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 【序】 提剑追梦(温世仁) 从小我就很喜欢听大人讲武侠的故事,进入小学以后,看武侠漫画是主要的消遣。1960年初,我进入初中,班上同学大多开始看武侠小说,当时的台湾正是武侠小说鼎盛的年代,武侠小说的作家和作品多不胜数。最初是下了课或是放假开始时,大伙马上到武侠小说出租店报到,后来看得着迷了,连上学也在书包中放很多武侠小说,带到教室看,记得有一次被老师发现,还集体被罚站了一个下午。 当时武侠小说的作家很多,比较出名的有如司马翎、卧龙生、诸葛青云、上官鼎、萧逸、慕容美等,多是我们比较常看的,后来金庸集各家大成,并加入以历史年代和人物为背景的写法,使武侠小说到了金庸的时代,几乎定于一尊。 七○年代初期,金庸封笔不写新的武侠小说,而着手整理和修订已完成的十五部武侠名著。那时电视媒体也逐渐成为人们娱乐的主流,小说的热潮已不如以往,看武侠小说的新读者逐渐减少,传统和新派武侠小说的发展,至此也告一段落,因此称金庸的武侠著作为“空前绝后”,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那个年代,还有一位令人难忘的作家,就是古龙。古龙早期的武侠作品乏善可陈,但大约在金庸封笔的前后几年,古龙的写作有了变化,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他将侦探小说的手法融入武侠世界里。古龙名著《小李飞刀》系统故事已运用了侦探小说的手法,后来古龙笔下的楚留香、陆小凤、柳长街等主角,本质上是大侠也是大侦探。在古龙的武侠侦探小说(我如此形容它们)中,通常主角登场时,就有了很高的武功和智慧,在古代的时空背景中,与江湖中的邪恶势力对抗,破解许多扑朔迷离的奇案。武侠小说刻画的是鲜明的人物,侦探小说看重的是悬疑的布局和故事的发展。古龙中期的小说将这两大特色融合得非常之好,写出很精彩的小说,古龙是在金庸达到传统及新派武侠小说的巅峰之后,第一个在武侠小说中有所突破的作家,尤其在处理人物之间的情感和对话上,古龙显然有自己独到的风格,可惜古龙英年早逝。 古龙过世后的十三四年间,由于各种媒体的大力发展,尤其是电子媒体的无远弗届,穿过国界,跨越文化,使小说的发展更加困难,新的武侠小说创作要超越金、古两位大侠,谈何容易!虽然有以温瑞安为首的几位新锐武侠小说作家仍在努力耕耘,但武侠小说却很难回到当年的盛况与荣景。 自从成立明日工作室以来,我一直想写武侠小说,一方面是自己的兴趣,一方面武侠小说的确是中国的一种国粹,而最近(2003年)我在进行的一部武侠小说《秦时明月》预计分为八部来进行,主要历史背景在秦代,我花了许多时间先进行历史的阅读、考证与情节布局,从荆轲刺秦开始讲起,将当时的儒道和诸子百家思想融入其中,一直写到秦亡。这是一次重大的尝试,我始终深信,武侠是全世界华人共通的语言,值得发扬光大。 第一章 濮阳之血 日昏黄,暮苍茫。彤云如絮,掠过黯淡的苍穹,将天空划出一道血口,染红垂天云翼,一只淌血的孤雁,盘旋在疮痍满目的大地之上,悲凉静肃地凝视着即将颓倾的濮阳楼堞。 名城遭戮,天地寂寂。 濮阳城门下,仓皇出逃的人群你拥我挤,人人带着惊恐的神色与绝望的沉默,汇聚如灰色蚁阵,沿着晦涩的暮色流向苍莽的荒野。即便携家带眷、托儿拽女,脸上流露着无尽的悲愤与不安,却谁也不敢大声喘口气,仿佛因此便会招来数十万强秦铁骑的践踏屠杀。 大难将至,人命如蚁。 「谁说乱世百姓最苦?他们至少还有逃难的机会,嗯哼,依我看,真不知强过咱们这些等死的小兵小卒多少倍哩!」一个头倚墙角,眼瞥着逃难人潮的守城士兵嘲讽地向他身旁的同伴努了努嘴。 从他疲惫的面容向上望去,城楼门洞上方正中不偏不倚地刻着「濮阳」二字,古朴而饱经沧桑。 另一个士兵梛过身子,凑上去悄声低语:「听说这次秦国派来的大将是蒙骜,号称百战百胜,其人手段凶残无比,曾攻下韩国十三座城池、魏国二十座城池呢。咱们濮阳如果落到他的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先前那位士兵叹道:「嘿,秦国无论谁来都够咱们受的!听说连大王都逃到野王去了!」 后一士兵惊道:「是吗?连大王都逃离濮阳了?那咱们还守在这儿干嘛?」 「当然要守!」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突然闪过身来,面如寒霜地盯着两个士兵,口中一字一句凝肃定然地道,「大王虽走,当年我们还有公孙先生!」 他口中的「公孙先生」,正是当年濮阳城的军事统帅公孙羽。此人本系卫国贵族,又是兵法名师鬼谷子的嫡传弟子,不仅精通韬略,在剑术上也极有造诣,为当时剑术名家之一。秦军攻卫,他是卫国将士中极少数决定战到底的将领之一,所以卫君蛰居野王之前,已将守卫都城的重任交托给他。此时此刻,他却是卫国所有不愿屈从强秦之将士与民众的最后希望所系。 城楼上的军士相挑默然之际,推挤的城门边隐隐掀起了一阵骚乱。一辆马车自远处隆隆疾驰而来,冲撞了慌乱不安的人群,马车夫疯了似的赶车,一鞭鞭落在嘶叫飞奔的马背上,人群如潮水般向两旁退缩。就在马车即将冲过狭窄的城门口时,人群中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嘴里叼着果子,一手甩脱了母亲的牵绊,摇摇晃晃地向着疾驰的马车冲过去,仿佛是要去摸摸飞扬矗立的马鬃。那车夫看不见幼小孩子的身影,蒙眼疾奔的骏马收刹不了脚步,眼看高举的马蹄即将落在孩子稚弱的身上,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屏息惊视这惨不忍睹的一刻。 孩子在巨大的马蹄阴影下惊惶地张大了嘴,果子从口中滚落在地。尖叫的人群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孩子母亲尖厉的惊喊声划破天际。血色残阳也在这当口倏忽隐去,大地陷落在一片阴霾之中。 突然,一个人影如同闪电般滑过街心,利落地一手轻拨急扑而下的马蹄,一手抄起惊魂未定的孩子,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之际,霎时旋回街角。此人是一青衿少年,他傲然伫立,仿佛未曾移动过半步,怀里却多了个孩子。那疾驰的骏马却在同一瞬间踬踣了数步后,最终仍拖着车摇晃地离去。 守城的士兵个个看得张口结舌,这时,那孩子被少年从肘间放了下来,扑向路边欣喜若狂的母亲。此刻众人方才看清那出手救人的青衿少年,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头戴斗笠、身着布衣,杂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就如逃难的普通农家少年一般。然而在暮色之中,却隐隐可见他浓眉如剑,面容清癯,唇上一道短短的黑髭,竟透显一番逼人的英气。 那少年安抚过千恩万谢的母亲后,回首低声轻语道:「走吧。」 「嗯」的一声轻应,自少年身后闪出另一顶斗笠,斗笠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此刻众人才注意到,少年身旁还跟随着一位同样打扮朴素的少女。这少女看来约莫十四五岁,眉目清秀,身姿婀娜,虽也是布衣斗笠,却难掩其月貌花容。更难得的是其气质娴雅、落落大方,倚在少年跟前宛若一对璧人,看得众人目醉心迷,一时竟忘了逃难的悲苦。少年便在众人钦敬的神色中,由她拽着自己的衣摆,一路向城外而去。 两人走出濮阳城约有里许,不约而同回过头来望向远处的城堞。迷茫的夜色之中,濮阳城上旌旗翻卷,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少女忽然低声道:「不知道爷爷现在怎样了?真希望他能随我们一同去齐国……」 少年默然缓缓将头侧向了逐渐溶入墨色的西面,明亮的双眸映着浓墨般的天色,凝视着茫茫荒野。 两人随着逃难的人潮一路向东迤逦而行,那正是去齐国的道路。 「战国七雄」之中,齐国其时正是秦、楚之外最为强大的国家,又因远离秦国,所以相对较为安定,卫国的百姓为避兵祸,首先考虑的便是逃往齐鲁之地。 人群离开濮阳二十几里地,正行到一处山口,忽然前方烟尘大起,蹄声如雷。少年神色大变,沉声道:「不好,想不到秦兵来得如此之快!」话音未落,只见扶老携幼杂沓而来的逃难人潮,刹那间如大水冲激的蚁群般零落四散,疾行而来的秦兵铁骑所经之处,嚎啕呼救声不绝,许多不及闪避的老弱妇孺纷纷惨死在呼啸飞驰而过的马蹄之下。 少女紧拽着少年的衣袖惊叫道:「那些秦兵又在残杀百姓了!」少年牙关紧咬,抓起少女的手腕施展轻功,几个提纵便冲到了前面,闪身避入道旁的一株大树后。 只见迎面而来的有近千名秦军士卒,一个个如狼似虎、黑盔黑甲、戈戟如林、势若瀑洪,正式远途奔袭而来的最精锐的先锋部队。队伍疾行,除了兵士的马蹄声外,竟再无一丝声息,纪律之严整,令人惊叹。 少年心中暗叹:怪不得这些年秦国军队所向无敌,只看眼前这些训练有素的秦兵,就远非卫国军队可比。眼看秦兵越围越多,四下秦军犹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只怕再耽搁一会儿,后续大军杀到,那时再想脱身就更是千难万难了。那少年携少女沿着小路匆匆奔向夜色。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暮色渐浓,又走了一个时辰,只见月光下有一座山神庙,庙门虚掩,静寂如死。少女脸色苍白,偎着少年臂膀的身体微微瑟缩。少年上前扣了扣门环,无人应门。少年便伸出手去推,庙门「吱扭」一声便开了。 他们二人蹑手蹑脚走入大殿,只见四处都是破败的庭柱、幕帘,地上积灰盈寸,显是久已断绝香火。 少年又在大殿之中唤了两声,除了自己长长的回音,这座阴森森的庙宇无任何回应。少年倚在少年身边颤声道:「大概、大概没有人吧!我们就在这里坐坐。」少年在殿旁找到一个石墩,扶着少女坐下。随即四处搜找了一些破木烂板,生起一堆火来,然后从自己身上拿出一瓶药粉敷在少女腿上,又在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片布条,为她绑扎伤口。 置身于这凄清的庙宇之中,少年身子打颤,心头的恐惧之意总挥之不去。她抱膝呆呆看着火苗,半饷方才幽幽说道:「秦军到底是来了,不知爷爷他们怎样了。」 那少年听出了她的担心,虽然自己亦是忧虑满腹,但他在少女面前却不敢流露分毫,只好劝慰道:「先生用兵如神,濮阳城内还有十万精兵,况且还有韩申大哥一旁相佐,秦军远袭疲惫、粮草难济,如果攻城不下,很快就会退兵的,到那时我们再回濮阳去。」 这少年正是公孙羽门下弟子荆轲,少女则是公孙羽的孙女,名叫丽姬。丽姬幼时便随祖父学习剑术,与荆轲以师兄妹相称。 丽姬叹口气说道:「师兄,你看刚才那些秦军有半点疲惫的模样吗?我们真的还能有回到濮阳的一天吗?」荆轲道:「你不必多想,师父只是命我送你去齐国暂时避居,只等秦兵一退,我们自然要回濮阳。」 阴暗的庙殿里,火光明灭,丽姬想起了前一夜爷爷在自己的房中,就有闪烁的烛火,对她的殷殷嘱咐: 「明天你就要跟着你师兄离开爷爷了,你年纪也不小了,爷爷有些话你要牢牢记住心里。」公孙羽在丽姬的身旁坐下,凝视着丽姬轻柔却沉稳地说着。 丽姬望着公孙羽凝重的表情,踹踹不安道:「爷爷的话,孙女一定不敢忘记……」 公孙羽点点头说道:「此次秦国大军来袭,爷爷身受卫君厚恩,不能不忠心以报。但是爷爷不想骗你,这一战胜负难卜,爷爷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不会的,爷爷……」丽姬担心地看看公孙羽。 公孙羽摇摇头打断了丽姬的话:「听我说下去!秦王狼子野心,卫国又积弱不振,就算这一战侥幸保全,秦国必定也会卷土重来。我们公孙家数代以来,子息单薄,你父母早逝,如今爷爷就剩你这么一个孙女,你一定不能再让爷爷为你忧心了,懂吗?」 丽姬点点头,泪水悄悄滑落。 公孙羽假装没看到丽姬的泪水,轻轻抚着丽姬的额头:「你知道爷爷为何把你托付给你师兄吗?」 丽姬拭了拭泪,抬起头来望着公孙羽。她突然发现一向严肃的爷爷,眼中流露着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了解。 「荆轲这孩子品行才能都好,就是性子急躁了些。你日后要好好规劝于他,知道吗?」公孙羽不等丽姬答话,自顾自地说着,「切记,隐姓埋名,遁迹江湖,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到卫国来,万一爷爷有什么不测,也千万不要妄想报仇,懂吗?」 丽姬摇摇头:「爷爷,您别再说了……」她心中感动万分,没想到自己隐藏已久的少女情怀,连荆轲都没察觉到,爷爷却都看在眼里了。 「爷爷一定要说,因为再不说,也许就没机会说了。」公孙羽深情地看着丽姬说道,「爷爷看得出你对荆轲的心,荆轲这孩子也值得爷爷托付,爷爷希望你们能够平静地度过一生,不要被国仇家恨所累,明白了吗?」 丽姬紧抿双唇,低头不语。 公孙羽仰首长叹:「天下纷乱,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已经太多了,爷爷不想你才刚刚开始的人生也陷入这样的仇恨之中。」公孙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帛,放在丽姬手中,「这是我公孙家家传剑谱,还有爷爷一生武功心得的记载,你好好保存,千万不要遗失了。」 丽姬想到这儿,转身看看一旁的荆轲。荆轲却神思恍惚,也正深陷在自己的回想之中。 荆轲想起的是此刻正伴随在公孙羽身旁的,他的至交好友韩申。韩申是一位四处漫游的墨家剑客,也是荆轲唯一的知己。他与韩申结识时的情景清晰如昨,那是一个落花满地的秋晨。 那时候荆轲正跟着公孙羽先生习剑,那一天,他正在清扫门阶上的落花,眼前突然出现一双干净的布鞋,顺着布鞋衣衫看上去,他看到了一张青年人的笑脸。 韩申的笑容不灿烂,但很诚恳;他的眼睛不锐利,但很有神采;他看起来似乎不聪明,但有一种大智若愚的气质,荆轲几乎在刹那间便喜欢上了这个陌生人。 韩申看着这个扫地的少年,从他的勤劳里看出了他的执着。韩申喜欢执着的人,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持义不移、坚持到底的人。他为了追求理想,甚至不惜摩顶放踵、赴汤蹈火。 韩申对这个少年说,他来拜访公孙羽先生。荆轲说师父就在书房里。韩申道谢而去,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大约他觉得公孙羽过于严肃,不如面对这个年轻人那么令人轻松。 荆轲看到韩申出来,便把扫帚放下,对这韩申天真地笑了。于是,他们就在这满地的落花中坐下,席地畅谈,直到日上三竿。荆轲要留韩申吃午饭,韩申从背囊里取出一壶酒,练剑的人闻到酒香,顿时精神大振。一个青年,一个少年,谈着各自的所憎所爱,谈着练剑的心得,以及对人生的感悟,不知不觉间,那酒壶全空了。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院中的两个年轻人谈兴正浓,仿佛久别重逢的知己。 过了几日,韩申又来了。这样的会面充满了激情与喜悦,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结交是讲究缘分的。后来,韩申索性就在濮阳住了下来,为的是能与荆轲朝夕相处。 现在面临强敌,韩申决定公孙羽一起死守濮阳,而他荆轲却不能与朋友一起同生死、共患难,思之怎不令人怅然? 丽姬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爷爷的剑谱还在你怀中吗?」荆轲闻言急忙伸手到怀中探摸,掏出一方写满小篆的素帛来,才松了一口气道:「幸好刚才与秦兵交手时没弄丢。」 丽姬点了点头,她自出城之际,就将爷爷托付给她的剑谱交给了荆轲。荆轲没有多问,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先生托她转交给自己的。荆轲并不知道,在丽姬的心底,当她把剑谱慎重地交到荆轲厚实的掌心上时,她所交付的不仅仅是一部代表公孙家世代相传的武功绝学,其中更安放着她一腔忐忑不安的少年情怀。 然而这一切,荆轲却毫不知情。他永远想着师父、想着国家、想着天下,他的心总是停驻在遥远的理想之中,从而总在不经意间,和丽姬炽热的眼光相错而过。 知道剑谱未失,放下心来的丽姬早已疲惫不堪,挡不住深深倦意,靠着荆轲沉沉睡去。荆轲看着她清秀明媚,却双眉紧锁的面容,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 两人在山中躲了几日,因为不知山外情况如何,生怕遇到秦军,不敢随便走动,只得暂时栖身在山神庙中,幸好随身带了干粮,渴了饮些山泉,倒也一时无忧。 荆轲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这晚,两人在大殿之中正睡意朦胧,忽闻庙外蹄声纷乱、人声嘈杂,两人大吃一惊。荆轲急拉丽姬跳上龛台,躲入神像之后。 只听许多人吵吵嚷嚷走入院中,一人道:「他娘的!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老子的腿都快要跑断了,到这儿喘口气吧。」 荆轲听他操着卫国口音,而且声音很熟,正感惊疑,殿门已被踢开,一群人乱哄哄地闯了进来。荆轲偷眼看去,但见来人都是卫国士兵的打扮,身上大多血迹斑斑,甚是狼狈。为首一人浓眉大眼、相貌粗豪。荆轲看见他,大喜过望,立时从神像后跳了出来。 那伙人见大殿空荡无人,正自松了口气,忽见半空中跳下一个人来,不禁惊惶失措,「哗啦」一声向后急退,手持兵刃准备迎敌。 此时丽姬也从神像后面跳出,欢叫道:「彭将军!」 为首那人借着月光看清了两人面目,也是惊喜万分,叫道:「荆兄弟!丽姬小姐!」 此人名叫彭布,乃濮阳守城的一名军官,经常到公孙府上去,三人早已相熟。 荆轲上前问道:「彭将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彭布「嘿」了一声,颓然道:「濮阳已经失守,我们现在无家可归啦!」 荆轲闻言大惊,抓住彭布的手叫道:「怎么会这样快?」彭布恨恨道:「西城先破,濮阳城随之陷落!」荆轲颤声道:「那……那我师父呢?」 彭布瞄了一眼一旁的丽姬,低头不语。荆轲厉声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彭布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荆轲的眼神如此凶狠,嗫嚅道:「公孙老先生已与城共亡了!」 荆轲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又听得「扑通」一声,原来丽姬闻言已昏死过去。荆轲急上前将她抱起,用手握住她的虎口,将自己的内力输入其体内。 良久,丽姬才缓缓醒来,痴呆呆地看着荆轲的脸,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荆轲将眼泪吞下肚去,又问呆在一边的彭布道:「那韩申又如何了?」 彭布道:「韩申兄弟与我们一起杀出城外后,就与大伙儿失散了。」荆轲悲痛之情稍缓,他知道凭韩申的武功,只要能出城就无大碍;而对公孙先生的殉国,他虽有心理准备,仍忍不住心痛如绞。 当下彭布缓缓讲述了城破当日发生的惨剧。 公孙羽深知蒙骜乃秦国名将,擅用奇兵,故而命全城将士小心提放,加强戒备。熟料秦军来势迅猛,几乎是刚刚出现在濮阳城外,后一刻已发动如狂潮般的猛攻。 战尘蔽日,杀声震天。 公孙羽指挥将士,依托高墙,奋力抵挡。怎奈敌众我寡,十万秦军在震天动地的隆隆战鼓声中,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战至午时,西城守将战死,副将临阵逃亡,于是城墙被秦兵攻破,黑盔黑甲的秦军大部队从缺口处如潮水般涌进来。 公孙羽边打边退,直至无路可退,最后巍然挺立在内城城墙之上,衣袍带血,面色惨白。他手中紧握一把铜剑,锐利的目光直视城下大呼杀来的敌军。那股敌军约有数百人,为首的是一名满面胡须的彪形大汉,此人行动快捷如风,出手更是凶狠无比,无论面前的守军如何拼命拦截,都无法阻止他前进的步伐。 此人正是秦王四大侍卫之一的霹雳火。 公孙羽心中暗暗一沉。他知道霹雳火的武功十分了得。为了夺取濮阳这座城池,秦王嬴政除了派出大将蒙骜和十万精兵之外,还专门派了贴身侍卫霹雳火率领一对侍卫督阵,可见他对公孙羽十分忌惮。 公孙羽深叹一口气,转头沉声道:「韩兄弟。」 韩申大部走上前来。他神情严肃坚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他显然是那种无论面临何等困境,皆不轻言放弃之人。 公孙羽神情凝重,道:「濮阳陷落在即,韩兄弟请速带这些弟兄离开。」说着,他用手一指彭布和仅存的数十名亲兵。 众人无不变色。韩申沉声道:「公孙先生不和我们一同离去吗?」 公孙羽断然道:「城在人在,今日就是公孙羽以死报国的时候了。」韩申浓眉一皱,正欲劝说,公孙羽已经跳上台阶,高声道:「我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说完,他一挺手中铜剑,大步迎向敌人。 韩申一咬牙,他明白公孙羽的心意。公孙羽是一心求死,但却不愿让那些朝夕相处的亲兵也葬身战场,故而让他们火速撤离。 四下里秦军正蜂拥而来,再稍迟片刻,恐怕谁都走不了。但韩申却不忍舍下公孙先生,遂大喝一声:「公孙先生,且让晚辈来断后!」 公孙羽见韩申如此,不由怒目圆睁,大声喝道:「韩兄弟还不速速退下,莫让老夫死不瞑目!」说着跃入秦军兵阵之中,挥剑狂劈,秦兵纷纷倒下。 正当此时,随着一声怪啸,秦军中一个魁梧硕壮的身形越众而出,手执长剑,连挡公孙羽一十九剑。此人即秦王四大护卫「风林火山」中的老三「霹雳火」。 霹雳火生得熊腰虎背,气势逼人,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向公孙羽逼来。公孙羽脚踏奇步,闪电挪移,大喝一声,手腕一震,青铜剑如蛇吐信,化出万道寒芒,想霹雳火刺去,霹雳火横剑一挡,双剑相交,登时迸出一串惊心动魄的金铁之声。 这边,秦兵已将韩申围住,另一队秦兵则从四面将公孙羽包围。公孙羽四方受敌,暗呼不妙,长剑上挡下封,左挡右格,配合祖师鬼谷子的奇妙步法,施尽浑身解数,一边应付霹雳火连绵不断、驰名江湖的腾云剑式,另一边又要提放秦王卫兵左右偷袭。 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激战更为惨烈。 斗了半个时辰,双方依旧不分胜负。公孙羽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虽然体力上不宜久战,但仗着步法灵妙,招式精巧,不仅一人挡住了霹雳火的疯狂进攻,而且也缠住了秦国士兵的袭击。