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欢》 第一章 飒飒西风满院栽 顾昭和的指尖划过红艳的嫁衣,那蔻丹,被锉刀修得尖尖的,不费事地便破开嫁衣齐整的丝线,她的手又移于嫁衣上的华彩上,彩凤双飞,花开并蒂……都是鸾凤和鸣的好兆头,可她见不得,拿剪子干脆绞了个干净。 冬青疼惜她,见着剪子尖锐,畏她再有意气之举,便抢了她的剪子哄她道:“这些个碍人眼的东西,交给奴婢料理得了。”便将嫁衣三两下团作一团,连托盘带衣的向外摔去: “你们内务府,都是没长眼没长心的,公主不愿见这些,你们偏生要给公主添堵添气!” 内务府的小太监膝行上前,急急告罪:“殿下,冬青姑娘,奴才们怎敢,实是陛下金口,要紧赶着着给公主殿下裁衣……殿下心意,奴才们都晓得,可奴才们,也是进退两难啊!” 冬青还欲说,却被顾昭和抬手止了话:“罢了,难为他作甚,他又能做得了什么主。”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连磕了三响头,方急惶惶地离了去,分明肃寒之秋,那小太监却惊得衣裳汗湿,紧贴在身上,将身形暴露无遗。 冬青脸一红,用手替顾昭和蒙了眼,啐道:“失礼!” 顾昭和却是静静地:“冬青,你不觉我与他很像?” 冬青惊了神:“公主金枝玉叶,怎的自降身份,与奴才做比?”可见着顾昭和神色认真,她只好压声细问:“您何来生出如此念头?” 顾昭和温和道:“我为和亲一事不快,宫里人皆知,在宫里但凡有些威势的,老早便避开这苦差,徒留这些个资历浅的小子顶事受气,我与他瞧着有身份贵贱之别,可却是一样的不得宠,不如意,因此国有难,且先推了我出去。” 冬青又惊,忙摆手道:“公主,这话说不得。” 顾昭和自是知的,只是托赖上苍洪福重活一次,却仍未避过和亲之事,难免生了顾影自怜之意,她正欲插开话,春娆却横冲直撞地进了来。 顾昭和拧了拧眉。 春娆无管她神色,只一味道:“公主,听说您和亲之事,是皇后娘娘极力促成的,那二公主与您年岁相当,她却单单推您出去,这生的是甚么心肠?” 冬青早就不耐她,当下便斥道:“公主心里明镜似的,还用你多嘴多舌,圣旨既下了,说再多有何用处?” 春娆瞥了她一眼,不理,却几下凑到顾昭和跟前:“您是长公主,身份贵重,和亲之事如何能轮到您,您去陛下跟前求求,兴许还有转机。” 又换了戚戚之色:“您好歹也是宗室嫡亲的公主,若端懿皇后娘娘尚在,如何会让继皇后这般折辱您……公主,奴婢替您委屈。” 顾昭和听得她提及亡母,连与她委蛇的心思也无了:“你不就是想哄着我去闹腾,今个我偏不哭,偏不闹,让你在皇后面前抹不开面,没得个交代。” 春娆唰白了脸:“您这般说,奴婢可受不住!”她奋力挤了几星子泪,见着顾昭和仍无动于衷,便恼恨地瞪向冬青: “可是有没脸没皮的贱蹄子在您跟前乱造了是非?您莫听信小人离间,奴婢于公主,是绝无二心的。” 冬青虽听得糊涂,可春娆的明里暗里的敌意却能领会,当下也含了怒:“将嘴抹得干净些,公主跟前,可是你信口混说的地儿?” 顾昭和拍了拍冬青的手:“你由她说,待她说完,便让她对着青天白日起誓,如有二心,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来生堕入那畜生道,生生世世做那牛马牲畜。” 春娆听得胆寒,一时竟口不能言,顾昭和当下便作了冷笑:“你或悲或怒,本宫都只当是错待了你,可见着你畏惧至此,本宫便晓得是你做贼心虚。” 冬青勃然大怒,伸手推攘春娆:“原只当你没得个分寸,哪知你竟藏着背信弃义的下作心思,公主可有薄待过你?你这般,也不怕遭报应?!” 顾昭和只是笑,那笑是琼枝梢头的霜雪,是透凉彻寒的:“冬青,你错了,我能许她的不过是赏钱尊重,比之皇后许她良田家宅,胞弟官职,可不就算薄待?” 春娆听她言之凿凿,晓得她不是无凭无据地诈她,白眼翻了,就要晕过去,嘴里却虚虚地讨着饶: “公主,奴婢知错了,您只当奴婢猪油蒙心,念着多年情分,可饶了奴婢……” 顾昭和冷道:“我饶你,谁来饶我?我步步退步步错,才总让你们这些人欺在头上。” 往事扎在她喉头,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催得她生了密密的火气,连眼眶心口都是燥热的,她向着冬青仰脸:“唤人来,杖三十。” 冬青领命去了,却惊得春娆神魂俱裂,她扑到顾昭和跟前,攀扯住她的裙角痛哀道:“三十棍棒,奴婢可有活路在?” 顾昭和不动声色,半晌方一字一顿道:“你自找的!” 春娆不敢置信,这可还是那温婉柔淑惯了的长公主?顾昭和的唇边还牵着笑,照水花似的娴静,可落在春娆眼中,竟有了催命符似的森森。 春娆下意识的大叫。 领人进来的冬青听着不耐,想拿抹布堵了她的口,可顾昭和却道:“由着她叫唤,总要教人看看,两面三刀可没得个好下场”。 冬青仍有些踌躇,俯身附耳道:“就怕闹出动静,引了皇后来。” 顾昭和向外瞥了眼:“宫中处处是她眼线,蛛网似的密布,如何躲得过?倒不如光明正大的。” 冬青这才铁了心,着人将春娆拖出去,那春娆挣扎不休,又去扯沉香木造的实沉的桌腿子,却被嬷嬷掰开手指,三两下的拖拽了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冬青恨道,又听得木板击打皮肉声,春娆哀嚎声,令人头皮生麻,便向着顾昭和道:“公主,可要去园子里走走?” “我懒得挪动了,就在这儿,不妨事的。”顾昭和静静的,却听得凌空一声喝:“你又在闹腾什么?!” 第二章 威名盖代古难存 众人齐齐跪了,膝盖额头死贴在地面,是碾进尘泥似的卑微姿态,愈衬得来人至贵至重。 顾昭和不答,先行行了大礼:“儿臣恭迎父皇,母后。” 礼数挑不出错,岳皇顾昱也歇了气焰:“起罢,你宫里闹哄哄的,也没得个分寸。” 顾昭和依言起了,又请顾昱和皇后端容上座,端容似不经意地拂开顾昭和的手,只向着顾昱笑道:“陛下,昭和心头有气,那些做下人的多担待就是了,您何必与孩子计较。” 顾昭和瞧着端容巧笑,那笑是揉碎在唇角边的凤仙,是藏着毒的娇媚艳色,当下暗嗤不睬,可顾昱却登时来了气: “她有气?民间女儿尚知婚姻嫁娶,父母之命,换了她就要闹得天翻地覆?!” 又听得外头受罚之人真是顾昭和贴身侍婢,当下便拍案竖眉:“竟也会了拿下人撒气,也不嫌恶毒!” 顾昭和虽听惯了他冷语,此时也照做了惶恐姿态:“父皇,儿臣不敢。” 话罢先替顾昱端容奉了茶水,这才又道:“女儿前些时日哀怮,只是难别故乡,又思量从此不能承欢膝下,这才郁郁,可女儿心头晓得,贵为公主之尊,理应为家国分忧,为父皇解忧。” 顾昭和小意殷切,让顾昱眉锁渐松:“能想通,便对了。” “哪有甚么想通不想通的。”顾昭和轻笑,倚在顾昱身旁讨巧卖乖道:“儿臣幼时便想着,如儿臣是男子,定要策马仗剑,替父皇护这江山黎民才好,可惜儿臣是女子,做不来朝堂边疆的大事,却也愿学昭君文成之大贤,固我岳国与陈国邦交之好。” 顾昱眼里略过复杂,似轻雾烟飞,浮沉了几下,便都消散开了去。 “胡话!”他虽斥却笑了,也乐得做父慈子孝的祥和。 端容却拧了眉,看向顾昭和的目光沉沉:“是了,昭和是最懂事明理的,却不知外头那丫头是犯了何事,惊得昭和也动了怒。” 顾昭和依旧恭敬和顺:“春娆言行无状,指摘母后不喜儿臣,借故和亲一事,要将儿臣遣的远远的,我是大岳公主,若去陈国,担得便是大岳的脸面,容不得身边人挑唆生事,不尊礼法孝道。” 顾昱不知内情,只赞道:“原是你一片孝心。” 端容神色不好,可顾昭和懒理她,只趁机道:“父皇,儿臣想往外祖府上小住。” 顾昱有些不豫:“送嫁之日渐近,你还是在宫里好生备着,如有想见之人,召进宫里便是。” 顾昭和又复哀戚,她本是及笄娇龄,又生轻云蔽月之貌,如今蹙眉凝泪,倒真有西子怅断之愁苦: “此去经年,可能待归期?外祖父母,舅娘姨姐……女儿都想一一见过,那么多族亲,哪里是召得全的,父皇,您疼惜女儿,兴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顾昱再不好拒她,只得应了,顾昭和方破涕为笑,又与顾昱叙了几回,这才恭送顾昱端容离了。 端容吃了暗亏,心有不忿,悄然回转头,凤眼化作那片锋折刃,剜肉刮骨似的尖利,哪料顾昭和清素玉颜,又向着她遥遥含笑,是最挑不出错的端方模样。 不过须臾功夫,这丫头怎的变得行事诡秘,不知深浅?端容心头不宁,可又想着,不过是没几日便外嫁的丫头,再碍不着她的眼,又能生什么幺蛾子。 这般想着,方舒展眉梢,挽着顾昱嫣然笑了。 …… 旁的府,大抵用石狮镇门,而岳国镇国公府前,却是对吊睛白额的大虫,匠人鬼斧神工,硬是将嶙峋怪石凿成深山伏虎,呲牙裂爪的紧扣地面,隐隐的舐血肃杀。 顾昭和搀过鹤发须眉,却仍精神矍铄的老人,直道:“外祖父,您可将外头的镇门石换换。” “不换!”镇国公端磊眼一瞪:“一个二个都教我从大流,既是镇门石,老虎可输了狮子威风?” “非也。”顾昭和苦笑劝道:“实是人言可畏,说甚么的都有。”见着端磊就要竖眉,她一咬牙:“市井有闲言,镇国公府早存了改朝换代之意,拿那百兽之王看门可不是明证。” “荒唐!”端磊怒目圆睁:“我端家一门子的忠烈,剖开胆是赤胆,剐出心是忠心,由得他们糊涂混说!” 他愈说愈气:“这些个乡野村夫别的不会,长舌妇似的聒噪,今百姓安居,能离了端家军马革裹尸,浴血沙场?” 老爷子武将出身,性子爽直,可这话若入了旁人耳,又不知生何是非,顾昭和心头焦急:“还是谨慎微察,避避才好。” “避什么避,我端磊行得正坐得端,便是到陛下跟前去说,也是不怕的。”又长吁道:“幸好陛下圣明,定不会听信宵小之言。” 顾昭和舌苔发苦,心也作那蚂蚁抓挠似的,又慌又痛,她正备着再劝,却见着外祖母萧怜容向她递眼色。 萧怜容五十有余,美人迟暮的年岁,可胜在保养得宜,瞧着顶顶四十,少年时,是沙场点兵的女巾帼,如今见老了,仍旧嫌那脂粉严妆,莲青色如意云纹长衫,配着羊脂缠枝玉簪便是,虽失了端华尊贵,可瞧着也素雅大方。 “外祖母。”顾昭和扶了萧怜容凭栏而坐,此番风大,便又遣了冬青去拿披风。 待端磊冬青一并远了,萧怜容拍了拍顾昭和的手:“我身子骨是健壮的,不拦你婢女费些脚程,是有些私话要说道。” 顾昭和低了头:“您说。” “镇国公树大招风,是犯了陛下忌讳。”萧怜容还算镇定,可顾昭和却听得惊心:“您也瞧出来了。” “老早便晓得了。”萧怜容闭了闭眼,心事重重的模样:“端家先祖伴岳高祖一道打下这江山,原就比其些个勋贵世家份量更甚,道句大逆不道的,岳帝是一代不如一代,可端家世代簪缨,家底丰实,又有兵权在侧,怎能不成岳帝心腹大患。” 萧怜容是平和惯了的人,如今言辞利锐,倒惹得顾昭和张口结舌,萧怜容复睁了眼,那眼是疏影横斜的清浅水,是通透的一汪,能将心底儿瞧穿的: “怎的,这话说不得?” 顾昭和却摇头复颔首:“在昭和面前说得,在外祖父跟前却说不得。” 第三章 柔肠一寸愁千缕 萧怜容也不免苦笑:“你外祖父那执拗性子,若这话让他听着,不定闹成什么模样,他是忠心为主,可岳皇心里,却是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安睡。” “可您喜的,不亦是外祖父这般脾性。”顾昭和倚着她,静静笑。 “是。”萧怜容不闪不避,唇角的苦也亦作了甜,是往事如云烟散去,却仍两心相知相许的情义: “当年,他应许的是金紫光禄大夫家千金,她家是天子近臣,又无甚实权,两家若结秦晋之好,倒能消减岳皇忌惮,可他中意我,竟在殿前不遵旨意,只道:‘非卿不娶’。” 暮秋,树上欲坠残叶几许,本应最是戚戚,可园子里的金凤花,白玉簪,旱金莲……却正值芳菲时节,或红或白或粉,簇在一块儿,只作那灼灼明媚之态,竟也生了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意境。 顾昭和凝着花重艳绝的深处,隐约见着了外祖父母盛年光景,那是愿得一人心的入骨相思,更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萧怜容恬淡轻笑,可又想着了什么,面上笼上愁雾几许:“我自感激天赐良缘,可这姻缘于他,何尝不是祸根孽障。” 顾昭和知她所困为何,萧家老太爷戎马半生,在军中威名赫赫,萧端结姻,岳皇更是难安寝食:“外人不晓究竟,全当镇国公权倾朝野,有只手遮天之势。” “也只有你肯直言这些话。”萧怜容握了她的手:“昭和,你是皇家人,又是要远嫁的,我本不应再忙累你,可龙椅上那人是你的父皇,是你血脉至亲,你若是能劝上一劝……” 她的手不自觉地慌颤了两下,像是被网子打住的蝴蝶,虽晓得脱不开身,却忍不住扑簌翼翅腾飞挣扎。 顾昭和不忍教她失望,紧握了她的手,是想让她定心的力道:“回头我便去养心殿,外祖父的赤子之心,对君的敬服爱重,岳皇能听进一两分,也是甚于无的。” 萧怜容晓她心意,慈祥爱怜地看着她:“你这孝心孩子,我说什么话你都依,我命好,闺阁时父母娇宠,出阁后夫妻和美,如今到老了,连孙儿也愿百依百顺的惯我,只是我方才是糊涂话,你听过只消忘了。” 又想着顾昭和方才对岳皇的称谓:“你从此离家别苦,难免怨怼,可你做儿臣的,不管有多怨,明面上也要摆着尊重恭谨,你不落人话柄,也就不落了下风。” 顾昭和细听着,静白的鹅子脸上却扬了讽意:“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孙女虽觉和亲计拙,乃下下策,却不是因此心生悲怨。” 萧怜容不解:“那为何?” 顾昭和默然了良久,方才咬唇道:“外祖母,母后过身得蹊跷。” 萧怜容猛然起身,恍若错听般不敢置信:“端懿,你说我的端懿?!” 顾昭和沉沉点头:“昭和不敢妄言。” 萧怜容惊得在原地直打摆子,爱女早逝的旧伤尚未愈全,又被人从中撕开,成了犹带纷纷血的模糊新口,她只觉心如刀割,屏气吐息间皆是痛,顾目四周,可却瞧不得半分烂漫景致,只见得枯草凄凄,天边寒鸦,连着屋上炊烟,都是孤直的一缕。 “我只当是端懿的命数不济,哪料这份不济也非天意造化,全得于人心叵测。”萧怜容恍惚着神色,抬眼悲泣道:“昭和,你疼惜外祖母,但凡是你晓得的,紧着说来。” 顾昭和也痛,她心肝子在滴血泣泪,是想教那些人血债血偿的愤恨:“都道母后是得了痨病,可如是痨症,怎会毛发尽落,齿牙脱光。” 萧怜容的身子直往下头坠,亏得顾昭和稳扶着,才撑住了体面:“难怪,难怪……你母后皇后之尊,循理也应停灵七日,引命官命妇们进哀,可我们这些做臣子做父母的,连娘娘的梓宫都不得见,说娘娘暴毙,非天命完全,是不利于大岳国祚的不祥之兆,竟急着入陵了事……” 顾昭和也悲道:“我也未亲见母后最后一面,被那些个宫女太监拦了,只说怕过病气与我。” 萧怜容睁眼朦胧,是不敢信,更是不想信:“既是未亲见,可莫是小人挑唆离间你与陛下。” 犹豫再三,终是隐晦道:“那个继后端容,是个有心底的,昔日我怜她家道凋零,认了她做义女,想着从国公府出来的女儿家,今后许嫁也能许好些,可她心不足,又攀上了皇上……这虽都是旧事,可许是她……” 顾昭和摇了摇首,面上似霜雪霁寒天,瞧着无声无息,却生着百泉皆冻的凌寒:“我何尝不愿这般想,可韦公公临终之言,孙女儿不能不信。” 萧怜容惊疑道:“韦公公?他是你母后身边的老人,我是不疑他忠心的,你母后过身,他也随着殉主,无想他死前还留了话。” 顾昭和声声作冷:“他未曾留话,那些个人一心置他死地,怎容他往外头递只言片语,是我想悄见母后,无料却撞见了韦公公被害。” 她声音愈发肃萧:“韦公公是真忠,连绳索牢套在喉头,还不忘怒斥皇帝无情寡义,他道:‘娘娘侍奉君上数十载,德厚敬孝,无一处不周全,可皇上不感念发妻操劳,冷淡娘娘就罢了,如今因忌讳着如日中天的镇国公府,连娘娘性命都容不得,这毒杀结发的荒唐事,岂是君王德行?!’” 他还道:“亏得昭和公主是女子,不然也是不得活路的。” 萧怜容脸色煞白,繁霜深雪处尚有幽梅素艳点缀,可她面上却无余丁点血色:“这般忌惮镇国公府,疏远冷淡就好,何苦纳了我的端懿入宫,明面上给着尊贵荣宠,暗里却摒弃折辱?” 顾昭和偏头侧身,正好对上钩阑上仙人济世的花样,大慈大悲观世音宝手引众生,任运自在,可这庄严宝相,她瞧着却讽刺。 菩萨,菩萨,一味的教人做善,可教来教去,善者愈是濡弱可欺,恶人依旧为非作歹,没得个报应。 这泥胎木塑,无用! 于是一瞥既过了,只是悲沉沉地道: 第四章 不觉泪下沾衣裳 “孙女无奈,得生于帝王家,明晓的不是小情义,而是大道理,大造化,拉拢忌惮,是帝王权术,本无错的。” 萧怜容的眼似严霜覆定,瞪着她乌沉沉地不敢信,顾昭和忙握了她的手: “且听孙女说完。” 随即她旋高了嗓:“可帝王权术,求的是此消彼长,或给脸或打压,万宗离不开‘平衡’两字,朝堂平衡,后宫平衡,才是天下之大福气,如今位高者心胸窄小,硬将忠良揣度做奸佞,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于公,非帝王德行,天下无福!” 萧怜容顿热了眼眶,回握外孙女的手也更紧了些:“幸好,幸好,你是个分明的。” 顾昭和却久久无话,她义愤着道完,眼神便楞直地紧贴着地面,萧怜容疑惑: “昭和?” 先是有零星的晶莹蒙了那明澈的眼,到后头,一滴紧着一滴,是泪似血,顾昭和再难掩悲色: “于私,杀妻害子,罄竹难书……外祖母,母后过身时,腹中已有子三月余!” 萧怜容捂住胸口,几欲窒息:“你,昭和,你说什么?!” 顾昭和“咚”地跪下身,她金尊玉贵,萧怜容纵然伤心欲绝,也下意识地扶她,可她挣扎着不起,就着黄土泥沙,“砰砰砰”地连磕了三响头: “这些话伤心损身,该咽在嗓子眼,烂在腹里头,孙女不该说的,可转念想过,孙女如再瞒着,纵使您们少受一时之痛,却让您们多受一世之苦,孙女不孝,再瞒不得了!” 萧怜容的泪愈垂愈急,泣涕声滚落在胸膛,震得胸脯如那潮浪似的,上下起伏没得个歇:“好孩子,你先起来,那些人造的孽,你担什么干系?” 又用颤得像筛子的手,急急地替顾昭和拭泪。 萧怜容的指头布着薄茧,年少练功积下的,落在顾昭和薄嫩的脸上,又刺又痒,顾昭和不闪不躲,还贴紧了些: “生津梅子,醋腌黄瓜……那些日,母后多好了这几口,许是这样,就被惦记上了。” 萧怜容是妇道人家,更是过来人,立马便明了。 酸儿辣女。 “我想着便痛!”萧怜容巍巍地起身,泪落阑珊:“我可怜的懿儿,还惦念着为皇家开枝散叶,欢欣于腹中相连血脉,可是有防备过枕边人对她算计毒害?她心里头该有多无助?!该是有多心殇?!昭和,我不敢想,想着便痛!” 顾昭和泣不成声:“外祖母,我晓得,我晓得的。” 萧怜容的悲极生愤,声嘶力竭地痛斥:“他,坏透了心眼子!为着个皇位父不像父,子不宵子,历朝历代多的是,可有谁,连丁点反心都无起的妇孺稚子都容不得?只他,只他才那般坏!” 又上下气不接地道:“你外祖父如知晓……” 顾昭和慌了神,忙伏在她膝跟头,哀哀地哭求: “外祖母,您消消火,外祖父是一根通到底的直肠子,藏不得事受不得气的,只怕单杀进宫里,可不是正撞去让人拿把柄,孙女实言,为的是让镇国公府起防备,能远离朝堂庙宇,安安生生的愈好,而不是催着促着您们往绝路处去。” 萧怜容怔住了,似三九天被沁凉水浇了透,萧萧地从外寒到里: “天大地大,容不得端家。” 话到凄凉处,正好风摇寒枝,凋伤秋叶无数,寒声亦是心声,是寻不到归途去处的迷惘,祖孙俩的那点泪早被秋风送了干净,仅余下面上略带湿意的斑驳。 萧怜容回了神,将顾昭和紧紧圈了个满怀:“我的儿,可苦了你这些年,你是公主,该无忧无虑的,养得尊贵傲气些,可你生受了这么多苦……”萧怜容絮絮叨叨,愈说愈难过,眼见着又要落泪: “如今那人要将你送得远远的,岳国与陈国天南地北,此生更是不得见了……” 顾昭和倒是定了下来,她乖顺地依着萧怜容,明致的眼是泠泠水,清净静沉的:“外祖母,我会回的。” 萧怜容不以为意,只摇首道:“这便是孩子话了,和亲的公主哪有回门的,又不是……”不吉利的话不好出口,便只在嘴上顿顿:“我倒情愿你好好的。” 顾昭和笑着宽慰她:“岳国虽不及陈国国力强盛,也是民安物阜之地,我是岳国嫡长公主,由不得旁人欺的。” 萧怜容心中不宁得很,却仍勉强笑了:“外祖母瞎操心呢,你孤身在外,可小心看顾着自个。” 顾昭和一一点头应了,随即颦蹙了秀眉:“我是不妨事的,倒是镇国公府……” “你的心思惦念,外祖母都明白,只是你外祖父那性子,外祖母也只得慢慢劝慢慢引。”萧怜容搭着顾昭和的手缓缓起身,放目远眺,眉眼间是苍然古磐石似的坚毅:“能功成身退是最好,再不济,我总是与他一道的。” …… 十月廿六,纳吉,以岳国皇长女顾昭和八字,归卜于陈国太庙,复使使者往告,婚姻之事于是定。 “双鸾衔寿金钏一对,赤金累丝镶嵌金镯一对,双花如意镶宝石金坠一对,鲍鱼,蚝豉,元贝……海味八式,聘饼一担……公主,三金,聘饼,海味,三牲可都齐全着,您瞧瞧,成双成对的,可不是如意美满,好事成双?又有珊瑚朝珠,蜜蜡朝珠,沉香朝珠各一盘,赤金镶宝扣一对,白玉鸳鸯扣一对,同心如意青玉扣一对,衔珠金凤簪一对,万福万寿点翠长簪一对……至贵至重,堪与公主配,您大喜,陈国对您可是上心留意的,往后福禄双全的日子,数也数不尽,过也过不完。” 来报纳征礼的太监是内务府总管郭成,人老经世,专挑好话捡,顾昭和“唔”了声:“你惯会说话,嘴巧舌灵的,便承你吉言。” 郭成得了夸,更是打千儿作揖的,紧着呈了红绿描金的龙凤书帖,殷勤道:“这‘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十六字’,是陈国太子爷亲写的。” 第五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 顾昭和只瞥了眼:“这字龙飞凤舞的,是极好,和洒金红纸配着,倒也喜庆。” 郭成本当她待嫁羞涩,方少了些话,可又瞧她面色似疏风淡月,没得点红润润的喜气,也明白了个中究竟,不敢再劝了,只苦了脸,拿眼觑着冬青: “冬青姑娘……” 冬青略思索,倒也接了,她先往红木雕灵芝卷草纹福庆有余翘头案上铺了大红绸子,这才将龙凤书帖置在上头:“公主,按规矩,是要回的。” 外头还在锣鼓喧天,纳征礼不结,锣鼓声不歇,敲的奏的一壁是珠联璧合,琴瑟合鸣的喜庆,可落在顾昭和的心头,却成了戏台子上的密锣紧鼓,为着生旦的粉墨登场,麻麻的催得人心慌。 “且先搁着,我先自个清静阵子。”顾昭和执了白釉仰莲纹的茶盏在手,正欲饮几口静气,却瞥见郭成仍扎在原处,连冬青递的眼色也略过了,便蕴了抹轻淡的笑: “终身大事,本宫心头惶急得很,只怕书错书坏了字,适才想要静会儿,若公公紧赶着别处的差事,不妨先去,待会儿再过来就是了。” 郭成心头一跳,连躬了身子道:“公主眼明心亮的,可要晓得奴才是忧着公主误了吉时,这才多讨了会子嫌,奴才这就去外头恭候着,您清静了,知会奴才就是。” 顾昭和这才点了头:“冬青,前头赏下来的顶好的君山银针,甘甜醇美,拿与郭公公尝尝。” 四下无了人,顾昭和方不掩眼里的复杂,大到她往陈国和亲去,小到郭成道贺的辞令,一切都无所改,若不是换了心境,前尘历历在目的旧事,似极了南柯一梦。 前世,她也书了这龙凤书帖,用的是女子最常习的簪花小楷,秀丽清新,却没得点风骨,是最挑不出错的端方模样。 如今提笔,运腕,没了新嫁娘的欲语还羞,却是妄图改了命数的急和切,于是“一枝幸附,三生契合,七襄愧极,九如庆祝”这本应缠绵缱绻的十六字,也生了风腾了飞,竟落得连绵回绕,肃然巍然,竟是有大起大落之势的狂草。 “郭公公。”顾昭和唤了那阉人往前:“这字可还好?” “好好!公主的字向来……”郭成油滑着嘴脸接过,一瞥,那股子凌寒从笔墨字迹里跃然而出,飒飒秋风似地将他的眼珠子卷了个瑟瑟:“这?!” “如何?” 郭成压了惊低头道:“奴才嘴拙,说不出个好赖,只觉公主墨宝钩锁相连势不绝,又大气又尊贵的,可得了陛下真传。”他觍着脸凑到顾昭和跟前:“公主是陈国太子爷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日后的中宫娘娘,除了陛下这样的千古圣雄,也只属您才有这份气魄。” 顾昭和却是漫不经心:“难为公公肯高看,只是这讨喜话若入了母后的耳,便是不中听了。” 说着,波湛横眸,清棱棱地瞥了他一眼。 郭成适才想起这长公主为皇后不容,想着这长公主再怎的得势,也是外嫁了的,这大岳后宫当家作主的,依旧是皇后,不由得暗恼自个嘴滑坏了事。 可话已脱口,也只能讪笑道:“公主哪里话,您与娘娘是难得修来的母女情分,您若是得好,娘娘自是打心眼的高兴,便是要奴才当面说,奴才也是不怕……” 顾昭和似笑非笑,郭成的声儿也愈来愈小,只觉浑不自在。 “奴才要紧赶着去复命了,陈国的使者还在金銮殿候着。”他不敢再看顾昭和,寻了理就要退。 “冬青,送公公。” 冬青将郭成送到殿门口便回了,说是顾昭和爱清静爱自在,昭阳宫统总冬青和春娆两个一等宫女,如今发落了春娆那个背信弃义的,便仅余冬青一个忙前顾后,自是离不开。 “赵州贡奉了上好的雪花梨,瞧着好看,似霜如雪的,也清热压火,您尝尝。”冬青细削了皮儿切做小块,用斗彩莲花纹的瓷碗盛了,端放在顾昭和跟前。 “梨,离,倒是好寓意。”顾昭和捡了一块润口,继而缓缓道:“冬青,素日里你多劝我忍让着,只道皇后得势,我又不得父皇喜,不是非计较不可的,低头也就过了,可如今,我明着让那郭成没脸,你怎的不劝上一劝?” 冬青认真道:“平日劝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权宜之计,可您要嫁往陈国,天高皇帝远的,又位份尊贵,谁敢为难您?自然也毋需再畏着让着。” 又小心翼翼地:“您不喜,奴婢晓得,可奴婢还得说,这桩婚事是不错。” “你是个看人瞧事通透长远的,我便多问你一句,若真是金玉良缘,可轮得到我?” 顾昭和轻缓作问,含笑清绝,似一夜玄霜。 冬青压低了声:“奴婢原也是惊奇,可想着那陈国太子爷是储君,定是没得个五弊三缺,又胆敢当着天下人下聘,便是肯许您名分,再不济能差到哪儿?至于皇后为何不阻着拦着,奴婢想不透,只当她还有点良心。” 顾昭和摇首凝着她:“若真是门好的,这门亲事便该归当皇后亲出的二公主,她最是跳脱闹腾的性子,却偏寻了体弱多病的借理,你可真当皇后思及亲女,连她前途归宿都顾不上?” 冬青听她一说道,也凝了眉:“可……” 顾昭和又道:“陈人在潼安关不安分了三五载,狼子野心昭昭,怎可能求娶公主便安宁了?我大岳公主不是金镶玉打的异珍,如何有让陈人趋之若鹜之能,不过是待公主稍没得个分寸礼数,便可安个冒犯陈国天威的由头。” 冬青大惊变了色,尊卑位份也顾不上了,惶惶然地抓了顾昭和的手:“这该怎生得好……不不,许是您往坏处多想了……” 顾昭和回握着她,将她往并坐的黄花梨方杆四出头椅上引去,淡淡道:“这还是好的,谨慎微察,没个过错就是了,最不济的是……” 见着冬青愈发失了措,她话说了半便消歇了,只道:“我是宗室女,岳人自瞧着尊贵,可于陈国,我是小国女,外族女,陈国上下,肯忍得让我母仪天下,位高尊荣?” 冬青打心眼子的难过,自个公主从小到大,受了多少明里暗里的苦楚,原想着忍一忍就过了,及笄去外头立了府,总能盼来自在好日子。 谁知好日子没盼来,竟是离了虎穴,又入了狼窝,冬青一想,便忍不住痛泣出了声,又防着外头的小宫女听着动静,便将娟帕子往嘴里咬: “公主……” 顾昭和反来劝她:“你也莫太悲楚了,左右再坏不过这境地,且走一步算一步,倒是冬青,我不曾瞒着你这前路艰险的,你若不愿再随我,也直道我,我备几亩薄田钱银,外放你出宫去,以后嫁人生子,安生过日子也是好事。” 冬青想跪下,为奴为婢的,尽忠的场面话自是熟练,可瞧着顾昭和眼里实打实的关切,那些缥缈话说不出口,只晓得心头热暖暖的,将最后一丁点犹豫也驱无了。 “瞧您,手和冰碴子似的凉了透,奴婢的疏忽,您也不晓得顾怜自个,多说奴婢一句。”冬青用袖抹了泪,嗔道:“您往榻上坐去,奴婢去往手炉里填些热炭,再给您灌个汤婆子,也暖暖脚。” 第六章 风景依稀是去年 “你妥帖周到,我疏懒些也无妨。”顾昭和挑了闲书在手,笑着往榻上坐了:“只是快去快回,我有几个人要让你识得。” 冬青心头纳闷,动作也更利索了些,不多时便拿了掐丝珐琅花鸟图案暖炉在手,外裹了狐皮子保暖又隔热,方往顾昭和手上递: “奴婢不离您左右,漏夜也守着,往您跟前打转的人,可有奴婢不晓得貌不晓得名的?” 嘴头上说着,手里也不歇,又要往顾昭和披织锦镶毛斗篷。 “才入冬呢,镶毛斗篷都披上了,陈国比岳国还要酷寒,这般娇养着,到时身子可禁不住。”顾昭和止了她,却见着她又拿来略单薄的翠纹织锦披风,只得无奈道:“罢了,依你作数。” 冬青抿着嘴儿轻笑,秀秀气气的,似极了山头巧巧轻轻的金桂,绿荑含素萼,瞧着不打眼,却自有流涌暗香,顾昭和瞧着,也欢喜,叮嘱道:“你也去多添件衣,忙累时不知冷暖,闲下便着了凉。” 明面主仆,暗地姐妹,大抵如此,冬青又笑:“晓得了,奴婢见过了人就去。” 顾昭和方晗了首,突地正襟危坐,肃然道:“都下来。” 这话自不是对她说的,冬青只顺着顾昭和眼色望过去,登时惊了神,身后不知何时,多了黑魆魆的身影,约莫十来个,男女老少,矮胖高低,皆有。 “这……”悄无声息,神出鬼没,太莫测了些。 顾昭和轻声道:“是前些日去外祖府上,外祖母拨的暗卫,都是打小调教,最忠心不过的好手。” 冬青由惊转喜:“可不是少了些艰险,真是大旱逢了及时雨,正愁您身边可信人不足呢。”想着,又拧了眉:“这些人您可得好生安排着,若让皇后觉察了,定会使绊子。” 顾昭和点了点头:“我有打算了,挑一两个混在护送和亲的侍卫里头,不多,能打听风声,上下周旋就好,与我年岁相当,伶俐能干的,作随侍左右的丫头,再有的便让他们仍旧在暗处隐着,也算留些底。” “您有谋划便好。”冬青正道着,那些个暗卫齐齐不见了影,楞神之余,听得外头传来小宫女柔声:“郑公公通传见您,说是有陛下口谕。” 郑公公是打小随着岳皇的老人,宫人不敢拦着,至多走些过场功夫,这会子顾昭和刚颔首允了,那郑公公已自打了帘子进了殿。 “给公主请安,公主万福金安。”郑公公拖着细嗓子随口了一句,瞧着是傲气人,连跪下行礼的膝盖头也与地面留了条间缝,生怕地面污尘沾了衣。 顾昭和依旧温和,还携了暖雨晴风似的笑:“公公怎的亲来了?这寒风侵肌的,您指几个小子过来就是。”又向着冬青道:“烫壶热茶来,教公公暖暖身子。” “劳公主惦记,只是奴才还有事忙活,便不劳烦冬青姑娘了,”郑公公将手上的拂尘往臂上搭了,只假笑道:“奴才传陛下话,陈国使臣远来,要见见公主,公主若梳洗换了衣,便随奴才往金銮殿去。” 顾昭和敛了几分笑,冬青便插了话:“虽是使臣,也是外男,公主金枝玉叶的,说见得就见得?” 郑公公将嗓子又一提:“奴才只是传话递信的,别的事一概不知,一概不晓,就比那鸿雁传书,哪有搁着雁书不理,去问那大白雁的,公主您有惑,亲见了陛下再问问。” 顾昭和斟酌了几番,终是缓缓道:“知道了,劳公公在殿外候着。” 郑公公也不打顿,身子一旋便往外头去了,水晶帘子被他带得左右乱闹,上头的流黄也簌簌作了响,冬青一瞪眼,眉眼间的柔顺卑谦揉碎了干净: “问一句顶十句的,又这般不知礼数。” “他又不是一两天这般,我以为你早习了惯,”顾昭和轻声道:“只是他愈是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倒显明了我们这头的执事谨敬,进退有度,你和往常一样,敬让他几分便是,要晓得出错的,素来都是那些张扬过了分的。” 说罢,只是意味深长的笑。 冬青与她同心,顿时了然了,也笑道:“那奴婢伺候您更衣,前些日刚制了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那凤凰掺了金丝绣,又用猫眼石点了眼,栩栩如生的,又华贵溢彩,您可要换?” 顾昭和凝神道:“若是正月外邦来朝,穿得这般庄重尊贵也罢了,可这亲见和亲来使,是礼数外的,本就低了人,再锦衣华服地往头上套,倒让人瞧着笑话。” 她想了想:“我记得有件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不过分素净,再往外套件缎绣双蝶云形大氅,也端庄。” 孟冬甚少有好气候,愁云惨淡凝了晴空万里,连日头也一并掩了,只留几缕光曛曛地往朱墙上印,纵然四时都有宫人打理,却禁不住北风卷地白草折,傲霜早梅也被吹打得东零西落。 顾昭和紧紧了衣,倒不觉这岁暮风送凄凄:“冬青,你看这白梅零落,瞧着是满地霜华浓似雪,倒是别有意境。” “是。”冬青笑着应声,可郑公公却不耐烦了,尖着嗓子声声催:“公主雅兴可待到后头?总不能由着陛下来使等着。” 顾昭和不与他争辩,随他进了殿,便向着殿上那人福礼:“儿臣见过父皇。” 岳皇顾昱目慈面祥:“日常相见,早免了你礼数。” 顾昭和愈发恭谨,柔柔婉婉地笑:“父皇慈爱宽厚,可做儿臣不能逾了本分。” 顾昱这才真满意了,笑着往下坐的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一指:“坐罢。”又向着坐下另一方颔首:“这是陈国三皇子,你要劳他一路护送着。” 顾昭和起身,规矩端方地行了礼。 内里却暗道:是旧识。 那三皇子也起身,只道了句:“公主客气。”他薄唇抿作缝,见着便是沉默少言惯了,又难得没有皇家子的眼高于顶,如浑河水里的磐石一方,任沧浪滚滚,自有巍峨不动,顶天立地之姿。 第七章 搅天寒彻报春光 顾昭和朝他瞥了眼,眼里多了繁霜霏霏色,只是肃寒转瞬即逝了,再抬眼,又是风光霁月,自有清风: “昭和深闺眼浅,却也闻得三皇子盛名,骁勇善战,是谓战神,先前还忧着一路上的土匪流子,如今亲见了殿下,却是不怕了。” 三皇子陈暮成垂了眉眼:“公主谬赞了。”他为国为家,拿命拼的赫赫战功,到头来父皇不理会,兄弟容不得。 这般想着,难免郁郁:“是传言过夸了,暮成虽是虚名不符实,公主周全却会尽力护着。” 坐上的顾昱瞧不透,只仰天笑了:“甚好!甚好!三皇子英雄少年,又谦逊,朕这爱女安危,可交托三皇子了。” 陈暮成的眼底似折枝朔风,只微阖了眼,方掩了眼底的又凛又凄,正要回,却听得岳皇又道: “昭和,你与三皇子相当年岁,又是要一道行路的,由你引着,去逛逛宫里的大小园子,也解乏。” 陈暮成又一凛,待嫁公主亲陪着和亲使臣,也是不晓避嫌,他状似无意地往顾昭和处瞧去,见着她面容清素若九秋之菊,眉梢眼尾却似有小朵茉莉的清怜娇怯,又小心诺诺地将岳皇的话都应了,心下明了。 又是个在朱墙深院,不尽如意的,他感同身受,也不推拒:“就劳公主周转了。” 见着他拱手作礼,顾昭和柔柔盈盈笑:“原不算什么的,是殿下多礼客套了。”她忖了忖:“外头天寒霜冻的,又乌云压顶,就怕天公不作美,赏花游湖的雅兴未尽,又湿了衣,不如请殿下往三清殿去,是个清雅闲逸的好去处。” “公主思虑周全,再没什么不妥的。” 顾昭和又望向顾昱,见顾昱颔首,道了句“去罢。”方福身退了。 “这三清殿是前朝荣贵妃的居所,她圣眷素厚,却是个爱清静,喜好摆花弄草的,先帝便指了这水绕山环处与她。” 顾昭和缓步稳行,一路轻言道,陈暮成细观四周,见着此处景致,不是“泉听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寻常冬景,却是满园深浅色,花树得晴红欲染,不免惊奇。 再行到抄手游廊处,他按捺不住:“绕水环山处,寒冬应格外阴湿些,暮成一路行来,却只见得盎然春意景,连这四面不避风的游廊,也融融生暖意……” 顾昭和淡笑:“这水是山里头的温泉水,凿了道引到此处,为的是四时花开,抄手游廊的青石板是中空的,里头一壁是暖玉,一壁是热炭,便不觉冷了。” 岳国国力衰微,奢靡享乐却是一等一的,陈暮成不屑,又往前行,但见前方屋子敞亮,笔墨纸砚都齐全,又四溢书卷香,暗忖:这荣贵妃倒是个清雅人。 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还有书一卷,陈暮成定睛,是司马子长的《史记》,又见得是卷四十一,喜得脱口道: “私以为这荣贵妃久居深院,就算读书,也应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谁想却是个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奇女子。” 他又不免叹息:“她是腹有诗书,胸有浩瀚的,困顿在这深宫院墙里,与寻常女子攀算着君王恩宠,是可惜了。” 话出口了,顿觉不妥,看了看顾昭和,但见她轻笑依然,浑不在意地: “殿下是爽直人,不必事事小心,只是这书是随意翻了一两篇,没有熟思细论,倒是负了您盛赞。” 陈暮成讶然:“这书是公主读的?” 顾昭和只是笑,素手轻动,将书卷拿了,自顾自地道:“这卷四十一,昭和独爱越王勾践世家,‘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这般心性,昭和折服。” 陈暮成慢慢凝了面色:“公主是何意?” 顾昭和故作不知:“不过是寻常读书,何来他意?” 陈暮成目寒似利剑:“您在宫中,瞧着也举步维艰,旁人晓得您看此书,只当您谦和忍让,是为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您就算要看,也是藏掖着,如此光明正大,想来是专给暮成看。” 顾昭和不疾不徐,只又道:“您在军中,有浩荡威势,如今封了您镇国大将军,却指了您护送和亲,来去就是三余月,可是明升暗贬,要削了您威望权势?” 正中心事,陈暮成彻寒了脸,是怒涛卷霜雪,万木冻欲折,他又是浴血沙场的,早练了虏骑闻之胆慑的气派,如今半点也不遮藏着,全成了兵戈利箭,山呼海啸地向顾昭和袭了去: “公主!慎言!” 顾昭和依旧盈盈,如沐春风的,却半点不退让:“我非殿下之敌,实与殿下,是一路人。” “喔?”陈暮成冷道:“什么人?” “不如意,不服气。” 顾昭和一字一顿道,继而丹唇列素齿,缓缓笑开了。 陈暮成这才觉察,这岳国长公主哪是娇弱怯怯菟丝花,也不是只待郎君攀折的柔桡轻曼,妩媚纤弱,而是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她骨子里存着气性,是能忍能隐,只待有朝一日的气性。 陈暮成敛了气焰,蓬勃的野心却从黑眸里层层透了出:“不如意,不服气又如何?纵然我比其些人努力千十倍,旁人只当我是贱婢之子,身份卑微,绝非天命所归。” “这是坏处,却也是其些人不及我们的好处。”顾昭和眯了眼,轻描淡写道:“只是您将好处作了坏处,倒平白惹了父兄忌惮。” 陈暮成听得入神,缓缓坐下了:“此话怎讲?” 顾昭和倒不急,她唤冬青拿来小竹炉子,待汤沸火初红,往里头丢了几粒碧螺春,水沈烧处碧凝烟,朱颜也被这茶雾香气熏得酡了些,瞧着似晕晕娇靥少女羞,却又见得她眼眸清明,似森寒洁绿的冷竹。 第八章 胜败兵家事不期 “昭和询您,您素日凌厉作风,可是想着其些皇子都有母家仰仗,自个孓然无依,只能建功树业,教其些人刮目?” 陈暮成不疑有他,点头道:“除此之外,再无法子能争一争。” “您错了。”顾昭和凝向他:“后背无人,您固然孤苦受欺,可旁人轻贱你,便不会把你往心头上放,这是其些个皇子,万般不及您的大好处。” 陈暮成愣了神,又听得顾昭和缓缓道: “若我是您,便做个闲散皇子,明面诗书逍遥,对酒当歌,暗地行事积势,虽缓了些,却免了猜忌忌惮,明枪暗箭。” “若我性子急些,索性挑个势大的皇子依附,建功立业是为他,征沙战场是为他,其些人防的不是您,忌的不是您,争斗起来,伤的不是您。” 她顿了一顿:“您太急太切,却顾此失了彼,您功劳势力重一分,旁人对您的忌惮添一成,您是后天的根基,本就弱些,对上那些枝盘错节,互通关系的世家勋贵,可能赢?输了这回,是不足奇。” 她只管直言,瞧着陈暮成失神惊怔,便挑了芙蓉白玉缠枝纹的茶盏,往里头注了热茶递他,白玉茶盏盛着盈绿茶汤,远瞧着似轻旋薄冰盛绿云,清爽又定心。 茶汤是滚烫冒烟气的,陈暮成呆怔,下意识地往口里送,直到烫了嘴,方回转了来,低声苦笑道:“我走南闯北,自以为是见多识广了,现在瞧来,却是寸短目光。” “您军功屡立,远见卓识是不缺的,只是心思往朝堂庙宇上搁少了些。”顾昭和宽劝道:“吃亏也是福气,下回便不往同一处栽跟头。” “可还有下回?”陈暮成自嘲:“已经引了忌惮,都拿我做眼中钉,日子只会愈难。” 乌沉香朴素悠远,从重叠雕刻的博山炉缭绕出了,细细双烟并一气,缥缈袅袅作凌空云霏,顾昭和清眸轻斜,拿眼凝着炉座上的卷云纹,不言语。 陈暮成先不自在:“公主也觉暮成是鱼困浅滩,难翻身?” 顾昭和叹道:“前路艰险不用说,可您心性坚韧,断不是因艰棘困顿之人。”她抬眼,是幽静深潭,能照影透人的:“您颓唐之态,实是为引昭和话,想瞧昭和心里头,可有对策。” 陈暮成面上的苦楚渐消融了,惊叹道:“公主是百龙之智。” 顾昭和眼神定定:“昭和是小聪明,上不得台面的,也是想着和亲险难急了眼,才来寻殿下,多条路子也好,只是殿下若不能以诚相待,那昭和言尽于此,再不提了。” 陈暮成眼里添了柔,嘴上却不肯软:“公主心思缜密,又知之甚多,就算您再无话,我也容不得您。” 顾昭和淡笑:“昭和晓得凡事都不是万无一失,也知鸡蛋不往一头挑子里搁的理儿,却更知宫里人多眼杂,您不便动手,虽北上陈国远,您有千百回时机,可这刀口浪尖,您凡事小心,更不容自个有失,若真到了陈国,算计昭和的人多的去,多您一人不多,少您一人不少,一并提防打算就是了,您容不容得下,无妨。” “倒是殿下,如今您腹背受敌,是四面皆楚歌,您可真愿再多个与您针锋相对,斗得个你死我亡的。”顾昭和瞧着他,意味深长。 陈暮成是真服了,真恳道:“往日暮成教人猜中心思,心中惶惶,只想离远疏淡,如今是真真心悦诚服,只恨与公主相见甚晚!”他话过后,却又觉直白,薄红往面上一飞,踌躇道:“……暮成唐突,却是无他意。” 顾昭和笑意清淡,是月朗星稀,阔朗自有清明:“还是那句,殿下是爽直人,昭和晓得。”她微俯身,双手执茶盏与眉平:“以此茶代酒,庆,高山流水得觅知己。” 她衣袖不经意,露出皓腕如云凝霜雪,陈暮成被晃得一失身神,忙端了白玉茶盏,一并饮了: “庆”! 岁暮风,经日雪,凄凄翳翳的间隙里匆逝了光阴。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比飞却似关睢鸟,并蒂常开边理枝” …… 宫里欢喜来闹,年节似的,更兼笙箫奏凤凰,鼓乐迎佳宾,更是热闹非凡。 顾昭和透过窗扉往外瞧,满地并树梢,都是结彩张了灯,只是被霏霏雨,凛凛风呼啸得不成样子,连加了罩子也不顶用,只好命宫人顶风淋雨地守着,灯火一灭,立马加上。 “是喜事,却闹得人人受累,这风雨淅沥地,撑伞都挡不住。”顾昭和拧了眉:“身子骨稍弱的,可不得风寒伤风?” “晓得您疼惜下人,专挑的无病无灾,体强身健的,再加上又封了厚赏钱,也是人人都愿意。”礼部尚书夫人薛夫人宽道:“若您实不忍,再赏他们几个子作酒钱得了。” 她高堂公婆俱全,又有儿孙满堂的福气,便作了送嫁的十全夫人,一并担了梳头开脸的差事。 顾昭和递了眼色,冬青会意,捡了几个红封包往外头走,“再各一套冬衣,要棉花顶厚的。”顾昭和又嘱咐。 冬青一一应了,薛夫人也笑:“公主心好,下头人也有福。”话了拿喜梳替顾昭和绾发,嘴里直唱十婚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夫人洪福,昭和可得好生沾沾,只是昭和是和亲,不过走个场面给宫里宫外人瞧,何不免了这面面俱到的,您也少受累。”顾昭和柔道。 薛夫人却未歇,手上力道似一片淡云轻雾,在发丝间轻梭着:“您和亲,是瞧着光鲜,里子受苦,再在这微末小节处委屈您,臣妇也不过眼。” 又压低了声:“您外大母专托了人,要臣妇周到细致,您若不耐,好歹也忍忍,回头我转她话,也能全她心意。” 顾昭和晓得薛夫人和萧怜容熟络,便依顺了:“可劳烦夫人多加句话?就说昭和泪眼晕晕,是思乡念家。” 薛夫人惊奇,不免问:“还以为公主会说自个‘一切都好,要外大母放宽心’。” 顾昭和摇头道:“外祖母是真顾怜我,纵然我道自己千百个好,她也只当我把满腹委屈深藏了,更替我心忧难过,倒不如将难过往明面上摆,难过是早晓得了的,只让她当我是个不太周到的孩子,孩子嘛,会哭会闹的,却也笑得快。” 薛夫人叹道:“这才是真心思,百十个丫头子也难顶您。” 她又摆弄了一会儿,这才向着顾昭和道:“好了,您瞧瞧。” 第九章 芙蓉不及美人妆 贴银鎏金花鸟铜镜上也糊了喜字,顾昭和避了横竖撇捺的间隙往里头瞧。 但见乌云丝佼佼,用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鸾鸟牡丹簪簪了,梳作高蓬凌云髻,又施了梨花白面香粉,妆的是冰肌玉骨,冰清玉润,嫁衣是春风绮霞堆就的,和口脂一色,愈衬得娇颜胜似花盛处。 顾昭和恍了神,这是她。 薛夫人也随她瞧了会儿,见着她眼里涧水清波,只觉清冷了些,往眼尾扫了些桃粉胭脂,不是两心相悦的欢喜,春意也是另添的,好不容易才妆成秋波微转,百媚千娇。 薛夫人长舒了气:“这才是大好了,再把凤冠霞帔往身上一穿戴,好不气象!” “昭和往镜里瞧,一切都好,只是不敢太认自个。”顾昭和和气一笑:“夫人一双巧手。” 话罢搭了冬青的手,盈盈福身作了礼。 薛夫人大惊:“这可使不得,公主格外抬爱,臣妇已心悦,再逾规越矩,倒让臣妇惶恐。” 她急避让开,却打了个趔趄,往红木刻腾云灵芝扶手椅上撞了。 红木沉实,顾昭和瞧着也生疼,慌里慌张地将薛夫人搀了,引她往椅上坐: “夫人与外祖母芝兰之交,又对昭和多照顾,昭和全把夫人当姨婆待,想着长辈对小辈子,没什么受不得的,却疏忽了夫人的周到分寸。”她想了想:“若夫人迷惶,昭和且求您一事,还望夫人允了。” 薛夫人这才安生坐定:“您说。” 顾昭和轻道:“外祖母膝下单薄,如今昭和要往陈国去,舅舅又在山遥路远的边疆守着,外祖母更是寂寞,只盼夫人若无事,且多来往几回,家长里短,或打马吊,都好。” 薛夫人不假思索:“是自然的。” “还有您府上的元瞻,外祖父总说,是个练功习武的好苗子,他是庶子,家业继承不得,难出头的,若他有舞枪弄棒之意,或是想强身健体,便去寻外祖父,外祖父有人调教着,也能分心。” 薛夫人想了想:“也好,元瞻那孩子坐不住,西席先生总说他缺定性,不是块读书的料子,修习武艺于他,也是条好出路。”她慈柔地凝着她: “您叙了半晌,这般周全顾虑着,竟无一事是为自个的,您是诚心,也是孝心。” “昭和愧不敢当。”顾昭和低了头,话在口中犹豫着:“只是还有一点,昭和得提一提,元瞻若有意随外祖父习武,拜师礼便勿行了,待他到十五六岁,另请高明。” 薛夫人不免讶异:“这是何故?您外大父脾性,若允了元瞻习武,定会倾力尽心地教,若元瞻再拜他门,可不是反寒了他心?” 顾昭和只含蓄道:“朝廷上忌讳结党营私,妇人孺子纵然不防着,可元瞻若渐大了……” 薛夫人也通晓一二,一点便通透了,大叹:“这是连臣妇这头也顾全了。”她真心实意道: “臣妇与您外大母数年情谊,要避早就避了开,您且省些心,臣妇自有分寸的,看顾二字不敢夸口,可照料一二却是情理,又是情分,往后您周全好自个,这头的劳心费力,且搁了。” 顾昭和当下便含了泪,这是患难见真情,雪中送炭的情谊,可胜过春风得意时的锦上添花: “您才是宅心仁厚,傲骨侠肠,昭和感佩得很。”她深深俯身,通身的珠翠也一并垂着,清灵脆脆的响:“夫人恩义,昭和结草衔环也难报,还望您身体康健,福泽浩荡,儿孙敬孝,一生无忧!” 薛夫人少不了陪泪:“公主,好孩子,您起来,臣妇也盼您今后的路走得顺,最好是长春白头,和合如意。”她搀她起来,又寻了素绢帕子替她沾了泪痕: “莫哭了,仔细花了妆,宫里不比外头,民间婚事,大哭是风俗,是礼数,可这宫里的红事,是落不得泪的,让旁人瞧见,又生事。” 顾昭和用力合了合眼,将最后一滴眼泪珠子滚落了:“夫人的话,昭和谨记于心。”她终是蕴了妥帖的笑,是一如既往,瞧着逆来顺受的清娴安宁:“昭和就去金銮殿,拜别父皇母后,夫人,珍重!” “珍重!”薛夫人深深地。 阴雨连绵了数日,前几刻还在雨疏风骤,这阵子倒消歇了,虽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可总比那瑟瑟萧萧来得好。 郑公公来迎,难得的好脸色:“天公也作美,奴才瞧着,是好兆头。” 顾昭和受宠若惊似的,也笑脸相迎:“承公公吉言。”她亲手递了个格外厚实的红封包:“昭和大喜,公公也同乐。” 郑公公接了,拿在手里掂了掂,面色更和缓了:“起轿!”他拖长了声,百转千回地落了一嗓子:“你们这些个小子,手脚轻些,小心莫颠着公主,仔细——再仔细诶——” 今个什么都是速速的,连轿夫脚下也生了风,几转几拐便来了殿前头,只有这金銮殿,没有红彩灯笼的高悬着,依旧黄彩琉璃,巍峨庄肃。 是嫁个不如意的公主,不是迎中宫,还闹不到这帝王殿里头。 高堂高坐,吉服雍容,明黄缎绣五彩云蝠金龙十二章吉服袍,黄八宝纹地四合如意云纹紬衣并绣龙纹长裙,一个君临天下,一个繁丽雍容,都是不可亲,不可近的尊贵。 第十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我儿昭和,上前来。” 顾昱的声似从碧霄红旭掷来的,高高在上,不落地,顾昭和垂了眸,一步随着一步,行得极平极稳,若不是衣料曳地的簌簌声,细小轻摆的丝绦缨穗,她瞧着便是那安宁静幽的画中人。 “昭和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寿无疆,母后千岁,千秋圣寿。”她踏上白玉堂阶,行三叩九拜大礼,是拜别父亲,却更是拜别君王,拜别至尊。 “昭和,你担的是岳陈两国邦交之好,万事不可胡来,不可耍性子,时时谨记着身份,时时想着你任重而道远。”顾昱平平嘱咐了一两句,这才道了“平身”。 端容红光满面:“昭和……”她正要说,可笑意与不由心的慈色倏地僵了,与灰暗阴霾一道凝在唇边。 她瞧见了顾昭和的脸。 转眄***光润玉颜,华容婀娜,气若幽兰。 似及了少年时的端懿。 端懿,呵,端懿……她是压在她的阴云密布,教她翻不了身的,她是凌在她头上光艳四射,教她自惭形秽的。 她还记得与端懿的初见,她是打秋风的破落户,身世浮萍,半点不由自个,而端懿,大家闺秀,名门千金,国公嫡女……是万千宠爱在一身,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她是何其不幸,端懿便有多幸运。 端懿兴高采烈地来拉她,嘴上道着:“把国公府当做自家府邸般自在。” 呵!若真是当作“自家”,哪用多嘴这般说的,这可不是在明里暗里告诉她,她是外府人,是寄居,是客宿! 端懿领着她:“好妹妹,从今往后我有一份,你便有一份。” 呵!她有,她才能有,这便是她受得苦楚,受得屈辱,端懿,总是要她事事不如她。 就连她如今做了皇后,是大岳至尊至贵的女人,端懿依然挡在她前头,她是继室,是填房,继的是端懿,填的是端懿。 她怎能不恨?!她恨!她恨!她恨! 连着镇国公府, 连着顾昭和, 她也一并要恨,因着这些是端懿心念着,深爱着,忧思着,但凡是她所思所幼所牵所爱,她都要恨! 端容以袖掩面,瞧着似拭泪,却是在用宽大的袖子遮了眼里的怨毒,那怨毒是要生根发芽的,断不会随着岁月长流抹消,是要盘根错节,牢扎在心中的。 “昭和,你父皇叮咛你的是大道理,大胸襟,我这做母后的,及不上他的浩然之气,也不懂什么朝堂方圆,只能捎你几句体己话。”端容搁了衣袖,先脉脉含情地与顾昱对了眼,这才轻慢地睨了她: “是为你好的,你且听着。” 顾昭和顺柔道:“母后不吝赐教。” “你是长公主,难免有几分尊贵傲性,可你嫁过去,是为妻为媳,凡是要顺要柔,要忍要让,要依从丈夫,以夫为纲,这才是贤妻,孝媳。” 顾昭和仍低头:“昭和谨记了。” “还有夫妻之道,不是风花雪月,花前月下,那些妖妖调调花样儿,是侧室通房耍弄的,你是正妻,要端庄,要规矩,若连你也狐媚了,可怎样管家,管那些倚姣作媚的幺蛾子?” 端懿,绝了你掌上明珠的恩宠,你若泉下有知,可气? 顾昭和只晕晕了面皮:“儿臣生养在宫中,不通晓那些不知礼义廉耻的花招。”端容刚要满意颔首,又听得顾昭和道: “只是不晓得轻歌曼舞,凤管鸾笙,算不算花样?” 这都是她如意得宠时做遍了的,端容冷了眼,半晌才笑了:“这些微末处,母后一时半会儿说道不尽,只能授你一礼,你聪敏,慢慢悟着。”然后瞥了眼郑公公:“传!” “传春娆进殿!” 顾昭和微惊,转头看了,可不正是那背信弃义丫头春娆。 却不是宫女素净沉稳的装扮,而是粉霞锦绶藕丝衣裳,配了累珠叠纱粉霞茜裙,看着有几分妖娆照人的: “奴婢叩见陛下,皇后娘娘。”春娆恭顺地行了跪礼,这才洋洋地往顾昭和那头瞧:“公主,许些日不见,您可大好着?奴婢也给您问安了。” “没了你挑唆生事,自然是大好。”顾昭和沉道:“近些日没瞧见你,还以为你被打发出了宫。” 端容插了话:“这婢女离间我们母女情分,是该赶得远远地,可母后转念想过,这婢女误解错怪本宫,缘由也是对你耿耿忠心,这才急差了眼,是非不辨地错怪本宫,便宽饶了她。” 顾昭和只觉讽刺:“母后倒是宽仁慈爱。” 端容瞧着更是温和:“你漂泊异乡,身边中用忠心的人是不嫌多的,遣了春娆去,纵然全了母后脸面,可能帮衬你的人便愈少,母后疼惜你,宁可委屈些,也要替你将这忠仆留着。”见顾昭和欲话,她又抢道: “是费心调了她上下礼数的,往后这春娆断不会鲁莽生事,有她帮衬你,母后也能放心。” 顾昱感慨:“皇后贤惠,是深明大义的。”又咄咄逼着顾昭和:“你母后一番真心诚意,还不快受领了。” 顾昭和恭谦,可恭谦中尚有一分委屈:“长者赐,儿臣不能,也不敢辞,可您瞧瞧这丫头的打扮,哪像是个安分的?” 端容倒是不慌忙:“倒不怪她,全赖本宫的主意,想提了这丫头,作你陪嫁。”她故作慈爱地拍了拍顾昭和:“男子三妻四妾是惯常的,母后疼惜你,不能不帮你,与其让不知根知底的女子来闹,倒不如提个可信,也能与你同舟共济。” 顾昭和是真无奈了,她是无依花木,被霜冻雨打的损污,也没人管顾着:“ 这丫头也是有一步登天的福气,命中注定的,儿臣也不敢拦着,只是想替她改个名儿,春娆既是当奴婢时用的,日后长进了,再用着便不大好。” 端容使了眼色,春娆乖觉跪了:“公主如今是奴婢的公主,往后是婢妾的太子妃娘娘,怎样都是主子,得您赐名,是奴婢的福气。” 这番逾矩的话,顾昭和却仍旧平和,淡道:“玉容可好?玉生烟的玉,再取有容乃大的容。” 端容终喜笑开了:“是个好名儿,该你做主的。”她再懒得多瞧顾昭和,只向着顾昱:“陛下,莫把吉时耽搁了……” “是了,昭和还要游护城河,巡见百姓的。”顾昱依旧威严自持,不放松的:“且去罢,父皇母后的教诲,你谨记就是。” “儿臣谨记了。”顾昭和俯首,再看不清神色:“儿臣拜别父皇,母后。” 第十一章 小颦微笑尽妖娆 乱云低薄暮,又兼舞风回。 枯藤老枝上本凝挂着雨珠子,露似珍珠,晶莹剔透,和皓态夭姿的红梅辉映了,顿生了胜却人间无数的雅意,可雨滴无根无依,终是禁不住不解意的朔风,四散入景,归了尘泥。 顾昭和出了金銮殿,往角落拐了,瞧着这样景致不免停了脚: “我想着了旧诗,‘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可朔风哪是念情晓意的,到底是‘凄凄多朔风’。” 冬青当她自怜,宽道:“朔风只会谢了柔弱春红,可若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凌傲翠竹,却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顾昭和轻笑:“我是随口,就那样一说,是言浅无深意的。” 冬青随了笑:“奴婢也是随口回了。”又替她理了理凤冠霞帔:“外头人递了话,说是布衣黎元夹道守着,都是为睹公主芳姿的。” 却又在顾昭和身边附耳道:“国公爷和国公夫人都来了,兴许还能远远见上一面。” 见也伤心,不见也伤心,顾昭和正幽幽地要回,春娆却觍了脸凑上来:“窃窃私语些什么,也与我说道说道?” 冬青扬了眉:“公主跟前,由得你多舌插嘴的?连谦称也舍了,你也配?” 春娆严妆丽衣,瞧着不比寻常了,也多了底气:“冬青,以往你在公主跟前占大的,我不与你争辩,可现儿,我是公主陪嫁,身份比你高了一大截,往后又是要做主子的……”她瞥了顾昭和一眼: “你对我少尊重,旁人只当公主无能耐,连贴身婢女都高低不知,尊卑不晓的,做奴婢的可得有做奴婢的本分……” “跪下!”顾昭和低喝。 顾昭和清和惯了,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春娆楞了神:“你……” 顾昭和瞥了她一眼:“莫说你现在还不是养尊处优的角儿,就算你翻了天,至多也是个侍妾,在侧妃面前也得卑躬屈膝着,何况是本宫这个正妃,指手画脚,便是你的知高低,晓本分?” 春娆不服气:“皇后娘娘……” “少将她拿来做幌子,本宫训导你是分内的,又教你的是上下礼数,不是刻意拿乔,她能有甚么法子?”顾昭和冷睨着她:“劝你这些时日安分些,若被本宫逮着错漏将你往回赶,你脸面挂不住,皇后跟前,你可能交代?” 春娆这才不甘愿地跪了:“公主宽饶玉容。” 顾昭和这才缓敛了怒容:“都是从大岳宫里往外走的,你若从此识些趣,我心甘情愿地抬你,给你脸面。”她又横了她一眼:“可你若再针尖对麦芒地与我顶着撞着,我宁可违逆了皇后,也让你不得好。” 春娆咬了咬牙,再抬头,终是换了讨好:“奴婢自是仰仗您的。” 顾昭和瞧了瞧她,沉吟道:“我记得前头有个清静的竹林子,是幼时爱去的……” 春娆殷勤地起了身:“奴婢随您去,该见的都见过,您也少些思乡惦念,虽雨后泥湿地泞,易滑脚,可奴婢手稳,扶着您妥当。” “那自是好的。”顾昭和终露了喜色,又转头吩咐一众太监宫女:“且在这儿候着。” 领头的公公想着皇后吩咐,免不了露难色:“您瞧这天儿,云黑雾浓的,就怕变天变得快,让您受淋受冻的,奴才们是一颗心都往您身上悬了,您就由着我们周全照顾。” 顾昭和浅笑:“公公是尽忠职守,可本宫素爱清静,又是往前走走既回,您有什么悬不下心的?若你还不放心,让春娆拿了伞就是。” 她眼神,浸江寒月似的冷寂,那公公再不敢辩,躬身将油纸伞往春娆跟前递了:“玉容姑娘,就由你好生将公主照顾着,公主,你若是有吩咐,前头知唤一声便是,奴才们能听着。” 待顾昭和三人离远了些,一小子往前扯了扯那公公的衣:“皇后娘娘说了,可得贴身看着……” 公公把眼一瞪:“又不是守囚犯,由得我们看,由得我们管,我们是做奴才下人的,若主子不愿意,还能明着逆了她意思?” “可娘娘那儿,不好交代着。”小太监不经事,瞧着又怕又畏。 “这娘娘也是,太谨慎过了头。”公公压低了嗓,蚊蝇般的声儿细细道: “这公主都要别离宫了,还能生事不成?又是往那僻静无人烟,没得个珠玉珍宝的竹林子去,她就算要生事,也没地儿没法子,那春娆又是娘娘的人,公主能让她随着,摆明了会安生稳当。” 小太监这才安稳了:“还是师傅周到。” 却说顾昭和一行愈走愈僻,待到了那萧萧竹幽处,这才驻足:“春娆。” “哎。”春娆连应着,可转念回神,不免踌躇:“公主,您贵人忘事呢,奴婢现儿是玉容。” “春娆。”顾昭和还是一味这般唤:“你可晓得,我何故将你连名带姓地改了。” 春娆只当她是试探,巧笑地:“您说过,是奴婢身份大不同了,从前的名儿用不得,您对奴婢期许着呢,奴婢谢过您抬爱了。” “玉容,玉容。”顾昭和将这名儿在嘴里反复嚼着,突地换了寒凉的笑,那笑冰凉浸寒,连着身上比花木更娇,比霞彩更艳的绮丽锦绣都有了凌人之盛:“这名儿通透光润,听着便有气节,你还不配的。” 春娆自觉明了,恍然忿道:“怪不得这寒凉天还往这林子里钻,原是在这儿待着折辱我。”她想了想,顿换了得意之色: “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睁眼瞧着呢,您打也打不动,骂也骂不得,逞几句快口又有何益处呢?” 顾昭和的笑却深了稍许:“玉容,该你下来了。” 只是花眼的一瞬,面前便站定一女子,是过了既忘的普通容貌,却与她做一样打扮。 春娆惊疑,却陡然觉察自个开口无声,她心头狂跳,快要从嗓子间跃出去,下意识地仓惶向往外头奔,可那女子手一抓,她便再动不得了。 “江湖上的易容秘术,用铁、木或是药物,能改人形貌的,可瞧着最自然的,却是旋了人的面皮下来,作的人皮面具,可彻底改了头换了面。” 瞧着春娆眼珠子惊畏得快脱眶,唇也瑟瑟地发颤,顾昭和依然小颦轻笑,似犹带岭梅香的柔婉: “改了你名儿,不过是怕脏污了玉容,如今你可大晓了?” 第十二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好威风! 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真气派! “这才是尊贵荣华,神仙妃子的气派!” “瞧瞧!瞧瞧!可瞧见了那一担担、一杠杠?!啧,都朱漆髹金,流光溢彩,蜿蜒的红袍金龙似的,这才是真真的十里红妆!” “这派头……搁作我,单是为这派头,离家生别,独在异乡的苦楚也是愿受的。” “嘁……是去做太子妃娘娘的,日后一人下,万人上的,这是苦楚?我道这是好命,命定的,换了个地儿,还是高高在上地由人供着。” …… 开头是艳羡倾慕,似清音入杳,白芷动芳,让人愿听的,可语调添了酸,变了味,渐渐不成了样子,冬青随在轿旁,听得真切,眉心拧作成‘川’:“是些乡野村妇,大字不识几个,惯会说刻薄话伤人,您莫往心头去。” 话罢横眉冷竖,眼里凝着拍岸惊涛,能卷千堆雪的:“胡嚼舌头,烂嘴的!” 周遭人方回转,伈伈睍睍地不敢再话,冬青还未消气,咕哝着:“还当是天大福气,这尖刀利刃上头的日子,成天提着心,吊着胆,真搁了你们还不得哭死!” 顾昭和由着她怨讥几句,这才柔和相劝:“天下悠悠之口甚众,人言如决堤的,哪能塞堵得完全,好话中听,却是让人沉醉不知归处的梨云梦暖,听久了少了自知,而赖话又不全是逆耳忠言,听了又戚哀……” 她说着,转了话锋:“总之,都是让人牵着鼻子走的,倒不如不往心头去,只当是寒雾轻烟,不理会,自然散去。” 冬青点头应了,轻道:“公主是好脾性。” “不是我好性子,是你今个沉不住气。”顾昭和关切着:“以往明里埋汰,暗里吃亏的,大大小小受了尽,都熬过来了,今儿的话不算重,怎的反激了你?” 冬青垂了头,将哀色往眼皮子里深藏了,才抿了抿唇道:“奴婢只是气,您该是大岳最尊贵荣宠的女儿家,可宫里委屈没得完,连外头婆姨也敢乱嘴对您不尊重,想着便闹心。” 顾昭和静静地凝着她:“你闹心,你替我置气,这些我都是分明的,可冬青,催你忍不住的,可不单是这一件事。” 冬青愕然地抬了头:“公主……” “冬青,你十岁入宫,痴长我两余岁,又是元月廿七生的,如今十七是满了?” 冬青不明所以,只喏喏地应:“是。” 顾昭和絮絮,自语似地:“十七岁,整七年,又日夜相伴着,便是凡俗姊妹也不过如此,你那丢心思在我跟前真藏得住?”见冬青赧然将头低了,顾昭和爱惜地放缓声:“是思乡念家呢?” 冬青咬唇点头:“素日被朱墙深院拦了,天是四方的天,地也是四方的地,像是从漫无边际的苍茫中截断的一块块,久待了难免狭隘了心胸,也闷烦,可到底是在岳国,是有盼头的。” “可如今,想着那陈国山高水远,奴婢就禁不住想,想着此生若得还故里,是不是已两鬓双白,鸡皮鹤发了?是不是小儿不识得,故人已不在?或是要彻底做了那异乡人到老到死,连魂归来兮也盼不到……”冬青泪潸然: “奴婢愈想,愈难受得紧,这才浮躁了些。” 玉容瞧着顾昭和不言不语,忙递了娟帕给冬青:“快快把泪擦了,大外头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耳朵听着,成什么样子。”又低声道:“你难过,公主心头就爽快着?” 冬青赶紧揉了泪,可眼圈鼻头的红却藏不住,瞧着怪可怜:“是奴婢不好,也惹您伤心了。”又偏头向着玉容:“幸亏玉容姐姐提点着。” 玉容静道:“担不上提点,只是玉容孤家寡人,没得个牵挂,做了暗卫更晓得,我们这些人无名无姓无根无依,全都托赖主子过活,自然没有了千丝万缕的理不清,我倒是羡你,是有惦记的。” 冬青良善,听着更生愧,她拉了拉玉容,是作安慰,然后向着顾昭和认真道:“思乡是思乡,可奴婢还是愿随您去,是心甘情愿,没半点悔的。” 顾昭和愈发怜她:“你是重情重义,我又怎会疑怪你?”她将眼凝向远处,那是繁丝摇落后的寒柳临江,是被画桥拦了的疏疏一树,是天寒地冻的憔悴景,却也是可爱可怜的家乡景: “莫说你,我也眷恋得很,无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景繁盛,还是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的势磅礴,我都一并思挂着。”顾昭和的声儿愈来愈小,痴痴地: “陈国有最好葡萄酒,配着琉璃夜光杯喝,是一绝,可在我眼里,还不及农门小户随手酿的桂花酿是滋味,我想着,纵然岳国是寸草不生的蛮荒地,陈国是玉做金镶的神仙窝,我也不见得稀罕,何况我大岳草肥水美,那般好。” 见着两人愈话愈戚戚,玉容不忍,抬了手往前头指去:“前头就是城外驿站了,是要在那儿歇停两日的,离城门不远,您与冬青还可进城来再瞧瞧。” 她突地凝了面色:“一股子血腥味。” 冬青也吸气,却摇摇头:“只闻到雨后的泥腥子味,还有些浅梅香。” 顾昭和摇首:“玉容是专训过的,你自是闻不到。”她面上带了肃严庄重:“该是三皇子的人来城门迎的,如今却没声没影的,是出事了。” 玉容随手牵了骏马,将马上的挑子往地上一撂,飞身便往马背上腾去,那马有些野性,又没安鞍子,马蹄朝天的扬,是想将她甩了,可却驾不住她功夫俊,将马肚子夹得死紧,左甩右扯地将缰绳拉出花样,硬是将匹不服训的马由她驱使: “奴婢打头看去,若是稍时没回,又没个信儿,您便绕道走,不用管顾这头。” 顾昭和紧盯着那匹还在不甘刨蹄子的马,坚定道:“回来,还是一道去。” 玉容复拧了眉: 第十三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奴婢让您先行着,不是逞强好胜,是请您顾全大局的意思。” 顾昭和神色清淡:“我晓得。” 玉容躁急,却也只得好言劝着:“若真有伏兵四起,奴婢一人逃出生天也易些,您便当疼惜奴婢,往周遭避避。” “你是顾着我周全,我心头有数,只是这城邑陋僻,又不接大道,我就算先行着,敌骑追上也是容易事。”顾昭和眼神沉定,似根盘峭壁,屹傲苍穹的劲松:“倒不如同往,互相也有照应。” 玉容无奈垂头:“至少让奴婢打马在前,多少能看顾着。” 顾昭和方颔首:“小心。” 愈往前行,血腥味愈重了,冬青轻声,生怕惊扰了鸟雀似的细细:“奴婢也闻着了那股子污秽味。”她扯了张裹香囊的娟帕子,上头似有疏花淡幽的香:“您将口鼻遮一遮,这味儿闻着心慌呢。” 顾昭和摇首:“前头还不知是个怎样的景形,若在那血光冲天处撂了帕子,那味儿更冲人,倒不如慢慢习惯着。”见着冬青有些畏,她索性拉了她上轿: “你将这娟帕当面巾系着,再把眼合了,要好些。” 冬青勉强笑:“您能忍耐着,奴婢娇里娇气算什么话。” 驿站前本有数枝暗香梅,禁住了风刀霜剑严霜逼,却未禁住刀光剑影的凄怆摧,花枝摇落了一地,冬青一瞥:“可怜这独妍红梅,傲雪白梅,倚在横梢上好好的,如今却拥红堆雪,憔悴残香。” 顾昭和瞧着她还有惜花的心思,也顺眼一看,脸上华容清丽的笑消陨了干净:“你再瞧仔细些,哪有小红桃杏色的红酥梅放?” “这不……”冬青正要回,可凝神近看,地上的红梅残香皆带着湿意,又深红浅红的颜色不一,她大惊,踉跄地退了,将顾昭和往身后护: “公主,公主!” 这哪是芳菲梅艳,这是血染霁雪梅,是杀人如麻,冤亡积。 顾昭和见着她粉面惊成皑皑雪,脚下也摇摇,忙扶了她:“莫惊怵了,我见着这血梅森森,却是放稳了心。” 冬青仍仓皇着:“这血四下流着,怎能放心?” 顾昭和连道:“你可见着半具积尸骸骨?若是敌人大胜,定没得迁尸的心思,应是三皇子占上风,又想着我们这头多女眷弱妇,这才多劳了些力。” 冬青依然生畏:“许是为引我们往里头撞呢。” 顾昭和拉了她手,宽慰着:“若这险招是冲对着我,早就该在路途上设伏,趁着百姓挤涌纷纷,击得护卫措手不及,事成后便往人群一混,也好退,三皇子是骁勇豪杰,御敌无数的,若不是不得已,谁愿招惹他?” “吱嘎……” 是驿站门缓缓敞了,玉容下意识地要防,却又听得清脆的掌击声: “啪啪啪!” 是长衫青巾,文雅自若的文士,他踱步而来,闲淡似月下弄诗,斟酒自吟:“早听殿下说了公主慧敏,司长犹不信,只当殿下命犯桃花,被绝色佳人迷乱了眼,方拣糊涂话说。”他清目一动,笑似霁月风光,朗朗道: “如今亲见了公主,才知绝色是真绝色,却也是冰雪聪明,秀外慧中。” 顾昭和只淡笑:“是公子过誉。” “不是公子。”文士轻笑: “在下弓司长。”他一字一顿地。 第十四章 君有奇才我不贫 又道:“您谨记着。” “不是公子,难成是小姐?”冬青薄怒袭面,又刻意咬了字:“公子面前,是大岳长公主,位高尊荣,着让公主谨记您名,是否有失礼数?” 冬青眉眼间似霜打琼苞碎,生冷的,她待着男子依旧高低不知,好训他个到底,却惊见这文士抬手作揖,却是诚道: “司长是粗鄙村夫,言行放浪了些,如让公主和姑娘恼了,司长且陪不是。” 冬青气不足,来去都快,也要垂首回了礼,却听得弓司长又道: “可就算陪了不是,司长还是得说,方才之言都是打心里出的,赞公主貌美人慧是真,让公主谨记着也是真。” 冬青倏地抬头,不免啐道:“你这人亦是真呢,是真无礼,真轻浮!” 弓司长只轻笑,似经一夜春风的秀木草青,承和煦而芬腴,他故意忽了冬青,只向着顾昭和问:“在下名姓,可在公主心里留了影?” 顾昭和谨慎惯了,温和笑也是透着疏淡的:“公子言行不同寻常,换了谁也暂忘不得。” “是了。”弓司长笑了开,眼瞧着冬青不明所以,更是春风得意似的:“在下若是卑躬屈膝,端方识礼,您见惯了,只当是过眼云烟,转眼就把在下忘了个全,是该得出格些,才能让您这般有尊贵傲性的美人儿牢记呢。” “歪理一大通。”冬青不免咕哝。 弓司长也不分辩,仰天长笑,竟自去了,是风露浩然,山河影转的洒脱景,是杨柳风柔,海棠月淡,独自倚阑时的逍遥自在。 他来时是一团云,是帝乡白云起,飞盖上天衢,他去时也是一团云,是乘化随舒卷,无心任始终,顾昭和凝着他背影,只淡道: “身觉浮云无所著,心同止水有何情。” 冬青犹豫道:“是香山居士的诗?” 顾昭和颔首:“正是。” 冬青细思了几番,这才开口:“公主言意,是在说这人瞧着无定性,内里却波澜不惊,止水似的清静?”见着顾昭和唇边有薄笑,琼枝霜花似的易消,她恍然明悟:“难怪,奴婢正惊呢,这男子瞧着也风流韵致,行径却是放浪形骸得很。” “这话不能让司长听得,他皮厚脸实惯了,话只听半截,只当冬青姑娘是在夸他。” 男子连磕带喘声让冬青惊了神,忙跪下道:“奴婢失察,眼拙将三皇子疏漏了。”玉容也随着跪下,如是道。 陈暮成轻摇首:“怪不得你们,暮色黯沉,驿站里又紧闭了门窗,就算掌了明火,这角落里还是晦暗,我不出声,谁晓得,快快起来。” 顾昭和听得他气虚短气,又话不接续,关怀道:“殿下可是伤筋动骨了?还是卧床休养为好。”她偏头看去,却立马垂了眼眸,是一瞥既过了。 陈暮成瞧着她神色不对,立马回转,沉定惯了的黑眸倏地多了慌乱,四顾着急寻衣物,他往日多在营帐,与粗人莽夫打交道,倒忘了与娇滴滴的姑娘小姐相处的礼数,如今他袒胸露膀,仅用白布条粗粗地缠了伤,实是轻浮无礼得很。 “暮成失礼。”他手忙脚乱地扯了外袍蔽体,难堪道:“手下人去城中医馆寻医问药,嘱咐了暮成好生待着,暮成方才又在沉思默虑,倒是将……其些事疏忽净了。” 陈暮成正颜厉色,又寡言少语,如今却被逼得面色青白交错,着实让顾昭和忍俊不禁,她忍了忍,方敛了艳绝笑,只余了沁香入脾梨花瓣蕊白似的清浅妥帖: “方才那位弓公子殿下不曾引见过,可是殿下至交?” 陈暮成知她是刻意移开话,心中感激,也不瞒她: “是暮成幕僚,也是挚友,司长行事不比凡俗,若是言行不妥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念着暮成薄面,海涵了他。”见着顾昭和摇头浅笑,是不在意的,放稳了心,又道: “下回公主直唤他名姓既可,他姓氏别致,再加上公子敬称,听着怪异,他也不喜。” 顾昭和从善如流,笑道:“司长在殿下心里,可是有些分量。” 陈暮成不假思索:“司长与我,有救命的恩情,暮成时时叨念,不敢忘的。”他黑眸朦胧,似在思忆过往:“况且他有真才实学,不与那些惑上讨好的奸佞同污,您日后与他相处,自分明知晓。” 顾昭和笑点头,却听的陈暮成咳喘连连,他新伤未愈,尚有血丝往外沁,一有大动静,那伤更不能结痂凝口,潺潺地溢着血,沁透了白布条,又沁湿了外袍,瞧着触目惊心得很。 却是稳了稳气息,道:“又让公主惊神了,楼上房间扫洒了干净,公主且去避避,也早些歇息。” 他虽未叫苦唤痛,可双手成拳青紫筋见,想来是痛得很了。 顾昭和轻声道:“殿下虽遣人寻医去,可这城荒僻静,多是铃医巫医,怕是寻不到千金妙手,不如让昭和的随行御医瞧瞧,虽无妙手回春济世大能,可料理刀口剑创却是绰绰。” 陈暮成忍痛道:“公主仁心好意,暮成感激不尽。” 顾昭和自唤了御医来,又道:“殿下亲信随侍,得唤一两个到跟前来,帮衬御医照料周全着。” 陈暮成默然,半晌才隐晦道:“暮成行得匆忙,亲信倒是未曾多带。” 顾昭和明了这是伤心事,也不追问:“那便劳累司长前来?” 陈暮成更是苦笑:“别瞧他混世魔王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却是个十成的弱质书生,半点血也沾不得,一瞧见便昏……” 顾昭和回想着方才那血染白梅,神色不免古怪,陈暮成瞧出她心中所想,拿衣袖捂了脸,闷道:“不错,他之所以离得匆匆,不是倨傲不羁,恐是怕自个在公主面前揭了短露了丑。” 冬青禁不住,捧腹开怀: 第十五章 外道聪明无智慧 “奴婢真当他是阆苑仙葩,在这污尘浊世里久留不得,这才飘飘来飘飘去的,无想个中究竟竟是这般。” 顾昭和忙斥道:“嘴坏得很,天生的不足,谁心甘情愿?” 冬青自觉失言了,赧愧了低了首:“这刻薄话,奴婢是不该说的。”又向着陈暮成轻道:“那位公子是殿下跟前红人,奴婢妄言,对殿下也多得罪。” 陈暮成失笑:“是司长没分寸,我只当他自找的,冬青姑娘莫往心头去。” 冬青这才长舒了气,可见着顾昭和神色凝肃,心漏了一跳,将头垂得更低了。 顾昭和瞧她拿手指头卷弄衣裳上的细绦,瞧着也委屈,不像长她两岁,倒似个总角童一样未脱稚气,好不易硬起来的心立马软了,无奈道: “你素日平和又伶俐,是秀兰一样清幽的性子,又肯忍得让得,怎的偏对他半点也不放软?” 冬青细思了半晌,方才委委屈屈道:“奴婢也不知,约莫是天生的不对盘,是前世结了怨哩。” “胡话!还闹出欢喜冤家了?!你这是犟嘴!”陈暮成面前,顾昭和不好疏忽管教,作势要点冬青脑门子,可瞥见自个指尖修得尖利,若无其事地垂了手: “这丫头,恃宠而骄,回头我再说说。” 陈暮成眼明心亮,如何瞧不出顾昭和待她亲厚,连脸上浮着的一星子怒也是费了力才挤出的,他也不点破,只道:“暮成心粗,本不在意的,公主可饶了这丫头一回。” 他眼神明彻,笑意阔朗,倒让顾昭和有些面热:“幸亏殿下宽仁和善,要是有心要寻你茬子,单是你这胡嘴乱话,也够你吃一壶。” 这便是强撑面子,连装腔作势也掩不得,冬青抿嘴儿笑,见得顾昭和翠黛低扬,两眸清炯炯地朝她看,连肃肃道:“殿下仁慈,奴婢感怀终身,不敢忘。” 笑闹过了,冬青方正色道:“您忙累一天,连口热茶都未饮上,奴婢去拿些果脯您垫垫,只是果脯蜜重,吃多了口腻,得配着茉莉香片吃,又解渴又去腻,您瞧着可好?” 顾昭和点头:“你想得周到,又妥帖,自没什么不好。” 冬青溢了笑:“还得去疱屋吩咐厨子做几道热菜,这驿站偏远,怕厨子不精细,还得奴婢守着。” 顾昭和想了想:“若是要煨汤,挑几尾鲫鱼作鲫鱼豆腐汤,煨作乳白色,再搁葱花盐粒,又爽口又简单,只是鲫鱼要挑扁身带白的,肉才嫩且松,煨出的汤味鲜纯正,又清香适口。” 冬青摇了摇头“菜筐子和活水池子奴婢都看过,是些大鱼大虾,连名贵的海参鱼翅都有,想来是驿站的官吏念着贵人要来,倒去了鲫壳儿这寻常野物。” 她一面用小鼎煎茶,一面笑说:“连鸡也不是普通来历,是皮毛漆黑油亮的乌骨鸡,驿站人说了,还是御赐了名的武当鸡,可精贵难得。” 待芳气满闲轩,冬青又沏茶忙活:“香片挑的是峨眉贡的碧潭飘雪,花丽色形美,叶匀似秀柳,又回味甘醇,您尝尝。” 茶具是从宫里往外带的,上描圆花一蒂卷,交叶半心开,是花开富贵的芙蓉杯,这又红又金的明靡颜色,配其些翠汤俗气,可配冰雪为容玉作胎,自有雪魄轻盈的茉莉香片,正好。 顾昭和不免赞道:“这茶汤澄碧似清泉,是第一处好,那茉莉轻柔,乳花漂浮,似飘飘雪梅散人间,是第二处好,这二好合一,便是以花浮茶沉翠烟升,是难得滋味,可最难得的是这茶汤不仅清如许,入口也清滑爽口,甚好。” 冬青又奉与陈暮成品,他接过慢啜,一样地赞不绝口:“暮成不通茶理,品茗品不出个好赖,只觉花香不掩茶香,茶香又混有花香,是鲜爽滋味。” 顾昭和轻盈笑:“殿下好酒,该请您尝尝巴蜀那地儿的郫筒酒,虽少了浓厚列性,却清冽彻底,饮之如梨汁蔗浆,是别处尝不到的滋味,只是您体疾有伤,只能扫了您兴。” “却不是扫兴,而是尽兴。”陈暮成拿着茶盏不放,目光灼灼:“若暮成早早能品到如此香茗,便不单爱胸胆开张的烈酒滋味,也爱这笼暖焙茶烟,清幽暗香。” 顾昭和清淡依旧,是玉人风度:“这便是冬青的好处,瞧着岁月浅阅历浅,却是心细如发,挑了茉莉香片虽是为了去腻解乏,却更因茉莉理气止痛,消肿解毒。” 她闲淡依旧,何尝不是疏离依旧,陈暮成低落莫名,却强打精神:“冬青姑娘确是个细腻的。” 冬青欲言,可瞧着顾昭和丽妆似霞映澄塘,面色却是月射寒江,更冷更清,也不敢多话,只轻道:“虽寻不到鲫鱼,乌骨鸡却更好。” 见着顾昭和颔首,冬青更是生疑,却忍到饱饭入房,四下无人,方疑惑道:“奴婢是您侍婢,就算有几分伶俐,也是您调教出的伶俐,怎的您一点赞也不担,全往奴婢脑仁上推?” 