接煮了。” 听说是她亲手煮的面,长庚倒是更加感兴趣了些,刚喝了一口汤就笑眯眯的夸了一句。水镜月难得见他吃得高兴,也笑了起来。她忙到现在,别说晚饭,午饭都没吃,这会儿也饿了,吃着面条,感觉自己煮面的手艺貌似提高了些…… “长庚,你见过风寻木没?”吃完面条,长庚把碗筷收拾进食盒的时候,水镜月将胳膊支在矮几上,托着下巴问道。 长庚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风寻木已经来了金陵城的,他倒是答应了先别把这事告诉她,原本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提这事就成,但现在……他看她的眼神有些飘,沉默了会儿,十分拙劣的转移了话题,“你今日做了什么?” 水镜月挑眉,“看来他已经来过了。” 长庚必须承认,素来惯于伪装的他,在她面前不知道该怎么说谎。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笑了笑,道:“他担心你揍他。” 水镜月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他倒是还有点自知之明。” 长庚问道:“你去见了碎玉公子?” 水镜月摇头,“遇到笑凤仙了,他昨晚在碎玉公子那里见到了风寻木。” 两人聊了会儿天,水镜月说着白天的经历,说着笑凤仙的长生之道,说着紫霞山的可疑之处…… 一连三日,瀚海宫的人都没有出现。 每日来监狱里拜访的客人倒是不少,来得最多的是风寻木和石昱文。 风寻木是来送饭的,每日中午过来,有时早一点,有时晚一点,有时只坐一会儿便离开,有时也会呆到黄昏,倒是一次都没碰到水镜月,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石昱文每日里往金陵府跑,每次开堂的时候都会来听,听完了之后陪长庚聊会儿天,说说外面发生的事,丞相府的事,昭明宫的事,还有他那个纨绔表哥,都是些有趣的小事。 这两人倒是碰上过一次,风寻木对这位小石大人印象还不错。 刘青云后来也来过一次,不过,真的只是喝了一杯茶便走了,再没提曾经的那位故人。很巧的,这次他来的时候又是风寻木在的时候。 风寻木对这位大理寺卿的行为有些不理解,问道:“他上次离开时,不是说你跟那个人终究不一样?” 这个问题长庚没法回答,他跟那个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跟那个人一起生活了十四年,也仰慕了那个人十四年……多半,他还是像他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承认,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些高兴的。 最让长庚意外的访客是夏成林。长庚对他的到来有些倒是不意外,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夏成林只喝了一坛酒,说了一个故事,便离开了。 夏成林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他出身绿林,在一群山贼中长大,从小就皮,闯了不少祸,养了一身的坏毛病。十岁的时候,他被父亲送进雁门关,跟着燕王习武学文,在那里认识了尚在飞,认识了墨千殇,认识了一群为保家卫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也认识了什么叫战场,什么叫家国天下。再后来,他父亲战死了,他成了康定军的主帅,在襄阳城跟云国打了五六年……然后呢,大昭和云国握手言和了,他不用打仗了。 夏成林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时候,他只自顾自的说着,没有问一句话,没有一句感概,本该十分精彩的人生,他说的很平淡,很简单,不如杯中的酒有滋味。 故事说完的时候,酒也喝完了,他起身走了。 他离开之后,长庚静静的坐了很久。他知道夏成林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夏成林跟尚在飞不一样,跟墨千殇也不一样。他没有忠君的意识,不在意什么名誉荣耀,无所谓理想未来,他可以为了保家卫民打仗,却不会为赵氏皇族流血。他不看好大昭和云国的和谈,不是因为屈辱,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打仗,而是因为他不信任云国。 他觉得这场战争迟早会爆发。 他不忠于景平帝,不忠于大昭朝,但,他终究是大昭人。 他是喜欢叶霓裳,但他拒绝这门亲事,不是意气之争,不是顾忌景平帝,只是因为,他跟她,终究站在不同的立场。他们是天生的敌人。 既然终有一天要拔刀相向,任何感情便都显得多余,徒增负担,只会让最后举刀的手更加沉重。 而这,也是他对长庚产生敌意的原因。 若长庚不认识水镜月,或者只是普通一点的朋友,他不会在意长庚是否与云国有关联,不会在意长庚进入金陵城有什么目的。 可是…… 水镜月跟夏成林也不一样,可她也一样是大昭人。她可以不在乎赵氏是否继续为皇,但她的家人、她的朋友,都在这里,她没办法不在乎大昭的存亡。 若是云国与大昭再启战端,她喜欢的人,跟她的朋友对立的时候,她该如何自处? 第四百四十四章 设局 这几日,水镜月回来的时候几乎都过了子时,不管多晚都会记得给长庚煮一碗面带过去,等到第二日跟他一起吃完早饭便离开。 不过,今夜她回来得格外晚。 三更过去了,四更的梆子敲响了,等到五更的时候,她会出现吗? 天色微明的时候,昏暗的走道终于传来脚步声,长庚猝然睁眼,急急起身,紧走几步到牢门口,却发现来人不是水镜月,而是风寻木。 “喂,你这表情,要不要失望得如此明显啊?我可是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秦淮河给你买的馄饨。” 风寻木开了牢门,从食盒里端出了两碗馄饨,递了一碗到长庚面前。 “阿月呢?”长庚问道。 “我没跟你说过吗?”风寻木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不会等了她一晚上吧?” 长庚淡淡的看着他,没出声,眉头却轻轻的蹙起。 风寻木端起自己那份馄饨,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汤,不紧不慢的道:“昨日我回客栈的时候,碰上阿月了。她牵了阿离,出城了,说是去接西南王府来的使者。她原本想来跟你告辞的,不过,似乎有人在等她,来不及了,就让我跟你说一声……别这么看着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我……去找萧凌云商量很重要的事了。” 长庚问道:“西南王府的使者,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阿月没告诉你?”风寻木有些惊讶,道:“这事前两日就在传了,说是西南王听说你入狱了,特地派了信使来了解情况。刚好今日是皇帝宴请武科三甲的日子,使者也会参加。” 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馄饨,“宴会是在晚上,我想,今日景平帝一定会派人来请你。恭喜,你很快就能出狱了。” 长庚似乎没有胃口,一碗馄饨一口没动,沉默着想了想,道:“不可能。” “嗯?”风寻木抬眼看他,“怎么不可能?虽说使者来的速度是快了些,不过若是快马加鞭,也不是不可能赶到。” 长庚缓缓摇头,微微垂眸,道:“多半是阿月,就跟你每日送来的药一样。” 风寻木停了筷子,道:“你的意思,这消息是用来迷惑瀚海宫的人的?阿月想逼他们尽快动手?可若是如此,阿月昨晚何必出城?而且,刚刚我去买馄饨的时候,的确看到礼部的迎接队伍往南城门去了……她不会找了个假使者吧?” 长庚没有回答,抬眼看他,问道:“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风寻木道:“她让我带阿杰去参加宴会。萧凌云要以云国使者的身份参加,我以阿杰的师父的名义参加。我晚点去云国大使馆见阿杰,他还不知道这事儿。” 长庚问道:“宴会在哪里举行?”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思忖道:“这事也挺奇怪的。听说原本是在昭明宫,但昨日突然换到了栖梧宫。我昨日去找萧凌云的时候,遇到石昱文,听他说这是他那个丞相老爹要求的。因为西南王的使者要参加宴会,景平帝请丞相出面接待使者,但石君禄最近都住在栖梧宫照顾太后,不方便下山。不过,我看石昱文话里的意思,这其中应该还有隐情。” 长庚点了点头,“还有呢?” 风寻木摸着下巴想了想,最后耸了耸肩,“没什么了吧……我也没太注意,刚刚那些还是在客栈里听来的。” 长庚垂眸,没再说什么,端起已经快要凉了的馄饨,慢慢的吃了起来…… 风寻木原本没想那么多,被他这么一问,倒是有些着急了。这会儿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却不肯说,绝对是成心报复……他仰头,望了望天……早知道阿月不好惹,怎么忘了这人更不好惹? 等长庚吃完了,风寻木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长庚,到底怎么回事?阿月到底想做什么?” 长庚想了想,道:“阿月去接西南王府的使者,你不觉得奇怪?” 风寻木理所当然道:“她人缘素来很好。” 长庚揉了揉脑袋,道:“信使三日便到了金陵,阿月亲自去接。只有一种可能。信使是从剑阁来的,还是阿月亲自叫来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找人假扮的,这都不重要,因为没人能拆穿她,也不会有人拆穿她。 云国使者来京,丞相也一直在栖梧宫照顾太后。西南王的使者来京,皇帝为何一定要丞相出面? 仅仅是这样还不够……这几天她应该还做了些什么……针对瀚海宫的,还有栖梧宫……她设了两个局。 今日是瀚海宫最后的机会,他们一定会来。可能是来劫狱,也可能是在去栖梧宫的路上。瀚海宫在金陵城的人不会很多,高手最多也就三个,我一个人就能应付。 瀚海宫不足为患,重点是今晚的宴会。宴会肯定会出事。阿月早就想对付石君禄,她可能跟景平帝联手了。石君禄一定会有防备……阿晚,你要看着她。” 他最后一句的语气几乎带着几分恳求,伸手抓住风寻木的手腕,力气有些大,即便隔着衣袖,风寻木也能猜到那里一定青了。 风寻木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阿月也是我妹妹,我会看着她的。” 长庚发觉刚刚的失态,松开了他的手腕,“抱歉。” 风寻木笑了笑,“难得见你紧张一次,值了。你也别太担心,尚在飞、夏成林、萧凌云,他们也都会参加宴会。若是景平帝也参与了,他们不可能置身事外。我听说,这次武试的第一名是蜀山派的弟子,笑凤仙估计也会去。阿月的武功,即便是笑凤仙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你也别太担心了。” 长庚眼中的忧色却仍旧没有消失,道:“若是真刀真枪的打,就是跟整个城防营对上,她也能全身而退。可那里不是她熟悉的战场。” 风寻木挠了挠脑袋,也有些苦恼,问道:“阿月要杀石君禄,为何弄得如此麻烦?找个月黑风高夜,管他丞相府还是栖梧宫,哪有人能拦住她?” 长庚蹙了蹙眉。 风寻木起身,准备离开了,道:“我先去大使馆跟萧凌云商量下,这事他说不定知道。放心,阿月做事素来很有分寸。” 长庚的笑容有些苦涩,“她什么时候认识‘分寸’两个字?” 风寻木笑了,带着几分戏谑,“她既然让我来看你,也就没想瞒着你。她从前无牵无挂,如今即便念着你,也会知道分寸的。” 他说着摆了摆手,出了门,道:“你别光念着阿月,自己也小心些。瀚海宫的人不好对付。” 长庚点头,又想起了什么,抬眼看他,道:“阿月让你去宴会,是想让你看着点儿阿杰,到时候别让他乱跑。等会儿见了他,先别告诉他千影的事。” 风寻木不解,“为什么?” 长庚道:“他若知道千影进了血狱,定然会跑去寻她。他现在一个人出城不安全。” 第四百四十五章 入宴 大昭朝第一次武科科考,一共录取了一百零八人,武状元是蜀山派无戚,榜眼是阿杰,探花是西林斋席子业。另外,二甲三十五人,三甲七十人。 这一百零八人都会参加今晚的会武宴,不过,只有前三名能进入正殿,也只有这三人能带师门的一位长辈参加宴会,据说是皇帝想亲自嘉奖三人的师父。二甲和三甲在外面另设一席,由兵部负责招待。 自放榜之后,兵部、御林军、城防营,还有留在金陵城的将军,都在竭尽全力的抢人,就连夏成林都不例外。让很多人意外的是,夏成林最看重的人是阿杰,只是,武试前三名要留给皇帝先挑。 举办宴会的地点仍旧在栖梧宫的苏木园。这里离栖梧宫正殿不远,丞相大人来回一趟很方便;这里离正殿也不近,宴会上的喧哗声不至于吵到正在养病的太后。 黄昏时分,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到了宴会场地。宴席已经布置好,众人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聊天论道,顺道等待景平帝光临。 席子业到的很早,陪同他的是西林斋的斋主席仁,此刻正在接受文武百官的祝贺。无戚和阿杰是一起到的,自然是约好了的,不过,陪同两人的,只有风寻木一人。 他们进门的时候还遇到些麻烦,因为阿杰把九灵也带来了,放在猫包里打算偷偷带进去的,但在门口给搜出来了。最后还是夏成林听见动静,出来把三人一猫给弄进去了。 夏成林让人将他们的座位安排到自己旁边。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夏成林跟阿杰他们聊得太热络的缘故,在场的文武官员倒是没一个来跟他们说一声恭喜……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坐在夏成林另一边的萧凌云和叶霓裳,比如坐在对面比首座更加靠前半个座位的丞相大人石君禄。 阿杰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字,在他的认知里,石君禄是石昱文的父亲,也是个大贪官,大奸臣。他曾经按照石昱文的相貌想象过这位大昭第一权臣长什么模样,可在看到眼前这位自称丞相的大叔之时,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就是石君禄?” 他脱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对方,一脸的不可思议,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这话和此刻的动作有多失礼。 周围的文武百官为这个新晋的武科榜眼捏了把汗,一位年轻的官员还怒斥了几句。不过,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自然,石君禄倒并没有介意,含笑点了点头,十分认真的回答道:“是,我就是石君禄。你叫阿杰?我常常听昱儿提起你,果然,是个有颗赤子之心的年轻人。” 阿杰挠了挠脑袋,望着天想了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昱儿”是石昱文,不由笑着摆了摆手,道:“我也常听他提起你来着。他说你是个大……唔……” 一旁的风寻木眼疾手快的捂了他的嘴,把他按在座位上,笑眯眯的看向石君禄,道:“小徒顽劣,冲撞了丞相大人,还望大人勿怪。” 石君禄倒是没有介意,摆摆手,朝状元榜眼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他原本就只是履行丞相的职责,来问候问候这两人,毕竟他们才是这次宴会的主角。 阿杰扒拉开风寻木的手,瞪他,道:“谁是你徒弟了?” 风寻木有些无奈,若是旁的时候,别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骂当朝丞相,就是在金銮殿上痛揍百官,他也只会在一旁看好戏,说不定还会帮着踹两脚。但今天不一样……他们还是低调点儿比较好。 阿杰并不知道他师父正在谋划着什么,仍旧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转头对无戚道:“石君禄原来长这样啊,大贪官不是都肥头大耳,挺着大肚子,油腻腻的么?” 石君禄长得跟阿杰印象中的贪官很不一样,跟石昱文很不一样,没有大肚子,个子虽不高,但身材保持得很好,比宴会上大多数文官的身材都要好。不仅相貌身材不一样,连气质都跟他想象中不一样,没有盛气凌人,待人很和气,很亲切。 阿杰心道,石昱文一定是他捡来的……要有人告诉他,这是他家公子的爹,他估计会觉得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他不敢这么想…… 无戚看了对面的石君禄一眼,面无表情,道:“没有大肚子的贪官更难对付。” 阿杰认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一旁的风寻木和夏成林听了,倒是对这位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蜀山弟子刮目相看——原来并不呆啊,真的是会咬人的狗都不叫的…… 夏成林敲了敲阿杰的脑袋,道:“小子,你是没见过当年东方神相,那才真是如神仙般的人物,这位可差远了。” 阿杰好奇的看过来,眨了眨眼。风寻木在夏成林继续这个话题之前,开口问道:“夏将军,我进来的时候,看门口的守卫似乎不是城防营的,是御林军吗?” 夏成林耸了耸眉毛,道:“他们是城防营的。不过,不是一般的编制,算是整个城防营最强的战斗力。”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城防营,是石君禄的?” 夏成林呵呵的笑了两声,道:“风少侠,你刚刚还挺谨慎,这会儿怎么说这种话?无论城防营,还是御林军,自然都是忠于皇上的。” 风寻木笑了笑,脸上却没有笑意,问道:“夏将军,你知道阿月去哪儿了吗?” 说起水镜月,阿杰的注意力也转移了,转头看了过来。夏成林耸了耸肩,道:“我很多天没见到她了。” 风寻木又问道:“你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夏成林倒了杯酒来喝,道:“不知。不过,想想如今也只有长庚的事能让她连自己徒弟的庆功宴都缺席。” 阿杰正喂九灵吃虾球,听言转头,插嘴道:“公子怎么了?” 风寻木摸了摸下巴,望天,“你家公子和师父扔下你私奔了。” 阿杰撇嘴,“当我三岁小孩呢?”他这么说着,转头挑菜吃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有些忧伤。 风寻木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道:“你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跟着长庚一辈子,这事儿迟早得发生。你说你现在只是听到这话就这么难受,以后他俩真扔下你私奔了,你要伤哪儿哭去?” 阿杰瞪了他一眼,只是,瞪得不如从前有威慑力,“才不会!” ——也不知是说他们不会扔下他,还是说他不会哭。 夏成林端着酒杯,道:“小子,我教你个法子,要不要听?” 阿杰眨了眨眼。 夏成林喝了口酒,砸吧了下嘴,道:“在他们扔下你之前,你自己先扔下他们跑路呗。这样分开的时候至少不会太伤心了,如何?不如你来我的军营?” 阿杰大概是听出了他这半开玩笑的话背后的诚心,放下了手中的糕点,偏头看他,认真回复道:“在公子不要阿杰之前,阿杰绝对不会扔下公子。这次参加比武,是奉师命,仅此而已。” 夏成林撇了撇嘴,喝尽了杯中酒,“你小子,跟你家主子一个德性。” 阿杰虽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笑了,似乎挺高兴——明显,对他而言,这是句夸奖的话。 被阿杰拒绝了,夏成林也不在意,目光落在无戚身上时,很快转移了目标,问道:“你呢?要不要跟着我?” 无戚是这次武试的状元郎,实力是有目共睹的,但他是蜀山派的。蜀山派的地位素来超然,几乎没有人认为这位状元郎会接受朝廷的任职,所以,即便不是因为景平帝,在场也很少有武将对他动招揽之心。 夏成林也只是随意一问而已,却没想到,这位看着冷冰冰的蜀山弟子十分认真的打量了他一阵,然后问道:“你是襄阳城的主帅?” 夏成林点头。 “守卫边疆的?” 夏成林继续点头。 “好。” “嗯?”夏成林眨眼,有些回不过神来,“你说什么?” 他话音刚落,无戚还未来得及回答,门口就响起一阵喊声—— “西南王府使者,剑门关青禾将军到——” 第四百四十六章 青禾 青禾。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宴会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在这之前,很多人不理解,西南王府来的不过是一个信使而已,又不是西南王本人,为何景平帝一定要请丞相出山?即便景平帝忌惮西南王,想对西南王府示好,如此示弱也太失了帝王威严。 不过,若来人是青禾,便能理解了。 在江湖人看来,青禾是剑阁栈道之上的双星阁阁主,是名剑山庄的守门人,是一代剑术宗师。 在大昭所有子民眼中,青禾是剑门关的守将,是蜀中的看门人,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名将。 实际上,青禾最初只是个江湖人,栈道上的守关人。当年,在黔州、吐蕃双方意图从剑阁入侵蜀中之时,他以一人之力,当数万军队阻挡在剑门关外。因为战功,他被西南王封为剑门关主帅,也被大昭朝封为定西将军。 因为青禾有两个封号,还是两个他都不喜欢的封号,所以,大昭朝和西南王府的人一般都称他为青禾将军。 剑门关,西蜀北边的门户,至今仍只有这么一位将军,守着一座双星阁,一座名剑山庄。但,所有人都坚信,只要有青禾在,没有哪支军队能跨越剑门关。 青禾来金陵城拜访,别说丞相了,就是景平帝亲自出城迎接都不过分。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次的信使会是青禾。 怎么会是青禾呢?他可是青禾啊,怎么会做信使的差事?岂止是大材小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如此,是不是说明,西南王对那位离开王府的门客比所有人想象中的更加重视呢? 从宣名,到青禾走进大殿,不过数息时间,殿中的人都站了起来,表情惊人的一致,意外、惊讶,只是表现出来的程度不同而已。 不过,有几个人例外。 一个是石君禄。他并没有表现得多惊讶,十分得体的将这位名震寰宇的将军请了进来,看那样子应该是事先就知道信使的身份的。 另外还有两个人,他们虽吃惊,但并不是因为青禾。 一个是风寻木,他想的是——长庚还真了解阿月。 一个是夏成林,他想的是——阿月还真向着长庚。 夏成林知道今日的信使不一般,也知道今日的宴会不寻常。不过,他之前一直以为信使是景平帝请来的,这时候才明白原来是水镜月的手笔。只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想通了很多事……然后更加感慨……阿月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青禾的座位在萧凌云和叶霓裳的上手,也是这一列的首座。之前,很多人还担心丞相如此安排会惹得云国使者不快。但,若是青禾,的确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 萧凌云和叶霓裳对这位名将也十分感兴趣,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不过,眼前的笑容和气的老人,跟他们想象的那个万人敌差距太大,让他们有些不适应。 不仅是他们,在场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青禾,惊讶程度并不比知道“信使是青禾”这件事时低—— 青禾看上去就是个很普通老头子,一身灰蓝色长袍,皮肤黝黑,长相偏儒雅,和和气气的,很喜欢笑。而且,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就像开出一朵朵花,很亲切。 他不像个战场杀敌的将军,倒像是个邻家老爷爷,整日里无所事事经常搬张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逗小猫的老爷爷。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少年,起初众人还以为是个小厮,看到两人并排坐着,想着应该是他的弟子。果然,没一会儿就听青禾给萧凌云介绍的时候说,这是自己刚捡到的小徒弟,星轨。 风寻木扭着脑袋盯着那位沉默寡言星轨看了许久,摸着下巴低声问道:“会不会阿月易容的?” 水镜月昨日离开的时候,说是去接西南王府来的使者。这会儿青禾来了,却没见到水镜月。以风寻木对水镜月的了解,她易容成青禾的弟子或小厮混进来是再正常不过了。 夏成林道:“年龄太小,个子比阿月矮太多。” 风寻木道:“阿月会的奇奇怪怪的功夫可不少。她的易容术是跟墨华楼的琴凤学的,别说只是小几岁,扮成三岁幼儿也是惟妙惟肖的。他怎么一直低着头?若能看到眼睛就能确定是不是她了。” 夏成林往那边又看了一眼,最后挠了挠脑袋,道:“我倒是觉得,阿月若是要易容进来,扮成青禾前辈可能性更大。” 风寻木恍然般的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青禾是真的,不可能是水镜月假扮的。 阿杰听到他师父的名字,就一直竖着耳朵。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听说那少年可能是自己的师父,也还是很好奇的。他放下手中的河蟹脚,擦了擦手上的油渍,道:“我去看看。” 他说着端了杯酒起身,从萧凌云和叶霓裳面前走过,站在青禾面前,笑嘻嘻道:“青禾爷爷,我是阿杰,您老还记得我不?” 青禾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捋了捋下巴,“阿杰啊,都长这么大了,不错,不错。” 阿杰眨眼,“青禾爷爷,我们两个月前才见过哩。” 青禾点头,“是吗?小孩子长得真快。” 阿杰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双手握着酒杯,恭恭敬敬的举杯,道:“青禾爷爷,上次多谢您关照了,阿杰敬您一杯。” 一旁的星轨正想给青禾面前的空酒杯添杯酒,却被青禾按住了,“倒茶。” 星轨瞧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不过,还是乖乖的倒了杯茶。 青禾却是伸手,将阿杰手中的酒杯夺了过来,又将那杯茶送到他手里,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小孩子少喝酒。” 阿杰看着他眨了眨眼,“老人家也不能喝酒。” 从阿杰走到青禾面前的时候,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或明或暗的聚集了过来,这会儿听到这么一句话,都不由捏了把汗——青禾看着虽像个普通的老头子,但毕竟不是真的普通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他在剑阁斩下的人头可不止上万…… “哈哈哈。”青禾听言却是乐呵呵的笑起来,完全不以为忤,“这世上敢管我喝不喝酒的,你是第三个。好,今日就做一回老头子,星轨,换茶。” 星轨接过他手中的杯子,重新取了杯子到了杯茶给他。 阿杰敬酒变成敬茶了。喝了茶,他有些好奇的问道:“另外两个人是谁啊?名剑爷爷吗?” 青禾笑着摆手,“一个是你师父,还有一个啊,是阿月的师父。”他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纹加深了些,却显出几分类似忧伤的感觉来,眼神中带着阿杰这个年轻无法理解的沧桑,“这两人分明都是无酒不欢的主,偏偏不许旁人喝……” 旁人听到这里,都不由有些好奇。阿杰的师父,自然就是月姑娘了。因为几年前的鱼凫、蚕丛剑之事,江湖人都知道月姑娘跟名剑山庄关系匪浅。青禾口中的阿月,应该也就是月姑娘。 月姑娘的师父啊……那可是江湖之谜,从没听说过月姑娘师承何方,原来跟剑阁有关吗?只是,青禾那句话的说法让众人听着有些别扭——为何不说是阿杰的师祖呢? 阿杰似乎并没有觉得那句话有什么不妥,青禾那话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了,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他顺口就接了上来,道:“都一样的嚣张,任性,不讲理。” 他的语气带着不满,眼中的笑意却透出几分欢喜,道:“公子说他们是害羞。阿杰却觉得,他们都是笨蛋。” 青禾乐呵呵的笑着,点着头似乎很赞同。 阿杰说完了却有些后怕,四处瞧了瞧,压低声音道:“青禾爷爷,这话你可别告诉我师父。她知道了,阿杰定然要挨揍的。” “你师父忙着哩,没空过来。”青禾说着转头四处看了看,无事所有暗自打量的目光,似乎在找什么人,“你家公子没来吗?听说他摊上麻烦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寻星 青禾问起长庚的情况,殿内的交谈声似乎低了几分,有人看向坐在青禾对面的丞相大人,有人看向仍旧空空如也的主座,也有人在搜寻不知有没有收到邀请的金陵府尹…… 周围的气压似乎低了几分,不过,阿杰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异常。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歪了歪脑袋,“公子怎么会有麻烦?这世上若是有人找公子的麻烦,最后麻烦的定然他自己。” 青禾捋着下巴,似乎认真考虑了下,点头,“说的不错。” 就在这时候,门厅处出来内监拔高的声音—— “皇上驾到——” 景平帝到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尚在飞。 宴会正式开始了。 阿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众人山呼万岁时,躲在后面偷偷扯了扯风寻木的衣袖,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 风寻木此刻看他的目光很复杂。刚刚看着阿杰从青禾那边走回来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事—— 在西域死亡之海,水镜月和长庚落入流沙坑之时,阿杰牵着阿离和点点,在沙漠中寻找出路,表现得比玉关情还镇定。 在东瀛岛,他被小六郎送进新影番,最后却带着整个新影番的孩子叛逃出太阁。 在岭南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在满是瘴气蛇虫的丛林中穿梭,把古玲和舒桐带到了梅关。 …… 他没有见过那时候的阿杰是什么模样,在他的脑海里,印象更深刻的是他在他家公子面前低眉顺眼、在他师父面前撒娇耍赖时的模样…… 风寻木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才发现,这孩子的个子已经快到自己的鼻子了,脸上已经冒出了青涩的胡渣……原来,那个一直被他们当做孩子的少年,早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小孩子长得真快。”他不由说出刚刚青禾说过的这句话。 阿杰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风寻木却趁机转移了话题,问道:“看出来了吗?那个星轨是不是你师父?” 阿杰撇了撇嘴,道:“不是。星轨不是,青禾也不是。” 他说着伸手轻轻拍了拍腰间的猫包,道:“若是师父来了,九灵早就扑上去了。可刚刚我在青禾爷爷那儿站那么久,它连脑袋都没冒出来,估计还在跟刚刚的河蟹较劲儿。” “难道没来?”风寻木托着下巴,皱了皱眉,视线落在无戚身上时,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问道:“无戚,笑凤仙去哪儿了?” 自从无戚表示有意加入康定军之后,就被夏成林缠上了。不过,他性子冷,即使面对日后的老大,也是爱理不理的。这会儿听见风寻木的问话,他抬头,眼睛却是看向对面正在回答景平帝的问话的丞相大人,淡淡道:“不知。” 风寻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石君禄在这里,阿月不可能不来,是隐藏在暗中了吗? 水镜月此刻在哪儿呢? 风寻木在想这件事,阿杰在想这件事,站在景平帝身后的尚在飞也在想这件事……只是,他们谁也想不到,水镜月此刻并不在苏木园,也没有想着如何对付石君禄。 ——她在找星星。 已是暮色四合,月亮隐藏在云层里,黑沉沉的夜空中只有零星的几点星子。 即便水镜月开启魔王之眼,也是看不到藏在云层之后的漫天繁星的。 她在找的,不是夜空中的星星。 她此刻看着的,也不是这一方夜空。 她此刻正坐在一方石台之上,仰头看着头顶黑沉沉的穹顶,眼中是极致的黑。那黑色深处似乎隐藏着什么,仿若有无数黑色的星子在旋转,看不清轨迹,辨不出方向。 “那里真的有星空?” 黑暗中,一袭白衣转着圈走到石台旁,背对着水镜月,仰头,用乱糟糟黑乎乎的后脑袋挡住那身后人的视线,“不是位置和角度的问题啊。东方老鬼也不会瞳术,没道理他能看见,笑某人却看不见……阿月,你不是在糊弄我吧?” 眼睑轻轻的合上,复又睁开,黑色的深渊化作清浅的溪流,暗色的星子消失不见,溪水上闪烁着粼粼波光。水镜月抬手推开头顶那颗脑袋,一跃而起,跳下了石台,道:“还缺个东西。” “嗯?”笑凤仙偏头看她,“什么东西?” 这里是皇城之中最高的那座阁楼,星祭阁。水镜月和笑凤仙此刻就在这座阁楼的第九层,看的是那块位于九天之上的黑色苍穹。 水镜月看不出那黑色的屋顶是什么材料,黑沉沉的,很像是黑曜石,却比黑曜石更加沉静,透着一股沉积了无数岁月的沧桑。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就看出这块黑石的不寻常,看出那里藏着一个星空。之前,她跟笑凤仙在紫霞山闲逛的时候,说起这座阁楼,才知道有个关于星祭阁的传说—— 传说,星祭阁是通往九天之上的门楼,在这里能看到整个星空。 不过,所有人都以为,之所以会有这个传说,是因为星祭阁顶楼的屋顶是可以开启的。坐在顶楼的这座石台之上,的确可以看到星空。 没有人想到,这座阁楼,居然以天为顶,真的藏了一个星空。 水镜月摸着下巴,转了转手中的长刀,指向头顶的苍穹,道:“正如你所说,东方神相也不会瞳术,那么,他是如何看到那里的星空的?他肯定借助了某个东西,或者,这屋里哪里有个机关,能让那些星星显现出来。” 笑凤仙点头,“之前星祭阁不是丢了东西?” 水镜月转眼看他,道:“我也在担心这个。瀚海宫偷走的不一定是《星宪》,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从这座星空中看出些什么。” 笑凤仙转着手中的齐纨扇,指向上方,问道:“你觉得那里有什么?” 水镜月想了想,最后却摇了摇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长生之道跟大昭皇室有关。若是皇城之中真的藏着关于长生的秘密,你不觉得这里是最有可能的吗?” 笑凤仙有些诧异,“你不是不信长生道的?” 水镜月耸了耸肩,“我现在仍然不信啊。”她说着,转身往楼下走去,一边道:“走吧,再待下去也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走过书山书海,两人出了阁楼,外面是寂静的夜,门口的空旷的广场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身穿铠甲的御林军,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蜷缩成一团,有人挥舞着拳头……看着诡异无比。 笑凤仙看着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不由“啧啧”感叹两声,道:“阿月,用瞳术虽方便,但稍微一查,可就知道是月姑娘做的。你这是打算离开金陵城了?” “知道是一回事,敢不敢来找我又是另一回事。放心好了,今晚的金陵城会发生更重要的事,明日没人会关心星祭阁是否又丢了什么东西……顶多,皇城中多一则星祭阁闹鬼的故事。” 水镜月走在长长的步道之上,转头看向那座高高的阁楼,问道:“笑凤仙,你说,若是一把火烧了这座阁楼,会如何?” 笑凤仙行事素来大胆,无所顾忌,他也知道这丫头从来都只有比他更大胆的,更无所忌惮的,但听了她这话,还是不由一惊,猛地拉住她的手腕,道:“天怒人怨啊。阿月,这事儿想都不要想!” 水镜月拍了拍他的手,笑起来,“安心吧,我又不是皇帝,烧这里做什么?” “是皇帝也不能烧星祭阁啊!且不说这里从前还是太庙!单说这里面藏了有多少绝世孤本,那可是沉积了千年的智慧,毁了可就没了。” 她转身往外走去,“既然是千年的智慧,为什么被列为禁忌?他害怕这座阁楼,不敢让自己的子民接触这里的任何东西,却又没胆子毁掉它,就这么存封着算什么?呵,还是阿杰说得对,这皇帝,一点都不大气。” 第四百四十八章 道理 出了皇城,水镜月和笑凤仙一路往栖梧宫走去。 夜色未深,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看着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些。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笑凤仙突然偏头,道:“阿月,你在害怕。” 水镜月嗤笑,白了他一眼,懒得反驳。 笑凤仙道:“你害怕我会死。” 水镜月笑不出来了,脚步顿了半晌,而后,以更快的速度继续往前走,道:“我会在朝午门前放鞭炮庆祝你得道成仙。” 笑凤仙跟了上去,轻笑一声,道:“笑某人修的可不是仙道,飞升从来不是我的目的。我啊,就喜欢这浑浊的人间。” 水镜月淡淡的笑了,问道:“笑凤仙,你觉得什么是长生?” 笑凤仙道:“不死不灭。” 水镜月道:“若是无生无灭呢?” 笑凤仙不解,“何意?” 水镜月道:“比如顽石。” 笑凤仙哈哈一笑,“无趣。” 水镜月耸了耸肩,快步走过人群,加快了速度,“我果然还是不适合论道说法……呵,还是浊浊红尘更有趣。” 笑凤仙追上去,“阿月,你到底想说什么?” 出了城,两人走到紫霞山脚下,水镜月偏头问道:“带酒了吗?” 笑凤仙挑眉,“酒壶还在碎玉阁。” 水镜月有些无奈,一边上山,一边问道:“你确定在梧凰院?” 笑凤仙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道:“当然。若不是你说那个是假的,我昨晚就动手了。” 水镜月拍了拍他的肩,似乎在安慰,道:“等会儿分头行动,你去救人。” 笑凤仙手中的折扇一转,敲她额头,道:“想跟我抢架打?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去除妖,你去救人。” 水镜月仰头望天,道:“我不知道人质在哪儿。” 笑凤仙冷哼一声,“别跟我装。你要想打架,去苏木园,那边高手多。” 水镜月撇了撇嘴,“没意思,我才不去掺和。” 笑凤仙道:“不然,你下山去找你那相好的?他那里的高手也不少,你不去看着他,跟着我作甚?” 水镜月摸了摸下巴,抬眼看向苏木园的方向,又看了看金陵城的方向,似乎认真考虑了下,道:“他一个人能应付。倒是你,估计够呛。” 笑凤仙咬牙,“找打是吧?” 水镜月足尖一点,跃上树梢,转眼间就飘远了,笑道:“有本事追上我再说。要不比比看,追不上你就乖乖救人去。” *** 就在水镜月看向苏木园的时候,嘉兰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皇上,阿杰当初参加武试,是因为小石大人想拉我师父去打云国人。我师父是什么人?那帮小鬼有什么资格跟我师父打?可是,小石大人好歹算是跟我们共患难的朋友,他有难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所以啊,我这个做弟子的,只好代师父出战了。 皇上,我真不是跟您客气。我不是当官的料,也不想当将军不喜欢打仗,我就想给我家公子当个小厮。哦,是了,刚刚我才知道,金陵府的赵大人把我家公子当嫌犯给抓了。 丞相大人说的不错,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我家公子从前也不过是西南王府最末等的门客,西南王是皇上的臣子,公子是大昭的子民,自然也是要遵守大昭的法令的。更何况,公子如今只是一介平民,犯了罪,官府抓人是天经地义,没犯罪,官府请他去配合调查也是为民请命。 这事儿金陵府占着理,若是最后赵大人真的给我家公子定了罪,阿杰上哪儿都没法说理。可是,公子毕竟是公子,是阿杰的主子,即便真的犯了罪,阿杰也是站在他那边的。如此一来,阿杰就更不能接受皇上的封赏了。” 宴席上,阿杰站在中央,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侃侃而谈,不卑不亢,完全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妥,更没注意到身后一干人复杂莫测的神色,完了还拱了拱手,自以为十分得体的行了个礼,“皇上,这话听着虽不讲理了些,不过,这就是阿杰的道理,还望皇上成全,阿杰谢主隆恩。” 一片寂静。 没人敢说话,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不过,他们没有等来上位者的怒火,反倒等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不错,有点儿阿月的胆色。” 在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的,自然是青禾将军了。他笑眯眯的捋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看阿杰的神色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阿杰,以后来双星阁帮爷爷看门如何?” 阿杰眨了眨眼,“给名剑爷爷看门?” 青禾笑着点头,“有很多名剑。” 阿杰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动心,想了想,道:“等公子跟师父成亲之后再去,行不?” 青禾笑得更开心了,“好好好。” 在剑门关看门,也算是大昭朝的军人了,青禾也算给皇帝找了个台阶下。景平帝笑了笑,道:“阿杰不仅武功高强,还是忠义孝顺之辈。” 石丞相道:“皇上,要开始下一轮吗?” 皇上看了眼青禾,然后点了点头,道:“下面该轮到状元郎了吧?听说是蜀山派的高徒,上前来看看。” 无戚起身走了过去,阿杰转身回到座位,两人交错之时,阿杰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可不许输啊。” 阿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风寻木朝他挑了挑眉,竖了个大拇指,不过,阿杰正在生他的气,扭头没理他。 风寻木也不在意,反倒安慰道:“皇上已经派人去接长庚过来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金陵府了。虽然青禾说只是见个面,但他本就只是嫌犯,金陵府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即便只是看青禾的面子,等会儿皇上也定然会放了他的。” 阿杰撇了撇嘴,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在气师父。阿杰又不笨,公子若是不乐意,金陵府的大牢怎么可能困住他?公子肯定是有什么事要在那里才能完成,我怎么会去捣乱?” 风寻木道:“阿月不是看你受伤了,想让你好好养伤么?” 阿杰眨了眨眼,又挠了挠脑袋,“是吗?那我勉强原谅她?” 风寻木笑了笑,不过,那笑容还未成形,他似乎感觉了什么,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头顶高高的屋顶,“好像不对劲。” 宴会中央,挑战无戚的是御林军的一位副将。阿杰和夏成林都看得认真,没有听清他这句近乎呢喃般的话…… *** 在风寻木抬头的时候,一辆马车闯开夜色,得得的马蹄声仿若声声催促,最后在一声嘶鸣中停在了金陵府的门口。一个城防营的士兵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小跑至府衙门口,对门口的护卫道:“皇上宣长庚公子觐见。” 第四百四十九章 马车 金陵府门口,白衣人看了眼西边的夜色,沉默着伸出双手。对面城防营士兵讪笑着道一声“得罪”,在手腕脚腕上套上沉重的镣铐,然后躬身道:“公子,请。” 锁链上泛着冰冷的寒光,走动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若是在嘲讽这他那毕恭毕敬的姿态。 马车轱辘轱辘的驶离了金陵府,驶过灯火辉煌的青石板,走进灯火阑珊的街巷。马车的速度不慢,却也不快。至少,相比来时的匆匆忙忙,显得不慌不忙,太过从容不迫。 “栖梧宫在城西,阁下是不是走错路了?”马车中传来的声音清清冷冷的,隔着厚厚的车帘,听来还有些沉闷。 “终于开口了。”坐在马车前的士兵笑了,拉了拉手中的缰绳,车行的速度更慢了几分,“长庚公子,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瀚海宫与云国对峙近百年,有记载的战事一共七十八次,瀚海宫胜了十七次,诈降六十次,败而不降只一次。请问,我为何要与言而无信之人谈交易?” “原来你早就识破了。”马车前座的假士兵虽然这么说着,却一点都没有被人戳破身份的尴尬,更没有被人道出不堪往事的羞愧,反倒露出了笑容,似乎很是自豪,“战场上讲的是兵不厌诈,怎么能相提并论?更何况,此刻你为阶下囚——哦,忘了告诉你,那锁链是用极北之地的千年玄铁打造的,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用极寒真气打碎它。我既站在胜利的一方,有什么理由欺骗你?再者,若是你没有与我谈交易的想法,为何在金陵府门口之时不说破我的身份?” 马车中的人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在考虑这人说的这番话是否可信。马车前的假士兵却将他的沉默当成了对刚刚自己那番话的默认,继续道:“公子不妨听在下说说交易的内容,再考虑要不要同意?说不定你也会很感兴趣。” “阁下的名字。” 长庚再次开口,语气仍旧冷淡,但问及姓名,便是有合作意愿的表示了。马车前的假士兵淡淡一笑,温煦中笑容中带着自信,“瀚海宫青龙护法,予成。” 长庚沉默了会儿,似乎有些惊讶,道:“没想到,瀚海宫来了三位护法。” 予成道:“时间不多,直接进入正题吧。在下以瀚海宫暂代宫主的身份,请公子担任瀚海宫的宫主。” 他说完这句话,停了一会儿,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请求太让人意外,尤其是,前段时间瀚海宫的另外两位护法还截杀过他。 “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瀚海宫的宫主已经失踪二十多年了,我们一直在等待她的归来,等待冰泽心法重现人间。你是冰泽心法的传人,也就是她指定的继承人。”予成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语气中带着几分悲伤,“冰泽心法素来只有一个传人。从前两次来看,阁下的冰泽心法已然大成,如此说来,想必宫主已经离世了。如今,只有你有资格继承瀚海宫。” 长庚道:“所以,之前只是试探?” 予成摇了摇头,道:“不仅仅是试探。我必须承认,在一开始,我们并不愿意请你担任宫主。我想没有人会愿意听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命令,更何况你不仅是个中原人,似乎也与云国有些干系。 我们原本计划是生擒你,然后夺舍内力。不过,你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强大,即便如今你已经成为我们的阶下囚,但我们仍旧没有成功的把握。” “夺舍?” 予成轻轻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道:“瀚海宫秘法,只有四大护法有资格练习。这种功法是前代宫主创造的,也是她教给我们的,能将对方的内力转移为自己的内力,不过,风险很大。她曾说过,我们当中,谁有本事夺舍了她的内力,便是下一任宫主。我们四人都以为自己是她选定的继承人,没想到,她最后选择的人是你。” “为什么?” “嗯?”予成想了想,才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道:“为什么要请你当宫主吗?若我告诉你,瀚海宫的宫主必须由冰泽心法的继承人担任,想必你也不会相信。虽然在前代宫主失踪多年之后,这个理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但这的确是其中一个理由。而且啊,对我们四人来说,前代宫主可是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 呵,那都是些往事了。最重要的理由是,如今的瀚海宫面临的形势十分的危急,只靠四大护法已经很难支撑下去了。原本,大昭与云国的对立,牵制了云国的大部分兵力。相对极北苦寒之地,云国人自然对中原的富庶之地更有兴趣,柔然人能够幸存至今,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可如今,大昭与云国签订了和约,云国原本布置在南方边境的兵力大减,云国人血液中好战的因子可一点都不比柔然人弱。南边没了战事,目光自然就转向了北方,瀚海宫面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柔然人再如何善战,也剩下几百人了,我们面临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投降,要么灭族。正如公子刚刚所言,瀚海宫诈降的次数太多,要想取得云国皇室的信任不容易,即便投降,我们面临的结果或许仍旧是灭族。 我们必须想办法在绝路上走出一条生路。这也是为何我们会来到中原,与大昭丞相合作的原因。只是,我们没想到会碰上冰泽心法的传人。虽然是意外,但对如今的瀚海宫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若是宫主在,若是冰泽心法重回瀚海宫,无论云国的铁骑多么强大,都不可能跨过茫茫瀚海。对我们来说,公子是比大昭丞相更加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 仍旧是这三个字,予成很是无奈。他再如何擅长猜测人心,面对一个十分擅长隐藏情绪的陌生人,猜测他的心思也是十分费力的。他揉了揉脑袋,道:“长庚公子,若您继续用如此冷淡的态度,我想我们的交谈或许会持续到天亮。” 长庚似乎轻笑了一声,没有声音,却仿若能感觉到周围气息的变动,“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第四百五十章 暗夜 瀚海宫的宫主,柔然人的首领。听起来很风光,但实际上,坐在那个位置,面对的便是生死,不仅仅是自己的,还有几百个族人的。 这种吃力不讨好还有可能丢掉性命的事,在予成说来,却仿若是长庚捡了便宜似的,实在是很没道理。所以,他要长庚答应这个条件,手中必然有让长庚满意的筹码。 予成挑起一边的嘴角,温煦的笑容带着几分邪气,几分自信,道:“今晚的会武宴可是很热闹呢。西南王府派来的使者可是青禾将军,就连极北之地都流传着他的名字,月姑娘能请他专程来一趟金陵城,真是让人意外。不过,她算漏了一点……栖梧宫,可是石君禄的地盘,如今,还不知道谁是真正的狩猎人呢。长庚公子,你总该为她留一条后路……咳咳咳,怎么可能?你是……” 青龙护法看着眼前的白衣人,看到捏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惊恐的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保持,脸色因为充血的缘故憋出不正常的红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白衣人的身影被车帘挡住,只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着很柔弱,却又充满力量,随时都能捏断那跳动的喉咙。 隐藏在暗夜中的人终于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二十来个蓝衣人从小巷中钻出来,朝着马车的方向围拢过来,虎视眈眈的盯着那只苍白的手,却在三丈之外止步,再不敢上前一步。 清风吹过,带着点点寒意,车帘轻轻摇晃,白衣若隐若现,清冷的声音仿若一场冰雨,打在众人的灵识深处,寒冷彻骨—— “你做错了很多事,算错了很多事,错得最严重的,是不该用她来威胁我。” *** 今晚的会武宴不寻常。 对很多人来说,这种不寻常是因为这是大昭朝的第一场会武宴,因为剑阁的青禾将军突然造访,因为武试榜眼实在很有个性,也有胆量,而那位新科状元只比他更加无礼…… 然而,也有很多人知道,这场宴会之后,大昭朝或许会变天了。 在风寻木仰头看向嘉兰殿的屋顶之时,他突然想起长庚在狱中说过的那句话——石君禄一定会有所防备。 嘉兰殿的守卫都是石君禄的人,这场狩猎,到底谁才是猎人呢? 他不明白景平帝为何选在今夜对石君禄动手,因为青禾吗?他不知道青禾到底有多强,但是,他觉得给景平帝勇气的肯定不仅仅是武功高强的将军。 杀死一个丞相虽然不容易,但也没有那么难。若是能杀,他相信早在七八年前,江南二十四水帮那件案子的时候,无论是水镜月还是莫风华,都会很乐意割下他的人头。 就算不考虑后果,如今的形势,对景平帝也是极为不利的。 整个大殿中,站在景平帝这边的有哪些人呢?尚在飞和夏成林是肯定的,青禾若是阿月请来的,一定也是站在皇帝这边的。然后呢?西林斋背后,到底是皇帝,还是丞相呢?云国使者肯定不会参与。 至于风寻木自己,他没有兴趣参与帝王争斗。若是水镜月在,他或许会插上两手,但如今,他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好阿杰。 所以,其实真正确定站在景平帝身边的,只有三个人而已。 而石君禄那边呢?且不说在场的官员有多少是站在石家那边的,单单是守在外面的城防营,就足够他们头疼的了。 苏木园,嘉兰殿,会武宴,多少年后,在座的各位回忆起这一夜,必定会是充满刀光剑影的,也必定是血流成河的…… 风寻木看着屋顶,总感觉,似乎会有血液从瓦片之间滴落…… 宴会上,无戚正在跟御林军的副将战斗,皇帝让护卫送来了无戚的那把重剑,刀光剑影淹没了觥筹交错,在场的多半都是武将,或者是曾经的武将,并不没有多惊惧。 然而,当无戚手中的重剑刺向丞相大人的心脏之时,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有刺客!” 不知是谁颤抖着惊叫了一声,然而,那群官员的慌乱和惊惧还没来得及转化为行动,就听见一声清亮的吼声止住—— “都坐下!不要慌乱!保护皇上!” 是尚在飞的声音,他第一时间将景平帝拉离了战斗的中心,将他护在身后,往青禾将军的方向靠过去。 再看石丞相那边,无戚那一剑并没有得手。石丞相没有躲,但他身边带了一个小厮,一个个子很矮的小厮。 小厮手中有一把匕首,挡住了无戚的重剑,只是,匕首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看着很难再抵挡第二击。他紧紧咬着牙,盯着对面的青禾和夏成林,神情有些扭曲,道:“此子刺杀丞相,两位将军还不来将其拿下?!” 他一开口,鲜血顿时从嘴角溢出,显然伤得不轻。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显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新科状元的实力竟如此强大。 青禾和夏成林都没有动,无戚却没有等,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刺出了第二剑。他没有管那位挡在丞相身前的小厮,那把不知什么材料制作的重剑直接无视他,直接刺向了那位面色仍旧从容的丞相大人—— 让人意外的是,矮个子的小厮并没有去救援。虽然他手中的匕首已然碎裂,还受了伤,但他至少也该拉开身后的丞相才是。可是,他只是却反倒往旁边让了让,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大叫了一声:“来人!有刺客!” 他的个子很小,声音却很浑厚,比尚在飞刚刚那一吼更加有气势。 丞相大人跌跌撞撞的往后倒去,避开了那一剑,却也栽倒在地,再没了惯有的风度。在下一剑刺来之前,他抬眼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嘉兰殿高大的殿门紧闭着,没有人回应。 而身在殿中的一群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殿外嘈杂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寂静。 殿中的文臣武将这才意识到,今日的宴会是一场阴谋。他们的视线从门口的方向移向殿内,看向那个被尚在飞护在身后的少年天子—— 不对,曾经的那位少年天子,已经长大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无戚 嘉兰殿外发生了什么事? 石君禄安排在外面的护卫,名义上虽属城防营,可实际上是一批效忠石家的死士,绝对不会背叛,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进来? 石君禄很困惑,躲避无戚的重剑之时,凝眉看向的一直护在景平帝身前的尚在飞,然后是随时准备出手的夏成林……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人其实跟他一样困惑。 门外牵制城防营的不是御林军——景平帝为了让石君禄安心,带来的护卫包括尚在飞在内也只有四人。自然也不会是康定军——夏成林从襄阳城的人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人。 可若不是这两人,金陵城还有哪里有兵力可以与城防营对抗? 金陵府?不可能。赵大人即便把金陵府那五百府兵都拉过来,也只有送死的份儿。 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城防营的最善战的一支队伍无声无息的消灭? 尚在飞和夏成林的心中都冒出一个名字——阿月? 可是,风寻木却在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之时就立马否定了——水镜月会刺杀石君禄,却绝不会对军人动手,无论是城防军还是御林军。 不过,很快,无论是尚在飞、夏成林等等身在局中的大昭文臣武将,还是如风寻木萧凌云一般的旁观者,都没有空理会殿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大殿中的形势很诡异—— 今日参加宴会的,大多数都是丞相一脉的。最初的惊讶过来,他们总算想起来这时候应该去救完全不会武的丞相大人。不过,因为殿外突然的安静,还有无戚那凌厉的剑法,让他们的援救迟疑了片刻。 就在他们迟疑的一瞬间,夏成林已经起身了,他们便再也没法救援了。 可是,当他们颓然坐下,等待许久,却没有见到丞相大人血溅当场的画面。 丞相大人很好……不是,丞相大人看起来很不好,被人追杀得很狼狈,险象环生。可是,已经第几剑了?普通人能躲开蜀山派高徒、武科状元接连刺出的十几剑吗? 所有人定睛看过去,眉头渐渐拧起,心中渐渐生出困惑——丞相大人的动作会不会太敏捷了些?还是他的运气太好了些? “哧——” 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无戚手中的重剑划出一道白光,却是收了剑。他站在石君禄三步之外,淡淡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他承认得很坦然,但语气中仍旧难掩失落,还有一些悲伤。 “丞相大人会武?”有人惊讶叫出声来。 夏成林斜了那人一眼,勾起一边的嘴角,笑得有些玩味,“傻了吧唧的,这样都看不出来?这人明显不是丞相大人啊,白痴!刺客不是新科状元郎,而是这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丞相大人’。有人假扮丞相大人混入宴会,居心叵测啊各位。真正的丞相大人,说不定已经遇害了呢。” ——假的? 大殿中的文臣武将们身体晃了晃,风中凌乱,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此时,那位假丞相终于装不下去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向在座的各位,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对面的青禾打断:“你叫无戚?想不想赢?” 无戚点头。 青禾笑了,脸上的皱纹带着一丝莫名的伤感,道:“双木成林,三桑遗玉,九柳为泽,百仞无枝,是以千烛化风息[注]。” 无戚的眼睛亮了亮,黑色的重剑再次回到手中,双目微垂,体内真气流转,与重剑相互感应……再次睁眼之时,手腕微动,原本沉重的剑仿若活了过来似的,冰冷的玄铁剑再次刺出—— 剑气所达之处仿若有冰雨落下,重剑所指之处即为河流,涓流成泽。持剑之人仿若生长于沼泽之畔的树木,无枝无叶,对影成双。 重剑袭来之时,假丞相终于不再只是一味躲避,一只手在身前划出一个圈,一掌击出之时,滴水成冰,冰封千里—— 无戚手中的剑受阻,却并未停顿,仍旧往前刺去—— 静木无息,千烛不动。 水波微动,树影微摇,幻影成风,血染长河。 “咔嚓——” 寂静的空气中,仿若有什么无声碎裂。阴冷的风灌入身体,鲜血喷涌而出,仿若血色的河流—— “噗——” 假丞相的鲜血喷涌在沉重的玄色重剑之上,几乎没有停留,转瞬间便滴落而下,血流不止,涓流不息。 假丞相的那张假面已经无法保持,逐渐显出原本的面貌……他低头看着胸口上的剑,看着身体中流出的血,茫然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年,仿若不敢相信一般,喃喃道:“怎么可能……你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极北之地……千年玄铁……千烛剑法……你是无啟人……可……不可能的……” 无戚抽出手中的玄铁剑,剑尖最后一滴血滴落。对面喃喃自语的人倒在血泊之中,犹自睁大了眼睛看向头顶的这位少年,震惊、恐惧、痛苦……所有的情绪都化作血液流失殆尽,成为一片空茫茫的不甘…… “异族人?”看到假丞相那张轮廓明显比大昭人深刻的脸,有人惊呼出声。站在尚在飞身后的景平帝却是认出了这位刺客——跟上次在这座园林后山的那片苏木林中遇到的一位刺客很像…… 自始至终,无戚都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他咽气,看着他死不瞑目,一张脸仍旧面无表情,连刚刚领悟剑意时的那丝欢愉都消失不见了。 手腕微动,重剑背在身后,他转身,往前走几步,站在青禾面前,深深的鞠了一躬,“多谢前辈指点。” 青禾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屋顶,道:“那丫头说的惊喜,原来是这个……无戚啊……心不知所,是以无戚……无啟……原来还有后人……”他低眉看向眼前的少年,淡淡的笑了笑,眼中有淡淡的喜悦,有淡淡的忧伤,还有淡淡的怀念,“起来吧,少年,接下来,你想去哪儿?想回家吗?” 无戚起身,摇了摇头,“我想去襄阳城。” 青禾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不错,去吧。” 无戚抬眼看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青禾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淡淡的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的族人。” 无戚眼中露出一丝失落,点了点头,转身,却没有回到座位。他从众人眼前走过,从夏成林身边擦过,走向门口,推开了那座沉重的大门—— “咯吱——” 大门缓缓开启之时,夏成林的视线从地上那已经冰冷的尸体上移开,转头看向那仍旧有些单薄的少年,眨眼,仿若有些不敢相信一般—— “喂喂,你不会是想现在就去襄阳城吧?” 推开大门的那只手顿了顿,沉默寡言的少年转身,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淡,仿若在看一个白痴。不过,他似乎意识到这位日后是他的老大,没有直接走掉,淡淡的回了一句:“我又不傻,白痴老大。” 夏成林噎了噎——这小子……他怎么知道这个外号?他想起襄阳城中那一干笑得没心没肺的兄弟,暗自咬了咬牙,问道:“那你去哪儿?” “去帮师叔。” 嘉兰殿的大门终于开启,被关在门外的夜色涌入明亮的殿堂,秋夜寒冷的风吹过,血腥味回荡在整个大殿…… 第四百五十二章 血墨 殿门开启之时,暗夜之中仿若有一道血红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不过,那道血影眨眼间便消失无踪,让人觉得那只是因为眼前的场景太过血腥,从而产生的幻觉。 ——“都清理干净了,别吓着各位大人。” 带着笑意的声音缥缈不定,无迹可寻,似乎是个女子,声音却略低沉,让人无从分辨。 “是!” 门口的走道两旁,数十位黑衣蒙面人单膝跪地,沉声应道。 门外,前来参加宴会的文武官员和武科三甲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数百个身穿铠甲的身体,鲜血流了一地,聚集成河,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惨淡。脚步踏过之时,溅起的鲜血仿若幽冥界的彼岸花……黑衣人的动作很快,尸体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搬走了,一桶一桶的清水泼下,冲洗着大殿门口的鲜血…… 有黑衣人走进殿内,搬走了那位异族人的尸体,清理着地板上的血迹…… 随后,为首的黑衣人单膝跪在年轻的帝王面前,低头,姿态恭敬,沉默着,似乎在等待帝王下一道命令。 大殿内,大昭的文臣武将们都回到的自己的座位,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外正在清理尸体和血液的黑衣人,看着半跪在大殿中央沉默而孤高的黑衣人,眼中的震惊与恐惧比任何时刻都要明显,连掩饰都显得多余。 即便是夏成林和尚在飞,眼中的神色也逐渐凝重。 青禾倒是显得十分安然。自从送走无戚之后,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虽然在众人看来,他一直都心情很好,但还是能感觉到,这位成名多年的老将军此次来金陵城,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那位夺得大昭第一位武科状元的少年。至于给西南王带信,问问长庚的情况,真的只是如他之前所说的——顺便而已。 萧凌云、叶霓裳,还有风寻木,作为旁观者,看着这一切变故,除了惊叹一声,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了。倒是阿杰,因为无戚的事,情绪波动了下,在看到他武功突破的时候替他高兴,在感觉他有个悲伤的身世之时有些好奇,在他离开的时候还有点小小的伤感。 景平帝坐在主座之上,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良久,直看得那群从前的亲丞相一脉的官员坐立难安,这才收回了视线,看向底下的黑衣人,问道:“你们老大呢?” 黑衣人并没有抬头,道:“回去了。” 景平帝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舅舅找到了吗?” 黑衣人的声音不高不低,“老大说,那是御林军的事,城防营的事,最不济,也还有大理寺和金陵府。” 景平帝的眼皮跳了跳,却只是挥了挥手,让黑衣人退下。 门外的血已经清理干净,夜风吹过之时,却仍旧带着一丝血腥味,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消散。所有的黑衣人都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是已经离开了,还是仍旧在周围盯着所有人。 “血墨?” 不知是谁,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名字,仿若惊起了一池深潭,掀起滔天巨浪。不过,站在巨浪前的人们,此刻没有力气逃跑,也没有勇气看一眼即将席卷而来的危险。 “血魔?”倒是阿杰,仿若完全没有觉察到空气中的压抑,摸着下巴,偏头看向身旁的风寻木,歪着脑袋眨着眼睛,“什么东西?怪物么?” *** “笑凤仙,血墨到底是什么人?皇帝身边若有这样一群高手,早做什么去了?你确定他们打得过石家死士?” 梧凰院正殿的屋顶,水镜月的视线穿过重重夜色,看向掩映在丛林深处的灯火,神色有些郁闷——不过比轻功而已,不过几个瀚海宫的护法而已,笑凤仙居然耍诈!真是,越来越没有长辈样了…… 笑凤仙“哗啦”一声展开手中的齐纨扇,火红的凤仙花在夜色中仿若带着暗淡的血色,眉眼上挑,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后的孩子气,“担心啊?”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道:“只是好奇。” 笑凤仙手指微动,收了扇子,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摇了摇头,道:“皇帝身边的暗卫,相当于皇家杀手,绝对比江湖杀手组织的手段更加厉害。不过,血墨在八年前就消失了。如今也不知为何突然回来了,那天我收到血墨的传信,也是很惊讶的。” 水镜月眨眼,“八年前?跟东方神相有关?” 笑凤仙斜了她一眼,道:“血墨是皇帝的私人护卫,手中掌控的是皇帝的性命。东方老鬼是皇帝的臣子,还是有能力从皇帝手中夺权的臣子。你觉得皇帝会允许东方老鬼接触血墨吗?” 水镜月十分受教的点头,“也是。不过,皇帝不允许,并不代表东方神相就做不到啊。你个蜀山弟子都能认识血墨,东方神相怎么就没法子接触血墨了?” 笑凤仙挑眉一笑,“阿月,对哥哥的事这么好奇啊?想知道就直接问啊,这么拐弯抹角的,我要听不明白怎么办?” 水镜月仰头望天,“月黑风高夜啊,今晚还真适合刺杀……你说不说呢?” 笑凤仙笑得肩头直颤,半晌才止住,抬手揉她脑袋,道:“你猜的不错。东方穆的确认识血墨,主要是为了利用血墨威慑一些江湖组织,还有某些拥兵自重的将军。我是在秦岭认识他的,那可是很久远的事了,当时风尘也在,也是他介绍我们去找南梦溪的。 八年前血墨为何消失,没人知道,或许跟东方家族有关。但无论如何,血墨不会背叛皇族。一般来说,帝王的暗卫组织离开,只有一个原因——老皇帝临死前没把联系暗卫的方式告诉新帝。会造成这种局面的,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老皇帝死得太过突然,又没事先立下太子,或者没把这事告诉太子;另一种,就是新帝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水镜月道:“你的意思是说,景平帝继位的时候,不知道联系血墨的方式,而最近,突然找到了?” 笑凤仙道:“只是一种可能。” 水镜月眨眼,“还有什么可能?” 笑凤仙咧嘴一笑,“血墨的确是世上最忠心的杀手。可是,总会有例外。” 水镜月若有所思的点头,沉默了会儿,偏头看他,问道:“如今的血墨,跟从前的血墨,不是同一个人,对不对?” 笑凤仙有些意外,“你对血墨这么好奇?” 水镜月摸着下巴,道:“我来金陵城之后,背后一直有个神秘人在帮我。据我了解到的情况,那个神秘人武功高强,跟昭明宫的关系匪浅,地位很高,对朝堂上的事十分了解,对大昭军方也很了解……你不觉得,血墨首领是最符合的吗?” “有这种好事?”笑凤仙也有些困惑,“不过,你说的这几个条件,尚在飞和夏成林不也符合?” 水镜月摇头,“他们要帮我,何必偷偷摸摸的?我比较奇怪的是,这个神秘人,好像很信任我。难道是因为你的缘故?” “出来了。”笑凤仙拍了拍她的脑门,扬了扬下巴,“血墨的事先放一放,这边的事完了再说。看看,这个是不是真的。” 第四百五十三章 巨石 笑凤仙让水镜月看的地方并不是梧凰院,而是梧凰院所在的山峰下的一片空地。 梧凰院所在的这座山上种满了密密麻麻的枫树和银杏,其间点缀着点点绿意,十分的漂亮。 这一侧的山坡却是比较陡峭,不好种树,却是垂着茂盛的藤蔓。即便已经入秋,这些藤蔓仍旧绿油油的,遮住了崖壁的风光。山脚是一条河,临河是乱石草丛,长着四季常青的灌木丛。 而此刻,有两道人影从那灌木丛中钻出来—— 当前一人锦衣华服,正是大昭丞相,石君禄。落后半步,另一人身穿冰蓝长衫,却是瀚海宫的朱雀护法,铁伐。 夜色浓重,笑凤仙站在山顶,看不清那两道人影,只能从摇晃的树影分辨山下的动静。很快,两道身影被茂盛的树林遮挡,连登山的脚步声都难以察觉。 水镜月看着那条落红满地的山道,仿若能透过那林荫遮蔽的山道望见山下的正在登山的来两人,神色沉重的起来,点了点头,道:“是真的,他旁边那位是瀚海宫的四大护法之一。” 笑凤仙拿扇子挠了挠脖子,道:“这里交给我,你去救人。” 水镜月道:“你别急着动手,别让他们发现了就成。我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就回来。” 笑凤仙抬手敲她脑袋,“越来越啰嗦了。做好你自己的事,别到时候还要我分神去救你就成。” 水镜月躲了躲,笑了笑,没有与他争辩,说了一声“小心”,便转身飞跃而下—— 黑色的身影仿若夜色中的精灵一般,几个点跃之间,便已经到了山下。 灌木丛后面个石门,门口有两个冰蓝长衫的守卫,应该是瀚海宫的弟子。水镜月落地的位置并不在石门正对的空地,而是旁边偏僻一点的角落。不过,在她刚刚落地之时,还是听到了一声厉喝—— “什么人?” 她眨了眨眼,刚想赞一声这两人敏锐的五感,就意识到不对劲——他们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两个守卫警惕的走出了灌木丛,往河边的一块巨石看过去,右手按在剑柄上,渐渐靠近,褐色的鹿皮长靴踩在乱石丛中,发出咯咯的响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紧张的空气中,连呼吸都变得更加沉重,两个守卫已经到了巨石之前,互相看了一眼,默契的点头,打算分别从两边绕到巨石之后。然而,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风声,簌簌作响,两人猝然转身,正好看见一道黑影自灌木丛中跃出,沿河河流往另一边逃跑—— “站住!” 两个守卫赶紧追了上去—— 黑影的速度很快,仿若行走在夜间的灵猫一般,转瞬间就消失在转角。 两个守卫刚转过山脚,一道凌厉的风声却从背后袭来,还不及转身,脖子后面便传来一身寒意—— “咚、咚。” 两枚鹅卵石如箭矢般穿过夜色,准确的击打在两位冰蓝长衫的后项,石子落地之时,两人也应声倒地。 水镜月站在灌木丛的树梢之上,手上把玩着两颗鹅卵石,并没有理会那两个不知是昏迷了还是已经死了的守卫,转眼看向了石门前的那片空地—— 刚刚两人的两声厉喝,声音太大,惊动了石门里面的人。此刻,石门已经开启,走出了七八个同样穿着冰蓝长衫的男子,正背对背的围成一个圈,喊着刚刚那两人的名字。 没有回应,很快,又有人将视线投向了河畔那块有些突兀的巨石…… 水镜月一边的嘴角挑起,显得有些无奈,随意的扔出一颗鹅卵石—— 石子的速度并不快,落在河边的乱石丛中,声音不大,却足够引起让凝神静听的守卫注意…… 冰蓝的长衫转身追了过去,看到那两个到底不起的同伴,抬眼时正好看到跳到河流对岸的黑影,钻进对面的山林之中……两个人留下来看守这石门,另外几人追着那道黑影去了…… “咚、咚。” 