霹雳火正当壮年,力大如牛,战了百多个回合,早已感到焦躁,猛然剑锋兜转,化作无数剑圈将公孙羽的青铜剑裹住,企图以此缠住公孙羽的剑招,让身旁的卫士能以多取胜。公孙羽凝神应战,轻抖数朵剑花化解霹雳火的剑圈。就在这时,背后一阵鞭风袭来。公孙羽忙侧身闪躲,铜剑猛不防被霹雳火的剑圈卷落,却也在这危急之际,堪堪避过那来袭的凌厉一鞭。这时,公孙羽才知道,秦王为了攻打小小的濮阳,不但派了霹雳火,还派来了「风林火山」中的另一高手——蟒鞭林。 蟒鞭林眼见自己这神出鬼没的一鞭未能击中公孙羽,大吃一惊,他紧接着手腕一抖,长鞭回旋,卷向公孙羽。与此同时,霹雳火的长剑也随之横扫过来。 公孙羽手中没有兵器,已是吃了大亏;而且还是孤身面对两个绝世高手,身边又有秦兵围攻,霎时他便身处绝境。然而,公孙羽此刻却分外沉着冷静,他右肘一击,击倒一个秦兵,顺手夺过长戟,脚尖一点,身体凌空而起,长戟斜刺,已然撂倒三个秦兵,随后戟柄向后一送,正好点在霹雳火的剑尖上。霹雳火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立即变招卸去劲力。而公孙羽毫不停顿,长戟一抽,以戟尖刺向蟒鞭林的胸口。蟒鞭林大惊,急忙回转长鞭,卷住了公孙羽的长戟,用力向旁侧一拉,避开了长戟的锋尖。 就这样相持而战,三十个回合之后,公孙羽虽说武功精湛、内力深厚,毕竟年事以高,渐感气力不继,数日来的不眠不休地巡查守城工事,再加上这半日里与秦军的交战,已耗去大半心神。方才一心为韩申等人断后,方能全神贯注地拖住霹雳火与其率领的精锐卫士,忘我之际,看似应付有余,实则已近油尽灯枯。如今见韩申等人渐有突围而出之势,心中一松,便觉体内空荡,全身疲惫不堪。加上霹雳火和蟒鞭林一前一后、绵绵不绝的攻势,他虽尚能撑持,却也自知不能幸免了。如今即便只有一丝机会,他已抱定与这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 正寻思间,蟒鞭林忽然快速抖动手中长鞭,化为无数大大小小的圈影,缠绕在公孙羽身前身后,霹雳火同时觑紧圈中的空隙,利用公孙羽全神应付长鞭之际,欺身而入。 这正是蟒鞭林与霹雳火联手合攻的绝技之一,秦宫四大高手之所以所发挥的攻势往往更数倍于单打独斗之能。四大高手,彼此之间磨合出了无数联手合攻的绝招,两人有两人的联手秘技,三人有三人的合攻招式,四人合围几乎所向无敌。 此刻蟒鞭林与霹雳火所施展的正是他们二人套练已久的阵式。那蟒鞭林的长鞭所化的圈影虚虚实实,里里外外看似密实无漏,将人圈圈兜拢,内不能出、外不能入。实则早已留下几处空隙,霹雳火只要配合鞭圈阵式,脚踏奇异的步法,觑紧鞭圈中的空隙,就能给予被迷困于鞭圈中的对手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这一阵式,自他们二人行走江湖以来,从未失手,每每总能在最后关头,将对手击毙。 可惜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公孙羽。 公孙羽的剑法除家传绝技外,更师承精通阵法的鬼谷子,因此他的剑术中隐含着阵法,蟒鞭林的长鞭所化成的圈阵,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他瞥见霹雳火身形一闪,迅如鬼魅般地从鞭圈相交之隙窜向自己,,心中雪亮,洞悉了两人的伎俩,反而一喜,知道自己与这两大高手同归于尽的机会来了。 但见公孙羽身形斗转,刻意将背后暴露给霹雳火,接着长戟横挑,反控住长鞭所化的圈阵。一牵一引之下,鞭圈阵顿时乱了阵法,反向正闯入阵中的霹雳火卷去。蟒鞭林大惊,正苦于圈阵为公孙羽所制,又怕鞭圈伤了自己兄弟,索性将长鞭脱手以减鞭圈力道,双手并拳急冲而上。公孙羽不慌不忙,他要的正是蟒鞭林的长鞭。只见背如长睛,反手飞射长戟,格向霹雳火的长剑,另一手兜住长鞭回身扬去,同时倒转身形猛力向霹雳火胸口长拳暴击。霹雳火见公孙羽突然回头,戟、拳齐施,竟也沉着地以长剑拨开长戟,余手一掌挡住公孙羽的长拳,同时再提长剑刺向公孙羽胸口,公孙羽刚闪身避让,几乎在同一瞬间,蟒鞭林的双拳击在公孙羽的脊梁上,顿时一阵骨碎筋裂之声,令人心寒。公孙羽强撑最后一口真气,聚其养炼一生的真哩,将长戟猛地刺向对方,可惜被蟒鞭林一闪躲过。 公孙羽缓缓倒下…… 乌云含悲,烈风声噎。整个城池见证着公孙羽惨烈的最后一战。 未及听完,荆轲早已是泪流满面,丽姬更是失声痛哭。其余将士也无不掩面垂泪。彭布捶胸道:「公孙先生的牺牲才换来了我等脱险!」荆轲拉着丽姬,向北遥拜公孙先生的亡灵。荆轲合掌发誓:「弟子必为师父报仇雪恨!」礼毕起身,他正想与彭布说些什么,忽然门外有一个军卒跌跌撞撞跑进来,大呼道:「秦兵追来了,兄弟们快撤!」 彭布大急,对荆轲道:「荆兄弟,跟我们一起走吧!」荆轲心念电转,道:「不,如此多人一同上路太过显眼,还是分散而行好些。」彭布点头道:「那好,荆兄弟、丽姬小姐,你们多保重!」荆轲低声道:「保重。」 卫国的败卒瞬间跑得干干净净,荆轲急拉着犹自悲伤的丽姬也出了山神庙,向后山跑去。初行时还能听到秦兵呼喝之声,他们不由加快脚步,渐行渐远,直至四周静谧无声。等他们跑上了后山顶,向下望去,只见山下火把通明,到处都是搜山的秦兵。荆轲朝东望去,东方已经微微发白,朝阳升起的地方,便是他奔赴的地方。但他的仇人在西方,在太阳落下去的尽头。 他在走一个圆圈,弧线是他的决心,没有终点。 第二章 问道剑圣 转眼离濮阳城破已半年有余。暮春的风吹在身上,已有一丝燠热。临淄郊野,清清的淄水河边垂柳款摆、细燕轻剪。乱世偏安,人们在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中方可有片刻的气定神闲。 河边一方半掩半露的岩石上,一个身着绯色薄衫的妙龄少女手拈野花斜坐其上,一双欺霜赛雪的玉足在水中轻勾缓荡,玩得煞是开心。河边映着她的绝世姿容,端的是明艳异常。 远处的渔夫一网收起,十数尾鲜鱼在网中跳跃挣扎,阳光下闪出一片耀眼的银光。那少女突然曼声唱起:「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 她的嗓音清越嘹亮,荡人心魄,那音色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 岸边的行人被歌声吸引,纷纷引颈探望,待看到少女的面容,众人不觉都暗叫一声:「老天,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更有些少年看得痴了,仿佛着了魔一般,忘记了赶路,只呆呆地愣在那里。 那少女看见少年们瞠目流涎的傻样,抿嘴一笑,住了歌声。便有那轻薄男子接着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原来是一曲野腔野调的风流曲儿,心猿意马的少年们借机纷纷在旁应和。 少年见他们如此放肆,倒也不恼,只是站起身来穿好鞋袜,突然一个纵身跃向河心,身子如柳絮般轻飘袅娜地落向水面。众人惊呼还未出口,但见那少女的左足犹如蜻蜓点水,在浮萍上一沾即起,又一个纵跃便已到了对岸,随即身影没入蒿草丛中,踪迹皆无。 河边的少年们张口结舌,犹如身处梦境,少女消失许久,他们还在拼命揉搓眼睛,以为是看到了一位飘然而去的仙女。 是啊!除了仙女,人间哪有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齐国有女美如仙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遂传遍了天下。 春风乍暖,暖意甚至洋溢至少女脸上。少女的步伐,如她内心一般轻快。她想到刚才众人惊艳的那一幕,心中抑制不住地得意,暗想:回去后一定要跟师兄讲讲,不知道他会笑成什么样子呢!脑海中一浮现那个英俊雄健的身影,少女的脚步突然轻柔了下来,脸颊上掠过片片红云。 走出野蒿地,但见一青丘,青丘脚下的栎树林边,一户小院在望。院内小屋茅顶柴扉,屋顶的几圃地里种满了果蔬,一丛野花也开得正旺,院外竹篱笆上爬满的紫色牵牛花正在风中向少女微微点头。 少女轻移莲步走进院中,刚要叩门,忽地眼珠转了转,蹑手蹑脚地潜行到窗前,忍住笑偷偷往里瞧。 屋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紧靠里墙的草席上跪坐着一个青年,身前的矮几上堆放着一块素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篆文,那青年正在聚精会神地研读。 窗外的少女一皱眉,心中嘀咕:师兄啊师兄,你装了满脑子的剑谱,只怕未等你成为一代剑侠,倒要变成「一呆剑侠」了! 这么想着,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落寞之感,每回看见师兄练剑时的专注模样,少女总感到有莫名的不安与愁绪哽在心头。她不能阻止师兄练剑,但在她的心底却又十分矛盾地隐隐希望师兄不要继续钻研剑术。然而这一切,她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师兄练剑是为报师仇。她这一点儿女情怀和复仇大义相比,无论如何都只能埋在心底。 师兄心中有剑、有义、有仇,不知道有没有我……少女伫立窗外怔怔地想着。 突然那青年右臂一动,手中多出一柄青铜剑,身形未动,长剑却向右上方斜削出去,手腕轻抖,只听「喀喀喀」三声,声未绝,剑已回。 只见那青年凝神细看前方,表情肃穆,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甚是沮丧。原来在右上方的屋梁上悬挂着一根细麻绳,垂下的一端系着一根短木棍,青年方才的那三剑正砍在那木棍上。 少女心疼地看着师兄沮丧的神情,改变了主意,一个箭步推门而入,笑嘻嘻地叫道:「师兄!」 那青年看见她,神色也登时舒展开来,笑道:「丽姬,你不好好练功,又去哪里玩了?」 这男女两人,正是从卫国逃出后避居齐国的荆轲与丽姬。 同样的时光流逝,却在荆轲和丽姬两人身上造成了不同的变化。避居齐都郊野之后,丽姬陶醉在寻常百姓的生活闲趣之中,渐渐平复了她的爷爷公孙羽之死带给她的伤痛;然而荆轲心中复仇的决心与意志却未曾消减,反倒与日俱增,他焦急地期望练就惊人武艺,以报师仇。 报仇,总是让人奋不顾身,也让荆轲忽略了身旁丽姬一日日成熟浓郁的少女情怀。 丽姬一扁嘴,回道:「我才不愿像你那样,整日只知道抱着把剑,都快变作冷冰冰的青铜了。你快跟它说话吧,趁早别理我!」 荆轲只笑不语。这个小丫头伶牙俐齿,与她斗嘴只能是自讨苦吃,何况他刚刚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跟丽姬讲,更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她听后的反应。 丽姬跳上草席,仔细端详了一下那根木棍,但见上面有三道新砍的剑痕,深浅、间距几乎无二,她高兴地叫道:「师兄,你的剑法又有长进了!」 荆轲的脸上却全无喜色,摇头道:「苦练半年,进展微乎其微。」他指着那剑痕又道:「你看那切口处参差毛糙,且三道创痕并不连贯圆通,剑意断续艰涩,这正是未窥得运气之道的征象。」 丽姬听荆轲这么一说,再细细观察,也看出荆轲所言非虚,不由默然。 片刻,她柔声道:「无论如何,剑法总已有所进步,慢慢来,一定会得大成的。师兄,我相信你。」 荆轲苦笑道:「慢慢来?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嬴政寿终正寝吗?师父……」他猛然反应过来,将后半句话狠狠吞进了肚中,转过头假装看几上的素帛,不敢再接触丽姬的双眼。 急拉轻咬樱唇,抬起苍白而秀丽的脸庞,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饱含深情地看着荆轲,轻声道:「我不是不想报仇,我只怕因为报仇,终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你了!」 荆轲心中「砰」地一跳,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在涌动——他欲言又止,可在这个时刻,他又能说些什么? 他害怕这样的感觉,一个儿女情长的自己是他所陌生而恐惧的。 沉默片刻,荆轲忽然惊觉,眼下实在不应该想除了习剑和报仇之外的其他事情,那些都不是此时的他所能奢望的。再不控制自己的情感,恐怕接下来的话就更难以出口。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将波涛汹涌的情感压抑下去。平静了一会儿,他硬下心道:「丽姬,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丽姬心头一动,她直觉接下来荆轲讲的事情一定会使两人的未来发生重大的变化,至少会打破眼下这种神仙隐士般的生活。 果然,荆轲沉声道:「我想离开齐国一段时间。」 丽姬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她只问道:「你想去何处?」 荆轲道:「赵国。」 丽姬点点头,又问道:「可是邯郸?」 荆轲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奇。 「你是不是想去找盖聂?」 荆轲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早就想到了。」 丽姬轻声说道:「是啊,我以前常听爷爷提起,说盖聂的‘百步飞剑’乃是天下第一绝技,邯郸又离此地不远,以你现在的剑术,除了他之外,还能向谁请教呢?」 荆轲心中暗暗叹服,丽姬实在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一种不忍又不舍的情绪油然而生,不禁沉吟片刻,方才毅然回道:「只是在去赵国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丽姬柳眉挑起,扬头质问。 荆轲犹豫了片刻,道:「丽姬,我想带你离开这里,为你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安身,这样我才能放心去邯郸学剑。」 丽姬一听,脸色大变,却兀自压抑住澎湃的心绪,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想把我安置在哪里?哪里会是更好的地方?」 丽姬一反平日的活泼,让荆轲大感惊讶,接下来的话竟说得有些心虚:「赵国西邻强秦,近来更是战祸频繁……我想,你若留在齐国,相较之下要安全许多。」 丽姬苦笑着摇头道:「当今暴秦肆虐,天下哪有什么安宁之地?秦国大军窥伺中原,齐鲁乡野与赵巍之地又有何异?」 荆轲闻言默然。 「如若你不让我随行前往邯郸的话,就让我留在这里等你吧。」丽姬啜泣道,「这里是我们一起建立的家,你若不愿让我相伴左右,就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吧。」 荆轲望着丽姬秀丽坚毅的神情,半晌长叹道:「暴秦不灭,安有乐土!暴秦不灭,安有乐土!」他胸中忽然豪气大作,振衣而起,大声道:「乱世之中,连一女子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公孙门下剑士!好,丽姬,咱们就一起去!」 齐国与赵国相去不远,不多时日,邯郸的城堞就已遥遥在望。 邯郸是赵国都城,也是天下最为繁盛的城市之一,虽逢乱世,却仍商贾云集、市肆喧哗,通衢大道上人潮涌动,举袂如云。 两人刚走到城关,荆轲突然「咦」了一声,拉了一下装扮成男子模样的丽姬。丽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对接人群中有两个商贩模样的大汉迎面而来。这两个大汉除身材比一般人高大粗壮外,并无奇特之处。 丽姬低声问道:「师兄,有什么不对吗?」 荆轲皱眉道:「这两人英华内敛、手脚轻捷,虽装扮成寻常商贾模样,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听他这样一说,急拉再细看此二人;果然太阳穴微微凸起,双眼开阖间精光四射,显然是精通内家功夫的高手。 丽姬低声道:「师兄,你看他们是什么来头?」荆轲摇头道:「说不上。」他目光转回,说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管不得别人的闲事。」 两人进入城中,四处打听盖府。盖聂乃是当世名声最著的剑客,以独门剑术「百步飞剑」名震六国。他迁到邯郸已有一段时日,习武之人多熟知,当下便有一名少年剑士指点路径,两人一路寻去。 待到盖家,却也只是黑瓦白墙的一座小院而已。开门的少年道:「家师有事外出,尚未归来。少侠若欲见家师,还请日后再来。」 荆轲不禁大为失望,而丽姬走上来轻轻问少年道:「那……不知盖先生何时回来?可否相告?」 少年恭敬地回道:「这个……我也不知。家师出门,有时半月十日,有时数载,没个准数。两位来得不巧,家师是今早出门的,更不知何时归来……」 三人正说着,忽然有一个风骨清奇、身材修长、腰佩长剑的中年人气宇轩昂地走了过来。他走得不急不缓,步子却如行云流水,瞬间就到了他们眼前。荆轲不禁一愣,正在心中暗思此为何人时,少年却惊喜地叫道:「师父,您回来了!」 荆轲、丽姬一听是盖聂,连忙上前行礼。盖聂早就在街角处望见了两人,此刻近看,发觉他们虽然身着粗布衣衫,举止却谦恭有礼,心中顿生好感,于是请他们进门叙谈。 三人在厅中分宾主坐下。荆轲环顾四周,只见摆设简洁,端的是寻常人家模样,这厅内虽无长物,却雅致有序,隐隐透显雍容风度,可见主人虽不慕虚华,但必是有着高尚生活涵养之人。 盖聂年纪三十挂零,双目隐敛电光,气度从容,端坐在那里,自有一代宗师的气派。荆轲看在眼中,心底已然拜服,恭恭敬敬地寒暄之后,当下便说明来意,声言愿拜盖聂为师,以报大仇。 盖聂闻言说道:「公孙先生本是我的故友,闻听他为国捐躯的壮举,盖某也是深感钦佩。荆少侠有意向盖某习剑,本来我是万万不敢推托的,只可惜……」听到这里荆轲心中「咯噔」一下。盖聂喟叹一声,续道,「可惜我马上就要离开赵国,已经没有时间与你论剑了。」 荆轲急道:「我可以暂居邯郸,恭候先生回来。」盖聂道:「我这次出门,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能够回来,也许永远无法回来。荆少侠要等到几时呢?」 荆轲心中的失望和焦虑交织在一起,一时反倒讲不出话来。身边的丽姬看着荆轲焦急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竟站起身来,对着盖聂朗声道:「盖先生不愿教就明说,何必这样推三阻四?」 盖聂听她声音娇柔脆亮,言辞更是十分泼辣,不禁微微一怔,看了丽姬一眼,笑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女客。」 荆轲眼见丽姬无礼,心中大窘,瞪了丽姬一眼,俯首致歉道:「她是我的师妹丽姬,因为路途凶险才女扮男装。还请先生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计较。」 盖聂背脊挺直,道:「想来你便是公孙老先生的孙女丽姬。」 丽姬一口气还堵在胸口,又怕让师兄为难,只在一旁闷声不语。 盖聂将丽姬的神情看在眼中,轻叹一声,缓缓道:「公孙姑娘误会盖某了。既然这里没有外人,盖某也就不妨明言。盖某即将远行,并非为了逃避什么,而是为了追踪一个仇家。」 荆轲奇道:「盖先生剑术冠绝当世,什么人敢与先生为敌?」 盖聂喃喃说道:「此人名叫夏侯央,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还搜罗了一批亡命之徒,结成一个暗杀组织。他生性阴险狡诈,我家便是毁于他手。我已追杀他多年,但一直未能成功。此趟出行,前途莫测,所以我不敢贸然答应荆少侠的要求。」 盖聂闻言点头道:「但说无妨。」 荆轲犹豫片刻,轻声道:「在下想请盖先生赐我一招,好让荆轲也能领教真正的剑术是何样子。」 盖聂一听,不禁笑道:「这个不难,那就请荆兄弟出招吧。」 荆轲站起身来,向盖聂深施一礼,然后抽出青铜剑来,捏了个剑诀。盖聂却仍跪坐在主位,纹丝不动。 荆轲目光炯炯,开始寻找出手机会。 盖聂虽然像是随意地坐在原地,但气势如山,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而且彼此之间呼应联系,整个人浑然一体,竟然无一丝空隙可钻。 荆轲脑子里飞速地掠过无数招式,但面对安坐不动的盖聂,只觉每一种进招方式似乎都变得笨拙且漏洞百出,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荆轲心里不禁焦躁起来,公孙剑派最讲究的就是气势,临战之际,最要紧是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像今天这般的情形他从未碰到过。荆轲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冒险出击,然后再随机应变。 不了他的肩头微微一动,盖聂的目光便刺了过来,荆轲好像被芒刺扎了一下,肩膀下意识地一缩,登时打破了平衡,剑气骤然涣散。 荆轲并未气馁,鼓足勇气,接连数招连环欲发,然而只要他身形略动,即使是剑尖略略扬起,安坐不动的盖聂都能立即以眼光射向他的破绽之处,使他尚未出招既已落败。二人就这样在瞬间以目光和姿态的细微挪动过了十余招。 这十余招中,荆轲身形似动非动,盖聂的目光则如一把凌厉的锐剑,一招破过一招地从荆轲的额头、咽喉、肩颈、心口、肋下、丹田一路刺下去,剑气纵横。荆轲只觉有数十把利剑插入身躯,自己已被刺得千疮百孔,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只得将青铜剑弃于地上,叹息道:「先生剑法甚为高明,荆轲输得心服口服!」 一旁观战的丽姬,并未看出其中蹊跷,见荆轲颓然放弃,不服气地问道:「师兄,为什么不战而降?」 荆轲苦笑道:「我在盖先生面前,犹如虫蚁见龙,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再比下去,只能徒增笑柄。」说完,转身对盖聂深施一礼,道:「盖先生,多谢您让在下一睹剑道之真谛,一招之赐,令荆轲一生受益匪浅。」 盖聂轻喟道:「荆兄弟天资绝佳,可惜公孙先生为国捐躯,致使璞玉未及雕琢,实在可惜。」荆轲凄然一笑,便与丽姬一同拜别盖聂。 眼见荆轲两人举步欲行,盖聂忽道:「其实天下剑术名家众多,盖某只是忝亨大名而已,荆兄弟不妨另寻名师。」 荆轲心念一动,一旁的丽姬反应更是灵敏,已然抢着道:「如此,便请盖先生推荐一位。」 盖聂微笑道:「在邯郸就有一位剑术大师,荆兄弟不妨去试试,看他能否准你拜入门下。」 荆轲惊讶道:「哦?邯郸除先生之外,还另有大师,在下倒从未听说过。」 盖聂缓缓道:「此人名叫鲁勾践,只因生性淡泊、遗世隐居,故天下之人知之者不多。我也只是来邯郸后,机缘巧合方见过一次。」