顾昭和语气轻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若你是不开化的顽石,我用锉刀磨,用刻刀雕,可能与你七窍玲珑心?冬青,你妄自菲薄了,你的周全是你的修为,灵性,更是你数年与我同甘共苦,在森森宫院磨练出的能耐,我如何连这点虚名也攫去?” “奴婢何来此意?”顾昭和口齿厉害,冬青有些急,便把疑窦一股脑儿地道: “那鲫壳儿腥重,就算加了葱姜大料,腥味也不能全去,如何招您喜欢?还不是因那鲫鱼补中生气,活血通络,对创口极好?”冬青有些愤愤:“这不是周到?这不是心思?您闷在心里,谁知晓?” 见着顾昭和沉默,她又道:“还有那乌骨鸡,您总嫌黑黪黪难看,今个怎没了忌讳?是想着鸡生口,而骨肉俱乌,入药更良?您……” 似晻霭寒氛万里凝,顾昭和倏地冷道:“冬青!” 第十六章 芳菲歇去何须恨 冬青惊了神,忙两膝枝地:“您自有清明用意,奴婢不该多问。” 顾昭和面似沉沉斜月,藏在薄雾浓云处,教人辨不清: “真真的周到体贴,就该润物细无声,悄悄的,让人觉察后心怀感激是幸,可若人不察也是修为,若是大张旗鼓的来,反惹了人排揎。” 冬青沉沉道:“奴婢晓得了。” “你心里头不服气,嘴上道晓得又何如?”顾昭和长叹一声,扶将了她起来:“要送命掉脑袋的大事,我不能不谨慎着。” 冬青骇了神,极思力索,仍是无解,不免赧赧然:“奴婢不明白……若是早晓得那话说坏了,奴婢由得疑窦烂作渗漉泥水,也不往外露半个字。” 顾昭和默然半晌,拉她往榻上坐了:“我方才咽不下那急,也不全是因着你,而是我畏,我怕,提心吊胆的时候多了,有些绷不住。” 她往外瞥了眼,见玉容紧掩了门户,又在旁守着,这才敢真说: “我与三皇子盟,对他少不得用心,这心不能不用,不能少用,否则便是疏离无真心,不能取信于他,可这心又不能多用,多用又亲密,只作那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伤我伤,他亡我亡,置身事外不得,最最要紧的是,这心不能摆明了。” 她将冬青的手越握越紧,声音却越压越低,似黄梅时节纷纷雨,总有几分剪不断理还乱的愁苦: “纵然我是无愧于心的,可旁人眼里,我是女人,他是男人,我待他好,是待他的格外不同,我说了,往后的日子多是阴谋丛生,人都变成鬼魅似的无情无义,我只有格外小心谨慎,才能免了用性命,去填那欲加之罪呢。” “可这些,能防得全?”冬青少见她这般戚戚,心肝子也随着她话左右飘摇: “奴婢虽蠢钝,却也晓得若想害人,便是那人是万无一失的仙儿,也能寻着罪由,更何况那宫门深似海,陈国太子妃之位又不是真属意您,您前途何在?良人何在?” 冬青替她焦,似火苗在心头燎烧,她咬了牙,又往地上跪:“奴婢倒情愿您有旁的心思,纵然艰难了些,最起码是夫妻同心,能同舟共济的……奴婢知晓这话大逆不道,太背伦常,奴婢只提这回,再不提了。” “冬青,你起来。” 残烛成灰,似泪始干,今宵谁泣。 顾昭和缓道:“宫海沉浮,命定了的,可我有话要让你知晓,我这一生,断不会赔在陈国的朱墙里头,三皇子龙章凤姿,却断非我良人!” 她声音虽轻,却是斩钉截铁,是一早的打算,旁人无可撼动的,纵然冬青有千万个疑惑,想着既无相知,又未执手,如何晓得君非良人,可她也只好将疑惑揣心里,随着沉沉道: “公主与三皇子有相交之缘,却无夫妻之份,奴婢知晓了。” 她替她取了金钗花钿,云鬓去了小山堆叠,委地而下。 又从外錾铜钩上放了大红撒花软帘,一室绮丽,一夜无梦。 晨鼓起,雾霜早,凤冠霞帔,金钗头面,连着艳红嫁衣,都被冬青往箱里装了,待到陈国还得再穿一回。 顾昭和宝鬓松松挽,朱粉不深匀,又换了家常衣,一袭宫缎素娟裙,掺银丝绣了烟云蝴蝶在上头,愈发轻盈清新不自持。 自有人来请,也不入房,在门口深跪叩首:“奴才是传话来的,殿下说了,朝食备了,都清新爽口着,若合公主胃口,便用一二,且公主若无其些事,膳后且往院前去,权当消食,更为议事。” 冬青替她答:“晓得了,还劳托你谢过殿下。”见那人离远了,才转头向着顾昭和:“您说,有什么事可议的?” 顾昭和轻道:“不外乎些试探权术,我猜,与昨日事有些干连。” 说是院子,却是择了青石墙砌得极低的屋子,把上头的蒲草瓦片一掀,由得春光夏色,秋戚冬霜肆意的漏,再格外修了亭楼,遮阳避雨不说,也好瞧着这自然色。 第十七章 朝来春雨晚来风 冬青远远瞧见,不免凝眉:“这会儿雾都未散开,晨瑞透不进,阴凉得很,如何使得?”她顿住脚,就要转身: “玉容姐姐周全着,奴婢去屋子里寻件顶厚的镶毛大氅,再把手炉炭盆一并取了来。” 弓司长远远瞧着,朗声道:“那小丫头,不是秀丽欣长些的那个,说的就是圆脸双鬓短小的,快携了你家公主往这头来,这地儿不湿也不冷。” 冬青得了教训,也不与他争,只懒道:“这亭避雨不避风的,寒湿气飕飕地往里头钻,如何不冷?我家公主金玉般的人儿,不是铁打的汉,可免了。” 弓司长被她逗得直笑,前仰后倒的,青衣长衫簌簌地动,瞧着似青霭清风里的擢擢修竹。 冬青忍不住想,这人,桀骜不驯,嘴又坏,偏生得好皮相。。 弓司长施施然来了,眉眼间都溢着笑:“我不是逗弄你,你瞧瞧去。”他堵住冬青不让离,又向着顾昭和作礼道: “这亭子虽瞧着粗陋,却也有精细处,若是公主觉寒,无论是罚酒罚钱,司长都认。” “由得你杜康下肚?那是便宜了你,况且你那几个钱铜子,当谁稀罕?”冬青拿眼白对他,却是看向顾昭和。 见着她点头允了,方扶了她慢慢行。 天青烟雨色,瞧着风流秀雅,却是苔痕上阶绿,滑得很,又因朝露未被日光晞开,沾衣又湿鞋的,顾昭和行得格外小心。 足尖微点,濯淖污泥之中,步步生莲,飘飘若流风回雪,她衣飘带巧,更兼风姿独秀。 是佳人,奈何难求。 陈暮成的眼中略过一丝痴,若是…… 他平息定目,格外柔和:“公主可好睡?早膳粗粥淡菜,素简了些,还合公主胃口?” 顾昭和行止端庄,轻道:“那碧梗粥是贡品,甘醇味美,昭和心足了,这驿站也细致,床榻和软不说,又焚了凝和安神的安息香在侧,昭和好睡,再没得挑了。” 陈暮成含笑低首,低低道:“那就好。” 他入鬓剑眉,本是冷峻貌,如今融融生暖意,也有了和煦之态。 弓司长深看了他眼,漫不经心道:“驿站陋简,比不得宫里寒玉紫檀的做床,却是先铺了香蒲叶绿穗为底,又用蒲绒添柔,再用细棉堆叠了数层,方得如此和软,又怕不好看,用素锦遮了,贴肤又亲近,都是殿下巧思。” 陈暮成有些怔愣,回神后喜上眉梢:“是……只是些粗浅心思,公主心悦,就大好。” 弓司长举觞,自斟玉液,杯深琥珀浓,酒清满院香,他垂目低眉,掩的是萧然凝重色,掩的是不断下坠的沉沉心:“殿下,先议事。”他淡道。 陈暮成如梦初醒,这才正色:“昨日防备疏忽,被乘虚入了,暮成伤于剑戟,底下人也多伤重,因此与公主议,在这驿站多休整几日,公主意下如何?” 顾昭和点头:“长途劳苦,跋涉艰险,是该身体大全再打算,依殿下言就是。” “公主体贴。”陈暮成轻笑:“还有一事,想与公主谈。” “愿闻其详。”顾昭和道。 陈暮成面色渐凝:“若己弱而敌强,敌寇紧追不舍,己身退而不得,该当何如?” 顾昭和眼神清明:“殿下可是在隐射昨事?” 陈暮成颔首:“上回与公主谈论,暮成获益良多,只是暮成已身陷囹圄,追悔也无用,方寻思公主可有良策。” 顾昭和不绕圈子,直言道:“忍,还需再忍。” 弓司长目光深深:“殿下已言明,敌寇凶暴,非忍能安,若忍,壮敌威风,伤我气势,待气数尽,我方不战而兵败,岂是良策?不如以奇巧回击。” 顾昭和疏淡道:“若是沙场点兵,趁其不备,出奇制胜,确是敌强我弱的制胜之道,可如今敌手在暗,比划的不仅是兵道,还有权势,朝堂之道。” 她抿唇,接着徐徐:“大皇子,太子中宫嫡出,位高尊荣,四皇子母家权势滔天,也在殿下之上,深林参天,根壮叶茂,殿下尚无树倒根催之能,无益以卵击石,自个头破不说,又不能伤其根本,何用?又让人摸透底细,将己之弱处明摆彼之跟前,何益?昭和浅见,此事断断不能。” 陈暮成禁不住叹:“都说女儿情怀,深闺眼浅,可女子哪逊须眉的……若是公主,该当何如?”他诚问,又递了山水楼阁松竹梅纹杯:“是绍兴黄酒,质厚色纯,柔和鲜爽,也温过了。” 顾昭和接了,啜饮了几口:“昭和不过书读了几本书,略识几个字,纸上谈兵罢了,蒙殿下不弃昭和,虽愿说道一二,只是可行与否,还望殿下斟酌。” 陈暮成拱手道:“公主畅言。” “您如今,可晓暗算您之人?” “否。”陈暮成赧然。 “那也无妨。”顾昭和稳道:“您寄书与几位皇子,要悄悄的,书信也要一致,大抵是‘无图谋霸业之雄心,却屡被暗算,如今苟延残喘,望兄垂怜,日后鞍前马后,愿为臣,效犬马之劳’云云。” “他们能信?”陈暮成不免疑。 顾昭和轻笑:“他们都会疑,可疑归疑,他们终归会畏,畏您奔投他人,畏其些个皇子得您囊助,如虎添翼,因此他们会稳住您,许您些好处,如是害您之人,一面会为计谋未败而心悦,一面会觉您空有莽夫征沙之勇,却无君王算计谋略,他会当您蠢傻,会轻视您,他放松警惕,您便能松气。” “好!”陈暮成眉梢渐松,豁然开朗,他的眼划过顾昭和的素妆清颜,凝在那被酒湿染,似欲滴桃花殷的朱唇,再移不开眼:“公主……” 第十八章 淡墨写出无声诗 他的眼曈曈似火,顾昭和别过头去,面容光如耀,目光寒如冰,她将松竹梅纹杯往青石案上一磕,杯震清脆,杯液四晃。 陈暮成如梦初醒,又听得弓司长肃道:“殿下,军报急呈,望召人议之!” 顾昭和低首敛目:“军机要事,非昭和能耳听,昭和先辞了。”她环佩素衣,风动冷清,陈暮成目光灼灼,紧随不放。 “殿下!”弓司长低喝。 陈暮成难舍地将目光移开,那是翠丛万点晴雪,无限清幽,他凝神,往弓司长瞧去,见他不复云野鹤孤的逸情,而是冷雾溟濛的严凝。 “司长?”陈暮成惊愣。 “殿下,使不得。”弓司长愈发庄肃:“天下女子您尽可求,独昭和公主,您倾心不得。” 陈暮成那点细绿心思被折了,尚余几分不甘:“你是明晓的,她太子妃之位是虚妄,与其被许嫁那人,倒不如……” “您这念头,快打消尽。”弓司长沉痛道:“您要成帝王业,出身逊了人,求妻再不能求差了,您的正妻,需是名门贵女,朝中有人,能为您积势助益,昭和公主再敏慧,也是势单力薄,在陈国毫无根系,如何使得?!” “可……” “殿下,听臣一劝。”弓司长撩袍跪地,青衣染尘:“您争的不是江山,更是活路,您不能行差步错,莫说昭和公主瞧着清淡温柔,实则心气高傲,便是她心仪于您,也断不可做小。” 陈暮成沉沉听了半晌,胸里激愤再难抑:“出身,又是出身!因着这出身,父皇弃我,弟兄嫌我,想争一争,不做那受人白眼的,又都来防我!”他意愤难平,胸口起伏似淘浪: “我恭良谦让,克己肃严了十八载,难得有情,却仍旧不得,为何?为何?!”他拂袖而去,杯歪酒溢,细音碎魂。 北风其凉,残雨潇潇。 “连日都是这般霜雨淅沥的,望断了也盼不到个晴,人都闷慌了。”冬青往砚里滴清水,用墨块细细地磨:“又冷,烧着火盆子也不顶用,您瞧瞧,这搁在窗台边儿的松花石砚都冰生水了。” 顾昭和也叹:“从前少离宫,被闷在那金玉屋子里,不得趣,如今换了一处地儿,老天又拘着我,倒是离山水闲情,清远逸趣愈发远了。”她挥毫落纸: “我宁可多临些诗词帖子,倒能瞧瞧‘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玉容进了来,一身的湿雨气,冬青忙将炭盆子挑热了些,又替她用细绢子擦身:“套了蓑衣又撑了伞呢,还将人打得透透的,这雨真够作妖的。” 玉容点头:“幸好公主没同往。”她从怀中摸了两个封得严实油纸包:“给镇国公和夫人的家书都托人寄带了,往回时瞧着一处糕点铺子,大雨天都排着人,知是好的,便挑了软香糕和运司糕带。” 顾昭和轻笑:“运司糕宫里也有,色白如雪,点胭脂,桃花似的嫣然,我素日颇喜,你也是有心,只是这软香糕……” “是民间吃食,糯米粉与粳米粉和了粉做的,您若喜欢,回头也叫厨子学了做。”玉容挑了翠鸟舒翼碗碟,将糕点放好了:“奴婢多买了些,三皇子那头可要送些去?” 陈暮成痴缠的目光还历历在目,顾昭和自是摇头:“不过是些饼糕,又不够精细,打赏底下人倒还好,巴巴地往三皇子那儿送去,倒是惹嫌……” 冬青小心翼翼地看了她眼:“说起来,可有阵子未与三皇子打照面了。” 顾昭和心中清明,提及反而长舒了气:“我虽劳托三皇子护送,可他是一国皇子,有朝堂军务要忙累,自不似我们这般得闲。” 冬青沉默了半晌,磨墨的动作渐缓了,眼神凝在那黢黑似寒鸦的墨汁上。 “想什么,跑神得这般厉害?” “明晌午就要动身了。”冬青轻道:“从此便是异乡景,异乡人。” 顾昭和不言语,拈了软香糕在嘴里慢慢吃:“白细爽滑,松糯可口,甚好。”又捡了两块分递冬青与玉容:“也来尝尝。” “是不错。”玉容轻笑,冬青也往嘴里塞,可食不甘味,连舌苔也发着苦: “奴婢……也觉不错。”她强欢笑着道了句,可眼里的晶莹不听使唤,成串成串地掉,细软的软香糕也被**了。 “瞧瞧,真真是个哭包。”顾昭和觑了她眼,向着玉容道,可唇边的笑却禁不住漫开了。 “公主,莫再逗弄她了,到时水漫金山的,收也收不住。”玉容也取笑了句,随即向着冬青正色:“小心哭肿了眼,让你娘亲姐妹见着,又是一顿心疼。” 冬青愕然瞪大眼,不敢信,眼泪珠子收不住,还不停往下垂:“什么……” 顾昭和轻笑:“早就想着让你拜别父母,只是先头时间急赶,这才顾不上,如今多停了些时日,便想起这桩未了事,也是你的运气。” 冬青感激,又要纵泪,却被顾昭和棱了眼:“好了,留着这泪向着你娘亲流去,她不容易,你要记着谢过养育大恩。” 第十九章 平沙万里绝人烟 冬青欢悦离去,恋林羁鸟似的,玉容瞧着,有些羡:“您对她是真疼宠。” 顾昭和摇头笑,无可奈何,却是心甘情愿:“她为我倾心尽力,是吃了苦的,也只有她相伴依守,我疼她的心自然多一分。” 她拉了玉容的手,往黑漆彭牙四方桌前同坐:“我又多了个心疼的人,往后相互扶持照应着,才大好。” “奴婢是底下人,扶持这话担不上,只有尽心竭力,好生服侍您。”玉容轻笑:“奴婢做惯了漂泊浮萍,如今得您看顾,也算是疏竹有根了。” 玉炉香,红蜡泪,长夜梦不入,夜长衾枕寒,这一宿,都无心安眠,索性睁了倦倦眼,且听窗外雨打芭蕉,打更声响。 却是上了马车便开始犯困,懒倚靠垫打盹儿,任由污墁泥中辙,待醒来,浑不觉已是一日夜的光阴,周身都泛着酸。 “您瞧瞧,是大漠风光呢,沙翻大漠黄,是萧条了些,可奴婢未见过,也觉得新鲜。”冬青笑着,麻溜地替顾昭和戴了帷帽,方将帘子卷了卷:“只是您得好生遮了面,奴婢就是吃了大意的亏,满嘴的沙子一鼻的灰。” 顾昭和凝神望去,大漠风尘日色昏,万里绝人烟,那样辽阔无垠的风光,她却无端想起前世她大渐弥留的景象。 她形销骨立,单衣松垮,她仰天笑,任鸩酒穿肠过,撕心裂肺,她又哭,哀时运不济,痛国破家亡。 “冬青,我恨!”她一面恨声,一面咯血,杜鹃啼血尚有哀鸣,可她宁可做那惊悸亡魂,也不愿委屈求存。 大岳天子,无德无能,苟求富贵,卖国求存,她恨! 陈国豺虎,屠灭百姓,血雨腥风,不得安宁,她恨! 流膏润黄土,溅血染锋铓…… “公主,公主……”顾昭和被唤回了神,浑不知热泪滚滚落,是肠断苦恨未去,泣血成泪。 冬青陪着小心:“您若留恋,回头多细看几眼,大岳水云乡远远还能瞧见。” 顾昭和却摇头:“黄沙漫天的,来处已难辨,我只看得清前路,是下着刀雨剑霜的,不好走,可我定是要走过去,走得稳,走得高,哪怕身死魂灭,也不惜的。” 她说完,眼似寒星,千秋凛然。 新奇是稍纵即逝,紧着是没日夜的枯燥孤寂,眼瞧着骆驼马匹踉跄翻过沙丘,那头依旧是日堕迥沙,漠漠边尘。 冬青揭了填漆描金勾莲蝙蝠葵花式食盒,叹着气儿:“先头备着的吃食都空尽了,还余单笼金乳酥这一样,也是吃了这顿,没有下顿了。” 顾昭和不在意:“干粮束脩都全着,总是能裹腹的。”她接了水囊,抿了少许,算是润过了口。 “干粮粗简也罢了,偏是束脩,又咸又干,吃一口得吞好几口水下肚,如今最金贵的便是水,可若再省些,喉嗓嘴边冒烟儿似的难受。” 顾昭和见她满嘴燎泡,说话也嘶嘶的,也心疼:“你呀,少说些话,也省些力气在后头。”又见着玉容唇上也皴裂了带血小口,连严相逼道:“都大喝几口,要不我也不喝了,都一并捱着。” 冬青这才接了,却是一面细啜,一面向往道:“若是有河川江海便好了,水取不尽,又能捉了鱼虾来,往火上一架,撒些粗盐粒,也是鲜美滋味。” 玉容笑她:“你想得好呢,沙漠里寻水,比久旱逢甘露还难得,若是寻着了,那才是碰着打着的福气。”瞧着冬青面露赧然色,玉容的声儿便放轻了: “我瞧瞧,打下几头白额大雁,都说‘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那雁肉味可劲儿的鲜。” 她正要打帘子,却听陈暮成嘶吼声:“摆阵,摆阵!” 玉容凝肃道:“怕是又遭袭,最差的遭了沙盗。” 陈人来袭,冲对着陈暮成去,倒不至于向着顾昭和使杀招,可若是与沙盗撞了,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又污了妇人名节,那才是遭殃。 顾昭和从帘缝往外觑着,但见千里长沙,天边昏昏朔气,一对人马卷沙携浪,气势腾腾呼啸来,都是黄金甲,高头马。 却都不及一人打眼,长衫月白,似玉树琼枝,他翩翩行在最前头,未驭马。 他是悠闲姿态,似坐看庭前花开花落,望穿天空云卷云舒,他愈行愈近,能看清他身形颀长,白衫袂袂,能看清他鬓如刀裁,萧萧素素,是列松如翠,君子若竹。 再近些,瞧见他斜长入鬓眉,瞧见他转盼生辉目,是凤目,又添了几分妖气,聚了几分艳色,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是精怪色形魅,不,是青云仙人来。 有人痴了,连剑戟沉沙都浑不觉,也有人颤抖哆嗦,萧萧叶似的簌簌:“是,是九门啊!!”已然惊变了声。 第二十章清风明月无人管 博施济众,是九门,杀人如麻,亦是九门。 陈暮成严阵以待,唤一人出列,彪形大汉,髭鬓浓黑,抡两柄玄黑铁锤:“敢问阁下,是公子洛?”他威势惊人,竟有摇天震地之气概。 却是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放肆!”陈暮成瞳目紧缩,似黑云翻墨,陡然变色。 公子洛白衣飘逸,拂尘去沙般,漫不经心地将大汉头颅扫进土里,他抬眼,向着陈暮成笑缓缓:“无趣。” 是了,九门门主“洛”,诡秘莫测,行事全凭好恶,他若欢喜,罪大恶极者也能宽让,他若蔑弃,便是低眉菩萨也能诛戮。 陈暮成再不敢大意,锋锐剑,指苍穹:“列,星罗棋布阵。”他眉心肃萧,口中冷凛,银白甲胄披身,晃晃似白日光。 公子洛依然清淡笑。 兵士脚踏黄沙,速行变幻,人影渐渐不清,都成了皎皎河汉中的一点星子,瞧着细微,却又有转物移星之势。 公子洛略一神思,轻笑依然:“如此,我也列阵,就叫……便就叫破星罗棋布阵,这才切贴。”他转头,向着黄金军道:“闻鼓则聚,闻金则散,那阵如此漏子,你们不钻?” 陈暮成心头大晃。 攻无不克的星罗棋布阵,就这样被看了穿? 黄金军如星震坠,贯入兵士之中,长刀或劈或斜,顿时积尸无数,冬青不忍看,义愤填膺地道:“这人生的铁石心肠,将人这般轻贱。” 玉容“嘘”她:“你若还想留全性命,便将嘴闭得严实,否则给公主招了祸,你也不得活。” 冬青何曾见过她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便是前些日在驿站,也不似这般绷得紧紧的,连点头道:“奴婢晓得了。”她将帘子放下,细掩好:“公主,且避一避,三皇子武艺盖世,定能得胜,您便安心待着,等外头安宁了,就好。” 真是如此?玉容有些疑,都说公子洛武艺超然,已有出神入化境地,如今只盼着是江湖讹传才好。 顾昭和也摇摇头:“这便是自欺欺人了,无论是公子洛之武艺,还是黄金军之道行,皆在我方兵士之上,我这外行人都能瞧出的门道,三皇子只怕更明晓。” 冬青更心惊了:“那该如何是好?那公子洛便是个屠夫杀神化的,躲也躲不得。”她焦眉愁眼想了半晌:“得将暗卫都唤了来,至少还能拼个周全。” “不可。”顾昭和断道:“莫说这黄沙莽莽,来路去路都辨不清,便是能逃,也是九死一生,折兵损将的,不到万不得已,此策不行。” 她的声音渐低了:“得好生想个保命的法子。” 却说陈暮成见着数十人折损,又惊又怒,他挽了剑花,向着公子洛的面门刺去,剑气凛然,是擒贼先擒王的打算。 几回合过手,陈暮成面上稍霁,公子洛的招式并不十分出彩,让他瞧着了转机,他铆劲儿劲,招式愈发快猛,想要强攻而下,可渐渐地,他面色又霜凝冻霭。 他开始气喘,开始力竭,可公子洛依旧是悠然闲适之态,陈暮成有些生惧,他从未逢过这样的敌手,气息如河海浩瀚,将人都吃吞了尽,是以不变应万变。 骤然,他肩头一阵剧痛,是肩骨被刺了穿,他瞥了一眼,当下就软了脚。 不是利刃,不是弓箭,是寻常的乌木筷子,也不知公子洛是从何处捡来,他打了个筋疲力尽,公子洛却漫不经心,陈暮成又惊又俱又疲惫,这样的对手,能赢得过,还不如就此了了……他渐渐闭了眼。 “殿下……”弓司长长嘶,他文弱书生,早被陈暮成勒赶到一边儿去,如今见着陈暮成遇险,再顾不得旁的,从沙丘里跌跌撞撞地来: “殿下,您甘心?您便甘愿这陈国江山,被欺您嘲您的人占了?还有您的生母常在小主,生前没享尊贵福泽,又屈辱含冤而死,您若不替她洗去冤屈,那她就真不能瞑目了。” 又道:“公子洛,我们与你无甚冤仇,为何穷追不放,杀招紧逼?” 公子洛清眸微动,有些不耐:“我说了,无趣。” 陈暮成倏然睁眼,剑从斜旁一刺,终将公子洛逼退几步,他险中求生了。 可是下一步,该当何如? 忽有狼嚎声起,孤寂苍凉一声,引得群狼和纷纷,嚎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呈密不透风包围之势,陈暮成彻变了色,还未从虎口脱身,又入了狼窝险境,天要亡他! 公子洛却笑了:“倒是有几分聪明。” 他似清风脱然至,习习到顾昭和马车前:“你让亲信作狼嚎声,想要分散我,主意是不错,只是你计策最大的错漏,便是不知四周皆我人手,早瞧穿了你的动作,可惜了,昭和公主。” 他掌心成风,掀了帘子,里头却空无一人。 第二十一章 至今犹有断肠魂 公子洛的清眸缓缓亮了,似清阳曜灵,照耀如初。 “有意思。”他轻道,四顾见了败将残兵中,有些格外玲珑瘦削的身影,风萧索时,还隐约见着鬓发如云。 他足尖轻点,清风飘衣,却未再停驻,而是又向马车里细看去,那些个身影瞧着随意,却是暗结了龙飞阵法,天地后冲,龙变其中,以潜动相合之势,将马车覆罩其中。 而马车里的坐榻,是容得下身姿窈窕纤细的女子。 公子洛携了胸有成竹的笑,将坐榻上蜜合色的织锦软垫扫落,软垫四角皆缀了赭红轸穗,用蜜蜡珠子连了,磕在木板上有珠玉落盘的细脆响。 惊变乍起。 “砰!” 坐榻里有女子跃然而出,自不是顾昭和,是劲装打扮的玉容,她聚神凝眉,扬扬抬手,向着公子洛撒去。 公子洛下意识地闪躲,可那不是天女散花的暗器,却是大漠中随手可掬的黄沙,黄沙渺渺却细密,又被瑟瑟风送,更是迷眼。 他泪眼朦胧间,依稀见着玉容腾身而起,手中一把闪灼短匕,有雄雄锐气蓄。 是杀招,可公子洛不惊反笑,轻而易举地夹了匕首在两掌间:“如我眼神不明便落下风,早死了千百次。”他傲然道。 玉容一击不成,转身便离,她武功不算盖世,可轻功却是等一,如惊风飘白日,不辨其形,公子洛滞了一滞,一个旋身,就要追上。 却见一女子被众人簇着,稳立于大漠沙黄上,木兰青的双绣缎裳似素枝绿叶,与藤青曳罗靡子长裙配了,有秋兰青青兮的华滋,白帷帽,隐花容月貌,轻素手,拈裙上尘埃,她向着他遥遥颔首:“公子洛。” 公子洛向她缓行去,不辨喜怒:“公主稳操胜券的姿态,是万无一失能赢我?” “我半点武学也不通,便是多十个我,与公子对上也是螳臂当车。”顾昭和诚道:“只是,我也毋需赢过你。” 面纱下的眼眸清静,漾漾带光,澄澄倒影: “公子洛何许人,敏捷宿慧,天生之才,天才者,易学易思,易出类拔萃,易人中翘楚,人人都羡天生之智,却忽了天才者虽习学迅捷,却因所历世事太过简易而了无生趣,都说你行事乖张,全凭喜恶,实是你受够了枯燥乏味,想寻乐子,惊喜,可是?” 公子洛的眼里光亮更甚:“接着说。” 顾昭和接着徐徐:“你口称三皇子无聊,真真是为贬他武艺不及你?你宽忍之人中,多有武艺逊于三皇子之人,如此见得,你在乎的不是武学造诣,而是因三皇子对付你的手法,不够精妙奇巧,是寻常路子,我便想,若我出格些,能让你多少措手不及,我便有了活路,可是?” “你是在赌,也并无十全的把握。”公子洛笃定道 “为何不赌?”顾昭和含笑清绝:“赌不外乎对错,若赌对了,便是博了生机,赌错了,全当是自个时运不济,都比坐等认命来得好。” “有趣,有趣。”公子洛抚掌笑:“我不取你性命,连着这些虾兵蟹将的性命也一并放过了,可好?” 见着顾昭和翼翼矜矜点头,他又道: “只是你且猜猜,我除了会对饶有兴趣之人宽仁,还会如何?” 顾昭和只道:“不知。” 他愈凑愈近,凤目狭长,是几分妖的,可其间却有孩子气的欢喜,再加之长睫轻动,清眸波泛,瞧着竟有稚童的水润无辜: “我当守着那人,缠着那人,像鸷兽似的在那人身上找寻趣味,若我有一日厌乏了,便折了那人希望,损了那人性命,叫那人不甘不愿却不得不绝命,我再去找寻新的乐子。” 他话完,陡然掀了顾昭和帷帽。 似明月出山崖,露出皦皦流素光清颜,红唇若初绽海榴,当真绝色无双。 貌美不过皮囊,公子洛不甚在意,他只是逼近那格外小巧莹白的耳垂,轻言缓缓:“往后,唤我洛便好。” 一个雪霜姿,郎艳独绝,一个清雅态,仙姿佚貌,都若画卷上款款临下来的人儿,他们那般亲密,那般无间,瞧着是天作地和的般配,可陈暮成只觉刺眼,刺心! 顾昭和急急偏头,耳垂上的银垂丝白玉耳坠急打了个旋儿:“公子洛,望自重!” 公子洛一味的孩子气:“洛,阿洛,但凡是稍亲近些的,都随你,可若再那般冷冷的唤我,我便杀了他!”他向着陈暮成遥遥一指,偏头道:“你瞧着如何?” 顾昭和只好应付:“阿洛。” 公子洛笑开了,如云开初见日,晃晃的逼人。 陈暮成再忍不住了。 第二十二章云阴月黑风沙恶 他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地向沙漠深处行去,漠漠沙堤烟,沙飞似幕,他盼着这幕遮了他丑,吞了掩了他的屈辱。 弓司长在他身后急追急赶:“殿下,你身上有伤!留得青山在,总能再起的!” 伤?!被贯穿的肩头还在汩汩流血,撕开皮肉,裂开骨缝似的疼,可这些都不足以填了心中的空漏,若是伤能让他清晓明白,他身上再多个窟窿又何妨。 “为何……”陈暮成双膝曲于昏昏黄沙中,他深吸气,声音似裂帛之厉:“为何有的人,生来便可嚣张肆意至此?!” 弓司长轻劝:“出身是命,是前世积的福德恩怨,只是后路如何,还是今生人自个走出的,有人纨绔膏粱,生来衣食无忧,后半生受尽潦倒之困苦,有的人出身微贱,粗食陋居,却终成了千秋霸业,刘邦以亭长定汉基,便是如此。” 陈暮成起伏不定的气息稍稳了些,却有了气竭力虚的哀痛:“司长,你瞧瞧,瞧见他是怎的折辱我的?!他将我戏弄于鼓掌,将我当作蚁蝇之小虫,随手可碾死。” 弓司长上前扶他:“天降大任于人,苦心劳骨饿肤,您受得住大灾大难,往后才担得起大责,昭和公主所言不差,旁人愈是轻贱您,愈料不到您能翻身。” 瞧见陈暮成眼中黑云翻卷,嫉恨似破碎风飘絮,弓司长便知,他这话说差了。 陈暮成恨道:“他折辱我也罢,最让我恨痛的是,他在我倾慕的女子前让我受辱!” 弓司长是男子,男子最晓男子,若是有女子秀丽空绝世,见之固然忘俗,可那如像花草般易攀易折,至多是一时之趣,求而不得,又有人争抢,才是大好。 弓司长不免提心吊胆:“殿下,公主实非您……” “司长。”陈暮成沉沉断了他话:“天下之大我都争得,没有非舍情断爱之理,势单力薄才惹人置喙,若我真有至尊命,谁还敢乱嚼舌头。” 他挥了弓司长搀他的手,以剑支地,银白甲胄似霜皑皑,有风起云涌肃杀意:“我只问你,江山我要,佳人我亦求,你,还愿不愿助我?” 弓司长垂头,睫似深秋帘,掩了其中忧色萧萧,他只跪地,十足的恭谨: “殿下是君,司长是臣,司长纵然忧思于君,可君若执意,臣怎会做不识趣的绊脚石,愿替君效鞍马之劳,排忧解难。” 陈暮成居高临下地深看他,见他俯身,叩首,额眉间沾沙也不拂,这才挂了缕薄笑,亲扶他起身: “这才是一心,司长,你是臣,却更是知己,挚交,若连你也不与我站一块儿,那才是无人解我心意,孤伶单薄的,未做寡人,先成了寡人。” 弓司长神色木僵,只顺道:“是。” 陈暮成变了。 倒不是阴晴不定的又风又雨,是缥缈云霞也掩不住的和煦日照。 弓司长前来,拱手作揖:“前些日听玉容姑娘说道雁肉好滋味,又想着公主吃那干粮束脩吃絮了,殿下便亲打了几头大雁下来,请公主与公子洛尝个鲜。” 顾昭和的清眸如披云翳,嘴上却淡淡:“照样是有公子洛的份儿?” 弓司长青衫薄薄,似斜风冷雨里的青山隐隐,总有些凉意,他头愈低:“是。” 顾昭和心中隐隐的不安定,自那日血肉厮杀过了,陈暮成反生了好心性,对她温和关爱,处处都想着,却又不逾矩失礼,让她不能拒,连着赖在此处不走的公子洛都一并礼待,好似全然忘了先前事。 “殿下……”顾昭和想了想,终是压了话,只有礼道:“便替我谢过殿下,只是殿下身子可愈全了?这拉弓习射事,还是待身子大好了……” 弓司长愈发顺和:“都好,劳公主关心,殿下伤在皮肉,本未动筋骨,用了上好创药,静养休歇几日,已经全好了。” 连着这弓司长也一并换了样,他恭顺十足,谦卑十足,却再不复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情。 “那便好。”顾昭和拧眉复松,浅浅颔首,却又见弓司长拱手请礼:“还有一事,望公主行个便利,殿下行军从简,伙夫对付大锅饭菜还好,却不善制雁肉野味……” 顾昭和如何不解意,这些日头一概如此,送来美酒评品,却又说身边酒具不全,总要寻理儿见她一见,她有心避嫌,却推不得这顺水推舟的人情。 只好道:“若殿下不弃,粗茶淡饭便一起用了。” 弓司长见她吩咐了下去,妥了心,速速离了,顾昭和遥见那被朔漠渐没了的一点儿飘飏青意,面上似有猎猎朔风过,渐萧渐凝了。 白皙手,轻挑了车马帘幕。 唱:“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又唱:“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风内高低应。偷从笛里写出无馀剩。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 第二十三章 皎若太阳出朝霞 本就是清润的嗓音,刻意捏尖了,也有千回百转的缭绕迷离,顾昭和回身无奈:“公子洛好闲情。” 凤目轻眯,结了凛凛冰霜在里头,是拿眼刀子在剐她,顾昭和顿了一顿:“阿洛。” 公子洛眉倏地便松了,眼里顿化作脉脉情柔水,他中指和拇指轻粘,举着最娇羞不自持的兰花指,从冬青怀里抽了绢子在手。 “这人……”冬青不平愤愤的声儿,被玉容急捂了。 先足跟,再足弓,足尖……是腾云而起,轻巧转虚的云步,公子洛轻击手心,替了小锣敲打声,巧巧轻轻地在顾昭和跟前打转,又是唱:“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啊……” 待那慵懒的字腔袅袅终了,顾昭和静道:“是长生殿,讲杨妃玄宗的。” 公子洛收了势,懒懒道:“是了。”他眼角眉梢一斜,带点儿嗔似的:“我唱的如何,可能入耳?” 顾昭和不明,怎会有男子皎若太阳出朝霞,又灼若芙蕖出渌波,她缓道: “字正腔圆,难得的是有愿比翼双飞,痴缠绝恋的意境在。” “这话不算敷衍。”公子洛傲道:“我随着何老板习学过阵子,唱腔自是不输人的,只是……” “只是?”顾昭和轻问,何老板应是昆曲大拿,何白。 “何老板总说,要唱好曲儿,除了天生的好嗓子,还得去悟里头的情欢两相思,悲伤离别恨,末了方能未成曲调先有情。”公子洛嗤道: “我道不过是些腔调技巧,该顿挫时顿挫,该悠长时悠长,若要情根深种,便把嗓音格外高旋,唱出个凄凄迷迷最好,是世人看不透,把世事都用情爱缚着,便自觉是情深义重了。” 顾昭和含了笑:“我见过不留恋于情的,可你瞧着,对风花雪月分外不屑。” 公子洛眼里有轻阴弥漫,薄薄的一缕,瞬息散了:“那情爱引得人牵肠挂肚,做尽傻事,蠢事,有什么好?就算怨怨痴缠半生,指不定也是一腔真意错付,不能相携白头,又是一桩苦,有什么好?不如似我,自在,逍遥。” 他以为顾昭和会与他辨上几句,哪料得她频频点头,是与他一般见地,公子洛好奇,刚要探,却见得顾昭和眸影深深,先作了深幽悬潭: “只是阿洛这话,不像是无情无义男子之言,像是女子,还是多情痴恋,却不得善终,过了话决绝的女子。” 公子洛面上虚虚笑:“确是女子言,说的好,便拿来用了。” 顾昭和探不出究竟,便颔首过了,自捧了书卷品读,安然清宁,公子洛闲不到半刻,又觉兴味索然,索性抢了她书:“这书我读过,错漏多,不够缜密。”竟是将那书背了下来。 顾昭和不信邪,丢了兵书,挑挑拣拣了《女则》在手,公子洛眉一挑,竟又将女则背全了:“我无事时瞧见过这书,略翻了翻,便都牢记了。” 顾昭和叹气:“旁人是卖弄聪明,你这聪明是藏也藏不住,是绝顶之智了。” 公子洛本有邀功之意,可瞧着顾昭和对他是真夸,反倒怔了:“聪明过了头,是吓人了。” 顾昭和轻搁了书卷,静凝着他:“可有人这般说你?” “自小便这般听着。”公子洛胡乱点了点头,瞧着不在意:“渐大了,人人都畏惧我,只敢捡中听话奉承我,当我辨不出真心假意似的。” “你小时便罢,如今你杀神似的,可不得个个都把你哄着供着。”顾昭和怜他,却更是好笑:“都是凡夫俗子,又不是九命猫儿,哪能不惜命?” 公子洛慢慢凑近,眼中似清泉浸延,润润地道:“可你敢胆对我讲真话,是不怕我,还是不惜命?” 顾昭和的眼中自有清静,连笑也是清淡闲闲的一缕:“你这话有些冲对了。” 公子洛不解意,只偏头看她。 第二十四章不知玉露凉风急 我怕你,惜命是一,说道真话却另是一。” 公子洛怔愣:“何来此言?” 顾昭和眼眸清素,却沉了深意:“我夙愿未偿,因此我惜命,你掌我生杀,因此我畏你,只是你有言在先,觉我无味之时,方是取我性命之日,如此,真话假话便不是我生死攸关的要紧事,与怕你惜命又有何干系?” 公子洛笑开了:“你比旁人多些聪明,一时半会,我舍不得杀你了。” 顾昭和无奈摇头,可见着一对凤眼清炯炯地紧凝她,她只能轻然道:“是,谢过你格外开恩,饶我半刻不死。” “你不同呢,先前我跟着的那些人,一味惶恐作怯,还有个格外胆小,见着我便簌簌抖,半晌吞吐不出字句,嘁,我何尝愿见这些,宁可去瞧落叶萧萧下,哪怕是仆妇手里晃的筛子,都比他抖得好看。” 公子洛孩子气的怨道,偏头,枕靠在她腿上,又呢喃道:“你不同呢……” 顾昭和拧眉成结,推他:“男女大防是礼,我是去和亲的,你可是要害死我。” 谁知公子洛又攀上来,像是乳猫眠毡褥,懒懒地蹭:“男女大防,无趣……” 顾昭和用劲地推,除了把他脑门晃得歪来斜去,半点法子也无,她何曾见过这样赖皮觍脸的,当下粉面含怒:“若是旁人瞧了见,我只说你是女子扮的。” “随你,只是这话听着假,倒不如说我是太监公公,六根清净。”他不在意地一呵欠,盛着天光云影的清亮眼渐有了朦胧雾,长睫也似那粉蝶轻翅,迷芳槛重,愈扇愈缓,竟是暇适眠了。 “罢了……” 如水夜色,夜静山空非广漠之景,待平沙落日,陇上明星,更是风起沙飞扬,迷得人不开眼,只能就近用竹排连了,将桐油布自上而下覆,又遮风又蔽雨。 陈暮成依约前来:“好香,是雁肉味,又夹了些蜜甜酒香。” 顾昭和领着冬青玉容,起身相迎,闻言轻笑道:“殿下好灵的鼻子,厨子也甚少做大雁肉,想着都是羽族,便用的云林鹅的制法,整只雁,三钱盐擦腹内,里用一帚葱填实,外用蜜伴酒通身途之。” 陈暮成轻叹:“云林鹅鹅烂如泥,汤亦鲜美,如今换作雁肉,更是十分滋味,暮成有口服了。”他示意弓司长上前:“是开春酿的梅子酒,要冷喝,入口清冽,又不醉人。” “云林鹅是甜口,梅子酒又偏甜,这甜甜相冲,腻人,倒不如冲了洞庭君山来,才清爽。”公子洛淡道,有心与他对着:“我便不爱那软糯黏口的,倒不如烧着吃脆香。” 陈暮成垂目,从容道:“暮成疏漏,不及君之善食。” 公子洛倒多看了他一眼,忽地笑:“倒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看了”他变本加厉,扯了扯顾昭和的衣袖:“昭和,昭和……” 顾昭和夺衣袖不成,斜眼看他:“烧雁吩咐下去了,要钳毛去秽,叉上炭火炙之,有得阵子。” “要烤得酥……”公子洛又絮叨。 “是是。”顾昭和应付着:“也叮嘱了,用奶酥油屡炙屡涂,最是香酥,可心足了?” 公子洛瞧着陈暮成眼怔怔,这才放过她,虚虚笑道:“心足了。” 陈暮成心中酸意翻腾,顾昭和对公子洛的不耐,也成了格外亲厚,总比那礼数俱全,却太过防备来得好,他凝了凝神:“公子洛。” 公子洛眼也懒抬:“如何?” “还有三两日便到陈关了,昭和公主乃我大陈太子未婚妻室,你这般,落人口舌,也坏了公主清誉,不如……”陈暮成义正言辞地劝,却被断了话: “不劳心费力了,我明日即走。” 陈暮成一愣,随即轻笑:“便以此酒饯别。”见着公子洛不应,他也不挂心,举杯将杯中新酿一应饮了:“是甜了些。” 离陈关愈近,丛丛白草愈多了,只是少了黄沙日头照着,瑟寒之意也愈浓,顾昭和手炉不离手,又披了五彩刻丝石青银鼠皮大氅,可冻风还是急急往袖里领里钻。 冬青替她紧了紧衣:“果真比大岳酷寒十倍,若是到了腊月,连门也不敢出了。”她远远瞧见一玄黑身影:“是三皇子。” 陈暮成已换了皇子装束,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玄黑蟒袍,用玦形带扣玉带围了,更有不凡威仪,只是他手上端着碧绿小碗,行得小心翼翼了些: “大陈气候比不得岳国,便吩咐底下人煮了姜汤来,是冲鼻冲脑了些,可饮下去驱寒,免了伤寒苦楚。”他黑眸有照影春水,澄澄地映着她,格外柔和。 冬青晓她心意,忙接了碗笑道:“是奴婢疏忽惫懒,倒劳动殿下了,该罚该打的。”顾昭和也徐徐笑,轻道:“殿下体贴关怀的心意,昭和感激。” 陈暮成也笑,紧紧凝着她:“若真是念着我心意,便休用殿下二字,听着疏远。”他又怕太显急切,又多句话:“到底有一路相伴的情谊,暮成心里已将公主做知交待。” 顾昭和宛然笑,莲叶出水似的素馨:“殿下将昭和作知己待,昭和亦是,只是快入关了,一双双黑仁眼白盯得又紧又密,只怕惹人非议……” 这便是拒绝了,陈暮成心里凄凄,又闲扯两句,见着顾昭和仍是淡淡的,只好黯然离了。 冬青有些不赞同: 第二十五章 凤吐流苏带晚霞 “您啊,便是私底下称呼两句又如何了?三皇子也算是细致有心。” 顾昭和摇头:“我只愿与他曰盟,再亲近些却不愿了。”她不愿多言,转了话: “还有小半时辰便到十里长亭了,陈关太守摆了筳席,守将也都要来,莫失仪失态了。” 冬青有了忙活,也不多想了,赶紧道:“那家常衣裳是不能穿了,宫装又隆重过头,不如挑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与那暗花细丝褶缎裙最配。” 顾昭和含笑点头:“庄重贵气,甚好。” 玉容也话道:“不如将银鼠皮子大氅也一并换了,搭那条妆缎狐肷褶子的,再用步摇结个交集拧悬的凌虚髻,便完全了。”她挑了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往顾昭和头上比了比:“您瞧着如何。” 顾昭和频频颔首:“都是好眼光,一并依你们的。” 行行重行行,忽地车停马驻,又听得鼎沸人声,便知是到了。 “三皇子到,岳国公主到!” 通传的人是陈暮成底下兵士,练家子,气足力长,有高扬凌空的气势,人声倏地消歇了,稍时,又异口同声地高呼: “三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该是敬重的呼声,却一个个扯拉着嗓子,倒成了示威,要以山呼海啸的势头盖过这头,冬青不豫,悄悄地道:“一来便是下马威,可有得劳心的。” 顾昭和不动声色:“只当还在宫里,尚未有压人权势,便多隐忍。” 日光斜斜地漏进来,是侍女打了帘子,躬身俯首道:“恭请公主下轿。” 顾昭和罗衣璀璨,珠翠辉辉,稳行缓步间,光耀异常,是华贵雍容的打扮,却未压她秋月灵气,尤其是一双美目,婉如清扬,月冷寒泉似的清辉隐隐。 是佳人,有人赞,日光赤色好照,红树花迎晓露开的明丽风华。 是傀儡,有人讥,长线索,累累任人捉弄。 盘领宽袖官袍的人上前,作揖道:“下官西宁郡太守王守成,见过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顾昭和颔首:“见过王太守。”王守成又引了另一人上前,竟是一般相貌,只是格外健壮威武些:“是陈关守将王守业,也是下官胞弟。” 顾昭和也一并见过了,轻赞道:“有文臣有武将,也是满门的英才了。” 王守成谨慎,只道了句:“公主谬赞。”便引顾昭和和陈暮成上座: “不知公主喜好,便备了些岳国名菜,有鸭肉配冬笋香菇制的凤穿金衣,香菇蟹肉玉兰片剁沫烧炸的荷包蟹肉……虽不及岳国本地地道,可慰藉公主思乡情苦也是好。”又向着陈暮成道: “殿下喜食鸡松,便令下头人学做了,肥鸡用两腿,去筋骨剁碎,又小心着不伤皮,用蛋清、粉纤、松子肉同剁成块,加百花酒、秋油、鸡油,又另添了冬笋、香覃、姜葱等,格外蓬松鲜香,您尝尝。” 陈暮成淡道:“有心了。” 王守成陪着笑,又要敬酒,可见着顾昭和不动箸,忙周旋道:“您跋涉不易,好歹进上一两箸,若是不对胃口,或有忌口的,吩咐下去重做就是了。” “菜都好。”顾昭和连道,静白冰洁的面上多了晕晕彤霞:“依礼,太子殿下应来迎的,他日理万机,耽搁稍时是真,可本宫先大吃畅饮着,总归不好。” 王守成与王守业相视一眼,暗涌流波过后,齐齐跪了,面上戚戚然,语气惶惶然:“公主……” 顾昭和安然端坐,似罗带萦烟鬟的神佛清静:“王太守,王守将,这是何意?” 王守成不看她,领着其弟叩首不已:“公主,太子殿下是不来了。” 顾昭和起身,也不露威,只言轻意缓:“本宫是陈国大茶小礼,三媒六证迎的太子妃,这般隆重,不像是有意薄待怠慢的,若太守将军能给本宫个交代,倒也罢了。” 这公主,倒性软好欺,王守成内里讶异,面上感激淋涕地赞:“公主仁厚宽让,是好修养,好风范。” 顾昭和似笑非笑:“起来回话。” “自是另有隐情缘故的。”王守成这才又述:“有奸人要作害岳陈两国姻亲之好,盼公主听后冷思静想,以国事为重。” 第二十六章 淡薄晴云放月华 随即压低了头,吞吞吐吐地道:“太子爷看重公主,半月前便往陈关来了,却为奸人害,受了合欢淫香浸体,不得已……要了宰相林钧之女林静姝。” 顾昭和沉静道:“太子殿下是储君,如今三妻四妾,日后三宫六院,宠个女子也寻常的,只是那林静姝……” 她眼里渐凝渐冷:“相国之女,也是好门户的千金,可这陈关离京内千八百里远,如何要到她头上,听着是个有打算的。” 王守成未想她这般话,愣了神,急急辩道:“倒是一场错怪了,林小姐不谙世事,活泼心性,扮作男儿玩赏时,撞上人贩拐子,一路拐到这水偏山远处,如不是爷打巧救下,可真遭殃了。” 顾昭和细听着,面上霜霭渐散渐消了:“也是神佛庇佑着,幸好……女子名节,比命重的。”她拧眉沉沉思,缓道: “人拐子厉害,也不怪林小姐没个心眼,她与太子殿下既有了夫妻之实,是该有个名分位置,可本宫与太子佳期又渐近……难怪殿下不来相见,是左右为难了?” 王守成只好点头。 顾昭和摇头叹:“本宫是公主,却也不是不通礼仪教化的女子,本宫过了门,也做一份主,将林小姐纳做侧妃就是了,日后姐妹扶持照应着是好,算什么难为事?” 好歹是公主,谁想是个这般没气性的,王守成暗忖,若是凌人跋扈些,最好闹上一闹,倒不会这般为难了,他终是一咬牙,期期艾艾地:“那林小姐有身子了,偏巧她是个体虚的,若是硬打了,只怕一尸两命。” 顾昭和反道古怪横了他眼:“太子殿下尚无子息,林小姐有孕是好信儿,也是福泽功劳,积怨造那个孽作甚?长子非本宫这个正室出的,本宫面上是难看些,却也不是不能全,顺当生下来,本宫养着就是了。” 王守成急了:“林小姐乃林相国嫡女,又有身子,哪能作平常妾室看待的?”他又激她:“相国是陈国中流砥柱,若是他闹,对太子爷总不好。” 顾昭和仍气定神闲:“若那林相知礼些,便晓得此事能压便压,好好个女儿,未婚先有身子,这丑事笑话不遮着掩着,还能大闹大传开?莫说是侧妃,便是再底下的妾室,他都会允的痛快。” 见着王守成还欲说,她冷了声,眼寒凝凝的:“好了,说到底,终归是林小姐玩性大闯惹的祸,能为她担着已是够顾情面,若是太守再忌讳着,·传出去,只说林相国权臣当道,连太子都小心忌讳着,那才是闹了大间隙。” 王守成如何担得,连跪地叩首,头撞得“嘭嘭”的,倒也有了真畏:“是下官思虑不周,幸好有公主提点着。”他抬头赔笑:“下官也不是有意置喙太子爷家事,是想着公主远道来,这才周周面面的讲全了。” 顾昭和沉了半晌,见着王守成满面的不自在,才又开了口:“王太守对太子殿下是君臣爱重之心,自是为殿下打算的,可你该想着,本宫是殿下未婚妻,往后要与君终老的,不一样的为殿下思顾考虑着?” “是是,是下官的糊涂,又错说话了。”王守成举了衣袖,不断擦额上浸出的密密细汗:“现儿太子爷和林姑娘都在下官寒舍下榻着,若公主不嫌苦累麻烦,也移尊步,亲见了太子爷再说?” “也好。”顾昭和矜矜地点头。 “那三殿下?”王守成的眼又移向陈暮成。 陈暮成稳道:“既是皇兄尚未见着公主,那我护卫的差事便不算完全了,我也一道同去。” 王守成连道:“那下官就去安排着。”他暗看了王守业一眼,王守业立马懂得,与他一道退了,待行得远远地,王守成才沉声道: “原以为灼灼火燃是厉害,却不想澹澹水亦是厉害。” 而陈暮成静听着顾昭和之言,早就五味杂成,如今见人去四周空,按捺不住地道:“公主,若是你做不成太子妃,若是,要让你为其些个皇子妻,你不应可好?你想法子,我也想法子,我们……可好?” 顾昭和抬了眼,眼里是懂得的清明,可嘴上却道:“殿下,您吃酒多了,白日晃晃的也说醉话。” 第二十七章江涵雁影梅花瘦 江涵雁影梅花瘦,四无尘,雪飞云起,是仲冬。 可这北风切切的吹衣冷,比不过心头的风霜凝严,凄凉雪,陈暮成开口颤颤:“公主,昭和……” 顾昭和眼似笼烟寒水,把话说穿了:“天下好女儿多得是,殿下定能觅得真情意,何苦生执著于无情流水,劳心也累心。” “相思情苦若说尽便尽,世间哪会有情痴瘦影?”陈暮成凄道:“便是你无意于我也罢,我不比那些素昧平生,不知根底的人好些?” 他本是光华貌,蟒袍加身,更有凌云风仪,可他太过茫然,一时竟如风旋摧摇的杨花榆荚,惶惶地漫天作雪飞。 他要她,定了主意要江山美人齐全,谁料却是一腔情意向东流,半点也流不到她心底,他开始急:“你要什么?你要周全自保,我护着你,你要美满白头,我亦给你,你只要说,我便允,哪怕我没有的,我也愿求,愿争。” 顾昭和被他步步逼,几差撞上他的胸膛,她倏地偏头,鬓发上的珠宝华饰欲坠似的摇:“我求无人践我大岳河山,我盼我大岳盛世太平,这些您能给?这些您肯给?” 陈暮成的瞳目一凝,她是知晓了什么? 便是在这怔愣稍时,顾昭和已在落梅风送中轻远去了,陈暮成气道:“该是由她吃苦,吃苦才晓得我好。” 王守成俭省,府上多用石料,需用金宝珠玉装点门面的,也不费用,择区区缀上就是,幸好周围花木繁茂,有松枝傲骨峥嵘,柏树庄重肃穆,也是天然巍峨的气派。 堂上高坐人,石青缂丝面儿长袍,上绣雀踏连理枝,是家常衣裳,他不动声色,不怒自威,眉心有沐日光华的浩荡气,是陈太子陈斯年。 陈斯年静沉地凝着她:“昭和公主,坐。” 顾昭和上前先福了礼:“太子殿下。” 她锦裙罗衫耀彩,面上却是江烟湿雨的清清,水沉为骨玉为肌,连着陈斯年也忍不住细瞧两眼,旁侧的女子见着,柔柔细细地唤他:“爷……” 陈斯年顿了顿,颔首。 女子脉脉看了看他,袅娜不甚羞,款款移了莲步,向着顾昭和拜:“臣女林静殊,见过公主。” 区区几步,身儿晃脚儿颤,又抚腹又撑腰的,顾昭和见着,哪不懂得,忙扶了她:“既是有身子,虚礼就免了,只是妹妹身子骨瞧着太细弱,该尽早调理,日后月份渐大了,劳累自个儿不说,也折腾孩子。” 林静殊眼里有涩意过了,笑盈盈地改口:“先前还忧心姐姐不好相与,如今见着姐姐和善宽仁,才晓得妹妹小人心肠,错度了姐姐,姐姐的话,妹妹都往心头去了。” “往心里头就大好,自个的身子不将养着,扁鹊华佗都拿你没法子。”顾昭和扶了她坐下:“带了些燕地的苹婆果和多汁适口的秋梨,对怀子妇人最好,也拿些与你尝尝。” 林静姝笑应着,瞥到陈斯年有不忍之意,突地捂嘴拧眉,断续道:“静姝……失礼。”周围人忙作团儿,拿帕的拿帕,又拿漱口盂儿,酸杏酸李,可她摆手:“我去外头歇息阵子,过几口新鲜气就好,莫惊着姐姐。” 陈斯年步伐急急,也随着去,不忘回头歉道:“静姝这几日害喜厉害,我瞧瞧即回,公主若觉闲了,过了抄手游廊便有池塘花景,待摆了茶,再请公主来用。” 顾昭和点头,也有几分忧急的:“我未生养过,去了是添烦添乱,可若是有昭和能相帮的,殿下转个话就是。”她又亲手沏了温水,细细道:“若林姑娘害喜过了,劳烦殿下递个手,润口也好,又免得伤嗓子。” 陈斯年愈发高看她,犹豫着:“你……”,可想了利害关系,终是转身,只是那双清素柔柔的眸子算是记下了。 “搁着未过门的妻子不管顾,去看照个名分未定的女子,这般你也能忍?”陈暮成脸漆黑,话也刺人:“我好生待你你不允,旁人折辱你却任着依着,可是天生的菩萨心肠,要舍身待人的?” “是我的事,不劳殿下管顾。”顾昭和疏淡道,领着玉容冬青,向着抄手游廊去了,陈暮成咬牙要追,却被弓司长拦了: “殿下,徐徐图之,从长计议。” 而陈斯年拐个弯儿,便见着林静姝倚栏独立,她本是芙蓉明媚色,如今成了堆雪琼葩似的苍白,衣裙素素,人也素素,她衔唇轻叹:“东风恶,欢情薄……” 陈斯年未听她细语,见着她粉淡梨花瘦似的,也怜惜:“风大,你衣裳又薄又单,另寻处屋子讲话。” “这儿,心静,也静心。”林静姝摇头,双手像无根蒂的浮萍,紧攀住陈斯年,方有些心安:“爷不忍了,可是?那昭和公主,静姝瞧着是个好的,可您必须硬起心肠,没得选。”她又仓皇凄凉护着腹部:“静姝亦是。” 陈斯年忙将她拥入怀:“若是那公主骄横些,是要拿你作筏子的坏性子,我也不至于分神为难……是,我是不忍,可更多的是为你,为我们孩儿,静姝,终是委屈你了。” 林静姝听着这掏心窝子的话,清泪直纵,却强撑着露了笑:“静姝本来有十分的委屈,可有爷这一句话,静姝的委屈都能忍着,静姝所求不多,只盼君怜情,还有,莫忘了他。” 她伸手,紧紧地捧住小腹。 第二十八章 有情争得似无情 风韶雨秀,绿水新池满,兼有点点白梅零落其上,似把白云揉碎,碎琼流品,别有天然处。 “妹妹。”顾昭和转身,似那冷沁月华,孤高悠远意,笑时,又似花梢白露,含香吐芳:“怎么没人随着,若是磕着碰着,合该殿下心疼了。” 林静姝避开了她关切眼:“那么多人拘着管着,这不许做,那不许用,早就闷慌了,趁着姐姐在,才将他们支远了些。”她故作无意地道:“倒是姐姐的侍婢丫头,连个影儿也不见。” 顾昭和温和道:“腹空空的,想着马车上还有些奶油炸的小面果,打发了她们寻去了,又嘱咐她们拿两篓子苹婆果秋梨,连着些温脾安胎,益气提升的药丸子给你吃。” 林静姝凝着面前澹澹水:“身为女子,哪能不嫉恨妒害的,姐姐这般贤善,是心里无爷。” “我与殿下从未谋面,若我说为他牵肠挂肚,不思茶饭,可信?”顾昭和轻笑:“只是我既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该为他操持打算,日后朝夕相处着,总是能有生当复来归,死后长相思的好时日。” 林静姝满目清哀:“劝着你当个无情无心人,不然有得断肠伤心。” 顾昭和不解,却还劝:“妹妹正得宠,如今又有了好消息,天长地久的福气还在后头,丧气话莫多说了。”她又絮絮:“水寒天又凉,寒湿气往脚心脖子里灌,你也不多加件衣,落了病根,往后带下医日夜相看着,有你慌的……” “莫说了!”林静姝倏地转头,厉声道:“我总是要对不住你的,快将你的好人心性早收了,你也莫可怜我,你也是可怜见的。” 雨后轻寒天气,青石片片上正积着绿苔幽幽,她心一狠,脚往青苔上踩,,再止不住滑,身子冷又如阿,心头峭寒尤甚,林静姝双手胡乱挥,又惨惨叫:“孩儿!” 一双细纤的手从旁伸出,牢牢地撑住她,是顾昭和,她依旧悄悄静静,是银河碧海似的水无情:“我早晓得你是何意,你们陈国人,要我不稳重,要我捅娄子,我过失了,你们才能有借理向大岳发难,因此你与殿下欢爱,你有身子,都是为了激我。” 顾昭和沉静道:“你们待我怒呢,最好是能害得你落红滑胎,我便成了毒妇,是害死殿下骨肉血脉的狠毒人,你们有甚么过错?欢爱有孕皆是奸人作害,最最的无辜,便是我事事周全,这孩儿的血亲父母已下了狠心,扼杀他也要害我。” 林静姝似瑟瑟风松,摇摆着恨道:“你将我当作玩偶皮影,戏耍着玩呢,可你晓得了又如何?我和爷叵测居心,要害苦你,你尽管说去,看这空口白舌的,有人能信你?” 顾昭和摸上她的脸,冻霭似的凉浸,林静姝躲得又怯又惶,可躲了三两下,便僵僵地杵着,似认命。 顾昭和叹道:“好端端的女子,模样也俏,偏生做出惹人嫌的样儿,可你若真泯了良心,我口舌也懒得与你费,该由得你痛失子才好。” 林静姝红了眼,轻偏了头:“我若失子,你也不得好的。” 顾昭和摇头,轻轻击掌,绵长三声,又短急两声,衣裳俱黑的劲装人从墙头一跃而出,闪灼剑铓寒,凌凌杀气生,林静姝骇得步步退:“你……” 顾昭和悠然道:“我原想着,你若害我,我便睁眼瞧着你胎死腹中,再教来这些人往府里钻一钻,只说这些是刀口舔血的杀手,要害我,却让你受吓了,你失子,我又毫发无伤,岂不是更好?” 她风淡水云纤的清静,却让林静姝惊汗又惊神:“我瞧错了你,你竟是个心狠的。”她脚下踉跄了几下,突地顿住,轻嘲道:“错了,你是空有算计,若你是斩草除根的狠辣心性,我早该躺地上,淌一地儿的血。” 顾昭和向她轻笑:“便是冲着你方才的犹豫挣扎,多问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舍这孩儿?” 林静姝不做声,顾昭和面上急雨冰缩,彻寒了,她伸手猛推,林静姝哪禁得住,生生往青石尖儿上撞去,顾昭和冷眼瞧过,又换了摇摇弱柳似的神色:“救命!来人!” 两腿之间的湿意温热,腹部绞痛似的欲坠,林静姝又惊又慌,痛道:“我的孩儿,来人!救我!救我孩儿!” 第二十九章 清哀雁落云 玉容先来了。 她与黑衣人们缠斗作一块儿,都使上真功夫,她飘然似落梅,旋回似羽毛从风,却是双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儿累了血伤,却还是忠心拼力:“公主,快走!” 顾昭和忙扶了林静殊:“来人,来人,有刺客!林姑娘也不好了!” 林静殊粗喘气,面色被痛楚绞得发白发汗,她紧捏了顾昭和的手腕:“兵行险招,且信你一回,莫让我失望了。” 顾昭和撑着她,平稳道:“按我说的做,你我都会好好的。” 府里人急涌而来,打头的便是陈斯年,他仰了仰脸,冷道:“活捉这些个罔顾王法的亡命之徒,休要教幕后人逃了。” 林静殊咬唇,吟喘哀啼道:“爷……” 陈斯年这才想着,忙转头向王守成:“快寻医去,府里没有中用顶事的,往外头去寻!”又向着顾昭和陈暮成淡道: “公主是女子,多少能看顾着,劳托你与三弟一道去瞧瞧。” 这便是要支开他们。 顾昭和颔首:“随行有宫里御医,我瞧瞧有无通妇人千金科的。” “爷……”林静殊哀戚伸手,她慌张腹中孩儿,身又痛,只盼着良人手能撑着她,哪怕给她些凉吹拂衣的力道也好。 陈斯年俯下身,急色锁眉: “怎会出错?怎会这般赶巧就遇刺?该是万无一失的,是不是那公主猜着什么,早有安排……” 林静姝手慢垂下。 陈斯年瞧见她伤痛面,方不自在了:“我只是惊讶过头,静姝,我是心切着你的……”他定了神,温和道:“王守成求医去了,定能为你请到名医,静姝,你会无事的。” 这便是他的体贴关爱,高高在上地软不下身。 林静姝心头苦涩,面上却是强扭了笑:“爷的心意,静姝再明晓不过,静姝是痛了,痛了才少话。” 陈斯年怜惜地抚了抚她寒湿的娇面:“便等你好了再说,你也莫急伤了心,往后我们还会有子息,长久白头的那日,也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那日。” 林静姝闭上眼,似懂得的轻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话是安慰他的。 她心里是不敢信的空落。 一缕萦帘翠影,是冷梅香,气匀,能静心的。 帐幔掩了身形,只瞧见忙得转团团的身影,还有掩不住的女子的呻吟:“痛……好痛,我不多求了,留下孩儿的命!” 血腥气愈来愈重,将氛氲烟气也压过了,陈斯年在外头踱步:“是不是……不好?” 大夫不答。 又半柱香功夫,顾昭和轻缓出了,她也不嫌脏污,捧了血带在手:“太子殿下。” 陈斯年瞧着那污血墨似的黑,也真心实意地伤痛,他沉声: “孩子留不住就罢了,大人要好好的,莫落了病。”他又深看顾昭和:“公主千金之躯,难为你肯做这些,便多累你,再劝劝她。” 顾昭和笑缓缓,像个心慈向善的玉人菩萨:“倒不用昭和宽劝了,是好事,止血了才有这颜色,也是天命庇佑,可算保下了您的子嗣,只是母体羸弱,又动了胎气,往后要格外小心照应。” 陈斯年怔了怔,良久,扬了笑:“是好事。” 顾昭和眼清清,面静静:“妹妹这番挣扎苦楚,是为殿下的情深义重,望殿下惦着她心,想着她情,昭和是外人,久留了不好,便去客栈宿着,殿下若有事,着人递口信就是。” 话罢屈膝福礼,无可挑的端方姿态。 陈斯年见她远了,沉吟道:“若她不是这个身份,端正庄重,模样性子也出挑,倒是最合适的太子妃。” 陈暮成心口一跳,忙带了些关切:“只是她偏是这个身份,大岳公主,是外族。” 陈斯年点头,饶有深意地偏头:“老三,你变了,先前寡言又少语,似个闷嘴葫芦,出去一圈也晓得关心人了。” 陈暮成涩道:“臣弟从前痴迷带兵练阵,想着不通人情也罢,总归是无二心,惹不到谁,谁想还是招了忌惮,一路明枪暗箭的过来,如今臣弟想透了,独善其身是不得,该依附华滋大树,苍木不倒,才有安巢之时。”他深吸气,拱手俯身:“望兄垂怜。” 陈斯年忙扶了他,郑重道:“兄弟间不说二话。” 陈暮成感激笑了。 “静姝还在里头受累,我瞧瞧她去,老三,你自便。”陈斯年也笑了笑:“方才那话提醒得不错,大岳公主再好,也是外族,更何况为何下聘,你我都知。” 陈暮成低眉敛眼:“皇兄的意思……” 陈斯年冷道:“由不得她再事事周全了。” 他话说着便进房去了,并未察觉陈暮成惶然地握紧拳。 林静姝的面棠梨花似的色白楚楚,见着他便目盈泪:“爷,我们孩儿还在,我好生欢喜,可我更畏,畏这波澜顿生后,还是留他不得。” 陈斯年柔道: 第三十章 若酒倾残霞 “我盼着是个长子,能教养弟妹,分忧尽孝,你瞧着叫腾逸如何?有才气奔放超逸的意思在,是长女也好,《鸳鸯牒》里有句‘步非烟慧语谁聆’,便取慧语两字。” 林静姝乍喜还惊,点泪晶莹,犹不敢信:“腾逸,慧语,爷的言意是……” “这孩子命硬,有福,这般难都能逃,也是老天的意思,莫伤损了阴德。”陈斯年又道: “更何况同样的伎俩,再用就惹人疑了。” 她提心吊胆的腹中子,他只当是伎俩。 林静姝轻嘲,可面上忧急着:“那该如何?” 又思算道:“还有爷先前话,可是疑刺客闯府都是昭和公主一手的打算?” 陈斯年沉凝着点头:“太巧了,我心头不宁,可认定她,又有些蹊跷在。” 林静姝沉沉思:“是蹊跷,池塘花景是爷择的地儿,公主今日头次见,要布置得周密,得未卜先知,能想着你我对她另有算计,又要料事如神。” 陈斯年多看了她一眼:“你不疑上一疑?” 林静姝沉静的摇头:“她是公主,顶尊贵的女子,可这里是大陈,不是岳国,她就算有这般周密的心思,也无这般周全的能耐。”她温言软语地宽劝:“爷,许是您多了心,若您实在迷惑,不如往刺客那头下功夫。” “在理。”陈斯年颔首,唤了王守成进来:“我要的活口,可留了?” 王守成惶恐地道:“那些个刺客有超群的武艺,府上少防备,没能留住。” 陈斯年沉了面:“那毙命的呢?哪怕是死尸,蛛丝马迹也能寻到一二。” 王守成愈发的胆战心惊,不敢与他相对而视:“刺客弓马娴熟……” “废物!” 陈斯年声震震,似万壑雷响。 “太子爷息怒。”王守成长跪以告:“也不是全无所获,底下的小子瞧见了黑衣人的腰牌,都有飞白鹭,碧云烟,簇着青盖莲花,又用彩丝绦缀着,打头的是杏黄色,其些是竹青。” 鹭,烟,莲花…… 陈斯年慎重道:“是红门。” 林静姝面上繁霜霏霏:“我有耳闻,但凡是拿钱,上刀山下火海也能的,既是银钱便能寻到的人物,那公主倒不算脱了干系。” 陈斯年反而舒了气:“虽是个认钱的门派,可红门向来在陈国展拳脚,在君国也掺和了一二,却从未听说连岳国也广布了,是我思虑过了,多了心。” 林静姝垂眼轻掩了复杂,再抬眼,怆然暗惊: “不是公主,那是何人暗中鼓弄着?爷,不究个底细好歹,我心头不宁得很。” 陈斯年握了她透凉的手:“许是那公主暗地积了愁怨……总之,冲对着她去的,你揪这个心作甚?好好静养,莫想了。”、 顾昭和歇脚的客栈倒雅,不似同福,泰安常见的字号,牌匾上四字“秋空霁海”天灵韵扬,取“心无物欲,既是秋空霁海”之意。 还有山花烂漫景,碧玉温泉水,顾昭和瞧着面前氤氲汤泉,轻叹:“倒也洗过不少温泉池子,只是这般水沸且清,微波细浪流琮琤的是少见。” 冬青笑应:“掌柜的也是精细人,听说您要泡汤池子,晚膳便格外清爽味鲜,天目笋、冬笋、问政笋取鸡汤煨了三笋羹,又用清酱滚熟了小松菌……奴婢瞧着少荤腥,便多嘴问了问,那掌柜说‘晚膳少腻一来为养生,二来周身舒畅,泡汤更有恍若肌骨换之感’。” 正说着,侍儿赤足曼步行来,谦谦谨谨地行大礼:“叨扰了。” 顾昭和温和道:“何事?” 侍儿道:“我们掌柜的说,泡汤吃酒才快哉,便温了兰陵酒送来。” 顾昭和又些奇:“为何偏是兰陵酒。” 那侍儿也千伶百俐的:“有诗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与这宛若珠玑盛琥珀的泉汤最配。”她轻笑: “掌柜的还说了,陈年的兰陵酒味厚,怕失了清远意,便取的今年的新酒,与色如碧玉的青团配着吃正好,若公主不胜酒力,还有槐花蜜用水兑了,清淡幽香,解酒也润燥。” 顾昭和感慨:“是精细,该是七窍玲珑的心肠。” 她向着冬青:“赏,更莫忘了那掌柜。” 侍儿笑谢过了。 屏退了众人,静幽自然,更似悠扬仙景。 顾昭和解衣入浴,汤泉吐艳,又见沸珠跃明月,难得松了心思,闭眼假寐。 “莫睡,温泉气熏人,能闷死人的。” 男子清润的嗓音让顾昭和惊了神,忙将身子往汤里埋,恼怒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别的不求,你只将这一点记了。” 公子洛有些委屈:“是提醒你呢,我难得为人好的。” 他瞧见顾昭和被袅绕烟气熏得格外秾艳的娇面,带着醉颜残妆似的,连眼角也生着绮靡,比往日的冷清素幽格外不同,心口跳得慌。 莫名其妙,公子洛暗忖,随即凝神认真道:“你好看。” 顾昭和更是恼羞,刚想负气掷他句:“登徒子”,可看着那清亮莹澈,秋水无垢似的眼,竟难脱口了。 这公子洛,远瞧着谪仙似的潇潇,接近了又觉是夺命不眨眼的魔头煞神,可细处着才晓得,他全是个孩子气性。 是孩子,才不晓得好生之德,又不觉大奸作恶,全凭意气好恶,是极致的聪明,却也不通世俗。 哪与他说得通? 顾昭和无奈,却仍余气:“你是被赶上了火架子,偏急一时?若我手上有掸子,定拿来赶你。” “我个人待着,好生无趣。”公子洛愈发无辜。 顾昭和闭眼,深吸气:“好歹避一避,我齐整了衣裳再说话。”见着公子洛还要说,她满面的怒: “若是你再说似‘男女大防无趣’的话,无论你说什么,我皆不应,问什么,我皆不理,便是你扼了我脖子要将我杀之也亦是。” “恼羞成怒。”公子洛嘟囔着,白衣飘飘,轻巧往屏风后避了。 顾昭和见着,哪不气,她前世今生修炼的能忍辱负重的好心性,要被这孩子意气磨净了。 还好前世未遇着这般人物。 要不,可是生受两世的罪。 第三十一章 梦泽烟含万古愁 顾昭和素衣点缁尘,黄桑柘屐蒲子屡,曦发也湿漉漉的塌在身上。 是不体面,可总比不着寸缕来得好。 她素颜光润,对月清芬雪梅似的,与往日无异,公子洛瞧了瞧,可惜道:“刚才好看。” 顾昭和的眼清棱棱地横他。 公子洛方正色了:“我出面请了红门,你该谢我。” “是应谢的。顾昭和轻道: “只是权财你都有,也不稀罕,索性搭了戏台子,上了一出好戏与你瞧瞧,权作拜谢礼。” “是好戏。”公子洛不掩笑:“章回名儿我都想好了,陈斯年毒设断肠局,顾昭和巧思全大体。” 顾昭和深看他眼:“还救了无辜孩儿的命,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你考我呢?”公子洛眼目不转睛地凝着她: “你哪是个佛心仁善的?那胎儿是你的保命符,你自当尽心竭力了。” 顾昭和言笑晏晏:“我以为天衣无缝的,还是教你瞧了出来。” “若不是我也掺和了,也当被你骗去。”公子洛眼神晶亮: “你如待那林静姝滑了胎,纵然是脱了一时险,可那林静姝会恼恨你,陈斯年更会忌惮你,偏是要保下林静姝腹中子,卖了个大人情给她,她能守好你秘密,你也能逢凶化吉,好算计!” 顾昭和自斟了酒:“莫说我了,该说道说道你。” “我有什么好说的?”公子洛偏头。 顾昭和拧眉:“你真打定主意没日夜的随我?你家中父母,姊妹兄弟,不瞧瞧看看去?” “父母,早亡身了,姊妹兄弟是不少,可都生分疏离着,有个爱管东问西的长兄,却又总拿我当黄口小儿看……”公子洛不满着。 顾昭和含笑:“你不就是个好耍顽童的脾性。” 姊妹兄弟不少,瞧着还是枝繁叶茂的望族。 可既是望族,人多眼杂的,怎的无人晓得这公子洛的底细。 顾昭和内里沉沉思,端了酒盏小酌,清酒满齿余香。 公子洛却瞧上她被润得蕊红新放似的唇,莫名的口干舌燥: “什么好酒,我也尝尝。” 话罢抢了她的酒盏,一饮尽了: “甜!” 顾昭和不明所以:“新酿的兰陵酒,可也是味辣醇香,怎的到你这儿就似饮露尝蜜似的?” 公子洛正要嬉笑,却听得冬青在外头轻声: “那弓司长求见您,说是奉了三皇子命。” 公子洛附耳嗤道:“手下败将的人,当是败将中的残兵,无趣乏味,没什么好见的。” 顾昭和偏头,躲那耳边的滚热气,却也失笑: “什么歪理?” 冬青听她久久不应,忙道: “若是您不想见,或是有心避嫌,奴婢这就去回了他,只说您安寝了。” “这夜阑人静时来,该是有要事,便叙谈叙谈。”顾昭和又细嘱咐: “只是莫忘取屏风来挡掩着,我这披头散发,女鬼似的,教人瞧见了可就失礼惹笑话。” “是。”冬青笑应了。 六曲玉刻湖光山色通景屏风,上绣风日暖,千山绿,屏心湖水溶溶漾漾,忘机无争的清静。 隐约见着屏风后头的人腰如约素,仪静体闲。 弓司长躬身:“见过公主,不胜叨扰。” 顾昭和似笑非笑:“犹记得与司长头次照面,浮云似的舒张自在,如今也识进退了。” 弓司长平静道:“先前自持读过几首酸诗,作了几篇腐文,便骄纵傲物,如今行路千里,方知是小子不晓得地厚天高,也是公主宽仁,才不究司长妄言妄语。” “本**丘山,却偏往尘网樊笼里投,值当不值当……”顾昭和似自语自语,又淡道: “更阑不益设茗,冬青,去厨房端碗松仁馅的水粉汤圆。” “不劳烦。”弓司长忙道:“司长话短少,说了便走。” 顾昭和颔首:“便依你,我听着。” 弓司长轻道:“太子有意再寻公主麻烦,殿下交代,望公主小心应对,莫松了警惕,着了道。” 顾昭和从容道:“替我谢过三皇子。” “还有……”弓司长犹豫吞吐。 “直言无妨。” 弓司长抿唇道:“殿下心意,公主可明晓?” 顾昭和自若从容:“三皇子明昭了心意,我便是想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能,只是你放妥心,我回绝他了。” 弓司长摇头道:“恰相反,司长是来劝公主怜殿下相思苦,结发恩爱,也是珠联璧合的佳话。” 顾昭和心烦乱如麻,少见带了讥诮:“原是做媒来着,弓司长,你逾矩了。” 弓司长撩袍跪拜:“司长认责罚,司长先前也甚以为,公主身份不寻常,非殿下贤妻良配,只是到如今转了念。” 顾昭和沉默不言。 他便又紧着道:“殿下情痴,劝公主自是有司长私心在,可也是为着公主打算。” 弓司长顿了顿:“以公主之智,应早瞧出了您有缘人非太子是也,窃以为,您应是想着与您结连理人,总是勋贵世家,这才不争抢打算……” “你错了。”顾昭和断了他话:“我早晓得,既是为折辱我,折辱大岳,怎会许我金玉良缘。” 弓司长急了:“您真清楚明白着?您可知……” 第三十二章 急雪舞回风 顾昭和沉道:“最差,骄奢淫逸的纨绔,身有不足的残废,暴虐荒唐的无赖。” 弓司长瞠目结舌:“殿下虽非名扬四海者,却也有英明神武处,相貌也堂堂,如何连罪恶贯盈者,先天有亏者,都不及了?” 顾昭和寂默了阵子: “三皇子顶天立地,很好,只是他要淌的水太浊太险,我不愿随他溅水淌泥去。” 陈国于她是豺狼豹虎之国。 陈国的皇室于她,更有旧怨私仇,这话藏心里,不能说的。 她倒也不是将陈国人烦厌全了。 只是这些人中,无有三皇子陈暮成。 “公主想的是明哲保身?您是禁在囹圄麻烦里头的……”弓司长还欲劝。 “你不必劝了,我自有心意打算。” 顾昭和面色冷霜重,声音也严风结雪似的: “是念着你忠心难得,我多说句,缘到无时莫强求,冤家宜解不宜结。” 弓司长不敢再言,忙又低首道: “是司长糊涂,自作主张说了浑话。” “好了。”顾昭和冷道: “虽不是三皇子细嘱咐过的,可你与他同心,行事自也是他的心意打算,若你是个明白分明的,便让他速速消歇了这般心思,莫到最后不能为盟为友,还真结了冤家仇。” 弓司长凝神屏气:“是。” 顾昭和摆手,有些恹恹:“疏雨冷风的,人也乏困。” 弓司长忙一揖到地:“不敢多叨唠,司长拜别了。” 冬青送离了弓司长,回来见着顾昭和将酒盏酌得满满的,连杯地饮,忙劝道: “小酌怡情得趣,贪多了如泥似的软身,且还头痛。” “就让我纵酒一回。”顾昭和醺醺道: “我正愁呢,若早晓得那陈暮成存了这般心思,莫说是与他交私,照面我也懒打的。” 她稳重惯了,如今酒醉桃花面,唧唧嘟嘟地,瞧着倒也娇憨。 冬青又好笑又心疼:“这哪是您能先晓得的,您又不通《周易》,还能未卜先占个如意?” “可我该晓得的……”顾昭和昏昏欲睡,却还强撑着眼皮子: “是他变了,好多事,与先前不一个样了……” 没头没尾的。 冬青转头,向着玉容笑:“好姐姐,搭把手来,你瞧瞧,公主吃醉了酒,满嘴的醉话。” 玉容怜惜地瞧了瞧顾昭和,和冬青一道搀了她: “她经的事多,藏在心里哪不委屈的,你由她去,只把解酒汤备好了,要不醒来,又该喊疼了。” “是。”冬青笑应着:“再把狐裘锦衾掖好,火盆子也烘得热热的,便完全了。” 两人里外忙了阵子,便灭了蜡烛残光,轻手轻脚踱出去了,未曾见着霜华似的白衣飘零而下。 “又单我一人,无趣透了。”公子洛嘟囔着,又闻着花气酒香,更是抱怨: “饮酒作乐,该唤我的。” 他愤愤上前去,借着明月皎月光,正好瞧着酒香熏脸霞,一下却痴了: “好看……容貌不过皮相……也有趣……也慧敏……她很好……” 他自言自语,到最后,自个都不晓得再念叨什么。 手足无措。 语无伦次。 是何故? 公子洛想不通,愈发添气,干脆骂自个:“蠢物,笨东西。” 想负气转身,可眼色黏腻,竟从顾昭和身上移不开。 到最后,直僵在那儿,似成了映画楼前的璧玉人像。 又行了月余,愈发凌寒,流风乱回旋,千里雪飘洒。 顾昭和主仆几人多见和风煦暖,连雪都是桂枝梢头的皑皑一点,何曾见过这般乱空交舞的严白。 于是终日蜷在马车里头,倒都白润了些。 顾昭和听着车辗冰辙声,搓了搓手脚: “我还揣着手炉呢,四肢都冻得慌,若是往外头徘徊一圈,定成了琼白冰棒子,偏是那些陈国人,除了穿得厚些,脸颊红些,个个无事人似的。” 冬青也直哆嗦,簌簌地抖,却还嘴硬: “定是他们冬衣不比寻常,塞了好几层厚棉作里子,外头又是皮又是毛的叠了好几层,格外暖和些,奴婢穿着也能脱兔似的动弹呢。” “胡话,那般厚,针线都穿不进,便是有织女娘娘的手艺在,套上也又紧又厚又笨重。 顾昭和将炭火盆子往她那处挪了挪,也笑她。 玉容板着脸,嫌她似的斜眼道: “还想着动若脱兔呢,到时该是圆球打滚,扑腾着直不了身子,任你‘哎哟咿呀’地乱叫,也没人敢拉你。” 冬青呆道:“为何?是瞧着我身太重,怕被我带脚滑了?” 玉容忍俊不禁,却还强撑着说完: “是其一,你想想,你脸也圆圆,身也滚滚,旁人只当是成了精的雪人球球,跑跳都不及呢,哪敢拉你。” 第三十三章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主仆仨笑作了团。 冬青透过帘子缝,往外头觑了眼,四下皆无人,方道: “那陈国人奴婢倒不羡,是那公子洛,天寒地冻的气候,草草着件单袍白衫就了了。” 玉容轻道:“倒不是惊奇事,他是练家子,身子骨自然健壮,又有内功傍身,与旁人便不同了。” 见着冬青点头道晓得,她又道: “该奇惊的是,这四顾茫茫的,他往何处藏躲着?好几次奴婢都以为他自顾着离了,谁知稍不留神又悠悠晃进来。” “管他呢。”顾昭和倒不甚在乎: “如今我只把他当神人仙家,来无影去无踪,只由着他。” “由着他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冬青倒有些不平: “是他高深武艺,由不得人打发他远远去,幸好他还有几分乖,晓得人前不露踪迹,要不公主清名闺誉可大坏了。” 正说着,修长手懒打了披垂帘子,夹雪寒风嗖嗖地往里头灌: “说我呢?” “说你。”顾昭和笑淡淡。 公子洛瞧着她笑盈然,不自主地欢喜,邀功似地急道: “我瞧着这东西与你有几分像,折来你也玩赏玩赏。” 冬青拧眉,好不会说话。 便是黄金白玉璧,也是死物东西,哪能作比的。 她细细瞧,更是讶然,脱口道: “这老树枯枝皮憔悴衰衰的,与公主哪有半分像?” 公子洛低头,玉面窘得发红,气冲冲地向着冬青: “小丫头,再胡话,吃我一剑先!” 冬青也气恼:“还由不得人说句大实话?给便给,往后公主半个眼都不舍你,让你乏得慌!” 顾昭和忙打圆场:“我瞧着是梅树枝丫,横斜蜿蜒的。” 公子洛也不吵吵了,窘道: “是冰雪林中开得最好的白梅,含雪素艳的,我只想着一句‘雪作肌肤玉作容’,便拿来与你瞧瞧,谁知朔风凛冽,倒将香蕊全吹散了。” 雪作肌肤,玉作容,是夸她呢…… 顾昭和心头一跳,忍不住捻了捻衣角: “多谢。” 她接了梅花枝,隐约还有寒香,她想着梢头缀玉,幽幽小小,心头畅快。 可又想着什么,赶紧敛了心神,依旧琼枝寒梅似的笑清幽: “有心了。”她稳稳道。 公子洛蹙了眉。 她攥了梅枝在手,他心悦,可瞧着她神色淡淡,他又失望。 又是百般滋味,磨得身也慌,心也慌。 公子洛一言不发,白袍旋了下摆,便飘飘离了去,却只站在马车前头吹凉风醒脑。 车夫是他的人,管不着他。 “又是哪句话说差了?惹了那尊爷爷大佛?”冬青惑道。 玉容也以为他离远了,斟酌道:“不是错说话,我瞧着,他有别样心思哩。” “哪种心思?” 冬青迷惑,公子洛也茫然。 “你瞧瞧,他像不像情窦初开,急于讨好心上人的哥儿?”玉容轻笑。 胡话!公子洛吓得脚打跌。 “胡话!”顾昭和也慌张道: “快打住,这臊人皮面的话也是混说得的?他一团孩气,哪存这般心思?便是多缠我,也是闲惯了找乐子。” “还有。”顾昭和顿了顿,又道:“他是个不屑风月情爱的,是自在惯了的人。” 公子洛听得直点头,可听着,又有些不豫,恨不得掀了帘进去辩几句。 可辩什么呢? 玉容嗤笑:“他孩气是真,可又未真在情天情海里打转过,如何生出的不屑来?至多是身边有人为伊憔悴,做了种种荒唐举止,他瞧着可怜见,自是对情事不上心了,也因着未遇上有缘人,这才敢说大空话。” 顾昭和听得坐不住,羞得忙捂她嘴:“哪像个姑娘家说话,情呀爱呀随意拈着来,你就是多心瞎乱想,哪有的事?” 玉容端容肃道:“若不是没得些把握,奴婢能信口开河?公子洛那个混世魔王,缠得人数百数千,可都将人逼得恨不得早早死,哪像现儿,昨个送枣今个献花,贴心贴腹的好。” 冬青受惊了:“奴婢瞧着没得比他更添烦的,竟还是贴心好,吓!” 顾昭和不理她,只愈发忙乱地争:“他也说了,是我不怕他,因此瞧着不同些。” 又犹豫道:“许是我也对他多宽让,他一好还一好罢了。” 玉容无话了:“您瞧着他是个知恩知善的?算了,只当奴婢是错想,奴婢不是肚肠虫,哪能瞅他内里是个什么主意心思?” “若真是肚肠虫倒好。” 玉容想了想:“如他欢喜见您,又怕见您,见着您又高兴,又难过,对您处处留神,又想您对他留心留意,就晓得那该是真了。” 公子洛手忙脚乱,身怀盖世武功,竟砸在冰上插穿成个倒萝卜。 “嘭响”的动静,惊得冬青忙打帘子,见着他狼狈样儿,哪不懂得。 向着顾昭和小心翼翼道: “这些背地里说的羞人话,可教他全听去了?” 眼见着顾昭和欺雪似的香肌,露桃似的深红浅红重叠染着,又恼又羞又急又气。 又想着他说她不同。 又想着他夸她好看。 还有扯着她撒娇卖痴。 甚至温泉里…… 一时恨不得死过去算了。 连到了进京城口的驿站,都是糊里糊涂的。 第三十四章 严霜结庭兰 錾铜钩上悬了大幅的上绣花开白雪香的软帘,炕上大红毡条作底,又铺了雪青色福禄纹的缎面褥子。 顾昭和心不在焉:“瞧着眼倒生。” 冬青只笑她:“都往驿站里头来了,自然都是些眼生之物了,可真真是犯了魔怔,一概行路都不晓得。” 玉容也道:“太子三皇子那头都打发了人来问好不好,您也不理人,木头桩子似的杵着。” “我可傻了。”顾昭和愈发赧然。 冬青敛了笑,正色道: “您也莫急,奴婢与玉容姐姐回了人,只说您风寒了头痛,难免委顿恍惚了些,就怕待会儿真打发了医来,那就不好混瞒了。” 玉容略沉思:“也不妨的,真来了人,便说公主是月信小日子来了,刚才都是些小子外男,怕羞,便给瞒了。” 两人絮叨相商着,可许久未听见个应声,讶然低头。 只见着这小公主藕节似的臂,嫩嫩白白的露一截,只托着雪样儿的香腮。 楚楚的眼波,酥红的颊儿,不知伴着淡月疏星,神游到哪处繁华地,锦绣乡。 冬青攘推了玉容几下:“瞧瞧,你闹的。” 连着几个日,都是白日不知晨曦,夜中又不知素月的。 稀里糊涂,得过且过了几日。 眼见着顾昭和日上三竿,又蒙头昏睡,料定了她是装的,冬青便巧笑道: “可巧了,两人都躲着避着,倒是有灵犀。” 