留在原地的两人正打算明火示警之时,手中的火箭还未点燃,不知从何方飞来两个鹅卵石,击打在两人的手腕上,刚刚燃起的火焰落地……两人惊惧的抬眼,下意识的寻找石子飞来的方向,然而,刚刚抬头,又是两个鹅卵石—— “咚、咚。” 两人的额头上顿时溢出鲜血,双眼还未闭上,就已经摇摇晃晃的倒下……那支燃烧的火折子仿若被两人倒地时的风声所惊,疏忽熄灭…… 山壁上的藤蔓摇晃,黑色的身影落地,站在那两个倒地不起的人身旁,转头看了眼河对岸的方向,撇了撇嘴,然后,走向了那块巨石—— “回去吧,回去睡一觉。今晚,你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水镜月转身,往那座石门走去,一只脚踏入石门之时,右手握在了背后的那把黑色的刀柄之上…… 河畔的巨石之后,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匕首,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歪倒在巨石之下,握成拳头的手抵在心口,仿若担心那里有什么东西会跳出来一般……那件斗篷太大,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然而,那露出来的半张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的惨无人色…… 沉重的呼吸声有些急促,唇舌有些干燥。或许是想起了刚刚那个黑衣女子的话,她抬手,扶着巨石费力的站起来,抬眼看向夜色中如噬人的野兽般的洞口,眼神颤抖……不知是担心,还是害怕…… 斗篷下的那张脸露出来,却是昭阳公主。 她不知道洞穴里有什么。 她只是觉察到自己的舅舅有些异样,觉察到自己母亲的病情有些不寻常,觉察到整座梧凰院有些怪异……她暗自查探了很多天,才找到这个地方……看到自己的舅舅从那里走出来的时候,手中端着的那只金碗,她想起她每次在母亲卧室里闻到的那股怪异的药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她并没有想要进去,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只是,没想到,她一个人的时候,连逃走的能力都没有。 刚刚,她以为,自己真的会死掉。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这条性命了,却没想到,面对死亡的时候,还是会害怕。 她离开了那片空地,在踏上山林间的那条步道之时,不由回头,虽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仍旧再次看向了那道石门的方向—— 她没有看到水镜月,也不记得多日前在苏木园听到的那个声音。但是,她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冷静和淡然,知道她很强。 无论那里有什么罪恶,今夜,都将消失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逃吧 石门之后是个洞室,不大,靠墙有一张桌子,点着一盏油灯。桌子旁坐着一个男子,穿一身天青色长袍,正捧着一本书,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得津津有味。 水镜月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那男子没有抬头。 “咚。” 长刀的刀柄敲在桌面上,声音并不大,灯光轻轻摇了摇,男子抬头之时,眼神有些不耐,待看清来人之时,似乎有些茫然,有些不解,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水镜月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那本书上——穴道?她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桌子底下,再次抬眼之时,试探着问道:“赤脚大夫?” 桌子底下那双脚的确没有穿鞋子,水镜月的不确定并不是因为之前的两次欺骗。而是因为,眼前的男子长得实在很不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夫。他长得很年轻,看上去顶多三十岁,说是二十岁也是有人信的,不过,水镜月看得出来,他实际有四十岁了。 ——看着像个永远长不大的男孩。跟魔医的不老症不一样,他的年轻更多的是体现在气质上。 水镜月有些惊讶,但对面的男子比她更加惊讶,在她出声的时候就腾地一下站起来,连身后的椅子都倒地了,他却只睁着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若见鬼了一般…… 呃……水镜月这么想着的时候,明白过来了——他大概真的以为自己见鬼了。 她笑了笑,手中的长刀转了个圈,道:“师叔,我是阿月,水镜月。” 赤脚大夫眨了眨眼。 水镜月道:“师叔,我是来救你出去的,时间不多了,其他人在哪里?” 听到救人,赤脚大夫终于反应过来,“我带你过去。”说着便匆匆忙忙的转身,往石室里面走去…… 石室并不深,过了一道窄门,便是另一间石室,比外面那间更大一些。刚走进来,水镜月便闻到了一股味道—— 各种草药,混合着鲜血的味道,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像是冰雪。 石室里的确有很多草药,还有煎药的炉子,炉火还未熄灭,地上放了几只白瓷碗,血迹还未干。 不过,这里最为醒目的,是一个巨大的石笼—— 笼子里有六个人。 有两个人是水镜月认识的——郭青,元战。 水镜月走进来的时候,他们似乎在睡觉,不过,并没有睡着,睁开眼睛看到来人之时,似乎愣了一下。郭青和元战都没有见过水镜月的真面目,这会儿并没有认出她来。 赤脚大夫及时解释道:“她来救我们出去。”他说着,伸手摸了摸石笼上沉重的铁索,“听说这是千年玄铁打造的,钥匙在石君禄那里,怎么打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水镜月。 水镜月上前,右手按在刀柄上,“让开。” 赤脚大夫站远了些,眼睛看着那把刀,看着那双手—— “哧——” 不是刀出鞘的声音,而是利刃划开空气的声音,尖锐而短促,十分的刺耳。 长刀仍旧在鞘中,铁索哗啦一声掉落,铁门打开了。 水镜月看着里面仍旧呆愣的几人,皱了皱眉,“还不快走!” 六人终于反应过来,钻出了铁笼,看他们的状态,似乎并没有受伤。水镜月正想着等会儿逃跑的时候会轻松些,却见最后出来的元战顿了顿脚步,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水镜月猜到他应该是认出自己了,微微一笑,道:“这里可不是叙旧的地方。” 元战朝她点了点头,“多谢。”说着,便跟在门口等他的郭青一起出去了。 水镜月朝赤脚大夫挥了挥手,道:“快走吧。” 几人从石室里逃出来,一时间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不过,他们没能犹豫多久,对面的树林里传来脚步声和咒骂声——刚刚被引开的守卫回来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尊姓大名?” 水镜月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是个不认识的人。她没有回答,看向几人,问道:“谁是谢仪行?” “在下便是。”正是刚刚说话的那位男子。 水镜月微愣,笑着摇了摇头,心道大概也只有还未出江湖的学院学生,才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话。她看向那位正年轻气盛,还未逃离灾难就已经恢复了生气的男子,道:“这里离君子学院不远,你带着他们去学院里避一避。” 谢仪行抬头看了看周围的夜色,有些茫然。 水镜月扶额,抬手指了指东南方向,“君子学院就在那边。元战,你带着他们走出这座大山,出去了就能看到君子学院了。快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河流对面——守卫已经走到河边了,发现囚犯已经逃出来了,骂骂咧咧的往这边赶了过来,说的却是没人能听懂的话。 元战道:“我们留下来,一起走。” 水镜月转眼瞪他,道:“整座山有五千驻军,你怎么打?就你们这点本事,留下来也是累赘。逃跑的时候小心些,别惊动了山上的守军!” 她说着一把将站在自己身旁的赤脚大夫推到元战身上,“他不会武功,把他背出去,少根头发我找你算账。赶紧走!” 她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已经往刚刚渡过河水的几个人走了过去,左手拿到背在身后,右手反手握在刀柄上,长刀出鞘,无声无息的划开夜色…… 一刀斩下,乱石飞扬,生生止住了几人继续前进的脚步。 水镜月持刀而立,看着对面气急败坏的几人,淡淡的笑了,“你们真的瀚海宫的弟子吗?跟那两位护法相比,真是差太远了。” 这几人的外家功夫其实不错,不过,内力很差劲,有两三个几乎完全没有内力波动。 她见对面几人面上的愤怒,确定他们是能听懂自己的话的,继续道:“柔然人,你们确定要为大昭朝的丞相丢掉自己的性命?现在逃跑的话,本姑娘考虑放过你们。” 对面几个年轻的柔然人显然觉得受到了侮辱,纷纷亮出兵器,怒目而视。 水镜月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抬眼看了看山顶的方向,仿若感觉到了什么,微微蹙眉,“如此,速战速决吧。” 话音落地之时,她似乎往前走了一步,对面的柔然人正准备往前冲过来的时候,却愣了愣—— 眼前的黑影消失了。 “真慢。” 黑影再次显现,却是在人群之后。长长的马尾在风中飞扬,清冷的声音随之飘来—— “居然毫无还击之力,即便没有内力也不该如此,你们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真不知道你们宫主怎么想的,难道是觉得大昭无人,随便带几个小孩子来都行?” 一段话说完,轻风吹过,带来一丝血腥,河边的柔然人终于倒地。 她收刀入鞘,仰头,足尖轻点,踏着陡峭的崖壁上山了……还来不及逃走的元战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道黑影消失在天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很快,有人听到了山上的喧闹声……元战一把抓住赤脚大夫,无视对方的反抗,一把扔到自己的背上,对几人道:“走吧,我们留下来真的只是累赘。” 郭青问道:“她……是月姑娘?” 这话出口,其他几人都愣了愣——月姑娘的名字,即便是君子学院的学生,也是听过的。 元战点头,神色复杂莫测,“是。两年不见,她的武功更加深不可测了。” “月姑娘?”赤脚大夫原本一直在挣扎着要下来,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茫然,倒是安静了下来。 元战带路,顺着河流往下游走去,道:“是。她是月姑娘。” “真像啊……真的见到,跟想象中还是不一样……” “汪先生也听说过月姑娘的名字?” “不许叫我汪先生!叫赤脚大夫!” “呵,总算是恢复正常了。赤脚大夫,你欠月姑娘酒债了?” “……” 郭青走在几人的最后面,仰头,看向山顶的那座宫殿—— 隔了这么远,刀剑声和嘶喊声却仍旧如此清晰,战斗应该很激烈吧。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他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同伴,静默良久,终于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第四百五十五章 冷血 水镜月警告元战出山时小心些,切不可惊动山上的守军。可实际上,今夜,这座山上的所有守军,都聚集在梧凰院。 所以,元战等人逃跑得很轻松,笑凤仙战斗得很辛苦。 第一招偷袭未得手,笑凤仙看着丞相手中的那只金碗落地,看到那金碗中的液体溅落在地升起的花朵,嘴角挑得更高了些,眼中的寒意却更盛了几分,“石君禄,东方老鬼不在,没了对手,是不是觉得这朝堂太无趣了些?” 回答他的是几轮箭雨的洗礼。几百个弓箭手之中,还藏着十架连弩。连弩的威力很大,速度很快,能轻易破开坚硬的战甲,大昭朝拥有的数量不多,素来是边军才有资格配备的武器,也不知石君禄是从哪里弄来的……不过,笑凤仙并不关心这个问题,也没有精力关心这个问题。 连弩的杀伤力的确很大,但并不是笑凤仙面临的最大威胁。 在那箭雨之中,有一支十分特殊的箭。那支箭很粗,速度很快,仿若马背上的将军用尽全力扔出的长矛。那长矛是透明的,隐藏在夜色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虽然看不到,但笑凤仙能感觉得到。不过,在躲开第一支长矛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了这支箭的杀伤力,手臂被箭羽扫过的地方割开了一道伤口,很疼,但更多的是冷,彻骨的冷。 这种攻击方式他很熟悉,只瞬间便明白了,那并不是箭,而是内力,就像他的凤羽剑。只是,他的凤羽剑是携着内力的风,而这根长矛箭矢裹着内力的冰。 他只瞧了一眼手臂上的伤口便没再理会那不断渗出的鲜血,抬头看向了站在石君禄身前的那位男子—— 瀚海宫的朱雀护法,铁伐。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弓。 弓是黑色的,箭是冰蓝色的,仿若凝固的深海,仿若冻结的天雨。 笑凤仙的战斗方式跟水镜月有几分相似,他们都不是惯于防守的人,或者说,他们一向都是用进攻的方式来防守。 齐纨扇翻飞,平地而起的夜风卷起片片红叶,转瞬间便化为齑粉,如血雾一般炸开,化作一只血色凤凰,叫嚣着展翅飞出…… 冰蓝的箭疾射而出,一支,两支……没有停顿,看不出衔接,五支箭几乎同时射出,分别击中血凤的眼睛、双翅、胸口,还有凤尾。 血凤挣扎着消散。 冰箭也无力坠落。 这位朱雀护法,看来也是更喜欢进攻的人。 “极寒真气……还真是棘手啊。”笑凤仙这么说着,嘴角却再次挑起,飞扬的眉眼写满毫不在意,凤羽在夜风中飞驰,仿若切割黑暗的飞剑。然而,他握着齐纨扇的手指在夜色中却渐渐发白,背后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 他当然不是在害怕。 铁伐的冰箭的确很厉害,但化解那招凤鸣剑之时便已经有些吃力。若是笑凤仙使出凤羽剑,他多半是挡不住的。 可是,今晚,笑凤仙的运气有些糟糕—— 在手臂上的寒意猝然侵入心头之时,潜伏了一年的心疾,终于发作了。 或许是舒桐给他的那几颗药丸的作用,从镇魔塔出来的这一年,他还是第一次发病。他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种疼痛了,可是,当它毫无预兆的跳出来时,刹那间便回想起了那种熟悉的感觉。 四十年了,锥心之痛仍旧是锥心之痛。无论多么熟悉,都不曾习惯。 只是,学会了忍受,便也就能与痛苦和平共处。 若是四年前,在进入镇魔塔之前的那个笑凤仙,定然想不到,有一天,他还能忍耐着这种疼痛中,压抑着胸口的沉闷,露出惯有的笑容,在千军万马之中,祭出一道道凤羽…… 在发现普通的弓箭无法突破这位白袍道人的防御之后,周围的城防营就没有继续进攻了,只在周围等待着时机……夜色中,一支箭似乎发现了可趁之机,猝然飞出—— “噗。” 不知是不是因为内力消耗太多,笑凤仙背后的防守出现了漏洞,虽然他往旁边躲了躲,但那支箭还是射进了他的右肩,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衫,心神激荡间,一直压在心头的血终于涌出,却只吐了一半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突然得手的射手有些惊讶,然而,笑凤仙却不再理会背后那支箭,只淡笑着看向前方那位朱雀护法,仿若全然没有把周围那些已经重新搭在弦上的箭羽放在眼里。 而此时的铁伐,看上去并不比笑凤仙好受。 若论杀伤力,他的冰箭比此刻笑凤仙的凤羽差不了多少。可是,不管他的动作多快,他一次只能射出一支箭,轨迹可循。而笑凤仙的凤羽,却仿若空气中流动的风,无所不在,毫无规律,防不胜防。 铁伐的衣服上,已经多了好几道血口,看上去竟是比笑凤仙还狼狈。 不过,笑凤仙很清楚,他此时的力量有些不足,那些不过是皮外伤,没有办法击败他。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这位从极北之地赶来的护法——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看铁伐,但实际上,他的视线一直都落在铁伐身后、被一群士兵挡在身后的丞相大人身上。 被众人挡住视线的石君禄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战斗。然而,或许是笑凤仙最后那个目光太过寒冷,或许是在危险来临之时本能的戒备,他突然抬眼,越过眼前护卫的肩头,看向了那个笑容张扬的白衣道人—— 他愣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一下,他感觉到心口传来一阵寒意,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涌了出来。他却似乎毫无所觉,眼睛仍旧看着对面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隔得有些远,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实际上并没有看清那双眼睛,但他知道他在笑,他从那笑容中感觉到一种力量,平静而炽热,两种矛盾的感觉,居然那么和谐的融合在一起…… 他想起很多年前,曾有个人,也如这般漫不经心的笑着,嘴角勾起几分戏谑,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白痴—— “长生啊,自然是存在的。你拿着这把匕首——不要打岔,地牢里有老鼠为什么不能有匕首?老鼠和匕首当然有关系!再打岔就不说了——匕首,对,往这里刺下去,若流出的血是热的,你便会死,若流出的血是冷的,你便能长留人间了。啧啧,依我看,整个大昭朝,石大人得长生的机会最大。如何,试试看?” 那个时候他是如何回答的?哦,他瞪了他一眼,转身便离开了,然后呢?第二天,他就死了。他看着他的血喷涌而出,烟花一般,却不如那张脸上最后的笑容狷狂。他很想去摸一摸,那血是热的,还是冷的…… 夜风吹落一片红色的枫叶,仿若当年的血。他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心口上的那个空洞—— “原来是热的。” 他喃喃的说着,身体不由自主的倒下,漫天的箭雨在眼中化作蓬蓬盛开的烟花……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仿若有些得意,心道—— 终归,你还是错了一件事。 第四百五十六章 背后 笑凤仙比石君禄更早一步倒下。 最后那一击,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再无力抵抗从心脏蔓延的疼痛。他握着拳头抵在心口,弓着背,蜷缩着,手中的齐纨扇捏得更紧,坚硬的扇骨仿若要陷进骨血之中…… 倒地的时候,他听见夜空中传来阵阵破风声,仿若带着杀伐之气的乐曲,他知道那是漫天的箭雨,知道下一刻自己就会万箭穿心而死……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想起,原来最后,他并不是死于与自己相伴了四十年的心魔,居然还有些高兴…… 仿若过了很久,预料之中的箭矢并没有落下,心口的那股疼痛反倒缓了缓,只是呼吸仍旧有些不稳,他困惑的睁开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一片黑影。 那是黑色的衣摆在夜风中猎猎飞舞。头顶飞扬的不是箭矢,而是凌乱的发丝。 他转了转眼珠子,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个背影,知道自己得救了。他想要站起来,不过,刚动了动,就听见她说:“都伤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声音带着几分火气,还有几分自责。他笑了笑,一口气松下来,索性趴在地上了,道:“我不起来,你怎么背我下山啊?” 水镜月转身,手中的长刀仿若在轻轻的颤抖—— 刚刚,她刚刚上到山顶的时候,正好看到漫天的箭矢,看到弓着身子倒地的笑凤仙……差一点……幸好……还是赶上了。 她蹲了下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过,在刚碰到他的时候,就被躲开了。笑凤仙偏头看她,神色有些复杂,“你还真打算背着我下山啊?” 水镜月咬了咬牙,问道:“你还担心我把你扔河里不成?” 笑凤仙笑了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阿月啊,笑某人若是让你背下山了,日后不得让你笑话死?这事不划算。你在这儿守着点儿,我休息会儿就能起来了。对了,那个瀚海宫的,死了吗?” 水镜月道:“我放他走了。城防营的晕了一半,还有一半逃了。这宫殿里暂时没人敢来这里,你想在这儿恢复体力也没问题。不过,苏木园那边估计也差不多结束了,皇帝肯定会派人过来查看,你最好快点儿。我帮你处理下伤口,你忍着点儿。” 笑凤仙原本想问问她为何放走了瀚海宫的人,结果见她从腰包里掏出几盒麒麟血,还有一卷绷带,惊讶之下便转了注意力,“阿月,你准备得还真充足。” 水镜月撕开他右肩中箭处的衣服,一边检查着箭伤,一边道:“前几天长庚受伤用剩下的。” 笑凤仙刚想说什么,张嘴却成了一声嗯哼,不由皱了皱眉,喘了几口气,怒道:“拔箭的时候不知道打声招呼?”他说着也不知道听见了什么,微微仰头,看向大殿门口的方向,问道:“里面有人?谁在哭?” 水镜月看了看那支箭,放在身旁,给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一边道:“昭阳公主。石君禄死了,太后也死了,尸体都搬进去了。” 笑凤仙想了想,问道:“那位要去云国和亲的公主?” 水镜月点头,“没错。金陵城的事也差不多了解了。过阵子,我们估计会去北方,你要不要一起?” 笑凤仙似乎没什么兴趣,道:“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冬天快到了,北方正冷,去喝西北风么?” 伤口处理好了,水镜月伸手拽他的手腕,道:“帮你疗伤,别抵抗。” 笑凤仙倒是听说过她的内力对治疗内伤外伤都有帮助,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若是靠自己,估计到天亮还没法恢复。但,让个晚辈疗伤……他的确是有些抵触的。不过,很快,他便忘了什么叫抵抗了—— 那股萦绕在体内的真气,很舒服,迷迷糊糊,仿若回到生命的最初…… 就在他要觉得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她说道:“传说中的丹砂水,在北方。长生不死丹,瀚海宫,星祭阁……若是丹砂水真的存在的话,或许能在瀚海宫找到线索。” 他睁开了眼睛,想了许久,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候,院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些匆忙。他觉得自己应该戒备,但却没办法紧张起来。 水镜月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疗伤,道:“是郭青。好好调息,别说话。” 郭青的武功不好,轻功也不如何,上山的速度慢了些。在半山腰的时候就看到漫天的箭雨,不过,他并不知道笑凤仙也在这里,还以为那些箭雨是对付月姑娘的。之后,他又遇到逃下山的城防军,听了几句,才知道跟月姑娘一起的还有一个人…… 直到进入院中,看到那道躺在地上白色身影,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才知道,城防军口中的那个快要死掉的人是笑凤仙。 笑凤仙抬眼,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原本想要笑一笑,但又大概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有些狼狈……水镜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停了下来,顺手扶了他一把,“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 郭青见状,过来搭了把手,却在俯身之时看到了地上那支箭,也不知怎么想的,顺手就捡了起来。 笑凤仙站了起来,拍开水镜月的手,转头想跟郭青打个招呼,“小……小心!” “嗯?”水镜月并没有感觉都到危险,听见这一句小心,以为他是警告郭青的,却不料,刚准备转身,就被一股大力扑到—— “咚!” 背后砸在地上,有些疼,她皱了皱眉,定睛看清眼前的画面时,却震惊得说不出来话来—— 刚刚扑倒她的是笑凤仙,而此刻,他压在她的身体上,背后却多了一支箭。 ——是她刚刚从他背后拔出来的那支箭。 而在对面站着的,是同样震惊的郭青。他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那从被染红了的白色道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怔怔的抬头,张了张嘴,道:“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替她挡下?你忘了风尘是怎么死的吗?你说了要给风尘报仇的,我答应了要给阿诺报仇……我打不过她……听说你出来了,想找你商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找到了机会,你救了她?为什么……” ——震惊,不解,愤怒,执着……所有的一切,都是仇恨的宣泄口。 阿诺。秦岭七绝,海岳刀,秦不移的小名。即便是在秦岭七绝当中,也只有笑风尘会叫这个名字。 水镜月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在这之前,她想过笑凤仙会找她报仇,却从来没想过郭青原来也想杀她……她没有时间意外。 “笑凤仙?” 耳边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笑凤仙似乎笑了一下,“阿月……哥哥……好像没……没法……跟你们……一起……去北方……了……” ——他背后那支箭,之前在右肩,如今在左边。这一箭中包涵着郭青积累了六年的恨意,刺得很准,很用力…… 他能感觉到,那颗原本就脆弱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住了……很奇怪,居然不觉得疼…… “你不会死的。” 水镜月的语气很镇定,带着几分决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只手绕到他背后,摸到了那支血淋淋的箭…… “笑凤仙,你不是要笑千秋的吗?怎么能死呢……啊——” 凄厉的喊声直上云霄,穿过深沉的夜色,越过厚厚的云层,寻找着光明…… 云层遮住了月光,夜色越来越深沉,荒原之中却仿若升起了一道光,明亮如朝阳,却在眨眼间便消失了—— 深秋的山林有清风拂过,轻柔如水,温暖如春。 紫霞山东南,刚刚赶到的白衣人蓦然抬头——那道光消失得太快,他没有看到,却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阿月!”他皱了皱眉,身形微动,山林间闪过一道白色闪电,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梧凰院到苏木院之间,一袭暗红色的血衣站在山道上,站在一群狼狈逃跑的军人前进的道路上,正在笑吟吟的说着什么,突然,她脸上的笑容凝固,转头,透过茂密的树枝,看向不远处的天空—— 血色的长袍从夜空中掠过,低沉的声音飘然落下,语气中带着几分寒意,全然没了从前的戏谑与笑意:“瀚海宫潜入金陵城,刺杀太后和丞相大人,意图破坏大昭与云国和亲,挑起两国纷争。多说一个字,死。” 第四百五十七章 沉睡 天亮了,太阳却没有升起来。 清早到来的时候,金陵城下了一场雨,雨势不大,连绵不绝,带来一阵阵凉意。 皇城的丧钟敲响的时候,南城门有一匹快马飞驰入城,城门口的守将听见他那声嘶力竭的叫喊,连忙让开道路。几乎同时,北边有一队骑兵来到了金陵城门下…… 不久之后,刚刚退朝的文臣武将又一次冒着大雨走进了昭明宫。而那队从北方来骑兵进入云国大使馆之后,萧凌云和叶霓裳也赶到了那座宫殿…… 这样的雨天原本是适合睡觉的好天气,然而,无论是清早皇城上的丧钟,还是街道上一整日都未曾停歇的马蹄声,都给这凄凉的雨添了几分肃杀之意。金陵城的百姓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纷纷猜测着是不是边疆又要打仗了,感叹着这场秋雨的不同寻常,叹息着世事无常民生疾苦…… 这一日的金陵城发生了很多事,太后死了,丞相死了。所有人都知道,大昭的天空又一次暗淡了。可是,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是,太后的灵柩还未送入先帝的寝陵,皇帝还没宣布处置石家的旨意,大臣们还没能说出丞相之死的疑点,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便随着急促的马蹄传入的昭明宫,将所有的阴谋阳谋都踩得粉碎……站在金銮殿上的帝王和臣子等待着秋后算账,却还未等到这场秋雨结束,就不得不将目光投入更远的战场…… 有人遗憾,有人庆幸,而所有的情绪,最后都化为忧虑…… 无论是欢笑还是泪水,紧张或戏谑,都隔绝在小院之外,与阿杰和风寻木无关,与长庚无关,与水镜月无关。 ——即便有关,他们此刻也不想关心。 天亮了,又逐渐暗淡。 房间里,兀自燃烧的灯火没有人吹灭。昏暗的光线中,水镜月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静而悠长,似乎睡得很安稳。长庚坐在床头,低眉看着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她安静的容颜上流连着,指尖却并没有碰到那白皙的皮肤,仿若担心惊醒了梦中人一般。 房间外面,风寻木坐在门槛上,背靠着门楣,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阿杰站在屋檐下,看着站立在雨中的人,倔强的摇头,低声道:“云公子,今日来找公子的人很多,来看师父的人也很多。夏成林、尚在飞,他们与师父的交情不比你深吗?青禾前辈午后便出了城,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他们来探病,来告别,都没能见到公子,更没有见到师父。即便是无戚,也只站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他说着,再次摇头,很缓,却很坚定,“云公子,请回吧。” 风寻木睁开了眼睛,转首看着雨中的人,笑得有些哀伤,“昨晚,他回来之后就没出来过,我跟阿杰都没见到他们,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站在雨中的是萧凌云。他撑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微微抬头,看着少年背后房门紧闭的房间,道:“见不到也没关系,我就在这里说,他听得见。” 阿杰皱了皱眉,想阻止,但又担心弄出更大的动静,犹豫之下,还是任由他说了下去。 萧凌云道:“长庚,我要回燕京了。云国现在面临着很大的危机,我希望你能去帮我……我在燕京等你。”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踏着雨水离开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长庚的姿态几乎没有变过,双目微垂的模样,若不是那仍旧游离的手指,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昨夜,水镜月为救笑凤仙,使出了当年在江城救长庚的那一招杏林春暖。原本,如今她已经将乌炎心法练到了第九层,使出这招是不会有性命危险的,顶多会因为内力消耗过大而昏迷。 可是,昨晚她的情绪太激动,太悲伤,甚而有一丝绝望。那一招杏林春暖耗尽了她所有的内力,就连用来温养筋脉的那部分内力都给逼出来了,加之心神不稳,内力反噬之时虽没有从前那般凶险,却并不比在西域那次受的伤轻多少。 长庚帮她疗伤,清晨之时,她便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只是,她的内力没有恢复到原本的十分之一,他却停了下来。 她的内力恢复了一部分,乌炎心法在自发的给她疗伤,在伤好之前,她会一直昏迷。 他知道该如何让她早点醒来。 实际上,若是他没有停下来,天黑的时候,她就该醒了。 可是,她醒来之后呢?若是她问起笑凤仙,他该如何回答?他不想骗她,也不想让她再受一次伤害,不想看到她痛苦的表情…… ——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 最重要的是,若是她的内力恢复了,内伤好了,却没有醒过来……他要怎么办? 这场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三天,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水镜月睡了三天,长庚守了她三天,阿杰和风寻木陪了两人三天。 天黑了,房间里的灯已经没有灯油了,也没有人给它添上新油。他在黑暗中单膝跪在她的床前,双手捧着她的手,抵在眉心的位置,轻声呢喃:“天亮之后,你会醒来吗?” 夜色深沉,细细的雨丝打在瓦片上,显得格外的寂静。房间的门悄无声息的开打了,三日来,白衣人第一次走出了这个房间,可惜,阿杰和风寻木回房间睡了,没能看到。 长庚走进了雨幕之中,没有打伞,也没有用内力挡雨。雨不大,却能湿衣,他毫不在意,平静的走出了小院,走出了客栈,沿着寂静的街道,不紧不慢的走着……最后,他站在了皇城之下,抬头,看到了那座高高的阁楼,也看到了站在阁楼之上的那个影子。 在认出那道黑影之时,他愣住了—— 意料之外的,他来了。 理所应当的,他来了。 他虽总说他收她当徒弟的时候心怀不轨,总说他待她不好,可是,每次她有难的时候,他总是会来的。 长庚仰头,静静的看着远方的那个身影,雨水从他的脸庞划过,泪水一般,透出几分哀伤,嘴角却渐渐的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黑色的身影站在阁楼飞角之上,雨水笼子在他周身,升起淡淡的水雾,让那个身影看着有些模糊,有些缥缈,仿若谪仙。 长庚上了阁楼,站在那个人身后,仿若叹息一般的叫了一声,“师父。” 高高的阁楼之上,黑衣人静静的站立着,乌黑的长发在雨中轻轻飞扬,视线穿过重重雨幕,透过浓浓的黑夜,看着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道:“在她把心法练到第九层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回去。” 长庚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的背影,感觉很奇怪——分明他们站在相同的高度,分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一丈,却感觉他站在很高的地方,离自己很远,离这个尘世也很远,孤高而寒冷。 他说:“她一直都很想念你。” 听到这句话,乌炎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他转身看他,微微皱眉,声音有些冷,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回一趟闲云岛,陪我喝一杯酒,问我一句,我不会告诉你们吗?跟我低个头有那么难?你们不想留下,谁敢强留我乌炎的弟子?” 长庚听着这番训斥,愣了一瞬,转眼却是笑了。 乌炎斜了他一眼,转身,“若是她不愿醒来,你会如何?” 长庚沉默了会儿,道:“等。” 乌炎微微仰头,“若是要等很久呢?” 长庚道:“放不下,只能一直等下去。” 乌炎轻笑了一声,“既如此,你来这里做什么?” 乌炎这句话带着几分恼火,长庚沉默的时间有些长,良久,抬眼看他,认真道:“很多事,或许没有对错,却总要有个了结。” 乌炎微微偏头,看向了东边的暗夜,突然问道:“雨什么时候停?” 长庚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淡淡的笑了,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黎明自会降临。” “哈哈哈……”乌炎不知为何大笑起来,衣袖飞扬,黑影如魅,“乌炎的弟子,怎么可能那般软弱?她会醒的。” 黑色的影子消失在雨中,长庚往前走了一步,看向黑影消失的方向,对着虚空道:“你不去看看她吗?” 没有人回答他,黑夜寂静,雨水冰凉,皇城之中有巡守的御林军走过,踢踏的脚步肃杀而整齐…… 第四百五十八章 雨夜 巡视的御林军离得很远,水镜月预料得不错,那夜在星祭阁发生的事虽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但随后发生的那些事,比水镜月想象中的更加震撼,足以转移所有人的视线。 这次,无论大理寺还是金陵府,都没有接到调查星祭阁的命令。除了将皇城的安全视作自己的生命的重筝将军,没有人在意一个江湖人的来去匆匆。然而,今夜,即便是重筝将军,也不得不远离这座阁楼…… 阁楼附近很安静,没有守卫。有人越过了灵兽石柱,不是从门楼进来的,传说中的五芒星阵不知是真是假,并没有启动,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雨似乎更冷了些。 “那就是阿月的师父?果然是谪仙……呵,应该是如神明一般的人。” 一把红色的大伞落在了那座麒麟石柱之上,阁楼上方的雨水似乎停了一瞬,但来人似乎毫无所觉,白皙而纤长的手指握着手柄转了几个圈,巨大的伞面旋转着,雨水飞溅而出…… 伞下的女子抬眼看着飞射而出的雨滴,挑了挑眉,笑声中透着几分小女孩找到好玩的玩具时的欢快和喜悦,问道:“像不像焰火?” 红伞下,女子一身如血的红衣,在雨夜中显得有些黯淡,仿若沉积千年的血。那把伞很大,但她的衣摆还是湿了,滴着水,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又或许,是像此刻这般,玩了很长时间的雨。 站在屋顶上的白衣男子没有回答,没有转身,视线所及,仍旧是东方的夜空,仿若在等待清晨的到来。 血衣女子没有听见回答,也不介意,伞柄微微倾斜,靠在肩头,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嘴角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戏谑,眼中却透出几分怀念和忧伤。她看着斜对面那座青龙石柱,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嘴角的笑容扩散,“她曾说过,若是我死了,会在荆山上放一整夜的焰火。” 白衣人终于转身,静静的看了她很久,缓缓摇头,道:“或许,死的会是我。” 红衣人掩嘴而笑,似乎很开心,道:“江湖传闻,月姑娘身边的白衣公子比月姑娘本人更难对付。本姑娘听后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却不曾想,长庚公子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只是啊,我杀人的本事虽比你高明。但你若死了,她必定会伤心。而我又不想她伤心,更不想她有一天也会来杀我,所以,我自然不会杀你。 可你的内力比我高太多,若是不抱着杀死你的信念,我必定赢不了你。如此,最后输的仍旧会是我。长庚公子,若是我输了,你会不会杀死我呢?” 长庚沉默着,眼神平静,长袖下的手指却不由收紧。 红衣女子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会是你。” 长庚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红衣女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长庚想了想,道:“若是八年前那件事,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只是一直都不愿相信。若是血墨的身份……三天前,在梧凰院见到你的时候,就明白了。” 红衣女子恍然的点头,问道:“那她呢?” 长庚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八年前那夜,她看到只有江南二十四水帮。等她回来的时候,血墨已经解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红衣女子笑了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抬眼看他,认真道:“那件事,与水镜宫无关。” 长庚点头,“我知道。” 红衣女子似乎松了一口气,道:“你不用手下留情,这是我欠你的。她从前不知道是我,今后更加不会知道。不过,有个人……他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请你放过他?” 长庚抬眼看了眼遥远的南方,道:“听说南边起了战事。” 红衣女子笑了,“多谢。” 长庚转眼看她,道:“上一代血墨死了,你虽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弟子,但我知道把一切罪过都归责在你身上很不公平……甚至,把那桩罪孽算在血墨身上也很不公平。可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所以……”他说着,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我很抱歉。” “读书人终究是不一样。江湖哪有那么多道理,杀人偿命,父债子偿,这就是道理。”红衣女子笑了笑,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道:“你是让我也不用手下留情?” 长庚道:“我大概打不过你,但没那么容易死。” 红衣女子有些不解,问道:“你知道自己杀不了我,为什么还要约战?这不是你的风格。若是我没有死,你的仇又该找谁报?” 长庚抬眼,视线越过朝午门前的街道,看向淹没在夜色中的屋顶,仿若能看到那张犹自安睡的脸,淡淡的笑了,“从前,有人跟我说,若是她经历了跟我相同的事,一定很想报仇,却不会如我一般被仇恨困扰。我一直在想,若是她,会用什么方法来复仇。” 红衣女子微微愣了愣,随即笑了,眼睛眯成了月牙,道:“的确是她的风格。所以,打完这一架,一切就了结了吗?” 长庚道:“或许……能了结一部分。” 红衣女子没有再问下去了,“开始吧,放心,今夜,无论动静多大,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如此,最好。” 秋风起,雨未歇,巨大的红伞随风飘远,飘向东方,仿若划过夜色的火焰,又如同流淌在雨水中的血迹…… 夜色更深,雨水更冷。 阁楼上的战斗很激烈,周围却很安静。数百位黑衣蒙面的血墨杀手守卫在远处,感受到身后激荡的空气和雨水,眼神平静,仿若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皇城之中,金陵城中,很多人都关注着这场战斗,很多人认出了战斗的双方,却更加困惑,不知道这场战斗为何而起。然而,所有赶来看热闹的人都止步在二十丈之外,没有人敢靠近这一方天地…… 直到很久之后,那方波动的天空终于平静,远远的观看的人似乎听到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虽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却不由心惊…… 而在不远处,昭明宫的屋顶,重筝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挑眉笑了。 身旁的红袍银枪的男子见到那个笑容,眨了眨眼,问道:“谁赢了?” 重筝道:“看不清,不知道。” “那你笑什么?” “她生气了。” “为什么?” “不知道。” 这位大昭朝的大内第一高手是此刻笑得很开心。他不知道那个血衣女子为什么生气,但是她不高兴,他自然就该高兴。 此刻的他不会知道,等到黎明降临,他站在那座高高的阁楼之上,看到那座阁楼上的状况,明白前一晚的雨夜发生了什么事之时,会不会比血衣女子更加生气,会不会后悔在这个雨夜让御林军撤离了那座阁楼…… 第四百五十九章 黎明 黎明降临的时候,这场秋雨终于停了。 一袭白衣走出了这座还未苏醒的城市,站在飘摇的小船之上,回头看了一眼水雾迷蒙之后的天空……与此同时,沉睡中的女子仿若感应到什么一般,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疏忽间睁开了眼睑,漆黑的瞳仁很大,却没有焦点…… 房间里很安静,她微微偏头,一团光映入眼中,温暖的橘黄色,轻轻摇晃一张墨迹点点的纸张……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没有穿鞋,没有穿外套,也没有去看那张纸上写了什么,打开房门—— 一阵寒风吹过,凌乱的长发飞扬着,白色里衣晃荡着,单薄而清冷。房间里的烛光黯淡了,却又在房门关上之后再次升起…… 她越过了小院,穿过刚刚苏醒的城市,一路往东,直到看到天边的那道光,才停了下来……初升的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红彤彤的朝阳映在她的眼睛里,金色的晨光散开了白色的水雾,洒在她身上……可惜,并不温暖。 她觉得有些冷。 晨风穿过山谷,长发飞舞着,遮住了面容,挡住了前方的阳光。她抬手,拂开乱发,在唇边做了个圆筒,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刚刚升起的太阳大喊着—— “长庚,你个笨蛋!笨蛋!!笨蛋!!!” 喊完了之后,她似乎觉得仍嫌不够,抬脚,用力踢出一颗石子,仿若想将那颗红日射下来似的—— “嘶——” 她刚刚踢完,才意识到自己出来的时候没穿鞋,刚刚也忘了用内力,太阳没射下来,倒是踢得她脚趾头生疼。不过,她那一声抽气声还未落地,就听见山下传来一阵喊声—— “哎哟!疼死了!” ——那颗石子没射下太阳,倒是打中了一个人。 她听到这个声音,意识到是自己那颗石子惹的祸,心道一声不妙,转身就想逃,却不料,一个声音从山下飘上来—— “是月姑娘吗?”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也很熟悉。 水镜月站住了,抬眼看过去,有些意外,“君莫笑?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的确是君莫笑,身旁还有几个少年,其中一个正捂着脑袋好奇的看过来,想必是刚刚那石子的受害者。 君莫笑看到水镜月的时候,比她更加惊讶,不过,那惊讶只在眼中一闪而过,便化作了担忧。他三两步上了山,走过来之时已经解开了外套,披在她肩头,站立的位置刚好挡在了风口,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问她怎么会如此狼狈,抬手指了指,道:“那边是君子学院,这座山就在微雨湖的东边,我带学生来晨练,正准备回学院。” 水镜月看了看山下的学生,又看了看山林掩映中的学院,才意识到自己一大早的居然跑了这么远……她摸了摸鼻子,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来看日出。” 山下的少年听得惊奇,看着她那双白玉般的赤脚,转头看了看天边红彤彤的太阳,只觉得这位传说中的月姑娘……真的很不同寻常…… 君莫笑道:“吃过早饭了吗?学院的伙食不大好,一碗热粥还是有的,可以暖暖身子。” 水镜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衣衫不整的,挠了挠脑袋,道:“我这样进去,会不会不大好?” 君莫笑道:“无妨。学院里有不少女先生,应该能找一套合适的衣服。” 他说得这般自然,水镜月心中那股羞赧之意也不自觉的消散了些,想了想,觉得这么回去也挺狼狈的,便点头答应了。 君子学院的伙食自然比不上悦来客栈的早膳,也并没有太糟糕,至少,热粥熬得不错,暖暖的。 不过,到了学院之后,水镜月才发现,君莫笑请她来这里,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喝一碗热粥。 她在学院的食堂里见到了赤脚大夫,汪晓春。 那晚,汪晓春和元战等人走出紫霞山之后,才发现郭青不在。于是,元战回去找郭青,谢仪行带着其他人进了君子学院。这几天一直下雨,其他人都是江湖人,冒着风雨就离开了,汪晓春却是留了下来。 汪晓春见到水镜月的时候,没有提那晚的事,自然也没有提元战或者郭青。如今,他看到水镜月的时候也没有最初那般失态了,端了碗热粥,坐在她对面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说着在梧凰院的事,说自己是如何被抓的,那些人抓了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想要做什么事,而后他又是如何缓解太后的病情,如何取得石君禄的信任,如何救下元战等人…… 他说得很琐碎,时不时还插几句医学方面的知识,骂几句不知所谓……水镜月的热粥喝完了,却感觉更饿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便又要了两个馒头,慢慢的啃着,听着对面的赤脚大夫碎碎念…… 食堂里的学生很多,对学院里的这位客人很好奇,尤其在知道她是月姑娘之后,不过,都只远远打量着,没有过来打扰他们…… “阿月,我刚刚遇到一个人。”汪晓春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讲完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水镜月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道:“刚刚?” 汪晓春笑了,道:“重点在这里吗?比刚刚更早一点,太阳还没升起来,天色微明的时候。” 水镜月撕着馒头,慢悠悠的吃着,点头,“嗯。” 汪晓春叹了口气,道:“听说你一直在找我,想让我回杭州接手你父亲的位置。若是没发生这件事,若是早几天,早两个时辰,我估计不会答应你。” 水镜月笑了笑,“所以,师叔,你现在是答应我了?” 汪晓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和的笑着,“是。不过,你不用叫我师叔,叫叔叔吧。” 水镜月笑着点头,“嗯,谢谢叔叔。你什么时候回去?今日就出发?我送你。” 汪晓春摇了摇头,笑得有些无奈,“我写了信给天枢。阿月,你不用管我,去做你该做的事。” 水镜月沉默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汪晓春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了,在门口遇到君莫笑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水镜月,道:“最终,她也没问我遇到的是什么人。” 君莫笑靠在一棵树下,淡淡的笑着,道:“她知道。” 汪晓春却摇头,“知不知道是一回事,问不问是另一回事。唉,年轻人的感情事,老人家还是不插手了。君先生,那个人呢?他知道阿月来了吗?” 君莫笑点头,道:“刚刚让小桥去告诉他了。这会儿还没来,应该是不会来了。” 汪晓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在学院估计也不好过。你帮我问问看,看他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杭州。” 君莫笑笑着点头,“多谢。” 汪晓春摆了摆手,“那小子别误会就成。院长呢?前两天才答应留下来当教习,这会儿要走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君莫笑道:“在书房,刚刚小兰送了早饭过去。” 水镜月吃完了早饭,出来时汪晓春已经离开了,君莫笑问她:“要转转吗?学院的风景不错。” 水镜月摇了摇头,道:“家里还有人等。” 第四百六十章 何恨 君莫笑送出了学院,看着她下了山,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似是安慰。 “君先生,她在这里留了这么久,是不是在等我?”站在君莫笑身边的是石昱文。他穿着学院的学生服,只是在胳膊上缠了一条白巾,看上去消瘦了些,眼底有血丝,黑眼圈有些重,也不知多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君莫笑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昨晚又没睡着吗?等会儿找汪先生看看,如何?” 石昱文没有接他的话,眼睛仍旧看着山下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道:“君先生,很多人都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怕她。” 君莫笑问道:“为何?” 石昱文笑了笑,道:“君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月姑娘是侠女呢?” 君莫笑微微皱眉,还有些不解,“你觉得她不是?” 石昱文摇了摇头,“我大概还是恨着她的。不过,我也必须承认,她的确担得起侠女的名号。” 君莫笑点头,语气平淡,却很认真:“实至名归。” 石昱文笑了,道:“君先生,江湖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啊。不只是江湖,所有有人的地方,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就事论事,名门正派做了坏事仍旧是江湖正道,贴上坏人的标签之后,做了好事也仍旧是邪魔外道。 朝堂也一样,石家是皇亲,我爹是权臣,我自出生起便注定不会是清贵之臣、寒门之子的朋友。江湖人都说月姑娘无门无派,没有背景。她是墨华楼楼主的朋友,是唐家七姑娘的朋友,是河中双凤的朋友……她的朋友很多,黑道的比白道多。为什么她却被划进了白道呢?因为她做的事吗? 可是,她做的那几件江湖人所共知的事,不也都有莫楼主的名字?为什么所有人都说莫楼主是魔女? 混元派神霄宫曾是昆仑圣地之一,千岛湖的梅峰岛主从前是闻名江湖的侠医,秦岭七绝也是横行秦岭的豪侠,只是因为他们都死于月姑娘之手,便遭到质疑。 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她交了什么朋友,都不会有人说她半句不是。金陵府的案卷,有墨华楼的名字,有莫风华的名字,却没有月姑娘的名字。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些月姑娘杀的人,素来公正严明的赵大人会记在莫风华身上? 这不是我认识的朝堂。君先生,这是你认识的江湖吗?” 君莫笑安静的听完了他这一长段话,沉默了很久,道:“小石,你知道我也是墨华楼的人。” 石昱文点头。 君莫笑道:“月姑娘从不曾隐瞒什么,包括金陵府记录在案的几桩案子。” 石昱文笑了,道:“君先生,我并不是在指责什么。我只是在说明,我为什么会觉得月姑娘比莫楼主更不好招惹。” 君莫笑偏头看他,也笑了,“你觉得应该恨她,却找不到恨她的理由,是不是?” 石昱文沉默了会儿,从脖子里掏出一根红线,上面挂着一颗珠子—— 一颗很特别的珠子,粗一看是透明的,水晶一般,细看之下,却是月白色的,仿若天空,再认真一看,才发现珠子的确是透明的,月白色是里面包裹着的颜色。 看不出珠子是什么材质,似玉,似琉璃,却又都不像。珠子里面的月白色,像是瑕疵,却看上去比外面包裹的东西更加吸引人。 石昱文的手指在珠子上摩挲着,嘴角露出的笑容终于不再那么悲伤,“这是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爹给我的传家宝,说是一颗转运珠,里面装着整个星空,也装着满天神佛,能护佑我一生顺遂。 听我娘说,是他跟从前那位神相大人求来的。呵,我以前常拿这个笑话他来着,从来没想过,他为了我跟自己的死对头低声下气时受了什么屈辱……前段时间,我不小心把它弄丢了,去金陵府报了案,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三天前,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它回来了。” 君莫笑道:“是什么时候不小心落在宿舍了吧。” 石昱文摇头,道:“前两天,谢仪行看到这颗珠子的时候,说在梧凰院的石室里也看到过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不过,不是在我爹手中,而是在一个什么护法的手中。他说,在他们逃出来的那晚,他还看到过这颗珠子。我爹跟我说过,这颗珠子独一无二,世间只此一颗。当初我丢的那颗转运珠,是被我爹拿走了。而这颗,虽然很像,但不是原来的那颗。” 君莫笑似乎明白了什么,没说什么。 石昱文笑了笑,道:“前段时间,我在金陵府跟赵大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遇到月姑娘。她问了我这颗珠子长什么模样,还特地找了笔墨画了张图,画得比衙门里找人还仔细。这颗珠子做得真的很像,里面的星辰都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若不是谢仪行那番话,我也以为这就是原本那颗,以为是她真的只是托河中双凤去黑市上找找。这颗珠子的材质很特殊,要造的如此逼真……月姑娘大概没想到,石家跟碎玉阁很熟,我还曾经请碎玉公子帮我给这颗珠子估了价。 这世上,除了碎玉公子,还有谁能制造出这颗珠子?当年我也想请碎玉公子再做一颗这珠子,他开出的价格,当初还是败家子的石家少爷都放弃了。你说,她付出了什么,才让碎玉公子在两天之内造出这么一颗珠子呢?” 君莫笑道:“碎玉公子跟月姑娘是朋友。” “碎玉公子是商人,不是侠客。”石昱文将那颗珠子藏进衣领里,继续道:“原来那颗大概回不来了,虽然不一样,但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可以念想的东西了。君先生,那日,若不是她把我扔进这里,或许我早就死了。我知道我爹不是个好官,也不是个好人,知道他做的事天怒人怨,迟早有一天会死于非命。所以,无论是谁杀了他,我都没有理由恨她。” 君莫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月姑娘杀梅峰的时候,曾经跟千岛湖的人说过,他们随时都能找她报仇。” 石昱文苦笑了一声,道:“君先生,你知道我打不过她。” 君莫笑道:“她很少对不会武功的人下杀手。” 石昱文偏头看了眼北方,道:“今早长庚公子来找我的时候,那一刀我没刺下去。今后,有怎么会有勇气刺下去?” 君莫笑道:“既如此,为何不放下?” 石昱文道:“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 君莫笑眨了眨眼,想起之前汪晓春说的那句话,笑了,问道:“汪先生想带你去杭州,你想不想去?” 石昱文愣了愣。 君莫笑想了想,道:“在这之前,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月姑娘是水镜宫的二小姐,汪先生是水镜宫离城宫主的师弟,也就是她叔叔。这事江湖中知道的也没几个人,朝堂上,也就只燕王和墨千殇他们几个知道。” 石昱文张了张嘴。 君莫笑拍了拍他的肩,“不着急,汪先生过几日才走,好好考虑考虑。水镜宫是她长大的地方,或许,在那里你会明白,为什么楼主那般护着她,为什么她身在白道,却能交到那么多黑道朋友。” 他说着往学院里走去,“快上课了,今日第一堂课是礼科于先生的古祭礼吧?迟到了可是要吃教鞭的。” 第四百六十一章 城门 一大早就从客栈里跑出来的水镜月,不知道自己这次任性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因为这几天水镜月昏睡的那间房里一直都很安静,所以,风寻木和阿杰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房间里已经没人了。直到夏成林来了,几人才发现不对劲。昨晚长庚出现在皇城,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跟血墨对上,但夏成林能猜到,长庚出来了,说明水镜月已经醒了。 风寻木和阿杰听说之后,小心翼翼的打开紧闭的房门,才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三个人在房间里争论许久,两人是私奔了,还是去吃早饭了,或者只是出去闲逛?最后,在阿杰颤颤巍巍的问一句“师父到底醒了没”之时,风寻木看到了书桌上的那块玉石,还有玉石下的那张纸——那是长庚的留书…… 然后,阿杰疯了。 “公子怎么能丢下师父?!” “师父去了哪里?” “他们怎么能丢下阿杰?” 阿杰问上面三个问题的时候很愤怒。不过,问完之后,大概是想起来能回答他这三个问题的人都不在,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平静的对夏成林说:“能不能让城防军帮忙找人?她可能已经出了城,或许是去找公子,也可能是追蜀山派的弟子去了。” 他平静的对风寻木说:“能不能请你去跟尚将军说一声,让御林军也帮忙找找?” 他平静的走出了房间,道:“我去金陵府找赵大人,他一定也会帮忙。” 风寻木看着他的走出了小院,这才反应过来,将那封信胡乱塞进衣襟里,拍了拍夏成林,道:“我去看着他,不一定看得住,你尽快找人。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们俩就死定了。” 夏成林仰头望天,十分无语——城防军、御林军,还有金陵府府兵,这阵仗,皇帝悄悄溜出宫城也就这样了。啧,这小子,以为大昭朝廷是他家公子开的么? 阿杰真的去了金陵府,赵大人还真的派人帮忙找人了……风寻木一边觉得阿月武功高强他们如此着急实在很没道理,一边跟着阿杰穿街走巷的跑着……夏成林让从康定军来回来的几个属下帮忙出城找找,又跑去城门口跟各个城门守将打听了一下,叮嘱他们帮忙留意一下。他虽跟城防营的混的很熟,但毕竟不是城防营的统帅,如今的城防营的地位有些敏感,他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若不是尚在飞今日的确有很重要的事,他说不定还真的会把他拉下水…… 不过,最后,夏成林在城门口遇到水镜月的时候,再次仰头望天,跟风寻木产生了同样的念头——他们这群人是为什么要替这丫头着急啊…… 水镜月此刻在干嘛呢? 她在欺负人。 被她欺负的那个人看着很普通,像个地痞流氓。夏成林看到这人的时候很欢喜,也很无奈。 欢喜,是因为夏成林跟这人是好友,脾性很合。夏成林素来被自己的兄弟称为白痴老大,他自己自诩是无赖将军。可是,跟这人比起来,他自认为无论是白痴还是无赖,都输了一筹。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在雁门关相识,后来在京城里也遇到过,却是臭味相投,交情很好。而且,两人真的很多年不曾见面了,故人重逢,他自然是欢喜的。 无奈,是因为这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其实,不单单是他夏成林,很多人都知道这人今日会回来。景平帝原本想亲自出宫迎接他,最后还是被迫放弃,让尚在飞代劳了。可问题是,尚在飞如今在南城门,这人却从东城门进城了……尚在飞已经等了一早上了,等会儿估计会发脾气…… 这位无赖将军是谁呢? ——登州水军的主帅,路见平。 路见平在大昭朝的地位很特殊,因为他是在昭明宫长大的,跟景平帝一起长大的。还有一个原因是,路见平在接手父亲的主帅之位时,将路家军的名字改成了登州水军。虽然只是一个名字,但这种态度中包含的意味却很明显。 路见平这次回京,是皇帝以为太后奔丧的名义将其召回的。路见平是跟景平帝一起长大的,跟这位太后也还算亲近,看着似乎挺合情理,可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路见平之所以没有走预定的那道城门,大概也是猜到皇帝想让他做什么,而他多半是不想答应的。按照路见平的性子,这种情况下多半会找个借口不回来,可他回来了,说明他想做一些事,而这件事皇帝多半也是不会答应的。 ——这也是夏成林觉得很无奈的原因。 不过,夏成林最无奈的是,这位地位比燕王世子更加特殊的帝国将军,此刻被人欺负得真的很像个鹌鹑。而且,看他一脸无赖又谄媚的笑容,他当这个鹌鹑当得还挺乐意。 路见平是单人单骑回京的,很潇洒,也很狼狈。而在他遇到水镜月之后,仅剩的那点潇洒也没了,只剩下狼狈了。 水镜月是从君子学院下来之后没多久就遇上路见平了。当时她正在脱鞋子——君莫笑给她找来的鞋子有些不合脚,走路时打得脚后跟有些疼。她刚刚提了鞋子起身的时候,听到了马蹄声,还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 “阿月?真的是你啊?你这是……踏秋?” 她本就是赤脚来的,也不介意赤脚回去,不过,这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匹马,骑马的人还欠她一个人情,她自然不会跟他客气。 所以,夏成林在城门口见到两人的时候,水镜月坐在路见平那匹紫雷上,一双赤足晃荡着,手中拿着一个酒壶,时不时喝一口,比骑牛的牧童还自在,比踏秋的小姐还要悠闲。 而路见平呢,也不知他路上经历了什么,身上那件褐色短装破破烂烂的,此刻在前面牵着马儿,另一只手提着一双鞋子,偏头跟马背上的人说着什么,点头哈腰的模样,简直比小厮还小厮。 这两人自然也是看到夏成林了的。 路见平有些意外,“皇上居然派你来接我?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会走东城门的?” 水镜月见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晃了晃酒壶,问道:“最后一口了,要不要?” 夏成林笑了,嘴角荡出深深的笑纹,左边的比右边的更深一点,眼睛却是平静如水,淡淡的看了路见平一眼,道:“在飞最近心情很不好,今日卯时就在南城门等着了,现在心情估计更加糟糕。” 他又抬眼,淡淡的瞧了水镜月一眼,道:“你家宝贝徒弟快把整个金陵城掀翻了。” 路见平还在发愣,水镜月就踢了下马肚子,一道紫色闪电般的进了城,“先走一步!” 马蹄溅起的灰尘扑了一脸,路见平反应过来,提着鞋子,急忙追上去,“喂,那是我的马!” 夏成林在扬起的尘土中甩了甩衣袖,又在脸上抹了抹,仰头看着青天上的那轮太阳,叹了口气:“这丫头,果然不好招惹……” 第四百六十二章 四方 水镜月找到阿杰的时候,他刚刚敲开了天香楼的大门,素来对风月之地避之不及的风寻木在一旁帮着跟楼里的姑娘解释…… 水镜月叹息一声,把两人领回家,问两人吃饭了没,然后去煮了两碗面,放了两个鸡蛋…… 阿杰没有闹,也没有问她去了哪里,问什么答什么,叫他吃饭就吃饭,连素来不喜欢的青菜都吃得干干净净,就只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跟着回了客栈,跟着进了小院,又跟着进了厨房……吃面的时候还时不时的抬头看她一眼,水镜月把九灵的那份面条放下,刚起身他就放下了碗筷…… 风寻木看着都有些不忍,叹了口气。水镜月其实是想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见状还是坐了下来,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不由低柔了几分,道:“我不走,快吃吧,吃完了一起去看阿离和点点。” 阿杰点着头,埋头扒拉着面条,泪水无声滚落,大颗大颗的落进碗里,混着面汤一起喝进肚子里,却是连一声哽咽都没泄露出来…… 阿杰的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等到三人在马厩里洗着马儿聊着天的时候,他又活蹦乱跳的说要打水仗了。 风寻木跟水镜月说着这几天金陵城发生的事。其实,水镜月昏迷之时,很多时候是能听见外面的声音的,所以,最近发生了什么她差不多都知道。 三天前,镇南军和西南王府都传来战报。西南边疆一带,婆罗多国联合吐蕃入侵大昭西南一带,交趾、南掌、大光等附近的小国也有所异动,主战场在大理和蜀中一带。战事才刚刚开始,具体什么情况还不大清楚。 因为这件事,墨千殇回京的事暂时搁下了。上次前往岭南传旨的御林军跟着战报一起回来的,说墨将军已经在前线了。 就在西南的战报送进昭明宫之时,来自云国的传令兵也进入了金陵城,给云国大使馆送去了一份战报,据说是东瀛入侵高丽的战事。高丽并不属于云国,按理说这场战事不致于让云国朝廷如此紧张。但就在七天前,云国皇室接到了高丽王的救援信。 据云国北海水军的线报,东瀛这次入侵高丽的军队十分庞大,高丽一个小国基本没有还击之力,在十日内就被东瀛夺了半边领土,照这么下去,战败是迟早的事。看东瀛浩浩荡荡开往高丽的军队,就知道他们不会止步于高丽,而高丽与云国接壤,在高丽战败之后,云国必定就是东瀛下一个目标。 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云国皇室一定会答应高丽王的请求。可是,就在高丽王的求援信送到燕京的第二天,第二份战报又送到了云国皇帝手中,却是瀚海一带又打了起来。不过,这次,云国的铁骑似乎战败了。具体怎么回事不得而知,大昭朝这边只知道云国皇帝收到战报之时在早朝时发了怒。 因为北方的战事,出兵高丽之事便起了争执。云国皇室似乎因此展开了一场争斗,这也是萧凌云匆匆离去的原因。 墨千殇不会回来,萧凌云回了燕京,可大昭与云国的和亲还要继续。就在三天前,萧凌云离开金陵城的那个雨夜,景平帝命尚在飞为送亲将军,护送昭阳公主前往燕京和亲。云国方面由叶霓裳负责。 在太后的葬礼结束之后,和亲队伍便会出发,到时候夏成林也该回襄阳城了。 至于两国的另一场和亲,原本夏成林和叶霓裳约定,在秋猎之时比一场,谁赢了听谁的。不过,发生这么多事之后,秋猎必然是取消了的,这场和亲也没有人再提及,不了了之了。 故事讲完了,三人的马也洗完了。因为阿杰和阿离、点点的胡闹,洗马的三人也弄得一身湿,得好好洗个澡才行。 风寻木拍了拍身上的水珠,一边用内力将衣服弄干,一边问道:“阿月,你打算去燕京?” 水镜月点了点头。 阿杰道:“我也去。” 水镜月揉着他的脑袋,看风寻木,“你呢?想好怎么把小惠抢回来没?” 风寻木一愣,摸了摸鼻子,“你知道了?” 水镜月抬脚踢了他的鞋帮子,斜了他一眼,“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 风寻木没躲,还凑近了些,道:“阿月,帮我出个主意?” 水镜月刚知道这事的时候,的确很想揍他一顿,不过,过了这么多天了,想生气也气不起来了,道:“你傻不傻啊?不让你进,你不会闯进去?闯一次进不去不会闯第二次?小惠还能看着你死在唐家堡门口不成?迷雾阵中唐家大哥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两次,你怕什么?这么笨!” 风寻木挠了挠下巴,道:“这不是耍无赖么?就算进去了,小惠生气了不理人,直接让大哥把我关起来,怎么办?” 水镜月转头看他,问道:“你是真想娶小惠,付出任何代价?” 风寻木想了想,道:“在江陵城的时候,在西域的时候,在东海的时候,她是自由的,跟她在一起会觉得很有趣,从来都不会无聊。可是在唐门,她跟我认识的小惠不一样,让我感觉有些陌生。 我承认,我当时是有些害怕的,产生了逃离的念头……不是,我是真的逃了。 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她一直都是唐小惠,一直都是唐家七姑娘,只是,从前,我一直都不曾了解她。 现在,我能确定的是,我想跟她在一起,想带着她遨游天下。我知道,她暂时不能离开唐门,这是她的责任。我能等。唐家堡那座山,虽然不及江湖大,但有她在,想来也不会太无趣。” 水镜月笑了,抬手拍他的胳膊,道:“当初在闲云岛的时候,你知道小惠为什么会跟舅舅谈判吗?” 风寻木不解,“那场谈判不是我爹的陷阱?” 水镜月摇头,“可是小惠在知道真相之后并没有失望,反倒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去找舅舅的时候,跟我说是去跟舅舅抢儿子。不过,实际上,她是在给你争取一个机会,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舅舅虽说只给你三年的时间,但他说过,等时间到了,你是可以不回去的。阿晚,从前,对你来说,这世上最珍贵的,是自由。” 风寻木若有所思的点头,“我好像明白了……阿月,我要去找她,现在就去!” 他说着就去牵金灵,水镜月不由好笑,道:“至少洗个澡再走啊,你的行李不要了,听海剑也不要了?” 风寻木拉着金灵有些尴尬,望天。 水镜月一边笑一边拍着阿杰的脑袋,道:“走了,看看厨房里有没有热水。” 阿杰朝风寻木撇了撇嘴,问道:“真没用。千影也在唐家堡是不是?帮我照顾好她,等找到公子了,我就去找她。” 风寻木心下一动,眨了眨眼,道:“阿杰,千影进血狱了。” “血狱?”阿杰愣了愣,随即想起来那是什么地方,转身就走,却是出了马厩。 水镜月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去哪儿?” 阿杰头也不回,“收拾行李,去唐家堡。”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她,挠了挠脑袋,道:“那个,师父,我不能陪你去燕京了。不过,你跟公子一定要等阿杰回来了再成亲。” 水镜月有些羞恼,抬手扔了颗石头过去,阿杰赶紧跑了。 风寻木和阿杰去恭州,水镜月也要去燕京。不过,三人回到小院的时候,收到了一封请柬,尚在飞请水镜月晚上一起喝酒。如此,水镜月一时走不了。风寻木和阿杰原想等她一起离开,结果午饭都没吃就被她赶出了城。 阿杰跟着风寻木走出十几丈,回头,却已经找不到自家师父的影子了,感觉有些伤感。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颗玉石,仰头,对着头顶的太阳—— 那是一颗白色的玉石,里面有一团白色的火焰,对着太阳的时候,仿若要烧起来一般。 这颗玉石是长庚留下的,跟那封信放在一起的。 风寻木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瞒着阿月?” 阿杰道:“幻海宫宫主的信物。” 风寻木一愣,“所以,长庚是把幻海宫交给你了?” 阿杰点头,“南边起了战事,幻海宫该何去何从,公子让我自己决定。”他顿了顿,转头看着他眨眼睛,“把幻海宫当聘礼送给千影,如何?” 风寻木抬手拍他,“你小子!想得还真美。” *** 入夜,尚在飞来找水镜月,简简单单道一声:“喝酒去。” 水镜月跟着他出去,才发现夏成林和路见平也都在,有些诧异,道:“喂,你们不是逃了宫宴出来的吧?” 尚在飞道:“明日和亲队伍就要出发了,皇上在昭明宫宴请云国使者。之前不是说好水淹三军的么?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了。” 路见平好奇,“水淹三军?不是说有好酒喝吗?” 夏成林拍了拍他的肩,道:“福满楼的女儿红,嘿嘿,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水镜月笑了,道:“尚家军,登州水军,康定军。