荆轲道:「不知这位鲁先生剑术如何?」盖聂淡淡一笑,道:「与我在伯仲之间。」 荆轲心中大喜,以盖聂的剑术和名气,居然对这位鲁勾践如此推崇,足见此人确实不凡,忙道:「如此还请盖先生告知鲁先生居处,荆轲即刻前去。」 盖聂笑道:「二位也不必如此着急,待我为你们修书推荐,明日你们便去拜师吧。」 荆轲、丽姬得了盖聂的推荐书简,面露喜色。盖聂送他们到门口,荆轲再拜首道:「愿有一天,弟子能追随盖先生左右。」 盖聂笑道:「公孙羽门下弟子,如能将公孙先生的兵法剑道融成一体,则必将无敌于天下。」他说到此处一顿,又道:「其实,武功的高低,还在于学武之人悟性的深浅,不知荆兄弟以为如何?」 荆轲垂首,回味着盖聂的临别赠言。 第三章 激战牛首村 荆轲与丽姬行至邯郸南郊,牛首村遥遥在望。此时夕阳西沉,暮色渐浓。沿途野色苍茫,别具一番情趣。但他们两人却都沉默不语。 荆轲暗思:好不容易找到盖聂,却无缘向他學剑。而即将拜见的鲁勾践,又是否能够授剑与己?他心绪起伏,忐忑不安。 两人在村口向一位下田归来的农人打听鲁勾践的住所。那农人听说他们要寻鲁先生,甚是热情,执意在前带路。一行人走到村庄另一头的偏僻处,那农夫指着一株槐树下的茅草小院,道:「鲁先生的家就是这里了。」他上前正欲扣门,荆轲突然眉头一皱,制止道:「且慢!里边似有厮杀之声。」 话音未落,只听院内传出一声冷叱,又有几下金戈交鸣之声,然后又归于静谧。荆轲与丽姬对视一眼,各自抽出兵刃,荆轲一掌拍开院门,两人纵身跃入。 只见小院里有三人,一坐二立,各执兵器对阵。跌坐在地上的是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汉子,白面短须,气度不凡,手中长剑微微颤动,胸前血迹殷然,显然深受重伤。 院中一东一西夹击中年人的两个人也甚是狼狈,胸腹部鲜血溢出,亦是伤得不轻,但犹自强撑,似乎一定要置中年人于死地才肯罢休。荆轲等人闯入的时候,双方刚结束一轮攻守,相互对峙。 两名大汉眼露凶光,瞪着荆轲和丽姬,东边大汉沉声道:「什么人?滚出去!」那带路的农人在门边一探头,看到受伤坐地的中年人,惊慌道:「鲁先生,你怎么了?」 荆轲已猜出受伤坐在中间的正是鲁勾践,而那两个彪形大汉,虽不知其身份,但观其目中之光,凶煞逼人,想来绝非良善之辈。 此刻,荆轲见鲁勾践受伤,一挥青铜剑便攻向东首的大汉。长剑轻颤,疾刺他的小腹,这一剑看似简单,其实后面还隐藏着两个变化。如果大汉正面格挡,剑锋或左或右,便可分刺其两肋。 不料那大汉眼里奇佳,剑法更是十分高明。他微微「噫」了一声,手中长剑画出一条弧线,刹那间就由下而上,封死了荆轲长剑所有变化的线路。 荆轲招式用老,避无可避,遂一咬牙,长剑硬碰硬相交。 「当」的一声大响,荆轲虎口剧震,几乎握不住剑柄,整条右臂酥麻难当。 荆轲见鲁勾践伤在这两人手中,早知他们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没想到其武功如此之高,不禁又惊又疑连退两步,一时之间凝然相峙。 「公孙羽是你何人?你何以使得公孙剑法?」那大汉锐利的目光盯住荆轲手中长剑,低沉地问道。 荆轲听来人提及公孙羽,不禁一愣:「莫非你认得家师?」 「原来公孙羽是你的师父……」那大汉顿了一顿,冷冷道:「哼,漏网余孽,今天正好在此做个了断!」 「啊,你……」荆轲闻言大惊,不料竟在此地遇上了恩师的仇敌,正打算反唇相讥,却看到院子另一边,丽姬已连遭大险。 丽姬倚仗身法灵活,勉强避开锋芒,不想脚下踩着一粒小石子,身形略打了一个踉跄。西首大汉一声长啸,大斧挟着万钧雷霆直击下来,来势凌厉异常。 眼见丽姬就要血溅罗衫,荆轲失声狂呼,却无法出手相救。突见月光下一道白色匹练宛如毒蛇吐信,直击西首大汉的左胸。不仅后发而先至,而且招式巧妙,竟似这大汉自己将胸脯送上去一般,逼得他怪叫一声,凌空一个后翻筋斗退了回去。 荆轲回首望去,原是坐在地上的鲁勾践及时出剑,救了丽姬。 丽姬惊魂未定,鲁勾践沉声道:「你们两个都到我这边来!」 荆轲应声上前,与丽姬分别守住鲁勾践的左右两边,三人临时结成了一个剑阵。两个大汉惮于鲁勾践,且见荆轲剑法不弱,一时倒也不敢妄动,双方再次陷入僵局。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了金锣之声,两个大汉闻之顿时脸色大变。原来战国时期兵燹不断、盗患频生,村镇为求自保,大多驻有乡兵,平时务农,闻金锣声则集结共抗外敌,保护乡邻。眼下定是那带路农人见鲁勾践被人杀伤,以为强盗入村,故此鸣金求援。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既知一时无法拿下鲁勾践,且乡兵转眼将至,便也无心恋战,狠狠瞪了荆轲与丽姬两眼,腾空而起,宛如两只大鸟般,投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荆轲一颗提起的心刚要放下,忽听「当啷」一声,只见鲁勾践面如金纸,手中长剑落地,竟然昏死了过去。荆轲大惊,连忙上前相扶,连声高呼:「鲁先生!鲁先生!」 幸得乡兵适时赶到,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鲁勾践抬回屋中,又有医者为其疗伤包扎,直至鲁勾践苏醒过来,众人方才离开。 草屋内一灯如豆,鲁勾践看着荆轲和丽姬两人,低声问道:「你们是公孙羽的门人?为何到此?」 荆轲轻声道:「弟子荆轲,家师公孙羽丧命于秦王鹰犬之手。此次蒙盖先生指点而来,恳请鲁先生成全。」说着从怀中取出盖聂所书的竹简,并跪倒在地。 鲁勾践取过书简,看罢示意荆轲起来,满怀歉意道:「我感谢你们的相救之恩,不过,学剑一事,恐怕要让荆兄弟失望了。」 荆轲心中顿时一片冰凉,哑声道:「为何?」 鲁勾践一笑,道:「你们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自理尚难,又怎能教人剑术?」荆轲急道:「弟子可以服侍先生,待先生康复后再说不迟。」鲁勾践摇摇头,却不接话。 荆轲眼中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鲁勾践忽道:「你们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什么人?」荆轲摇摇头道:「我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但其目露凶光,必定不是良善之辈。」 鲁勾践苦笑道:「他们是秦国的一等侍卫。」 荆轲惊道:「哦!怪不得我们联手都无法制胜。」 鲁勾践点头道:「秦王座下的风、林、火、山四大高手,无论哪一个,天下能与之匹敌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 荆轲神色大变,道:「难道他们就是号称‘风林火山’的秦国四大高手中的两个?」 鲁勾践道:「不错。这两人就是黑煞风和霹雳火。怎么,你们听说过他们?」 「难道方才持剑那人就是霹雳火?」荆轲满怀愤恨地问道。 「是的,此人正是霹雳火。」鲁勾践叹了口气。 一旁的丽姬早已泪流满面,忽向鲁勾践跪下,哭道:「鲁先生,家祖就是丧生在他们手中,还望先生答应丽姬的不情之请,传授师兄绝技,以报此血海深仇。」 看着荆轲怅然若失的面容,丽姬一边为爷爷的死而心痛,一边为荆轲的失望而不忍。她决定违背自己的心意,代荆轲向鲁勾践恳求拜师学艺之事。 心痛与不忍,后者在丽姬心中似乎占了多些。爷爷的死所带来的悲伤,已随着时日渐渐淡去。虽然知道霹雳火、蟒鞭林未死,让她心痛不已,但她复仇之心向来不盛,也就并未觉得一定要让荆轲去冒险。 倒是荆轲一路至此闷闷不乐的焦躁神情,她全看在眼里。他不能再看着荆轲继续沮丧下去了,即使荆轲艺成刺秦将会使他们的未来蒙上惨淡的阴影,她也顾不得这许多,只期盼荆轲能如愿以偿。 这心事荆轲不懂,鲁勾践却看明白了。鲁勾践看似不修边幅,实则心细如发,他从荆轲和丽姬二人闯入门中那一刻起,就从丽姬深情地望着荆轲的眼神中看出了一切。 鲁勾践放下手中的信简,示意丽姬起身,转头向荆轲道:「秦王身旁高手如云,连公孙先生都命丧其手,以在下区区武艺又岂能帮得上忙。」 荆轲惊诧道:「这些恶贼,难道连鲁先生也制服不了吗?」 鲁勾践「嘿」了一声,道:「若论单打独斗,谁输谁赢,恐怕难讲,但以二对一就不同了。不过,刚才若不是那两个贼子突然放出暗器伤我在前,我又何至于如此狼狈!」 荆轲纳闷道:「秦王为何派侍卫刺杀先生?」 鲁勾践道:「他想要我为秦国效力。」 「想来,鲁先生必定是严辞峻据,所以他们才要加害先生?」丽姬起身拭泪道。 鲁勾践点点头。 荆轲愤愤道:「那嬴政好不阴险无耻,不能收为己用,就要立即加害。」鲁勾践微微一哂,笑道:「自古君王,哪个不是这样?」荆轲默然片刻,忍不住又道:「那鲁先生因何不肯收我为徒呢?」 鲁勾践并不直接回答,定定地看了丽姬一眼,道:「那嬴政的棋盘上可不只我鲁勾践一枚棋子。」 荆轲一听之下登时醒悟,猛一击掌道:「是了!嬴政一定是想将天下可用之士皆收入其彀中,不肯服从的宁可杀了,也不会留着为他人所用。」 鲁勾践点头道:「不错,所以我待伤势略好,就要去找散居在列国的一些侠士,让他们早做准备,共抗强秦。」 丽姬低头轻声问道:「鲁先生是否可以让我们随行呢?」鲁勾践苦笑着摇头道:「有些事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做,其中缘由现在无法向你们解释。」 荆轲听了鲁勾践的一席话,不禁默然。他心知自己学剑一事与鲁勾践要办的事情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在道义上他应该毫不犹豫地作出牺牲,只是两遇名师却都无缘受教,造化弄人如斯,怎不教人感慨万千? 鲁勾践见他失望至极的样子,心中不忍,遂道:「其实我倒也不是不能与荆兄弟切磋一二。」 荆轲心中重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急忙道:「愿听鲁先生教诲。」 鲁勾践道:「我派剑术师法自然,最重要的是讲究个人的悟性,老师的指点倒还在其次。」 荆轲道:「那我该怎样修炼呢?」 鲁勾践道:「你所学的公孙剑法源出兵家,有许多地方其实与道家之理相通。但兵家重视的是实用,对其中蕴含的道理却论述不足,所以往往让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荆轲一拍大腿道:「不错!我依那剑谱练习,其中有很多地方我总不能理解,只能依谱硬练,自己胡乱揣测,大概是走岔了路。」 鲁勾践道:「那份剑谱现在你身边吗?」 荆轲急忙从怀中取出素帛,交与鲁勾践。 鲁勾践一看之下,神情顿显肃然,好一会儿才叹息道:「剑术至理尽在其中矣,你只要领悟半数,便可横行天下,又何必借诸外力?」 鲁勾践对这份剑谱有如此之高的评价,令荆轲为之一振,却又有些难以置信,迟疑道:「先生此言当真?」 鲁勾践瞅了荆轲一眼,微微笑道:「你有此剑谱,剑术却难以突飞猛进,想必是还未明白其中真义。也罢,趁这两天养伤之机,我就为你在剑谱上做些注解,以方便你日后自行习剑。」 「多谢鲁先生!」荆轲满心欢喜地道谢,丽姬却低头沉默不语。 鲁勾践看在眼里,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即欲欠身站起,荆轲忙上前扶住,道:「鲁先生,怎么了?」鲁勾践道:「我们现在要离开这里,另找一处隐蔽的居所,否则秦国的高手再来就麻烦了。那些乡兵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怕白白牺牲了这些好心村民的性命。」 于是三人稍稍收拾了一下行李,由荆轲背着鲁勾践,趁着乌云遮月,悄悄离开了牛首村。 他们在山脚下的一座孤庙中度过一夜,天明后进入山中,此地渺无人烟,他们寻了一个干净的洞穴,暂时住了下来。每天由荆轲与丽姬出外打猎,采集野果,鲁勾践就在洞中养伤,静思剑谱,写下注解。 在荆轲和丽姬的悉心照顾下,过了十余日,鲁勾践伤势已经大见起色,可以起床四处行走。这一天风和日丽,鲁勾践叫来荆轲和丽姬,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剑谱也已注释完成,我们就此别过吧。」荆轲心中不舍,道:「鲁先生还是再留几日吧,待伤势痊愈之后再走不迟。」 沉默半晌,荆轲慨然叹道:「在下亦知单凭一己之力,难成刺秦大事。然而,师仇岂能不报?暴政虐人,又岂能不除?」 「刺得嬴政,又来一嬴政,你想过吗?」 鲁勾践再次锐利逼问,荆轲反倒昂然相抗:「荆某若能侥幸刺得嬴政,自有仁人义士前仆后继,再刺另一嬴政。」 鲁勾践点点头,他心知荆轲意志坚定,无论如何劝他不动。然而转头看着丽姬失落的模样,又不禁出言相诘:「倘若嬴政除之不尽,又当如何?」 「但愿苍天有眼,得有圣王临治之日。彼时我除嬴政,王道可期。」荆轲黯然答道,他心中也明白,放眼天下诸侯,大半骄奢荒逸,不知王道圣者何时可得。 鲁勾践抚掌大笑:「说得好!但愿有圣王临治之日。荆兄弟谨记自己之言,若无仁人当政,莫行无谓刺秦之举。」 荆轲默然。 鲁勾践转身向丽姬点头示意,意在言外道:「我已尽力,二位好自为之。」随后再不多言,拱一拱手,飘然而去。 荆轲怅然多时,未久便依从鲁勾践所言,与丽姬一起前往泰山。 泰山,又称岱宗,雄踞齐地,高峻巍峨,尊为五岳之首。春秋时期鲁国大儒孔丘曾有「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语,由此可见泰山之雄奇壮阔。 荆轲和丽姬在泰山结庐之后,远离战火,日子过得倒也甚是逍遥。 荆轲每日攀上岱顶东峰练剑悟道。这里是泰山观日出的绝佳所在,荆轲在此俯仰天地,察日月之行,看云卷云舒。数月下来,虽略有所悟,但仍有几个大的关节一直无法参透。 这一日丽姬又到峰顶给荆轲送饭,见荆轲踞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前方呆呆出神。丽姬娇嗔道:「师兄,你又在发什么傻?」 荆轲神情沉重,长叹道:「丽姬,我怕我会辜负鲁先生,也许我根本不是一块学剑的材料。」 丽姬轻轻放下食篮,柔声道:「盖先生和鲁先生两大剑术名家都说你是习剑的绝佳人选,为何你自己还这样没信心呢?」 荆轲愁眉不展,道:「不是我妄自菲薄。鲁先生已倾囊相授,而我在剑术上却未有寸进,这不是我愚钝又是什么呢?」 丽姬抿嘴一笑,道:「绝世的剑术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可学到?你呀,总是心太急。」她蹲下身从篮中取出饭菜,嘻嘻一笑说道:「还是先吃饭吧,不吃饭哪有力气练剑!再说,我看你的武艺在一天天精进呀!」 荆轲听到师妹的鼓励,沮丧的心情有所宽慰,他沉声道:「师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丽姬没有答话,自从听了荆轲与鲁勾践的一席对答之后,她知道已无法动摇荆轲刺秦的决心,于是只好将自己的心事深埋。她只期望眼下这般与荆轲相伴度日的生活能够多一天是一天。未来,不是她不愿多想,只是,他们还有未来吗? 鲁勾践摇头道:「耽搁久了,只怕我的那些朋友会有危险。」 丽姬更是难过,这些日子里,她已感觉到鲁先生好像对自己隐藏的心绪有所明了,梗咽道:「鲁先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鲁勾践一笑,转首对荆轲道:「若是有缘,相见又有何难。只是此地暂居可以,长留多有不便,你们也早些离开吧。」 荆轲叹道:「我二人天涯飘零,无家无业,又能去哪里呢?」 鲁勾践点点头,略一思索,道:「昔日我游历齐国时,途径一座大山,雄伟清奇,齐国人唤做泰山,居此山中能观察天地声息之变化,对悟道修身大有好处,你们不妨道那里去看看。」 荆轲感激道:「多谢鲁先生指点,荆轲没齿不忘。」 鲁勾践凝视着荆轲与丽姬二人许久,叹了口气说道:「荆兄弟,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赠。」 「先生教训,荆轲无有不从。」荆轲闻言,俯身拜下。 「你言重了,快快请起。」鲁勾践扶起荆轲道,「天命大义,取其势要,如今强秦日盛,虽说天下未见得就归于嬴政,然而眼下时势在彼却是不争的事实,你孤身一人,如何挽得狂澜?」 荆轲没想到鲁勾践的临别赠言竟是如此,一时语塞。 第四章 情深谊长 秦王政十年。 夕阳犹如伤口中缓缓淌出的鲜血,一点一点,染得苍茫天际迷离诡谲,仿佛当年的濮阳落日,吞噬了笼罩其下的大地,沉寂了大地上的生命之息。 横斜的余晖幽幽洒下,原本温暖的昏黄色,也显得凄清萧瑟。丽姬如雪的长裙在风中飘扬。她一直垂着头,双眸直盯着眼前那一座茕然立于荒凉之中的墓碑。这孤冢,是她爷爷长眠的栖所,冢内却没有公孙羽的遗体。这是她与荆轲在泰山定居后所筑。 安放冢内的,只是无限的寄托与缅怀。 公孙羽是荆轲和丽姬两人共同记忆的初始。丽姬的童年,不比一般的孩童,有父母的呵护、兄弟姐妹的陪伴。 她的童年多半是安安静静地陪伴在爷爷公孙羽的身畔。年幼的丽姬,曾多次默默在心中想象她那或许就如同爷爷一般威武神勇的父亲,和她那慈祥之外更带着她甚少从爷爷脸上见到的温柔神色的母亲,模糊的形象竟能在不断的想象中逐渐清晰显现。公孙羽虽也是对她呵护有加,却因为经历多年统帅战场的洗涤之后,自然生成的习性使然,即便在他面对丽姬的时候,也总不免多了那么一分威严,这让丽姬的心中委实有着些许遗憾。而荆轲,那和她诸多相似的师兄,适时地出现在她静谧的生命里,让她平淡的生活有了不同的声音,意外地热闹了起来。 丽姬知道,爷爷和她的感受是相同的。荆轲的出现,让他们的生命都更加美好了。她犹记得自己被爷爷慎重地托付给荆轲时,爷爷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荆轲一眼,而她发现爷爷那静默的神情中所流露出的,尽是全然的信任与骄傲。 此刻,缺少了爷爷的陪伴,她和荆轲更加懂得珍惜彼此相守的日子,分分秒秒,都是那么珍贵莫名。虽然,谁也不曾开口说出,但他们都十分清楚彼此的重要不可替,彼此的紧密不可分。 荆轲,不仅是爷爷毕生最大的安慰,更会是她日后永远的依靠。无论未来事情如何发展,至少,此刻丽姬的心中是这样以为。 齐国都城,临淄。 典丽的齐宫大殿上,年逾半百的齐王高踞于御座之上,深锁的眉宇间隐约透着几许坐立不安的焦虑,对应着他刻意直挺着的格外端正的身体,交错结合成一种荒谬、滑稽的王者之风。 大殿上稳立着一位使者装束的中年男子,趾高气扬,浑身上下散发着有恃无恐的神气——那是秦王政派来的使者。带着秦王霸道的命令,是以他的姿态倒是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荒谬、滑稽。 秦王政想要什么,就势必要得到。人们说,他就好比一个混世魔王。 王,分成许多种,「魔王」属于王的一种,而且要比「人王」厉害得多。叫做「魔王」的王不一定是魔,很可能就是一个人,这才是真正让人害怕的地方。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够被人视作魔?想来他的可怖之处已远远超越人之所及。人们对秦王尊敬、畏惧、奉承更甚于一个魔,因为人和魔毕竟是两个世界;乱世是人的世界,秦王是人,人的世界属于秦王。 「大王有令,不得延误!」使者简洁有力地撂下一句话,便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俨然一派趾高气扬的「王者之风」。 魔王的魔爪就这样在这乱世之中放肆张扬。 丽姬虽与荆轲隐居,然而偶然被人瞧见的她依然吸引了无数猎艳的目光,如今,她的艳名已远播齐鲁、惊动天下,乃是诸王众侯争先恐后欲求的凡间天仙。以天下之王自居的秦王,当然绝对不能例外。 秦王欲收丽姬,使臣前来索讨,如若齐王不从,秦王以此为由,只待一声号令,大军顷刻压境,瞬间颠覆齐国。 当下齐国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齐王深知以齐国目前明显微弱的国力是无以抗衡日益强大的秦国大军。面临这般仗强欺弱的要挟,齐王,虽然也称作是一个王,却怎么也抵不住这混世魔王的凌人威势,终究只能沦为魔爪下的一条可怜虫,整日极尽卑微地乞求魔爪施舍养分,方才得以苟且存活下去。 齐王只有一个选择。他一声令下,张榜重金索求丽姬。 这个「唯一」的选择——对混世魔王而言,无疑是一件称心如意之事;对齐国而言,侥幸是一个暂时的保国良策;对荆轲与丽姬而言,绝对是一场灭顶的生死灾难。 荆轲看到了四处张贴的告示。他没有隐瞒丽姬:「齐国到处都张贴着搜寻你的告示。」 丽姬淡淡道:「哦?是吗?」荆轲柔声道:「你不用怕。我会倾全力保护你。」这声音温柔,却铿锵有力。 丽姬温柔地一笑,用信任的笑容来回报他给予自己的承诺。 这一日,荆轲与经常一般,在河畔练剑完毕后,与丽姬一同漫步回家。 远远地,透过篱笆上那片紫色的牵牛花帷帐,他们看见正在大肆搜索、把小院破坏得一片狼藉的齐国官兵。 闪亮的兵器与嘈杂的声响将他们饲养的那几只鸡鸭吓得一阵嘶叫乱跳,五六个官兵簇在他们的小屋里,手持兵器四处戳刺、翻跳。门口,一个官兵正粗声喝问着一个蜡黄脸的中年汉子:「你说丽姬在这里,她人呢?」那汉子扭曲着一张衰脸,哀声道:「他们真的住在这里,小人不敢欺骗老爷啊!」 屋里的几个官兵几乎将整个地皮翻了过来,才走出来报告道:「屋内无人,只有些衣衫细软。」 那告密者还在苦着脸哀声求道:「官爷,小人亲眼所见,才敢前来告发……」那官兵大手一挥将他推了出去,粗声道:「找不到人,别说那三百两黄金的赏钱,当心你的狗命不保!」随即,他挥手下令:「你们给我在这周围子息搜索,任何可疑的人都不能放过!」 荆轲毫不犹豫,拉着丽姬就道:「快走!」一转身往河岸奔去。 丽姬被荆轲紧紧牵着在草丛中疾走,耳边响起一阵悲鸣似的风声,她紧跟着荆轲急促的脚步,一声也没有吭。她的手被紧紧地握在那宽大的掌心里,突然,她顿生错觉,仿佛当下正是四年前他们被迫暂时逃离濮阳,一转身却再也见不到回头路的旧事重演。突如其来的错觉不由得使她又生出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她好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会抓不住这只手,害怕这只强而有力的手有一天会突然放开自己。荆轲宛若能够感应到她内心的不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紧地握住她的手,希望透过自己温热的手传递给她更多温暖的感受,仿佛这一握之间便掌握了他们的命运,给了丽姬一个安全的承诺,让她的心不再那么惶惑不安。 两人是那么贴近,身体如此,心,更是如此。 抓得越紧的东西表示越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是因为因为知道终有失去的一刻。 岸边,荆轲从深邃的茅草丛中拉出一艘简陋的木舟,划桨逆着淄水河而上。丽姬不由得频频回头张望,那片她日日观看荆轲练剑的茅草丛渐渐地远了,他们的小茅屋也早已望不见踪影,官兵搜索的嘈杂声却浪潮似的向岸边席卷而来…… 陡峭的山路上,一对相貌平庸、相携赶路的乡下中年夫妇一路往西而行。