玉容会意,也笑:“管得他们的,我们难得安生两日,只管安静清闲我们的,乱心肠的总不是我们。” 顾昭和知是取笑,负气背过身,也不睬她们。 许久才闷声道:“再坏嘴,往后尽指你们些重活计,都是累又不讨好的,堆你们头上,压也能压死。” 冬青笑得直不起腰杆子,半晌才颤声道: “嗳哟,可怕了!” 小丫鬟荷香打了软帘进来,细细小小声: “冬青姐姐,玉容姐姐,什么好耍的,也带我一带?” 冬青忙换了神色,轻道: “我与玉容胡乱闹呢,公主这几日不爽快,人也恹恹的,我就想着欢悦闹腾些,给她个精神劲……” “那公主可大好了?”荷香关切道。 “可不还是那样儿。”冬青压低了声,向着床榻上的人努嘴:“一眼分明的。” 荷香细瞧了两瞧,见着云鬓散漫,玉颈无力倚着枕,是病中貌,间有病言痛语: “冬青,红糖兑水热热地让我喝两口,这痛能害命的……” 冬青忙上前去,荷香便又问玉容:“姐姐,真这般恼火?” 玉容轻道:“往年也痛,只是还能忍得,可这陈国风雪天,没得好气候,凉风冷雪浸了体,痛也多上整十倍。” 她顿了顿,忧道:“连下床用膳的力气劲儿也没有,灌她几口米汤,眼神也眩了。” 荷香听着,忙道:“可不得了,那两位姐姐可有得忙活的。” 又互谦了两句,在门口方辞了。 玉容送了荷香回来,见着顾昭和并冬青都满脸堆笑,疑道: “怎么了?” 顾昭和掩唇和笑: “没下床气力,还眩了眼神?不像是月信不安稳,瞧着是有了不足的症候。” 玉容没好气道:“说得严重些,省得他们整日旁听刺探,偏生是他们脚底下,还得客客气气地哄着。” 荷香出了门,也换了脸,讥诮道: “真真是娇小姐的症候,若是没得这个福命,生在穷苦家,便是疼上百千倍,也得浸凉水捣衣去。” 于是回话时又夸张上了十倍,直把顾昭和说成病弱身子,矫情样子。 风瑟瑟,雪苍苍,烛火半明半灭,恍惚间见着一人形影鬼祟。 “站住!”严防戒备的侍卫喝道:“再逃,一棒槌捶烂你!” 那人俯身作揖,吞吐道:“大人,爷,路过的,且行个方便。” 侍卫长恼了,中气十足地骂: “娘养的,爷爷我像睁眼的瞎子?!脚都往墙头跨了半只……吃雷的虎豹胆子,逮你个正着,还敢不老实?!” 他挑着灯笼往那人脸上一照,见着书生打扮,俊秀文气的面皮,便劈面给他个耳刮子: “还是读书人?圣贤书都教你作败坏事去了?!里头是太子爷,三皇子,并未来的太子妃娘娘,都是动根汗毛摇三摇的大人物,你作死才在这儿闹!” 那人不敢多说分辩,一味作揖:“不敢,不敢……” 侍卫长更添气:“我瞧你敢得很!说!是要行刺?!这掉脑袋的罪也敢犯,不,砍头倒轻松,若查实了,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的酷刑由你挑,还要累及满门抄斩!” 那人这才怕惧了,跪下磕头泣道:“万不敢做那大逆不道的,您瞧着小人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正说着,怀中却掉落了一封信,被细藏怀里,瞧着珍重,侍卫长捡起看:故园念切,梦寐神驰…… 侍卫长倒懂得了,嗤笑了声:“原是个情种。”可见着下头署名,惊神变色。 昭和…… 可不是那金贵的岳国公主。 侍卫长压低了声,拿了那人领子,跟提小鸡似的:“随我去见上头人。” 正备着叫底下人莫喧扬吵吵,突地有人大喊:“捉刺客,拿了刺客来!” 又有人大叫:“不是刺客,是深夜私会做丑事的,已教侍卫长拿了。” 竟已扬扬传开了。 第三十五章 暴雨逐惊雷 侍卫长料定里头有算计,却不敢藏瞒着,只得拿了人往太子院落寻去。 此时夜色苍苍,该是浓睡时,却见太子爷衣裳齐整,全不是惊残好梦的模样。 一见他,便气定神闲地问:“那贼人宵小可拿住了?说是夜里私会?” 侍卫长低头敛声:“是。” 陈斯年愈发的不在意: “既是私会,乱棒打罚了赶出去就是,也值当吵嚷搅安宁?” 侍卫长正犹豫,底下有人先赶着上前: “回太子爷话,那人身份贵重,赶不得。” 陈斯年深看他:“如何个贵重说法?” 那人抬高了声:“那奸夫怀里藏着情信,署名是公主的。” 侍卫长愈听,愈觉得不对头。 那信独他看见,这人如何未卜得个先知?细打量,这人面生得紧,也不是与他巡查打交道的弟兄。 这人是谁?又震震声,摆明了要闹个天翻地覆的动静。 侍卫长凝神,刚要问,却听着陈斯年也高声道: “哪个公主?” 哪个公主?侍卫长更是诧异,这院里头还能有哪个? 他本也有七八分聪明,心下懂得,这是明知故问,要作怪害人的。 当下更不敢多言,任那人与太子唱和。 那人敞着嗓门回话:“公主尊名,小的贱口不敢直说,是岳国来得那位。” 院外头本就堆满了人,听着这话,当即便水溅油锅似的炸开了。 “不得了……” “真的假的?公主眼高于顶,就算那书生有几分俊,能入她眼?” “啧,上头人也惯不正经的。” “是假的罢,我瞧着那公主风流品貌,又和善,对一概仆从也爱惜,不像是个不知事理的。” “话不能这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哩。” …… 陈斯年听着,面色如常,只让声音添了愤: “满口胡话!昭和公主贤德尊贵,是本宫未婚妻,想来是有人刻意侮辱,要污了公主清誉。” 那人忙低头:“是那奸夫一面之词,自不敢随意落罪,只是小人短见,公主初来大陈,哪里寻来的刻薄仇家?” 好像是这个理儿。 院外头人听着,点了点头。 却还有明白人:“若是这个说法,公主初来大陈,哪里寻来的孽缘奸夫?” 那人不紧不慢道:“小的也只是胡乱猜,太子爷圣明果决,定能断个公允。” 陈斯年长叹:“事已至此,也压不得,是该细审细问,当还公主清白。” 他侧头又吩咐:“也请公主来听一听,好揭了这贼胆包天的人的胡话。” 听着好听,便是要对质了。 那书生被押跪在地上,面上鬼似的惨白,正当胡乱哆嗦时,听得陈斯年冷冷一声喝: “从实招来,速死,若不然,生不如死,九族当诛!” 书生神魂俱裂,磕头告饶: “殿下宽饶,罪民读的是忠君爱国之书,晓的是仁义友爱之情理,如不是逼不得已,便是死一万次,也断不会做这下贱勾当。” 陈斯年平了平气:“此话怎讲。” 书生道:“鄙人乃西宁郡人士,沈姓,名宁,表字子长,策了秀才,只是家贫又屡不中举,只在客栈秋空霁海帮做账房。” 陈斯年凝神细听:“是公主初来陈时,落脚的客栈?” 沈宁泣道:“就是在那处结下的冤孽,小人也不知哪处入了公主亲眼,深夜得她贴身婢相请,要入房一叙,小人虽觉不妥,可想着公主是贵客,不敢得罪,便应了前去,谁知便被公主拖了手,要……要颠倒戏耍。” 陈斯年怒道:“这话难听!你口咬的一国公主,不是烟花女,便是那烟花地,也没得这般放荡形骸的!” 沈宁哆嗦颤道:“这话听着让人不信,可殿下明鉴,是实话呀!若是小人乱造,也该寻个有板有眼让人信的,何苦作死寻个蹊跷异常的?” 陈斯年顿了顿:“你接着说。” 沈宁复叩了三响头,这才又战兢道: “小人自然是不应的,可那公主便道:‘若你再三拒,她便要嚷嚷小人是个采花贼,拿小人个现行’,后来有了一二,便被迫随了行……” 他慌张顾盼,生怕人不信,焦得急了眼。 想了半日,突地喜上眉梢:“小人的信,可比对笔迹的,拿了公主字来便明晓,还有其他物证。” 话罢便从怀里掏了印岳国官印的银子,还有镶宝玉的金簪,也有岳国织造的印信。 众人皆不言语了,侍卫长心头叹怜,竟连对质也不是,是将罪证落全了,只等那公主来认了。 陈斯年做全了愤恼模样,咬紧牙道: “原这逼良为娼不单是向着女子,还……算了,暂听听公主还有什么说法。” 自有周围人劝:“还能有什么说法,也不管站不站住脚,又执一词强辩罢,也是爷宽善。” 正说着,请顾昭和的人回来了,急奔急跑满头汗: “爷,太子爷!” 陈斯年见着那人没引着顾昭和来,只皱眉道:“连面也不露?是不管顾了?” “不是。”那人惶惶道:“问了小丫鬟,只说公主早去了外头,是寻医去了。” 陈斯年不信,重重道:“几时去的?寻医怎需她亲去?莫不是……” “莫不是听着动静,悄离了?”下头人接过话。 “也不是。”那人拿眼觑了觑陈斯年:“两时辰前就已去了。” 第三十六章 从风忽骤来 遣了守门的阍者来回话,也是一道说法。 这万全计,如何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差? 陈斯年惊怒交加,却只得强忍着: “也不来个人报备,人生地不熟的,莫丢了。” 阍人不明所以,有一说一: “回殿下话,公主说是小病候,怕闹动了您们,便嘱咐了要悄悄的,奴才们想着公主好意,侍从婢女又都随着,再没什么不妥的。” 陈斯年再止不住气,只将雷霆怒往下贱阍人上发作: “没什么不妥?若公主在外头有个差池,你来担待?莫说是你,便是你一大家子的性命全添上,也担不住!” 阍者受惊,忙跪下,他不晓得错在何处,却晓得告饶认错: “饶命!殿下饶命!” 他将头磕得嘭嘭,不一会儿就起了红印,陈斯年不做声,他只管用全力,又破了头流血了。 陈斯年仍旺着火气,刚要一脚踹他心口,听得软语一声轻唤: “听着点儿动静,便冒昧来了,何事叨扰了太子殿下清宁?” 陈斯年住了脚,凝神看,见着人群分潮似的开了,簇着一丽人进来。 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外罩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蛾眉淡扫,肌丽肤润,人似月,凝霜雪。 可不是那顾昭和? 偏生嘴里一味的关切,眼神也柔似晴柔水: “急火怒攻心,殿下紧着身子。”又福了礼,才仔细道:“敢问殿下,是被何事惹了大动肝火?” 周周到到,贴贴柔柔,再没不妥的。 是太有城府算计? 还是真当有化险为夷的好气运? 陈斯年内里乱思,可眼里只有压了飕飕冷,淡道: “这阍者太不明事,便是为着公主安危,也不该瞒而不上报。” 顾昭和听着,满面歉疚:“原是我招来的。”她向着陈斯年作大礼,歉仄道: “该怪我的,想着不让您挂心添忧,自作主张,谁知倒牵连了人,殿下饶了这阍者,只当是我以强压人了。” 陈斯年只好虚扶她:“本也不是计较,是想着您久去未还,因忧添怒了,公主既然得平安,也没得怪他的理儿……起来,去罢!” 阍者是捡来的性命,忙谢恩退了。 陈斯年紧凝着她,非要从那闲淡从容中寻着错缝: “晨起还听着公主不见好,现儿瞧着倒安康无恙了。” 顾昭和颊上红云,笑羞涩: “是昭和身子娇气,红糖姜水一盅盅下肚,不见好,便半信听了个老仆妇话,用椒红煎汤烫脚,炖了参鸡汤喝来,渐好了些。” 又向着冬青玉容方向仰了仰脸:“丫头们打听了京内的妇人医,说有个学问好,医理也深的,只是古怪脾性,不上门,昭和小女子浅见,想着持才傲物,倒是高人了,便趁着能起身,去请个诊。” 陈斯年顺眼看去,见着冬青手上攥着药包,信了几分,又听得顾昭和絮絮夸: “那先生高明,烈性药一概不用,旨在调养,益母草并大枣用红糖煎服了,又好了些,几针下去,又止了痛,昭和以为这便是大好了,先生又用川乌草乌研了细末,嘱咐回来用葱汁蜂蜜调了,敷在痛处,反复再三,往后就不必受这苦累。” 陈斯年哪惯听她这话,可纵然不耐至极,也只得强忍压气: “听着是久惯行医的高明人,又痊愈了公主,论功,该行赏的。” “殿下周到,昭和也学着两分,业已封了银子过去,寻了些好药材供她使。” 顾昭和盈盈屈身:“还厚颜请殿下笔墨,只‘悬壶济世’四字,也供与她仰瞻仰瞻。” 抬首,清目眼波横,又仰又慕的,是未过门,已尊夫为天了。 陈斯年本也不是想对付她,他自认胸藏文墨,管顾的是江山大事,如何愿用多年思学,用在闺阁女子上头,赫然而怒,也是连个小女子都不能对付,恼羞了。 见着顾昭和小意殷勤,又向着她前些日为静姝忙里操持,渐不忍了,颔首轻允: “倒不是难事。” 顾昭和愈发欢喜,面上欢喜欲绽,倒又有了赤霞的奇绝明艳。 陈斯年多看两眼,只觉她姿容奇好,如何看得出她笑里藏刀,是刀头之蜜。 顾昭和冰浸似的眼,不动声色睨了眼沈宁,又换了温和色,讶道: “这书生可是大过错了,夜半被押解着受罚?”又细致度其容貌,犹豫道: “瞧着面熟,像是在哪处见过的?” 玉容忙上前:“您是见过,是秋空霁海的账房。” 顾昭和仍拧眉,细思忆,冬青也上前道: “您贵人忘性大,在客栈时瞧见他做文章,还夸过他两句学问,又瞧见他书本翻烂,纸也不舍用,一张纸正反两面密麻叠字,还随手赏了十两银。” 那有岳国官印的银钱原是这般来的。 顾昭和深居简出,底下人大多只听个猜疑传言,如今亲见了她风流品貌,气度端华,哪不爱看。 只觉她便是单立在那儿,也像是尘云上的仙人儿,两相一比对,这书生烂泥草芥似的。 当下冷嘲热讽:“狗咬人,癞蛤蟆盯着天鹅肉。” 又想着方才话,啐道:“这般忘恩负义,说是蛤蟆牲畜也高抬他。” …… 顾昭和环顾四周,见着指指戳戳的人不少,更添讶异: “先生何故招怨至此?”见着沈宁青白交加面,告饶痛哭,却不说个事缘由,当下叹道: “先生不说个头尾,本宫便是想求个情面也不能,你若有苦衷,道来才好,也是回头是岸了。” 终有人看不过眼,腾腾闹了开: “公主菩萨心肠,可这是个该烂心烂肠狠毒人,替他求情,不值当!” “公主,您先瞧瞧他攥的簪子,眼熟不眼熟?” 顾昭和依言细看,见着镶玉金簪,疑道:“倒像是前头我丢的那根?” 冬青也定睛看:“果真是,奴婢掌管公主钗钏,为着这错漏,还自罚了月例银子。” 她想了想,竖眉大怒:“原是你这小贼偷了去,害苦我白担这罪罚!你若缺钱使,向公主求个恩典就是了,我家公主好心地,见着你贫苦无依,哪不怜你,偏要偷鸡摸狗的下作!” 第三十七章 索寞败荷翠减 冬青赶上前就要掀沈宁衣领,却又被顾昭和拦了,还是怜贫惜弱,处处考量的模样: “莫急着生火气,只怕是有什么真难处,走投无路了。”她细思细量,竟向着沈宁温言道: “你错了事,我当罚你,只是将难处也同说了,若是为侍奉父母,瞧病寻药之事宜,领罚后这簪子与你周转就是了。” 周围人可急了,一婆子先出声,唉哟连天地拍腿急道: “好个公主,打着灯笼也难寻品貌,怎的是个不管好赖的?!您当是活菩萨了,可便是菩萨度化人,也分善恶报的!” 陈斯年只想将此事糊弄过算了,忙急急呵斥:“万事由我,公主做主,有你说话的?!” 婆子白了脸,刚要退,却见着顾昭和还是面和善,向着太子轻道了句:“无妨的。” 又尊她声:“嬷嬷。”口道:“嬷嬷赞誉,昭和愧受,只听得一句不分好赖,想来是昭和当了瞎子,睁眼也不识人。” 婆子见她十分礼让,也有底气了,周遭人又怜她被害不浅,又敬她善心谦和,忙左一句右一句的话了开。 人多嘴杂,可顾昭和细听着,倒也分晓了。 开头是面色凝霜重,后来渐生了澹澹泪,只碍着体面周全强忍着,晶莹全堆在眼眶: “没见着这般……这般欺负害人的!” 她重话脱不了口,只能朝着沈宁含恨道:“我待你仁慈,虽不是为个恩情报答,更不应反得个手段算计!” 顾昭和气红了脸,声颤颤,身颤颤,被冬青玉容左右扶了,还脚不稳,瞧之可怜。 又闭眼,想平息压气,那气哪压得住,当下千行泪下,雨零铃似的: “我若不是赶了个巧,正好奔外头去了,可不是就着了道?!”她凄惶顾盼:“任我丫鬟说穿嘴,旁人也只当她们心向我,替我欺瞒谎话,谁肯信我?真真百口也莫辩,要逼我死去!” 话罢再站不住,欲坠地倒去,陈斯年忙唤人拿椅,扶她坐了。 顾昭和大哭,哭声清绝哀戚,牵心动肠,周围人忙劝,也陪着垂泪:“幸好老天有眼,公主吉人天相。” 又指着沈宁痛骂: “猪肺蛇蝎心,不是个东西,打死算了!” 再有好事者赶着上前,明里暗里往死踩他,沈宁呼痛,左闪右避中,正好瞥见陈斯年眼神。 霜飚生寒气,只当他是死物了。 沈宁知他动杀意了,更惧怕,只能厚颜向着顾昭和讨饶,涕泗横流: “是当诛罪,可小人上头有寡母,单小人一根独苗苗,望公主怜悯,饶了贱命,往后做牛马回报!” 当即被一口痰沫呸脸:“城墙厚的脸皮也能拉下?求饶?你亏不亏心?!” 他亏心,他惭愧!只是想着要命丧黄泉,早魂飞魄散,哪记得要脸:“公主,公主……” 顾昭和又悲又愤:“你做这该万死的丑事前,怎不想着要顾全老母了?你求饶切切,又想过女儿清白比命重了?我若真败了名声,今个便自挂东南枝去,只等鬼差拿绳使索的勾我,到时谁又来怜我?!” 泣罢侧头,再不看他。 陈斯年听了,也惊吓了。 害她是真,她败坏名声,陈国便有理向岳寻难,可任她丧命了,就是大陈该向岳交待了。 当下忙忙地宽劝:“公主,何须再听他蛮缠胡搅,只扔到井里填了,也不污视听。” 顾昭和正要点头,可又想着了:“我与这秀才又无冤仇,他何苦要使计害我?当细问。” 沈宁拿眼觑着陈斯年,可想着他一家性命被他捏着,蚂蚁似的随意碾死,也不敢多话,只磕头。 顾昭和无法子,当下只能哀哀看向陈斯年,陈斯年心又软了一分,柔道: “是该细问,可撬人嘴的法子公主不晓,不如交了我,必细查审问。” 顾昭和心头冷意萧萧,面上却是长舒气:“由殿下做主,昭和再没什么不放心。”又想着什么,倏地起身。 陈斯年刚放妥心,见状心胆又提了:“公主?” 第三十八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顾昭和衔了衔唇,素洁似娇柔梨花:“殿下……殿下,未曾信过这宵小言,可是?” 她凝着陈斯年,潋滟眼波,又期又盼,只把他当作顶天立地的大青天: “哪怕昭和未离远这是非地,也能得您撑腰做主,还清白的,可是?” 围观者之众,陈斯年倒不能搪塞了:“这……” 未待他犹豫出个周全的理儿,顾昭和已懂了,惶然不安地与他相凝。 然后苦苦笑:“原是这般……” 她垂眼,将凄切愁哀一并垂下,似最无根蒂的浮萍,任雨打风吹,随风飘的。 陈斯年竟有些不忍看,避开了。 心道:可怜,可怜,更衬他是个獠牙青面的恶鬼。 又想屡逼个女子作甚,大陈既有强兵能将,攻了岳国朝野便是,只要胜,谁人敢说个好赖,何苦要待岳国失仪失礼,再往后图之。 当下更无意为难顾昭和了,负手而立,只等她甩袖负气离了。 顾昭和却拭了拭泪,眼里清润擦不尽,还强撑着露笑: “殿下是储君,徇私不得,最是该讲公道事理的,方才是昭和短见识,让您为难,也是您好性,不与昭和计较个头尾。” 陈斯年惊疑不止,竟还替他寻话,可真是懦软好性至此?! 他定睛细看她,见她再不掩怅然,低头屈膝福了礼: “昭和再受不得凉,一切都托靠殿下了。”想了想,低声道:“天寒凉,您也多添衣,早歇息。” 她虽垂头掩面,可陈斯年分明见着泪珠点地,不好点破,温言道: “露重,地上也支了冰碴子,您细盯着脚下,莫滑了。” 顾昭和也不再言,胡乱点了头,便左右扶了人离去。 积雪萧条天,愈显得她瘦弱欲折,陈斯年瞧着,倒真是寒伤心了。 当下让僮仆驱散看客,兀自低头细思,不语。 有出谋幕僚,献策清客等上前,也是一般为难。 莫说不是铁打石做的心肠,都是些志士,虽不拘上下手段,可用也该用在社稷江山,与妇道算计像话? 却只有小心劝:“害公主名声是不成了,她倒是个贞洁烈女,宁死也要守清白的。” “我晓得。”陈斯年沉沉点头。 “那还要?” “是要,任她假戏真做,成了太子妃,恐父皇失望,朝臣也笑我无能。”陈斯年叹道: “只是法子斟酌些,莫太害她体面,打远道受苦受罪,也可怜。”想了想又道:“她若是生在陈国,投个稍有点脸面的人家,也是一女百家求,可惜了……” 幕僚清客瞧他怅然如有所失,不敢细问,只胡乱出些谋划些策。 这头切切察察,自瞧不见顾昭和背脊越来越直,哪是任霜欺雪压,欲倒欲折的,分明是傲霜雪,浑无惧。 她面色静白,泪意堪收,却再无柔弱态,眼里清秋湛露,却无过多情愫,是稳,是冷。 四周黑压压的,莫说人声,连鸟语虫鸣都寂绝了,冬青这才敢沉声开口:“还好。” “是还好。”玉容也沉沉接过话。 还好早料到不太平。 前些日顾昭和羞怕了是真,可拿月信体不适,避而不见人,是想着要进京了,那些要害人的必坐不住。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诱敌入之。 突见白衣璀粲,于夜黑林寂处而来,光灿夺目。 顾昭和见着,有些羞,却还是稳声轻道: “更该与你作谢,是你瞧见了那账房一路随着,又偷摸鬼祟,让我们好防着。” 公子洛无话,闷声踏雪来,直把雪碴子踢得沙响,顾昭和瞧着,不解: “哪句话又冲犯了你,大晚上赌气?” 公子洛愈行愈近,汹汹地,顾昭和退半步,他便进十步,非逼她依着他。 冬青玉容伸手要拦,嘴里直道:“像什么话。”可哪拦得住,反被他点穴定了身。 他把顾昭和逼上那墙角落里,死贴墙了,方居高临下地俯着瞧。 顾昭和见他凤目冷清,不是寻常慵懒嗔痴,红了耳根,莫名难堪:“作甚么……”她推攘他,推不动,又有些委屈。 “你做什么?”公子洛倒反问她,愈发冲撞:“你做什么哭?!” 顾昭和听他冷言语,晓得他怒,哪想他闹竟是为这事,当下怔道:“你瞧着了?人群乌泱泱地,倒没瞧着你也藏着看。”见他眼神愈发凉了,忙道: “我不是真哭,假伤心,是权宜呢。” 话罢,内里又有些堵,没骨头,作甚么慌里忙张地与他解释…… “真哭假哭,谁辩得清?!”公子洛瞧着她微红眼,恼气得很:“泪珠子成串洒,不要钱,不稀罕?他们作践你,你还白赔些伤心……”他顿了顿,愈发高声:“你占理的,纵然硬气些,旁人也少不了怜你,非得将可怜样做尽了?将人心赚足了,可是?!”他气不过,愈发话冲:“……你还替他圆话!!” “你气我!非要与我吵嚷来劲?”顾昭和登时也来气了,牙痒痒地,想咬他,拧他: “我没着顶天本事,要筹谋后算,自然委屈求全了,我眼泪珠子是不值钱,多少年都是这般忍着让着过来的,若不是瞧着我可怜见,早往旮角偏僻处埋了。”她愈说愈气:“这是我保命的本事,你凭什么说说?!” “我也不晓得!”公子洛凤目湛清,低低吼:“我瞧见你揉眼落泪,难受!为何会难受?你来说,你来解!” 他愈说愈狂乱,抱了头,俊逸面上又生气又茫然:“我烦心得想把陈国太子,并连上下左右戳死了干净,可想着你定恼我,我又温吞忍着……我肆意惯了,何曾忍过气吞过声,我更加难过,更气,又想杀你算了,你这般烦,这般惹人心闹,杀了你,我自往下处寻乐子,可我刚起这念头,舍不得,更想自个死了算了……” 他扯了她衣袖,孩子似的委屈:“我疯魔了,怪你。” 顾昭和听着,哪还有气,怔怔地凝着他。 她戴惯了假面皮,算计来算计去的,早把真心远丢了,偏是这人,孩子意气地胡搅蛮缠,非将她心掏出来,逼她露真心,露实意。 有人怜她,替她难过,她该开心,大笑三声的。 可她偏心酸了,酸得心揪紧,眼也熬红了,泣不止,哽咽着道: “这才是真哭了,你个糊涂的,蠢物……怪你,你惹我的!” 第三十九章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公子洛呆站着,眼瞪瞪,稍时忙乱了手脚: “我置气我的,你跟着闹热,你说,我如何惹你了?” 见她还掉泪,他凤目一眯,狠道:“不许哭!”又抬手向着被定身的冬青玉容一指:“我打罚你丫头去,你哭一声,她们要涕两声,瞧着你还忍不忍心哭,敢不敢哭!” 冬青玉容冷风冷雪地灌领子,本就凄惨,如今听着这话,倒真想大哭了去。 “还不快速速解了她们。”顾昭和这才想着,又歉又疚,急抹眼泪,又听得他不依,唬她道:“你泪水不擦干,我就不解了。” 顾昭和迷着眼,透过眼里泠泠水瞪他,一使劲,更泪滚滚,公子洛哪晓得,只觉她更伤心了,忙忙劝慰: “我不闹你了,你莫哭……” “我这就解了她们……”话罢一扬手,冬青玉容这才不僵身子。 “我也不冷言语了,往后小小声,再气也不凶怪你……” 公子洛何曾经过这些,愈说愈急,后来唇一抿:“你莫哭了,你哭我也想掉泪。” 眨了清亮眼,当真逼出几颗晶莹,悬在长睫上,只睁着无辜凤目,痴凝着她。 顾昭和瞧着,倒噗嗤笑了,轻道:“你背了书千卷,可记得一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 他见她笑了,也笑:“是不轻弹的。” 顾昭和慢慢会意,颊上霞云旖旎,嗔道:“哪里习学的这些话……” 又见他紧凝着她看,忙羞推他:“得寸进尺,快些让。” 公子洛偏身让开,眼神却还是亮道:“你好看,我瞧不厌。” “莫说了,莫说了!”顾昭和急了,脸红脖子红:“我当嫌肉麻。” …… 冬青和玉容猛跳了几下,方暖了身子,见两人旁若无人,只好面面相觑,冬青犹豫道: “可由着他们去?” “不然呢?”玉容似笑非笑道:“正如胶似漆,连针插缝都勉强。” 冬青刚想回嘴,如胶似漆哪是这般用的,可瞧着两人,一会子哭一会子笑,便缩嘴不说了。 又听得玉容道:“我瞧着公子洛,比那三皇子真心,也诚百十倍。” 冬青不解:“玉容姐姐,这公子洛还将咱俩定着吹了好阵子凉风,反是那三皇子待我们客气,如何是三皇子更讨嫌,不过你眼了?” 玉容轻道:“那三皇子自觉情痴,可你细想,他待公主好向来是微末小事,说两句话提点,便是至多了,大事上,你见过他有帮着?” 她说着,冷冷笑:“便是明面上不方便,内里搭把手也难?不是想置身事外,便是存心待公主先落难,不得已委身他,他真心如此,不怪公主不稀罕。” “在理,在理。”冬青直点头,听着也有几分不快:“我虽瞧不上公子洛做派,可他待公主是好的,上了心,便记着,只当她的事是头等事,一等一的要紧。” 也随着冷笑:“从此他再想见公主,倒难了,我当挡着。” 玉容倒笑了,拧她嘴:“他是皇子,你能挡?”又向着公子洛努嘴,悄悄笑: “如今,你这心是多操了,他是个醋妒罐子,又有本事,谁惹了公主,要被掀皮抽筋的。” 冬青“嘶”了声,又想着他素日手段,打了个寒颤:“听着可怕。” 玉容失笑,摇摇头:“还有个关节,我未说,也是我瞧着他比三皇子好的。” 冬青推攘她:“莫卖关子,快说!” 玉容轻笑:“你瞧着公主,谨言慎行惯了,偏是公子洛,能惹出她女儿情态,她不伤心,却能哭半日,转个眼又能被他逗捧腹,这是真情意,由不得她不认。” 她声极轻,该是在风卷声里散了没了的,却偏巧被顾昭和听着,羞恼道: “这丫头好讨打,漫天胡乱说,我是不晓情意的,听禅悟道了,六根清净着,你有情有意自去,莫扯了我,平白坏我修为!” 刚将那头嬉笑打发了,这头又来扯她,委屈道:“当真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你对我冷着心冷着肺?” “……” 又缠人又磨人,哪处仙人洞府化的人物?她凡胎俗骨,禁不住。 见她不声响,公子洛旁扯她的手,往树干搭去,连“呸”了三下。 “做甚么?”顾昭和忙收手。 “你说假话,没得老天嫌你,我替你收回去。”公子洛洋洋自得,凤眼晶亮。 “……” 孩气。 闹了半宿,风吹雨入梦,倒好眠了,顾昭和醒转肚饿,想着该是懒睡到晌午了,合眼问着: “冬青,什么时辰了。” 第四十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午时过了。” 顾昭和蹙眉:“是该起了,不然落人话柄,只笑我痴懒。” 话虽脱口,可眼仍迷迷眯着,又双手捏了被角,不肯松。 那人低低笑,愈发轻柔:“谁混嘴说你,我替你出气,闲碎语必不落你耳,只是饿肚久了,伤损肠胃,好歹用些饭。” 顾昭和点头,迷糊着道是,过了会子,方觉不妥,忙睁眼道:“阿洛?!” 公子洛笑着点头,又见她半睡未醒,颊上堆红,爱看她慵懒貌,便往床沿上趴了,歪头细瞧细看。 顾昭和哪禁得住,扯了被子便往里头钻:“去去……”她闷声道:“是深闺,冬青玉容两丫头懒怠,也由得你闯。” 公子洛道:“你这是错怪,她们倒比划着要拦我……” 话说半截,不说了,只是笑。 顾昭和只觉不妥,忙掀了被,先见着公子洛笑不止,白衣乱簌,更显唇红齿白,凤目妖异,脖颈上三两点小痣也摇摇轻颤,又艳又妖。 她看凝了眼,不自觉道:“这才是花枝乱颤,魅妖精怪似的。”又瞥到了冬青玉容,忙道:“还不拉了他去。” 冬青玉容不动,泥塑木雕似的,苦苦向她眨眼,顾昭和明了,忙叹气推他:“作坏呢,仗着武艺欺负人。” 公子洛听她嗔怒,不比往日疏淡,心头欢喜,却又故作无辜: “我有要事寻你,这两丫头子一味拦着,防贼似的,三番两次,我才添气了。” 他挨着她坐,扯她衣袖道:“我又无歹意,她们睁眼不识好人,不怪我……” “她们是为我,是忠心。”顾昭和又气又好笑:“哪有你这般的,先招先惹了,还脱个干净,解了她们,往后再不许了。” 公子洛笑嘻嘻地扬手,隔空解了穴,却并不应她话,顾昭和气得直摇首:“无赖。” 便正色道:“你若不应许我,你说道事,我只当没听见,装聋了,还要作哑,猫叼舌头似的,不理你。” 公子洛不情不愿地点了头,愈发委屈了: “你心偏得很,宠那两丫头比我多多了。” 哪有这般的,顾昭和无言,又听得他吃了大亏似的嘟囔:“应你就是,再不随便定她们。” 冬青被他定了好阵子,腿麻脚酸,自没得个好气: “还是没应个准声,什么是随便,什么不随便,凭你说呢,何况你功夫好,不定我们身,还能把我们往十里八外丢去,少不得作乱。” 公子洛向她缓缓笑,挑衅道:“主意甚好。” 顾昭和听得脑仁涨,忙拦了他:“你说有要紧事,先说事。” 冬青嗤笑插话:“他闲慌了,猴儿似的上下窜跳,能有什么事。” 公子洛向她呲牙,随即洋洋得意道:“是真有事。”他向着顾昭和:“我一宿未眠,始终想着。” 顾昭和点头:“你说。” 公子洛认真道:“你哭,我揪心难受,可我管你不得,便管别人去,往后你落泪悲泣,且先想着,谁使你落泪了,我就使谁人人头点地。” 冬青玉容相视大笑:“瞧瞧,这人荒不荒唐,闹不闹笑。” 顾昭和也失笑:“哪有这般的。”见着他神色认真,不满凝她,忙道:“若我哭坟去……” “我当挖坟掘尸去,一样的。”他抽了抽鼻子: 第四十一章 夜来城外一尺雪 “只是莫多来,尸骨臭熏天,怪脏的。” 顾昭和听他孩气抱怨,本来极荒唐的事,听着也有几分真。 不知怎的,她竟相信,浅笑道: “我这泪珠子往后便成金珠子,再不随意掉了。” 公子洛也一并笑:“是了,你该笑,笑着好看。” 这几日顾昭和称病,深锁院门不出,外头人只当她受吓伤心,分外怜她。 上到陈斯年陈暮成,下到仆妇丫鬟,或补品药汤,或奇巧玩的,流水似的送慰问。 顾昭和自个清闲,被公子洛拖着下棋诗画,倒累了冬青玉容,并房内丫头里外周全忙不迭。 今日,公子洛寻了铜锅泥壶,要与顾昭和斗茶:“斗茶品,斗茶令,茶百戏,三斗两胜!”他兴冲冲地拉她。 顾昭和正写字,被他扯拉哪还能写,无奈道:“整三四日,我两张字都未写完,这般惫懒,如何使得?” 公子洛哪依,从她手里夺了笔杆子便往旁撂:“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他笑嘻嘻,扯了她衣袖便往外头去,不知怎的,顾昭和竟想着香团白雪似的猫儿,起兴时扑风花影,惹人爱的,当下也不忍给他脸子,无奈笑笑,任他拖了去。 庭院极静凉的,只有零落花木,残雪融冰,顾昭和最不爱看这凄凄景,往日便甚少在这庭院停脚。 可今日却得见一株株丹砂红,玉肌白的山茶花,翠翼高攒叶,朱缨澹拂花,簇在楼亭外头,冷艳争着春,顾昭和见着便笑: “何处来的这般好的山花?浅的玉茗,风雪似的洁净,深的又猩血似的艳,能烧红半个天。” 公子洛见着她开怀,更是雀跃,眼亮亮地邀功:“知你喜欢,便从旁处移了来。” 顾昭和抿唇轻笑,见着亭子用竹帘围了,看不清里头,只得见袅袅烟气升,好奇心重,脚下略快了几分,公子洛见着,又忙道: “死物东西没得腿,不会胡乱跑,你莫慌,脚滑摔了,你才喊痛。” 顾昭和心头像捂了炭火炉子似的,又暖又热,她嗔道:“你心操多了,便是磕绊几下,也没得这般娇贵的。” 公子洛嘴翘老高,扯着她手用力晃摇了两下。 心里又怪罪:坏丫头,他恨不得将她捧着捂着,她竟不知晓。 他手心暖暖,突地与她指相扣,顾昭和登时便面热了,低头闷声走。 公子洛本无心的,回转方察觉自个手里嫩白小手,捏捏,柔软无骨,凝脂似的,他只觉像是有人敲了他一闷棍,眼花脑昏了,也红了面皮,手脚忙乱地走。 好端端神仙似的两人,貌才都有,一时竟像两头呆雁,愣愣上苔阶,一头撞上帘子,直将竹帘撞得乱歪乱摇,方醒转。 又听得远远一声咳,更慌了,忙放了手。 “冬青,玉容,你们来了。”顾昭和红晕未褪,却故作清淡。 冬青哪饶她,笑嘻嘻地不开腔,只携了玉容手,也学着往竹帘撞去:“哎呀!”她故意惊愕道: “还以为往帘上倒歪是甚么奇新玩法,今儿自个也玩了,才觉无趣,不好,不好!可为何有人偏爱作呢?” 顾昭和赧然,作势要打她,又向着公子洛笑道: “你往后只饶了玉容便是,这坏嘴丫头任你捉弄,管你是将她挂枝上冻雪里,我再不求情了。” 公子洛转头,向着冬青狞笑。 冬青汗毛倒竖,忙着逃:“狠心,好狠心!” 笑闹了好阵子,玉容伸指往冬青额上戳了几下,方停了下来:“少些闹。”她向着顾昭和欠身:“有件事不寻常,奴婢们便是为那事,前来禀的。” 顾昭和忙正色:“何事?” 冬青也严了面色:“昨日赵兴家的上街去,奴婢便与了她几吊钱,托她带些轻巧玩意,糖人葫芦串见多的莫带,只寻些陈国风俗土物,哪怕是巧妇手里纳的鞋垫子都好,当长见识,可那赵兴家的手空空的回了,只说街上萧条冷清,偶尔得见个挑担的货郎,见她来了,竟一溜烟的跑了。” “我当是寒天雪地,才少互市,可听着你说货郎,我才品出些许蹊跷。”顾昭和蹙眉道: “哪有卖货的见着客来不迎,反跑离的?要细查细探才好。” 冬青玉容齐点头。 十二月廿三,钦天监择的吉日,顾昭和动身进京。 百千家似围棋局,却大都掩着门,长安大道连狭,依稀见着往日香车人声的鼎沸,如今却绝了人迹,漠漠萧萧衰衰景。 有缠头妇人抱着襁褓走来,强忍怕惧,面色焦焦。 高马铁骑长枪一戳,堪堪停在妇人眼前,妇人被兵器寒光慑得步步退,跪下哀道:“兵爷。” 那侍卫面无表情,冷睨她:“去!家去!” 妇人顾不得膝头刺寒,彻骨痛,泣道:“兵爷,乞您大人量,舍个方便,小儿烧得厉害,耽搁不得,往医馆求个方子便归家去。” 左右人家听着动静,门敞了些许,小心翼翼地觑着。 侍卫见着,有些不忍,忙转头向领头的,却被一声喝:“赶了!还不快赶了!岳国公主烦厌人声,早叮嘱了这街巷不留人!” 侍卫摇头,却也只得听从,下马向着妇人细细劝慰:“你先归家,待那公主一众过了道,再寻医去。” 提着那公主二字,也厌烦,只是强忍着。 妇人诧异瞪眼,渐渐恼怒了:“我儿若能耽搁,民妇岂会冒这个险?她一人过道,将天下人拦着,哪来的理?!” 又愤愤道:“便是贵如陛下,也谦让爱民,没得这般折磨人的,她个外族公主,还能越过陛下去!” 说着便要硬闯。 领头的见着,嘴边冷笑过了,换了凶狠貌:“好个无知村妇,公主由得你随意评判?拿下!” 妇人惊叫一声,却也不肯软,用力挣扎,发乱衣不整:“好好!要杀便杀,我孩儿不得活,我也不赖活了!” 领头的晃晃长枪,当真往她胸口戳去,妇人哪料如此,惊惧哭泣:“杀人了!杀人了!” 第四十二章 已是悬崖百丈冰 眼见着妇人要被长枪戳死,血溅这长安街,有人凌空喝道: “住手!” 领头的侍卫凝神看,是个长衫纶巾的文士,一脸凛然正色,领头的冷笑: “滚!再多话,也将你作乱民拿了!” 他手一横,长枪利锋便往文士脸上划去,文士屹然不动,他却突麻了手,长枪咣当落地。 “怪哉!你使了什么妖邪法子?!”领头地惊叫。 文士傲然冷笑:“我有什么歪门左道的法子?分明是老天有眼,邪不压正!” 都未察觉房上立着个少年人,华服锦衣,目空睥睨,他风流面容,似无意抛着小石子,张扬露齿笑。 文士将妇人护在身后,又痛斥道: “乱民?手无寸铁的弱妇是乱民?为子寻医的慈母是乱民?都是陈国人,你这些官,兵,不想着造福天下,枪棒却对准妇孺,你们才是乱,大乱!” 他声振振,引得周遭人都敞了门听着,有人开口:“这人瞧着面熟。” “是庄先生!” “那个文采卓然,却拒不入仕,草履布衣面见天子的庄先生?!” “是庄先生啊。”有老妇拄拐,颤颤巍巍出来:“庄先生……” 夹道人家忙道:“老人家,官兵不饶人,您快家去。” 老妇人笑摇首,年迈脚乱战,语气却磐石般坚定:“不怕,庄先生侠肝义胆惯了,宁可断头送命,得罪人,也是将百姓护着,他在,仁义在,公道在,老妪不怕!” 庄先生听着,恭谨将老妇人搀了:“老婆婆,您谬赞,只是那些个浑人若再耍枪弄棍,庄某宁可身死,也要拦着。” 夹道人家听着,也敢出门去,或义愤填膺,或瞧热闹,愈来愈多的人全涌到街上,方才还空荡的长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了。 领头的侍卫见着,还作威:“干什么干什么,都要作乱?” 有粗莽大汉扬拳头,听得庄先生扬声道:“我们不乱,我们是讲理。” 众人忙齐声:“是,我们讲理!” 领头的冷笑:“你们这些愚民蠢钝,有什么理?岳国公主贵重身份,是往后的太子妃娘娘,再后头更是要母仪天下的人,你们这般不尊重,可晓得罪?” 庄先生也冷道:“尊重在人心,一味以身份压人,纵然表面惧怕,内心也不服,一人不妨无妨,十人不服无妨,若是百人千人千千万万人不服,便是将军也能拉下马,宰相也能扯下堂!” “大胆!” 庄先生无畏,更慷慨谈吐: “车如流水,马象游龙,是盛世景象,是我大陈国富民安的好景象,岳公主既是许婚太子,从此便是我大陈人,与大陈休戚与共,为何见着民安物阜不欢喜,还阻着拦着?” 周围人议论纷纷,有人疑道: “莫不是……莫不是那岳国人狼子野心,连公主也见不得我们陈国安乐的?” 也有人不信:“万一真是爱静怕闹,格外骄纵,才想着赶人的……” 庄先生眼神一动,正要开口,却已有旁人先说了: “不是,不是,若那公主是个好心眼的,就算骄纵爱静,也该想着民生,近年关了,家家户户都置办年货,商贩更想着多赚几钱,过好年,可那公主特特说了,莫让农啊商啊在她跟前打转,你们猜是个什么缘由?” 众人摇头:“只知官府不许练摊吆喝了,缘由却不晓得。” 那人恨道:“她说务农的与泥土混迹,脏臭,从商的与铜钱打交道,俗臭,都是又臭又贱,万不可污了她视听。” 众人纷纷闹了开:“荒唐!” “恶毒!” 庄先生心头鄙夷,都是些听风听雨,真假不辨的俗人,何须劳动他出马。 面上却凝神问:“老先生如何知的?” 那人忙摆手:“糙人,不,我个粗人,哪担得先生两字,是我二丫许的人,就在京外驿站做杂役。” 庄先生故作恍悟:“原是贵婿。” 众人听着,都渐信了。 庄先生又斥道:“还是皇家贵女,竟是个不知事,不明理的,若无农人,何来米面肉菜,若无行商走贩,东面珍珠,南面绢布……连笔墨纸砚都产不一,如何汇聚一处,这般不通晓天下大势,怎堪……” “怎堪为妃!”有人接道。 “怎堪为妃!”开始齐齐吼。 众人面上都愤恨,愈扯嗓子愈气:“什么劳什子公主,是个屁!” 竟还有人气得面如金纸:“屁,屁都不如!” 庄先生见着民怨起了,自觉无人察,忙向侍卫头领递眼色,那领头得令,继续叫唤: “大胆!都将你们下牢!” 庄先生便双手呼天:“法不责众!” “法不责众!”民怨四起,将那点微弱声压过了。 那屋上立着的少年人见着,冷笑道:“悔!悔!竟救错了人!”二指夹了石子,手腕翻旋,正中那庄先生膝盖窝。 庄先生一个不稳,跪下了,大羞。 众人忙扶他:“先生为何跪地?” 庄先生慌忙起身,却依旧厚颜道:“庄某心头愤恨,想黎明百姓屈辱至此,委实不忍,替百姓跪地抱屈。” 有人泪目了:“庄先生,恩人!” 正说着,有女催马扬鞭,急驰来,见着行人便骂喝,又用长鞭赶: “我乃昭和公主贴身人冬青,公主尊驾渐近,贱民还不去去!” 众人本就恼恨,谁知那女见着个避让慢些的老妇,竟一鞭子抽去:“贱!贱!” 周遭人更信了:“连婢子都这般嚣张,那公主不知是个什么歹心肠!” 当下齐齐上前,狠声道:“管你冬青夏青,滚滚!” “你敢……” “敢,怎么不敢!婢子,与你臭主子打堆,一道滚,滚回你们岳国去!” “小国人,嚣张至此,嘁!” …… 女子听着,渐露怕,却依旧不敢软:“等着,贱民,等我回了公主,给你们好看!” 又驱马,原道回了。 众人哪肯忍,忙相互道:“是该更硬气些,人善当好欺似的。” “她们给我们好看?哪来的轻狂,该我们给她们教训!” “是,是!” 第四十三章 风飘无止期 正同仇敌忾,有妇人嚎啕痛哭,哭声凄切,又捶胸拍地: “我儿,我的儿苦命!” 有人认出了:“是春梅嫂。” 众人大多不欲理,也有气盛者厌烦嚷嚷: “春梅,你素日撒泼卖疯惯了,可这会子是国事,你该长心收敛收敛。” 又有人义正辞严:“春梅嫂,你那暴炭火脾气早该收了,收不了,也自寻个安静处闹闹,大家伙儿在商量正经事,没空与你扯闲篇。” “不是,不是乱闹……”春梅嫂气堵喉噎,哽咽着摇首: “害人精!岳国公主是害人精!我家五儿被她祸害死了!” 听着与顾昭和有干系,众人忙起了精神,左挤右推的涌到春梅嫂跟前: “五儿,五儿是个好的……” 左领右舍都唏嘘: “是是,长得也精神,没病没灾的,怎突然丢下她爹娘,去了?!” “嘘嘘,没听着春梅嫂说话,是被那公主害惨了……” 庄先生听着,摸不着头脑了,向侍卫头领看去,也是一般混沌茫然。 怪了,他心道,他怎不知还有这桩桩事,想来是上头人另有安排。 于是赶上前去,向着春梅嫂劝道: “夫人,你有何冤屈?也与我们说说,纵不敢说惩凶除恶,好歹也能匡扶正义,也慰了令爱在天之灵。” 于是众人纷纷劝,好说歹说将春梅嫂劝止了,只抽噎着道: “方才那公主打发人来了,说是五儿偷了公主镯子,被抓现行,活活打死了,假兮兮,假兮兮地送来了十两烧埋银子,一套新衣服做妆裹,来龙去脉,半字不提,就这般糊弄过作数……五儿,我五儿可怜!” 不知情的人犹豫道:“虽说可怜,可往公主身上偷去,也是天雷胆子。” 春梅嫂狠声道:“你们倒真信了那连篇鬼话?那是五儿!我五儿是个什么品德秉性,我说了不算。”她侧头,泪眼花花地: “宋大娘,福全家的,你们是好邻居,多疼疼我们娘俩,也评个公道?” 宋大娘见众人目光刷刷地看来,何曾见过这般阵仗,有些慌,可想着她是被点名的,是中心,忙又挺着腰板儿,絮絮道: “若说旁人偷摸我信,可那五儿怕是真受冤枉了,那姑娘,最最的清白……” “是。”福全家的也忙接口: “五儿前些月拾了一大包银子,白花花,沉甸甸的,拿去一称量,娘啊,足足五十多两!够几年吃穿了!”她咂舌道: “那丫头倒半个铜子都不昧,工也没上,守了两日夜,可等到失主,人家谢她,取了二两作辛苦钱,论情理,该她得的,她要了又如何,可她又推了。”福全家的一面说,一面摇首可惜:“你们说,这样个痴丫头,又端正,如何会偷鸡摸狗的下作?” 春梅嫂听着,又捶胸顿足地流泪: “先前我还道我儿有福,被选了驿站伺候,只消忙累个十二十日,二十两雪花银!大户人家的大丫头辛苦两年,也不过是这数,哪寻这般好的差事?!我只道啊,我那丫头子有福,一步登天,日后说人家,也是在贵人跟前学过规矩的,也有脸面,谁晓得,谁晓得……” 她哭得眼昏脑花,坐也坐不住: “我还做白日梦呢,想着五儿若得公主亲眼……罢了罢了,前事提着痛伤心,那公主,歹毒!绝了我儿性命不说,连名声也坏了,我儿到阴曹地府去了,指不定还被戳脊梁骨,瞧瞧,你们瞧瞧,她坏不坏?狠不狠?!” 庄先生瞧着这春梅嫂哭得眼肿脸红的,也假模假样地唏嘘: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陈国上下仁义礼,连着陛下娘娘都宽柔待下,何曾有过这样事……哎,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伤心?” 春梅嫂更泪如雨了,向着庄先生道: “小妇人那口子是个不理事的浑人,现在还醉仰着发散酒气,小妇人没得靠的,只求先生能让五儿清白。” 庄先生正要摆正色,又有妇人从城门口进来,也是一并哭嚎哀戚: “我儿,我儿!” 不免有人咕哝:“是个什么日子,坏事成堆的。” 那妇人挽了袖子抹泪,面容并不清,走近了人一看:“嗬!豆腐西施新玉!” 这新玉,孀居寡妇,因着以豆腐为营生,得了个“西施”美名,这名头落她头上倒不虚枉,容貌秀美,如今四十了,瞧着二十冒头,惹人痴心。 她早年得一女采璇,容貌更胜其母,又风流身段,周遭青俊都遐思遥爱,听着采璇有事,不免急着探情形: “夫人,夫人,妹妹还好?” “呸!谁给你这脸子赶上攀上认妹妹,平白坏了采璇姑娘名节。”先开口的男子被扯发撕衣,打到外头去了,剩下的男子不伦不类作揖: “夫人,采璇姑娘若有难处,能用上小子的,尽管开口,但开口,万死不辞。” 新玉瞪眼垂泪,哑着嗓子道:“莫帮了,你们帮不了,要华佗扁鹊在世,不然,我儿废矣!” 众人齐大惊:“这又是哪来的事?” 又有人想着:“那采璇,仿佛是与五儿一道,被选了驿站服侍的。” 忙拉了新玉细问:“又是那公主?” 新玉怆然道:“不是她,还有何人这般手辣心狠?昨个采璇她爹忌辰,她早应了我要一道祭拜的,可等来等去,都不见个影儿,我惊奇呢,想着城外驿站不远,便自个瞧瞧是个什么情形,谁知,谁知……”她捂面,再说不出口了。 “夫人,您倒是详说啊!”青年个个急慌了,只好催她促她。 新玉涕泗横流: “我也不知道更细的,托人打听,只说采璇不知怎的,得罪了那昭和公主,被断了腕,柴房里关着,还不许看医……”她唇齿直颤,话也说不明白了,只抹泪骂道:“毒妇,该穿肠烂肚的毒妇!” “吓!可不是毁了好女儿一生!”众人都惊道。 青年才俊们更是义愤填膺,你一句我一句: “遍寻天下,也没得这般黑心肠的,该死该死!” “就算采璇错了事,打骂两下,至多撵出去得了,好生阴毒。” “我们去!我们去!去为采璇五儿两位姑娘讨说法!” 第四十四章 冰雪截肌肤 哪料又有呼天哭声,凄凄怆怆,直上云霄的哀婉。 众人惊吓,凝神看: “也是从城外方向过来的,呀!正小子他娘!正小子,不也是在驿站做些粗使杂活?” “莫不是那公主,又造孽了?!” 众人面面相觑,赶紧着问:“正小子娘,你作何哭?” 又小心翼翼地:“正小子,是不好了?” 正小子娘泪眼花花地诧道:“我那个小子牛似的壮,有什么不好的?” 众人听着,有些扫兴,却只得无奈多嘴道: “既是正小子好端端的,你这眼泪为谁?淌的这般厉害?” 正小子娘又拍腿又捶胸: “我是吓着了,那公主好狠……”她瞥了眼新玉,“我可怜她,更可怜她家姑娘!” 新玉一听,牵了正小子娘衣衫,泪如雨下: “大姐好心肠,我儿那光景,我想着心疼,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老天早早收我,你如今大慈悲,肯舍这么些伤心,我倒有了几分安慰,有一口气提着。” 她见着正小子娘哭花了眼,愈发感激,只把她当作难逢知己,念叨道: “采璇那丫头如今没了手,织素裁衣件件都不能了,想来也再无人愿求她去,还好,我本没存着攀龙附凤的心思,只把她留在家里,虽艰难些也能过活,我这会子只愁,待我闭眼西去了,我那姑娘又靠谁去呢?” 先前还争着抢着往新玉跟前去的男儿,大多都别过脸,便是有几个犹豫的,也只道: “我倒是心里头愿意,只是高堂俱在,请媒人说项也不敢越过他们,采璇若愿作小……” 说着都羞红脸,一是难免惭愧,二来大庭广众地将儿女情长挂嘴边,实不像大丈夫作为。 新玉冷笑一声,迷着眼想了阵子,复长叹: “我还有什么可挑的?” 却是先前称唤采璇妹妹,被打出去的那个上前了,心细地齐整了衣裳,这才作揖说话: “夫人。” 新玉瞧着他尊重与往日无异,也愿抬眼看他:“是敬和啊。” 王敬和恭道:“采璇妹妹遭难,本不是她的过错,若她因此孤伶了,岂不是火上添油,又是一桩罪过?若夫人不弃,肯将妹妹许我,我自当三媒六聘,好生照应。” 新玉又是欢喜,又是愁: “敬和,这当口你还赶上来当姑爷,可见是有心的,可你既是有心,伯母也不能害了你,你上头无父母照应着,又要读书考功名,正是需要个伶俐媳妇里外操持着,采璇,高攀不得。” 愈说愈伤心,又掩面泣涕。 王敬和竟急了眼:“夫人,小子是什么家世身份,担得起您一句高攀?实是折煞小子也!” 他平了平息,诚道:“敬和孤苦伶仃惯了,靠着薄田几亩过活,若不是夫人与采璇妹妹往日多照应,敬和早不知在哪头哪处死了。”话到真情处,泪眼盈眶: “您道小子是吃亏,敬和却当是福气,这样个好心肠的娘子,往哪处找去?” 新玉默默听着:“痴儿,也是痴儿!也是患难见真情了。” 王敬和听她松口了,大喜,亲近道: “多谢婶子成全。” 竟成就了一桩美事,众人不免叹服这王敬和之德行,却还有人悻悻道: “倒是便宜了你!” 是方才那些推三阻四的男子。 王敬和也不与他们呈口快,只一概笑应: “是。” 房上的少年人见着,倒是惊奇: “有趣!不想这街巷商肆地,市井混迹处,还有这样个人物,这般的品行,这样的气量,必不是池鱼之物,等着罢,有他一日腾飞的。” 新玉也连连点头,心头大事了了,自认再没旁的不足。 高兴一瞥,却得见正小子娘揪紧衣,白着脸喃喃道: “我又不是铁石心肠,还怎生好说呢?” 新玉一怔,心头作乱,慌慌的,竟隐约觉察到什么。 她泪珠子又滚下来:“大姐,是不是我那采璇又受苦了?” 正小子娘瞧着瞒不得,只好噙泪点头,嘴里却直道: “莫问我了,这般惨的事,我也不忍说,即便是我说了,你也恼我。” “怎会,怎会?!”新玉急急道:“妹子可是那般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她哀哀地求,凄凄地告: “原也不想相逼的,可若真是极惨极惨,我一见面只怕当场死去,若是早知道,这心里头好歹也有个底,求大姐发个仁心,留妹子一命。” 正小子娘喏喏道:“怎生好呢?怎生好呢?”终于咬牙,别过头: “采璇那姑娘,哪里是单断了手,听说太子爷多瞧了她一眼,那公主便不饶了,把,把她四肢剁掉……连眼,也挖了。” 新玉一听,当场腿一蹬,闭气昏死了过去,众人又惊又畏,竟感同身受地直发冷汗: “太惨了!” 幸好有几个老嫂子懂得,掐她人中,方悠悠醒转,醒了嗓子尖迸出裂帛似的惨叫: “好狠!好恨!” 挣扎这一番后,蓬头垢面,哪还有素日西施的芳姿,却也不欲理,傻傻地瞪直眼垂泪,向着那几个老嫂子道: “做什么让我醒,一气闭死过去,倒也解脱了。” 那庄先生也插嘴道: “狠啊,是真狠,那公主不效仿班姑蔡女之德能,竟学吕后之歹毒,吕后妒戚夫人,可不是断四肢,挖人眼,又熏聋灌药割舌的,将好端端的人做了人彘。” 他说得狠,是为了引众怨,自顾不上新玉哪受得激,当下只觉天旋地转,又咳又呕,稍时便面如金纸。 王敬和见着,忙去扶,心里觉得这庄先生甚不妥,嘴上却只得好言语: “望先生莫直来去了,婶子心力交瘁,再听不得这些话。” 庄先生面露惭愧,可心里却暗道:哪来的竖子,也胆敢指点他,于是有意让他难看: “如今这般,婚约倒不能作数了。” 新玉气喘若丝,却挣扎着道:“敬和,你仁至义尽了,方才那话是玩话,再莫提了。” 那王敬和竟是摇首:“君子重诺,怎能这般行事?”他顿了顿: “采璇妹妹如今,难自理,敬和有意好生照顾,却恐粗手笨脚,行事不细,还望婶子好生保重身子,以后敬和顾不上的,也能劳托您。” 新玉何曾想过他会是这般个人物,当下又不少泪: “采璇怕是用尽了福气,才换了你这情意……”她怔了一会儿,竟露了狠色决绝意: “只是婶子,怕是见不着你们相互扶持了。” 王敬和暗道不好,可新玉不知哪来的气力,从人群里头硬划拉出一条道,往自个豆腐铺子里一抄,提了两把菜刀就走: “还我孩儿!毒妇!还我孩儿!”她每声每字都是心头血化的,是为母的泣血泣泪,从牙缝里森森挤出。 众人这才见着,那金车骏马,好不气象,可不是和亲的阵仗,众人跟前齐齐挥拳: “交待!” “恶毒!” “滚回去!” 五儿娘也涌到前头:“我孩儿,你到底将我孩儿如何了?” 马车里的人静默了阵子,忽地轻缓道:“死了。” 第四十五章 春来遍是桃花水 众人想着顾昭和好歹要脸面,只等她强词夺理,哪料她这般蛮横,竟应了这事。 新玉怔了怔,更是恨极,菜刀乱划乱挥,见人便砍:“去死,去死!” 说来也奇,仪卫虽忙不迭地躲,可却少有人拦她,新玉拧腰蹬腿,竟避开了人,跃上了马车。 “瞧瞧!”她腥红着眼,向着着帏裳拥蔽马车冷笑: “定是你平日作孽多了,这当口,无人愿救你一救!你羞不羞?寒不寒?” 一面说,一面拿菜刀锋刃处将帘子从中劈开,想看里头到底盘踞个什么样的蛇蝎毒物。 她突然愣住了。 手里菜刀也滑了,重重地砸了脚,她抱腿,“嘶……哎哟”的痛叫,叫了阵子,又蹲下哭,哭了会子,又捶地笑。 疯魔了,疯魔了,众人面面相觑。 有女子扑向新玉,又替她揉脚,又替她扑灰,嗔道: “娘哟,您也不小心些,菜刀又没个鼻子眼,真真锋利那头砸了脚,您脚趾头该少了。” 新玉痴愣须臾,突地发狠,劈面给了女子个大嘴巴子: “你这个蠢猪狗,让人不省心的!” 女子肤如凝脂,这一巴掌捱了,当下红肿老高,她捂着脸,也傻了,嘴里喏喏地: “娘……” 新玉狠声道:“谁是你娘老子!”她侧过头,长流了阵子泪,突地双臂一圈,紧紧把女子箍住: “我怕是死了,是在阴曹地府里,才又见了你一面。”她又傻了,攥住采璇手,紧张兮兮道: “待会子阎王爷叫咱们,你只管贴着我站紧了,咱娘俩虽不是功德无量,却也是行善的,只求他个恩典,下辈子还是母女。” 采璇被她扯得发慌,放声大哭: “娘,您吓唬孩儿!” 众人忙上前劝: “新玉,采璇全须全尾的,岂不是大好事,何必闹得太伤心?” 那些个才俊见着采璇盈盈垂泪,也怜惜,轻手轻脚地上前,怕惊雀动鱼儿似的: “采璇姑娘,该是吓着了。” 新玉慢慢回神,想着之前发疯入魔,红了脸。 又瞥见方才还避之不及的男子,花团似的将采璇簇在中心,连连冷笑,招手唤采璇过来,将先前事一一说了。 那采璇也有几分气性,听着,撇开众人不理,只与王敬和说话。 说着说着,又面红耳赤,羞羞地低下头,手指娇怯地缠着衣带,偶尔抬头,眼波横转,倒是端艳。 竟是郎有情,妾有意。 新玉噙泪笑,自是百个千个乐见其成,突地想着了,喃喃道: “这都是些什么事呢?” 又有春梅嫂赶前头来连声唤,又盼又期: “那我五儿,是不是也好着?” 帘子一撞,现了个格外憨实的丫头,可不正是那五儿。 春梅嫂也搂着,心肝肉地拍腿大哭了一场。 两人都好端端的,一众人的气焰也都消散了,泄气道: “白闹腾,闹出个乌龙出来。” 庄先生和领头的侍卫也大急,心慌道: 坏了坏了,好些天才往她身上泼的脏水,可不是一下子全甩脱了? 庄先生试探道: “公主,两位姑娘人好着,您为何诓咱们,竟说死了,教我们好吓?” 顾昭和轻笑:“不仅是她们,我也一并死了。” 众人摸不着头脑,只能赔笑:“这话如何说呢?” 冬青玉容将已成破布条子的帘子打起,搀着她下了轿,又有膀大腰圆的仆妇往前站着,把她与众人隔了开。 众人伸长脖子张望,见着手如柔荑,腰若约素,行走稳当,又步步生香,该是精妙无双的。 只可惜帷帽将脸掩了大半,只隐隐见着皓齿珊瑚唇,肌肤梨花堆雪似静白,她倒离众人不远,也无傲气凌人姿,可偏生让人不敢逾矩,纷纷低下头去: “公主。” 顾昭和笑道:“是本宫惊乱了你们,再多礼,倒显得本宫不饶人。”众人这才敢抬头,又听得她道: “倒不是有意戏耍诓你们,是你们不待本宫说个全话。”她勾唇笑道: “两位姑娘好端端的,你们只当她们死了,她们听着,没得生生哭死,本宫也没个胆量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却被好骂,也该冤枉死了。” 众人本有些怕,听着她没有问罪的意思,又一团和气,便又生了愧,连连作揖: “实不知是哪里捏的谣言蜚语,这般混账!也是草民们糊涂,竟听信了。” 顾昭和凝神了会子,抬手让他们去了,向旁偏了偏头:“冬青,来见过。” 冬青依言上前,众人定睛细看,只见秀秀气气,又体面,全不是方才仗马扬鞭,仗势欺人的模样,犹豫道: “方才有个跋扈女子,自称是公主身边人,也是叫冬青,体态样貌,却与这姑娘全不同。” 顾昭和清淡道:“天下人广,重名者甚多,可在本宫身边经管着,又叫冬青的,独她一个。” 众人听着,渐渐懂了: “想来是有人要借公主名,要使坏呢。” 采璇听着,突地道:“我倒想起一事,原不备着说的,前些天,就在驿站里头,有人明目张胆要毁公主清白,幸而公主那日正好往外去了,才免遭难,想来是奸计未逞,又生一计罢。” 见着周遭人或惊或疑,采璇有些急:“我如何会混说呢?”她拉了五儿手:“你也说两句。” 五儿憨憨点头:“是实话,说来,公主还是我们救命的恩人。” 春梅嫂心头一紧,忙抓了五儿细问:“这又是哪里话。” 五儿摸了摸头,也不知怎的说:“三四日前,有人暗随着我与采璇,正要下手,却被公主的人捉了,又把我们藏好,只瞧是个什么情形,隔些天便听得有这么段故事。”她说着,又有些愧,向着春梅嫂道: “倒是让娘受吓了。” 春梅嫂听着,叹气道:“你也是福大,命大,有贵人助你。”她向着顾昭和,跪下叩首:“贵人,公主,谢您将我儿从阎王手头扒拉了回来。” 顾昭和脸不红心不跳:“不必言谢,我也不单是为了做好人,也是为救自个。” 第四十六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 她顿了顿,复轻缓道: “若是冷眼瞧着采璇、五儿殒命,我便是生了百十张口,齐张嘴的解释,也无人信我,这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昭和说着说着,突地低了声:“这话有些熟。” 又自说自话,怅道:“想着,竟是前几日说过的。” 众人忙着劝解一回:“要好生提防着,这样人尽使下流招子,冷不丁逮着就咬一口,您何不先捉了他,或打或杀,只管先下手为强。” 庄先生听着冷汗乱窜,这些个粗汉莽夫,庄稼人,说惯了意气话,若是让太子爷听着点字句,还不得生生气死。 于是忙道:“公主跟前喊打要杀的,岂不冒犯?” 顾昭和深看他一眼:“无妨,诸位也是好心。”她想了想: “我倒想看看是个什么人作害我,可那样的手段,那样的心计,岂是我这女流能对付的,如今也只有罢了,自个防着就是。” 众人也只好作罢,只是摇头叹息。 家里有些富贵的小姐,哪个不是睁眼的势利,更莫说官宦家的小姐,嫌贫爱富,更是清高。 这公主比那些个姑娘姐儿更尊贵,却少了趾高气昂,这样好的脾性,往哪儿得罪人,这般死命害她? 于是不禁乱猜,莫不是假做样子,将人逼急了,自讨的苦吃?毕竟是知人面,不知心,谁知这美人皮下到底是个什么根底。 顾昭和将四周都看过了,这才缓缓道: “便是宋江,也难结万人缘的,我是个什么,指不定哪回少长心,自个倒没往心头去,却被人记着恨着了,这是私怨,我倒不怨怪谁,就怕是公仇。” 周遭人一听,竖直了耳朵:“公仇,哪来的公仇?” 庄先生与那侍卫都捏了汗,生怕这公主真寻到什么蛛丝马迹,一气,不管当说不当说,都说了。 顾昭和肃道:“陈岳两国结亲,结为唇齿之邦,往后互市通商,大陈繁荣景象,岳国也能借一借富足,两全其美,何等畅旺?这是大好事,该喜庆的,可我如今却屡遭害,难免不生个疑心,莫不是有宵小畏惧陈岳互为友邦……陈国兴盛,总有些乌鸡眼紧盯着。” 她堪堪住嘴了。 庄先生膛目瞠舌,何曾想过这公主虽未瞧通透,却另造了一出话。 还不待他想破脑袋破了这句,那公主又摇头: “你们莫理我,也是一道猜,许是胡思乱想。” 周遭已经吵开了: “虽是猜,细想却有道理。” “何尝不是?将侍卫们都瞒过了,只一般人哪能作的?” “会不会侍卫里头已混入细作了?” “不,不单是侍卫,假传公主旨意,还能让守成的侍卫都听信,定是更高头,更大的官儿!” “大官?大官也被买通了?” 愈传愈不像话,人人造谣,又人人恐之,单凭庄先生等几张嘴,如何塞堵得住。 当下慌里忙张,手忙脚乱,连顾昭和一众又动身了,也顾不得。 却全落入房上那少年人眼中,他本生得皎然,举动间却甚是轻佻,瞧着便是纨绔流气,是好人家女儿见着,必忙不迭躲的。 如今却敛容正色,难得目似寒光,只紧紧盯着和亲仪仗,冷道: “这人,要不得!” 正自语,谁知那马车帘子却被挑开,是方才那岳国公主,她倒揭了帷帽,底下是轻盈雅淡,冰姿素洁。 少年人一愣,倏地收了厉色,轻浮地向她迷迷笑,又向她拍手吹哨,全然是个混账模样。 冬青玉容横眉倒竖: “哪来的轻狂子?!” 顾昭和拦了她们:“由他去。”她眼藏琥珀,轻笑红艳,缓缓低语: “喜见故人来。” 少年人怔住了。 素未逢面,如何与她是故人,定是来攀沾的。 想了想,自个也觉可笑,既是未逢面,他底细身份也应一概不晓得,他虽华服招摇,却是世家子遍寻穿戴,不知贵贱,如何攀沾? 可那话,从何说呢? 少年人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怔怔道: “古怪!” 这一来二去,几差没让暗处的公子洛气死,双目瞳瞳,白衣乱动: “这丫头,沾花惹草,该审该审!” 正要趁着间隙往马车里去,又听得冬青疑惑: “公主如何有这么个故人,奴婢倒不晓得?” 我也不晓得!公子洛凤眼瞪圆了,恨不得大吼乱叫。 若是早晓得还有这么个“故人”,他就不该任他在房上,他定一脚踹他个大马趴,再一脚踹进粪坑泥沟里,怎会让他俩还打照面。 又听得顾昭和也不交代个明白,竟笑缓缓道: “他是个好人,把这点往心头去就是了!” 公子洛又气又委屈。 她负心! 明明有他了,还夸旁的男子作甚! “该打该打!”公子洛冷笑,人多眼杂,他不好问她个明白,待到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他定要…… 定要? 夜深,人静,无人,他要…… 竟莫名又红了面,脑子晕乎乎,凤眼迷蒙蒙,傻笑了阵子,方回神,忙用袖掩面。 是你害的,公子洛向着马车,红着脸气呼呼地道,又旋身运功,不知去何处了。 顾昭和何曾想过又惹他了。 第四十七章 池残寥落水 正向着冬青道: “你愁锁眉,琢磨个什么?” 冬青沉思道:“您好计策,听着那日货郎跑离,知晓又有算计来了,索性胡编乱造好些话,一并闹将开来。” 顾昭和衔了抹气定神闲: “非得如此,流言本是捕风捉影,也不顾真假的,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可市井之徒最爱拎着闲言碎语兴风作浪,到时一传十,十传百,假亦成真,坏事传千里,怎能拦堵得住?非逼得我成那跋扈专横之人,过个道,将天下人都拦着。” 她顿了一顿:“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只管将话传得更难听些,什么仗势欺人,什么苛刑打杀,犯众怒才好,到时采璇五儿一现身,嗬!罪名也就干净了,前头的流言也没人肯信了,只可惜采璇五儿她们娘,好受吓。” 玉容劝道:“您不也是没法子,况且,您也未瞒着那采璇五儿,将里头的利害都给她们说尽了,奴婢倒想晓得,您如何使动了她们?连将自个娘吓得魔怔都顾不得?” 顾昭和轻道:“生成人了,皆有所求,便是那自以为空空的僧道,也求个大圆满,何况我们这些个俗家子。” 见着两人半懂,她便细细讲来: “新玉年轻守寡,独身拉扯着采璇长大,本就不易,却应她容貌美,成日被地痞无赖扰,这般不算,周遭婆娘又妒忌,总拿话来编排她,采璇这做女儿的,瞧见了,怎能不疼,只是人轻言微,也没得个法子,我便细打听了,那婶子专情,二嫁的心思是断无的,我便应许采璇,若她肯帮我,我便给她亲娘立贞节牌坊,往后再无这乌七八糟的事,她自是一百个甘愿。” 又道:“至于五儿那丫头,瞧着憨实,内里是极慧敏,极有心思成算的,你道她拾金不昧,太憨,她却是想着银钱不如好名声,不图眼前这微末小利,她为何唤五儿,全是因她爹接连得了五个女儿,气不过,随口拿长幼次序当名儿了,春梅嫂虽疼这个幺儿,可素日泼辣,竟半点不敢在那贪灌黄汤的懒汉跟前使半点,任得五儿被打被骂,前些天我还见着她手臂上头有些青紫旧痕,是她爹死命掐出来的。” 玉容轻道:“也是可怜见的。” 冬青却蹙眉:“姐姐可怜她,我倒道这人不简单,她是粗使丫头子,一身短打,袖口也紧实,比不得主子们宽袍大袖,如何露出那伤痕,又正巧教我们公主瞧去?” 玉容点点头:“言之有理。” 顾昭和轻叹:“我如何不晓得她刻意的?只是她又没窝藏坏心,单想挣个体面出头,这是有志向的,你与她为这个难作甚?我也一并许她了,待我安定,与她个身边人当当,往后她争气,她那个糊涂爹自不敢难为她。” 冬青笑了:“也是那丫头的造化了。” 玉容也笑:“竟不想日后还要常相见。” 顾昭和缓缓道:“不仅是她,那采璇也要接了来,一并填了我身边的缺,依礼数,一等大丫鬟至少四个,方不失体面,只因我在大岳宫里落魄,吃穿用度,才都精简了。”她拉着冬青玉容手推心置腹道: “本来我也不兴那大排场的,你们都是一顶十的的好手,再没什么不周到的,再来人,我还嫌多。”她叹口气:“就怕陈国的哪位起兴,明面给我面上添彩,多给些人使唤,却是安插进一个个有二心的眼睛。” 冬青玉容如何不晓得她言下之意,忙嗔道: “您这便是说些见外话,奴婢们如何不知呢,还多这个心?” 顾昭和这才放心了。 谁知一会子,冬青又愁了面色,顾昭和忙推她: “瞧瞧,还说不曾多心,这会子又乱想了。” “奴婢哪是在想那些个不相干的。”冬青嗔怪了声,肃道: “奴婢是在想,适才那般大闹,又坏了那太子设的局,他心头必定不爽快,可还会信您的伏低做小?” 顾昭和反来问:“若是你,信还是不信。” 冬青摇头:“一次两次,奴婢还当是赶巧,可再三,便是奴婢这个蠢脑袋,也不肯信了。” 顾昭和轻轻笑:“是了,你不信,他更是不信的。” 冬青见着她再无话,替她焦心呢: “那您还这般清闲,也不忧着那太子若对您起防备,您不是又多个仇人?” “别慌,别慌。”顾昭和劝她,眼似清若水,仍恬淡宁静的: “这般他不信,可那般,他却能信。” 冬青禁不住她卖关子,却知道她心头有底了,便展颜笑道: “什么这般那般的,这才是神秘哩。” 陈斯年正在府里大发脾气,一会子将龙尾歙砚摔了,墨痕四溅,一会子又将孔雀蓝釉暗刻麒麟纹的香炉掀了,香灰漫天的扬。 周遭的人顶着墨沐着灰,个个灰头土脸,又迷眼流泪,却不敢多言,只能磕头道: “爷,息怒!” “爷,仔细您手,保重身子要紧。” “是,爷,您息怒!” 陈斯年气上头,哪听得进劝,手往香案上猛拍,愤声道: “我息怒?我有什么可恼怒的?不过是被她当傻子似的,戏耍一回又一回。”他气得胸膛起伏,脸皮紫胀: “我还当她是个好的,把委屈往肚里吞,善极了,贤极了的良善女子,谁料是个这般通算计的?” 话说着,正好瞥见门口站着个小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陈斯年气极了,断喝道: “哪来的蠢物东西?赶着往油锅里撞?作死的投胎?!” 那小厮惊得双腿直颤,在门口便跪下了: “奴才,奴才是传话的,那岳国公主一行,还过两条街便到府门口了,先打发个人报备,说是要与爷见上一见。” “好不要脸,她还敢来!”陈斯年愤道: “赶她,赶了她,她往门口边上一站,你们便棍棒打她,谁敢对她恭敬,往后便再不是这太子府里人,一并打折腿,撵出去!” 小厮知是气话,哪敢领了话自去,便在门跟前打战哆嗦,跪也跪不稳,手抠着门槛,颤颤道: “那,那来人,说是要紧事。” 第四十八章千江有水千江月 陈斯年冷声喝:“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又窜一回眼泪珠子,可怜相!” 幕僚清客见他平了许些气,这才敢劝: “听一听也不费气力,便真是装模作样,您当面拆个穿,料定她再不敢有下回。” 陈斯年沉凝,也是这个理儿。 便抬手,让左右四下皆起了:“请她去正堂见。” 小厮忙不迭的领命,扬声向外头道:“太子爷请公主于正堂见!” 陈斯年换了见客袍服,满翠龙缎,金衔玉版带,冠顶缀以簌簌珍珠,光转生辉,卓尔尊贵。 又因他心里藏怒,步伐极快,袍角如雪乱舞,更是不近人情,让人望而生畏。 彼时顾昭和已在堂里久坐,细扬茶烟都已尽散了,杯中沁凉沁凉的。 府里人甚是怠慢,一杯茶已是做尽了礼数,再无人敢换热茶续来。 顾昭和也不未觉屈辱,轻抚茶盏素瓷,依旧闲情清淡,陈斯年远远瞧见她这情形,只当她是示威,更是怒火中烧。 “公主。”他冷声道。 顾昭和恍若梦醒,轻旋了抹薄笑:“殿下来了。” 又赶紧离座,柔婉屈了屈身:“见过殿下。” 陈斯年胡乱回了礼,一同落座了,正打量她清闲芳姿下,到底是个什么弯弯肠道,便见着顾昭和奉来个木胎掐死珐琅嵌玉多宝盒。 陈斯年不接,淡道:“要请教公主何意?” 顾昭和抬腕,揭开盒中套匣:“是李太白的字稿,王羲之的真迹。” 又抽出小屉:“洮河绿石方砚,绿如兰,润如玉,传,是是老杜爱物。” …… 陈斯年见件件非凡品,更疑:“公主,何意?” 只见顾昭和面露赧然:“是谢过殿下前些日为昭和做的主,又是有相求事,虽说殿下砥砺德行,并不爱物,可却是昭和心意,请您破例。” “相求事?”陈斯年内里讥讽:“是为进京那番闹而来?” “正是。”顾昭和淡笑道,又语露钦佩: “殿下人中诸葛,料事如神的。” 陈斯年愈听,愈觉得此言是讥讽,不由得冷言冷语: “我算什么诸葛,不比公主天生神佛,吉星高照,虽说公主弱不通事,可气运却极好,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他只待她又作一番柔弱文章,却瞧见顾昭和深锁眉: “殿下何苦拿话酸我?以殿下之智,如何瞧不出这哪是气运,实是人为。” 陈斯年愣了,且听得她道: “昭和在驿站听得货郎竟不卖货,避着我们岳国人远远地,便晓得又有祸了,又听得侍卫尽添些莫须有之罪,更是大惊,想来是别国细作暗中作坏……”便将在城门口的一番胡言乱语拿出细说。 陈斯年哪想她猜得这般离奇,怔得不能言语。 许久,有一分信,却还是生疑得很: “既是这般大事,好歹告与我,尤其是奸细,更是家国大事,该早些说与我听,也好查他、抑他。” 顾昭和反倒愕然凝着他: “昭和如何有这般胆子?那人能劳动京中侍卫,必定是举足轻重的重臣,其眼线几何,昭和皆不知,万一殿下您身边……总之,昭和唯恐打草惊蛇,愈少人知道,愈是大好。” 又肃严道:“那些人人精似的,个个面上敦厚,背地弄鬼,殿下莫太宽柔待下,被钻空子了,不好。” 陈斯年听得她义正辞严,愈发糊涂了,是她有古怪?还是他多心了。 又想着一事:“驿站那两个女孩子,帮衬公主那两个,可查清了底细可清白?可得力?” 若是偏帮这顾昭和,或是贪慕钱财便坏此事的,断断留不得。 顾昭和感激的笑:“是殿下千挑万选择的姑娘,昭和再挑,也没得嫌她们不清白,不能干的。” 她抿了抿唇,羡道:“大陈当真卧虎藏龙,济济人才,先前昭和只当她们是最不起眼的丫头子,无想她们爱国尽忠的见识,半点不比须眉少。” 陈斯年奇道:“此话怎讲?” 顾昭和细细道:“先前昭和想了这么个法子,却苦于无人使,只能瞎猫逮耗子,逮着个是一个,可巧便撞上了这两个丫头,我将打算一一说了,她们尚犹豫,生怕此事伤了自个,又牵连家人,我只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天下家国事,说陈岳两国交好之重,她们是一知半解,可听得不利于大陈国祚,当时便满口的答应。” “幸亏她们答应了。”她赧然笑道: “我至今都蒙着她们,早让左右人备了绳索面袋子,若她们不应,便拘了她们在柴房受两日苦,就怕走漏风声,幸好,幸好。” 这话说得比往日俏皮,陈斯年也禁不住露了淡笑,稍时才回神,忙又正色: “既是此事终了,公主为何还有难为事求之?” 顾昭和疑看他:“如何算终了呢?奸细尚未查出,事情缘由更未有个明白,殿下便放心朝堂上有这般叵测居心的人?” 她愈说愈小声,面色愈来愈苍白,秋水无尘似清静的眼也迷茫生波澜:“您……” 陈斯年忙摆手,又故作了恼怒:“虽与公主不算旧识,可到底也是相伴了数日,斯年为人秉性,公主心头没得个数?” 见着顾昭和似惭愧了,又正色道: “我此话说了,只是因查奸除恶是分内事,如何需公主来央求,竟不想公主竟会多这个心。” 顾昭和咬唇:“是昭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断不该的。”随即戚戚道:“是昭和被作害再三,这才瞧谁都多个心眼。” 又再三赔罪。 陈斯年见她未疑他,内里长舒气,面上也舒展道:“好了,也是你的苦楚,本无心的,我若真与你计较,那才是小气量。” 第四十九章 万里无云万里天 两人相视而笑,一时这堂内融融生暖意,再无冰封雪飘的景象。 顾昭和一手执盏,一手拈了茶盖,要饮,却被陈斯年忙止了: “外头地白风又寒,公主过往一回,腹里本就积了冷,再饮冷透了的茶,如何好?” 说着便提气向外头恭肃垂手的下人呵斥: “都是皮赖惫懒的,天生的木石脑袋,本宫一时眼睛顾不着,便贪耍不招待,上下礼数都浑忘了。” 小厮丫鬟们忙并屈了两膝,叩首不已。 陈斯年又怒气冲冲地: “管事的何在?当不起这职,早早该辞去!” 顾昭和如何不知是刻意做戏与她看的,便笑着拦道: “却是昭和的不是,贪喝几口凉的,倒连累了他们受罚。” 又低声道:“也不知有没有别处的眼睛耳朵,昭和不敢让他们跟着伺候。” 陈斯年听她低声话,只当她是有意与他亲厚,又放了许些心,便缓声向外头道: “也是公主心善,替你们讨了情儿,本宫如今是瞧着公主的情面饶你们,可这疏懒懈怠之罪若再犯了,连着这回的一并重重罚。” 小子丫头们又忙着叩响头,先谢过太子爷开恩,又谢过公主求情。 顾昭和也柔道:“昭和也该谢过殿下,赐昭和这么些体面。” 识趣,陈斯年点了点头。 又见一干丫鬟赶赶地烧了热茶来,个个屏息敛气,依次而入,他便又道: “如今斟茶,更是不灵光,公主行路难,可有用膳饭的空闲?头次茶是为消乏解渴,再空腹饱茶水,可不就伤胃伤身了?” 丫鬟们又忙着跪,陈斯年便道:“告罪等一等,且先把……” 有个机敏的丫头接口道:“有玫瑰,桂花蒸出的几瓶子香露,兑水汤色艳亮,入口又香又滑,理气养颜,更是上佳,只是奴婢蠢笨,不晓得公主好恶,需得细细问了公主不厌玫瑰,桂花等物,方才敢奉上来。” 顾昭和凝了凝眼,这丫鬟,她倒不生。 于是忽地笑道:“好般伶俐个丫头,能说会道的,外头迎来送往的丫鬟已是如此,更不敢想殿下深宅内院的丫鬟,定是鸾翔凤集,个个托生得闺秀小姐似的。” 陈斯年见她试探他内院事,当她是心头有他,更放心了些,便笑道: “恐怕是让公主大失望了,都是些韫蠢者,便是有几个开头的伶俐,月月年年也被带成了榆木脑袋。” 又喜这丫头聪敏,会察人眼色,便故作随口地问: “唤什么?得了公主亲眼,也是你的时运好。” 丫鬟垂首笑道:“奴婢枝花,想来是祖上几辈子高香,今儿得了公主金口一句夸。” 顾昭和喜道:“冬青,那扇坠子银锞子,赏几个与她。” 枝花忙谢过了。 陈斯年却失笑:“人不算愚不可及,可这名儿委实太随口。” 枝花道:“殿下颖悟绝伦,竟一眼瞧出了,奴婢这名儿,正是这随口的缘故。” 陈斯年笑道:“还有缘故……若有些趣味,便说来与公主寻乐。” 枝花讨巧道:“贱名出处,是过耳既忘的轻贱,与爷,公主寻乐都是高了,奴婢只盼博贵人一笑,便已是赖了洪福。” “会说话。”顾昭和笑着颔首。 枝花这才道:“奴婢娘最好打马吊,上瘾成了痴,临着要生奴婢,昏睡间还想着要摸两把,她又痛,又犯瘾,想着:我这胎古怪,古怪,旁的媳妇都梦着什么星什么月,我怎的尽梦着摸牌?想来这个小子或丫头也没得文曲,班姑的命,非得是个牌精托生的,大起大落的赌徒罢了,只是万贯,空汤实不像人名儿,不如生男就叫索子,生女就叫枝花,说来也奇,奴婢娘自得了奴婢,每每赢得满堂红,倒比老实务农还多挣,娘更欢喜,在家干脆只唤奴婢‘牌儿’了。” 这枝花讲得声色俱全,逗得陈斯年顾昭和两人一时都忘了机关筹算,相视捧腹道: “太随意,果真太随意,头一次听说人是牌精化的。” 枝花又作紧张兮兮的样儿: “爷啊,公主啊,好歹疼疼奴婢,小声些儿,莫被人听着了。” 顾昭和也惊奇:“听着了又如何?” 枝花抿唇巧笑:“奴婢说正经的,旁人只当趣话听去,指不定背里怎的取笑,若是教孙行者听了,定想:俺老孙走南闯北,如意金箍棒闹过天宫,斗过妖魔,却独独未听过牌妖牌精,定是个格外异样的精怪,也不听奴婢分说,举棒就打,奴婢才是真真没地儿哭去。” 顾昭和陈斯年都笑了:“原来这是正经话。” 陈斯年笑过便道:“你这人,在外头粗使是浪费了,往后书房伺候笔墨倒不错,只是你这名儿……” 枝花喜得磕头,听着又忙道:“请爷赐个好名,也赏奴婢一回雅。” 陈斯年更是开怀:“倒是会上脸。”他有意减顾昭和的提防,便向着她道:“公主意如何?” 顾昭和轻笑:“殿下询昭和之意,是厚待,可论理昭和是外人,终是不好指手画脚这家务事。” “无妨,无妨。”陈斯年笑道:“就当是提前历练了。” 顾昭和低首,瞧着羞了:“却之不恭了。” 便细细思忖了来:“芳辰,如何?” 枝花呼吸一滞,心头鼓敲雷打似的慌乱,这,这公主…… 忙忙抬首觑了眼,见着那岳国公主只顾着与太子论道,这才微微放心。 又听得顾昭和道:“草头芳,这丫头着实有趣,便想着一句芳辰追逸趣,这两字也有良辰,韶光的意思在,也吉祥。” 枝花这才收了冷汗,暗笑自个多心,那些个旧闻秘事,多少人都探不出底细,一个背井离乡的异国公主,哪有晓得这些的能耐。 于是便感激淋涕地道:“芳辰谢过太子爷,公主赐名。” 陈斯年笑着颔首:“下去罢。” 他估摸着时辰:“公主若不嫌,摆了粗茶淡饭,也吃两口。” 顾昭和笑道:“实不敢再叨扰,只是还有一事,去前,承望殿下告之一二。” 第五十章 无风渡亦难 陈斯年缓缓道:“公主毋需拐弯抹角,我当知无不言。” 顾昭和点了点头:“前些日头,唆使那秋空霁海账房,要坏我清白名声的主使,殿下可有一二头绪了?” 陈斯年何曾想过她今日来刨根寻底,又因那主使是他,更是难言,一时苦思再三,却无话。 顾昭和心头明白,故曲眉愁蹙道: “定是日理万机的缘故,疏忽微末细小事,也是有的。” 陈斯年听她虽依旧顾全他颜面,可话语中难免有神伤自轻,冷淡疏离之意,便知晓是要与她个交待了。 于是便道:“却是下了此功夫,只是此事说来惭愧,倒成了难言之隐,壹郁之怀。” 顾昭和眼中漾清漪,似清风复动: “此事是殿下之所为?” 陈斯年心中一跳,探口而出: “不是!” 又察觉自个言语慌张,忙佯怒道: “公主何故辱我?” 顾昭和似思而不解,惑道: “原是说您既不是那造恶的主谋指使,更不是掐算打卦,未卜便先知的仙道,任凭幕后人怎么闹,与您也是不相干的,实是劝慰话,如何又成了轻辱之言?” 陈斯年内里长舒气,面上遂镇定道: “先前公主疑我那番话,我已多生了心肠,如今拎着只言片语,便多心瞎想。” 顾昭和将飒寒往眼底里藏了又藏,面上只信以为真,笑道: “原是殿下取笑我先前刻薄的玩话,我倒成了个愣头傻子,当真了。” 两人都取笑了一回,皆是面上和善,内有祸心,陈斯年也有了说法,便道: “实话也是怕公主怪罪,原是我府里头一个姬妾,仗着送她进来的人有几分体面,又是老人,竟不知地厚天高,惦记上了正室妃位,如今机关落空,心里头便有了恼恨。” 