今晚,水淹三军的是本姑娘了,不知道云国大使馆的女儿红够不够喝。” 路见平咧嘴一笑,“登州水军哪里怕水淹?知道你酒量好,我们三个还喝不过你一个?” 水镜月斜眼看他,道:“你还真是……够无赖的。” 第四百六十三章 矛盾 景平帝为什么偏偏派了尚在飞护送公主前往燕京和亲呢? 水镜月想不明白。 夏成林说,尚在飞与昭阳公主的事在昭明宫是人所共知的秘密,景平帝不可能不知道。 水镜月觉得,景平帝比萧凌云更加恶趣味。 路见平说,这或许是景平帝对尚在飞的补偿。原本皇帝是没打算放他离开金陵城的,但这次,他有足够的理由留在雁门关。 水镜月觉得,路见平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嘴角的笑容实在是太勉强。 尚在飞在离开金陵城之前特地找水镜月喝酒,只有一个目的,请她同行。水镜月的确要去燕京,但是,她可不想跟着和亲队伍走,一来速度太慢,估计要走一两个月,二来,这次和亲队伍里有叶霓裳,她没有心情跟她打。 水镜月不知道尚在飞为什么要请她一起走。 夏成林说,因为和亲队里只有公主一个女子,尚在飞是让她去陪陪公主的。叶霓裳?哦,她不算。陪嫁丫鬟?没有。 路见平说,尚在飞其实是想让水镜月跟他演一场戏,让公主知道,他燕王世子不愁找不到媳妇,喜欢他的人多着哩。 水镜月翻了个白眼,直接把手中的半坛酒砸了过去。 尚在飞没回答水镜月的问题,只说,跟着和亲队伍走,能进入少咸宫。 少咸宫是云国皇宫,宫城内部守卫由皇帝亲卫队负责,外围守卫由云中府负责,可不比大昭皇宫这般好进。可是,月姑娘是什么人?这世上,水镜月进不去的地方,真的很少。显然,少咸宫并不在此列。 这事尚在飞很清楚。所以,他给出的理由只是个借口。水镜月也很清楚,所以,她答应他,只是因为交情……或者,只是因为喝了他的酒。 云国大使馆的女儿红一共有一百坛,他们偷酒也不好偷得太过明目张胆,每坛都只喝了一半,然后往里面兑半坛水,再给还回去。 可即便如此,三位将军也没喝过十坛。这三人醉酒的状态各不相同,但都十分有趣。 尚在飞属于喝一口就上脸的人,即便没醉看着也像醉了。不过,等到他真醉了的时候,不用旁人劝,他就不会再喝了,抱着酒坛子大哭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还不许人笑话他,谁笑他就骂人,就只骂当今皇上。所以,水镜月笑得很欢乐。 路见平也笑,笑完了跟着尚在飞一起骂,骂完了皇上骂倭寇,一边骂还一边打,抱着酒坛子说要跟阿冷决斗,对着一棵大槐树给众人舞了一回醉刀,最后成功的把那棵大槐树推到了,举着刀咧嘴一笑,得意洋洋的说自己赢了,然后打了个酒嗝,倒地不起了。 夏成林的酒量算是三人当中最好的,尚在飞哭的时候他笑得很欠揍,路见平耍刀的时候他在一旁鼓劲,最后两人倒地的时候,他嘿嘿一笑,转脸拉着水镜月一个劲儿的说“哥哥对不起你”。水镜月顺口就问道哪里对不起我了,没想到他眯着眼睛笑得跟朵花似的说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水镜月仰头望天,抬脚一踢,“咚”地一声比那棵大槐树倒地时的动静还大。 最后,水镜月喝着酒看着倒地不起的“三军”统帅,再看看满地的酒坛子,觉得自己今晚是被他们拉来收拾烂摊子的。不过既然被坑了,酒自然要喝够…… 第二天是和亲队伍出发的日子,三位将军喝得多了,太阳升起的时候还没醒,水镜月很想把三人直接扔进秦淮河里,最后想不过还是提来两桶水,泼了三人一身湿,看着他们冻得骂天,笑得十分的欢畅——这才叫水淹三军么。 不管怎样,水镜月还是跟着和亲队伍一起离开了金陵城。听过景平帝在昨夜封了昭阳为长公主,送行的时候很多老百姓都出来观看,还有不少大妈大爷送了自家的果蔬粮食,生怕他们的公主吃不惯草原的羊肉。 出城的场面比水镜月想象的更加壮观。不过,和亲队伍本身并不浩大。 叶霓裳带队的云国将士负责保护安全,也只有百来人。尚在飞带队的大昭侍卫一共有二十人,这些人原本都是尚家军,后来跟随尚在飞去了金陵城,加入了御林军,如今又跟着尚在飞一起踏上归途,但最后,他们仍旧无法留在雁门关。因为如今,他们的身份是昭阳公主的亲卫队,要跟随她一起去往燕京,进入少咸宫。 水镜月扮作了公主的侍女随行,多半时间都跟九灵一起待在马车里。九灵这段时间不像以前那般粘她了,至少渐渐的愿意亲近长庚和阿杰了,不过,水镜月十分惊讶的发现,她对九灵似乎没那么排斥了,虽然仍旧很少主动抱它,但在它跳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也不会躲开了。 同在一个马车里的还有昭阳公主。这位大昭的长公主很安静,最开始几天几乎不怎么说话,倒是很喜欢九灵,可惜那猫不喜欢被陌生人碰。大概是因为九灵的缘故,这位安静的公主跟水镜月慢慢熟悉起来,也会跟她聊会儿天,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十分好奇的请水镜月讲些风土人情或者江湖趣事,所以大多数时间还是水镜月在讲,公主仍旧安静的听。 水镜月在马车里待得闷了,有时候也会出来帮忙赶赶车,坐在马车顶上看风景,或者骑了阿离慢慢溜达着,跟尚在飞聊会儿天,教那几个侍卫几招拳脚功夫,之类的。 叶霓裳自然知道她在的,不过,并没有找她麻烦,也没有揭穿她的身份。 在晋城的时候,昭阳公主生了一场病,除此之外,一路上都十分的顺利。 水镜月只在晋城的时候离了一次队,说是去拜访一位长辈,其他时间都跟着队伍走。这让尚在飞惊讶的同时,还有些感激。不仅仅是感激她的一路同行,更加感激的是她的沉默——他没告诉她请她同行的理由,她也没问。 他跟她说:“谢谢。” 水镜月笑了笑,并没有听出那声谢谢背后的一丝愧疚,说道:“顺路而已。” 的确是顺路。她的确很想早点到燕京,想早点见到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分明才信誓旦旦那的跟她说过不会放手,转眼就走得潇洒利落,她觉得她现在应该很生气才对。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又不想见他了。 她很矛盾。 她这么找过去,见到他的时候该说什么呢?她是该生气呢,还是该生气呢?要不要揍他一顿?揍他的话,该打哪儿呢?打屁股的话,他会不会生气…… 尚在飞没看出她的矛盾,大病初愈的公主倒是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水镜月想着,长庚在燕京若是帮着萧凌云做事,到时候萧凌云定然是护着他的。到时候,她可是孤家寡人了……拉着要当皇子妃的大昭长公主给自己撑腰,倒是不错…… 她跟昭阳说:“我要去燕京找个人算账,但是,他很有背景,武功也高。” 昭阳笑了笑,问道:“是你喜欢的人吧?” 水镜月正色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耳朵有多红。 昭阳难得的好奇,问起她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水镜月恼羞成怒的鼓了鼓腮帮子,溜出马车不理人了。 刚到冬月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雁门关。 第四百六十四章 燕王 因为云国与大昭的和谈,如今的雁门关多了很多云国人,大多都是商人。只是,所有云国人进入雁门关都需要经过严格的盘查,还要在军中登记。即便这一点让云国方面十分不快,但尚家军也从未妥协。 不过,无论如何,云国军人在这里绝对是不受欢迎的。边关的将士对这支和亲队伍的态度也很复杂,一方面,他们觉得和亲是军人的耻辱,一方面,他们又确实感激着和亲给边关带来的和平。所以,他们对昭阳公主很尊敬,却又疏离而冷淡。 和亲队伍被安排在燕王府,离军营不远,但也不近。燕王父子长年都住在军营里,燕王妃去世之后,这座王府就没人住了。所以,即便在昭阳公主住进去之前,这里已经派人打扫过了,还临时请了几个仆从侍女,也仍旧显得有些荒芜。 迎接昭阳公主的是尚家军的副帅唐将军,听说燕王府的一应事物也都是他安排的。他将公主送进王府之后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叮嘱尚在飞晚上回军营去跟燕王吃饭。 尚在飞在王府里留了很长时间,最后起身回军营的时候已经到亥时了。虽然他回去的时候的确没有吃晚饭,但水镜月觉得军营里这时候肯定也是没饭吃的。 当然,尚在飞骑着他那匹黑将军回军营的时候,十分顺手的拉着水镜月一起去了,九灵自然跟着一起。 水镜月坐在马背上,悠悠闲闲的看着这座军城的夜景,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不会是想告诉你爹你喜欢昭阳吧?” 尚在飞很是无语,“我有那么傻么?” 水镜月眨了眨眼,“难道不是?” 尚在飞挠了挠脑袋,“我是不会说,但……有件事我必须跟我爹商量商量……若是他问起,你也知道,我在他面前,不知道怎么撒谎。” 水镜月问道:“什么事?跟昭阳有关?” 尚在飞点了点头,微微皱眉,“我爹那边还好说,这事儿我主要是想请你帮忙。等会儿见了我爹再说吧。” 水镜月突然拉了拉缰绳,停了下来。 尚在飞回头看她,“怎么了?” 水镜月认真道:“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尚在飞可怜巴巴的看着她,“阿月,你不能见死不救。” 军营里的确没有晚饭了。不过,尚齐石也没有吃晚饭,见两人来了,让人在帅帐里架起了火锅,一边吃一边聊着天,问着尚在飞在金陵城的情况,问着水镜月最近又去了哪些地方,有没有回家,水镜宫如何了,之类的。 最后终于说起了这次和亲。 尚在飞放下了筷子,坐得很端正,道:“爹,皇上想让昭阳公主当细作。” “咳咳咳……”水镜月被他一句话给呛到了,辣椒呛到喉咙里,十分的难受。尚齐石递了杯水给她,她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艰难的道一声:“谢谢。” “不着急,慢点儿吃。”尚齐石笑了,夹了块羊肉放在她碗里,转头问尚在飞,道:“皇上想做什么?” 尚在飞道:“刺杀。具体对象不定,若是能引起云国内乱最好。” 尚齐石问道:“公主答应了?” 尚在飞摇头,“公主不知情。皇上的意思是,利用这次和亲,在燕京安插人手。公主什么都不需要做,她身边的护卫从前都是尚家军的人,所有的联系都由我负责,消息传递走尚家军的通道。如此,即便最后败露了,所有的事情都推给尚家军,公主或许能全身而退。” 尚齐石问道:“你怎么看?” 尚在飞沉默了会儿,斟酌着道:“很危险,但,可以一试。即便最后失败了,大不了开战。云国如今腹背受敌,是我们攻取燕京最好的机会。” 这次,没等尚齐石说什么,水镜月就瞪了他一眼,“白痴!云国皇帝有那么天真吗?!你想让她死在燕京吗?” 尚在飞转头看她,淡定道:“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水镜月睁大眼睛瞪着他,呼吸声沉重,半晌没说话。 营帐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显得有些沉重。火锅下的火焰微微摇晃着,锅里的气泡不断的翻腾,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尚齐石看着突然对峙的两个晚辈,微微皱眉,感觉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最终还是尚在飞先移开了视线,垂了眼眸,声音很低却很郑重的道了一声:“对不起。” 水镜月起身,给尚齐石行了礼,沉默着转身,离开了营帐。正在舔羊肉的九灵抬头,轻飘飘的看了尚在飞一眼,跟着出去了。 尚齐石看着自家儿子,叹了口气,道:“在飞,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没有人知道为何云国会提出与大昭和谈,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次和谈,所有人都相信,这场战争迟早会爆发。大昭答应和谈,是因为大昭国力日渐衰弱,近几年又天灾不断,实在没有财力也没有精力打下去。 正如尚在飞所说,如今的云国,东边和北边同时开战,是大昭朝趁机夺回失地最好的时机。趁着这次和亲的机会,在云国安插细作,若是能暗中消耗云国的实力自是最好,即便暴露了也无妨,大不了提前开战。 至于大昭朝南边的战乱,因为有西南王挡在前面,所以,大昭朝廷虽关注着这场战事,却也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当年吐蕃、大理和黔州同时进攻蜀中,西南王都能应对,如今不过几个小国的动乱而已,景平帝相信西南王能赢得胜利,但同时,他也希望这场战争能消耗西南王的实力。 若是换做夏成林或者路见平,面对这百年难得的机会或许还能保持镇定,但尚在飞不一样。 他是尚家子孙,是未来的燕王。 尚家祖上是大昭朝的开国功臣,大昭朝开国皇帝赵琰亲封的燕王,封地即为曾经的北燕,也就是如今的云国都城,燕京。 百年前,云氏部族统一北方,尚家因战败而被免黜燕王封号,尚家自此没落,直到尚齐石出世。 三十年前,云国意欲进取中原,一个月内就攻下号称“天下第一关”的雁门关,十日连下三城,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大昭危矣。 那时候,雁门关守将战死,时任偏将的尚齐石临危受命,带领五万残兵将敌军抵挡在晋州城外。三个月后,云国退兵,尚齐石带军收回雁门关。 很多人都说,当时云国退兵不过是因为冬天到了,天寒地冻的,将士要回家过冬,被尚齐石捡了个便宜。但当时的丞相东方穆仍旧为其请命,恢复尚家“燕王”封号,任尚齐石为雁门关主帅。 封王拜相,多少人一生的追求。可是,尚齐石当时的心情很复杂,谈不上高兴。他的祖上为大昭朝打下北燕的时候封王,那叫实至名归。可如今北燕尚未收复,他尚齐石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如同丧家之犬般的窝在雁门关,燕王这个称号只会让人觉得讽刺,太沉重。若是不能夺回曾经的北燕,他又怎么对得起这个封号? 或许,大昭朝的子民早就忘记了如今的燕京也曾是大昭朝的领地,忘了北方的那片草原也曾是大昭朝的牧场,但是,尚家人不会忘,燕王不会忘。 北燕,是尚家人的心结,也是尚家子孙的宿命。 燕王的故事,水镜月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她能理解尚在飞的心情,但是,她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仍旧感到心寒。 为什么尚在飞会请她帮忙呢? 因为她的武功吗? 若仅仅只是因为这样,即便知道他在利用她,她也只会生气,却不会伤心。 但她知道,他请她帮忙,更多的,是因为长庚。 这不是利用。 他是在逼她。 从营帐出来之后,水镜月并没有回燕王府,也没有走远。她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城墙,看着北方的星空,看向遥远的黑夜—— 她突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没有等她了。 她很想见到他。 夜风从北方吹来,凛冽刺骨,吹得她的脸颊有些红,她感觉有些冷,将怀里的九灵抱得紧了些—— 北方的冬天,来得真早。 *** 尚在飞从帅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水镜月在哪里了。他走到城门下,在值守战士的目光下走出了城门,站在城门口的位置,一手握着银枪,沉默着看向北方…… “知道为什么罚你吗?” “知道阿月为何离开吗?” “在飞,我曾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是不是?” 尚在飞在城门口站了一夜,身体僵硬得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可是,他仍旧没想明白昨夜尚齐石问他的问题。或许,他明白,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听见操练的声音之时,他眨一眨眼,掉下一层白霜,木偶般的转动脖子,看了看城墙顶上的方向—— 那里空无一人。 他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春天,第一次遇到那个黑衣蒙面的女孩之时,他也被自己的父亲罚站,那时候他毫不在意,第二天还能提着枪找她决斗。是了,那时候他是为什么找她决斗呢?不是因为挨了罚,而是因为听见了城墙上的一段对话—— “千殇哥哥,你分明最讨厌杀戮的,为何偏偏选了这么个金戈铁马的地方?” “因为,在这里,我才能找到属于我的路。” —— 属于自己的路? 他从前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这句话生气。如今,他想,或许,那时候他就明白了,他们要走的路,并不是同一条路。 ——“你知道你哪里不如千殇吗?你看到的永远只有燕京,他看到的,却是整个天下。” ——“在飞,你要记住,阿月绝对不能参与天下争夺。这件事,比夺取燕京更加重要。” 尚在飞不明白尚齐石是什么意思,从前不明白,如今仍旧不明白。 马蹄声响起,是送亲队伍要前往燕京了。这段路程已经不需要尚在飞送了。昭阳公主掀开马车窗帘,看着站在寒霜中的人,微微蹙眉,手指捏的泛白,道:“尚将军,阿月去哪儿了?” 这是离开金陵城之后,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尚在飞想笑一笑,可是,脸上有些僵硬,扯出来的笑容有些难看—— “我不知道。” 马车上的女子似乎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放下窗帘。 他看着送亲队伍从眼前走过的时候,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失去了一个朋友,也失去了一个恋人。 但是,无论如何,他知道,在他喜欢的女子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一定会救她。 他看着消失在远方的马车车队,笑了,哭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狼牙 从雁门关前往燕京的路上横亘着一道山脉,南北走向。群山峻岭之众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堡垒,名为狼牙堡。 狼牙堡中有狼牙,却没有狼。不过,有很多马,还有很多比狼更凶猛的马贼。 狼牙堡是个马贼帮。帮主姓孟,名裘,手下有近两千帮众,是这一带最大的马贼头子。 此刻,这位马贼头子正坐在自家堂口的门槛上,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叹一口气,却是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在孟裘身后,是堂口的大门,不过,那扇大门已经碎成渣渣了,只剩下一个门洞。从门洞往里面看去,大厅两侧摆了几十张椅子,对面的主座是一张狼皮大交椅,不是普通的狼皮,而是北方雪狼的白狼皮,看着至少有十来张。 此刻,狼皮椅上躺了一个人,一身黑衣,手边放了一把缠着黑色布条的长刀,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巾,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睡得很安稳。 这位黑衣人是昨晚大半夜的时候来的,进堡之时连踹三道山门,一刀将所有挡路的马贼拍下山去,旁若无人的踹开正厅的大门,走了进去。等到孟裘闻声赶来的时候,刚看到这位黑衣人就惊叫一声“姑奶奶”,颤颤巍巍的问一句:“您怎么来了?”黑衣人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我要等两个人,借贵地儿睡个觉。我的马儿在山下,给它弄点儿吃的。”然后把帮主那张虎皮大交椅上的虎皮扔了下来,取了挂在墙上的狼皮铺上,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自那之后,大厅周围所有人都被赶走了,名震草原的狼牙堡帮主亲自守在门外,生怕有人来吵醒了这位姑奶奶。 太阳升起的时候,山下走来一人,正想走进,被孟裘一个眼神给止住了,只好朝他招了招手。孟裘回头往里面看了一眼,见黑衣人似乎没有醒来的迹象,起身,小心翼翼的走远了些,看着那人,“什么事?” “老大,难道就让她这么睡下去?” “不然呢?” “太阳都升起来了,要不要叫她起来?” “她等的人来了?” “没……” “所以,叫她起来做什么?打架么?你上还是我上?” 孟裘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恼怒,声音有些大,说完之后连忙回头看了一眼,抬手阻止那人继续说下去,凝神听了会儿,见里面没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回头,低声道:“她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得罪了这位姑奶奶,比惹了云内军还惨。吩咐下去,帮里所有人见了她都必须比见我更加恭敬,懂?” 那人连连点头,同时十分好奇的抬眼看自家老大,问道:“老大,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哪?” 孟裘没好气道:“你家姑奶奶!”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轻笑,“本姑娘哪里跑来这么大个侄孙?” 孟裘有些把不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呵呵的笑着转身,躬身问道:“月姑娘,睡得还好么?” 这位黑衣人就是从雁门关赶来的水镜月。她昨晚离开雁门关,联系两个人来找自己。她原想在野外随便睡一觉,但北方的冬天比她想象中要冷,然后又想起孟裘的狼牙堡似乎就在这附近,便寻了上来,找个地儿睡觉,顺便等人。 孟裘身旁的那位马贼兄弟听到“月姑娘”这个名字的时候,想起在江湖中流传的故事,承认她的确是个不好惹的高手。不过,仍旧有些不理解自家老大为何如此卑躬屈膝,要知道,他们狼牙堡,可是连云国最强的骑兵都不惧。他有些好奇,抬头看着这位传说中的月姑娘一眼—— 水镜月仍旧是那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劲装,脸上的面巾又戴上了,一只手上拿着把长刀,另一只手抱着只白猫。也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的缘故,她打了几个呵欠,一双眼睛里水雾蒙蒙的,显得愈发的黑亮清澈,还透着几分楚楚动人来。 那位马贼心中的疑惑更甚,不过,在他心中刚冒出“这姑娘长得倒是水灵”的时候,水镜月抬眼,淡淡的瞧了他一眼。那马贼心下一凛,顿时不敢动弹,额头上涔涔的直冒冷汗…… 水镜月却是很快就移开了视线,看向了山下的方向,似乎刚刚那道视线只是无意间落在那人身上的,道:“你那几张狼皮倒是不错,比虎皮睡得还舒服。” 孟裘忙道:“月姑娘要是喜欢,尽管拿走就是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我要来做什么?又没地方放。行了,我等的人来了,借你的大厅一用。” 孟裘往山下一看,就见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正往山上走来—— 这两人也都不过二十来岁的男子,穿着相同的黑色皮靴,手中都拿着把黑鞘宝剑。这两人装束差不多,身形也相似,但长相气质却相差很大。左边那人不苟言笑的很是冷峻,右边那人却长了一张包子脸乐呵呵的十分喜庆。 还没走近,包子脸就朝水镜月挥了挥手,嚷嚷道:“二小姐!你可算来啦!我们哥俩都想死你了!” 旁边那人眉毛跳了跳,往旁边移开一步,似乎觉得跟这位同行挺丢脸,嘴角却微不可察的翘了翘。 水镜月笑了笑,道:“许久不见,巨门还是这么活泼啊。” 这两人正是水镜宫北斗七星的弟子,贪狼和巨门。当年水离城解散水镜宫的时候,他们跟着自家师父护送方圆山庄的弟子前往各地的百草堂,最后走到雁门关,接到阿文和阿武的消息说他们找到大小姐了,在燕京开了家药店。他们便留在这里了帮忙了。 水镜月上次回家的时候,天枢提到重开方圆山庄之事,也有让北斗七星的弟子都回杭州的意思,大概是有心要把水镜宫的防守事宜交给下一代。因为这个缘故,水镜月才从天枢那儿知道了燕京那家药店的地址。不过,因为怪医的弟子刘璎也在那家药店,水镜月不好见她,所以,天枢又把北斗七星之间联系的法子告诉她了。 以前在水镜宫的时候,水镜月搬到那间“狗窝”之后,吃喝和日常用品都是北斗七星在照顾,加上后来闯北斗七星阵,所以,跟北斗七星的弟子都挺熟,感情很好。 三人见了面,打了招呼,也没那么多寒暄,进了大厅,开始说正事了。水镜月虽应了天枢的请求给两人带信,但这次找他们来,可不是让他们回家的。 孟裘亲自给三人上了茶,贪狼和巨门都十分惊奇。巨门喝了一大口茶水,笑呵呵道:“这狼牙堡,云中府多次派兵围剿,连大本营在哪儿没找着。哈哈,还是二小姐有本事。” 水镜月笑了笑,道:“我找你们来,可是有事相求的。” 巨门摆了摆手,道:“什么求不求的,二小姐有事尽管吩咐。还是瀚海宫的事吗?那群人太狡猾了,我跟贪狼追踪他们一个多月都没找到具体位置。” 水镜月摇头,道:“瀚海宫的事以后再说。云国跟大昭的和亲,你们知道吧?” 贪狼和巨门微微一愣,对视了一眼,点头。 水镜月没觉察到两人神情的异样,继续道:“和亲的队伍应该刚刚走出雁门关。我想劫那位和亲公主。” 第四百六十六章 愤怒 贪狼挑了挑眉似乎挺有兴趣,巨门挠了挠脑袋,凑近了些,问道:“二小姐,你都知道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知道什么?” 巨门也有些困惑,问道:“二小姐若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劫亲?” 水镜月觉得事情好像比自己知道的更加复杂,问道:“到底什么事?” 巨门抓耳挠腮,似乎不知该如何说。 贪狼大概觉得两人绕来绕去的太啰嗦,十分简练的说道:“大小姐嫁给了云国二皇子。” “你说什么?” 水镜月自然是挺清楚了贪狼那句话的,只是有些不敢相信,愣了会儿之后,握着无影刀的手紧了紧,咬牙道:“他找死么?!” 贪狼和巨门自然知道她这句话说得不是水镜花,而是那位娶了水镜宫大小姐之后还想娶大昭公主的云国二皇子。巨门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道:“二小姐,你消消气,他若真死了,大小姐得哭死。还有,他如今已经不是云国二皇子了。据说云国皇帝死了,将皇位传给了他,过几天便会举行登基大典。” “我管他是皇子还是皇帝?”水镜月转眼看两人,道:“你们就任她这么被人欺负?” 两人都有些惭愧,巨门解释道:“大小姐刚认识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的身份。等到后来知道了……也晚了。之前在水镜宫的时候,他不是说是千殇少爷的义弟么?我们就都放松了警惕,谁想到千殇少爷会跟云国二皇子结拜……” 水镜月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不断往上冒的怒火—— 萧凌云就是云国二皇子这件事,她早就猜到了,只是一直都没有说破而已。在金陵城的时候,萧凌云跟她说他抢了墨千殇喜欢的女子,水镜月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女子会是自己的亲姐姐。 他怎么还有胆子求她帮忙说情?! 她在知道真相之后,只觉得,墨千殇只是一走了之实在太便宜他了! 她很想宰了他。 可是,她也了解自家阿姐的性子。水镜花看着柔弱,骨子里的骄傲和倔强可不比她少,若不是她自愿,别说云国二皇子,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强娶。若不是真的爱上这个人,怎么可能看着他娶别人女子还无动于衷? 只是,为什么在外面受了委屈,都不跟家里人说呢?傻不傻…… 水镜月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之时,眼神恢复平静,幽深如潭。她起身,手中的长刀“砰”地一声打在桌子上,道:“这个亲,本姑娘劫定了。” 贪狼和巨门原本就看这门亲事不爽,不过是碍着水镜花的约束,不好做什么。如今水镜月说要劫亲,自然十二万分的赞成。 孟裘原本只是来献献殷勤,没想到听到如此劲爆的话题,感激自己好像听到了很了不得的秘密……他虽有些没回过味来,却也立马表忠心道:“月姑娘,有什么需要孟某帮忙的尽管吩咐,打劫这种事,咱狼牙堡最擅长不过了。” 水镜月昨夜来狼牙堡的确只是想睡个觉的,真没想让他们帮忙劫亲。 她最初想劫亲,不过是因为尚在飞的那一番胁迫,让她很不爽。 尚在飞的计划其实很完美。他请水镜月跟昭阳公主同行,水镜月知道他喜欢昭阳,必定会好好照顾她。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两人产生情谊。即便这种情谊不那么深厚,在昭阳遇到危险的时候,水镜月也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若是水镜月一个人,或许真的能在云国重重追兵下,从少咸宫逃到雁门关。但是,若是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昭阳,就没那么容易了。可是,只要水镜月想救昭阳,长庚也一定会帮忙。 在金陵城的时候,或许没有人知道长庚在云国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萧凌云很信任他。 只要长庚愿意说情,昭阳一定能保住性命。 而这,只是最简单的一种设想。 更深入一点,水镜月在知道尚在飞的计划之后,要想保住昭阳,最好的方法是保护那二十个公主亲卫队。替他们隐瞒身份,帮他们掩护,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帮他们完成任务。 如此一来,水镜月等于就是尚家军安插的细作,或许,最后还能把长庚也拉进来。 用人情来牵制水镜月,不得不说,尚在飞是了解水镜月的。不过,若是他更加了解水镜月一点,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当初夏成林请她去西域帮忙查看情况的时候,都是好言好语的直接谈条件。 尚在飞却是在逼水镜月做出选择。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错,因为这道选择题是水镜月迟早要面对的。云国和大昭的战争迟早会爆发,长庚若是站在云国那边,水镜月就必须在他跟自己的亲人、朋友之间做出选择。 不过,尚在飞不曾了解的是,水镜月是有弱点,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如何利用她的弱点,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尝试用她的弱点威胁她了。因为这么做,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没有人能逼水镜月做出选择,因为她永远能找到一条旁人想不到的路,或者想到了也不敢走的路。 她不知道尚在飞答应让昭阳公主进少咸宫当细作,只是因为皇命难违,还是他本人也有这种打算。但是,她知道,这件事最后必定会败露。到时候昭阳公主难逃一死。既然尚在飞想利用她救昭阳,能早点救为何要等到临死前才救?早多少?当然是越早越好! 至于劫走昭阳之后,云国与大昭的和亲怎么办?云国该如何向大昭朝交代?尚在飞的刺杀计划该怎么继续?他收取燕京的梦想要等到何时才能实现?这些都不是她考虑的事,她也不关心。尚在飞和萧凌云让她不爽,她自然要以牙还牙。 看在尚在飞是她的朋友,叶霓裳是夏成林的心上人的份上,她原本没打算闹出太大动静,悄悄的劫走昭阳公主,还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此是最好不过了。所以,她特地叫来了贪狼和巨门,并没有打算借孟裘的势力。 可是,如今知道水镜花的事,她很愤怒。 不能杀萧凌云,痛打云国狗出出气总可以吧?他们的确只是奉命行事,没做错什么事。可她就是要迁怒于人,怎么了? 不暴露身份?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劫亲的就是她月姑娘!她很不爽,有本事来追啊!来一个踹一个,谁怕谁? 所以,当孟裘提出要帮忙的时候,水镜月十分痛快的答应了。或许,她昨晚上狼牙堡,就已经隐隐预料到了这一点? 她看向孟裘,问道:“迎亲的可是云国第一女将军,叶霓裳,你不怕惹麻烦?” 孟裘咧嘴一笑,“呵呵,叶霓裳可是草原上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老子这帮里就差个女人,我看她很不错。”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你就别做梦了。叶霓裳我来对付,你帮忙收拾剩下那些护卫。我只要昭阳公主,所有的货物都归你。公主的嫁妆可是十分丰厚的,你也不算亏,如何?” 孟裘哪里有什么意见,连连点头。 巨门倒是有些担忧,问道:“二小姐,我们这么做,会不会给大小姐惹来麻烦?” 水镜月想了想,道:“你跟贪狼注意点儿,别暴露身份就行。” 巨门道:“我们倒是好说,不过,二小姐,你跟叶霓裳对上,她认出你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水镜月冷哼一声,道:“认出来又如何?我就是要让萧凌云知道,公主就是我劫走的,想抓我,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他要是敢因为这事为难阿姐,我会让整个云国皇室明白‘月姑娘’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第四百六十七章 劫亲 从雁门关到狼牙山这一带,大部分都是广阔的平原荒漠,很适合马贼突袭。这附近的马贼不少,很多都是从前的五胡部落。 马贼虽凶恶,却也是恃强凌弱的主,没人愿意做赔钱的买卖。这百多年来,五胡部落早就被云国的骑兵打怕了,所以,很少有马贼敢对云国朝廷动手。 叶霓裳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晚上扎营时还是安排好了防守,不仅仅是防马贼,也是防止狼群的袭击。不过,天色微明之时,她被一阵马蹄声吵醒,远远的看到天际碾压过来的黑压压的马贼之时,还是很诧异的。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那支马贼如此大胆。 她毕竟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即便是惊讶也不会表现出来,在第一时间便将一道道命令传了下去。 这次的护卫队虽不是跟随她多年的将士,但也是帝国训练有素的骑兵,面对马贼自然不会惧怕,很快就组成了防御阵型,重点自然是要保护好昭阳公主。 “保护公主!” 对面的马贼越来越近,看上去至少有五百骑,草原上如此庞大的马贼群可不多见。不仅在场的护卫兵,即便是叶霓裳,虽不惧,却也不由有些紧张。 叶霓裳原本站在公主的马车前,但在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烟尘之时,她感觉对面也有人在盯着自己。她虽看不到那股视线的主人,却能感觉到对面的战意,不是敌意,也没有恶意,却包裹着一团火。 “原来是冲着我来的。”叶霓裳握着银枪的手紧了紧,却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而是兴奋,尤其是在看到马贼群前面那匹白马和马背上的黑色人影之时,她弯起嘴角笑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阵型的最前方—— 她目光锁定的位置,是冲在最前面的黑衣蒙面女子。 马贼冲击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冲到了阵前。在距离叶霓裳三丈之时,水镜月突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黑色的身影直冲云霄—— “消失了?” 叶霓裳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手中的银枪却是蓦然一转,往身后拍过去—— “在这里!” 然而,她只感觉到银枪被轻轻往下压了压,却是水镜月点着枪杆跳开了。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寒意,她回枪之时身体陡然前倾,匍匐在马背上,堪堪躲过背后那一刀,却仍旧被斩落几缕发丝。 水镜月一跃之后,仍旧落在马背之上,没有停顿,下落之时又一刀直接斩落。 叶霓裳举枪抵挡,却被那一刀中蕴含的力量所惊,手中的枪差点脱手。她虽拼力挡住,没有后退,但刀锋上的内力却通过枪杆传过来,震得她的真气有些不稳,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没让肺腑间的那口血吐出来。 若说最开始那一刀月姑娘是凭借轻功取胜,这一刀却是正面比拼,两刀都让叶霓裳感到惊讶,也感觉到一丝危险。她知道月姑娘的轻功很快,但让她惊讶的却是她对身体的掌控能力,仿若即便是在半空中也能随意借力一般,十分的灵活。更让她惊讶的却是后来的那一刀,她知道月姑娘的内力很高,却没想到比她高那么多……不过,即便如此,叶霓裳也不允许自己后退,不允许自己认输。 就在两人交锋的时候,马贼群已经绕开两人之间的战场,直接冲向了昭阳公主所在的马车。有马儿踩上陷马钉,有马儿落入陷马坑,但马贼的数量太多,前仆后继,不要命般的往前冲,很快就冲开了马车外面的盾牌,不多时,双方陷入了近身战。 马车里的昭阳公主听见外面的刀剑声、嘶鸣声、呐喊声,眼神不住的颤抖着,一双手紧紧的搅在一起,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恐惧……就在她差点把自己的手指搅碎的时候,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公主殿下,别害怕,月姑娘在前面等你。” 和亲护卫队不是马贼的对手,叶霓裳又被水镜月缠住无法脱身。在战斗胶着的时刻,两个黑衣人突破重重包围,来到公主的马车旁,三两下直接把车夫拉了下来,马儿一阵嘶鸣,眼看就要逃出战圈…… 就在这时候,叶霓裳躲开水镜月的刀锋,打马回转,手中的银枪直刺马车前座的马前蹄—— “咚!” 马儿应声倒地,马车往前冲了一段距离,差点失控翻倒,马车上的黑衣人往旁边一滚,及时跳下的马车。 叶霓裳那一枪刺出的时候,却感觉有些异样——身后的刀锋没有到。她得手了,成功的阻止了马车前进,但心中却感觉十分不妙—— 水镜月在哪儿? 叶霓裳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时,刺向马蹄的银枪还未收回,身体还是前倾的姿态,便听见一声巨响—— 马车碎裂,木片如箭矢般往四面飞射而出! 叶霓裳反应很快,抬手,银枪荡开飞来的木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自散落的马车中飞跃而起—— 一声轻笑随着马蹄声飘远,水镜月抱着昭阳公主落在马背上,离开之前还回头看了叶霓裳一眼,挑眉一笑,“叶将军,承让了!” ——那挑衅的模样,却更像是在说:“来追我啊!” 水镜月跑得并不算快,叶霓裳看得出来,她是在引诱自己追击,但是,即便知道前面有陷阱,她也必须追过去,因为公主在她手上! 跟着水镜月一起离开的还有贪狼和巨门。他们自然知道前面根本就没有陷阱,不明白水镜月为何要把叶霓裳引来——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引来这么个强敌实在没有必要。刚刚水镜月已经胜了一局,难不成还想跟她再打一架? 水镜月道:“叶霓裳虽受了伤,但也不是孟裘应付得了的。他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最后空手而归的话不好跟兄弟们交待。” 水镜月三人的骑术并不比草原民族差,加之坐下都是宝马,在将叶霓裳带离了战场之后,便渐渐拉开了距离。最后,水镜月听见身后传来叶霓裳的声音—— “月姑娘,燕京再见。” 语气听不出愤怒,甚至很是平静。不过,水镜月能听出里面的威胁。但她不在意,重点是她知道她不再追了,便渐渐放下速度来。 昭阳公主自被水镜月抓住之后便一直很安静,或者说在听见巨门那一声安慰的时候,听见月姑娘回来了的时候,她便感觉很安心。 她不知道月姑娘在江湖中的名声,也不知道她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她无法解释这种信任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她是那个人信任的人?或许,是因为这一个月的陪伴? 她自小生活的环境,并不允许她如此轻易的信任一个人,但她此刻很享受这种信任,不愿意去想为何会依赖一个只认识了一个月的江湖人。 她最初以为水镜月是见他们的车队遭到马车的袭击,所以才来救她的。后来见叶霓裳追来,渐渐的也明白过来—— 那些马贼就是月姑娘带来的。 她并不傻,也没那么天真。但是,在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她却把眼前的衣襟抓得更紧了些,仿若害怕从马背上摔下去一般。 水镜月似乎感觉到她的悲伤,走出很远,确定追兵无法追上来之后,她放慢了马速,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公主,我很抱歉。” 昭阳仰头看她,却只看到一双淡漠的眼睛,感觉不到丝毫的歉意,更没有一丝悔意。 水镜月给她道歉,并不是因为劫亲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她觉得公主很无辜,当初和亲之时没有人在意的她的感受。如今,她劫亲,也从未问过她愿不愿意跟她走。不过,不管怎样,水镜月并不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她淡淡的笑了,“我想,你有权知道真相。” 昭阳有些迷惑。 水镜月的解释很简单,“你身边的护卫,是尚在飞安插在少咸宫的细作。” 昭阳微微一愣,随即恢复了平静,似乎并没有多意外,只是有些悲伤。 水镜月揉了揉她的脑袋,“他让我陪着你,就是希望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救你一命。我想,他或许跟皇帝达成了协议,比如说,若是你能平安归来,他便能娶你,之类的。” 她说着笑着耸了耸肩,“我必须承认。我这么声势浩大的劫亲,是因为我很生气。不仅仅是因为尚在飞,也因为那位云国的二皇子。” 昭阳眨了眨眼,不解。 水镜月道:“他如今是云国的皇帝了。不过,这无关紧要。重点是,他跟我姐成了亲。” 昭阳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仅仅是因为震惊,更因为,她不大明白水镜月所说的两个理由。 她身边的护卫是尚家军的密探,若是她离开了,尚在飞的计划不就没有办法实施了吗?月姑娘是尚在飞的朋友,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计划? 云国二皇子,哦,现在已经是云国皇帝了,娶了她的姐姐。她其实更加惊讶的是,云国皇帝居然会娶一个中原的平民女子。但是,这件事跟和亲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担心她进入少咸宫之后会跟她姐姐争宠吗?可是,云国皇帝的后宫那么多人,难道她要一个一个的都劫走不成? 为什么月姑娘会因为这两件事生气呢? 她在马背上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最后,从马背上下来休息的时候,她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水镜月正在喂九灵吃干粮,这猫吃好吃的吃惯了,有些挑食,不过水镜月喂的东西,它总会给点儿面子吃下去的。在听了昭阳的困惑之后,她仰头望了望天—— 太阳这么大,怎么还是这么冷啊。 第四百六十八章 去路 水镜月看向昭阳,认真道:“第一,我这人很怕麻烦。第二,我不喜欢被人利用,尤其不喜欢被自己信任的人利用。第三……” 她咬了咬牙,手中的干粮被捏成了碎屑,道:“皇帝很了不起吗?娶了我家阿姐,就绝对不许惦记旁的女子。” 昭阳怔了怔,低头吃干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九灵被水镜月陡然冒出来的杀气吓得往后退了退,缩到贪狼身边了。贪狼对着软绵绵的小动物有些手足无措,巨门倒是很喜欢,拿了干粮来喂它,见它不吃,也不介意,揉着它的脑袋折腾,十分灵巧的躲开了它伸过来的爪子。 “二小姐,”巨门跟九灵玩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抬眼看水镜月,问道:“你不是不喜欢猫吗?” 水镜月扭了扭脸,十分嫌弃的摆摆手,道:“这猫太粘人,丢不掉。” 贪狼吃完了干粮,问道:“二小姐,接下来怎么办?” 贪狼问这话,自然是问昭阳公主该怎么处置。水镜月要去燕京,总不能带着公主。昭阳也知道接下来该安排自己的去处,抬眼看向了水镜月,看着有些可怜。 水镜月笑了,道:“接下来啊……就要拜托你们了。” 水镜月把贪狼和巨门叫过来,就是让他们帮忙送走公主的。关于昭阳的去处,她早就想好了,并没有打算问她本人的意见——昭阳这会儿六神无主,也没什么意见。 水镜月道:“送到登州水军,交给路见平,他从前欠了我一个人情,这件事了结之后,那笔人情就一笔勾销。别忘了告诉他说这是他弟妹,好好招待。他知道该怎么做。” 贪狼和巨门点头。 当年路见平在水镜宫治伤的时候,贪狼和巨门还是跟他比较熟的。巨门还记得当时那位浑身缠着绷带的少年似乎对自家二小姐很有兴趣,于是更加好奇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巨门这么一问,水镜月想起些往事,心情倒是好了些,不由自主的就笑了起来,道:“这故事可就长了。” 三人聊着天,昭阳突然抬眼看水镜月,眼神似乎很困惑,问道:“为什么?” 她这句话问的是水镜月为什么要把她送到登州去,也不知是她太迟钝,还是每次问问题都喜欢一个人琢磨许久,问出的问题很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 水镜月倒是很快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偏头看她,翘起嘴角,笑得有些吓人,道:“因为尚在飞让我很不痛快,我不乐意就这么把你给他送过去,那样太便宜那小子了。我认识的其他人也没能力收留一位长公主,水镜宫倒是也能收留你,不过,如今水镜宫正忙,我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 她说着又看向贪狼和巨门,道:“有件事忘了跟你们说了。你们的师父让你们回去一趟,把公主送到登州之后,你们就直接回杭州去。是了,阿文和阿武呢?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巨门道:“阿文和阿武跟着大小姐进宫了。”他说着抬头看了水镜月一眼,补充道:“阿璎也在。” 水镜月点了点头,想了想,道:“你们先回去,我去燕京之后看看什么情况。” 巨门有些担心,问道:“二小姐,师父找我们回去做什么的?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水镜月笑了笑,“放心。他们都很好,估计是想安享晚年了,想让你们接手守护水镜宫的阵法。” 巨门撇了撇嘴,“师父们哪里老了?” “我可猜不透天枢叔叔怎么想的,你们回去就知道了。”水镜月起身,拍了拍衣摆,道:“早点出发吧。你们不能走雁门关,往东走吧,走水路也行,小心点儿别让北海水军抓到了。” 昭阳终于想起自己作为和亲公主的使命,仰头看她,道:“阿月,我的确不想嫁到燕京。但是,我就这么离开了,会给大昭朝带来战乱,很多人都会因此而流离失所。” 水镜月笑着摇了摇头,道:“公主殿下,你要记得你是俘虏,没有选择的权力。” 昭阳看着她,似乎仍然坚持着,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做俘虏。 水镜月看了看南方的那座巍峨的城墙,道:“公主,那或许也是某些人愿意见到的结局。”她咧嘴笑了笑,翻身上马,道:“既然这场战争无法避免,又何必牺牲一个无辜女子的幸福?” 她打马,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站在原地的昭阳,似乎觉得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道:“昭阳,最后的选择留给你自己决定吧。若你想再见到尚在飞,就留在路见平那儿,等着他去接你,不过我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去找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去找你。若是你不想再见到他,就让贪狼和巨门带你去水镜宫。只是,进了水镜宫,你以后便永远都做不得公主了。” *** 跟贪狼和巨门分别之后,水镜月没有急着去燕京。 那天晚上,雁门关的夜空飞过了一道黑影,一支飞镖射在了尚在飞的床头。他第一时间起身,下床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出门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夜空中的人影了。他取下飞镖上的信笺,对着烛火看了许久,最后扔了信跑出去对着夜空大喊大叫,吵得整个军营都没法安睡。任性的燕王世子拖着抱怨的士兵去校武场,耍了一晚上的长枪…… 那天晚上,叶霓裳带着一群伤兵跟一群狼群对峙之时,远方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阵箫声,开始是尖锐的一声高音,又陡然转低,呜呜咽咽的,不成曲调,像是狼族的低语。眼前的狼群在听到箫声之时,一声长啸之后,停止了进攻,沉默着退走,进入了夜色掩盖的丛林之中。叶霓裳往箫声的方向追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天晚上,狼牙堡上的兄弟刚刚喝完了抢来的美酒,躺在篝火边打着呼噜,睡梦中还不忘抱怨大昭的皇帝陛下太抠门,公主殿下的嫁妆太寒碜……不料,睡梦中,又听到一声熟悉的震天响——又有谁来踢山门?孟裘带着弟兄们举着刀赶到门口,看到来人之时,惊得所有的醉意和睡意都跑没影了,弱弱的问一句:“月姑娘,您是来分成的?”黑衣蒙面的女子摆摆手,道:“借个宿。”说着便打着呵欠走进了正厅。徒留孟裘在她身后欲哭无泪——姑奶奶您要真喜欢那几件雪狼皮,尽管拿走就是了……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一支骑兵找到了叶霓裳所在的位置,是驻守在附近的云内军接到了叶霓裳发出的信号。 在云内军的护送下,这支队伍穿过了狼牙山所在的莽莽山脉,往燕京的方向去了,相信在第二天天亮之前一定能赶到少咸宫。 另外,三个骑兵返回云内军,将和亲公主被劫的消息传了回去。很快,云内军派出了两支队伍,一支前往南方寻找公主殿下,一支前往北方寻找那支马贼的去向…… 水镜月并不担心昭阳公主,有贪狼和巨门在,别说云内军的骑兵,就是整个云内军都出动都不可能找得到他们。 至于狼牙堡,即便他们没有参与这件事,云内军对马贼的打击也从未停止过,所以水镜月并没有多少愧疚之心。别看孟裘在水镜月面前跟个鹌鹑似的,想想他能带领最大的马贼帮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自然有其过人之处。而且,狼牙堡的位置很隐蔽,水镜月能轻易找到,云内军却是找了三四年都没能找到…… 水镜月前一晚跑了太多的路,第二日起得有些晚。她起来之后,在狼牙堡的山顶上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她那姿态倒是让狼牙堡很是紧张了一阵子。孟裘看着她站立的方向很是担忧,不知道这位姑奶奶是不是打算在这里住下来。说实在的,他对月姑娘的惧意,可比对云内军更深刻。 狼牙堡的兄弟们对素来趾高气昂、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大为何会如此惧怕一个小姑娘感到十分的好奇,不过,很多人在看了昨日水镜月与叶霓裳那一战之后,对自家老大这种态度也有几分理解。毕竟,这片土地上,不惧叶霓裳的马贼可没几个,能把叶霓裳压着打的姑娘,的确是挺可怕的…… 站在山顶的水镜月完全不知道自己给这群马贼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她在为自己的事发愁,有些苦恼,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往东走,还是该往西走。 往东走,自然是去燕京。 往西走,是追击瀚海宫的方向。在金陵城那一夜之后,瀚海宫的朱雀护法铁伐带着剩下的弟子逃走了,如今已经回到了草原之上。贪狼和巨门追踪了一个月,也只找到一个大概的方向。可是,若等到铁伐回到瀚海宫,形势对水镜月便十分不利,尤其是,听说那边正在打仗…… 若是没有劫亲这件事,她倒是可以不管不顾的去追击朱雀护法。可是,她无法确定和亲公主被劫之事会不会给身在少咸宫的水镜花带去麻烦。理智告诉她说,萧凌云不会对水镜花如何,可是那里是朝堂……她不了解云国朝廷的局势,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皇帝能做多大的主…… 其实,是很容易做决定的一件事。 她之所以这么犹豫,大概……还是怕麻烦吧。 等到日至中天的时候,她终于下了山,骑着马儿,带着猫儿,走出了这片大山…… 第四百六十九章 燕京 燕京的冬天真冷。 这是水镜月进入燕京城之后发出的第一声感概。 如今才冬月初而已,护城河里的水就已经结了冰。站在城门口,往郊外的原野看去,是白茫茫的一片,往城墙之内的屋檐看去,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不是白雪,而是白霜。 水镜月觉得,这里的白霜比岭南的白雪更加厚重。她有些期待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了,不知道会不会比天山上的雪更加壮观。 水镜月牵着阿离进了城,九灵往外探了探脑袋,估计是觉得太冷,又缩了回去,继续窝在猫包里睡觉。 燕京并不比金陵城小。这座城市在千年前的战国时期就是北燕的都城,那时候的北燕在很长一段时间比后来的大韵王朝更加强盛,都城虽不如金陵城繁华,却更加的恢弘壮阔。后来北燕逐渐衰落,亡国之后成为燕王封地,这座城市经过一次修葺,也增添了许多中原文化元素。百年前这里成为云国的国都之后,又经历了一次扩建,这才成为如今的燕京。 同样因为这个缘故,这座城市生活着各个不同民族的百姓,有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北燕遗民,有后来迁往北方的中原人,也有跟随云国一起来到这里的草原部落。 这也注定了这座城市的民风十分的开放。 天色尚早,街道上的早点摊子正是热闹的时候,过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因为天冷的缘故,不少人都戴着帽子蒙着脸,水镜月蒙着面巾倒是并不显得突兀。 她在街道上溜达了一圈,找了家面摊吃了早饭,顺道打听下水镜花开得那家药店在哪儿。不过,她一碗面还没吃完,就发现路过的百姓脚步都十分的匆忙,还都往一个方向赶。 水镜月问店家城里是不是前面是不是有什么热闹。 卖面的是一对夫妇,大概五十来岁,丈夫拉面条,妻子煮面,虽没什么亲密的举动,偶尔还拌拌嘴,看着却很和谐,吵闹都吵出一种幸福的味道。 那位妻子听了水镜月的问话,笑呵呵的回道:“云中府的萧大小姐挑战秦二公子,今儿个国丧刚过,二位的比赛就开始了。” 这会儿客人不多,那位妇人看出水镜月是刚从外地来的,十分热心的给解释了一番。 燕京城中禁止私斗,私人恩怨可向对方发出挑战书,公平决战。不过,需要拿到官府的批文,还必须双方自愿。云国尚武,重声誉,很少会有人拒绝挑战。 比试的方式有很多种,可文斗,也可武斗。而萧大小姐与秦二公子的这次挑战,比的是骑射。这场比试原本在五天前就定下了。不过,当时老皇帝刚去世,国丧期间城中禁止决战,所以,就拖到今日了。 燕京城中时常能看到这种决战,老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这次决战双方的身份比较特殊,胜负可能关系到云中府的未来,而云中府的未来又与云国的未来息息相关,听说新皇帝和云中府的几位大将军都会去看,几个赌坊还为这场赛事设了赌注,所以,去看热闹的百姓才比较多。 妇人说完了还给水镜月指了路,又去忙去了。 江湖决斗,水镜月看得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决斗都见过,原本并不如何感兴趣。至于云中府的未来和云国的未来,就与她更加没有关系了。不过,在听到“秦二公子”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却是心下一动——莫非是那个人? 水镜月结了账,谢过店家,牵了马儿,跟着人群往决斗的地点去了。 因为想到可能会遇到老朋友而跑去看热闹的水镜月不知道的是,在她进城的时候,叶霓裳带领的骑兵也进了城。不过,水镜月走的是西城门,而叶霓裳走的是南城门,所以两人错过了。 而水镜月在燕京的街头闲逛的时候,叶霓裳沿着南城门口的那条东华大街走进了少咸宫,走过一道道高高的宫墙,走上大理石铺就的台阶,步入了少咸宫的正殿咸安殿。 在水镜月吃面的时候,叶霓裳取下头盔,单膝跪地,祝贺新帝继位,恭祝吾皇万岁。 而在水镜月听故事的时候,刚刚登基的云国皇帝问负责护送昭阳公主前来燕京的叶将军——“昭阳公主呢?”然后,云国第一女将军叶霓裳也给这位新帝讲了一个故事。 叶霓裳说:“末将护送昭阳公主出了雁门关,在西京道上遇马贼袭击,昭阳公主被劫,物资、马匹全部丢失,公主亲卫队已回雁门关,陛下的亲卫队伤亡过半。末将向云内军发出求援信号,原地驻守,当夜遭遇狼袭,将士拼死抵抗,击退狼群,却亦有损伤。至天明后,云内军苏将军前来救援。苏将军已派人搜寻马贼及公主下落,末将特回来领罪,还请陛下责罚。” 其实,在叶霓裳进城之前,已经有传令兵进宫,将马贼和狼袭之事禀报给这位云国的新皇帝。他知道叶霓裳没有说谎,但也知道她隐瞒了一些事。不过,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公主被劫是事实,叶霓裳领罪领的很甘愿,态度也很恭敬。 可是,在皇帝看来,隐瞒本身就是一种欺骗,所以,叶霓裳这种恭敬的姿态当中透着一股倔强和不屈服。对于一个刚刚登基的皇帝而言,这种不屈服的态度显得愈发的耐人寻味。 皇帝有没有因此而对叶霓裳不满呢?没人知道,即便有,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也没有直接降罪,十分平静的问道:“那支马贼如此大胆?” 叶霓裳比他更加镇定,道:“在西京道上活动的马贼,数量超过五百之众的,只有狼牙堡。” 皇帝问:“马贼劫财劫货都能理解,他们劫公主是何意?莫不是绑架?” 叶霓裳笑了笑,“说不定是做压寨夫人。” 这话说得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云国上下都知道,叶将军护送的公主是云国皇帝的未婚妻,皇帝还曾亲自前往大昭迎接这位公主,可见对其重视,不少人猜测这位未婚妻很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所以,之前那位传令兵跪在咸安殿的时候很是不安,很是害怕,退出大殿之时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如今叶霓裳跪在这里的时候,她虽侃侃而谈,但在外面等候的和亲护卫队幸存的那几个人,却是正在惶惶不安的等待着陛下的震怒。 虽然皇帝娶那位公主或许别有用心,但自己的未婚妻被马贼抢走当压寨夫人,对任何男人而言,都是一件十分耻辱的事。叶霓裳如此无所顾忌的打皇帝的脸,实在很是大胆。 皇帝这回事真的生气了,不过却没法发作。他起身,走下来,站在叶霓裳身边,问道:“你确定,劫走公主的是狼牙堡的马贼?” 叶霓裳低了头,再次请罪,道:“末将护送公主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看着她,沉默了很久,从她身边走过,道:“今日萧伦的女儿挑战秦家二公子,陪我一起去看看热闹。” 第四百七十章 决战 水镜月在去决斗场的路上听见有人说着“下注”“一赔三”之类的,不由有些好奇,拉着一个人问了问,“兄台,请问在哪里下注?现在下注还来得及吗?” 被她拉住的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身青衫,头上戴着折巾帽,看着像是个书生,因为急着去看比试,被人拉住有些不耐,不过在听见“下注”时眼睛却是一亮,似乎是个好赌的,伸手往前边指了指,道:“最近的赌坊就在前面,走两条街就到了。比试开始前都能下注,姑娘可得赶紧了。如今赌坊的赔率,萧大小姐是一赔一,秦二公子是一赔三,不知姑娘买谁赢?” 这人分明说着时间不多,却仍旧如此啰嗦,也是有趣。水镜月倒是不着急,却有些不解,问道:“为何秦二公子的胜算比萧大小姐低?” 那人眨了眨眼,上下打量了水镜月一番,似乎确认她是外地来的,不了解情况,道:“那是自然的。萧大小姐自小跟随萧将军征战沙场,十七岁的时候就在长至节上拔得头筹,骑射本领在云中府年轻一代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位秦二公子,是近两年才出来的,除了长得好看些,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 那人看她神情,似乎猜到了什么,问道:“姑娘,你不会是想买秦二公子吧?” 水镜月挑眉,“跟你有关么?” 那人噎了噎,似乎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生气了。 “多谢。”水镜月拱了拱手,牵着马儿转身就走了—— 她的确有些生气。大概是因为这人说了几句秦二公子不好的话?秦二公子若真是她认识的那人,骑射本事怎么可能输给旁人? *** 萧大小姐与秦二公子决斗的地点在城西的一片草场,这里是皇家护卫队的训练场,跟少咸宫的城墙就只隔着一道河,另一边背靠着燕山,那里是皇家猎场。 寻常百姓到了这里也是进不去的,只能在外围远远的观看。所幸的是,这座训练场没有围墙,就只用木栅栏围了一圈,来看比试的百姓不至于连人影都看不到。不幸的是,这片草场真的很大,而骑射场正好在临山的那边,站在栅栏外的老百姓真的就只能看到人影,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水镜月到的时候,栅栏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还有不少小贩在附近叫卖,简直跟戏场似的。 这里是护卫队的训练场,也算是军营了,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普通百姓观看,但平日里若是有人靠近,也是必定会受到一番盘问的。不过,此刻,只要没人试图越过栅栏,站在栅栏里面的守卫都不会管。 水镜月四处看了看,寻找着好点儿的看台,最后看中了草场对面的一棵树。她把阿离留在河边的一棵树下,叮嘱它好好看着行李,千万别跟陌生人走了。阿离眨了眨眼,似乎是听懂了。刚刚吃饱了又开始冬眠的九灵这时候却探出了脑袋,好像知道她要离开似的,喵的叫了一声,直接扑进她怀里了。 水镜月看着它扑过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阿杰了。她抱着九灵转身,一边走一边嘀咕着:“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学的谁。”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腾跃而起,眨眼间便消失在天际—— 栅栏里面的一位侍卫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老鹰吗?” 河边,刚刚给水镜月指路的那位书生赌徒从一棵树后面冒出来,托着下巴望天,笑了,“果然不是凡人,有意思。” —— 水镜月落在树上,往骑射场的方向看了看,十分满意的点头。 骑射场场地周围的看客虽不如外面多,但也不少,重点是能进来的人地位都不低。也就是在水镜月落在树上的时候,皇帝到了。 一番行礼之后,比试也终于开始了。 两匹马被牵上了赛场—— 一匹枣红色色的马,身边站在一位女子,穿着碧色的骑马装,英姿飒爽,却是水镜月在西域见过的萧暮雪。 一匹黑色的马,身边的男子自然就是秦二公子了,穿着一身月白长袍,风度翩翩,一双桃花眼含着三分笑意,不是浪子山庄的玉关情又是何人? 不过,如今,他的名字是秦观玉,秦弄墨的弟弟。 骑射场是一片很平坦的草地,面积不算太大,绕一圈大概有一百五十丈,比试的跑马道大概有五十丈。若是阿离跑的话,估计眨个眼睛就能跑完了。不过,这次比试并不是比骑马。 比试的规则很简单。 场上一共有二十个箭靶,分布在各个不同的角落。每个人有二十支箭,射中箭靶的圈数多的获胜。若圈数相同,先射完的人获胜。 秦观玉坐在马背上,看着前方空旷的跑马道,听着裁判宣布的规则,表情有些怪异。他偏头,看了看萧暮雪,道:“要不然我换一把弓?用赤云弓似乎有些占便宜。” 萧暮雪冷哼一声,道:“我的狐岐弓也不差。” 秦观玉闭嘴了。 一声鞭响,比试开始! 萧暮雪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弯弓搭箭,搜寻到第一个箭靶之后,放箭—— 箭射出之后,她没有看箭靶,继续从箭筒中取出第二支箭,瞄准下一个箭靶。不过,这时候她感觉到不对劲—— 秦观玉没有跟上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他仍旧站在原地,不由有些恼火,不过,她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 他既然狂妄自大,她又何必跟他客气? 开都河那一战,她就见识过他的箭法。她也知道,他的父亲曾是云国第一的神射手,可是,那又如何?再如何像,秦观玉终究不是秦晔。 秦观玉看出了萧暮雪的愤怒,不过,他此刻有些犹豫——若是赢得太快,让这丫头丢了面子,会不会不太好?若是她学她那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父亲,以后再不敢射箭了,岂不是云国的一大损失? 最后,在萧暮雪射出第三支箭的时候,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观玉,你在做什么?这是决斗。” 说话的人是皇帝。 虽然秦观玉不大喜欢他,但他毕竟是皇帝。他也知道,这一场决斗,皇帝比他更着急。虽然他觉得皇帝着急得很没道理,周围这群人如此重视这场比试也很没道理,不过,在皇帝着急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表现得太悠闲。 秦观玉握着赤云弓,弯了弯嘴角,搭箭,微微眯了眼,射箭—— 他拿起赤云弓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不再是不笑也多情的翩翩佳公子,一双桃花眼眯起来的时候,眼中的那弯水波仿若静止的湖泊,平静而淡然,一如漠视众生的神明。 一支箭射出,继续射出第二支、第三支……他射箭的速度并不快,却没有停顿,不变的节奏里透出一股强大而不可动摇的自信。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不由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嘴,最让他们惊讶的是—— 秦观玉的马一直都站在原地! 第四百七十一章 平局 比试的规则是,射中的圈数多的获胜,当圈数相同时,先射完的获胜。 所以,即便秦观玉的马儿在这场骑射比试中没有跑出一步,最后他也仍旧获胜了。 而且,赢得很漂亮。 在场的有不少云中府的老将,有人叹息般的惊呼一声:“秦将军!” 这一声不是在叫秦观玉。 听见这一声“秦将军”的秦观玉,眼神却微微变了变。面不改色的忍着心中的欣喜的皇帝,也微微变了脸色。输了比赛强自保持镇定的萧暮雪,眸色微沉。 秦观玉跟他父亲很像,而秦晔,是云氏皇族,尤其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也是萧家头上的一座山。 秦观玉笑了笑,在裁判宣布比试结果之前,看向萧暮雪,道:“约定比得是骑射。我射箭胜了你,骑术却比不上你。这一战,算作平局,如何?” 萧暮雪冷声道:“你当我输不起?这一战赌的是北上的资格,若是平局,是我去还是你去?” 秦观玉摇了摇头,道:“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向我发起挑战,是因为我在开都河伤了令尊。而我之所以接受你的挑战,是因为你在死亡之海害了阿月。比箭术,你输给我,日后见到阿月记得给她道歉。比骑术,我既然认输了,待令尊回京,自当上门给令尊赔罪。至于到底谁该带领云上军前往北方,是陛下决定的事,岂是一场决斗能轻易决定的?” 秦观玉说的是实情。当初定下这场决战的时候,没有人说过要以北上的资格作为赌注,因为这种事不好说出口——谁敢拿兵权做赌注?正如秦观玉刚刚所说的,云国的兵权都是皇帝陛下给的。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有意让秦观玉带领云上军前往北方战场,萧暮雪想要跟秦观玉争夺主帅的位置,若是输了这次比试,还怎么跟他争? 秦观玉这段话看上去给了萧暮雪一个台阶,但萧暮雪并不愿承他的情。只是,秦观玉最后那句话说得漫不经心,但涉及的问题却很敏感。萧暮雪再如何不悦,也不得不保持沉默。现场的很多人都是云中府的将军,心中思绪百转,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秦观玉无心之言,还是替刚刚登基的皇帝在警告云中府诸将。 气氛沉重之时,年轻的皇帝发话了。 “观玉说是平局,便是平局吧。比试结束了,都散了吧。” 皇帝说着,朝秦观玉挥了挥手,“观玉,你随我来。” 皇帝带着秦观玉离开了,跟着皇帝一起来的叶霓裳没跟上去,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就这么过去了?”不管皇帝是忘了还是心情好,她弄丢了和亲公主,皇帝没有降罪,她自然不会上前找罪受,所以,很自觉的离开了。 皇帝进出训练场走的并不是人山人海的那道正门,而是东边离少咸宫比较近的那道门。秦观玉跟着皇帝出了训练场,问道:“陛下有何吩咐?微臣还赶着回家吃饭。” 皇帝道:“阿月来了。” 秦观玉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惊讶,笑了笑,道:“比我预料的要晚很多。” 皇帝偏头看了他一眼,道:“她来了燕京,必定会听说今日这场决战。虽然不知道她藏在哪里,但我相信她刚刚一定在场上。她听了你刚刚那番话,必定会来找你。” 秦观玉想了想,道:“陛下若是想见她,去长庚那里是不是更好一些?” 皇帝沉默着走了会儿,突然道:“她劫了和亲公主,你觉得该怎么办?” 秦观玉微微一愣,笑得有些幸灾乐祸,“陛下,长庚肯定是站在阿月那边的。那丫头估计正在气头上,我可不愿意去招惹她。” 皇帝斜睨他一眼,“她触犯法令,怎么还有理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都这么护着她?连叶霓裳都替她掩护。还有你,如此向着她,你家里那位没意见?” 秦观玉眨了眨眼,“阿月救过她的命。” 皇帝叹了口气,仰头望天,“难道长庚那句血光之灾真的要应验了?” 秦观玉道:“陛下要找帮手,不该找长庚,也不该找我。少咸宫有最好的人选。” 皇帝眼前一亮,偏头看他,“会不会太丢脸了些?” 秦观玉淡淡一笑,“陛下的脸皮素来足够厚。”他说着,也不等皇帝应声,径自躬身,“微臣告退了。” *** 水镜月的确很想见玉关情,如今的秦二公子,秦观玉。 她最初来看这场决战,就是来找他的。在确定秦二公子就是她认识的玉关情之时,她虽不意外,却还是很欣喜的。在看到秦观玉射出那二十支箭的时候,她就更加高兴了,还有些得意。不过,在秦观玉对萧暮雪说出那段话的时候,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秦观玉为她出头,她有些感动。 他主动认输……在水镜月看来,提出平局跟认输没有区别……因为她把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押在赌坊了,这下,输得身无分文了。若是秦观玉技不如人,输了比赛,她也就认了,可是……他分明赢了,她分明能赚一笔银子……秦观玉一句话,把她的银子都白白送给赌坊了…… 秦观玉被皇帝拉走了,水镜月即便有心找他们算账,这会儿不好过去。她抱着九灵出了训练场,听着周围一声声惊叹声,还有一声声叹气声—— 秦观玉跟萧暮雪打成平手,的确让燕京城所有人都很惊讶。不过,也都很愁苦。拜秦观玉所赐,所有人都输了钱。 若是秦观玉主动承认平局的事传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都会跟水镜月一样——很想揍他。当然,燕京城各大赌坊的老板会把他当财神爷供起来。 水镜月揉着九灵的耳朵,正发愁下一顿午饭该上哪儿解决的时候,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哎呀,伤人了!” “脚不会断了吧?快来搭把手,找大夫看看!” “这马怎么办?送官府?” “这马看着像是有主的,找找看在哪儿。” …… 一群人围在河边的一棵树周围,正是阿离所在的地方。水镜月听得一惊,足尖一点,往人群围着的空地跃过去,一边暗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了阿离?” 她人还未落地,便开口道:“抱歉,这是我的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态度也算礼貌的,毕竟是她的马伤了人。不过,在她看到阿离伤得是什么人之后,挑着嘴角笑了,伸手摸了摸阿离的耳朵——踢得不错。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失蹄 少咸宫城墙之外的那条护城河边,阿离蹭了蹭水镜月的手心,丝没觉得自己闯了祸。在它脚边一丈远的地方,那颗树下躺了一个人—— 一身青衫,蓝色的折巾帽,正是水镜月在大街上随手拉住的书生赌徒。 在那之后,水镜月去赌坊,来看决斗,这位一直都跟着她。水镜月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想理会,却没想到这人居然还在这里。 此刻,那位书生赌徒抱着右腿,倒在阿离的跟前,“哎呦哎呦”的叫唤着,似乎伤得很重。 水镜月蹲在他身边,眼神很平静,问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得很。我带你去看大夫,如何?” 那位书生赌徒不叫了,连连点头。 周围的人见马的主人来了,肇事之后没有逃逸的意思,一边叮嘱着她日后看好自己的马,一边帮着把书生抬到马背上。 不过,一位大叔刚把那书生扶起来,人群中就传来一个声音——“大姐姐,不是马的错!” 水镜月回头看了过去,见说话的是个小男孩,正艰难的从人群之中挤进来。这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声音虽稚嫩,却十分的清脆,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 水镜月笑了笑,俯身看他,问道:“不是这马踢伤他的吗?” 小男孩仰着脑袋,伸手一指那刚刚站起来的书生,朗声道:“是他想偷马,马儿才踢他的。我看见了。” 周围的人群听言都是一静,面面相觑的,窃窃私语的问着是不是这么回事……然后有人开始指责那位书生不厚道,该拉住见官,之类的。 就在这时候,人群外面传来传来一个声音:“发生什么事了?