过了这段险路,就是赵国的边境了。前方那个迎面走来一队官兵,约莫二三十人,个个手持戈戟,正唾沫四溅地大声谈笑着。 领头的军官人高马大,相貌粗鲁,正回头向两个跟在其后的官兵粗声道:「天下美色无数,那秦王偏要找个什么丽姬,大王限定半月,眼下叫我们到哪里去找?」 那对乡下夫妇与这队官兵擦肩而过。却见最后那两个年纪轻轻的官兵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牵着的手瞧,只听其中一人小声说道:「奇怪,一个乡下婆子居然有那么白嫩的手……」说着其中一人竟然走了过来,伸手摸那妇人。妇人赶紧将手往袖子里一缩,但那官兵已然欺身上来。 妇人紧咬着牙关,神色不安。那丈夫突然像呛到一口痰似的咳嗽起来,一口痰吐向那伸手的官兵。那官兵恶心得急忙缩回手往旁一躲,突然一只手探上了妇人的腰,滑到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一声清脆娇羞的尖叫响起。 这下,整队官兵都停下回头。姓高的头目军官已回身走来,那掐了妇人一把的年轻官兵犹自惊恐,向走来的头目军官结巴道:「她……没想到这乡下婆子,声音那么尖,那么嫩……」 那姓高的头目双眼如鹰般紧紧盯着妇人,突然暴喝一声:「不对!此人易容!」一把抓向妇人头发! 这对乡下夫妇正是荆轲与丽姬易容改扮而成。 荆轲见被人识破行藏,身形暴长,目露精光,右手一格挥掌一击,那姓高的头目的身躯登时如临暴风吹袭的残垣般向后倾倒,一下子压倒了身后两个官兵。 一时众人纷纷呼喝着提剑冲来,姓高的小头目人还未爬起,已大声呼喝道:「抓住他!都他妈的上,给我抓住他们!」顿时,在这狭窄的山路上,充斥着刀光剑影,七八柄长剑同时向两人直逼攻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势已至此,荆轲、丽姬只得抽出暗藏的短剑与齐兵战在一处。 那伙官兵哪里是荆轲的对手,数招一过,已被砍翻了好几个。但山道狭窄,荆轲剑术虽高,一时倒也杀不出重围。齐兵人多,一冲一截,登时将荆轲、丽姬两人分隔开来,分堆厮杀。 那姓高的头目武功不高,眼光却着实不浅,这时已看出两人中荆轲剑术一流,丽姬的身手不过尔尔,大喝道:「大伙儿都往那娘们的身上招呼。先拿下她再说。」 众官兵齐诺一声,纷纷攻向丽姬。 不一会儿,丽姬已是呼吸急促,应接不暇。此时,一柄长剑直刺面门而来,丽姬略一侧头,只觉面颊一凉,剑尖竟从她面颊堪堪划过。丽姬大骇,一手格挡来剑,一手摸向面颊,原来方才那一剑只将人皮面具划破。丽姬索性将人皮面具一把撕下,那明艳惊世的容颜便显现了出来。 有个身形瘦小的齐兵看得竟有些痴了,高声喊道:「如此美女!她可能就是大王要的丽姬!」众官兵一听,重赏在前,无不拼命攻上来。 丽姬陷入了苦战,她哪里敌得过凶猛而上的齐国士兵,边打边退,眼见已经退到山路边了,形势岌岌可危。 荆轲瞥见丽姬身处险境,立时短剑一抖,剑气大盛,一招「拔山扛鼎」,紧接着后招如梨花落雨,剑花点点,刺向围在他身边的齐兵的要害处。 那些齐兵纷纷中剑倒下。只因齐王重赏在前,后面士兵仍然不退,有几个汉子倚仗蛮勇,纷纷想夺下丽姬得功,因而一个个向丽姬狠命攻击。 站不多时,丽姬已举手乏力,眼看一个齐兵手持长戟就要击中她,荆轲纵身一跃,凌空一转身,短剑脱手飞去,正好击在长戟上。「叮」的一声轻响,长戟震飞。与此同时,荆轲沉身落到地面,一个旋身,飞腿踢开另外两个齐兵,随后顺手接住了短剑。 丽姬被这一场面惊呆,愣在原地,荆轲断喝一声:「师妹,快走!」一把搂住她的小蛮腰,施展轻功,迅速掠向山林深处。 众齐兵齐声呐喊,杀声震天。 天边乱云飞度,暴雨如注。那场暴雨适时浇灭了齐兵立功的热情,也给了荆轲、丽姬一个绝佳的逃脱机会。 丽姬被荆轲抱在怀中,只觉师兄的臂膀是如此有力,怀抱是如此温暖,一颗心顿时砰砰乱跳。两耳风声呼呼,身子被雨点打湿,在暴雨中,丽姬的身材越发显现出迷人的曲线,荆轲心中不由得也是情思翻涌。而丽姬鼻息嗅到强烈的男性气息,也使她俏脸通红,心乱如麻,羞喜难言,又恐被荆轲发现,只得深深地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只希望这段路程永远走不完,只愿此刻停驻,一生一世。 雨点稠密,仿佛在敲打两人的心房。 荆轲终于在一个山洞口停下脚步,微微喘息,道:「丽姬,我们且进洞里歇息一会儿再走吧!」丽姬探头四下扫了一眼,原来这山洞里竟然有草垫和柴禾,或许是山中猎户为方便打猎、暂避风雨而设。 刚才的险情化为乌有,而突然间身体的亲密接触,令这对男女彼此不能直视对方。 丽姬双手掩住丰满的胸部,轻咬樱唇,柔声道:「师兄,这山洞黑黝黝的,怪怕人的,我要你抱我进去。」 荆轲笑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胆小?好,那你在这儿休息一下,我去寻些野物充饥。」 荆轲迈步入内,洞中一片漆黑,他正想把怀中的丽姬放在草垫上,丽姬的纤手却缠上了他的脖颈,凭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隐约之中,只见丽姬俏脸艳红如火,秋波流转,她柔声急促地问道:「师兄,刚才要不是你出手相救,丽姬早没命了。你……你喜欢丽姬吗?」 荆轲虽和丽姬生活日久,亲密无间,但乍见师妹如此深情地注视着他,不禁也大感窘迫,忙要将丽姬放下,丽姬却是不依,双腕仍是缠在荆轲的颈上。 荆轲感到自己雄健的身躯正好贴伏在丽姬那曲线曼妙的美丽胴体上,隔着冰凉湿透的衣衫,透来丽姬胸口阵阵温热的气息,他竟不由地忐忑道:「丽姬……师兄、师兄对你的心意,你该是明白的……只是我们大仇未报……」 丽姬伸手轻轻捂住荆轲的嘴唇,不准他再说下去。微微欠身,对着荆轲笑了笑,她的笑容如春花般灿烂,令人目眩。 荆轲不禁看得痴了,忍不住俯下头。丽姬则微启朱唇迎了上来,荆轲此时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轻吻那红艳如花瓣的樱唇、光洁秀丽的额头、娇俏挺直的鼻梁…… 几年来的朝夕相处,荆轲并非木石之人,也能感觉得到丽姬的轻易,甚至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欲望。有时候,他没日没夜地练剑,拼命练功折磨自己的身躯,只是为了压抑消解那不敢去面对的情欲。 此刻,他们终于坦然面对彼此心中激烈的情感了,荆轲却仍是只敢轻轻地吻着丽姬的脸庞,不敢再多有造次。 她的身体像是被千百道枷锁紧缚般僵硬着。 在丽姬心中,复仇之念从来都比不上与荆轲的终身厮守来得重要。她早已心许荆轲,此时此刻的情境,她只曾在午夜、梦中幻想过,未料在这幽静的山洞中竟能不期然地到来。 她的心头犹如小鹿乱蹦,意念却很坚定。在荆轲温柔的触吻中,她轻轻卸下了间隔在她与荆轲之间的衣衫,挺身紧紧搂住了荆轲。 荆轲心头一震,身子微微颤抖,同时感受到丽姬温软的双峰贴在自己胸膛上的美妙的触感,他的意志告诉自己务必抽身离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抱着丽姬倒卧在草垫上。 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公孙羽的弟子、丽姬的师兄,同时也是一个男人。 一个有情有欲的男人。 他发觉自己对丽姬情欲的渴望竟丝毫不逊于复仇的决心。 他茫然了,在下意识地对丽姬温柔身躯的摸索中,他屈服了。 丽姬被强烈的幸福感包围着,犹如置身梦中,但她并不犹疑,因为这梦是她编织已久的,也是她熟稔期盼的,多少次她在梦中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是的,她要将自己珍藏了十八年、少女最宝贵的一切献给面前这个与她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男人。 就是在刚才那一刻,对未知的恐惧,使她抛开了少女的矜持和羞涩,主动向荆轲示意,她是多么愿意和他结为一体,做他的妻子。 而荆轲的反应则证实了他对自己的爱意。潜心盼望的巨大幸福骤然降临,一时间令她陶醉,也微微令她不知所措。她把一切交给了荆轲…… 迷茫中,丽姬感觉到了一丝痛楚,那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令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短促低沉的惊呼。 「啊!」 荆轲十分爱怜地将丽姬拥入怀中,丽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外形粗犷的师兄内心竟是如此深情而细腻。她依偎在荆轲温暖的怀里,为自己终于成为荆轲的女人,幸福得泪流满面。 荆轲看着丽姬,发现丽姬原该是陌生的胴体竟是如此地熟悉。这些年来以礼相待、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的丽姬,其实早已在自己的心中将其描绘了千万遍,烙下深深的印象。 丽姬静静凝望着荆轲,在背对着自己多年之后他终于勇敢地与她相视以对了。她的心中激动莫名。 原来爱情并不会因为刻意的忽视而被遗忘、消解,反倒更为浓烈、刻骨。 天,渐渐亮了。东方发白,霞光满天。 山间小路上,荆轲和丽姬两手相握,相视而笑。不同的是,荆轲的笑容中,多的是爱怜;而丽姬的笑容中,更多的则是羞涩。 虽然,逃亡的路途是艰辛和痛苦的,但对荆轲和丽姬而言,却充满了欢乐和情意。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面对什么,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到处都是天堂。 第五章 惊天十八剑 在两人的相守相偎下,人烟稀少的偏僻山林宛若他们意外寻获的世外桃源,逃亡的日子不觉过得飞快。 连日以来一径相安无事的厮守,意外地让荆轲觉知两人久置于此实非长远之计,于是两人收拾停当,离开了暂居的山洞。为避开齐兵追捕,丽姬将自己扮作男子,两人专挑小道彻夜赶路,接连走了七八日,终于来到一个小镇,见有个小茶铺。荆轲仔细留意四下后,方才带着丽姬走进茶铺,稍做休息。 两人疲惫地坐下,要了一壶茶,几个烧饼。这段昼夜不歇逃亡赶路的日子,一路上的提心吊胆及餐风露宿,让荆轲也觉得委实有些累了,丽姬更是憔悴不堪。他倒了一碗茶递给丽姬,看着她喝下,又递过一个烧饼,但丽姬此时只觉胸闷难受,食不下咽。看着丽姬难受的模样,荆轲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不忍。他只恨自己无能,无法让她过上安稳的日子,反而要她这么跟着自己奔波受苦。 便在此时,茶铺外突然来了一驾马车,虽然不甚华丽,但装饰素雅。从车上下来三个人,走进茶铺。 为首一人年约四旬,相貌清癯,三绺长须,儒生装扮。进了茶铺,他拣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要了一壶茶。他身后的两人生得孔武有力,看穿着显然是他的随从,那两人端着茶碗就大喇喇地坐在一旁的地上喝起来。 那中年人好像并不安心喝茶,只是四处观望。一见到荆轲、丽姬,仿佛引起了他的兴趣,目光停留良久不去。 荆轲隐隐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当下反射性地警觉起来,低头对丽姬轻声讲了几句,就准备结账走人。临离去,荆轲回头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却发现中年男子对自己微微点头一笑。他佯装没看见,拉起丽姬就出了茶铺,一路往东北方走去。 两人疾行了没多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车轮马嘶声。荆轲飞身上树,向远处观望,只见一辆马车迎面疾驶而来。 那马车来得飞快,眨眼就停在两人跟前。只见方才茶铺里的中年男子笑着从车上下来,径自问道:「阁下可是荆轲先生?」荆轲防备地盯着中年男子,反手护住身后的丽姬。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在下田光,乃燕国人氏。方才我在茶铺中见到先生的头发上染有血迹,行色匆忙,身旁还有一位后生,生得很是俊俏,便猜到先生的身份,冒昧跟随至此,请不必惊慌。早就耳闻令师公孙先生大名,只是一直无缘拜会,今日偶遇公孙先生得意门生,实为有幸。」 荆轲不语,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田光,见此人气宇轩昂,态度从容,谈吐诚恳,目中的警戒之色方才渐渐褪去。交谈片刻,两人竟不约而同感到一见如故,于是荆轲将他们在齐国的遭遇告诉了田光。田光以为此地已是齐燕边境,齐兵不会轻易越境追捕,要他们不必过于担忧。 田光又道:「如今荆兄弟何去何从,作何打算?」荆轲回头看了丽姬一眼,沉默不语。田光看出其难色,便道:「在下正要返回燕国,荆兄弟如此不凡,田某有心结交,如蒙不弃,邀二位与在下同行,去寒舍小住。」荆轲忙道:「萍水相逢,岂敢相扰!」田光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我一见如故,荆兄弟不必客气!」 荆轲回头去看丽姬,丽姬只轻声道:「我跟着你便好。」荆轲点头,与田光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田光不仅是个儒者,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与荆轲一见之下,意气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当下,便慷慨购置庐宅供二人居住,使他们在燕国安顿下来。 这段日子荆轲并未忘记加紧钻研剑术,更经常出门四处找寻燕国出名的剑客切磋剑艺。丽姬虽然一句话也没说,荆轲也觉自己每每一走就是好些日子,丽姬一人独处想必会闷得发慌。 一日,荆轲在比剑归来的路上,无意间见到了一只很是娇小可爱的白兔,便顺手捉来揣在怀中带回家去,想给丽姬一个惊喜。 当那只小白兔在荆轲的怀中探出长长的耳朵时,丽姬立刻高兴得惊呼起来,欣喜若狂的样子宛若稚童。荆轲最喜见她快乐的笑容。两人于是满怀着期待,笨拙地为小兔子搭起了木屋。 春光明媚,院里开满了桃花,经风儿一吹,洒下无数粉红色的花瓣,轻舞飞扬,烂漫无际。 丽姬仰头望着漫天花雨,不觉神迷心醉了。荆轲将丽姬轻轻抱起,一跃而上半空,衣袂翩然,旋转着缓缓落下。丽姬一声惊呼,很快转为「咯咯」的笑声。落英缤纷中,两人宛若神仙眷侣,相互凝视的目光中尽是柔情……一直舞到丽姬娇声轻喊头晕了,荆轲才肯停下。他们恣意躺倒在铺满花瓣的地上,幸福的面容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之下。如此无忧的畅意生活,是两人此生最大的幸福。 四个月很快地飞逝了,荆轲几乎与燕国所有的剑术高手都比过剑,只剩下旅居燕国的韩国第一剑术高手——韩流。韩流是一个能用长剑将天空中的飞燕斩成十八段的人,他的绰号叫做「燕翔剑」。 荆轲心动了,这样的高手岂非此生难逢? 夜深了,月色如银。 丽姬坐在灯前,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手中的布袍。荆轲则坐在她面前,痴痴地看着她补袍,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爱怜。静谧中,两人心潮澎湃。 明日,荆轲就要赶赴远方,去和那声名远播的「燕翔剑」比剑。比剑,自然会有危险,尤其是面对韩流这样的剑术高手,自然更加令人担心。但丽姬知道,抱着遇强则强、精益求精的信念,荆轲非去不可。 丽姬满怀着不安与难舍,彻夜无语,只是默默地为自己心爱的人准备行囊。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荆轲的心思。要想成为剑术大师,必须博采众家之长,参悟剑道至理,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唯有如此,才能够击败「风林火山」四大高手,为自己的祖父报仇雪恨。 或许是感觉到荆轲那痴痴的目光,或许是害怕泄漏自己不舍的心情,丽姬轻咬樱唇,白玉般的面颊上飞起一抹嫣红,在灯光的映射下,更是美艳异常。 「啊!」丽姬发出一声轻呼。 纤巧的手指上,迸出一点红艳的血珠。原来她在心猿意马之下,失手扎破了手指。 荆轲闻声而起,抓起丽姬的手指,轻轻地含在口中,柔声问道:「疼吗?」丽姬俏脸更红,羞涩地摇摇头。 沉默片刻,丽姬终于说出了她最想说的那句话:「早点回来,好吗?」 荆轲笑了,他没有回答,只是将丽姬紧紧搂在怀中。 这一宿,他们相拥而眠,窗外雨声淅沥不停,窗内两心默默相依。 翌晨,荆轲告别新婚的娇妻,奔赴远方。 荆轲见到了韩流,两人以剑相交,从相向到相知。 最终,「燕翔剑」虽略胜半招,但他对荆轲在剑道上的领悟力以及荆轲的韧劲、勇气敬佩有加。他认为,假以时日,荆轲必定会成为一个剑术大师。他挽留了荆轲几日,两人切磋剑道。数日后,荆轲才踏上归程。此时,他离家已经整整半个月了,他的丽姬还在家中翘首以待,他不愿她为他担忧,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快马加鞭,归心似箭,荆轲终于回家了。 远远地,荆轲已望见自己的庐宅大门敞开。一种不祥的预感直窜脑门! 「丽姬!」荆轲如风般迅疾冲进大门,「丽姬!」 无人应答。院内桃花依旧,人面已逝。 荆轲像是疯了一般冲进屋中,嘶声大喊:「丽姬!丽姬!丽姬!……」 空屋无人! 他一低头,却看见那只小白兔兀自在啃食着桃树下的青草,两人为白兔搭建的小木屋,却已倾覆。 有人来过…… 有人带走了丽姬! 仓皇间,荆轲瞥见敞开的大门外有人影闪过,他如电般窜出门外,一把揪住那人将他拽入院中,荆轲额上青筋暴起,目光如电,厉声问道:「丽姬呢?有谁来过?丽姬呢?」 那人是荆轲的近邻,被一把拽进来,惊魂未定,一见是荆轲,霎时万分激动,颤声道:「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丽姬姑娘,丽姬姑娘她三天前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掳走了!」 荆轲狂叫道:「什么人把她带走了?」 那邻人吓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各个都……都凶神恶煞的模样……」 荆轲的眼睛红了,直射出如野狼般噬人的光芒。他松开那人,快步冲出了大门,一声 撕心裂肺的呼唤惊天而起:「丽姬——」 一个身形高挑的青衣男子,低垂着头走在小路上,步伐沉重缓慢。看不清他的面貌,更见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行经岔路,一列车队疾驶而来,几乎就要撞上他了。 「找死啊你!走路不长眼睛!」马夫厉声喝道。青衣男子仍默默赶路,头也不抬。 「啊——救救我——求你们放了我——」突然,马车内传来一名女子的哭喊,引起了青衣男子的注意。他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如炬,隐隐透着几许忧郁的气息,但丝毫掩盖不了天生的刚毅正直,不怒自威。 「车内有人,有不属于你们的人!」青衣男子冷冷望着马车,沉声道。 「想管闲事,你够格吗!」一个卫兵装扮的人,跃下马车,挥舞着长戟,厉声喝道。 「我今天管定了!」青衣男子露出一个谜样的微笑,纵身跃上马车,伸手去掀车厢的帘幔。那带头的卫兵见青衣男子如此放肆,既惊又怒,手中长戟朝青衣男子刺去。青衣男子不慌不忙,只听得一声锐响,长剑出鞘,他反手一横,挡开了背后的冷枪。 「他妈的!哪里蹦出这天杀的家伙?上!」那伙人约十来个,都是齐王派出追捕丽姬的兵卒,由齐国追至燕国。眼见大事将成,半路竟又杀出个不速之客,一时惊怒交加,也顾不得手中的猎物,举剑大声喝道,俱攻向青衣男子。不过三两招,青衣男子就摆脱了纠缠,他转身一把掀起帘幔,车内被困之人正是丽姬。只见她满脸泪痕,一副惊魂未定、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韩申好生心动:「姑娘……没事吧?」 「你是……韩大哥?」丽姬愣了一下,脱口而出。 「你……」青衣男子满面疑惑。 「我是丽姬啊!」丽姬双目之中燃起希望,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忽然抓到了一块浮木一般。 「丽姬!」原来这青衣男子、丽姬口中的韩大哥,正是当年随公孙羽决战濮阳的韩申。 此刻,一个齐兵从后偷袭,一剑刺向韩申后心,「小心!」随着丽姬一声惊呼,韩申回过头,见一剑迎面而来,不由大怒,闪身避过,一脚踹翻了那齐兵。此时,远方传来一阵马车呼喊声,来势汹汹。韩申知道情况不妙,来不及细思便对丽姬道:「先跟我走,快!」他甩了余下的齐兵,拉着丽姬往前奔去…… 荆轲昼夜不歇,马不停蹄地追了三天,却始终见不到一点掳走丽姬的车队留下的痕迹。 他曾经痴心妄想追上那一伙天杀的贼徒,或者是找到一丝有关丽姬下落的线索,可是,那一伙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丽姬仿佛凭空消失了! 荆轲当然无法料到,他所面对的敌人乃是一个魔王及他的无数只魔爪。一个凡人,凭己之力,以为逃出魔王的势力范围也就等于逃脱了魔掌;可是齐王却并不这么想,即使人已离开了齐国国境,秦王的命令却叫他苟且不得,魔王的势力理当是无边无际的。他派出数百名高手秘密潜入燕国,四处查访,终于找到了丽姬的下落。为防事情有变,齐王有令,一旦擒获丽姬,立即快马送往秦国。 接连三天不眠不休的追逐,荆轲望着前方天边的夕阳,眼中一片迷茫,他由马背上滚落,扑倒在地上。 「丽姬——」 夕阳艳红如丽姬的血泪,荆轲满面尘土,望着夕阳痛哭失声,泪珠滚落入尘。 远在千里之外的丽姬仿佛听见了荆轲的呼唤,娇躯一颤,一双灵透的明眸霎时间泪花闪动。 那里有她亲手布置的小屋,有她每日喂养的小白兔,当然还有他——荆轲——那个令她全心热恋,甘愿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 推算时日,他早该回来了。如果他回来,发现自己失踪,又会是怎样的心痛啊! 想到这里,丽姬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碎了。 「你还好吗?」韩申见丽姬脸色发白,不住地喘息,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道。 自从濮阳一别,原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期。此番韩申路见不平,竟意外解救了失散多年的故人,这不仅使丽姬惊喜莫名,韩申更是大感惊讶。几年不见,他已不能一眼认出丽姬了。