顾昭和冷笑:“只怕不单是妒恨,定是嫌我是异族外道,主子娘娘是不配做的,不然,静姝妹妹在我前头,又有一份替殿下生儿育女的功劳,也是尊贵,功劳无二的,她怎的不乌眼鸡似的盯得紧?!” 陈斯年听她犯了恼怒,不比往日的仪妒娴雅,更当她是醋意,是心里有他,便只管信口胡说: “谁说无此宗呢?陈关遇刺,公主可还记得?那遭险便是冲对静姝去的,只拿钱驱了红门的人,便以为是置身事外了。” 何曾想过红门人是顾昭和自个遣去的。 “糊涂!” 顾昭和只管勃然大怒。 她作怒,倒不是胡搅蛮缠,大吆小喝,只略旋高了嗓子,又挟了冻累风雪意,她眼寒浸浸的: “便是她有十分体面,比顽石松柏还多些岁数经历,殿下正妃侧妃,也是自有陛下,娘娘定夺,连她旁敲侧击也是偭规越矩,更不提想些歪门邪道,算计人,害人!简直没法没天,横行无忌!” 陈斯年何曾想到她会动真怒,便劝道: “公主不用气坏身子,横竖我替您出了这口恶气。” 顾昭和纵然怒色未褪,却也微微敛气,沉声道: “殿下倒不明白我心了,昭和是自寻的气受。”她凝了凝陈斯年,复才长叹道: “我虽气那姬妾作践我,到底还有一分知书,明事理,她有罪,上有祖宗家法依例惩处,下又有殿下定夺论断,与我这未过门的媳妇子有什么干系?可听着那姬妾还有这么一桩罪,我只恐这祸害闹得殿下家宅不宁不说,又替殿下惹些管教不力,放纵随意的指点,更心疼静姝妹妹险失子,险失了殿下骨肉血脉,我心头不想多管,可不管,良心又不安。” 陈斯年倒晓得她是要借刀杀人,只是这番贤惠话,当真是有大思量,他再无话堵她。 只好应承道:“定是要与您个好交代,也要教上上下下瞧清了,畏惧了,引以为戒。” 顾昭和这才淡笑: “天色渐晚,昭和要赶着行路,容我先辞了去。” 陈斯年虚留了一把,亲送到门口,这才吩咐小厮丫鬟们引着出府。 此时黄昏疏雨,愈发寒肃了,冬青待上车,便解下顾昭和风毛大氅,只拿它作被衾,往顾昭和身上细细掩着,方才有了融融意。 这身子一暖,本就欲睡,加之又强闹了大半日,更是昏昏,顾昭和欲倒,却又瞥见冬青蹙眉,便强打精神,笑道: “你这丫头子,哪来这么多的困顿?先前才解了你惑,又来了,好歹也让我歇歇。” 冬青知她是玩笑,便笑道: “原本也不该置喙主子话,还不是仗着您疼惜眷顾奴婢,这才敢快口直言。” 顾昭和与玉容相视笑:“狡猾,狡猾,夸得人下不了台,只能安心听她一话。” 冬青也一笑,随即叹道: “瞧着那太子打了脸,奴婢最最的欢欣,可转念一想,如今那太子应承了要交代,必定要拿个最不入他眼,最不得宠的姬妾作筏子,只管把这一桩桩活死罪尽往她头上栽赃,奴婢只可怜那妾室,无辜绝命,真真比窦娥还冤。” 顾昭和轻笑道:“我又怎会未加思量?若成了滥杀无辜的帮凶,我头个先不甘愿。”她携了冬青手: “你只管放一百个心,自有人出气力绞脑汁的要保住她。” 冬青却奇了:“您又不知是哪个姬妾要受害,如何言之凿凿,说定了有人愿保她?” 又道:“赶这上头来说情,可不是明着要与太子作对?” 顾昭和只管笑道:“我原也不敢冒这个险,却是见着一人,方妥了心,你道这是难,有人却道是机遇呢。” 冬青疑惑道:“您又见着了什么人,那太子府里除了太子,生人不外乎是些小子丫头……是那枝花,如今得了公主赐名,改了作芳辰的?” 顾昭和含笑点头。 第五十一章 闾阎半飘荡 切切私语了两番,到了一处万树梅花环绕之地,梅落繁枝千万片,瞧之亭亭艳,闻之裛裛香。 顾昭和淡道:“地是素雅地,到底也是七进宅子,也不算狭隘窄小。” 玉容瞧她神色淡极,便轻道: “莫说是寻常宅子,便是堪比宫中富贵,于您也是委屈,终究是太子别院,另置的田宅,您是下了定的太子妃,现今儿竟闹成养在外头,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似的,太出格,也不成个样子体统。” 冬青冷笑道:“他们还话堵咱们,说什么尚未迎娶,没有一处起居的道理,太子府的院落各是各的,角门一落,谁还能打着碰面?便是府里不成,也该收拾个清静的宫院,哪国哪邦不是这个规矩?” 顾昭和正要开口,听得枝摇窸声,忙压声道: “慎言,防着隔墙的耳朵。” 便有妇人扬声巧笑,踏着梅泥香尘来: “正要打发人接去,公主先来了。” 玉容打了帘子,是有些年纪的妇人,被小厮丫鬟团团簇,只作那众星攒月之态,好威风。 顾昭和一行人都道怪:这缭墙重院地的女子,除了双髻丫鬟,便该是管家娘子,并积年老嬷嬷了,这妇人又是个什么体面? 是丫鬟?也没得那水嫩青葱似的年纪,是嬷嬷,管家的? 哪里的嬷嬷这般不尊重,不像个下人,却也不似个正经主子,插金带银嫌不够,酡霞似的茶花,蝇苞似的腊梅……也不管合不合事宜,一股脑儿往头上戴,移步抬袖,又有浓脂重粉味,只怕是把那上百成千的胭脂水粉都混了,才有这令人起腻犯晕的气味。 该是那春帷花入楼里,领着满楼招红袖的妈妈罢。 妇人笑声连连,上前就要牵顾昭和衣,自被侍卫横眉冷眼地拦了,她忙掩嘴,笑道: “失礼,失礼!瞧着公主腰楚楚,身量又细,更兼容貌难得,玉琢香培似的,我一恍惚,只觉见着个婵娟仙姑,唯恐您衣旋带绕,便离了我们这些个肉泥俗胎,自往那瑶池仙境地去了。” 原这是一宗伸手不打笑脸人。 顾昭和也噙了笑,两颊似桃花含露,玉人似的和善: “不知怎么个称呼?” 妇人笑语道:“直唤我如香就是,若这名儿不得心,您改名换姓也大可,哪怕是嬷嬷,蠢妇,腌渍老婆子……我无不依,我不应,只讨您个欢欣,说来,连殿下我都未曾这般依顺过,只因见着公主,这心里头便喜欢得紧。” 顾昭和轻颦淡笑: “如香夫人。” 如香眉开眼笑,忙“诶”了两声是应了,又听得顾昭和缓道: “如香夫人,免礼。” 如香愣了两愣,忙如梦初醒似的拍脑袋: “我这糊涂病又犯了,光顾着拉扯着您说话,早该从这风口将您迎进去,连见面礼数都一并浑忘了。” 顾昭和冷眼瞧着她双膝枝地,这才略略讶异道: “夫人欢喜本宫,本宫见着夫人率真直来去,如何又不是一样的想法?料想夫人会大礼,便在夫人磕头作揖前,将繁文缛节先免了去。” 她顿了一顿:“本宫如何会不知道,夫人在陈国,应是等一的脸面,人情世故,最最通晓,便是一时忘了,自也非您本意,原不是客套话,谁料你还是这般周全礼数,快快请起罢。” 第五十二章 城堞多倾坠 如香面不改色,依言起了,照旧言笑晏晏: “只恐公主见怪,竟疏忽了公主大好性子,自是表里如一的柔肠慈心,我这番虚客套,该对着那些两面三刀的东西去,向着公主,着实成了埋汰,该死,该死!” 又巧笑道:“好公主,莫因方才那点磕碜话与如香生间隙,我开坛上好佳酿,斟酒伺候着好赔不是,更为您接风洗尘。” 顾昭和也笑吟吟: “原没有因此生分,赔罪着实不敢受,可若是庆这千里相会的缘分,便可痛饮三杯了。” 如香大笑:“爽快,爽快!” 话罢便命丫鬟婆子打酒摆膳,向顾昭和道: “我也捡道拿手好菜来,只把那山药煮得稀烂,用腐皮包了,入油煎之,加秋油、酒、糖、瓜、姜……既入味,颜色又讨喜,下酒正好,您瞧着如何?” “是素烧鹅。”顾昭和轻笑:“甚好。” 酒过三巡,如香东歪西斜,拿手撑着脸,眯眼笑道: “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好!”顾昭和也欲睡要倒,闻之便定住眼珠子,强作未醉之态: “虽是醉话,难得有风流洒脱之意,倒不枉费你猛灌的几盅子。” 如香又投了箸,振臂高呼: “金樽,清酒,金樽清酒斗十千!” “更好!”顾昭和也拂袖举盏:“更好!” 如香这才想这顾昭和方才那话,傻笑着辩道: “我这……我这是实心话,如何,如何又成了饱灌黄汤了,是你吃……吃醉了不认,反赖我!” 顾昭和也憨笑了好阵子,懒懒推她: “瞧,瞧!口齿也不伶俐了,还扯幌子要欺瞒我……” 她说笑了两句,又忽忘了要说什么,怔怔地要回想,又困倦,渐渐闭眼,前仰后合的。 只把头猛垂了,方惊醒,高声道:“我未睡,是你赖我。” 如香瞧见她这样子,又强灌她好几口,便道: “我吃多了酒,便是天雷豹子胆,要放肆胡问,胡说!” 顾昭和楞直着眼,嘟囔道:“你说,你问,我若欢喜,赏你好酒好菜的吃喝,我若不爽快,也拍几坛子封泥,让你立刻醉死过去。” 如香见她胡话了,忙拽了她不让再饮,就怕酒虫糊涂了脑,连东西南北也问不出了。 “那我便问你一问。”如香道:“你这般良善?不妒忌,也不委屈?” “让我躺着罢!”顾昭和直挺挺地要躺,自被如香拖住了,她犹困,酒气上头,粉面含怒: “糊涂虫!我与太子从未面见,哪来的痴心?自然是当个贤妻就好,如今见着殿下龙章凤姿,俊俏儿郎,我当犯春心,可他那般人,本该三千妻妾,这又是我早晓得的,我更不用拈酸吃醋,这三千那三千的,没得教我酸死,又不讨好。” 果真是醉了,如香心道,这话若搁在平日,光是想一想,也能羞死她,哪能像这会子,敞开天窗说亮话。 于是又趁机试探道:“那林家小姐,您是见过的,容貌身段风流,又有个好出身,如今先有了身子,指不定以后还要怎的生事,往后有的是是非!” “挑拨离间,你原是挑拨离间来的!”顾昭和昏昏沉沉地乱道: “正因见过,我才免了怕呢,先前我也忧心忡忡,只恐是那起子倚姣作媚的哈巴小人,成日的不安分,谁想是西施之貌,文君之才,难得的是待人极好,向着殿下的心意也真,我见着,爱都爱不及,哪又忙得上计较?” 如香听着,倒有些不信了,只凝神细辨她神色真假,顾昭和却先咕哝了话出来: “那是客套话,场面话,可不是我心里想的,念的。” 如香忙提了精神,糊弄她道:“憋在心里也闷慌,索性说出来,只当自个梦话。” “怕人听着了。”顾昭和怔怔摇首。 “断无人晓得!” 如香斩钉截铁地道。 顾昭和信以为真,开口:“我是真不计较,不仅不计较,还有几分欢喜在里头,这欢喜,又不是盼着子嗣兴旺的欢喜,不是贤良的,不是公道的,只是我私心。” 如香忙忙追问:“什么私心?我想不透,更不懂。” “莫说你不懂,我这稀罕古怪的想法,便是我也弄不通透。”顾昭和压低声,小心翼翼地觑了四周: “其实,我怕呢,这延续香火与我,可是一桩苦宗。” 如香只当是逮着她了:“你是岳国人,太子是陈国的太子,你自是揣着不情愿的。” 顾昭和眼波一横:“你,简直是荒唐无稽,瞎乱想,我单是怕苦,怕痛呢。” 如香愕然地盯着她。 顾昭和只管絮絮道:“我也是见过妇人生子的,宫中妃嫔,最最讲究仪貌,可到了生子当口,再顾不得旁的,撕裂了嗓子肺的喊叫,不敢想,该多痛,又曾偷听过,那痛还不是一会子的,是一阵子比一阵子更烈,快的,也要一日,缓的,便是两三日方休,我如何熬得过,只怕先死了。” 她又抱怨道:“又有老话儿都讲,儿奔生,娘奔死,农妇身子可比我壮健百十倍,因此丢命的也有千千万万了,我还未活够,自然不愿经历这生死关。”她话锋一转:“可如今好了,林姑娘既有了身子,一概饮食起居,便也先有了个经历,轮到我头上时,有她陪着,我也不至于手忙脚乱,自乱阵脚,又想着她既然顺当,与我倒是不难了。” 第五十三章 瑟瑟秋风悲 话罢一头栽倒。 如香手扶了她,嘴里高乱叫: “蹄子,蹄子!奶奶们吃酒,也赏了你们几个酒钱打发,如今真都高乐去了?瞎猫子吃离了眼,连个服侍的鬼影子都寻不到,仔细皮诶!” 外头伺候的丫鬟忙忙端了茶来,却被如香连盘带杯的掀翻: “好蠢的东西,错将酒拿成茶。” 贴身丫鬟忙拾地上的碎瓷片,用手帕子细细裹了,心疼道: “是青釉仰莲纹的杯子,素来是进上的,如今摔了这个,其些个再不能成套了。”瞧着她东倒西歪,忙上前去扶住: “真真是烂醉如泥了,早晓得就不该用这好物,捡些大粗碗来任您打摔,也不算糟蹋了……嗳!您看着些脚下,还有碎瓷片,仔细划拉了大口子,走路钻心疼呢!” “我……我脚下没多生眼睛,如何瞧得见?定……定是你们惫懒,不顾我!”如香叫嚷道。 “担不得,这话担不得。” 丫鬟们皆笑道,一些搀住她,另一些忙伺候顾昭和去: “公主,您可得醒着,等酒气发散了,再往热被窝里躺去。” 正好冬青玉容也进了来,见着顾昭和脚软手软,酡颜晕酒,赶忙扶了: “只是替您收拾箱笼细软,焚香扫洒去,一时的不见,怎么就成了这样子?眼睛被浆糊糊了似的,睁也睁不开,您啊,像什么话!” 向着如香自然也不免怪: “您看着些,劝着些,也不算累着,谁想您老不仅不劝,反倒灌上几大海,您可是真替公主想着。” 谁想如香头顶个大粗碟,以箸敲之,又扭腰甩腿,踢倒了好几张梨木椅子,周围人忙拉扯她:“使不得,使不得!” 倒是不乱舞了,却又拦抱了梁柱,眯着眼笑道: “好姑娘,且再让我喝一盅子罢。” 冬青见着,不免忍气叹道: “又是个醉鬼糊涂,真要与她计较去,天明都不算完。”话罢与玉容扶了顾昭和,往房里去了。 待那顾昭和主仆几人没影了,那如香贴身丫鬟便赶起人来: “都出去,奶奶这儿,有我守着便好。” 丫鬟们有打水替如香擦脸的,有湃茶的,各有各的忙活,听着此话,不免生了抱怨: “姐姐委实逞强霸道过了,如今奶奶吃醉了酒,哪记得我们这番苦累,权作了姐姐的功劳。” 那贴身丫鬟也不让人: “奶奶不喜人多服侍,素日醒着,也是打发你们去时多,倒未曾见过你们犟嘴,如今见着无人替我仗腰子,便与我来闹,却也不想想,我真私留了你们,指不定奶奶先嫌了我,又拿你们撒气。”她顿了一顿:“你们话最多,真挨了骂,背后怪奶奶的不说,又要说是我唆使的。” 见着都面露犹豫了,她便柳眉倒竖,叉腰冷笑: “我算是晓得了,你们都是一门心思的邀宠,是不念情面情分的,往日我得了一星半点儿的好,可少过你们一份子?不都与你们分分了干净?”她瞪得众人都垂了头,更是冷笑连连: “你们便留在这儿,好生伺候,她若呕吐了,打理干净是小,需得仔细盯着,要有端茶送水的眼色,切莫使她呛着,况且她醉酒的人,最贪凉,只怕夜里翻身掀了被子,更是时时刻刻都要紧……我这是争的什么闲气受,自去那暖炕上一躺岂不是便宜?只是你们好歹要脸子,白日她问起来,一应都担着,若再与我有牵连干系,那才是卑鄙小人,该死千万次的。” 话罢拂袖便要走。 众人这才慌了,忙拦了她,争着赔笑道: “姐姐生气,骂我们,或打我们几下都好,只是切莫撒手不管了,我们粗手笨脚的,到底不及姐姐仔细,只怕惹了奶奶气,又折腾了奶奶。” 那丫鬟哪依饶,嘴里骂道:“我是不敢受你们抬爱了,这回你们说我逞强霸道,下回又骂我是那横行霸道的螃蟹如何好,非要你们与我分担分担!” 丫鬟们又愧又想笑,只得强忍了,替她捶腰捶腿,斟茶倒水的陪不是: “原是我们年轻的不知地厚天高,姐姐大人大量,犯不着与我们这些没眼色的计较。” 那贴身丫鬟被拉着劝解了几回,方渐渐消气了: “再有下回,你们便是跪下告错,我也是不搭理的。” “哪还敢有下回。”丫头们忙笑道,又殷勤地收拾一屋子乱象: “我们拾掇好这些乌七八糟的就去,虽是歇息,却也只浅浅眯一眯,姐姐若有什么使唤,捎个话便即来。” 那丫鬟笑道:“哪用你们悬心吊胆的,好生睡去,只是明日早些来,也好替了我去眠一会子。” 众人这才离了,那丫鬟便附耳道:“奶奶……” 如香猛地睁眼,眼里雪亮,哪有半分醉酒倦色: “人都走了?公主也安歇了?” 丫鬟点了点头,悄声道:“只是公主安歇未安歇,奴婢倒是不知道,尚未晓得她底细,唯恐冒进了。” 如香点点头:“慎重最好。” 那贴身丫鬟便细问道:“如何,可试探出什么要紧?” 如香摇摇头:“全然是胡话一大通,寻不到半分错处。” 丫鬟见她眉深锁,不免惑道: “那奶奶还有什么提着心不放的?都说酒后吐真言,最能看清人的,料想她个未出阁的公主,便是有装醉的心,也没有装醉的本事。” 如香轻道:“酒是我亲自灌下去的,是水是酒,我分得清,那么几大海,非得是海量,方能不着这道,想来是真醉。” “奴婢不明白了,您该是高枕无忧的。”丫鬟愈发迷惑。 如香叹道:“理是如此,可心里总是不安生,我素来不是个爱多想的,定是有些蹊跷未能得察。”她想了一想:“替我净身更衣,再拿了我腰牌来,我进宫去,禀一禀陛下娘娘才好。” 丫鬟忙劝道:“您便是真拿住了那公主错处,除非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也该赶明儿再去,您这般火烧火燎的,却又没得个实打实的证在,只怕又惹了皇后不快,正好作筏子。” 第五十四章 苍茫生海色 如香淡道:“明日陛下娘娘有意要召公主见过,非得今日去报信,他们明儿才可防备察度,至于娘娘,横竖也未待见过我,我是职责之内,她生她的闲气,总是与我无干的。” 丫鬟无法子,只得烧水来替她擦脸又净身,厚重的脂粉沾了水,又滑又腻,稀泥面糊似的紧贴面,哪是那细绸子娟帕子绞得干净的,非得用丝瓜瓢刮下几层,再用手细细搓,方干净了。 底下竟是一张极清丽的面,纵然经了冬寒霜雪,眼角眉梢有细微衰老意,终究还是秀美多些,兼又风姿高雅,竟不是世俗脂粉,又披月白罗衣,更有清风凝露之盈盈,翠兰幽香之袅袅。 丫鬟低首道:“奴婢唤车夫套车子去。” 如香轻道:“你倒是有些糊涂了,我出这趟门,必定要悄悄地,又备车马又遣车夫的,这番大惊动,还能瞒了谁?我自牵了马去。” 丫鬟忙将帕子撂了: “奴婢与您一道。” 如香摇了摇头:“不成,我房里统共你一个贴身可信的人,你不在这儿替我多盯着,这头又顾不全了。”见着丫鬟面露忧色,如香携了她手,轻笑: “京城严防戒备,小偷小窃都少有,能有什么大安危,我又有皇上御赐腰牌,旁人避之不及的,便是没眼色的硬要盯上我,终究我不是那起子弱质女流,自有功夫傍身,你也该放一放心。” 丫鬟心道:我哪是忧心那些小虫小蚁,分明是畏惧那些位高尊荣,金尊玉贵者刁难你。 可瞧着如香眼神清明,分明是知道的,又想自个微贱至此,真要有个三四,到底不能帮上什么,还不如留守在此,呼援引兵都好。 于是只得罢了,福身道: “奴婢包几个小馄饨去,龙眼大小,只等您回来用鸡汤下了,好歹解一解饥。” 如香笑着颔首: “只是莫多了,捡个三四个就很好,不然夜里积食,反倒伤身。” 是夜,浮光卷霭,明月流光,是清冷夜色,如香纵马驰骋,骏马流电似的,踏破流雪澄明。 有巡夜的拦她:“妇人家家,不安居于室,这黑灯瞎火的来闹腾,不足一刻便宵禁了,仔细犯了夜,拶你一顿好拶子。” 马儿是千里良驹,原是性野不受缚的,这般被猛地拦撞,当下四蹄扬天,长长嘶,就要将巡夜人碾死在马蹄下,幸好如香及时勒它,勒得手心发红,方止了住。 巡夜人惊出一身凉寒,勃然大怒,就要掀如香下马: “好个泼妇,非得是要闹出人命,才要罢休?” 如香未及分辨,头上帷帽先掉地了,竟比月色还要清妍几分,巡夜人见着,色胆丛生,觍着脸就要摸手: “小媳妇子瞧着倒乖巧,行事怎么这般轻浮了?想来这深夜出门,也是存了故意的心。” 如香不曾下马,只破空甩了一鞭子,将巡夜人驱远了些。 “放肆!”她横眉冷对,高举那明黄穗子的腰牌: “你上承天恩,竟承出仗势欺人,欺凌妇女的该万死的毛病,都说胸中藏锦绣,你却是猪肚肥肠,满心肝臭不可闻的泔水潲水,待我议完事,必定要你的好看!” 巡夜人定睛看过,唬得六神无主,忙扑倒在地: “大人……” 如香冷道:“你也不必与我好言解释,方才你的嚣张跋扈,我都是亲眼见过了。” 巡夜人不住磕头,惊惧泣道: “原是天冷地冻,小的们值夜辛苦,多灌了几口黄汤驱寒解乏,这才热上头,道了些不干不净的荤话,原不是天生的坏坯子……大人,贵人,姑奶奶,这回便手下留情,饶恕了这回。” 如香冷眼瞧了阵子,方缓缓道: “我也不知你素日是个什么行径,只当你真一时发昏,魔怔了,可再有下次,你就算把头磕破,我也没得再宽饶你的理儿。” 话罢便扬鞭疾驰而去。 巡夜人劫后余生,不住地颤颤哆嗦,他身后随着的小徒儿忙扶他: “师父,人走了。” 可他哪听,仍跪地叩首不止。 小徒儿几个不免生疑窦:“师父,既宽饶了您这次,往后多个谨慎就是了,怎的似见了阎王夜叉,被勾了魂似的不回神?” 又道:“便是得脸的女官,也不是她一句话,就能断您生死的。” 巡夜人忙啐道:“你们年轻不晓事,晓得什么?我这贱命,还顶不了她汗毛尖尖,她本是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只是低调了这些年,竟被你们这些个小年轻尽忘了。” 小徒儿们忙缠他:“师父为何如此说?” 巡夜人拍胸擦汗:“若不是她执意不肯,莫说是贵妃皇贵妃,便是皇后她也当的。” 四下无人,小徒儿也放开胆子,拉他细问: “吓!皇后,皇后娘娘多尊贵,普天下女子,谁不愿尊荣至此,只是到底也没得那本事,那好命!” …… 如香一路无阻,在角门边便下马,忙有侍卫奉承接迎: 第五十五章 剑芒开宝匣 “何不乘轿辇来,仔细招了风?” 又替她牵马拿鞭:“您又何须下马来?也少些折腾。” 如香和缓笑道:“陛下厚爱,那是陛下恩宽,我这做臣下更该恭谨不妄为,方是为人臣之道。” 侍卫立马笑道: “也是夫人看得才宽广,终不是我们这些小家子气,多谢夫人教诲。” 如香失笑道:“您这大人倒会说顽话,我是自言自语,又哪来的能耐教导您。”又奉上银钱一袋: “几个钱,若不嫌,与底下兄弟们买酒吃去,权作您与我开门点灯的谢礼。” 侍卫哪敢接,推辞再三: “哪里就言得上‘谢’字的,是职责分内,夫人折煞我等也。” 如香推回去:“倒还有一事相求,请大人替我传个信儿,只说如香求见皇后娘娘。” 侍卫听得,有些犹豫了: “不是陛下?夫人若有急事,向陛下请去岂不更便宜?” 如香语气柔清,却甚是坚定: “如香与陛下是君臣之别,男女之分,深夜贸然相议,难免又多生些口舌是非,彼此干净,最好。” 侍卫听着,仍踌躇犹豫,这如香夫人固然得圣心,可终究不是天子之妻,后宫之主。 皇后娘娘才是顶头上的正经主子,他明知晓这两人素不睦,还要赶去通传,岂不得罪?可若是不依…… 这夫人也不是他能冷着晾着的,侍卫一时急了汗:“夫人……” 如香笑道:“大人定是怪罪我,这心里头啊,指不定怎的排揎我让您左右为难,可您哪知晓,我如何是刻薄为难您,却是为您讨大封赏,大前程。” “夫人这话……”侍卫愈发惊疑不定,可瞧着如香神淡清定,忙作揖道: “请夫人指点。” 这侍卫接了如香腰牌,一路上侍卫宫女,并内臣宦者,无人敢拦他,却是径直到了景仁宫门口,方停下了。 他不通传进去,自在外头徘徊打转,不过片刻,自有内侍喝到: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逮你见娘娘去!” “公公错怪。”侍卫笑着作揖道:“实是奉命前来,求见娘娘的。” “奉命?哪宫的主子这般不懂事,大晚上驱你来叨扰娘娘?”內侍尖声细气地道: “主子不懂事,你这底下人更不懂事,既领命了,快去快回方是道理,这般磨蹭,想来是要躲懒,你要躲懒,寻个偏僻处自歇歇也就罢了,如何在景仁宫前,平白生出些是非嫌疑?!” 侍卫笑道:“公公有所不知,在下并非诸位娘娘宫里人,却是东南小角门子看守的侍卫,今儿受那如香夫人所托,捎个求见的口信,这才夜里赶来冒犯。” 內侍听后,不免冷笑: “你这守门的风吹雨淋惯了,倒也练出了响雷大的胆量,这般烫手山芋似的差事也敢揽,想来是你嫌命长了,只是你敢接,杂家却不敢应,少不了你白跑一趟,只说娘娘早安歇了。” 说罢拂袖便要走。 侍卫忙拦了他,抓了一把碎银子塞去: “公公,我虽不得志,可照样是这宫里人,又岂会不知好歹,背离娘娘,反尊了那没名没分的外头人为主子?我是满心地要搪塞她,谁料她眼尖利得很,早将我看穿了,只说,若娘娘安寝不得见,她再求见陛下去。” 眼见着内侍驻了足,侍卫便趁热打铁地道: “公公,您道我慌不慌?那可是个妖精狐狸似的人物,若真让她见着陛下,岂不是更让娘娘添堵受气,我如何愿应她,不过是权宜计罢……“ 他顿了一顿:“您瞧,方才我那番磨蹭徘徊,却不是偷闲来着,实是想让她吹风受冻,哪怕晾她一时半刻,也是替娘娘解气,在下不才,也只能捣弄这细小明堂。” 內侍深看他一眼:“想不到,你倒是有忠心,只是你这忠心,实是错想,错用,想我们娘娘最是仁慈宽厚,又与如香夫人有姐妹旧谊,你折辱夫人,到底也折辱了娘娘脸面,若夫人起个抱怨,娘娘为大家平和,指不定会罚你一罚。” 侍卫笑道:“如何是折辱呢?我不过是大雪天滑,脚程略慢了些,在冰上好些个踉跄,才顺当递了话,便是不给赏,也万不该作罚的,至于娘娘,听得消息,也是立刻召她见过,这番情重恩深,她该感激才是。” 內侍笑道:“机灵,机灵,杂家只照实话回了娘娘,你若是个有福气的,金银赏赐倒是不难。” 侍卫喜笑颜开道:“那便是我积了福,公公愿以实话回禀,与我已是大提携,我若有来日,定好生相报。” “你且记着你今日应承这话。” 內侍眯眼笑去了,果真一五一十禀了皇后。 陈国皇后,也是世家大族的出身,虽不及如香仙姿佚貌,到底是德才兼备,又有金玉满堂之贵重,母仪天下之气魄。 第五十六章 北望烟云不尽头 陈皇后抚了抚明黄色寝衣,眼只凝着寿镜上“仙山并照,智水齐名”的字样: “倒是有几分机灵灵慧,守门那下等功夫,于他倒是埋没了。” 内侍笑道:“巧了,奴才哪辈子的福气,可巧就与娘娘想到一处去。” 他又低声道:“您让我多个留意,可宫里头但凡有些机巧些的人儿,被争着抢着要了个七八,其些个有能耐的,不是被打压得难出头,便是家道太艰,舍不出银子打点,多做些苦累不见人的差事,倒是难觅人才了,如今这侍卫……” 陈皇后沉沉思,接话道: “这侍卫虽不定是耿耿忠心,可他这番示好,想来也是愿争前程的,若本宫与他有提携赏识之恩,要得了他忠心,不难。” 内侍巧笑道:“娘娘睿智。” 陈皇后摆摆手:“本宫现在倒少了筹谋深算的心思,赏他些银锭子先让他回了,只记下姓名官职一事,便日后召见的。” 自有人领命去了,陈皇后眼里凝雪结冰,低声喃喃: “见了是气,可不见更是气,如香,如香,既生了我,何须再生个你,如香……碍眼得很。” 早晚要除了你,方快哉。 她内里生恨,面上恼意寒意却渐消渐逝,风过无痕,只余沉稳: “既如此,召她进来。” 内侍正要去,且听得皇后指尖在紫檀镶云石香几上轻轻一叩,便听得皇后身边人平柳轻斥道: “你如今也糊涂了,娘娘钗环尽褪,如何见得人?虽是要召她,到底是要体面了,方才能见她一见。” 内侍转念顿悟,自然是为了再晾那如香夫人一会子。 况且皇后恨不得事事压她一头,哪会素面朝天的让她瞧去。 于是忙道:“奴才糊涂。” 陈皇后以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鸾鸟牡丹簪压鬓,间贯垂露似白珠,叶光似翡翠以缀,又着莲青色宫装,以金丝银线拧得细细的的穿织而成,行走间似烟霞轻漾,重重华彩。 虽不是品服大妆,可比家常日里多了皓皓熠熠。 陈皇后凝着镜中那人,只觉尊荣让人不敢逼视,是天家气派,方满意笑了: “这才是大好。” 内侍这才敢去,又想皇后有心折辱如香夫人,便弃了细木为骨架上用绢纱玻璃制的挡风防雪的宫灯,只捡了几盏纸糊的美人灯,瞧着甚是华美,只是易被风扑。 陈皇后轻笑点头:“去罢。” 如香一见,如何会不晓其深意,非但没戳破那层纱纸,自往那凝冰滑如苔的小路上猛打个踉跄,这番碰撞,少不了将白玉嵌珠翠的步摇跌了个残缺。 內侍心头暗笑,面上却是急道: “夫人,您小心这滑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奴才们万死也不够赔的,您不惯走这路,该叫奴儿扶着。” 又指着一滩积雪佯怒喝到: “扫雪的何在?斗牌吃酒?还是挺尸睡大头觉?一并守夜的,该罚了,如今伤着贵人体统,扒皮抽筋算小,且仔细你们脑袋!” 如香拦了他,笑道: “公公整肃上下,自是理所应当,可此事乃如香失察所致,万不该以己之错而伤彼之身,若真如此,如香委实惶恐。” 她轻声道:“还请公公顾惜如香薄面,饶了小子们。” 内侍自然无不应,教小太监几个领谢了,又道: “可如今夫人跌破了步摇,终究是伤损体面,只怕那起子没王法的嘴,混说您不整仪容,有失大雅,还需您理一理衣裳,再与娘娘说话。” “多谢公公指点。” 如香轻道,自从怀里取出双蝶镂花点翠银簪: “是我底下丫头子寻我托带的,我竟忘了给她去,如今倒用上了。” 话罢拢了拢头发,方把银簪簪上: “好了,只是这番朝见娘娘,难免素朴陋简了些,只望娘娘莫怪罪。” 内侍听得这本该是丫鬟之物,更是喜欢,如何会寻她不是。 嘴上便道:“私下相见,只要面子上过得去,繁文缛节,以娘娘之脾性,如何会追究?” 方引她进去了。 只见雕梁绣柱,画栋飞甍,观之有奇色,闻之有异香,却不是金满堂,银满堂之俗庸,而是明珠帐,白玉堂,流苏浮影,琼杯承露,处处都是彩女,仙姬。 如香目不斜视,只到了那宫装身影前拜下: “如香见过娘娘,叩请娘娘千岁,万福金安。” 陈皇后冷眼瞧了阵子,见她裙边有雪湿痕迹,知她是丢了丑,不免心悦。 可又见她虽是素净衣钗,却反倒有了不染脂粉的天然出尘貌,自个倒成了锦绣华衣,难掩泥胎凡俗的木头,一时又大不快。 面上却不显露,淡道:“起罢。” 又令左右看座。 如香坐下,轻道:“夜深叨扰娘娘,误了娘娘好睡。” 陈皇后淡笑道:“本宫素来宿得晚,妆发也未卸,倒称不上‘耽误’两字,却是妹妹,这昏暮急行路,想来是要事缠身。” 如香忙又双膝枝地,恳切道: “娘娘直唤如香之名便是,如香非宫中嫔妃,也不是娘娘家里人,娘娘何等的金尊玉贵,相较之下,如香如同尘沙草芥,断不敢高攀姐妹两字。” “既是夫人瞧不上与本宫姐妹之谊,本宫自不好行强人所难之事。” 陈皇后不待她辩上一辩,便又道: “夫人,坐罢,今日来,所为何事?” 如香这才又坐了,缓道: “是为了那岳国公主顾昭和而来。” 便将今日之事,连同顾昭和屡次化险为夷,理清细细说了。 陈皇后眼里似雨疏风斜,有萧瑟凉意,却是浑不在意的: “都说夫人是等一的聪明人,最是七窍玲珑的心肠,你亲自试探,又甜言蜜语加之灌酒灌汤的,便是个白骨妖精,也该显了原形,如何半点头尾也不露?” 见着问住了她,陈皇后不免冷笑: “想来那岳国公主,实为孩子心性,皇家的公主,无忧无虑,不知善恶,最是多有,还是夫人真认定,一个小年纪的黄毛丫头子,能瞒过你,聪慧过你?” 如香忙道:“如香本是小心翼翼惯了,这才少错些,自不会不知天高地厚,自认是那足智多谋之人,所谓天外天,人外人,指不定那公主便是见经识经,千伶百俐之人。” 陈皇后有些不耐: 第五十七章 梅雪争春未肯降 “这捕风捉影的事,教本宫如何信?” 如香细劝道:“您细想一想,太子殿下算计她,也有三番四次了,哪次她是着了道?若说此乃气运,如香断不肯信。” 她蹙眉似无限清愁: “娘娘,您浸淫这宫廷多少个年载?那些化险为夷,步步登高者,有谁真凭着‘运气’两字?娘娘,恳请娘娘深思。” 陈皇后瞥了她一眼: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她刚入陈关时之所以没着道,却是因‘红门’的刺客,‘红门’是什么个地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是她能遣得动的?” 陈皇后说着,微阖了眼。 如香敛声静气,并不出声打扰,平柳便端了莹泽细密的翡翠碗来: “太医院进献的平安养生药,依时令节气酌情开具,倒比先前更养人些。” 陈皇后接过,缓缓饮尽了,方才又道: “驿站那次,本宫虽也甚觉蹊跷,可让人细查细探,无论是每日更换焚烧的月事布,还是那名声素厚的妇人医,皆无半分可疑处,你倒说说,那妇人医是陈国人,京中本地人,至多与那岳国公主见过一二面,岂会冒这个大险,为她圆谎?” 如香不言,陈皇后便紧着又道: “方才太子遣人递了话,安她个嚣张跋扈之名之所以失算,却是那公主先细察了,一一先设局对付,回头来,她便去太子跟前吐露了干净,认定是他国细作作祟,对太子,没生半分疑。” 她轻飘一笑,嗤之以鼻: “你道她聪明绝伦不寻常,本宫却当她平平庸庸不值提,你说,如若她真是身负百龙之智,是那孔明、韩信之辈再造,又怎会害她者是何人,都看不穿?” 陈皇后微微动了动,自有宫女拿了美人捶替她揉肩。 她终有些坐不住,微浮了一丝倦色,似丽绮容华里的一星点萧萧枯草: “本宫乏了。” 如香心乱如麻,想那昭和公主不仅顺当躲了次次劫,又教众人对她少提防,连她驳上几句,反倒成了杞人忧天。 如若这都算不上聪敏,这普天男女,该皆是浊蠢笨物了。 “娘娘!”她还想劝。 陈皇后愈发不耐,眼里沉沉似重雾: “好!且当她是智多星投生的,她一个要出门子的女孩儿,一个背井离乡无依靠的公主,莫说是行动,言谈,便是一概吃穿用度,何尝不是拿捏在夫家,本宫手里,夫人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还是……” 她话锋一转,声色俱厉: “还是夫人自觉智谋胜本宫百倍,睿智胜本宫百倍,以至怀疑本宫,连个小丫头子都看不住?!” 如香忙俯倒在地上: “如香……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同本宫虚与委蛇……” 陈皇后轻嗤,面上的风怒雨暴虽慢慢住了,却仍余霜雪霁寒: “我大陈国富兵强,基业甚固,她便是那震天撼地的孙大圣,到底逃不过陈国这座五指山,女子,后院家宅,就那一方天地,要想翻天覆地,非得是做梦!” 她睨着她: “夫人,家去罢!” 如香心里长嗟。 历朝历代,虽政多归男子,几时刻少过女子推波助澜?若女子真无大用,洪德何故献褒姒?范蠡何故献西施? 今时皇后轻视那岳国公主少根基,可则天皇后,难道不是从一介小才人,乘时得势,拥天下,坐制群生之命? 她是女子,为何轻瞧女子,她是遍体鳞伤过来的后宫人,最应晓得女子能多毒,多狠。 可这种种话,如香亦不敢再言,只能福身,默然退了。 夜色愈发黑漆如鸦,楼台自相隐,只余繁光远远缀,似珠玉乱抛,星宿丛出。 如香兀自沉思,突地感异,抬头瞧了,只见四周垂首恭肃立,静无声的沉寂,连闲花落地,水涧轻流,一时都齐齐无了声。 只余明黄色身影负手而立,眼里似星河欲转,尽是情深。 这该是君王爱重,万千宠爱,刹那集一身,多少女子盼着望着,这片刻的缠痴,比火树银花,煌煌之星,更灿烂。 如香只觉厌烦。 可她知晓躲不过,不能躲,垂首缓缓叩拜: “臣妇,叩见陛下,陛下万岁,龙体圣安。” 前两字,她一字一顿的。 陈皇眉一皱:“朕早说了,只你,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如香轻道,又屈膝: “民妇见过陛下。” 陈皇眼里痛色一瞧便知: “你对外做着知礼娴雅,到底还是怨朕。” “民妇,不敢。” 陈皇不免添气:“你,是仗着朕不会罚你。” 如香并不抬眼,只缓缓道:“恳请陛下责罚。” 这便是她,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她怨他,却从不哭闹耍横,她报复他,她知晓报复他最好的法子,便是对他恭敬疏离,不妄近一步。 陈皇半晌无话,过后方才轻道: “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如香恭敬道:“回陛下,是请陛下娘娘,小心那岳国公主。” 陈皇无半分质疑,便道: “知道了,明儿本要召她进宫,也摆家宴,朕趁机试她一试。” 如香又低头: “谢过陛下。” 陈皇沉凝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露了期盼: “明儿,你来吗?” 如香沉沉道:“既是家宴,民妇不敢来,也不好来,民妇虽是太子乳母,到底是下人身份,实不敢有违礼数体统。” 陈皇再无话,一刻半刻后,只得道: “你去罢。” 却说顾昭和这头,做了醉酒痴态,可往院落里落了大小门子,便露了原形。 原是她早有备,先服了那解酒良药,如此方不怕那一大海黄汤。 第五十八章 桃花乱落如红雨 冬青觑了眼幽悄夜色: “那如香果真是个不简单的。” 顾昭和笑轻轻,如浅碧上的一丝轻红色,极淡极薄: “到底不算什么,如香夫人的厉害处,你还未算领略一二。” 冬青玉容早习惯了她爱打哑谜,倒也不追问。 心下暗称奇,公主何故对一面之缘的如香推崇至此。 又想着那街边房屋上的轻浮浪荡子,还向着公主吹哨调笑,公主却认定了那是个好的。 奇怪,奇怪…… 正想着,却听得顾昭和埋怨道: “这陈国的天儿真真严凝得很,当真是朔风吹雪,天女散花似的漫天飞,刮得我真是疼,从脸蛋子一直疼到嗓子尖,这便是不及我大岳可爱了。” 话罢,已行到屋外头,自行抖着身上满身雪。 冬青与玉容相视一看,皆知她这分孩气,大抵是又在思乡念家了。 忙上前去替她分心,笑道: “也是您非得要装醉死,奴婢您扶您都扶不住,便不能替您撑伞挡雪了。” 又手脚麻利地替她扑下大氅上的簌簌雪: “快进屋子去,暖暖地烘一阵子,就不怕惊了风受凉。” 把门扇朝里间一敞,便闻得芳香四溢,顾昭和含笑回首: “都备下些什么?闻着便垂涎得很,该是龙肝凤髓,八珍玉食罢?” 冬青玉容却齐露古怪色: “实不是奴婢们手笔,不敢贪居此功。” 顾昭和心神一转,到底已猜着了。 面上多了赧然一点桃红,转瞬即逝,莲步轻移,依然端方沉稳。 只见白衣胜雪,半倚于塌上,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他举酒盏轻饮,杯中玉液黄金脂,催得他微阖眼,半醒欲睡。 他该是一梦黄粱了,非是如此,才会沉醉其中,唇间噙笑。 以他之功力,竟未听得人近脚步声。 待顾昭和的手往他跟前轻扇了一下风,方猛醒转,他凤眼凌厉,似碾空过山雷,向她袭来。 却又在瞧清是她后,倏地成了风暖日和:“昭和!” 他笑欢喜,连眼都是澈澈的:“昭和,你回来了。” 顾昭和有些神恍惚。 “阿洛……” 她父皇待她漠视冷淡,能远便远之,母后倒待她极好,可惜又被害得早死。 留下她孤苦,被继后视作那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她拔除为快,她步步为营,险中求生惯了的人,终日面着高楼峻峻,人心凉凉。 何曾听过一句真心实意的: “你回来了。” 顾昭和有些眼热鼻酸,面上却强撑露笑: “这夜半,你打何处寻来的这一桌子,最难得的是,还腾腾冒热气儿。” 公子洛笑抱怨: “偏你久去未归,已是热过三两回了。” 又察觉她不对头,忙将筷箸往她手里塞,刻意蛮横道: “快些吃,吃完我再审你,免你成个饿死鬼。” 先前那酒已胀了顾昭和大半个肚子,又食了几口下酒菜,肚也有八分饱了。 却不忍舍了他心意不领,又扒拉了好几口菜饭,方才停箸。 用茶水漱了口,又净手擦嘴后,便笑道: “我是犯了什么滔天罪恶,值当你来审我?” “是大罪。”公子洛嬉笑: “你说,那向你吹哨淌哈喇子好色之徒,你该骂他‘臭不要脸的’,如何竟认定他个好的?” 顾昭和失笑: “你这便是乱说了,他何曾向我流口涎?” 公子洛听得她还替得那人分辨,不免有些气。 他从未这般气过,倒不是暴风骤雨似的怒火,是闷,是难受,又有些酸。 他提声追问,急切,又是小心翼翼的: “你说,你说……你莫不是心中有他?我听得清楚分明着,你叫他故人,你与他,如何又成了故人?” 顾昭和羞恼了,她是女儿家,面皮薄,可她心如何……难道他不知晓? 一时又忧又羞又急,他竟疑她? 她刚想嗔怪两句,可与他对视时,倏地愣了。 那凤眼最该漫不经心地,此时却有丛丛烧燃的妒忌。 像是怕唬着她,虽拼命压着,可正如冷涩薄冰下的燎原烈火,哪是能抑的住的,当下愈烈,愈胜,像要将她烧燃了。 顾昭和何曾受过这般厚重热烈的情愫,当下心口狂跳。 危险!便是洪水猛兽,也比不过的险。 可她分明知晓,这人不会伤她,于是她轻声笑,似悠悠晴柔水: “好酸,你这醋妒缸子。” 公子洛突地便放心了。 她哪是在埋怨,分明是甘之如饴。 可与她相视笑了半刻,他又不放心了,这放心却不是对她,而是因他自个。 他头一次,这般在乎人,他全然不知如何才是好的。 他想她,便见她,忍不住见她,他醋了也不知忍着,只想拼命抓着她不放,就算晓得,她该是对他有意,可不够,全不够,他想让他深爱她,离不开他。 因此他追问数百上千遍,知晓她也许会烦,会倦,可他忍不住。 该死,怎生好,他竟又怕又畏,刀山火海都下过,从未如此时这般畏惧,他稍稍想着顾昭和向他露出厌弃漠然色,他心慌张,又刀割似的痛。 顾昭和瞧见公子洛神色变幻万千,便要问,听得他愈发小心地道: “我是自知的,我这般穷追不舍,惹人嫌厌。” 他刻意满不在乎的样儿,只是薄唇抿得死紧,眼里也好生惶恐。 “不。” 顾昭和心口一跳,脱口道。 见他眸子倏地便亮了,旋高声,定定地复又道:“不。” 该是春林花媚,春风多情罢,不然这身子,这心,何故如此暖。 公子洛笑了。 又听得顾昭和轻道: “我原是想与你谈一二,恐你不信,便搁了,既然你已问,我同你讲也是无妨的。” 她抿了抿唇:“你若不信,只当是听无稽之谈,过耳既忘便好,你若信了,那便是我的福气。” 顾昭和又转头向着冬青玉容二人: “这话与你们也是一样的。” 玉容倒好,却是冬青疑得很。 公主与她是自幼相伴的情分,竟是她也不知道的。 可虽然如此疑惑,她们仍坚定道: “但凡是公主说的,奴婢们定深信。” 公子洛也沉沉点了点头。 顾昭和又笑了,这笑却是阴晴不定的天儿,半信却仍生疑的: 第五十九章 落絮无声春堕泪 “那少年人,是陈国五皇子,陈陆离。” 顾昭和轻道,又向着公子洛:“你该晓得的。” 公子洛不免迷惑: “正是因我晓得,我方才道怪,他微服私访,脸上又没刺着‘皇子’二字,你如何知晓的?” 他轻道:“我是遣人探了,可你左右通共几个人,暂没有刺探皇子的本事,你是岳国公主,他是陈国皇子,又是天南地北,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的关系……” 顾昭和点点头,面上深色重重: “这话倒不错,可我不仅是知道,还晓得那陈陆离性情乖张,好逸恶劳的表皮下,却是极正直,极有侠肝义胆的真君子。” 她顿了顿:“陈国皇室,我大多厌弃,可是五皇子人品文采,我是欣赏的。” 顾昭和说得坦荡,公子洛自察觉她那分欣赏之下,是无半分倾心痴缠之意,倒未再胡乱醋意一通。 他只是愈发惊奇。 冬青也是一样的。 只是心头多了分空落。 想着自个与公主朝夕相处,又是同寝同行,这些事儿,她竟一星半点儿也不知道。 于是只当顾昭和是故意藏瞒她,心头不痛快,嘴上却强挂笑: “想来公主定是有自个的道理在,这才将奴婢们都瞒过了。” 顾昭和轻劝她: “纵然我们是隔肚皮的两颗心,可你随我这么久长的时日,我的脾性习惯,你难道是不知的?我有什么话,不对你说的?有什么事儿,不是先让你头个知道的?” 她轻叹息,眉间似愁云轻锁: “是我自个都觉得太荒唐,太异样了,若是随口便提起,指不定你们还以为我着魔了,寻几个道士和尚又作法事又念经的,你们不问,我这辈子都不肯开口的。” 几人听她如此说,想着该是异闻奇谈了,便都凝神静气,听她说道。 顾昭和便又道:“我还知,如香夫人那已谢世的丈夫,原是与陈皇微服私访时拜把子的兄弟,先前儿是个隐士,为着陈皇出的山。” 她凝着烛影摇红,叹道: “他是为济世救国,怎料得陈皇竟瞧中他夫人,倒也不是强逼霸占,却是待那隐士遇险,陈皇懒于相救罢,如香自然恼了陈皇,只是碍于家国情面,和夫君遗志,方周旋于朝堂宫中。” 几人听她又说了一桩秘事,忙催她: “莫卖关子了,快解罢。” 顾昭和轻道:“是前世积下的冤债,今生到底要讨回来。” 便将自个重来这世上走一遭的事儿,一一尽说了。 顾昭和见着几人神色莫测,免不了心里忐忑。 除了外祖父母,他们便是她在这世上最在乎的,她不免慌得很。 若他们将她视为那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该怎生好? 顾昭和按捺不住,只逮了冬青先问: “你这不发一言的,我倒慌了,但凡是你心里想的,好歹说一说,没得教我提心吊胆。” 冬青略一思,轻道: “都说鸿蒙除开,人转世的头一处便是那孟婆庄,生前世皆不能记忆,一惊堕地,原这些都是骗人话。” 顾昭和愣了愣,失笑: “我当你是在细思什么生死攸关要紧的,岂料你竟想的这些,失算,失算。” 冬青语气轻快: “这自然也要紧,还有那阴司阎罗王,真是包青天上任的?白无常真口吐长舌?黑无常官帽上,真有‘天下太平’四字?” 顾昭和愈发好笑,倒将先前惶恐不安定散去了许些: “这阴曹地府,我倒是并未亲见,只知我并未‘人死如云散’,闭了气,混沌了好久,能睁眼时,便又还阳重活了。” 她笑着侧头,瞧一瞧冬青。 却见她面如兰英菊蕊,纵然有秀气含露之风,到底是存了悲秋意。 倏地便明了,冬青必是在痛伤国破家亡,却又怕勾起她伤心事,这才强忍不发,刻意与她逗趣儿。 顾昭和心头一暖。 可到底前尘旧事忘不了,不免也显露了黯淡神伤色。 玉容瞧见,忙宽劝道: “这是天有眼,让您重活一回,许是天也知道,您万不该堕入那惨境,大岳也不该有那下场。” 顾昭和点点头,强笑道: “须得这般想,心头方才好受些。” 又瞧着公子洛直愣愣地,便又道: “我猜,你又是往哪处瞎想了?” 公子洛沉道:“前世竟没有个我。” 顾昭和瞧见他委屈,便轻道: “这和玉容方才的劝慰话是一样的,许是天见我可怜见,不忍教我沦落至此,方降下你这个救星,许是,许是……” 她吞吐了半晌,终是咬牙脱口,可那声儿比夜阑虫鸣还轻: “许是我这命里,该有个你的。” 不知羞。 顾昭和又羞有慌,当下梨花白雪似的面上,霎时燃了榴花欲然的红。 公子洛展颜笑开,神采奕奕地: “可是你说的。” 顾昭和愈发羞愧死了,脸飞烫,忙酽酽灌了一碗茶,方好些了。 公子洛轻道:“难怪你道那五皇子是个好的,原是他几次相救你。” 他微微垂眼,长睫竟比女子还卷翘些,好看得很: “我一面是庆幸你那番大苦难,好歹有个救你的人,一面又叹息又恼恨,只恨救你的不是自个。” 顾昭和又面热如火烧: “你这人,尽说这些话……” 公子洛紧凝着她:“他那般救你,你也不曾对他上心过?” 顾昭和知晓,这又是试探了,不免好气,又好笑。 是个顶顶聪明人,却又是个大糊涂人。 这‘情’字,岂是我待你好,你便能待我好的……这有缘无缘,两情相许,又岂是我又恩于你,你便对我上心的。 顾昭和这般想,不免又羞了,可转念想过,她又心疼。 阿洛,大抵是瞧见了情字如何伤人,方才这般信不过。 这般一想,她哪还能气他,于是只带了几分羞,轻道: “想我与你初见那时日,你还对情……爱不屑得很,如今却是大变了样,可不是自个打自个的嘴巴子。” 公子洛突地便沉默了。 他也是有过难堪的,不然眼里不会又凉又痛,他沉凝了半晌: “我先前对此事不屑,也不是凭空的,而是我自小的经历。” 第六十章 火乌日暗崩腾云 公子洛说着,突地便停住了。 侧目向冬青、玉容二人瞧了眼,方才向着顾昭和又道: “虽是你贴身体己的人,可我这些话,断不想让另一人听去。” 冬青明了,便向着顾昭和轻道: “奴婢与玉容姐姐收拾行李去,就在隔壁里间屋子,若您要寻奴婢们,高些嗓子就好,奴婢们能听着。” 顾昭和点了点头: “去罢,只是院门和几个角门的门闩子,有没有落好,要再三的查。” 玉容想了想: “您放心,必不让那起子鼓唇弄舌的苍蝇蚊子,落半只在这院里头,保准妥当着。” 话罢,与冬青一道屈膝作礼,悄悄儿地退了。 公子洛凝着她,凤目只作那沉沉暮色,黑压压地: “我本不是陈国人士,自也不是你岳国人,我出身齐国,齐国有段鹣鲽情深的佳话,上到门阀士族,下到布衣贫贱,皆口口相传,昭和,你可晓得?” 顾昭和虽是过活了两世,可目光心思,一概只放在陈岳两国上头,倒对其些个国家的听闻见闻少了些。 因此冥思苦想了好半日,方才隐约想着: “只依稀记得,齐国先皇即位时,正值齐国朝野动荡之际,所纳后宫之人,皆系出自世代簪缨之家,钟鸣鼎盛之族的德才兼备的女子,可他甚少临幸,终日只与群臣打交道,以至于有言传,他好龙阳之风,有断袖之癖。” 顾昭和又蹙眉深思了一阵子: “却是在遇上宫女出身的映妃时,方改了,从此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再不愿翻另些个后宫嫔妃的牌子,有群臣进谏,可那国君根基渐稳,如何听得,竟将嫔妃遣了大半,只余已侍寝者,和愿安享宫中荣华,别无所图者,寥寥几人,可是此事?” 公子洛点点头:“正是此事。” 顾昭和细想,他惊才风逸,翩翩公子,与那些惯走江湖,不拘小节的侠士,确有大不同。 她先前还道奇怪,如今反倒解了惑: “你自不会空口白牙的提这些话,想来你与那先皇和映妃,有些干系,你多半也是皇室中人罢。” 又细度细猜想: “只是听说,那映妃一生无所出,不知是我道途听说,还是那恩爱两不凝的佳话,是内有隐情的?”顾昭和犹豫地瞧着他: “映妃被暗传惑人败事的红颜祸水,也不是一两次了。” “那些宵小传谈的无稽之言,如何听得?” 公子洛先冷嗤了声,继而向着她轻道: “你先前想的,对了大半,我实实在在的与先皇,映妃娘娘有关系,映妃娘娘无所出是真,先皇与娘娘佳偶天成亦是真,错在映妃娘娘,非但不是祸水,却是天下第一等的良善人,那等菩萨心肠,我曾千方百计要挑她错,竟是挑不出的。” 忽有狂风乱作,雨雪也片片乱斜,愈发大了。 先是簌簌吹呜着窗户纸,而后将窗扉也掀了开,似麻姑掷米,往屋子里头不住倒灌。 公子洛怕她受凉,起身掩窗去,他白衣不染尘,被风飘得烈烈,竟有几分飘然欲仙,不落凡尘之态,他转身,凤目似云裂霞断,渐有破碎之意: “我母亲,复姓夏侯。” 顾昭和猛然一惊,齐国先皇后,可不就是夏侯氏,她不免哑然: “你……” 又想着夏侯皇后育有二子,嫡长子君无双,承国祚,继大统,如今的齐国国君便是,虽绝顶风华,却也是性情寡淡,尚未立后。 嫡次子倒不知是个怎样的品貌神仙,只晓得弱体多病,已久未见人了。 名讳…… 君洛? 顾昭和抬眼,直直地凝向他:“君……洛?!” 公子洛走向她,凝着她,他修长的手从她细嫩的颊边拂过,替她拢了拢一缕乱发: “是。” 他轻应道。 他太过情柔,如那润物细雨,教她脸红含羞,下地想别过头去。 可他眼里又太过痛伤,那是与以往视人命为草芥的漠然,或是向她撒娇卖痴的孩气大不同的。 仿佛是心里头插着尖刀子,瞧着结痂凝血了,可稍稍拔出,便牵筋动肉,汩汩冒血。 顾昭和再不想移开眼,她凝着他,紧紧地,像是要多给他些支撑的力道。 “你……你定是不好过。” 她自诩是个言语周到的,可到这当口,半晌只迸出这句笨话,不由得暗恼。 可君洛哪瞧不出她的关切在意,他心一动,贴着她又近了些,直到闻到她那清雅冷香后,方才安定了些: “是,我不好过。” 他喃喃道。 他炙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脸边,耳边,烧得她通红。 顾昭和愈发张口结舌,昏头昏脑的道: “那……那我与你是一道的人,我母后,也是父皇嫡妻,却也是相思付东水,到头来,被算计至此,一场空。” “不同的。”君洛缓道:“不同的。” “你父皇薄情寡义,可你母后,到底是疼你的,我却不是,我是棋子,是工具。” 见着顾昭和流露出心疼色,他长吁口气: “你放心,我是不在乎这些的。” 顾昭和如何信,只当他是为让他心安,他眼里的苦痛破碎,哪作得假? “我说完,你便晓得了。”君洛深深看她。 他细说来,愈说,愈漠然。 像是在说与他无干系的另一人。 “我君家,天生有卓尔不群的血脉,实非我自夸海口,不管是父皇,兄长,亦是我,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胜过寻常人百倍聪敏,太傅赞我们,道:‘当之无愧,天之骄子者也’。” 君洛俊逸的面上却突地讽刺: “可他哪晓得,我们君家,哪是严自律,才少与美色为伴,君家人寡淡冷漠,冷眼旁观这世道,世事皆不上心,对高堂父母,亲子亲孙,皆是如此,我见父皇的面,屈指可数,倒是我兄长,承了教养之责,我素日讽刺他对我管东问西的,可他算是君家最人情练达的一个……” 君洛微微阖了眼: “我不怪罪父皇,他不看重我,我亦不在乎他,倒总听人说得,我与父皇毫无二致,我也是这般认定的,可我比他更鄙夷情爱之事,父皇有幸得遇一个映妃娘娘,从此坚冰化成烈火,倒是长欢喜了,我却是打定主意要孑然一身……” “直至遇了你,昭和。” 君洛猛地睁眼,凤目里是日炙野火燎,要把她烧着了: “直至遇上你。” 他又深情,又欢喜,又痛苦,目光沉沉,让她透不过气: “我方才顿悟,我不像我父皇,我却像我母后。” “这才是我的痛苦的根源。” 君洛紧抿了抿唇: “我母后,是疯子。” 第六十一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顾昭和惊异非常,愈发凝神聚思,听他细说。 君洛轻道: “夏侯是齐国世家大族,虽不算只手遮天,却也是滔天权势,母后夏侯琼华,乃夏侯家正房嫡出之女,自幼充男儿养,读书武艺,无不精,她又生得好相貌,是名动京城的。” 顾昭和却生了疑,惑道: “听着不像是个疯子,倒像是个难得的绝代佳人。” 君洛付之一笑: “佳人,断不错,却是那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我母后,最是那霸道独断之人,她有所求,是千方百计,定要得到,夏侯家接驾了一次,母后便对父皇上心了,她百般手段,到底捂不化父皇那冰坨子,因此向外祖父哭闹哀求。” 顾昭和不免叹道: “强扭的瓜本不甜,她就算强闹进去,伤损的是彼此的颜面,更不好相见了。” 君洛点点头: “我外祖父也是个糊涂的,只觉自个女儿才智不输人,又有西子,貂蝉之貌,该是至尊至贵者堪配,又因心疼女儿,因此闹动群臣,要广纳后宫,父皇根基未稳时的选秀,说来竟是个不得已,且是由我母后而起。” 冤家,这才是冤家,顾昭和愈发暗叹。 君洛顿了顿,方又道: “母后是秀女身份中最贵重的,又因头个承宠,不久便封后了,可她见着父皇对她冷淡,到底心不足,但凡是父皇宠幸过的,她明着暗着定要折辱一番,嫔妃惧她威势,大多不敢告,或有几个胆大的,将她素日狠厉手段,说了一二件与父皇,可父皇哪在乎,不管顾,任由她去。”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 “如此,她气焰愈发嚣张,只当父皇不管顾,是对她有真情意在,因此对侍寝过的嫔妃,打骂常有,直至她怀了兄长,方好了些。” 这又是宫闱秘事了,顾昭和愈听愈惊。 年代久远之事,她虽不能尽知晓,却也听得齐国先皇后德才兼备,只可惜体弱,早早暴疾溘逝了。 想来只是官面话,这后宫水深混浊,哪朝哪国,都免不了。 “若是没有映妃娘娘,她这生,作威作福的,也就过了。” 君洛沉沉道。 顾昭和突然想着,便问他: “你素来甚是轻狂,对尊卑位份,礼仪周全,皆不往心头去,可你对那映妃,言语却多敬重,这是何故?” 她想了想:“映妃虽是你母妃,到底不是生养你的,亦不是嫡母,想来是另有缘故。” 君洛微微颔首: “她于我是有救命恩情的,我再薄情寡义,这份子却不能忘,且她虽未生我,却养了我几年,比我母后,倒更像个母亲。” 顾昭和轻道: “这又如何说起?” 君洛便又道: “映妃娘娘虽是宫女的出身,却不是粗鄙愚钝之人,祖上也是做过官的,只因犯事,方才没落了,她家里倒不曾因她女子身而疏于栽培,除了绣锦执帚等民间女子应有技艺,也让她学书,习字,久之,便也略通些医理。” 顾昭和不禁构画出一极清雅,极秀美的女子容貌。 她该着一色裁的荷色罗裙,虽不是倾国之貌,却也是风流谈吐。 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顾昭和不禁感叹: “这便是和其些个宫女大不同了,怪道她能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 君洛瞧着她怔怔地,唇角不免也勾了笑: “我猜着了你在想什么,定是因方才我说,娘娘最是菩萨心肠,又会书会写会医的,只当她是再知礼不过,最姿秀容丽的女子。” “倒是我错想了不曾?” 顾昭和又奇了。 君洛不觉漾了笑,似澹澹水中绽出的红香一点: “不惹着娘娘,她便是瞧着最温柔,观之也可亲的女子,若是惹了她,她便成了暴碳烈火,一点儿就着,父皇尚在人世时,暗称她‘炮仗’,又因她行事作风皆不比寻常,嘴里又常迸出些人听不懂的话,父皇又常道她是个‘奇迹’。” 顾昭和头次见他这般笑,对长者孺慕怀念,一眼分明的。 你哪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人,你是自个不知晓。 你如今笑起来, 多有人情味儿, 多好看…… 顾昭和怔了怔,方回神,有些羡道: “听着便知,你父皇与映妃娘娘,定是感情极好。” 君洛点了点头: “他们是难舍难分,只是我母后是看不过的。” 他突地便敛了笑: “我母后先前只当父皇冷心薄情,见他对谁都是一个样儿,到底还能好过,可自有了映妃娘娘,母后方觉察,父皇也是有情深义重,只是不对着她去的。” 君洛面色渐凝: “她如何还能忍得,却也不敢在映妃娘娘圣宠正眷动手脚,因此气要死,却只当父皇一时兴起,想着他新鲜劲儿过了,再好惩治娘娘,谁想两人多有拌嘴,情倒是愈浓了,母后嫉恨非常,先拿宫女发作,但凡是与映妃娘娘有一分像的,便伤其颜面,有会说道些,毒哑嗓子,有认字儿的,连眼珠子也抠挖了。” 顾昭和听得有些悚然: “你这母后,委实荒唐了些。” 君洛不言语,略停了停,又道: “后来见着父皇来后宫,必留宿映妃娘娘寝宫,连她在内的其些个女子,连眼都不肯多舍一眼,母后愈发慌张,又听得映妃娘娘有身子了,便暗中使……那些法子,有了我。” 他说得隐晦,可顾昭和倒也略略懂得: “何苦……”她喃喃道。 “是,何苦。”君洛赞同道: “她自个看不透,仗着有我,又有个嫡长子,且得了意,初开是在娘娘跟前几番炫耀,后来便将与娘娘相像的宫女的耳朵、鼻子、手,脚,割下来用盘托了,呈到娘娘跟前,娘娘倒没被唬住,倒为那些个宫女讨了几回子公道,谁想母后又变法子,寻些奇巧之毒,毒害映妃母子二人,娘娘有些医术,保了性命,却终身再不能有子息,幼子也因人小娇贵,亡身了。” 顾昭和听得暗暗咬牙: “虽是你母后,我到底要说,这样人若在我跟前,我定容不得。” 君洛沉沉道: “自然,我父皇也容不得,恨不得一剑刺死她干净,又恨不得百八十酷刑,折磨她泄气,映妃娘娘虽恨急了她,可竟还念着我兄长是嫡长子,要承大统的,有这样个母亲,终是不好听,抬不了头,这才求了个情,她也是摸清了我母后脾性,只告诉父皇‘这样的人,教她活着,比死了难受’,叫父皇暗将她逐出宫去,就是了,父皇又畏此类事再有犯的,便有了将后宫嫔妃外放一事。” 君洛面色愈发沉凝: “我母后如何依得,趁我襁褓之中,尚不能言语,针扎我,惹我哭恼不休,又喂我些毒丸子,虽不能死,却能体弱多疾,不能吃喝,她只对外扬言我离不开她,好借此留这宫门。” 顾昭和听他遭了如此罪,又急又气: “都说虎毒尚不食子,是她亲子,她也能下手去?!” 君洛深深地凝了她一眼,眉眼间柔软了几分,却又在下刻又凝紧: “父皇下了死心,定要让她速速出宫,她便往那高楼上爬,扬言要摔死我,却是映妃娘娘相救,这才保了我命,娘娘却几差命悬一线了,而后我母后见大势已去,仗着武艺,持剑杀到父皇跟前。” 顾昭和心一缩: “她是想你父皇与她共赴黄泉罢。” 君洛不置可否: “她怎的想,我倒是不知了,父皇武艺高出她百倍,身边侍卫又无数,她纵然是有这个想法,大抵是知不能得逞,只在父皇跟前道‘便是死,也定让你这辈子忘不了我’,留了这句话,便抹脖子,自尽了。” 顾昭和听得惊心。 这是怎个女子。 说她可怜,她又可恨得多。 她该是爱他罢,否则不会荒唐至此,不惜拿命来偿。 可若是真爱他,又怎舍得这般伤他? 顾昭和感慨了一番,便想着君洛先前之话,她深凝着他: “你如何与她像了,我尚记得你前儿说过的话。” “什么话。” 君洛抬眼,与她相视。 “就在驿站,我为博人情,假掉泪珠子时。”顾昭和盈盈笑地: “你道,你见不得我哭,想将害哭我的人都戳死了干净,却怕我恼你,方才忍了,你母后行事,可有考量过你父皇感受?这便是你与她大不同了。” 君洛听着,凤目里却多了晦暗之色: “你不懂。” 他缓缓道。 顾昭和轻轻驳他: “我懂。” 君洛突然起身,白袍振振,裂帛似的声响。 他不敢看她,只失控旋高声,那般浓烈的情感早搅得他天翻地覆,似有火焰燃烧他,似乎要将他身子,连同三魂七魄都烧尽了: “你如何懂?你如何明白?你细细想过不曾,仅是你言谈将其些个男子说的亲密些,我便那般嫉妒,竟不敢想你若有朝一日爱上旁人,我该是疯,还是死,我受不了!” 他低吼出这番话,身子风吹树叶似的簌簌乱颤。 顾昭和看不见他表情,只觉他像个啼哭的孩子,又脆弱,又委屈。 顾昭和的心猛地疼了: “我断不会,爱上旁人。” 她声儿轻,却坚定。 “别应我太早。” 君洛的声音有些嘶哑,转过身,那澈清又妖异的凤目竟带着血丝: “我会这般痛,是我打定主意,要真真切切问你一次,你应不应我?你若应我,我再不肯放手,须得是我死,否则你莫想逃开。” 顾昭和的心急跳得厉害。 在他面前,她似乎成了蛾子,明知火里有险,却忍不住去扑。 可有什么法子,她动了两世未动过的真心,他不想放手,她何曾想放手? 顾昭和顶着那热烈的目光,向他走近,他身子那般炙热,让她要羞死,可她还是咬唇,扯住他的衣袖,攥在手中: “那你不放手。”她脱口道。 君洛乍喜还惊,尚有几分犹疑不确定,他再忍不住,猛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纤细柔软的身子,小小地依着他,她就在他怀里,任他圈住。 君洛将她愈搂愈紧: “你可想明白了?往后你只是我的,断不许移情别恋,断不许烦厌我,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便追到天涯海角,就算将你锁一辈子,断不许你离我。” 他道出这句话,却未听见顾昭和应声,有些慌乱,只当她后悔了。 “昭和……” 只见她挣扎一番,方透出被憋红的脸,艰难道: “我当你要捂死我。” 君洛哑然失笑,却见得顾昭和沉默了半晌: “若我不应你,你又当如何?” 君洛遍体生寒,霎时心痛欲裂: “我宁可痛死,断不肯伤你,从此离你远远地。” 他强撑着咬牙道。 顾昭和刨根问底儿: “为何?” “为何?你还道为何?!”君洛的眼神愈发狂乱: “我做不到睁眼瞧着你与旁的人厮守,我若日日得见你,却又日日不得你,我会伤了你,伤了拥有你的人!” 他喘了喘粗气,红着眼道: “你会恨我,我不要你恨我,我只好当没你这人儿,从此不见你,总比互相折磨,来得好!” 顾昭和忽地笑了。 不再是往常笑清雅,而是眉眼弯弯地笑: “瞧,你与你母后,到底是不同的,她从未过问你父皇情愿否,便是你父皇不情愿,她也是只图自个儿痛快,而你,问我。” 君洛静静凝着她,心痛稍稍止了,却突地怒气冲冲: “狠心的丫头!你这是戳我的心,在试我。” 又委屈抱怨道: “我倒后悔问了你。” 顾昭和向他轻笑: “话既出口,断没有再反悔的理儿。” 她伸手,主动抱住他,他的身子僵住了,心愈跳愈快。 “雷打似的。” 顾昭和红着脸轻笑抱怨,然后扬起脸,看向君洛: “君洛,你听着,我不要你放手!是我自个心甘情愿,断不会后悔的。” 君洛幸福得快要昏厥。 为这一句话,便是教他下刻死,他也是愿意的。 他紧凝着她,紧凝着那本是玉梅冰雪似的无暇的娇颜,渐染上层层轻粉,紧凝着那似泠泠水的清眸带羞又坚定。 是为他,皆是为他。 顾昭和羞得咬了咬唇,那粉嫩的唇瓣儿愈发娇艳欲滴,君洛口干舌燥,再忍不住,猛地含住那片儿。 我的! 他欢喜地想。 第六十二章 何缘交颈为鸳鸯(一更) 顾昭和何曾体会过这般欢情纵爱之感,头昏脑涨,再不能分神想其些事。 只感觉吸吮轻咬的娇唇麻得厉害,麻得她四肢无力,只能攀在他怀里,任他动作。 异样的感觉,让她有些慌乱,却又有些舒服。 顾昭和下意识地微启唇,笨拙地回应了一次,得来的是更狂乱的,像要将她吞吃入腹的深吻。 “够了。”顾昭和喘不过气儿,推了推他: “我受不住了。” 君洛微微放开她,见她娇喘连连,清眸里也似含了媚水,越看越喜,越看越爱。 又见她被吻得艳红轻肿的唇,愈发心痒难耐,那里,也热硬得难受,他又拥住她,蛮横道: “怎么受不住,你受得住。” 话罢又撬开顾昭和的唇,长驱直入。 顾昭和慌乱异常,只觉自个是被大水乱搅的无依浮萍,只能紧紧抱着他,方有几分落地生根的安定意。 正胡乱想,舌尖突地被一柔软缠住,顾昭和羞得快昏过去 这人,怎的竟将……竟将舌头伸到她嘴里,如何了得? 她想抗议几番,可话出口,竟是几声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原是他的舌头,小蛇似的紧缠住她,让她那声儿不像是抱怨,倒像是欲拒还迎的娇声媚语。 “妖精。” 君洛的唇慢慢与她的分开,还带出一丝暧昧的银丝,他微哑着嗓子,在她耳边粗喘气:“你让我死了。” 顾昭和几欲羞死,他本清润的嗓音染了对她的渴望,磁性得让她也着了火。 那热气就在她耳边,又湿又热,顾昭和再站不稳脚,全靠君洛撑扶着。 “好人,可饶了我。” 她软绵绵地求饶。 君洛本在拼命压着火气,一听,身体又热又酥软。 他拦腰将她一抱,将两人小腹隔着衣裳紧贴着,粗声道: “小些心,吃亏的可是你。” 顾昭和前世虽也是完璧之身,可这房中术,宫里积年的嬷嬷倒也曾告知了一二。 如今感受到那热硬,哪不懂得,当下红着脸,忙避让闪躲: “这,万万不可……” 她闪躲间,却磨蹭了君洛好几下,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将她搂紧了往床榻上一放,便欺身压上去: “不听话,可不是教你小心些,别动。” 顾昭和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身上的人又沉又重,大山似的,压得她眼黑胸闷。 她僵着身子,只感觉他拼命抑制自个儿,好一会子方平息了气息,翻身下去,侧卧着在她耳边悄悄儿地道: “放心,我定忍到洞房花烛夜,名正言顺地要你。” 顾昭和咬唇,含羞带怯地点点头。 可转念想,她如今国恨家仇尚未报,不知要到何个年月,才有“琴韵谱成同梦语,灯花笑对含羞人”的时候,不免心下黯淡。 君洛瞧了瞧她,牵过她柔滑细腻的小手,捧在掌心里,又放在自个胸口处: “我总是陪着你的。” 他温言道。 顾昭和被他气息缠绕着,莫名的心安,一时眼慵人倦,竟倒头浓睡去。 君洛爱怜地凝了凝她,轻笑着阖了眼。 翌日,是冬青来叫: “公主,公主。” 顾昭和缓缓睁眼,突地想着了,猛侧头,往旁边儿一看。 见着空无一人,方长舒了气。 幸好没被瞧着,要不,成什么体统样子。 却又有些失落。 顾昭和压了压心头空落落地,趿着双落花蝴蝶鞋,漱口净了面,见着外头黑胧胧的,犹疑地道: “虽说凛冬日短,可这天色委实太苍茫黑漆了些。” 玉容替她披了衣,轻应道: “陈国的天比岳国亮得晚,今个儿又是卯时便让您醒困了,自然瞧着夜色似的。” “卯时?” 她虽不贪睡,可往常也是辰时起的。 顾昭和略略一思: “想来今日该是有事。” 冬青玉容相视一笑,主子灵巧,她们做下人的省事。 可转念又想着陈国狼子野心,那地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不免又添了忧色。 于是沉沉回道: “陈国宫里遣了人来,说摆了家宴,也邀您去。” 顾昭和的面色倏地便冷了。 陈皇、陈皇后…… 这些前世的仇人都一一得见,她纵然是个惯忍耐的,此时也恨得咬牙。 “如此,甚好。” 顾昭和冷道,每个字都似清厉冰雪,让人生寒的。 冬青玉容一时不敢再言,只依着顾昭和素来的喜好,取了玉涡色如意云纹宫装: “您瞧着这件可好,礼节上不失,也清新,不打眼的。” 顾昭和看了半会子,摇摇头。 仇人的门槛,她好歹也要踏得张扬些。 “那件缕金丝钮牡丹花纹的织锦宫装,便很好。” 她缓道。 冬青急取了衣裳来,又替她大妆。 乌发上的飞凤金步摇栩栩如生,真有威凤俱起欲高飞,扶摇当上,独绕城池之气魄。 间有红翡滴珠垂下,愈衬得她光润玉颜,秀色胜珪璋,她手平举,任由冬青玉容带着几个小丫头子替她整衣弄带,宫装上的牡丹红浅复深,也是倾国好颜色。 正在整装,有小丫头进来通禀: “公主,如香夫人来了。” “快请。” 顾昭和缓道。 她话落了,便有丫鬟簇着如香来了,她照样是那粉面油头的浓腻妆,笑连连,语不歇的。 她先将手帕子一旋,扭摆着腰肢向顾昭和作了礼,便高笑道: “昨个儿那般尽性,还当公主未曾起。” 顾昭和也笑道: “困倦得很,恨不得再打个盹儿,只是听着陛下娘娘召见,只一个激灵,困意便消散得干净。” 又向着冬青吩咐道: “也将上好的茶,冲一盖碗请夫人品尝。” 如香含笑受了,又细察她严妆打扮,只觉气势仪态,实非池鱼之物,眼里便挟了深意,道: “我们陛下,娘娘,虽是那至尊高贵的人儿,可也是最体恤爱下,仁善好相与的人,以公主之智,断不会出错,且放一百个心。” 顾昭和眼里流露了几许不安: “夫人好心劝慰,我本该宽心,可我于大事上最是个糊涂人,不免提心吊胆,唯恐差错。” 如香紧凝着她,见她蹙眉苦思,将一众相干不相干的人全支了出去,便知晓她定是有话要说。 顾昭和轻道:“昨个与夫人吃酒,想着也是与夫人交了几分心的,我有几句体己话,也不知夫人肯不肯听?” 如香掩唇巧笑道:“实是我福气,我不是那起子不惜福的人。” 顾昭和稳了稳,似乎安定了许些: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夫人,我虽是个嫡长公主,在岳国,也是个不得宠的。” 如香愣了愣。 是得宠的公主,也不会担上和亲之事了。 如香倒是早晓得,倒未曾想过顾昭和愿和她论谈这些。 她只圆滑道:“做父母的,疼爱儿女的心哪能少,许是肃严惯了的人,不好外露那真情。” 顾昭和微微一笑: “我是真心与夫人相交,夫人倒与我打起马虎眼,岳国皇后非我生母,你该知的,哪个继母继后,能真真儿对嫡妻子嗣掏心掏肺的,就算有,到底也是场面功夫,我小心再小心,所求的也不过是一分过活。” 如香不言语。 顾昭和又道: “如今来了这异国他乡的,我更是步步小心,唯恐出错,遭的大小事却也不是一二件了,竟比岳国宫廷还要艰险几分。” 她直白道:“夫人当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我有什么过错呢?” 第六十三章 烟云杳霭合中稀(二更) 如香自认有几分伶俐,如今却是难应答。 是,这岳国公主有什么过错? 她是个未出门子的女孩儿,便是生在寻常书香门第,也该父母嬷嬷们千娇百宠。 偶尔伤春悲秋,偶尔针线纺织,大了择一良人,便有磕绊,也是家长里短,何须经历这些。 这岳国公主千里迢迢地来了陈国,纵然有些本事,也是委曲求全,无可奈何之举,她未曾害过谁,而如香倒是因她保全了自个儿,怪责,警惕她。 顾昭和的声音愈发轻缓: “如香夫人,我之所求,不过一席安身之地,安稳度日便极好。” 她清眸泠泠,倒映着如香身影: “夫人心存善念,我多言这些话,只盼着我不是白费唇舌,多说无益。” 话罢,再不看她,稳步缓行去了。 如香凝着她沉稳身影,怔愣了稍时,向着自个的贴身丫鬟道: “可怜见的,我一想着她也没作妖害人,竟有些悔了我昨夜里进宫之举。” 丫鬟轻劝道: “您不也是无可奈何,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如香想了阵子: “话虽如此,我请求陛下娘娘小心她时,竟未曾换个位想过,任谁落到她那般艰难险要的地儿,会坐以待毙?非得是个傻子方才罢。” 她秀美一紧: “我想着是我,竟没有她那般好修养,不仅要自个保全,还要让敌手吃亏方休,如此一比对,真觉我是那坏心眼,苛刻她过分了些,她有什么错?最最无辜的小姑娘。” 丫鬟想了想,清秀的面庞突地多了严凝色: “这便是您的不是了,她如何没错?生在岳国,又是岳国嫡长公主,这便是她的差错。” 出身哪是由人的? 如何又成了她的差错? 如香不解,回房后,便拉了丫鬟的手道: “这会子也没得个外人,你也坐下,与我宽解宽解。” 丫鬟依言坐了,轻道: “这上头的人,既生了征战杀伐的心,往后必定是要寻个好由头,血洗那岳国的,陈岳两国势必有敌对之日,敌人,敌国的公主,谈何无辜?” 丫鬟压低了声音,愈发细细地道: “您可怜她,可这话断不能再说了,瞧您不顺眼儿的那些个,往后借此说您吃里扒外,您倒是口难辩了,夫人,您太良善,反倒看不透,战场拼杀,多少马革裹尸,冤魂积?谁管顾你是不是吃斋念佛,不过是成王,败寇。” 如香听得心头震动。 终是咬牙,点点头: “你言之在理,我竟是个糊涂的了。” 她透着窗户纸,朦胧凝着窗外,凝着那被狂风乱晃摧折的枝丫,似瞧见顾昭和往后被欺凌折辱的命数。 “公主,莫怪罪我,我倒是想离这朝堂干净,奈何亡夫遗志,要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往后,只看成王败寇罢。” 如香终是含了一分愧疚,轻道。 她却没瞧见,那疏枝横斜间,有黑影矫捷腾空,不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他在房脊连绵,院墙高低上轻点足,很快赶上那鸾轿,他无声打起上绣烟云奇变,有彩凤栖桐,饮泉的华彩斑斓的轿帘子,单膝跪地道: “公主。” 外头的轿夫虽觉肩头略略重些,只当是行路力竭,并未在意,顾昭和方才颔首轻道: “玉墨,她怎么说?” 暗卫玉墨拱手回话,将丫头与那如香之谈论,竟一字不离的背述了下来。 顾昭和细听着,面上倒是平静,内心却也起了波澜。 如香,温如香。 她不厌恶这人,她忠君爱国,却不是那起子迂腐不变通的死读书,她又重情义,知恩报,那般个人品,不是敌,是友,该多好。 可她做不到。 顾昭和尚且只求一席之地,她便做不到,所有的无可奈何,都敌不过一句。 成王败寇。 “那便依她” 顾昭和冷道。 什么?听她突然这般脱口,几人都是不解,齐看向她。 只见顾昭和冷着脸,一字一顿的重复道: “那便依她,成王,败寇。” 约过两刻,终到了陈国皇宫。 威严,气派,肃穆,普天下的皇宫,大抵不离这六字。 岳国的皇宫也是如此,到底有几分奢侈风流在。 而陈国的皇宫,齐整庄严,竟有铺天盖地,坐拥山河的气势,让人不自觉整理衣裳,端肃言行。 秦砖汉瓦,九重真龙。 崇天门开了半扇,已是极高礼遇,顾昭和瞧着,心头却冷笑。 这门不是为她而开,是为天下百姓瞧着而开。 陈国不能出错。 出错的只能是她岳国人。 先是侍卫齐整划一的两旁而立,双目炯炯,默然不言,自有几个内侍手搭拂尘,速速移步而出,在鸾轿前排开,领着众人高声道: “公主千岁!” “公主千岁!” 侍卫声音振振,如战鼓敲击,压过宦官尖细的嗓子,有让人惊惧的气魄。 冬青玉容面色紧凝,是下马威。 顾昭和却漠然轻笑: “陈关如此,这皇宫又如此,陈国下马威,委实太千篇一律,不晓得推陈出新。” 冬青玉容两人失笑。 顾昭和沉凝了半刻,方才提声道:“平身。” 宦官又上前一步,隔着帘子向她躬身道:“请公主下轿。” 先用威势唬住她,再待她出错。 陈国的下马威,大抵如此。 顾昭和颔首,冬青、玉容便打起帘子,又有一众宫女,嬷嬷从城门鱼贯而出。 先向她叩拜,待她搭着冬青手下了鸾轿,又道了“平身”后,方起身。 顾昭和早有吩咐,不待内侍开口,冬青玉容便取出几个匣子,揭了盖儿,递给内侍。 “此些是进献给陛下,娘娘的礼信。” 顾昭和道。 内侍眼里露了几分诧异,却还是接过,细察细验了。 又见顾昭和搭着侍婢的手,走向那几个积年嬷嬷,微抬双手。 “公主,这……”内侍愈发诧异。 顾昭和缓道:“此乃陈国,应当尊陈礼,守陈法,只听人说,陈国宫禁森严,凡入宫,不管王孙贵胄,皆要验查所携,所佩之物,不知本宫有无闹错。” 内侍怔了怔,忙低首: “公主礼仪周全,断无错的。” 她这番熟稔,倒不像是个异国公主,竟像是出入这宫门院墙惯了的人。 第六十四章 星飞月碎波光颤(一更) 于是引她穿过午门。 四周有岁寒不凋之松柏,四面亮山,结构奇丽,有重檐庑殿顶,镶以万顷琉璃映云霞,又有吉祥瑞兽,似齐日月之辉光。 如此贵尊,该让人目不暇接,心生敬仰。 内侍心道。 悄悄儿抬头,便见着那岳国来的公主目不斜视,径直上了宫里的软轿。 “起罢。” 有撒花烟罗轿帘隔着,那声音愈发冷漠高远,内侍不免诽谤: 真将自个儿当作正经主子,太拿乔了。 又怪道:都说这公主是个好性情,他只等见着一碗柔婉水,谁料竟是块儿寒凝冰。 心头嘀三咕四的,面子上倒不敢含糊,忙赶上轿前,扬声道: “起轿!” 小太监们都是惯了苦累活的,抬这身段纤细的公主的软轿,自算不上苦累差事。 谁知一小太监今个儿流年不利,刚起轿,不知怎的便抽筋又崴脚,他一个踉跄,软轿也歪斜,只听得里头的人闷哼了声,想来是撞了。 内侍倒吸气儿,便是这公主在大陈再不受待见,发作个小太监,到底不是个难的。 他想求情,可想着顾昭和方才言行,哪像个好相与的,可是自个小徒儿,又不能真不管顾了。 于是朝着那小太监的心窝窝给他踹去,将他踹到地上,先骂了: “好蠢的东西!你便是腿折了,也该拿自个儿身子垫着,如今惊着了贵人,你个脑袋瓜子来赔?” 又招呼左右: “速速拖下去,大板子招呼!” “慢!”顾昭和稳了稳,开口道。 内侍心尖尖儿一凉,莫不是这主儿嫌罚太轻,要上更苛的刑。 他一咬牙,在顾昭和软轿前谄媚笑: “公主之意,奴才猜着了,奴才这就唤慎刑司的人,将这粗手笨脚的蠢物拖去。” 慎刑司,那可是个轻则脱皮动骨,重则惨绝命的地儿,阴间有地狱,阳间便有这慎刑司。 虽说苦罪是要受一会子,可待这公主离了,他再讨人去,倒也不是难事。 小太监听着,却骇得面无人色,眼泪珠子急淌得汪汪,却不敢嚎啕哭大了,只能啜泣着磕头: “公主,奴才愿挨板子,多少都挨得,只求您发发菩萨善心,饶了奴才,莫让奴才被慎刑司的拖了去,那,那不是人呆的。” 只听得轿里人沉凝了半晌,突地一声儿叹。 众人皆提心吊胆,便听得顾昭和缓缓开口: “偏是你们着急,本宫拦了,竟拦不住,可不是急赶着要自个唬自个?” 众人听她话中有话,忙垂手听着,又听得她唤道: “前头那位有些身份的公公,贵姓?” 内侍忙躬身: “不敢,奴才姓李。” “李公公。”顾昭和点了点头道: “李公公是这宫里体面的老人儿,你教训底下人,论理,本宫是个外来的,不该插手,于是只敢言一句,谁人没得个多灾病,谅着他不是故意的,饶了他这一回,可好。” 李太监心中欢喜,面上巧笑道: “公主仁善,只当是为公主积福,方恕了这小子,要不这没规矩的,定是要重重罚。” 又转头向着小太监冷哼道: “还不快谢恩!” 小太监颊上尚布着泪,闻着劫后余了生,叩首如鸡啄米似的: “谢过公主,谢过公主大恩。” 顾昭和隔着帘子轻缓道: “腿脚上的毛病,寻医仔细瞧瞧,你莫仗着年轻,轻视这些小状况,老了湿寒腿,有你受的,这还是一,你若是再跌着旁的贵人,那才是要紧。” 