为何在军营外喧哗?” ——却是这边的吵闹引起了训练场那边的注意。 水镜月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感觉有些不妙—— 来人是叶霓裳。 燕京城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这位战功卓绝的女将军,很快就给她让出了路,有人给她解释了一番现在的状况。 在这个过程中,叶霓裳只看了水镜月一眼,视线便移到了那位书生赌徒身上—— 这位书生赌徒在叶霓裳到来的时候,比水镜月更加紧张,垂着脑袋装死,暗暗祈祷着这位姑奶奶千万别认出自己…… 很明显,书生的祈祷不管用。叶霓裳微微一愣之后,然后咧嘴笑了,“这不是林府的小公子吗?怎么,银子输光了又想找人碰瓷?” 林小公子叹了口气,抬头,态度十分的诚恳,道:“霓裳,我错了。” 叶霓裳没理他,转头看水镜月,“人我带走,行不行?” 水镜月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帮自己,但扔了个麻烦,自然是乐意的。 叶霓裳见她点头,上前一把抓住林小公子的胳膊,提着他就走,道:“真是什么人都敢惹啊,林府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林小公子伤了一只脚,几乎是被她拖着走,哪里受得住,连连嚷嚷道:“我的脚还伤着呢!” “哦?原来不是装的?” “会废掉的。” “不是正好?省的林伯伯动手。” …… 一场闹剧结束了,众人各自散去,水镜月揉了揉那个帮她说话的小男孩的脑袋,本想买根糖葫芦谢谢他,才发现自己此刻囊中空空,连一个铜板都找不到了。 水镜月牵着马儿离开了,去找水镜花开的那家药店。 云国虽然强盛,但医学方面比中原落后很多。草原民族医术匮乏,云国立国之后,有心引进中原文化,自然也包括中原的医术。但云国建国也不过百年,与大昭朝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所以这方面的进展很慢。 当年,水镜花走出水镜宫,原本是接受墨千殇的提议,打算在军营行医的。后来,无意中听墨千殇说起云国的状况,便改了主意,来了燕京。 水镜花的医术深得离城宫主的真传,又有妖魔鬼怪四医的教导,医术高明,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在燕京城里小有名声。她开得那家药店自然也很有名,也很好找。 水镜花开的药店,店名仍旧叫百草堂。 水镜月进店的时候,前堂只一个十七八岁的伙计,正趴在柜台上翻着一本泛黄的书。听见有客人进门了,他抬头,下意识的笑了笑,问道:“客官有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就愣住了,眼睛睁大了几分,盯着水镜月看了许久,有些不敢相信般,试探着问道:“月姑姑?” 水镜月微微一愣——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姑姑,她有些不适应,心道,这孩子还真一点都不认生。 她笑了笑,问道:“你是宛童?” 宛童是水镜花救下的一个孤儿,在店里当学徒,长了一张娃娃脸,倒是跟这名字很相符。 之前跟贪狼和巨门见面的时候,两人就跟水镜月说过这家百草堂的情况。水镜花这些年收了两个学徒,一个是跟巨门很像的宛童,一个是跟贪狼很像的将离。水镜花进宫之后,这家店就靠这两人打理了。 宛童会认识水镜月,自然是因为这几人经常提起她的缘故。水镜月的特征很明显,很好认。 少年人多是向往江湖的,尤其憧憬传说中宛如天人般的江湖传说,因为几人添油加醋给他们讲了几件江湖故事,这两人对这位没见过面的“月姑姑”十分好奇,也十分的向往。 水镜月叫出宛童的名字,着实让他兴奋了很久,十分热情的请水镜月进了后院。 两人刚走进后院,就听见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 “这声音怎么耳熟?”水镜月循着声音看过去,不由微微愣了愣。 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是百草堂的病房,在水镜月抬眼看过去的时候,病房里的病人刚好也看向了窗外。然后,不等水镜月回过神来,那人就咧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艰难的挥了挥手,“姑娘,真巧啊,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你也是来看病的?” 水镜月的眉毛跳了跳——你才有病呢? 病房里的病人是刚刚被阿离踢伤了的林家小公子,此刻正在接受治疗。阿离那一脚估计踢得有些厉害,他的表情看着很是痛苦。为了防止他逃跑,叶霓裳在一旁帮忙按住他。 林小公子那句话刚出口,也觉察到不对劲,刚想道个歉,那边大夫猛然一扭他的脚腕,一阵剧痛传来,惨叫声又开始了。 正了正骨头,大夫给他上了夹板,开始包扎。 水镜月走了过去,问道:“他这伤很严重吗?” 那位大夫看着跟宛童差不多大,肤色微黑,面色有些冷,显得成熟很多。水镜月看他这模样,就猜到他是店里的另一个学徒,将离。 他没有抬头,一边包扎一边道:“骨头没断,养三个月就好了。” 宛童探着脑袋进来,道:“师兄,这位是月姑姑哦。” 将离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水镜月好一会儿,然后眨了眨眼,点头行礼,“月姑姑好。” “噗。”躺在床上的林家小公子笑出了声。 将离淡淡的瞧了他一眼,林家小公子想起刚刚的惨痛,顿时禁了声。 宛童看水镜月,问道:“这位林公子是月姑姑的朋友?” 水镜月耸耸肩,“不是。不过,他这伤是我弄的。” 宛童一惊。将离淡定道:“月姑姑放心。他这伤不重,本来也没那么痛,林公子叫那么惨,只是他自己太没用。” 水镜月忍着笑点头,“嗯,我不担心。” 将离治完了伤,收拾了医药箱,起身,道:“月姑姑吃饭了吗?我去做饭,你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他说着,提着药箱就出门了,跨门槛的时候还差点绊倒了…… 宛童在他走后忍不住偷笑,“师兄还真是一点都不诚实。” 林家小公子看向水镜月,有些诧异,问道:“姑娘,他们为什么管你叫姑姑?” 水镜月没有回答,倒是叶霓裳,笑吟吟道:“小泽,这位月姑娘,是这家店主人的妹妹。” 叶霓裳又看向水镜月,指了指身边这位林家小公子,道:“他叫林泽,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家教严格。若是让他父亲知道今日的事,非得把他这双脚真打残了不可。所以,这两个月就在这里住下了。” 水镜月并不在意,道:“这里可不归我管。” 叶霓裳挑眉一笑,道:“忘了告诉你,林泽有个妹妹,今年刚满十八,听说已经准备入宫了。” 水镜月微微一愣,想了会儿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皱了皱眉,“你是故意的?” 叶霓裳道:“是又如何?” 水镜月看着她,淡淡笑了,“谢谢你。” 叶霓裳:“谢什么?” 水镜月:“很多。比如说,告诉我你们的皇帝陛下还想选妃子的事。” “客气。”叶霓裳从她身边走过,准备离开了,“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会怎么做。” 林泽见她要走,喊道:“霓裳,我爹那儿,你帮我瞒一阵子啊。就说我……去燕山打猎去了。” 叶霓裳摆了摆手,轻笑一声,“你怎么不说自己去北海打渔去了?燕山是皇帝的猎场,你想吓死你爹么?放心,林家小公子不回家,除了在赌场鬼混,还能去哪儿?” 第四百七十三章 秦府 叶霓裳知道百草堂是水镜花开的店,自然能料到水镜月会来这家店。她把林泽送到这里来,到底是什么目的呢?就为了告诉她,虽然公主被她劫走了,但皇帝还会有三宫六院?还是为了膈应她的? 林泽却觉得叶霓裳送他来这家店是很正常的事。因为这家药店是整个燕京城最好的药店,他堂堂林家小少爷,养伤自然要在这里养。 水镜月每次看到林泽的时候都会很无语——她随便在街上拉人问个路,就拉到自家姐姐的情敌的哥哥! 她有些困惑是,林泽不可能认识她,为什么一直跟着她,为什么要去招惹阿离。 林泽看着她,眼神很有些深情脉脉的味道,道:“自然是因为,本少爷对姑娘一见钟情。” 水镜月翻了个白眼——要说装深情,还真没人比得过玉关情那双桃花眼。哦,不对,那家伙不用装,天生一双多情眼,当初不知迷惑了多少西域女子。 林泽问道:“月姑娘,你是秦观玉的红颜知己?你喜欢他?” 他会这么问,并不是看出了水镜月在想什么,而是因为之前跟着她去赌场之时,看到她把所有家当都押在了秦观玉身上。 水镜月没理他,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林泽“啧啧”两声,道:“秦观玉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长得好看些吗?怎么一个个的都看上他了?姑娘,秦观玉可已经成亲了,娶的是燕京城最好的琴师,夫妻恩爱着呢,你就别想了。不如考虑考虑我?” 水镜月微微愣了愣,随即笑了,问道:“秦观玉住哪儿?” 林泽微微张了嘴,“不是吧?直接找上门?姑娘,秦观玉那位夫人,虽是位琴师,据说也是会武的。” 他还没说完,水镜月就转身走了。 不管叶霓裳送林泽来百草堂是什么缘故,水镜月这会儿是真想谢谢她。因为她从林泽口中了解到很多事。 比如说今日这场决斗。 这场决斗的起因,跟两个月前云国骑兵在北方战败有关。 从前,北方战场驻守的是云上军,但云国与大昭签订和约之后,南边驻守的云内军缩减了很多。萧伦便请命前往北方战场,却不料在南边无往不胜的云内军,到北方后却吃了败仗。据说萧伦还受了伤,现在正在回京的路上。 而萧暮雪听说这事之后,把自己父亲受伤之事怪在秦观玉身上。在西域的时候,秦观玉射了萧伦一箭,萧暮雪说萧伦自那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好。所以,才提出跟秦观玉决斗。 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就像水镜月在决斗场上听到的那样,萧暮雪的目的,是想拿到云上军的兵权。 关于这一点说起来就更加复杂了,得从云中府的历史说起。 云中府在云国的地位很特殊。这座府邸是由云国的太宗皇帝建立的,并不属于任何家族或者某个将军。它是一座将军府,云国的将领有一半以上都出自这座府邸。皇帝并不亲自管理云中府,这座府邸的主事人,是这些将军的首领。 从前,云中府最有实力的两个武将世家,一个是秦家,一个是萧家。一直以来,秦家率领的云上军据守阴山以北,云内军守卫南方边境,共同保卫着云国的和平。 如今,云中府的主事人是萧伦。但在这之前,云中府的主事人是云上军的主帅,秦观玉的父亲,秦晔。 秦晔是一代战神。 云中府历经四代主事人,只有他,被封为兵马大元帅。 三十多年前,云国骑兵攻入雁门关的那场战斗,主帅就是秦晔。那也是云国最后一次打开雁门关的大门。 秦晔去世之后,秦家的两个儿子都离开了燕京,云上军的兵权被皇帝收回。 萧伦虽然成为了云中府的主事人,却并没有完全得到云中府诸将的支持。因为当年跟随秦晔的那群人,一直都在等待他的回归。 ——他们不相信秦晔就那么死了。不管是自欺欺人,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至少,在他们看来,萧伦不如秦晔,不足以让他们服从。或者说,他们在等待的,是一个如秦晔一般的人。 而萧伦,他对秦晔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一直都试图超越他,另一方面,他跟其他人一样,一直在仰望着那个人。 秦晔是压在萧家人头上的一座山。 萧伦能允许这座山的存在,萧暮雪却无时不希望铲除这座山。 在秦观玉回来之前,这座山是虚的,而在秦观玉回来之后,这座山便有了具体的对象。 萧伦这一生战功显赫,却一直都生活在秦晔的阴影下,萧暮雪绝对不会允许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不会让这座山一直压在萧家的后代身上。 所以,她会跟秦观玉争云上军的兵权,会争取北上的机会。 不过,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吧云上军的兵权交给萧家人,所以,她的目的注定不可能达到。秦观玉在决斗场上说出那番话,大概也是想给她一个忠告,只是萧暮雪并没有听出来。 林泽告诉水镜月说,明日,云国皇帝会举办登基大典,也会在咸安殿任命前往北方战场的主帅。而在皇帝登基的第二日,云上军便会出征。 如此说来,玉关情很快就要离开燕京了。 *** 秦府。 这里离少咸宫很近,府邸很大,院墙很高。 不过,再怎么高,水镜月也是翻得进去的—— 她为什么不走正门呢? 大概是习惯了翻墙。 府邸的环境很是清幽,侍女仆从并不多。 水镜月循着站在屋顶,最后在后院看到的自己要找的人—— 高大的灯笼树下,两个人影正依偎在一起,男子一身月白长袍,一只手揽着女子的肩,一只手握着女子的手,偏头笑吟吟的说着什么。女子一身珊瑚长裙,倚靠在男子肩头,微微低着头,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令人羞涩的情话…… 水镜月看着这幅场景,在面巾下翘起嘴角,眼睛弯成月牙,隐隐有泪光闪烁—— 他们终于走到一起,真好。 她静静的看了很久,不忍心打扰。 太阳渐渐西斜,北风渐起,有些冷了,院中的两人起身,转身之时似有所感,抬眼看向的屋顶。 水镜月笑着飞跃而下,“玉关情,琴绝姐。好久不见。” “阿月?” 两人异口同声的,让水镜月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笑了会儿才发现有些不对劲,抬眼看向琴绝,眨了眨眼,“小宝宝?” 琴绝笑着点头。 水镜月十分好奇的走近了几步,看了半晌,问道:“能让我摸一摸吗?” 琴绝拉着她的手,不料摸到一手的冰凉,微嗔道:“怎么这么凉?你这丫头在上面坐了多久了?” 秦观玉道:“外面风大,先进去再说吧。” 对于水镜月的到来,两人都十分的高兴,聊了会天,说着分别之后各自的状况,直到日落时分,两人留下她一起吃晚饭。 秦观玉取了府上最好的酒招待她,感概道:“没想到你先来看我,而不是长庚。哥哥心里可舒坦了。” 水镜月笑着摸了摸鼻子,道:“其实,我就是来问问,长庚住哪儿的?” 秦观玉一愣。 水镜月大笑。 琴绝笑着摇头。 秦观玉得知水镜月现在住在百草堂之后,神情有些怪异,像是等着看某人的好戏。他问道:“今日你去燕山了?” 水镜月点头,笑道:“你说的那番话我也听到了。多谢了,我可等着萧家大小姐给我赔礼道歉呢。” 秦观玉笑了,道:“因为在西域的事,她被圈禁在燕京两年,算不算给你出气?” 水镜月微愣,想了想,问道:“因为开都河那场战事?” 秦观玉道:“所有的事。寻找黄金城的任务失败,得罪了吐蕃三皇子,导致云国与吐蕃的关系恶化,开都河的那场战事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不管怎么,她得到了惩罚,你就当是云国的皇帝给你出了口气了。她的梦想是当个女将军,不让她上战场,可比让她低头认错更加难以忍受。” 水镜月假装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顺着他最后一句话问道:“那她的偶像不是叶霓裳?” 秦观玉笑着摇头,“叶霓裳是她的对手。” 最后,秦观玉送水镜月出府。 水镜月看着他,犹豫了会儿,问道:“你在燕京,过得还好吗?” 秦观玉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那段往事,他只跟两个人讲过,一个是他的大哥言酒欢,一个便是水镜月。告诉言酒欢,是因为他救了他的命,给了他一个栖身之所。而告诉水镜月……或许是因为她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或许是因为无法言说的信任。 他笑了笑,道:“杀父之仇,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忘记。不过,我跟你不一样,跟我哥也不一样。我曾跟你说过,我恨那个人,却更恨这个世道。”他顿了顿,仰头看向夜空中的新月,眼中摇晃的月光仿若泪珠一般,“我也很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改变这个世道。” 水镜月道:“我去东海的时候,遇到你哥了,跟你一点都不像。” 秦观玉道:“是不像。我跟琴绝成亲的时候,他回来了,留了一天便走了。这次东瀛攻打高丽,北海水军多半会前往高丽救援。这次他没有回京,再见,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走到秦府门口,水镜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能透过那高高的府门看到坐在里面等待的那个女子,问道:“听说你要出征了?” 秦观玉点头,笑得有些无奈,“嗯,估计看不到孩子出世了。” 水镜月低着头,看着脚尖。秦观玉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阿月,我们现在很幸福。” “我看到了。”水镜月抬头笑了笑,拍开他的手,转身走了,“出征那日,我给你送行。可不许不打招呼就走了。” 秦观玉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叫住她,“阿月!” 水镜月回头。 秦观玉问道:“你……不会是听说我要出征,所以才来看我的吧?” 水镜月眨眼,“有什么问题吗?” 秦观玉笑得有些古怪,“那你知不知道,这次出征,长庚也是要去的?” 水镜月一惊,转身,黑影一闪就消失了,没一会儿,那黑影又折了回来,“他住哪儿呢?” 第四百七十四章 闯宫 在萧凌云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在燕京给长庚买了一座宅子。那座宅子不大,地段却很好,离从前的秦王府很近,离少咸宫也很近,难得的是环境十分的清幽。 即便这些年来,长庚几乎没来过燕京,宅子也经常有人打扫,无论长庚什么时候来,都能够直接入住。看守宅子的杂役侍女仆从一直都在想象着多年未归的主人是什么模样。 直到一个月以前,这座宅子才迎来它的主人。 宅子的主人很低调,别说左邻右舍,就连宅子里的下人,都很少见到自家主子。 水镜月在这座宅子里找了两圈,也没有找到长庚。 她弄醒了看门的侍童,却不料,那孩子意外的忠贞,听见水镜月问自家主子的行踪,反倒大喊大叫起来。等到水镜月打晕他的时候,府上的护卫已经惊动了。 水镜月没跑,反倒迎了上去。 护卫不多,就只三个人,功夫却比一般的护院高很多。尤其是中间那个,看着像是三人的头子,轻功身法很特别,让水镜月觉得有些眼熟,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过,她此刻急着找人,没想那么多,三两招将人打趴下,手中的刀抵在那位头领的脖子上,问道:“你家主子呢?” 她手中的刀并未出鞘,眼神也很平静,却让人感觉很冷。那位护卫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却怔了怔,试探着问了一句:“月姑娘?”他见水镜月微微皱眉,又补充了一句,“我是间夏,幻海宫的四护法之一。” 水镜月的刀没有离开,只又问了一句:“长庚在哪儿?” 间夏道:“公子一早就进宫了,一直都……没回……”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的人影就已经消失了。他听着那句留在原地的“谢谢”,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因为要准备明日登基大典的事,所以,少咸宫中今晚很忙。 水镜月很轻易的就翻过了高高的宫墙,躲开附近的守卫,潜了进去。不过,她站在西南角的鼓楼上时,才发现这座宫殿真的很大,比昭明宫大很多。 长庚会在什么地方呢? 跟皇帝在一起吗?不管是不是,找到皇帝,就能知道他在哪儿了。 少咸宫跟昭明宫差别很大,不过,所有的皇宫,布局总有相似之处,总会遵循某些固定的规则,要找到皇帝的寝宫并不是太难。 而且,皇帝在的地方,守卫也必定是最为严格的。 水镜月一路飞檐走壁,一边感知着周围的动静,躲避着无处不在的巡守护卫,一边靠近着中央那座最高最大的宫殿……水镜月五感敏锐,在把乌炎心法练到第九层之后,她若是想知道周围的情况,三十丈之外落下一片落叶,她也能感知到;而她想隐藏行踪的时候,放眼整个江湖,也没几个人能发现她。 所以,这一路走来,虽看着险象环生,好几次都差点跟巡守的护卫撞上,但实际上都是有惊无险。虽然她的表情有些紧张,但实际上她走得很轻松。 她当然知道少咸宫中有高手,至少不会比重筝的武功低。不过,在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惊讶—— 她被发现了。 那股气息,至少是少林方丈那个级别的高手。 在她跃上咸安殿的屋顶上时,呼啸的北风突然停了,周围的声音消失了,光线黯淡了,一片阴影出现在她的头顶—— 那是一只巨大的手掌,正从夜空中降落—— 那只手掌是黑色的,周围却隐隐泛着金光,仿若遮住了太阳的乌云。 此刻没有没有太阳,黑色的手掌遮住的是新月和星光,还有水镜月头顶的一方夜空。 手掌降落的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股无法抵挡的浩然之气,势不可挡的从夜空中压了下来,好像是天塌了下来一般,又仿若是神明降下的怒火,那怒火紧紧锁定着被黑色的影子包围的人,让人无法躲避,也无力躲避。 “一手遮天?” 水镜月在看到这片乌云般的手掌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也有一丝兴奋,一丝喜悦。 她微微眯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只越来越近的手掌……她的足尖还未落在屋檐上,一只手便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在那只手掌距离头顶不足一丈的时候,她借着下落之势,微微屈膝,再次跃起,同时,她手中的刀出鞘了—— 黑色的身影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冲云霄,长刀划破天际之时却无声无息,仿若沉入水中一般,显出几分诡异的温柔来。但就是这温柔的一刀,将黑云撕开了一道口子—— 无形之中,仿若有另一只手伸进了乌云之中,那只手很小,很轻,却如风一般,拨云见日。 这个过程看着很慢,但实际却不过数息之间,水镜月的身影刚刚出现在咸安殿的屋顶时,那只手掌便出现在了夜空,当水镜月落在屋顶上之时,便是她准备起跳的时候,而当她再次落地之时,头顶的弯月已经露出来了,星光再次撒落。 风起,周围有无数的脚步声在靠近。 头顶的手掌消失了,夜色中隐隐传来一声闷哼—— 那声闷哼中带着笑意。 笑声未止,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是阿月吗?” 声如洪钟,低沉而浑厚。 声音落地之时,东北边的一座宫殿的屋顶上出现了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和尚,长得清清瘦瘦的,一身灰色的僧袍挂在身上,随着北风飘荡,仿若破旧的布片一般。他的眉毛有些倒八,眼睛很大,加上面容清癯,即便笑着,也像是在发怒,显得很是严肃。 水镜月在看到那只手掌的时候,隐约间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这时候看到他,还是有些惊讶—— “明靖师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世上,能被水镜月称为师叔的和尚,自然是她的老师明心和尚的师弟。他们师兄弟一共三人,明心排在中间,一直住在杭州灵隐寺。明心的师兄,明希和尚住在黔州梵净山上。而最小的明靖,一直守在晋城的女娲庙,不过,实际上他守护的是补天石和娲皇窟。 水镜月跟随和亲队伍来燕京时候,路过晋城,还特地去拜访他来着,不过,没遇到人,女娲庙里只有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和尚。她当时还挺惊讶的,以为明靖遇到什么意外了,在周围寻了好几日。明靖的武功比明希还要高几分,能伤他的人可不多…… 水镜月那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周围的守卫已经到了,数千护卫将大殿周围围了起来,弓箭手登上了周围几座宫殿的阁楼,所有的箭矢都对准了水镜月的致命点…… 因为听到明靖和水镜月的对话,护卫队的队长没有发布继续进攻的命令。不过,水镜月的打扮,实在太像是刺客,还是个武功高强的刺客,所以,也没有人敢放松,只要她稍有异动,那些绷得紧紧的弓弦便会松开…… 明靖的声音太大,说一句话的动静太大,所以,他很少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也会说的尽量简练。显然,水镜月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太过复杂,故事太长,所以明靖没有回答,只淡淡的笑了。 不过,很明显,明靖出现在这里,还出手对付闯入少咸宫的人,说明他如今算是云国皇帝的人。 水镜月问道:“萧凌云……就是云国的皇帝,他在哪儿?” 她这句话刚说出口,周围的空气顿时肃杀起来,护卫队长的右手已经抬起了一半……明靖仍旧笑而不语,也没有阻止护卫队绷到极点的那根弦……因为,有个人比他早一步阻止了这场战斗—— “住手!都退下!” 云国的皇帝陛下,来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门口 萧凌云此刻穿了一件黑色的广袖长袍,衣襟和袖口滚着暗红色的边条,用红色的的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仿若是日月山河的图纹。 这身衣服很华贵,也很显帝王风范,不过,水镜月在看到他走进咸安殿的时候,觉得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浪费—— 虽然衣服换了,但萧凌云还是那个萧凌云,脸上仍旧带着略显邪气的笑容,手中仍旧拿着那把经年不离手的折扇,姿态随意,完全没有一点帝王的威仪,就连那一声“住手”,都喊得轻飘飘的。 不过,他话音落地之后,护卫队长的手收了回去,阁楼上的弓箭都放了下来,周围的护卫都收了兵器,肃然而立,整齐的脚步声让人仿若置身军营。 云国皇族姓云,萧凌云自然不是真名。 他叫云凌霄。 只是,今后,估计再不会有人叫这个名字了。 多数人不敢叫,少数敢叫的人,更习惯叫他在民间的化名,萧凌云。 他站在咸安殿前的台阶之下,仰头看着屋顶上的黑衣女子,很有些无奈。他原本在明靖开口的时候就知道她来了,但他今日被礼部的官员缠着熟悉明日登基的流程,估计今晚也没的睡,实在是很累。更重要的是,她多半是来找他算账的,所以不大想出来。 “阿月啊,好久不见,怎么有空来看我?” 水镜月没有跟他废话,问道:“长庚在不在你这里?” 萧凌云愣了愣,摇头,“他在宫外有栋宅子,我让人带你去过去?” 她在这里弄出这么大动静,若是长庚在的话,早就出来了。水镜月虽想到了这一点,看到他摇头的时候还是皱了皱眉,道:“我去找过了。他不在,间夏说他一早进了宫。” 萧凌云道:“他早上的确来了一趟,那时候早朝都没开始,我没见到他。不过,他只是来请假的。” 水镜月的眉头皱的更深了,道:“他没说去哪吗?” “这个我可无权干涉。”萧凌云耸了耸肩,道:“他在燕京认识的人不多……要不然你去观玉那里问问?或许他听说你来了,去百草堂寻你去了?别是错过了。”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月?是阿月来了吗?” 隔着几重院落,一位碧衫女子在宫闱之中小跑着。她跑得有些快,身旁跟着的侍从有些担心她摔倒了,随时准备扶她一把,身后的侍女都跟不上了,在后面一脸紧张的叫着。 女子身上的衣衫有些乱,头上的发髻摇摇欲坠,她却完全不在乎,不管不顾的往前跑着,甚至不知道自己跑错了方向,喊声清脆而急促,带着几分欣喜,几分焦急,几分期盼。 这个声音水镜月很熟悉,刚听到的时候就感觉心中微酸。她循声看了过去,却很快移开了视线,转头看向萧凌云,道:“你要敢欺负她,我绝饶不了你。” 萧凌云笑了笑,点头,“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水镜月冷哼一声,似乎并不相信他的承诺。她转身朝明靖鞠了一躬,又回头看了一眼越走越远的水镜花,足尖一点,腾跃而起,消失在黑夜之中—— “告诉我阿姐,我改日再来看她。” *** 从少咸宫出来之后,水镜月回百草堂看了看,又没头苍蝇似的找了很多地方。从燕京城的北边的酒楼跑到南边的茶馆,从东边的胡同飞到西边的小巷……最后,她又来到了秦府。 躺在被窝里睡得正香的秦观玉被吵醒了之后心情很不好,披着外套站在冷风中听完她的问题之后心情更加糟糕,戳着她的脑门咬牙道:“你家那位武功高强足智多谋的,还能丢了不成?明日新帝登基,他迟早会回来的,回去等着就是了。” 水镜月被秦观玉训了一顿,倒是冷静了些。她走在昏暗的街道上,有些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何会那么慌张和不安。她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理由来——长庚或许不回来了呢? 他一向喜欢不辞而别。 新帝登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会不会直接去了北方战场? 最后,她还是回到了长庚的宅子,站在门口等待着——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这座宅子从外面看上去并不起眼,门口连块匾额都没有,只挂了只灯笼,晕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小方天地,微弱的火光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的,却始终都不曾熄灭,倔强的守候着,等待着…… 她刚在门口站了没一会儿,大门就打开了,间夏从里面钻出来,给她行了礼,道:“月姑娘,外面风大,进来坐坐吧。” 水镜月想了想,跟他进去了,问道:“书房在哪儿?能带我去看看吗?” 间夏点头,在前面带路,一边道:“公子回来的这一个多月,几乎一直待在书房里,晚上困了也就只打个盹儿,卧室里的被子都没有动过。” 水镜月微微皱了眉——这么忙吗? 间夏送她到书房门口,道:“书房里有些冷,要不要端个火盆来?” 水镜月摇头,“不用麻烦了。” 间夏躬身退下了,道:“我就在外面,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这间书房很大,比长庚在西南王府的那间书房还大。不过,却很简洁,所以显得有些空旷,有些冷清。 水镜月来这里,原本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不过,进来之后,却有些好奇,想看看他这段时间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她的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窗边的那张书桌上—— 镇纸下压了一张纸,纸上有字。 她站在书桌旁,看到那纸上的字时,不由愣了愣—— 那张纸上只有一个字,“月”。 那个“月”字写在右上角,旁边虽然是空的,却滴了一滴墨水……也不知持笔人准备写些什么,又犹豫了多久…… 水镜月伸手取过那张纸,看了许久,喃喃道:“是想给我写信吗?为什么没有写下去了呢?” 不过,很快,她发现自己这个想法错了。 在书架上,她发现了很多张纸。那些纸张叠的很整齐,用一块白玉石压着。每张纸的开头,都是一个“月”字,不过,后面并不是空白…… 她数了数,算上书桌上那张,一共有四十张。 她将那些纸都放了回去,走出了书房。 她刚出门,间夏就出现了,问道:“月姑娘,天快亮了,去休息一下吧,公子很快就会回来的。” “没事,我去门口等他。” 水镜月出了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仰头看着那摇曳的灯火,想着在书房看到的那些未寄出的信,想着他写下那些信时的心情,感觉眼睛有些热…… 她忽然想起金陵城的事—— 那时候,她给他写信说会去金陵城,他收到信之后便去寻她。可她却不在那座城市。 他在金陵城等了多久?好像是五十天? 他找了她多久呢?在找不到她的时候,会不会着急? 她从前不会想这么多,没想过她的任性妄为会不会让他担心……她从前只觉得,自己没什么地方需要旁人担心的……可是,如今她才发现,其实,很多时候,会不会担心,跟对方有多大能力并没有多大关系…… 水镜月盯着那盏灯笼想着心事,不知过了过久,终于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 她转首,眼中映出熟悉的白衣。 对面的脚步却仿若受惊了一般,突然停了下来,唇角轻启,却带着几分颤音—— “阿月?是你吗?” 她笑了,起身朝他走了过去,伸手,环过他的腰身,将脑袋搁在他的肩头,轻声道—— “长庚,我很想你。” 第四百七十六章 星空 自十四岁之后,长庚经常做梦,大多数是些不愉快的梦。在遇到水镜月之后,偶尔也会做一些美好的梦。不过,他有时候会觉得,美梦比噩梦更加折磨人。因为美梦虽好,却总有醒来的时候,而在梦醒之后,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在燕京的这一个多月,他时常会梦到她。一闭上眼睛,她就钻进了他的脑海。睁开眼睛的时候,朦朦胧胧的,那双熟悉的眉眼似乎仍旧在眼前对着他笑。 所以,当他踏着黎明的露水回来,看到坐在门口的女子之时,有些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直到她抱着他,靠在他肩头,诉说着想念。他感觉到胸口传来的心跳声,感觉到耳边温热的气息,还有萦绕在鼻尖熟悉的发香……他终于确定,这是真的。 她来了。 他笑着流出了眼泪,伸手回抱着她……他抱得很紧,仿若担心她下一刻便消失了,又仿若想把她揉进自己的心脏…… 若这也是梦,他宁愿在梦中沉沦。 水镜月想过很多次,见到长庚之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或许,正是因为没想清楚,所以,她来到燕京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 即便是刚刚坐在门口的时候,她也想过这个问题。 等到真的见到他的时候,所有的犹豫都烟消云散。一直萦绕的心头的,不过,想念二字。 她连着两个晚上没睡,之前因为心有所虑,并不觉得累,这会见到想见的人,说出想说的话,心情放松之后,而且,这个怀抱很温暖,很熟悉,让她觉得很安心,很快就觉得困倦了。 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是一片熟悉的白影。她眨了眨眼,看到熟悉的眉眼,笑了。她想起自己有件很重要的事忘了说,微微皱眉,看他的眼神很严肃,道:“你不能去战场。” 长庚侧着身子,半躺在她身边,一只胳膊环着她的脑袋,闻言淡淡笑了,伸手揉了揉她散开的头发,道:“我是去找瀚海宫的,不会在战场上出手的。” 水镜月放心了,拉着他的手,问道:“去找那颗转运珠吗?” “嗯?”长庚似乎有些困惑。 水镜月眨眼,“不是?那你……他们做的事的确天理难容,但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如今又身陷战火……” 长庚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耳朵,道:“只是去确认一些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东西,瀚海宫从前失踪的那位宫主是冰泽,她或许会留下一些关于冰泽心法的东西。转运珠是什么?” 水镜月道:“石昱文的一颗珠子,石家的传家宝,是东方神相给石君禄的。我听了石昱文的描述,那颗珠子里仿若装着整个星空,多半就是开启星祭阁那片星空的钥匙。不过,石昱文把它弄丢了,我猜大概是被他爹拿走了,如今应该在瀚海宫手中。” 长庚微微愣了愣,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也不知怎么动了动,再伸手,手心里卧着一颗珠子—— 晶莹剔透,仿若一轮缩小的圆月,泛着淡淡的天青色,流转着淡淡的银辉,仿若星空。 水镜月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微微张了嘴,伸手拿过那颗珠子,“真漂亮。” 虽然她见过那颗假的,碎玉公子的手艺也的确很好,足以以假乱真,但她的视力比一般人好,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这一颗珠子里的星空,跟真的似的。 水镜月举着那颗珠子,眨了眨眼,问道:“那天晚上,你遇到瀚海宫的护法了?” 长庚点头,道:“青龙护法,也是他们的代理宫主。” 水镜月偏头看他,“这么说,你去看过星祭阁的那片星空了?” 长庚摇头,沉默了会儿,道:“那片星空……没了。” “嗯?” 长庚看她的眼睛,淡淡的笑了,“毁了。” 水镜月微愣,随即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笑了,伸手抓着他的衣襟,将脑袋埋进去,笑得很开心,“东方神相若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长庚似乎认真想了想,道:“大概是会的。” 水镜月笑了会儿,闷闷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长庚道:“快午时了,饿不饿?起来吃点东西?” 水镜月点了点头,却是没起,反倒往他怀里钻了钻,道:“嗯……登基典礼是不是结束了?你不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长庚垂着眼眸看她,顿了顿,又道:“他会封你阿姐当皇后。” 水镜月微微一愣,随即却有些不满,咕囔道:“可他还有三千佳丽!” 长庚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似乎是安抚,沉默了会儿,道:“阿月,有件事……我……” 长庚说话的声音素来都不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凉凉的有些冷,却总让人觉得很安稳,很少像这次这般犹豫,吞吞吐吐的。水镜月有些奇怪,仰头看他,眼中有些好奇,带着几分困惑。 长庚却移开了视线,似乎有些心虚,喉头滚动,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道:“当年,你阿姐离开水镜宫,跟我有关。” 水镜月睁大了眼睛,吃惊得很明显。 长庚见她半晌没出声,有些不安,转眼看她,小心翼翼问道:“你……怪我吗?” 水镜月垂了眉眼,脑袋抵在他胸口,沉默着摇了摇头—— 其实,稍微想一想,她就能猜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大概能猜到他做了什么,跟水镜花说了什么,又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即便水镜宫所有人都因为大小姐的出走而责怪他,她也没有资格怪他。 长庚伸手揽过她的肩头,下巴在她头发上摩挲着,轻声道:“抱歉。” 水镜月笑了笑,抬眼看他,道:“所以,你很早就见过阿姐了?她跟我是双生子,分明长得一模一样,但宫中很多人都说,我们长得不像。” 长庚想了想,似乎回想起当年初次见到那个如水一般的女子的情形,道:“眉眼不大像,气质也不一样。” 水镜月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传来一阵“咕咕~”的叫声……她仰头,眨着眼睛皱了皱眉,无辜的模样显得有些可怜,道:“饿了。” 长庚笑了,低眉,轻吻她的眉眼,“我去弄点吃的。” *** 今日的燕京城很热闹,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当水镜月在长庚耳边说出那句想念的时候,水镜花在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华椒殿,看着站在台阶之下等待的黑衣冠冕的男子,含笑伸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然后,随他一起,登上尊贵的龙凤撵…… 在长庚跟水镜月说起那段往事的时候,水镜花也想起的那晚的情形。直到现在,她想起那晚自己离开镜花阁时心情,也有些无法相信,从未走出水镜宫的那个柔弱女子,居然也会那般绝然……当时的她,怎么会有勇气踏出那一步呢? 下了步撵,她随着他一起登上高高的台阶,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温暖,她知道以后的路或许并不那么顺利,但她从未后悔来到燕京……也庆幸,三年前那个晚上,她唯一的一次叛逆。 在燕京再次遇到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位白衣公子,她很意外。但是,她从未怪过他,甚而有些感激他。她有时候会想,若是那晚那个白衣公子没有出现在她的卧室,她会不会那般义无反顾的出走呢? 第四百七十七章 花开 三年前,水镜月回到灵隐山的那夜,整个水镜宫中,几乎所有人都失眠了。 那夜,北斗七星收到了五行石出世的消息。 那夜,墨千殇带着萧凌云来到了这片灵山秀水。 那夜,从北高峰回到镜花阁的水镜花,也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就一直辗转反侧,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回想着水镜月的那两句誓言,心中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从今以后,你在‘花前’普救含灵之苦,我在‘月下’替你斩尽百鬼众魅。” “从今以后,我是藏在你身后的利刃,你就是我的眼睛。” 她知道,水镜月是想说服她的配合明天的手术的。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三岁那年水镜月请求爹爹教她医术时的那双眼睛……那个时候,她跟所有人一样,都认为水镜月伤好了之后,一定还会再来的,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水离城没有点头,她就会一次次的尝试。可是,水镜月没有来,也再没提学医的事。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水镜月很喜欢养各种小动物。因为整个水镜宫没人理会她,任何跟她稍稍亲近些的人,都会被水离城用各种方式支开。 有一次,水镜月不知从哪儿捡回了一只小猫,那猫才出生没多久,生了病,被主人给扔了。水镜月把它捡回来,从魔医华重山那里要来了不少药,又从怪医王九天那儿顺来不少猫粮,一日三次的喂它吃食喝药,因为王九天说猫儿太小,又生了病,吃不下猫粮,水镜月每次都将猫粮泡了水,碾碎了一口一口的喂它。 可那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十分不买她的账,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给吐出来。水镜月以为它不知道怎么吃东西,就小心翼翼的掰开它的嘴,将汤药灌进它喉咙里。可那猫儿被她掰开嘴之后就那么张着嘴斜眼瞧着她,就是不肯把那口汤咽下去,汤汁从嘴角流出来,弄得一身绒毛湿哒哒脏兮兮的。 水镜月急的一日三次的抱着它往王九天的宅子里跑,弄得王九天都烦了——“要不我把它拆了,给你重新缝一个健康又听话的?” 五天后,那猫儿奄奄一息,水镜月抱着它来到镜花楼——“阿姐,你能救救它吗?” 也不知是那猫实在太讨厌水镜月,还是水镜花比较讨小动物喜欢。宁愿饿死也不愿喝一口水的猫儿,到了水镜花手里就变得异常乖顺,汤药送到嘴边就主动张开嘴,吃下去还喵喵的叫唤了两声。 水镜花说——“放我这里养几天,等它好点儿你再来接它吧。” 水镜月却摇头——“不用了,它不喜欢我,送给你吧。” 后来,那只猫病好了,偶尔水镜花会带它去水月阁串门,可水镜月却再没抱过它。 那天晚上,水镜花躺在被窝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黑漆漆的床顶,关于水镜月的那一点点记忆在脑子里来回旋转,最后总是定格在她站在望月楼上许下誓言的那一幕。 水镜花意识到,这个跟她一胎双生的妹妹,长得跟她那么相似,性情却是一点都不像。水镜月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总是那么拼命,不顾一切得近乎疯狂,可是,若是她决定放手了,却也决然得近乎无情。 无论对旁人,还是对她自己,都是如此。 可是,那是她的眼睛啊。不能学医了她可以学武,猫儿没了她可以再去找一只雀鸟,可眼睛若没了,就是真的没了,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能代替的。 水镜花心思烦乱,听见外面阿璎似是在跟谁说话,于是披了衣服起身,走下阁楼,正巧见到阿璎进门,问道:“阿璎,是谁来了?” 阿璎见她面色憔悴,眼底一圈乌青,眼睛里还有血丝,有些惊讶,“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水镜花看了她一眼,盯着她怀里的一团雪白,眨眨眼,“雪貂?” 阿璎点头,“是千殇少爷送来的,说是病了。” 水镜花讶然:“千殇哥哥回来啦?他在哪儿呢?”说着就要出去寻他,可开门之后外面哪里还能见到人影? 阿璎见水镜花有些失落,上前安慰道:“千殇少爷是回来观礼的,会住几天的,大小姐养好精神,明日就能见到他了。” 水镜花将那只雪貂抱了过来,道:“我睡不着。” 阿璎听了皱眉,脸色愤懑,道:“定是二小姐跟您说了什么,我就知道,她准没安什么好心!” “阿璎!”水镜花有些无力的挥挥手,“你先去休息吧,我先看看这雪貂。”她明知道阿璎跟水镜月之间有嫌隙,本就不该在她面前提这事。 水镜花上楼去了,阿璎在她背后道:“大小姐,我去给您熬点安神汤,您总不能一夜不睡,宫主见了会心疼的。” 水镜花刚进房间,却见房里已经有人了—— 一个白衣男子坐在窗台上,两只腿挂在外面,身子微微倾向屋子,是个很英俊的男子,看着斯斯文文的,只是面色有些冷,眼眸微垂,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第一次有陌生的男子闯入她的闺房,水镜花也不知为何,见了他却没有叫出声,只是睁大了眼睛看他,似是好奇多过害怕。 白衣男子轻笑一声,薄唇微动,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水镜宫未来的宫主,果然好胆色。” 水镜花听出他是认识自己的,应该也是特地来找自己的,以为是来求医的。不过,男子声音中似乎带着一种敌意……不是,或许只是他的性情比较冷漠?家里人生病了心情有些不好? 她抱着雪貂的手微微紧了紧,问道:“你是什么人?找我什么事?” 白衣男子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水镜花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眨了眨眼。 白衣男子淡淡道:“你的妹妹,水镜月的眼睛。” 水镜花下意识的抚摸着雪貂的手一紧,那雪貂感觉到疼,叫了一声,跳开了,却正巧跳进了白衣男子的怀里。 白衣男子伸手给雪貂顺了顺毛,道:“姑娘知道重瞳有什么寓意吗?重瞳子,传说中的帝王之相,即便是生在皇家,也是处在风口浪尖的人,一个不小心就小命不保。你觉得,这双眼睛生在庶民之家,意味着什么?” 水镜花呆呆的看着他,似是完全听不懂。 白衣男子继续道:“十八年前,水镜宫的宫主夫人生下一对双胞胎,宫主夫人难产而死,生下的一双女儿一个是重瞳一个是白瞳。姑娘大概还不知道,你的母亲,跟你一样,也是白瞳。水夫人的奠礼上,离城宫主的一位故交来了,他离开之前给那一对婴儿算了一卦。” 水镜花问道:“然后呢?卦象是什么?” 白衣男子看向窗外隐在云层之后的晦月,淡淡道:“重瞳乱世,白瞳长殇。” 水镜花一怔,瞪着一双白目看他,却似是什么都没有看见,良久,她重重的喘着气,喃喃道:“怎么可能?不过是卦象而已,做不得准的……” 白衣男子的嘴角似是浮现一丝微笑,带着些自嘲,带着些无可奈何,“你可知算卦的是谁?东方神相,东方穆,姑娘可曾听过?” 东方穆,三朝丞相,闻名朝野的神相,即便他已经去世五年,即便他已成为整个大昭朝的禁忌,世间仍会记得他的名字。 “算无遗策,字字珠玑。” 据说,能让他算一卦,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的预言,从来都没有出过错……即便水镜花足不出户,也听过这个名字。 那白衣男子早就走了,雪貂被放进了暖帐里,水镜花却依旧站在那儿,怔怔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门口传来阿璎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大小姐,您睡下了吗?” 水镜花整了整仪容,给她开门。她神色虽有些异常,但阿璎也只觉得她只是太过疲累。 阿璎将安神汤放在桌子上,道:“大小姐赶紧喝了睡睡吧,没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水镜花点头,“嗯,你放那儿吧,我马上就喝。你也折腾了一宿,明日还要出诊的,快去休息吧。”水镜花说出这话的时候,发现自己异常的平静,她好像看到前方有一条路,吸引着自己走下去。 阿璎看着她有些担忧,却还是应着声,退下了。 水镜花听见她下楼之后,把头发打散学着水镜月梳了个马尾,找出一件利落点的衣服换了,贴身藏了金银,又拿了几瓶常用的药物,抱起在床上睡得正香甜的雪貂,悄悄地下楼了。 她决定离开这里,离开水镜宫,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她从未出过远门,这个决定做的匆忙,准备得也不充分,她甚至没能想清楚自己要去哪儿,但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内心异常平静。因为她想得很清楚,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既然水镜月放弃了,她就捡起来。 她是医者。 医者本就是与天作对与地为敌的人,她既敢跟阎王爷抢人,还怕所谓命运吗? 老天爷要她死,她自会抗争,但抗争的方法却不包括用自己的亲妹妹去换。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很巧合,仿若是老天爷安排好了似的。 墨千殇去镜花阁找水镜花的时候,没有见到她。在水镜花离开的时候,却刚好在西湖边看到他—— 那时候,萧凌云被水镜月的瞳术所伤,在灵隐寺中休息,但他们的行礼都在船上,他是回来取东西的,却没想到遇上了正准备离家出走的水镜花。 北斗七星因为五行石出世的消息,宫中的防守出了漏洞。妖魔鬼怪因为准备换眼手术的事,都要睡在书堆里了…… 而这一切,都逃不过当时刚在听澜苑跟水离城吵了一架的乌炎的耳朵,他只问了水镜月一句——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闲云岛?” 她说不愿,他便什么都没有做,警告了那位冰泽心法的传人,离他的弟子远一点,便离开了。 所有的这一切,哪怕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水镜花的第一次离家出走都不会成功。 在水镜宫的时候,水离城从不让水镜花离开宫中半步,而妖魔鬼怪却跟她说,若是她永远待在花园里,医术上的成就,永远都无法超越她的父亲。 离开水镜宫之后,水镜花有些明白妖魔鬼怪的意思。没有经历风雨,她即便看着再漂亮,也是一朵柔弱的花…… 她在燕京开了一家药店,收留了两个孤儿,救了很多人,尤其是,她遇到了身边这个男子,虽然这些年的回忆并不都是快乐的,还吃了很多苦头……她知道,或许,以后的路也会很艰难,但,她从未后悔过。 第四百七十八章 临行 吃过早午饭之后,水镜月和长庚在燕京城里逛了半日。虽然登基典礼在午时便结束了,但燕京城里的庆祝却一直持续了一整日。 路过城东的崇光庙时,水镜月给长庚求了道护身符,给他戴上的时候,隔着面巾摸了摸鼻子,道:“我虽然不信神佛,但刚刚许愿的时候还是十分诚心的。我跟佛祖发誓说今年都不再吃鱼了,这样,他老人家会给点儿面子的吧?”长庚把护身符贴身藏着,完了还轻轻拍了拍胸口,一双眼睛追着她的视线,弯了眉眼,咧嘴笑得比头顶的太阳还灿烂,十分不负责任的点头,“会的。” 今日燕京城的各大寺庙都很热闹。一来今日皇帝登基,一早便会祭天祭祖,老百姓进不了太庙,也能在别的庙里沾沾光。二来,明日是云上军出征的日子,出征将士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或者恋人,不管是不是信佛,很多都会如水镜月一般,求道护身符,或者求一支签、许一个愿…… 路过百草堂的时候,水镜月给他介绍了宛童和将离。宛童看着长庚眨了眨眼,开口便叫了声“姑父”。长庚笑着点头,水镜月感觉脸有些热——这孩子真是自来熟。林泽听到水镜月的声音,单腿跳着跑出来,却盯着两人一脸惊呆了的模样,“你你你”的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便将离一声怒喝给吓得赶紧跑回去躺着装死…… 见到林泽,水镜月倒是想起了昨日秦观玉和萧暮雪决斗的事,当做笑话给他讲了,又眉飞色舞的给长庚讲起了秦观玉无人可敌的箭术……等到出门之后,看到路上有射箭的地方,两人还试了试手,结果看得一旁的观众纷纷叫好,小老板却是欲哭无泪,不过在两人只拿了一个草编蚱蜢之后,小老板又眉开眼笑的欢迎两人下次来玩了……水镜月笑嘻嘻的摆手,走了没多远便把手中的蚱蜢送给一个正在拉着母亲的衣角哭闹着要吃桂花糕的小男孩了…… 这一天,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只是没有目的的随便逛逛,跟着人群看热闹,偶尔也凑凑热闹,在热闹之中添把火……水镜月笑得很开心,长庚看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睛,笑得也很开心…… 黄昏时分,华灯初上,街道上的行人却是越来越多。玩了半日的两人也有些累了,路边客栈酒楼路边摊都飘散着各种酒香菜香、油香酱香……水镜月闻香识路,最后指着一家酒肆,转头看长庚,道:“那家的酒闻起来不错,买两坛去秦府蹭饭,如何?” 长庚自然没有意见。 买酒的时候,水镜月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今晚有宫宴吧?秦府会不会没人?” 长庚付了酒钱,提着酒,道:“不会。” 水镜月看着她挑眉,“你跟他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长庚揽着她的肩,拥着她往前走,道:“他是你的朋友。” 水镜月笑了笑,“我的朋友可是很多的,以后慢慢介绍给你认识?” 长庚淡淡的笑了,“好。” 两人提着酒到秦府的时候,一桌子饭菜刚刚端上桌。秦观玉见两人来了,不等两人开口就拉着两人一起吃了晚饭再走,道:“阿月,你什么时候学会敲门了?赶紧进来!你们来的可真是时候,你嫂子生怕我这一军主帅在军营里吃不饱饭,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我正愁吃不完浪费呢。” 进府之后,水镜月便摘了面巾——因为考虑到水镜花在这里还有些名气,城中有半数人都在百草堂治过伤看过病,剩下的一半是病人的家属。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百姓都认识这位神医皇后,所以,她进城之后都戴着面巾,不过在长庚那里,还有秦府的时候,还是会摘下来的。 吃饭的时候,琴绝一边给两人夹菜,催着两人多吃点,一边跟长庚添油加醋的说起昨晚水镜月找不到他时的着急样,那生动的讲述好像是她亲眼见到的一般。 长庚听着听着,看着水镜月的眸色不由深了几分,眼睛里带着笑意,琥珀色的瞳孔里仿若闪着星光一般……水镜月被他看得很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耳朵,十分无力的瞪了琴绝一眼,道:“琴绝姐当了母亲,话可越来越多了。” 琴绝笑着瞧她,“这就嫌弃姐姐了?” 水镜月偷偷的吐了吐舌头,“哪敢?” 秦观玉见着长庚那嘚瑟的模样,似乎很不爽利,挑了挑眉,道:“长庚,昨日阿月到燕京,可是先来我秦府,听说你明日要走了,才去找你的。” ——可惜,他挑拨离间得不大成功。长庚这会儿看水镜月看得专心,啥都没听见。 秦观玉见状,十分殷勤的给水镜月夹了条小鲫鱼,“你喜欢吃的,多吃点儿。” 水镜月看着送到碗里的香煎小鲫鱼,犹豫了会儿,默默的送到长庚碗里了,道:“刚在佛祖面前发了誓,今年都不吃鱼的。” 秦观玉惊得瞪大了眼睛,“你在沙漠里都想着找鱼吃,什么事需要发这么严重的誓言?” “呃……”水镜月看了长庚一眼,碰上他的目光,感觉有些热,仰头望天,然后埋头扒饭。 琴绝倒是一猜就中,道:“是去求护身符了吧?” 秦观玉转头看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笑得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从前如泪光一般的晶莹,如今也带着几分幸福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氛围的原因,还未喝酒,几人都觉得有几分醉意。等到吃完晚饭的时候,水镜月带来的两坛酒,倒是只喝了小半坛。 秦观玉提着剩下的那大半坛酒,拍了拍酒坛子,看向琴绝,道:“阿月泡茶的手艺不错,不过,煮酒的本事可比泡茶的功夫更妙。” 今晚,本就是为秦观玉和长庚送行的。 送征人,怎么能没有酒? 新月清辉凉,紫砂陈酿酒,木叶飒飒寒,炉火盈盈袖。 水镜月伸手,从紫砂壶中取出白瓷酒盅,也不知她的手指是如何动作的,月影摇曳中,纤长的手指仿若一只蝴蝶轻点了下水波,然后蹁跹飞起,绕了一圈,三只酒杯中便都填满了温热的酒……她放下酒盅,朝对面的琴绝挑了挑眉,笑道:“琴绝姐可没有口福了。” 她这一番动作,看得三人都入了神了,听了这话才回了魂……秦观玉给琴绝到了杯水,叹道:“这手艺,若是日后开个酒馆,可不愁没有生意。” 琴绝掩唇而笑,道:“她若是开个酒馆,肯定是会赔本的。” 秦观玉端着酒杯,笑了,“是了,谁敢跟月姑娘抢酒喝?” 水镜月斜了两人一眼,道:“本姑娘煮的酒,岂是寻常人能喝到的?” 四只杯子碰到一起,声音清脆,带着所有的祝愿与祈祷。 水镜月道:“等你们的孩子出世了,本姑娘再来给你们煮一回酒,如何?” 秦观玉饮尽杯中酒,笑道:“醉笑陪君三万场。” 喝了一杯酒,水镜月和长庚便告辞了。虽然天色还早,但总该要给他们夫妻一点叙旧的时间,虽说云上军明早才出发,但秦观玉身为主帅,估计后半夜就要去军营了。 两人走出秦府的时候,街道上仍旧很热闹。燕京城中并没有宵禁,热闹一直持续到了子夜。 水镜月正给长庚挑着围巾的时候,少咸宫上方的夜空升起了烟火,五光十色,比星空更加璀璨,整条街道上的人都仰头看向了那方天空,虔诚的姿态仿若祈祷。 水镜月喜欢烟火,几乎所有美好而短暂的东西,她都格外的珍惜。在烟火一个接一个的升起之时,总会觉得,那种短暂也是可以成为永恒的……即便最终它仍旧会结束,但看过了,相信过了,仍旧是高兴的。 千里之外的战争并没有影响到这座城市运转的节奏,皇位的交替也没有打乱平常老百姓的生活,该庆祝的仍旧庆祝,该做生意的仍旧做生意,该笑的笑,该哭的哭,该吵闹的吵闹……边疆的将士拼命守护的,不就是这些东西吗? 灯火阑珊,行人渐渐散去,这座城市也渐渐入睡。 不过,总有很多人睡不着,无论是失眠,还是不舍得闭上眼睛。 比如,水镜月和长庚。 他们坐在屋顶,相互依偎着,握着彼此的手,看着月亮和星空,看着对方的眉眼,追着彼此的视线,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有说,又仿若什么都说了…… 天色微明,水镜月看着他笑了笑,“要去军营了吧?要不要换件衣服?” 长庚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用。” 水镜月道:“我送你。” 云上军集合的地点在城西燕山脚下的那座皇家训练场,最后从西门出城,前往瀚海。 长庚的那座宅子离军营不近,但也不远。不过,他刻意绕了段路,这条路便有些远了。水镜月的方向感很好,自然是觉察出来了的,却并没有说出来。 两人走到城西的一条街道上,水镜月闻到一股香味,抬眼看到前方的一家面摊,还有些熟悉,不由笑了笑,道:“吃碗面再走?” 水镜月提出的事,长庚就没反对过,点头道:“好。” 面摊很小,支起的帆布棚里只两张桌子。店家却很勤快,很早就开始准备早上的生意了,两人进去的时候,面汤已经烧开了,面团也揉好了。 两人点了最平常的阳春面,坐下来,水镜月道:“我在燕京城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味道还不错。” 没一会儿,面条上来了,水镜月朝老板娘笑了笑,道一声谢,捧着青花大碗喝了一口面汤,转头看了眼那对忙碌的夫妻,又转过来看长庚,弯着嘴角笑了,道:“那天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就想,以后等我们老了,也像他们这般,摆个面摊。除了打架,我也就煮面的手艺还不错。还可以卖饺子,阿杰喜欢吃……” 她说着说着,感觉他目光似乎有些异样,不由停了下来,放下碗问道,“怎么了?不好吃?” 长庚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想你。” 水镜月面色微红,却是没有躲避,“我不是在这儿吗?” 长庚道:“想亲你。” 水镜月微愣,脸色更红了,低头吃面,那模样像是要把脑袋埋进那只大碗里似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有人看着呢。” 长庚抿着嘴笑了。 水镜月在桌子底下抬脚踢了他一下,“快吃啦!面都冷了。” 结账的时候,水镜月觉得那位老板和老板娘嘴角的笑意很有几分玩味,于是更加不好意思了,心道以后还怎么来这里吃面啊…… 走出面摊,长庚往水镜月身边靠了靠……晚上的时候两人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牵着手挽着胳膊,水镜月也没觉得怎么样,可刚刚听了那句话,这会儿正害羞中,所以,在他凑过来的时候,就不由往旁边躲了躲…… 长庚却是步步紧逼,眼睛一直停在她身上,低声道:“可以亲一下吗?” 水镜月转脸看路边后退的墙壁,“不行。” “现在没人了,就亲一下。”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 “那……” 她刚转过头,才张嘴说了一个字,唇上便传来温软的触感……她伸手似乎想推开他,却感觉腰间的那只手紧了紧……她觉得有些晕,不由垂了眼睑,按在他胸口的那只手握住了他的衣襟,却有些无力…… 在她感觉有些窒息的时候,他终于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若有若无的擦着她的鼻尖,温热的气息混在一起,心跳声都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了……她微微喘着气,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走进了一条小巷,她的背后抵在墙壁上,身体却似乎脱力了一般,双腿软绵绵的,若不是他托着自己的腰,估计都站不稳…… 良久,两人的呼吸平静了些,他把她抱紧了些,偏头,在她耳边道:“等我回来。” 她点了点头,“嗯。” 他有些舍不得放开她,在她耳鬓蹭了蹭,张嘴带着热气,“回来之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靠在他肩头,声音有些闷,似是带了鼻音,“嗯。” 第四百七十九章 平静 长庚离开之后,水镜月准备去少咸宫见见水镜花,不过,就在她往回走的路上,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明靖师叔?” 水镜月微微愣了愣,便笑着迎了上去,行了礼,问道:“是阿姐让你来找我的吗?” 明靖沉默着摇头。 ——他们这会儿正站在离秦府不远的街道上,街上的行人不算多,却也不少,明靖自然不会开口。 水镜月眨了眨眼,“萧凌云找我?” 明靖仍旧摇头。 水镜月笑了笑,“莫非师叔是来找阿月一起去喝酒的?” 明靖这回没有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 水镜月挠了挠脑袋,道:“我正准备去见我阿姐。前晚她知道我来了,却没又走了,这会儿估计正生气呢。要不,我们去宫里偷几坛御酒喝?” 明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水镜月这会儿明白了——明靖是来拦着她不让她进宫的。 她问道“为何?” 明靖想了想,伸手,拉过她的手,在她手掌上写了一个字……他刚还未写完,水镜月便认出来了—— 那是一个“凶”字。 明靖在预测凶吉方面很有天赋,是一种几乎直觉的本能。不过,水镜月小的时候,她的老师,明心和尚跟她说,这是佛修达到一定的境界,通了天眼之后具有的能力。水镜月小时候懵懵懂懂的,还真信了。等到后来在江湖混得久了,才知道当年大和尚跟她胡诌了不少这种谎话。 思绪飘得远了,水镜月想起自家的和尚老师,倒是笑了,“莫非,师叔算出这少咸宫会是阿月的埋骨之地?” 若是旁人,听一位得道高僧告诉自己接下来去往哪里会发生血光之灾什么的,多半会问问该怎么避灾。即便非去不可,心境肯定会有所波动,也必定会更加谨慎。但水镜月不一样,她已经听过不知多少这种话了。 明靖微微蹙眉,瞪了她一眼——他长得本就带着几分凶相,这一瞪眼,还是很有几分威慑力的。不过,水镜月显然并不这么觉得。 她收了笑意,恭恭敬敬的给他行了礼,抬眼看他,认真道:“阿月谢过师叔。可是,即便如此,我仍旧要去见她。本就是我欠下的债,早就该偿还了。” 明靖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手,没再说什么了。 水镜月拉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道:“师叔来得刚好,阿月正愁该怎么进宫呢。” *** 有明靖带路,进宫的路自然走得很顺利。有水镜月在一旁说笑,明靖也很快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到了水镜花住的那座华椒殿,明靖便离开了。 水镜月站在门口,举起手准备敲门的时候,听见了一阵琴声——很简单的音节,不成曲调,不过,一遍一遍的弹得很认真。 水镜月的手指没有落下去,门却打开了—— 开门的是阿文,一旁还站着阿武。 阿文微微一笑,给水镜月行礼。阿武咧嘴一笑,跟水镜月碰了碰拳头。 水镜月走进去,抬眼,便能看到坐在窗口拨弄琴弦的碧衫女子—— 她自小学医,哪里弄过琴?此刻微微皱着眉,凝神听着,似乎总觉得不对。身后的红衣侍女递了杯茶,说了句安慰的话,却让她觉得更加丧气。 水镜月轻声笑了。 水镜花抬头,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熟悉的眉眼,微微一愣。 水镜月先开了口,“阿姐。” 两人见面很感动人心,不过,并不怎么激动人心,也并没有那么煽情。她们本就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即便多年不见,也不过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水镜月很想知道水镜花在燕京过得如何,在这少咸宫过得如何,萧凌云有没有欺负她……可是,水镜花只简简单单的说了两个字—— “很好。” 水镜月觉得她好像在隐瞒着什么,但看得出,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流露出来的温情是真实的。 水镜花在燕京城本就小有名气,后来当了皇子妃,更是引起了一番轰动,很多人都知道如今这位神医皇后与皇帝之间的故事。水镜月进城的这两天,就听到不少人说起过。在昨日,她还在很多茶楼酒肆听到说书人说起这段故事,不过,几乎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水镜月听着就觉得很不靠谱。 水镜花道:“我的生活总不过是采药和治病,哪有阿月在江湖遇到的事精彩?跟阿姐说说,这些年又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了?” 这日,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华椒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或者一阵惊叫,让路过的内监宫女都十分的诧异…… 吃过午饭,水镜月准备走了,说明日再来看她。水镜花有些不舍,拉着她的手,让她留下来就住在这里。 水镜月道:“琴绝姐一个人在家,我去看看她。放心,我这几日都会来,到时候你别嫌我烦就是了。” 水镜花跟琴绝、秦观玉也都是认识的,知道今早秦观玉出征,听言也不好再留人。 水镜月出了少咸宫,便去了秦府。她原打算就在秦府住一段时间,顺便也照顾照顾琴绝。有她在,至少晚上起夜的时候不用担心摔跤么。 不过,水镜月在秦府呆着半日之后,就被府中的侍女哀求着请出门了—— 她实在不怎么会照顾人,尤其对方还是个孕妇。 再那之后,她便只每日里来看看她,陪她说会儿话。 一连三天,她每日一早便去少咸宫,陪水镜花用了早膳,聊会儿天,一屋子人笑闹着……吃过午饭,便去秦府,呆的时间不定,有时候只坐一会儿,有时候会留下来吃顿晚饭……等到晚上的时候,便回百草堂休息。 ——水镜月原本还想过住进长庚那座宅子的,因为那里离少咸宫和秦府都很近。不过,那宅子一个人住有些大,太冷了……在百草堂,没事还能跟瘸了腿仍旧不忘赌钱的林泽摇摇骰子,赢点儿银子,顺带还能听些故事……重要的是,将离的厨艺,还真不赖…… 无论如何,一切都很平常,很顺利。不仅没有血光之灾,也没有遇到任何刁难。不过,水镜月知道,她在享受这种平静的时候,很多人都在默默的忍耐,而当忍耐达到极限之时,便是所有的不甘、愤怒、仇恨,一起爆发的时候…… 这么多年了,那仇恨,该由多可怕呢? 等到第八日的时候,平静的湖水中终于落下的一颗石子……虽然这颗石子让水镜月有些意外,但她知道,只要起了漪涟,湖面终究无法继续保持平静…… 第四百八十章 波澜 那日,水镜月跟水镜花聊天的时候,说起过两天的冬至——在燕京被称之为长至节,说好到时候要进宫陪她包饺子吃。 从华椒殿出来没多久,水镜月就被一个内监拦下了。 内监年纪很大了,看着像是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他的姿态很恭敬,一直低着头,带着一抹算得上温和的笑容,道:“太后有请,可否请姑娘随老奴走一趟?” 太后,也就是萧凌云的母亲,水镜花的婆婆。水镜月虽有些奇怪这位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为何会找上自己,但因为对方怎么说也算是长辈。长辈有请,总不好推拒。 太后居住的永安宫很大,水镜月跟着那位老内监走进正殿,看到了坐在主座上的雍容女子——她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却并不显老,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女。 水镜月也能看出来,这位太后对她有敌意。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的对一个陌生人产生敌意,太后对她的敌意,便是对水镜花的敌意。 水镜月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面巾,见礼之时只躬了躬身,让太后很不悦,冷哼了一声。 太后开始问水镜月一些问题,问她的名字,年龄,家里的情况,又问她是做什么的,有没有许亲,问她跟皇帝是如何认识的……长辈问晚辈这些问题,似乎很正常。可是,若那位长辈问的时候,语气不善,周围还站了一屋子的内监宫女侍卫,那情形怎么都不会温馨,反倒更像是衙门里在审案…… 水镜月回答得很敷衍,这让太后更加的不悦。然后,太后不再问她了,开始给她一些来自长辈的唠叨……从云国开国的历史,说到自己当初进宫时的情形,从燕京的几位世家小姐,说到长至节的骑射赛…… 太后说了很多,水镜月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难道是在这宫中太闷了,找自己来解闷的?她摸着下巴望了望天,然后打量起周围的人——那些内监、宫女、侍卫,都不会笑的吗?她记得华椒殿的宫女可是很活泼的…… “啪!” 一声巨响,却是太后一巴掌拍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怒目道:“长辈跟你说话,你在看哪里?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水镜月看了看她拍椅子的那只手,然后视线上移……看向她那双略微浑浊的眼睛……她沉默着看了很久,眼神很平静,殿内的空气却渐渐凝滞,周围的呼吸声渐渐粗重,仿若有些透不过气来…… 水镜月似乎笑了一下,一只手放在身前,躬身行礼,道:“太后说的话,阿月都记下了,要不我给您复述一次?” 太后愣了半晌,抬手,伸出食指指向她,身体的颤抖一直传到指间,“你……妖女!我就知道……” “太后若是没有没有其他的事,”水镜月没让她说完,抬眼看她,“阿月便告辞了。”她说完,也没等太后同意,转身便走。 “抓住她!” 水镜月出门之时,听见身后的这一声怒吼,看着台阶之下围拢过来的侍卫,淡淡的笑了笑,继续往前走……那些侍卫倒是往后退了一步,末了似乎觉得有些丢脸,很快就止住了,队伍移动,打算将水镜月包围起来…… 水镜月的刀在少咸宫门口就解下了,不过,对付这么几个侍卫,也不需要出刀。原本,她不想给水镜花惹麻烦,所以一开始也没准备在这里动手。可是,刚刚太后那番话,她是没听明白她想说什么,却明白了一件事——太后今日找她来,就是为了找茬的。 找她的茬,就是找水镜花的茬,尤其是最后那句“妖女”…… ——水镜月看太后那一眼,并没有用瞳术,也没有释放一丝内力。太后会害怕,是因为那双眼睛太过平静,没有一丝情绪……太后并没有看出她是重瞳子。 水镜月从不在乎旁人因为自己的眼睛而敌视她,却决不允许有人这般说她的姐姐……她很生气。 她告辞,是不想给水镜花惹乱子,但,不能动太后,动动她身边的人还是可以的。 她看着渐渐围拢的侍卫,沉默着往前走着,右手抬起了三寸,就在这时候,前方传来一声厉喝到—— “住手!” 水镜月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也知道他这句话不是跟这群侍卫说的,而是在对她说的,不过,她不想住手,所以,这句话……她没有听见。 黑影微晃,水镜月避开前方的刀锋,并指一点,打在那人的手腕上,那侍卫手中的兵器顿时脱手……拳打脚踢,水镜月没有用内力,手指和脚尖专往几处穴道上招呼……她很清楚,用什么力道打在哪几处穴道,不致命,却痛得生不如死…… 没一会儿,十二个侍卫便倒地了,痛苦的呻吟着……而那位来阻止她的人也来到了近前,看到这幅场景,十分无奈的笑了笑,朝水镜月挥了挥手,“走吧。” 水镜月回头—— 那位带自己过来的老内监正站在门口,见她看过来,露出惯有的笑容,低了头。 水镜月耸了耸肩,转身,跟上了前面那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萧凌云。” 来人正是云国的皇帝,还跟着两个护卫,见她对皇帝如此不敬,很是惊讶,不过,皇帝没生气,还一点不介意,他们更加惊讶…… 萧凌云偏头看她,“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以后,她再找你,你别理会就是了。” 水镜月挠了挠脑袋,道:“不是……我就是想说,你也挺可怜的。” 她进出少咸宫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碰到萧凌云。少咸宫很大,皇帝很忙,可华椒殿离皇帝的寝宫并不远。水镜月知道他为什么躲他,不过,那件事她占着情,萧凌云占着理,若是他不追究,她自然也乐得装糊涂。