并非是因为他已将丽姬的容貌遗忘,而是丽姬的容貌已改变太多,蜕变得如此完美,让他惊艳,良久不能直视。韩申从丽姬口中得知她和荆轲两人多年来的坎坷遭遇;一路上的险境,也让韩申明白眼下情况的危急。 「我没事,继续赶路吧。」丽姬强忍着不适轻声道。 韩申犹豫了一会儿,虽见丽姬神色憔悴,但此时怎能停下脚步,只有继续前行,丽姬紧紧跟在他身后。未料,没走几步路,韩申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止不前,连忙回头一探,发现丽姬正俯身作呕欲吐,模样十分痛苦难受。 「怎么了?」韩申急忙扶住丽姬摇晃欲坠的身子。只见她冷汗直沁出额际,脸色惨白如雪,不见一丝血色。 「我……没事……只是胸口有点闷……透不过气……」丽姬眉头紧蹙,仍旧逞强道。韩申不由心生怜爱,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希望能让她好受些。 「休息一下吧,别太勉强自己了。」韩申扶着丽姬到一旁树下的大石上坐下。 他知道丽姬十分挂念荆轲,轻声安抚道:「我一定会将你安全送回家,别担心,好吗?」 「嗯。」丽姬虽然很感激韩申,却没有多说什么。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也许是因为明白归途的坎坷。 忽然间,策马奔腾的声响由远方传来,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迎面而来。 震耳欲聋,触目惊心。 来不及了,绝对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韩申心念电转,将丽姬藏于树后,旋即昂然挺身立在大路中央,正面迎敌。 如果一定要活下来,又怎会没有活路呢? 韩申引开了追兵,丽姬顺利逃脱。夜半,浑身是血的韩申归来,丽姬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 荆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猛然坐起,屋子里空荡荡,除了他自己,一个人都没有。 丽姬呢?丽姬,你在哪里?荆轲忽然想起,自己不是在追踪丽姬的身影吗?怎么会在家里?那丽姬呢?荆轲立刻下床,屋里屋外地寻找,但丽姬的影子似乎只是一径在他的面前游走,自己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她的身体。 「没有了丽姬,生命中还剩下什么?还剩下什么——」荆轲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青铜剑,将院子中的花草砍得七零八落。邻人见荆轲发疯似的行为,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目瞪口呆地在旁观望。 荆轲突然箭一般地冲了出来,四处寻觅。现在他的心中,全是丽姬的影子,丽姬含泪哭泣、向他求救的影子,「师兄,救救我!」凄厉的喊声回响在天地间,激荡在荆轲的脑海中。 荆轲朝着丽姬奔去,那是他的丽姬在呼唤他,但是,丽姬,你又在哪里?我的丽姬…… 荆轲终于摔倒在地上,他筋疲力尽。但是,丽姬在他面前苦苦呼唤着他,教他如何能够停止这无谓的追寻? 当荆轲倒下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仍在心中嘶喊:「丽姬——」 「丽姬,别哭了好吗?」韩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抚眼前这个娇柔的女孩。毕竟,他是个粗枝大叶的男子。 「韩大哥,丽姬不是爱哭的人,只是突然想起了爷爷、师兄,还有你,从前大家一块生活的日子,现在……」丽姬忍不住又垂下了头,泪落如雨。 片刻,丽姬像是想起什么事,忽然拭了泪,抬起头来对着韩申,满脸愧疚道:「真对不住,我只顾着自己难过,都忘了你身上的伤口,让我帮你看看好吗?」韩申这才想起自己浑身是伤。 丽姬低着头细心地为韩申检查手臂上的伤口,看着伤口上凝固的血渍,一种冰冷凄惨的感触掠过心头,她禁不住难过起来:「真对不住,是丽姬不好,是丽姬连累了韩大哥。」说着,她的眸中又泪光闪烁。 「没有的事,别哭了,韩大哥还等着你帮我包扎呢。」韩申带着温柔的微笑,轻声安抚道。 丽姬点点头,轻轻地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一时也没注意到自己手臂上嫩白的肌肤就这么裸露在月色之下,袒露在韩申眼前。韩申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他告诉自己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 连日的单独相处,又是这样危急的生死关头,令韩申对丽姬的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掩饰得很好,没让丽姬察觉出多余的情感,甚至不敢教自己明白,一径恪守身为大哥该有的言行。看着丽姬仔细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模样,他的心中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暖流,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关心,尤其是像丽姬这般可人的女孩对自己的关心。这一刻,韩申情不自禁地希望时间就这么静止不动…… 「韩大哥,伤口还疼吗?」突然丽姬抬起头来,四目交接,韩申像是被人发现了心底的秘密,一时间大窘,连忙移开眼,故作镇定道:「一点都不疼了,真谢谢你。」丽姬这才松了口气,绽放出难得的笑容。那笑容像有魔力,温暖了韩申的心房,舒解了他紧绷的情绪,更使他卸下了情感的防备。 「没事了,丽姬,放心好了,你很快就可以回道荆轲身边的。」韩申忍不住轻抚丽姬单薄的肩膀,柔声安慰道。 为了公孙将军,为了荆轲,也为了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的理由,韩申决定誓死保护丽姬。接连几天,齐兵仍旧一路不断地追赶,而且人数不减反增。刚才惊险万分地奋力一战,方逃过了一劫,逃离前,韩申似乎隐隐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濮阳血战中与公孙先生厮杀的那两个人,难道是自己一时眼花了? 此刻,四面环敌,草木皆兵,被困在山林间的两人,是一步也动弹不得。所幸,这座山林地势极为复杂深广,两人一路脚步不停,深入到了林木最茂密的一处,隐身在此,应该是不易被发现了…… 夜已深,雾正浓。 当韩申与丽姬两人紧紧倚着一棵大树昏昏睡去之际,一阵呛鼻浓烟窜入了山林里…… 「不好!」韩申倏地惊醒,随即使劲摇晃着似已昏睡的丽姬:「丽姬,快醒醒!」 抱着丽姬奔了一段好长的路,韩申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也摇摇欲坠,但他不能倒下——前方有人,两条黑影直耸在韩申眼前…… 「这小子真是有种,血都快流干了还这样拼命!」 「别管他了,先把这女的带回咸阳去要紧,大王有令,不得延误!」韩申在最后一丝神智尚存之际,依稀听见一个黑影说道,隐约伴着鲜血从背后的伤口中汩汩流出的声音。 丽姬……快醒醒……快跑啊…… 咸阳……紧紧记住这两个字后,韩申眼前顿时一片黑暗,终于倒了下去。 半个月后,秦国。 外表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偏殿之中的气氛,却是如此阴森威严。 帷幕之后,一个人高高在上俯视着丽姬。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但其欲霸天下的威势却充斥着整个殿堂。 丽姬单薄的身躯在雄伟的殿堂上显得如此渺小,周围的空气森冷入骨,丽姬低垂着头,面无表情。 一睁开眼,她不见任何熟悉的身影。 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她已没有了心,也失去了感觉。 秦王的目光冷若刀锋,直盯着丽姬,良久,才开口道:「寡人已经找你很久了,丽姬。抬起头来!」 丽姬木然地抬起头,美艳绝伦的脸庞冷若冰霜,目光直直迎上大殿正中座椅上射下的目光。 四目相交—— 一束目光是如此漠然。 一束目光是如此冷峻。 但同样如此摄人心魄。 两人的心中同时一震。 秦王道:「到寡人面前来,让寡人好好看着你!」 这让立于偏殿中的所有近侍,无不变色。他人从未得到过的恩宠与信任,竟被这个女子在与秦王第一次见面之时获得。难道她便是上天派来征服秦王那颗高傲之心的人? 丽姬闻言,袅娜上前,挺身立于秦王面前。她的目光如水,却非如水般温柔,而是如水般寒冷。一双乌黑闪亮的明眸,死死盯住秦王,毫无胆怯之意。从未有这样的目光出现在秦王面前,这是第一次,也是秦王能够容忍,甚至暗自赞叹的唯一一次。 此刻,仿佛有笑意,隐藏在秦王目光背后。秦王坐直身体,高声道:「来人,带下去验明正身!」 四名侍女快步上前,立于丽姬左右。丽姬面不改色,没有任何挣扎,转身走出大殿。殿外和煦的阳光,映射出她美艳无双的面容,轻轻舔舐着她脸上悄然滑落的泪珠。那是泪也是血! 秦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仿佛若有所失。这是十分奇异难解的感觉。 这女子,已不觉占据了秦王铁石心肠之中的一方角落。 秦王已暗下决心,定要将她征服。 那是一个王的本性,更是一个男人的本能。 「什么?」秦王怒吼一声,大掌一拍之下,将案几之上的对象震起老高。阶下前来报告的宫女,跪拜着的身躯已微微颤抖。 秦王猛然起身,向安置丽姬的寝宫大步走去。就连他走路时衣袍带起的风,都令人嗅到愤怒的气息。 御医与一干人等,早已跪拜恭候秦王的到来。秦王瞟了一眼床上的丽姬,向御医低声道:「这可是真的?」秦王的语调如此平静,却令每个人都已感觉到他那压抑着的怒气,除了丽姬。她的神色恬静安详,仿佛已有母性的光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御医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答道:「大王明鉴,臣已验明,丽姬确有两个月的身孕。」秦王再次看向丽姬,她唇边竟噙着一抹微笑,这笑容令秦王心中一窘。「将孩子拿掉!」这句话掷地有声,令丽姬猛醒。秦王的目光残忍地直逼丽姬,仿佛丽姬此刻的慌乱令他十分快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丽姬的痛也深深植入自己的心里。 丽姬仿佛不能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一般,缓缓摇着头,泪水登时迸涌而出,口中如自言自语一般,低低叫道:「不,不……」但只是瞬间,她便清醒过来,翻身下床,扑倒在秦王脚边,双手紧紧拉住秦王的衣裾,悲声道:「不,大王,我求您!只要您放过这孩子,即使用丽姬的生命来交换也在所不惜!」 秦王低下身,用手轻轻拭去丽姬面颊上滚落的泪珠。他的手心感觉到泪水的温度,刹那间,他的心仿佛在这温度中融化。然而,他的真心,永远躲藏在王者假面的背后,令人无从窥探。 秦王微笑道:「交换?这法子不错。」他的笑在丽姬看来邪恶而残酷。秦王压低声音道:「那么,拿你的身体和你的心来交换,如何?」 丽姬透过泪雾,望住秦王,一种巨大的恐惧袭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注定,与眼前的男人纠缠一生,无法逃离。她咬紧下唇,重重点了点头,一串泪珠滑落而下。 秦王仿佛已不耐烦,道:「不许再让寡人看到你的泪!」随后,他转身欲离去。行至门口,秦王突然停住脚步,向众人问道:「你们说这孩子姓何为好啊?」御医及一干近侍皆道:「自然跟随大王姓氏!」秦王道:「如有谁透露半点风声,下场不必我说了吧!」众下人均诺诺称是。秦王径自拂袖而去。 好长一段沉寂的日子里,荆轲像是一直在昏睡。 这一日,意识清醒后,他发觉自己竟然躺在一块大岩石上,而冰冷的岩石传递给他的,只是冰冷,冰冷到心底。 他终于清醒了,丽姬已经离他远去了,永远地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今后,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现在的他心痛如绞,心乱如麻。 终于,他拄着剑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拖着疲惫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连日来他疯狂地奔跑,不觉间已攀上了这座山的峰顶。可惜,他早忘却了高峰的意义,一径只徘徊在自己的低落中。 过了几天,荆轲在此拄剑上山。他登上山峰,站在那块岩石上,向远处眺望。他只盼望丽姬在他的视野中忽然出现,走到他的面前。他朝悬崖边走了几步,看着山下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有行人在走,如蚂蚁爬行……他突然想到,活在这世间是如此孤单,如此乏味! 挚爱的女人已离他而去,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间的至情至爱,阻挠了他前进的脚步。他似乎已不再是自己,就要失去了灵魂。 「荆兄弟,你在此何干?」一个宏亮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荆轲回头,见田光直立风中。只听他慨然说道: 「一个男人失去心爱的女人,当然是人生极大的痛苦。但只要这个女人还活着,你就有责任好好活下去。无论天涯海角,都要尽最大的力量将她找回来。」 荆轲一愣,田光又道:「一个习武之人,会把爱与恨化作剑魂,荆兄弟以为如何?」 荆轲神情黯然,沉思起来。田光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下山去了。 荆轲突然抬起了头,举起手中的青铜剑,眼光照到剑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从剑的锋芒上,他瞬间看到了希望。 是的,他要用他手中的剑来为师父报仇,来杀掉那抢走丽姬的恶贼,然跟丽姬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他生命的意义就是如此! 自这日起,荆轲每天都会上山,道这块大岩石上练剑。晨风的吹拂,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阳光的照耀使他的信心更为高扬;居高临下,教他看得更遥远、更透彻。 就这样,荆轲一边思索,一边练剑。半个月来,他如此坚持着。他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这日,他练了半晌,略觉疲倦,便坐在大岩石上休息,忽然身旁的杂草丛中出现一阵异动。荆轲一眼看过去,突见一只不知其名的异兽,全身披着鳞片,散发着耀眼炫目的光彩,蜷着兔子一般大小的身子我在草丛间。荆轲一惊,只觉这异兽模样实在太过美丽,却不知这异兽的杀伤力如何,他警觉地握紧手中的长剑,但并未轻举妄动。凝神注视了一会儿,那异兽却无任何动静。 这时,前方忽然走来了两个猎户模样的中年大汉,只听得他们说:「听说就在这一带,出现好几次了,都还没人动手,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珍物啊,可值钱呢!」听到这里,荆轲提剑起身离开岩石,欲继续练剑。 「啊,可不就在这儿呢!」只听其中一个大汉惊叫,荆轲好奇地回过头。原来刚才在草丛里见到的异兽,便是两人口中的珍物。刚想到这,就已见到二人手持猎刀、麻布袋俯身靠近草丛,荆轲见那异兽仍旧毫无警觉,蜷着身子动也不动,恐怕是凶多吉少,不由觉得可惜。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荆轲一晃眼,来不及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其中一大汉已倒在地上,正要过去一探究竟时,忽然见到一团光影闪电般窜向那手持猎刀的大汉,「啊——」又是一声惨烈的惊呼,荆轲急忙奔向前,却见那异兽从大汉喉间倏地弹开,窜进岩石后的洞穴中去了。 荆轲定神仔细一瞧,发现地上两人皆已面色发紫,七窍出血,显然是中了剧毒一命呜呼。实在太让人震撼了,那异兽令人难以置信的杀伤力,一时间叫荆轲惊魂不定,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刚才自己离那异兽不过咫尺距离,死亡其实不过瞬间啊! 犹如经历生死一瞬间,好不容易静下心后,荆轲脑中忽忆起了这么一种说法——一只老虎如果只是会吼叫,而不会伤人,那么它最好别轻易开口吼叫,遇到敌人时,也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因为至少它的外貌还是只老虎。一只沉稳的老虎,就足以让人震慑。一只真正会伤人的老虎,更不需要开口吼叫,也不必急着先发制人,即使它的外貌根本不像只老虎。它只需保留实力,等着「将它视为猎物」的猎物主动攻击它,就能轻易将猎物捉到手。 那两个大汉就如一只只懂得发出吼叫的老虎。而那异兽就好比一只真正有杀伤力的老虎。 荆轲以为,那异兽对于两个大汉的攻击,其实早已有所警觉。那闻风不动的身形,竟有几分像盖聂与自己比武时的架势。对了!那道急扑大汉的电光正像是盖聂锐利的目光!想到这里,荆轲心念忽而一动,鲁勾践在剑谱上的一句注释在脑中跳了出来:「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 荆轲浑身一凛,似有所悟,那一大段文字飞速流过心头:「夫剑道者,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 荆轲头脑便如有一道电光闪过,心道:「是了!‘见之似好妇’,即对敌时看上去像是一个安静温柔至极的女子,其实以静制动,敌人每一个微小举动都在你的控制之下。那么攻击时……」方才那沉静不动的异兽虽引起了荆轲的好奇,但因他懂得莫要轻举妄动,才避免了致命的危险。 那迅疾的攻势真是不可抵挡的! 正是因为自己的不动,才叫真正的杀伤力的老虎也望而却步! 荆轲顿时豁然开朗,心怀大畅:「哈哈,‘夺之似惧虎’‘夺之似惧虎’!」其实他灵台澄明,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句子便如火花般在思绪中奔腾起来:「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真可谓一通百通,荆轲开心得手舞足蹈,放声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不息。 笑音未落,荆轲已从巨岩上一跃而下,操起青铜剑随兴而舞。一时间,以前学过的剑法招式统统涌入脑海,回旋、碰撞、碎裂、融合,再从剑底一一流出,化成了十八招旷古未有的剑法。 突然间,荆轲飞身而起,一跃至三丈开外,手中青铜剑直指苍穹。人在半空,荆轲身形闪转腾挪,忽而剑光点点,极尽变化;忽而双手持剑,闪电劈下。「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半人高的顽石中分而裂,碎石满地。 待收剑落地,看着满地的碎石,荆轲倏地仰天长啸,一吐胸中的郁气。啸声在空旷的山间回荡,激起他满腹的踌躇。 荆轲长吁一口气,长剑斜指天空,傲然道:「名可名,非常名。此剑法便称‘惊天十八剑’!」 弹指间,春去秋来。 秦国,咸阳宫。 「师兄,丽姬过得还好,你呢?」形单影只,丽姬伫立窗边,月色如水,映照出她姣好的面容,她柳眉微蹙,仿佛心中有着诉不尽的忧伤:「师兄,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已委身于咱们的仇人,你能体谅我吗?」 那一夜,与此刻的情景是如此相像;那一夜,同样有着如同今夜的美好月光…… 丽姬沐香出浴,倚窗独立。月影婆娑,柔柔笼罩着她的身影。绢绢白纱中,隐约可见她身体玲珑的曲线。 丽姬望着空中的圆月,心中隐隐牵动对荆轲的一缕情思。「明月啊,明月,你将清辉遍洒人间,可知师兄此时身在何方?请你为我带去对爱人的思念吧!」想到此,丽姬轻轻叹了口气。 秦王步入寝宫,眼前出现的便是这样一幕。他的心不禁如春风拂波般动荡不安起来,不仅是为丽姬薄纱之中那撩人的胴体,更是为了那一声叹息。 秦王无声无息地来到丽姬身后,伸手略一施力让丽姬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他清晰地感觉到手下丽姬的身体猛地颤抖,她的美目此刻惊恐地望着他。秦王胸中升起不可压抑的愤怒,那愤怒来自于丽姬对他的恐惧。他恨这种感觉。 秦王一手紧扣住丽姬的下颔,不准她别过脸去,然后将自己的唇紧紧地压在丽姬的唇上,她的唇竟然冰冷如霜。“啪”的一声,秦王的脸上,被丽姬狠狠掴了一掌。丽姬真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出手打秦王,她眼中的恐惧更深了。 而秦王的眼中,渐渐燃起愤怒的火焰,仿佛足以将世界毁灭。秦王步步进逼,丽姬步步后退,身后已是窗户,无路可退。秦王巨大的身形,令丽姬压抑得无法呼吸。 “啊!”一声惊呼,丽姬身上的纱衣已被秦王一把撕裂。纯白的薄纱缓缓飘落在光洁的地面上。丽姬双臂紧搂香肩,护住胸口,身体不住地瑟瑟发抖。那寒意,究竟来自窗外的月光,还是来自秦王那在自己全身细细流连的目光? 丽姬的瑟缩反而让秦王对她更为渴望。秦王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到巨大的床榻之上,然后徐徐除去自己的衣物,欺身上前。不料丽姬形同疯狂,在他的身下拼命挣扎,丽姬手到之处,在秦王颈上胸前落下无数深红的抓痕。 秦王想要征服她的欲望被激起。他用一只大掌牢牢握住丽姬的双手,将她紧紧压在身下。他是如此地用力,仿佛要将丽姬融入自己的身体。丽姬悲呼:“不,你不可以!” 秦王知道,曾有一个男人,拥有他眼前的这个身体,甚至,拥有他无法触摸的心。他低吼:“别忘了你与寡人交换的条件!”他的动作更为汹涌。 丽姬倒吸了一口冷气,安静下来。秦王感觉到丽姬的变化,她眼中的光彩熄灭了,他从中看出深深的绝望。仿佛刹那间,她丢失了灵魂,不动,亦不痛。 秦王暗自后悔,自己并非只想征服她的人,更想征服她的心。只是这女子有这种魔力,令秦王不再是那个冷静自负的王,在她的面前,秦王乱了阵脚。但此时,他已无法停止。 他贪恋着丽姬的身体。