小太监听她不怪罪,反倒细嘱咐,如听纶音佛语似的,感激涕零地一一受了。 随行软轿旁,那姿容秀丽的侍婢,突地侧耳,紧贴轿子,似在听什么吩咐。 小太监愣瞧着,突见侍婢向他行来,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 “我们公主说了,留你几个钱,瞧腿脚去。” 小太监又哭了,到底是他办砸了事,便是罚他,他也是自个吞了,不敢有埋怨。 谁想不仅没了罚,还赏他看病药钱,这公主,该是菩萨托生的罢。 小太监一面想,一面拿袖子直抹脸: “奴才虽无以为报,却愿为公主日夜祈福,盼您洪福齐天,长命百岁。” 顾昭和笑了,她一笑,倒是将先前的冷凝消去了不少。 便是有帘子隔着,也能觉察那溶溶水似的柔轻: “便承你这吉言。” 李公公却又一脚踹了小太监个屁股蹲儿: “还不快去去!” 一是一时半会子,这小子也不能当差事。 二是方才那话若让上头人听着,这混东西死期也该到了。 抬轿自换了人,李公公疾步随在轿旁,突听得窸窣轻响。 回头一看,原是那岳国公主的丫头子,正隔轿与她主子相谈,李公公略略慢了脚步,且竖直了耳朵细听着。 “公主,那小公公跌了您,您就算不重罚,也该任他挨了几下,何苦替他讨这情儿,还送银钱使的。” 那丫鬟小声抱怨:“不晓得您的人,只说您不大立规矩,欺您软善呢。” 岳国沉凝了半晌,方才轻应道: “软善就软善罢,我就是这么个脾性,我赏他银钱,也是想着我今个儿摆了威风脸色,许是让那小孩子惊了也不定,许是我该和善些,可我一紧张,这面上就冷得很,到底也改不了。” “唉……”丫鬟长叹气,是恨她,恨这铁不成钢: “您是金枝玉叶,又不是那笑弥佛,有几分傲气才是应当……罢了罢了。” 李公公听得暗笑,原真是个好情性的,方才是他多虑了。 行到太和正殿,自又是一番凌云威风,上月台,两角有日晷,嘉量,举目望之,又有飞龙在天,凤凰展翅。 顾昭和在殿前站定,并不轻举妄动,隐约听得里头男子声: “便传,那岳国公主觐见。” “传,岳国公主觐见!”是陈皇身边的大太监。 这声音层层传了出来,李公公方敢引顾昭和入殿,待行至殿下,忙忙地退了,只余了顾昭和主仆几人。 顾昭和屈膝福身: “岳国公主顾昭和,拜见陈国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陈皇不动声色地瞧着。 岳国,若是属国,此时莫说是个公主,便是国君,也该三叩九拜,行朝臣大礼。 只可惜,那小国,尚不是他囊中之物。 第六十五章 宫城团回凛严光 (二更) 心里头这般想,陈皇面上却是平和之色,缓道: “公主毋需多礼。” 顾昭和方直起身子,陈皇后也面露慈色: “公主远道而来,车马劳累,不知吃穿用度,都还习惯?” 顾昭和忙又低首,垂眸遮了眼底漠然冷意,语气恳切得很: “多谢娘娘挂念,托陛下、娘娘洪福,昭和一应都好。” 陈皇居高临下,细细打量这岳国公主。 她行走间仪态端华,腰间禁步缓急有度,轻重得当,站立时又不卑不亢,高洁若湛湛清水中生的白芙蓉,光彩艳艳,又清爽芳馨。 论姿容仪态,在这陈国也是上上的,礼数上也挑不出错。 只是如香说的不简单,还要多试探几回,方才知晓。 陈皇略略一笑: “坐下说话罢。” 顾昭和并未急着落座,先从冬青手里接过红漆木托盘,平举过眉: “是岳国百姓进献给贵国陛下,娘娘的礼,愿岳陈两国睦邻友好。” 陈皇身边大太监忙下了来,先躬身接过顾昭和手里托盘,再揭了红绸子,往陈皇与陈皇后面前一呈。 顾昭和眼里清静若水: “以陛下之尊,娘娘之贵,金玉珠翠倒是落了凡俗,因此岳国借数万福泽长寿人之力,落成这万民书,一愿岳陈邦交永固,二愿陛下娘娘万寿无疆。” 陈皇龙颜甚悦,颔首道: “金玉华贵,到底冰冷死物,反不及这万民书情真意切,又隆重,又有这蜜蜡佩珠,甸石挂珠……颗颗光洁晶莹,入手温润细腻,不愧是岳国高僧开光,日夜拈香诵念的宝物,这便很好。” 顾昭和方落座了。 她这才细见,这陈皇虽是两肩金织金龙,又用琥珀束腰,却单是一件家常盘领窄袖袍。 陈皇后身着藤青如意云纹宫装,菡萏新花,花片参差红,虽头戴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可以她皇后之尊,到底是素朴了些。 她反倒成了最严妆丽服,雍容华贵的。 顾昭和的眼凝了凝。 陈皇在她身上过了过,突地开口笑道: “朕今日见公主,才知什么是荷花羞玉颜,面目粲如画了,这般灿若春华,丝履明月珰的,皇后,可比过你去了。” 陈皇后勾唇,眼里淡淡的,如常笑: “臣妾是见老的人,节庆按品大妆,是里子,面子上的不得已,如今家常摆饭,宁可清爽些,少让陛下见些笑。” 顾昭和忙起身,略略一思,便开口笑道: “陛下娘娘爱惜赐饭,昭和不甚感激,如今陛下,娘娘摆家宴,又愿常服见昭和,是未把昭和作外人待,昭和心里更是暖得很。” 她微微低首: “您们慈仁,昭和更不该不懂尊卑,不念位份,因此严服大妆,以示对陛下,娘娘尊敬爱重。” 陈皇后愈发笑了,眼神亲切,似真拿她当自家子似的: “你这孩子,是极知礼,又懂事的,只是本宫与陛下一句顽话,你往这心里头去,倒是多了心,快快坐下。” 顾昭和这才又坐了。 宫女上了茶来,顾昭和轻啜一口,只觉清香入骨,茶汤似飘飘于唇舌间。 她一下子便尝了出,是上好的恩施玉露。 前世她也喝过百十来次,只是这是陈国进上的好物,岳国竟寻不到,如此只好佯作不知,轻赞道: “好茶。” 陈皇与陈皇后相视了眼,陈皇后顿了顿,便道: “是陈国本地的茶,公主若喜欢,离宫前也带些去。” 顾昭和不推辞,恭敬谢过,方受了。 陈皇方接口道:“ 这也是公主吃个新鲜,若是再吃上一两回,定还是惯吃岳国茶。” 顾昭和双目平视,轻笑道: “昭和无事,也爱喝几口茶的,这陈茶清爽飘然,岳茶甘甜爽口,各有各的好,昭和都好。” 陈皇展颜,又笑了:“虽知你是客套话,可朕竟是爱听的。” 顾昭和眼里也清漪一晃,盈盈笑道: “却不是客套,而是大实话。” 她凝着茶盏里的清澈明亮,不紧不慢地: “就像岳国美食多甜口,陈国佳肴又多咸辣,昭和喜吃岳国的软香糕,可陈国汤锅,烧羊食之也爽快,竟不能有高低立下,爱食的人,怎能弃甜鲜单择咸辣,或是弃咸辣单择甜鲜?像昭和这般好两口茶的人,自也不能弃清爽飘然,单择甘醇爽口了。” “倒是伶俐。” 陈皇似笑非笑。 这样往来三两回,顾昭和皆是对答如流,又谨慎微察,竟寻不出她一点儿错。 陈皇心里也有计较,便向着顾昭和道: “离摆膳尚有一时辰,公主若有意,也逛逛朕这些前后园子,虽不及岳国烟树细草,山水秀美,可也是有千峰笋石,万树松萝的。” 陈皇黑眸紧凝着她,见她清淡眸里,总算一晃而过了孩子似的雀跃,方才微微放心。 又听得她虽极力忍耐,话语间却是快急了一分: “昭和正有意,领略陈国人情风光,多谢陛下恩典。” 自有人领了她逛园子去,待岳国公主一众人离远了,陈皇后方开了口: “陛下,您心底怎想的?” 陈皇沉凝了半刻,沉沉道: “确不是那一根肠子到底,简单蠢傻的人,竟是有几分急智的,虽说这年纪轻,涉世也少,到底不算老成,可假以时日,许也是个女中诸葛,也不定,你寻些人,将她私下言谈,盯紧些。” 陈皇后内里为人,却不敢当面驳斥陈皇的话,只能隐晦道: “今个儿虽是试她,到底只略略用了言语往来的小打闹,小事上不错的,大事便不定了。” 陈皇有些不耐: “她这个年纪,能应付这些话,已然是不错了,也不往京城闺秀里寻去,单让你那女子来试试,看她能不能应得比这公主更顺当,更好些。” 她女子,不也是他孩儿,他嫡女,这般生疏…… 陈皇后有些心凉,虽说这心凉,也不是头一次两次,可这冷比雪霜,终是不好受。 又听得陈皇顿了顿,便道: “你是国母,却终究没如香看人看得通透。” 陈皇后不言语,却微微低首。 敛了面上抑制不住地凝严意。 再抬头,却仍是淡淡的:“臣妾受教。” 又点了几个人,命她们盯着顾昭和动静。 第六十六章 雪花似掌难遮眼(一更) 陈国风霜凛冽,御花园子倒不敢多栽种奇花异草,多是耐寒,经霜冻的草木。 不出一刻,顾昭和便逛厌烦了,便向着左右内侍,嬷嬷笑道: “本宫今日,方知晓园林景象,不单是春水碧天,薰风燕乳才好,这残雪压枝,冻雪惊笋也有惊心动魄之风光,又见这雪似梅花,梅花似雪,当真是似不似都奇艳了。” 众人自然纷纷附和。 又因她夸的是自个的国,都扬了真笑道: “公主好文采!” 又有内侍道凑趣儿道: “绕个弯儿,还有一大片嶙峋山石,从前头,远远地看,是个眉目慈祥老寿星,近看却又像极了我们大陈崇天门,从左看,是这万马奔腾,从右看,又是那龙腾虎跃,着实有趣,若合公主意,大可移尊步,观一观。” 顾昭和早晓得这些,本兴趣缺缺。 奈何这小公公讲话抑扬顿挫,竟有说书似的让人欲罢不能之感,便也愿多走几步路。 一面行路,一面漫不经心问: “只是不知,为何从远近左右看都有,独缺了这从后往前看。” “惭愧,惭愧。” 谁料那小内侍突地道。 顾昭和倒怔了怔,她尚且记得,从后看,该是个素手拈花的女孩儿。 “这‘惭愧’二字,如何说来?”她奇道。 那小公公怪模怪样地作了揖: “奴才不敢说了,说了怕公主怪罪奴才,油嘴滑舌的。” 顾昭和倒笑了,这小公公委实有些趣儿: “猴儿,你倒是有些皮,先将本宫这胃口吊上一吊,可不就待本宫多问一句。” 她笑过了: “你且说,说好听了,自是有赏的,只是有赏该也有罚,若不好听,罚你讲笑话,必要让众人皆笑,方休。” 小内侍先巧笑道: “还是公主慧眼,奴才那点小心思,您一眼便瞧穿。” 又故意苦了脸: “只是您这罚,不好,这万一有人觉得奴才笑话忒好听,要多赖奴才几个笑话,因此强忍不笑,该如何是好?奴才怕是讲哑嗓子,冻坏身子,讲到这天明儿,也没得个完啊。”他话锋一转: “奴才倒没什么,可若冻坏公主,奴才这脑袋瓜子,还要不要了?” 这小公公倒是个活宝。 顾昭和忍俊不禁,“噗嗤”笑了: “不得了,都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可王婆这嘴,怎及得你,还不快速速说来,莫将自个吹捧到天上去了。” “诺。”小公公忙笑应道: “只说那石,还是太宗皇帝陛下在位时,寻得的一块应气运而生的奇石,因着景色不一,却皆是大吉之兆,因此太宗皇帝如获珍宝,便将此石镇在这御花园里头,谁知有日,这奇石打了个旋儿,将前头的老寿星转到后头,后头的图案倒成了前头了。” 顾昭和从未听闻还有这个异样故事,一时听入了神: “想来是石头底下该有机关罢,哪有石头自个转的?” 小内侍一脸诡秘地道: “可不是,您与太宗皇帝陛下,倒想到一处去了,只是陛下召来修园子的人问过,皆是一问三不知的,什么机关,听都没听过。” 顾昭和愈发好奇了。 小内侍绘声绘色,又道: “太宗陛下便大惊了,这奇石改位,也不知是个什么兆头,是好?是坏?对大陈国运可是有碍?那太宗陛下忙又召了能人异士进宫来,谁知那些神神叨叨的,还是瞧不出到底是如何了。” 顾昭和笑道: “这一出,本宫倒是听过类似的,前头的都是陪衬呢,最后必定有个大德能的人,查了个水落石出。” “公主见多识广,奴才比不得。” 小内侍先讨了个喜,而后又道: “是有个隐士,一眼瞧出了,原是那奇石移位那日,太宗皇帝陛下的贤德妃娘娘,打巧路过那御花园子,那奇石从后往前看,本是个极貌美的女孩儿,据说不是月宫婵娟像,就是瑶池仙子图,只因听说贤德妃娘娘,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是绝代色,倾城姿,因此不服气,转到前头来,要与贤德妃娘娘比美呢。” 顾昭和细细听完,又笑了: “这故事倒好听,只是‘惭愧’二字,还未有个出处。” 小内侍赧然道: “今儿见了公主,只觉有那闭月羞花之貌,因此省了从后头往前瞧不提,就怕石头瞧着您,也要与您比一比美呢。” 顾昭和一面笑,一面摇头: “你往后出宫去,只当个茶楼说书的,定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不短吃饭。” “那倒不用。”小太监一本正经地摇头: “陛下,宫里的娘娘,都是极怜贫惜下的,奴才月俸银两,偶尔跑腿子的打赏,已经可以安逸富贵了,这人啊,贪不得。” 一席话,又逗得众人皆开怀。 顾昭和也笑,一面笑,心里倒也感慨。 好伶俐个小子。 夸她,也没落下夸陈国的主子。 竟是半分也不得罪,两面都讨好。 顾昭和细看他几眼,看衣饰细节,和他在太和殿里当差,位份是不低的,却眼生得很。 这便奇怪了。 前世顾昭和察觉陈国狼子野心,将宫里的大小人,皆打听了。 虽不算打听了全,可稍有分量的,定不会有疏漏。 这小太监机灵如此,又是有些身份的,怎将他遗漏了? 顾昭和不动声色,眼神却凝了凝。 小太监恍若未察,只向着顾昭和道: “虽说那故事得了公主欢喜,可奴才忍不住,还想讨您个喜,捡个笑话说来。” …… 有这般个人物在旁添趣儿,这时辰倒也过得快,顾昭和见着前头有处宫殿,便问道: “腿脚略略有些酸,不知哪位娘娘的宫,可否容本宫去歇歇脚。” “倒是奴才们疏忽了,公主这样的贵重人,哪能似奴才们这般惯走的。”小太监一拍脑袋。 随后又露了为难色: “也不瞒您,前处是淑妃娘娘的寝宫,只是淑妃娘娘,前些时日薨了,宫里头难免清冷些,又积灰染尘的,您若不嫌,奴才先遣几个快脚程的前头扫洒,若您觉得不好,奴才再引您往别处去。” 第六十七章 风力如刀不断愁(二更) 顾昭和含笑道:“便劳烦公公,前头便很好。” 这已逝的淑妃,乃是书画大家之爱女,因自小耳濡目染,喜好也风雅。 宫殿不用绸缎,不摆珠玉,并挂着四时山图。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山倒是同一座,景致却各不相似。 顾昭和细观其笔法,只觉浓墨时大气有力,细微处又极淡极柔,不由得脱口道:“好画!” 小内侍笑道:“是淑妃娘娘所作。” 顾昭和细看底下落的印鉴,果真是淑妃亲笔,不免赞道: “娘娘若在世,定是个大气洒脱,却又不失温婉若水的女子。” 小内侍点点头,又笑: “这倒是对了淑妃娘娘性情。” 顾昭和又环视四周摆陈,无不是匠心独具,更是喜欢: “我之幸,竟不知还有这处雅地。” 小内侍便道: “公主来这宫里,不过半日功夫,自不知这里头的诸多好地了,日后公主久来,便晓得了。” 顾昭和方觉失言,点点头,往座上坐了,又见宫女置了香案了,便知是要焚香: “若是用香,总觉污了这风流雅地,倒不如不用为好。” 内侍细细思了: “原是不备着用香的,只是这宫久未住人,难免少人气,一股子木头屑尘泥味儿,若公主不喜欢,只叫他们折几枝腊梅花往瓶中搁了,压得住味儿,也对这景。” 顾昭和添了喜色: “你果真是个面面俱到,极周全的人。” 内侍含笑吩咐去了,不一会子便换了腊梅来,=。 顾昭和便打发了众人出去,只说想清静一会子,也要附庸这风雅。 一众宫女嬷嬷并内侍,都依言出去了,她正想将方才心里藏的,疑的,与冬青玉容说说,那小太监又进了来。 顾昭和忙住口不提。 小太监面上扬笑: “您好茶,奴才想着您品过恩施玉露了,便捡了另种陈国好茶,也冲了一盅子,您尝尝。” 顾昭和接过,想早早打发他出去,便就着热气急吞了两口,微微抬头,向他笑道: “果真是极好的。” 正巧瞧着那小太监向她比口形,细看两次,方才明白他说的: “外头,皇后的人来听着。” 顾昭和不免生了戒备,她与这小内侍素昧蒙面,他为何来助她? 察觉到她神色惊疑不定,料定是不会信他,小太监觑了觑外头,从脖子上扯下红绳子与她瞧,上头玉石,正有白兔纹案,反单单镌了个“洛”字。 顾昭和心头一跳,忙紧盯小太监不放,又见他轻吐三字: “二皇子。” 顾昭和再不疑了,心下一暖。 面色却瞧不出,声音也依旧: “这茶滋味略厚,虽失了恩施玉露那股子清远悠长之意,可细尝,也是回味无穷,却不知这茶是个什么雅名,又有何种来历?” 小太监笑着,与她一一说了,方才告退。 顾昭和不便多提什么,只得与冬青玉容闲话几番,或奇石,或花木,随口捡几样说说。 待说了这遭闲话,她便突地压低声儿。 门外的人当她是有要紧话,自然也竖直了耳朵。 顾昭和轻道: “你们瞧着,陛下娘娘,如何?” 冬青与玉容相视了一眼,只做不假思索的样儿: “陛下顶天立地,娘娘雍容华贵,却都是极易近人,好相与的。” 顾昭和蹙了蹙眉: “陛下娘娘仁厚,我自是知的,却不知,我今日行事,可合了他们意?” 她顿了顿,难以启齿似的,听着便有女儿娇羞不胜之情态: “那可是我日后的公公,婆母,我虽不说,这心里头,是在乎得很。” 冬青笑道: “公主心想的,岂能瞒得过奴婢们?奴婢瞧着,陛下与娘娘,对公主该是有几分喜欢的,您今日委实大气沉稳,言语姿态,也极出挑,这也多亏了……” “多亏了如香夫人。”玉容接口道。 如香夫人?! 外头几人面面相觑,又听得更细了些,只恨不得将耳朵钻进花窗格子里头。 “是,多亏了如香夫人。”顾昭和又是感激,又是欢喜: “先前尚在岳国,我行事差池而不自知,几次惹了父皇不满,如今如香夫人见着,将我言行疏漏不当之处,一一予以指正,又授了我些巧妙回话,我先前还不信她,想着陛下问什么,岂是她能料得到,谁想,真真都用上了。” 她劫后余生似的: “冬青,好歹也要备上一份子薄礼,是她,我尚才未在这大阵仗上出错呢。” 冬青笑应道:“奴婢心里头有数,您放心,只揣摩您的去,指不定陛下,娘娘膳饭过后,还要考您一考。” 玉容却敛了笑: “虽说如此,公主还是该多个心眼子,您纵然与那如香夫人话投机,可到底她是个不知根底的人,您莫像未出门子时,不知事,又轻信人了。” 冬青听着,却又有些不服气: “玉容姐姐,我道你是太心多,这有人,成日家见面,也没得个眼缘份的,有的人,却是一见如故,你且细想着,公主对答如流,在陛下娘娘跟前又聪明又伶俐的,如香夫人能得好处?” 顾昭和细细一想,轻柔道: “冬青言之,是在理的,她是太子殿下府里人,讨好我,不如讨好殿下更便宜呢,或是她想着,我是太子妃的位份,她日后要受我管教的,因此讨好我倒不定,可我情愿想着,她是拿真心待我,为我好的。” “是了,是了。”冬青笑道。 两人皆在欢喜,独有玉容嘟囔: “奴婢总觉得,这里头不大对头。” …… 这争辩了几句后,便又是女儿家闲话了,皇后的人自再不肯听,急急离了此地,一路速速,寻皇后去了。 路过有“天地交合、安康美满”之意的交泰殿,是两头暖阁,四角攒尖的坤宁殿,上头有镀金宝顶,绘以龙凤纹饰。 多少后宫,挤破头想争的这四方天地,皇后寝宫。 陈皇后正气闷。 论理,她不该气闷,她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什么不足了。 除了她的夫,她的天,将情深义重,全牵系在如香那蹄子身上,不肯分她一分。 听听他说的话: 第六十九章 岘山一夜玉龙寒(一更) “你是国母,终究没有如香瞧人通透。” 听着便戳心! 好似这些年头,替他操持后宫里外,夙兴夜寐的,非她,倒成了如香。 陈皇后紧凝着茶盏里的袅袅烟气,可那烟气轻飘欲纵,到底难遮她眼底森寒。 她身边人平柳只好轻声劝: “娘娘,您有什么气,暂且也压一压,换了衣裳寻陛下去方好,您再多待一会子,只怕陛下生疑,反来问您。” 见她依旧端坐不动,平柳有些急,语气却也轻缓: “您打骂奴婢几下,当出气罢,奴婢不吭声,也不坏了您贤名。” 陈皇后怔怔听着: “这宫里人,都面甜心苦,两面三刀,只你们,还肯真心实意为本宫操持,这倒不算坏。” 她又轻叹息: “本宫尚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时,也艳羡过这皇后之位,想普天下女子,除了太后,有谁比得皇后尊贵,如今真成了皇后,倒晓得皇后的苦了,是高处不胜寒,对你毕恭毕敬的人,心里头不知怎的盼你跌下来,本宫是皇后,要贤,要大德能,却又要公正,要决断。” 陈皇后侧头,向着平柳: “你听听,哪像是做人,我该是那菩萨罢,只知是非公道皆有定论,无喜亦无悲的。” 平柳如何敢多言,只垂头,静静听着。 陈皇后摸了摸自个脸,纵不及二八女子冰清玉润,可成日平安养生药的喝着,又用玉石滚脸,倒也养出了白滑肌肤。 可这有什么用呢,皇上,照样不多看她一眼。 也是,她尚年轻时,便未曾比过如香去,如今见老了,更是奢望。 陈皇后想着,不免垂泪晶莹: “本宫是皇后,要喜怒不形于色,万不可醋妒,可都尽忘了,本宫也是凡人,是女子,凡女子求奢的,本宫也求奢……” 她忍不住轻啜几下: “可本宫面着自个夫君,连一丝意气,也断不能有,本宫压不住气,还得寻个茶水污衣,要更衣的理儿,本宫这皇后,委屈!” 平柳听着,唬了一跳: “娘娘,这话说不得。” 又换了她手中被浸湿的帕子: “待会子万岁爷见着您红肿眼,您如何说?如何是好?” 陈皇后慢慢敛了泪,却又萧然冷笑: “随意寻个理搪塞他就是了,本宫只说被风迷眼,你瞧着他会不会多过问一句。” 平柳默不作声了。 “娘娘。”外头的小宫女进了来,毕恭毕敬地: “荷香姐姐,拂冬姐姐,并小德子,都回了。” 陈皇后眉微微一拧,带着些前头未消散的火气: “教他们盯着那岳国公主,盯紧些,本宫这般吩咐,可有不明白的?” 话说这,那荷香拂冬与那小德子,都进了来。 先行了礼,荷香便忙道: “皇后娘娘的吩咐,自不敢有一分怠慢,只是奴婢们听着了些要紧话,便急赶着来回您。” 陈皇后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们眼: “糊涂!”她轻斥道: “便是有急话,也该让一两个继续盯着,都回来了,万一后头还有要紧的,岂不是便漏听了?” 几人赧然认了错,又讪讪辩上一句: “听着,不大像是还要讲正经话了。” 陈皇后顿了顿: “罢了,有什么要紧的,先说来。” 荷香拂冬与那小德子,忙将顾昭和主仆几人方才言谈,一一说了。 只是愈说,声儿愈小。 陈皇后面上,先前是阴晴不定,愈往后听,面色愈是寒浸浸。 到后头,雪凝成了冰,让人断不敢多觑一眼。 那几人战战兢兢地说完,身上的夹袄都袭了冷汗,正眼观鼻,鼻观心,且听得皇后慢慢儿挤出了个字: “好!” 那声音,是打牙缝里往外挤的,光听着,便让人头发麻。 陈皇后阖眼,拼命地忍气,忍气,想着她是皇后,要端庄沉稳,断不能怒气填胸…… 可哪忍得住! 她猛睁眼,一把将茶盏拂碎在地上,瓷碎声当真寒寒,惊得众人吊着的心又是一跳。 平柳沉默了一会子,便略略高旋了声: “娘娘恕罪,奴婢今个儿也是昏头了,端茶倒水也能摔杯子,您仔细些碎瓷碴子,奴婢就唤人来。” 陈皇后方回神,缓缓道: “不怪你,也是你连日替本宫忙前顾后,一时累恍惚了,你扶本宫,往里间坐坐去。” 又向着荷香道: “你去陛下跟前传个话,说我身子不爽快,须得再坐坐。” 荷香领命去了。 陈皇后搭着平柳的手,慢慢向里间行去。 她方才急怒攻心,一起身,只觉天旋地转,稍行几步路,又有气虚力短,四肢乏力之感。 平柳见着,心焦得很,忙将她扶到床榻倚着,便要遣人叫太医去,却被陈皇后拦了。 平柳急道:“娘娘,您这何苦?” 陈皇后懒懒的,说话也是强提着气: “你莫让太医来,即便是来了,诊出的也是本宫肝气郁结,气机不利,火气重得很,这话传出去,又是要被小人编排的……平柳,你且猜,如香为何要助那公主。” 平柳细细思过: “奴婢糊涂,想不出个所以然,许是如那公主所言,如香夫人要八面玲珑,存了心讨好她?” “荒唐!” 陈皇后冷冷一笑: “那岳国公主是要遭难,要牺牲的,本宫便不信,她情愿冒大讳,讨好个日后地位尴尬,无权亦无势的公主,她是存了心,在陛下面前显聪明劲儿,将本宫比得一无是处!” 平柳大惊: “这……娘娘,这如何说来呢?” 陈皇后深吸气: “本宫尚在疑怪呢,本宫虽没有大机灵,可瞧个小女孩儿的眼力见还是有,如何便出错了呢?。” 她向着平柳道: “你且细想想,她指教那公主,自个有什么得益?公主愈是伶俐,便愈应验了她的话,她成了会察人,本宫倒成了识人不清,你瞧瞧,好细致的成算!” 平柳本是一门心思服侍她的,听着,不免也愤不平: “亏她起那样龌龊的心思!她不是后宫嫔妃,何苦花心思作害娘娘,且她早说了,她对陛下无情谊,又不愿入宫,算计到娘娘头上,她有什么好的?” 第六十九章 凤林千树梨花老(二更) 陈皇后的面上积雪风色寒: “这便是你,是本宫,不及她的聪明会打算了。” 小宫女悄悄儿地煮了败火的凉茶,陈皇后虽觉口干舌燥,心头又焦,却不敢一气儿多饮。 只喝了两口略润了润,便搁了: “她不想进宫,对陛下无情谊,那是她亡夫尚在世,如今她个孤孀,虽见老了,可到底那狐媚子容貌尚有几分,又仗着陛下对她思慕,自然要好生打算,哪个女子,想孤苦伶仃就这般过了?终究是想求个良人。” 她薄薄冷笑: “可她嫁过人,又死了夫,纵然身份高些,又不算庸脂俗粉,可哪个有身份,长相品貌都有的男子愿求她做正房太太去,非得她甘愿为继室,为妾,既不能被明媒正娶,这天下,有谁比得皇帝的妾更尊贵?” 平柳虽附和她点头,却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娘娘,奴婢与您是一道心的人,此时却免不了说句不中听的话,陛下一直对她渴求得很,她若真起了那异样心思,何不收了对陛下冷脸,从了陛下?” 陈皇后轻嗤: “她心头敞亮明白这,若是依顺陛下,轻易入了这后宫,那是一时的新鲜,等开头的热络劲过了,后宫各色年轻明丽的女子层出,指不定她被丢到几个脑后。” 陈皇后愈说,稍稍压下的气儿又不断升腾: “她要让陛下为她思狂,要让他见着她好,比本宫这皇后好多,却又待陛下冷淡,倒是玩得一手欲情故纵。” “贱人!”她忍不住狠道。 …… 顾昭和尚与冬青玉容扯闲篇,小内侍又进了来,向她轻声道: “公主,人都走了,外头的是自个人儿,其些被差得远远儿地站着。” 顾昭和心头一跳,凝着小内侍,多了几分打量: “我以为,只你是他的人,竟不想他的人倒不少。” 她虽惊异,眼里却依然清素沉静: “此乃陈国皇宫,最是该严防戒备的,怎安插你们如此轻易?似出入无人之地?” 小内侍轻轻一笑,竟是有几分傲的: “公主,您是小瞧了爷,小瞧了爷一手栽培的九门,莫说是宫里,若是天上地下活人能去得,也该有九门中人大展拳脚了。” 他躬身,向顾昭和行了礼: “奴才安歌,您只唤奴才小安子便是,您叫着顺口,也防人多眼杂。” 顾昭和抬了抬手,让他先直起身子: “倒不是我有意露谦逊,我终不是陈国公主,陈国宫里直唤你小安子,倒显得颐指气役了,我往后唤你安公公便是。” 安歌又一笑: “那奴才便去外头候着去。” 纱窗纸上绣着抱影鹤立,烟水苍茫。 顾昭和侧头,只觉有望尽沧浪的出尘之意,不免出神,多看了一会子。 旁边冬青,玉容也随着瞧了瞧,轻道出心头之惑: “公主,那寥寥几语,传到皇后耳朵根里,她能信?” 顾昭和回神,静白的面上勾了浅浅笑: “她定信的,陈皇后对如香夫人,那是积怨已深,即便如香是个不会言语的木偶傀儡,她也生厌,若是听着此言,她只会认定她心口藏奸,未错疑她,岂会替她分辩?” 她虽笑,可未入那肃肃的眼底。 冬青突地想着她在鸾轿上,漠然掷出那“成王败寇”四字,不免感慨道: “这也是攻人攻心了。” 说是家宴,比不得满汉全席之隆盛,倒也大展了陈国之物力。 乾果四品,蜜饯四品,饽饽四品,酱菜四品,前菜有寿字油焖大虾,疆字红油百叶,只取那万寿无疆之意,又有明珠豆腐,首乌鸡丁,人参果,核桃酪…… 当真是色味俱全。 陈皇后的心思纠缠在如香身上,陈皇又打量着顾昭和,两人都对这桌佳肴不大起心思。 倒是顾昭和,多食了几箸,她胃口小,略略食了,便也饱了。 可是见着陈皇,陈皇后虽心思恍惚,却慢条斯理不停箸,她也只好陪着动筷子,待两人都停了,她方罢箸,竟有些撑了肚子。 于是也不乘软轿,只慢行消食,待出宫门,竟已碍到下午。 这头皇上也懒懒地,备着眯一会子,起来还要批折子的,却被陈皇后拦了。 他难免有些不耐,又不好当着人伤发妻颜面: “皇后既身体不大好,早些回宫歇着,且记得传太医来诊脉,就说朕的话,除了祛病气方子要开,也开几副多保养的,这寒天,一不小心便被寒邪入体了。” 陈皇后露了感激色: “谢皇上挂念,臣妾方才只是起得急了,略略有些头昏,想来无甚大碍。” 她扫了眼底下人,除了两人亲信,其余的皆懂得,行礼往外头候着去了。 陈皇眯了眯眼:“皇后有话?” 陈皇后将头轻轻一点: “盯着公主的人,说了些话,臣妾想着,陛下也许要听一听的。” 陈皇微微颔首: “你说。” 陈皇后缓缓道: “原是那公主,也是借来的聪明,那岳国公主逛了一会御花园子,便借了淑妃妹妹寝宫歇脚,从旁有个教引嬷嬷,一直教她如何回陛下,回臣妾话呢?连陛下问什么,那老嬷嬷也猜着了三四。” 陈皇凝了凝眼,向着陈皇后道: “什么嬷嬷,朕只见着那公主身边,随着的是年轻丫头子。” 陈皇后轻道:“那岳国公主借故嬷嬷年岁高,身体弱,打进宫,便请了宫里的小子帮着安置,便未与陛下磕头。” 陈皇虽不大喜皇后,可到底是多年夫妻,倒不会疑她在这些事上诓骗他,如此顿了顿,便道: “既是那公主本是个没心思成算的,也毋需盯紧她了,一切只照从前行事,只是那老嬷嬷,听着是个厉害的,怕成了绊脚石,还是早些除去,让那公主无依靠,才彻底放心。” 陈皇后细细听着,扬了笑: “臣妾知道了。” 陈皇再不多留,领着一行人去了,自未见着皇后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只余空寒荒意。 荷香待陈皇行远,方敢问: “娘娘,您为何不讲实情,让如香夫人吃上一亏,岂不是爽快。” 第七十章 刻柏成舟雏鹿好(一更) “她哪来的吃亏?”陈皇后轻嗤道: “本宫若讲实情,皇上倒以为是本宫谗言中伤她,不如瞒着,彼此都好。” 拂冬想了想: “娘娘思虑周全,只是陛下若去查了,岂不是又成了您瞒而不告之罪?” 这话又戳到了陈皇后伤心处,平柳忙忙地横了拂冬一眼: “你是发昏头了。” 拂冬这才察觉说差了,正要赧然地告错,却被陈皇后拦了: “拂冬之言,不中听,倒也是实话。” 她免不了苦笑,低首喃喃道: “他哪次不是错想偏想本宫……” 平柳在侧,轻道: “这倒是不妨碍的,陛下若问了,您只实话应他,陛下若追问您何故要瞒他,您只说,您不肯信如香夫人是那起子不三不四的人,因此做主瞒了,私底下细查,想还她清白,再言此事。” 陈皇后的面色稍霁,不动声色地细听着。 又听得平柳侃侃道: “她会贤,我们就不会摆好人谱子了?若陛下肯多问一句,定是要赞娘娘贤德能干的。” 陈皇后长吁口气,眉心蹙着的愁思也渐渐散了: “你这是句句话,句句都说到本宫心坎上。”她拍了拍平柳的手: “走罢,扶本宫回宫去,这头杵着单吹凉风,倒也没意思。” 却说顾昭和自出了宫门,倒也没有在陈国街巷多停驻,径直上了鸾轿。 却不是对陈国民生百态失了趣味,实是她华服锦衣,又镶翠戴凤的,岂不是刻意招歹人惦记冲撞。 倒是冬青,趁人不注意,左顾右盼了好些时,玉容虽稳些,可也忍不住透过帘子缝,往外觑几眼。 顾昭和见着,不免笑: “身上可都揣了银子?” 冬青玉容不明,点点头,轻道: “带了许些,只是未多带,想着今日入宫去,大多是备着给下头人的打赏,公主看中什么?若是不够,先教人上别院支去。” 玉容也道: “奴婢这儿,倒是有一二百两银票,又不是摆酒吃宴的大开销,该是够了。” 顾昭和一一听着,面上更是轻盈笑: “既是如此,且准你们半日假,自往这城里逛去,岂不大好?” 谁知两个丫头子半点不犹豫,忙忙摇头: “万不可!哪能奴婢们都离了?您自个家去,身边又没得个称心如意的服侍人,奴婢们便是顽去,心头也不安生,待公主哪日得闲,再携奴婢们长见识,也不迟的。” 顾昭和主意已打定,温和道: “我这头明里有侍卫照应,暗地又有暗卫护着,且只半日功夫,你们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况且我也不是白让你们去,还顺道要让你们当个差。” “什么差?”冬青玉容不明所以。 顾昭和缓缓道: “那新玉家的采璇和春梅嫂的五儿,前日里说定了要与我当差的,你们瞧瞧去,若她们未曾反悔,你们亲领她们过来,这一趟,全当为她们长长脸子。” 冬青玉容皆细细想,纵然眉目眼底有些忧色,却还是点头应了。 又听得顾昭和道: “且记得,除了卖身银子不算,多给几两让她们家里也宽裕宽裕,待她们好些,她们做事方能诚心。” 冬青有些忍不住: “这些来往,奴婢们都还有底,只是公主,倒不是奴婢有意将人往坏处想,采璇五儿终究是陈国人,日后陈岳起了纷争,您说她们心往哪头偏?” 玉容也点了点头: “奴婢也觉得不甚妥,一来不知根底,倒不如下头提两个小丫头子妥当,二是也不能服众。” 这两人自从昨夜听了顾昭和前世恩怨,便对陈国人不上眼得很。 连先头有一分欣赏的采璇,五儿也一并冷了。 “我让你们亲去,也是让你们收偏见的,哪国没几个蛮缠刁钻的,哪国又真缺了好人?便是前世岳国陈国那般不容水火,可暗中助我大岳百姓,帮衬百姓们渡过难关的,竟也不少。” 顾昭和细细道来,见着冬青玉容皆低首,瞧不清是真服气了,还是尚有些愁绪在,只得又道: “陈岳两国间,虽注定起纷争,可我必定想法子,不让这战火燎原的,无论陈是国,是大岳,百姓皆无辜,我所想所求,自然非兴风作浪,荼毒百姓,而是要将几个狼子野心的高位者掀下马去,若陈国能江山换代,是个不好喜功的贤明君往即位,那便是再好不过了,陈岳不打仗,采璇,五儿,便不会左右难为。” 冬青玉容听她轻描淡写地说这话,有些慌了手脚: “好了,奴婢们尽依您就是了,您也是心宽,这话便是闭上房门,也该小心翼翼地说,如今倒拿到外头大谈了。” 顾昭和知晓她俩是为她好,轻笑听着,她那般沉静端坐,倒让两人不好再说。 “罢了罢了。” 冬青无奈道,透过帘缝,遥遥往前头一指: “奴婢们往那条街上逛一会子,便接了人家去。” 顾昭和点点头,又想着什么,清眸里多了丝向往色: “我记得那条街,有户杨家,专做馒头的,他家大白馒头又甜又香,白如雪,揭之有千层,你们顺道也与我带些。” 冬青玉容不免失笑: “当是什么珍馐美味,小小馒头也值您如此惦记?” 将她似有些失落,明知她是装来唬她们的,却皆忍不住笑: “好了,都依您的,给您买两大屉子,准让您吃撑吃烦呢。” 顾昭和这才又笑了,却又有些不放心,忍不住提个醒儿: “你们点两个侍卫去,当防身的?” 玉容忍不住笑: “公主,您倒是忘了奴婢老本行了,莫说是两个侍卫,便是这里头二十个,奴婢也能不输呢,真遇了事,还指不定是谁周全谁。” 顾昭和摇摇头,肃道: “我晓得,你是艺高人胆大,可那些拐子流子,见着你们是孤身女儿,指不定要寻麻烦的,纵酿不成错,可便是那苍蝇蚊子,你们也烦的,不如与侍卫一道,你们也少些闲事。” 玉容冬青不好辜负她嘱咐,只好挑两个气势足的侍卫,一道去了。 第七十一章 柔荑谁累在东墙(二更) 顾昭和虽风帽大氅穿着,又捂了手炉,仍觉玉肌生凉。 她旁边服侍的小丫头尚还伶俐,见她呵出口凉气,便道: “公主房里炭火盆子该是烘着的,用火钳子拨一拨便又暖了。” 顾昭和正要颔首,可一只脚迈进门槛,忙忙地缩回了。 小丫头不免疑惑:“公主?” 顾昭和心跳紧了紧,面上去甚是平淡: “本宫突地想着些事,要自个清静细思阵子方好,你们自去,给本宫留些独处的闲空。” 小丫头不敢与她顶撞,自然随着周围人,一道退了。 顾昭和的心神方平了平,进房里去,又将房门细掩好: “你也不让我有个准备,怪吓人的。” 君洛有些赧然,他急慌了要见她的小姑娘,哪顾得上避嫌了。 于是漂亮凤目轻轻一眨,里头澄澈泛着委屈: “我忙事完了,头先便来看你,你竟不领情。” 顾昭和最受不住他这般,只好无奈道: “你该晓得,我如何有那意思在,是你让我措不及防,我方才……” 她不知想了什么,突地红了红面,许久才吞吐道: “我方才,做贼心虚似的。” 君洛心头柔柔,面上却眯了眯眼,慢慢向她走近: “你要说的,可不是这个。” 顾昭和心头一跳,刚想辩解,可见着他俊颜上似笑非笑,气势已先输了三分。 又因他比他高大得多,向她逼近,登时让她又有了羊落虎口的慌乱之感: “诶,你离远些……” 君洛哪理她,弯了弯身,在她耳畔轻吹气: “你想的,是偷情,你当我们,是在偷情呢。” 顾昭和又羞又窘,这人在她面前,总没脸没皮的,她抿了抿嘴: “你这嘴也没个把子,仔细我真恼你!” “不许!”君洛蛮横着,却还是细细瞧她面色可有不豫,见着她瞪他,忙收了不正形: “我再不说就是了。” 又巴巴看她:“我想你呢,好想你,那些酸诗腐文里的‘思之如狂’,大抵也不过如此。” 顾昭和听着,哪还有气,满脑子的头昏脑涨: “我不过是去了小半日。” “那也想。”君洛温柔道 他说话间,只替她取了鸾钗,落了凤髻。 一头青云丝顺滑而下,顽皮地从他指间滑过,愈衬得她肌凝瑞雪,脸似朝霞,他深深凝着她,手轻轻抚弄她发丝: “莫说是小半日,便是一时辰,一刻半刻,我都想得很。” 这人脸皮,该是比得城墙了,顾昭和太羞,也没得个好气: “你倒不如将我绑在背上随身携着,那才是形影不离。” 她本是句羞气话,谁知君洛眼睛一亮,炯炯看她: “你当真的?” “……” “好了,不与你闹了。” 顾昭和推了推他,他身上有股子让她安心的气味,她怕他再凑得近些,她先意乱了。 “谁与你闹,我都说真的。” 君洛似笑非笑,又瞥见她唇上口脂艳红,不由得凝直了眼。 昨个被他吸允的那两片娇嫩,到最后,也是这般嫣红的…… 他这眼神,顾昭和如何不晓得他又往那处想去,手忙脚乱地逃开。 真色狼,真登徒子也,顾昭和心头诽谤,躲他远远地: “我是怕你了!” 真是,烈女怕郎缠。 君洛眉毛轻挑,只当她是要与他戏玩,身轻一跃,便捉了她的手圈在怀里。 顾昭和唬得忙摇脑袋: “不闹了,可不能闹了,我是真有话要问你。” 有趣! 君洛见她慌乱异常,整个人都通红,玩心大气,他轻轻“唔”了声,自往床榻上一坐,去不松手: “你说罢。” 他语气倒沉稳。 顾昭和快大哭了。 前世今生,她都是沉稳惯了的人,纵然受的苦楚磨难多些,却也少有幽怨垂泪时。 可偏偏遇上这么个混世魔星,任打任骂偏不放她的,教她怎生好。 瞧瞧这姿势,还有昨日做的一桩桩,她哪些女德女训都白读了。 哪像是个公主,便是一般女子也没得这样儿的……她真真是愧了,本想好骂他一顿,可脱口而出,竟是似带嗔的: “你轻浮!” 君洛瞧她这样儿,愈发想逗弄,可随即顾昭和又闷闷道: “我也轻浮!” 君洛心都快化了。 顾昭和说完此话,恨不得昏死过去,她自诩是个老成的,更竟也学得了君洛那一身孩气。 听听她说得话,黄口小儿也没那般幼稚,她羞死算了。 正胡思乱想,君洛捉了她手,放在胸口捂着,懒懒道: “正好,你我都轻浮,方是天生一对呢。” “……” 她该怎生好? 她该怎生好? 遇上这样个蛮横霸道的,她有什么法子…… 顾昭和只好稀里糊涂地缩在君洛怀里,喃喃道: “我今个儿,见着你的人了。” “我的人?只你啊。”君洛不假思索地道 “……” 顾昭和捂脸,她输了,她认输还不行,她面子皮薄,和这样的人,讲不通。 君洛轻笑: “好了,不逗你,可是见着了安歌几个?” 顾昭和也正了色,不看她现在你侬我侬,亲密腻人的姿势,单是瞧她脸色,倒还是正经的: “我说呢,陈国宫里机灵些,又有身份的小子,论理,我皆晓得的,何曾又多了个面又生,又伶俐的,原是你的人。” 君洛与有荣焉,却见顾昭和蹙了蹙眉,他不免轻道: “怎么了,心头有事,只说出来。” 顾昭和抿了抿唇:“我心头有事,却不知当不当问你。” 君洛轻描淡写道: “我们是未婚夫妻,只等拜堂成亲,厮守一辈子的,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顾昭和惊得差点载倒。 亏他眼疾手快,将她捞了起来,又往怀里圈着,顾昭和再不顾得多的,气得用手指戳他: “我们如何便成了未婚夫妻了,你这个贪的!” 君洛凤眼又是一眯,眼里那妖异,像是恨不得将她吃吞进腹: “你昨个允了不放手,允了是我的,眯一宿,便忘光了。” “没,没……”顾昭和有些气短。 可也不至于猛地便成了未婚夫妻。 “你瞧瞧,山盟海誓过了,抱也抱过,又亲也亲过,你吃干抹净了,倒不认人了,休想!”君洛指责她。 又鄙夷地看她一眼: “别学那起子负心的。” 顾昭和可傻眼了。 第七十二章飞絮飞花何处是(一更) “你也是不嫌丢份子的。”顾昭和怔怔道: “我该请个会掐算的仔细算算,你上辈子莫不是深闺怨妇,成日里念叨这几句,如今投作男儿身,还时常要念念的。” 君洛毫无惭愧之色: “我上辈子若是那痴怨女,定也是你害的,这辈子好不易寻上你,要你前世连着今生,加倍对我好。” 顾昭和听他振振有词,红着脸哭笑不得: “你这人……竟逼我与你私定终生去,这都哪来的事儿?” 君洛轻轻一笑: “我倒想三媒六娉,你如今满脑子家仇国恨,教你丢开手安心做我娘子,你可情愿?少不了私底下逼你一逼,你日后抵死不认账,我也有个说头。” 顾昭和涨红着脸,忿忿道: “我虽不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说了心甘情愿,自也不是那起子没情义,要反悔的人。” “空口无凭。” 君洛故作不屑地道,手腕轻动,变戏法似地取了两张纸在手: “还是写上。” 顾昭和接过一瞧,只见上头‘某州某县某处某姓,今凭某人做媒,某人保亲……’字样,不免又愣了神。 她心惊胆战道: “这分明是婚聘书。” 君洛依旧坦然地很: “可不是,上头还有大齐官印,若是要退亲,还要先捱官府百大板子。” “……” 顾昭和张口结舌。 君洛见她迟疑,等不得便拿笔墨来勾画,竟是与顾昭和如出一辙的字,连她也看不出两样的。 又寻出她的公主印鉴,往纸上一戳,向她洋洋得意地道: “再跑不了了。” 顾昭和: “……” 她深吸气,眼波一横: “你便由不得我说半个‘不’字。” 君洛低下头,唇瓣轻轻地缠上她发丝,眼神迷离地道: “我昨夜早说了,你既应了我,断无再反悔的,你是我的人,我的,我想将你早早娶过门,可有错?是你推三阻四的,也没得个担当……” 听着她像是那该挨千刀的负心汉子,顾昭和竟无言相对。 少不了脸红心跳地分辩道: “你便是再等上半日功夫又如何了,冬青玉容都被我赶了顽去,待会子回来,只当我是刻意打发了她们,要与你暗行此事,我不得生生羞死!” 君洛倒不以为然,只调笑地看着她: “暗行此事?这四字倒用得极妙。” 惹得顾昭和面上云霞媚色更盛,下死手拧他腿上软肉,直拧得他哎哟连天乱叫。 她听着他痛呼,不免松了力道,嘴上却不肯放过: “教你坏嘴,下回,断不饶你。” 君洛知她心疼,故意露了怕: “错了,真错了,再不敢暗行此事,我这就遣人,叫冬青玉容几个速速地回来,保准她们能赶上我下定。” 说罢,轻轻掌击几下,只见有身影一晃而过,是他手下人传话去了。 顾昭和竟不想屋外头还有人的,几差没昏死过去: “我以为,这地方单有个你,竟不曾想你身边还随了人!” 她两眼发花:“我那孟浪行径,可不都被人瞧去了?!” 君洛生怕她气急又挣扎,忙将她圈在怀里愈紧了些: “你只当他们是没嘴巴的闷葫芦,是拿命忠我的人,断不会乱说去。” 顾昭和挣扎不过,只能暗暗气闷,简直拿他没法子。 被他圈在怀里抱了好半晌,她方才想着,推了推他: “都是你闹的,将我方才想问的正紧事都差点闹没了,你说,你个齐国二皇子,在陈国皇宫安插人,是个什么打算?” 君洛轻笑:“不止是陈国宫里,还有陈国权臣贵胄府上,以及你们大岳,甚至匈奴,鲜卑……都不少我门下人。” 顾昭和听着,既感慨他势力之多众,又不免有了几许忧意: “如今齐国国君是你长兄,听着你先前之言,虽嫌他多管你事,可到底还是能听着你与他感情素厚,因此我未曾往那处想过,如今听着你‘九门’中人遍天下,倒是有疑问了,你……可是有什么别样打算?” 君洛的神思转了转,立马便明晓她意,他轻轻笑: “我打小便认定,做君王是门苦差事,要早朝,要批折子……一举一动都有言官盯着,有什么好?因此稍大些,便离了那些宫规约束,自闯江湖去了,而我立九门,更不是为了安插眼线探子,原是为我在各国各地搜寻乐子的。” 顾昭和也不免轻笑: “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是。”君洛点头笑道: “我从皇宫那樊笼里出来,是再痛快不过了,如今有了你,更是再没什么不足,你且放心。” 他顿了顿:“如今我便是插手那国事政事,或为兄长所托,或是为你,我自个,是无半点想的。” 顾昭和听他无丝毫瞒她之意,又见他神色,再信他不过了,可又有些担忧他: “我虽听得你兄长君无双是有霞姿月韵的,对你这个胞弟,也是极好的,可我多见皇家兄弟互相提防忌惮,不免想多提一句,你该收时,还是应当收的。” 君洛听她絮叨,知她真将自个不作外人待了,方才敢言这些话,自是喜上眉梢: “我晓得的。”他牵了她的手,轻笑: “只是君无双那人,你见着便晓得了,我若真有那样心思,他指不定还乐。” 头一次,见着两个皇家子,都不恋慕皇位的,这倒难得的很。 顾昭和正怔愣,忽有人闯了进来,唬得她连忙离了君洛老远。 定睛一看,正是他先前支出去的人。 那人面色难看得很,深吸气,正要禀话,君洛上下打量了一眼,先开了口: “可是公主的人,出了事?” 他沉沉道: “你不是个没规矩的,如今打直闯进来,定是有事离了你掌握,护送公主贴身丫鬟回来,原不是难事,除非你中途遭袭,或是公主人失踪了,若遭袭,你身上没有拼杀血痕,不像是冲出重围的样子,想来是后者,你去时,公主人已失踪了,可是?” 顾昭和听他连贯说来,竟像是亲眼见着的。 她来不及钦佩,满脑子是冬青玉容出事了,不免一颗心悬得老高。 她忙忙向那人看去,终究是存了一份侥幸的,但见那人点头,心猛地沉了下来,死寂。 第七十三章 天街飞辔踏琼英(二更) “可有查了,她们自何处失踪的?” 顾昭和轻问。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太轻薄,太寡淡,听着是云淡风轻,无情意的。 非得看见她眸子,那对素来泠泠的清眸,如今有火色烧燃,方才晓得她有多在意,多愤怒。 那人知晓面前人在自个主子心里分量,恭敬道: “查了,在西北街巷,打那巷子里买了馒头,便被人捉去了。” 顾昭和心一紧,缓缓道: “那杨家馒头,是我要吃的。” 她不敢想,是何人捉了冬青玉容去,她们又会受怎样的苦。 但凡是想着有人折磨她们,折磨始终陪在她身边,与她共度风雨难关的她们,顾昭和恨得那些人死了才好。 “前世今生,本有许多异样处,是我疏忽大意,才让歹人得了手。” 顾昭和顿了顿:“我必救她们回来。” 君洛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 “那便救她们回来。” 顾昭和君洛几人一人牵了一马,快马加鞭往那西北街巷赶去。 她养尊处优惯了,虽通些骑术,可也只是不从马上摔下来,很是生硬,不过半刻,腿间便火辣辣的。 可她似全无所感,愈发驱马快了些,一身牡丹色华服在暮色中愈显张扬红艳,配着仅用丝带匆匆束了,又被风高扬的青丝,更是有让人不可相逼的气魄。 君洛却看得心惊肉跳,恨不能与她同乘一骑。 为避闲,他只作了侍从打扮,少不了只能紧随她身后。 他一双眼,盯紧了她,只瞧着她稍不留神,便能及时上去。 幸好,有惊无险地到了。 杨家馒头的伙计见着高头大马,一路驰骋到跟前,已知是贵人来,不敢乱看。 只低了头: “贵人,可有吩咐?” 顾昭和漠然道:“捉那些个失踪女子的人,你可瞧清了容貌?她们身旁侍卫,都哪去了?” 伙计听她问得仔细,下意识地抬头,见她通天气派,非寻常人,忙将头又紧垂了: “那些个女子中间,有个格外会功夫的,又有那两侍卫周旋,小的便逮着那空儿多看了一会儿,捉她们的人皆黑衣蒙面,瞧不清面貌,独那领头的,从右眉到左眉有条好大的疤子,遮不住,因此格外显眼。” 他叹了叹: “至于那两侍卫,比不得那几姑娘们好气运,被刀抹了脖子,方才官府来人,已敛了尸首,只待家人领去。” 顾昭和听着,不免难受。 哪来的家人,他们家人都在天高地远地岳国,都是孤身,又年轻,出来闯荡,跟着她挣前程,如今死于非命,怎能不让她心头痛寒。 这命,她必定是要讨的! 她一痛,语气愈发冷肃: “那些女子被不明身份的人捉去,指不定是个什么下场,如何竟成了好气运?” 那伙计是个格外伶俐的,虽被她冷凝之色唬了一唬,却还是颤颤回了话: “人没死,终究是有转机的。” 顾昭和关心则乱,听着伙计一席话,方将心稳了稳: “是,人还好好的,还有转机。”她顿了顿:“承你吉言。” 伙计受宠若惊地道:“不敢。”顾昭和已自言自语地道: “不立即让她们亡命,定是有所求的,自不是求财,她们身旁虽有侍卫,可皆是丫鬟打扮,也不招摇,定是清楚她们底细的人,玉容功夫,已胜过寻常人数倍,若不是清楚,定不会让高手拿她。” 君洛点点头,接过话道: “那些人,该是你从宫里出来,便一路跟踪寻空隙的,定是要先晓得你身份,方有此事,这件事,你最疑谁?” 伙计听得宫里二字,更是胆战心惊,不敢乱动。 顾昭和沉了沉:“人,不外乎那几个,可如今我见谁都可疑,也没个头绪,要一一排查,就怕那头等不及……” 她不敢再想,冷道:“只好先从那疤脸汉子查起。” 她将气压了压,向那伙计道: “小二哥,那疤脸汉子,你可识得?” 伙计被唬得忙摇头,生怕被牵连: “那贼胆包天的,小的又是正派人,自不与他相识,更不会与他是一路子,只是粗看见他,倒也不觉生得很,该是不知从何处,见过一次罢。” 顾昭和忙追问: “小二哥,还请细想过,再哪里见过?不瞒你说,失踪的姑娘们是我极重要的人,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我必定追查到底的。” 伙计想着那几个不过是个丫鬟,能劳得主人家兴师动众的,这主人家位高权重,倒也是慈善了。 不免有些同情她,细细想过,却憾然摇头: “真记不清了,也不知是好早的事,如今竟没有一丝印象,他长着那张脸,离开时又有些瘸腿,这般人小的若多见几次,定晓得名姓的。” 顾昭和怔了怔:“瘸腿。”她突地灵光一闪: “可是左脚,左脚往内扣。” 伙计一惊:“正是呢,可不是此人,贵人竟识得,想来该是仇家了。” 他话出了口,方察觉自个多话了,唯恐贵人恼他多嘴问,忙忙噤了声。 却见那华服小姐总算不沉着脸,向挤出了丝笑:“多亏了小二哥了” 说罢便抛了两锭银锭子,加之足十两。 伙计忙忙谢了恩,又想着那小姐笑时,当真是姿容绝艳,不免怔愣。 再抬头一行人早已去。 君洛见着顾昭和策马扬鞭,直直往东面行去,知她是心中有底细了,忙催了马,与她并驾齐驱: “那领头的疤脸汉子,是何来历?” 顾昭和被冷风夹雪直灌,一张口,风雪似要将口鼻都堵住,呼吸都难,如何还能回话。 只能将长巾系了挡脸,方闷声道: “他不是什么大来历,也不是领头的,应该是背后人故意让他当那挡箭牌,若不快点寻着他,背后人也不会让他多活几日,他一死,线索便断了。” 她想着那疤脸汉子,手却禁不住攥紧缰绳: “前世也是如此,我在他手里吃过亏,待我找他报仇去,他已经死了,前世今生欠的债,他是时候还了。” 她顿了顿:“他是个拐子。” 第七十四章 恣看修网出银刀(一更) 拐子姓苟,名不详,熟人只叫他苟大。 那苟大终日混迹在乌烟瘴气的场子,又昼伏夜出的,老实本份的伙计少见他,自然不算怪。 他是个小人物,是拿钱喝花酒,也不讨楼里姑娘们喜的破落癞子。 若不是前世某个陈国皇家人要害顾昭和清白,唆使这苟大将她拐去过阵子,她终其一生,也不会与这样人打交道的。 也亏得过往经历,她方才晓得苟大其人之恶,是来世堕入那畜生道,往寒冰地狱受三千年苦,也不能消减的。 君洛察觉到她异样情绪,想温言细语问她,可刚开口,声音便被吹面寒风散尽了。 他只好扯着嗓子:“你瞧着很是厌恶他。” 顾昭和顿了顿,寒声道: “我不是厌恶他,是痛恨他。” 君洛听她声似骤雨冷寒,又想着她前世在苟大手里吃过亏,又寒又痛。 那苟大是拐子,拐子什么手段,他再明晓不过。 让被拐去的受饿捱冻,拳打脚踢,都是家常便饭,都是小手段,为了让被拐卖的人心生畏惧,不敢逃,拐子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君洛想着那些手段在顾昭和身上施加过一星半点,便已杀意大起,他咬牙,沉沉道: “我杀了他!” 顾昭和瞧见他冷脸,知晓他是关切,心里头好受了些。 又见着风雨间隙中,已隐约见着草屋三两间,便略略放缓了声: “杀他,白便宜了他,那般个腐臭渣子,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才好。” 那样冷厉的话,若是旁的男子听着,反要避开她了。 唯君洛,不曾眨眼,开口便应: “好。” 如今漫天霜雪,萧萧寒声,将万物声遮掩了大半。 直至马儿快行到草屋前头,方听得刀剑相争声,女子低泣声,男子讨饶声。 顾昭和心已抽紧了。 她恨不得有绝顶轻功,飞身进去,就那般一慌,竟直直从马上摔了下来。 她想抓缰绳稳住身子,可她本是养得娇弱的身子骨,又顶风霜跑了半日马,如今手脚僵冻,哪稳得住,当即栽倒。 君洛一双眼未离过她,手中长鞭一挥,在她离地不过半寸,将她堪堪接住了。 他心跳得快得很,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可这一搂,更是大惊,他哪是温香软玉在怀,分明是搂了块冰坨子。 又见她虽施脂粉,可隐隐见着面色发白,还不知那艳丽口脂底下,是不是已褪唇色,更是又急又慌。 他脱了侍卫银甲,将人又往怀中带,只隔着薄薄白衫,用自个体温暖她,方渐好了些,又忍不住絮叨两句: “你逞这个强,如今受风,回头是要遭苦的了。” 顾昭和冷得直颤,在他怀里缩了好会子,方能断续开口: “不碍事的。” 君洛有些急: “我遣人将你送回去,如何?这头有我在,定将冬青几个全须全尾的寻回来,那苟大,我也必不让他好活的……” “阿洛。”顾昭和轻轻断了他话: “我不是好胜逞强,只是没见着冬青玉容几个,我这心里头不安定,回去也心烦意乱,不能好歇的,索性在这儿,也尽算是尽心了。” 她顿了顿: “况且,我想了了这桩怨,想亲眼见着,那些害苦我的人不得好,这是我夙愿,有你陪着,我很是高兴,只由得我这次罢。” 君洛尚未说话,他底下几个人却有些不爽快。 他们眼中,主子是神仙似的人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心仪女子,他们是又喜又忧。 所谓妻贤夫祸少,若是遇上个不明事理的,反坏事,因此他们也在暗中考量这岳国公主品貌。 论身份,样貌,都堪配的,看往日行事,也再无不妥之处,可如今见着,竟是个不懂扬长避短,没脑子了些。 也不想着,她个连受寒冻都受不住的金贵公主,待会子真动刀动剑的,她如何反抗? 又有刀剑无眼之说,指不定她连躲藏的地儿都寻不到,还要主子护着,可不是成了主子的短处,累赘? 主子,怎的瞧上这么个女子? 于是言辞虽恭敬,可语气不免有些冷,听着反而讽刺: “公主,待会子打起来,只怕伤了您,又要审人问底细,难免有些血腥手段,您见不惯的,您不如依了爷所言,家去罢。” 君洛的眼眸倏地便冷了: “我念你是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且忍你一次,你若再对她不尊重,便是心里头没我这主子,我断不容你。” 顾昭和一惊。 更惊的是君洛那几个手下人。 公子洛虽作风残忍又莫测,可对自个人,向来是极好,这才有这么多人忠他,信他。 可如今为个女子,为个空有相貌的女子,竟也学那起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蠢傻人。 他们怎能不失落公子于识人不清。 又见着那公主娇娇怯怯,依着公子的样子,更厌恶这公主红颜祸水。 而顾昭和惊后,不免叹这男人对她的倾心相护,她深深凝了凝那双澄澈的凤眼,坐起身,慢慢艰难地下马。 君洛要扶她,她摇首轻拒了,她有些头眼发昏,身上也刺骨寒,但她还是稳稳立于那几个人跟前。 她抬眼,眼里清淡,却又坚决: “你们不服气,我们且比一比,你们撬不开嘴的人,我撬开了,便算我赢,若我赢了,我要你们许个诺。” 那几人暗嗤,勉强开口道: “我们若撬开了,你又当如何?” 顾昭和声音极轻,似春光困的清水流连,轻柔不自持,可偏生有让人忽视不得的气势: “你们定撬不开的,我身子弱些,又不会拳脚,可脑子尚且好使,不似你们,瞧不清。” 几人大怒。 他们九门人,和公子洛一样,都是极嚣张,极轻狂的脾性。 向来只有他们招摇的,如何让得人,若这女子不是主子要护的,他们管她是什么公主,便让她做了刀下亡魂又如何。 可如今,也只有忍气,冷声道: “便赌这次,我们若赢了,公主不知高低的脾性,我们主子也大可瞧清了,公主若赢了,莫说一个诺,百个千个都应得。” 顾昭和依旧轻淡: “好自信,只是你们百诺千诺,对我亦无用,我要你们尊重,便足以。” 那几人低下头,齐齐冷笑。 第七十五章 惊出银刀跃玉泉(二更) 这头在明争暗斗。 草屋里头,更是吵得翻天。 苟大拼命闪躲,逃得太急,灰乎乎全是污泥死皮的脚趾头竟从草鞋里挤了出去,可他顾不得,拼命讨饶: “爷,爷们,我苟大不长眼,不知在哪处宝地得罪了你们这些大佛爷爷,我认错,我与你们磕头,你们高抬贵手,犯不着与我这烂泥,这臭虫计较!” 黑衣蒙面人相视,互从对方眼中,看见轻蔑鄙夷之色。 主子遣他们对付这么个人,真是大材小用,丢份。 “速速提了他脑袋,回见主子去!” 领头的黑衣人冷声吩咐。 苟大听得‘主子’二字,脑子一转,大叫道: “原来你们是那位的人!我也是被财迷了眼,信了那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如今,要我苟大做替死鬼!” 他一拍大腿: “大爷,大爷们,打个商量,你们饶我一命,我有报答的。” 说话间,便从柜子里忙忙扒拉出个大布包,揭开一看,竟是白花花的银两: “这些,这些都当我卖命钱了,我苟大赶这夜色便离京去,往后再不露面,几位爷只往交代我死了,便可拿了这雪花银花天酒地去。” 苟大觍着脸,不断讨饶: “大爷们饶我命,又积福,又得好处,岂不划算!” 见着那几位黑衣人不言语,苟大愈发慌乱。 他身旁正巧立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隐约见着神色木讷,他一看,忙将那老妪推个踉跄,直推倒在黑衣人跟前: “好汉,你们可是怕那位不信你们,你们想啊,我苟大就是贱命,被随意碾死的小虫子,那尊贵人,如何会在我这下贱人身上分心?你们若怕,杀了我老娘就是,把她砍得稀烂,只说我也一道死了。” 黑衣人惊怒,这可是他亲娘! 不管是陈是岳,极重孝道,何曾见过这般狠心毒辣,连生母都不放过的汉子,这般人,好死都不配,该剖腹挖心的。 苟大丝毫不觉有错,只觉自个老娘没用,满脸横肉一抖,又想推了自家发妻在前头。 那妇人下意识地挣扎,却被苟大劈头盖脸的几耳光打蒙。 “臭娘皮!” 苟大骂咧道,先扯了她头发,力道之道,当下便撕好几缕,又踹她膝盖,猛踢她肚子,待她已半死,便掐住她脖子往黑衣人面前一摔: “不听老子话,该揍死!死!死!” 可看向黑衣人时,那威风半点不敢含,满脸堆着讨好: “这娘皮功夫不错的,爷们撕拉开她衣服,尝个新鲜?虽比起那花楼姐儿瘦黄了些,可脸貌还是齐整的,又是良家,总比那些千人枕万人骑的贱货要好,爷们试试,试试?” 黑衣人们更是黑了脸,他们不是亡命之徒,是普通侍卫,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儿的,如何见得惯他这般作孽? 又见着一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儿缩在墙角,满嘴的呜咽,更是生同情,领头的想了想,低声对兄弟几个道: “造孽,造孽,我们哥几个,不如将他拖出去,也用拳脚乱石将砸他个半死方好,就这般刺死他,我不痛快!” 都纷纷点头。 苟大未听清此话,只见着他们眼神移上小女孩儿,忙喜道: “您们都好挑的眼光,我就晓得,我这是臭娘皮不中用,需得是我闺女,小丫正十一呢,是雏儿,够嫩的,您们替她**,爽得很!” 又臭着脸向那女孩儿:“快,脱衣服,裤子袜子鞋子都脱了!” 黑衣人几个震惊在原地,好半晌说不出话。 苟大只当几人默许了,忙扯着嗓子乱吼: “臭崽子,叫你脱!瞪着傻眼睛乱看你娘的,老子把你眼睛挖了!” 女孩儿被唬得大哭: “娘,娘!” 先前妇人悠悠醒转,听着此话,绝望垂泪,纵不能奈何苟大,却拼死爬向女孩儿: “娘的乖囡囡,不哭,娘护你,娘疼你……”她奋力挤出一丝笑。 苟大如何容得妇人坏她好事,忙绕着桌子冲上去,向着妇人后脑勺用力踩下去。 妇人当即昏死,下巴也被磕烂流血,苟大一面骂咧,一面竟要亲自撕了自个闺女衣服。 黑衣人们愤怒至极,皆纷纷道: “千死万死,都不足惜的。” 苟大愣了神,刚要又讨好笑,那锋利刀剑已架上他脖子,他唬得牙关直颤,却不敢乱动身: “爷,爷们饶命……” 身后人冷笑一声: “我往常杀人,皆是有一分两分愧的,唯有这次,我不仅良心安,还有为民除害之感,如今我晓得,杀了你,才是积福!” 其些个黑衣人皆道: “大哥,与他费这些长短口舌作甚,只将他对母亲,对妻女手段在他身上一一试过,方能解气。” 正要动手,柴门被缓缓推开了。 黑衣人一惊,转头一看,只见眉目如画一女子,端的是荣华高贵,牡丹衣裙花重色复,华艳摄人,又有白衣男子与她并肩而立,清远飘逸,却又不失凌云气魄,他凤目一转,也是光艳流转,俊逸非凡。 “你们是何人?”黑衣人们谨慎道。 顾昭和声音,清冷似盘间珠玉: “你们抓了我的人,此话,该我问你们。” 黑衣人想了半刻,大惊,想提剑杀了那苟大,为时已晚。 又想逃出去,可那边几个竟有绝顶高手,让他们无丝毫抗衡之力。 若是死士,此时该一死了,可他们不是。 也是,杀个臭赖皮流子,哪用死士动手,论理,用他们几人都多了。 如今,黑衣人们只好颓唐垂了剑,暗在腹中道声: “天亡我等也。” 顾昭和正要开口,君洛那几个底下人抢着先上了前,用匕首从领头黑衣人的心,慢慢比划到他小腹处: “说!幕后主使是何人!不说,便将你们肚子剖开。” 黑衣人只觉小腹一痛,匕首在腹间乱戳乱划,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那几人冷冷一笑: “这般便受不住了,我数三,你再不说,我这匕首便往更里头戳,然后用这两手,生生将你腹部撕开个口子,我扒拉你肠子出来,再打个结,看着血咕隆咚的,倒不会死,只是翻江倒海的痛。” 第七十六章 春还草阁梅先动(一更) 他们是刻意将残忍手段细细说来,要见着那公主面色大改方才好。 回头一见,她面色清淡如常,不失风清月白之雅,水杏似的眼秋波潋滟,远瞧温柔可亲,细看漠然虚淡。 君洛的底下人一咬牙,真用锋利匕首慢慢儿捅进领头黑衣人腹部,衣裳划破声,皮肉裂开声……在四面沉寂中令人汗毛倒竖。 黑衣人禁不住,一面像砧板上的鱼死命挣扎乱动,一面凄厉嘶叫。 他不知哪来的猛力,真叫他挣脱开几分,可下一刻,那刀子又重新贯穿他伤口,在他伤口戳皮剐肉,猛戳了一会子,那刀子又扯着他皮肉,在他腹里转了个转。 “啊!” 黑衣人双目翻白,猛嚎了一声,那嘶叫是从心底迸出,让人听之胆寒的,却也只得这一声。 他长大嘴巴,脖颈青筋乱跳,可莫说是叫唤,连呼吸气也不敢,略略吸气,撕心裂肺之痛。 他双眼一黑,隐约听着兄弟们惊惶愤怒的喊声: “大哥!” 可他快昏过去了,倒不能安慰兄弟们,他恍恍惚惚地想着,昏过去,也好…… 可下一刻,他又目圆睁! “不,不……”他急惶惶,费力地吐出几字。 黑衣人有所感,一双手真从他腹部伤口挤进来,慢慢地往外扩,想将他撕开,他指骨发白,冷汗直冒,下意识地蹬腿乱动,可只蹬了这一下,他再不敢动弹,腹里有什么,被扯住了。 君洛手下人阴测测地道: “现在交代,为时不晚,鱼肠线一缝肚子,养个小三四月,大好倒不难,可若你再固执嘴硬,我便扯了肠子,肾,肝,胃,脾……最后是心肺,你遍尝那剥肤之痛,却不能速死,眼睁睁地瞧我掏你五脏六腑,这主意,可还好?” 黑衣人被唬得牙关直颤,满眼的哀求之意: “求……求你。” 君洛那几个手下渐有喜色,逮着他的肠子猛力一拽: “求我们,无用,求你自个,你自个,才能让你不受苦!” 痛,好痛!痛得他咬舌,他在自己嘴里尝到血腥味,可竟感受不到舌上之痛,是身体里的痛太剧烈,竟将其余的痛都压住了。 舌,舌……黑衣人突地想着了。 他张大牙口,毫不犹豫的咬下去,猛烈地痛从敏感的断舌袭上他脑子,鲜血泉水似的从口中急涌,他被呛着,猛嗽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那撕心裂肺之痛也从身上剥离开,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君洛底下人面上都不好看。 也趁着他们愣神半刻,黑衣人们齐齐举剑,含恨自尽: “大哥,黄泉路上,我们仍作伴!” 短短功夫,地上已横陈黑衣人尸首,顾昭和缓缓道: “他们最先不抹脖子,只因不是那惯作刀口舔血功夫的人,尚且想着险中求生的,你们让他们见着酷刑难捱,畏惧是生了,可也生了不如速死之心,如此才平白多了这桩事。” 那几人仍不服气,意有所指地道: “马后炮罢,谁都会作的。” 君洛面色冰冷凝霜,冷斥道: “三四条线索,在你们手上齐齐断了,如此不能成事,也不自知,我九门门人,何时有这般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性,你们要有脾气,先有本事,回头自领罚去!” 几人不敢多言,只能低首,以耳听动静,听得君洛轻问: “若是你来审那几个,你该当何如?” 顾昭和平淡道: “黑衣人既不是死士,想来该是侍卫,兵士之流,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在外头,又听得这几人为苟大之恶行愤慨,也是有几分良善的,必不会睁眼瞧着家人惨死,只拿他们父母,儿女命相胁,不用真动手,亦能取之。” 她住了口,轻轻扫了眼黑衣人们尸首: “只是人已死,我的法子可管用,到底不能察,你们也只当是我随口胡诌,是不能信服的,也罢,幸还有个苟大,你们可要再试上一试?” 君洛那底下人相视一眼,虽算不上多恭敬,可冷嘲热讽是不敢了: “终是要一试,方晓得死心的。” 顾昭和颔了晗首。 那几人往苟大面前一站,身上手上血未干,尚有血腥气,苟大被唬得步步退: “爷们,有话好说。” 几人狞笑道: “我们手段,你都明明白白瞧清了,你知道什么,说出来,好免受皮肉之苦。” 苟大听着,突地眼珠子一转,以头抢地,再抬头,额上多了碗大的血疤子,他又起身,将头猛地往墙上撞。 那几人措不及防,反被唬了一跳,忙拦他: “你干什么?” 顾昭和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是不成的。” 几人不信邪,忙忙向苟大看去,见那苟大竟收了畏惧之色,自往那破椅子上一座,摆足了翘脚大爷的样儿: “几位,懂不懂规矩?要问话,少不了诚意,诚意呢?金子银子多少摆来,我满意了,告诉你们,也不算难的。” “你!” 几人睁大眼,竟不敢相信他赶如此造次。 顾昭和冷冷一笑: “这苟大是赖皮混子,混了这些年头,又干的是坑蒙拐骗的营生,最会察言观色,方才他是试你们,试你们可会由他死,谁料你们真去阻拦,让他晓得他命金贵,都要靠他的,也难免狂妄了。” “这姐儿倒懂我。” 苟大满脸横肉堆笑,连眼睛缝都寻不着,向顾昭和看去,一看,登时便愣直了眼,口中哈喇子直泛。 好美…… 方才他忙着求生,倒未对来人细看,如今一看,恍若天人,未曾想过天底下竟有这般尤物。 花楼里的花魁,也不及容貌身段,苟大欲从心起。 瞧瞧,那冷冰冰的脸,高不可攀,一见便是瞧不上他苟大的,可愈是这样,愈让他想将她脸上的冷淡撕烂。 若是平日碰着这么个人儿,他定要先下猛药,让她春情泛滥,让她难耐的扭动,乱叫,可他苟大不会轻松让她爽,非要让她跪下叫他苟爷,舔他脚求饶,他才会要这美人儿。 想想便痛快。 苟大一脸y,in邪。 第七十七章 水飞石上迸如雪(二更) 君洛惊怒。 他是男人,如何不晓得这苟大起了什么妄念邪思,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却也不能添了他罪,他想了一想: “昭和,你转过头去。” 顾昭和见他凤目彻寒,白袍也似漱冰濯雪,只他是真怒了,轻声道: “你要做什么,不必顾我,你晓得,我不是那起子弱不禁风,见血要晕的,不然方才见那开膛破肚的惨样,我早该倒了。” 君洛伸手,轻轻遮了她眼,感受小姑娘的长睫在他手里扑扇了几下,柔柔麻麻,方有些心安: “我是晓得的,若仅是见血,我也不会让你遮掩转头,你只当是我私心,不愿你见着别的男人那幕……” 顾昭和似有些懂了,背过身去,又想着了什么,行到缩在墙角的女孩儿面前,略略倾身,将方才遮脸的丝巾搭在女孩儿手上: “遮一遮眼。”她平淡道。 女孩儿方才被亲爹折辱,见人便怕,哪怕顾昭和是女子,也让她忍不住闪躲。 她想惊叫,可见着顾昭和神色清淡,方停了,竟乖顺地捡起那丝巾,往眼上一蒙。 众人见着,都有些奇惊。 顾昭和轻道: “我若方才对她稍露居高临下的威势,纵然是为她好的,可她才受吓了,稍有点风吹草动,她便会唬得不成样子。” 她顿了一顿,又道: “对她细细柔柔,也不行,苟大是拐子,哪个拐子会将歹意往脸上摆,她定是见多了面上憨厚,背地凶狠的样子,如此,我若太柔,她只当我藏奸猾,更生警惕的,非要这般冷冷淡淡的,她才能受了这点微薄好意。” 那几人听着,都有些信服了,只是碍于颜面,一时下不了台。 顾昭和的眼睛并未在他们身上多停,只转过身,静静面墙站着。 君洛这才向着苟大走去。 他一身冷厉之气,纵然是翩翩公子哥儿的风流打扮,可那掌生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位者气息做不了假。 苟大知这人非寻常了,又惊慑于他气势,腿忍不住颤,他强逼自己镇定: “你们不能杀……啊啊啊!” 他一声痛叫,声音又嘶又干,还带痰的,听着便令人作呕。 “我不杀你。”君洛冷冷笑。 几人见着他捡了黑衣人的剑,那剑如今正淌血,想来是割了什么,便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苟大的裤裆破开个大洞,男子那处,血肉模糊的。 苟大捂着那处,倒在地上打滚,一面拼命嘶叫。 几人虽随着君洛见惯了血雨风腥,头一次见着他竟会使这般下三滥功夫,下意识地夹了夹腿。 君洛并未放过他。 他持剑,随手挽了个剑花,挑开苟大的手,苟大想挡,他便隔空打了他穴。 苟大只好眼睁睁地瞧着那剑又直直落下,他痛得满脸横肉乱抖,眼泪和混浊的鼻涕横流。 他求饶,可是无用。 那剑每次直割他那地儿一点儿,不多不少,半寸长,他一次次受这钻心剜骨之痛,一次次受这奇耻大辱。 剁下最后一点,君洛将剑随处一扔,居高临下地寒声道: “你万不该,没眼色到,打她的主意!” 苟大从昏死中醒来,知晓自个已成了废人一个,倒也生了几分硬气: “呸你这小王八羔子,如今你弄废爷,便用金山银山换,爷也不开口了,妈的,自个完蛋去,等你们找到那几小娘皮,指不定她们腿都合不拢了。” 如此不堪入耳的话! 顾昭和冷然转身。 君洛忙从柜子随手扯了将破衫儿,往那苟大腿间一搭。 顾昭和寒道: “你们,对她们做什么了?” 苟大闭眼,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下一刻,他惊恐睁眼,又痛得大叫,即便是此刻未曾被定住,也不敢乱动弹的。 一把匕首,从上至下擦穿他脖子,倒不是正对脖颈,而是从旁侧贯穿了一点皮肉,虽不及被去了那地儿的撕心裂肺之痛,可那刀口寒凉,让他有生死一线的惶恐。 “你们不敢杀我……” 他哆嗦道,是说服他们,说服自个。 可下一刻,苟大见着顾昭和毫不犹豫地举了匕首。 她素日里,多是照水花似的娴静模样,如今一身迤逦宫装,周身有九天肃杀之意,让人望之胆寒。 她不是个惯用刀剑的人,拿匕首的姿态有些笨拙,可禁不住她下手果决,出手又快,竟不像是个生手。 “要你命,又如何了?” 顾昭和手持匕首,眼里雪欲欺凌: “你真以为自个,有大用处?” 苟大慌地眼珠子乱转: “你这是吓我,你们要求我的,如今晓得人在何处的,只我一个,你们杀了我,不怕再寻不到那几丫头?” 顾昭和声音似那西风冷: “这几黑衣人,如今生死于此地,久不回头复命去,定会有人再寻来,届时我们人一埋伏,寻得新线索,又有何难?先前审你,只是赶个急,想尽早寻回我那几个丫头子,你如今磨蹭,将你用处都磨光了,再留你,又有何用?” 说罢,举刀欲杀。 苟大被唬得乱吼乱叫,见着顾昭和真未有停手之意,忙开口: “我说,我说,我都说……不要杀我!” 他太受吓了,腿间禁不住有热流淌出,那地儿从他伤口流的,又将他痛得双眼翻白:“饶……饶命。” 顾昭和只闻得一股腥臭味,厌恶起身,离他远了些。 苟大哀求:“我若都说了,姑奶奶真饶了我这贱命?” 顾昭和冷眼瞧他: “你若交代了,不仅我不杀你,也保我这里几人,都不会取你性命。” 苟大吸了吸气,道出两字: “太子。” 顾昭和倏地便沉了脸。 原是顾昭和在陈国宫中,胡诌的那番算计如香的话,被陈皇后改成她身边有个了不得的老嬷嬷,一直教她言谈行事,说与陈皇听。 那陈皇一听,便要除了老嬷嬷,好让顾昭和少倚靠,只是那老嬷嬷本是莫须有的人,陈皇后只好递信于太子,叫他随意杀个她身边老婆子,便算是交代。 可陈斯年听了,虽晓得没有老嬷嬷这人,可觉得父皇话甚在理,顾昭和愈少能干贴身人,便愈能被他们玩弄于鼓掌,她身边人出事,他们再借机安插人盯着,往后便不怕她作妖了。 第七十八章 冻云宵遍岭(一更) 猎猎风侵体,森寒。 顾昭和身子微微一颤,凝向窗外,但见岁暮阴阳催短景,雪落霏霏。 她眼里映着这雪飞冰光,也生了清辉凉意: “倒是好算计!” 苟大一时不敢多言。 顾昭和沉了沉,向着苟大冷道: “你这是假话,想来是为了拖延等人来,我必不留你了!” 苟大见着匕首寒光浸浸,惊得屁滚尿流: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姑奶奶,诶!您这贵人,怎是个说话不算话的?!” 顾昭和冷嗤一声: “我说话不算话?我问你,若太子真想对我身边人下毒手,何不在那西北街上,将人杀了便算了,还要大费这周章,让你这拐子带人拐去?” 苟大再不敢有丝毫瞒藏,痛哭道: “我的奶奶,若是直接杀了,可不成了命案,又是您最贴身的人,惊动那些狗官……官爷查是必定的,到时候,都晓得是有人刻意作害您了。” 他哭怆道: “可若是那几丫头子被拐子拐去,那便大可说她们贪顽惹的祸事,只要清白一失,纵然可怜见,可这都是命,原怪不得谁,谁家好闺女会留没了清白的丫鬟,您又是公主,更是格外循礼些,也不宵太子再多做,您自个便容不得她们了……” 顾昭和冷冷道:“你若敢有半字的虚言……” 苟大是真被唬怕了,连连道: “不敢有,不敢有!这话都是苟大我偷听来的,一字一句都是打那太子嘴里,断不敢乱说的!您想想,我这泼皮臭赖子,哪里会文绉绉说话……” 顾昭和沉沉地看着他,细观他神色不似作假,便冷声询道: “人呢?你们将人拐去了何处?” 苟大颤颤巍巍地道: “是,是知春楼。” 顾昭和那已冷白如霜雪的面,又凉上几分。 她不是不晓这知春楼。 那是圣人讽刺鄙夷,雅人不屑踏足之地。 知春楼,无一清倌。 只有一点朱唇万人尝的风月女子,和待价而沽的“新货”。 任你是守身如玉的良家子,寻死觅活的贞洁女,亦是览诗书,懂棋画的闺秀,但凡是进了知春楼,便只有一条路子走。 皮肉生意。 许多被拐去的女子或有不从,可禁不住知春楼手段奇。 顾昭和不知那层出不穷的手段有多奇巧,才让这些女子一一顺应。 只晓得一个格外烈性些的女子,趁人不注意,咬舌要自尽。 谁知知春楼花大价钱将人治好,将养上几日,转眼便丢在知春楼鱼龙混杂的大堂。 也不收银子,不管是谁,皆可下手,无论轻重。 这不是一只羊羔落入饿狼群,有什么好下场的。 顾昭和听说的时候,那女孩儿,已被生生折辱死了。 如此,她怎能不心惊。 心惊从小与她相伴的冬青,一门心思为她打算的玉容,甚至采璇,五儿,这两个没享过她一天好的丫头子,落入那田地…… 她更心痛! 她重活一世,想得是谨慎,再谨慎,徐徐图之,忍辱负重,方能成大事。 谁料她还未出手,只是自保,那些人已然看不过眼,又生这般歹意,她好恨! 恨得,想杀人! 顾昭和只觉气血上涌,加之方才又吹风淋了雨,如今头昏脑涨,喉间阵阵腥气,她阖了阖眼,再睁眼,眼前竟是一片腥红。 她该有多愤怒。 君洛有些惊惶,他向她走近,也不顾这有人没人,一把抓了她手: “我在的,我在的,你莫一个人受着。” 他抓了她手,方察觉她手不再是冰浸浸的,而是从那莹白嫩滑的皮肤里透出的不正常的热度,他大惊: “你烧了!” 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有功夫傍身,不惧寒,身上也未披风毛衣服,着了白袍长衫便算了,可如今他后悔没把大氅穿着,最起码他不好睁眼看着小姑娘受凉。 君洛不假思索地将白袍脱了下来,自个只着单衣绸裤,他用白袍将顾昭和细细裹了裹,再从破衣柜里扒拉出不合身的棉衣服: “也顾不得嫌脏了,有我衣衫隔着,昭和,你先忍忍……” 又留了几锭银子在衣柜里: “全当买衣服的钱。” 这话自然不是向着苟大说的,而是向那悠悠醒转的苟大娘子。 那妇人本是个软弱的,便是一钱也不给,她也依得,如今只当白得了银子,惨白的脸倒多了喜色: “谢过贵人……” 几件破棉衣服,当也当不出两三吊钱。 君洛不理她,倒不是刻意高傲,而是他如今心思全被顾昭和牵动,他紧张兮兮地凝着她惨白的脸,又小心翼翼地用棉衣将她裹作球: “既知晓她们在何处了,我们便速速救她们,也好早些家去。” 顾昭和心头一定: “好。” 他未让她先家去,他是懂她了。 他懂她了,她不是个一味要人遮风挡雨的女儿家,前世之事,已成扎固在她心底的执念,有的仇,有的人,她不亲手除之,才是终身大憾。 他心急如麻,都摆在脸上,他那般霸道个人,却愿尊重她,依顺她心。 这,便很好。 顾昭和略略宽心,她不是独身一人,有人,与她并肩呢。 苟大娘子有些艳羡。 谁家女孩儿不怀春,她是贫家女,才子佳人之说倒不敢妄想,一辈子求个老实人便很好。 