至于和亲公主被劫,大昭朝廷会有什么反应,那就不是她操心的事了。 萧凌云走得路并不是水镜月出宫的那条路,不过,水镜月似乎看出了什么,没有问。 转入一条围墙高高的宫道里,萧凌云突然开口道:“她经常迷路,出了门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这座宫殿太大,她一个人不敢乱走,没有人陪着就不敢走出华椒殿。” 水镜月知道她说的是她的姐姐,不由笑了起来——在水镜宫的时候,从镜花阁到花前月下楼那段路,她走了十多年,都能迷路呢。说起来,路痴这点……她跟她们那个哥哥,倒是很像…… 萧凌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她跟你一点都不像。” 水镜月很好奇,道:“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听过不少版本,什么英雄救美神医救世之类的,说的天花乱坠的。问阿姐,她也不说。” 萧凌云沉默了会儿,道:“她受了很多苦。” 他认识水镜花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水镜月的姐姐。那时候,他虽然见过水镜月,但并没有见过她那张脸。而且,水镜花在燕京城,并没有用自己原本的名字,她取了个化名—— 花无影。 如今,这个名字在燕京城很有名。然而,她刚来燕京城开药店的时候,坐堂行医并没有那么顺利。 因为她看不见—— 她不想让人看到她那双眼睛,被人叫做盲眼大夫,总比被人当做妖女驱逐的好。 萧凌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分明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却在大街上拉着他,开口就道:“公子,你有病。” 萧凌云也是个赖皮的,并不知道她是个大夫,随口就回了一句,“你有药?” 她放开了他的衣袖,神情黯然,道:“没有,不过,我知道哪里有药能治你的病。那种草药我也没见过,但我知道,在华中神农架上,一定有。公子,你去中原找水镜宫的大夫,只有那里能治你的病。” 这时候,萧凌云才想起,他的确有病——在九真山中了枯蓼的毒,还没有解。他记得当时古玲那个小丫头用了一整天才查出这毒是什么,这位女子居然一眼就能看出来……等等,她不是蒙着白纱?怎么看出来的? 第二次见面,却是她出诊的时候迷路了,怎么都找不到病人的家在哪儿,急得连眼睛上的白纱都摘了,却是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困在胡同里转圈子……也是这时候,他才知道,她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初见之时的确有些吓人,但多看几眼,便会觉得很漂亮……仔细看的话,其实还是能看出眼珠的,白色的眼珠,很清澈,如夹着雪花的水晶,那里映出的天空很蓝很蓝…… 那次他把她送到病人家,看着她蒙着眼睛给人看病,最后准备送她回家的时候,她家里的人便找了过来,却是被一只小白貂带来的。那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跟他说着感谢的话,像是侍女的女孩责怪着她不该一个人跑出来……他当时听见他们叫她“大小姐”,还以为她是哪个世家名门的小姐,背着家里人偷偷跑了出来行医,只是,燕京城哪里的大户会让女儿学医呢? 分别了,他才想起忘了问对方的名字。他偶尔会想起她,也不知去哪儿寻她,便时常在街上转着,看看能不能遇上她……燕京城很大,但找的久了,他总能遇上她…… 只是,没想到,第三次见面是在燕山上。那是秋猎的时候,他跟着皇帝的队伍上山打猎,她却是去采药的,跟着一起的除了上次那两个人,还多了一个男子。燕山是皇家猎场,平常百姓倒也能进来,但不能在这里打猎,也不能伐木。至于能不能采药……还真没人说得清。那时,他本在跟皇长子比赛,却下了马,卸了弓,拿着宝剑帮她挖草药……那时候,他才知道,她的名字,花无影。 ——虽然是个假名,但他原本就没说真名。只是,当时,她能猜出他说的是假名,他却不知道她说的也是假名。直到墨千殇跟随和亲使团来到燕京,他才知道“花无影”也是个假名。不过,他并不在乎。 再后来,他知道她是百草堂的大夫,以为她是水镜宫的弟子,想起在中原遇到的那些人,不由觉得她更亲近了几分…… 再后来,他便成了百草堂的常客。只是,他没想到,他对她的好会给她带来灾难。 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已经从西边的一道小门出了宫,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应该是燕山的一部分。 萧凌云说:“燕京城有很多人想杀我。从前是,如今也是。只是,从前他们杀不了我,如今是不敢杀我。” 他说着走上了上山的林荫小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四百八十一章 承诺 少咸宫的后山上葬着一个人—— 秦晔。 他的墓地很大。 在安放棺椁的地下室里,水镜月看到了一件熟悉的红衣—— 阴阳棺。 并没有穿在秦晔的身上,而是被挂在旁边的一根石柱上。 水镜月有些惊讶,心念百转,想通了很多事—— 当年,长庚从闲云岛逃出来的时候,第一个遇到的人,是萧凌云吗?只是,他用这件红衣,换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萧凌云看着那座高台之上的棺木,道:“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吧?我母亲,是秦晔的妹妹。秦晔也是我舅舅,他娶的,是我祖父最喜欢的女儿。在云国,公主也是有继承皇位的权利的。这才是秦晔不得不死的原因……” 他顿了顿,挑着嘴角,“也是那么多人想要杀我的原因。” 水镜月问道:“那时候,你只有十岁吧?” 萧凌云偏头看她,笑了一下,道:“我今日带你来这里,不是跟你讲秦晔的,也不是求得原谅。你又不是观玉……退一步讲,即便站在这里的是观玉,我也不会为自己辩解。” “那继续说我姐的事?你说她受了很多苦,也是因为这件事?那些想杀你的人,找上了她?” 萧凌云沉默了会儿,微微皱眉,道:“算是吧。不过,我找你也不是为了跟你讲我跟阿花之间的事的。虽然你是她妹妹,但我们之间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你可以放心,你姐姐在少咸宫,没有人敢欺负她,即便是太后也不行。” 水镜月感觉有些不自在——那明明是我家阿姐!不过,她也有些高兴,至少可以说明,萧凌云的确待她很好。她眨了眨眼,“所以,你今日找我是……警告我以后别再进宫的?” 萧凌云笑得有些无奈,道:“哪敢?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些关于长庚的事?怎么样,有兴趣吧?” 水镜月笑了,“洗耳恭听。” 萧凌云跟长庚是在东海相遇的。 那时候,萧凌云被自己的父亲派往北海水军锻炼。北海水军的主帅云凌波虽然是他的弟弟,但他最崇拜的人便是秦晔,所以,对他这个哥哥并不好。而且,那里还有一个秦弄墨。他们两人的职位都比萧凌云高,所以,他在北海并不比在燕京好过,但是,这两人至少不会杀他。 萧凌云经常独自出海,说是巡海,其实是散心。不过,也是因为的确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玩。 那日,他出海之时,碰到了一群倭寇。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他武艺高强,自然不怕倭寇,每次遇上了反倒会自动靠过去——他称之为“打渔”。 他靠近之后,看到了甲板上的长庚—— 当时他身上披着一件红衣,浑身湿淋淋的,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似乎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正蜷缩在甲板上,也不知是太冷,还是哪里不舒服,显得很痛苦。 萧凌云救了他——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长庚是因为内力反噬,才会昏迷的。 萧凌云说到这里的时候挑了挑眉,道:“能救他一次可不容易,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 萧凌云继续道:“我救了他一命,他用身上那件红衣做报酬。当时我很不屑,但是没想到,他下一句话就说出了我的真实身份。呵,我用萧凌云这个名字那么多年,只有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猜出了我是云国二皇子。 我正紧张的时候,他却提出跟我谈个交易。 他说他会帮我坐上皇位,但我必须答应他,在五年之内,云国不会出兵金陵城。 他告诉了我关于那件红衣的传说,五行石的传说。他说他知道我有一个很想复活的人,阴阳棺就送我的见面礼。 你大概不知道,我父亲的三个儿子当中,我本是最不可能继承皇位的。但是,我很清楚,无论是他们谁继承了皇位,最后都会杀了我。当皇帝,是我唯一能活下去的选择。所以,长庚的条件对我来说很诱人。 只是,我从小便不信任任何人。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说出那番话之后,我只会更加戒备,第一个想法是如何杀掉他,然后再想办法找到五行石。” 萧凌云说着,往旁边挪了挪,摸着鼻子,看了水镜月一眼,“你生什么气?我又没成功。” 水镜月淡淡的瞧着他,“我又没说什么?后来呢?” 萧凌云耸了耸肩,“他告诉了我他的身世,说他做着一切,只是想要报仇。他给的那个五年的期限,我也想起了当年东方神相的那句预言——‘十年之内,大昭必亡’,算起来,刚好就是他说的那个时间。只是,我一直都不明白,他若是要报仇,为何会保大昭,那不就证明东方神相的预言是错的?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的仇人,他报仇的方式,实在很独特。” 水镜月问道:“你相信五行石?” 萧凌云笑了笑,伸手指向前方那座巨大的棺木,道:“你知道吧,秦晔,跟你一样,是重瞳子。重瞳乃帝王之相,这句话便是东方神相说的。” 水镜月眨眼,“你看我有可能当皇帝么?” 萧凌云道:“谁知道呢?东方神相不是给你批的‘重瞳乱世’?若是长庚和阿花出了什么意外,你说不定还真会乱一乱这世道。” 水镜月抬脚踢他,“你就不能盼点儿好的?” “乱世出枭雄。我可是很期待在乱世里与你一较高下的。” 萧凌云笑嘻嘻的躲开,又道:“一个月之前,我坐上皇位的时候,长庚跟我提出了第三个交易。想不想知道?” 水镜月没好气的吐出一个字:“说。” 萧凌云道:“这次北方战乱,有消息说,是因为丹砂水在瀚海现身了。不过,长庚说那消息是假的。他说,他可以帮我平定北方的战乱,回来之后,还能告诉我五行石在哪里。条件是,我必须封阿花为皇后,并且,不得再娶其他任何女子。” 水镜月沉默了很久,笑了笑,道:“萧凌云,是明靖师叔让你来的吧?” 萧凌云正色道:“怎么会?阿月为什么突然提到明靖?” 水镜月撇了撇嘴,倒是没追问,道:“我听说长至节的时候,会有骑射比赛,不少世家小姐都会参加。” 萧凌云挑眉,“放心,我答应了的事,什么时候食言过?” 水镜月摇了摇头,道:“阿姐虽不会武功,但骑射的本事不差。你觉得她听说了这事,会如何做?” 萧凌云眼睛亮了亮,似乎有些期待,道:“会去参赛?她的骑术很好?我还从没见过。” 水镜月瞪了他一眼,“在这之前,你有没有想好,她的眼睛怎么办?!你打算让她蒙着眼去骑马吗?!” 萧凌云一愣,随即道:“她的眼睛让人看见了又如何?” 水镜月道:“那要看你如何做了。最重要的其实是阿姐,她过不了自己那关。” 萧凌云想了想,道:“我明白了。” 水镜月转身,道:“走吧,这地儿可真不好闻。” 两人出了墓地,在宫门口分别的时候,水镜月对萧凌云说:“我留下在燕京,不仅仅是因为阿姐,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等到该离开的时候,我自然会离开。你帮我转告明靖师叔,就说,这燕京城,还没有人能杀得了我,除非……是我自愿的。可若是我愿意,师叔又何必阻止?” 萧凌云问道:“你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水镜月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当初墨千殇回杭州,是为了什么事吗?” 萧凌云摇头。 水镜月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那次,阿姐本可以得到这双眼睛。” 萧凌云一愣,怔然半晌,道:“所以,她才会离开?” 水镜月点头,又问道:“若是我把眼睛给她,她现在是不是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萧凌云道:“她不会接受的。” 水镜月转身,“走了。” “阿月!”萧凌云突然追了两步,“你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她会受不了的。” 水镜月挥了挥手,“放心,我没那么傻。” *** 晚上,水镜月回到百草堂,一边喂着九灵,一边跟林泽玩骰子。水镜月听着声音,一猜一个准。两人玩了很多天了,虽然每天只玩三局,但水镜月早觉得没意思了。不过,赢了有银子拿,而她现在……正处在到处蹭吃蹭喝的阶段。 水镜月赢了银子,正准备抱着九灵去逛逛夜市,不料,刚出门,就碰上了一个人—— 刘璎。 怪医王九天的弟子,如今也算是她的半个妹妹。 水镜月夜闯少咸宫那次看到过她,第一次去花椒殿也见到过她,不过,只一眼。后来,她再没在水镜月面前出现过。 刘璎看着她手中的白猫,轻笑了一声,“真让人意外。” 水镜月看着她眼中的怒火,笑了笑,问道:“你是来找宛童他们的,还是来找我的?” 刘璎沉默着瞪了她很久,咬牙道:“找你。” 水镜月并不意外,转身,揉了揉九灵的脑袋,“走吧。” 穿过热闹的街市,一路走一路逗着九灵,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路边摊上的零嘴和各种小玩意儿,那模样……完全就是来逛街的。 刘璎在她身后,面色越来越阴沉。 水镜月随手扔了盒胭脂给她,道:“脸色别那么难看,女孩子生气多了可是会变丑的。我爹收了你当义女——放心,我没想让你叫我一声姐。不过,我毕竟也是爹的女儿,这个见面礼,算是承认你的身份。” 刘璎冷哼了一声,还是收下了。 最后,两人停在了一座城中湖边。 这座湖是一座人工湖,叫曲湖。湖边有游船,如今正是冬季,水上太冷,还时常结冰,船家的生意很不好。 站在湖边,水镜月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刘璎道:“大小姐过得很不好。” 水镜月:“我知道。” 刘璎转眼瞪她,怒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刚来燕京的时候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她不能让人看到她的眼睛,可是有几个人愿意让一个盲眼医生看病?你知道宫里那些人怎么说她的吗?” 水镜月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刘璎道:“把眼睛还给她,从此,阿柿的事便一笔勾销。” 水镜月笑了。 刘璎道:“你笑什么?!那本来就是她的。” 水镜月摇了摇头,道:“阿柿的事,我很抱歉。你可以为他报仇,但是,我从未想过,要给他偿命。” 刘璎握紧了拳头,身体却在轻轻的颤抖,咬紧了牙关也无法止住的颤抖,“你从来都没有忏悔过是不是?你觉得他该死?” 水镜月转头看她,道:“我会把眼睛给她,但,并不是因为阿柿的事。” 刘璎一愣。 水镜月道:“明日带她来百草堂,就说……我生病了吧。你来主刀,我有种方法,保证阿姐不会有事。” 刘璎问道:“为什么?” 水镜月道:“她若是知道了,肯定不愿意。明早手术前,我会给她种下瞳术,手术之后,她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是白瞳子,记忆或许也会有一点混乱。” 刘璎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 水镜月耸了耸肩,“好吧,因为我答应了天枢叔叔,还有你师父,来燕京之后,让你和阿文阿武都回去。原本还有阿姐的,但她既然已经嫁人了,自然是不用回去了的。她现在这个样子,你们多半也是不会回去的。所以,只是为了让你走的安心些。” 她似乎对在言语上占了点儿便宜感到很得意,挑眉笑了笑,转了身,挥了挥手,“明早,百草堂,别忘了。” 刘璎冲着她的背影喊道:“为什么?” 水镜月没有回答她,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为什么呢? 或许,在少咸宫看到她额头上的那抹白纱,便已经决定了吧。 又或许,在猜到五行石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了。 更早的时候,在闲云岛,水离城摘下了她的面巾,却在几次犹豫之后都没能提起当初那个交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还要早的时候,她八岁那年,他对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便知道,这是她必须面对的命运。 她不信命。 无法逃脱的命运,并非无法抗争。 可如今,她渐渐明白,她要抗争的,或许并不是命运,而是世道与人心。 他们想要的,害怕的,忌惮的,诅咒的,若是一样她觉得无所谓的东西,若是最后能换来她想要的东西……给了,又何妨? —— 那年,她离开水镜宫的时候,他说:“阿月,带回五行石,你便自由了。” 她问:“为什么?” 他说:“有五行石,阿花的眼睛便有救了。” —— 五年之期还未到,可是,她知道,无论是五年,还是十年,她都没办法拿到五行石了。 ——为什么呢? 或许,只是因为一个承诺。 她仰头看着头顶明月,喃喃道:“虽然没有五行石,但……偿还了该偿还的,会得到自由吗?” 第四百八十二章 冰封 阴山以北,瀚海以南。 这片地区从前是五胡部落的领地,如今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仍旧是游牧民族。 这片土地并不像多数人想象的那般贫瘠。这里有肥美的草场,有成群的牛羊,抬头便能看见展翅飞翔的雄鹰。 只是,冬季的草场看着很荒芜。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才十一月,云上军北上的路上就听说有不少牧场冻死了很多牛羊,瀚海南边的水域也已经结了冰,很多人说这片水域今年或许整个湖面都会被冻结。 在云上军到达瀚海的第二天,瀚海宫便来投降了。不过,他们并不是来请求云上军的庇佑,而是希望长庚能担任他们的宫主。 瀚海战场,云上军的对手并不是瀚海宫,也不是从前的五胡遗民,而是瀚海以北的白毛人。 那个国家有大片的领土,但有大半个国家几乎长年处在冬季,只在靠近瀚海的区域每年有三个月的春天。今年的冬天太冷,白毛人的领地几乎冰封,无法生存,他们想要跨越瀚海,往南迁移。瀚海宫之所以还投诚,也是因为白毛人占领了他们的领地。 这才是这场战争的原因。 云上军驻扎在瀚海南岸,已经快一个月了。 半个月前,云上军与白毛人打了一仗。那一仗将白毛人重新赶到了瀚海北方,再不敢轻易进攻。不过,这场战争关系到白毛人的存亡,他们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放弃,对面的军队并没有撤退,想来应该在酝酿更强大的异常进攻。 云上军中,秦观玉正在跟长庚讨论是不是该主动进攻的事,抬眼之时,却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 秦观玉的手指从地图上移开,问道:“你怎么了?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 长庚揉了揉太阳穴,“有种不好的预感。” 秦观玉眨眼,“白毛人今晚会袭营?” 长庚抬眼看了看南边的方向,“他们只会在白天进攻。” 秦观玉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了,“我看你是在想某个人吧?” 长庚似乎想到了什么,偏头看他,问道:“她会不会已经来了?” 秦观玉一愣,“的确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长庚转身,“我去看看。”他说着,便已经掀开厚重的门帘,出去了。 北风呼啸,白雪飞扬。 远远的天际,有一个黑点在移动,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显得孤单而倔强。 突然,黑点停了下来。 走进了看,才发现那黑点是一个人,骑着一匹白马,披着黑色的斗篷,衣衫有些单薄。她脱下头顶宽大的斗篷帽子——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鼻尖却红彤彤的,眼睛蒙着一条白巾,嘴角微微翘起的时候,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笑容灿烂,一如冬季草原上温暖的太阳。 在她的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她看不见他,却也一直在看着他—— 她知道他在那里。 她从马背上下来,或许是在冷风中吹得太久了,她的四肢有些僵硬,几乎是从马背上掉下去的,差点摔倒在冰雪上,不过,她一点都不担心,反倒咯咯的笑了起来—— 她知道他在那里,那她又怎么会摔倒呢? 她没有摔进雪地里。 她伸手环着他的脖子,道:“长庚,我有些冷,你抱紧点儿好不好?” 他解开皮裘的带子,将她包裹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远方的雪景在眼中渐渐模糊…… “阿月……” 她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声音有些闷—— “醒来的时候看不到你,当然会很生气。 你扔下我跑路,当然会怪你。 阿杰长大了,我知道他不能一辈子跟着我。 …… 我来了,真的。 长庚,我很想你。” 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回答的,是他在燕京写下的那些信笺。 她从他怀里仰头,伸手摸他的脸,似乎想替他擦干泪水,“最后没写出来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他捧着她的脸,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淡淡的笑了,“你已经回答过了。” “嗯?是重复的问题?哪一个?” “不是。”他伸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在燕京的时候,在面摊吃面的时候,你说,等我们老了以后,要开一个面摊……” 他的手指止步在那白巾边缘——从前他最喜欢轻轻拂过她的眉眼,如今却不敢触碰。他笑得有些悲伤,“我想问的是,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跟你白头偕老的机会?” 她笑了。 他说:“以后,你都是我的,是不是?” 她苍白的脸上升起一丝红晕,扭了扭脸,“是我自己的。” 他低低的笑了下,抱起她,低眉吻了吻她的额头,“你想去哪里?” 她想了想,道:“北方。” “好。” 他用裘衣将她裹紧了些,迎着北风往前走着……一匹白马跟在身后,马背上,一只猫儿从包裹里探出脑袋…… “长庚,我大概没办法跟你白头偕老了。” “……” “我好像活不了多久了。” “你会长命百岁。” 那天,驻守在瀚海边的云上军隐隐看到有人走进了那片如冰川般的湖泊。那天,北方吹来的风更加凛冽,空气冷得让人无法忍受,连篝火都不再温暖。那天,瀚海的冰层在瞬间加厚了三尺,据说湖中心的冰层有百尺之厚…… 那天之后,云上军不得不后撤,最后一直撤退至阴山。 *** 黄昏,瀚海。 一个黑衣人落在厚厚的冰层之上。 他的背上背着一把刀,两把剑。 那把刀是青色的,刀身上繁复的花纹,仿若龙鳞。 一把剑是黑色的,剑身厚重,仿若剑胎。 一把剑是红色的,如火,如焰。 “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刀剑起,飞入长空,又复落下,速度越来越快,仿若从天而降的雷霆,破冰而入,消失不见—— 那冰层却在瞬间合拢,不曾留下分毫痕迹。 黑衣人盘腿坐在冰层之上,低头,似乎想透过那厚厚的冰层看到更深远的地方…… “阿月,你怪过师父吗?” 黑衣人伸手触摸着厚重的冰层,披散的长发从肩头垂落,又复被风吹起,“待你回归之日,会原谅师父吗?” 乌黑的长发飞舞,在血红的阳光之下,若有若无的闪烁着淡淡的青色。渐渐的,那青色仿若将黑衣人周身包裹起来,光团之中的黑衣人却渐渐模糊,仿若要消失了一般—— “五行石聚,会发生什么?” 青色的光团化作点点星光,钻入冰层之中,消失不见…… *** 多年以后…… 有一个传说。 传说,瀚海之下囚禁着一个触犯天条的神明,所以瀚海的冰层才终年不化。那里生活着一匹白马,一只白猫。白马生了一对洁白的羽翅,是神明的坐骑,白猫生了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是神明的宠物。它们每日承接从天宫降落的露水,送给冰层之下的主人,等待着他的回归。而在神明释放的时候,便是北方的春天来临之时。 多年以后…… 曾有一个月白衣袍的男子和一位珊瑚长裙的女子,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站在瀚海之畔,遥望远方的冰层,对着北风问道:“你说过,等我们的孩子出世了,再来给我们煮一次酒的……” 曾有两个黑衣男子落在湖心的冰层之上,盯着冰层之下淡淡的青色看了很久……“青鳞在这下面。”……“算了吧,还没人能打破这里的冰层。”……“那是我的刀。”……“他不是给了你一把无影刀?也不比你那把差。”……“那是阿月的。”……“你做什么?你是用刀的,拿我的剑作甚?”……“破冰。”…… 曾有一个白衣巫师来到这里,见到了传说中的那只猫。他在冰层之上站了很久很久,从日升到日落,一直到月至中天……他掀开头顶宽大的帽子,解开温软的斗篷,在月光之下跳了一支舞,白衣蹁跹,火焰流转,滴血般的耳坠摇曳着银色的月华……临走之时,他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笑了,“原来并不是一场空……只是,我等不到你们的回归了。” 未完的故事与作者的话 1、后来啊…… 因为瀚海冰封,北方的气候更加寒冷,战争从瀚海蔓延至阴山,又继续往南……云国至少有一半的土地都成了冻土,而第二年春天的春旱,大半个草原都陷入灾难,马贼越来越多,游牧民族开始南迁,云国与大昭的战争也因此而爆发…… 大昭西南的战争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加复杂。这场战争的爆发源于统一西欧的帝国遭到反叛,西欧全面战争爆发,战争蔓延至东方,婆罗多等几个国家早已沦陷,大规模的人口往东方迁移…… 在东海,东瀛征战高丽的战争历时两年,最后失败。东瀛的政权交替,东海倭寇又复猖獗,海上战争从东海蔓延至南海…… 战争爆发一年后,大昭南迁。又一年,大昭灭亡。 云国占领中原,却是四面受敌。 战争历时十四年,天下始安。 百年后,瀚海之中升起一道光,冰消雪融,万物复苏……是为神迹。 2、作者说 这个结局有些仓促。 原本,《天下动》这一卷,大纲规划是三个分卷的,分为金陵乱、白瞳殇、丹砂水三个故事。最后合成一卷之后,删掉了很多情节,尤其是最后几章,显得有些突兀。 为什么结束得如此仓促? 最重要的原因,成绩太糟糕了,阳子每个月拿全勤都拿得有些不好意思…… 另外,阳子准备去旅行。时间很长,若是断更,多半会永远断更了……仓促结局,总比太监好点儿…… 不管怎么说,故事总算还是写完整了,诸君谅解下吧。 3、关于…… 五行石是什么呢? 在文中虽然没有明确的写出来,但还是暗示了的。 其实是五种内力。 扶阳(乌炎)、九炎、若华、冰泽、墨云。 乌炎心法自行练,只能到第九层。而第十层,也就是大成,是师父将内力传给弟子达到的。而在这之后,师父便会死去。其他相同。 内力大成之后,差不多就是长生不老了。 所谓的神谕,其实是因为这五种内力太过强大,为了制约而定。 神谕的内容也是有暗示的。 第一,五行石只有一个。也就是内力单传,师父死后,徒弟才能收弟子。(这一点跟这五种内力的特性也有关。) 第二,五行石不得相聚。也就是练习这几种内力的人,不能通婚。 第三,五行石非乱石不得出。也就是内力大成之后不得入世。 当然,很多五行石的守护者,也就是内力传人,都做过反抗。比如乌炎将扶阳心法改为乌炎心法,若华等人的入世。若华、墨云、唐万意最后将内力都灌入兵器之中,也是希望这种内力真的成为一种石头。 东方穆的死,也是一个谜团,有暗示。 他给出过三次乱世预言,一个跟五行石有关;一个是在水镜月和水镜花出世之时,与重瞳有关;最后一次是临死前,那次他没有给出原因,因为他发现与东方家有关……他算是自杀的,东方家族的灭亡也跟他有关。 水镜宫的故事,原本是另一个故事的背景。那个故事讲的是百年之后,阿月和长庚的女儿的故事。我在构思那个故事的背景的时候,发现背景太复杂,完全可以另外写一部,所以,就有了这篇文。(写完这篇之后,原来那篇估计不会写了。) 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早就定了的。作者君最后很想改改结局,比如说让阿月和长庚袖手天下,去证明下乌炎那个“世界是个大圆球”这个理论……最后还是采用了原来的结局……不算悲剧吧……百年后还是能袖手天下的…… 还有很多谜团,比如南梦溪,比如明心和尚,比如黎云坊……不多说了,差不多都有暗示。 之所以很多事都只给暗示,原因在文中也提过——“长辈的污点,不好给后辈看。” 呵呵…… 第四百八十三章 出征 (这一章剧情承接第四百七十八章,长庚和水镜月刚刚告别,云上军要出征了。) 金色的阳光照在少咸宫宫墙墙头的时候,云上军从城西训练场出发了。 送行的人很多。 水镜月看到了叶霓裳,看到了萧暮雪,还看到了站在宫墙之上的萧凌云……而在看到萧凌云身后的那个人之时,她有些惊讶—— 云凌波回来了。 她想起了秦观玉前日说得那句话——“这次他没有回京,再见,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云凌波是北海水军的主帅,也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他回来是奔丧,也是为了高丽之战。他回来了,秦弄墨却没有一起回来,到底是因为萧凌云,还是因为秦观玉呢?无论是因为哪一个,秦观玉都会难过吧? 秦观玉在队伍的最前面,穿了一身玄色铠甲,赤云弓也在马背上,出营的时候还特地看了水镜月一眼,淡淡的笑了笑,无声的说了几句话。 水镜月看出来了,他是在让她帮忙照顾照顾琴绝。她笑了——是她想得到的太多,而他一直都很知足。如今这样,其实已经很好了。 马蹄声,脚步声,兵甲声,整齐的步调回荡在长街,声势浩大,大地微微战栗,整座城市都在这种战栗中苏醒,本该祥和的阳光中也似乎升腾着一股生铁的味道。 大军出发的气氛很庄重,很肃穆,也很肃杀。然而,所有这一切在转过前方的街角之时便消失了—— 虽然天色还早,虽然燕京城的府兵早早的清扫了街道,但是,前来送行的百姓仍旧很多。让人意外的是,更多的都是女子—— 有十八岁的少女,也有四十岁的妇女;有名门世家的贵女,也有街头卖艺的琵琶女;有的珠圆玉润,有的弱柳扶风……她们有的站在街道旁边捧着带着露水的花,有的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挥着手绢,还有不少喊叫着试图突破燕京府兵的重重封锁,时不时还有鲜花果品扔进军营之中…… 无一例外的,都叫着同一个名字—— “观玉公子!” 秦观玉朝街道两边的人群挥了挥手,嘴角带起一丝略无奈的笑容,一双桃花眼眨了眨,道:“我已经成亲了,她们为何仍旧如此热情?” 周围的声音太吵,喊叫着的女子听不见他的声音,他这句话问的是走在他身边的长庚。长庚拂开衣袖上的一朵鲜花,淡淡的瞧了他一眼,道:“以后你带兵出征,还是半夜出发更合适。” 站在街角的水镜月看到这幅场景倒是有些怀念——当年在西域,玉关情每每出现在金城,都能惹来不少少女少妇怀春的目光……如今看来,燕京城的女子,可不比西域的女子矜持,真不知道琴绝每次跟他出门的时候会怎么想…… 不论如何,因为这群热情的女子,出征的气氛很是活泼。 “他从小就是这样,上到八十岁的老奶奶,下到三岁的女娃娃,整个燕京城的女子见到那双眼睛都会脸红。” 水镜月将视线从前方的白衣人身上收回来,抱着九灵转头,看了眼站到自己身旁的叶霓裳,笑道:“叶将军也会?” 叶霓裳挑眉一笑,“本姑娘在八岁的时候跟他一起出门买了一次核桃酥,然后十分明智的决定,绝对不要喜欢他了。” 水镜月笑着伸出大拇指,又瞧了眼她旁边的萧暮雪,道:“至少还有一个见到他就像见到杀父仇人一般的女子。” 萧暮雪也不知听到这句话没有,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很平静,也很冰冷。 叶霓裳道:“秦家的两位公子,我倒是更加敬佩他的哥哥。秦观玉的箭是很厉害,但一支箭总只能伤一个人,秦弄墨却是一人能抵千军。我听说你跟秦弄墨交过手?” 叶霓裳最后一句是问水镜月的,眼睛却是看了一眼远处少咸宫的方向。 水镜月道:“跟他交手的是我表妹。” “哦?谁赢了?”叶霓裳问道。 水镜月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萧暮雪嗤笑一声,道:“不过是两个懦夫。” 水镜月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萧大小姐以后是否还有勇气开弓射箭?” 萧暮雪脸色微僵,暗地里却是差点将牙给咬碎了—— 当年,她父亲跟秦晔也曾比过骑射。据说,就是自那场比赛之后,萧伦便再也不用弓箭了。萧暮雪手中的那把狐岐弓就是萧伦的,在她之前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开弓了。这件事整个云国都知道,是萧伦最大的耻辱。 也是因为这件事,秦观玉上次提出平局,也有担心她走上她父亲的老路的原因。不过,萧暮雪只觉得受到了羞辱,并没有承情。 叶霓裳偏头看萧暮雪,想了想,道:“云国虽不比大昭,但女子从军仍旧比男子艰难,你若真想成为一代名将,就该学着把眼光落在更远的地方。” 她说这番话,很像是师长在教训晚辈,让萧暮雪有些不快,微微皱了眉。不过,因为说这话的是叶霓裳,是云国第一女将。虽然两人的年龄差不多,但在军中,叶霓裳的确算是她的前辈,的确有这个资格说这番话。所以,她也只是轻轻皱了下眉,然后便微微躬了躬身,道:“谢叶将军赐教。” 叶霓裳知道她并没有听进去,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萧暮雪却开了口,问道:“长至节快到了,听说今年的长至节在燕山举办,不知叶将军会不会参加?” 叶霓裳挑起了左边的嘴角,笑道:“这是挑战?很可惜,我不是秦观玉,不会拿云西军跟你赌。” 萧暮雪道:“叶将军的兵权是皇帝给的,暮雪哪有胆量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只是玩乐而已,顶多赌一顿饭。” 叶霓裳道:“我早就对长至节没有兴趣了。” 萧暮雪道:“你怕输?” 叶霓裳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上次那件事,若不是先帝动手快,你以为,我会那般轻易放过你?” 萧暮雪的眉头皱得有些深。叶霓裳说得是两年前她前往西域之事。那次她回来之后,被罚八十军棍,削去了云中府的一应职务。很多人都以为,当年她受到的处罚是因为那场战争的失败,也有少数人以为是因为寻找黄金城的失败。但实际上,她很清楚,先帝是为了平息叶霓裳的怒火才降下那般严重的惩罚。 西域是叶霓裳的云西军镇守的地方。萧暮雪穿过边境前往西域,若是秘密寻找黄金城,没有告知叶霓裳也算正常,但她那次是趁着叶霓裳跟夏成林交战的时候,带着云内军在开都河跟整个西域开战,不仅打乱了叶霓裳在西域的多年布局,还明显有意插手西边的意思,让叶霓裳十分恼火。 不过,即便是如今,萧暮雪也没有真正理解叶霓裳生气的原因——那件事牵扯到皇位之争。这种把保家卫国的将士用来争权夺利的行为,才是萧家惹怒叶霓裳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叶霓裳才会觉得萧暮雪的目光太过短浅,不管她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家族,她的目光永远都只落在燕京城,这不是一军统帅该有的气度。 叶霓裳道:“若我是你,在禁令解除的第一时间便会请命前方云中城。” “我当然会去。”萧暮雪问道:“不知道叶将军何时出发?” 叶霓裳道:“这要看陛下的意思。不过,无论如何,长至节之后,我一定会离开。萧将军若是回来了,你也可以这么转告他,无论是轻云营还是赤云营,我都没有兴趣。” 萧暮雪微微躬身,转身走了,“如此,想必在长至节上还能见到叶将军。” 云上军也已经出了城,街道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热闹。 水镜月也准备离开了,转头看了眼少咸宫的方向,想着该去看看自家姐姐了,前一晚进了宫却没去见她,定然会挨骂…… “林泽怎么样了?”叶霓裳突然问道。 水镜月眨了眨眼,“大概还不错,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他好像没什么朋友。” 叶霓裳对她的态度太过变幻莫测,让她有些捉摸不定。 叶霓裳笑了一下,顺着她刚刚的目光看向少咸宫高高的城墙,转移了话题,道:“月姑娘,你觉得北海水军该出兵高丽吗?” 第四百八十四章 山河 支援高丽是云国一早就确定的政策。只是,那时候北方还很太平,先帝没有去世,萧伦也没有受伤。 而如今,云国北方战场失利,新帝刚刚继位,内政不稳。虽然大昭与云国已经和谈,但是两国的仇怨并不是这一两年的时间便能化解的,谁也无法保证大昭不会趁机北上。 水镜月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这件事不是她能决定的,她的看法并不重要。她这时候看向少咸宫,想的只是等会儿见到水镜花的时候该怎么办,该怎么让她消消气…… 叶霓裳似乎也只是因为看到云凌波,所以才随意一问,并没有指望她回答。她拱手告辞,道:“月姑娘,长至节是云国很重要的节日,到时候记得去看看热闹。” 叶霓裳离开了,水镜月甩了甩脑袋,转身往少咸宫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不快,时不时在驻足在路边摊停一停,走进一家店里瞧一瞧,最后在一家糕点铺子时特地进去买了一提糕点,算是给水镜花道歉的礼物。 等到她走到少咸宫的时候,云凌波已经不在了,萧凌云仍在宫墙之上,仍旧看着云上军离开的方向,看上去似乎有些担忧。 不过,水镜月还未走到宫墙之下就被一人拦住了—— 明靖。 少咸宫的宫墙之外有一条人工河,名为四方河。明靖此刻就站在四方河上的一座石桥的中央,脸上没有水镜月熟悉的笑容,显得那双怒目愈发的严肃。 “明靖师叔?”水镜月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迎了上去,行了礼,问道:“是阿姐让你来接我的吗?” 明靖沉默着摇头。 水镜月眨了眨眼,抬头看了眼宫墙顶上的萧凌云,“师叔担心我揍他啊?” 城墙之上的萧凌云伸手摸了摸鼻子,笑得略无奈。 明靖仍旧摇头。 水镜月咧嘴一笑,“莫非师叔是来找阿月一起去喝酒的?” 明靖这回没有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 水镜月挠了挠脑袋,道:“我正准备去见我阿姐。前晚她知道我来了,却没去见她直接就走了,这会儿估计正生气呢。要不,我们去宫里偷几坛御酒喝?诶,萧凌云,你那儿藏了好酒没?” 明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水镜月这会儿也明白了——明靖是来拦着她不让她进宫的。 明靖开口说话时的声音太大,这会儿宫门口人来人往的,他自然不会开口。但是,他知道水镜月懂唇语,却仍旧只是沉默,说明事情很严重。 她心下一凛,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阿姐怎么了?” 明靖摇头,拍了拍她的手,是说水镜花没事,让她放心的意思。他想了想,伸手,拉过她的手,在她手掌上写了一个字……他刚还未写完,水镜月便认出来了—— 那是一个“凶”字。 明靖在预测凶吉方面很有天赋,就跟水镜月从来不会迷路一样,是一种几乎直觉的本能。不过,水镜月小的时候,她的老师,明心和尚跟她说,这是佛修达到一定的境界,通了天眼之后具有的能力。水镜月小时候懵懵懂懂的,还真信了。等到后来在江湖混得久了,才知道当年大和尚跟她胡诌了不少这种谎话。 思绪飘得远了,水镜月想起自家的和尚老师,倒是笑了,“莫非,师叔算出这少咸宫会是阿月的埋骨之地?” 若是旁人,听一位得道高僧告诉自己接下来去往哪里会发生血光之灾什么的,多半会问问该怎么避灾。即便非去不可,心境肯定会有所波动,也必定会更加谨慎。但水镜月不一样,她已经听过不知多少这种话了,不知有多少人跟她说过比这更凶险的预言,所以,她看到这个字反倒松了一口气—— 就像苍烬说的,他们这群人,去哪里没个血光之灾啊? 明靖对她的满不在乎很是不满,微微蹙眉,瞪了她一眼——他长得本就带着几分凶相,这一瞪眼,还是很有几分威慑力的。不过,水镜月跟他很亲近,显然没有当回事。 “大师!”萧凌云见两人的气氛有些不对,在宫墙之上喊了一声,“不如边喝酒边聊?今年西域来的葡萄酒还不错。” “葡萄酒?”水镜月眨了眨眼,“是浪子山庄的商队吗?” 萧凌云道:“正是。不过,半个月前就下中原了。” 水镜月咧嘴一笑,一只手抱着九灵,一只手去拉明靖的衣袖,道:“师叔,您老就安心吧,这少咸宫还有谁能打得过我?再说了,就算真有人想害我,不还有师叔在吗?” 明靖无声的叹了口气,没有跟她一起进宫,转身往太庙的方向去了。 水镜月走到宫门口的时候,萧凌云也已经下来了,亲自把她迎了进去。原本一般人进宫,武器都要解下,宠物之类的也要经过检查,而且,水镜月脸上的面巾也实在太扎眼。不过,在一个年轻的士兵提出让水镜月摘下面巾的时候,一句话还未说完,皇帝的视线便漫不经心的扫了过来。然后,等门口的几个将士回过神来,萧凌云已经带着水镜月走远了。 从宫门进来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有不少岔路,跟燕京城东的胡同巷子有得一拼,水镜月问道:“萧凌云,你好歹也是皇帝,身边怎么连个侍卫都没有?” 萧凌云道:“不是刚被你气走了?” “让我师叔给你当护卫,你的面子倒是挺大。”水镜月呵呵一笑,有些好奇,问道:“你跟明靖师叔是怎么认识的?” 萧凌云道:“三年前去中原的时候,在晋城遇到千殇,他给介绍的,当时我们在女娲庙里住了几日。那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和尚,不知道他武功这么高。不过,他是跟你姐一起来的燕京,至于他为什么会帮我,我比你还迷糊,你什么时候问出来了,跟我说一声?” “放心好了,他不会害你的。更确切的说,他不会害任何人。你别看他武功高,却不怎么会打架的。”水镜月咧嘴笑了,手中的长刀一转,道:“说起来我跟你认识这么久,还没好好比过吧?去见我阿姐之前,先切磋切磋?” 长庚曾告诉萧凌云,若是水镜月知道她姐姐进宫了,估计杀了他的心都有了。水镜月劫走了和亲公主,完全印证了长庚的猜想。所以,在知道她来了燕京之后,萧凌云一直在想着该怎么避开她。就是在刚刚,他站在宫墙之上看到水镜月往少咸宫的方向走来之时,他都很想直接追着云凌波去他王府里住一阵了。不过,这会儿听到这番话,却完全没有要逃的意思,反倒也有些兴致——身为武者,他是真的很想见识见识水镜月的刀,很想知道她如此年轻就打败明靖大师的原因。 比试的地点在御书房门口,院子里的护卫宫女之类都被赶走了。萧凌云虽有胆量接受水镜月的挑战,却没信心赢她。他虽没脸没皮的习惯了,但身为皇帝的尊严还是要维护的。 萧凌云是用剑的。他手中的剑很特殊,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成的,蛛网般的沟槽包裹着剑身,表层仿若镀了一层极浅的金色,却并不耀眼,仿若将所有的阳光都吸收掉了,不泄分毫。 “好剑!”水镜月忍不住赞一声,“叫什么名字?” 萧凌云微微皱眉——他总觉得她刚刚像是在骂人,不过,抬眼看到她眼中的星光,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手腕一转,剑尖前指,“遮天剑。” 他没有胜算,自然不会跟她客气,不等她先出手,直接一剑斩了过去。 水镜月抽刀抵挡,却发现那一剑的力量有些超出她的想象,让她错觉斩过来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座山。 她微微有些惊讶,不过,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剑蕴含的力量,更以为剑意当中那种理所当然的气势与光明正大的气魄。 只是,不管是力量,还是气势,她很少会输。 她一刀劈开了那山。 山开,剑势陡转,有大河自天边而来,从山间流过,水击三千里,气势磅礴。 大河是汹涌澎湃,水本身却是没有形态的至柔之物。刀能劈开山,能断开水吗? 水镜月觉得很有意思,面巾下,嘴角轻轻一挑,手腕微动,弯月般的刀尖轻轻一挑—— 水花飞溅,河流如白练般飞扬,升入长空,水雾弥漫,化作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雨打山河碎。 “叮——” 萧凌云手中的剑脱手,飞入长空,如山河一般坠落,插入青石板中,削石如泥,入地三分。 “我输了。”萧凌云伸手拔出了剑,虽然早就料定了这种结局,但仍旧有些失落。他出手就是最厉害的招数,没想过赢,却也没想到连她的衣角都没沾到,还直接被人卸了兵器。 不过,萧凌云不知道的是,水镜月其实也很惊讶。虽然她认识萧凌云很久了,但从没见他出过手。她知道他的武功定然不低,但也没料到他的剑法如此不俗,对剑意的领悟也很深刻。 剑意,是剑客灵魂的体现。 她从前不理解为何墨千殇会跟他结拜,为什么长庚会跟他合作,为什么玉关情会在他身上看到希望,为什么明靖愿意帮他。可如今,她觉得,或许他的确有那个资格。 她想,这样一个人,大概,也是值得阿姐喜欢的吧。 水镜月收了刀,挑眉一笑,道:“这剑法有趣,叫什么名字?” 萧凌云问道:“哪里有趣?” 剑是用来伤人的,伤人的剑,怎么会有趣?他可不觉得这像是夸奖的话。 水镜月笑了,跃跃欲试,道:“再来一次?” 萧凌云不解,却仍旧举剑,顿时,一座大山压了过去,剑势比刚刚更加沉重。 不过,这次水镜月并没有挥刀劈山。她的刀很慢,很轻,却很稳,刀锋所指之处,有水流出,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形成大河,奔腾不止,冲刷掏蚀,山石消融,有水从山间流过…… 萧凌云手腕一转,大山消弭,一条大河从对面奔腾而来,转眼间便将原来的河流吞噬。 水镜月淡淡一笑,举刀斩落,一座大山从天而降,山石挡道,阻塞大河……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萧凌云大笑,退后,收剑,“河能开山,山能断河。的确有趣。不过,除了月姑娘,还有几人能看一眼便领会这剑法中的剑意。” 水镜月收刀入鞘,认真想了想,道:“雁长飞可以,空桑应该也能做到。你的剑没有他们快,最后肯定是你输。” 萧凌云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要不要这么伤人啊?” 水镜月挑眉,“这剑法还是不错的。叫什么名字?” 萧凌云道:“山河剑。” 水镜月点头,“好名字。” 萧凌云咧嘴一笑,刚刚那股正义凛然的气势顿时消失,腆着脸凑过去,眨了眨眼,问道:“如此,算是过关了?” 水镜月撇了撇嘴,似乎很不甘心,道:“留待观察。” 第四百八十五章 飞叶 比试过后,萧凌云带水镜月去了水镜花居住的华椒殿。 两人刚走进院子,阿文和阿武就出来了,见到水镜月的时候十分惊喜,连给皇帝行礼都给忘了。 “大小姐在厨房,我去叫她。”阿武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就已经跑远了。 水镜月跟了过去,“我去看看。” 厨房里,水镜花把刚刚做好的点心装盘,正想叫刘璎过来尝一尝,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阿姐”,转头,就见水镜月弯着眼睛对自己笑。 “阿月?” 水镜花微微一愣,笑了,扑过来抱住她,“阿月,真的是你啊。上次来的也是你,是不是?” 水镜月正尴尬,就听见一声猫叫—— “喵~” 水镜花有些困惑,放开了水镜月,低头,就见一只白猫正蹲在水镜月脚边。她很是惊讶,抬眼看水镜月,“你养的?” 水镜月抱起九灵,笑了笑,道:“它叫九灵。” 水镜花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笑了,“真好。” 水镜月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跟着笑了,“它不过是耍赖的本事强些。” “你们两姐妹别在厨房门口站着了,去客厅里坐会儿?”萧凌云也过来了,走到水镜花身边,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怎么这么凉?想吃什么说一声就是了,怎么还自己动手?” 几人去了客厅,阿文上了茶,刘璎端上了刚刚做好的点心。 “甘草酥?”水镜月看到那青草色的点心,笑眯了眼,“阿姐是给我做的?”她说着递过去一个包裹,“芙蓉糕,桂花糕,还有红豆糕,路上买的。” 水镜月不喜欢吃甜食,以前在水镜宫的时候,水镜花时常做些不太甜的点心给她,甘草酥是水镜月最喜欢的一种。水镜花喜欢吃甜食,各种糕点都很喜欢,但是很少出门,水离城管她也管的严,水镜月小时候经常偷偷给她带各种糕点。 水镜花将点心碟子往她那边挪了挪,又把她手边的茶杯拿过来,让阿文给她倒杯水,才道:“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我了呢。” 水镜月摘了面巾,吃着点心,讪笑道:“怎么会?” 萧凌云笑道:“你就别怪她了。她心上人今日出征,难免心急了些。” “心上人?”水镜花眨眼,往水镜月那边凑近了些,“什么人?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不带来给姐姐看看?” 水镜月有些羞恼,瞪了萧凌云一眼,道:“我们两姐妹说话,你插什么嘴?你不是皇帝么?这么闲啊?” “得。”萧凌云起身,伸手捏了捏水镜花的脸,“晚点再来看你。”说着,顺手从水镜月眼前抢了一块甘草酥,心满意足的走了。 这日,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华椒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或者一阵惊叫,让路过的内监宫女都十分的诧异……房间外,阿文和阿武也很开心。 阿文抱着一只雪貂,正在给它上药。阿武抬头看了眼正在屋顶上散步的白猫,道:“小朵平日里多猖狂,居然打不过九灵。” 阿文笑了,道:“那猫看着就不一般。” 阿武点头,“那是自然,二小姐养的猫,怎么能是一般的猫?” 刘璎把刚还未削好的苹果塞进阿武手里,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阿武愣了愣,道:“我还以为她已经想开了呢。” 阿文道:“哪有那么容易?” 阿武耸了耸肩,“这事儿可不好管。”他说着,直接把那才削了一半的苹果咬下一口,“没放下的话,怎么会想着给二小姐削苹果?” 房间里,水镜月跟水镜花说着这几年遇到事,说家里的情况,说在闲云岛遇到的水离城,说阿晨和鹤一的婚事,说在岭南遇到千殇的事……若说这两姐妹有什么共同的爱好,大概就是都喜欢听江湖故事了。 “阿姐,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跟萧凌云怎么认识的?” 水镜花在燕京城本就小有名气,后来当了皇子妃,更是引起了一番轰动,很多人都知道如今这位神医皇后与皇帝之间的故事。水镜月进城的这两天,就听到不少人说起过。在昨日,她还在很多茶楼酒肆听到说书人说起这段故事,不过,几乎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水镜月听着就觉得很不靠谱。 水镜花微微红了脸,道:“你先跟我说说那位长庚公子的事?” 水镜月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道:“阿姐也变得狡猾了,刚刚不都是我一个人在说?”她说着摇摇头,起身,走到窗边——那里有一张桐木琴。她抬手随意拨了拨,问道:“阿姐,你什么时候学会弹琴了?” 水镜花笑了笑,道:“前几日才开始学的,才学会几个音符而已。” 水镜月想了想,点头道:“没事多学点儿东西也不错。琴绝姐的琴艺不错,明日我带她来看你,如何?” 水镜花本想拒绝的,想起件事,又点了头,道:“也好。秦将军出征,她一个人在家也怪孤单的。” 就在这时候,刘璎进来了,道:“大小姐,午膳时间到了。” 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萧凌云又来了,说是一个人吃得没意思,过来凑凑热闹。 吃完了饭,水镜月准备走了,说明日再来。水镜花有些不舍,拉着她的手,让她留下来就住在这里,她们姐妹俩好多年没一起睡了。 萧凌云十分没脸没皮的搂过水镜花的肩,可怜兮兮的看她,“阿花,你跟阿月一起睡,我怎么办?嘶~” 水镜花双颊绯红,抬脚踩他。 水镜月倒是见惯了萧凌云的流氓相,挥了挥手,道:“琴绝姐一个人在家,我去看看她。放心,我这几日都会来,到时候你别嫌我烦就是了。” 水镜花跟琴绝、秦观玉也都是认识的,知道今早秦观玉出征,听言也不好再留人,让阿文送她一程。 出了华椒殿,水镜月回头看了眼——水镜花没有出来送她。她转首看阿文,道:“那天晚上,我见阿姐眼睛上蒙着白纱。” 阿文道:“出了华椒殿,她便会戴上。如今,华椒殿只我们几个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水镜月微微皱眉——在城中这两日,她听过不少“瞎眼皇后”“盲眼神医”之类的词。不过,她明白阿姐的顾虑。即便是当年在水镜宫,不少仆从杂役都是因为议论她那双眼睛被赶下山的,方圆山庄的学生当中偶尔也会传出“妖女”之类的词。 被叫做“瞎眼皇后”总比被叫做“妖女”好一点。 即便水镜花自己不介意,也要考虑萧凌云面对的压力。 只是,水镜月无法接受。 她问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给我写信?” 她之前也问过贪狼和巨门类似的话。她能想到这是水镜花的意思,她这个姐姐看着柔弱,很少拂谁的意,但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犟起来别说贪狼他们几个,就是天枢也没办法。 她这句话不是问阿文的,而是问水镜花的。 她随手摘下一片叶子,问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阿文道:“大小姐在城里开了家百草堂,最初的时候比较难,后来慢慢的就好起来了。在遇到皇上之后,虽然受了些苦,但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比以前更开心些。” 水镜月点了点头,想了想,道:“天枢让你们几个都回去,想来是有很重要的事。” 阿文道:“这事儿贪狼跟我们说过了,不过,大小姐这边……她身边不能没人。” 水镜月道:“所以,白瞳的事,必须尽快解决。” 阿文一愣,猛然抬头,“二小姐,你……” 水镜月偏头看他,“怎么了?”她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见他紧张的模样,猜到他在想什么了,抬手用刀鞘敲了敲他的胳膊,“想什么呢?我又不傻。” 她笑着摇头,继续往前走,道:“我在想,或许乌炎心法能治好阿姐的眼睛。” 阿文知道乌炎心法的治愈能力,不过,若是乌炎心法能治好水镜花的眼睛,当初乌炎前辈为何没有出手? 水镜月道:“师父他老人家是世外之人么。” 阿文挠了挠下巴,似乎有些不信——是这样吗?不过,不管怎么样,试试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二小姐别想着换眼睛就是了。 树叶在指间游走,突然,水镜月抬手,叶片飞射而出—— 叶片消失的方向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伴着一声隐忍的闷哼声。 水镜月没有回头,伸手揉了揉九灵的脑袋,“知道是什么人吗?” 阿文皱了皱眉,道:“大概,是太后的人。” “太后?”水镜月皱眉,“会不会给阿姐惹麻烦?” 阿文想了想,道:“太后跟皇上的关系不大好。” 水镜月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水镜月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阿柿呢?他现在多久出来一次?” 阿文正在为她刚刚那手飞花摘叶而惊叹,听言又是一惊——自从那件事之后,这还是水镜月第一次问起余柿的情况。 水镜月道:“我听说,阿璎跟他成亲了?” 阿文点头,又道:“去年,发生了一件事……阿璎把他火化了,骨灰就带在她脖子上。” 他说完,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水镜月一眼—— 阿文是北斗七星的几个弟子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即便打架,也多是以智取胜。他很擅长猜别人的心思,但他从来都没有猜透水镜月的想法。 这一次,他依然没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什么来。 水镜月沉默了很久,道:“这样也好。” 出了少咸宫,水镜月便去了秦府。跟琴绝说了会儿话,说起水镜花想学琴的事,请她有空去坐坐。 “琴绝姐,”水镜月道,“听说你这两年一直都很照顾她,多谢了。” 琴绝笑着摇头,道:“你若是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问我是没用的。她不想让你知道自然是有道理的,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都已经得到惩罚。如今她过得很好,你就别再横生枝节了。” 水镜月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原打算就在秦府住一段时间,顺便也照顾照顾琴绝。有她在,至少晚上起夜的时候不用担心摔跤么。 不过,水镜月在秦府呆着半日之后,就被府中的侍女哀求着请出门了—— 她实在不怎么会照顾人,尤其对方还是个孕妇。 自那之后,水镜月每日一早便去少咸宫,陪水镜花用了早膳,聊会儿天,有时候琴绝也在,教水镜花弹弹琴,一屋子人笑闹着……吃过午饭,便去秦府,呆的时间不定,有时候只坐一会儿,有时候会留下来吃顿晚饭……等到晚上的时候,便回百草堂休息,没事跟瘸了腿仍旧不忘赌钱的林泽摇摇骰子,赢点儿银子,顺带还能听些故事……重要的是,将离的厨艺,还真不赖…… 这日,将离做早饭的时候,见水镜月坐在院子里逗九灵,有些奇怪,问道:“月姑姑,今日不进宫吗?” 水镜月耸了耸肩,“今天萧伦进京。” 正在洗菜的宛童抬头,道:“萧将军进京的时候肯定很热闹,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萧伦回京,水镜月自然不是因为想去看热闹才没有进宫的,而是因为,这日宫中会举办宫宴,水镜花作为皇后也需要出席。 琴绝也会参加宫宴,原想拉着水镜月一起,但水镜月自从在金陵城陪着昭阳参加了一次重阳会之后,对宫宴什么的完全无感,有多远躲多远…… 宛童说想去看热闹,问将离想去想去。 将离一本正经道:“店里不能没人。” 宛童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上次云上军出征,也是你看店的,这次我就去看一眼……还是要多招几个人啊,现在出门采药都不方便了……” 水镜月拍了拍两人的脑袋,“想去就一起去,我帮你们看店。” 两人抬眼看她,感激涕零的,“月姑姑真好……” 水镜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将两个人扔出去了。 宛童和将离走出老远,回头看了一眼,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宛童眨了眨眼,道:“我记得贪狼叔叔说过,月姑姑没有学过医吧?她看店没问题吗?” 将离想了想,斩钉截铁道:“没问题。” 第四百八十六章 请酒 宛童和将离还未出师,水镜花嫁人之后,百草堂就只卖药,不接诊了。 水镜月刚刚送走了一位来买治冻疮药的妇人,那边林泽拿着拐杖蹦蹦跳跳的出来了,手中还拿着一盅骰子,晃了晃,“月姑娘,来一局?” 水镜月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没意思。” 之前,水镜月跟林泽玩过。林泽坐庄,水镜月猜大小。不过,水镜月的耳力好,玩了一两次之后,就能听出里面的点数了。如此,她虽赢了不少银子,但很快就玩腻了。林泽却是越输越来劲儿,非得让水镜月输一次才罢休…… 林泽扔了拐杖,单腿蹦跳着,趴在柜台上,问道:“月姑娘,你真的是皇后娘娘的妹妹?” 水镜月的视线在身后密密麻麻的小屉子上搜寻着,似乎在找什么,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嗯。” 林泽点头,道:“这样啊。你对我妹妹进宫有什么想法?” 水镜月打开几个抽屉,拈起几根草药闻了闻,又放了进去,转身,伸手拿起他面前的骰子,道:“害怕了?” 林泽摸了摸鼻子。前两日叶霓裳来看过他,给他带了些日用品和零食之类的,然后十分顺便的把和亲公主被劫的真相告诉他了,还警告他若是把这件糗事告诉旁人,就真的打断他的腿。当时水镜月也是在的,虽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水镜月挑眉一笑,“赌一局。” 林泽眼睛一亮。 水镜月继续道:“你输了,你妹妹不得入宫。” 林泽的面色僵了僵,嗫嗫道:“这……不大好吧。” 水镜月挑眉,“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她入宫,即便入宫了我也不会让她好过。这是最温和的法子,你赌不赌?” 林泽抬手指她,“你、你……这是威胁朝廷命官!” 水镜月抬手拍开他的手指,撇嘴道:“你算哪门子的朝廷命官?放心,我也不占你的便宜。这次我们两人摇,谁大谁赢。如何?” 林泽搓着手,皱着眉头咬着牙,明显的挣扎着。 水镜月道:“进宫有什么好啊?萧凌云——就你们那个皇帝,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一看就不是好人。一入宫门深似海啊,知道不?那地方可是杀人不见血的。你说,哪个真疼妹妹的哥哥会把自家妹妹往宫里送?除非你想从你妹妹身上得到什么好处?莫非对你们林家来说,你妹妹就是你们稳固朝廷地位的工具?” “喂,这话太过分了啊。”林泽瞪她,沉默了会儿,道:“那你呢?你姐为什么入宫?” 水镜月耸了耸肩,“整个燕京城可都知道,他们认识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是皇帝。那怎么能一样?再说,皇帝敢欺负我姐,我照样敢揍他,你敢不?” “要阻止我妹妹入宫,也不是没有法子。不过,月姑娘,除了我妹妹,这燕京城不少人家都想把自家女儿往宫里送呢。”林泽想了想,道:“月姑娘,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虽说后宫不得参政,但后宫之事,往往跟朝堂有所关联。你若是在这里插一手,很可能打算陛下的计划。” 水镜月冷笑一声,道:“若他要靠女人才能稳固自己的皇位,不如趁早滚下来。” “这话可不能乱说!”林泽听得一惊,回头看了看,仿若有人在后面偷听似的。他知道她胆子大,却没想到她如此无所顾忌,“你如今的身份不一般,若是被有心人听见,当心给皇后娘娘惹麻烦。” 水镜月摇着骰子,道:“放心,我自有打算。” 她一句话说完,“咚”地一声,骰子落地,手指轻轻掀开盅盖,挑眉,“该你了。” 林泽看着那三个六点,眨了眨眼,抬眼看她,“还真是高手?” 他双手捧着铜盅,闭着眼睛摇着,一边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 水镜月看得好笑,正准备转身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瞄到什么,微微愣了愣,一个翻身从柜台里面跳了出来,道:“帮我看下店。” “啊?”林泽睁开眼睛,见她要出门,顿时怒了,“喂,我还没开呢,太没赌品了。” 水镜月走出店门,摆了摆手,道:“一二三,七点,你输了。” “运气这么差?”林泽掀开盖子一看,不由丧气,转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还哪里找得到人。他想起刚刚水镜月那句话,脸色变了又变,“不是吧?让我一个病人看店?” *** 百草堂的对面是一家酒楼,此刻还不到吃饭的时间,店里的人很少。 水镜月带着九灵上了二楼,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云凌波。 她走过去坐下,径自取了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问道:“你来找我的?” 云凌波跟她碰了碰酒杯,道:“我要回北海了。” “一路顺风。”水镜月举了举杯,喝尽杯中酒。 云凌波给她续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昨日,皇上收到了一封来自雁门关的信,尚齐石会派使者来参加长至节。” 水镜月取了几颗花生米喂九灵,问道:“因为昭阳公主的事?” 云凌波道:“或许,也是来打探虚实的。” 水镜月耸了耸肩,“那与我无关。” 云凌波道:“你给了他们一个借口,一个进入燕京的机会。” 水镜月笑了笑,“你也知道只是借口,若真想找,怎么找都找得到。” 云凌波拈了一粒花生米,“我听说你听喜欢管闲事的。” 水镜月喝酒,道:“那我岂不是很累。” 云凌波想了想,点头,“也是。”他给她倒酒,换了个话题,道:“我留在燕京,有人以为是在等北海水军的调令,有人以为……我对上面那把龙椅有想法。你怎么看?” 水镜月转着九灵的尾巴,道:“你不适合做皇帝。” 云凌波微微一愣,笑了,“我们兄弟三人,大哥是嫡长子,名正言顺。我战功显赫,在军中颇有声望,又是幼子,最得父皇母后的喜爱。你不觉得,我们两人无论谁继位,都比他更加合适?” 水镜月喝了杯酒,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帮他?据我所知,你并不喜欢你这个哥哥。” 云凌波给她倒酒,端着酒杯放在唇边,道:“我欠他一条命。” 他喝了酒,继续道:“当年在北海,我跟弄墨巡海,遇到倭寇……是他救了我们。当时他差点死了,你知道,我们一直对他不好,很不好,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救我们。他说,他救弄墨是还命,而救我,是为了让我欠他一个人情。” 他笑了一下,“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身为皇子,要说对那把椅子没什么想法,实在太违心。不过……大概是在大海呆了久了,如今回了燕京,总觉得这里的天地太小,甚而觉得,当皇帝,说是坐拥江山,实际连出宫看一眼江山的机会都难得,也挺可怜。” 水镜月举杯,道:“恭喜。” 云凌波笑了,道:“谢谢。” 他喝了酒,继续道:“这句谢谢,也是替弄墨说的。我们是真心感谢你,还有其他人,风寻木,唐小惠……你们,活的很自由……就像大海。” 水镜月问道:“东海……还好吗?” 云凌波知道她问的是闲云岛,道:“我们没再去过了。不过,海上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想来没什么问题。” 水镜月笑了笑,取过酒壶,给他倒了杯酒,又给自己倒了杯,道:“我说萧凌云比你更适合当皇帝,是因为他比你绝情。在东瀛的时候,你可以为了救石田将自己置于死地,你能为了秦晔跟自己的父亲作对,能为了还人情帮自己不喜欢的哥哥。可是,萧凌云就不会。他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是他的结拜大哥,可他却把他逼到天涯海角。” 她喝了酒,举了举空杯子,道:“他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事需要你操心的?他这样一个人,我为什么要帮他?” 云凌波对于她猜到自己的来意并不奇怪,道:“我不是为了他,云国如今经不起内乱。” 水镜月:“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云凌波:“你姐姐是皇后。” 水镜月道:“我可以带她离开。” 云凌波道:“女人是很复杂的。” “噗、咳咳。”水镜月一口酒喷出来,斜着眼睛看他,“你说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有把握带走她。” 云凌波道:“那长庚呢?还有秦观玉。” 水镜月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云凌波道:“萧伦回来了。” 水镜月:“所以?” 云凌波道:“萧家支持的皇位继承人是皇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寿王。” 水镜月有些不解,道:“萧伦还敢逼宫不成?” “有何不敢?”云凌波挑眉,蘸了酒水在桌子上画着,一边道:“燕京城有三支军队。一支是守卫燕京城的轻云营,这支军队是云内军的,也就是萧家的。一支是守卫少咸宫的赤云营,这支军队从前是云上军的,如今秦观玉北上,陛下有意让叶霓裳接手,但叶将军还在犹豫,她更想回云西军。最后是少咸宫里的护卫队,这支军队是完全属于皇帝的。 赤云营最后不可能落在萧家手中,所以,萧伦想要逼宫不容易,除非陛下的护卫队出了问题。萧伦如今有两条路可以走,一个是利用寿王,证明先帝的遗诏有问题,只要他能拿出真凭实据,要策反护卫队也并不是难事。还有一个是刺杀。” 水镜月挑了挑眉,道:“所以,遗诏是真的有问题?” 云凌波正色道:“当然没有问题。不过,若是有人想在鸡蛋里挑骨头,没有问题也能制造问题。” 水镜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明显的不信,“你想让我做什么?保护皇帝?他身边不是有个高手?” 云凌波道:“一个不够。萧伦若是刺杀,最好的机会是在长至节。我能保证,今年的长至节很特殊,一定会出意外,皇后也一定会参加。你说陛下绝情,我信,但我也相信他还是一个人。不管你信不信,他所有的情义都在皇后身上,长至节那日,他一定会让明靖盯着皇后。” 水镜月道:“萧伦的武功很高?” 云凌波道:“陛下面对的会是战场。” 水镜月想了想,道:“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云凌波抬了抬手,“请说。” 水镜月道:“萧伦如今的地位,可以说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无论是谁继位,都不会威胁到他。他为什么要帮寿王?他还想当皇帝不成?” 云凌波摇了摇头,“萧伦可没那个野心。他只是不喜欢陛下。其实如今的朝廷,很多人都不喜欢他,很多人都在等萧伦回来。” 水镜月沉默了会儿,问道:“因为秦晔?” 云凌波有些意外,“你知道?秦观玉告诉你的?” 水镜月道:“我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云凌波道:“不多,但也不少。先帝并没有刻意隐瞒,想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 水镜月冷笑了一声,“你们的老皇帝是有多不喜欢这个儿子?” 云凌波笑了笑,“你看,其实你一直都有把他当朋友。” 水镜月撇了撇嘴,喝了口酒,问道:“秦家和萧家不是对头?” 云凌波道:“秦晔是战神。若是秦晔把萧伦视为对手,萧伦会觉得很荣幸。” 水镜月明白了,想了很久,道:“萧伦不傻,为了一个已经去世的人,会费这么大劲儿跟皇帝作对?云凌波,我虽不喜欢朝堂上的阴谋诡计,却不傻。” 云凌波笑了笑,道:“抱歉。寿王妃是萧伦的侄女,萧暮雪的堂妹。” 水镜月撇了撇嘴,道:“不过利益之争,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放心,若是我阿姐会参加长至节,她的安全我负责。” 云凌波给她倒酒,举杯,“多谢。” 水镜月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云凌波道:“喝完这杯酒。” 水镜月有些意外——萧伦刚刚进京,听说皇帝亲自出城迎接,宫里还会有宫宴,所以,他现在走,应该没有人送行。 水镜月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道:“这么着急?其实,更多的人也在等你表态吧?如果你跟萧伦合作,或许更有胜算。” “不,若真有那一天,我会输得一无所有。” 云凌波笑了起来,道:“如今,我在燕京城本就一无所有。我支持他,但仍旧不喜欢他。我支持他,我母亲和我大哥也不可能站在我这边了。我没了当皇帝的心思,从前站在我这边的臣子自然也就散了。” 他耸了耸肩,“这座城市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了。” 水镜月道:“我送你。” 她摇了摇酒壶,倒出最后两杯酒,举杯,道:“这顿算我请你。” 云凌波一笑:“送行酒?” 水镜月点头:“是。” 云凌波跟她碰杯,“叮”的一声清脆响亮,“多谢。” 第四百八十七章 试探 水镜月牵了阿离,把云凌波送到了城门口。 云凌波来燕京的时候只带了十二个手下,如今也仍旧是这十二个人跟他一起回去。 水镜月问道:“北海水军会出兵高丽吗?” 云凌波道:“这是军机。” 水镜月嗤笑道:“用脚趾头都能想清楚的问题,真不知道你们在考虑什么。” 云凌波道:“我写了一封信给路见平,请登州水军一起出兵,你觉得他会答应吗?” 水镜月道:“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云凌波道:“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水镜月道:“路见平想答应你,但大昭的皇帝不会答应。说不定,路见平接到的是趁机夺取北海的命令。不过,路见平不会那么做。” 云凌波道:“不惜违抗皇命?” 水镜月道:“战场上风云莫测。” 云凌波笑了,顿了顿,又问道:“你觉得尚家军会怎么做?” 水镜月挑眉,道:“听你刚刚说的,今年的长至节应该会很热闹,你若想知道,不如多留几天?” 云凌波拱了拱手,“算了,还是大海比较适合我。就送到这里吧,后会有期。” “等等。” 云凌波回头,“有事?” 水镜月道:“我答应帮忙,总不能白帮。” 云凌波想了想,道:“下次回京,我带他一起回来。” 水镜月拱了拱手,“多谢。” *** 第二日,水镜月进宫的时间比往日要迟了很多,到宫门口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了。她今日不是一个人进宫的,身边还带了三个人,在宫门口的时候守宫门的守卫拦下了。她原本就做好了被盘查的准备,但听到那守卫的问话时,她明白了这件事有些蹊跷。 “请问,您有进宫的腰牌吗?” 水镜月微微愣了愣,随即笑了,道:“不过一天没来而已,小哥您这么快就不记得我是谁了?我可还记得你的名字呢,韩沉,是不是?” 那叫韩沉的守卫,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却很快低了头,道:“姑娘,宫中不得佩戴利器。” 水镜月转头,往身后看了看,挑眉一笑,将手中的长刀扔给他,道:“我这刀可贵,弄丢了你可赔不起。” 韩沉道:“姑娘放心。” 水镜月揉了揉九灵的脑袋,道:“现在,我可以进去了?” 韩沉抬手,“姑娘请。” 水镜月走了进去,可是,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几位不能进去。” 