于是放任自己深深地沉溺,沉溺在这浓浓的欲望里…… 秦王终于将自己的愠怒与欲望尽情地释放。他惊觉面前那双纯净的眼睛,里面毫无仇恨,毫无怨尤,却仿佛有一种惊异,被伤害后的惊异。秦王顿时清醒,不忍再看。 自己此时的心竟是如此柔软,秦王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可奈何。他轻轻叹了口气,将丽姬温柔地拥入怀中。 丽姬感觉到秦王轻柔的呵护与宽厚的胸膛,她在这男子的怀抱中竟然感到安全,这刚刚给予她伤痛的男子!丽姬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积蓄的泪水在此时方才滑落,浸湿了秦王的胸口,也流进了秦王的心底。 秦王不禁更紧地永驻丽姬,想要以此停止她断续的啜泣。不多时,丽姬便已悄无声息,秦王低头怜爱地凝望,她已在自己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爱姬,在想些什么?」秦王沉着的声音,冷不防闯入了丽姬紊乱的思绪中。丽姬依旧无语。思绪越发紊乱。 面对秦王,丽姬依旧不苟言笑。但她的一颗心已渐渐平静下来。 偶尔,她会思念爷爷,思念荆轲,却已不再轻易流泪。 她知道,爷爷不喜欢看自己流泪的样子。她是公孙的后人。 公孙的后人?丽姬越发沉默了。丽姬的心愈安静,她就愈清楚地听见自己心中挣扎的声音:爷爷希望自己能够平静地度过一生,不要被国仇家恨所累,莫要为复仇而活。 她的沉默秦王都看在眼里,甚至连她沉默的原因也看得一清二楚。 出人意料,秦王并没有因此给她太多的压力,似乎也很习惯和她这样安静地相处。 秦王知道,她已逐渐征服了这个安静的女子。这是一个王给自己的考验。 「哇……哇……」床上的婴儿从熟睡中醒来,大哭不已。丽姬正欲上前,秦王却已抢先一步,抱起婴儿。婴儿在他宽厚的怀中愈显娇嫩可爱,如同清晨带露的花苞。他仿佛对秦王的脸产生了好奇,止住了哭泣,黑亮的眼睛瞪得滚圆,盯住秦王,然后张开仅长了几颗的乳牙的小嘴,无声地笑了。 秦王轻抚着婴儿粉白的小脸,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也许只有面对不懂得揣测人心的天真婴孩,秦王方可将真感情坦露无虞。丽姬不禁为之动容,这个男子的心究竟是冷酷的,还是温情的?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而这对他来讲,又岂非太不公平? 秦王将怀中婴孩交到丽姬手上,动作轻柔,小心翼翼。丽姬心中一动:此种情景,正如一对平凡夫妻的日常生活,在旁人看来,又该是多么温馨的一幕! 「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好,试着让自己多些笑容!」秦王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试着让自己多些笑容?这算是一个王给她的命令还是一个男人对她的心疼? 望着秦王黯然离去的背影,丽姬真的迷惑了。 也许秦王与自己是一样的——都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害怕孤独…… 不过,秦王的孤独是不能轻易流露出来的。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就这点而言,丽姬知道,除了理所当然的恨之外,秦王确实也有让她心疼的理由…… 隐隐地,韩申还能感到背上那道结了痂的伤口针扎似的刺痛。那痛楚,是如此细腻而深刻。他看不见那道伤痕,试着伸手轻轻地触摸,他要借着这样具体的触摸提醒自己,莫要忘了自己存在的事实。 他必须一直存在下去,不问任何理由,即使只能是安静地在旁等待。 他要自己知道,他一直都在。而他存在的意义呢?他的心没有告诉自己。 他答应过她,会将她安全送回家。 咸阳宫,是她存在的地方,是他不变的守候方向。 只差那么一步了,韩申距离丽姬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不知费了多少时日与力气,他终于确定了这偌大的皇宫里,丽姬所在的地方。 就在要踏进寝宫的前一刻,韩申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身影,在他之前一步踏进了寝宫。他,就是秦王吗?韩申心想。 静静地,他藏身在寝宫门外的角落,从黑夜守候到白昼。 「谁!」刚起身准备梳洗的丽姬,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一转身便见到门外乔装成卫士的韩申。 「来人……」丽姬不由得惊呼,韩申心中一急,连忙上前迅速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是我,丽姬。别出声!」 丽姬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不禁抬头仔细望了韩申一眼。「韩大哥!」她认出了韩申,随即难掩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守在咸阳,不曾离开……」韩申无法直视丽姬的眼,于是将脸别开,脸上掠过一丝落寞的神情。 「韩大哥……」丽姬似乎能察觉到他的异样。 韩申忍不住关切道:「丽姬,你过得好吗?秦王都是如何待你的?」 「我……很好,一切都好。」丽姬微微一笑,轻声道。韩申隐隐察觉这笑容底下的眼神和从前略有不同,却又说不出差别在什么地方。当然,丽姬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情感,更是他无从了解。 「秦宫守备森严,韩大哥为何冒险闯入宫中?」丽姬忽想起了韩申处境危险,忍不住担忧道。 韩申一转头,忽见床上熟睡的婴孩,他心中一震,不禁质问道:「丽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 丽姬忽然面露难色,含糊地道:「韩大哥,他……他是天明,是我的孩子。」 「孩子,哼!是秦王的孽种吗?」韩申强抑着心痛的感觉,冷冷道。 「我……韩大哥,你别问了。」丽姬脸色一沉。 韩申一时激动难耐,使劲抓住丽姬的手腕,道:「为什么不能问?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啊!」丽姬一声惊呼。韩申才惊觉自己逾矩,连忙松开了手。 「丽姬!难道你这么快就变了心?」韩申无法想象事实的真相。 「不,不是的,我是为了他,还有……孩子好,才这么做的。请你相信我。」丽姬试着让韩申明白实情。 「为了他好?孩子?丽姬,你说明白一点!」韩申大感不解道。 「韩大哥,丽姬求你别问了。这孩子应该属于这里,这对大家来说都好。」丽姬神色哀伤,万分无奈道。 韩申冷冷瞥了婴孩一眼,道:「这孩子若真属于这里,就更不能留他活在世上!」说着,剑已出鞘。 「韩大哥,你误会了……」丽姬拦在韩申面前。 「你若不说明白我是不会离开的!」韩申难忍激动道。 「这孩子……是……是荆轲的……」丽姬坐到床边,抚着孩子的头低声道。 「啊……」韩申怔了一下,一时语塞。韩申看不见丽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神情,但他却可以想象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必是要有多震惊,就有多震惊。 好半晌他才恢复冷静,疑道:「此话当真?」 「是,他确实是荆轲的孩子。」丽姬轻锁眉头痛声道,无奈中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韩申沉吟片刻道:「那你们母子二人快快随我离开秦宫吧,有朝一日定会与荆轲见面的。」 丽姬轻轻摇摇头:「韩大哥,你还是自己走吧,我们出了宫又能到哪里去?难道还要天明过那种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生活吗?天明只有留在宫里,才会有安稳平静的生活。韩大哥,我求你了。」 韩申叹了口气,他知道,丽姬所要的那种生活,不仅是荆轲,也是自己所无法给予的。他向丽姬道:「好吧,我不逼你。你和孩子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言罢,他一个纵身,从窗户跃出,身影霎时消失在远处…… 第六章 名扬燕国 云氤漫漫,将天地渲染成一片深白的苍凉,掩天蔽日;崎路迢迢,仿佛延伸向无止境的缥缈,惑人心绪。 荆轲孑然一身走在蜿蜒曲折的山径中,路漫漫、人憔悴。 路的尽头究竟有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正驱赶着自己往这方向而去?荆轲突然间迷惑了起来。 他在树旁一块大石畔驻足了一会儿,浓稠的雾气漫笼在他的四周,隐隐间他听到了缓缓的水流声。他叹了口气,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狼狈吧!他突然很想看看自己此时的狼狈,一种奇异的自虐般的快感促着他循着水声摸索前行。 一条悠缓的小河就在他身旁,他快步走到河边,想掬一把清水洗洗满面风尘,却始终找不到河面。雾气太重了,明明就听着水流声已在身边,那河面却仿佛与他捉迷藏似的,始终悠悠忽忽,飘渺不定。他疯狂地四处奔走,觅着水声,提纵身形,却还是看不清河面究竟在哪个方向,甚至几度差点在白稠的雾气中飞撞上山石树枒。 焦急之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落身水中。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水深及腰,他俯身竟还看不着自己的脸…… 雾太重了……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伸手掬了把清水,在雾气中他将掌中的清水贴近自己的脸,近得几乎要沾到自己的鼻尖了。然后他在水中看见了一张脸,一张目光凛冽、冷峻深沉的脸。 啊,秦王! 他慌张地泼开手中的清水,身子一软,又落入了水中…… 荆轲从梦境中倏然惊醒,发现自己满身大汗,将榻上浸得湿了一片。 身居燕国,转眼又过了一年。梦中,一直是这般迷乱的情境;梦醒,寂寞的心绪亦如梦中雾气般萦绕心头。他渴望见到丽姬,但丽姬已不在身旁,甚至不在梦中。 这些年来,荆轲没有一时半刻敢轻忘自己的使命。 为了复仇,他日夜不忘钻研素帛,苦练剑法。经他融合的公孙羽家传武学与自创而成的「惊天十八剑」,已经日趋成熟,此时他的剑术已是登峰造极,在燕国,也已广为人知。 荆轲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击即中的反扑良机。如今,时机已经来临,他的刺秦之举已是一蹴可几了。 然而,再多的自我砥砺,也抵不过因为丽姬的消失,始终在心头忽隐忽现的落寞。 压抑着的相思情愁、理不清的国仇家恨,他苦闷地度过了分不清的年年岁岁。这些不再与丽姬相处的日子,一开始是揪着心用一刻、一时去等待,而后便用一日、一月去计算,最后竟成了一日如数年般的苦楚与悲痛了。 不见丽姬的日子里,饱受思慕之苦折磨无以宣泄的荆轲,习剑之余经常索性放任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放浪形骸,他总想借酒消愁洗去那哽在喉头难咽的苦涩。 这日,他正在蓟城边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酒酣耳热之际,醉眼迷蒙地悠悠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人烟渐稀的山林间,忽见满林桃花遍开,影影绰绰,依稀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傍桃树下。 「丽姬……」荆轲大惊高呼,倏地起身大步跨出酒店奔向林间桃树下。 「师兄……」他隐隐瞥见丽姬泪眼婆娑,细声响应着他的呼唤。 「丽姬!」荆轲又惊又喜,激动地飞纵身子向桃树伸手抱去,恍惚间竟狠狠地扑了个空,猛地撞上一株巍然大树。 满林桃花倏忽幻移,丽姬身影恍然消失。只见一株满身枯藤的古木,竟因自己思念过度而衍生了这般美丽幻觉。猛烈的撞击让半醉的荆轲清醒过来。 幻觉可以醒来,心中的苦闷却无法醒来,荆轲不由纵声吟唱,歌声中掺杂着梗咽,竟如此凄凉悲怆。 那歌正是丽姬当年在他身畔枕边柔声轻唱的。 正当荆轲回忆过往缠绵情境、放声忘情吟唱之际,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声声激昂的击筑之音,高亢犹如孤雁嘶鸣一般,那一声声的筑音扣紧了荆轲心头的仇恨与忧伤,让他不能自己,更加放声合唱,一歌一筑相得益彰,竟融合出一种悲壮凄怆的动人气势。 荆轲一边合唱着,一边循着乐音,漫步走回酒馆。 酒馆旁、树石边,一个身形瘦弱、布衣长袍、飘然若仙的中年隐士,盘坐大石之上扬眉击筑。那中年隐士见荆轲到来,微微抬头,面目含笑,却不停筑,目光与荆轲相接对视片刻后,筑音忽转,三折迂回而上,更是悲壮至极! 荆轲闻音胸涛澎湃,驻足中年隐士身旁,愈加率性纵声歌合唱。一时筑歌并起,引来行人侧目,驻足围观者渐增,只见二人仍旧旁若无人,陶醉其中。一曲终了,良久,只见荆轲与那中年隐士一直默默相视无语,路人方才渐渐散去。荆轲正疑惑于二人竟能像离散多年的故友一般熟悉,那中年隐士已笑道「你终于来了。」荆轲更觉惊奇,纳闷道:「兄台找我?」 中年隐士点头道:「是的。那日我偶见你在街头大醉放歌,深知必为契合我性之人,故今日特于此击筑引你而来!」荆轲豁然道:「在下荆轲,见兄台气度凛然,不知兄台为何方高人?」那中年隐士闻言笑道:「何来高人?在下高渐离,乱世一落魄隐士耳!」 荆轲惊喜道:「荆轲久闻高兄筑艺精湛,今日有幸亲耳听闻,果然不虚其名!」高渐离忽而叹道:「我在此击筑放浪,只因这泱泱乱世无容身之处,落魄江湖,只能奏此悲凉之音!」说完又击一曲,亢音缭绕不绝。 原来高渐离也是这乱世之中胸怀抱负、有志难伸者,他无物傍身,有的只是一筑相伴,至今如此,尔后依然。 沉醉筑音片刻后,荆轲忽地神色黯然,低头道:「我为丽姬,暂留贱命,却有何用!」言罢,荆轲忽又仰头指天激昂道:「老天倘若有眼,还我丽姬,我要与她终生厮守,永生永世!」 高渐离叹道:「兄台想必是饱受儿女情长之苦,只可惜老天早已无眼,不然如何让那秦王横行于天下?」 此言,霎时唤醒荆轲一时沉睡的复仇之心,忙道:「在下儿女情长,让兄台见笑了。」高渐离大笑三声,搭上荆轲的肩膀道:「有情有义,此乃真汉子所为,何来见笑!」 荆轲释然:「知我者,高兄也!」二人随即又击筑而歌。 片刻,荆轲与高渐离忽闻前方街头不远处隐隐传来嘈杂人声,有人骂骂咧咧朝这边走来。带头的那人头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刚被人胡乱殴打过。后面跟着走过来的人,有些同样也是满身伤痕,那些身上无伤的,口中却好像还在嘀咕些什么,因相隔还甚远,听得不很清楚。荆轲、高渐离颇有些好奇上心头,于是起身上前打听。 只见那些人尽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说:「打不过他的。」随后就叹口气走了。两人更加不得其解。 「真是欺人太甚!」 「这不是拦路抢劫吗?」 「走路还要收钱,真是没有天理了!」 荆轲越发纳闷,径自凑近人群,才听明白他们正气愤地议论着什么事。赶忙趁隙拉住其中一人问道:「究竟发生何事?」那人正聊到兴头上,忽被荆轲的突兀惊了一惊,又见荆轲身佩青铜长剑,像是个习武之人,便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说。这时,高渐离走上前来,恭敬地抱拳向那人问道:「这位小哥不必多虑,我们只是想问,你们刚才说什么‘走路也要收钱’究竟何事?」 那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高渐离和荆轲几遍,似乎减去了心中的不安,也不再回避,气呼呼地抱怨道:「今天,前边大路上有个恶霸,就守在路旁的大树下向人收过路钱。他还说如果谁打得过他,就不收分毫,否则就得乖乖交上过路费。也有不肯交的,都被他打得浑身是伤退了回来。但那条道是进出城的必经之路,现在被他一拦,都堵了起来。这不是摆明了拦路抢劫吗!」语罢,仍旧难掩心中的气愤。 「难道官府就不管一管吗?」高渐离皱起眉头忿然说道。 「这年头,官府就知道向百姓伸手要钱,哪里会管这种事!」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也愤愤不平地插嘴道。 荆轲听后,面色凛然,一言未发,衣襟一掠,便大步向前走去。高渐离虽然不清楚荆轲的身手,但光看他一身不凡的气度,想必不是那等泛泛之辈。此刻见荆轲大步而去,心中估摸着他是要管这桩事了,便快步跟上前去。 行至大道口,两人果然见到一个粗壮大汉,浓眉大眼,面目可憎,气势汹汹地立在大道中央,面前就摆着一个粗布大口袋,正在向一个过路人讨过路钱。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昂首走过,似乎不把恶霸放在眼里。「给钱!」大汉忽然一喝,手中铜剑连鞘一指,顿时将那少年吓得连退三步,一个踉跄便跌坐在地。大汉得意地收回青铜剑,狂笑道:「你这小子,也不打听打听大爷是什么来头,就敢来捋虎须?记住,大爷是‘一剑擎天’朱霸!想从这儿过?乖乖地交上过路钱来!」 「真是这样的杂碎!」一旁的高渐离见状叹道,唯见身旁荆轲没有动作,他只能强忍愤怒,静观其变。 少年不堪受辱,面红耳赤、勃然大怒,顺手拾起身边一块石头,毫不犹疑奋力一掷,石块劈面就向朱霸砸了过去。朱霸先是一惊,旋即面色一沉,手中铜剑一挥,「铿」的一声,飞舞向前的石块倏地闷声落地,随即厉色叱道:「小子,你好大的狗胆,是不是不想活了!」跟着抬起一脚踹向了那少年的小腹。可怜那少年并非习武之人,空凭几分胆识与蛮力,眼看闪避不过,惊惧中只觉一阵疾风近身,只能闭上双目,咬紧牙关,听天由命。 「荆兄弟?」高渐离感到自己侧身向前的臂膀忽被人一把攫住,回过头只见荆轲以眼神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募地,千钧一发之际,一记飞腿抵住了朱霸凶狠的一脚,终使那惊吓万分的少年免去了肠穿肚烂的噩运。 双腿纠斗间,只听得「喀拉」一声像是骨头折断的声响。「唔……」那朱霸模样狰狞地抱着像是被火辣的一条腿,蜷着身子趴在地上,不能言语。勉强定眼一瞧,只见面前出现了一个魁梧大汉,相貌堂堂,怒目圆睁瞪着自己,忍不住心头一颤。 大汉一手拉起地上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放心离开。少年惊魂甫定,狠狠地瞪了朱霸一眼后,只是静静退到一旁,未见离去,他想看一看接下来发生的事。 朱霸见状冷哼一声,急运内力至腿上,不一会儿的工夫竟如获神助般,迅速一记漂亮的回旋飞腿踢向大汉。那大汉对着迎面而来的威胁,不慌不忙还了一记「虎尾脚」。 双腿再次相交,纠缠片刻,眼看自己又要吃亏,朱霸猛然抽腿,他原本想能够狠狠一脚踢翻大汉,报上一仇。哪知,遇上大汉天生神力,竟又让他轻松接了自己一脚。 「好啊!好啊!」四周围观的人群终见有人出手制止朱霸的恶性,纷纷拍手叫好。尤其是方才那勇敢少年最来劲。而冷眼旁观的荆轲与高渐离均不露声色,心中暗自称许那大汉的所作所为。 朱霸眼见这一轮暗中较劲,自己显然落了下风,颜面顿觉无光,羞愤交加,却不甘示弱,死命一咬牙,倏地拔出青铜剑,使出一招「雨打残荷」,飞身就朝大汉的胸口刺去,试图力挽狂澜。 那大汉也不是省油的灯,早有提防,眼见朱霸竟然使出阴招,不由更加发怒,于是大喝一声,双腿连环,迅疾一回旋飞踢向朱霸持剑的右手。 朱霸在剑道上浸淫十余年,经验丰富,一看大汉出招,丽姬手腕一翻,青铜剑就横削向大汉的飞腿。大汉见他变招如此快捷,也大感吃惊,急忙收腿后撤,就此闪身让了一步。 四周围观的人见朱霸竟拔剑攻击赤手空拳的大汉,纷纷大喊: 「有本事就赤手空拳对打,出剑对空手,太卑鄙无耻了!」 「无耻小人,有胆放下剑来单挑!」 「下流!」 …… 一片喧哗之中,一旁沉默已久的高渐离也跟着荆轲走向前去。他颇感诧异,不解荆轲为何不出手制服那朱霸,反倒袖手旁观,便道:「荆兄弟认为那朱霸剑术如何?」 荆轲早已察觉高渐离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还算有些看头吧。」 高渐离不明白荆轲话中深意,欲要再问,前边传来的打斗声更加激烈了,不禁又探头向场中望去。 此时,那大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木棍,木棍在他手中像是有了灵性,舞得虎虎生风,俨然与他身体融为一体,叫人看得惊叹连连。岂料那朱霸虽然身材粗壮,行剑却十分轻巧,身手意外灵活,只见他绕着大汉四面游走,并不跟大汉硬碰,而是冷不防就刺出一剑,出手十分毒辣,大汉只能集中精神以对,应付得很是吃力。朱霸见大汉在力气上远胜过自己,故而狡猾地采取游斗手法,目的就在耗尽大汉体力,再伺机予以致命一剑。 这场恶战僵持不下,围观人群个个都绷紧了神经,凝神注视,气氛紧张。高渐离虽然不是习武之人,他却也看出朱霸的险恶用心,不禁暗暗替大汉着急。而荆轲依然一动不动地静观其变,脸上暗暗地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果不其然,交手片刻之后,大汉渐渐慢下了脚步,手中的木棍舞得也没有一开始时那样生猛有力了,朱霸算准时机,趁大汉一个不留神,飞快俯身向前逼近,剑尖直刺大汉腋下。「啊!」冷不防受了一剑的大汉禁不住痛得低吼一声,被迫松开紧握的左手,「砰」的一声响,木棍颓然落地。 朱霸手中长剑忽又连环刺出,一剑刺中了大汉右臂的曲池穴。大汉终于不支,方才勉强立稳了脚步,朱霸的铜剑便如毒蛇吐信般,猛地窜向了大汉胸口。 「啊!」众人忍不住一声惊呼,随即噤声。 只闻「叮」的一响,朱霸的剑尖蓦地一偏,转向刺中大汉左肩,顿时鲜血迸现。大汉惊恐之下,急忙抽身,「噔!噔!噔!」踉跄退了三四步,旋即离去了。 满头汗水的朱霸忽地想起自己在刺出致命一剑的当下,注满内力的剑尖仿佛被什么硬物凭空一击,失去了准头,回想起来,一定另有高手在侧。当下,他也顾不得追杀那大汉,急忙撤剑,举目四望。其时隐身人群中的荆轲,早已收手多时,正冷冷瞧着朱霸的狼狈模样。他刹那间的动作就像是一扫而过的疾风,连身旁的高渐离也不曾察觉,可见荆轲出手之快。 朱霸用目光向四下扫了一圈后,并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他看那大汉既已经负伤逃走,也就无心理会了,一转眼又得意洋洋地对围观的众人喊道:「哼!都看到了吧。这就是敢和大爷作对的下场!还有谁敢不付钱?啊!」 众人只是面面相觑,眼见那个魁梧大汉也被朱霸刺伤逃离,再无人有胆多言一句,只得一个个排队付钱过路。「哈!哈!哈!」