谁料竟嫁了苟大这样的人,不知冷暖就罢了,成日偷鸡摸狗,对她也…… 苟大娘子的眼刚移向苟大,便猛瑟缩。 她与他夫妻多年,如何不晓得他猥琐神态,定是打起了坏心主意。 苟大确是起了坏心。 都晓得这岳国公主与太子是有婚约的,如今这公主身边,竟有个男子与她形状亲密…… 呵!原也是个贱货!下贱! 苟大在心里好生嘲讽了一番,便心想,若他能将此事透露给太子一二,指不定能保命不说,还能得太子看中。 那他苟大,可就是一步登天了。 苟大正做白日梦了,且看见顾昭和眼里寒意更甚。 她向周围几人招了招手,这一次,再无人与她顶撞,皆恭顺上前。 “你们去……” 她吩咐道,向着苟大方向抬了抬下颚。 苟大心又慌了。 第七十九章 素雪晓凝华(二更) “姑奶奶说了,饶我苟大贱命的。” 苟大惶惶然地叫喊。 顾昭和冷冷一笑: “我本就不备着杀你,方才那番动作,只是为激你的话,像你这般不顾旁人好活,自个贪生惜命的,须得让你受受濒死的滋味,方才会实言交代。” 她睨着他,只当睨着肮脏臭虫似的,好生轻贱: “杀你,一刀的事,于你,太轻易了。” 话说着,苟大只觉周身通寒,他倒吸口凉气。 原是一大桶井水,直直地将他从头浇湿到尾。 苟大冷得齿牙直颤,仍存了一分侥幸。 这公主瞧着,是想折磨他。 若仅是这般手段,他苟大还能受住。 正胡思乱想,那几人已拖着他,向门外行去。 苟大忽觉不妙。 外头正是玉树琼葩堆雪,最是天寒地冻的,几人只把他往那最严雪结冰的地拖去,再往地上一丢。 面朝地,背朝天。 苟大惊恐瞪大眼,想挣扎,可他穴道未解,只能任人摆布。 他睁眼瞧着,自己周身漉湿,一触到那严寒,马上与冰雪合做一处。 他想怒骂,更想求饶,可刚刚张嘴,舌头正触到那冰上,被粘得死紧。 周身的寒意,刺骨,刺痛他五脏六腑,他喉咙里不住翻滚着哀嚎。 那岳国公主,是想生生冻死他? 也是,这般冻几刻,就算不死,也去半条命,手脚也该坏了。 真狠,苟大又恨又惧。 那该被万人骑的贱货,该被打耳光扇死,用鞭子抽死的贱货,真狠…… 他苟大,向来是个会忍辱负重的。 但凡他不死,但凡他有一口气在,必定要向那贱货讨他今日苦楚! 苟大恶狠狠地想着。 一大桶一大桶的水又朝他泼来,他身上结的冰愈来愈厚,直成了那大冰坨子。 苟大头晕,便借机闭眼,只装作昏死了。 想着好歹让那些人停手,最好是不管顾他,一走了之。 他那老母,臭娘们,便可将他弄出去了…… 他突地一声惨叫! 何故能出声了呢。 原是有人提着他的脖颈,竟硬生生地将他从冰上撕扯开。 他的皮肉,舌头,本紧紧黏在冰上,如今猛地一拉扯,竟撕下一大块皮肉,他周身上下,如今血肉模糊,少有好肉。 苟大痛得直抽,可还未等那痛缓缓,身上又被浇了凉水。 新伤遇水,痛更添百十倍。 苟大惶恐大叫,可他又被丢到冰面去。 这下子,伤口更是刺痛,血水很快又成冰,锉得他痛不欲生。 他大口喘气,痛稍稍麻木的时候,又被人猛力提起。 又是一层皮。 周而复始。 “你苟大,丧尽天良,让那么多妻离子散,他们心中之痛伤,无异于钻心剜骨,你早该尝尝这被剖皮抽筋,不似人的滋味。” 顾昭和留下这句话,便与君洛先往知春楼寻去了。 留下的几人将苟大折腾得去了大半条命,又往他身上严严实实浇了几大桶水,方罢了,只留他独自等死。 苟大趁他们一路远了,才敢扯着嗓子,撑着最后一口气,奄奄一息地嘶哑道: “救命,救……命。” “吱……” 柴门应声开了。 隐约见着是个格外瘦小的女孩儿。 “死,妮子,没长眼,还不快来,还不快将我身上的冰都刨开!” 苟大微弱叫道。 女孩儿面黄肌瘦,神色麻木,她僵直地走过去,蹲下,从他头开始,慢慢地将他从冰上撬开。 她力道小,又因存了故意,动作格外迟缓。 苟大只觉这慢条斯理的扯他皮肉,竟比猛力之下更不好受,当她是心疼他这当爹的,便嘟囔道: “死丫,和那死娘们一道,都是没眼的,你还不如一气将我拉扯起来。” “咚!” 他的头又重重地磕下冰上,溢出的血又很快凝住了。 苟大勃然大怒,若不是他不能动弹,只怕早跳老高,提着鞋底子抽这赔钱讨债的小贱货的脸。 “你……”苟大突地便愣住了。 女孩儿黑眸阴沉沉地,盯着他,像极了饿狼崽子 她猛扯着他的头发,像苟大往常抓扯她,她娘,她奶一样,用力得抓扯下几缕,再揪着余下的,狠命将他头往地上撞。 一下,两下…… 苟大头被撞得猛响,又痛,又冷,他只觉头昏眼花,脑子连同血水,都被瞧了出来。 他想大吼大叫,可禁不住女孩儿撞得太急,他连半个字都喊不出。 只听着女孩儿放开嗓子,脆生生地: “娘,奶奶,爹他没气儿了。” 弑父的杂种!苟大惶恐不安。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又听得茅屋里头有苍老声传来,是他老娘,听着便是老泪纵横的: “死,了?!” 娘,娘不会不管顾他。 苟大起了一丝希望。 “死了,便好,老天有眼,可收他去了。”他老娘颤颤巍巍地道: “不知哪里的野鬼杂种,投身到我肚子里,祸害了这么多人,早该绝命了。” 苟大心彻底寒了。 又听得他那臭娘们放声大哭: “可算死了!” 只可惜,这话他再听不到了。 那几人寻着顾昭和与君洛时,两人正扮了夫妻,要了与知春楼遥遥相对的客栈上房。 冬青玉容几人皆已救出,幸而他两人去得急快,她们倒未遭什么大磨难,只是受了许些吓。 唯有玉容可怜些,因她会功夫,自然是最受提防的。 君洛顾昭和去时,她被迫服了好几软骨散,又被铁条链子困着,如今歪倒在床榻上,昏昏欲睡。 其余几人,随着顾昭和君洛,一同向窗外凝去。 正是那知春楼方向,冲天火光,噼里啪啦地,烧得尘灰乱散,漫天雪俱黑。 有人高叫: “救火,救火!” 顾昭和侧头,向君洛轻问道: “可有人死伤?” 君洛手一动,是枝不起眼的竹笛,他轻轻吹了三两下,即刻有人从窗户跃进来。 采璇五儿没见惯,皆惊叫。 “回主子话,除了那看守护院死了几个,其余的都好,有十几个被火略略烫了,可也轻微,敷几天药便也不伤颜面。” 他顿了顿: “还有一些姑娘,趁着这乱,倒也逃了。” 第八十章 飞絮飞花何处是(一更) 五儿轻道: “这也算歪打正着,倒做了桩好事,那些个姑娘,想来也是被拐子掳去,不得已迎来送往。” 顾昭和刚想点点头,却见采璇愁眉不展,她轻声问: “你愁什么呢?” 采璇一惊,只觉是自个愁眉苦脸,讨她嫌了,忙要跪: “采璇失礼了。” 冬青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好端端的,怎又要跪了?我们公主,最不惯这些虚礼的。” 顾昭和待她站直身子,方才颔首: “冬青说得不错,人前尊重些,人后不出大错便很好,跪来跪去的,倒显得我苛待人了。” 她轻轻笑: “你心里有什么,何不说出来,彼此也畅快。” 采璇点了点头,终是犹豫道: “奴婢想着,那些个逃了的姑娘,原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如今坏了名节,只怕父母族中,都是不认的,女孩儿孤苦伶仃在外,又少安身立命的本事,日后该怎生过活?” 顾昭和笑道: “你也是个良善人,竟已想到这远处。” 她转头,凝向知春楼。 只见火燃虽渐沉,可业已将楼燃得七八,再不复往常香帷风动,燕歌赵舞的景象。 她轻道:“你也不用为她们多牵挂,她们既是逃了,想来也是想透了的,哪怕飘零无依,食不饱,衣不暖,却也比楼中好。” 顾昭和的眼在一处地停了停,采璇便顺着那方向望过去。 只见红粉妆,轻绡帕,妖姬似的女子们,正唧唧喳喳的讲话。 顾昭和缓缓道: “谁甘愿堕入那风月场的,她们如今留着,也不是存了自愿的心,只是寻不到更好的去处,看尽人情薄凉,又迷茫前路罢了。” 采璇五儿瞧着那些鬓云眉翠下,是不自觉地万种风情,是不知愁,下意识地笑脸迎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激灵。 忙向着顾昭和盈盈拜谢: “若不是公主相救,便该奴婢们沦落了。” 顾昭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俩: “你们都倒是好心性,原是我带累了你们,你们不怪我,反倒谢我来。” 五儿轻道: “奴婢们是自愿随公主的,您也复问过奴婢们三四次,是奴婢们未改过主意,如今遭这一劫,怎能往您身上怪去,要怪,也该怪狠心要算计您的人。” 采璇也点了点头: “奴婢的命,最微贱不过,冬青姐姐说您定会来相救时,奴婢原不信的,只当姐姐是宽慰话,后头您真来了,奴婢才感慨,世上真有这般有情有义的主家,愿大费周章,搭救小奴婢的。” 她顿了顿: “您今日不救,是人之常情,怪您不得,您相救了,自然成了大恩,大恩无以为报,只能往后愈发勤恳地服侍您。” 顾昭和听她二人讲话见识,皆不俗,早存了惜才爱才之心。 又见她们神色诚挚,做不得假,便叹道: “可都想明白了?开弓无回头箭,往后生死关,多有的是。” 她略略一想,还是道了些实话: “你们也听着了,如今算计我的,是太子,是陈国储君,我打发你们些银子,你们离远了京,尚可平安一世,可若留着,或随我傲视乾坤,或与我身陷囹圄,只这两条路子,再无退路了。” 五儿采璇心头震震,片刻齐声道: “断无后悔之说。” 顾昭和想了想,询问君洛: “那知春楼的妈妈……” 君洛点了点头,自有手下人上前回话: “再三确认了,是太子的人,如今只关在柴房里,派武功顶好的人守着。” 顾昭和一面听着,一面颔首,那人又殷勤道: “公主可是要问话?” “杀了。”顾昭和慢条斯理地道。 那人不敢信,便轻劝道: “指不定那妈妈还有用处,若杀了,倒可惜。” 顾昭和斩钉截铁地道: “杀了。”她想了想:“尸首,便丢到四皇子府门口。” 君洛睨着他: “你们只记着,昭和的命令,与我的是一样的。” 那人再不敢多言,忙忙领命去了。 顾昭和回头,见着采璇五儿皆有瑟缩之意,这才又道: “既然你们是我的人,我也有我的规矩在,你们日后犯错,皆有转圜余地,只一条,我必不容得,便是背信弃义,背主负恩!” 采璇五儿听她声凛然,心知是敲打她们,愈发恭敬诚恳: “断不敢起那下作心思。” 顾昭和这才又点了头。 沉凝了半晌,冬青轻道: “公主,那知春楼妈妈,乃是太子的人,论奴婢说,尸身也该丢在太子府门口,何故弃在四皇子门前?” 如今二皇子,也是太子陈斯年,三皇子陈暮成,五皇子陈陆离都见过了。 只那大皇子和四皇子,还不知是个什么品貌。 顾昭和有些乏累,想起身消困,也回她话。 可刚刚起身,她眼前一黑,再不晓事了。 “昭和!”君洛大惊。 将那软软的身子搂在怀中。 不比先前只是略略有些温,如今烧得火炉罐子似的,滚烫。 君洛急道:“快让车马来接,打道回去。” 他见着顾昭和人事不省,苍白着小脸昏死在他怀里,心痛得很,恨不能替她受过。 他又抱怨自个:“原以为喝过驱寒的汤药,换了干衣服,便不妨碍了,是我疏忽,是我疏忽。” 君洛凤目里满是焦急,凝着那紧闭的眼,又有些手足无措: “我是被照顾惯了人,事到临头,竟不晓得怎的好生照顾你,我会慢慢学着会,再不能有今日了。” 说着,将唇轻轻贴上那滚烫的额头。 冬青见他这般不避嫌,有些急。 又因对五儿采璇尚存一丝提防,忙向她二人看去。 见着两人没有张口结舌,也不多问,只是愣了愣,便手脚麻溜地做活,不由得感慨自个公主好眼光。 她替顾昭和褪下钗镯,见着君洛不放手,索性拢了床被子在二人身上: “公子,公主这模样,断不可让别院其些人见着,您差个轻功好的人,带奴婢先悄悄回了别院,奴婢将不相干人差远,自在角门守着,您与公主乘车马后来,如何?” 见君洛点头,冬青便向着采璇五儿道: “采璇妹妹,五儿妹妹,剩下的就劳你们多看顾着,也瞧一瞧玉容姐姐,莫让她真睡了,她若抗不住那软骨散,你们只喂她些水,渐渐地也该好了。” 两人自然应是。 第八十一章 万里寒光生积雪(二更) 顾昭和这一倒,整三四日,方悠悠醒转。 这可苦了她身边几人,忙前忙后不说,还要受君洛冷面。 顾昭和醒来,一眼便见着君洛。 谪仙似的人物,如今白袍皱巴巴,又拉渣了些胡子。 他似困极了,眼下有淡淡青印,歪倒在她脚那头床榻歇困。 顾昭和心疼他,想把被子往他身上搭。 谁知她略略一动,君洛立马警醒地睁眼,见着她醒了,又惊又喜又有些怒。 惊,喜,自是为她醒转一事。 怒,为她不爱惜自个,一味逞强。 顾昭和却瞧见他眼底血丝: “瞧你这样子,竟是我昏了多久,你也守了多久,你怎的也不歇歇,不过是伤寒,将养着就好,我若一辈子不醒,你……” 顾昭和正絮叨话,却说不下去了。 君洛正拿眼瞪她。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顾昭和叹气,轻轻将手搭在搭在他手上: “我知道你在气我,不爱惜自个,再不敢了。” 触到那滑如凝脂的小手,君洛一颤,反与她十指相扣。 可嘴上依旧冷道: “鲁莽!” 她轻轻笑:“是。” 又冷道: “冲动!” “是。” …… 君洛见她乖顺,一来二去,倒也气消了。 如今免了担惊受怕,君洛只觉困意袭来,直直往她身上倒去。 他环住她,将她环得死紧,似财迷心窍人遇上稀世奇珍,怕别人瞧见,只能往怀里藏,他将头靠在她脖子旁,喃喃道: “再不许那般吓我了,也怪我,没有好生照顾你。” 热气喷洒在她脖颈上,顾昭和有些痒,她想躲,可耳边竟有轻微鼾声。 原是君洛,已睡熟了。 顾昭和心头一片柔软,身上的人沉极了,大石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儿,可她不想动,怕闹了他。 也许是在他怀里太心安,不过半刻,顾昭和也沉沉睡了。 待两人皆醒,又过了一日,清光透过窗纸,让一室生辉。 推开窗一瞧,竟是难得好气候,没有雪虐风饕,只有日高轻寒,照琼枝一树。 这几日顾昭和病着,只强灌了她几口汤药流食,又因尚未愈全,身体格外娇怯,走路都有些颤颤。 君洛只好抱她歪斜在床上,命做几道清粥小菜,顾昭和自觉蓬头垢面,要先梳洗,君洛拿她无法子,只得去了。 再进来,竟亲自端了漱口洗面器具,要亲力亲为,顾昭和脸大红: “我自个来便很好,如何能让你来?你也不是个伺候人的,不如让冬青几个来。” 冬青正好端了粥进来,听着此话,不免取笑: “您这几日是不知道,公子将奴婢们活计都抢尽了,喂饭喂药擦脸,皆是他的功劳,您病几日,奴婢们反倒好闲了几日。” 又故意向顾昭和使个眼色: “何不由着他,瞧他做得熟稔不熟稔?” 顾昭和佯怒:“愈发没规矩了。” 可转头,真瞧见君洛拧着帕子,灼灼地瞧着她。 顾昭和故作无奈道:“罢了,由得你。” 她闭上眼,心跳地有些急快。 只觉他的动作似吹面杨柳风,轻柔极了,一点一点地,又细致,顾昭和愈发面热,又觉他眼神太过炽热,忙睁眼,要抢了那帕子: “还是我来。” 君洛将手举得老高: “你应了我的。” 顾昭和只得由他,又就着他手,吃了半碗粥,这才停下。 君洛又捡了绢子,替她擦嘴,顾昭和再不依了,忙抢过细细擦了: “再不行了,可羞死我。” 君洛瞧着她重新染了血色的唇,不免留恋那柔软之感,有些可惜。 顾昭和见着他神色不对,忙转了话: “太子那里,可有什么异样动静?” 君洛冷笑道: “自是有的,他这次算计你,没害着冬青玉容几个,自个手下反遭了殃,他遣了几次人,来探你口风,听说你病了,又疑你是借故称病,又差了几个太医来,方消停了几日。” 顾昭和听着,不免蹙眉: “他倒有脸面试探我,烦人。” 君洛点了点头,轻笑: “确是烦人得很,因此我找寻了些麻烦,让他也焦头烂额几日。” …… 陈斯年这几日,很不顺风顺水。 先是派出的侍卫被杀,知春楼毁了,知春楼的妈妈也亡了命,那岳国公主的贴身人照样活得好好的。 而后便是父皇差他做的事,屡屡犯错,惹得父皇在朝堂上,冲他仍折子,大伤了颜面。 昨日,他一派的两个官员,一个户部,一个吏部,又被查出贪污徇私之罪,正抄家呢。 …… 陈斯年疑过是顾昭和手笔,可派人查探,尚且昏迷不醒,料定了不是她。 只能当做朝堂之争,将眼对准其些兄弟几个。 只是顾昭和先前举动,终是惹了她疑,便与幕僚清客谈话: “想来那知春楼老鸨死,是她下的手,只是本宫不解,她何故将老鸨尸身,往四皇弟府上丢?” 幕僚清客也甚是不解,只犹豫道: “或是想提醒四皇子,那老鸨,是您的人?” 陈斯年摇摇头: “四皇弟早该知道,她毋需多此这一举。” 另一幕僚出了主意: “您只借着探病的幌子,当面一问,不就好了?您也顺带旁敲侧击,瞧瞧她都知晓了什么,若她知晓多了,对您有底细,回头再商量着,尽早除了那公主。” 陈斯年总算颔了首: “如香夫人传了话,正巧说她醒转了,本宫便登门瞧瞧,是个什么景象。” 顾昭和正懒躺着,采璇推了门进来: “外面太子请公主。” 顾昭和瞧去,见她那娇俏脸面上,有几分不豫之色,料定是她想着了前几日被拐之事,忙轻道: “将你脸色收一收,让人瞧着,也不像个样子。” 采璇这才想着,那太子再怎么算计陷害,也是尊贵的龙子。 若是她不尊重,不仅要丢命,也给公主添烦,忙赧然道: “是奴婢拙了。” 顾昭和点点头: “也不怪你,这些勾心斗角,你少经历,日后多处处,便也惯了。”她想了想: “你只说我大病未愈,正歇着,我只慢慢齐整衣裳,他若再请,再叫我就是了。” 顾昭和理了理鬓发,果见着采璇又来催请。 第八十二章 细丝摇柳凝晓空(一更) 陈斯年正坐喝茶,见着顾昭和,倒是愣了神。 不过几日光景,她瘦削得厉害,本就是纤细玲珑的身段,如今更似那欲折的杨柳枝条,连衣裳也略显空荡了。 可陈斯年只觉,这病气非但无损她容貌,倒还平添了纤纤楚楚的娇怯之态。 又见她行走间微嗽,将杏眸也带出一星子水意,竟忍不住露了一丝痴色。 顾昭和的眼清清泠泠地看向他: “昭和病体未愈,疏懒待客了,还望殿下莫怪罪。” 说罢,便欲行礼。 陈斯年倒也回了神,忙忙正色,虚扶她一把,继而温和道: “既是身子不大好,虚礼就免了。” 顾昭和从容应是,也不挨着陈斯年落座,只远远地往交椅上坐了。 见着陈斯年面露疑色,她缓道: “怕过了病气与您。” 简简单单一句,便再无话了。 陈斯年见她疏离冷淡,不比往常柔婉,不免有些不安宁。 细观她面色,却也并无憎恨厌烦之意,愈发料不准她之意。 陈斯年踟蹰了片刻,继而试探道: “听说前几日,公主贴身人遭了难,不知可有大妨碍?” 顾昭和将茶盏轻轻一搁,似笑非笑: “殿下好灵通的消息,昭和前些日救了丫头子回来,走的是偏门角门,竟不想依旧传到殿下耳里。” 陈斯年向来是个最好颜面的,见她神色清淡,早失了往常尊重,不免有些含怒。 他倒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澄澈的茶汤当即便泼在描梅紫砂茶具上: “公主何苦说这酸话?” 他眉轻皱: “此地乃我之别院,里外多是我人手,听着一字半句地,也不算难,况且我是储君,这京中一应大小事,哪能没几个耳目盯着,我未瞒藏着公主,倒是公主,也不知打哪处听了风言风语,刻意与我生分。” 陈斯年打定主意,不管她听着什么,他如今只抵死不认,好歹将她先稳着。 果然瞧见顾昭和脸色变幻莫测,似在斟酌他所言。 良久,她方才轻叹一声,虽是双手交叠稳坐于椅上,指尖却忍不住微微摆弄娟帕,瞧着便是心神不宁地: “我这病久未愈全,也有这几日心思重的缘由,您只听听那些话,便晓得我为何疑神疑鬼了。” 陈斯年故意冷着脸,片刻方微微颔首,示意她说。 顾昭和轻托起茶盏,润了润嗓子,便凝着他,轻声道来: “我见那几丫头子久去未归,原以为她们贪顽,便遣人寻她们去,过了方知,竟是有人拐了她们,我只得这几个看重的人,哪有不急的,一路查去,便查到拐子苟大头上。” 陈斯年不免疑惊,他刻意寻那脸上有疤子的苟大,本也是为了让他成替罪羊。 可他未料道,这岳国公主竟这般快便查到了苟大,连他派去灭口的侍卫都被捉了正着。 这不免让他生疑,这公主可有些不可小觑的暗中势力? 陈斯年趁着空隙,便故作讶然地道: “拐子?京城近些日拐子多猖獗,竟不想有这贼胆,连公主人也敢掳去,幸亏公主底下尚有能人在,这才赶了个及时。” 顾昭和微微转念,便知晓是在试她。 她又摇头轻叹:“哪有什么能人,不过随从侍卫有几百。” 见着陈斯年不信,她便轻道: “若有能人,我何必抛头露面,亲去那杨家馒头问话?”她略一沉吟: “那杨家馒头伙计,说拐了我丫头的黑衣人,有一领头的,刀疤脸,腿脚有些瘸,我问那伙计可曾见过这人,他说许是见过一次,倒也不觉生,只是问家在何处,什么名姓,便一概不知了。” 陈斯年点点头,这倒与他查的对得上。 顾昭和便从容又道: “于是我只猜,那疤脸男子,就算不是京城人士,也是长居于京的,那杨家馒头的伙计方不觉眼生,可他生得凶悍,若是时常得见,那伙计也不会一问三不知了,我便又想,杨家馒头,西北街巷,乃京城繁荣之所在,我只往那郊外偏僻处查去,或许有收获。” 陈斯年竟不想她脑子这般灵光,不免有些惊叹。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像是胡编乱造的,便有一分信了。 顾昭和轻道:“我原就不信,区区个拐子,有杀了我侍卫的功夫,一见黑衣人要除了他灭口,更疑其中另有算计,便将那些个黑衣人捆了,也让手下人严刑逼供。” 她说着严刑二字,略略有些不适,急喘了几口气,方才又道: “我是见不得那血腥的,只往外头避了去,一应话皆是让身边侍卫去审,去问,再细的情景,我也不知,只是下头人来回话,说那黑衣领头的,受不住刑了,露了‘四皇……’两字,他还未招完,边儿几个黑衣人便急拦了他,那领头的再不开口,咬舌死了。” 顾昭和微微阖眼,似有不忍,片刻才道: “我也不愿造这杀孽,可瞧着竟与皇室扯了关系,不得不问,谁知还未对其些个黑衣人上刑,他们竟自刎了。” 陈斯年这才有些心安,想着这几个侍卫倒也忠心,回头也要好生抚恤其家人。 他刻意犹疑道: “我倒不曾想过,竟是四皇弟,公主可查清了?那些人,惯爱乱攀咬的?只是就算是四皇弟,公主何苦冷淡待我,可有弟之过,兄来受的?” 顾昭和似听进了他义正言辞,犹犹豫豫了稍时,便接口道: “昭和哪里是那起子胡乱撒气的,这不是再后来,又听着了些许话。” 陈斯年扬眉: “苟大?既是拐子,想来是耍浑赖惯了小人,他的话,如何能信?” 顾昭和摇了摇头: “非也,那苟大只说是皇家人,具体是谁,他也不知晓,只晓得人被拐去那知春楼,楼里妈妈,与幕后人有些干系。” 陈斯年心头一紧。 他有些不敢信,面上倒未表露,只微现了些许厌恶: “知春楼?那下三滥的地方,我倒未去过,想来那老鸨,也不是个好的,我连她面也未曾见过,如何攀扯上我?” 陈斯年正说着,见着顾昭和定定看她,想来是在断他其言真假。 便刻意在厌恶中,又添了被冤枉的愤懑。 第八十三章 滥浊固难侵(二更) 只见顾昭和那眼中清冽渐渐去了些,陈斯年稍松气,只当她有些信了。 他在暗中捏了捏拳,知春楼,是他收集情报的好所在。 正因事关重大,楼里妈妈,是千挑万选出的伶俐人,若说她会背弃他,教他如何信。 陈斯年正胡乱思想,喝茶的动作也停住了,茶盏就在嘴边僵着。 顾昭和略略旋高声: “殿下,茶有些凉了,不如换一盏。” 又吩咐:“冬青,你沏一盅子新茶来。” 冬青领命去了,陈斯年这才猛回神,道: “失礼,我只是在寻思,那知春楼老鸨,也不知公主使上什么手段,才让她招出那些中伤我的话?” 顾昭和犹豫道: “那知春楼妈妈,先前一味的口硬,我只拿话激她,说黑衣人全招了,她原是不信的,听我说幕后主使位高权重,是皇家人,当即便白了脸,又问我,‘既已晓得头尾,何故再问她?’” 她柳眉轻蹙: “我瞧见她那样儿,本已深信是四皇子了,只是苦于无罪证,不能拿捏在手上,便又威胁她‘那几黑衣人,如今都作亡魂了,我只留你不杀,还让你全须全尾的见你主子去,将黑衣人交代的,都栽到你头上,你细下想来,你主子肯信不肯信你清白?’” 陈斯年惊了神,好险恶的用意。 换作是他,许也忍不住招了。 果然听得顾昭和沉声道: “我自觉这法子是天衣无缝,谁知那妈妈松口交代,竟招出了个您来……这下子,我怎能不疑一疑您?” 她愈说,愈有些激动不安,猛喘急嗽了好几下,引得几个丫鬟忙替她拍胸顺气。 她接过茶,压了压,方好了些,只是那秋水杏眸里,似含怨的: “我这几日总在想,我如何招了您,竟引得您这般待我?我对您再尊重不过,处处为您想着,连静姝妹妹,先与我前头有身孕,如此伤我颜面之事,我也压了,我连昏着,都在想我是那处不对头,那处伤风败俗了?” 顾昭和拿娟帕掩了面:“您……倒是心狠。” 陈斯年被她惊了惊,他深吸气,略含薄怒,一字一顿道: “竟不曾想,公主竟是这般看待我的!” 顾昭和似也惊了,慢慢将娟帕从脸上移开,露出揉红了的眼: “可那知春楼妈妈……” 陈斯年拂袖起身,冷笑道: “公主养在深闺,如何晓得那风月场所的人,最是会瞧人眼色的老油条子,又是安插的暗桩,想来更是滑头,如何会因公主拿话一激,便吐露实在话的?” 见着顾昭和面露惊愕,他似气愤难耐,转身要走: “公主宁可信那花楼妈妈,也不愿信我陈斯年,我再无言可辩的,您只疑您的去,我倒不想再白受气。” 顾昭和见他一脚迈出门槛,倒也慌了,倏地起身,急急赶了几步: “殿下,殿下!” 她难免牵带了病体,又是好阵子气不顺。 陈斯年又故作不忍,虽驻足了,只是仍不愿看她: “公主,何苦?”他声音倒是苦涩。 顾昭和攥紧娟帕,急着道: “您以为我愿疑您?您以为我未曾想过,那知春楼妈妈是要害您?若说苦,我比谁都苦,哪个女子愿信自个未婚夫婿,自个良人,要害自个的,偏是那妈妈,有证据!” 陈斯年陡然失色,幸亏是背着她,方未显形露迹。 他平了平气,漫不经心冷笑道: “证据,你只道来,我也听听,她无中生有,能生出个什么证据?” 顾昭和咬唇片刻,方才道: “那妈妈交代了,她叫何珍兰,有一胞弟,自小送人养了,叫做宋平安,如今在珍宝阁里做掌柜的,暗地与她,都是太子您的人,我听着她话,前几日便派人打听过,珍宝阁掌柜,的的确确是这个名讳,如今虽不晓得他与那何珍兰关系,可已听得,他是养父母带大的。” 陈斯年彻底惊变了色。 何珍兰,宋平安这两颗棋子,原是他老早安插下的。 他们生母,原是早年伺候母后的宫女,素来本份忠心,年岁大了外放出宫,嫁人生子,得了何珍兰宋平安两姐弟。 也是母后早早打算,为他有得信的人,便让那宫女将其子抱给人养,对外只称其子早夭,渐大了,都为他暗中做事。 这番周章,也是想着折了一人,断不会疑到另一人头上。 如今为感念那老宫女,他开府了,便也接她在太子府里荣养,如今也管一管事,除了她,何珍兰,便只有母后与贴身几人知晓。 母后那头,这公主不过只往宫里走过一遭,想打听这等密事,料定是不能够的。 想来,正是那何珍兰禁不住逼供,说的。 陈斯年狠一狠心,便往暗处使了个眼色,自有他暗卫,能明晓他意思。 可嘴里仍是寒声道: “公主好糊涂,就算那何珍兰宋平安真是一母同胞的,如何便认定,他们便是我的人了?这是计中计啊公主,刻意要让你我生间隙,她非得这般半真半假的说,才让您深信,我是个有祸心的!” 顾昭和一时无话,陈斯年料定她是愣了神了,回过身,正色道: “公主若不信,只绑了那宋平安来,细细一审问,总能查出蛛丝马迹……” 他正说着,忽然有瓦片轻动声。 两人循声一看,竟瞧着一人影跃墙而出,想来是不慎踩响了瓦片。 顾昭和正要疑他,只见得陈斯年变了色: “遭了,竟不想有贼人偷听,我原是为探病来,侍卫都在外头候着,赶不及了,公主,快速速遣了您的人跟上,想来那人要冲对着宋平安去,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这闷亏,岂不是吃定了!” 顾昭和忙肃凝了面色: “玉容,你轻功最好,还不快去,势必要保全那宋平安。” 玉容足尖一旋,立马去了。 陈斯年微微垂眸,这公主情急之下,依然使唤这玉容一人,想来她说她身边少高人,该是真话。 再抬眼,定定地看向顾昭和,仍有一分不满地: “我也去瞧瞧,是何人在背后算计我。”他嘲讽一笑:“不过还请公主与我同去,免得您又生疑,我做了什么手脚。” 顾昭和听得这是酸话,便也赧然道: “不敢,不敢。”她垂首分辩: 第八十四章 如镜静相临(一更) “昭和便是那般生疑,也依旧存了不愿信的,若不然,岂会将那知春楼妈妈何珍兰的尸首,抛在四皇子的府门口?” 顾昭和这话是表心意,为求真,只说得急切些。 说过了,也暗暗憋气,将脸憋得微红,瞧着便是女儿风流娇态。 她将头微低,罪过,罪过,若是让君洛那醋缸子瞧着,该又生些事。 可一想着他吃醋耍横的样儿,心口便裹了蜜似的甜。 一时红霞满面,倒有几分真了。 陈斯年见她女儿作态,暂且微微放心,故意长叹道: “公主若有心,再莫说那戳人心的话,听着心头倒寒。” 顾昭和索性又微微白了面色,是又愧又赧然的样子。 陈斯年顿了顿,便又刻意怜惜道: “也怪您不得,这重重算计,当真教人糊涂了脑子,如今我势必严查,头一件便为自证清白,也让公主放心。” 顾昭和又垂了头,似复含了羞: “殿下体贴。” 陈斯年这才又有了笑,与顾昭和一人一车,往那珍宝阁去了。 那珍宝阁是个首饰铺面,因京中贵人常去,倒也不俗。 难得见的翡翠白玉,那处都寻得到,因此出了事,早已密密麻麻围了人。 陈斯年暗道不好,他与四皇子陈高翔明争暗斗惯了。 如今出了事,又有黑衣人临死前交代四皇子那些话。 他自然是要将此事,往陈高翔头上推的。 只是若让陈高翔先晓得了,到时候算计不成,又多生些是非,陈斯年细细思量,便让侍卫赶了人。 冬青扶着顾昭和下来时,这条街已少人,看热闹的,只能远远地站在那街口,伸长脖颈望着这头。 顾昭和抬眼,远远地扫了一眼,心里也有了猜测。 她眼神微动,只是并未多问,一手搭在冬青手上,缓步端行,稳稳向珍宝阁里去。 却是陈斯年心头虚着,赶上她,侧头向着解释道: “公主体未大愈,只怕那些贩夫走卒,将您冲撞了。” 顾昭和自不会点破他,于是只盈盈道: “多谢殿下牵挂。” 陈斯年想了想,眼里精光一泛,又做了满心为她打算的样子,压低声道: “还为一件,不管公主待会子瞧见什么,听着什么,万不可宣扬开,更不可逞一时之气,事关皇嗣名节,兹事体大,您受了这一时委屈,才能让敌人少防备,露马脚。” 顾昭和心念一动,果真做了感激的样子,掩口轻道: “我是个无知的,事态缘由尚未清明,只为这心头一时着急,便疑了您,您若是那气量小的,该怪罪我,如何会满心思为我打算。” 她垂头,不甚羞的样子: “便听殿下的就是了,只是……” “只是?”陈斯年略略扬了眉。 顾昭和轻道: “我也不知是哪头,惹了四皇子忌惮,他位高,又尊贵,我虽是公主,如今倒也无权无势,没个能信的人,唯有太子殿下,尚能依仗几分。” 她咬唇:“还望殿下,莫忘了贼人是怎的算计昭和的,有朝一日,也教那该捱千刀的贼人自食恶果,血债血偿。” 陈斯年听顾昭和一口一个贼人的,哪里好受。 偏他发作不得,只得忍了。 又见她眼底似怨非怨,似恨非恨,当真似瞧救命稻草似的瞧着他,还得压着那气,轻劝一二: “公主放心……”他终是说不出咒骂自个的话,只得含糊一句: “天道好轮回。” 果真是天道好轮回,顾昭和低下头去,轻勾了唇角。 行至那珍宝阁里,处处流苏浮影,香杯玛瑙,光影流动间,有清辉耀耀。 顾昭和倒是对这珍宝阁好奇得很。 她前世因身份,所用大多是御赐之物,便是要个新鲜样式的镯子坠子,也让人上门打去。 只听得周遭女子都说这珍宝阁好,好在何处,却是不知了。 顾昭和扫了一眼金翠宝光,便再不侧目,是正事要紧,实不是个赏玩的好闲时。 玉容已在里头恭候着,见她来了,便跪下请罪,愧疚道: “都是奴婢学艺不精,奴婢赶来时,正撞着这珍宝阁掌柜挣扎着咽气……” 倒不用玉容多说,只见那宋平安趴在地上,背上正插着一柄利刃,正穿心而过,料定是已经气绝了。 顾昭和以袖掩面,瞧不清她想些什么。 陈斯年只当她是惧怕,又做好人道: “不如请公主里间去,也省得瞧见这尸首烦心。” 顾昭和将衣袖拉了下来,叹气道: “这人都有一死,我也不是怕这个,是想着那四皇子是怎生个混世般的人,这般坏!” 她像是气急失言,话出口,方忙忙掩了嘴,愈发伤感起来: “殿下,我也不是刻意造这口业,只是想着这宋平安,委实可怜,他为那四皇子打理操持,没功劳,那也有个苦劳在,单为了自个不暴露,便让他死于非命,我若是他底下人,铁定心寒。” 陈斯年又急又怒,趁着顾昭和没发觉,一双眼寒森森地盯着她。 若不是她刨根问底,他又岂会弃卒保帅?如今恨不得割了她舌头,也免听她痛骂,免受这憋屈。 全然忘了,是他先害惨了人,而杀这宋平安,也全由他一念取舍。 顾昭和本就是为添他堵,如今又借刀杀人,让他自个除了得力手下,她倒是心头畅快。 只是这还没完,顾昭和眼里寒冽,一晃过了。 再抬眼,她轻道: “不把事闹将开,这衙门仵作也不能唤了,我这头都是娇娇的小姑娘,也不舍得她们去翻查尸首,还请殿下寻一二亲信,若查出罪证,拿捏在手上,倒也放心。” 陈斯年回神,自是应好。 他如今折了几员大将,换来这岳国公主与陈高翔相互争斗,倒也不算吃亏。 他自以为是的想,这公主倒也是机智警敏的,幸亏是对他有真情意在,他先前三番四次地作害她,才未疑到他头上。 如今他只从中挑拨一二,将这公主便作尖刀子,戳向陈高翔,倒也不是难事。 陈高翔是威胁他即位的头号大敌,若毁了他,他定能轻松许多。 到时候他再以岳国公主谋害陈国皇子之由,向岳国发兵,一举攻了岳国,陈国开疆扩土,他载入史册,这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陈斯年将这算盘打清了,方才心情舒畅了些: 第八十五章 明灭浮残日(二更) “查,自是要细细的查!” 珍宝阁的伙计倒也机灵,将弹花椅袱搭了椅子,方请陈斯年与顾昭和上座。 随即又奉了两盅子热茶,正要躬身退下,听得顾昭和问询: “你那掌柜的,替四皇子做事,你晓得不晓得?” 陈斯年有些坐立难安,那伙计倒还算机灵,便屈身道: “小的不过管些打杂粗活,上头如何,倒是不知,掌柜的素来和气,待小的们都还亲厚,小的们自犯不着多打探。” 陈斯年这才稳坐了,可瞧着那伙计的眼神,却是生冷的。 如今这谈话,外传不得,这伙计再机灵,也再留不得了。 顾昭和想了想,又问: “那杀你家掌柜的人,你可识得?” 伙计自然忙忙摇首,慌道: “公主这是说得哪里话,这闹人命官司的,怎会与小的是旧相识?” 顾昭和凝着他,直打量得他脑仁发汗,有些无措,方才缓缓道: “这倒是怪。” 陈斯年心下一激灵,不明白这公主瞧出些什么,当即便追问道: “如何怪了,难不成公主是疑这伙计,与那杀手里外勾结,合谋了这掌柜的性命?” 伙计听得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慌得忙跪地道: “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小的是真冤!” 只是他求了一会子情,忽又停下了。 连掌柜的那般殚精竭虑,一心为太子多年的老人,被舍弃,也是一句话的事。 向他这般用处少的,有的是人来顶他,伙计突地想通了,他还能活过今天? 他只觉死期到了,愈发惴惴不安,竟忍不住痛哭流涕。 若是他有一条活路可走,必弃了这无情无义的主子,牢牢抓了,可如今,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他不得。 陈斯年暗道不好,他未曾发作,这伙计如何哭天抢地的,于是只冷声道: “你哭什么?” 顾昭和慢慢啜了一口茶,平静的声儿愈发添了冷意: “想来是被我说中了,心虚呢。” 陈斯年正要说上一二话,顾昭和搭着冬青的手,缓缓起身。 她往那伙计跟前儿一站,眼似澹澹水,漫不经心地道: “我道怪,原是瞧着这掌柜的尸首,若是那杀手从正门闯进,杀掌柜的杀个措不及防,那匕首原该从胸前穿过,若是杀手扮作生客,掌柜的迎接,刀也是在正胸前,如今这匕首是从背后穿过,必定杀手是熟人,掌柜的才能少防备,背过身去,方中了招,这伙计一味道不识得,如何不教我奇怪?” 顾昭和愈说,声音愈发沉了下去,面似白梅残雪,更添空寒之意: “你说,四皇子许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这般害人!你若不说,只能严刑逼供,倒也能问出一二。” 陈斯年自是慌了,后悔只单杀了宋平安,早晓得,连护院伙计也该一道杀了,不留后患。 这伙计,必不能落到顾昭和手里,他捏了捏拳,刚要发话,他手下人却赶着来: “爷,不好了!” 陈斯年心头一定,口里却斥道: “急惶惶的,也不怕失体统!” 他手下人连连告罪,随即嗫嗫喏喏道: “奴才们查验尸身时,见着那珍宝阁的掌柜,袖里有一物,扒拉出来一瞧,竟是……竟是我们太子府上的腰牌。” 来了,顾昭和沉定地想着。 下一刻,却忙换了神色,惊疑不定地觑着陈斯年: “什么?” 陈斯年早有安排,如今也只做讶然失色的样子: “断不可能,你领我们瞧瞧去!” 那下人躬身领命,在前头引路,指着宋平安的左手袖口道: “就是在这里头,藏着腰牌。” 陈斯年暗地冷笑,可转头向着顾昭和时,却是又着急,又茫然地: “我竟是不知道,这府上的腰牌,何故到这宋平安的手里,我料定如今您,是想着人证物证俱在,再不肯信我,可此事千真万确,非我所为?” 若不是顾昭和早晓得他是个什么人儿,如今,只怕真信了他这番唱作。 她转念一想,又长叹道: “您放心,我未疑您呢,又不是江湖门派,杀手杀人,何须将腰牌往身上挂,那些人,一门心思要害您,却不想多这举动,反将您摘了出去。” 陈斯年面上欣喜,长舒气道: “还是公主有眼力见,不然我可受了这冤枉。” 他内里也欣喜,果真等到这岳国公主,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昭和轻道:“再找找,便是蛛丝马迹,也千万别放过。” 陈斯年的人,又假模假样地找了一刻,方惊叫道: “您们瞧瞧,这儿有字!字不显眼,先前又被这掌柜的右手遮了,这会子才察觉。” 顾昭和赶上前去一看,果真见血书的字,那字虽未书完,可已瞧得出,是个“四”字。 她犹豫了一会子:“将他右手,抬高让本宫瞧瞧。” 那下人自然连应了,将宋平安的手略略抬高些,顾昭和瞧了一会子,以帕掩唇,寒声道: “指头指缝都有血迹,想来这才是掌柜的临死之言。” 她眼里惊寒,是万千皆是恨,面上也如那寒月辉,冰凉透寒: “四皇子”她咬牙道。 陈斯年心头暗笑,面上却是关切得很: “您也压压气,虽说如今有这掌柜的绝笔,可单凭一个四字,委实太单薄,您若要闹,不仅不能奈何他,反而自个落个攀咬人的坏名声,像我说的,暂且忍耐,暗中筹谋,方好。” 正说着,忽有男子声传来: “太子说得,皇弟不懂,只听得忍耐筹谋四字,也不知兄要忍耐什么,筹划什么,不妨说出来,弟也一道谋划谋划。” 陈斯年心头惊寒。 陈高翔! 陈高翔为何会在此! 他明明吩咐了人,看守着街口,怎也不听着点儿回禀的动静?! 陈斯年心头千回百转,可面上却只好故作轻淡: “四弟。” 又见着陈高翔旁还有一人,华服招摇,桃花眼风流,一举一动,皆是玩世不恭,他心愈发紧了: “竟不想五弟也来了。” 陈斯年只觉诸事皆离了他掌控,如今惶恐难安的很。 又盼着这岳国公主,好歹知他心思,莫说什么不当说的话。 第八十六章 万般思后行(一更) 陈斯年侧头一看,只见那岳国公主被小丫头搀着,垂首而立。 银纹绣百蝶度花裙愈发显得她柔婉娴静,又是那副不张扬的姿态,轻盈雅淡,有花如玉。 可陈斯年再一细看,心又悬了。 那张素来洁清柔和的鹅子脸,满是阴翳笼着,好似下刻便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他不该这么早,挑了顾昭和对陈高翔的怒火。 陈斯年后悔不迭,心中焦得很,可面上只强逞道: “本宫与公主私下言谈,再与皇弟细说,委实不便。” 陈高翔本是有备而来,如何会轻巧放过他。 他咂咂嘴,正想说,却见那岳国公主猛抬头,眼里交战已久,终忍不住,目光如电: “太子殿下念着兄友弟恭,怕坏了四皇子名节,处处教本宫忍着,本宫偏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见不得有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坏了!陈斯年惊道。 陈高翔也生得清俊,长身玉立,袍边绣冷清玉叶,中央是银线作丝,刺的栩栩如生的仙鹤,头上一顶嵌琉璃白玉小冠,有临水若风之潇洒。 如今他眉轻皱,纵然面色清逸,可眼里却明摆着被冒犯威仪之冷厉: “却不知,公主是何意?” 顾昭和分毫不让,她那清淡娴雅,早作了卷地风,也是惊怒凛然色: “四皇子,倒先过问本宫?!只是本宫,不敢有旁的意思,单为一件,不知本宫这几婢女,何处开罪于四皇子,让您不惜对本宫侍卫痛下杀手,也要掳了本宫丫鬟去,坏了她们好好的清白名声?!” 陈斯年心里狂乱跳,这顾昭和是个不成事的,如今真是大坏了。 他一面暗骂,一面想拦她,可她气上头,说话也急,哪里插得进嘴。 只见得顾昭和又换了脸色,又是痛恨,又哀怨彷徨: “本宫虽是公主,可也是女儿家,哪能离了人照应,本宫统共几个知根底,还算周全的人,四皇子也要狠心夺去,是要了本宫命罢!” 她本是病体未愈,一席话说来,上气不接下气,脸都憋红了,瞧着倒是可怜见。 又向着冬青蹙眉道:“心痛,替本宫揉揉。” 顾昭和正唱作着,瞥见五皇子陈陆离,似笑非笑地凝着她,桃花眼里满是打量探寻之色。 她也不慌张,一瞥既过,只恨怨地凝着四皇子陈高翔不放。 陈高翔冷眼瞧了她一会子,忽地放声大笑,他似笑出了泪,用衣袖拭了拭: “这恶人先告状,滑天下之大稽!” 顾昭和怒上眉梢,眉心快要扭了结,她红唇一动,一字一顿地道: “你这害人的,反倒指摘本宫是恶人?!” 陈高翔瞥了她一眼,冷声道: “公主,本皇子敬你一声公主,是念着陈岳情分,礼数上的尊重,可本皇子与你,皆是皇嗣,又是平辈,身份地位皆相当,轮得到你来胡乱指教?若不是尚顾着脸面相处,你早该担了这诬告皇子之罪!” 只见顾昭和又惊又怒,一时却不知怎的开口,身姿颤颤,倒像是受吓了。 陈高翔细观其面容,只见玉颜清素,清眸若水,看其姿态打扮,倒像是个极清娴,极贤惠的人,或只是这一时气急,方改了这温和也不定。 他暂且无意与这岳国公主交恶,于是放软了声,先与顾昭和赔了半礼: “我也是受冤枉了,一时气不平,说话难免冲了些,望公主海涵。” 他斜瞥了陈斯年一眼,从容道: “孰真孰假,公主听后,自然明白。” 顾昭和惊疑不定地觑了他眼,可到底是讲究礼数情面的,纵然有千般怨气,如今也压了,款款福了礼道: “若真是昭和错疑了您,自当赔礼道歉,了了这遭冤案。” 她沉了沉,也不再看陈斯年,只垂下眼去,惶然道: “听着殿下方才之言,竟是昭和,受人蒙蔽了?” 陈斯年心头急得很,恨不能将这二人嘴缝上,只听得陈高翔朗声笑: “可不是,说到这罪魁祸首,公主您也识得,正是我那好皇兄,当朝太子,陈斯年。” “胡说!” “胡说!” 顾昭和与陈斯年竟异口同声地道。 顾昭和阖了阖眼,柳眉轻蹙,全然是痛苦破碎之色。 她茫然睁眼,是不敢信,更是不相信: “你们都各执一词,教我信谁去?” 陈斯年到如今,也只有咬紧牙不认账的,他寒着脸向着陈高翔道: “四弟,罪证尚在,由得你这般翻脸不认的?本宫倒想将此事压下来,处处为你想着,谁料你竟是个白眼的,还要胡诌些话,倒打本宫一耙!” “罪证?!”陈高翔冷冷一笑: “何来的罪证,是那以血作书,未书完的''四''字?杀人毙命,还留他口气书遗言呢,我是糊涂的不成?” 陈斯年依旧强硬道: “百密一疏,也是有的。”他看向顾昭和,眼里不免多了期冀之色: “更何况公主亲耳言听,那些个黑衣杀手难熬酷刑,临死亲口招认,是你四皇子指派的。” 顾昭和茫茫然地点了两下头: “是我亲耳听着,断不会错。” 陈高翔只觉这公主懦弱,摇摆不定,自个是个拿不定主意的。 当下轻视她的心,多了几分。 他有些不耐道: “我当是什么板上钉钉的大证据,原是个随口一说,他们说是四皇子,那幕后人便定是我不成?这死无对证的虚话,便是包青天在世,也难断此案的。” 陈斯年义正严辞地说: “若是证据确凿了,本宫也要做个铁面无私,方能服人,正因这虚虚实实,只怕冤枉了你,这才压着,这些罪证,纵不能断你是幕后真凶,可你也不能撂得干净!” 他自以为这两相争执,分不出个胜负的,赖过去,也就得了。 至于这公主,她对他存了几分真心思,日后他舍得好话哄两句,让她信他,也不难的。 岂料陈高翔听着,渐渐露露笑,他漫不经心地晲了眼陈斯年: “兄的罪证,不足以证弟是那凶恶之徒,可臣弟倒有一二件证据,足证兄才系幕后主使。” 第八十七章 一失废前功(二更) 陈斯年原当他是故弄玄虚,诈他。 可细下一瞧,神色竟是笃定得很。 那眼神里尽是墨黑的恶意,像是要扼着他喉咙,扯着他脚脖子,将他从九霄云端,拽到那烂泥塘子去。 陈斯年的心,莫明一停,继而越跳越急,越急越慌,他一拂袖,仍强作镇定: “莫须有,不足为惧!” 陈高翔见着他打死不认账,倒也不忙乱,只是向外头看了眼: “兄既自言清白,何故将民众都拦了,不许他们闲看热闹?” 见着陈斯年欲辩解,他不紧不慢地道: “莫说是为高翔着想,弟倒是不介意,让百姓评个说法。” 陈斯年身子一颤,继而疾言厉色地道: “胡闹!还嫌事不够?!偏要让百姓看这是非,搬弄些皇家兄弟离心的闲话?便是争出个输赢,父皇知道,也不爽快。” 陈高翔别有深意地觑了他眼: “弟只略提提,兄何必大动肝火?还搬了父皇压人?” “你!” 陈斯年一时语塞,总算明晓陈高翔实为试他。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糊弄过去,陈高翔已向着顾昭和笑道: “欲擒故纵,大抵如此。” 陈斯年想辩解,可此时已知,再逞口快,只会愈显漏洞百出。 只得刻意做不屑一顾的样儿,冷冷一嗤。 又见着顾昭和眼里不复往常的温情脉脉,又疑又惊地打量他,他不免踟蹰道: “公主?” 顾昭和冷淡地瞧了他一眼,再无话了。 陈斯年心口又是一凉,竟无端生了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的悲凉感。 奈何陈高翔步步紧逼,他只好强打精神应付: “本宫不与你逞口舌之快,你说的证据,何在?” 陈高翔轻轻一笑,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向一旁的随侍低语了两句,再提声: “让他们都进来罢。” 顾昭和听着有外人,唤了冬青拿面纱与她戴上,面容影影绰绰,唯有澹澹水似的清净的眼在外头,竟有几分坐看风云变幻的高深莫测。 那侍儿躬身出去,一会子,竟领了一众人进了来,有长有幼,有老妪,也有新妇…… 皆作素衣打扮,一眼望去,白雪似的皑皑,只是霜雪尚有几分清晖,他们却是干枯老树藤子似的悲凉哀戚。 见着他们,也不跪,一味的哭哭啼啼,怅然肠断。 陈斯年瞥了一眼:“都是巴不得有喜事,讨个吉利,皇弟倒好,竟让人奔丧。” 他本是随口一说,也是与陈高翔针锋相对惯了。 不想那些人竟抬了头,透着朦胧泪眼,愤恨地扫了他一眼。 陈斯年先惊,后怒。 他是储君,日后要君临天下的,这些个庶民,贱民,竟也敢对他下眼色! 这般不尊重,是人人,都要踩在他头上?! 陈斯年正要翻脸,却被陈高翔阻拦了: “皇兄,你再细看看,这些人,你识得不识得?!” 陈斯年顿觉蹊跷,自然凝神细看几眼,愈看愈觉得眼熟,只是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事到如今,他也只有谨慎道: “瞧着眼生,本宫是不识的。” 陈高翔冷冷一笑,随手指了个眼红肿,几欲哭昏死的妇人: “皇兄贵人多忘事,将你们全忘了,你们自个说说,你们是什么人,与太子殿下,又是何关系?” 那妇人应声而出,先哀哀婉婉地福了礼,才道: “奴才们大多是卖身在太子府上的,其些个,有的是夫君受雇于太子府,有的是爱子受雇于太子…” 陈高翔怕他又抵赖不认,先道: “皇兄,这可装不得糊涂,卖身契,官府公文,一查便知。” 陈斯年心中一凝: “即是本宫府上的人,怎这般没规没矩?!料定你们是私逃出府的,必没告假,给管家的报备。” 那妇人一听,立刻又怄红了眼: “奴才们一时失规矩了,断不错,可您二话不说,先让奴才们担了私逃的罪名,这如何使得?也枉费了我们素来忠心耿耿的心!” 她见着陈斯年面露凶狠,不免惧怕。 可想着伤心处,当即一咬牙,向着陈高翔跪地叩首: “奴才们冤屈难伸,还望四皇子殿下大发慈悲,为奴才们做主。” 陈斯年愈发道不好,厉声向着那妇人道: “既是有冤,也该禀本宫,这般,岂是有意让本宫难看?!” 谁知他刚吼了这嗓子,那一众人竟齐齐跪了,皆向着陈高翔哀哭道: “再不知该求何人了,求老天开眼,四皇子殿下发慈悲,为奴才们做主!” 陈高翔并未先应话,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斯年: “瞧着可怜,嗓子都哭哑了,我倒是不忍见,不如……” 他还未说完,陈斯年已急声断插了他的话: “好不讲理,你私带本宫人出府,本宫未告你这罪,你倒来越俎代庖。” 陈高翔也不管顾他,向着顾昭和轻笑: “公主,您意下如何?” 顾昭和的眼里,似犹豫,似不忍,不断交织,最后终暗下决心,坚定道: “若是此事,干系甚大,望太子殿下莫一味藏瞒。” 她向着陈斯年冷冷道: “若是心没虚着,问一问,又有何妨碍?再追究他们私离府不告之罪,倒也不难。” 多管闲事! 陈斯年怒目似火,一时却再无话。 陈高翔微微一笑,便趁机问询: “本皇子听着,你们竟是有天大的冤枉,本皇子于心不忍,也听你们说得。” 那些人连连告了谢,妇人方才又道: “奴夫君,本是太子府上的侍卫,因功夫好,为人也实在,颇得太子殿下看重。” 陈斯年脸微微一白。 这,难不成这些人竟是…… 不待他念转,陈高翔已微露得意之色,他刻意拖长了音: “一听就是幌子话,太假了些,若你夫君素得皇兄看重,你也是太子府上的人,皇兄如何觉你面生,未曾见过似的?” 那妇人自然急急分辩:“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至于太子为何不认人,奴如何晓得?只求老天有眼,殿下明鉴,真是实话!” 她说得激动,泪珠子一时又滚落不止: “一切源头,该从前几日说起,奴夫君正用饭,只听得太子爷召他,说是有要紧差事,奴也未多管,哪料那一去,竟送了命,再没回了。” 第八十八章 涧底红光夺火燃(一更) 顾昭和指尖轻拨,似是在算时辰,片刻凝着那哭啼妇人,冷笑道: “这般一算,你夫君去未归的时日,竟与本宫丫头子遭拐的日子,对得上了。” 妇人低下头,直抹眼泪,不敢抬头看她。 她这虽系冤债,可夫君终是做了罔顾人命法纪的勾当,只盼着这岳国公主,念着夫君只是听命行事,也是做不得主的。 顾昭和的眼在这妇人身上凝了凝,稍时猛侧头,耳上镂空兰花镶东珠的耳坠,也一并猛摇摆: “太子殿下,您还有甚说头?!” 陈斯年早已茫然失措,又因幕僚清客,俱不在跟前,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 顾昭和目光彻寒,他竟下意识地别过眼去。 回神后,只觉输了阵仗,竟是羞愤难平,他竟是狠狠瞪了回去,向着顾昭和强硬道: “本宫差伊夫君去,是为公干,往那沪州一带,呆个一年数月,本宫竟不知,这如何成了个死?” 他又面露凶光,睨着那憔悴妇人: “青天白日的,你咒你夫君,安的是什么心肠?!” 那妇人微微一愣,忽地放声大哭。 陈斯年自以为是唬住她了,越发得了意似的,颇有底气。 他向着顾昭和振振有词道: “公主人遭拐,与我外派人的时候一致,便定是我作祟的不成?若是偏要这般说法,全天下的人,但凡那时候打外头去的,都该有嫌疑。” 见着顾昭和微敛了怒容,似在思虑,他又故作屈辱: “公主,您方才说的话,这会子都忘了不成?您应承了,再不会胡乱疑我。” 陈高翔细看顾昭和,见着她神色愈来愈软,竟真流露了出几分赧然惭愧色,不由得暗道。 这公主好生糊涂,竟是个没气性,耳根子软,不分青红皂白的。 当下愈发把她看作那扶不上墙的烂泥,也不多期望。 于是只向着陈斯年,饶有深意地道: “沪州?那可是山高水远,极偏僻的地儿。” 陈斯年本就是仗着沪州离此地远,一时半会子,也查不到,自然愈发有底气。 他斜睨了陈高翔一眼: “莫不成,为兄的做事,还要给弟提前捎个信儿,报个备?” “不敢,不敢。”陈高翔漫不经心地作了一揖,突地面如寒霜,眼似利剑: “只是弟倒觉奇了怪,若兄咬定了那些个侍卫,是往沪州一带去了,前几日业已动身,这些人,又是谁?” 他话毕,又有人抬了几具白布蒙面的尸首。 妇人观其衣饰体形,便扑到其中一具上,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扭过头向陈斯年凄惨嚎道: “好狠心的主子!你编谎,好歹也编圆些,哪有要出远门,不收拾行囊,也不拜别父母,告诉妻子的道理?” 陈斯年面色惨白,他明明,已派人敛尸烧埋了,何故,何故还留着这般大罪证?! 是在诈他?对对,定是在诈! 他凶狠道:“无知妇人,你倒是亮眼瞧清了,此人,是不是你良人?!” 妇人气得身发抖:“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情分,奴再愚钝,不至于连夫君也错认!” “是,是!”众人皆气愤道。 又有人说:“奴才的儿,打娘胎便看着长的,难道奴才,也是连自个的儿都不识得?!” …… 陈斯年惊惶道:“不可能,不可能!” 那妇人冷冷一笑:“您不认,无妨的。” 她转身,向着沉默不语得顾昭和磕头道:“公主,您指两个那日与您一道的人,认认,这些,可是拐您丫鬟的人?!” 顾昭和沉吟了一会子: “不用,本宫亲来瞧瞧就是,本宫行得正,未曾做过怕鬼惊神的亏心事,因此这死人,倒不惧怕。” 说着,便移步到那死人堆前站着。 虽是死了好几日的尸首,可这地冻天寒,尸体也没腐,只有受刑时的烂肉血腥味,不算重,倒也能忍。 妇人低头,道了句“冒犯”,一咬牙,便起了那块蒙面白布。 只见那尸身通身青紫,想来是死后凝血不通所致,眼瞪得极大,是痛极了,恨极了,悔极了,死不瞑目。 眼白上还有蛛网密布似的血丝,他嘴边一团血污,从嘴里一直流到脖颈,衣领里头,再往下,腹被剖了个大口子,里头肠子胃都被刺得稀烂,微微碰着,便往外头溢。 顾昭和只瞥了眼,似再不忍看,只盯紧陈斯年,缓缓冷道: “不错,正是那日掳本宫丫鬟去,而后要灭口苟大的那伙子人。” 不待陈斯年说话,那妇人已狠声道: “太子,您若是不藏瞒奴才们家人已死之事,您说两句宽奴才们心的话,奴才们也当家人命数不济,也不会生与您对质之事。” 她胸上下起伏,含恨道: “可恨的,奴才们家人,为您效力死了,您单为不暴露您是幕后主使之事,竟将他们暴尸荒野,他们去了这么些天,连口薄棺您也不舍得备,让他们不入祖坟,不受香火,这便是您对待功臣?!” 陈斯年面色难看得很,他踉跄退了一步,像是被谁当头一棒,耳鸣目眩。 内贼,定是府上,出了内贼! 陈斯年愈发惨然,陈高翔便愈发得意: “皇兄,皇兄,你脸色,怎的这般难看?可是这身体有疾,早寻个太医,瞧瞧才好。” 陈斯年深吸气:“陈高翔,你莫得意过头了!” 陈高翔嘲讽道:“皇兄打哑谜呢,弟倒是听不懂,您别慌,还有呢。” 说着,他又向门外头扬一扬脸: “请张嬷嬷进来。” 张嬷嬷?陈斯年心头又是一紧,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心彻底沉了下去。 “张嬷嬷。”他含了似不敢信:“你老人家,竟也背叛本宫,与这陈高翔,合谋算计本宫?!” 说是嬷嬷,也不过四十出头,一身莲纹青衣,行走间也端肃。 她稳步上前,依次向陈斯年,顾昭和,陈高翔,陈陆离作礼,这才憎恶道:“背叛,算计?小主子,亏您有脸,还说这般没良心的话。” 陈斯年摇摇欲坠,且听得陈高翔向着顾昭和道: 第八十九章 日照清空火欲燃(二更) “公主,张嬷嬷此人,您虽未见过,倒也不生,正是那宋平安,何珍兰之母。” 顾昭和的手将娟帕子揉成一团皱,用力地掷在地上,向着陈斯年冷然道: “好!这才是铁证如山,再跑不了了。” 冬青玉容又替她顺气,她眼里又流露出破碎哀戚之意: “我真傻,错信了人。” 陈高翔懒理她,只漫不经心地宽了句: “怪不得公主,是我好兄长,花言巧语,欺人太甚。” 陈斯年最不惯听这些话的,若是平日,早就勃然大怒。 可他如今,竟也忘了生气了,恍恍惚惚地瞧着张嬷嬷: “嬷嬷,你素日是最忠心的,母后也夸赞您,您是瞧着我大的……” 张嬷嬷冷然一笑: “是,我这老婆子,最是个知忠知义的,尚是宫女时,便一门心思为娘娘打算,后头外放出了宫,也是满心思扑在您身上。” 她顿了顿,眼是阴沉沉地: “老婆子我活了几十余年,好不容易有这一子半女,从小教他们要忠心,知恩义,奴才女儿,也是个清白姑娘,三年五载,竟成窑子里的妈妈,不能说婆家嫁人,一辈子都头顶污名,我虽遗憾,倒也未恨怪您,只是让我姑娘尽心竭力,不负这看重就是了。” 张嬷嬷一步一步地向陈斯年逼近,她是皇后身边老人,是有威严的,盛怒之下的气势,竟将心虚的陈斯年也比了下去: “我们这一家子忠心,换了什么好处来?我女儿死,我且不怪你,她也做了好些伤天害理的事,想来也是报应,各人的命,可我儿,何错之有?您只凭着一句猜疑,您只念着各人的周全,竟然使人,杀了我儿!自己人杀自己人,可笑不可笑!” 陈斯年如今,只有大势已去,惶恐不安之感。 纵然,纵然这些贱民的死,奈何不了他,可这事已传了出去,以后谁敢为他效忠心,连张嬷嬷,也背叛了他。 他突地低了头,喃喃道:“张嬷嬷,张嬷嬷……” 张嬷嬷,他一向敬她,将她当作半个母亲待,他待她这般好,她竟背弃他?! 陈斯年如今刺激过了头,全然忘了,自个为一句话,便毒杀其子之事。 他心头只想着,管他千般过错,他是储君,是太子,是陈国,未来君王,他是权益之计,他才最可怜,这些人背叛他,就该是个死! 张嬷嬷仍疾言厉色地怒斥他,陈斯年已听不清她说的什么话,只觉得他声音,比那蚊子苍蝇,还烦人。 他突地抬起头,老虎觅食似的,猛扑向张嬷嬷,他死死地扼住她喉咙管,狞笑道: “该死,都该死!” 众人愣了愣,齐齐惊叫:“救命了,杀人了!” 陈斯年本将路拦了,百姓虽好奇指点,却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如今听着珍宝阁里头大呼救命,拦路的侍卫先慌了,生怕陈斯年有个三长两短,纷纷向阁里头奔去,百姓们也随着,齐齐往珍宝阁涌。 只见着一锦衣华服,分外气派的男子,如今面目狰狞,金冠歪斜,死命地掐着面前妇人。 他的手指深深陷入妇人肉中,抠拦了,抠出血。 “呀!”外头的人也齐惊叫。 “光天化日下,竟杀人!” “官府!官府不管吗?!” “官府管什么,没听着人说,是天家子弟。” 众人不免瑟缩,压低了声,悄悄儿地议论: “只是不知是哪个,这般暴戾……” 顾昭和细听着,突地掩面,似泣又惊道: “太子,太子,您这般闹,可是冲撞了鬼神,着魔了不成,您快停下!” 众人纷纷明了: “竟是太子!” “太子,储君,这般德行?”有人忧道: “这会子便敢闹市杀人,往后真做了君,可了不得啊!” …… 陈高翔眼神一动,立马做出痛心疾首地模样: “皇兄,有错当改,您这杀人灭口,像什么样?” 又向侍卫道:“还不快救张嬷嬷!” 张嬷嬷被那死掐了一会子,进气出气都不能的,竟两眼翻白,脸上青筋暴起,口涎只淌。 偏那些侍卫,个个都碍于陈斯年身份,纵然都身怀武功,却唯恐真伤了陈斯年,一时进退两难。 眼见着那张嬷嬷真要被他掐死了,陈高翔越众而出。 “皇兄,您要撒气,拿弟就是,万不可造这杀孽,坏了您名声。” 他本就生得清俊样貌,这般大义凛然,更兼君子作风,引得众人都交口道: “这又是哪位贵人,瞧着样貌作风,竟将那太子,都比下去了。” “嘘!这话也是说得的。” “是四皇子。” 陈高翔愈发自得,面上却是不显,只作那焦急模样,上前环抱住陈斯年的腰身,瞧样子,似想将他拖开。 可嘴里,却压低声: “陈斯年,听见了,外头那些人,都议论你,都骂你,说你,不配作这太子,往后百姓们提着陈斯年三字,会说祸害,残暴的狼狗,会说你该死一万次,你众叛亲离了,他们都拍手称快呢!” 陈斯年本就气得糊涂魔怔了,听着这话,又是从他平生劲敌,最恨的陈高翔口里说的。 当下心里似有火炙烧,将眼都烧充了血。 “你该死,去死,陈高翔,你这猪狗,不是个东西!” 当下将张嬷嬷摔到一边,又撕打陈高翔。 百姓愈发唏嘘了。 闹腾了好会子,后来陈高翔敲昏了他,方才静了下来。 顾昭和上前去,福身行礼,面色惨淡戚戚: “真相大白了,是昭和识人不清,错怪了您。” 陈高翔还了礼,他目的已成,也无意与她周旋: “高翔尚有要事在身,不宜久留,改日再与公主一叙,不知公主备着往各处去,高翔点两个侍卫,护您周全。” 顾昭和摇摇头,含笑道: “昭和今日出门,多带了些侍卫,尚且能护昭和周全,就不劳烦殿下了,昭和方才,在这珍宝阁瞧中一枝簪子,瞧着是汉代古物,便想多留留。” 陈高翔愈发瞧不上她,才生了那般大事,她还有闲心思,瞧簪子花儿的。 当下又作了礼,匆匆离了。 人渐渐散了去,仅留顾昭和与丫鬟几个,还有珍宝阁的几个伙计,顾昭和轻道: “不知还做不做生意,若是仍开门,便捡些好的簪子镯子,本宫也瞧瞧。” 伙计们虽无心经营,可不敢违她话,忙忙去了。 顾昭和自往里间坐去,微微垂眼,将一茶盏拢入袖中。 那是陈斯年,方才喝过的。 第九十章 绿叶吟风劲(一更) 冬青玉容都垂眉低眼,只当没见着。 采璇和五儿,心里头虽觉讶异,可这人多眼杂的地儿,也不好问,规规矩矩,默然不语。 这珍宝阁的伙计倒精挑细选了好一番,这才呈上许些头面饰物。 除了珍珠碧玉,金凤出云各色步摇,还有柄象牙丝编织菊蝶图珐琅柄宫扇,倒是出彩。 顾昭和见着上头蕊寒香冷蝶,绣得栩栩如生,能活过来似的,心下也喜欢,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会子,入手也细致。 那伙计观她面色,知是喜欢了,忙躬身笑道: “公主好利的眼光,此扇是前朝外邦进上的贡品,做工倒不消多说,您瞧瞧这珐琅柄。” 顾昭和顺着他的话,细看扇柄,见上头光滑洁清,不免笑道: “论说这珐琅,色彩多,好看,可最是娇贵易碎,容易磕碰的,本宫细观,见上头,一道划痕也无,又是前朝的老物件,便知你未夸大言辞,倒真是宝物难得了。” 伙计愈发献殷勤: “到底是公主,最是明白个人,若是换个人看,只怕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只是这宝物如今流落民间,纵然有珍宝阁保养爱护,可没个主,只将其束之高阁,倒也与那明珠蒙尘无异。” 见着顾昭和一时沉吟,不言语,伙计便巧笑道: “公主若喜欢,不如带上,也是这扇子的福气了。” 顾昭和想了想,也不询价,漫不经心地道: “包上罢。” 伙计喜上眉梢,连连作礼: “这就去,公主您再瞧瞧,若还有合心的,小的一道给您包好。” 又见顾昭和面前竟是凉透了茶,忙又赶着赔礼: “今个儿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小的们也是唬住了神,竟怠慢了。” 他正要收茶盏换了,忽见旁边的坐,仅余茶碟,茶杯子却不知了去向,不由得讶然道: “怎的,倒缺了一只?是哪个没眼见的小子,单收了茶盏,也不与您上壶新茶,小的这就去问,好骂他一顿。” 顾昭和瞥了眼,目光清静如水,平平淡淡道: “本宫倒未见有人来收,想是方才人多混杂时,有人浑水摸鱼,也不定。” 伙计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 珍宝阁本就是众宝汇集之所,能被邀上座的人,更是贵不可言。 因此茶盏一律都是上好的,寻常百姓,那是见也没见过,顺手摸个茶盏去,当了钱来使,料着也是有的。 伙计只能怪他们自个没看好,未曾往顾昭和头上疑去,也是,她是公主,吃穿用度,俱是奇珍,如何会瞧上个小小的茶杯子。 因此再不多问,手脚麻溜地收了茶具,复又换了新茶来。 顾昭和又挑了几样,往那样式别致的簪钗上随手一点,伙计们便忙赶着包好。 待他们算清了帐,冬青便开了条子: “凭这条子,府上支钱去,也顺道将这些玩意送了来。” 伙计接了条子,又讨好道: “姐姐说的哪里话,您只将这些都带了去,回头小的们差了人拿钱,也是一样的。” 冬青瞧了瞧顾昭和,见她未出言拦着,这才应下: “有劳了。” 冬青玉容,并采璇五儿两个,簇拥着顾昭和上了轿。 采璇五儿早憋了一肚子的话,如今才敢问上一问。 “公主,奴婢可大晓了,您何故将那知春楼妈妈尸首,弃在四皇子的府门口,这是计中计,连环套啊。” 采璇瞧着顾昭和的神色,又是敬又是畏,她从未想着,女子,竟也能有这般智谋手段。 五儿也徐徐轻道: “从前,奴婢倒艳羡那些敢与别人针锋相对的人,觉得他们有勇气,有本事,如今奴婢见着公主,才晓得那多是一时意气,是伤人一千,自伤八百的手段,终是不及不动声色,似置身事外,您设了局,局中人还当您是无干系的,这才是高人。” 顾昭和见着两个丫头子的眼,都是崇敬得很,像是已把她看作那受香火,能保佑人的神佛菩萨。 不由得摇头笑:“想来今日都吃了蜜,嘴好生甜。” 冬青玉容都一道笑。 冬青想了想,向着采璇五儿笑道: “公主最是个千伶百俐的人,我是见多了她的招数,如今每每见着,还在称奇,也不知啊,她这脑瓜子怎生长的,竟有这般多层出不穷的花招。” 几人笑作了一团。 冬青又狠声道: “奴婢心头,爽快得很,那太子,也是堂堂男儿,仁义礼教,半点也不知,竟想些毁我们女子清白的下三滥招数,奴婢是恨透了他……”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面色却越来越难看,是想着了那日被掳到知春楼去的情形。 她们尖叫,可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玉容姐姐有功夫,她一人逃去,不难的,可不忍让她们受罪,这才留着,一直护着她们,无奈是寡不敌众,被铁链捆了,又被下了那软骨散。 那些个贼人,捆玉容姐姐时,还用臭手摸她脸,摸她身子,脸上笑眯了眼,y,in邪地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虽有衣服隔着,没酿甚么大错,可冬青想着,便又是气,又是恨,玉容姐姐,那般清白洁清的女子,那些个贼人,也妄想糟蹋。 后来见着她们骂得很,那知春楼妈妈怒了,竟要掰她们嘴,下药,将她们丢到男人堆里去。 冬青至今还记着,那股子毛骨悚然,令人背后发寒之感,双手双脚都被制,她挣扎地都抽了筋,皮都被蹭破了一块,依然挣不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对她为所欲为。 想着那时她衣服被撕开,面前站着几个又脏又臭,身上还流恶臭脓水,头上有虱子的乞丐,要上前摸她,冬青便恨不得让那太子死万次。 顾昭和不言语,缓缓牵了她手:“你,你们,都受苦了。” 她抬眼,眼里是冰凉生寒地,语气又狠又厉,与那清雅面容,极不般配: “我如今此举,也是要你们放心,谁动你们,便是动我似的,我必让他们坠入万丈深渊,不得好死。” 顾昭和眼里阴沉,瞧着便令人胆寒,可她们心头,竟是喜悦的,她是真将她们看作人,自己人,要护着守着。 采璇心道,有这般个主子,做下人,比做小姐还宽畅,还有什么不足的。 于是又笑道: 第九十一章 海棠堆艳火争燃(二更) “如今那太子,也算是恶有恶报,往后这众叛亲离,名声也坏了。” 玉容插嘴轻嗤道: “可不是,他那般人,谁愿忠他?其些个也罢了,那宋平安,可是为他效犬马之劳的,可他,轻巧便将人杀了,但凡对手下人有一丁点怜惜情谊在,怎会凭我们公主一句话,便要人性命的,非是那大奸大恶的歹人,才做得出。” 顾昭和心道,她是早已知了陈斯年本性的。 看着正气凛然,可骨子里,最是自私自利地,不管是谁,但凡绊了他脚,定是要除去的。 连他害人,失了手的时候,也要恨被他算计的人,为何不乖乖任他害呢。 顾昭和轻嗤: “总之,他是难翻身了,他算计我,陈皇高兴,断不会说什么,可他栽赃到兄弟身上去,那便是居心不良,妄为人了,如今又有这么多百姓,瞧着他歹毒恶行的,一传十,十传百,只有越传越坏的,过不了几日,定有御史参他一本……” 顾昭和漫不经心地缓缓道: “一个失了圣眷,不得圣心的太子,还能做几日的太子?还能有几时的风光?” 五儿听着,不免咂舌: “想来朝堂,又要变了,那四皇子殿下,倒是托了您的福,水涨船高了。” 顾昭和摇摇头:“不然。” 她面色冷淡,薄凉一笑: “太子乃中宫嫡出,如今他败落了,陈皇后可会饶了四皇子这个‘幕后主使’?况且,四皇子也是耐不得的,定会落井下石一番,以陈皇之多疑,便又会想,这四子,是不是有意谋算长兄的,他在百姓呼声越高,指不定,陈皇还会疑他,觊觎他的龙椅呢。” 采璇五儿听着,皆暗叹她筹谋缜密,要么忍着,若出手,必定是谋定而后动,不给对头留路的。 只是不知,那四皇子,如何得罪了她? 采璇想不明白,便又道: “谁想那太子,竟是个冲动鲁莽的,就算他事败露了,不荒唐到当着众人面儿,要杀了张嬷嬷,也不会闹得这般天翻地覆。” 谁想她刚说一句,冬青玉容便齐齐笑了。 采璇摸不着头脑,只当自个讨笑了,有些赧然: “两位姐姐,可是我错说了什么?” 她本就生得美貌,如今满面红霞,当真是红香玉面似荷花。 冬青瞧着她这般惹人怜,喜欢得不得了,忙拉了她的手,嗔道: “你竟是个天真的,也不细想想,太子之所以是太子,纵然有嫡母的功劳,可他若是有大差错,这太子之位,也轮不到他,他怎会是个横冲直撞的牛脾气?” 采璇似懂非懂,只晓得,此事也是不简单的,可再多的,便瞧不透了。 顾昭和微微一笑,从袖里掏出一物什,正是先前她拢入袖中的,那陈斯年吃过的茶盏。 “珍宝阁行事,我是知的,以我与陈斯年之身份,必定奉茶,请上座,因此便让玉容,偷偷儿地下了药,那药非毒,茶也解不了它,混着喝下去,肝火旺,面上赤,最易暴躁生怒。” 玉容轻道:“都道他是做贼心虚,又见着惨淡光景,这才怒不可遏,行事不比从前,谁会想着蹊跷,查一查茶汤的,只是公主谨慎,这才将茶盏,一并带了出。” 采璇五儿听着,面面相视,感叹道: “这才是真服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任谁也瞧不透。” 分明是顾昭和的手笔,可那太子,四皇子,忌惮恼恨地却是彼此,这是被人玩弄于鼓掌,而不自知了。 正说着,车马却缓缓停了。 顾昭和凝神: “可是到了,怎的这般快?想来是说话入了神,光阴也似箭了。” 玉容蹙了眉,而后摇了摇头: “不对,您仔细听听。” 顾昭和侧耳一听,果听着比先前更喧闹许些,又听得侍卫厉声道: “你是何人,竟敢拦公主轿马?!” 又有男子声,听着玩世不恭,懒洋洋地: “我与公主,是旧识,你拦我,仔细她倒怪你。” 采璇五儿听得直皱眉,却是冬青玉容,这两个晓得她前世今生的,方能平心静气。 顾昭和那清素的眼里,有怀念,一闪即过了。 再凝神,又是娴静淑雅,清淡平和的模样。 她拿了面纱戴上,让冬青打起轿帘子:“五皇子,你逾矩了。” 侍卫听着是皇子,忙收了刀剑利器,就要作礼。 陈陆离身骑千里良驹,窄袖织纹衣随意摆了摆手,叫他们起了,姿态倒潇洒,衣有描红刺绣,与猩红大氅相互辉映,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姿容秀雅。 他桃花眼微挑,有烟雨朦胧色,红唇漫不经心地轻勾,瞧着又是邪,又是魅。 他这人,一见就不是个正经的,像是那玩物丧志,沉迷声色犬马之人。 陈陆离突地敛了吊儿郎的神态,策马,向着顾昭和行来。 马蹄声踏踏,他声音也冷冷: “公主见我,倒是不觉诧异,陆离不免想着,前些日,您打驿站,往京行进被百姓围着要说法的时候,也是如此,您见着房上的我,竟好似早已认识,还道我是故人呢。” 顾昭和不为所动:“许是因五皇子面善,我瞧着,便也是一见如故了。” 陈陆离如何会信她这搪塞他的说法,微微一嗤: “我若是个傻的,指不定会信了公主的话。” 顾昭和微微蹙眉: “五皇子,您是个心善人,不然,也不会在昭和进京时,用石头,给了那挑唆百姓围攻我的庄先生的教训,您何必摆出这副恶人面孔?不如好言谈。” 陈陆离扬眉道: “我虽小惩了那庄先生,可却未料到,您竟造谣生事,让百姓们误以为官官相勾结,有细作混入其中,您可晓得,您那区区几句话,百姓们惶恐了好些时日。” 顾昭和一听,转身便往车马行去,她裙摆打了旋,腰间禁步也作响,竟是头也不回,就要离去,连礼数上的告别,也没的。 陈陆离道怪,忙追上去问:“昭和公主,你这是何意?” 顾昭和冷冷一笑: 第九十二章 高标逸韵君知否(一更) “我错看您了,如今倒也不欲久留。” 陈陆离见她有怒容浮动,倒也些奇怪。 他虽只与她两面之缘,却摸清了她性子,最是个面上闲淡,内里有心思,又圆滑的女子。 这般女子,如何会因他三言两语,竟要翻脸的? 陈陆离不解,细看她眉尖怒气,瞧着倒也不是全然的怪责,竟像是…… 失望似的。 于是只轻轻一嗤,试探道: “您与我,不是那旧年神交,您这失望,好没个由头,您该想着,或是陆离本性如此。” 顾昭和一听,微微一怔。 陆离,是她上辈子的知交好友。 原本,以她步步小心的脾性,万不会与外男如此亲厚。 实是他外瞧着吊儿郎当,内里是却是个正人君子,又相救过她好些次,因此碍着礼节,不得不略备薄礼,叙上一叙。 再后头,彼此都仰慕彼此的见识,学识,倒是隔三差五,便有相聚。 冬青,陆离的身边人,见着他们亲密无间,都疑过彼此是不是情投意合,可他们哪知,这情谊无关风月情浓,是高山流水,知己之谊。 如今见着故人面容未改,却对她屡屡试探提防,敌人似的,故而伤心。 可她倒忘了,她是异国来人,本就非他族类,与他又仅有两面之缘,又卷进好些风波里…… 顾昭和摇了摇头,他生疏防备,方是寻常,倒是她,颇有些自以为是,笑话似的。 这般一想,心里渐渐平复,又是柔淑清和的模样。 她微微欠身,缓缓道: “殿下这实在话,方点醒了昭和,只因您给了庄先生教训,昭和便断言您是个什么脾性,是不大妥。” 眼前人,非她故交陆离,是陈国五皇子,陈陆离,只牢记着就是了。 陈陆离见她前后相差这般大,便是她这般说了,他也是不信的。 可就算他不信,也寻不到什么纰漏错处,只能暗道古怪,一时竟无了话。 顾昭和顿了顿,轻淡道: “至于您指摘昭和入京时生事造谣,惹得百姓惶恐,昭和倒有一二句话要说,陷害昭和的人,兴师动众,不惜调兵,让京里百姓俱不能外出,百姓们心中,便安宁了?您不去指责那幕后主使,那罪魁祸首,倒拿着昭和这个受人害的不放,昭和想保全自己,何错之有?” 陈陆离愈发哑口无言。 倒不是心头虚,他本就不是十分怪罪这昭和公主,也知她是委屈的。 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她不简单,因此刻意那般说,实也是为试她。 谁知她是个油盐不进的,如今他竟不能解释,只想着得罪了她,他解释了也无用。 冬青打帘,玉容搀扶,上头有采璇五儿接应。 顾昭和回了轿中,双手交叠稳坐,任帘子缓缓落下,方又隔着说了两句话: “您也查查去,查查我这一路行来,遭了多少灾祸,您真当挑唆百姓恨我的那事,是我一时得罪了人,方有此灾?陈国水深,您是远离朝堂太久,反成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陈陆离听她话里有话,细细听着,倒也放在了心上,又听得顾昭和轻轻一声: “先辞了。” 陈陆离抬手:“送公主。” 顾昭和一行人,迤逦去了,转过了画桥凉亭,透过帘子往外看,见四下皆无人,方才又说话。 采璇轻道:“奴婢竟有些不信,那幕后人是谁,五皇子竟半点都不知晓,您进京那事,闹得这般的大,一见便不是凡人的手笔,奴婢若是他那个身份,早该查去了。” 顾昭和沉了一会子,方才道: “他倒未装傻,我瞧他那样子,是真不知,那幕后人实乃他好皇兄,他如今正伤心呢,哪有闲心,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采璇五儿闷声想了一阵,忽地恍然:“懂了。” 却是冬青和玉容,尚摸不着头脑,颇有些奇道: “奴婢们倒还蒙着,不如采璇妹妹,五儿妹妹伶俐。” 采璇五儿抿嘴儿一笑,也不多话,只等顾昭和开口,顾昭和摇摇头,失笑: “这又何难的,五皇子的母妃,乃前些时日薨了的淑妃娘娘,他如今正在孝上头,你们是岳国人,自然不及采璇五儿这样的本地人清楚明白。” 玉容轻道:“淑妃娘娘?听得倒熟悉。” 冬青细细一想:“姐姐,你忘了,前几日公主进宫去,逛乏了那御花园子,不就是在淑妃娘娘的宫里歇的脚?” 玉容这才想着,轻笑:“竟是我糊涂了。” 冬青也随着笑了会儿,方道: “只是奴婢瞧着那五皇子华服锦衣的,竟不像是热孝在身,只怕难免遭了人诟病,说他不懂礼,不知孝。” 顾昭和将头微侧,掀起小窗上的帘子,见着外头梅落繁枝,学雪随风转,爱极这清静暗香,便多看了一会子,竟有些痴了。 有一朵极妍丽的红梅,被风一吹拂,打着旋儿,擦过她莹白如玉的面颊而过,她这才惊醒,缓缓道: “他,也是个痴人,本是个智勇双全的人,却看不透,一味的犯傻,淑妃娘娘,是因陈皇而死,五皇子怪罪他父皇,有心要与他对着干,他想要孝贤子女,五皇子便荒诞无形,着实孩气。” 顾昭和顿了顿: “他是忘了,陈皇先是皇帝,而后才是他父亲,如今陈皇是对他有愧,面上尚依着他,可暗中已开始生疏,若不然,他为何连我和亲实情,都不知晓。”她叹气: “他若再瞧不透,真惹恼了陈皇,往后随意指他块穷乡僻野当封地,封他个有名无实的亲王,便是下场。” 几人细细听着,倒也有了几分哀婉悲凉之意。 不管是公主,还是那五皇子,皇家人,看着高高在上,可父母兄弟皆疏,又互相防备算计,竟不及她们小门小户的,来得自在。 又细细说了一会儿,方到了别院。 顾昭和进了门,原以为君洛那个粘人醋缸子,早该等不耐了,可环视一周,竟没见着人影。 这倒是奇了,顾昭和心想,他若出去,定是要与她说的,今日倒走得匆忙。 第九十三章 独放银花照晴昊(二更) 顾昭和倒也不多想,让冬青传了纸笔,在上头画画写写。 伏案了好半日,她方搁了笔,只觉眼花头昏,胳膊腰肢都酸。 刚想让人进来揉一会儿,耳边突地传来熟悉的男声,有责怪在里头,却也是因关切: “病还未痊愈,又劳神。” 