水镜月停了下来,转身,抬手指了指那三位腰间的佩剑,道:“要解兵器?” 韩沉摇了摇头,道:“姑娘身份特殊,自然可以入宫。但他们……没有腰牌,不得随意进出皇宫。” 水镜月挑眉笑了——她原本的打算是跟守门的侍卫好好解释一番,若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在门外等等。可是,如今,被人欺负到头上来,她若是能忍,也就不叫水镜月了。 她一步一步往韩沉身边走过去,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周围的空气似乎都会低沉一分……等到她站在韩沉身边的时候,那小守卫的背后已经出了一层汗了,额头上的汗珠滑落,打在脚尖,右手紧紧的握着枪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直接跪下去…… 水镜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他的膝盖立马往下弯了弯,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回来了,压力减小了很多,仿若她那一掌在往下拍的同时,又把他往上提了提,没让他真跪下去。 水镜月沉声道:“我记得你应该是赤云营的,不是云内军的吧?是也没关系。你要记住一点,无论是萧将军,还是你未来的主子,都是你们皇帝陛下的臣子。” 这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 水镜月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看了过去—— 来人是叶霓裳。她没有穿铠甲,难得换了一身女儿装,却也是一身利落的白色骑马装。 叶霓裳走了过来,朝水镜月点了点头,道:“我刚从皇后娘娘那里出来,她还跟我念叨你今日怎么没去看她呢。怎么,遇到麻烦了?” 她转头,看到韩沉手中那把缠着黑色布条的刀,不由笑了,抬手把那把刀拿了回来,道:“这刀你也敢拿?不嫌重么?”她转头,将刀递还给水镜月,“他们不懂事,月姑娘勿怪。” 水镜月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没有接那把刀,道:“他只是按规矩办事,怪不得他。” 叶霓裳有些无奈,道:“月姑娘,我代他道歉,如何?” 水镜月抬手指了指身后三人,道:“我想带他们进去。” 叶霓裳看向那三人,打量了一番,问道:“江湖人?” 水镜月道:“萧凌云认识的。” 叶霓裳耸了耸肩,将刀递给她,“那没问题,走,我带你们进去。” 水镜月接了刀,朝那三人扬了扬眉,“你们先进去。” 叶霓裳在前面带路,那三人紧随其后,水镜月却是在后面停了一会儿,待几人都进去之后,她蹲下来,捡起一颗石子,转身的同时,抬手往后一扔—— 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箭矢般的越过宫门口的那道四方河,“咚”地一声,击打在河对岸的一颗柳树上,入木三分。 良久,两个人从树后站出来—— 一个是萧暮雪,另一个一身黑色裘衣,却是昨日刚刚进京的萧伦。 他们看着树干上被石子射出来的洞,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萧暮雪先开口,问道:“爹爹,你能做到吗?” 萧伦摇头,“她的内力,比昨晚那个和尚更高。” 萧暮雪皱眉,“怎么可能?她才多大?” 萧伦也不由锁了眉头,转头看自家女儿,道:“不要轻易招惹她。” 萧暮雪道:“她姐姐是皇后,那本该是小语的。” 萧伦沉默不语,转身,“小雪,这件事,你陷得太深了。叶霓裳的话说得不错,你的眼界,该放远一点。” 萧暮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抬手打在那树干上——她当然知道,如今的云国经不起内乱。北方和东方都在打仗,西边说不定也会出乱子,南边的大昭也需要更加警惕,可是,这件事难道就这么算了?她谋划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了,最后怎么能让那个人坐上皇位?当初在西域的时候,若不是他插一手,最后她怎么会失败? *** 叶霓裳带水镜月进了宫,不过,没有走多远就停了下来,道:“我就送到这里了。” 水镜月点头,“多谢。” 叶霓裳道:“什么时候再打一场?” 水镜月笑了笑,“听说长至节会很热闹,不如就定在那日?” 叶霓裳挑眉,右手握拳击出,“说定了。” 水镜月跟她碰拳,笑道:“一言为定。” 叶霓裳离开了,水镜月并没有急着去华椒殿,抱着九灵,带着那三个人去找萧凌云。 正在批阅奏折的萧凌云被人打扰还是很高兴的,扔了毛笔,从书桌旁走下来的时候脚步轻快,“阿月啊,有什么好玩的事?” 水镜月问道:“萧伦回来了,北方的战事应该也有消息了吧?” 萧凌云叹了口气,道:“是这事儿啊?”他说着又挑了挑眉,敲了敲手中的折扇,倾身问道:“着急了?” 水镜月冷眼看他,抬手把他的脑袋推远了些,顺带戳了两下,“说不说呢?你要跟我说什么军机不可泄露,我烧了你这破书房。” 萧凌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欢迎。” 水镜月嗤笑,“知道当皇帝累,为什么还要当?” 萧凌云耸了耸左边的肩膀,淡淡的笑了笑,“他们若是当了皇帝,一定会杀我。所以,我只有这么一个选择。不说这个了,听说你在宫外遇到些麻烦?” 水镜月摆手,道:“不过些小事。别岔开话题,北方到底什么情况?” 萧凌云想了想,道:“比较麻烦。这次他们的对手是白毛人,好像是因为北方的气候变冷了,白毛人想穿过瀚海,在草原寻找新的家园。萧伦回京之时,白毛人已经渡过了瀚海,那边是一马平川的草原,防守起来很困难,估计如今已经到阴山脚下了。” 水镜月道:“什么白毛人黑毛人,我想知道的是长庚现在如何。” 萧凌云笑了,道:“他跟观玉才到瀚海,还没有开战。若是有战报传来,我第一个通知你。” 水镜月点头,转身,挥了挥手,“走吧,带你去见三个人。” 萧凌云跟她出了书房,问道:“什么人?” 水镜月站在书房门口,抬手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三个黑衣人,“间夏,三河,简木。” 萧凌云眼中有些困惑,“我认识的,他们是长庚的人,从前我跟长庚之间的联络都是他们负责的。怎么了?” 水镜月道:“让他们进护卫队。” 萧凌云一愣。 水镜月道:“间夏可是幻海宫的护法,放在江湖上,他的武功也足够单独成立一个门派了。若不是长庚不喜欢让人跟着,你以为你这么好命?他们也是跟着你的,你还信不过不成?你若是不要,我就让他们回岭南了。” 萧凌云摆手,“当然不是。”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间夏面前,问道:“你们愿意留下来?” 间夏单膝跪地,低头,道:“愿意。” 萧凌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去护卫队报道吧。维耳,带他们过去。” 站在不远处的护卫小跑过来,躬身道:“是。” 间夏等人离开了。萧凌云转身看水镜月,问道:“我三弟去找过你了?” 水镜月挑眉,“你这句‘三弟’叫得可真溜。” 萧凌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不对,应该是很讨厌我。” 水镜月撇嘴,“我又不是我姐。” 萧凌云道:“谢谢。” 水镜月转身,摆手,“对我姐好点儿。” 第四百八十八章 囚徒 吃过午饭,水镜月拉着水镜花一起在御花园散步。 水镜花本想拒绝,水镜月伸手,闪电般的从她衣袖里掏出一条白巾,道:“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水镜花垂了眼眸,“对不起。” 水镜月叹了口气,帮她把白巾蒙在眼睛上,揉了揉她的脑袋,“傻不傻。” 天气越来越冷,还未到腊月,腊梅就已经开了。萧凌云至今未册立其他的嫔妃,后宫只皇后一人,但女官宫娥之类的还是很多的,御花园里还算热闹,时不时能看到笑闹的宫女。 水镜月能感觉到那些人投过来的异样的目光,有探究的,有嫉妒的,有鄙夷的,有不满的,有畏惧的,却很少有善意的。这让她有些不理解,在宫外的时候,她听到老百姓谈论帝后的情缘,都是赞颂的居多,而且,水镜花在民间的声誉很好,人们在谈到她的眼睛时顶多也就说一句可惜,叹一句可怜。为什么在宫里,却是这样一番情形呢? 水镜月正想着心思,突然听见水镜花叫了她一声,“阿月。” “嗯?”水镜月握了握她的手,偏头看她,“阿姐,什么事?” 水镜花问道:“你能教我武功吗?” “啊?”水镜月有些惊讶,“怎么突然想到学武了?” 水镜花沉默了会儿,道:“你以前说过,练武之人,看东西不是用眼睛去看的,而是用心眼去看的。还说心眼看到的比眼睛看到的东西更多,也更真实。” 水镜月微微一愣,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伸手抱了抱她,道:“阿姐,你现在快乐吗?” 水镜花淡淡的笑了,“我想,应该是快乐的。” 水镜月道:“你以前不会学琴,不想学武,最不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为了那个人,改变这么多,值得吗?” 水镜花脸上的笑容不减,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安静的幸福,道:“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要为他改变啊。从前不学琴,是因为没有时间,不学武,是因为阿月你会武。如今想学了,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想要为他再努力一点,让他不要因为我那么辛苦……” 水镜月问道:“即便,最后你变得不再是从前那个你,也没关系吗?” 水镜花拍了拍她的手,道:“阿月,改变并不都是坏事啊,我们每一天都在成长,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不一样,若是有一个人,能让你变得越来越好,不是很珍贵吗?可是,再如何变化,我都是你姐姐,不是吗?” 水镜月挽着她的胳膊,笑了,“阿姐出了一趟门,倒是学会教训我了。” 水镜花有午休的习惯,两人转了半个时辰便回去了。水镜月离开的时候,刘璎难得的跟了出来,说送她一程。 水镜月在华椒殿门口停了下来,转身看她,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刘璎道:“昨日宫宴之上,寿王妃提起给陛下选秀女的事,暗暗嘲讽大小姐的眼疾,说什么身有残缺之人不适合母仪天下之类的。” 水镜月皱了皱眉,“然后呢?” 刘璎道:“陛下罚寿王妃去崇光庙礼佛三个月。” 水镜月挑了挑眉,好像还比较满意。 刘璎道:“可大小姐回来之后心情很不好,今日一早就等着你来,一上午都闷闷不乐,最后还是陛下请叶将军来陪她说了会儿话,好容易才好了点儿。” 水镜月道:“阿姐的眼睛,我会想办法。” 刘璎咬牙,愤愤道:“你能想什么办法?把你的眼睛给大小姐吗?如今宫主不在,即便是我师父亲自操刀,也没有把握给你们做换眼手术?早知今日,当初为何要弄些小把戏,逼得大小姐离家出走?” 水镜月没有争辩,沉默了会儿,问道:“听说你把余柿火化了?” 刘璎脸色一僵,眼神更冷,“那并不代表我原谅你了。”她顿了顿,又道:“你若是能治好大小姐的眼睛,阿柿的事,我便不再计较。” 水镜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我只是想说一声恭喜。” 刘璎的呼吸渐渐粗重,咬了咬唇,眼睛有些湿润,道:“当年若不是你师父护着你,你以为宫主会放过你?若不是因为你那双眼睛还有些用处,你以为鬼医师父会饶了你?可是,我知道,你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不是?你觉得他该死,是不是?你从来都没有真心忏悔过!” 水镜月想了想,道:“从前我一直沉默,是因为我并不在乎你的想法。可如今,爹爹收了你当义女,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妹妹了。即便只是看在你陪了阿姐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该好好回答你这个问题。 对阿柿,我很抱歉。你说的不错,当年那件事,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我也并不无辜,所以无论你怎么报仇,我会接受,也会反抗。爹爹让我跪在灵隐寺的佛像前忏悔,我跪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并不后悔。事到如今,若是我曾后悔过,或许,也只是后悔那时候做事太过莽撞。若是如今的我,或许会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 “啪!” 刘璎抬手往她脸上扇过去,但这次水镜月没再让她得手,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道:“阿姐的眼睛我自会想法子,但,那与你无关。” 她说着,松开她的手腕,转身便走。 刘璎往前走了几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肯说?!有本事你告诉我啊?阿柿死了,十四年前就死了,他那时候才九岁,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能做什么?你杀了他,凭什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凭什么?!” 水镜月能听见刘璎的哭喊,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脚步,不急不缓的往宫外走去,若仔细看,会发现她每一步几乎都是相同的距离——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所有人都在问她,所有人都在告诉她,那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可是,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那年,她也不过六岁而已。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自己认识的人,自己曾当做家人的人。 有人以为她不说,是为了替余柿掩盖什么。可是,她知道,并不是那样的。她没有那么慈悲,她不说,只是因为不想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六岁的女孩,满脸污血的坐在血泊里,一身黑衣看不出血迹,却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身旁的尸体是熟悉的眉眼,睁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她很害怕,却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能死死的握着手中的刀,刺猬一样的防备着所有踏入她的领地里的人…… 这辈子,她杀了很多人,以后或许还会杀很多人。可是,只有那一次,她第一次杀人的场景,她拼了命的想要忘记…… 也是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么可怕,有多么危险。 余柿,是鬼医王七星的弟子。 他是第一个觊觎水镜月眼睛的人。 他是个孩子,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便会理所当然的想要得到手,无论有什么方法,不曾想过后果。天真,却残忍。 因为他,水镜月才更加认真的学习瞳术。鬼医王七星以为她是愧疚,是在弥补他失去弟子的伤痛。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害怕。 八岁那年,她的父亲第一次跟她说出“我要你的眼睛”这句话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是为了她姐姐,以为她父亲是因为余柿的事而责怪她,以为她的报应终于到来,她并不甘心,但那是她父亲,所以她不得不承受…… 她的姐姐曾在她们的父亲面前为她讨一个公道,问他:“阿月的眼睛再漂亮,也只是一双眼睛而已,能有什么危险?难道能用眼神杀人不成?” 当时,没有人回答她。而站在门外的水镜月,仰头看天的时候,不由流下了泪水——她的眼神,真的能杀人啊……这,就是她的原罪吗? 六岁那年,她杀死余柿的时候,终于明白,若是不能完美的掩饰自己是重瞳子的事实,她便永远无法离开她那间狗窝,无法走出师父的狐狸洞,无法离开灵隐山,无法走向自己向往的江湖…… 走出少咸宫的时候,水镜月仰头,看向冬日午后温暖的太阳,心想,如今的水镜花,面临的,就是跟从前的她相同的状况吧?若是无法掩饰她是白瞳子的事情,她即便走出了华椒殿,仍旧是得不到自由的吧? 第四百八十九章 赌局 回到百草堂,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水镜月便听见一阵嬉闹声,不由有些奇怪——百草堂就算生意再好,顾客再多,来的也都是治病的,怎么会如此欢乐? 她一只脚刚踏进屋子,抬眼看正在看医书的将离,问道:“怎么这么热闹?” 将离的脸色很糟糕,见是水镜月回来了,勉强按下了心中的不快,道:“林公子的朋友来了。” 后院的病房里,林泽半躺在床上,身边围了七八个公子哥,有两个坐在床上的似乎想拆开他脚上的绷带,两个坐在桌子上的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吃着鸭脖子,两个坐在窗台上的正磕着瓜子,还有个站在门口的,见到水镜月还吹了一声口哨—— “姑娘,过来一起玩?怎么蒙着脸啊?是长得太漂亮了还是长残了?摘下来给哥哥们看看?” 水镜月转身看她,一只手捋着九灵背上的毛,眯着眼睛笑,也不说话,直看得那公子哥尴尬的有些不知所措,差点就恼羞成怒了,却听她笑盈盈的问了一句:“想怎么玩?” 一屋子的公子哥早就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视线,每个人都感觉她刚刚盯着的是自己,尴尬的同时还觉得有些压抑,这会儿听她开口,都不由松了一口气。但没一会儿,他们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小姑娘面前露了怯,顿时又有些羞恼,但面对这一个笑盈盈的漂亮姑娘,一群人也不好发作…… 林泽在自己的哥们儿调笑水镜月的时候还有些幸灾乐祸,但看到水镜月的眼神的时候顿时想起这位姑奶奶不好惹,这会儿听到她开口,立马开口缓解气氛,道:“月姑娘回来了,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 他说着又给几人介绍道:“这位是月姑娘,是这家店老板的妹妹。” 店老板的妹妹? 百草堂的老板是什么人?全燕京城都知道。 刚刚那位吹口哨的公子哥脸色更加精彩了——他刚刚太调戏了皇后娘娘的妹妹!天,听说昨日寿王妃在宫宴上说了一句皇后娘娘的不是,便被罚去崇光庙念经……更远一点,曾经得罪那位盲眼神医的人,现在的光景可惨淡着呢…… 林泽轻咳了一声,无声的开口,朝水镜月做了几个嘴型——这几位家里也有姐妹想进宫的。 水镜月挑了挑眉——这是跟她开战?人多势众? 林泽又咳了一声,坐在他旁边的一人转头看他,“林泽,你嗓子不舒服啊?” 另一人道:“你伤得不是腿吗?老咳嗽什么?” 林泽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家的几位兄弟,道:“月姑娘的赌技,可比宝胜坊的老板还厉害,诸位,要不要见识见识?” 众人听得惊奇,“真的假的?” 林泽看向水镜月,问道:“月姑娘,玩一局?” 水镜月笑眯眯的点头,“没问题。不过,既然要赌,总要有赌注才行。” 林泽想起昨日的事,脸色僵了僵,抬手阻止道:“月姑娘,那个……行不通……” 水镜月没让他说完,道:“怎么?莫非各位出门没带银子?” “姑娘说得什么话?既然要赌,自然有赌注。” “就是,泽子,你打什么岔呢?哥儿几个还能占姑娘家的便宜不成?” 林泽有些懵——赌银子啊…… 水镜月朝院子里叫了一声:“宛童,你把骰子藏哪儿呢?” 宛童正在收捡药材,听言抬头,挠了挠脑袋,道:“那个……将离给扔了。刚刚他们玩了一局,将离生气了,所以……” 林泽道:“没事,我这儿还藏了一副。” 他说着,把背后的枕头拿出来,把手伸进枕芯里,皱着眉头摸了半晌,最后朝众人咧嘴一笑,扬手,十分得意的展示着夹在指缝间的骰子,“怎么样?厉害吧?” 一众人大笑,水镜月斜眼看他,“就这点儿出息。” 水镜月坐庄,取了一个白瓷碗当盖子,一边摇着,一边看众位,道:“我们换一种赌法。若是开豹子,我赢。其他的,就算你们赢,如何?” 这种规则对水镜月是吃亏的,众人觉得占了便宜,但占得也很心安理得。林泽知道她猜点数有一套,但摇骰子……武功好有用吗?昨日她虽摇出了一次十八点,但也不过是运气吧? 只是,让林泽丧气的是,水镜月的运气有些太好——一连八局,居然都是三个六点! 有人怀疑,“这骰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水镜月挑眉,“这可是林泽准备的。你要是怀疑,要不你来坐庄?” 林泽跟这群人一样输的,但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是个赌徒。其他人输了一点,会想要赢回来,输的太多了,会看出水镜月是个高手,再怎么都赢不回来,于是会放弃。但赌徒不一样,他越是输,越是想继续。 此刻,林泽的眼睛有些红了,抬手猛然一拍桌子,“再来!” 水镜月却突然停手了,弯着眼睛笑了,将白瓷碗放到一边,手中把玩了三颗骰子,慢悠悠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本姑娘赢了银子,心情不错,请诸位喝酒如何?” 一群人早就把身上的银子输光了,再输也不好跟家里人交待,这会儿听说不玩了,还有酒喝,立马叫好,完全不理会林泽的脸色有多难看。 水镜月挑眉,道:“不如这样,明晚,我请诸位去无音阁听曲,诸位觉得怎么样?” “无音阁?那可是燕京城最好的琴阁。” “可不是,老板娘就是秦将军的夫人吧?那可是个大美人。” “是燕京城最好的琴师,我以前有幸听她弹过一曲,实在是天籁之音。宫里的那些琴师跟她比,简直就是不堪入耳。” “不知道这次是否有幸听她弹一曲。” “人家如今可是将军夫人。” 水镜月听着几人议论,笑了笑,道:“明日,我请将军夫人到场弹一曲。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水镜月道:“诸位去琴阁,必须带一位女伴,最好是带上自家姐妹,陪将军夫人说说话。要不然,众位一群男子,将军夫人一个女子怎么好现身?明日就当做是将军夫人指导诸位妹妹的琴技,如何?” 水镜月这话说的有些傲气,但琴绝的琴,就如同水镜花的医术,在燕京城是公认的第一,就连宫中的琴师都曾向她请教。在燕京城,即便是名门贵族的女子,能得到她的指点也是很不容易的。而且,她如今的身份,也担得起各位大家小姐的老师。 众位听到这番话,高高兴兴的散场了。 当然,有一个人不高兴—— 林泽的赌兴上来的,水镜月却突然不赌了,还把所有人都赶走了,他现在手痒痒,但最后一副骰子在水镜月手中!他现在很想出门找一家赌场,可是,将离就在门外守着,若是他敢出去,将离能把他的腿打折了再接起来! 水镜月看着他那憋红眼的模样,笑盈盈的扔着骰子玩,道:“明日听琴喝酒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乖,慢慢养伤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她朝九灵招了招手,转身出了门,将手中的骰子扔给将离,道:“扔了多可惜。拿来逗小狗,多有趣。” *** 从百草堂出来之后,水镜月去了一趟秦府,仍旧没有走正门,翻墙的时候正好见到琴绝对着那张绝弦琴发呆。 “琴绝姐,想什么呢?” 琴绝抬眼看她,有些不好意思,恼怒道:“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走正门?” 水镜月嬉皮笑脸的坐过去,道:“听过昨日的宫宴出了状况?” 琴绝道:“放心,有我在,还有陛下在,不会让你姐姐受欺负的。皇后娘娘现在如何了?” 水镜月道:“还好。她的眼睛,终究是个隐患。” 琴绝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皇后娘娘毕竟是月姑娘的姐姐,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看,昨日即便陛下不出面,寿王妃也不是皇后娘娘的对手。” 水镜月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琴绝笑了笑,道:“寿王妃在席间弹了一支曲子,想请皇后娘娘也弹一曲,说什么听说娘娘德艺双馨,简直是胡扯,燕京城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最高明的是医术?” “然后呢?” 琴绝挑眉,“陛下说,皇后娘娘的曲子,自然是只能弹给他一人听,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听得?” 水镜月笑了笑,“这还差不多。” 琴绝道:“不过,即便真要弹,寿王妃也是自取其辱。” 水镜月自然知道这段时间她姐姐都在学琴,不过,听到这句话还是有些意外,问道:“阿姐还琴艺上很有天赋?” 琴绝摇头,“跟天赋无关。皇后似乎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这几日都在练同一支曲子。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模仿能力也不错,如今已经能弹出八九分的味道了。” 水镜月这才知道,她姐姐学琴并不是一时兴起。她并如何不开心,道:“看来,阿姐这些年,真的受了不少苦。” 在水镜月心中,水镜花从来都是清澈如西湖碧水,从来不会对人有防备之心。若不是经历了苦难,如何能学会防范于未然。 琴绝拍了拍她的手,道:“也不算是坏事,人总是要长大。寿王妃不足为虑,阿月,过两日便是长至节了。如今很多世家都盯着长至节,那日会有很多世家女参加比赛。那些人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家女儿送进宫,如今后宫只你姐姐一人,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因为事关后宫,昨日萧伦提出请皇后娘娘同行,是很合理的要求。而且,我看陛下的意思,原本就想带皇后一起的。” 水镜月点头,“我明白了。” 琴绝道:“皇帝带着皇后一起去狩猎,是表达重视和喜爱的一种方式。” 水镜月笑了,道:“放心啦,我姐既然认定了他,我做妹妹的总不好做坏人。不说这个了,琴绝姐,有件事请你帮忙。” 第四百九十章 情敌 第二日一早,水镜月是被吵醒的。 “为什么我要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自己的哥哥腿断了?哦,你的腿没断,要不要我现在给你打断?这么多天了,为什么不回家?” 她听着这一声声抱怨,把脑袋埋进被窝里,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心道,住在药店里,每日里还能过得如此热闹,也实在是不容易。 她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窗放九灵出去。院子里将离正在淘米,宛童正在削红薯,看来今早是吃红薯粥了。 院子的另一边是林泽的住所,也是吵闹的源头—— “为什么偏偏要住进这家药店?你明明知道我喜欢陛下,明明知道这家店是她的,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养伤?” 那边房间的门开着,水镜月抬眼看过去,正想着“这声音还挺好听,用来骂人实在可惜了些”的时候,正好一只手推开了窗户,露出一张脸—— 那是一个女孩子,看上去十七八岁,柳叶眉,大眼睛,圆圆的包子脸,长得很是可爱。此刻她正鼓着腮帮子生气,显得更加可爱。 清早看到如此可爱的女孩子,水镜月觉得心情不错,被她吵醒的起床气也没了。虽然她从刚刚的谈话中已经听出来,这十分可爱的女孩子正是林泽那个准备入宫的妹妹,虽然这女孩子刚刚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但水镜月觉得,自己无法对她生气。 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萧凌云对着如此可爱的女孩子居然也下得了手,真是禽兽不如。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能跳进后宫那种泥涡呢?绝对不行! 女孩子推开窗户看到水镜月的时候也是一愣,心道,好漂亮的眼睛! 水镜月弯着眼睛笑了,挥了挥手,“你好,你是林泽的妹妹?我叫阿月,你叫什么名字?”语气很想哄小孩子。 “林漓。” 林漓眨了眨眼,感觉自己还有些迷糊。 水镜月却是微微一愣,随即笑了,“阿漓?” 林漓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感觉有些不解——这个名字很奇怪吗? 水镜月道:“留下来一起吃早饭吧,将离的厨艺很不错哦。” “月姑娘!”林泽听到这话感觉有些不妙,差点从床上滚下来,急急道,“你要对她下手,我跟你拼命!” “噗。”水镜月不由好笑,道:“我不过留她吃顿饭,你着什么急?”她说着从窗户翻出来,三两步走到对面的窗口,抬手捏了捏那张包子脸,“手感真不错。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我可舍不得动手。”她说着又伸出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搓了搓…… 林漓微微皱了眉——她不喜欢旁人捏自己的脸,不过,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没想躲开…… 九灵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趴在水镜月的肩上,歪着脑袋打量着那张呆呆的包子脸,舔了舔爪子,然后“喵~”地叫了一声…… “好可爱!”林漓一把扑过来,却忘了自己是在窗口不是在门口,一脑门撞到窗楣上,疼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一张包子脸皱皱的,很是可怜。 水镜月这时候很是缺德的笑了出来,见小姑娘幽怨的看过来,连忙正色道:“我去给你找药膏。” 这么多天,水镜月对林家也有些了解。林家在士族中的地位很高,跟萧家在军方的力量有得一拼,不过,林家如今的当家,也就是林泽的父亲,林朝西,是站在皇帝这边的。让水镜月颇为意外的是,林朝西并不是在萧凌云当了皇帝之后才站在他这边的,而是少数几个在萧凌云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在暗地里帮助他的臣子。这样一位老臣,萧凌云必定是会重用的。他的女儿若是想入宫,皇帝还真不好拒绝。 听宛童说,林漓跟水镜花从前也是认识的。两人原本是好朋友,林漓一直把水镜花当做姐姐,但后来在百草堂里见到萧凌云,觉得水镜花背叛了她,便再没来过这里了。 宛童觉得很可惜,说:“师父很喜欢她呢。” 将离却说:“见色忘友,有什么好可惜的?真是,当初她生病的时候,若不是师父没日没夜的照顾她,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最后,几人坐在饭桌上的时候,气氛有些尴尬。宛童和将离并不欢迎林漓,但她是病人的家属,总不好赶她出门。将离草草的吃完了,盛了粥说给林泽送过去。 而林漓吃着红薯粥的时候还觉得有些迷糊——她今日原本是来带自家哥哥回家,怎么就跟店里的两个死小孩一起吃饭了呢? 水镜月给林漓夹菜,道:“阿漓,等会儿我约了我姐姐去骑马,你要不要一起?” “骑马?”林漓眼睛一亮,“好啊,长至节快到了,我这几天正在练习骑射呢。” 水镜月笑了,“是吗?本姑娘的骑射功夫很不错哦,要不要我教你?” 林漓撇了撇嘴,道:“我可是从八岁就开始骑马了,可不见得比你差。” 吃了早饭,水镜月把阿离牵了出来,九灵十分熟练的跳到马背上,威风凛凛的在马背上站了会儿,大概觉得风太大,空气太冷,打了个呵欠,又钻进猫包里去了。 林漓在一旁看得眼睛直冒星星,拉着水镜月的衣袖,道:“好可爱!这马儿也好漂亮!卖给我好不好?” 水镜月抬手拍她脑门,道:“不卖。” 林漓捂着脑门,有些委屈,“不卖就不卖,打我做什么?” 水镜月上了马背,朝她伸手。林漓想了会儿,把手给她,翻身上了马背,坐在水镜月的背后,一边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林泽,道:“哥,你好好养伤,爹爹不许我接你回家,这事儿我们都没敢告诉娘亲,我晚点儿再来……看你!” 她话没说完,水镜月就踢了踢阿离的肚子,马儿迎着风就跑远了。 林泽杵着拐杖站在门口,一脸的灰败——他妹妹居然就这么被人给骗走了?!那丫头知道她要去见的是什么人么? 宛童眨了眼睛,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林公子,贪狼叔叔常说,月姑姑是能创造奇迹的人,说不定,林小姐跟师父能和好呢。” 林泽仰头望天——情敌相见?还是姐妹相见?或者是见心上人?虽然复杂了些,好像是挺有趣……个鬼啊!那可是林家的宝贝女儿,若是出了事,老爷子铁定真打断他的腿! 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大概因为天气太冷,街道上的人不算太多,不过,燕京城内无事不得骑快马,所以,阿离跑得并不快,只能算是在散步。 林漓坐在马背上东张西望,一点都不老实,一边问道:“月姐姐,你是江湖人吗?从中原来的?” 水镜月点头,“嗯。” 林漓似乎有些向往,问道:“中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水镜月笑了笑,道:“这个问题我可答不出来。等什么时候你去中原玩,我请你喝酒,如何?” 林漓笑着点头,“好啊。听说云国跟大昭议和之后,很多云国人去了大昭,我也很想去看看,不过,爹爹不许……”她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明显低落下来。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城西了,抬眼便能看到前面的皇家护卫队的训练场,林漓眨了眨眼,问道:“月姐姐,我们……不是要在这里骑马吧?” 水镜月点头,“有什么问题?” 林漓道:“这里是皇家护卫队的训练场,也是军营。没有陛下的允许,谁敢在这里骑马啊?”她说着似乎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不由皱了眉。 就在这时候,前面传来一个声音—— “阿月来了……哎,你慢点儿。” “阿月,是你吗?” 训练场的门口站了几个人,最前面的是一对男女—— 正是萧凌云和水镜花。 萧凌云穿了一身黑色便服,是他在中原行走时的装扮。水镜花穿了一身湖水蓝的骑马装,看着很是爽利,只是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纱,有些看不清楚。 两人在门口等了许久,过了时辰没见到水镜月,水镜花有些着急,刚刚还让阿武去找,这会儿听到萧凌云说水镜月来了,不管不顾的就往马蹄声的方向冲过去,差点没被前面的石子绊倒,幸亏萧凌云一直看顾着,一把抱住她,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番,问道:“有事没?” 若是平日里,水镜花被他这般大庭广众的抱着,定然会害羞,但此刻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反倒觉得这个怀抱很安全。她摇了摇头,伸手把他的衣袖抓紧了些,像是被吓到了。 水镜月下了马,看到这情形不由笑了,道:“我怎么觉得我站这儿有些多余?” 水镜花不由有些脸红,刚想松开手,不料萧凌云反倒握住了她的手,挑衅般的扬了扬,道:“不服气啊?阿月,如今你姐姐可是我的人。” 水镜月挑眉:“我要是抢呢?” 萧凌云眼神一凛,“你敢抢,我就敢追。” 水镜月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摆了摆手,道:“被整天喊打喊杀的,多没意思?放心啦,若是有一天我带她离开,定然是她主动要求我带她走。” 萧凌云搂着水镜花,“好不容易抢到手的,我可不会给你那个机会。” 水镜月摆了摆手,有些嫌恶的看了他一眼,道:“真没想到,你谈情说爱的时候居然是这种风格。” 水镜花听两人说得越来越离谱,不由抬手打了萧凌云一下,十分无力的瞪了水镜月一眼,道:“瞎说什么呢?今天可是来学骑马的,还不进去?” 坐在马背上的林漓有些呆愣。从见到这两人的时候开始,她的目光就一直在他们身上,可是,这两人,无论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水镜花是真看不见,那萧凌云呢?是没看到,还是刻意的忽略? 水镜月转身看林漓,道:“阿漓,下来了。” 林漓木偶般的转着脑袋,看她的眼神有些冷,“你骗我。” 水镜月耸了耸肩,“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林漓道:“我不知道你姐姐就是她!” 水镜月道:“你也没问过。” 林漓瞪着她,居高临下的,却觉得自己此刻卑微到了尘埃里,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下来。 “是阿漓吗?”水镜花原本已经跟萧凌云进去了,听见声音又转了身,看着这边,试探着问了一句,“阿漓,是你吗?” 萧凌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道:“是林漓,她来看你来了。” 水镜月伸手,看向林漓,道:“怕了?” 林漓咬牙,拍开了她的手,翻身下马,道:“谁怕谁?” 第四百九十一章 草场 水镜宫的方圆山庄也是会开武术课程的,不为别的,就只为了强身健体,或者行走江湖的时候有个防身的本事。水镜花不会武功,但骑马射箭也是会的。不过,她要参加长至节,到时候有骑射比赛,指不定被逼着下场比一场,所以,她想学着蒙着眼睛骑马。 萧凌云觉得,若是到时真有人不长眼要挑战皇后娘娘,他作为皇帝定然不会答应。即便那个人是萧伦,他也不会让水镜花被人欺负。他之所以答应水镜花出来骑马,主要是看她最近呆在宫里有些闷,想让她出来放松一下。 其实萧凌云的想法,水镜花也是知道的。她也相信,有他在,她会很安全,就像昨晚一样。可是,她不想什么事都依靠他,让她显得很软弱,很无能。他是皇帝,有那么多事需要忙,云国还在打仗,与大昭的和约不知道会不会被撕毁……她想为他分担点儿,至少,不让他为她太操心。 按水镜月的说法,这两人就是在用如此麻烦如此折腾人的方式秀恩爱。 只是,今日的骑马教学出了意外,原因自然是林漓的加入。草场上气氛跟想象中差别太大,场面有些不受控制,谁也无法预料结局会往哪个方向走。 刚进入训练场的时候,林漓就给帝后行了礼,虽然那一声“皇后娘娘”叫得有些别扭,但行礼的时候也还算恭敬得体。却不料,她刚刚福下身,水镜月突然上前,一把将人拉起来,笑嘻嘻道:“今天这里可没有陛下,没有皇后,所以你也不用行礼了。今日我们来这里是教我姐骑马的,我是老师,我姐是学生,萧凌云是陪练。阿漓,你也跟我姐一起学?” 她这话说的太过无礼,也太大胆。林漓跟萧凌云从小就认识,却也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所以,听到这话有些惊讶,转眼看到皇帝陛下一点都不在意,还点着头应承,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最后水镜月问到她,她扭着脸不理人,似乎还在生气。 水镜月也不介意,笑盈盈道:“不服气啊?要不然,我们来比一场,谁赢了谁当老师,输了的乖乖当学生,如何?” 林漓似乎有些兴致了,点头答应了,“好。” 水镜月把阿离交给水镜花,道:“阿离很乖的,这几天你让它熟悉熟悉你的味道,长至节那日,你骑着它,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她说着转头看萧凌云,一边摸着阿离的脖子,道:“阿离等闲不让人骑的,便宜你了。” 林漓在一旁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皱着眉头鼓着腮帮子,道:“它叫阿离?” 水镜月笑了,道:“巧合,不一样的,它是离开的离。” 林漓皱眉,道:“改名字!” 水镜月道:“为什么不是你改名字?” 林漓噎了噎,不作声了,就只拿眼睛瞪着她。 水镜月道:“要不然,谁输了谁改?” 林漓点头,“一言为定。” 如此,今日的训练场上,一边是萧凌云带着水镜花骑着白马遛着弯,一边是水镜月与林漓如火如荼的比着赛。 云国尚武,一般的贵族女儿都会学骑射,每年的长至节都会有骑射比赛。林漓的骑射的确不错,不过,再怎么好,也不是水镜月的对手。所以,说是比赛,其实是水镜月单方面的在虐林漓。 水镜花看不见,萧凌云便把那边的情形说给她听,不过就是两人又比了什么,比的是第几场,林漓又输了几场,这次又比上次输得更惨之类的。 水镜花有些担心,道:“阿漓一向心高气傲,会不会受不了?” 这会儿水镜花一个人骑在马背上练习,萧凌云在一旁帮着牵着缰绳,道:“我倒觉得,阿月把她的斗志都给激发出来了。林漓虽然每次都输,而且每次都输得比上一次更惨,但她每一次也都在进步。阿月也不单纯在欺负她,在比赛的过程中,她也有在教她很多东西。” 他说着翻身上了马,坐在水镜花身后,道:“阿月做事有分寸的,别担心她们了,这里很大的,我带你四处转转。” 两人离开的时候,水镜月和林漓正在比试射箭。那边马蹄声刚走远,这边林漓手中的弓箭就放了下来。她转身看着那马蹄溅起的泥土,不由蹲下身去,抱着膝盖,哽咽着哭了起来—— 她之所以答应水镜月比赛,其实更多的是想让他看看,想告诉他她已经长大了,她很优秀,她比那个人强……可是,他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她并不觉得他在看她,他的目光根本就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他的眼睛里一直都只有那一个人…… 林漓哭了很久,到最后哭得没有力气了,终于停了下来。 水镜月并没有安慰她,在她哭泣的时候,她一直在安静的射箭,一支箭一支箭的射着,不变的节奏,每一支箭射出去的动作都完全相同,时间也完全相同,就像机械一般。等到她停止哭泣的时候,她取了一支箭,送到她面前,道:“要继续吗?” 林漓仰头看她,接过那支箭,擦了擦眼泪,拉弓射箭—— 这一箭射得有些太偏,脱了靶。 不过,林漓并没有停下来,反倒不停的射了起来,直到把所有的箭都射出去了,筋疲力尽了才停了下来。她扔了弓,直接躺倒在草地上,仰头看天空中的白云,突然大叫了一声,然后笑了,“真傻啊。” 水镜月低头看她,问道:“还要不要比?” 林漓摇头。 水镜月道:“认输了?” 林漓道:“早就输了?” 水镜月笑了,道:“既然认输了,那我这个做老师的,便教你一招。看好了。” 她往前伸手,五指一根根的回旋收起,仿若想要抓起一道风,然后她举着弓,拉开弓弦,眼睛看着对面的箭靶…… 林漓原本有些兴致缺缺,看到这一幕却不由有些惊讶,从地上爬了起来,道:“没有箭。” 她话音刚落,水镜月便松开了弓弦—— 空气中仿若有一条无形的箭道,气流如同箭矢般的从中穿过,“咚”地一声射在箭靶上,穿过红心,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有风声吹过。 林漓呆愣半晌,转头看她,“无形之箭?” 水镜月笑盈盈的看她,“想不想学?” 林漓眨了眨眼,“你肯教我?” 水镜月点头,“刚刚不是说了吗?你既然认输,今日我便是你的老师,你若想学,我自然会教你。” 林漓咧嘴笑了,“我想学。”她突然想起件事,皱着鼻子,道:“我不要改名字。” “行了,不过玩笑而已。”水镜月笑了,把弓扔给她,道:“射给我看看。” 林漓听说不用改名字,似乎松了一口气,接了弓却有些困惑,歪了歪脑袋,“怎么射?” 水镜月道:“我刚刚不是射给你看了?” 林漓想了想,举弓,拉弦,同时体内真气流转,集中在手指上—— “砰!” “哇!疼!” 她捂着耳朵蹲下,一双眼睛眨巴着,泪眼汪汪的。刚刚她手中的真气还未形成,弓弦立马就断了,弹在耳朵上,立马出现一道红痕。 水镜月叹了口气,道:“这么没天赋啊。” 林漓抬眼,十分不满的瞪她,“在学院里,我的箭术可是第一名。你说好要教我的,却什么都不教,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射?内力在手中凝结,当做箭发射出去,可是,我对内力的控制不够。这跟箭术有什么关系?” 水镜月抬手敲她脑门,道:“谁跟你说射得是内力了?我再给你示范一次,把眼泪擦干净,这次好好看清楚。” “哦。”林漓站起来,看着她拉弓,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替你姐姐补偿我?” 水镜月偏头看她,问道:“我姐姐欠你什么吗?” 林漓好好想了想,摇头,“没有。说起来,她还救过我的命。那你为什么教我?无形之箭,我听说,只有当年的秦晔将军才能射出来。这种绝学,一般都是不外传的吧?” 水镜月道:“看你长得可爱。” 林漓愣了愣。 水镜月转头看前方,道:“发什么呆?仔细看,用心看。射箭这种事,重要的是感觉,有时候天赋和悟性比努力更加重要。我跟你说再多,都不如你亲自感受,自己领悟得到的东西有用……” 第四百九十二章 琴阁 无音阁是琴绝来燕京之后开的一家琴阁,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教授琴艺,聊以安身。 琴绝嫁人之后,便将这家琴阁交给了曾经的侍女微雨。 今晚的无音阁很热闹。 水镜月在这里请客,请的人都是林泽的朋友,还有他们的姐妹。水镜月在听微雨介绍之后,才知道这群人的来历是真不简单。当初跟她打赌的那八个人,除了林泽之后,另外七个,有三个人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一人的父亲是大理寺卿,一人的父亲是御史,还有两个人的哥哥是武将,一个在赤云营,一个在轻云营。 不过,水镜月今晚的目标并不是这群公子哥,而是他们带来的七个女子。 虽然她们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弹琴,但能听传说中的燕京第一琴师弹一曲,加上这位琴师的身份特殊,请客的人身份更加特殊,她们没有理由不来。 这群女子都是会参加长至节的,也就是都是有意进入少咸宫的。很多人都在猜测,皇后的妹妹,在长至节之前宴请这些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选妃之事,皇后有很大的发言权。如今皇帝刚刚登基,政务繁忙,把这件事完全交给皇后负责也是可能的。所以,无论是这群姑娘,还是他们的家族,对这次宴会都很重视。 皇后娘娘跟秦夫人是好友,这件事会不会是皇后的意思? 秦夫人是代替皇后娘娘来考察的,还是说皇后娘娘其实也在呢? 不过,这些猜测都是误会。 这次宴会只是水镜月一时兴起、灵机一动想到的计划,皇后完全不知情。水镜月在将今晚的计划告诉琴绝之时,还特地叮嘱道:“这件事千万别告诉我姐。” 琴绝道:“这件事闹大了,她迟早会知道。” 水镜月认真道:“绝对不能让她知道,想尽一切办法瞒过去。” 琴绝道:“皇上那儿呢?” 水镜月冷哼一声,道:“这原本就是他该做的事,我在帮我姐,就是在帮他,他要敢有意见试试。” 琴绝掩嘴而笑,“其实,你早就认了这个姐夫吧。” 水镜月的计划很简单。 这次宴会,琴绝的琴只是诱饵,水镜月其实是想在燕京推广一个东西,一种药水—— 子夜珍珠水。 唐门的子夜珍珠水,由千毒圣手唐紫英研制,是用来美容的“神药”,能让人皮肤变得更白,如同珍珠一般。不过,服用过这种药水之后,会有些畏光。 因为制作工艺、原材料等各种原因,唐门每年出产的子夜珍珠水并不多,所以价格很高,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不过,因为这药水神奇的功效,大昭朝很多名门贵族的女子都知道这种药水。 云国人的审美观跟大昭类似,女子都是以白为美。但是,因为气候、水土、种族等各种原因,云国人普遍比中原女子,尤其是江南女子,要黑一些。 此刻坐在无音阁里听曲的姑娘也不例外。 这群姑娘马上就要去参加长至节,不过,赢得长至节的骑射比赛并不一定就能拿到入宫的资格。 长至节并不是正规的选秀途径,之所以会安排这次选秀,只是大臣们觉得后宫太空虚,而云国最近正处在战乱之中,选秀最早也要等到北方战事稳定,那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这次选秀并没有什么标准。只是各家把自家的闺女带去参加长至节的冬猎,若是有幸被皇帝看上,即便输了比赛,或者完全不会骑射,也没有问题。若是皇帝不喜欢的女子,即便是赢得比赛的头筹,那也没戏。 当然,并不是所有参加长至节的女子都想入宫的,比如说萧暮雪。 所以,很大程度上,谁能在长至节被选入宫,靠的是眼缘,或者说缘分。 长至节上的人很多,如何能吸引皇帝的注意,如何让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久一点,就是众位姑娘需要考虑的事情。在骑射比赛中表现突出,自然能吸引皇帝的注意,但是,并不是每个女子的骑射本领都那么突出。即便骑射技术好,容貌输了一筹,很可能也就全盘皆输。 她们的出身都差不多,大多都有拿得出手的才艺,最后比的,其实仍旧是容貌。 她们在知道有子夜珍珠水这种东西之后,会如何选择呢? 水镜月相信,总有人会禁不住诱惑。 无音阁推销子夜珍珠水,自然不会跟街头卖狗皮膏药似的跑嘴炮。琴绝安排了阁中最白的女子在现场表演,那女子是西域人,皮肤天生较一般人白皙。她刚出现,首先引起的是在座几位公子哥的注意,没一会儿便问起她的皮肤……琴姬并没有当众说出子夜珍珠水,只淡淡一笑说是不传之秘。各位姑娘不好当众追问,这几句不咸不淡的问话只是这场宴会中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人遗忘,尤其是在琴绝出场之后,但是,事后定然会有人调查…… 今日参加宴会的姑娘最终会知道子夜珍珠水,也会知道它有什么副作用,会知道子夜珍珠水是有解药的,若是只服用一次,及时解毒之后,对身体的伤害并不大。 ——子夜珍珠水的副作用,水镜宫在很多年前就做过说明,并不是什么秘密。水镜宫的百草堂有解药,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只要有一个人禁不起诱惑,定然会有第二个。 唐门的子夜珍珠水并没有传至云国,水镜月这时候想从中原弄来子夜珍珠水也是不可能的。不过,长庚曾研究过子夜珍珠水的配方。当时他自然不是亲自研究的,而是让幻海宫研究的。幻海宫在用毒方面并不比唐门差,而如今,间夏就在燕京……子夜珍珠水,水镜月早两日便让他们备好了。 当然,水镜月的目的并不是要赚钱,更不是为了帮唐门赚钱。 子夜珍珠水能让身体的很多部位变白,包括眼睛。没有谁会买下让眼珠子白化的子夜珍珠水,但,买的人多了,会出现意外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不要多,一两个就可以。 在那之后,宛童和将离会替她们解毒。 水镜月想做的,是让燕京人知道白瞳这件事,熟悉白瞳,习惯白瞳,不会对白瞳产生恐慌,看到白瞳的时候不会联想到“妖女”之类的词……如此,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找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娘娘的眼睛不寻常,编个故事就很容易糊弄过去了。 水镜月的这个计划并不光明。按理说,等到事情的最后,只要让所有服用过子夜珍珠水的女子都服下解药,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就能消除。但是,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 只要知道,以后就会有人继续服用。 子夜珍珠水虽不是致命的毒药,但服用次数过多,对身体还是有很大影响的,就如不久前才去世的大昭太后。 或许,唯一庆幸的是,子夜珍珠水真的很稀有。 水镜月做这件事并不觉得愧疚——那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所有人在买下子夜珍珠水的时候,都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她们买下了,服用了,只说明,她们想要换取自己觉得更加重要的东西。 但水镜花不一样,她是医者,用医药来害人,她做不出来。 这也是水镜月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水镜花的原因。 第四百九十三章 玩笑 第二天一早,水镜月仍旧是被吵醒的,吵醒她的人仍旧是林漓。只不过,这次林漓不是来找林泽的,而是来找她的。 水镜月刚打开房门,林漓就凑了过来,甜腻腻的叫了一声:“月姐姐。” 水镜月抬手捏了捏她那肉嘟嘟的包子脸,笑了下,“阿漓啊,什么事?” 林漓皱了眉揉了揉脸蛋,道:“你今天会继续教我射箭的吧?” 水镜月打了个呵欠,道:“昨天不是已经教过了?” 林漓道:“昨天你只射了三箭就走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道:“射了三箭还不够?不是跟你说了吗?要自己领悟。乖啊,姐姐今天有事,没空陪你玩。” 她说着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身便出门了。 宛童在她身后问道:“月姑姑,不吃早饭吗?” 水镜月摆了摆手,“出去吃。” 水镜月说出去吃,就是进宫里去找水镜花一起吃。今日是尚家军的使者来燕京的日子,皇帝会比较忙,早朝的时间估计会比较长。吃完早饭之后,水镜花还要学骑马,她要去看着点儿才行。 练习骑马的地方仍旧在护卫队的训练场。 阿离很有灵性,水镜花跟它熟悉了之后,已经能骑得很好了。 两人没练习多久,水镜月发现营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她仔细听了听,发现是林漓追来了,被营门口的将士拦下来了。 水镜月把她接了进来,道:“自己练习。” 林漓乖乖的应了,走到靶场,拿起弓来练习。 快到中午的时候,水镜花准备回宫了。林漓仍旧在练习,水镜月走到她身边,问道:“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 林漓微微愣了愣,回头看了水镜花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水镜月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早点回去。” 林漓点了点头。 等到水镜月和水镜花走远的时候,林漓却又突然追上来,拦在两人跟前,看着水镜花,憋了半晌,道:“皇后娘娘,我以后还能叫你一声无影姐姐吗?” ——花无影,是水镜花在燕京城的化名。 水镜花伸手去拉她的手,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林漓也笑了,转身跑了。她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挥手,大声喊道:“我好像不喜欢他了。” 水镜花眼睛上的白纱微微湿润,嘴角露出笑容,“谢谢你,阿月。” 水镜月一手牵着阿离,一手挽着她的胳膊,笑道:“有什么好谢的?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进宫了多可惜。” 两人回到华椒殿的时候,萧凌云也在。他见到两人回来了,当头一句就道:“阿月,云上军的战报传来了,长庚出事了。” 水镜月一愣,转身便走,黑影一闪,眨眼间就消失了。 水镜花只感觉身边吹过一阵风,刚刚还在身边的人就不见了。她也有些着急,往前伸手,“陛下,阿月去哪儿呢?她不会直接跑战场上去了吧?” 萧凌云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放心,不会有事的。”他说着便吩咐下去让传膳。 饭菜上来之后,萧凌云拉着水镜花坐下,道:“别担心。云上军没事,长庚也没事,我就是故意支走阿月的……” 他话还未说完,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哦?是吗?请问皇帝陛下,您老想让我去战场上做什么呢?” 萧凌云的手顿了顿,面色微僵,抬头的时候却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道:“阿月说得什么话?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回来的正好,饭菜刚刚上来,过来坐。” “只是开玩笑?” “嗯。” “云上军的战报呢?给我看。” “这才几天?还没送到呢。” 水镜花抬手打了萧凌云一下,“这种玩笑能乱开么?阿月,快进来,坐阿姐身边。” 水镜月垂眸,舒了一口气,随即睁开眼睛,摆了摆手,道:“算了,我就不在这儿吃了。” 她正准备走得时候,萧凌云却出言道:“阿月,我跟你道歉,进来坐吧。晚点儿我找你有点儿事。” 水镜月瞪了他一眼,道:“刚刚才耍了我,又什么事?” 萧凌云讪笑道:“先吃饭,等会儿带你去见一个人。” 一旁水镜花也在劝,水镜月只好坐了下来,只是,她这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一方面,因为萧凌云刚刚的话,她难免会想起某个人……刚刚萧凌云的话真的只是玩笑吗?等阿姐的事解决了,不,长至节过后,就去瀚海找他…… 另一方面,她也是在想萧凌云找她什么事。是子夜珍珠水的事被发现了吗?她原本还有些心虚,但刚刚被耍了一顿,这会儿倒是有些大义凛然的味道。或者是尚家军使者的事?来的会是什么人呢?尚在飞有没有去找昭阳?大昭若是真的跟云国开战,她跟水镜花该怎么办? 萧凌云想让水镜月见什么人呢? 吃过午饭之后,萧凌云带着水镜月往少咸宫北方去了,身边没有带侍卫。在转入一条围墙高高的宫道里,他突然开口道:“她经常迷路,出了门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这座宫殿太大,她一个人不敢乱走,没有人陪着就不敢走出华椒殿。” 水镜月知道她说的是她的姐姐,不由笑了起来——在水镜宫的时候,从镜花阁到花前月下楼那段路,她走了十多年,都能迷路呢。说起来,路痴这点……她跟她们那个哥哥,倒是很像…… 萧凌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她跟你一点都不像。” 水镜月很好奇,道:“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听过不少版本,什么英雄救美神医救世之类的,说的天花乱坠的。问阿姐,她也不说。” 萧凌云沉默了会儿,道:“她受了很多苦。” 萧凌云讲了他们认识的过程,讲的很简单,声音很平静,却跟水镜月认识的那个萧凌云不大一样…… 两人从北边的一个侧门出了宫,萧凌云道:“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相信,我会好好待她。” 水镜月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萧凌云笑了,“燕京可是我的地盘。” 水镜月耸了耸肩,“这么多年,她仍旧不敢摘下眼罩,便是你的失败。” 萧凌云道:“所以,我谢谢你。这件事我问过间夏了,接下来的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就成。” “没问题。”她说着转头看了看四周的情况,道:“真没想到少咸宫附近还有这种地方。你不是说要带我见一个人,这荒郊野岭的,什么人住在这里?” 萧凌云伸手指了指前方的山道:“马上就到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陵墓 这里是少咸宫的后山,算是燕山的一部分,这座山很特殊,因为山上葬着一个人—— 秦晔。 他的墓地很大。 在安放棺椁的地下室里,水镜月看到了一件熟悉的红衣—— 阴阳棺。 并没有穿在秦晔的身上,而是被挂在旁边的一根石柱上。 水镜月有些惊讶,心念百转,想通了很多事—— 当年,长庚从闲云岛逃出来的时候,第一个遇到的人,是萧凌云吗?只是,他用这件红衣,换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萧凌云躬身拜了三拜,然后抬头,看着那座高台之上的棺木,道:“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吧?你知道他为什么必须死吗?” 水镜月挑眉:“功高震主?千年不变的故事。” 萧凌云笑得有些苦涩,点头道:“是。我母亲,是秦晔的妹妹。秦晔也是我舅舅,他娶的,是我祖父最喜欢的女儿。在云国,公主也是有继承皇位的权利的。这才是秦晔不得不死的原因……” 他顿了顿,挑着嘴角,“也是那么多人想要杀我的原因。” 水镜月问道:“那时候,你只有十岁吧?” 萧凌云偏头看她,笑了一下,道:“我今日带你来这里,不是跟你讲秦晔的,也不是求得原谅。你又不是观玉……退一步讲,即便站在这里的是观玉,我也不会为自己辩解。” 水镜月道:“那你带我来做什么?把阴阳棺还给我?” 萧凌云摸了摸下巴,当做没听见后一句,道:“告诉你一些关于长庚的事?怎么样,有兴趣吧?” 水镜月眨眼,“洗耳恭听。” 萧凌云跟长庚是在东海相遇的。 那时候,萧凌云被自己的父亲派往北海水军锻炼。北海水军的主帅云凌波虽然是他的弟弟,但他最崇拜的人便是秦晔,所以,对他这个哥哥并不好。而且,那里还有一个秦弄墨。他们两人的职位都比萧凌云高,所以,他在北海并不比在燕京好过,但是,这两人至少不会杀他。 萧凌云经常独自出海,说是巡海,其实是散心。不过,也是因为的确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玩。 那日,他出海之时,碰到了一群倭寇。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他武艺高强,自然不怕倭寇,每次遇上了反倒会自动靠过去——他称之为“打渔”。 他靠近之后,看到了甲板上的长庚—— 当时他身上披着一件红衣,浑身湿淋淋的,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似乎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正蜷缩在甲板上,也不知是太冷,还是哪里不舒服,显得很痛苦。 萧凌云救了他——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长庚是因为内力反噬,才会昏迷的。 萧凌云说到这里的时候挑了挑眉,道:“能救他一次可不容易,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 水镜月斜了他一眼。 萧凌云继续道:“我救了他一命,他用身上那件红衣做报酬。当时我很不屑,但是没想到,他下一句话就说出了我的真实身份。呵,我用萧凌云这个名字那么多年,只有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猜出了我是云国二皇子。 我正紧张的时候,他却提出跟我谈个交易。 他说他会帮我坐上皇位,但我必须答应他,在五年之内,云国不会出兵金陵城。 他告诉了我关于那件红衣的传说,五行石的传说。他说他知道我有一个很想复活的人,阴阳棺就当做是送我的见面礼。 你应该听说过吧?我父亲的三个儿子当中,我本是最不可能继承皇位的。但是,我母亲是秦晔的妹妹,凌波一直希望成为一个如他一般的人,我很清楚,无论是他们谁继承了皇位,最后都会杀了我。当皇帝,是我唯一能活下去的选择。所以,长庚的条件对我来说很诱人。 只是,我从小便不信任任何人。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说出那番话之后,我只会更加戒备,第一个想法是如何杀掉他,然后再想办法找到五行石。” 萧凌云说着,往旁边挪了挪,摸着鼻子,看了水镜月一眼,“你生什么气?我又没成功。” 水镜月淡淡的瞧着他,“我又没说什么?后来呢?” 萧凌云耸了耸肩,“他告诉了我他的身世,说他做的一切,只是想要报仇。他给的那个五年的期限,我也想起了当年东方神相的那句预言——‘十年之内,大昭必亡’,算起来,刚好就是他说的那个时间。只是,我一直都不明白,他若是要报仇,为何会保大昭,那不就证明东方神相的预言是错的?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的仇人,他报仇的方式,实在很独特。” 水镜月问道:“你相信五行石?一颗石头便能平定天下,不觉得很滑稽吗?” 萧凌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的豁达。得五行石者得天下,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天下,你觉得那个帝王会拒绝这种诱惑?而且,我一直觉得,五行石,应该没有那么简单。长庚应该已经知道五行石是什么了,所以,你应该也知道。可是,你们都没有说出来,至少,说明你们也在畏惧那股力量。是不是?” 水镜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萧凌云笑了笑,伸手指向前方那座巨大的棺木,道:“你知道吧,秦晔跟你一样,是重瞳子。重瞳乃帝王之相,这句话便是东方神相说的。” 水镜月轻笑了一声,“你看我有可能当皇帝么?” 萧凌云道:“谁知道呢?东方神相不是给你批的‘重瞳乱世’?若是长庚和阿花出了什么意外,你说不定还真会乱一乱这世道。” 水镜月抬脚踢他,“你就不能盼点儿好的?” “乱世出枭雄。我可是很期待在乱世里与你一较高下的。” 萧凌云笑嘻嘻的躲开,又道:“一个月之前,我坐上皇位的时候,长庚跟我提出了第三个交易。想不想知道?” 水镜月没好气的吐出一个字:“说。” “之前北方战乱的消息传来之时,有流言说,北边的气候突然变冷,是因为丹砂水在瀚海现身的缘故。不过,长庚说流言不可信的。云上军出征之前,他跟我说,他可以帮我平定北方的战乱,回来之后,还能告诉我五行石在哪里。条件是,我必须封阿花为皇后,并且,不得再娶其他任何女子。” 他说着偏头看她,“他总会知道你想要什么。只是,长庚不相信我会对一个女子付出真心,而你似乎是不相信我有能力给她幸福。我既然有能力坐上皇位,自然有能力保住皇位。无论是寿王还是云中府,我都不曾放在眼里。” 水镜月沉默了很久,笑了笑,道:“萧凌云,是明靖师叔让你来的吧?” 萧凌云微微一愣,随即正色道:“怎么会?阿月为什么突然提到明靖大师?” 水镜月不为所动,伸手摸了摸下巴,道:“明靖师叔会请你帮忙,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是尚家军的使者?” 萧凌云拿折扇敲着脑袋,转身,道:“还是赶紧出去吧,这地儿可真不好闻。” 两人出了墓地,水镜月似乎仍旧不放心,问道:“尚家军的使者是什么人?” 萧凌云转了转眼珠子,挑眉一笑,道:“阿月,云上军应该已经跟白毛人开战了,你一点都不担心?” 水镜月转身便走,“不说就算了。你和明靖如此着急想让我离开,说明他们也在找我,对吧?萧凌云,我从来没有小看你,但你,也不要小看我月姑娘。” 第四百九十五章 斗虎 长至节,在燕京城是一个十分盛大的节日。城中会有骑射比赛,所有的成年男女都能报名参加,这也是节日里最重要的环节。 不过,今年的长至节有些特殊。 皇帝会在燕山举办冬猎。 狩猎,便是最好的骑射比赛。 长至节虽只有一天,但冬猎会持续三天。 燕山是皇家猎场,山上建有行宫。 帝后乘车,水镜月骑着阿离跟着一旁,车撵的另一边是明靖。前方带队的是萧伦和叶霓裳,后面是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的,很是壮观。 这次狩猎随行的人很多,外围的守卫由轻云营负责,帝后的安全自然是护卫队的责任。随行的臣子当中,文臣虽不少,但更多的仍旧是武将。这次随行的队伍中,最特殊的,自然是大昭的使臣。 这次的使臣是从雁门关来的,也就是尚家军的将士,一共十三人。他们都是骑马的,就走在帝后车撵的后面。水镜月在他们到来的时候就认出了他们,带队的是尚在飞,其他的十二人都是上次和亲队伍中的人。 在这里见到尚在飞,水镜月并不高兴,应该说是很难过。 当初她劫走昭阳,给了尚在飞一个选择。既然如今他出现在这里,说明他放弃了另一边……昭阳,如今是不是还在登州等待呢? 萧凌云跟她说,这次尚家军代表大昭朝廷前来云国,是为了昭阳公主之事。不过,尚在飞的态度很好,并没有将罪责推到云国朝廷,只说若是需要尚家军帮忙剿灭云中城一带的马贼,他们一定会尽力帮忙,希望两国的邦交不要因为这次事情受到影响。还说若是找到了昭阳公主,请一定要跟大昭朝廷说一声,景平帝很是担心自己妹妹的安危。 总之,尚家军是来示好的。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对云国而言也是一个好消息。否则,三面作战,即便云国国力强盛,也有些勉强。 不过,这些水镜月都不怎么关心。她想的是——若是没有攻取燕京的意思,尚在飞为什么不去登州找昭阳? 因为这个缘故,水镜月在扫了他们一眼之后,一路上都再没往身后看一眼。 在行宫住下之后,中午是宴会,下午开始狩猎。 出猎之时,由皇帝带队,进入山林之后,皇帝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叶霓裳叮嘱诸位不要单独行动之类的,没一会儿,众人便都散开了,各自寻找猎物。 狩猎之时,水镜花骑着阿离,跟在萧凌云身边,明靖、叶霓裳带着一群护卫在周围保护。刘璎、阿文和阿武这次没有跟来,回百草堂去了。 倒是林漓,一直都在找水镜月,只是,在路上的时候,她跟自家父亲在一起,没好过去找她。但住下来之后,却哪里都找不到她了。这会儿找到皇后娘娘这里,却也是只见到她的马儿,没有见到她本人。 叶霓裳朝她招了招手,道:“阿漓,跟我们一起走,这山里很危险,别一个人到处跑。” 林漓走近了些,给帝后问了安,然后走到叶霓裳身旁,问道:“霓裳姐,月姐姐怎么不在?” 叶霓裳不由一愣,笑了,“这么快就被人收服了?” 林漓挠着下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水镜月在哪儿呢?她自然是跟着水镜花的,不过因为阿离给了水镜花,她没了马儿,便上到树上去了,也算是在暗中盯梢。 她想起云凌波临走之时说得那些话。若是萧伦或者寿王想要刺杀皇帝,必定会想法子将这群人分开。她跟明靖商量过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她跟紧水镜花,明靖跟紧萧凌云就是了。 第一日平安无事。帝后的队伍一直在围场外围转悠,没有深入山林,连大点的猎物都没有遇到,倒是经常会碰到其他的队伍,差不多把这次要见的女子都见过了。 这期间还遇到一次萧暮雪。她一个人带着几个护卫在寻找猎物,朝叶霓裳发出了挑战,不过,叶霓裳并没有理会。 最后回程的时候,整个队伍只打到两三只野兔和山鸡,还是林漓打的,相比起其他参加狩猎赛的队伍,成果实在有些可怜。 意外发生在第二日下午。 这日帝后走进了山林深处,林漓追一只麋鹿之时,跑远了,叶霓裳担心她的安全,跟了过去。 之后,前方跑出来一只野猪。护卫催着皇帝赶紧逃,萧凌云却兴致勃勃的想要制服它,让护卫队带着皇后先走。 可是,皇后的队伍却在山林里迷了路。在护卫队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已经绕着那片山林走了三圈了。就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时候,水镜月从树上跳了下来,直接落在了水镜花身后。 “阿姐,别怕。” 水镜花被她吓得一惊,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对周围紧张的护卫挥了挥手,道:“没事,这是我妹妹。” 水镜月把九灵塞到她怀里,看了眼前方的护卫队长,道:“这林子四周布了阵法,你们跟我走。” 她刚转了身,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喝道:“保护皇后。” 她说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站在了阿离前面,眼睛微眯,直直的盯着前方—— 茂密的灌木丛簌簌作响,一个巨大的身影走了出来,却是一只斑斓大虎。 那只老虎离人群只有不到十丈,却没有直接扑过来,走出灌木丛之后便停了下来,谨慎的盯着前方严阵以待的人群,似乎对他们手中泛着寒光的武器有些忌惮。 可是,没一会儿,那只老虎突然大叫一声,似乎准备扑过来。护卫队长在它一只脚刚抬起的时候,便大叫一声:“射!” 十几支箭羽射了过去,却没能射中要害,反倒激怒了老虎。 护卫队长站在水镜月身旁,道:“箭用完了,你带着皇后离开,我们挡它一阵子。” 这时候,身后的水镜花突然喊了一声,道:“阿月,别杀它。” 水镜月没有回头,却是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对那护卫队长道:“让你的人让开,带着皇后走远一点。” 她说着往前走了两步,静静的看着飞奔而来的老虎——此刻那只老虎离众人不过三丈了。 护卫队长见她如此镇定,挥了挥手,所有的护卫都往后退了退,围在皇后身边。 那边的老虎已经腾跃而起,嗷地叫一声,直向水镜月扑过来—— 水镜月却突然笑了,仰头看那只老虎,眼中重影旋转…… “阿月,小心!” 水镜花虽让水镜月不要杀她,此刻见她一动不动的,似乎是想以身祠虎,不由惊叫起来。她怀里的九灵突然跳了下来,往水镜月那边扑了过去,还在空中就龇牙咧嘴的冲着那只老虎“喵”的叫了一声…… 护卫队长咬牙,抽刀,正想过去帮忙,却见那只老虎突然从空中掉了下来—— 准确的说,应该是摔了下来。 巨大的身体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眼睛仍旧睁着,却没有焦点,没有神采。 周围的大地震了震,几片枯叶飞落,停在老虎背上。 一群护卫有些懵——发生了什么事? 水镜花从马背上下来,急急道:“阿月,你怎么样?” 水镜月闭了闭眼,回头,正好接住扑过来的九灵。她揉了揉九灵的脑袋,抬眼朝水镜花笑了笑,道:“放心,我没事。” 她说着上前,拍了拍那只老虎的脑袋,道:“它好像是晕过去了,大概是饿得太久了?” 听到这句话的护卫脸色十分精彩——这样也行?编谎话也编个像样点儿的啊。 水镜花想到水镜月那边去,却被护卫队长拦住了。 护卫队长问道:“它死了吗?” 水镜月摇头,“都说只是晕过去了。阿姐,这老虎有什么问题?” 水镜花道:“它怀孕了。” 水镜月想了想,突然笑了,问道:“阿姐,有没有兴趣养只老虎?” 她说着看着老虎的眼睛,拍了拍他的脑门,道:“大懒虫,起床了啊。” 那老虎的眼珠子转了转,眼中还真的恢复了神采,站起来抖了抖身子……一群人惊得护着水镜花后退了几步,却见那老虎拿脑袋蹭了蹭水镜月的身子…… 水镜月笑了笑,揉了揉它的耳朵,“乖啊。” 九灵爬到她肩上,冲着它凶狠的叫了几声,似乎是在示威…… 一群护卫风中凌乱,觉得这世界有些不正常了…… 水镜花简单处理了下老虎身上的箭伤,一群人上了马背,水镜月带路,很快就找到了出去的路。只是,众人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那只斑斓大虎,还有坐在虎背上逗着小猫的黑衣女子,都觉得有些梦幻。 出了阵法之后,众人很快听到了明靖的声音,那位护卫队长鸣箭通知对方自己的位置。 “老虎?!” 最先赶过来的是萧凌云和明靖,看到老虎的时候也是一惊,倒是很快就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萧凌云走到水镜花身边,握着她的手,问道:“吓到了没?” 水镜月坐在老虎背上,笑盈盈的看他,道:“阿姐可英勇着呢,见到老虎的时候没想着害怕,反倒看出这老虎怀了小宝宝。萧凌云,这老虎放少咸宫里,你养得起的吧?” 萧凌云知道水镜月会瞳术,对她制服一只老虎丝毫不奇怪,问道:“它醒了怎么办?” 水镜月挑眉,“小看我?” 