朱霸看着袋中的钱币越积越多,更觉志得意满,放肆大笑。 在付过路钱的人群中,忽见一个形容憔悴的少妇几番踟蹰后,战战兢兢地走向前来。见她左手抱着一个婴孩,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篮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显然是贫苦人家。少妇来到朱霸面前,十分哀伤地央求道:「大爷,奴家身无分文,家中还有年迈双亲饿着肚子,正等着奴家讨了这些粗食回去!求求大爷行行好,让奴家过去吧!」 朱霸撇撇嘴伸头探了探少妇手中的篮子,看到其中除了一些残羹冷菜,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感不耐烦,粗声喝道:「去!去!去!没钱还想过路,真是白日做梦!快滚!」 只见那少妇仍旧不肯放弃,不断苦苦哀求,朱霸只是横眉冷目,却是不加理睬了。少妇一想到要是自己回不了家,那家中父母的饭食便无从着落了,顿时只觉勇气倍增,于是也顾不得后果,把心一横、把牙一咬就想要一头撞向朱霸。哪知才刚往前踏了两步,就被朱霸一声大喝,举剑一挥阻断去路。 少妇一惊,愣在原地。朱霸嘿嘿冷笑,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硬闯?就让你知道知道大爷的厉害……」说着,「啪」的一响,少妇青白的脸上顿现五指鲜红手印。 那少妇本就弱不禁风,哪经得起朱霸这般粗人出掌一击,顿时失了重心摇摇欲坠向后倒去,手中抱的婴孩也脱手飞出,「孩子!」少妇母子情深,不由惊呼,篮中饭菜散落一地。 「啊!」婴孩腾空飞出,眼看就要重重地摔落地上,围观的人们都忍不住齐声惊呼。一只手电光火石般猛地划出,稳稳一接,适时托住了即将落地的婴孩。 一旁沉默良久的荆轲本欲出手相救,孰料,眼前一个人影抢先他一步掠了过去,倏地奔向那落地在即的婴孩。荆轲深感好奇,顿时止了脚步,定睛观看。 惊魂甫定的人们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一个身材矮小的瘦子稳稳地抱住了婴孩。婴孩却因惊吓哇哇大哭。 那少妇听闻婴孩哭声后急忙从地上爬起,惊喜万分地奔向那瘦子,一把抱起婴孩,可到:「孩子,我的孩子……」眼见孩子没事,才转身向瘦子跪下,连连磕头谢道:「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瘦子扶起少妇,轻声安抚道:「不必多礼。」 此时众人见到朱霸面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原来,刚才他打那少妇一个耳光,并没想过要将婴孩摔出去,眼见婴孩即将落地时心中也不免一惊。如今,连影子都没看到,婴孩就已被瘦子抱在怀中了。朱霸冷冷打量那瘦子,此人其貌不扬,身材奇矮,又骨瘦如柴,不由狠狠瞪了那瘦子一眼,说道:「身手还不错嘛!竟敢向老子找碴?」 瘦子应声回过头,双目精光闪烁,和朱霸对峙片刻后,寒着一张脸冷冷盯着朱霸,道:「正是!你凭什么在此收过路钱,欺压百姓?」 朱霸见那瘦子目光凛利尖锐,仿佛像两把尖刀刺向自己。但他明白,此刻自己万万不能示弱,否则,在众人面前,自己哪里还有半点面子!朱霸恨声道:「老子凭什么收过路钱,你说呢?哼!就凭这一把剑!如何?你若不服,就让你见识见识大爷我的厉害!」话音未落,拔出青铜剑就向瘦子刺了过去。 先发制人,攻瘦子于不备,最好是速战速决。瘦子的那两道目光,太令人害怕了。朱霸在说话的同时,心中早已打好如意算盘。 瘦子早见朱霸说话时眼神飘忽,眉头扭曲,就已推知对方心怀叵测。 此刻又见朱霸猛然拔剑,瘦子冷哼一声后,迅速闪身让过,青铜长剑随即出手,剑鞘倏地在空中脱出,剑光一闪,反手向朱霸斜刺过去。 朱霸哪里晓得,瘦子这凌空一剑,非但迅疾,还倾注了七成内力,叫他一时施展不开手脚,只能死命招架,勉强才抵挡住瘦子的一招,不料瘦子反手一震长剑,又轻轻一颤,十几朵剑花瞬间齐向朱霸飞了过去,看得他是一阵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朱霸大惊,这等剑术他可见所未见,更不知该如何接招,慌乱中连忙向后一个连滚翻,吃了一嘴的泥还碰了一鼻子灰。瘦子见朱霸这般狼狈模样,轻哼一声,这才把剑回鞘,对他冷笑道:「你这个还没学好武艺的泼猴,轮得到你在此撒野?」 朱霸自知不是这个瘦子的对手,心想:再这么死撑下去自己定要吃大亏。只见他狼狈地挣扎起身,一边还装腔作势地叫道:「你,你有种!大爷今日不与你计较,改日再和你重新过招……」话音未落,一溜烟地逃了,竟连钱袋都顾不上拿!「哈哈哈!」周围看热闹的人见他灰溜溜地逃了,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一起涌上前去,将那瘦子团团围住,道谢声、赞叹声连绵不绝。瘦子只是连称不敢,一会儿便挣脱人群,抽身离去。 众人各自从朱霸留下的粗布大口袋中取回自己的「过路钱」,陆续散去了。那边受了惊吓的少妇凝望瘦子离去的身影,俯身拾起地上的空篮,再度低头注视怀中的婴孩,露出一丝叫人分不出是喜是愁的神情,也悄然离去了。 高渐离此刻心中突然若有所感,一把拉住荆轲大笑道:「行侠仗义,对酒当歌,才是人生之大快!」 闻言,荆轲与高渐离对视一眼后,像是心有灵犀,一起转身匆匆赶上前去欲相询那瘦子,只是那瘦子走得飞快,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荆轲不免有些失望,摇头叹道:「如此侠士,竟不得相识,真是荆轲缘浅呀!」 「侠士自有侠士之风,非我辈可以为之。今日能结交荆兄弟,你我可是缘深,走,喝酒去,不醉不归!」高渐离豪兴忽至,拉起荆轲向酒馆走去。 「也罢!把酒言欢去吧!」荆轲仿佛突然间想通了,索性抛开心中所有的失落,兴致也跟着高涨了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击筑而歌,大步而行,豪音缭绕于市。 此后的日子里,市街上不时可见二人恣意击筑而歌的身影,也不时传出荆轲仗剑行侠的义举,只是荆轲放浪形骸,做了善事,鲜少留名,只求斗酒回报,便纵歌而去。 似血残阳,斜挂天际。 苍穹色变,似在悲鸣。 秦国,咸阳宫殿上。 秦王政高踞森冷严肃的黑色大殿上——「赵李牧、司马尚、庞爱、楚项燕……」埋首案上,他口中字字掷地有声。 廷尉李斯低眉垂首,丝毫不敢马虎,毕恭毕敬地默记着自高堂之上传下的命令。那只是一个又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名字;而每一个名字却都足以让这天下的王为之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更足以为全天下招致一场腥风血雨,风云色变。 李斯屏息静气等候秦王接下来的命令。殿上一片沉默,犹如死寂。时间也仿佛静止似的,无以计算究竟过了多久,才闻秦王冷冷道:「各国之将相英才若能收为我所用,则统一天下之大业可事半功倍,否则他们就如同大道上的障碍,若想通行无阻必得费力清除。」 「爱卿明白该如何办吗?」秦王终于抬头直视殿上的李斯。柔和的语气像是在询问,冰冷的眼神显然是在命令。 「臣明白。」他明白秦王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服从。回答就是一种服从。 秦王的意思含蓄却不失明显,别人可能不懂,但李斯一定能懂,也一定得懂。 一旦选择和秦王站在不同的立场,走往相反的方向,那么这些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只剩一个——死人。与之相反的呢?是活人吧。不过这活人其实也并不用太计较该如何活了,毕竟棋子是不必懂得挣扎存活的。 谁能说出,这活人与死人究竟何者更好?好在哪里?总归一句,这些人所余的生命价值,秦王方才开口买下了。人不论死活都该有些价值,即使可利用的程度不如废物。 秦王又道:「该如何办就尽快去办!」 李斯躬身道:「是!」兀自恭敬伫立在一旁。 秦王沉思片刻,又问:「那燕太子丹回去后有什么动作吗?」李斯道:「据探子回报,这段时日燕太子丹广揽各国奇人异士,可谓居心叵测。」 秦王眯着眼睛,慢条斯理道:「李卿对此有何看法?」李斯道:「臣已加派高手前去深入探查此事,相信很快就会有眉目!」秦王无语。 夜夜笙歌的生活,让秦王的精力再也不如从前那般旺盛了。 才过黄昏,秦王已有些倦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精力多半是失落在一个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瞬间。 秦王轻轻地挥了挥手,李斯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黑色殿堂上,顷刻间恢复一片静默。仅剩一丝微弱的气息声,那是一个王的呼吸,却和一个凡人差别无几。秦王真是很疲倦了,否则怎能允许自己这般平庸?伏案中他仿佛已沉沉睡去…… 秦王知道,自己倦了。 脚步声隐约在大殿上响起,轻缓而沉稳,直逼秦王。秦王虽疲倦,但还听得见脚步声。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脚步声,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希望这是谁的脚步声。 一名女子走至殿上。只见秦王紧锁着眉头,似乎很是难受的模样,却早已累得伏在案上睡着了。她忍不住伸出一双青葱般的玉手,轻抚秦王宽厚却孤独的肩膀。她仿佛听见秦王隐隐啜泣的声音。她记得即使是在梦中,秦王也未曾放声哭泣过。她知道那样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顿时,她清澈的眼眸中盈满泪水,竟是那般毫无由来。 她知道秦王夜里常做梦,梦见的多半是令他伤心的往事。 和秦王同眠共枕的夜里,她时常会被他隐隐啜泣的声音扰醒。但她却从不曾开口问他梦见了什么,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听见了他哭泣的声音,看见了他脆弱的模样。他是一个王,是不能轻易被人发现弱点的。但她的沉默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原因,那就是她不想轻易被秦王发觉,自己对他过分的关心。 她不清楚自己对秦王的吝啬是不是太残忍了。但她就是没办法承认心中逐渐明朗的感觉。毕竟,眼前这个人,本该是她最大的仇人啊! 为何这个能够在众人面前叱咤风云的人,在面对着她的时候总是那么柔情爱抚,背对着她的时候却又很孤独脆弱,紧紧怀抱着她的臂膀又是那么强而有力。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她目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竟会对他有着莫名的不可抵挡的崇拜。她该如何才是,她的心已愈加混乱,不愿也不敢去想…… 「大王倦了。」丽姬轻轻摇了摇沉睡的秦王。 「爱姬,有事吗?」蒙眬间,秦王眼前出现了一张绝世容颜,秋波微转,依稀有着无限关怀的神情。「大王累了,该就寝了。」轻柔的话音再次在秦王耳畔响起。 「爱姬当真是在关心寡人吗?」秦王已倦得难分真伪,但依旧忍不住心中的惊喜。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本都应该有清楚的区隔,只不过真正如此却是不甚容易。有些时候若硬是要自己分清楚,的确是相当残忍的。这道理丽姬已能体会得出来,或许不久的将来秦王也必会体会到。 廷尉府,寂然的厅堂。李斯闭目倚身榻上,脑中仍不忘盘算紧握手中的棋该如何走下一步。近年来他为国操劳,已甚少能有宽心享受醇酒美人的时刻,虽然现在一切都按他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对未知的战栗远比醇酒美人更令他兴奋。 李斯是个处事谨慎、城府极深的人。他本非秦国人,因才干过人,为秦王所青睐。如今李斯在秦国虽已是三公之一,可也依然谦恭有素,因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正是他的足智多谋,方得以保障他生存至今。 没人想得到,就连李斯本人也未能体会到,手中正握着棋的人其实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充其量是个将军吧,棋盘之中属他最大,但仍旧只是操纵在秦王手中的一颗棋子。 连日以来,李斯秘密召见了一批心腹手下,这些人无一不是能言善辩之士。他将整箱的珠宝和几百对精美的玉璧交给他们,让这些人四散于天下,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收买和离间各国的将才。这仅是个简单的手段而非最终的目的。 他命他们用巧如簧片的三寸不烂之舌与价值连城的金玉珍宝去动摇、腐蚀、拉拢和收买六国公卿的人心,最终为秦所用。过程虽嫌复杂,目的却很明确。 当然,这只是他对付六国的手段之一。一个手段,才刚开始,下一个手段也要开始,下下个手段,下下下个手段……随时可计划、随时可开始,直到达成目的为止。 李斯轻轻「哼」了一声,问道:「夏侯央来了吗?」 门外的侍从连忙答道:「启禀大人,人早已在外恭候多时。」 「让他进来见我。」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恭恭敬敬走向前,拜倒在李斯脚下,叩头道:「夏侯央拜见大人。」 李斯自然知道夏侯央在江湖上的名声,也见过他的身手,此刻,他微眯着一双冷眼,一种阴郁的表情倏地掠过他的脸,随即又忽地隐没无踪,浅笑道:「请起,一边坐。」 夏侯央不敢抬头,说道:「何事要办,请李大人尽管吩咐。」 夏侯央乃为江湖上不可一世的恶人,早年曾犯下几宗命案,被官府判处死罪,李斯获悉后,看中了他的利用价值,暗地里使了一个小动作便将他救出,后来还赦免了他的死罪,因此算是有恩于他,又懂得恩威并施,如今便能轻易让他俯首帖耳。这也不过是李斯惯用的伎俩之一。 「我想让你把这个组织再扩大一些,多招纳江湖高手入伙。」李斯直截了当表明心意,命下人抬出两个铜箱,说道:「这是黄金三千,玉璧五十对,事成之后,另有重赏。」果决的语气里不容一丝质疑。 夏侯央一见眼前炫眼耀目的重赏,早已乐上了云霄去了,哪顾得多加思索,只是连连叩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这就去办。」 李斯不禁捋须一笑,甚是满意地命夏侯央退下。 一年前,李斯用重金网罗了夏侯央等一批武林高手,组织成一支暗杀队伍,专事清楚那些绊脚石。敢不受命于秦王者,一律杀无赦。这正是李斯替秦王制造的无数个杀戮中最感得意的武器之一。 只有这样软硬兼施,文武兼备之道,才能瓦解各国力量,壮大秦国实力。 李斯想到这里,展眉露出难得的一笑,然后,将门外的侍从召入,问道:「他来了吗?」 侍从点点头回道:「夏侯央刚来不久,他就来了。小人已经根据您的吩咐,让他到密室等候!」 「嗯,很好!」李斯起身,走至屋外,穿过几个回廊,来到一座满布荆棘藤蔓的林园前。晦暗中,那枝节横生的荆棘好似张牙舞爪的幢幢鬼影,阴森得叫人难以想象堂堂廷尉府中竟有如此一方萧索天地。李斯谨慎地朝四周环顾一圈后,一闪身便没入园中。 渐入其内,多生岔路,透出丝丝荒凉死寂之息。 李斯踏着平稳的步伐深入其中,忽见一模糊独幢屋影隐约在横生的藤蔓之中。李斯止住了脚步,眼前是一间毫不显眼的隐密陋室,一道微弱的光线自虚掩着的房门射出。「喀——啦——」房门应声而开。屋内摆设极为简单,除了挂在四面空白壁上的几幅字画,有的便是一张木制长桌,长桌上置一盏烛灯,烛灯旁有一木盒。从梁上广结的蜘蛛网看来,想必是无人居住已久的。李斯步入其内,轻轻将房门拽上,走到木制长桌边,伸手在长桌一侧按了两下,长桌一旁随即响起「隆隆」的声响,忽见一面挂着字画的墙壁缓缓地反转,现出一扇半开的小门,李斯旋即侧身而入。墙门随即又「隆隆」反转闭上。 室内灯火隐约闪烁,李斯沿着台阶走下,一个矮小黑影忽在他面前跪倒,用极度尖锐的嗓音说道:「小人叩见李大人。」 「请起!你知道我为何找你来吗?」李斯深沉地转过身子,背对着黑影问道。 「小人愚昧,不知大人用意,还请大人明示。」 「当今天下,大秦最强。我大秦欲一统天下,成就万世之霸业。可如今,各国还有许多人不肯归顺;我召你来,便是让你来为大王分忧,除掉那些阻碍大秦一统大业之人,你可明白?」 那矮小黑影听后,很是兴奋,忙连胜应道:「大人如此看重小人,小人必当竭尽所能办妥此事,以报答大人对小人的知遇之恩。」 「具体的目标,我已经交由其他人去办了。你是大秦的秘密武器,你要做的,就是暗中打探各国的异动,设法为大王除去那些任何有可能对秦国不利的人。」 「是!」黑影应道。 「事成之后,我会在大王面前保举你,给你封个一官半职,让你饱享荣华富贵。」李斯转身瞥了黑影一眼。 「多谢大人栽培,小人定当为您、为大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言语中,竟有说不出的激动。 「你去吧!外面的长桌上有金子,就当作你今后行动的费用,若有不足,随时来取。」李斯不再多言。 「是!谢大人!」说着,黑影一闪,飘上了台阶,足尖疾点,霎时到了小门边,按下门边按钮,门方转至一半就闪身出去。他有意在李斯面前卖力表现自己,故而整个过程精彩漂亮,让人赞叹。 国破家亡无人问,风激云荡易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 秦一举破韩,纳韩土入秦版图。 又一喋血战绩。 秦将樊于期因故而得罪秦王,一夕间惨遭撤职降罪、抄家灭门,死里逃生后辗转流亡至燕,太子丹纳而敬之。 然而,一场未知的风暴,已不觉悄悄酝酿…… 四面书墙散发着昏黄的气息,孑然的身影伴着朦胧的月光。 宫中书房里,一位青年正面壁负手而立,神色竟是如此深沉而愁郁,那丝憔悴深锁在他眉宇间。经年累月地化不开,挥不去。深郁的眼底仿佛依附着与荆轲有些神似的灵魂,那是胸有大志抑郁难舒、长年禁锢的灵魂。谁人知晓,这是处在乱世中身为一个太子所背负的「特权」。 他不是别人,正是贵为太子却尝尽人质之苦的燕太子丹。身为天潢贵胄让他远离了凡夫唾手可得的乐趣,换来的却是无尽的忧愁与折磨。 门外,一面露凝色、眉心抑郁的老者已肃然久立多时,仿佛正和房内之人默默呼应心中的万千忧虑。 入质秦国的十年间,太子丹连身为一个太子最基本应得的礼遇也无,更遑论什么锦衣玉食、呼风唤雨。那段时间,终日饱尝的,是远胜于常人所堪忍受的屈辱和折磨,苦得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太子,甚至,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至今,他还记得当年入质秦国时,沿途所抱持的幻想与不安,如今看来,竟是如此荒唐与难堪的心情。 那年他几乎是主动请缨,自愿前往秦国为质的。既然为质一事已是他命中必经的苦难,他宁可相信,在自己童年的玩伴身旁为质,或许能够得到多一些的礼遇吧! 从燕国到秦国,一路关山路迢,他的心情起伏跌宕、揣测不安。坐在华丽的车中,他始终在想一个人,一个他渴望见到又害怕见到的人。 他闭目凝思,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少年阴骘抑郁的脸庞,那少年愁锁的眉间时时隐现着极力压制的愤恨与怨尤,那是他童年在赵国当人质时最要好的玩伴与难友,同时也是他此番千里跋涉,前往朝见的秦王政。 如此一路行去,将士他一生忧患的终结,抑或是另一次苦难的开端?他犹疑着,紧闭的双眸中,那抑郁少年深邃阴寒的目光再一次让他打了个寒颤。 对于此次入秦为质,燕太子丹满怀憧憬与期望,却也紧揣着无比的不安与焦虑。一路上,他不断地告诉自己,童年时的挚友、如今贵为秦王的嬴政,一定不会忘却过去他与自己同为赵国人质时同病相怜、患难与共的交情,也一定会念在他们结拜兄弟的情分上,善待他这位自动请缨、远道而来的故友知己。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行来,安坐在车厢中的他,心中却总隐隐涌起一种不安的情绪。他不断地自理思路、安慰自己,以合情合理的推断,他必然可以得秦王政的热情款待,但在如此自我慰藉的同时,也无法抹去当年嬴政眸光中时时流露的阴骘嫉恨的神色,所带给他的恐惧与不安。 毕竟分离多年了,燕太子丹不觉深深叹了口气:如今的他还会是当年甘苦与共的嬴政吗?还是真的已经变成众人传说中残忍暴戾、高高在上的秦王政?太子丹喃喃自语着。他实在难以预料嬴政当年对世间一切饱含恨意的神情,在他当上秦王之后究竟是得到了纾解,抑或变本加厉地张扬? 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安慰一个人受伤的心灵,也可以炽热一个人潜藏的恨意。 那么童年患难与共的友情呢?是否也将随着嬴政高坐秦宫殿堂之上而烟消云散了呢?当他礼跪在森冷的大殿之上时,高坐在上的嬴政是否还能记得他们曾在邯郸街头抱头痛哭的往事? 他的不安在他踏入咸阳城后很快得到了证实。 没让燕太子失望的是,童年的一切,嬴政都牢牢刻在心中了。 事实上,嬴政从来不曾有片刻忘记过,当他每日晨起穿上龙袍的时候,当他在大殿上怒斥群臣的时候,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不曾忘记过自己在邯郸城里所受过的屈辱与磨难。 燕太子丹的到来,唤醒了他更多苦难回忆,让他不堪,让他痛苦。 嬴政将这些痛苦都加诸在太子丹的身上…… 不堪回首却夜夜有惊梦的痛楚。 痛得燕太子丹不得不将滞留脑海许久的童年记忆,放逐到自己再在碰触不着的角落。 嬴政已死,却生秦王。 故友不遇,只见仇敌。 饱经磨难的痕迹早已深深刻划在他眉宇之间,朝朝暮暮,永不褪去。此时此际,他对秦王的怨恨就如一把在体内霍霍磨砺的刀。刀,磨得越发锐利、光亮炫目,恨,就越发沁入肌骨、深植心田。 此生此世已与生命共存共亡,永不消灭了。 太子丹以为他所余的一生都必须为仇恨而活,只因,他是堂堂燕国的太子!凡夫俗子拥有的爱憎情仇,在意的荣辱尊卑,他同样不少,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是在他受尽折磨的当下,仍然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膨胀得可怕。 人世间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一个人与它生死与共吗? 太子丹并非无法放下心中的仇恨,真正让他放不下的,是必须牢记仇恨的心。因为仇恨的力量似乎并不是如此坚不可摧。究竟是人心掌握仇恨,抑或是仇恨操纵人心?凡夫俗子不懂,太子丹同样不解。 