顾昭和冷不丁听着这声,唬了一跳,忙忙侧头去看,笑道: “你又是从哪个墙缝地缝里钻出来的,也没得个声息。” 君洛指了指窗户: “从那里,我倒是想光明正大走正门呢,只怕给你招嫌话。” 顾昭和看了看他: “总之,回来便好。” 君洛听得这话,那澄澈的凤眼亮晶晶的,孩子似的欢喜,他走过去,从背后拥住她,凑在她耳边低语: “我喜欢你这样说,像我的小妻子,只等丈夫归家。” 他的脸贴着她的脸,她尚能感受那肌肤相亲的热度,她脸红心跳,也不敢乱动,只怕微微凑头,便撞了他唇…… 君洛瞧着她低首不语,好笑得很,刻意捉弄她: “你也不问我,到何处去了?” 顾昭和微有些讶异:“何必问,你若要说,自会说的。” 君洛的声音愈发低沉,搔得她耳边痒痒的: “你若关心我,心头有我,怎会不好奇,我去了哪儿,与何人见了?料你这心头,没我。” 顾昭和听着,哪辨真假,满肚子都是火气,她与他经历了这般多,到如今,他还置疑她真心。 当即就想愤然起身,可被君洛抱着,哪能动弹,只好侧头,与他怒目而视。 “唔!” 她当即便瞪大眼。 与她紧紧贴合的唇瓣又在使坏,先轻咬着她的娇嫩,又伸出舌尖,在上头不断舔弄。 顾昭和失了气力,只能攥紧他胸前的衣裳,“唔”了好几声,她想要说话,想要抱怨,奈何他吸吮得太用力,将她要说的话,都吞吃了。 见她已喘不过气,拼命拿小手拍他,君洛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又见着她脸颊酡红,眼神迷离,丹唇微张,尚余一丝缠绵暧昧的银丝,不由得更爱。 他的唇又贴上她唇,这回只是轻轻一吻,是爱惜,又亲密的。 然后他的唇,轻轻滑过她脸颊,像羽毛似的轻盈,在她娇嫩的脖颈处,从上往下,轻轻的啄,顾昭和意乱情迷,只觉得身体有一股异样,驱着她伸长脖颈,任他为所欲为。 君洛突然张嘴,舌尖轻轻在她柔滑的肌肤上一舔。 “嗯……”顾昭和下意识地媚声,半晌回神,急捂住自己的嘴,可君洛凤眼,竟是炙热得要吞噬她的火,他哑着嗓子: “别捂着,我喜欢听。” 顾昭和脸皮薄,如何肯依他。 可她什么时候,赢过她的,君洛向前,向前,竟含住她白净小巧的耳垂,吸吮,拨弄,顾昭和只觉浑身酥软,竟化作了一滩春水,无力地张嘴: “啊……” 君洛温香软玉在怀,是他心爱的人,又是这般娇态,当下火热乱窜,直窜到他小腹下,腿间竟硬得疼。 君洛只好放开她,苦笑:“也不知是折磨谁。” 顾昭和这才能喘气,可侧头,羞答答的低头,正好瞧见他那处,竟有个小帐篷,她快要羞死了,眼都不知往那处瞧。 君洛粗喘了几声气,又端起她喝过的半盏茶,一股气喝了,方才好些。 见她仍手足无措,伸手,拦腰将她抱起。 顾昭和忽地悬空,又唬了一跳,下意识地便环住他脖子,哪料他顺势低头,唇正好又贴上她的,方坏笑道:“昭和便这般急不可耐?” 她羞气极了,忙别过脸,可她被他按在胸膛,能躲到那处去,竟像是在磨蹭他胸,她愈发面热,谁想君洛还在低低笑。 顾昭和气不过,又想拧他,让他吃痛,可君洛吃了一回亏,哪会再吃的,挑眉威胁她: “你若使坏,我今天便要了你。” 顾昭和见他竟不像是在玩笑,又想着方才看到的极羞人的那幕,立马缩了手脚,红着脸,又畏又惧道: “你……你说了,等到洞房花烛夜,再再……” 君洛凤眼妖异:“我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你当如何。” 顾昭和愈发张口结舌,谁料下刻,他真往床榻走去,可吓坏了: “不行,断不行的!” 君洛心头暗笑,却压着她手脚,真把她缚在床上,见她鬓发微散,衣裳露出一小片雪白,不由得又起了坏心。 “吻我。” 他哑着嗓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吻我,我便饶了你这回。” 顾昭和可傻了。 “你这一肚子坏水。”她奋力挣扎,羞得恨不得死了。 君洛笑得愈发邪了,暧昧道:“我忍不住了。” 顾昭和又慌又急,哪能真做那不知羞的事,,谁料他的手轻轻从她脸上滑下,往下是脖颈,再往下是…… “不行,不行。”顾昭和快急死了,只好委委屈屈地环了他的脖子,犹犹豫豫地将他拉近。 “然后呢。” 她只等将唇往他嘴上送,蜻蜓点水似的一吻。 “唔。”君洛摇头:“不够!” “君洛!”顾昭和横眉倒竖。 君洛见她真恼了,只得放开她,心里有些可惜。 不过,来日方长。 顾昭和生怕他反悔,忙要起身,可却被君洛按着,她唯恐他又要做什么,正要凶他两句,只听得君洛轻道: “你歇个午觉,方才我见你忙的,这会子须得睡睡,养神。” 顾昭和扯了被子,两只手紧紧攥住被子不放,只露出一双眼,警惕地忘着他。 君洛失笑。 他摇摇头:“我与你说事,方才我打外头去,是齐国来人了。” 顾昭和的心猛地便揪紧。 他没日没夜地与她混着,她竟将他是皇子的事,忘在九霄云外,他有他的家国,他有他的责任。 纵然他说了,会陪着她,守着她,可这世道,变数如此多,纵然他无心朝堂,可若是齐国有事,他定也不会冷眼瞧着。 她生怕,那些人,是让他归国去的。 若他走了,她该当如何? 她早已习惯了有他,解她意,知她心,风雨也同舟,她是深陷了,若他走了,心头这一处,也空了。 第九十四章 朝发襄阳暮看花(一更) “混瞎想些什么?” 君洛察觉她郁郁寡欢之色,爱惜地揉了揉她发丝: “不过是寻常家书,君无双转托了那人带了来,我也顺带问候了他几句。” 他轻笑道:“便是要走,也是要携上你一道的。” 顾昭和只觉自个心多,胜以往百倍。 不由得羞恼,这君洛竟让她牵心动肠到如此,向里侧背过身,闷闷道: “谁稀罕,你自去你的,谁又瞎想了。” 君洛最见不得她这心口不一的行事,忙一个饿狼扑食似的,扑上去,将她一张软软的小脸搓捏地像白面团儿似的: “说实话,你稀不稀罕?” 顾昭和被他揉来捏去,口齿也不清了:“不……稀罕。” 君洛眉一挑,一把掀了她裹在身上的锦衾,便挠她胳肢窝,呵她痒痒气,一面笑道: “你再说,稀不稀罕?稀不稀罕?” 顾昭和平生最怕痒,便是有贪耍的猫儿跳上她腿,她也痒得很,那禁得住他这般作弄。 当下咯咯笑不住,上气不接下的,快要背过气去。 她乱晃,可她滾到左床榻,那双手便跟左移,她贴到右边去,那手又贴上来,顾昭和是怕他了,忙摆手: “停,停,我稀罕的!” 君洛停了手,可手依然未收回去,只正正地停在顾昭和胳肢窝上头,还作势挠了两下: “听着像是敷衍话。” 顾昭和眼里尚有方才笑出的泪,晶莹地垂挂在睫毛上,她惊得变了声: “使不得!我未敷衍,当真是稀罕的,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你别挠我!” 君洛受不了了,轻俯下身,低低笑得直不起腰。 墨似的长发轻动,斜长的眉下,是转盼生辉,含笑多情的凤目,他白衣簌簌乱颤,未伤他一分容姿,反而多添了人气儿,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生死漠然。 君洛笑了许久,堪堪才停住,轻将顾昭和拥入怀。 他的小姑娘,怎能这般惹人爱怜。 …… 又闹了一会子,方稍作歇息,顾昭和正好睡,却被君洛推了推。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醒了,只是仍体困身乏,眼也不愿睁。 君洛笑看她:“莫再眯着眼了,待会子又瞌睡虫上脑,入了夜,反倒辗转难眠,睡不安稳了。” 顾昭和强睁了眼,朦朦胧胧地盯着他,仍无精打采。 君洛心头好笑,声音却愈发轻柔: “我先前打外头回来,瞧着你在埋头写画,隐约一见,是楼宇模样,你可是有什么打算?” 顾昭和这才精神一振,忙披了件厚毛衣服,拉着他往桌前一坐: “你瞧瞧,我这想法,可行不可行?” 她是清雅惯了人,甚少有这般兴高采烈,眉眼唇间皆漾着笑的模样。 君洛知她是兴上头,也生了几分趣味,笑着将纸拿着,细细地看,片刻他讶异道: “你想开个食肆?” 不怪他讶异,重农轻商,是天下风气,富贵人家纵然有良田铺子,那也是挑了精明能干的下人经营去,何须自己操劳。 昭和是金枝玉叶,最尊贵的女儿家,非但不鄙夷商人微贱,还甘愿成坐贾行商之辈,好生稀奇。 顾昭和微微一笑: “原备着开个酒楼,只是酒楼规模甚大,恐自个无经验,不善经营,便先从食肆做起。” 她不好高骛远,又有自知之明,君洛听着,自是点头的,又好奇道: “怎的突然有了这念头?” 顾昭和轻叹道: “说来,竟是瞧见陈斯年行事,方得了这个主意,他那知春楼,是声色花柳之地,最易使人露相,说出掏心窝子的话,他借着那楼,也不知打听了多少深宅大院的秘事,又因知春楼做惯逼良为娼等没良心的事,私下也替他做了不少脏活。” 她静静叙道: “我便想着,若我有一二产业,能替我打听打听京中动向,或官宦家中隐秘私事,都是于我有助益的,可思来想去,无论是妓院,青楼,还是赌场……不是坏女子清白,便是引人入那歪门邪道,我是不愿的,独有食肆酒楼好些,酒足饭饱,也是不拘言谈的。” 君洛轻笑:“想法极好,再深的可有想过?若论陈国酒楼食肆,有太丰楼独占鳌头,其次便是春风楼,春和楼并肩,这三家规模宏大,单是这京城里外,太丰楼数十家,春风与那春和楼各有八,你又无根基,想崭露头角,开辟一方天地,难得很。” 顾昭和笑道: “我早知你是要泼我冷水的,特特地准备了充分,这三家各有特点,独一样,三家皆是,便是极爱纷华靡丽,酒器碗盏,或金或银,铺张得让人咂舌。” 君洛见她还有话,只含笑凝着她,听她细说。 顾昭和便又道: “我也不与他们比阔,便是有心比,也比不过,他们是百年积下的家财,我虽嫁妆颇厚,比起他们,那是细草对上繁木,不值提的。” 君洛略略一思: “如此,你只好另辟蹊径,投新,投巧。” 顾昭和抚掌笑道:“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倒有一点比他们好些,多读了几本书,其中有些异域志,尽是外邦风土人情,我照搬许些,将那东瀛,朝鲜等的吃食,玩法用在食肆里,你道新鲜不新鲜?” 君洛笑道:“很是新巧。” 顾昭和听他赞同,笑开了: “只是不能全是异样玩意儿,陈国自诩上国,若皆用异邦饮食,反倒惹人厌弃,到底要以陈国风俗习惯为主,幸而陈国幅员辽阔,各郡县有各郡县的特色,有许多,陈国京内人,是闻所未闻,我若捡些奇巧吃法,也不离‘新鲜’二字。” 君洛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展颜笑道: “你这番思虑,真真周全。” 他说着说着,突地眉头一皱: “我方才忘了,有一处,不知你曾想过与否?这些异域风光,堆在一处,会不会杂了?一栋酒楼,一间是民俗风光,另一间又是扶桑景情,瞧着有些突兀,反倒不美。” 顾昭和轻轻笑: “我如何会没想着了,你听我,与你细细地说。” 第九十五章 旌蔽日兮敌若云(二更) “我也不买那楼阁,只买处院子,不大不小,二十来间,便很好,几间是民俗,几间是那东瀛朝鲜等风光,饰之以景色,间隔以围墙,从一处到另一处,需走些时候,这处房望不到那处房,只见着秋华未落春花开,百般红紫斗芳菲的美景,也不觉突兀了。” 君洛不免又笑,凤眼里皆是激赏惊喜之色: “与你处着好些时日,可你,每每让我惊喜。” 顾昭和取笑道: “以前,你总爱嚷无趣,还说,若有朝一日,觉我无趣了,便要杀我呢。我爱惜命,想好好活,不得不绞尽脑汁,推陈出新呢。” 君洛一听,斜长的眉高高扬起: “哪处的陈年旧事,你翻出来说,我生气了。” 说着,作势便要抓她。 顾昭和唬得忙跑开,急得旋高声,回头道: “我见你不是生气,是存心,便着法寻理儿地要作弄我!” 君洛一听,立马破了功,大笑: “你晓得便好。” 顾昭和一听,大惊: “哪有这般的无赖人!”一面说着,脚下愈发急快了。 君洛不紧不慢地随着她,眼里是爱意,是笑意: “瞧着路,仔细脚下!” …… 朔雪大作,天愈发寒了,总角顽童往外头跑一圈,鼻涕都能冻作冰花。 可人人脸上都漾着笑,肩摩毂击乐融融,连行商走贩,也叫卖得愈发卖力。 快过年了。 只是比之外头的欢天喜地,车水马龙。 太子府上,却是凄凄惨淡景,连灯笼,都不高挂的。 林静姝如今,月份也渐大了,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被丫鬟搀着,轻轻推开紧闭的房门。 “滚!” 嘶哑的声音,还伴着几声咳。 “爷,是静姝。” 林静姝轻道。 如今她虽被接到太子府,起居用度,也照着侧妃份例,可到底尚无名分,因此连自称,都只能取其名。 陈斯年沉默了半晌,方连咳带喘地道: “你来做什么?” 屋子里全是苦腥的药味。 自陈斯年前些日着了道,百姓将他编歌唱,唱他凶残暴戾似饿狼,这话传到父皇耳里,又有言官谏言,御史参他,父皇雷霆震怒,当下剥了他好些实权。 又说,他不配做太子。 他慌了,顶着风雪跪了一天一夜,跪得身子僵木,往雪里栽去,父皇仍一面,都不肯见他。 母后只让人将他病情传得重些,谁料父皇听了,连个太医,都不与他传。 父皇,当真那般绝情绝义?! 陈斯年惶恐地想,虽无正式废太子的旨意,可那些人精,势利眼,如何瞧不出,他是失了圣心,地位难保。 他日日焦虑着此事,白日苦思,夜里难眠,上次跪地,本就风寒伤身了,如今又多添了心病,竟是一病不起,一日比一日,憔悴了下去。 林静姝轻道: “快过年了,就算不放那鞭炮烟花,好歹剪些窗花纸,总不能一蹶不起。” 她本是好意劝,可陈斯年正好有火难泻,他愤愤道: “还剪纸张灯?!本宫落难了,你心头爽快,要好生庆和?!一肚子坏水!父皇正在气头上,本宫还过年呢,你是盼本宫,死得不够快?!本宫死了,你有什么好的,让你肚里的种死了爹,有什么好的?!” 林静姝倏地白了脸。 她也是相国小姐,是金尊玉贵,被千娇万宠的,何曾听过这般难听的话。 林静姝不免急气,她自随了他,何时不为他想,不为他打算? 虽自那陈关驿站,便对他失了望,可心里还是盼他好,一心一意,想和他过日子的。 他竟这般说她?! 林静姝尚在怔愣,陈斯年却厌烦地闭了眼: “滚开,莫在我眼前晃悠,我看着烦!” 光说,还不够,还伸手,推了她一把。 林静姝踉跄了几下,幸好倒在丫鬟怀里,这才没酿错,她站直了身,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她肚里,可是他的孩儿! 这还是她做女孩儿时心心念着,那个器宇轩昂,顶天立地的男子?! 林静姝紧紧地咬住唇,将唇咬出了血,用那点子痛,止住心头的火气,恨意,仆妇丫鬟,皆担忧地看着她。 林静姝压了好一会儿,再不多言,只微福身。 “静姝,告退。” 正要往门外去,管家又来传话: “三皇子,递了拜帖,要见您一见。” 陈斯年冷冷一笑: “本宫这样儿,有什么可见的,他口口声声要依附本宫,如今瞧着,竟是要看本宫笑话。 管家小心翼翼地: “如此,您是不愿见了,奴才这就去回了他。” “谁说不见,本宫今日,就要瞧瞧他是个什么心思打算!” 陈斯年挣扎着起身,歪在榻上,声音里满是刺骨冷寒: “若他真是瞧本宫笑话的,本宫便是拼着死,也要拉他下马,总不能独本宫一个落魄,能死一个,便是一个!” 林静姝听着,愈发心冷胆颤,忙忙退了。 陈暮成一进门,便见着陈斯年面色阴郁,像蛰伏在夜里的饿兽。 陈暮成恍若未觉,行礼如仪,姿态恭敬谦卑,与往常无异。 陈斯年微微一定,口里却仍生冷: “三弟,好些时日未见你,如今赶这上头上门,可也是瞧为兄现世光景?” 陈暮成这段时日,暗中收买人心,又不放军中权柄,忙得不可开交。 只是他如何会实言说,于是只谦顺拱手道: “以往皇兄前路光明,人人都想讨好您,暮成赶着上门,未免有攀附之意,如今皇兄遭难,暮成岂有旁观之理,这才上门,一是为探看皇兄,二是瞧瞧有无力所能及之事,患难见真情,望皇兄明察。” 他说的诚挚,陈斯年渐渐平了气: “难为你有这心意,雪中送炭,是比锦上添花来得好,三弟,坐罢。” 陈暮成这才谢受了。 他静了一会子:“敢问皇兄,如今可有打算了?” 陈斯年微微一顿,忽地凄怆一笑: “我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一日捱着一日,如今只求个速死,倒也少了这提心吊胆。” 陈暮成敛了眼里讥讽之意,忙忙抬头,眼里是惊是痛: 第九十六章 横笛闻声不见人(一更) 第九十六章 “兄怎能颓唐至此?!”陈暮成急急起身,痛道: “您败落了,可不是教那小人得了意?!您可晓得外头风言风语,说的是什么?说那陈高翔仁爱良善,君子之风,更有甚者,将他夸得天地少有,您便甘心,他踩着您,如日中天,步步高升?!” 陈斯年听着,怒火滔天。 这些时日他都闭门不出,想来是太子府的人,不敢将此话传到他耳里。 他想着陈高翔得了意面孔,喉间阵阵腥气翻动,咬牙切齿道: “陈高翔,很好!” 他恨不得剥了他皮,吃了他肉,愈发愈气,身体竟打起摆子,左右摇晃。 他开始咳,剧烈地咳,像是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稍时,竟哇出了一大口血。 陈斯年一下子便心凉了。 陈暮成忍住笑意,焦急道: “皇兄,暮成急着说两句,是请您振作的意思,怎的反把您急坏了,暮成岂不是倒添了罪过。” 说着便走上前,替他把脉。 陈斯年又嗽了两声,疑道: “不承想,弟还通医理?” 陈暮成坦然与他相视: “哪里就通了呢?无非是行军打仗惯了,路上风餐露宿,时有寻不到医的时候,万事靠自个,倒也晓得些皮毛功夫。” 陈斯年愈发疑惑了:“不是都有医官随军……” 他说了半句,倏地停了嘴 陈斯年这才想着,自个这三皇弟,骁勇善战,素有战神美名,只是因军功屡立,惹了几位皇子忌惮,屡屡打压他。 拦阻粮草,减少医官,都是时有的事,这其中,自然也有他陈斯年的手笔。 陈斯年顿了顿,正想着将此节插混过去,便听得陈暮成长舒气道: “兄方才咳血,实乃一时气急,气血上涌所致,无甚大碍。” 陈斯年听着,只当他不甚在意,这才微微放心。 又听得自个呕血,原不是亏空了身体,心头的大石也落了地。 他本不是真想求个死,无非是想试探陈暮成,瞧他真心几何。 现儿瞧着他关切非常,又十分的焦急,渐渐信他,于是便倾诉道: “我如今倒想有个打算,只是父皇厌弃我,百姓唾弃我,陈高翔嘲弄我,我如何翻身?便是孙行者那上天入地的功夫,不照样被五指山压得死死?” 陈暮成冥思苦想了一刻,轻道: “弟行军打仗尚能行,可这朝堂争斗,委实不通,以弟之浅见,几件事虽难,但逐一破之,尚有几分转圜余地。” 陈斯年听着,摇了摇头: “弟果真是沙场里久了,竟不知朝堂人心,最是诡秘的,我若想讨父皇欢心,陈高翔必不会坐实不管,定是要在其中作妖的,而我与他两相争斗,百姓便愈发嫌恶我。” 他一面说,一面又急急咳喘,待缓了气,方才又道: “此三事本就相互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万不可,” 陈暮成赧然道:“果真是暮成思虑过浅。” 陈斯年如今无人可依靠,想着唯有这有兵权在身的三弟,尚可助他一二。 于是竟真心劝道: “弟无心庙宇,固然是人各有志,可如今斗争愈烈,已由不得你一味打仗,独善其身,你还是将心思,放一放在朝上。” 陈暮成愈发虔诚道: “弟的心思,便是辅佐兄长君临天下,弟虽见惯了钩心斗角之事,心中却大不喜,还是爱白日登山,黄昏饮马的自在。” 陈斯年愈发信他,笑道: “好好,我也不作那恶人,逼你作不情愿的事,你助我了此劫,我助你边疆立功去,你道好不好?” 陈暮成眼睛一亮: “多谢皇兄体谅。” 陈斯年只当他是直肠子,心里没算计的人,正要开怀一笑。 却又见陈暮成呼吸急促,面色慢慢添了喜色。 “三弟?”陈斯年皱了眉。 陈暮成猛回神,向着陈斯年急切道: “弟方才想着一事,或对兄,有所助益。” 陈斯年一听,立马精神一振: “好兄弟,快快说来听听!” 陈暮成轻声道:“兄最是博闻广识的,不知可有听闻,草原雄鹰的故事?” 陈斯年皱眉细思:“你说的,可是草原王,哈日查盖?” “正是。”陈暮成笑道:“那哈日查盖,虽是个能人,只是论血脉继承,这封王,原也轮不到他,是他收买了萨满,方才有了今日。” 陈斯年的眉皱得更紧了: “我总不能收买些和尚道士,去往父皇跟前儿一站,说我才是九龙天子的命,只怕那些和尚道士,连同我一道,都要被问罪杀头,可使不得。” 陈暮成有些啼笑皆非: “皇兄是在与暮成顽笑?暮成若真让您照搬那哈日查盖之行径,岂不是狼子野心,存心地害您,暮成,是让您借一借鬼神之说。” 陈斯年迷惑道: “你再说细些。” 陈暮成轻道:“百姓们之所以厌弃您,多也为着您光天化日之下,要杀那张嬷嬷的不是。”他长叹了口气: “原本我这作幼弟的,不该多管兄长的事,实是真心把您作至亲看待,这才要多句嘴,您要杀那嬷嬷,夜深人静,寻个角落,悄悄儿地动手岂不便宜,如何这般闹开?” 陈斯年也郁郁叹气: “如今我算是晓得了,你是真拿我当兄弟待,方才说这些掏心掏肺的话,我如何不知,我是冲动过了头,只是那日,竟像是中邪似的,也压不住火气。” 陈暮成沉沉道:“对,就是中邪。” 见着陈斯年不解拧眉,他又道: “皇兄何不,一口咬定自个是中了邪,鬼神上了身,这才有那疯魔狂乱的行径。” 陈斯年犹豫道: “这行得通?” 陈暮成笑道:“兄长细思,如何行不通?百姓多信鬼神之说,您先打发人,先传出些许话,只说您病不清,每日妄思,言行也疯癫,寻了多少医,也不见效竟是一日重似一日,再后来,请个人,扮作那仙风道骨的模样,只说太子府上有邪祟,乱了您身,过几日,您再‘病愈’,岂不是便好了?” 陈斯年面上的阴霾逐渐散了去,喜道: “这般一来,百姓们倒能信个三七,若还有不信的,再传话出去,只说‘若不是有邪魔乱身,神思不由自个,岂会在人跟前,罔顾王法,杀人害命。’” 第九十七章 宵阑见斗横(一更) 陈暮成微微一笑,起身行礼道: “恭喜皇兄,贺喜皇兄,如此,便算顺当了了此劫了。” 陈斯年虽喜,可眼里的忧色,却未散全: “百姓中的声名虽渐渐挽回了,可父皇严厉,料想不能谅解我。” 陈暮成笑道: “父子哪有隔夜仇的,父皇动怒,我瞧着,倒是情势上不得已,言官御史呈了折子,又有百姓风言风语,他要是无所为,哪来的公正严明,帝王尊严?” 陈斯年依旧愁眉不展: “这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父皇若是真恼我,又该如何?” 陈暮成作了冥思苦想的样儿,稍时,轻道: “不如将事,再闹大些,只说您,是中了巫蛊之术,这命里,方才犯了邪祟,父皇,是信这些的。” 见着陈斯年似已意动,他又徐徐道来: “若您让父皇深信了,那陈高翔,倒也能吃上稍许苦头,您想想,若您中了巫蛊之术,这请人施法作祟的又成了谁?您说,父皇会不会疑心,那陈高翔,何故来得这般凑巧?如今又踩着您,坐拥了好名声,会不会是他,早有的打算?” 陈斯年心下激动,再按捺不住,拍着床榻颤声道: “天无绝人之路,古人说的话,真真是对极,见我走投无路了,又降下个你,三弟,为兄先行谢过了。” 陈暮成微微一笑: “兄弟两个,何须谢来谢去,听着也生分。” 陈斯年大笑,竟笑得有些喘不上气儿,待缓过来,又扬眉吐气,神采奕奕,哪还有半分的颓唐萎靡之色: “人人都道我垮了,我要让他们瞧瞧,何为立足不败之地,还有这段时日,陈高翔可得了意,得意过了头,如今也该论到他,夹着尾巴做人。” 陈暮成也笑道: “若此事成了,也是一举三得,兄长心事,倒也了了。” 陈斯年顿了顿: “还有一件,若此事不成,总还有些放心不下,非要将那事料理了,才妥帖,心头也能安宁。” 陈暮成恭道: “既是为兄长分忧,自是愿闻其详。” 陈斯年的眼里掠过一丝狠意,似北风折草,雨雪霜打: “想来你是忘了,还有那岳国公主,尚未给她落个下场。” 陈暮成心头一跳。 那张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秀雅的脸庞。 那举止端方,又仪礼从容的高雅。 还有那胸有成竹,谈吐潇洒的模样。 …… 她是他择定了的,要与他君临天下的女子,如今自不能让旁人盘算了她去。 于是便道: “不过区区一女子,如何值当兄长烦扰?况且,此事与她,倒也无干系。” 陈斯年双眉一竖: “无干系?!怎生无干系?!你来说说,若不是她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何至于要了宋平安的性命?若宋平安性命仍在,张嬷嬷也不会与我翻脸,我又如何会被激怒?!” 陈斯年说着说着,双眼竟有些充血发红: “都是她,我少了这么几个得力的人,你是不知道,那女子,妖得很,我寻到错处,寻不到,要害她,又被她一次次躲了,天底下竟有这般好气运的人?我是再容不得她了,若是她与那人成了婚,日后被折腾死了,也不干我事的。” 陈暮成听着,暗暗心惊,可转念一想,竟是个大好机会。 于是只在面上,挂了替他忧心打算的模样: “如今您害她丫头的事,已闹得人尽皆知,您再动手,若不让人察觉倒也罢了,可若让人察了,岂不是又平添是非?您为她,赔了多少进去,再赔多些,值不值?!” 陈斯年想着陈高翔虎视眈眈,难保不会用此事做文章,倒也有些犹豫了。 抬眼,见着陈暮成欲言又止,忙振了精神: “好兄弟,你若寻思到好法子,何必藏掖着?” 陈暮成不住摇头,过了稍时,只做出不忍见陈斯年为难模样,苦涩道: “我能有什么好法子,无非是赔上个三皇子妃的头衔给她。” 陈斯年谨慎地凝着他: “我嫌她得很,你倒好,要求娶她。” 陈暮成忽地起身,有些愤愤道: “您当我是美色迷了眼,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吗?我是想着,让她嫁给大皇兄,倒也容易,大皇兄明面是嫡长子,与您又是同胞兄弟,自然是尊贵得很,可但凡他那病,暴露出一丝半点儿,您就不怕百姓又起言语,说您害人家丫鬟不成,竟又另起心思,将人往火里推呢。” 陈斯年一瑟缩。 不怪他句句都听陈暮成的话,实是他句句,都听着有理儿。 何谓百姓,是听风就是雨,无风也要起浪的嘴混人,若是让他们晓得了,不知该怎的责他,说他无情无义,是没心肝的王八呢。 最怕这些话,倒算是好的。 陈暮成见着陈斯年犹豫了,做出分外不情愿的样儿,缓缓道: “可若是我娶了她,那倒不一样,若您允了,我便穷追猛打去,非得让她点了头,那便是两情相悦,谁都怪不到您头上,待成了婚,怎的折腾捣弄她不成,便是要她死,那也是轻易的。” 陈斯年心念一动,只是看向陈暮成的眼,仍有疑惑色的: “你便真不想娶,对你有助益,又两厢情愿的女子。” 陈暮成暗地嘲讽。 蠢傻,若他真得了公主,那才是既有如虎添翼的助力,又能全了他的朝思暮想。 可面上只黯然道: “两厢情愿的女子,我倒愿求,只是如今要助皇兄成大业,只能暂将这儿女情长,舍一舍。” 他停了停嘴: “弟要求娶那公主,倒也有几分私心在。” 陈斯年这才竖直了耳朵,方才他一直存了个心眼儿,便是不信,人啊,能没私心的,为旁人全心意的打算。 陈暮成轻道: “我是一心,全在沙场,虽说朝堂于我,无疑愈笼之于困兽,可日后养兵蓄兵,难免有人挑拨离间,说我有那争权夺利的心思,我如今只娶了公主,想着,有个异国公主作正妃的皇子,还是往后要厮杀,不死不休的岳国的公主,再无人疑我,有那登高的心。” 第九十八章 残灯无焰影憧憧 第九十八章 陈斯年神思一转,自明晓,这话,是与他说的。 于是心头不禁感慨,皇家亲缘淡薄,便是兄弟,也多是同根生,相煎急,手足情分,他向来是未存信的。 现今儿他正落魄失意,亏得这三弟,未生了落井下石的小人心,还满心为他打算,又肯顾念他心思…… 思来想去,竟真生了几分兄弟相惜之意,撑直那病弱身子,诚道: “弟以诚待我,兄如何不知,只是求娶那岳国公主一事,消了此念,快快地莫提,你虽为助我,可此事一来与你无益,二来父皇听了,只当你贪美色,朝堂大局也不顾得,嫌厌了你,如何是好?” 陈暮成听他语气诚挚,竟是对他渐渐上心了。 他心头嘲讽,面上却自在,还挟了缕漫不经心: “父皇九五至尊,暮成也不愿白讨些不自在,可他若真存了心要嫌厌暮成,弟竟是不挂心的,由得他去罢。” 陈斯年眼里多了深思,嘴边却笑道: “弟这话,听着像赌气使气性,为兄的,竟不能信了。” 是着实不能信,便是没有那攀高登顶的心思,讨了父皇好,多的是瞧得见瞧不见的好处,哪能真敢惹他厌弃,心头没一分半分在乎的。 陈暮成也回了一笑,遂又认真道: “弟未曾说笑,是真真地不往心头去,宫里跟红顶白的人最多,瞧着我母妃不受宠,出身又微贱,自小,便成日的变法子折辱我,您瞧着父皇可多问过我一句,料想是心中没我这个儿,方才由我死生,也是我如今长进了些,父皇瞧着我尚有用处,多与我说上几句话,我日子方好过了些,可这心头,到底是瞧透了。” 陈斯年想了想,又试探道: “许是父皇勤政事忙,顾不上,也是有的,弟委实犯不着心生间隙。” 陈暮成轻轻一叹: “兄好意相劝,弟不敢不听,间隙断不敢再有,怕落了人耳,倒说我忤逆不孝,只是暮成行事,端不是看人眼色的,只求个无愧于心,兄长若真顾念暮成,来日荣登大宝,不忘兄弟情分,便实在是暮成的造化了。” 陈斯年自然不再劝。 一来,这陈暮成求娶了公主,实与他有益处。 二来他不讨父皇喜,不愿讨父皇喜,他这心头,倒更能放心。 于是只轻道: “弟执意如此,为兄的,多说也无益,只能将你这心意,辛苦,时常在心里念着,我就算君临天下了,也做不来那过河拆桥的事,必也是要提携依靠你的,你只管放这心。” 陈斯年想了想,又道: “至于那昭和公主,模样倒不算亏欠了你,又是有几分贤惠能干的,瞧着,也不像是那让家宅不宁的祸害,你只忍她几年,待我得了势,再发落了她,到时你欢喜哪家闺秀,只管娶去,往后夫唱妇随,那才是好日子。” 陈暮成心头冷笑连连,只管做你的春秋大头梦,几时你梦醒,也合该是你死期了。 面上却是感激道: “兄长能仔细替暮成打算,暮成心足得很,暮成回府后,就遣人去打探打探。” 陈斯年点了点头,却仍存了一分不放心,嘱咐道: “她若口里松动了,你也与我捎个信儿,我心头也有个底,还有,这几日,我是不便打外头去的,宫里宫外,你还得替我多盯着。” 陈暮成自然含笑应是: “若有风吹草动,暮成定头个禀与兄长。” 说罢便起身,与陈斯年告了辞。 陈暮成迈步出了太子府邸,身旁长衫玉立的人,欲言又止。 陈暮成瞥了他一眼,淡道: “司长,我虽变了心性,圆滑,会算计人了,可那虚与委蛇的功夫,何曾与你过半点?你如今谨慎了,不轻易言辞,我只当你对我防备戒心,心头失望,寒得很。” 弓司长听他这般说,怔了怔,旋即赔笑道: “殿下这是哪里话,司长瞧着便是那般笨人,真起了防备心思,还在脸上摆着,明面上露着?” 陈暮成缓了几分面色: “既是如此,你就免了这思来想去,欲言又止的功夫,少些弯绕,我也清静。” 弓司长略略一想,终是道: “司长是想着,如今太子这头虽妥了,可那昭和公主,不定依从。” 他觑了眼陈暮成,缓缓道: “她本是个最有心思成算的人,有极有主见,如何肯听我们摆布?说句殿下不爱听的话,您对她三番两次的示好,她也瞧见了,这心头,可起了半分风花雪月的心思,倒惹她添了恼,您与她,实不像有缘。” 陈暮成冷着脸道: “有缘无缘,不是区区几句话,便能断的。” 弓司长轻轻一叹: “公主才入关时,在那秋空霁海客栈小住几日时,您遣司长去试探她,可还记得?” 陈暮成自是点头: “不是久远事,自然记得。” 弓司长于是摇头: “那您非是忘了,公主说过的话,‘缘到无时莫强求,冤家宜解不宜结。’她还说‘您如若不消歇这心思,往后非但不能为盟为友,还要结冤家仇。’这些个利害话,听着尚是能转圜的?” 陈暮成沉着脸道: “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我是唐突了她,她不摆脸色,作筏子,反倒轻浮了,你如何,连这些都瞧不透,竟被她三言两语唬住了?” 弓司长暗暗苦笑。 他早知,他说了,他定是不肯信,不愿信的。 陈暮成又道: “如今我打定主意,要再试她一试,思来想去,还是你这个熟脸的人去说,最合适,她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你也不消讲情讲爱,只将利害关系,透几分与她听便是,她想透了,未免不会依从我。” 他愈说,愈有底气,眼里有灼灼炎光: “我相貌不输人,又非饮酒寻欢惯了的浪荡子,能成事,且能照料她,往后她柔情,也该牵系我身上。” 弓司长听他执意如此,推脱不得,只好应下: “既是如此,司长再登门拜访去,若成事了,自然两相欢喜,如若不成,还望殿下莫逼得太急紧,也是彼此留一线的意思。” 陈暮成勉强听着,不耐点头,算是知道了。 第九十九章 暗算无常死不知 次日,弓司长往那太子别院,顾昭和暂栖之所,递了帖子。 顾昭和正拥炉盘算食肆一事,听着弓司长上门,不免讶异: “好长时日未打照面,如今贸然登门,想来,又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玉容替她披了大毛衣服,轻道: “可不是,他还好寻了个探病的理儿,也不想着,自您一病,也有了个二十来日,又不是顶大的毛病,早该好了的,他如今才打这托辞上门,眼明人一瞧,合着定是有事。” 顾昭和点点头,寻思了一会子,复轻道: “弓司长此人,我心里头多有欣赏,只是他那个自在闲人,偏投身于陈暮成门下,着实的可惜,陈暮成对我,又……罢了,不提这些话,我不便见他的。” 冬青在一旁点点头: “既如此,只说您倦乏了,尚且安睡着。” 顾昭和懒懒地撑着头,袖口一滑,露出清雪白玉似的皓腕: “他是个有眼力见的,你只那般一说,他该懂了,我避嫌,不愿见他的。” 说着,又提了笔杆子,挥墨打算食肆事宜。 冬青答应了一声,便去了,谁料顾昭和写得有些手酸了,都不见她回,便抬头讶道: “这去的倒久,该是被绊住了脚,采璇,你瞧瞧去。” 不一会子,采璇来回话: “那弓司长,执意要见您一面,只说您歇息您的,他等到日落西山就是了,冬青姐姐瞧他是三皇子的人,也不敢真赶他,正开劝他呢。” 顾昭和蹙紧了眉: “我是高估他了,谁料竟是个不依饶的。” 玉容隐晦道: “您多想些,他哪有那胆量,定是领了差事,推脱不得,纵然知您不甘愿,也只好捱着。” 顾昭和顿了一顿: “你言之有理,倒是我糊涂了。”她冷冷一声笑: “要怪,也该怪那陈暮成,我助了他,他还恩将仇报,死缠烂打,没得个完。” 玉容斟酌了一会子: “如此……” 顾昭和冷道: “如此,终究是要请进来的,只是再晾他一会子,也莫与他好脸色,免得他以为有商量,还要蹬鼻子上脸。” 弓司长进来一觑,霎时生了那霜雪霁寒之意。 顾昭和素日娴静惯了,如今难得冷面对人,她默然不言,只叠手端坐,眼里浮着的寒气侵人。 弓司长心里本不自在,被她瞥了一瞥,立马蹲身跪下,先请安,后告罪。 顾昭和恍若不知,冷声道: “你倒也说说,何罪之有?” 弓司长恭谨道: “公主忙事,司长强要叨扰,此为一罪,二来司长求事来,却已知此事公主不愿听,此为第二罪。” 顾昭和已猜到弓司长所来为何,自是那陈暮成,尚未歇停要求娶她的念头,如今一听,正坐实了她猜,于是只冷冷一笑: “你不旁敲侧击,绕弯子的说话,是摸清了本宫脾性,倒也是有些长进,如此,本宫也不讲虚话官话,也直直白白地与你说。” 弓司长伏低了头: “公主请讲。” 顾昭和愈发冷道: “你那主子,本宫当他尚且存着几分明白,如今看着,太不成个样子,本宫是他准嫂嫂,也不怕人说他,枉顾人伦,便是这礼法亲缘一概不管,本宫对他无意,早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可他偏要当耳旁风,既如此,都莫怪本宫撂他脸面,盟友再做不成,大家索性都撕破脸闹开。” 弓司长虽知晓她不是个要闹要宣扬的脾性,却知她是动真怒,又格外晓得她聪慧本事,忙不迭叩首接声道: “公主息怒,您是个最明白的人,该知道,若不是此事于您,实有些好处的,便是司长受命,也不敢从的。” 顾昭和冷嗤一声: “好处?无非又是他真心待本宫,往后本宫有个倚靠,又能夫妻同心……这些话,你们说再多,本宫也瞧不上。” 这话真真不带情意的,可这本就是强求了,弓司长如何怪她,只能细劝道: “这些虽是好处,可您瞧不上眼,便也只能罢了,还有一事,最最的关键,如今太子,拿您当眼中钉,要除之为快的,您可晓得,他预备着怎样对付您?” 见着顾昭和默然不做声,弓司长知她是意外了,连忙又道: “太子要使计,让您嫁了大皇子为妃,这本是一早的打算,本来不备着这般急,只因您逼急了他,这才催急提前了。” 顾昭和听着,依旧不动声色: “原是此事,本宫自有打算的。” 弓司长只当她不晓得内情,方能泰然,不免有些急: “您别以为,那大皇子那儿,是什么极好的去处,他是个有隐疾的,那病还不轻,只怕一辈子,也断不能好。” 事关皇室秘辛,他话到嘴边,到底是犹豫了。 顾昭和便接过声,淡淡道: “你当本宫,真被蒙鼓里,全然的不知?” 她凝着他,沉道: “大皇子乃中宫嫡出,又是长子,立太子,也该是立他,如今,既未闻得他品行有亏,又偏立了陈斯年这二皇子,想来这其中,定有缘由。” 顾昭和顿了顿,又道: “若是一般症候,问医调理,只说他体弱,也就是了,偏生逢年过节,大皇子每每露面,无事人似的,如今瞧来,倒像是欲盖弥彰,我瞧着,定是难言之隐,此隐不好公布与众,是极伤皇室颜面的。” 弓司长默默听着,稍时轻叹道: “公主是料事如神,如今除了大皇子近亲几个,甚少人知他那病,给他瞧过病的医者,除了要替他开方抓药的几个,其些,也都灭口了。” 顾昭和心头有底,面上却略吃了惊似的,微微凝神: “到底是什么病,这般了不得的,宁可造杀孽,怕人说的。” 弓司长沉了沉: “是疯病。” “疯病?”顾昭和扬了眉,似有些不信: “本宫虽非陈国人士,可也听得人说,那大皇子虽甚少露面,可年节祭祀上香时,那也是昂藏七尺,气宇轩昂,进退也极有度的,可像是得疯病魔怔了的人?” 弓司长解释道: “那病本不是时时的发作,需他露面时,用虎狼之药一压,倒也能压得住,不然可能瞒天过海这些时?” 第一百章 渚清沙白鸟飞回 “原来如此。”顾昭和颔首道: “疯病是打娘胎里带的,神仙药也难医得,如今用虎狼之药,能压上一压,暂且没多大妨碍。” 弓司长听她漫不经心,猛抬了头,急道: “那猛药,最伤身不过的,他到底是皇子身,若非情非得已,哪能用药?您若嫁了他,头一件,不清不楚,实非个良人,最紧要的,他发疯,要打要杀的,可管不着您是个谁。” 顾昭和微微一顿,面色似冰玉霜白。 弓司长只当她受吓了,趁热打铁,赶忙道: “司长断不敢唬弄您,孰真孰假,您只管遣些人查查去,依您本事,料定能知一二,司长听说了,大皇子一疯魔,喜凌虐女子,尤爱二八青葱年纪的,有女子生纤纤酥手,他便使锤子,将人指骨开锤得稀烂,又用齿牙,死命咬下人指甲,或瞧见女子肤滑细腻,便用钩子,钩住女子脖颈软肉,他再使匕首,将女子皮划开,层层的撕,剥……” 五儿采璇两人陡然变了色,惊惧异常,玉容暗卫出身,冬青又随她多见过世面,如今倒好些,可面上也是阴沉沉的。 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从未欺压人,耍蛮横过,平素怜贫惜下,最好不过的个人,谁料没半点好报,还要遭算计,算计她,嫁给那般个恶鬼似的人。 顾昭和冷冷一笑: “这样个人,早该沉塘里死了的,便是不忍断绝他命,也不该纵他得无法无天,由他去的,每每发疯,用铁链子一锁上,天大的气力也不能挣,白造下这些杀孽,纵他的人,也不亏心!” 弓司长轻声道: “您想过的,皇上皇后,何尝没有一试,用铁链锁他,他便乱挣扎,被磨出血,快被勒死也不歇停,点他穴,他便闭气,咬舌,竟也是无用,非要听人惨叫嚎啕,见了血,方才爽快,到最好,只得顺了他。” 顾昭和愈发寒上眉梢,唇间也噙着凛冽之意: “陈皇,陈皇后,都是慈父慈母的好心肠,他们是顾怜了血脉,全了不忍心,可想过了多少女子死凄惨,多少父母伤心欲绝,痛哭流涕,有冤难诉!” 她本是个圆滑周到的人,如今胸口竟像生火焰似的,烧得她捏拳怒目。 她心里头难受,闷得疼,顾不得弓司长是陈国人,顾不得这话有多少人听得,只当是撒气,冷然斥道。 她不是格外正义,这气,不单是为那些殒命的女子,也是回想起不堪旧事,顾怜她自个儿。 大皇子,陈耀灵,是顾昭和前世夫君。 前世的她,虽真是个清雅极了,贤极了的性子,可也不是全然地任人作践磋磨,晓得陈国藏奸后,也争斗了不少次,打一开始,倒并未落下风。 直到算计她,嫁了那陈耀灵。 她老早就猜到了,那陈耀灵,多少有些不清不楚的病,可未来得及细打探,陈国先动作了,先是在大年宫宴,让陈斯年病倒,过后,方才说他二人犯冲,又以陈耀灵的名儿,向大岳提亲。 岳皇顾昱,她好父皇,本就畏惧陈国国力,满心要讨好,继后端容,也是巴不得她惨兮兮地,两人哪有不应,她便稀里糊涂,从太子妃,成了大皇子妃。 明面上听着,倒也光鲜,可那,实在是噩梦之始。 她本生得清肌玉骨,正对了陈耀灵胃口,他爱惨了她一身肌肤,却无关男女之情。 她担着和亲公主,大皇子的身份,多少有人拦着,虽不至于如那些女子般,被剥皮抽筋,即刻就死了,可也是痛不欲生。 陈耀灵最爱掐她,抠挖她,哪处的肉最软,最让人痛,他便最爱抠挖哪处。 手臂内侧,胸脯上,腰侧,腿根……他将手指尖,死死陷入肉里,抠破她皮,见了血,再左拧右旋,恨不得将她连皮带肉旋下来。 自她嫁人后,满身青紫,再未少过,还有她颈后,有好大块疤子,那是他用牙齿,生生撕下来的。 冬青护她,被他打瘸了腿,她虽有暗卫,可他发疯时,少不得有陈皇,陈皇后的耳目盯着,那是保命底牌,哪敢随意露。 虽说她后来想着法子,终是治死了他,可那些数个日夜的苦痛折磨,镌在骨子里,便是他死了,也断不能忘。 更莫说陈耀灵如今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害人性命无数,顾昭和想着,便是恨极,自是想将他千刀万剐,除之后快的。 弓司长瞧见她面上阴霾,知她气急,恨急,只觉有戏,他苦劝道: “您如今可想明了,三皇子比那大皇子,实是再好不过的打算。” 顾昭和听他这般一说,从旧事里回神了过来,眼里的江海翻覆,也逐渐平息,她缓了缓,方才又道: “虽说如此,本宫依然是不愿的。” 弓司长讶然无话,失礼地直盯着她,似是不敢信。 顾昭和沉沉道: “大皇子,那般可怖的人,本宫自是不愿嫁的,可也不是全然的无退路,非要从了三皇子不可,本宫说了,自有法子,逃过此灾,你只回去,将他那点心思打算都回绝了,只说你该说的,都尽说了。” 弓司长尚且犹豫着,顾昭和瞥了他一眼,冷冷一偏头,道: “如今本宫允你一叙,已是忍无可忍,最后几分薄面,断没有下次的,你告诉他,若有下次,休怪本宫不客气,不饶人!” 弓司长再无言可对,叩首退下,将顾昭和原话,一一回了陈暮成。 陈暮成面色阴晴不定,黑眸里又羞又恼,他紧抿唇,带着几分阴郁: “她真是铁石心肠,不,便是铁石心肠,我待她这般好,这般尊她,敬她,处处为她考量的,也该化了。” 陈暮成一压再压,方将那句给脸不要脸,压回腹中。 弓司长默默听着,便是不敢苟同,一时也不敢说,他如何待她好了,偶尔施恩小惠,便以为是做足了。 就算真是情痴人,可也没强求人,不管顾人情不情愿,被拒绝反要埋怨人的。 陈暮成怒气冲冲,又冲对着弓司长道: 第一百零一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你可将话,都与她讲完全了?我偏是不信,她听着大皇子那病,还能全然无动于衷的!” 弓司长低下头,略略沉声: “殿下与司长,是多年的旧相识,您哪回吩咐,司长不是尽百个心力的?纵然司长,实在不赞同此事,可既是应下了,断不会阳奉阴违的,糊弄殿下。” 他是谋士,满心思的为他打算,可他话说了十分,陈暮成便愿听上一分,也不会执意如此。 如今他是固执己见,将他话全然地不顾也就罢了,事不成,反来疑他,这般想着,弓司长心头着实有些气。 又是将陈暮成,仍作知交挚友地看待,方才能一吐为快。 陈暮成听了,眼里竟生了阴翳蒙密。 弓司长,是他最失意时,识交的好友,一路上,少不了他扶持,因此他待他,格外有些不同。 可如今这弓司长,愈发地瞧不清,颇有些得意过了头。 他与他,再是神交已久,可也有君臣,上下之分,他既打定主意了,弓司长便该好生听着,做他的刀,他的剑,替他破开阻碍,好成事的,轮得到他,来赞同不赞同? 这般一想,陈暮成的面色愈发郁郁,只是弓司长垂着头,未能瞧得见。 待他再抬头的时候,陈暮成已换了神色,是许多愁,还含几分惭愧的: “我话说差了,还望司长,少往心头去,我只是一个着急,也没坏心,只是我从未倾慕过谁,如今失了意,方才不知所措得很。” 弓司长听了他肯服软,长吁口气,只当他谦逊有礼,还是从前,又想自己未曾看错人,便耐下心劝解道: “如今您试也试过了,也该收了这心,她不依,倒也好,您便好生相看个名门闺秀,对您也有大助益。” 陈暮成愈发不惯听这些话,可面上仍是强忍着,还笑道: “你也是未娶妻未动过心的人,哪里知道,这心哪是说收便能收的。” 弓司长一听,便知晓他仍执意,微微叹气,又听得他说: “你也毋需着这些急,她急了,我一时也不敢强逼她,暗中再待她好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另一事,你说得倒对极,这京中有头脸的小姐,该暗地里慢慢儿地相看,家里人口,势力如何,在家地位如何,都打听好了,只是断不能走了风声。” 弓司长听他愿打算这些了,自然打起精神,回道: “是不能走漏风声,如今四皇子势头大,太子也有复起之态,您相看世家小姐的声儿如若往外传开,可不是白费了前些时日的辛苦算计,让太子,四皇子,又对您心生忌惮。” 陈暮成点点头: “这便是我的顾虑处,只是不能大张旗鼓的缘由,还有一件,我出身不如人,如今声势,也落了其些个皇子后,贸贸然地充填后院,只怕有家室,有门路的女子求不来,倒来了些乌七八糟的妖精,那便得不偿失了。” 弓司长听他打算周全,微微地放心,可放心过后,心头又是一寒。 初见陈暮成时,只觉此人虽失意落魄,难得侠肝义胆,又爽直不分尊卑,便起了欣赏的心。 而后又见他在战场运筹帷幄,屡战屡胜,更对他推崇备至,甘愿投身于他麾下,做个劳苦命的客卿。 可如今见他,曾经的爽直正义,半点也寻不着,瞧着全然的陌生人似的,让他,竟略有些畏惧之意。 可转念一想,弓司长又自嘲,三皇子能知晓打算了,起了那夺嫡争位的心,于他这三皇子一派的人而言,该是喜庆贺的大好事,他如何又瞎想。 再说了,三皇子算计人,那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伤的,岂能怪他? 这般一想,弓司长总算是想了通,陈暮成的话,自然是应下,忙忙地就要去。 “你且等着。”陈暮成唤住了他,略一沉思: “你指派个能干人,好好打听,昭和公主的有什么喜好。” 弓司长停住脚,恭谨回道: “自您起了意,早遣人打听过了,只是那公主着实的谨慎,一概喜恶,都是不外露的,只是听宫里的人说,她对茶颇有些研究,又在珍宝阁,挑了不少珠钗饰物,想来女子爱的物,她也爱的。” 陈暮成一听,唇间扬了些许笑,黑眸里甚是怀念: “你这般一说,我倒是想着了,在岳国驿站待的那些时,她也与我论谈过茶经,我本不爱吃茶的,搁不住她讲得好,也吃了好几盅子,那时候,我怀念得很,虽也暗藏危机,可也不得如今这般白日黑夜的操心,她那时,待我也亲厚……” 他正怀念旧事,弓司长也不好打岔他,只在一旁,默然守着。 已是知晓他心了的,违拗不过,便也只好替他细打算,待他回过神,便轻声道: “宫里的新茶下来了,正好派上用场,府上,尚还有几斤上好的陈茶。” 陈暮成犹豫道: “进贡的新茶,自都是难得的,送去倒适合,只是陈茶,倒有些不便送去,我虽不懂茶,可陈茶不及新茶好,还是知道的。” 弓司长轻道: “旁的茶是如此,只是因茶易潮,易散味,这才有陈茶不及新茶好之说,可若是白茶,储藏得好,便是不妨碍的,更有普洱茶,愈陈的愈香。” 陈暮成听了,那点子犹豫也消散了,开朗道: “既是如此,也找几个人,将此事办妥了,将好茶叶都送去,再将稀罕新巧的头面珠饰,也清点几套一道送了。” 弓司长再不敢即刻应下,轻声道: “她本不是个见物就开眼的脾性,话又撂得这般绝了,只怕一时半刻的,不肯收呢。” 陈暮成苦想了一阵子,忽而笑道: “你说得极在理,我另有个主意,不怕她不收。” 弓司长疑道: “还请殿下解惑。” 陈暮成在他耳边细说了几句,方才又朗声道: “我前些日,寻来个极会做岳国吃食的好厨子,勾起她思乡心切,倒是不难,你再将方才我说的话,教给那厨子说去,不怕那昭和公主不收的。” 弓司长只好道: “既是如此,姑且再这么一试罢。” 第一百零二章 知有清芬能解秽 君洛正与顾昭和对坐相视,互生闷气呢。 先是君洛知晓陈暮成死缠烂打,没得个消停之事,便又生了往日狂妄轻贱人命的心,竟指点手下人,要与那陈暮成下那西域奇毒,好了此事。 顾昭和听闻那奇毒,无色无味,入水即化,服之七窍流血不止,周身疼痒难忍,却三五日方能毙命,自然是不允。 她虽对陈暮成不耐至极,可也未与他有甚深仇大恨,若让他遭这般折磨,倒有背了良心,于是好言相劝道: “动不动就喊打杀的,我听着心头倒慌,他不过是一时生了趣,我只避他远远地,往后大家伙儿再不谈别的,只做陌路人就是了,你何苦吃这么些飞醋?他到底是陈国皇子,杀了他,一身的麻烦,你何苦沾染上这些腥?” 君洛不服得很,冷笑道: “凭他本事,要查到我头上,比登天还难呢,我自有法子自在干净,何况真查到是我,他们能奈我何,不过对我干瞪眼的。” 他本就对顾昭和霸道得很,心里头又有些不甚光彩的想法,恨不能将她锁起来,不让她见人,好独占的,只是怕她生气着恼,这才未有动作。 如今听了陈暮成一二再二三地纠缠不休,更生了守财奴似的痴心,好似那世间最难得的至宝被人惦记上了,心头又是着急又是恨的。 又听她劝阻,更是一肚子的气,偏无处可发,被踩尾巴的猫儿似的毛毛躁躁团团转。 顾昭和听他不肯听劝,翠眉轻卷,也是有些气了: “我说你这人,好没道理的,你要下狠手,也要先看看,我对他可有一分的钟意?我是冷待他的,你还要白找些麻烦,要我如何?说句不怕臊的话,往后钟意我的人,你都要杀了个尽不成?!” 君洛听了这话,只将旁人对她相思情意稍想想,便已是气血上涌,凤目如刀,寒得割人: “我都杀了,你心疼不心疼?!” 顾昭和气得要倒,争不过他歪理歪道,也不欲与他争,索性别过脸去,也不带看他的。 君洛正气着,可瞧见她粉面含怒,又是慌张。 他忍了忍,可哪忍得住,一步一个脚地挪过去,往她跟前儿一站。 顾昭和又将脸往那头偏,谁知他又觍着脸随到那头去,她横了他眼,没好声气地: “挡着我光了。” 君洛瘪了瘪嘴,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往旁挪了挪,又扯她衣袖,轻摇乱晃: “昭和,好昭和……” 顾昭和又好气,又添笑,哪板得住脸,可又想他若插科打诨,再糊弄了,下回更荒唐行事,更不好说他的,于是拂袖起身,立在一盆长碧叶,嫩玉似的蕙兰旁。 君洛瞧她背对他立着,也不出个声响,愈发慌乱,只差抓耳挠腮地: “昭和……” 顾昭和面上有笑,可嘴里不肯放软,只管沉着声: “叫我做什么?你倒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只等他巧舌如簧,与她争辩的,可君洛见她肯理人了,喜得顾不上旁的,忙赶着上前去,扯着她,也不肯放松,脱口道: “原是我错了。” 顾昭和要说的话,登时便噎在嗓子尖,半晌才嘀咕句: “认错倒快,只是这认错的心不诚,多半也为哄我,我若问你错哪儿,你定也应不出个名堂。” 君洛脑转得飞快,三两下功夫便想好了,撒娇似的略带鼻音,软软道: “如何不能应呢?错在我,一是不该起那随意毒杀人的心,二是不该不管有的没的,乱吃些飞醋,最不该的,是不听你话,惹你气的。” 他声音本清润,如今刻意服软,又添了鼻音在里头,愈发显得迷离,挠得人心怪痒的。 顾昭和听着,心都酥了,当下忍俊不禁,回过身,“噗嗤”一笑: “背书似的。” “还要我怎样呢?”君洛瞧见她总算展颜,心头也欢喜,拉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地坐下: “我是个煞星似的人,往常轻贱人命,也不觉有错的,你若不喜欢,我一并改了就是了,我没良心,你便是我的良心,我往后行事,多听你的,好不好?我也不敢起那毒杀他的念头,都给改了,好不好?” 顾昭和被他哄得直笑,可瞧见他眼里情深,尚还带有狡黠的,哪有不知的,推了推他: “当我不知道你的,还与我混耍这文字功夫,你若是不将这杀心一道收了,便是搁着毒杀他的法子不用,还有万千种法子呢。” 君洛被她逮正着似的,有些赧然,又有些郁郁,半晌不情不愿地应道: “你看穿了我,我只好应了你,他若不格外出格,我也绝不提‘杀他’二字了。” “这才是了。”顾昭和略略地宽心,又絮絮道: “你最是个心多的人,我只多说一句,你偏认定我偏帮那外人,哪有这样儿的,我瞧不上陈暮成攀着不放,可说到底,也不是该送命的大罪过,我不给好脸色,岂不了了,他再有动作,我自会收拾他……” 君洛凤目澈澈的,又不住点头,瞧着乖顺得很,可心里仍悄悄儿地作狠: 他只应了不随意杀他,可没应不将他弄个残缺的,那手下败将,再不知好歹地缠着他的人,定要让他再瞧瞧他手段…… 正胡思乱想着,恨不能想出百十般酷刑,门口竟有人来报: “外头来了好几抬的东西,是三皇子送的。” 君洛听了,心头恼火地很,白衣一掀,霍然起身: “丢了,丢出去!”他嚷道。 顾昭和瞥了他一眼,他一僵,孩子似的捏着袍角,好委屈似的坐下了: “你不想丢,那……那只管叫人抬进来。”可愈说,愈是不情愿,不服气地道: “他能有多少好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替你寻去,那些礼,我瞧着单子,定能寻百倍千倍好的给你。” 顾昭和听他孩气抱怨,失笑得很,又不忍瞧他低落,将纤纤素手,轻覆在那指骨分明的手上: “我瞧着便是那眼皮子浅,贪那丁点财物的人?我是怪你,才说了多听我的,如今也不问我打算,又自作主张。” 第一百零三章 夜深知雪重 君洛被那柔荑一覆,心里头万千烦恼都消散了,像是泉涓涓轻淌过,又有春风时拂,桂兰馥馥吐幽的清静。 于是只反扣住她的手,与她合掌相握,期期艾艾地道: “那你……当如何?” 顾昭和静默了一阵子,似凝神细思着,内里却着实有趣,只瞧瞧看他是个什么神情。 一会子,果然瞧见他人怔怔的,又觉手上相握的力道愈发紧了,顾昭和蹙了眉,轻呼: “疼了……” 君洛又忙忙地放开她,当她是极易碎的琉璃瓦似的,将她被捏红的手捧在两手间,下意识地轻轻呼气: “我疏忽了,不疼,不疼……” 哪有那般娇弱地,顾昭和刚想笑他一笑,可瞧见他长睫轻颤下,是眼眶盛不住,不断往外溢的珍重怜惜,认真得,倒教人心疼,当下再忍不住。 于是微熏着脸,用指尖在他手心挠了挠: “不疼了,白让人看笑话。” 又微微抬了声,向着躬身候着话的人道: “抬礼来的人,尚在门外头呢?” 那人也是顾昭和的亲信,这前后缘由,也是知一二点的,当下便冷笑道: “可不是,您没应下这些礼,他们岂敢撂开挑子走的,哪像是送礼的,逼人接收似的,还有,奴才方才去,还听见来人悄悄儿地议论,赏钱几何呢。” 顾昭和听了,唇间噙了蔑然之意,讥诮道: “可怜他,自负有些许才华,手下人,竟这般不能成事,眼不见高低的。” 那人笑道: “可不是呢。” 顾昭和不过心头烦躁,一时半会,便收了讥讽轻蔑色,转而轻淡道: “你只告诉他们,怎么来的,便怎么去,硬要塞给本宫,那也是不成,他们不抬,你只多指几个人,替他们抬了回去,往三皇子府门口一丢,也就是了。” 说罢,也不将此事往心头去,秋水无痕似的,只微微转头,与君洛讲话。 君洛听她这般不留情面,这才真欢喜起来。 在顾昭和跟前儿,他事事都往脸上摆,如今心头雀跃,便明丽似出海流霞之辉辉,他又懒懒地蹭了蹭她的手,恋慕,又依赖地,嘴里还喃喃道: “昭和,就这般,一辈子也不准变的……一辈子太短太少,下辈子,下下辈子,还得这样。” 顾昭和瞧他蹭来蹭去,瞧着慵懒乖巧,嘴里又那般的霸道,忍不住轻笑: “谁要与你轻许这些。” 她嗔道,瞧见他不满抿嘴,着实又有些可怜可爱地,又忍不住摸了摸他。 那微风拂柳似的力道,柔滑细腻的小手在脸上滑来滑去,君洛忍不住闭眼,只觉享受。 可待那小手挠起他下巴,他方觉不妥,猛睁眼,将人儿往怀里一带,在她耳根吹气: “又当我是猫儿了,恩?” 顾昭和被他捉现行,心头正虚着,如今耳边又是滚热的气,又听他将那个“恩”字念得百转千回,身子先软了,嘴上倒还硬气: “猫儿不好吗?平素骄傲着,也不是见个人就撒娇卖痴,非得它瞧得那人,才收了利锐尖爪子,柔柔软软地任那人揉捏的,性情讨喜,生得也雪球似的,也可爱。” “一会子说我孩气,一会子又说我像那软趴趴的猫儿,倒忘了我是你男人,尽情取笑。” 君洛将顾昭和困在怀里,非将她逗弄得脸红心跳,方才肯缩手,又问: “你如若喜欢猫儿,齐国皇宫,还有只上供的波斯猫,毛色极好,蓝绿双瞳,性情也……” 顾昭和不解,捏了捏他: “话只说一半,也没个缘由。” 君洛回神,笑道: “瞧你喜欢猫,刚想着捉来与你的,可转念一想,便后了悔,不怕一万,就怕你欢喜那猫儿,反将我晾在一边儿,如何是好?” 顾昭和忍俊不禁,捂嘴儿直笑: “哪有人像你这般的,横竖是醋妒,死物活物,是牲畜是人皆不管的。” “就不管的。”君洛搂紧她,嘟嘴嚷道。 正闹着着,耳闻阵阵嚎哭声,惊天动地的闹呢,顾昭和听着,眉心央一拧: “好晦气,当这是个什么地方,只管闹呢?!” 说着站起身,也往门口瞧动静。 正瞧着,冬青玉容急步进来回话: “您也不用出去,奴婢们早晓得的,您只管移步到里间,避避清静,奴婢这就唤人去,好赶了那泼皮。” 说罢便上来搀扶她。 顾昭和愈发疑惑,清泠泠的眼往半开的窗一瞥,正好瞧着银装素裹,雪花皓盈的庭院里,攒着好些人,有的劝阻,有的单瞧热闹。 “太没个规矩分寸!”顾昭和掷出几字,又侧头,向着冬青玉容道: “那耍猴戏似的,到底是个什么景形?是何人有这胆子,敢这般的闹腾?” 冬青冷脸道: “我们的人,哪有这般的混物东西,自是那随着礼,一道来的三皇子的人,说是个极精通大岳菜系的厨子,原也是那三皇子,用以讨好公主您的。” 君洛听了,面上覆了沉沉深幕,山雨欲来似的压人: “蹬鼻子上脸的,我当他好大的人物,倒想一会,无料竟是个厨子,是个礼信,既是礼,便该由人来去,闹腾个什么?” 顾昭和听了,反倒不放在眼里: “何必理他,这便是仗着我好脾性,不三不四的人也往我跟前儿带。” 她转身,裙摆的银白凤凰飞下似的,又拂拭皓腕上白玉九龙镶琉璃珠的镯子,眼里清厉: “任阿猫阿狗地哭两句诉两句,我便由他们见,由他们揉搓了?天真!他们是忘了,本宫再好的脾性,也乃岳国长公主,系岳天子之嫡女,怎由得小小厨子与仆役,冒犯天威,乱棍赶了出去,若再耍横不出的,只管打折腿胳膊,往死里地打,也让陈暮成瞧瞧尸首!” 冬青玉容齐低了头,领命称是。 厨子不知里间情形,只按陈暮成说的话,尚在捶地捶胸地,装模作样地干嚎呢: “公主,公主娘娘,奴才知道,您在里头,能听着见奴才话,您最是个面慈心软的菩萨,若听着了,好歹应奴才一声,也可怜可怜奴才,那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第一百零四章 冬寒霜雪零 厨子干嚎了好阵子,用手搓红了眼,方迷迷蒙蒙挤出几星子泪,可门上厚缎帘子依旧紧拢,竟无人理他。 厨子寻思了一阵,索性敞了嗓子,愈发嚎得地动山摇: “奴才原是最不济个人,虽善炮制岳膳食,奈何此乃陈国,非岳国也,故而长久未寻到好上家,如今家中老母,贱内俱病重,小儿又极年轻,尚不能解忧分担分担,正是急需银钱米面周转之际,还望公主疼顾疼顾,好歹收下奴才。” 又攀交情道: “奴才亡父,也是岳国人士,说来奴才与公主,倒能称半个老乡。” 一袭话,说得立在旁侧瞧热闹的人,都忍不住皱眉。 前些话还好,文绉绉地,他们也听不大懂,料想合上头人的意。 可后边儿这话,一听便大失分寸。 只有上位者极谦逊客套,或是平辈相交,得一句乡亲老乡的,哪有位卑者这般地说话。 有婆子听了,忙着斥道: “你不瞧人颜色,倒也罢了,还这般不会说话,你可仔细着!” 还有小厮压低声怒道: “放你娘的屁,谁与你是乡里乡外的交情!” 那厨子听着指摘,全然地不在乎,只嚎啕得更大声了些。 若换了个贵人,他一介低贱庖厨,断不敢如此糊涂混闹。 只是他仗着是三皇子指派的人,又曾听人说,那岳国公主最是个耳根子软的人,性软得有些糊涂,这才有了胆量底气。 想着,那秋空霁海的账房,偷盗了公主银钱钗环,要诬蔑她清白的。 她也不问个缘由底细,先当那账房有些家道中落的苦处,还生了济助他的打算,若不是有人点明了,她尚且蒙在鼓里,受人戏弄。 试问,这般泥菩萨似的主子娘娘,他便是面上做的尊重些,内里又有多少真敬畏呢。 顾昭和在里间听着此话,笑意如那寒月素光,朦朦胧胧地凝在唇边: “你听着他那后话,不像是个明事理的读书人,想来前些‘炮制……奈何……’的文话,也是旁人传授他的,不过是照葫芦画瓢。” 君洛听了,也如是冷笑道: “这厨子便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你也早晓得是那陈暮成的授意,这厨子何必花心思藏瞒你,自是他教什么话,他便照着什么般。” 他愈说,面色愈是难看: “我是男人,最懂男人心思,那陈暮成,不过是打定一句‘烈女怕郎缠’,这才有了如今这桩桩事,又想着你离家别苦,定怀念岳国风土,如今便指点这厨子前来,只将那故土情谊,善制岳食之事一叙,料定你心里是愿意的,不过碍于面子拉不下,他又特特寻了厨子家道艰难来说道,你收下他,是宽仁慈善,也圆了场面。” 君洛一一说来,往常那似嗔非嗔,格外妖异的凤目,已冻寒凝结,比那腊月雪,小寒霜,还要凄凉冷厉得多。 顾昭和听了,便略一颔首: “我何尝未想到这些,这人,坚决不能收的,我本对他无意,此番承了他情,他只当有一便有二,何况我先前为让人少提防,柔惯了,软惯了,长此以往,人人都当我好欺负,赶着来门前生事,趁此小惩大诫,让众人都瞧瞧,也是好的。” 冬青先打了帘子出去,那厨子一瞧她穿衣打扮,比旁人皆不同,倒猜着了,该是那岳国公主贴身的丫头。 于是膝行两步上前,讨好道: “这位姐姐……” 冬青睨了他一眼,轻慢道: “谁是你姐姐。” 厨子哪瞧出她隐隐含怒,只当她傲气人,不太容易讨好,只管觍着脸: “奶奶!” 马屁拍到马腿子上! 冬青懒理他,只冷哼一声: “看守门院的人,何在?!” 顾昭和带来的人虽多,可经不住要用人的差事更多,因此不能面面俱到,凡粗使杂役,照旧用的别院旧人。 那些个旧人,都是积了老的,个个混得老油条似的,明着尊重,背地里应付,又因不得中用,少有油水赚头,愈发散漫不当心。 今日之事,若是这些个人稍顾着些许规矩,也不会不管好赖,允了这厨子进院,肆意撒泼闹腾。 冬青一想,面上愈发萧肃,公主近些日忙于朝堂大事,倒忘了御下严厉,此次不治,还不知日后要如何怠慢。 “还磨蹭什么,上前来!”她低喝道。 被点着名的几人相视了一眼,彼此眼里都存着轻视散漫之意的,可这轻慢一晃而逝,待上前去,又是全然地讨好之色: “冬青姐姐,不知有什么吩咐!” “吩咐,断不敢的。”冬青冷冷一笑: “你们都是经历练的老人,有的是颜面,连公主的话也敢阳奉阴违,不待通传,尽放不三不四的人进院,这般的胆量,这般的行事,我不过是个奴才丫头,怎敢使唤你们这些翘脚的大爷,往后这看门守院的辛苦差事也不必你们担,自寻个神龛坐上去便是,我寻思,日夜拿香火供着你们方好!” 几人听着冬青这夹枪带棒的一袭话,内里颇有些不以为然。 他们是太子府上的奴才,纵然是管教,也该由太子府上的主子,何须轮得个异国公主的小婢教训。 况且大家彼此都是奴才,谁又比得谁高贵。 不过心头这般想,面上却不宜闹得太僵太难看,他们是彼此通了气儿的,如今只苦了脸,向着冬青道: “冬青姐姐,你这便是折煞,错怪了。” 一人说: “姐姐,好歹为我们这些下头人考量考量,我们不过是些粗使杂役,下九流的人,三皇子殿下遣来的人,我们有几条命,几个胆子拦阻的?我们倒想通传的,奈何这厨子性急,不待通传,便挤进了院,腾腾地哭闹开,我们倒斥了这厨子没个规矩方圆,可也不敢真动拳脚,将人给赶了。” 一袭话,说得倒是意诚挚,若不是冬青早晓得这几人收受了好处,还当这几人,多么的左右难为。 又有一人故作亲近,附耳低声说: 第一百零五章 砯崖转石万壑雷 “冬青姐姐,你要怪罪无人拦他,也该从源头问罪,外头大门的人,怎么也不等个通传的信儿,就允了他进来?回头三皇子一问‘这事怎么就不能成了?’那些惯会推诿的狗奴才准会说‘大门都准进了,谁知里头人发浑,强拦着不让人。’好姐姐,你说殿下听了这番话,会不会给奴才们小鞋穿?” 冬青如何肯听这些,纵然三皇子身在高位,可此乃太子别院,公主暂栖之所,横竖也轮不到他来插手,穿小鞋的。 一听便是推诿话,有些荒唐无稽的。 几人瞧见她仍旧神色不豫,不免更多了几分不耐的心,将嘴边儿假笑都收了,冷道: “兄弟几个细细解释了,姐姐都不信的,再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单说一句,姐姐若要恼,回了太子爷,打发我们出去便是,再不济,也该回了如香夫人才妥当。” 寄人篱下的,还敢真逞主子娘娘的能。 冬青一听,愈发气恼了: “这才真真是软硬皆施,够硬气呢!” 话说得那般明白,她如何能装聋作哑,分明是在讽刺她不该多管。 可心下虽气愤难平,冬青仍知道的,这话倒未曾说差。 虽是拨给她们的人,倒说了由得她们管教的,可到底他们是卖身在太子府上的,总不好肆意打罚,依理,也该回明了如香夫人,再作主张。 可如是这般,人人都对公主少敬畏了,往后愈发浑水摸鱼的糊弄,该怎生的好。 总不能但凡有一二点的差错,都要先回了人,才能了了。 一来难免费时费力,二来回的次数多些,还不知那些烂嘴的背后怎么嚼舌头,只说公主人事多呢。 冬青想搬个救兵先,可除了不怀好意,瞧热闹的,底下多是些婆子,小丫头子,也不能成事。 身旁倒有个玉容,可她暗卫的出身,如何精通这些嘴上的功夫,冬青左右不得解,尴尴尬尬地立在原地,倒有些难为了。 那几人正瞧冬青笑话,又见她清清秀秀,格外的肤滑细腻,忍不住看了又看,竟起了色心。 陈国风霜凌冽,气候格外严寒,女子大多肤黄粗糙,哪比得岳国青山绿水的养人。 又是公主身边儿的贴身宫女,定然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约莫比寻常官家小姐,还要生得尊贵些,这般滑嫩的肌肤,若能摸一摸,尝一尝,也该是不枉此生的销魂滋味。 这般一想,几人虽不敢明着动手动脚,可那不怀好意的眼,直盯着不该盯的不放,恨不能眼能做尖刀,好撕开那衣领,顺着滑下去才好。 冬青一瞧他们眼色,如何不懂那乌七八糟的心思,当下气红了眼: “你们!” 岳国皇宫虽也处处危机,也险难,可彼此未曾撕破脸,倒留了些面上的尊重。 她又是顾昭和的贴身人,谁敢有那熊心豹胆,惦记上她,被人这般肆无忌惮的打量,还存了些肮脏的戏弄,还是头一遭。 玉容早冷了脸,如今见着此景形,哪里按捺不住,当下跨步上前,劈头盖脸,赏了一顿好嘴巴。 她虽是女子,可也是习学武艺的人,自不缺巧劲力道,几下下去,竟打得几人脸高肿,还有一人,一时的不备,还咬破了舌头,当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嘶地嚷痛。 脸上火辣辣地痛,心下又早不服气,当下便高嚷开来: “哥几个,如今平白挨了顿打,倒要去公主跟前儿讨教讨教,这越庖代俎的帐怎么算!” 说着,真欲往里头走。 “大胆!” “你敢!” 冬青玉容齐声喝道。 几人虽不畏惧冬青,可玉容身手,他们还见过一两回,多少还有些惧怕,如今只停了脚,且听听她们怎么说话。 冬青冷声道: “你们仗着是卖身契不在公主手里,不肯服管,可我有一句话,倒要问你们一问,太子殿下,可存了对公主怠慢轻视之心?” 这话听着有几分大逆不道,可玉容晓得,这乖乖巧巧的丫头年纪虽轻,倒也有几分急智,当下也不慌张。 几人不明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自是应道: “冬青姐姐,你这话好没意思,爷对公主,向来的尊重,这怠慢轻视,如何说来?” 那咬破舌头的人,最是脸色不好看,讥讽道: “你们何必与她说这些,合该她们岳国人便尊贵,我们陈国人倒下贱,想来是我们爷未曾在公主面前卑躬屈膝,殷勤讨好,落在她们眼里,可不成了轻视怠慢?” 这话着实地诛心,还存了离间彼此之意,莫说是岳国人,连陈国人都不惯听,斥道: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小小个守门执事,竟不懂尊卑,冬青姑娘,玉容姑娘虽乃岳国人士,可论身份地位,高出你好些,你们挨了打不服气,可我们还道两位姑娘好脾性,换个人,打死你们,也活该的。” …… 几人听着众人轮番指摘他们,倒有些纳闷: “都是陈国人,还是老旧相识,你们这些个,不偏帮我们,胳膊肘竟还向外头拐去。” 他们不解,却不想顾昭和素日怜贫惜下,最是个宽善的主子,但凡知好歹些,也不会这般没良心。 冬青听着倒还有好些帮衬她们的人,愈发不慌忙了,轻嗤道: “我自是知道太子殿下待公主素厚,不过是白问你们一句,倒赖我这么多想,可想坏心眼子的人,瞧谁都坏心眼。” 见着几人都隐隐含怒,她也不留给他们说话的空当,冷下声道: “你们倒还晓得,殿下对公主,倒也是尊重,如此,殿下拨了你们到这院落,是为何故?为的是磋磨公主?还是为好生的照料?若所为前者,我倒再无话说,只当上头人两面三刀,明面功夫好,背地里冷落,可若是后者,便是你们拿了钱不当差,阳奉阴违,奴大欺主,你们也不必说我们越庖代俎,我们横竖不受这气,这就寻了如香夫人来评理!” 说罢,扭头便欲寻人去。 玉容冷冷接口道: “我也该一道去,想着,我给了对公主贴身人极无礼的几个轻浮浪荡子,一顿好嘴巴,这般的罪过,该磕着头谢罪。” 几人这才有些真畏惧了。 第一百零六章 身在千山顶上头 这冬青,倒有些嘴滑的伶俐。 若是他们抵死不认错,便给太子爷落下两面三刀,背后算计人的名声,虽说如今太子爷风评不好,可也轮不到他们再多添些污名。 让如香夫人知晓了,还不知是个什么死法。 可若是告错,如今也有些晚,头一件是落了阳奉阴违,奴大欺主的骂名,还有些牙尖嘴利,不知悔改,连公主紧要贴身人也敢轻薄的罪过。 若是她们真回明了如香夫人,怎么瞧,他们竟都是个死字。 于是心头忙乱,急忙拦她们: “冬青姐姐,玉容姐姐,方才是弟几个言行无状,冲撞了你们,到底不是本意。”几人又道: “我们且赔个不是,如香夫人事忙,何苦因这些私下拌嘴的小吵闹叨扰她,大家彼此又日日相见的,闹僵了,面上也不好看,从此我们也认真了,事事以公主为先,如何?姐姐们最是宽饶人的,想必不会与我们计较。” 玉容面无表情,冬青倒气笑了: “嘴上好听,还说是认错呢,只是将私放外男入院,不服管的顶撞,都以拌嘴小吵闹一笔带过,未免有失公道,再听听你们这话,竟有‘我若依例处置了你们,或是禀了如香夫人,便成了不宽饶人的小气量’,这哪是认错,分明是不知悔改。” 几人料定了她会这般说话,可想着她至多冷言冷语两句,不会闹得太难看,只微露出几分得意,故意道: “我们嘴笨,说姐姐不过,可你多这个心,我们的确没这个成算想法。” 冬青再不欲理他们: “无意与你们这起子人饶舌,我倒还回了夫人,瞧瞧她是个什么打算。” 玉容想了一想,却拉住了她,悄悄儿地与她道: “他们若是没说这话,我们倒是底气足的,偏是他们,先交代了如香夫人不得闲,倒显得我们有些没眼色,纵然他们不得好下场是必定的,可不是人人都服气,这步棋,不算下得极好。” 冬青一听,停住脚,她虽觉得玉容思虑甚多,管事的,本就不奢求人人都信服,若是谨慎小心过了头,难免绊手绊脚。 虽说心里如此想,可又因事关顾昭和,她向来是当心再当心的,于是低下头,苦思冥想,瞧瞧还有无更好的法子。 若无比这更稳妥的,再回了如香,倒也不晚。 正想着,采璇缓步来了。 她虽伴随顾昭和不过月余,不过人聪敏机警,又肯下功夫习学,如今周周面面,不比寻常宫女差。 虽说青衣素简,只袖口领间,缀有缠枝莲纹,可天生的好相貌,到底遮掩不住,绿叶衬娇红似的,愈将她衬得芳泽无加。 “冬青姐姐,玉容姐姐。”采璇先上前见过了。 冬青点了点头,轻道: “怎么也出来了,可是外头响动大了,公主让你来瞧个情形?若是如此,你只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且还能料理’。” 又道:“公主身边儿只五儿一人守着,只怕端茶倒水的杂事多,她忙乱不及的,妹妹快快地回去,也好照应照应。” 采璇摇摇头,笑道: “倒也不是,是为传公主的话而来,说了便走,里头当差倒也不耽搁。” 话音落了,便向那几个看守门院的人道: “公主蕙质兰心,你们要说的话,她早猜着了,倒是这个理儿,你们不是她手底下的人,若要打罚你们,倒有些仗势欺压人似的,终究不是个礼法规矩,也不能服众的。” 这几人平素便听说这公主好相与,偶尔远远一见,瞧着倒也和气,因此这才有了些肆无忌惮。 如今他们嘴上虽硬,心头倒还虚着,唯恐她动真怒,她真要他们命,何须讲理,不过是拔根汗毛,吹口气儿的心力。 可听着她那话,倒像是不计较似的,耳根子那样的软,那样的柔善可欺,他们心底儿松气,愈发的怠慢,连装样也懒怠装了,懒洋洋地道: “公主活菩萨,果真是明白。” 又向冬青,玉容嘲讽道: “主子都不计较,当下人的,倒还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冬青听着冷嘲热讽,暗暗地生气,却也不曾再争执辩驳,只静默不言语。 她熟知顾昭和,哪里是吃得亏的,百倍千倍也能奉还,还让人寻不到丁点错处,如今她也毋需多费心力,只冷眼瞧着,这几个色胚老油条子有何下场。 果然听着采璇还有后话: “公主苦心,你们明白便很好,她还有话,要问一问你们,打罚你们不行,可往后再要指派你们活计,是应还是不应?” 众目睽睽之下,倒不好明着不遵,于是几人都笑道: “若是活计,还是分内的事,自然是要应的。” “很好。”采璇点点头,又往他们中随手一指: “你瞧着倒有些机灵能干,派了你去,给皇后娘娘送些糕点吃食,都是公主素日的爱食的,也不知娘娘口味,只请她尝个新鲜。” “公主说了,听闻贵国长公主才艺双绝,她倒仰慕,便书了几幅字画,让长公主评评,这些,你送了去。” “听说四皇子的爱妾前几日亡了,你倒替公主去吊唁吊唁。” …… 不过七八人,都得了令,皆是往那至尊至贵的人家去的。 几人都不知是个何用意,还当自个阴差阳错,倒翻了身了,往常打这样交道的事,哪能轮上他们,于是皆是满脸喜色的。 想想,赏钱是一定的,说不定还混弄个宝贝了,又往那王府皇宫长见识开眼界去,怎么想,怎么的好。 于是竟迫不及待地道: “既是公主的吩咐,小的几个马上去办,保准的妥当,还请采璇姑娘,早早的将一应所需的物什,都料理好。” 采璇平淡道: “也不需要别的料理,不过是糕点字画,并一些丧仪礼,我取了来,你们便雇车马去。” 几人正要点头的,可想了想,又觉不妥,忙笑道: “采璇姑娘可是贵人多忘事,好歹要请书帖子的与我们书上几个拜帖,还要有公主赐的腰牌,好等通传,方能成行呢。” 第一百零七章 晨昏滚滚水东流 采璇瞥了他们一眼,面色倏地冷下来,似极了寒泉冷涩,冰雪难融: “公主说了,要书帖子等通传的规矩,许是只有岳国有,陈国没这样的道理,尔等私放外人入院之事,勉强也能说通,只是既如此,公主再不好行岳国之礼,只入乡随俗,将下帖子礼节,都一并改了。” 几人听了这话,方才渐渐回转,哪里是真放过了他们,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于是皆露了苦脸,竟是好不委屈的样儿: “公主要责罚要打,我们是不敢顶撞的,何须变花样儿的捉弄。” 采璇微一拧眉: “这倒是奇了怪,好好的派差事,如何倒成了捉弄?分明是你们不肯当差,反倒指摘公主,再没个王法的,我只回了公主去,你们再没得借理说头。” 一人忙拦住她,低声道: “采璇姑娘,若说别的,倒也罢了,可宫禁森严,怎由得人随意地进,若少了公主腰牌帖子,侍卫再不肯认人的,只拿我们当没规没矩的地痞疯汉,乱棍打死也是不为过的。” 另一人假哭哀嚎道: “如今可是要逼死我们?我们早说了,不过碍于情面,惧三皇子威势,这才不好拦阻,如何便成了该死的大罪过,公主,好狠的心肠。” 任凭几人怎的说烂舌头,耍混哭闹,采璇皆不动声色,只冷眼瞧着。 他们渐渐没了趣儿,采璇方才又平淡道: “好没个道理,公主不过是照搬三皇子行事之法,如何竟成了没规没矩,想来这没规矩,说的竟不是公主现学现用之事,倒是评的三皇子的不是了,所谓祸从口出,你们也不想想,三等奴才都攀不上的微末小子,竟也生了对王孙贵族评头论足的嘴舌,按律法,不但你们要死,还要牵连一家子遭殃。” 几人这才有些真慌了神,举手对天道: “分明不是那意思,何故要曲解?老天爷开眼,若真有责骂三皇子之意,下一刻情愿死了!” 采璇扫了他们一眼,讥诮道: “你们这般说,愈发怪了,同样的事,三皇子做了,你们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公主不过是有样学样,倒成了没规矩,逼你们死呢,先前说了你们眼中没公主,你们倒好,嘴硬的不认,如今都瞧明白了,到底是谁逼谁呢。” 又冷笑道: “小小个下奴,对金枝玉叶,放肆至此,传出去,你们照样是个死,挫骨扬灰也不为过的!” 几人登时冷汗涔涔,禁不住腿软跪下,讨饶道: “是我们不长眼,冒犯了主子,什么责罚都愿领愿认的,只恳请高抬贵手,宽饶贱命。” 采璇气定神闲地道: “担不起,担不起,罚你们,是太子爷,如香夫人的事,你们若有命从宫里贵人府上回来,另说的,我们公主说一是一,断不会罚你们,只是这差事,必要办妥方罢。” 冬青懒洋洋地接口道: “怕什么,你们这些嘴灵巧得很,你们是太子府上的人,又当的是公主的差,照搬的是三皇子的行事,这样大的人物儿,谁不长眼色敢拦你们?