这时候,叶霓裳和林漓也找了过来,一群人对着老虎惊叹许久,才回了行宫。 第四百九十六章 夜行 皇后娘娘驯服了一只老虎,还是一只活的老虎。其他所有的猎物顿时都黯然失色,狩猎比赛的胜利者无疑就是皇后了。 这件事的结果虽然很完满,但事情明显没有那么简单。 帝后同时遇到危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有预谋的。不过,对方到底是针对皇帝,还是针对皇后呢? 水镜月发现明靖受了些伤,虽伤得不重,但明靖的武功可不比少林方丈低多少,能让他受伤可不简单。虽然萧凌云没说,但可以看得出来,他那边遇到的情况更加凶险。不过,萧凌云本身就武功高强,身边还跟着一个高手,若是对方想要困住他们,也必须尽全力才行。如此,他们要脱困,受伤也是难免的。 而皇后这边,最开始只有阵法,只是不知道设下阵法的人知不知道那里有这么一只老虎,对方到底只是想困住皇后,还是想要杀皇后呢? 若是想杀皇帝,那便是谋反,主谋是谁很容易就能猜出来。而若是想杀皇后,这次想要入宫的姑娘所在的家族,都有嫌疑。而这双方,应该没有联手的可能。 叶霓裳和护卫队长同时请罪,请求查出事情的真相。皇帝却并不在意,或者说是已经猜到了是谁做得手脚,说是不用查,他自有定夺。 晚上是篝火晚宴,一群人坐在一起喝酒烤肉。萧凌云跟水镜花坐在一起,周围围坐这一群皇亲国戚、朝廷重臣,远一点的还有几处篝火,各自形成圈子,围着篝火说着围场上遇到的趣事,不一会儿有人提议舞剑助兴,有人弹琴,有人唱歌……场面很是热闹,比规规矩矩的宫宴要有意思多了。 萧凌云和水镜花并没有留太久,主要是萧凌云见水镜花似乎有些累,便陪她回房休息了,顺道还叫了一声太医。虽然水镜花笑着说自己就是医生,但仍旧无法阻止。 帝后离开之后,众人倒是随意了许多。 水镜月并没有参与到热闹之中,她坐在屋顶上喝酒,身边的九灵正在啃着鸡排。开始的时候还有明靖陪着,不过,明靖受了伤,水镜月不许他喝酒,把和尚给气走了。 叶霓裳来找水镜月,说是她明日就要离开了。 水镜月举着酒坛子,道:“一路顺风。” 叶霓裳跟她喝了酒,道:“我们还有一场架没打。” 水镜月很不理解,问道:“叶将军,你是战场上的将军,我只是个江湖人。你是用枪的,我是用刀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打一场呢?” 叶霓裳想了想,道:“大概因为,他每次都喜欢用你来打击我的骄傲?” 水镜月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不由叹了口气,觉得很是冤枉。 叶霓裳继续道:“在金陵城的时候,你的徒弟打败了我的手下。” 水镜月仰头望天——这也能算到我头上? 叶霓裳道:“我以前以为他喜欢你。” “噗。”水镜月一口酒喷出来,偏头瞪了她一眼,“这事太恐怖了。” 叶霓裳道:“他跟我说,你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大概因为这句话吧,我一开始就想试着去讨厌你。” 水镜月笑了笑——虽然是将军,但也有小女儿态的一面啊。还挺可爱的。 叶霓裳举着酒坛子跟她碰了碰,道:“虽然打不过你,不过,临走之前,还是想跟你打一场。” 两人打了一架,叶霓裳没有拿枪,水镜月自然也没有抽刀。最后没有分胜负,两人打累了躺在屋顶上,叶霓裳看着头顶的明月,道:“谢谢你。” 水镜月知道她谢的是什么事,但她不想承认,所以并没有接话。 就在这时候,夜色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那笑声很大,很兴奋,很得意,很骄傲。 叶霓裳起身,道:“是陛下,我都很久没听见他笑得如此开心了,不知道有什么喜事。” 她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底下不远处的宫殿里传来萧凌云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要当爹了!” “什么?”这会儿换做水镜月不淡定了,一个翻越起身,跳下屋顶,“阿姐怀了小宝宝?” 她一句话说完,就已经扑进了水镜花的房间,抬手将挡在眼前的萧凌云扔了出去,在确定水镜花真的怀孕了之后,蹲下来贴着她的肚子听了好久,笑得跟朵花似的……被她扔出去的萧凌云很高兴,就那么躺在走廊上大笑起来,说要赏赐所有人……水镜花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一时间,皇后怀孕了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帝下令明日一早便回宫,所有人都有赏,本就热闹的晚宴更加闹腾了。 直到月至中天,行宫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刚到五更天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水镜月突然睁开的眼睛,翻身下床,顺起桌子上的长刀,推开窗户翻了出去。她上了屋顶,毫不犹豫的往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不多久,前方的夜色里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在月光下很是显眼。 就在黑衣人刚跑出行宫没多久,水镜月的刀就已经到了。 黑衣人感觉到背后的寒意,往地上一滚,躲开了。他还未站起,便低声道:“别打!是我……” 水镜月却没有理会他,没等他说完,又是一刀直接往他胸口刺了过去。黑衣人“哧”地一声拔出一把匕首,挡住了刀锋,面巾之外的一双眼睛对上水镜月的眼睛,道:“阿月,你真想杀我?” 水镜月退了一步,冷声道:“是。” 她一个字还未落地,又是一刀,却是拍向了对方的小腿。这一招有些出乎意料,黑衣人躲得很是惊险,不过终究还是躲开了。 之后的几招,水镜月都不再打他的要害,刀刀都往他的下三路招呼,不用刺的,也不用砍的,甚至没有用刀锋,就直接用刀面拍过去,那样子不像是在打人,倒像是在拍苍蝇…… 她的刀很快,在月光下看不清楚形状,很难躲开。虽不致命,也不会受伤,但打中了也是很痛的。此刻黑衣人虽知道对方不会杀他,但仍旧躲得很辛苦,最后大概是觉得躲不开了,索性不躲了,任由对方打了出气。 等水镜月停了下来,黑衣人喘着气,道:“阿月,你打完了,能听我说几句吗?” 水镜月收了刀,转身便走,道:“不能。” 黑衣人紧追了几步,“千殇有难,你也不管吗?” 水镜月蓦然止步,转身,“你说什么?” 黑衣人拉下了面巾,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尚家军的使者,尚在飞。 尚在飞道:“这次南方战场上的形势比我们想象得要严峻得多,半个月前,南方的战报传到金陵城,西南王败了,大理丢了,半个岭南被占领,成都也沦陷了,如今西南王都退到渝州了。” 水镜月沉默着看他,眼神很平静,看不出情绪,连最初的那一点惊讶都消失了。 尚在飞伸手,想去拉她的手腕,却被她躲开了。 尚在飞叹了口气,道:“阿月,上次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如今千殇有难,我又没法抽身,我只能来找你了。” 水镜月见他要上前,抬手,将长刀隔在两人之间,道:“我不信你。” 尚在飞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什么意思?”他说着有些着急,跺了跺脚,道:“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水镜月的神色仍旧很平静,语调却有些冷,道:“你不是尚在飞。” 尚在飞怔了一瞬,抬头看她,眨了眨眼,“才半个月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他说着倾身往她这边凑了凑,拍了拍自己的脸,“你看清楚点,我不是尚在飞还能是谁?” 水镜月沉默了很久,突然将刀收了起来,道:“这世上的易容术,很少有能骗过我的眼睛的。不过,有一个人例外。” 她朝黑衣人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风华姐,好久不见。” 第四百九十七章 乱世 燕山行宫北方的一座山崖之上坐了两个人—— 水镜月和莫风华。 莫风华此刻仍旧穿着那一身夜行衣,不过,已经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自从武当一别,两人已经有两年没见面了。在这里见到莫风华,水镜月很意外。更加意外的是,她会扮成尚在飞。 若是她想让她去岭南帮墨千殇,为何要用尚在飞的名义?是因为不想见到她?还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她跟墨千殇之间的关系? 水镜月有很多话想问她,墨千殇的事,墨痕剑的事,还有她的身份……只是,无论哪一件事,都不好开口。 莫风华知道她想问什么,只是,一旦开始告诉她一件事,就必须告诉她所有的事,或者说,她就能猜到所有的事。而她原本并不想告诉水镜月那么多……因为,莫风华不知道,若是水镜月知道所有的一切,还如何选择。 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还是莫风华先开口。 “阿月,你找到五行石了吗?” 水镜月转了转眼珠子,道:“算是找到了吧。” 莫风华问道:“那你知道血墨吗?” 水镜月点头,“听说过。” 莫风华道:“如今,我是血墨的首领。” 关于墨华楼,江湖中一直有个传闻。据说墨华楼的建立者,也就是莫风华的父亲原本是朝廷的暗卫的首领,母亲也是暗卫的成员之一。后来,有一次执行任务,莫风华的母亲死了,她父亲就带着自己的手下脱离了朝廷,这才建立了墨华楼。 而血墨,就是皇帝身边的暗卫。所以,水镜月听到这一点的时候,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若莫风华的父亲是那个人,墨千殇的父亲是什么人呢?母亲又是什么人?墨千殇从小听到大的故事,都仅仅只是故事吗?上一代血墨,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她抬眼看她,“在金陵城,暗中帮助我的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莫风华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跟从前一样,将她的头发揉了乱糟糟的,笑道:“姐姐我一直在利用你,从前是,现在也是,你这么聪明,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水镜月费劲儿躲开她的魔爪,笑着摇了摇头,问道:“那你现在,想利用我去做什么呢?” 莫风华道:“救千殇。” 水镜月道:“他也是我表哥,我自然应该救。” 莫风华又道:“若是救大昭朝呢?” 水镜月笑了笑,“为什么不说是救黎民百姓?” 莫风华道:“或者说平天下。” 水镜月耸了耸肩,“风华姐还真看得起我。” 水镜月以为莫风华在开玩笑,莫风华的嘴角带着笑意,也的确很像在开玩笑。不过,她解下来说出的话,却并不像是玩笑。 莫风华道:“我刚刚并没有骗你。南方战场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复杂,这场战争起自西欧,原因是曾经统一西欧的帝国遭到反叛,西欧全面战争爆发,帝国骑兵战败,退走东方,也将战争带到了东方,婆罗多等几个国家早已沦陷,大规模的人口往大昭西南方迁移,跟原住民争夺生存的空间和资源。同时,因为战争的原因,南海的海贼越来越猖獗,不仅仅是岭南,闽南也受到影响,大昭南方沿海地带都陷入战火。如今,镇南军、西南王的军队,还有闽南、岭南一代的地方军,都陷入了苦战。” 水镜月道:“千殇哥哥呢?” 莫风华道:“他如今在静江城,再退就是南岭了,决不能让战火蔓延至湘南。” 水镜月想了想,道:“千殇哥哥的武功不错,他在战场上自保的能力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强。我去了能做什么呢?他又不可能跟我回来。” 莫风华道:“我说过了,你要做的是平天下。” 水镜月面色僵了僵,摆了摆手,道:“风华姐,你开什么玩笑?那是战争,我可不会打仗。打架再怎么厉害,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也只有逃跑的份儿。” 莫风华道:“你是乌炎心法的传人。” 水镜月沉默。 莫风华偏头看她,问道:“你在金陵城找的东西,还想知道答案吗?” 水镜月皱了皱眉。 莫风华笑了笑,“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遥远的夜空,道:“五行石实际是五种内力,东方之扶阳,西方之若华,南方之九炎,北方之冰泽,中央之墨云。关于五行石的一切,还有所谓的神谕,都记录在星祭阁的那片星空之上。神谕一共有三点,其一,五行石只有一个,其二,五行石不可相聚,其三,五行石非乱世不得出。血墨并不仅仅是皇帝身边的暗卫,也是五行石的守护者,神谕的捍卫者。” 沉默良久,水镜月突然问道:“长庚跟你,打过一架,是不是?” 莫风华微微一愣,大笑起来。她笑了很久才止住,道:“没想到连这点也能猜到。更没想到,你最在意的居然是这件事。八年前那件事,你也猜到了吧?说实话,长庚会做出那般孩子气的事情,让我很意外。呵,你让他改变了不少。” 水镜月笑了笑,道:“只是没有想到,大昭之乱,不是起自北方,而是源自南方。” 莫风华叹息一声,道:“阿月啊,可不仅仅是大昭,如今,整个天下,都乱了啊。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多的秘密?” “天下?”水镜月想了想,道:“你说的是瀚海和高丽?” 莫风华点头,道:“北方的战乱源自气候变冷,罗刹国南下,实际上,云国内部,阴山以北的草原民族也在往南迁徙。在历史上,气候变化导致北方民族南迁,最容易引发战乱,若不是大昭与云国已经签订和约,若不是云国对草原民族的管辖,这个时候,五胡的骑兵早就南下劫掠了。北方的战事若是失利,不仅仅是云国,大昭也会受到影响,还会波及到西域。叶霓裳之所以如此着急回云西军,也是这个原因。 高丽的战争也并没有那么简单。你去过东瀛,见过太阁的掌权者木下,他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这一年东瀛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太阁与倭寇达成合作,很多浪人武士都被收编入伍,否则,东瀛无法组织起这么庞大的军队。东瀛人的目标不是高丽,也不是云国,不是大昭,而是整个天下。云凌波就是知道这点,才有理由请路见平共同出兵。若是云国战败,东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大昭。即便云国胜了,但若是没有把东瀛打残,他们仍旧会卷土重来,再次入侵中原。到时候,多半就不是从高丽开始了。 阿月,如今的五行石,若华、九炎、墨云都成了真正的石头,只剩下你和长庚了。若是改朝换代,我不会找你。可是,这次不一样。” 水镜月道:“风华姐,听上去,我好像没有理由拒绝你。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你说的那种力量。” 莫风华道:“当初上灵空山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想起从前的事,水镜月也笑了笑,却仍旧摇了摇头,道:“那不一样的。你觉得我有能力做到,是因为你相信五行石的传说。可是,我从来都不信啊。无论是一块石头,还是一个人,要想改变整个天下,怎么可能?即便那种人真的存在,也不可能是我。” 莫风华偏头看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肩,道:“你紧张什么?呵,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害怕。”她说着看向她的眼睛,认真道:“你说得不对,我相信的不是五行石,而是你。” 水镜月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向渐渐西斜的月亮,道:“我总觉得他在看着我。” 莫风华揽过她的肩,跟她看向同一个方向,道:“那天晚上,我见到他了。” 水镜月微微一愣,“那天晚上?你说的是……你跟长庚比试的那晚?” 莫风华笑了笑,“是在你昏迷不醒的那一晚。” 东方升起了启明星,天快要亮了。 莫风华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回去吧。话说,你刚刚是怎么认出我的?” 水镜月笑了笑,道:“尚在飞的武功没你高,我打腿的那几招,他是躲不过的。但是,即便躲不过,他也会继续躲,绝不会停下来任由我打。” 莫风华摸了摸下巴,“即便他觉得对你有亏欠?” 水镜月撇了撇嘴,“他欠我的,我都讨回来了。如今,他说不定还觉得吃亏的是自己呢。” 莫风华笑了,又道:“他去了一趟登州,又回来了。” 行至山下行宫,两人分别的时候,水镜月道:“风华姐,我需要时间。” 第四百九十八章 冻疮 阴山以北,瀚海以南。 这片地区从前是五胡部落的领地,如今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仍旧是游牧民族。 这片土地并不像多数人想象的那般贫瘠。这里有湛蓝的天空,有肥美的草场,抬头能看见展翅飞翔的雄鹰,低头能看见成群结队的牛羊。 只是,冬季的草场看着很荒芜。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才十一月,云上军北上的路上就听说有不少牧场冻死了很多牛羊,很多部族都在往南迁移,瀚海南边的水域也已经结了冰,很多人说这片水域今年或许整个湖面都会被冻结。 云上军刚刚到达瀚海不过五日,云国北边的主要对手并不是瀚海宫,也不是从前的五胡遗民,而是瀚海以北的罗刹国。因为那个国家的人体毛较重,毛色偏浅,云国人习惯将他们称之为白毛人。 罗刹国有大片的领土,并不比云国的土地小,但有大半个国家几乎长年处在冬季,一年当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飘雪,只在靠近瀚海的区域每年有三个月的春天。 实际上,罗刹国与云国的仇怨可以追溯到百年前。在云国统一北方之时,五胡民族的王室有一部分投降了,更多的却逃亡的更北方,也就是罗刹国。当时,五胡民族的骑兵踏碎了罗刹国的山河,沿途打家劫舍,奴役了白毛人近五十年的时间,给白毛人带去了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白毛人为此还曾向云国求救,最后将五胡民族赶到西边,那片土地才得以安宁。 另一方面,在瀚海战场上,云国从前的主帅是秦晔,单从秦晔的军功就能看出,当时的白毛人被他欺负得多惨。 所以,按理来说,白毛人在心底是畏惧云国人的。若不是今年的冬天太冷,白毛人的领地几乎冰封,无法生存,他们绝不会想着跨越瀚海,往南迁移。 或许,因为事关生存,白毛人在这次战斗中很是拼命。在萧伦与白毛人的那一战之后,白毛人就已经渡过了瀚海。 如今,云上军驻扎在瀚海南边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商城。这座城市临河而建,当年罗刹国向云国求援,也是在这座城市签下条约的。后来便作为了云国与罗刹国通商互市的城市,不过,也有很多中原或者西域的商人在这里聚集,算是这一带难得繁华的城市。 在战争爆发之后,这座城市的商人和百姓早就迁走了,如今完全成了一座军营。 昨日,云上军攻了一次城,或许是因为历史的阴影太过深刻,白毛人对这座城市有些畏惧,这次攻城战不如前几次战斗那般激烈,对方似乎只是来试探试探的。 今早,吃过早饭,秦观玉想找长庚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却没在营帐里看到他,问过之后,才知道他一早就便出去了。 “出去了?他说去哪儿了吗?”秦观玉问道。 那小兵道:“不知道,小的看公子往西边去了,兴许是出城了。” 今日的风很大,空气很干燥,虽然出了太阳,却一点走没觉得温暖。秦观玉往军营西边走着,路过操练场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会儿,看到有些士兵的脸颊都被北风吹成了烂苹果,有些将士的手指冻伤了,耍兵器的时候动作都不大灵活了。他不由皱了皱眉—— 御寒的冬衣都已经发下去了,可是,将士们需要穿甲胄,不可能穿太多棉衣。白毛风太大,一般的棉衣可不管用啊。 路过伤兵营的时候,他进去看了看,问了问情况。 昨日的战斗并没有多少伤员,不过,如今天气太冷,冬日作战,最重要的是保暖防冻。伤兵营中有不少都是治疗冻疮的。这病虽是小病,但对战斗的影响却很大。 秦观玉这次出征之前,从水镜花那里拿到一张预防和治疗冻疮的药方,说是水镜宫用了数年时间研究出来的最新配方,不过没有经过试用,效果如何不敢保证。 他这次来这里,主要就是想问问那张药方的效果如何。 伤兵营的军医姓卢,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中原人。卢大夫告诉他说,“刚从燕京来的那部分将士在出发之时便发了药膏做预防,到目前为止,这群人都没有生冻疮。从前驻守在北方的将士,生了冻疮的,擦了药膏之后,大概三四日便能痊愈。这冻疮膏,的确是我见过最好的……” 秦观玉问道:“我见还有很多将士长了冻疮,是没有经过治疗吗?药物应该是够用的吧?” 卢大夫道:“那倒不是。因为秦将军送药膏来的时候,说是没有经过试用,不知道效果,所以,我只给一部分将士发了药膏,想先观察观察再用。既然如今已经确定那药膏有效,今日起便会发到每个士兵手中。” 秦观玉点了点头,见他神色有异,问道:“卢大夫,还有什么问题吗?” 卢大夫犹豫了下,垂了垂眸,道:“秦将军,不知你这药方是……从哪儿弄来的?可是秦家祖传的?” 秦观玉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是皇后娘娘给的。” 卢大夫微微一愣,“早就听说当今皇后娘娘是位女神医,在下还以为……哈哈。” 秦观玉眨了眨眼,道:“皇后娘娘出身医学世家,娘家的名字,或许卢大夫听过。” “哦?”卢大夫有些好奇,“敢问……” 秦观玉道:“杭州水镜宫。” “水镜宫?天下第一神医组织?”卢大夫震惊,“原来如此……真是天佑云国,天佑陛下……” ——离城宫主是医者的传奇,而水镜宫,是医者的圣地。云国的普通百姓或许没有听说过水镜宫,但是,卢大夫是中原人,也是医者,自然是知道的。 秦观玉询问了几个伤兵一些情况之后,便离开了伤兵营,继续往西边走,一直走到城门口都没看到长庚。 他问了问守门的哨兵,那小兵说:“公子一早就出城了,一直都没回。” 秦观玉倒是不担心长庚的安全。凭长庚的武功,就是深入敌军大营,也能全身而退。不过,秦观玉知道,他这次随军出征,只给他出主意,不会参与战斗,身份相当于军师。他也知道,长庚这次来瀚海是另有目的。 在燕京城的时候,就有流言说,北方的气候变冷是因为丹砂水出世了。过了阴山之后,很多牧民都说,今年的瀚海有些不正常,结冰期提前了太多,还有很多人说在瀚海看到奇怪的鱼类……瀚海那地儿是边境,传说多,大多都是一些恐怖的传说,其中很多都是驻守瀚海的军方刻意散布的,就是为了让老百姓离这一片区域远一点。如今,出现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传说就更乱了。 秦观玉一直都知道,长庚在找五行石,水镜月也在找五行石。他担心的是,长庚会孤身前往瀚海,潜入瀚海底部……那地儿虽是一个湖,但一个被称之为海的湖泊,如今还是结冰期……或许,遇到千军万马,他也能全身而退。可是,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武功多高都是徒劳。 不过,即便长庚真的去了瀚海,秦观玉也无法阻止,更没办法帮忙。 就在他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城楼上的哨兵突然喊道:“那边有人!秦将军,是长庚公子回来了。” 秦观玉回首看过去—— 远方的天际有一个白点在移动,白衣跟周围肃杀的冬景倒是很相称。因为隔得远,白衣看上去走得很慢。不过,实际上他走得很快,刚刚才只能辨认出身形,没一会儿就能看到脸上的表情了。 城楼上的哨兵道:“秦将军,公子身后还有两个人。” 第四百九十九章 玄武 跟长庚一起回来的人是瀚海宫的两个护法,一个是青龙护法,予成,另一个是朱雀护法,铁伐。 云上军驻守北方主要是防备罗刹国,但实际上,云上军与瀚海宫之间的战役更多。 瀚海宫之于云上军,就像是云国南边的马贼之于云内军。 不少云国的将领都是死于瀚海宫的暗杀,尤其有传闻说,当年秦晔就是被瀚海宫的执明阵困死的。所以,云上军对瀚海宫的人可谓恨之入骨。 城门口的守卫在看到两人那身冰蓝色的长袍之时,眼神立马就变了,一群人围过来将秦观玉护在身后,手中的武器对准了两人,全身都绷得紧紧的,若不是长庚站在两人前面,估计他们都直接冲过来了。 秦观玉虽然知道秦晔的死另有蹊跷,瀚海宫也不止一次背了黑锅,但他们也的确杀了不少云国将领。所以,他对这两人的到来,也并不怎么欢迎。 秦观玉伸手拍了拍前方两个守卫的肩,道:“放松,让开。” 他分开拦在身前的两人,站到前面,看向长庚,道:“怎么回事?” 长庚道:“先进去再说。” 从城门口到帅帐的这段路走得有些艰难。秦观玉并不是目光的焦点,却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长庚却显得很闲适,速度甚至比平日里更慢一些,微垂着双眸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走进帅帐之后,秦观玉感觉终于松了一口气,倒了两杯茶,递给长庚一杯,然后端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口茶,抬眼看向站在下面的两人,道:“你们该不是来投降的吧?” 铁伐的脸色有些不自在,予成倒是仍旧很平静,道:“是的。” 秦观玉挑了挑眉眼,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笑得十分的荡漾,“是吗?不知瀚海宫这次准备投诚多久?” 瀚海宫与云国作对近百年,大小战事不断,瀚海宫诈降的次数少说也有六十次,投降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没有超过一年。 秦观玉不信他们也正常。 不过,他信不信不重要。 因为这次,两位护法代表瀚海宫,不是来向云上军投诚的,而是向长庚。 他们是来请长庚当瀚海宫的宫主的。 瀚海宫的宫主多年前出走,此后,瀚海宫的当家便是四位护法,这之中以青龙护法予成为主,他也是瀚海宫的暂代宫主。 因为这场战争的缘故,瀚海宫的地盘也都被白毛人占领了,如今瀚海宫的人都在草原上游荡。别说跟云国的军队对抗了,他们能够在这冰天雪地又战火纷飞的草原上生存下去都已经十分艰难了。他们之所以找上长庚,也是因为他是瀚海宫前任宫主的继承人。 瀚海宫的规矩,冰泽心法的继承人才有资格当宫主。所以,这么多年来,青龙护法在瀚海宫再如何折腾,都只能是暂代宫主。 也因为这个原因,当初几个护法不甘心将瀚海宫拱手相让,加害长庚之时也是想找机会夺舍,而如今,在确定他们完全不是长庚的对手之后,自然会放弃。在走投无路之时,选择服从也很正常。 想办法夺舍宫主的内力,是曾经的冰泽赋予他们的权利,所以,他们也不算违背宫中的规矩。 长庚带他们回来,也就是表示,他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也算是还一点冰泽当年传授他武功的恩情。 长庚简单的解释了一番之后,秦观玉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他敲着桌子想了想,道:“也就是说,如今瀚海宫的人,算是我们自己人了。”他说着看向长庚,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长庚道:“予成的兵法不错,是个不错的谋士,铁伐用来做前锋最合适不过。但他们的手上有不少云国将军的人命,我带他们进来,也是想试探试探军中将士对他们的态度,如今看来,他们留在军营不大合适,你给他们找个地儿安家就行了。” 秦观玉想到刚刚走过长街之时的那一幕,也有些无奈,点头道:“这个没问题。你是想让瀚海宫解散?” 长庚道:“慢慢来,先让他们适应正常人的生活。” 予成和铁伐在听到这句的时候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对视了一眼,有些惊讶,有些不解,似乎并不同意。 秦观玉道:“这也算是好事,兵不血刃就解决了边关一大隐患,算是大功一件。”他说着看向予成和铁伐,道:“你们也别不甘心。他这是在救你们,柔然人只剩下多少人了?真想灭族不成?要想复国,先多生几个孩子再说。哦,不是,得生出一个军队,几个可不够,至少要上万才行啊。” 予成和铁伐的神色有些黯然,秦观玉说得是事实,因为战乱,柔然人这几十年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若是再打下去,真得灭族了。 长庚喝了一口茶,看向秦观玉,道:“还有件事,我得离开一阵子。” 秦观玉似乎猜到了什么,问道:“你想去瀚海宫看看?” 长庚点头,道:“在云国统一北方之前,瀚海宫位于瀚海之南,而在那之后,瀚海宫便搬迁至瀚海以北。不过,予成说,真正的瀚海宫其实在瀚海之下。” 秦观玉一惊,道:“你不会是想潜到瀚海底下去看看吧?” 长庚点头。 秦观玉皱了皱眉,“那可是瀚海。你若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阿月交代?” 长庚想了想,道:“我会平安回来。这件事,别告诉阿月,你在写给萧凌云的信里也不要提。” 秦观玉揉了揉脑袋,道:“那……白毛人那边怎么办?你不是答应了会给我出主意的?” 长庚淡淡的笑了,道:“你不是已经想到主意了?” 来到商城之后,秦观玉一直在想这场仗该怎么打,而在昨日白毛人攻城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他一大早的就到处找长庚,的确是因为想出了一个作战计划,想听听他的意见。 这件事秦观玉没跟人提过,不过,他这会儿看长庚的眼神,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他想做什么似的。 秦观玉没办法再劝了,只能叮嘱了一声,“你小心点儿。” *** 瀚海很大,要想找到水下的宫殿不容易。不过,予成和铁伐可以带路。他们并没有去过水下的宫殿,但也知道它大概的方位在哪里。 瀚海南岸如今到处都是白毛人,不仅仅有战士,还有普通的百姓。这次战争,罗刹国几乎是全民出动,前面的将士在打仗,后面的妇孺负责后勤。 予成告诉长庚说,其实在白毛人南下之前,很多动物都已经开始南迁了,还有一群大型雪狼来到的瀚海,想必在那里已经很难找到食物了。 三人隐匿的功夫都是一绝,而且这里到处都是冰和雪,在这里冰泽心法和玄冥心法的能得到最好的发挥,简直就是专门为他们打造的战场。他们很轻易的就能避开那群白毛人,到了瀚海之畔。 湖面已经结冰,靠近岸边有孩童在玩耍,摔倒在冰面上也能开怀而笑,不远处还有白毛人在凿冰打渔,一声声的吆喝着听不懂的语言。 瀚海上的冰层很特别。冰层很厚,却并不是一马平川的冰原,虽然只有冰蓝和白色两种色调,却在冰冷与苍凉之中透出一股绚烂之感。 冰层之上,有些地方生长着一簇簇的冰箭,仿若一只巨大的刺猬;有些地方突起一个巨大的圆丘,像是乌龟的脊背;有些地方层层叠叠着无数块不规则的三角形冰块,像是经历无数结冰期之后沉积而成的;有些地方交错纵横着长条状的冰棱,像是堆积的树枝;有些地方的冰层之中浮现出各种奇异而复杂的对称图案,像是某些神秘宗教的图腾;有些地方往下旋转着凹陷出一个个冰洞,不知道是谁挖出来的避风港…… 放眼看过去,就像是在冰蓝色的平原上雕琢的一座园林。恐怕,最好的冰雕师都无法建造出如此瑰丽的冰之园林。 长庚看着走在冰蓝色的世界里,心想,阿月一定会很喜欢这里。他这么想着,眼前的冰层仿若都成了一面面镜子,镜子里都是她的笑脸,他甚至能从那双大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不由笑了笑——阿月,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三人在冰面上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在前面带路的予成终于停了下来,指着前方冰层上的一个图案,道:“就在这下面。” 那个图案是由许多六边形组成的,每个六边形都能躺下至少两个人,在图案外围用一个大圆圈圈起来,在圆圈的周围点缀着几道不规则的弧线,仿若缠绕的毒蛇。 予成道:“这是玄武印。” 铁伐道:“瀚海宫最强的守护阵,是宫主留下的,我们进不去。听说在百年前,柔然人被云上军追杀之时,宫主就是开启了玄武印,将所有族人都接引至水下那座宫殿,才逃过一劫。” 长庚蹲下来,伸手在图案的圆形边框上摸了摸,漫不经心问道:“这里有守阵人?” 予成和铁伐身体一僵,几乎同时往后退去,同时伸手往下在冰层之上击出一掌—— “咔。” 冰层出现一道道裂纹,如蛛网般蔓延,止步在玄武印外面的圆圈之外。冰层没有被打碎,玄武印也只是震了震。 长庚站在玄武印边沿,感觉刚刚震动的时候,那个如龟背一般的图案,仿若活过来了一般。 就在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何人胆敢闯瀚海禁地?” 第五百章 封存 那声音很冷,有些暗哑,似乎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很难听出是男是女。在声音响起的时候,一阵暴风雪突然从平地升起,急速的旋转着,向长庚的方向袭来—— 旋转的风雪速度很快,长庚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般,没有躲开,很快就被卷入进了漩涡之间的黑洞之中。 “成功了?”不远处,铁伐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旋转的风雪。 予成摇了摇头,“哪有这么容易。” 他话音刚落,那团风雪突然停了下来,不,更像是凝固了一瞬,然后,“砰”地一声,冰雪如烟火的炸裂,落了一声盛大的雪花。 雪落,白衣现。 长庚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才发现,那些落雪,其实是冰屑。这些冰屑落在脚下的阵法之上,很快便升华,消失不见。他抬眼看向对面—— 飞扬的冰屑对面站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冰蓝色的裙子,没有衣袖,领口很低,两只玉兔仿若随时都能跃出来一般。裙子很短,露出两条笔直而修长的腿,没有穿鞋子,左脚的脚腕上带着一个冰蓝色的脚环。 她的身材很好,长得也很漂亮,脸上没有表情,露在外面的肌肤仿若白雪,很白,也很冷,仿若是一座冰雕。 冰雕女子对刚刚那一击被破解似乎感到有些不满,眼中露出闪过一丝寒芒,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次的声音清晰了些,比上次听着更加清脆,却也更加冰冷,仿若碎裂的冰珠。 长庚还未开口,身后的予成便道:“他是冰泽的传人,也就是新任宫主。”他说着向长庚介绍道:“这是瀚海宫的玄武护法,丑奴。她是玄武印的守护人,上任宫主失踪之后,她便一直守在这里。” 冰雕女子伸手向前,手中多出一把冰蓝色的长剑,剑指对面的白衣人,冷笑了一声,“呵,想要继承冰泽之名,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她说着,手中的长剑飞射而出,在空中一分为三,冰剑之上裹着一层白雾,仿若火焰一般,如箭矢般向对面的白衣人射过去—— 三把飞剑在到达长庚身前之时突然定住了,然后无力的坠落,却在还未落地之时便消散。 这次的攻击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然而,丑奴也并不在意。在飞剑射出之时,她伸手在身前画出一道圆圈,双手收到身前之时结了一个复杂的手印。在飞剑消失之时,她张嘴,清喝一声:“玄武印,开。” 周围的风突然怒吼起来,雪花疯狂的飞舞,却没有一片雪落在圆圈之中。玄武印周围仿若有一个无形的钟盖,阻隔了一切的风雪。 圆圈之内的冰格旋转着移动,周围的毒蛇印记速度生长,将整个圆圈都围了起来,整个图案仿若活过来了一般。刚刚的那一场暴风雪,将长庚卷入了玄武印之中。他站在一块冰格之上,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还是不够吗?啊——” 丑奴突然大叫一声,手指在瞬间变换了三个姿势,然后蓦然出掌,打在圆圈中央的位置—— 圆圈之内的冰层在瞬间融化。 长庚只觉得脚下一轻,底下仿若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拉着他不断的下陷。他下意识的想要反抗,在水上停留了一瞬……然而,丑奴在开启阵法之时,似乎忘了自己也在阵法之上,在这一瞬间便沉入了水底……长庚微微皱了皱眉,身体放松,任由脚下的那股引力将自己拉入深渊…… 风渐渐小了,雪消失了,玄武印恢复如初。 过了很久,躲在不远处一座龟背冰山之后的予成和铁伐走了出来,走到的玄武印之旁。空气很冷,他们的额头却出了一层汗,站在圆圈之外,震惊的无法言语。 两人站立良久,还是铁伐先开口,道:“大哥,怎么办?丑奴也下去了,会不会出事?” 予成仿若没有听到一半,低头看着冰层,仿若想看到冰层之下的战斗,“没想到,她已经能开启玄武印了。” 铁伐道:“这道阵法是宫主二十多年前留下的,如今威力减小了许多。宫主应该没有把玄武印传授给长庚公子,否则,她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 他这么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惊道:“这么说来,他们岂不是都出不来了?” 予成叹了口气,道:“若是丑奴夺舍成功,她便能出来了。” 铁伐问道:“当初我们三人联手都无法得手,她能成功吗?” 予成沉默了会儿,道:“我突然觉得,我们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 瀚海升起那阵不正常的飞雪之时,燕京城也终于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飞雪漫天,街道上的行人很少,一辆马车飞快的驶过街道,驾车的是一个黑衣男子,马车是黑色的,不奢华,却显出一股大气与尊贵。 一声嘶鸣,马车在西城门口蓦然停下。 马车停稳之后,黑衣人下了马,冒着风雪小跑到守门将士身边,低声问了几句,那小兵听言之后想了想,摇了摇头……黑衣人道了谢,转身回到马车上,大声道:“大小姐,二小姐不是从这里走的。” 马车门从里面推开,一阵冷风裹着雪花飘进去,吹乱了车内女子的长发。一双手伸过来,将探出半个身子的女子拉了回去,马车门很快就关上了。 “外面风大。” 驾车的黑衣人是阿武,马车内是萧凌云和水镜花。水镜花手中捏着一张纸,那是她今早起床时在梳妆台上发现的,是水镜月留下来的告别信,就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阿姐,我要走啦,你多保重。” 信纸上压着一个木雕猫咪,是她送给还未出世的侄子的。 阿文和阿武说,水镜月刚走没多久。水镜花要出宫找她,两人拿她没办法,只能找了皇帝来。 萧凌云以为水镜月是要去瀚海找长庚,直接驾车来了西城门,却不料扑了空。 水镜花道:“这么大的雪,她就不能等雪停了再走吗?” 萧凌云想着,或许水镜月选了这么个天气离开,就是不想有人送她。不过,这话可不能跟水镜花说。他将水镜花抱着怀里,拍了拍她的背,道:“放心,她在江湖闯荡这么多年,不会有事的。” 马车外,阿武问道:“皇上,大小姐,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去南城门问问看?” 萧凌云想了想,道:“回宫。” 马车回转,回程的速度要慢很多,走得很稳。 水镜花的心情平静下来,仰头看萧凌云,问道:“她不是去北方?” 萧凌云道:“现在天色还早,路上没什么行人。阿月的特征很明显,若是从这里经过,守门的将士应该会有印象。” 水镜花道:“那她是去了哪儿呢?昨天她来看我的时候,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提呢?” 萧凌云虽不知道水镜月去了哪里,但他能猜到,这件事一定跟刚刚离开燕京城的大昭使者有关。 只是,她没有去北方,是选择的南方吗?所以,才不希望水镜花给她送行?甚而连留书都那般简略…… 更早一些的时候,东城门口,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骑着白马出了城。然而,她刚走出二十丈,突然停了下来—— 她前面站了一个人,一个和尚。 和尚很瘦,宽松的僧衣在风雪中摇摆,显得很是单薄。 水镜月下了马,从行礼里拿出一件白色的皮裘,披在和尚身上,笑道:“前两天我的一个马贼朋友送来的,雪狼皮做的,暖和吧?” 明靖偏头看了看背上的皮裘,伸手似乎想要解下来,被水镜月拦住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就该好好保重身体,乖啊。”她说着,还十分没大没小的摸了摸他的秃头,笑嘻嘻的帮他把帽子戴上了。 明靖有些无奈,无声的张嘴——“阿月,那不是你们该背负的命运。” 水镜月笑了,道:“师叔,其实,你来燕京,不是为了萧凌云,而是为了长庚。是不是?” 明靖闭了闭眼。 ——在燕京看到血墨的传人,他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瞒不下去了。 水镜月道:“大和尚守着我师父,明希师伯守着离火,不念大师守着若华,师叔守着冰泽。那,谁守着墨云呢?” 明靖张了张嘴——“南梦溪。” 水镜月微微一愣,“那个老妖怪?怎么不是个和尚?” 明靖不由笑了——“我们师兄弟三人,原本也不是和尚。不念也是半路出家的。” 水镜月点了点头,问道:“血墨的任务是捍卫神谕,那你们呢?” 明靖垂眸,张嘴——“我们都是血墨。” 水镜月笑了,“原来如此。” 明靖抬眼看她——“离火跟星荧那一战之后,我们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神谕,原本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内心的恐惧。阿月,是我们错了。” 风雪太大,和尚背后的皮裘吹歪了,水镜月伸手帮他系好皮裘的领带,道:“师叔,我不知道离火和星荧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觉得,若是师父想做什么,老师能阻止吗?若是若华想做什么,不念能阻止吗?他们从未把你们当做敌人,也从未把所谓的神谕放在眼里。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着命运,却从未怨憎这红尘。” 明靖闭眼,无声的念着佛号。 水镜月翻身上马,从他身边绕过的时候,九灵从猫包里探出脑袋,眨着红眼睛看了一眼这个在风雪中站得笔直的和尚,迎着风打了个喷嚏,又钻进猫包里了……不多久,马儿消失在风雪之中,身后的马蹄也渐渐被风雪掩盖…… 第五百零一章 出海 北海,夜色四合。 今夜的风很大,海浪汹涌,拍打着礁石,声声轰鸣仿若野兽的怒吼。站在悬崖之畔,隐隐能感觉到山石的战栗。 银色的月辉撒落,两个黑衣人在悬崖边显出身形—— 一人抱着膝盖坐在巨大的山石之上,长长的马尾在夜风中凌乱飞舞,脚边放着一把长刀,手中抱着一只小白猫,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巾,微微仰头,一双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中映出海上的明月。 另一人站在巨石旁边,背靠在石头上,低头,借着月光看着手背上的几道血迹斑斑的伤痕叹了口气,道:“阿月,我这可破相了,你怎么赔我?” 坐在巨石之上的正是从燕京赶来的水镜月,另一人是这片地界的主人,路见平。这里是登州水军的地盘,抬眼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战舰和军营。 水镜月想出海,带着阿离和九灵不方便,路过这里的时候,想托他帮忙照看几天。阿离倒是好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别去招惹它,它一般不会惹事。但九灵有些认生,路见平刚想伸手抱它的时候就被挠了两爪子。 水镜月原本还觉得有些抱歉,听到他如此没脸的说辞,不由无语,道:“我说路见平,你堂堂一军主帅,连猫爪子都躲不过,你好意思吗?再说,你说你身上哪里没点儿伤?那道伤口不比这个深?” 路见平道:“那能一样么?其他的伤都看不见。” 水镜月道:“戴个手套不就行了?你个大老爷们怎么比女人还讲究?” 路见平摇头叹息,道:“唉,亏得我上次冒险帮你那么大一个忙,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水镜月好笑,道:“昭阳不过在你这儿喝了口水,连饭都没吃,你冒什么险了?” 路见平道:“若是有一天这事儿败露了,我不得落个知情不报、助纣为虐的罪名?冯管是喝了口水,还是住了三年,那都是从犯。诱拐长公主,这罪名可不轻。” “你要不说,谁能知道?”水镜月伸手拿起长刀,站了起来,看向远处黑漆漆的海面,道:“来了。” 悬崖下的海浪更加凶猛了些,幽黑的海水中,一个巨大的黑影若影若现,仿若潜伏在水底的军舰。黑影靠近悬崖的时候突然一跃而起,巨大的身体在月光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却是一只海蜥蜴。 “小赖皮,还是这么欢脱啊。”水镜月笑着朝那黑影挥了挥手,跳下巨石,将怀里的白猫放在巨石之上,那长刀敲了敲路见平的胳膊,道:“拜托了。” 她这句可不是跟路见平说的,而是跟九灵说的。 九灵虽不像从前那般,晚上必须跟水镜月睡了。但它接受长庚和阿杰也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呢,这会儿让它跟着路见平,明显有些不情愿。 水镜月揉了揉它的脑袋,道:“没办法,闲云岛如今应该已经沉到水下了,你怕水,就在这边等我,我保证,最多七天就回来。” 九灵在她手心里舔了舔,叫了几声,倒是没再往她怀里扑了。 路见平正蹲在悬崖边看小赖皮,眼睛都要冒光了,道:“阿月,真不能送我一只?” 水镜月轻笑一声,道:“别想了,你养不起。” 路见平抬头看她,道:“我听说闲云岛都已经封岛了吧?你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回去?” 水镜月耸了耸肩,“我也没问你登州水军会不会出兵高丽。” 路见平眨了眨眼,道:“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啊。这样,你跟我去军营,我让阿冷跟你说。” 水镜月笑盈盈看他,道:“这种事,听了肯定不是白听,是吧?夏成林跟我说,无赖将军这个称号,他不敢当。原来是真的啊。” 路见平摆了摆手,正色道:“别岔开话题。阿月,按理说,你去闲云岛还是野鹤岛的都不干我的事,我的确不该问的,不过,我总觉得,这事跟我有点儿关系。” 水镜月笑了一下,足尖一点,跳下悬崖,轻飘飘的落在小赖皮背上,“你还挺自恋。” 她从腰包里摸出一个墨玉盒子,扔了过去,道:“擦这个,保证三天之内全好,连疤都不剩的。” 路见平挑了挑眉,藏进了衣襟里,“这可是好东西。” 水镜月道:“你多保重吧。” 小赖皮朝水镜月眨了眨眼,似乎是在问好,然后,长长的尾巴摆动水波,没一会儿便走远了,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个时候,水镜月去闲云岛做什么呢? 她是去找乌炎的。 实际上,在她把心法练到第九层之后,就一直很在犹豫要不要回闲云岛见见他。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关于乌炎心法的,关于扶阳的,关于阴阳棺的,关于五行石的…… 她之所以犹豫,一个是因为她在害怕,至今为止,她仍旧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但她隐隐感觉到一股抵触…… 去年在闲云岛,在乌炎的洞穴之中闭关,她明明有机会突破心法的第九层,最后却强行压制着,就是因为这种莫名的抵触…… 当时乌炎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说她只是在害怕自己的力量,可是,她很清楚,那种抵触的感觉,跟预感到危险时的警惕是不一样的,跟当年她得知自己的眼睛蕴含的力量时的害怕也不一样,那更像是预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真相时的不安……要说的话,跟第一次知道,自己会失去双眼时的感觉,更像一点…… 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在把乌炎心法练到第九层之后,她隐隐有种感觉——她的师父,乌炎一直都在看着她。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从小,乌炎对她都很严格,打架不许输,受了欺负就自己去欺负回来……若是打架输了在外面受了委屈还回家在师父面前哭诉求他老人家帮忙,绝对是会挨揍的。 在情感上,她很依赖他,因为他是比亲人更加亲近的人。可是,她也习惯了独立,又或许,是很想得到他的认可,她从来不会求他帮忙…… 所以,若是他知道她想问什么,却没有告诉她。她也不会问,而是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找到答案。 不过,在莫风华出现之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莫风华告诉了她很多事情,印证了她从前的猜测。可是,水镜月觉得,还有些事,莫风华没有说,或者,她也不知道。 她想亲自问问乌炎。只有得到那个答案,她才能安心的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小赖皮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已经看不清海岸线了。过了北海,到东海的地界,穿过东瀛与琉球群岛之间的海峡,在往东走一段,就是闲云岛的方向。 闲云岛已经封岛快一年了,如今应该已经完全沉到水下了。防御的阵法应该也有所变化。从闲云岛开始下沉到最后消失在这片海域,这三年的时间,岛上生活的人只能通过海蜥蜴进出岛。至于最后封岛完成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到那个时候,即便是海蜥蜴,也找不到进入闲云岛的通道。 第五百零二章 水木 天色微明的时候,小赖皮带着水镜月沉入海底深处—— 水底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虽然闲云岛下沉的速度已经十分缓慢了,但无论如何都会对这一带的洋流造成影响。 小赖皮下沉的速度并不快,而且,越往下,下沉的速度也越慢。倒不是因为岛屿外围的阵法或者阻力之类的,而是因为海底的水压太大,对海蜥蜴而言并没有特别的影响,但对人类而言,稍不小心就能丢掉性命。 若不是水镜月的内力高,筋脉又经过乌炎心法的温养,就只是下降到闲云岛所在的深度,也是很要命的。 光线渐渐消失,水下的鱼群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安静。 毫无征兆的,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白光,周围的空气又回来了—— 闲云岛到了。 脚下仍旧是黑色的沙滩,月亮湾之上是青草地,月钩的一侧是潘奶奶的花田,另一侧是风若谷的木屋。 头顶是漆黑的海水,水镜月能看到水中游过的海鱼。可是,岛上却是白天—— 远处,岛屿最高的那座山上,那颗高大的扶桑树上升起了一颗太阳。 自然不是真的太阳。 但很明亮,却并不如何温暖。 震惊之下,水镜月在小赖皮的背上呆呆的站立了很久,直到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她才醒过神来—— “阿月,怎么不叫人?” 沙滩上站了一个人,一身黛蓝长袍,却打着赤脚站在沙滩上,手上提着黑色的长靴,身后还有一双长长的脚印,看样子是在这沙滩上走了很久。 水镜月从小赖皮的背上跳了下来,解下面巾,笑了,“舅舅。” 来人正是闲云岛的岛主,林听海。 水镜月虽是突然来的。但小赖皮离开了,青冥自然知道,林听海便也会知道。 他伸手,原本想像从前一样,揉一揉她的脑袋,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了不少泥沙,脏兮兮的,又收了回来,抬了抬一只赤脚,道:“阿月说得果然不错,赤脚走在这沙滩上,确实舒服。是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水镜月道:“我有事想问我师父。” 林听海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这师徒俩也真是有意思。你没来的时候,他整天坐在树上等着你来找他。等到你来的时候,他却已经离开了。” 水镜月微微一愣——莫风华倒是提过,乌炎去过金陵城。只是,已经过去一两个月了,他还没有回来吗? 林听海擦了擦脚,一边穿鞋子,一边道:“你师父临走的时候给你留了样东西。我带你去看看。” 水镜月更加惊讶了,还有些好奇,“师父给我留的?” 林听海起身,“不错。” 水镜月跟着林听海往前走着,一边问道:“舅舅,你知道师父去哪儿了吗?” 林听海道:“大概是去西方了吧。” “西方?”水镜月想了想,“西欧?他去找索飞?” 林听海耸了耸肩,“或许。” 水镜月微微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师父去西欧做什么呢?那边不是正在打仗吗?难道是索飞遇到危险了? 水镜月正想着心思,就听见林听海道:“到了。” 他们此刻正站在那颗扶桑树所在的山脚下,树梢上的太阳格外的耀眼,温度也很高,不过,并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林听海伸手指向那颗太阳,道:“就是它了。” “什么?”水镜月惊得长大了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到底是什么?‘ 林听海没有回答,反倒突然出手,在她背后打了一掌—— 水镜月没来及躲开,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想到需要躲开。那一掌,林听海至少用了八成的内力,她的身体顿时飞了起来。她并没有慌张,因为她觉察得出,那一掌并没有伤到她的要害,加之她的筋脉特殊,所以这看似威力十足的一掌,对她几乎无法造成任何损伤。不过,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身体无法停下来。 她在上升,在前进,如同箭矢一般向着那颗太阳的方向冲过去,速度越来越快,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那里传来,她无法挣脱,也无力抵抗……光线太过明亮,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同时,她听见山下传来林听海的声音—— “阿月,舅舅很抱歉。” 闭上眼睛,水镜月也能感觉到周围极致的光明,也终于明白——她被囚禁了。 *** 当水镜月顺着海底的洋流到达闲云岛的时候,长庚正在水中行走,身边还跟着一位绝色美女。 玄武印开启的时候,长庚是可以离开的,至少,不会如此轻易的掉下来。他最后放弃了抵抗,并不仅仅是因为丑奴下来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感觉脚下的那股引力,不仅仅是漩涡的作用,更多的,是一种让他觉得很亲近的气息。 他确定,玄武印,的确是到达真正的瀚海宫的门户。 他预料到冰层之下的瀚海宫必定比上面的冰之园林更加奇特,然而,在落下来之后,仍旧被眼前的景象,或者说被所感知到的一切所震撼。 水下没有阳光,却并不是黑暗的。而且,这里的确有一座宫殿,很高大,很漂亮的水晶宫。 巨大的冰柱从冰层之上延伸下来,直到触及湖底,将周围的地面冻结,也冻结了来不及逃走的鱼虾贝类。同时,无数如雪花般的冰屑从湖底升起,聚集在顶部的冰层之下,形成一簇簇冰晶,仿若倒悬在冰层之上的冰雕松树,很像云国东北部的雾凇,却感觉更加脆弱,更加轻盈,也更加梦幻。 ——那些冰柱生长的速度很慢,却没有停止,冰屑上升得也很慢,也不会停止。 六根冰柱围成一座宫殿,冰柱之间存在一堵看不见的墙。墙壁周围有许多会发光的鱼儿在游动,它们仿若这座漂亮的宫殿吸引了一般,却又心怀畏惧,不敢靠的太近。 长庚找了许久,没有找到门,甚至无法确定那堵墙到底是什么。他开始以为是冰,可是,触摸的时候,他觉得那堵墙似乎并不存在,却又无法越界。 那堵“墙”只是一种力量,却无形无质,就好像内力,又或者是一种阵法?如同玄武印一样。 然而,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冰柱所围成的宫殿里面,也是有水的。 水是冷的,但比起瀚海之上的寒风暴雪,算得上是十分温暖的了。也就是说,宫殿里的水温,跟一般的湖水温度是差不多的。 他在水中呆了一整天,却如同在地面上一般,能呼吸,能说话,只是动作的阻力会更大一些。 这,是冰泽心法的能力吗? 可是,为何从前他落入水中之时从未觉察到? 所以说,是这座宫殿中的水,很特别吗? 就在他困惑的时候,丑奴醒了过来—— 她开启玄武印之时耗尽了所有的内力,卷入漩涡之时便晕了过去。 此刻,她躺在宫殿底部的海绵之上,伸手,在眼前如水草一般的游移着,素来冰冷的眼神中闪过一道光,张嘴之时声音还有些颤抖,“冰泽之水。” 第五百零三章 破裂 丑奴的皮肤本就偏白,这会儿显得更加苍白,隐隐泛着青色,在说完那四个字之后,身体便蜷缩了起来,整个人都不自主的战栗起来—— 这里的水温很低,她穿得实在太过清凉,如今受了内伤,无法用内力御寒,声音的颤抖不仅仅因为激动,也因为寒冷。 不过,在水里,穿再多衣服也没用,必须尽早恢复内力才行。 长庚走到她身边,盘腿坐下,伸手按在她头顶百会穴的位置,体内真气流转,缓缓送入她的筋脉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丑奴终于恢复了些。长庚移开了手掌,她也坐了起来,开始自己疗伤。 长庚起身,往那旁边一根冰柱的方向走过去—— 冰柱并不是透明的,里面布满如裂纹一般的白色冰花,看上去像是凝结的白雪。冰柱与地面解除的部分一直在不断的消融,碎裂的冰晶上升,同时带走了湖底大多数残渣,包括那些被冻死的鱼虾和水底生长的植物。 长庚伸手在冰柱上摸了摸,感觉很冷,跟一般的冰没什么区别,可是,他尝试着用内力打碎它的时候,却发现它异常的坚固。意料之中的事,他并不意外,伸手摸到了冰柱与“墙壁”之间的结合处—— “墙”的力量,是从冰柱里散发出来的吗? 还是说,整个宫殿,都是一个阵法呢? 长庚正想着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的丑奴说道:“你若是打碎了冰柱,我们都会死。” 长庚转身看她,问道:“冰泽之水是什么?” 丑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为什么救我?” 长庚想了想,道:“我对这里一无所知。” 丑奴道:“我的确有办法从这里出去。” 她说着起身,走到他身边,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把你的内力给我,我带你出去。” 长庚淡淡道:“你刚刚放过了一个最好的机会。” 长庚在给她疗伤的时候,丑奴的确曾动过趁机夺舍的念头。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并不是心慈手软,更不是被他感动,而是因为头皮传来的那股极寒真气让她瞬间冷静了下来—— 那个机会蕴含的危险太大。若是在成功之前被发现,按在她的百会穴上的手掌,只要稍稍用力,她就死定了。 夺舍的最好时机,是在冰泽最虚弱的时候。而刚刚,是她自己最虚弱的时候。 丑奴突然问道:“你是中原人?” 长庚点头。 丑奴道:“难怪予成不信任你。瀚海宫大多数都是柔然人,若你当了宫主,会帮我们复国吗?” 长庚道:“不会。” 丑奴道:“我们也绝不会让一个中原人成为柔然的国主。宫主将冰泽心法传给你,却没有教你玄武印。她是希望我们放弃复国,还是说……你仅仅只是她送给我们的礼物呢?”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跟他靠得很近,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像是看到了美味的食物。 长庚的神情很是平静,周围的水流却发生的变化,大量的水涌向两人之间,翻涌着向前,往丑奴的方向奔过去……他只是想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丑奴只是往后退了退,并没有受伤。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不是因为他没有伤她,而是他对于冰泽之水的掌控,居然如此熟练。 长庚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转身走向宫殿的中央,“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瀚海宫的首任宫主也是中原人。” 虽然如今很多人都把瀚海宫与柔然人等同在一起,可是,实际上,瀚海宫原本只是一个江湖组织,还是中原人创立的,成员大多是草原上的各个游牧民族,并不属于柔然。不过因为百年前,瀚海宫出了一位柔然国的宫主,刚好那时候碰上云国统一北方,而柔然人因为抵抗差点灭族,最后才被瀚海宫收留。在那之后,瀚海宫中的柔然人才渐渐多起来,最近这几十年的四大护法也都是柔然人,所以,瀚海宫才会成为柔然人复国的大本营。 长庚对冰泽实在称不上了解。关于瀚海宫的一切,他也从未听冰泽说起过。他觉得,即便冰泽是柔然人,应该也不会对复国这种事感兴趣。一个是因为,武功达到她那个高度之后,要想建立一个国家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一个一心复国的人,怎么会自囚于闲云岛? 实际上,冰泽虽是瀚海宫的宫主,但宫中一应事务都是四大护法在管理。要说的话,其实是柔然人把瀚海宫当做了复国的工具。 丑奴听懂了他那句话的意思,冷笑了一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一定会失败?” 可惜,大概是因为没有从她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长庚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再理会她,盘腿坐了下来,仰头,视线顺着不断飞升的冰晶,落在头顶瑰丽的冰层之上……他看了很久,仿若在研究那些冰晶森林是如何形成的…… “冰泽之水,就是传说中的丹砂水。这种水很不容易结冰,只有使用冰泽心法才能让他们凝固。” 丑奴似乎妥协了,开始回答长庚最初的那个问题,“冰泽的寿命很长,但也有死去的那一天。不过,若是用冰泽心法将自己冰封,便能得到永生。” 她伸手抚摸着宫殿角落的那六根巨大的冰柱,笑容冰冷,眼中却有种近乎狂热的情绪,“这里面,都是历任冰泽。” 她转眼看向长庚,道:“这座宫殿,是冰泽的墓地。” 长庚视线从那些冰晶上移开,伸手,感受着周围的冰泽之水,似乎有所触动—— 他想到的却是两年前在西域遇到的事情。 开都河,流沙剑派。当年流沙为了大弟子去巫医谷求医,西羽告诉他的那种“能将半死之人冰封,使其不生不灭”的神物,会不会就是冰泽之水呢? 他抬眼,再次看向那六根高大的冰柱,有些不明白——即便得到永生,如此这般冷冰冰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这样,还算是活着吗? 丑奴走到他跟前,蹲下,道:“我是玄武印的守护人,也是瀚海宫的看门人,如今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这里。我可以告诉你关于这里的一切,包括离开这里的方式,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长庚道:“什么条件?” 丑奴道:“柔然人要得到阴山以北的土地。” 长庚道:“整个柔然,只有不足千人。你们要那么多土地有何用?” 丑奴道:“我们可以俘获很多奴隶。” 长庚皱了皱眉,道:“不可能。你们可以在草原上安家,无论是作为江湖组织存在,还是过普通牧民的生活,我都能保证你们的安全。条件是,瀚海宫必须向云国称臣。若是柔然人有所不满,可以离开瀚海宫。” 丑奴沉默了会儿,道:“你知道予成为何带你来这里吗?他应该告诉过你,这里才是真正的瀚海宫。我守护的玄武印,就是这座宫殿的入口。不过,这座宫殿是用来保护冰泽的,也是用来禁锢冰泽的。” 长庚想了想,道:“只有冰泽成长得足够强大,才能从这里走出去。是吗?” 丑奴点头,“冰泽心法大成之后,便可来去自如。你的冰泽心法的确练至大成了,但冰泽有很多东西没有教给你,比如,如何开启玄武印。” 长庚淡淡的笑了,“这是威胁?” 丑奴道:“只有合作,我们才能离开这里。” 长庚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缓缓闭上了眼睛……而这一次,无论丑奴再说什么,他都没再理她…… 第五百零四章 领悟 闲云岛。 水镜月此刻也闭着眼睛。 不过,那是因为周围的光线太过强烈—— 她被困在了扶桑树上的那颗诡异的“太阳”之中。 那颗“太阳”在远处看不算大,但即便隔得远,也能看出,这光团差不多有整个树冠那么大。水镜月飘在里面,就只是一个黑点。 此刻,山下站了很多人。 “月姐姐会不会有事?”林晨风站在最前面,神色有些担忧。 鹤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不会的。” 林听海眯着眼睛,看着那光明之中的黑影,叹了口气,“乌炎真是太负责了,坏人都让我当尽了……你说,她会不会在骂我?” 他身旁,林夫人怀里抱着襁褓,小心翼翼的用帽子挡住了光,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风若谷捏了捏婴儿的小手,淡淡道:“分明能好好说,你偏偏要来这么一手,不是找骂么?” 林听海道:“如今外面到处在打仗,长庚、千殇、长飞、空桑……她的朋友都身处险境。若是我告诉她说,不能从这里出来,就不让她出岛。你觉得她能答应吗?到时候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呢?” 风若谷摸了摸鼻子,虽然知道他说得有理,但也免不了有些担忧,“一定要这么做吗?阿月……她能想明白吗?” 潘奶奶拿团扇挡了挡光,道:“阿月一向聪明。” 梅海生问道:“若是她想不明白,真的会被囚禁一辈子?” 林听海道:“不错。” 梅海生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赞同,“若是想明白了呢?她什么时候能出来?” 林听海摸了摸下巴,道:“乌炎说,至少得一个月。” 胡安然一只手搭在张潮肩上,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依我看,阿月定然能在半个月之内出关。” 张潮有些好奇,“安然,你对阿月如此有信心?” 胡安然挑眉,“那是自然。我奶奶活着百多年,能入她眼的人能有几个?” 张潮笑着点头,“也是。” 梅海生挑了挑眉眼,问道:“不是烈祖母吗?” 山上,被光明围困的水镜月的确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最开始,被林听海打了一掌,她很惊讶。发现她一掌没有对她造成伤害之后,她安心了些。发现自己无法挣脱“太阳”的引力之时,她很困惑—— “这,就是师父留给我的那样东西吗?” 她虽然不解,却没有怀疑过林听海,更没有怀疑过乌炎。 经过上次眼睛失明时的怀疑之后,她再也不愿意怀疑她师父了。她相信,若是她师父想要困住她,也一定是为她好。 乌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把她困在这里,一定有什么用意……而水镜月在感觉到一股亲切的气息之时,更加肯定了这种想法—— 这“太阳”之中,有乌炎心法的气息,也有乌炎的气息。 所以,乌炎想告诉她的事情,跟乌炎心法有关吗? 水镜月闭着眼睛,感受着周围的光,隐隐觉得,这里面藏着将心法练至第十层的方法……她想起了很多事,还有乌炎曾跟她说过的那些话—— 十二岁那年,乌炎离开灵隐山之时,第一次认真跟她讲解她练了多年的心法—— “阿月,你觉得乌炎心法最重要的是什么?” “阿月,你知道乌炎是什么意思吗?” “阿月,你的刀很快,但无论多快,总是到不了极致的。” 在西域的时候,她的内力突然大增,他告诉她说—— “是那个人最后的礼物。乌炎心法练到第九层,我考虑告诉你。” 在她闭关两个月,最终仍旧不敢突破心法的第九层,他指责般的问道—— “站在山底下想象站在山顶上会看到什么风景,是我教你的,还是老和尚教你的?有时间费这个功夫,却不敢站上去看看?” …… 乌炎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乌炎心法就是扶阳心法吗?他为什么要改名字呢? …… 莫风华说,关于五行石的神谕一共有三点,其一,五行石只有一个,其二,五行石不可相聚,其三,五行石非乱世不得出。 所以,离火和星荧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吗? 所以,那么多人告诉她,她跟长庚是不能在一起的吗? 所以,她的师父才不理红尘俗事吗? 可是,若她把心法练至大成,扶阳,或者说乌炎,不就有两个吗?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即便血墨是神谕的执行者,难道还能杀了五行石之一不成?或者,逼迫师徒反目,就如同离火和星荧一般? ——这,才是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 …… 莫风华说,若华、墨云、九炎都成了真正的石头。 水镜月知道,她说得是内力。可是,人呢? 可是,若华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 唐万意在进入血狱之时,离火和星照都还活着,他们又都是如何死的? 她想起长庚,想起冰泽—— 冰泽将内力传给长庚之后,为什么会死呢? …… “若有一个你很爱很爱的人,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你会高兴吗?” 在很久以前,在发现自己的能突破第九层心法,在明白自己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师父曾传给她一部分内力之后,她隐隐就明白了什么,只是一直都不敢相信,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她想起那天晚上,她问出这个问题之时,乌炎的眼神……其实,他是经历过这样的事的吧?如此,他又如何忍心,让她再次经历跟他一样的痛苦? 有时候,活着,并不比死亡更加轻松啊。 …… 水镜月想起从前的事,不自觉的往乌炎的洞穴里“看”过去……很奇怪,好像能感知到的范围比从前更大了些? 因为这些光吗?还是扶桑树?那些四通八达的洞穴,好清晰……真的是扶桑树的树根吗? “传说,闲云岛的扶桑树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之后它就会死去,新的扶桑树会破土而出,整个岛屿上所有死去的生灵都会复活。” ——这是在那个石头墓地里,乌炎告诉她的关于阴阳棺的传说。 扶阳……扶桑树上的太阳吗? 乌炎呢…… 乌炎心法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无法替代的吧?她的内力,最与众不同的是什么呢?治愈吗?好像,他教给她最强大的一招,就是杏林春暖吧? 乌炎,就是太阳吗? 她再如何快,都快不过光吗? …… 山下,林听海突然笑了。 潘奶奶将手中的团扇举高点儿,问道:“光是不是变强了些?” 风若谷弯了眉眼,笑着点头,“是。” 梅海生问道:“这说明什么?” 林夫人转身,将怀中的婴儿保护在背光处,笑盈盈的亲了亲他的脸蛋,道:“她想明白了。” 林晨风挽着鹤一的胳膊,终于放心了,“月姐姐真厉害!” 林听海转身,道:“真正厉害的是乌炎。呵呵,难怪他一直瞧不起东方神相。”他说着往山下走去,挥了挥手,道:“都散了吧。” “我就说么,阿月绝对不会有问题的。”胡安然拉着张潮也跟着下山了,追着林听海问道:“小海叔叔,乌炎前辈到底多少岁了?” 林听海挑眉,“你奶奶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岛上很多老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夫人,今晚办酒宴吧?” *** 在闲云岛的“太阳”越来越烈的时候,瀚海之下,丑奴感觉越来越冷。 在谈判失败之后,丑奴也很快安静了下来,盘腿坐在角落里,尽快恢复内力。可是,此刻,她的内伤都差不多痊愈了,为什么却觉得更冷了呢? 她睁开眼睛,看着坐在宫殿中央的白衣男子,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站起来—— 不过,她现在在水中,行动并不如在地面那般自在,所以,动作虽猛,却因阻力太大,速度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快。 她又用最快的速度往长庚的方向冲过去,情绪难得的有些失控,怒吼道:“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来!” 她想要上前阻止他,可是,在靠近他周身一丈范围内之时,便被一股大力反击,往后飞出三丈才停下。 长庚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睁开眼睛,毫无情绪的看了她一眼,很快又阖上了眼睛。 丑奴跪坐在地上,伸手触碰着冰泽之水,喃喃道:“怎么可能呢?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行,你不能这么做!我会死的……我告诉你开启玄武印的方法,你先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绝对不要……” 这次长庚没有睁眼,却开口回应了一句:“安静点。你不会死,我保证。” 第五百零五章 出岛 东海。 夜色中,一道黑色的影子破水而出,在月光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砰”地一声落在海面上,激起一阵巨大的海浪—— “小赖皮,生气了?行了,就算以后闲云岛封岛了,我也还是会来看你的,如何?” 黑色的影子在海面上飞驰,长长的尾巴激起阵阵欢快的水花。水面上的黑影屹立在风浪中,仿若御水而行的海神—— 正是刚从闲云岛出来的水镜月。 她被困在扶桑树上的那颗“太阳”里的时候,忘记了时间。等到出来之后,听林听海说已经过去十三天了,她有些着急。 倒不是旁的原因,主要是她之前答应了九灵,七天之内定然会赶回去……那猫性子倔得很,不知道会不会好好吃饭…… 林听海见她出来第一件事不是问长庚,不是问墨千殇或者雁长飞,也没有问天下战事,不由有些无语,心道,这师徒两人,真是……一样的脱线啊……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林听海特地告诉她说:“你师父孤身一人去了西欧,那边战火纷飞的乱成一锅粥了,贵族想推翻帝国,平民想获得权力,海盗又从中作乱,你师父一个人去了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南边战事也吃紧,帝国的骑兵往东撤退,婆罗多那几个国家的百姓往大昭境内逃,大西洋不太平,不少海盗也到了南海,搅得海上风云涌动,苏禄国那边也有异动。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南海有一个巨大的海底宫殿,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鲛人珠,还有人说南海有座仙人岛什么的,很多海盗都在那边寻宝,当然,顺带也抢劫。 听说云国的形势也不容乐观。北海水军前往高丽救援,却得不到高丽王室的支援,云国方面的后勤似乎也出了问题,他们打得很艰难,死了不少人呢。东瀛迟迟不退兵,大昭也没有能力伸出援手。据说北方的战事也很紧张,哦,是了,还有西域,似乎也出了乱子。 阿月,你确定要先去找那猫?” 小赖皮来了,水镜月跃上它的背,道:“舅舅,你藏在这地底下,我还以为你不理世事了呢。既然这么关心,不如带着叔伯前辈们征战天下,收服四海,到时候阿月给您当马前卒,如何?” 林听海摸着鼻子笑了,换了个话题,问道:“就这么走了?不去看看你爹?” 水镜月想了想,道:“以后再说吧。你帮我给他带句话,我见到阿姐了,她过得很好,成了亲,很快就要当娘了。” 她说着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 此刻,站在小赖皮的背上,水镜月已经能看到琉球群岛的黑魆魆的影子了,想来在天亮前就能到登州。 小赖皮前进的方向,海面上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山—— 却是一艘巨大的黑色帆船,大概有两层,三根桅杆,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渔船,跟倭寇的船也有很大的差别。看行驶的方向,应该是往琉球去的。 水镜月这时候不想惹麻烦,蹲下来拍了拍小赖皮的背,道:“绕开点儿。” 就在这时候,她抬眼,不经意间往那几艘船上瞥了一眼,却发现一艘船的桅杆上吊着一个人—— 那人的身体贴在船帆上,穿着深色的衣服,在夜晚很不容易发现。不过,这会儿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水镜月的视力又比寻常人好太多,连他脸上的血迹和淤青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关键是,那张脸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小赖皮,靠过去,小心点儿。” 海上的风浪大,加上夜色的掩护,即便船上有人往水镜月这个方向看过来,也很难发现她。 这是一艘海盗船。已经是后半夜了,海盗们大多都已经睡下了。甲板上有两个人,哨塔上有一个人,船头还有一个船工,船舱里还有三个人是醒着的,感觉武功还不低。 水镜月悄无声息的上了船,点了甲板上两个水手的穴道,打晕了哨塔上的海象员,看这几人的面相,应该是西方人,这船多半是从大西洋来的。 水镜月微微皱了眉,没想到大西洋的海盗都已经到东海了。她先把这事儿放下,上了桅杆,将吊着的那人放了下来—— 这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看打扮是个东瀛人。也不知道他被吊了多久,早就晕了过去,呼吸很微弱。若不是水镜月碰巧看到他,估计撑不到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 水镜月把他弄进哨塔里,这里的空间有些小,不过跟船舱是隔开的,不会惊动那三个高手,而且,这里备着有水和食物。 水镜月给那人喂了些水,用内力帮他疗伤,恢复体力……没多久,那人便睁开了眼睛,对上水镜月的眼睛时,眼神还有些茫然…… 在看到这双迷蒙的眼睛时,水镜月倒是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了。 “你是千利休的徒弟?”她用倭语问道,一边摘下了面巾,“还记得我吗?” 那人眨了眨眼,终于回魂了,“是,我叫重燃。你是……月姑娘?” 当初水镜月去千利休府上讲茶的时候,千利休的弟子都在。不过,他的弟子大多年纪都很小,只有两位弟子成年了。重燃是其中最大的,当时还负责着看顾小师弟们。 水镜月点头,“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老师呢?” 重燃道:“老师……他去世了。” 水镜月惊讶,“怎么回事?” ——千利休如今不过四十岁,他们离开东瀛的时候,他的身体也还好,怎么会突然就去世了? 重燃握了握拳头,移开了视线,道:“被木下逼的……老师在三个月前……切腹自尽。” 在东瀛百姓看来,木下和千利休的关系很亲密。不过,水镜月在江户城的那段时间看得很清楚,他们只是在相互利用。木下想利用千利休来争取民心,而千利休,也想利用木下的权势来发展茶道。 不过,千利休在民间的威望,一直都让木下十分的嫉妒。当初在江户城的时候,水镜月就提醒过他。当时,千利休对他今后的结局,就已经有所预料。 水镜月问道:“那小玉呢?她怎么样?” 重燃道:“师娘原本想随老师一起走,但她怀了身孕,那是老师唯一的骨血……如今师娘在黑沼夫人的酒馆里帮忙,有黑沼夫人的照顾,她应该不会有事。” 水镜月放心了些,问道:“那你们呢?在东瀛待不下去了?” 重燃摇了摇头,“没有,木下并没有为难我们,如今他的心思都放在东方的战场上,没有闲暇顾及我们。老师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去一趟中原,如今他不在了,我们想帮他完成这个心愿。却不料,刚刚离开九州岛,就遇上了这伙海盗……对了,月姑娘,我师弟还在里面,他们把他关进水牢里了,我要去救他。” 水镜月一把按住他,道:“你怎么救?在这儿等着,这个拿着防身,小心点儿,被人发现了就大叫,我很快就会赶过来。” 她说着从背后摸出一把短剑交给他,又检查了下那个被打晕的海象员的情况,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这才从哨塔上下去了…… 第五百零六章 南战 水镜月从哨塔上一跃而下,还未落到甲板上,就听见船舱里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声—— 那是刀剑刺进身体里的声音,被捂在喉咙里的喊叫声,随之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动静很小,尤其是在风浪声的掩盖下,很难被发现。 但这些声音对于水镜月来说太过熟悉,她如今正警惕着,很难忽略这种代表着危险的声音。 刚刚她上去救人的时候,船舱里只有三个人醒着,如今只剩下两人了。那两人杀了人之后,便往甲板的方向跑过来了,似乎还带着那位刚死掉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准备抛尸…… 水镜月想了想,跳到船顶,想从另一边进入船舱。船舱上面一层有很多人的气息,想来是卧室,水牢应该在下面一层……她倒是很想找个人问问路,可惜,她听不懂西洋语…… 不过,就在她从船顶上跳下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在船的另一边,那两个刚刚杀了人的人也跑到了甲板上。此刻,其中一人正在大喊大叫着什么,船上的灯很快就都亮了起来,纷沓的脚步从船舱跑到甲板,愤怒的叫骂声和刀剑声掩盖了海浪拍打的声音…… 虽然很混乱,但混乱的源头在水镜月的另一边。船舱里沉睡的人都醒了,却也都离开了,对水镜月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可是,水镜月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却愣了愣,低声笑骂了一句,转身又上了船顶,往甲板的方向跑过去—— 甲板上,两个黑衣人被一群海盗包围着,一人手中持剑,一人怀里抱着一把刀,脚边躺着一具尸体,脖子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一剑穿喉,却并没有流多少血,剑法倒是不错。 海盗们很是愤怒,被包围的黑衣人很是平静。其中一人还在说着什么,却并没有让人群安静下来,倒像是有意激怒这群人。 很快,一场混战爆发。 海盗看样子大概有百来人,虽人多势众,看着穷凶极恶,但完全不是两个黑衣人的对手。这两人连刀剑都没有拔出来,上来一个就踢一个,全都往海里踢……他们这一脚的力道可不轻,很多人落水之后就没了气息了,剩下勉强能喘气的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船顶上,看到这一幕的水镜月不由笑出声来,身形一闪,跃进战圈,“雁长飞,空桑,你们怎么在这儿?” 这两个黑衣人正是消失许久的雁长飞和空桑。两人见到水镜月的时候也很是惊讶,抬脚踢飞身前的两人,几乎同时叫出声来,“阿月?!” 两人的攻势太猛了些,这会儿差不多有一半的海盗都被踢进海里了,海盗们看出他们的身手不一般,攻势停了一会儿,一群人举着兵器不敢上前。 水镜月问道:“为什么要把人都叫醒再打?多麻烦。” 雁长飞道:“劫船。” 水镜月想了想,明白了——这两人想要这艘船,难怪一直把人往海里踢呢。 她笑了笑,问道:“这船上还有俘虏,我去救人。你们知道水牢在哪儿吗?” 空桑道:“那个东瀛人?已经救出来了,躲在储藏间里。” 水镜月挑了挑眉,看着迟迟不敢动手的海盗,道:“空桑,要不然,你让他们自己跳海?” 这边最近的岛屿也有两百公里,跳海跟自杀没什么区别。不过,海盗当中最能打的几人都被踹下去了,剩下的都是些小虾米……自己跳海,总比一脚踢进海里要好……活下去的希望虽渺茫了些,但总还是有希望的不是? 即便空桑不说,也已经有海盗选择跳海逃生了。不过,空桑和雁长飞这次似乎不想放过一个人,见到有人跳海反倒补了一刀。 水镜月见状,知道这群人估计犯了两人的忌讳,什么也不说了,帮着揍人…… 很快,一船的海盗都被清理干净了,就连开船的舵手都扔进海里了。倒是被水镜月打晕的那个海象员,因为不会武功,躲过了一劫。空桑从船舱里弄出一只小船,将那位昏迷中的海象员扔了上去,就没再管他了。 没了舵手,雁长飞开着船,往附近的海岛驶过去,小赖皮也跟在船后边儿,时不时冒个头跟老朋友打个招呼。 水镜月安顿好重燃两师兄弟,走来的时候,见他认真开船的模样,有些惊讶,问道:“雁长飞,你不晕船了?” 雁长飞与其说在开船,不如说是在玩。他对各种新奇的东西都有些好奇,从前在闲云岛的时候,若不是因为晕船,应该能跟负责管船的罗叔成为很好的朋友。 雁长飞道:“不晕了。” 这会儿空桑也过来了,道:“在海上漂了一个月,晕着晕着就习惯了。” 水镜月道:“在锦城分别之后,就听到你们的消息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的?” 雁长飞道:“黎云坊没了,大理在打仗。我们遇到墨千殇,离虹说南海很多海盗,我们来帮忙。” 雁长飞说得很简练,空桑又给补充了些。 原来,两人在锦城的时候,追着黎云坊的高洁,一路杀到大理去了。高洁的轻功虽好,还有一身奇奇怪怪的功夫,虽然打不过两人,但逃跑的本事却很不错。可是,雁长飞跟他师父有些不一样。 千踪和雁长飞都有些孩子气。千踪是很容易被其他事吸引注意力。在追杀仇人的过程中,若是遇上什么新奇事,或许就把正事给忘了。雁长飞却不一样,他的孩子气是认定了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底,认死理。 所以,高洁惹上千踪还能脱身,惹上雁长飞,要脱身就很难了。 雁长飞和空桑一直追到大理,高洁躲进了大理王宫,最后还是被雁长飞给杀了。可是,这事儿还没完。高洁的身份不一般,死在大理王宫了,大理皇帝虽很看不惯黎云坊,但也的确有些后怕,求着两人好事做到底,帮着剿灭黎云坊。 雁长飞和空桑原本并不想答应这事。不过,岭南发生的事,让两人对黎云坊有些兴趣,便去察访了一番。 不过,到了高黎山之后,发生了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两人又见到了高洁……空桑觉得很诡异,雁长飞却没什么想法,觉得再杀一次就好……不管怎么说,两人就这么在高黎山留了下来。 他们在高黎山呆了大半年,发现黎云坊跟吐蕃有合作,在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跟当初岭南的丹烛蛊一事有关……期间雁长飞杀了高洁十七次,最后终于引来黎云坊的追杀,不过,这反倒给了他们覆灭黎云坊的机会。 就在黎云坊覆灭没多久,战争就爆发了。 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想参战,但离开云南的时候,遇上了西南王府的军队,一不小心救了西南王的妹婿一命,就那么留在西南王的军队里了。 后来,大理沦陷,西南王退守成都。他们跟着军队离开云南,又在黔州与云南的交界处遇到墨千殇的军队,听说墨千殇受了伤,便去了岭南。 “千殇哥哥受伤了?”水镜月听得一惊,问道。 空桑说:“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伤得不重,有离虹照料,如今应该已经好了。” 如今岭南、闽南一带都处在战乱之中。离火宫位于岭南最南边的一座海岛上,早就被海盗占领了。离虹带着离火宫的弟子逃到南宁,遇上墨千殇的军队,便带着离火宫的弟子加入战争了。 听离虹说,如今南海上海盗猖獗,地方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沿海一带的百姓苦不堪言,很多都躲进丛林里了——即便对当地百姓来说,南方丛林也是九死一生的地方。 空桑和雁长飞听说之后,便来了南海,专门打海盗。 空桑说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天色也快亮了,前面已经能看到岛屿了。不过,水镜月发现岸边是聚集了很多人,似乎还有武器。 空桑道:“是自己人。江南二十四水帮,洞庭十三坞,江湖中数得上名的水帮都来了。郑元涛组织起来的,人倒是挺多,就是缺船。” 这场战争牵涉太广,连西南王都退守渝州了,镇南军也退到静江城了。若是再退,就到中原了。到时候,所有人无法置身之外。所以,很快,江湖人都自发的加入了战争。 水帮都来帮着打海盗,其他的都分散在闽南、岭南和川蜀。 如今,战局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水镜月听两人说完,也稍稍安心了些,跟两人告辞,道:“我去一趟北海,过段时间再来。” 第五百零七章 螟子 北海,登州。 早操刚刚结束,将士们闹哄哄的奔去了伙房。站在战船上的路见平见了这一幕,笑骂了一声,道:“阿冷不在,这群猴崽子彻底野了。” 跟在一旁的赵将军却没有心情笑,神色很是担忧,道:“路帅,朝廷的军饷已经迟了一个月了。军粮没了倒是能打鱼,可冬衣该怎么办?天气越来越冷,这么下去,不用等东瀛打来,将士们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难说。” 路见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朗声一笑,道:“南方战事吃紧,听说西边也出了些乱子,说起来咱登州水军今年算是最太平的,朝廷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那点儿军饷自然是先送到南方,再送去康定军,还有燕王那份儿,等到咱这边,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事所有人都知道,也都能理解。不过,理解归理解,问题总还是要解决的。赵将军道:“路帅早就料到此事,想必是已经想到应对之策了?” “这个……”路见平挠了挠脑袋,眼珠子乱转着,突然伸手往大海里一指,“海上有猫在飞……” 他说道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视线所及之处,一道黑色的影子踏着海浪飞驰而来,动作灵敏真若灵猫一般,看得他目瞪口呆,声音不由弱了下去,“不是吧?真有猫在飞?” 赵将军原以为他在开玩笑,这会儿看过去也是一惊,揉了揉眼睛,惊疑不定道:“好像是个人。” 路见平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大笑着挥手:“阿月!你终于回来了!” 没等小赖皮靠近,隔着三十多丈,水镜月就一跃而起,踏着水波上了船,稳稳当当的立在船头,问道:“九灵和阿离呢?” 因为知道小赖皮的存在,所以路见平在见到她从水面上飘过来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不过,最后见她踏着海浪飞跃而来的时候,却是震惊了,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要招惹这丫头,顺便为长庚祈祷了下……不过,在听到水镜月的问话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心思担心旁人了,不由自主的就往后退了退,一边还伸手拉了拉赵将军,道:“老赵啊,月姑娘一大早的赶来,肯定还没吃饭了,赶紧的,把早饭送过来,记得备两坛好酒。” 赵将军是认识水镜月的,虽然被她的轻功给惊到了,但毕竟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了,知道江湖高手多,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这会儿见自家主帅这副模样,不由满头黑线,“路帅,早饭只有鱼,军中禁酒。” 路见平拍了拍脑门,道:“是了,没事,月姑娘就喜欢吃鱼,让伙房里做顿全鱼宴送过来,煎的煮的炸的烤的都来一份。” 赵将军应了,淡定的下了战船。 水镜月抱着长刀,笑盈盈的看向路见平,道:“全鱼宴哈?本姑娘的确是喜欢吃。” 路见平咧嘴,笑得有些尴尬,“阿月喜欢就好。” 水镜月道:“九灵也喜欢。” 路见平往后退了一步,“那个……九灵吃过了。” 水镜月挑了挑眉,“是吗?” 路见平点头,又退了一步,不过,他这一步还没退完,眼前一道黑影闪过,背后抵上一个硬物,顿时不敢动了,举手道:“那个……阿月啊,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水镜月道:“你要一开始就好好说,我至于跟你动手么?” 路见平道:“我不是怕你一气之下水淹三军吗?” 水镜月将刀柄往前推了推,“说。” “阿离在马厩。”路见平连忙说道,“九灵被阿冷带走了。” 水镜月不解,“阿冷带走了九灵?去哪儿了?” 路见平偏头看了看身后,道:“阿月,刀先拿开成不?” 水镜月收了刀,那边赵将军也端着早饭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士兵,就在甲板上摆了桌子布了菜。 路见平十分殷勤的给水镜月布菜,道:“还不是因为高丽的战事。因为南方的战事,北海水军抽调了三成的兵力前往南海,朝廷不许我们出兵高丽,云凌波那边又求着我帮忙,我这个主帅也不好做啊。 前段时间高丽那边传来消息,云国刚打了几场胜仗,但损失也很惨重。再这么打下去,等赶走了东瀛,云国投入高丽的兵力估计都得耗尽。云凌波写信让我帮忙,想办法断了东瀛军队的补给,逼他们退兵。 北海水军跟东瀛打得两败俱伤,是朝廷乐意看到的。虽说如今大昭与云国联盟了,但也不过是利益关系,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可是,我们若真的什么都不做,失了信用不说,必定也会引起云国的不满。云国损失了一支北海水军,伤不了根本。可大昭南边战事未定,若是再多一个敌人,离亡国可就不远了。” 水镜月喝完了一碗鱼汤,见他说了半天都没说到重点,问道:“所以,这事跟九灵有什么关系?阿冷带着九灵上战场了?” 路见平摸了摸鼻子,点头。 “你……”水镜月一愣,“砰”地一声折断了手中的筷子,瞪眼道:“它就是一只猫!你让一只猫给你打仗?脑子进水了么?” 路见平道:“你别着急啊,听我说完。” 水镜月冷眼看他。 路见平道:“阿冷想劫东瀛的补给船,可我们不知道他们走得那条航道。有次我们出海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九灵对倭寇的气味十分敏感……所以,阿冷就带着它一起去劫东瀛的物资了。” 水镜月听得有些惊讶,倒是没再责怪他,摸着下巴也不知在想什么。 路见平以为她在担忧,解释道:“阿月,你也知道,你那猫不喜欢我,我还没碰它呢,它就挠我。整个军营里,它就只吃阿冷喂的东西,跟着阿冷走,总比留在军营里挨饿受冻的强,是吧?” 水镜月问道:“你能联系到阿冷吗?” 路见平想了想,往周围看了看,凑近了些,又朝她招了招手,“机密。” 水镜月倾身,眨了眨眼——这么神秘? 路见平凑在她耳边,道:“阿冷体内有螟子蛊。” 水镜月一愣:“景平帝?” 螟子蛊是一种十分特别的蛊虫。它是螟蛊产卵的,却由另一种名为“蜾蛊”的蛊虫养大。如此,养大螟子蛊的蜾蛊也被称之为“蜾母蛊”。将螟子蛊种在一个人的体内之后,无论那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被蜾母蛊找到。螟子蛊在体内寄生,寄主吃什么,它便吃什么,对身体的损伤并不大。可是,若是蜾母蛊死了,螟子蛊便长大了,成为螟蛊,以寄主的精血为食……如此,寄主也就命不久矣了。 水镜月曾听水离城说起说,阿冷的祖辈也曾是大昭朝的名将,后来不知犯了什么罪,满门抄斩,阿冷因为年纪太小,被路家收留,这才逃过一劫。他这样的身份,体内被种下螟子蛊,只能是皇家下得手。 路见平摇头,“陈年旧事,已经查不出真相了。” 第五百零八章 东战 吃了早饭,水镜月说去看看阿离。 路见平把她带到了西北方的一座山上,笑得很是难看,道:“你也知道,我们是水军,马匹不多,草料少,还都是些粗料,阿离吃不惯。如今虽是冬季,但山上总能找到些吃的……” 今年的冬天不好过,登州水军都只能打鱼吃了,更加没有粮食养马。阿离是好马,吃得多不说,嘴还叼。路见平养不起这马儿,索性把它放进山里,让它自个儿找吃的去……别说,阿离在山上的伙食,比在军营的时候好多了…… 水镜月在山下吹了声口哨,没一会儿,一阵欢快的马蹄声和嘶鸣声就传了过来,一道白影闪电般的在林间穿梭,刚停下来就往水镜月身上蹭,还朝路见平甩了两尾巴…… 水镜月理着阿离的鬃毛,道:“一军主帅做到你这地步,也算是难得。我听说,朝廷也经常发不起康定军的军饷,你知道夏成林怎么解决的不?” 路见平虚心请教。 水镜月咧嘴一笑,“抢呗。” 路见平问道:“抢谁的?” 水镜月叹气,道:“亏得夏成林说你是天下第一的无赖将军。夏成林当初是抢云国的,抢山贼的,抢马贼的,你说,你能抢哪儿的?” 路见平摆手,道:“倭寇可不好抢。” 水镜月十分鄙视的瞧了他一眼,“那是你没用。” 路见平道:“不信你去试试。” 水镜月微愣,仰头望天,“果然还是无赖。” 水镜月还要出海去找九灵,不方便带着阿离,这会儿只是来看看它,叮嘱了它几句话之后,又把它放进山里了。 从路见平那儿拿了蜾母蛊,水镜月乘着小赖皮,再次出发了。 她很清楚,路见平将螟子蛊这事告诉她,一方面是想让她尽早找到阿冷,帮他劫东瀛的补给船,更重要的却是想让她想办法帮忙解蛊毒。 她是水镜宫的二小姐,是巫医谷的谷主,是唐门门主最好的朋友,还是幻海宫宫主的师父,江湖中擅下毒的擅解毒的都在这儿了,若是她没办法解螟子蛊,这世上估计也就没人有法子了。 其实,所有的蛊毒,都有一种十分快捷的解毒方式——直接把蛊虫取出来。不过,这就不仅仅医术的问题,更是刀法和胆量的问题。就如同当年在江陵城,西南王府的使者陈珞中了“梦庄生”,古玲确定了那蛊虫种在陈珞天灵盖的位置,可要取出蛊虫又不对患者造成损伤,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做到。就算有人能做到,患者或者患者家属也不一定有胆量让人在脑袋上开刀。 所幸的事,水镜月的刀法很好,很准,很稳,而阿冷,也很信任她。 有蜾母蛊在,水镜月在天黑之前就找到了阿冷和九灵,而当时,阿冷在九灵的帮助下,也已经找到了东瀛的补给船,就等着天黑之后动手。 东瀛的补给航道很是隐秘,船队的战力倒是不多,前后有两艘负责护卫的小型战船。阿冷带来的人手不多,只一艘普通的帆船,阿冷原本是想派人潜入水下,直接沉了这几艘船。不过,水镜月来了之后,战力发生变化,作战计划也就变了。 水镜月先帮阿冷取了蛊毒,等到晚上,又跟阿冷一起,潜入东瀛的船队,把整个船队都劫了下来。如此,登州水军这个冬天的军粮和冬衣都有着落了,还多了两艘战船…… 水镜月没有跟阿冷一起回登州,跟小赖皮一起去了高丽。 高丽的战事比水镜月想象中的更加复杂。 早在云国的北海水军进入高丽之前,大半个高丽就已经沦陷了。高丽分裂成南北两部分,南边被东瀛占领,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已经有大半个王室投靠了东瀛。 北海水军总共十万兵力,高丽王室剩下的兵力还不到三万,而东瀛前后投入战场的兵力足足有四十万,估计是将东瀛大半的兵力都投进来了,由此也可见东瀛征高丽的决心。 在这种情况下,北海水军要收复高丽,可是十分的艰难。 进入高丽之后,水镜月在战场中上来回,用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云凌波和秦弄墨,将登州水军断了东瀛后路的事告诉了两人。 这两人对于水镜月的到来还是很惊讶的。云凌波问道:“瀚海的战事结束了?” 水镜月摇头,“应该还没吧。” 秦弄墨问道:“你跟长庚公子吵架了?” 水镜月算是明白他们什么意思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你们这边比较惨。” 她其实并不知道瀚海的战事情况如何,没想到的时候还好,提到了总免不了担忧。云凌波听到她那句半调侃的话,本想堵一句,见她神色有异,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过来这边,自然就是愿意帮忙的,他们总不好招人伤心。 云凌波道:“这边的情况也没那么糟糕。说起来,我们能以少胜多,还多亏了皇后娘娘。” 水镜月有些意外,“阿姐?怎么说?” 云凌波笑了笑,道:“今年的冬天太冷,高丽已经落了两场雪了。天寒地冻的,即便是习惯了北方气候的云国将士,行军都很容易生冻疮,更何况是东瀛人。” 水镜月恍然的点头,“水镜宫的冻疮膏很有效。” 云凌波笑道:“我离开燕京的时候,陛下就送了我这么一张药方,说是能抵十万大军,还真一点都没夸张。” 秦弄墨道:“东瀛选了个不好的时机。不过,我们跟东瀛打了这么多年,对他们还是有一点了解的。东瀛的战士非常注重意志力的锻炼,他们相信凭借强大的意志,能克服所有的恶劣环境,包括身体的不适、饥饿、疾病等等。所以,仅仅只是这样,不足以让他们退兵。 我们必须取得一次压倒性的胜利。要不然,就只能一座城一座城的打下去。可是这样损失太大,毕竟这里不是云国,高丽王室都投降了,让云国的将士为他们卖命,伤亡太过惨重,将士们肯定会有怨言。” 水镜月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 秦弄墨转眼看她,道:“刺杀东瀛主帅。” 水镜月挑眉,“这个主意不错。” 秦弄墨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跃跃欲试的看上去似乎很感兴趣,反倒替她担忧起来,道:“月姑娘,我知道你武功高。不过,东瀛军营的守卫必定十分的森严,还是小心为上。” 水镜月笑了,“多谢。” 秦弄墨移开了视线,“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 “噗。”云凌波突然笑了,朝水镜月竖了个大拇指,“弄墨居然脸红了。” 第五百零九章 斩首 水镜月跟离开的时候,告诉秦弄墨说,林晨风生了个男孩,才满月,长得很可爱。秦弄墨很高兴,再次道谢。 据秦弄墨所说,东瀛征高丽军队的大元帅是木下的养子,名叫木臣。木臣之下,两个最主要的将领都是水镜月的熟人——会影番的首领小六郎、曾经的海盗头子细川。 这三人当中,武功最高的是小六郎。他带领的会影番在战争中扮演着刺客和间客的身份,人数不多,有时候却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十分的关键。秦弄墨派出的密探,只打探到他三天前在交州城出现过,现在很可能已经不在那里了。 木臣的身份很特殊。“木臣”,是木下之臣的意思,并不是他的本名。他的家族也曾是一位将军,不过很早开始走下坡路了。在尾生的时代,为了取信尾生,木臣曾被送往尾生军中做质子。在尾生死后,木臣也是第一时间站队,做了木下的养子。木下让他做指挥这场战争的大元帅,可见对其的信任。而木臣本人,也迫切需要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来证明自己。 按秦弄墨的说法,木臣是没有退路的,他必须取得胜利才能回国,可以说,若是木臣不死,即便东瀛的军队只剩下最后一人,他也一定会坚持战斗到底。 至于细川,他加入这场战争,足以说明如今太阁已经跟倭寇达成合作。按理说,他也很需要在这场战争中立功,如此才能在太阁中取得更重要的地位。可是,从之前的几场战斗来看,细川基本上一直都在后方给木臣打扫战场,似乎并不怎么积极。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被木臣排挤,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木臣和细川都很好找,这两人一个在杨洲城,一个在全州城,一般都呆在军营之中。 水镜月原本是想先杀了木臣和细川,如此,小六郎自然会现身。不过,事有意外。她最先碰到的人就是小六郎。 不在交州城,而在杨洲城。 他守在木臣的军帐之外,在看到水镜月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似乎是特地在这里等她的。 他说:“我不是你的对手,但这里有二十万大军。” “看来木下的确很看重他这位养子,连自己的贴身护卫都送来了。”水镜月手中的长刀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越过肩头,反手握住刀柄,见到他眼中的异常之时,淡淡的笑了,道:“外面有二十万大军,房间里还埋伏了三位忍者,不过,我还是很想试试看。” 她说完这句话,却是将按在刀柄上的手松开了,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让人意外的是,当她走过小六郎身边的时候,他完全没有阻止,任由她打开了身后的大门。 门扉关闭的刹那,一阵寒风吹过,小六郎却突然倒地,胸口的黑衣染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焦点,嘴角却微微翘起,显得十分的诡异。 ——这一次,他竟然连她是什么时候出刀都没有看到。他也终于意识到,外面的那二十万大军,大概是听不到这里的求救了……他低估了她的实力,葬送木臣的性命。 水镜月看得出来,小六郎已经料到她会来,也做出了布置。只是,他选择的是一个人来阻止她,让她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局势多危险,然后自己撤退。 不仅仅是因为他低估了她的实力,也因为,他对她,心软了一次。 若是换一个场合,若是在一个月之前,水镜月即便有能力完成刺杀任务并且全身而退,也不会动手。可是,现在,她明白这里不是江湖,而是战场。 小六郎会对她心软一次,但不会对高丽人,不会对云国人,更不会对大昭人心软。 离开木臣的营帐,水镜月走在昏暗的街道上,伸手接住从屋顶跳下来的九灵,看着那双红眼睛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若华……经过了多少人间冷暖,看过了多少生离死别,他才能让自己看上去那般淡然而绝情呢? 东瀛军队一共有四十万兵力,在前面几场战斗中,伤亡大概有十万,木臣这边有二十万,细川那边有十万。 细川手下的兵都是他曾经的手下,也就是从前的倭寇。在之所以同意跟木下合作,是因为他很欣赏木下的野心。一开始,他来到战场,并没有这般消极,不过,这场战争比他预料中艰难,尤其是今年诡异的气候,十一月的时候就下了两场雪,四十万东瀛大军居然败给了云国十万水军……他是倭寇,也就是海盗。这种人看上去穷凶极恶,但实际上胆子很小,都是欺软怕硬的主,而且嗅觉很敏锐,一旦感觉势头不对就会撤退。 太阁跟倭寇是合作关系,双方却很难达到完全的信任。这场战争赢了,最大的赢家是木臣,其次是小六郎,最后还是他这个倭寇头子。 这场战争拖延的时间比他们计划中长了很多,细川预料到这场战争的结局,便不会积极应战。输了,大不了他回去继续当他的海盗。 所以,当他在酒馆里看到不知何时坐到对面的水镜月,而自己的手下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的时候,惊讶之余,很快就举手投降,道:“你饶我一命,我带着我的人离开。” 水镜月道:“你现在还能说话,是因为我想问你两个问题。” 周围的空气很安静,她不经意间释放的压力让他感觉到自己无处可逃,额头上不由冒了一层冷汗,刚刚喝了两瓶酒却觉得口干舌燥,“是。” 水镜月问道:“弥九郎在哪里?” 细川有些意外,不过仍旧老实回答了,“他在军营。” 弥九郎是毛利的儿子。细川能坐到今天的位置,赢得大多倭寇的信任,与他收留弥九郎有很大关系。这么重要的一颗棋子,他自然是要带在身边的。 水镜月又问:“风间呢?” 刚刚问了弥九郎,这会儿问到风间,细川也就不意外了,“在你们离开之后,他带着那群孩子隐居到了乡下,开了一家学堂。后来,浪人反抗太阁,他受到牵连,也遭到追杀。学堂也就散了,他也失踪了。” 水镜月沉默着了他很久,直到他额头上的冷汗流进了眼睛里,她才移开了视线,却道:“追杀他的人,有没有你的份?” 细川连忙摇头,“我怎么可能追杀风间?他是我的朋友。” 水镜月没再说什么,起身,缓步走出了酒馆,道:“小六郎和木臣死了,五天之内,带着所有东瀛将士撤出东瀛。” 小六郎和木臣的身手都在细川之上,木臣身边有二十万大军保护,小六郎身边的人虽少,但每一个都是东瀛有名号的高手。听到这两人的死讯,细川额头上的冷汗涔涔的往下掉,脊背有些发凉……刚刚,他能逃过一命,是走了多大的运…… 因为水镜月的威胁,细川的动作很快,在第二天就赶到了杨洲城。不过,即便木臣已经死了,这些将士也都是太阁承认的武士,属于贵族,根本就不理会细川。几个将军商议之后,打算送信回东瀛,请示太阁,新任命一个大元帅,至于军队,没有太阁的命令,没有人敢撤退。 细川知道太阁对军队的管理,若是没有太阁的调令,这群将军回去了也是死罪。所以,他没有再继续劝说,带着自己的人先溜了。 不过,等他出海之后,等待他的,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第五百一十章 阵启 东瀛,与津郡村隔海相望的海盗岛。 一艘小船停在了海边的沙滩上,水镜月抱着九灵跳下来,转身看向仍旧站在船舷边的弥九郎,再次问道:“你确定要留在这里?” 两年不见,这孩子长高了些,也长黑了些,眉眼间的稚气消失了,眉头似乎从未舒展过。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铠甲,倒也有几分小男子汉的气概。 水镜月把他从海浪之中救出来之后,听说他想回到这里,不由想起当初路见平对这孩子的评价。这是她第三次跟他确认,并不是想反对什么,只是告诉他若是后悔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弥九郎转了转眼神,视线落在了左前方的位置,似乎在逃避什么,却是认真的点了点头,“是。” 既然是他的选择,水镜月也没想反对。她十分认真的说道:“若是日后你带着倭寇劫掠渔民,会死得比细川更惨。” 弥九郎没有出声。 水镜月也没有等他回答,走向大海,乘着小赖皮,再次启程了。 *** 江户城。 太阁成立已经三年了,这个国度已经结束了战乱,并且还有能力给邻国带去灾难。可是,这座城市街头气氛却仍旧不轻松,看不到一国之都的大气与庄严,街道上随风摇摆的落叶都显得小心翼翼。 街头没有看到新津组的人巡街,倒是有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武士在四处溜达,不知道又是新成立了什么衙门,看上去倒是比新津组更体面一些,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好像同一张脸。 千利休的茶馆已经没了,不知道哪位老板在这儿开了家浴室,换了装潢,面目全非。 对面的酒馆倒是一如既往,客人似乎比往日更少了些。冬日厚重的门帘挡住了风雪与寒冷,也隔绝了光明与热闹。 昏暗的光线中,黑沼夫人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抽着旱烟,暗红色的香囊从烟杆上垂下来,云白色的烟雾从火光中升起来,衬得那张堆满皱纹的脸也显出几分败落之美来。 厚重的门帘掀开,寒风扫进了几片枯黄的树叶,却吹不散小屋中浓重的烟酒味。 黑衣蒙面的女子轻风似的飘进来,坐在柜台前,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根木簪,放在桌子上推过去,“两盅清酒。”说的是汉话。 黑沼夫人的视线落在那木簪之上,拿烟杆的手指微不可察的颤了颤,仰头吐出一圈烟雾,开口之时声音干哑,“这船票可贵。” ——多年未说的语言,原本以为已经忘记,却没想到开了口便如此顺利。 她收下了木簪,只拿了一盅酒,道:“只有这么多。” 黑衣蒙面的女子自然就是水镜月,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剩下那一盅本就是请你喝的。” 黑沼取了一盘花生米,推到她面前,“赠送的。” “难得。”水镜月挑了挑眉,取了杯子,自斟自饮,道:“听说你这里有位孕妇,抽烟对胎儿不好。” 黑沼夫人抬眼看了看楼上,“她很少下楼。”她看着眼前明灭的烟火,又耸了耸肩,“最后一次。” 水镜月喝了两杯酒,问道:“若是木下死了,东瀛会如何?” 黑沼夫人吸了口烟,微微仰头吐着烟圈,想了想,道:“太阁仍在,松平会替代木下的地位,正在战场上白白流血的战士会回到家乡,或许还能赶上春节。” 水镜月点了点头,继续喝酒,又问道:“十三,还有新津组的各位,过得如何?” 黑沼夫人淡淡道:“散了,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 夜幕降临,酒馆里偶尔走进一两个客人,水镜月喝完了酒,准备离开了。 她起身的时候,黑沼夫人突然问道:“还有多久?” 水镜月看向她手中摩挲的木簪,道:“两年。” 黑沼夫人道:“不算太短。” 水镜月挥了挥手,“我只是跑腿的。回去,或者留下,你可以自己选择。” 这座城市变了很多,也有很多一如既往。 小六郎不在,木下府上仍旧守卫森严。不过,对水镜月而言,要避开这些人很容易。 她来的时候,木下没有睡,在招待客人喝茶。 客人是熟客,松平。 两人喝茶的房间很隐秘,连侍女都遣退了,木下亲自煮茶。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着过往,聊他们一起在尾生家族当家臣的趣事,聊他们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共同的梦想,聊他们开创的这个和平年代,聊他们认识的那些老朋友……聊到千利休,聊到石田,聊到柴田,聊到古野城……最后,茶喝完了,木下笑着流出了眼泪,用同样平淡的语气说道:“松平,东征之战,败了。” 松平道:“木下君不必介怀。木下君,在下有个问题想问你。” 木下:“请讲。” 松平问道:“尾生,是怎么死的?” 木下笑了,看着微微摇晃的烛火,道:“你说呢?” 周围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水镜月悄无声音的离开了。 今夜无月,烛火摇曳,刀光斧影……明日,这个国家的百姓,会迎来他们希冀的和平吗? *** 今年的冬天很冷,江南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运往南方战场的军粮已经在路上堵了半个月了。 运粮队的前方是一道峡谷,因为雪崩的缘故,整个峡谷都堵住了。要疏通道路,至少还需要一个月,而要绕道的话……这片山林就只这一条路,探报说退路经过的那条路也封住了……由此可以推算得出,即便疏通了这道峡谷,继续往前的话,道路估计也不会好走…… 这次的运粮官姓吴,名浩,是从湘南抽调的地方军,这辈子打过最大的仗就是帮着地方官剿灭山贼。南方的这场战事蔓延得太快,战线太长,大昭各地的地方军都陆续派往了南方,吴浩之所以被安排到后方,就是因为他对运粮路线上的山贼盗匪很是熟悉,湘南一带迷宫般的大山就像是他家后院似的。 可是,如今,他被困在自家后院,出不去了。 运粮误期,是要杀头的吧? 吴浩很年轻,气血方刚,若是不想建功立业,也不会在地方上剿灭那么多山贼。原本,他对被调往后方有些怨言。他自然知道粮草很重要,可是,这个位置,做好了是理所应当,稍微有点差错就要受罚,没有机会立功。 他并不怕死。只是,他希望自己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因为一场大雪送了命。 就在吴浩站在雪地里仰望天空的时候,前方的雪山上传来一阵声响,几个人影从山上的雪林里走了下来,速度看上去并不快,不慌不忙的,却在几个眨眼间便到了吴浩的跟前—— 一共七个人,有男有女,都月白色的袍子,披着米白色的斗篷,隐隐能看到斗篷下的银鞘宝剑,看样子是江湖人,应该还颇有来头。 “年轻人,请问是去往岭南的粮队吗?”最前方的男子掀开了宽大的帽子,露出一张平静和坚毅的脸,并不算亲和,却让人觉得很可信。 吴浩知道这次战事有很多江湖人加入战场,猜测这群人应该是来帮忙的。只是,如今大雪封山,即便对方武功再高强也不是神,还能带着这三百石粮草飞到南岭对面去不成?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是穷途末路,还是抱着希望点了点头,道:“大雪封山,不知诸位可有法子将粮草送过去?” 那男子笑了笑,道:“我们就是来帮忙的,请让你的人把所有的粮草都聚集在一起,然后散开。” 吴浩虽不知怎么回事,还是照做了。等到做完了,才想起来问对方的身份。 那男子道:“杭州水镜宫。” 吴浩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眼中的灰败不见了,升起了一道希望—— 这七人,便是水镜宫的北斗七星。 大山往南走,积雪越来越少,过了南岭,就已经没有雪了。岭南的气候虽比往年低一些,却比北方好太多,没有下雪。 静江城北边的山脚下也站了七个人,却都是一身黑衣,看上去年轻些,正是北斗七星的弟子。 这七人的站位很奇特,若是连成一条线,很像是一个勺子,跟北斗七星的方位遥相呼应。 最北方的少年是最小的破军。他持剑指天,神色有些疲惫,眼神却很亮,道:“没想到北斗七星阵还有这种作用,简直比二小姐的踏月步还快。” 廉贞看了他一眼,道:“破军,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师父说过了,这阵法只能传送死物。而且,凭我们现在的实力,这种远距离的传输对身体造成的损伤,估计要养大半年才能恢复。” 巨门乐呵呵道:“总要青出于蓝才是啊。” 阿武道:“还真没想到,大师父急着叫我们回来,居然是这么回事。唉,阿文,四师父是怎么算出来会打仗的?这场大雪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你每天晚上看星星,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阿文瞧了他一眼,道:“所以师父才是师父。” 阿武摸了摸下巴,“也是。” 破军道:“阿武,六师父身边有个小六师父,你是不是也该去找个小阿武?要不然,等师父们都归隐了,这阵法岂不是没办法开启了?” 阿武道:“我倒是也想找啊,不过,师父说这个得靠缘分,强求不得。” 贪狼隐隐感觉到空气中传来一阵波动,道:“专心点儿,这次来得东西可跟之前训练的时候不一样,出了岔子不仅仅是我们,师父们的性命也堪忧。” 第五百一十一章 西战 吐蕃王城最高的一座雪峰之上有一座佛殿。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佛殿的屋檐上时,两个和尚背着行囊下了山。 这两个和尚都穿着褐色的僧衣,脚踩一双灰色棉布鞋,一个长了张圆圆胖胖的脸,大肚子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的,很是喜乐;另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的,长得颇为清俊,面相虽太过严肃了些,眉眼间的戾气却已经消了不少。 这两和尚便是海言和不念。 三年前,什罗教覆灭之后,他们离开了西域,走走停停的,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到了婆罗多国,在停留了几个月之后,战争便爆发了。他们的武功虽高,却不擅长打架,一路走一路救人,救活人,也救死人,救婆罗多人,也救大昭人……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吐蕃。 不念看了眼西方的山峦,道:“战火似乎在渐渐平息。” 海言道:“因为那个人吧。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以前若华也是那个样子的?” 不念道:“不一样。” 海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不知到底是明白了什么,道:“听说西域又生了乱子,回去看看?” 不念道:“如今哪里没乱?” 海言乐呵呵的笑了,道:“心不乱即可。” 不念瞧了他一眼,“小师弟的优昙幻境可是大成了?” 海言摆了一双肉乎乎的手掌,“还没啊,不过忽悠人是够了的。” 下了雪峰,不念回头看了眼—— 佛殿高高在上,山道上的信民正匍匐着修筑着朝拜的阶梯,仿若佛祖脚下的蝼蚁。 不念道:“小师弟不愿成佛而已。” 海言笑道:“哈哈,佛国没有酒没有肉,胖和尚可住不惯。唉,有些想念西域的葡萄美酒啦,师兄,陪我回去喝一杯吧。” *** 水镜月再次回到登州的时候,听说东瀛已经从高丽撤军了,北海水军也正准备撤离。不过,因为高丽王室的分裂,高丽或许会有一场内战。 高丽王很想让云国人帮他平叛,但又担心云国平叛之后便不愿意离开了……不过,云凌波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撤离的时候干净利落,没有落下一个云国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路见平送水镜月出城的时候,道:“巫医谷现在还归你管不?” 水镜月摸着下巴,点头,“嗯,归的。” 路见平道:“听说云国北方的战事快结束了,如今云上军正在跟白毛人谈判。不过,西域出了些乱子,襄阳城的康定军和云国的云西军都在那边。西域武林的力量比三十六国王室的力量更加强大,你搁那边比较熟,去看看?往北路走,说不定还能遇到凯旋而归的云上军。” 水镜月问道:“西域出了什么事?夏成林和叶霓裳居然都跑过去了?” 路见平道:“听说月氏联合了吐蕃,想要复国。最很奇怪的是,吐蕃的军队中有一支匈奴骑兵,他们拥有的武器和战甲,很像是从前匈奴王室的骑兵。你也知道,西域三十六国,不少国家都跟匈奴人有联姻……所以,那边如今的局势有些复杂。” 匈奴人原本是生活在阴山一带的草原部落,在云国统一北方的时候,匈奴王室没有投降,不过,跟柔然人不同。匈奴王带着大队骑兵北上了,在后来五胡乱罗刹的战争中,匈奴的骑兵是主力。再后来,匈奴王离开了罗刹国,去向不知。 在云国统一北方之前,五胡部落给中原带来的战乱深深的刻在每个中原人的血液里。北方那道绵延数万里的城墙,足以说明中原人对于五胡的畏惧和防备。而匈奴骑兵,是五胡部落中入侵中原最频繁,也是最凶残的。 虽然当年匈奴王室的骑兵败给了云国骑兵,但他们的实力却不容小觑。西域三十六国若是联合一心,估计还有一战之力,但自从什罗教消失之后,西域已经没有哪个国家或者组织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了。 匈奴骑兵若是占领了西域,对大昭,对云国,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水镜月倒是不怎么担心。西域那几个武林门派,看着都不理世事,从前西域三十六国打得火热的时候,他们也从未插手。可是,若是有外敌想要统一西域什么的,他们可不会坐视不理。否则,也不会有当年开都河那场仗。 水镜月理智上这么想着,心下却也的确是在担忧的。她这个巫医谷谷主,当了三年的甩手掌柜,也该回去看看了。 她原本就计划,东瀛的事情解决之后,就北上,从云国境内前往西边,过西域后南下,绕道西南战场……好吧,找了这么多理由,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她的确就是想去北方战场看看……如今北方的战事结束了,他会跟她走吗? 水镜月骑着阿离离开了登州,一路急行,在日落前赶到了燕京。 燕京的雪还未消融,白雪覆盖的屋顶仿若一座座小山包,街道上的雪已经清理了,不少人家门口都堆着雪人,各种形态的都有,仿若举办了一场堆雪人比赛。 百草堂里多了个老者,水镜月记得他从前是晋州百草堂的坐堂大夫之一。将离仍旧言语不多,宛童仍旧有些冒失,晚饭吃的是羊肉火锅,闻起来很香。 秦府多了两个侍女,却是无音阁的琴女,琴绝从前收留的孤女。因为天气太冷,雪天路滑,琴绝的肚子也越来越大,她们便过来照料了。实际上,秦府并不缺侍女,秦观玉离开之后,萧凌云还特地赐了一群嬷嬷和侍女过来。不过,她们总觉得这些人不够贴心,总要亲自来才放心。 林漓刚从护卫队的训练场出来,一旁还跟着林泽。这兄妹俩,哥哥训斥着妹妹没个女孩样,妹妹嘲笑着哥哥整日不务正业,一路走得十分的欢乐。 林泽的腿好得差不多了,林漓的无形之箭似乎仍旧没什么进展,不过,她倒是想通了些事——她的箭术或许还没达到练成无形之箭的程度,所以,最近在练习一般的射箭方式。她现在的理想是成为一代女侠,云游天下,顺带行侠仗义什么的。 少咸宫,华椒殿,阿文和阿武走了,刘璎也回了杭州,如今这里的守卫由间夏负责。 水镜花眼睛上的白纱巾已经解了。也不知什么人给皇后的白瞳编了个故事,说是为了配置子夜珍珠水的解药,一身试毒留下的后遗症……燕京城的百姓如今很少说帝后的浪漫爱情故事了,说得更多的是神医皇后的丰功伟绩。 雪貂小朵儿最近很欢乐,它出生在极北之地,最喜欢下雪天。长至节那日抓来的老虎妈妈有些懒洋洋的,不知道是不是预产期快到了。 水镜月进入少咸宫的时候,萧凌云在陪水镜花吃饭,明靖在太庙里念经。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音的钻进了御书房,在一叠奏章里找到了北方的战报。 最近的一封战报说,秦观玉打了三场大胜仗,正在跟白毛人谈判,说是同意白毛人在草原上建立新的部族,但必须承认自己是云国的子民,服从云国朝廷的管辖。大体上已经谈妥了,细节还在商定,应该能在除夕前赶回来。 在战报的最后,水镜月看到了长庚的名字,但那句话却让她有些无法理解—— “长庚仍旧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 她又找出前面几份战报来看了看,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冰封瀚海吗? 黑色的影子离开少咸宫的时候,坐在佛像前的明靖睁开了眼睛,敲木鱼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复继续,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五百一十二章 印开 漠北的寒风吹了一个月,仍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瀚海的天空是晴朗的,温度却越来越低,湖面的冰层也越来越厚,凿冰打鱼也越来越费劲儿了。 瀚海之中,厚厚的冰层之下,发光的鱼群安静的游走着,长长的触角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冰冷的光线照亮了一方水域—— 原本与湖水无异的冰泽之水,此刻呈现出奇异的冰蓝色。高大的冰柱上布满了一簇簇冰晶,水中不断上升的冰屑像是会发光,远远看去像是流动的星河。 冰蓝的星河之中,两道身影已经很多天没有动过了—— 白衣男子盘腿坐在宫殿中央,头发和眉毛上沾着如雪花般的冰屑,衣衫在水中轻轻摇摆,仿若白色的水草。冰蓝色的女子仿若与冰泽之水融为一体,抱着膝盖蜷缩着漂浮在半空中,仿若回到生命最初的形态。 突然,白衣男子的睫毛颤了颤,冰屑颤抖着漂浮上升,眼睑掀开,琥珀色的眼眸仿若琉璃一般,映照着整个星空。 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女子,眼中的星光旋转,水波无声流动。女子在水流中缓缓降落,漂浮的冰屑仿若被什么吸引了一般,不再往上升腾,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急速降落,在宫殿的湖底渐渐形成一个复杂的图案,随着冰屑的聚集越来越清晰—— 六边形编织的巨大龟背,在有灵蛇在游走,有火焰在燃烧,有冰雨在汇聚。 ——玄武印,却感觉比之前冰上的图案更加复杂,也更加灵动。 女子落地的瞬间,湖底的地面传来震动,冰泽之水急速的旋转,悬浮的冰屑仿若流星一般划出一道道圈…… 很快,旋转停止,大地不再震颤,冰泽之水恢复平静,水中的两道人影,却已经消失…… 丑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冰洞里,周围没有水,身上的衣服是干的,还多了件白色长袍。 她从冰泽之水里出来了。 她忍不住流出了眼泪,苍白的脸上没了从前的冰冷与骄傲,显得脆弱而无助—— 在水中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真的会死。 “醒了就起来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一个声音传过来,丑奴擦了擦眼泪,偏头看了过去—— 白衣人身上只一件白色的里衣,背对着她站立着,说完那句话便往前走了。 这个冰洞很大,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只便冰冻的发光鱼,不知道是死是活。洞顶倒悬的冰柱仿若钟乳石一般,前方的道路时不时被一根根冰锥挡住去路……比起在冰泽之水里的冰柱,这些冰很脆弱,很容易就能推倒,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长庚走的时候都会绕开这个冰柱和冰锥,有时候洞口被堵得太窄,不小心弄断了一根冰锥,还会特地给接回去…… 走了许久,冰层并没有变薄的迹象,冰晶结成的霜花倒是越来越多,空气的流动也在渐渐加速,不知是不是夹了什么毒气,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丑奴运转真气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内力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本,开了一次玄武印,阵法反噬造成的损伤至少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养好……她看着前方那个白影的时候,眼神有些复杂—— 他能够从那里出来,说明是会玄武印的。他是一开始就会,还是只看她开了一次印就学会了? 这里的温度虽低,但相比在冰泽之水中,还算是十分温暖的。丑奴的内力恢复了,本不该觉得冷。可是,她却觉得身体在发寒,不由紧了紧身上的白色外套。外套并不厚,这个动作并不能给身体带来更多温暖,更多的是在害怕或者恐惧的一种自我安慰的动作。 良久,她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丑奴是玄武印的守护者,也是瀚海宫的看门人,不仅不让外面的人进去,也不许里面的人出来。予成和铁伐之所以带长庚到瀚海,是希望丑奴将冰泽心法的传人囚禁在禁地之中。如此,他们便能继续做瀚海宫的主人。 而丑奴的意图,一直都很明显,她想要夺舍冰泽内力。她把玄冥心法练至大成,却仍旧无法开启完整的玄武印,作为玄武印的守护人,怎么可能甘心? 一开始的时候,长庚或许真的被予成和铁伐欺骗了,但从他掉下来的那一刻,一定能想到。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救她? 因为他如今很强大,所以自信他们无法背叛吗? 可是,从前的冰泽,可不会对夺舍失败的人手下留情。只有这样,才能让门下弟子在尝试夺舍之时,仔细思量思量自己的实力。 “我从来不是以德报怨的人。” 长庚好好的想了想——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他认识了一个特别的人,一个特别笨的女孩。她身边那么多人,利用她的,防备她的,笑着把她推入死地的……她都笑着接受,安静的等待……她等了乌炎五年,等了她父亲十八年,等了墨千殇多少年?等了莫风华多少年……是不是也有等过他?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予成的打算,不过,我也有我的目的。” 丑奴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神闪烁,“冰泽心法?” 长庚点头,“不错。我的内力虽足够,但心法一直都不全。在冰泽之水中,有历代冰泽留下的气息。” 他说着,第一次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救你,也是因为你还有用。” 丑奴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夺舍成功了。她低了头,道:“万死不辞。” 长庚转身,继续往前走,道:“不用,玄武护法只需要继续维护玄武印。” 丑奴想了想,道:“宫主重新加持阵法之后,只要您还活着,阵法的力量便不会消散。” 长庚道:“冰泽会死,我也一样。” 他走了两步,又道:“玄武印的力量变弱,冰泽之水蕴含的冰寒之气便会慢慢溢出。北方的气候变冷多半也是这个原因,等我想出解决这件事的办法,玄武护法便自由了。” 丑奴心下一惊。她守护玄武印这么多年,一直都以为那只是用来保护冰泽的阵法,却没想到,原来这个阵法真正禁锢的,是冰泽之水。所以,实际上,自囚于瀚海之底的冰泽,都是为了守护这一方土地吗?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尝试开启玄武印,却忘了,玄武护法的使命,是确保玄武印的完好。 这时候,她也明白为何他会救她了,也明白他为何一直说的是“玄武护法”,而不是她丑奴。 冰泽会死,但,玄武印必须传承下去。 转过一道弯,前方不再有发光鱼,远远的能看到前方隐隐有红光闪烁,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尽头。 长长的洞穴中一片漆黑,但仍能感觉到周围的冰层渐渐的变得薄弱,风中带着丝丝热气,温度却仍旧很低,没有水,空气仍旧十分的干燥。 走了很久,头顶渐渐有天光落下,而此刻,两人也看清了之前的红光—— 洞穴尽头是个巨大的洞室,周围只有大概三丈宽的岩石上能站立,中央是一座深渊,底下是沸腾的岩浆,不断有白色的烟雾升腾着,仿若连空气都被燃烧成银色。 长庚对这种岩石十分的熟悉,在幻海宫的禁地就有许多。他仰头,看向岩浆顶部天光撒落的洞口—— 这里,也是一座火山吗? 长庚回头看丑奴,问道:“能上去吗?” 丑奴看了看那高度,摇头——那是人类能到达的高度吗? 长庚道:“会有些热,运真气抵挡一阵。” 丑奴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胳膊上一紧,脚下便腾空了,瞬间,一阵灼热的气浪从脚下升起,直往天灵盖冒……她连忙运起玄冥心法抵挡…… 很快,两人出了洞穴—— 他们站立的位置一座高大的雪山,山下是一片雪原,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针叶林,针叶林之后便是瀚海了。 丑奴认识这个地方,伸手指向那片针叶林,道:“这里在瀚海的北方,那片针叶林冻死了,原本生活的林子里的狼群都迁徙到了南方。瀚海宫就建在那边,如今已经被白毛人占领了。” 她没有听见回答,抬头看了一眼,却见长庚微垂这双眸,眉头微皱,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就在丑奴困惑不解的时候,长庚蓦然睁开了双眼,往山下紧走了两步,惊疑不定的叫了一声—— “阿月?” 一阵风过,卷起的雪花飞扬,白影如一道光一般飞掠下山,穿过白雪覆盖的丛林…… 第五百一十三章 神迹 瀚海之中,水镜月站在冰层之上的玄武印上,看着周围瑰丽的冰雪园林,喃喃道:“真漂亮,可惜。” 可惜什么呢? 她仰头看向头顶的太阳,眼中流出一丝笑意,足尖一点,如苍鹰一般飞跃而起,直冲云霄—— 黑色的人影在空中化作一个黑点,长刀出鞘,直指苍穹之上的太阳,一刀斩落—— 照在瀚海之上的阳光骤然变得强烈,仿若有一个通道,将光线接引至湖面,直入冰层底部—— 以玄武印为中心,冰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碧绿的水波如蓝宝石般映照着天空,渐渐扩大……直至整个瀚海的冰层全部消失,冰雪的消融仍旧没有停止…… 南方的天空中突然飞来一道红色的影子,像是被这奇景吸引而来的飞鸟,速度快的仿若箭矢。那飞鸟在到达瀚海之后,突然急速降落,落在水波之上的玄武印上。 红影显现,不是飞鸟,而是一件衣服。 ——阴阳棺。 红衣落在水面之后,并没有停止降落,似乎水下有一只手,将它拉入了水底。 阳光越来越炙热,骄阳之中的黑点渐渐落下。与此同时,坠落至湖底的红衣之上突然生出一棵嫩绿的芽—— 绿芽在水中摇曳,快速的生长,越来越高,破水而出,继续生长,枝干伸展变粗,生出新的枝叶……最后,生长成一棵高大的树,枝繁叶茂。 远方,丑奴正在往山下跑,却在半山腰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山下的冰雪线急速的后退,退过瀚海,露出碧波荡漾,退至针叶林,枯败的树木焕发生机,退至雪原,湿润的土壤冒出青芽……雪迹线直退至山脚,终于停下。 丑奴怔怔的看着山下绿草如茵的原野,不由伸手掐了掐手背,皱了眉轻嘶一声,再次抬眼,看向草原,看向丛林,看向湖泊,看向蓝天,看向太阳—— “神迹吗?” 点点阳光撒落,空中的黑影缓缓降落—— 郁郁葱葱的树叶之间,渐渐生出一粒花骨朵,悄然绽放,花瓣伸展,看出鲜妍的花朵,红若朝阳。 半空中的黑影似乎颤了颤,身体突然往后一仰,骤然加速,坠落得越来越快—— “阿月!” 刚刚到达湖边的白衣人惊叫一声,不及停下,后脚发力,溅起飞泥点点,白影如箭矢般飞跃过湖面,堪堪在黑影坠落在树梢的前一刻接住她。他前进的速度太快,没法停下,足尖索性在树梢轻轻一点,再次借力,飞跃至瀚海对岸。 黑白的影子落地,长庚屈膝蹲下,低头看怀中的人,伸手拂开她额前的头发,见她脸色苍白,不由蹙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语气担忧,“阿月?” 水镜月没有睁开眼睛,嘴角却是弯了弯,伸手越过他的肩头,搂着他的脖子,“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一定没事。” 长庚稍稍松了口气,伸手将她抱紧了些,摸着她背后的长发,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水镜月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动作却很像是在撒娇,“累。” 她觉得累,一个是因为赶了很远的路,更重要的却是因为刚刚那一招“杏林春暖”耗尽了她的内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降落的时候,才会从半空中掉下来。这会儿别说站起来了,她动动胳膊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因为冰雪刚刚融化的原因,湖岸边的草地上湿漉漉的,水流汇成一股股小河流向瀚海。 长庚抱着她起身,用内力弄干她的衣摆,道:“累了就睡一会儿。” 这时候,不远处的阿离也跑了过来,九灵从猫包里探出脑袋,“喵”地叫了一声。长庚抱着水镜月走着,阿离就跟在他身后,时不时还蹭了蹭他的背,似乎是想让他到它背上去。九灵从猫包里钻了出来,跳到长庚的肩头,歪着脑袋打量了会儿睡得正熟的主人,似乎在考虑这会儿它跳到她身上会不会把她弄醒了…… 走了很久,水镜月终于睁开了眼睛。 “醒了?”长庚低眉看着她的眼睛,“再睡一会儿?” 水镜月动了动,似乎是想下去,却被抱得更紧了些。她弯着眉眼笑了,伸手抱着他的脖子,这时候,她才发现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衣,问道:“你的外套呢?怎么穿这么少?” 长庚的外套还在丑奴那儿呢。他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并没有看到丑奴,只看到了瀚海之中那棵高大的树。 他问道:“那是扶桑树?” 刚刚水镜月使出的那一招是杏林春暖,威力比从前大了太多。那棵扶桑树是从阴阳棺中长出来的,而阴阳棺,据说是扶桑树开出的花朵。 只是,瀚海之中长出的那棵树,跟闲云岛的扶桑树有些不一样。树上开出的那些红色花朵,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就已经败了。那棵树也停止了生长。 长庚能感觉到,玄武印解开了,而这棵树生长的时候,将所有的冰泽之水都吸收了。 水镜月道:“不一样,还没有名字呢。” 长庚道:“既然是你种出来的,你取个名字?” 水镜月想了想,道:“不如,就叫寻木?” 长庚的脊背僵了僵,微微皱了皱眉——寻木?风寻木的寻木? 水镜月说出口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已经被人抢先了,皱了皱鼻子,道:“怎么能这样呢?好不容易想到这么合适的名字。不管了,反正阿晚那个也是假名。就叫寻木了。” 她说完了,见长庚没出声,抬眼看他,见他脸色不大好,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抱得太累了?放我下来。” 长庚皱眉,收了收臂弯,“不放。” 他的声音有些大,像是真生气了,不过,语气虽霸道,却更像是在掩盖着什么,隐隐还藏着几分委屈。 水镜月微微愣了愣,没敢动了,趴在长庚肩上的九灵似乎也觉出气氛不对,“嗖”地一声跳到阿离背上了。 良久,长庚叹了口气,道:“饿不饿?” 他这一问,水镜月倒是真觉得有些饿了,点了点头,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长庚道:“你想去哪里?” 水镜月笑了,“你走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呢?” 她想了想,道:“去西域吧。听说那边正在打仗,巫医谷不知道有没有事,还有浪子山庄。我在东海遇到了雁长飞和空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说这件事……” 水镜月还未说完,长庚突然道:“不去。” 水镜月眨了眨眼。 长庚低眉,亲了亲她的眼睑,道:“换个地方。” 西域虽有些乱,但夏成林和叶霓裳都在,浪子山庄、昆仑派和天山派也不会坐视不理,还有躲进了黑森林的横舟庄……水镜月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确不需要担心,便道:“那去南方?听说千殇哥哥受伤了,离火宫被海盗占领了……” 长庚微微皱眉,道:“再换一个。” 水镜月抬眼看他,“那要不然去西欧?那边的战乱平息了,南方的战事也就不用担心了。师父应该也在那边的,诶,你说他在索飞船上留下那两个血字的时候,是不是就预料到这一天了?” 长庚突然抱着她转了个弯,往北方走去了,“我们去北方。” 水镜月有些不解,“去北方做什么?” 长庚想了想,道:“找如眦鱼。” 水镜月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看他,“啊?” 她刚一张嘴,长庚便低头,封住了她的唇……等到水镜月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马背上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传说 两年后。 云国,商城。 一对少年男女骑着马儿停在了一家小酒馆门口。 少年一身青衣,背着把剑,剑鞘却是粗糙的牛皮。他个子高挑,长得并不如何俊朗,一双眼睛却是十分的灵动,一看就是个鬼精的。只是,因为连着赶了太久的路,少年的眉眼间有些疲惫。 少女看着比男子小了几岁,鹅蛋脸大眼睛,长得清甜可爱,却穿了一身白色劲装,黑色的皮靴上插着把匕首,透着几分爽利劲儿,倒是比那身旁的少年更加利落。 少年下了马,道:“千影,先在这儿吃点儿东西吧。” 少女点头,“嗯。” 这对少年,就是阿杰和千影了。 两年前打仗的时候,唐门和幻海宫都加入了战场,但他们却被扔进了血狱,直到一年前才出来,而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进了酒馆,阿杰要了两个小菜,一壶酒,又问道:“有面条吗?” 酒馆很小,除了老板,就只一个小二,听言摇了摇头,道:“客官等会儿,我出去帮您买来。” 阿杰点头,“多谢。” 这会儿并不是饭点,店里的生意却还不错,酒馆里有个说书人正在讲故事,不少客人都只是来喝酒听故事解闷的。 那说书人年纪不大,不过二十来岁,说的是江湖故事,这会儿正说到江湖百晓生的兵器榜,讲完了排名第一的青麟刀,又讲起了排名第二的月下刀,说起这把刀的主人的故事…… 月下,月姑娘的刀。 月姑娘已经在江湖中消失了两年,她的故事被人口口相传,成为了江湖传说。 说书人的故事从江南二十四水帮说到闽南日月教,从五行石的传说说到两年前的那场战争……故事的最后,讲到瀚海之央的那棵名为“寻木”的大树,总是带了些传奇色彩,让人有些难以相信。 阿杰已经听了很多遍了,有些故事他还亲身经历过。说书人的故事有些并不真实,他起初还会跟人争辩两句,后来,渐渐地,大概是觉着争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就不争了。 他最关心的是,公子和师父,去了哪里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两年了,没有人见过他们。 这一年来,阿杰找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师父的老朋友,还去了一趟东海……可是,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都不愿意去瀚海。江湖中,很多人慕名去看那棵树,寻木已经成为云国的神树,每日都会有很多人去朝拜……可是,他不喜欢。 就像此时此刻,他原本是听到店里有人在讲跟月姑娘有关的事才进来的,可是,听着听着,却又有些光火了。 倒不是说书人说得不好,只是,为什么他的师父已经成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 他的师父才不是什么传说! 传说,是那些已经退隐江湖云游天下的江湖英雄的故事。 他师父才二十多岁,退什么隐啊? 他师父和公子还没成亲呢……反正他没喝到喜酒,就是没成亲……云什么游? 他师父没有一统江湖也没征战天下,不过就是在湖里种了棵树,算哪门子的英雄? 阿杰喝了几杯酒,千影没劝他,把一盘花生米往他手边推了推。没一会儿,小二的面条买来了,千影拿走他手中的酒杯,道:“先吃面。” 阿杰看着眼前的面条,闻着略熟悉的香气,微微一愣—— 鱼汤面。 他吃了很多次,因为他家师父喜欢吃,所以他家公子经常煮。 他还记得,他家师父杀鱼切鱼的刀法很利落很好看,他家公子煮面的时候姿态都潇洒得不染烟火气…… 他捧着碗,喝了一口汤,不由怔然——味道真像。 他急忙拿起筷子,动作有些慌张,显得有些笨拙,挑起一筷子面条,吃了一口——跟记忆中的味道一样。 他猛地放下碗筷,一把拉住从身边走过的小二,急急起身,问道:“这碗面你在哪里买的?” 小二有些不解,一时没回过神来。 阿杰抓着他的胳膊紧了紧,逼近了一步,“说啊,哪里买的?!” 小二伸手往外一指,“出门左转,有个面摊……” 小二的话还未说完,眼前的人就不见了。 千影起身,塞了一锭碎银给他,微微躬身,道:“实在抱歉。” 小二没收她的银子,道:“小姑娘,我们店里不许收客人的小费。不过,我刚刚去买面的时候,面摊老板已经准备离开了。我看他们像是外地来的,那小伙子估计是找不到了。” 千影问道:“面摊老板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吗?” 小二点头,“是的,应该是夫妻俩,多半是走江湖讨生活的。” 千影问道:“他们长什么样?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二挠了挠脑袋,“这个……我没注意……应该是往南方去了吧,南方生意好做些。” 千影再次道谢,追了出去,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找到了阿杰。意料之中的,没有看到那个面摊。 千影道:“应该不是他们。月姐姐长那么漂亮,他们出现在这里,肯定会有人注意到的。小二买面的时候,也不可能完全没注意到他们长什么样。” 阿杰回过神来,转头,朝她咧嘴,笑了笑,“说的也是。公子和师父会的东西那么多,怎么也用不着卖面讨生活。” 千影道:“这里离瀚海不远了,我们现在赶过去,天黑前应该能到。” 阿杰点头。 两人去牵马儿,阿杰上了马,却突然道:“千影,我们回去吧。” 千影不解,“回去?” 阿杰点头,“嗯,回恭州。七姐姐不是写信来说,他们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吗?” 千影道:“不去瀚海了?” 阿杰道:“不去了。” 千影点头,“也好。听说婚礼的时候,雁哥哥和空桑哥哥也都会去,水镜宫也有人参加,说不定他们有什么消息。” 阿杰笑着点头,走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千影,你知道风寻木和七姐姐为什么要在下个月成亲吗?” 千影想了想,道:“成亲的日子正好赶上春节,是个好日子。” 阿杰道:“七姐姐那么喜欢热闹的人,若是能热闹两天,怎么会缩减到一天?她最不喜欢把喜事放在一起办了。” 千影点头表示同意,问道:“那是为什么?” 阿杰道:“因为,那天,是闲云岛关闭的日子。” 千影一怔,“所以,若是风哥哥那天不走,就再不会走了,是不是?” 阿杰点头,“唐家堡从去年开始到处散布婚礼的消息,连索飞都从大西洋寄了信来说要来捧场,如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这门婚事了。师父是七姐姐最好的朋友,是风寻木的妹妹,他们婚礼,她一定会参加。” 他说着笑了笑,补充一句,道:“若是那日师父和公子没有出现,那他们,或许就是在闲云岛了。” 千影明白了,只是,她觉得,婚礼那日,即便他们来了,或许阿杰也是见不到他们的。那两个人,若是不想被人找到,就不会有任何人能找到他们。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千影坐在马背上,看了他很久,突然问道:“阿杰,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们呢?” 阿杰微微愣了愣—— 为什么呢? 他已经十八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受了委屈还能跟师父哭鼻子的小孩子了。 可是啊,小孩子长大了,也还是会想念父母的啊。 师父和公子,难道就不会想念他的吗? 千影道:“阿杰,很多人都很想念他们。但,只有你……你一直都不愿意长大。你走了这么多地方,看到的,却一直都是过去的风景。” 她说着突然抢过他背后的包袱,拿出一幅卷轴,打开—— 那是一幅画。 画中的男子一身青衣,手持长刀,跨马而立,英姿飒爽。 男子跟如今的阿杰几乎一模一样,连马儿都是他坐下这匹马。 ——成年后的阿杰,成年后的点点。 她在送他这幅画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等到他长成画中这副模样的时候,她就不在他身边了呢? 阿杰伸手去抢画,千影并没有躲开,也没有争,任由他拿走了画。 她说:“阿杰,他们写完了自己的传说,你的传说呢?” 她说:“若你的传说传遍天下,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你的名字。” 她说:“他们会知道,你过得很好。” 阿杰沉默了很久,踢了踢马肚子,笑着跑开了,“千影,谢谢你。” ——原来,寻找了这么久,只是想要说一句,我过得很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