该有大轿子迎你们进宫呢。” 几人知晓这话,是责怪他们寻的‘畏惧三皇子威势,不好拦阻’之话,连连哭泣求饶: “是小的们烂嘴的没规矩,再不敢了。” 宫中的侍卫,个个有品级,是官老爷们,他们怎敢照模样放肆,随便寻他们个不尊御前的大罪过,牵连九族,还没理儿喊冤哭诉去。 他们这才后悔了,先前是欺顾昭和素来和善,又料定她异国公主,自然是处处谨慎,能少一事,便少一事的。 哪料她竟是个成算极深的,这借刀杀人,手上倒不沾丁点血。 既知晓下场凄惨,他们怎肯领命就去,膝盖生跟似的,扎在地上不肯挪动,涕泗横流。 见冬青玉容采璇几人都不肯松软,一咬牙,反手便掌掴自己,噼里啪啦地,打得极响: “知错了,知错了!” 冬青心里甚是痛快,这才真真是现世报呢,正想着,忽闻女子扬声笑道: “好热闹,噼里啪啦地做什么,想来是年节,放起了炮仗。” 冬青玉容几人,心里都嗤笑,这太子别院,可少了她眼线,现儿倒装作不知道。 心里虽嘲讽,可面上礼数恭敬,一一是不落的。 “如香夫人。”几人屈膝道。 “多礼,多礼,快快地起来。”如香笑意盈然,照料是珠花满头,香粉扑鼻的旧样儿,她捏着绢子,将腰肢一旋: “这些个不长眼的蠢货,吃酒赌钱惯了,定是蒙了心昏了头,冲撞公主,拖下去,打个六七十大板,要他们半条命才好呢,几位姑娘,瞧瞧如何?” 六七十板固然是重的,打得狠些,躺个十天半月也难好,可如香若不来,这几人少不了送了命,如今横插一脚,明着帮她们说话,暗地竟是要保下他们的。 断不能成的,冬青几人齐齐想着,她们如若松了口,往后人越发有了威风底气,还不知要作什么妖,再怎么治呢? 几人正要说话,且听见小丫头传话: “外头的可是如香夫人?公主请您里头间一叙。” 如香忙笑道: “我倒是忘了,该先问安的,该罚,该罚!”说罢整了整衣裳,方才移步里间。 君洛自然避了去,唯顾昭和端坐,身边儿一个五儿倒茶添水地伺候着,待如香行毕了礼,顾昭和方淡道: “坐罢,本宫有几样事,要瞧瞧夫人是个什么主意。” 如香自然是知道的,顾昭和要说的话,准是冲着那几个下奴去的,忙笑道: “我与您是一头的心,您便是不说,我也是要收拾那几个该死的,我瞧着,挑几个手上劲道狠的,死命打他们个六七十,保准叫他们进气多出气少。” 顾昭和听了,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瞧,她眼里清冽,映照得如香无处遁形,竟有些心慌,她知晓她不满,忙试探道: “公主可是觉轻了,我只是这么个主意,若您瞧着不够,自然该听您的。” 顾昭和轻淡道:“不用了,这般便很好。” 如香倒有些不肯信了。 她是个灵透的人,早晓得顾昭和不简单,如今听她轻易便松口,不觉是她和善,倒觉另有阴谋,当下愈发不敢大意: “公主……” 第一百零八章 晻霭寒氛万里凝 窗外又起了风夹雪,隔着窗户,尚能听着风嗖嗖地呼啸,又见着银白雪落得愈发急快,欺得老树枯枝难抬头,不一会儿便折了枝条。 顾昭和将如香晾着,先嘱咐了外头候着小丫头: “这天寒的,院里头的人倒也不嫌冷的,你说他们去,该散就散了,回头闹病了,可是不批假的,冬青几个,也唤她们进来暖身子,说不用她们守着,他们如今没那胆子起来。” 如香瞧她不理人,愈发有些慌,可面上倒不显露,只耐心等着。 顾昭和又沉了好一会儿,方才又道: “本宫初来陈国,夫人拨了十二个杂役,八个小丫头,还有七八个婆子家丁,不知本宫可有记差?” 如香不明其意,却也赶忙着笑道: “公主好记性,我也记得大抵是这数,回头让人对着名册再查查,也查个准确。” 顾昭和轻道: “不用了,本宫不过是过句嘴,倒想劳烦夫人,撤了这些人,往后本宫倒也不用的。” 如香略略一惊,忙道: “公主可是因那起子王八羔子平添恼怒?您不欢喜他们,单单打发了他们就是,何苦将那些老实本分的都赶离了,您也少人手,只怕一时半会子,要乱套呢。” 顾昭和不紧不慢道: “我的人都能干,也规矩,大事小事且还能料理,本宫又成日里闲着,没多少活计要分派的,怎会乱了套?人多人少,于我不过场面功夫,少了些人,面上瞧着是略略将就了些,可我心头着实喜欢,想着倒清静。” 如香瞧她和颜悦色,可每字每句都是推拒之词,哪里肯依她的。 那些人,抛开那几个老油条子不算,有不少,是她安插在院里的眼线,纵不能贴身紧盯着,可院里风向,还能往外透上一二。 原先她倒忧心着,唯恐顾昭和小心翼翼过了头,将眼线桩子一一拔除了,可久久见她不动声色,便松了警惕,哪里想起这遭事,谁想她今日里来发难呢。 于是心里寻思了,愁容满面地道: “公主说什么,便该是什么,我到底是下人,原也不该违逆,又有识人不清,眼错寻了小人来怠慢公主的罪过,正也愧疚着,只是先头陛下娘娘还嘱咐了,要好生照顾公主,我也应下了,若公主院里的人只剩得零星几个,还不知要挨陛下娘娘怎样的打罚。” 又好说歹说地道: “您瞧着院子里的人,伶俐乖巧,手脚勤快地,好歹留许些,一来您自个也方便,二来全当疼顾疼顾我,让我面圣时,也少些骂。” 顾昭和早打定了主意,又岂会被说动的,当下微微叹气: “本宫何尝不愿多行个方便,只是今日之事,着实寒了心。” 手里的紫铜手炉有些凉了,顾昭和示意冬青添些热炭,又往里头填了块香饼,待烟霭斜霏缕缕,方才又道: “本宫再鄙陋,也是上承天恩,下仰祖德的公主的出身,如今倒好,这院里院外,再没个规矩方圆的,随意那些个奴才小子外男,混闹,乱闹,论尊重,莫说与大家闺秀比的,便是小门小户的女子,也不受这埋汰折辱。” 顾昭和哪会待如香寻着理儿说话的,只略略一顿,便又道: “夫人嘴上说得好听,与本宫是一道的心,可本宫却道,夫人的心着实太偏了,这几个看守门院的不懂规矩,大门看守的阍者,管家的,也不懂规矩?可有问过本宫,请过本宫的意思?本宫问你,如若今日混进来的不是没规矩的赖皮,而是有心要坏本宫清白,作害本宫的歹人,本宫当如何?你又当如何?” 她话语清清淡淡的,瞧着不怒于形,可眼里似极了方厚的磐石,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儿: “夫人极会息事宁人,如此损人脸面,不利本宫安危的情形,你却道六十板子便算了了,还反问本宫好不好,这般明里暗里的折辱,本宫除了应好,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如香暗暗地叫苦。 她有心不应允三皇子来人的,谁料太子执意地不听,派了人来,强要她听从,到底这府上,还是太子当家作主,她能有什么法子。 无非只有任他们去罢。 她勉强笑道: “三皇子与太子爷素来的亲近,他的人,想来不会有那等坏心的……” 瞧着顾昭和似笑非笑,她渐渐说不下去了。 顾昭和瞥了她一眼: “一个伙夫厨子,赖在本宫跟前儿不放,这是好心眼?旁的人不知道底细,可夫人也不知道,太子怎的算计本宫,算计本宫丫鬟,如今又唆使了三皇子前来,当本宫泥人儿似的,好欺负?你说这话,倒也不亏心?!” 如香张口又闭口,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顾昭和微微冷笑: “再有,本宫今日虽受了气,却听着一句话,倒不错,不是本宫手底下的人,打不得,骂不得,个个生养得佛祖似的,本宫敬而远之,索性都赶了,自己的人,好管教,省得给自己招了祸事又招怨。” 说罢,竟捧着《大学》翻开,将如香晾在一边儿。 如香再无可应对的,僵坐了一会子,便小声告辞去了。 她是有些良心的,为着屡屡算计顾昭和之事,心头到底有些愧,可更气恼盘算毁于一旦,往后再想往岳国公主那儿插眼线,可就难了。 这样一想,心里愈发添气,火烧火燎的,恨不能将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油条子撕了。 如香站定在那几个蜷在雪地里的老油条子的跟前,冷眼睨着他们。 一旁的丫鬟尚记得她吩咐,忙轻道: “可要唤人抬了棍棒椅子来,用藤条绑了,好好打一通,让公主听着,也能略略消火。” “不用了。”如香冷道: “她那般说,再没有宽饶人的余地,这几个东西,着实的没个人样,我也不想为他们去再招些怒,冒大不韪。” 丫鬟轻道: “那您想着该如何处置。” 如香眼里冷光一泛,不顾他们哀求讨饶,冷道: “剥了他们棉服裤子,这天严寒,正好让他们跪,你寻几个妥当的人,守着他们,待没了气息,再来回我,用草席裹了,交家里人发送。” 说罢,径直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天上风霜惨 几人自知命不久矣,悔不当初,又被冻得着实的难受,哀哭道: “只求老天爷,菩萨开开眼,今日或有活路,往后必定多行善事,日夜地供奉。” 又扯着嗓子嚎道: “公主,公主,网开一面,饶过此回罢。” 顾昭和在里头听着了,不急不缓地说了句,采璇忙往外头复述去,冷冷地道: “公主说了,罚你们的又不是她,何苦倒求起她来。” 想了想,又添了句: “你们闹腾了大半日,也该还公主清静了,终究是自食恶果,怨得了谁人,我再听着你们拉扯公主不放,也不回了她,要自作主张,堵了你们嘴才好。” 撂下这句话,便旋身打起软帘,又进去了。 几人再没希望,又悔又俱地瞪大眼,眼泪垂得更急了些,不多时,泪痕满面,在髭须上重重叠叠地凝作霜花。 “冷,好冷……” 他们又搓手又呵气,可那抵得住这风寒,只觉寒风萧萧如刀,侵肌裂骨,又犹如万千针扎,蚁虫噬肉,又刺又痛。 正是难熬之际,看守他们的人又来了,二话不说,便要剥了他们裹紧的棉衣。 几人惊惧异常,哪肯放松,像抓扯救命稻草似的抠扯着棉衣不放,又哆嗦着哭诉道: “既是要死,倒不如给个痛快,这会子一阵一阵的折腾人,让老子娘瞧着,也该疼死。” 那几个杂役哪听他们的,冷笑道: “疼死也活该的,生养出你们这些好没眼色的畜生!” 顿了顿,又道: “你们娘老子,哥儿几个也见过,素来的本分老实,听着你们连一国公主也胆敢磋磨,只怕不会有心疼,倒生那捶死你们的心,背地里,还要念‘阿弥陀佛’,谢过公主,如香夫人大恩,不追究你们一家子老幼的仁善呢。” 说罢,便硬掰他们的手指,再有不从的,将手指一扭便折断。 将死之人,又是罪人,何须什么客套。 那一两个被掰折手指的,一激灵,痛嚎了一声,面目赤红,目如铜铃,剧痛倒似将严寒去了三分。 可待喘匀了气,那股子寒意又排山倒海似的袭来,冻得他们嘴唇乌紫,眼神发眩,又兼手指疼痛,一刺一刺地,竟连晕倒都不能,一时恨不能即刻就死了。 “冷,痛!”他们颤颤巍巍,止不住地哀嚎。 “我……我五脏六腑该是结了冰,仿佛有手在里头捣弄,左绞右拧的,好痛,好痛!” “我喘不过……气儿!我……啊……” …… 那哀声,听得便让人头皮发麻。 陈暮成遣来的厨子挑夫,双腿止不住地打摆子,兴许是受了冷,也是心头畏惧。 约莫一时辰,看守的人已换了两三班,几人早说不出话儿,空余一丝幽幽余气吊着,半死不死地。 “我……”一人费力地长大口,可声儿只在喉间打转,让人听不清。 看守的杂役只当他有些遗言交代,倒发了慈悲,蹲下身细听去,只听得他喃喃道: “谁……谁生了柴火,可是夫人恕了我,竟还有些热,我摸一摸,吓!满脑仁热汗,火小些……是了,这倒合适,我有些困,打个盹儿,待会子叫我……” 杂役听得是没头尾的胡话,摇摇头,正要起身,突地听着耳根边一声大喊,骇得他冷不丁地仰翻在地。 “你们是谁!” 杂役回了神,忙起来抖了衣裳雪,啐道:“疯魔了!要死!要死!” 正恼怒地扇他几个耳刮子出火,却又听得他大吼乱叫: “为何拿索子套我!滚!滚!你们是鬼差?!放你娘的屁,我该是天皇老子!啊,打我作甚?不不……你道你是谢必安?你又道你是范无救?黑白无常?我当真是死了?!” 又用唱戏似的腔调,有些尖利的古怪: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两位爷高抬贵手,切莫恼切莫恼……” 话音刚落,便一头栽倒雪地里,惨白面色,与雪光有得比,竟是顷刻间便送了命,再瞧瞧其他几个,都是如此光景,又都是一道的死不瞑目。 杂役面面相觑,着实地骇然,却怕冲撞犯了忌讳,皆不敢多嘴舌。 却是那厨子,因着不是府里的人,倒敢哆嗦着说说: “七八个人要死,也该有个先后,哪里就这般赶巧,说没了,竟一道地,都没了……” 被他这般一说,众人皆想起“谢必安”、“范无救”的那些言词,先前还想是疯话,如今一想,倒有些能说通了。 又有卷地风猎猎,飞雪铺天乱旋,阴沉沉地不肯散,众人不禁缩了缩脖颈,愈发觉得背脊寒凉,汗毛倒竖,仿佛冥冥中有神鬼的眼盯着,好不自在。 忙匆匆用草席裹了尸首,一面去讨如香的示下,一面通传家中人口殓尸,又悄悄儿地商议: “也不知上头人,赏不赏新衣银钱作装裹,若真撂开手不管,哥几个,好歹凑几两银子作烧埋之用,也叫他们好走,省得他们怨气冲天,也不肯投胎,要做枉死鬼哩。” “是极,是极!” 其些人听着,都觉有些道理,尤其是方才掰折了人手指骨的几个,更是点头不迭,忙忙应下。 待诸事毕了,立刻脚不沾地地离了去,再不肯多待半刻。 顾昭和屋子里,多少有几个好奇心重的小丫头,立在檐下,也随他们瞧了小半日,竟被那狰狞可怖的死相唬得不轻。 左看右看,竟觉院子阴森寒凉,比从前更甚,忍不住将从前听过的神鬼志异,在脑海里想了八九篇,愈想愈畏惧,竟个个抽泣,忙往屋子里钻。 玉容听着动静,蹙眉便要呵斥去: “可是被那些人带了坏,如今愈发没个体统样子!” 顾昭和不明缘由,倒也未曾动气,轻轻含笑道: “半大的孩子,尚还一团孩气,如今随我长途跋涉,背井离乡,本也苦,全当疼顾疼顾她们,只要往常规矩的无错,偶尔松懈些,倒也是无妨。” 想了想,又道: “你也别先唬她们,先温声劝住了哭,问明了缘由,再作主意,如是有拿不定的,再来回我。” 都是稚气未脱的小丫鬟,哪憋得住话,少顷,玉容便前来回了,失笑道: “原是那几个丫头瞧热闹去,倒将胆儿给唬破了,这会子正絮叨鬼怪之说,讲得倒有眼鼻子,一群人正惶恐,奴婢也不知该怎么劝了。”又一一详说。 玉容说出来,本想大家彼此或取笑或闹,谁料说完了这话,采璇五儿齐齐变了色,连冬青都有了些许畏惧。 顾昭和摇头笑道: “你竟忘了,求神拜佛,哪能不信,又都是闺阁里的娇花,怎像你我,山沟里的石头似的,有些天生的不怕。” 玉容也随着笑了会子,方道: “奴婢说她们去,总不能由着她们传,闹得人心惶惶地。” 顾昭和却摇了摇头: 第一百一十章 露染胭脂色未浓 “你倒是难得糊涂,她们畏惧,你说了,她们便不畏怯了?指不定嘴上不说,心里越发有猜想,还要生出些惊惶的毛病。” 听顾昭和这般说来,玉容洒脱一笑: “倒是奴婢的疏忽,也不知公主可有了好打算?” 顾昭和轻笑道: “倒谈不上高见,只是顺应她们心,请几个有修为的高僧高道,做场法事,诵念诵念,大抵也能心安了。” 又顾及冬青采璇五儿几个的心,便又道: “我有几个雕作葫芦样儿的玉坠子,模样也精巧,又是开过光的,你们拿了去,日夜的戴上,便再安稳不过了。” 几人深感她体贴,不免又感激谢过,顾昭和笑骂道: “谢来谢去,总免不了这虚礼,又没个眼面生的外人,何苦来这些场面功夫,你们不嫌烦,我倒嫌烦呢。” 几人齐齐笑了。 采璇五儿尚还有些束手束脚,却是冬青与她的时日最久,便敢与她说些俏皮话,当下便笑道: “谁愿张口闭口称谢的,您太高看自个了,不过是奴婢们拿人手软,一时的客套话。” 顾昭和有心让采璇五儿两个少拘束,便佯怒道: “还来,还来!好东西再不能落你这丫头手里,真真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采璇五儿知是戏言,便又开怀笑了。 采璇又想起前些日被苟大拐入知春楼,幸得顾昭和相救之事,便又喃喃道: “从没见着您这样的主子,不打骂丫头出火气,吃穿用度,件件都是极好的,您又偏私得很,肯为我们这些个出头……我倒想着,哪里是来为奴为婢的,倒活成了个‘二小姐’。” 五儿弹了弹她额头,笑道: “二小姐?你想得倒美。” 采璇自觉失言,只当她是有心教训她,不免有些许赧然,哪料五儿话音一转,却是道: “你忘了排行,怎能越过玉容冬青两位姐姐,正经儿我们该是四小姐,五小姐才是。” 采璇听了一愣神,忙转身拍她,嗔骂道: “我拿你当正经人,要听训悔改的,谁知你竟是打趣!” 五儿笑道: “好端端的,谁要训你,是你委实太谨慎了些,这些个顽话,便是落到公主耳里,也是不当真的。” 顾昭和突地想起一事,便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谁说的,我倒是当真了,可巧我还记得,你有个待你极好的青梅竹马,叫王敬和的,听说模样人品样样的不错,又是个读书人,是个有前途的。”她说着,便话锋一转,笑道: “你只管好好做事,待他功成名就,高头大马的迎娶你,我便许你红妆十里,如何?莫说是二小姐三小姐,连大小姐的风光都不输呢,你道好不好?” 采璇听着顾昭和无端提起王敬和,本不解其意,可听着是夸,也与有荣焉,满脸喜色的。 谁知她下句话,竟又是打趣,还关系婚姻嫁娶之事,顿时又恼又羞,满面飞霞地啐了她一口: “这话也是公主该说的,您也不知道羞!” 采璇欲让她见好就收,谁料顾昭和仍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细瞧,盯得她左顾不是,右盼不是,愈发手足无措,索性跺脚,忿忿背过身去: “嘴生您身上,凭您怎么说罢!” 顾昭和瞧她小女儿情态,芙蓉似的烂漫含羞,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再忍不住,开怀大笑。 她笑得华裳簌簌,钗翠轻摇,又是与往日清风明月不同的秀色皓姿,晨霞似的耀耀。 冬青玉容连并五儿瞧着好看,也抿嘴儿笑了,采璇哪禁得住,“噗嗤”破了功,嘴上倒还抱怨: “您这不依饶的脾性,却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风水轮流转的道理,早晚有人压过您。” 冬青想了想,忙笑道: “你竟忘了不成,那翩翩的公子哥儿,待公主极温柔,极好的,怎么公主见了他,倒像是鼠见猫儿,嘴不灵,舌不巧了呢?想来那风水轮流转的古人的道理,竟是无错的。” 顾昭和听得冬青大喇喇地提起君洛,也登时有些面热,忙要撕她嘴,却被玉容采璇几人赶上前拦了。 冬青愈发得了意,抚掌笑道: “只许您打我们的趣,便不许我们回嘴了不成,哪有这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顾昭和瞧她洋洋得意,恨得有些牙痒痒,怎料面前几人像不漏风的墙似的,偏拦着她不肯放松,她着实的无可奈何,笑骂道: “反了,反了!来人!将这几个不知高低,一肚子歪理胡话的蹄子都捉了去,往后再不用她们,打发她们到猪圈牛窝,或只做洗痰盂倒夜香的活计!” 往常主仆几人时常的笑闹,下头人的摸清脾性,也知晓哪些是真话,哪些只是随口的意气,倒不会没眼色的叨扰她们。 谁料今个儿真有个小丫头进前来,倒让几人皆愣了神,顾昭和愣神之余,倒未起责骂她的心思,笑道: “我们不过是在顽笑,并未真唤人。” 那小丫头年纪极轻,话也说不太顺,只学着姐姐们的说话,一时倒还周全: “公主姐姐们如何,奴婢们怎会有不知的,只是三皇子的人,如今尚在门外头,奴婢们要赶他们走,可手上又没力道,又不会说话,竟犟他们不过,再来听听公主的吩咐。” 顾昭和一时没了兴头,嘴边的笑意也散了。 正好让那小丫头瞥见,倒当她是怪罪她,愈发惶恐不安宁,小手揪着衣裳,怯怯地摇摇欲坠,仿佛顾昭和喘口大些的气儿,便能将她吹倒跪地似的。 顾昭和是素来和善,奈何这丫头只在屋外扫洒,未曾进屋几次,怎知她到底是个怎样脾性。 虽懵懵懂懂的听人说她很好,却不知她好在哪里,便想许是月钱吃穿好些,但主子的威严,打骂人的毛病,倒也是不落的, 如今又瞧着她折腾人的手段,愈发当她面软心硬,目慈手辣,自然是步步小心,唯恐差错,可再怎么小心,也只是小孩儿,懵懵懂懂,分不清好赖,瞧她冷脸,哪有不生怕的。 采璇知道明着劝慰,这小丫头自不会信,便接过口道: “这事倒怨怪奴婢,只记得与那守门庭的杂役对嘴,竟忘了公主吩咐,早该使几个人,将仆从厨子,并连随身礼信一同丢出去,也让他们好看!”46 第一百一十一章 沙白滩漫漫 小丫头听了采璇将罪过都往自个头上揽,心里略略松了,可转眼又替采璇畏怕。 想着采璇姐姐是公主贴身人,定被拘管得更严,旁人若挨五分的打骂,她该挨十分的,还不知要受怎样的罚。 小丫头心急如焚,采璇姐姐良善,替她分解这苦楚,她总不能没心肝,只冷眼看着。 于是“扑通”一声,伏倒在地,断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携着哭腔道: “是那些个人没眼色,太赖皮,怪不得采璇姐姐。” 又是磕头,又是求饶,连泪也不敢抬袖去拭,淅淅沥沥作雨似的浇打着地,直瞧得采璇和顾昭和交换了好几个眼色,彼此皆无奈得很。 尤其是采璇,她原本是好意,揽下此事,也是早晓得公主必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叱责于她。 便想让小丫头瞧瞧,公主素来是如何的行事,倒也是让小丫鬟宽心的意思。 岂料小丫头心里,早将顾昭和想作青面獠牙,鬼怪似的人,一时半刻的,哪能就心安,倒还多生了些胡思乱想。 若是有外人瞧见了,还当她采璇要屈受天大折磨似的,她想着不好,却不知怎样开劝,才有既不会损顾昭和颜面,又不会伤小丫头心的两全。 顾昭和瞧着,也着实的无奈,也不知这小丫头从哪里听说了传言,竟当了真,这般惧她。 可又想这丫头胆子虽浅,可却有些担待,光凭她知恩图报的一份心,倒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也不刁难责怪,只笑道: “这地是青翠新竹铺就的,虽被打磨得珍珠似的莹润,观之有些风雅,可到了这地冻天寒的气候,倒比其些好木头冷上十分,我不靸着厚底鞋子,断不敢上头行走的,你倒好,薄衣薄裤的往地上磕,也不嫌冷。” 小丫头懵懵懂懂瞅了她一眼,料想并未懂这言外之意。 冬青忙笑着搀她去,她是好意,可嘴上不饶人,倒还有些故意的嫌弃: “你这丫头,难不成只生了一根筋?竟不能明白是让你起来的意思,我笑你呆呢。” 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闹了这一出哭闹,倒显得比窦娥还怨,可窦娥是遭了张驴儿陷害,有那铁证如山,被害死的冤,偏生公主又未曾说过话,你如何竟琢磨出斥责你,怪你的意思?我若是不知道,还当公主是怎样个恶人。” 小丫头这才有些分明了,又瞧见顾昭和盈盈含笑,端的是和善可亲,登时又有些赧然。 顾昭和与她闲话了几句,问清了小名双儿,又问家中人口,是何方人士,方才放她离了去。 又唏嘘道:“一问年纪,上月刚十,我就想着怪,太子别院,如何用上这么个毛丫头,便是从知事起打小的调教,这年纪也不该,再问家乡哪里,原也是山远水远的随我从岳地来的,这倒是不奇怪了。” 她虽不得宠,可到底是岳国长公主,又是为和亲而来,是大岳的脸面,一应嫁妆,继后端容自然不敢苛待,加之有外祖父母添的妆,明面上倒还风光。 只是那端容,哪里是个省心的,拨给她的人,除了冬青这个避不开的心腹,多的是不怀好意的眼线,或是有犯过事的人,剩下的,便皆是双儿这般稚嫩孩气的,成日稀里糊涂,又天真,委实用不上,便皆留作屋外扫洒之用。 冬青四人都知晓端的,为怕她伤心,倒也不曾多问,只是道: “继皇后安插下的眼线,早早也拔除了,那些犯过事的人,只留用了不昧良心的,其些也都赶了,像双儿这般的,虽说太过年轻,可自幼看着长,竟比外头买来的更放心,这样想,倒也不错。” 顾昭和点了点道: “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打算,所以细问了她,只挑个时日,升她做房里人,虽说不懂察言观色,可许是年幼,未曾开窍的缘故,多调教几年,大抵也有几分聪明伶俐,若真是个笨的,那也不打紧,笨也有笨的好处,老实,不怕她想些歪门邪道。” 见几人皆称是,顾昭和缓了缓,又道: “暂且不理论这些,外头那些人我看不惯,尽早打发了去,我以为,他们见着那几个杂役咽气,早被唬破了胆,灰溜溜地离了,这才不欲理论,谁料那几个竟如此胆大,少不得我要你们多费心力,拿刀动剑的,将他们赶离了。” 顾昭和认定了外头的人胆大包天,却不知这倒是一场错怪,见着顾昭和借刀杀人的手段厉害,他们如何不胆战惊心。 可惧怕归惧怕,领了的差事,总不能半途便扔下,在三皇子跟前,终究不好交代,于是心想: 我们只管做我们的事,真要赶了他们,再不能怪是他们不尽心的缘故,就算这岳国公主大动肝火,横竖只是嘴上心里多骂两句,总不能越庖代俎,也将他们打杀了。 玉容瞧见她粉面含怒,知晓她打心眼不想与陈暮成有丝毫干连,便道: “如今他们也得了意,知道我们拿刀动剑不过是吓唬,哪能使唤得动他们,不如支几个小子,将一概送礼抬了,往三皇子府上去,任凭府上人怎么不收,只往府门口一丢就是了,再不干我们的事。” 顾昭和听了,轻轻颔首: “这样好,他好大的没脸,往后也知晓收敛这轻狂行事。” 虽说如此说,可清冷萧然的眸子却掠过一丝不确信。 他最是个冥顽不化的人,屡屡让他碰壁,可真能消歇他那不清不楚的心思,就怕他越挫越勇,再没个完。 顾昭和这般想,心中愈发添了烦闷,待要向人诉说,又恐被君洛听了去,又生了打杀人的心,于是只好自个忍着,愈发闷闷,便道: “扶我进去,我歇会子困。” 这头顾昭和满怀心事,稀里糊涂的睡了去,那头陈暮成却将今日送礼之人,挨个的训斥: “不中用,不中用!让你们说的话,都混忘了不成?!” 那厨子打头哭诉道: “如何敢忘了,少不了都一一说了,谁知那公主是个面热心冷的人,哪能就心软,还借刀杀人,将放奴才们进院的一干子杂役,全都处死了,那般的厉害,您好歹听奴才们说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见长安见尘雾 陈暮成面色似黑云翻墨,好阵子才冷寂沉凝: “你说。” 厨子忙不迭地讲来,将顾昭和的言语论调,乃至那几人凄惨死相,一一都讲得仔细。 待到讲完,见陈暮成不发一言,心头一个着急,便忍不住道: “殿下,那岳国公主再怎么国色天香,也耐不住她面慈心硬,您要求娶,多少貌美女子求不来,还贤良,何必非要这面上温和,心里奸猾的,只怕不是贤妻良母,还是祸害,您·……” 他正急急切切地说,突地没了话,只一声惨叫: “啊!” 该是将心尖破开,叫声才能那般地厉,又带有几分无根无蒂,雨打浮萍飘碎的茫然惊惶,像是寒蝉凄切,又像乌鸦惊飞,让人心也惶惶,人也慌慌。 众人本不敢抬头,是明哲保身之举,可静默了半刻,又听得“滴答,滴答……”的声响。 听着是雨声,可青天白日,又是屋子里头,哪来的雨。 于是皆颤颤抬头,小心翼翼地一窥,满眼皆是红色,吓! 那滴滴答答的声响,竟是鲜血淋漓,浸透了棉衣,自衣角边滴落,成满地残红,长剑如霜,自厨子胸前穿过,那般的利索,是无一丝犹豫。 于是即刻毙命,再不能救。 许是这一剑,猛来得太过突然,如今死了,倒也未改姿势,依旧躬身跪地,到死,依旧卑微似尘泥。 他来不及讨饶,更来不及分辨,只是来得及痛睁眼,是死不瞑目,又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如何便死了? 弓司长在一旁怔愣瞧着,想着这厨子竟是个冤死鬼,是下到阴曹地府,也糊里糊涂不明白。 他本意是向着陈暮成好的,纵然有自个怕俱大岳公主的心,可到底是为陈暮成作打算,如何竟送了命。 弓司长想着那有幽谷清韵,又有凌霜傲姿之风貌的女子,头一次竟觉得,那些迂腐先人之言,竟也不错。 红颜果真祸水,如若这世间少了顾昭和,陈暮成依旧是那个礼贤下士的陈暮成,纵然平生不得志,可仍有心胸,有抱负。 那才是他所求的明主,而不是眼前这个狭隘,听不得背后说昭和公主只言片语,视人命如草芥的男子。 弓司长认定陈暮成今日所为,皆是因顾昭和而起,又气又愤,连脸都红涨了,他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不带迟疑,倒有些视死如归的壮士姿态。 纵然有厨子的先例,他该说的,还要一说,他要再忍,哪里还像个忠臣,竟像个没根的公公,没有仗义执言的气性。 纵然是个死,他也是要一谏的。 弓司长正准备斥“美色误人”,好教陈暮成悔改的。 谁知又听得他说: “没王法的东西!越发不成个样子!你们好大的脸面,如今越过本王去,竟指手画脚的去说,知道的人,说我这皇子窝囊,没个做主子的行事样子,不知道的人,当我是个奴才小子,还是顶下贱的那种,自然更不配做天家贵胄!” 陈暮成愈说,愈有些愤愤不平: “你们不能成事,岂有不痛思悔改,反来置喙主子的理?竟成了我的差错,我今日单为立做上的规矩,免得你们不分自卑,毫无自知!” 弓司长心一点点灰了下去。 他停住了脚,面前是悬崖百丈,又有接云连雾,若是险难,到底能越过,可看不清前路,如何敢冒风险,脚一错,便粉身碎骨。 他后悔了,他宁可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虽说也是过错,可也是男儿气性,也有值得夸耀之处。 总比自觉被轻视了,便让人魂断刀下好得多。 “殿下!” 弓司长的声音有些凄楚,是诉不尽的哀愁迷茫,眼前的人,除了熟悉的脸面,余下的皆是陌生。 这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君主,与太子,四皇子,有何差别? 陈暮成自觉有些失言,忙悄悄儿地道: “是为说他们,你倒乱想,你可瞧见我好打好杀过?不过是为吓唬他们,你是心慈,可却不想着恩威并施,哪能不流血的,我算是好的,只向着下九流的灶头厨子开刀。” 他是知晓安抚人的,说话时循循善诱,极易让人信服,可偏生弓司长不是个蠢材,被他糊弄过一两次,岂有再三之理。 他分明瞧清了他眼底的不甘,不甘服软,不甘赔小心,他又瞧清了他眼底的野心,如狼如虎的盘踞。 弓司长恍然大悟,他下个气,不是有多少旧日情分,是瞧着他尚且有用处,勉勉强强的权宜之计。 陈暮成听他久久不言,面上挂不住,又生了疑,他沉声道: “司长,可有与我生分之意?” 弓司长瞧见他阴着脸,心里凉透,却越发冷静了些,他将心事都藏掩好,勾唇便是一笑: “还说我多心,到底比不过您,不过是走会子神,委实担不起您这样的重话,您难不成竟忘了司长那不能见血的毛病?方才心慌发眩,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陈暮成这才想着他着实有些昏血的病症,又见他谈笑与往常无异,也深信了,也一同笑道: “你那疑难的怪病,我如何会忘?不过只是顽笑,谁想连你也骗过了。” 两人面上俱是笑呵呵的,可心里怎么想,终究只有自个知道,陈暮成又随口说了两句话,方叫众人散了。 众人如蒙大赦,忙忙起身,跪久了,腿酸脚麻,走路都踉跄,却也顾不得搓揉,跌跌撞撞地离了去。 陈暮成见着,有些不好,便将正准备行礼告退的弓司长叫住: “你别着急,我有件事,还要和你商议。” 弓司长瞧见他眼色,心里已有些明白,试探道: “殿下可是忧虑今日事被外头人知晓,不清不楚的,又传出好些话?只是以司长浅见,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也不敢信口胡说,殿下再使人提点提点,料定便妥当了。” 却见陈暮成不说话,竟是不认同。 弓司长心里又一紧,唯恐陈暮成一不做二不休,要将人全都灭了口,愈发上下忐忑: “殿下之意,可是这般还不算妥当周全,死人的嘴,才最是紧?” 陈暮成摇了摇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水尽南天不见云 ·弓司长早已瞧清,他实非那宽仁厚道之辈,因此见他摇头,也未曾松气,只小心翼翼地问: “司长愚钝,再猜不透殿下隐忧,不留后患,不好吗?” 陈暮成负手而立,淡道: “一气杀之,何其的简单,司长眼中,我可是暴戾恣睢之徒?亦或是有些暴虎冯河?” 弓司长连忙道:“不敢。” 瞧他神色淡淡,料想他是不信,便又拱手道: “殿下行事,自有各人的道理,司长虽猜不透,也不会起那随意论断的邪心。” 陈暮成拍了拍他: “你果真明白,也不枉费我认你作兄弟。” 弓司长噤默了一会,岔开话: “只请殿下解个惑就是了。” 陈暮成往窗前一立,隔着雪湿纱窗,望日渐昏: “不杀之为快,自然是有不杀的好处,如今唬住了他们,暂且是不敢多说,待回了神,自然便有好些有碍我名声的话传出。” 以弓司长之智,竟不能明这话中意,他茫然似稚童: “殿下说话,日渐的高深,既是损伤殿下清誉,好处又从何而来?” 冷雨斜风,搔得竹影摇摇,映在陈暮成面上,生了阴霾似的,显得愈发诡异莫测。 又有股子邪风,从窗棱,窗缝……拼命往里间钻,跑进他袖子里,将他玄色的袍袖鼓得大垮垮的,一眼望去,竟似枝丫上栖着的墨黑阴沉的乌鸦,起兴时的高飞,纵然是“呀……呀……”的叫唤,也比不得寻常雀儿活泼,有些荒烟衰草,万木皆枯的死寂,是不吉祥,不称人心意的。 陈暮成道: “我在太子与四皇子间周旋,近日又招兵买马,招贤纳士,虽说皆是暗中的行事,可难保不会引人注意,如今听得我杀了这厨子,再让人传出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言论,便只当我是那贪美色的庸人,成不了事,便也对我松了警惕。” “可……” 可这般行事,岂不是将昭和公主推到明面上,挡箭牌似的。 弓司长心里惊疑乱窜,他嘴上说着情根深种,可这行事想法,件件都是为对方招祸似的。 哪里是爱呢。 若是爱,该如火猎猎,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满腔热意,又该似澹澹水,源远流长,绝非一时之兴,明澈清新,能见本心,若爱,是尊重,是宽容,是理解,是想要靠近,又畏惧靠近。 一旦爱上,倾心相互都来不及,怎舍得她受委屈? 弓司长正想着,又听得陈暮成说道: “况且这话若能入公主的耳,也当我容不得人指桑骂槐的说她,也是向着她的一片心真,此乃一石二鸟之举,能双全,岂不大好?!” 弓司长盯着窗外的白雪压枝,心也恰似这枯桐叶落,冻死似的。 他分外地小心,不是知己之谊,是君臣之别: “若是对着不明事的庸脂俗粉,这套倒也罢了,若用在公主身上,究竟不妥当。” 陈暮成转过身:“哦?这不妥从何说来?” 弓司长愈发小心翼翼: “以公主脾性,只怕不惯这风头,她又是有几分智慧的,若是猜到了殿下用意,难免又多生抗拒之心,最怕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也是这个理儿。”陈暮成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你召几个人,还是将今日在场的,都警醒警醒,莫让他们乱说,若是有格外快嘴的,索性杀了,既是流言毫无用处,也省得白玷污我好声名。” 弓司长听着,忙应了下来: “都是乡下人,没多少见识,禁不住吓,您放心,私底下敲打敲打,保管就嘴严实了。” 陈暮成听着,也不说话,只又面向窗外,出神似的。 弓司长也不敢叨扰,踟蹰了一会儿,便躬身抬手,默然退下了。 却不知道,待他远离了,陈暮成眼里似霜重雪冻,春风拂来也不化。 他嘴里淡淡几个字,便有黑衣身影应声而下,细聆他吩咐,便向着弓司长退去的方向,前脚随后脚的去了。 弓司长心里纷乱错杂,焦心于今日之事,没留意脚下缓慢。 待挪到一处,已是日薄西山。 四下观之,残照昏昏,竹影又重重,一时见不着个人,只隐隐遥遥觑见一小潭碧池轻漾,被皑皑白雪捧在其中,却未被严冰遮覆,澹澹清清,又蒙上日暮霞冉,有镜花水月之空静。 弓司长不免起了游兴,想着这秀丽自然,倒可解心中烦忧,便向那处走去,隐隐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也只当是风吹叶摇,未曾在意。 却是又多行了几步路,才听清了,那窸窣哪里是花草摇曳声,分明是宽衣解带的动静。 有女子娇喘连连,连笑带啐: “死鬼,急色鬼投胎,也不知寻个遮风的地方,我若冻坏了身子,看我恕不恕你。” 又听得男子急不可耐的粗喘: “哪处冷,我替你捂捂……是这一处不是?还是这一处……待会子,有你叫热的。” 弓司长家中虽尚无妻室,可风月情事也渐通,听了两三句,怎不会立刻便明白,这分明是对野合的鸳鸯。 他当下便红了脸,抬腿便走,脚下却处处留意,生怕踩了枯枝,绊了碎石,惊动了两人,彼此都尴尬。 分明是那男女丢人现眼,他反倒像心虚似的。 弓司长正恨不得快快离了这是非之地,却又听得那女子娇声作问: “你莫着急,我要先问你,今日你替殿下当差,不过送几件东西,该最轻巧容易的,怎的归来时,面色竟比大雪还惨白?我当你受了刑,着实唬了一跳。” 弓司长停了脚。 男子连连叹气,不耐得很: “这会子你竟提起他来,煞风景得很。” 偏那女子不依饶,非要男子说个前后明白。 那男子本就憋了一通邪火,这当口被打断,哪里深想好歹,只速速地说,全当了一桩事,说完好泄火: “罢了!罢了!再拗不过你,你听着,往后殿下跟前,多长个眼鼻子,若缺了心眼,笨拙讨人嫌倒还罢,最怕突然丢了命,还想不通哩!” 说罢将今日所见之事,又添了许多油醋,讲与她听。 女子听过,也不知是冷是惧,竟打起寒颤: “虽说做主子的,照理也轮不到我们多说,可我有些忍不住,哪有这样的主子,半句不对付的话也听不得,可怜一条性命。” 男子也叹气道:“可不是?要我说,他要真攀了那高位,也许是个暴君,要防人口,堵人嘴的……” 弓司长听了,自然大惊,赶忙轻咳一声。170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晚来天欲雪 缠绵欢爱,交头议论之声,倏地便止了。 那以地为席的男女,连大气也不敢喘,屏息静气了一会,方才壮着胆子,哆嗦着问上一句: “是谁?” 弓司长凝着那枯黄乱丛,隐隐透出的交缠的身影,冷笑道: “竟连我的声音也辨不出,可想是冷风吹坏了脑子。” 如若不是他们议论得太过,他何用出声惊扰这风月情事。 弓司长内里尴尬,面上却一派冷然。 枯草丛中的人愈发畏怕了,原想趁着夜色渐昏,偷偷溜走,无奈四周除了这方乱草丛生,竟没个遮蔽,只好出来见过。 男子袒胸露乳,匆匆斜了个褂子,瑟缩唤道: “大人。” 至于那女子,只借着草势遮蔽,露出一个头来,乱髻斜堕,钗环不见踪影,再看她时,已羞得以手掩面,辨不清个颜色模样。 弓司长瞥见她秀长纤臂,光滑圆洁的肩头似清白珍珠,大窘。 他何曾见过这般有违礼教的女子,良家子,竟比画舫上轻歌曼舞的伎人更放浪形骸,他忙背过身去: “还不快齐整了衣裳,再说话。” 身后之人俱是一顿,继而赶紧摸索裙衫衣带,借着朦朦一星点微光,胡乱往身上套,又过了片刻,方才喏喏道: “大人,好了。” 弓司长这才放心转过身去,见两人情欲红晕仍未褪,不免斥责道: “瞧瞧你们的行事,光天化日,且行这苟且勾当,就算你们不明圣人之言,也该晓纪纲人伦,如何连脸面体统也不顾?” 两人生怕他深究,若因此事被赶出府去,他二人可算败了名声,且再无立足之地,于是连连哀声求道: “是小的们不懂事,如今听了大人教诲,后悔得很,只求大人饶过这一回,小的们再不敢了。” 弓司长顿了顿: “本也不归我管的,倒也谈不上可恕不可恕,如今我全当没见着,到底也不算纵容。” 两人听着事有转机,四目一相对,全是劫后余生的喜意。 弓司长一见,又皱眉道: “只是你们好歹收敛些,若撞上了管事当家的,你们颜面尽扫是小,坏了府上风气是大,若要以儆效尤,定先拿你们二人开刀。” 这虽是警醒话,可两人如何听不出,是饶过此回的意思,双双喜道: “多谢大人……” “别忙。”弓司长拦了他们叩谢,面上雾霭沉沉: “此事我任由你们去了,却另有一事要深究的,你们起来,我担不起这谢,但要你们好好回话。” 这双男女又提了心,吊了胆,因过分紧张,一时竟不能思及所为何事,只拼命回想以往大小过错,愈发仿徨难安: “大人……” 弓司长沉道: “我问你们,居人下者,如何行事,才算妥当?” 两人不明所以: “要谦卑,要……要遵从。” “还要恭敬。” “要体察主子,会瞧人眼色,手脚要麻利。” …… 弓司长不喊停,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后来,渐渐都凑不出话了。 仍未见弓司长开口,他二人自然也不敢多言,垂头肃立,风霜凌寒,万鸟俱灭,当真是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许久,弓司长方出了声: “你们说的,都对,却都不算全对,竟将最要紧的疏忽了,为下人者,若能将‘忠’字时时铭记,才不算有负重托。” 两人愈发不明所以,惑道: “小的们此时虽说丢了大丑,素日里也还算尽忠职守。” 弓司长淡道: “若说尽忠职守,不过是职责,是分内的行事,还不算不负主子的恩托,心身合一,处处为主子想着,方才是居人下者的道理,如你们,一面纵享殿下的好处,一面又在背后搬弄口舌,平添许多是非,岂能算作忠仆?” 两人这才恍然,原是在怪罪他们背后议论陈暮成之事。 女子不好与他理论,只作愧然模样,却是男子,面露些许不服。 弓司长明眼瞧出了,便道: “我说这话,本是道理,你瞧着,竟是不服气,可想你心中另有主意,不妨说来,我与你理论理论,也省得你心口不一。” 那男子欲言,又止: “说出来,您又怪罪,竟别提了。” 弓司长紧盯着他: “你明里一套,背地又是一套,我才要怪罪,若你好歹有些道理,我全当习学习学,你也不至于憋着话,自找些不痛快,两全其美,如何不好?” 听他如此说,那男子不得不听从,叹气道: “大人谦逊,小的有心推拒,如今也不得不从,小的便将心里揣藏的些许话说来,大人听了,若觉好没道理,也想着小的是个粗鄙人,原也不通达情理,您大方,一笑也就是了,千万不要自轻身份,与奴才们计较。” 弓司长听得他突然谨慎,便道: “你毋需多试探,原本是我让你说的,若我再拉扯不放,委实不是个君子的行径。” 男子抬手作揖: “您先前说的,的的确确是这个理儿,却不是这么个行事,小的们是下人,手上拿了月俸银子,脚下便踏踏实实做事,谁让咱们过活好,便靠谁,树倒猢狲散,说的便是奴才们这样儿,也不讲个忠心,但求个稳稳当当,自保为上。” 弓司长细品男子此言,虽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可将私心里想的,明摆着说来,倒有几分直白的快意,有几分可听之处。 于是示意他往下说。 只见那男子又道: “成日家里说着尽忠,不过是为讨上头人欢喜,又有多少言行如一的君子圣人?大人,您细想,这‘忠’一字,是不是常与‘心’一字并连,敢问大人,此未何故?” 弓司长哑然失笑: “你这厮,如何倒考问我来?” 话虽如此,却未有疾言厉色,他道: “忠心二字,你问得突然,我竟未有深想,细想古今圣人的学问,所提忠义甚多,有‘天下之德,莫大于忠’之言语,若单谓一个‘忠’字,尚有‘志虑忠纯’等先人之言可供参详,可这‘忠心’一词从何而来,有何典故,竟无从可考。” 弓司长略略一想: “也是依我拙见,之所以有忠心一说,许是有尽己心力,奉公任事之意。” 那男子出生低微,又不识字,如今听了这一通讲学,如堕云雾,不明所以。 弓司长观他神色,知晓是不明白,不免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叹。 正要打发他去了,却听得男子又道: “这些之乎……无从等言语,小的听不算明白,只能胡乱猜想大人之见,忠心也是用心,是一心一用,倾尽心力的意思,可小的,倒有些别的想头。” 第一百一十五章 良禽择木而栖(一更) 弓司长闻听此言,倒为之一振: “哦?如此你倒也说来。” 他素好学问,向来不作假清高,谈论经济道理,一律只看事理,不拘和什么人攀谈。 因此这男子虽说连个穷儒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奴才小子,可有主见,他倒也愿听上一听。 那男子反倒愣了神,两眼直直的,他平生虽有些见地,可也有位卑低下的自知。 他是个什么人,谁愿听个小厮讲道理。 因此他胡扯闲拉这一大通篇,本也不是为让弓司长刮目相看,从此飞黄腾达,脱了这泥潭。 不过是为了分散分散弓司长追究他们的心,早完了此劫。 谁想着这大人,当真有些痴病,竟有听他闲扯的耐心。 弓司长见他张口结舌,状似分外为难,眉心一紧: “如何竟不作声,难不成,又在诓我?” “不……不是,我……小的这就说来。” 男子结结巴巴地道,可他哪有谈天论地的经历,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脸上已胀通红,红炉里的炽炭似的。 “你少些紧张,全当家常里外的几句话。”弓司长宽劝他。 可他哪能不诚惶诚恐,一面作揖,一面将被细汗污得湿滑的手心胡乱往衣上擦: “也不是什么大见识,只是私心里想着,这‘忠心’二字是做下的道理,却也是为上的学问,想要下头人忠心耿耿,为上的也该以心换心,方得忠心。” 弓司长犹似醍醐灌顶,身躯一震。 男子见他不说话,只当他尚未清明他想法,便说得越发详了: “为上的,若是打鸡骂狗惯了,霸王一样的人,我们做奴才的,固然是惧他,可心里是不服气的,若是上位的,光凭钱财好处笼络人,家财散尽,人走茶凉,到底不长远,小的不知别的人如何,单看自个儿,若能遇上个极有德行,待下人又极好的主子,才甘愿长长久久随他哩。” 弓司长眼珠蒙上蛛网似的尘雾,千丝萦缠,是心头不能讲说的阴翳。 偶尔风吹面,游丝不定,似极了他无处着落,惶恐不安的心。 竟是这小厮区区几句浅白直言,道明了他何故对陈暮成心生置疑。 如今陈暮成面目全非,早非那初见时少年将军。 遥想当年,他身披银胄,剑指苍穹,黑眸是莽莽黄沙中的剑戟,经了磨洗,有破坚摧刚之力,众将士,心甘情愿随他: “将军,您坐镇后方,弟兄们安心。” 他一声大喝: “胡说!岂有睁眼瞧着弟兄们出生入死,我倒畏缩在后的,你们说,我是谁?” 底下的人先是犹豫,而后热切: “您是将军,是战神!” 他哈哈一笑,披风烈烈: “战神?名头太大,我当不住,可我是将军,战功我是头一份,自该扬鞭拍马,行最前头的。” 他剑一指: “对面的羊羔子,瞧好了,我陈国兵勇将猛,个个都是浴血冲锋的好汉,哪像你们,单会缩在阵后头,躲闪惯了的乌龟王八!” 兵将皆抚掌大笑。 那听惯了刀剑相交,厮杀怒嚎的战马见着四下哄笑一片,哪懂这光景,不安地甩头踱步。 稍时,便将铁蹄刨得尘沙飞扬,鼻息喷得飞沫横溅,好寻回铁马山河,壮哉壮哉的气势。 倒是那时的弓司长,只拿得动笔杆子,耍不动大花枪的文弱书生,缺了武夫马革裹尸的豪情,忧心忡忡,有些瞻前顾后: “暮成,将军,那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您竟都丢了不成?您这前锋一打,可不是现成的箭靶子,多少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啊!” 他笑,似曙光赫赫,如火迸发: “凭他们如何,有你们在,我倒不信我有性命的忧难,便真是我死劫难逃,也是天命注定的事,我既无所改,也就无所惧了。” 不吉利,弓司长忙啐了一口,又叹息道: “您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做绊脚石,只好拿性命,护您周全。” 他不推让,不作场面上的功夫,银齿一露,笑得愈发灿烂: “你们拿性命周全我,我亦会护得你们平安周全,同生共死,司长,你道如何?” 弓司长见他意气风发,终于忍不住怀了笑: “甚好。” …… 那样肝胆相照的情谊,那样个扬鞭慷慨,甘愿为弟兄,为将士,为百姓出生入死的人。 弓司长又想,这天下,究竟该迎个怎样当家作主的人。 他与陈暮成相交,见他体贴宽厚,又重情重诺,便想若是这人君临天下,定然心怀天下,心系百姓,因此如良禽择木,自以为是择明主而事了。 可如今,尚未有黄袍加身之日,他便听不得人苦劝,一意的孤行,还有些暴戾恣睢。 这样的人,真有让他甘愿臣服的德行? 他弓司长,真要凭着旧相识的一点子情谊,鞍前马后,一辈子为他所驱? 弓司长正迟疑,听得男子轻唤: “大人,大人?” 他回神,却尚有些恍恍惚惚: “你说,我正好听着。” 男子古怪地觑了他两眼,便又道: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殿下行事,也不讲个规矩道理,让底下人见着,怎能服气,何况那惨死剑下的厨子,祖上与小的祖上连过宗,又是打小的交情,如今他死得委屈,小的怎能不又惧又寒,还有些敢怒不敢言呢。” 他许是旧事历历在目,一时竟有些义愤填膺起来: “说到底,犯了怎样的大过错呢?同样在府上做事当差,不敢妄称有多少功劳苦劳,却也不该枉送了性。” 他喘了口气儿,挤眉弄眼地向陈暮成的居所努努嘴: “且您听听,他说得那些话,哪里像个明白主子?不过是劝他三两句,不爱听,打出去就是了,如何竟成了‘不分尊卑,指手画脚地要摆弄他’的大罪,他如今这样儿,倒很好,真要被立了太子,袭了位,只怕朝廷里的谏臣,都要死光了。” 男子是意气之下的言语,可听着,何其的大逆不道。 弓司长再不敢胡思乱想,眉一竖,手一指,恨不能指尖作针穿了线,将男子的嘴缝得密密严实才好: “胆大包天,委实胆大包天!”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惨澹龙蛇日斗争 弓司长的声音本清润明朗,如今惊怒交加之下,猛一发威,竟将晚林未疏,堤草更绿的清爽都改了。 喝斥一声,如同飞湍瀑流,风雷雨声,惊得男子神魂俱裂。 他这才醒悟,自己那话,说差了。 不,岂止是说差了,若是传出去,说小,不过是糊涂人嘴里的几句糊涂话,说大,可不是非议江山社稷,还有些谋逆的罪过。 全看弓司长怎的追究,真真要拿他,他一个人的性命怎够填的,全家老小的性命,只怕都要葬送。 于是惨白了脸,连忙跪下: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只是一时气不过的话,大人千万不要当了真。” 弓司长哪听他分辨,瞿然道: “你是该死,就算是气话,也没有这般说的,朝廷,那是何等森严地,也是由你打胡乱说得的?太子之位,全凭圣裁,你又能做主了?更何况天下康安,太子千岁又体强身健,说出去,只当殿下篡位谋逆,满府上下岂有活口?!” 见着男子簌簌发抖,连带着一旁女子都哆嗦着跪下,他仍气不过: “你要找死,何不找个安静的去处,三尺白绫,往枝梢一挂,倒也干净,何苦带累这么多人!” 那男子自知罪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惊吓极了的人,哪里管这些。 恨不得泪如麻,不断绝,只求弓司长格外开恩才好。 弓司长冷道: “我开恩,我能开什么恩?我既不是皇上,又不是殿下,何来那么大的脸面恕你,你只要我当没听见,殊不知我装聋作哑容易,到头来,还有个包庇的同犯的罪过呢。” 他也没那般硬的心肠,真要逼得人家破人亡才好。 实是这小子委实太不知天高地厚,再不警醒警醒他,他这嘴不知还要生多少的祸事,如今他吓怕了,往后也就改了。 因此面上不肯放松,也是为他好的。 那男子不知道,竟生了一股子邪心妄意,想着他真要说出去,料定是没活口,还不如拼一拼,尚且能拼个生机。 这去处本就僻静,四下又无人,真要藏埋具尸首,那还不容易,就恐这泥土松软,雨一冲,就暴露了。 可转念一想,更是不怕,这风来雨又去,真要露了什么马脚线索,也该被雪水带没了,官府的人来查,能查出什么呢,至多是尸首一具,要当做压箱底的无头冤案呢。 主意已定,他掀开眼帘,缓缓抬头。 弓司长瞧见他眼神,恶狼长蛇似的,满眼凶光,这样的眼神,弓司长太过熟悉,是在战场上日夜见着,要将人置于死地,不死不罢休的。 弓司长惊觉,一步步向后退: “如何那般看我?你现在改了,倒还来得及……” 欲盖弥彰! 男子哪听他说,忽然暴起,死死掐住弓司长的脖颈,十指指甲都陷入他的软肉中。 弓司长虽比他高了一头,可向来倚靠谋略胜人,手上再无半分缚鸡之力,哪敌得过,一时挣扎不能,呼救不能。 只能拼命张大嘴,想汲取供他活命的丝丝气,可脖间的手越缩越紧,像是要生生折断他的头颅。 弓司长难受地拍打男子,抓挠他,往他眼珠子抠去,可脑袋越发昏沉,面上烧着似的,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胸膛,心跳得又急又快,像是要穿胸而出。 弓司长已没有心思恐惧。 他恍恍惚惚地想,快要死了。 竟然是这般个死法。 隐隐约约听着女子惊叫声,该是那与这人缠绵的女子罢。 “疯了!疯了!你这是做什么!” 她着实的畏怕,带着哭腔,去扯男子的手,男子一分心,手上的挟制竟松开了,弓司长无力地瘫软在地,张大口,喘着气儿。 男子着急道: “慧娘,你且听我说,他活了,我们断不能活,指不定,一家老小的命全给捎上了……” 那慧娘连哭带骂: “不是你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如何就要落到这个田地,你可瞧清了,这不是杀鸡宰羊,是杀人!该死,该死,你如何敢生这个歹心?!” 男子狠道: “我也是替殿下当差的,最清楚明白这弓大人不像个大丈夫的行事,满腹的算计,指不定就是他哄得殿下冷心硬肠,我不算杀人,倒算为殿下除害。” 慧娘倒有一分的清明: “我如何不明白,你分明是要寻个害人的理儿!杀人偿命,那才是真罪过,你明不明白!” 男子急吼道: “慧娘,慧娘,你好生糊涂!你竟没瞧出,我才是遭算计的那个,是他先哄骗我,说出了好些话,然后自以为是寻着把柄了,要拿我是问呢!” 他说得太急,被唾沫一呛,着实咳嗽了两声,方才又道: “如今这四下无人,唯我知,你知,谁晓得是我动的手脚,回头官府来人要查,若问我们去往何处,又行了何事,我们只认了私定终身之事便好,断不会有人疑到我们头上。” 他又哀求: “好慧娘,不要睁眼瞧我死,好歹救我一救。” 弓司长寻回了些许呼吸,见状暗叫不好。 女子本就最易心软,哪禁得住抵**欢,朝想暮思的情郎这般的哀求。 果真见着女子犹豫了,抓扯着男子的手,慢慢要垂下。 他神思一转,再不能让两心成了一心,那他真真的在劫难逃。 于是忙假意痛斥那男子: “我若是有哄骗你的心,情愿不得好死,我原犯不着哄骗你。”弓司长做了怒极了的模样: “如今你要为非作歹到底,我也不能拦阻,只让你看着旧年往日的情分,好歹让你这小情儿离了这是非之地,她本无辜,也没说错过话,你何必要拖她下水,带累她手上沾血?” 女子一惊,瞧向男子的眼神已有怀疑,男子惊怒交加,狠命给了弓司长一拳头: “别听他说,他是挑拨,是离间!” 弓司长吃痛,却强忍不适道: “我自然是有让你们争一争的心思,可说的也尽是实话,你只说回头要认了与慧娘苟合一事,可想你未想过有损娘子名节,况且,若是官府人一问‘许是弓司长觉察了你们私相授受一事,你们便起了杀人的心’,你们又如何回话?!” 那慧娘愈发犹豫不决了,抓扯男子的手也愈加紧,好似攀扯救命稻草似的。 男子见状,不耐至极。 他如今已昏了头,只要求自保,哪管什么旧情旧爱,他一不做,二不休,竟抓住女子的鬓发,狠命往水潭子里撞: “淹死你,怪不得我!我给了选的!” “唔……” 慧娘下意识地惊叫出声,鼻里嘴里的水却涌灌得更急了些,她连呛带喘,愈发难受,可她哪里挣得开。 像是被捉住了粉翅的花蝶,扑腾不过,唯有让人摆弄的,男子要她死,她又能如何,至多是临死前,悔个遇人不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乌鸦盘舞黄云乱 弓司长大惊失色,更不好了。 他饱读圣贤书,行事也端方。 纵然情急之下,有心让这两人多生许多不虞。 也断然没有以借刀杀人之法,坐看手无寸铁的弱女命丧豺狼手的道理。 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温润如玉的脸上又是惶恐,又是怒极: “你赶紧的松快!你可瞧仔细了,面前的人不是你的大仇人,是与你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过的情儿,亏你能狠得下这心,竟然痛下杀手!” 那男子即便听着这话,可满心眼都想着要将这两人杀之,自个好逃往他乡去的,如何又会迷途知返,生出一二半点悔意的。 于是一脚踹向弓司长的胸口,将他踹到稀泥地里打个滚儿: “不是我狠得了心,是你作威作福的,欺人太甚!” 那慧娘趁此机会,好不易离了水一会子。 偏她鼻腔喉咙里又满灌着水,一时半会儿,哪能动弹的,竟只寻回些连咳带喘,趴在岸边呕水的间隙。 于是那男子竟不消一点儿气力,口头一边叨念: “贱娘们,如今想活了?先前如何要偏帮他?晚了,晚了,你快些死,快死,你死了,我才轻松!”。 一面轻轻松松,又将慧娘制住了。 弓司长被猛力踹到地上,翻了好几跟头才停。 他昏头转向的,那泥水又将外裳里衣侵得粘湿,又湿又重的往身上缚,连手脚都不听使唤。 他挣扎时,见着男子一手挟住慧娘极纤细的手腕,一手拖着她,重新往水潭深处丢去,唯有急得大吼得: “你可想明白了,杀我们倒极容易得,可回头你怎样交代?再没个人替你打掩护!” 男子阴沉沉地: “我就此收手,她也不会替我藏掖的,何不就此杀了,也省得回头将我交代了出去,我也好远走高飞!” 弓司长心生一计,嘴里便苦劝道: “你真是将这皇子府当作极容易来去的地儿了,你却不知户籍名姓都有假的,唯有这人长相,是作不得假的。” 男子只当他是在说官府下海捕文书一事,轻蔑道: “凭那些画师作的画,我倒见过,胖的能画成瘦的,极英气的人,能画得形容猥琐,真能凭借那个抓人,官府也早完了。” 弓司长急忙道: “我如何是说这个,你是不知道,才入府的人,都着了善画之人画了像,画得那才是个栩栩如生,和真人一个样儿,真把那小像往壁上墙上一贴,你连城门都出不去,又谈何远走高飞?” 男子固执不愿信,犹疑道: “真有此事,我如何连半点都不知晓?” 弓司长的眼里越发诚挚: “你们若知道了,只会处处留心,画像可还能有大用处?自然是要瞒了你们,你可记得,初入府的时候,在倒厅被冷落了好些时候?你只当那是为了立规矩,却不知,便是在那时隔着窗,留了你们的像呢。” 男子虽背对着他,辨不清他神色真伪,可听他说得倒有板有眼的,自然是要信了。 他喃喃着: “这可真是麻烦了……” 弓司长见他心生烦忧,便当他打消了要杀人灭口的心思。 心里一喜,面上却不显露: “倒不麻烦,如今你只放我们归去,我与你起个誓,保准只字不提,你既不用造下杀孽,往后也不用东躲西藏,岂不大好?” 只见男子垂头细思: “放了你们……” 有戏! 弓司长暗道,可见着那男子迟迟不应声,愈发焦急了: “大丈夫一诺千金,我说不追究,必定不追究的,且如今身上尚有几百两体己,你只拿去,节俭些用,尚能用上几个年头,还能置办几亩良田家宅,如此这般,岂不比亡命之徒安逸许多?” 那男子虽依然默然不语,可手上的力道却微懈了。 弓司长远远见着,那慧娘虽少了人挟制,可整个头身子,仍淹在水潭里,也不动弹。 他大惊失色。 莫不是死了?! 他又定睛细看,凝神了好半天,方瞧见背脊尚有些起伏。 想来是还剩一口悠悠余气吊着命,只是再不管她,活着的时日,也不过只是须臾。 弓司长忙作势上前,从里衣往外掏拿银票: “你瞧瞧,现成的都在这里,可巧竟未湿透,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晰,都能兑的,我知道你不信我,不会任由我轻举妄动,我只往这里一搁,你好拿它。” 说罢便就近寻了块青石,将银票连同几锭银子,都往石上头放了。 他本意自然是要支那男子离水潭远些,如此这般,倒还能救那女子。 谁想那男子并未转身,只是阴测测地一笑。 弓司长虽不能瞧见他神色,可只听那笑声,只觉尖刻凄厉胜过夜枭,令人毛发耸然。 “这般无凭无据的鬼话,真当我会听信?!” 他阴沉道,突然猛地发力,下死手地将那慧娘往水里压。 见着慧娘尚还能动弹,他索性揪着她,往小池潭底一次次撞去,直至将她撞得头破血流,鲜血在水里荡漾开来,方才微微停手。 “杀了你们,我唯有死的,可放了你们,照样难逃个死字。”他一面喘粗气,一面阴狠地说着: “既如此,我也不想逃了,索性将你们都杀了,一命换两命,还算值当,我也不必孤零零的死,拖累你们一道死,阴曹地府也不寂寞。” 弓司长怎料得他是这般阴狠毒辣,不死不休的性子。 若是早知道,给他百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招惹这煞星,由得他去,陈暮成自会派人来收拾了他。 如今,他该如何是好? 见利诱不成,弓司长唯有匆匆忙忙地四处找寻,瞧瞧四下有无可助他逃离险境的事物。 只是这一时半会,地又偏僻,连把花锄铲子都寻不着,他愈发焦急了,眼珠四处乱窜。 突然瞥见他方才放银票银两的青石,一头倒还尖锐。 若捧了它砸下去,保准一个血窟窿。 弓司长大喜过望,天不亡他! 他躬身,猛然一个发力,攥了那青石在手。 可不待他蹑手蹑脚地移到男子身后,青石又从手心里滑落,摔在地上,溅出满身的黄稀泥点子,还伴着沉闷声响。 “扑通!” 弓司长由喜转惊,眼睁睁地见着那男子猛地回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吹沙走浪几千里 原来那青石哪里是青石,分明是生在阴寒处的一块磐石,又历经了年岁,竟生出许许多多的绿苔。 偏生它又混迹千枝万叶中,乍一看,便当是天生的青色。 唯有触手方才知道,那样的滑湿腻糊,哪能握得住。 不过转眼的功夫,弓司长便想了个明白。 可此时就算明白,究竟也无益处。 那男子循声望来,见着软泥中深陷的顽石,怎有不明白之理。 于是不死不休的偏执尚未消散,愈发怒从心起,恨不得将面前人千刀万剐。 “你要暗算我?!”他磨牙霍霍,将话从牙缝一字字地往外挤: “你该死!” 话罢便将那慧娘往清水潭里一扫,只见溅沫横飞,宛若碎玉飞落。 那男子五指成爪,似极了磨牙吮血,剔骨噬肉的野兽。 连姿态也与饿狼扑食无益,猛冲,往前跃。 是要让猎物毙命,要撕裂,要掏出心肺的狠毒。 这男子来势汹汹,弓司长知晓大势已去,倒不畏怕了。 “我该死?该死的是你!”他冷眼直面男子: “你原不是君子,瞧你行事,连做人都是不配,反倒怪我背后暗算,笑话!我只怨我有眼无珠,没瞧清你本性可恶,该趁早将你打死了!” 弓司长又捏紧拳,冲着男子痛骂: “老天爷,你若大发慈悲开眼,也让我从头再来一回,我必定要这贼人,猪狗不如的东西不得好死。” 弓司长虽是清淡惯了的人,如今临死前,倒迸发出满腔恨意,让人望之生畏。 男子下意识地低头,避了避那极狠极恨的锋芒,待回神,只觉他那话着实可恶,又觉气势输了人,又不甘心,于是愈发邪火直冒: “你才不得好死,你才不得好死!狗官!你赚满肚肠的油水不足,还欺压我这穷苦的可怜人,我是为民除害,要除了你这毒虫!” 他竟不知不觉地,将自个也说服了。 他底气足了,说话响亮,腰杆也挺得笔直,好似自个真真成了正义之士,连恶行也成了官逼民反的不得已。 他没过错,过错全在弓司长这般为富不仁的臭猪狗。 弓司长听他义正言辞,只觉此人不仅有大恶,且还荒唐: “你这为民除害的话,骗得你自己,骗得了旁人否?你真当人心与你一般猪油蒙心,老天与你一样糊涂?” 他发狠道: “我死了,至少清白,可你这贼人若要死,必定是被凌迟而死,痛得哀嚎连天,满地鲜血,底下人还拍手称快的,即便是死了,也是被人戳脊梁骨,做个直不起腰的鬼,还要到油锅里烫得满身燎泡,洗了你一身罪孽,来生才能投身做个牲畜呢。” 弓司长说得绘声绘色,真教男子想着往日观刑瞧见的惨样,刀尖从胸膛一点一点划拉开,露出白红相间的血肉。 任凭那受刑人扑腾得比砧板上的鱼还要剧烈,那刀子也不晃荡动摇,一片肉下来,又是另一片,胸膛的肉割完了,便能见着五脏六腑瑟缩蠕动,似极了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慌乱的心境。 可这还没得完,刀锋一转,又对准手臂,薄薄的刀刃将手臂上的肉片片剥开,似极了不断开合的鱼鳞…… 到最后,柳条篮里堆满了腐肉,好端端的个人,除了头颅,只余个挂着两三似残肉的骨架子,偏偏人还剩着余气,将死未死,还受着磨难,此时彷徨惊惧皆不为疼痛,是眼睁睁地瞧着自个成了白骨骷髅,却不能死的苦痛。 男子想着,背脊上混了一串的细汗和鸡皮疙瘩。 恍惚畏惧间,又似见着好些青面獠牙的鬼差,兼有些牛鬼蛇神等物,他心里愈发乱了,逞强道: “你死到临头了,还说这样胡乱的话,必定是你怕了!” 弓司长不应他话,只轻蔑一笑。 男子只觉他嘲讽蔑然的神色分外可恶,好似他不是个人,是蝼蚁,是蛆虫,他恨不得撕了弓司长那嘴脸: “你才是下辈子作畜生的料,这辈子你欺压了我,下辈子必定变个被我朝打暮骂的牛马!” 弓司长怎会与这小人纷争这些,没得倒辱没了自个儿。 他只静静立着,再望望苍苍竹林,幽泉寒冰。 竟想着,此处清净,倒不失是个长眠的好地方。 左右他上无父母孝顺,下无小儿照料,实是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一个,此番一去,倒也潇洒。 正好,也再不必勾心斗角,哀叹物是人非事事休。 弓司长这般一想,竟将不甘愿英年早逝的心,收了一大半。 见着男子张牙舞爪向他袭来,他平静地阖上眼,仿佛这般便可将男子狰狞丑陋的脸,连同旧日的许多苦恼烦忧,都彻底隔绝了。 “嗞拉……” 是利器穿刺声,手上还溅上几点血腥气的温热。 又紧接着听到沉闷一声“咚”响,似是重物坠地声。 只是身上并未有疼痛之感。 弓司长狐疑睁开眼,见着男子已然仰倒在地上,双目不住地翻,四肢哆嗦抽搐,虽是张大口,却并未有声响。 只见他喉结凸起处,直直插着一枝扁平铁镖,力道之劲,从远处破空而来,还能贯穿喉间软骨,将男子钉在地上。 男子脸渐渐憋红,唾液往外溢了满脸,肥舌不住地缩,似是在干呕,却又呕不出。 他的手拼命的抓扯,摸到喉间的铁镖,一喜,忙要将镖拔出去。 谁知那镖竟像是天生生在地里,根深蒂固,任凭他怎的去拉,去拔,竟不能撼动一分。 胸腹里的气越来越少,他难受地拍打胸膛,拍得“噼里啪啦”的响,可那窒息之苦尚不能化解一分。 弓司长冷眼瞧着,没有半分同情哀怜之感: “真是风水轮流转,那慧娘受得可不是同一遭苦。” 话罢,再无闲搭理这苦苦挣扎活命之人。 只是四下地张望,好看清出手救他的恩人。 正对上一双清水妙目,弓司长将惊异往眼底藏了又藏,先拱手作揖: “谢过公主救命大恩。” 又犹犹豫豫地忍不住问: “此地乃三皇子居所,不知昭和公主,何故降临?” 第一百一十九章 碧水浩浩云茫茫 冬青与弓司长自打见面伊始,便有些天生的不对付。 后又因陈暮成对顾昭和死缠烂打的种种,连带着愈发不待见弓司长。 她用眼刀剐了他一眼,语气似那枝青身红的朝天椒,本就辛辣,又经油锅里一翻炒,愈发有些呛人: “只许你们三皇子府上的人,成日家的嗅探公主的消息,还做出些私递收买的人的事,便不许我们也往这府里来,也随意逛他一逛?” 弓司长自知理亏,喃喃不敢多言。 偏生顾昭和又十分地宠冬青,见着她一味咕唧,将弓司长堵得无话可说,却也不斥她有些咄咄逼人,只是轻淡一笑: “今日如若不是出手搭救公子,以玉容之功夫,出入这僻静无人的地方,还不至于露了行踪。” 弓司长听了这话,知晓这是不应答,且要他不多问的意思,满脸诚挚,恭恭敬敬地道: “原不是穷追不舍,要审问的意思,不过是偶然面见公主,感叹奇遇,一时的惊奇,您不愿说,司长也不敢多问。” 他瞧着顾昭和玉颜光洁,笼罩在寒潭水雾里,愈发连整个人都成了一缕青烟翠雾,让人捉摸不透。 弓司长不敢不谨慎,蹙眉苦思稍刻,便踱步缓道: “月色爽朗,司长兴起至园中散步,正撞破一对儿私情,又听得男子对殿下许多诽谤,司长劝阻无果,反倒惹了杀身之祸,危急当口,幸而路遇一个日夜兼程的侠士,因听得司长求救,便冒昧翻墙过了,适才救了司长一命,司长感激涕零,只是惊惶之下,竟未得闲问过恩公名姓,实乃憾事,因此不日将张贴告示,请教恩公系何地高人,也好拜谢恩公路见不平之义举。” 他想了一席的话,全为遮掩顾昭和夜探皇子府一事。 谁料不待那岳国公主回话,那冬青与玉容却先“噗嗤”笑了。 弓司长惑然不解。 冬青那冤家丫头,因初识时戏弄了她两三句话,从此事事与他争锋相对,她坏心取笑,不足为奇。 偏生那玉容的,该是个暗卫的出生,素来最为敬小慎微的。 如今也一道捧腹取笑他,这才有些真奇怪。 弓司长迷惑道: “司长如若有一字半句的差池之言,还请两位姑娘指教。” 冬青将嘴一抿,断不肯理他的,玉容也将笑声收了,垂头盯着脚面,全当方才取笑的不是她。 弓司长愈发地不自在。 此地本是水近处,又兼季冬寒气重,月也作了阴阴惨惨的一轮,浸在身上,如雪如尘,更添苍苍寒。 顾昭和脚踏底极厚的岐头履,茶白鞋身,用水色织线薄薄点了两三卷云纹。 乍看不打眼,内里却又棉又锦的纳了十余层,裹在脚上,合脚又避风,且还轻软。 饶是如此,那严寒无孔不入似的,不知从哪根未缝严密的线钻进去,刺得脚丫子针扎似的疼。 顾昭和蜷了蜷脚趾,再不欲与他多打哑谜: “我今儿倒成唱红脸的了,也不与你卖那些关子,她们取笑你,为之有二。” 说罢,素手轻移,指了指漏夜积下的一滩水洼,隐隐可见竹柏影交错穿行。 弓司长思想一番,不解这意思,只当她别有深意,凑上前去细细打量,可多久了,仍是茫然得很: “不过是一滩积水,许是司长拙笨……” 顾昭和面色虽如常,语气倒添了些无奈: “你当我是多深厚个人,句句都打禅机似的,不过是这四下左右里,也没得个能照人的镜子,只好透过这还算干净的水洼让你瞧瞧。” 弓司长赧然一笑,方才恍然了悟。 也依她的话,往水里一瞧。 正照只见乌漆墨黑的一团,看不清眼鼻子,只依着轮廓,恍惚觉察着是个人形。 天色虽渐黯淡,可连竹影月影都还算清晰,何故将人倒衬映得模糊了? 弓司长下意识地往脸上一抹,一层泥,被搓成了一个个小土块,迫不及待地往下摔,砸在地上,竟还有些声响。 弓司长登时便红了脸。 他这才想着,方才与男子一番搏斗,几次与黄稀泥水滚作一团,长衫尽毁不算,头发脸上全裹满泥巴。 他行止都合乎君子二字,若是以往落到这步田地,怎的也没有再见人的道理。 偏生顾昭和主仆几人又来得突然蹊跷,他惊异之下,竟将自个狼狈不堪都浑忘了。 “失礼,失礼……” 弓司长唯恐动静尘灰惊扰这几人,赶忙走得远了些,方才忙手忙脚地要抖落身上黄泥。 一面拍打,嘴里一面喃喃着。 又想着方才说话行事,全然是泥猴样儿的人摆正经,不伦不类得很,他脸皮薄,羞赧得不敢见人,声音也低微得蚊蝇嗡嗡似的。 冬青本是个和软的性子,心地又良善,见他真难堪,不为之所喜,反倒有些不痛快: “便没见过这样的人,芝麻小的事儿,也值当他这般臊的,亏他还是个大丈夫家。” 她嘴里嘟囔抱怨,却心细留意弓司长整张脸越擦越花,越花越慌。 冬青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摸出两方手帕,一方织锦的,光丽灿烂,细画几朵重叠似红云的牡丹,叶脉翠濛濛,别出心裁的凑成两字——昭和。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锦帕叠得四四方方地包好,妥帖揣回怀里,方展开另一方绣帕。 这方朴素些,莲青色,底角缀了疏淡几叶桂花。 冬青将罗帕在手里渥了渥,几下走上前去,将帕子往弓司长怀里一摔: “你拿去!”她恶声恶气地: “省得把那些尘灰粉儿的扬得四处都是,迷得我连眼也睁不开。” 见弓司长连道谢都忘了,只定定望着她,颇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冬青忍不住抱怨: “读书读傻了,都说你学富五车,我瞧着不过是个呆子样的人。” 顾昭和瞧着瞧着,倒瞧出些许不对头来。 任凭冬青怎样的指手画脚,那弓司长一声也不吭,凭他利嘴滑舌的,怎么也该顺着回句嘴,今儿怎么这般老诚? 顾昭和用了心,越发细心打量。 是惊异过了头?亦或是为前事心虚? 这些兼有,可除此之外,亦有别的在萌芽,是少年的情窦初开,是青年的热烈勃发,是欲语还休的羞难掩里,生出的一寸相思千万绪。 第一百二十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 顾昭和向来的风轻云淡终于破碎: “冬青,回来。” 她严声道,似清水浮萍上掠过的一声轻雷。 冬青被她冷不丁的一声,不免心惶惶,她斜看了弓司长一眼,跳脚直抱怨: “我这烂好心,真是不对人的,竟忘了你前儿那些个馊主意,难怪公主要恼,是我也该恼的,我手帕子,你还了来。” 见着弓司长依然有些呆呆的,又见那帕子在他手里,早被浊水融泥污得不成样子,冬青更觉糟心了: “算了……” 掷了只句话,便似雏燕还巢似的,头也不回向顾昭和而去。 弓司长想留她,奈何知晓留不住,也不好无端开这口,只好将罗帕在指间缠了又缠,借着那光滑柔腻,将突如其来的绮念压了又压。 再抬头,正好瞧见那公主眼里漱冰濯雪,他心下一凉。 她早洞穿了他。 弓司长暗心惊。 他不该惊的,爱慕本天然,又不是朝三暮四,见一个便爱一个。 偏生被她冷眼一扫,所有的底气全无,好似春天的萝卜——心虚。 弓司长下意识地将头一低。 顾昭和见他垂头俯首,竟有些做错事的样子,眼里的寒冰方消融了些。 论模样才情,倒堪与冬青配,只是他偏与陈暮成是一队,未免往后又多生出许多事。 这些都还次要,单瞧冬青神情仪态,不像是对弓司长心生情愫的样子。 她与冬青相伴多年,总不能允了弓司长剃头挑子一头热,将自家人往外门推去。 顾昭和神思一转,头也不回地吩咐冬青玉容二人道: “我有几句话,想私下与弓公子一谈。” 冬青玉容情知她做事向来有自个的道理,就算有些疑惑“有什么话,连她二人都要避过的”,却也不多问,乖乖巧巧地寻了个角落自去。 弓司长见着佳人已远,抬首轻道: “公主倒是御下有方。” 顾昭和有些不惯听这话: “不知公子是欢喜冬青伶俐多些,亦或是乖巧多些。” 弓司长多见她虚与委蛇的模样,何曾想过她竟也有这般直来直往的时候,不免愣了神。 顾昭和只当他哑口无言了,愈发地不喜欢: “说话。” 弓司长观她神情颜色,也知她如此疾言厉色,是为他肖想冬青一事,再不敢有半点大意。 可若真让他说,却也实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有一字一句,据实相告: “司长,委实不知该说什么,如今说什么错什么,倒不如沉默是金。” 顾昭和听他言语诚挚,也不好再将偏见明摆在脸上,她缓声道: “你单将你心头想的,念的都说来,我不怪罪就是了。” 又担心他不肯说实话,只拿言语激他: “你若对冬青是真心实意,又是那等性情中人,如何连说话做事都不敢的,难不成大男人家,唯唯诺诺,便算表全心意了?” 弓司长苦笑道: “公主何苦拿话激在下,司长之所以前瞻后顾,也是畏惧惹了公主嫌厌,从此更不许司长与冬青姑娘照面了。” 顾昭和扫了他一眼: “冬青是两条腿的人,不是任我摆弄的猫儿狗儿,她若是情愿,我也没个拘管着她的理儿。” 弓司长轻声道: “公主以姐妹之情厚待以冬青,冬青又岂会是那白眼的狼,就算她有一日生了那样儿的心思,也会念着公主不喜三皇子的心,与在下日渐疏远……” 他话说着,顿了又顿,似是斟酌了好一番,才抬首,直视顾昭和道: “如今司长说那一番话,也是恳求公主的意思,只求公主,切莫因在下是三皇子的人心生偏见,只细察在下为人品性,可能算良配?” 顾昭和微微一叹: “我总夸你,先前还说过,你是个有大聪明的人,谁想你竟不懂得我的话。” 见着弓司长目露茫然,她缓缓说来: “冬青能念着我的私心,那固然是她的好处,我总不能因你这三言两语,勒令她不念着我,不想着我,但凡她对你有一点半点的情意,我再不喜欢,也不会棒打鸳鸯,明着,她是我的奴婢丫鬟,心里,她是我的姐妹亲人,哪有替姐姐妹妹做主的道理,你该求她去,竟不该求我。” 弓司长听着听着,张口正欲言,却又听顾昭和一转话锋: “因此我前头才要问你的话,你如何便心悦冬青了,是单爱她聪慧伶俐,亦或是俏丽清爽,更或是一时兴起之意,若只是因冬青出手相助,脑子的热乎劲儿,还请公子早早打消此主意,你打动不了她,我自然不会应允。” 弓司长半信半疑的。 私心,人兼有之,她不喜殿下之心昭昭,又怎愿她贴身人与他多牵扯。 可即是她将话撂得明明白白,他再没个闷头不应声的理儿,于是低头细想,怎的说话,才能讨她的好。 苦思冥想好一番后,他倒醒悟了。 以岳国公主的城府见识,不亚于那些久居官场的老油条子,哪里听不出他哪句是逢迎讨好,倒不如实话说来,也显心诚。 于是沉了半刻,方才犹犹豫豫地说: “在下,也不知道。” 弓司长通身的浊水泥水,掩了本尊面貌,全然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唯见着一双眼,脉脉相思重重: “初见她,牙尖嘴利的,小小一个丫头子,竟半点也不饶人,我那时也乐得偷闲,无事便与她对嘴几句,瞧她气鼓鼓的模样,心里便爽快,过后我也纳闷,如何也学会戏耍小女子取乐了,算不上君子的德行,可每每告诫了自个,转眼见着冬青,便都把那些孔孟的大道理,全都往九霄云外丢去。” 他顿了顿:“原先是不知晓,如今细想来,那便是有些真情意了。” 顾昭和听他说来的仔细,不免也想起往常的一幕幕,自语道: “真是上吊的碰上寻死的——歪打正着,竟被我一语中的,总说他们是欢喜冤家,倒真成了‘欢喜冤家’。” 此话一出,这才想起自己言语有些不妨头。 她是未出门子的女子,哪能当着外男的面,将‘冤家’这些词话往嘴边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