眼下的秦国已一举攻破韩国,邻近的赵国也即将沦陷,燕国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一个太子,燕国的太子。 为尽己身所肩负的保家卫国之责,他已下达密令,暗中招募死士,准备前去刺杀秦王! 刺秦! 这一惊天之举,多少年来各国王侯将相无不日思夜盼,却无人敢为,但他太子丹是志在必行! 擒贼先擒王。秦王一死,秦必大乱。 树倒猢狲散。一时之间无人承继秦王大志,如此一来,秦必乱象频现、一蹶不振,无力再攻打燕国,无能再进行任何杀戮! 太子丹为刚下达了这道密令而暗自激奋,眼神中射出破釜沉舟的决心。 刺秦,更是破秦! 太子丹说,这是为了燕太子丹的家,燕太子丹的国,千千万万人的家,千千万万人的国! 此时,忽有侍从来报:「大夫鞠武求见!」 鞠武乃是朝中老臣,太子丹自幼便拜在他门下学习,因此待他敬如恩师,亲如慈父。 太子丹闻报,方才从汹涌澎湃的思绪里抽身回神,一边连忙转身道:「快请!」一边振袖整衣,行至门口。房门一开,正是满面愁容的鞠武大夫。太子丹一直不知道,门外这个面露凝色的忠心老臣对他除了臣服外,更有种莫名怜爱的情感。 鞠武见太子丹竟至门口亲迎,连忙俯身行礼:「臣鞠武,参见太子!」太子丹一把扶住他,道:「大夫不必多礼,快请进!」鞠武沉步入内。见此,太子丹心中已知他此行所为何事,赐坐后随即说道:「大夫前来,定有见教。」 鞠武道:「臣闻太子收留秦国叛将樊于期,可有此事?」太子丹略一沉吟,点头道:「不错。我已将其纳在贤士馆中。」鞠武叹了口气,道:「太子此举万万不可。我燕国必为此遭大难矣!」 太子丹从容道:「大夫此言,想必是忧虑我燕国因此获罪于秦?」鞠武难掩激动道:「太子明知又何故为之?樊于期为太子收留于燕,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祸必不远矣!」言毕,不禁老泪纵横,面色愀然,忧惧万分。 太子丹见状不忍,浓眉紧锁,叹道:「大夫何苦如此?」 鞠武定然道:「臣愿请太子速遣樊将军入匈奴以避祸端!」 太子丹闻言身躯一震,沉吟片刻,缓缓道:「大夫之意,丹心感之。但樊将军穷途末路,投身于丹,若丹因俱强秦而弃之,岂非让天下人耻笑丹之怯懦不义?」 鞠武急道:「太子岂可为一人而不顾国家之大事?」太子丹摇头肃然道:「不!虽秦强而燕弱,但天下大势未定,尚可一争,丹此举可为抗秦之始也!」 鞠武还欲进言,太子丹把手一挥,扬眉激愤道:「大夫!秦欺丹身于先,图燕土于后,此仇不报,丹枉为堂堂热血男儿!」 太子丹这才真正把话说到了关键处,也刺进了自己心里的痛处。 霎时,只见他的脸色由涨红转至青白。是义愤填膺?是不堪屈辱? 鞠武见状,知多劝无益,只能提袖拭泪,长叹一声作罢。 太子丹很快冷却了满涨的情绪,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夫,招纳天下贤士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鞠武道:「一切还算顺利,我国派出的使者颇有收获,听闻魏国勇士无相愿意为太子效力,近日内就会至燕。」太子丹大喜:「有天下贤人志士同心协力,何愁强秦不破?」 一心沉浸在光明喜悦中的太子丹,没有察觉大夫鞠武眼中满溢着的深深忧惧。笼罩在鞠武眼前的,只有一种属于黑夜的颜色。那是一种惟有察觉自己正置身险境的人,才看得见的颜色。此刻,鞠武暗下决心,无论结果如何都势必要和太子丹共存共灭,坚守到底。 太子丹置身何处,他自己清楚。但他不觉得,那地方,叫险境。 第七章 临危受命 壮志雄心悬宕数日后。 蓟城里,烈日正当空,阳光四处遍射,直落在肌肤上,犹如数万根剧毒蜂针倏地螫进皮肉内,点点刺痛直沁筋骨。毒液降在体内疯狂旋了一旋,捻指间又猛烈窜升向上直扑胸口喉间,随后化作一股狰狞之气刮出喉头后,盘踞在面颊之上久久不散。 太子丹半日捺着一颗心,耐着性子等待。 太子丹在等待一个人,一个能够担当重任的人。 太子丹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既不能慌也乱不得。 太子丹唯一能做的事,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因此,虽然烈日吐焰,太子丹却宛若在漫漫长夜中静心等待一线曙光降临…… 一辆驷马高车自东门外飞驰急驶而入,沿着大街往前直奔,马车前挂了一对金铃,摇曳在风中叮当作响。 铃声清脆悦耳,城中百姓纷纷抬头望向与己擦身呼啸而过的马车。 他们各自在心中揣想,必是有贵客驾临了! 只见太子丹用来招贤纳士,专供承载贵客之用的「金铃车」前头左侧,端坐着一个神态凛然的大汉,一头浓密的黑发用一条灰色麻布随手扎了一个髻,满脸密布钢针般的胡须,形貌甚为凶猛粗鄙,一双鹰眼频频左右顾盼。莫说他的容貌可怖,光凭这双野兽般充满防备的眼,就够让人畏惧了。 人们不由得心生好奇,纷纷议论:「咱们太子的金铃车向来接的是士人雅客,今天怎么坐了这么个凶神恶煞似的野人呀?」 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寄托,没有牵挂,有的只是——「无相之貌」。 只是一张「单纯」的脸,没有多余伪装的表情。 因莫名喜悦就任意绽开笑容;为深感挫折就径自黯然神伤;需提神警戒就自然板起面孔。 人们称他无相,魏国勇士。 他自幼失怙,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但他并未因此愤世嫉俗。浪迹天涯,是他的使命,使命就是他的归处。 「嘶——」带头马匹高举前蹄,仰起下颚,一声长鸣,停在贤士馆前。 无相不待车身停稳,左手一按,已轻身跃落在地,右手一划从车上扫下一粗柄长剑。那柄剑身长五尺,宽也要近一尺,剑身极厚,显然分量沉重。无相将长剑佩挂在腰间,抬头一望。见馆前早已候着两个人,一人锦衣高冠,而立年华,气度儒雅;另一人紫衣素冠,年近花甲,仪态沉稳。 「无相求见太子,有劳二位指路。」无相拱手向二人道。 太子丹含笑道:「无相壮士,丹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顿了口气,看了身旁的鞠武一眼,又道:「此乃我朝重臣,鞠武大夫。」 未料这二人正是太子丹和大夫鞠武,无相颇感讶异,目光炯炯,仔细端详着太子丹,随后行礼道:「无相周游各国,早听人说燕太子礼贤下士,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如此!我无相只是浪迹天涯的无名剑客,怎么敢劳驾太子亲自出来迎接?无相实在受之有愧!」 太子丹道:「壮士过奖了,昔日公子无忌为接东门隐士侯嬴,亲自控缰驾车,虚左位相迎,与他相比,丹还差得远呢,只望壮士不要怪我怠慢就是!」 无相忙道:「不敢!不敢!」随即面露惭色,频频搔首。 鞠武在旁察言观色,初见无相一脸粗鄙之气,以为会是个空有蛮力的无礼之人,此刻见他的言谈举止,除了进退得宜外,倒也不失是个难得的性情中人。忙道:「壮士请入内说话吧。」太子丹先行,鞠武同无相随后步入内厅。厅中早已备下酒宴。 无相颇受感动,拱手道:「无相只是一介粗人,太子如此相待,实不敢当!」 鞠武捋须笑道:「太子一向宽厚仁慈、慕贤若渴,最敬佩的就是天下的英雄豪杰。」 太子丹也道:「当年孟尝君为了宴请天下才俊,家财几乎散尽,方得门下食客三千。我虽不及他,可仰慕豪杰之心,丝毫无异呀!」 无相虽然没读过什么圣贤之书,这孟尝君的惜才之名倒也耳熟能详,听此言语,当下深刻感受太子丹对自己的真心重视,不由心头大畅,举起酒樽道:「太子如此相待,无相甘为太子效劳,尽心尽力,绝无怨言。」语毕,畅快饮尽杯中美酒。 太子丹欣然道:「能得壮士此番话,是我燕国之幸。」一声令下,只见四名婀娜多姿的歌姬身着彩衣、手持绢带顺序而入。为首的女子犹抱一古琴半掩颜面,在席前就位坐定后,优美琴声骤起,轻歌曼舞,柳腰娉婷,说不出的旖旎香艳。四名歌姬皆姿容艳丽,舞姿曼妙,显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绝色美女。偏偏无相神色漠然,似乎并不很感兴趣。太子丹从旁察觉后,待歌姬舞完一曲,大手一挥令四人退下,问道:「我见壮士酒兴不佳,可是对这四名歌姬不甚满意?」 无相拱手道:「多谢太子盛情,只是无相对这些歌舞女色没有什么兴趣。我只喜欢喝酒练剑,太子若不嫌弃,无相愿为太子舞剑助兴。」 鞠武忽道:「如此甚好,正好让太子与鞠武一睹壮士的剑术。」 无相朗声一笑,推开几案,挺身而起,大步走向厅外庭院。太子丹、鞠武随后步至厅口观看。 站定庭中,无相拔剑在手,借着酒意径自在庭心恣意挥舞长剑。只见他摇晃着身躯踏着错乱的步伐,长剑在手划破氛围,一时尘扬叶落,气势汹涌,倏地又是一阵疾风扫落叶,漫天飞扬,令人目眩神迷。 太子丹自幼习剑,也是个能手,此时见无相剑锋到处,劲气四溢,每划出一剑,隐挟风雷之声,果然剑术高超,忍不住击掌喝彩。 无相舞了一阵,收势停步,以剑划地,从庭心圈出一界线,对太子丹道:「一人独舞,平淡无味,太子可否请几位卫士,一起过上几手?」 太子丹喜道:「丹这些手下剑术粗浅,正好请壮士指点指点。」当即传令下去,八名卫士应声到齐,整齐划一地排站厅口。太子丹道:「你们出两个人,请无相壮士指点一下吧。」立时有二人躬身领命,拔剑当胸入圈内,立定在无相面前摆好备战之势。 未料无相却还剑入鞘,对那二人道:「你们二人尽管攻来。」二人见无相竟把剑收了,对视一眼,一声大喝,两柄剑同时挥起,左右夹攻,向他劈去。 无相右手抱剑,俯仰之间,已从二人剑下掠过。二人又迅速旋过身把剑使开,纵横挥舞,一连十几剑,剑剑紧逼。无相仍不出剑,只是一阵左闪右让,就已应付得绰绰有余。募地他手肘一挺,撞中一名卫士肋下;左手一翻,将手中长剑横扫出去,「当、当」的两声响,两名卫士手中铜剑已经落地。 「好!」太子丹见状拍手大声喝彩。 无相豪情万分地叫道:「两个人不过瘾,你们一块儿上吧!」 只见令六名卫士齐声大喝,挺剑四面围上。无相随即挥舞手中长剑,与六人交手。 长剑交错,剑光纵横,不过数十回合,无相忽地大喝一声,移形换影,剑光连闪,只听得「叮叮当当」数声连响,六名卫士手中长剑瞬间全数坠地。纵身一跃,无相已立于圈外,横剑当胸。只见他剑尖上缠绕一团红球,原来六名卫士头盔上的红缨已经全都被他串在了剑尖上。这一手剑法举重若轻,实比将六人砍伤难上十倍。太子丹和鞠武互望一眼,心中佩服之外更觉惊骇。 无相收剑在手,将六个红缨取下,拱手道:「雕虫小技。让太子见笑了。」太子丹拍手叫道:「好剑术!燕国有幸得此等高手,真是可喜可贺!」随后,吩咐侍从换过酒菜,继续欢宴。 酒宴结束,无相已大醉。鞠武奉命送无相至上房歇息后,复返回厅内。 夜幕渐垂,太子丹独自在厅内踱步徘徊,期待与不安的思绪在脑中搅和成一团难分的迷离,见鞠武入内忙问道:「如何?」 鞠武沉吟片刻,说道:「无相剑术确实堪称一流,只是略嫌心浮气躁,定力不足,恐怕是难当刺秦大任。」 太子丹的心略为一沉,随即道:「我们只是让他做刺客,并非要他做将军带兵指挥打仗。他有胆有识,剑术也高,能否担当刺秦重任,且待观察一些时日再作定夺。明日你即传令,赐予无相四乘马车一辆、锦帛一束、白璧一双。」 一个刺客,确实不需要太细腻的思想,只要会一件事:刺杀! 天下的刺客多半是相同的。简单直接,无须复杂,这就是刺客。若要说有所分别,就是成功与失败,这分别同样是简单直接。 接连三天,太子丹每日设宴款待无相,又命鞠武陪同他四处游览,对他加意结纳。 这日早晨,太子丹正要吩咐侍从去叫鞠武,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侍从刚唤了一声:「鞠大夫!」鞠武已经仓皇推门而入,满头大汗,神情惊惶,竟是片刻未歇,一路疾奔了进来。 太子丹从未见到鞠武如此失态,心中一震,已料到定有大事发生,挥手令侍从们退下,忙问道:「大夫何事惊慌?」 太子丹焦急的神情让鞠武不忍直视,蹙眉低声说道:「无相……死了!」 太子丹闻言像是被一柄铁锤重重朝心头击了一下,失声道:「无相死了?!这是如何发生的?」 鞠武冷静陈述道:「今日早膳之时,一直没见无相出来,臣随即派侍从前去查看,侍从叩门多下未得回应,无人敢擅作主张。臣闻报后亲自前去叩门也无回应,只得令人把门砸开,一入内却惊见无相横卧在铺上,臣直觉有异,走近床前伸手一探鼻息,竟已气绝了!」 太子丹又惊又怒,一时气结,片刻不能言语。 鞠武又沉声低道:「臣以为无相是遭人杀害的。」 「此话怎解?」太子丹一震,忙问道。 「臣仔细察看尸首多遍,终于发现无相的胸膛上有一道难以辨识的、极细的伤口。」 太子丹脸上血色顿失,失声道:「果真是被人杀害的?无相的剑术如此高明,怎会轻易被杀害?」 鞠武皱眉道:「此事极为蹊跷,房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窗也全是紧闭着的,屋内也未见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臣仔细探察过,房内并没有留下丝毫线索,这凶手究竟是如何进去的,杀害无相后又是怎么出来的,着实令人费解。而且这几天臣一直差人严密看守招贤馆,根本不见外人进入。这凶手真的是来无影去无踪,说其如鬼魅一般,也不为过。」 太子丹背脊一凉,沉声道:「难道凶手早知道无相会去刺杀秦王,所以才会抢先一步下此毒手?」鞠武道:「此事只有太子知、臣知,绝无可能泄漏,想来……未必是和刺杀秦王有关吧!这无相周游各国,与人比剑争斗,应该也结了不少仇家,如今遭此横祸,也属寻常。」 太子丹道:「这凶手居然能在密室杀人与无形,可谓神出鬼没,非得先仔细查个水落石出,才能再访勇士,刺杀嬴政。此事,就有劳大夫了。」鞠武躬身道:「查案追凶不是臣之所长,不过臣有一友人,或许能够帮上忙。」 「谁?」太子丹精神一振。 「田光。」鞠武道。 太子丹道:「田光?可是那个智深而勇沉的田光?」鞠武回道:「正是,此人乃是燕国有名的贤士。」 不出一顿饭的工夫,鞠武果真为太子丹请来了田光。太子丹见来者年纪约莫四五十岁,身着一袭紫色长衫,丰上锐下,颧骨突出,鼻梁高挺,嘴唇细薄,气定神闲,踏着利落步伐走进厅内。 田光见过礼后,太子丹亲自拂拭座席,请田光坐下。田光也不推辞,昂然入座。田光祖上原是燕国贵族,后来因事获罪,流落民间。他自小便胸怀大志,忠心为国,可惜报效无门,郁郁不得志,才甘为一落寞隐士。如今有了一展长才、报效国家的机会,又是受友人之托,他当然没必要推辞。 鞠武把事由详细讲述了一遍,田光沉吟半晌,摇头叹道:「错了,错了!刺杀秦王嬴政一事,怎可仓促决定,轻举妄动?」 一听田光竟然说出「刺杀秦王」四字,太子丹不禁大惊,转头望向鞠武。鞠武也是一脸惊骇,田光看在眼中,沉稳道:「大夫并未透露半点口风,这不过是臣的猜测。」 太子丹强装镇定道:「愿闻其详。」 田光侃侃而谈:「当今天下,秦国北占甘泉、谷口,南据泾、渭,挟巴、汉之富饶,右有陇、蜀之高山,左有关、潼之险要,兵多将广,有朝一日,燕国将成强秦案上之肉。何况近日听说秦国的大将樊于期因故得罪了秦王,逃亡至燕国,被太子收留。那秦国觊觎燕国已久,再加上此事,无异于投肉喂虎,祸不远矣!」 鞠武感慨道:「樊将军确实被太子收留,臣早已劝过太子,请樊将军离开燕国前去匈奴,一来令秦国没有借口,二来可联络匈奴单于,同时西连三晋,南盟齐楚,共抗秦国,这才是上策,可太子于心不忍,依然执意收留樊将军。」 太子丹不禁锁眉道:「樊将军得罪了秦王,可谓是天下之大,已无容身之所,他既投靠于丹,丹又怎能因为强秦的威胁,就不顾道义,拒他于门外呢?」 田光点头道:「这正是太子仁义之处,天下人只有钦佩太子!何况依臣看来,秦国若要犯燕,自会千方百计寻找借口,就算太子不庇护樊将军,秦王也会另寻他途。如今强秦虎视眈眈,燕国国小势弱,若是兵戎相见,显然是以卵击石。以在下愚见,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寻找剑客高手,去刺杀秦王嬴政,秦王一死,群龙无首,秦国必会大乱,燕国方可保全。」 太子丹为田光之见解竟能这般切中要点、契合自己心中的想法,深受震撼。他吁了口气,轻叹道:「先生所言,正是丹之所想。」他抬起头,出神片刻,忽又说道:「其实我和嬴政自小就相识,而且曾经是患难与共的挚友。」 田光一怔,嘴唇略掀了掀,却又没有说话。 太子丹举起酒樽轻啜了一口,眼神飘忽向远处,似在追忆逝去的过往,悠悠说道:「我自小就作为人质被送往赵国,那时嬴政的母亲也在赵国,他是在那里出生的。开始时我们二人就常一块儿玩耍,相互扶持,渐渐的我已视他为兄弟,情谊深厚,岂知后来日子久了,嬴政却不知为何越发顽劣起来,稍稍长大,更现出霸道凶残的性情。」他顿了一顿,眼中忽现一阵恨意,疾首蹙额道:「后来嬴政回到秦国,当上了秦王,我却作为人质被送到秦国。我未曾料到,那嬴政竟能丝毫不顾幼年情谊,对我百般悔辱,叫我尝尽人间疾苦,过着生不如死的苟且生活。如今我要刺杀此人,既是为雪此耻辱,也是为我燕国,更是为天下苍生、黎明百姓。」语毕,太子丹神色黯然,四周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田光才开口打破沉默,道:「太子有此雄心,大事必成。」 太子丹苦笑,道:「就在日前,我刚寻获剑客无相,本欲托付重任予他,怎知他昨晚忽然遇刺身亡,我欲查此案却是毫无头绪。丹之所以找先生来,正是想仰仗先生的才能,彻查此案。」 田光略一沉思,似乎在考虑什么,一会儿才谨慎道:「在下已老迈,这等大事,依在下之力,许会令太子失望。不过臣倒是有一人可荐,此人神勇冷静,又睿智过人,大事可托,且除他之外,天下恐怕再无人能担当刺秦大任了。」 太子丹不禁大喜:「先生真有这样的朋友吗?不知是何人?」田光道:「此人名叫荆轲,本是齐国人,拜在卫国公孙羽门下学剑,其祖师太子一定也曾听说过,那就是百多年前名震天下的鬼谷子。」 太子丹骤然动容,道:「此人是鬼谷子的传人?」田光道:「正是。荆轲不但剑术精湛,而且有胆有识,太子若能结识于他,大事可托。更何况,荆轲在燕国声名远播,耳闻朝中也有好些大夫、贵人争相与他结交。」 鞠武插话问道:「这荆轲可是燕国人称‘荆卿’的侠客?」 田光回道:「正是!」 太子丹大喜道:「我燕国居然有此侠客,实为大幸,还有劳先生替丹引见,丹想尽速见到荆轲。」 田光道:「太子若要见他,却是不难,这会儿他应该就在市集。」 太子丹挺身道:「果真如此,我们这就去会他一会。」 太子丹一行乘马车来到喧闹的市街,远远就听见「梆梆梆」的敲击声,又听见有人放声高歌。驱车向前,只见三个人跌坐在街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手持酒壶,边饮边唱,其中一人用一根竹竿敲击青石,打着节拍。 田光笑道:「果然又喝醉了,太子请先稍候一会儿,容在下前去说明一下吧。」 太子丹微微皱眉,对田光道:「哪位是荆卿?我没看错的话,左边那个击石之人,似乎是高渐离啊!」 田光道:「太子也认识高渐离?」 太子丹道:「燕国的击筑高手,我怎会不知,荆轲是哪一位?」 田光道:「中间那唱歌之人便是荆轲。」 太子丹一见这荆轲喝得满脸酒气,嘶哑着嗓子不知唱些什么,满怀的希望已被浇熄了大半。脸上藏不住失望的神情,心想:这么一个酒鬼,真能是一流剑客?疑惑之余,忍不住盯着荆轲瞧了好一阵子,又问:「另外那一位又是哪位隐士?」 田光笑道:「那一位?他不是隐士,是个杀狗的。」 「杀狗的?」太子丹和鞠武惊讶地齐声问道。 杀人可不比杀狗,何况要杀的人也非一个普通人可比。因此要杀他的人当然不能是个杀狗的,而且也绝对不能是一个普通的杀手。 「不错,而且烧狗肉也是一绝,所以大家都叫他狗屠。」田光不禁赞赏道。 一阵煦风拂过,果真夹送来一股诱人的肉香味。大青石上放着一个大陶盆,里面烧着狗肉。荆轲三人饮一口酒,啖一口狗肉,又唱又舞,好不逍遥。 田光道:「这三位真是快乐赛神仙啊,可否先让在下前去为太子引见?」太子丹勉强笑道:「有劳先生。」 田光下车走去,在三人身旁坐下。太子丹立在车旁远远观望,只见四人不知说些什么,荆轲忽地回过头来,瞟了太子丹一眼。太子丹隐隐感到荆轲眼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这杀气,才是合他意的。太子丹心中为之一振,这才又燃起了无限的希望。 不一会儿,田光走了过来,对太子丹道:「荆轲说,山野草民,身份卑微,而且酒醉无礼,不便前来拜会太子。」太子丹心中失望,但不便有失礼仪,还是含着笑,摇摇向三人拱手施礼。 田光向太子丹承诺道:「太子请先回,田光一定把荆轲请来,至少让他为太子调查杀死无相的凶手。」 太子丹欣然道:「全仰仗先生了。」随即又向三人各施一礼,这才离去。 田光陪同荆轲回到住所,见荆轲酒醉似乎已醒了大半,方才说道:「今日是特别为荆兄弟带来一个好消息的。」 荆轲淡淡一笑,斜靠榻上:「什么好消息?莫非太子丹想封我个官?」犹似半醉半醒道。 田光把房门关上,凑到近前,低声说:「你的大仇有望报了。」荆轲微微一怔,欠起身,问道:「此话怎讲?」田光道:「如今秦国兵强马壮,其势逼人,眼看着要吞并燕国,燕国势小力薄,肯定不是强秦的对手,所以太子丹一直在寻访能人异士前去刺杀秦王。依我看,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荆轲脸上泛起了红光,呼吸也急促起来,怔怔地看着田光,一时语塞,随即又躺下身来,淡淡然道:「我恐怕难以担此重任。何况这等机密之事,先生也不该告诉我,免得我口无遮拦,坏了太子的大事。」田光奇道:「你不想去刺杀秦王?」 荆轲道:「我为何甘冒此等大险去刺秦?」田光大声道:「难道你忘了你师父公孙羽是为何死的吗?难道你不想替他报仇吗?」他没忘。荆轲从没忘记有一个敌人在西方,更不能忘记一个女孩哭泣的模样。那仇恨、苦闷,用不着他刻意牢记,就自然存在于他的心中。他虽不敢去想,却是一刻也不能忘却。 荆轲的心顿时纠结得很疼痛,嘴里仍喃喃道:「报仇?太子丹又如何让我去报仇?」 田光肃然道:「太子和燕王可不一样,虽然田光并非太子的门下,但我素知太子深谋远虑,不同那燕王一般苟且懦弱。太子志向远大,心思缜密,复兴燕国,惟有此人。」荆轲道:「我既非燕国人,也非太子臣下,这太子是奇才还是庸才,又与我何干?」 田光心念一转,含笑道:「杀不杀秦王,咱们暂且不提。但有件事,田光想请荆兄弟帮个忙。」荆轲点头道:「先生且说。」 田光于是把无相之死细述一遍。荆轲听罢,也颇觉离奇,点头道:「这件事我倒很感兴趣,就请先生引路,待我前去看看。」田光道:「能有你帮忙,我就放心了。」他在心中暗忖:刺杀秦王,倒也不能急于一时,荆轲既答应查访凶手,就有望担此重任。 田光领了荆轲来贤士馆,鞠武听说荆轲来了,也急忙赶到,荆轲也不和他多言,只说是来协助了解无相的死因。鞠武忙吩咐侍卫领路,来到无相毙命的房间。 自无相遇刺身亡后,房门前终日立了四个侍卫严密把守,寸步不离。 鞠武随后进入房间,只见荆轲背着手四处察看,抬头出了会儿神,又把馆内侍从叫来问了一阵,复转向田光,问道:「尸体何在?」鞠武道:「还停放在后边小阁里。」荆轲和田光随鞠武来到小阁内,荆轲将无相的尸体检验半晌,又回到无相的房内,沉思了半天,方才点了点头。 田光心中顿喜,问道:「荆兄弟,可有发现?」荆轲道:「我不敢贸然定论,只是依线索推测,杀他的人,是从房顶下来的。」鞠武诧异道:「房顶?房顶哪有入口可以进来?」荆轲伸手指了指上面的一扇小窗:「从那里进来。」鞠武抬头一看,见天花板上确有一个小窗,但长不过二尺,宽不过一尺五,失声道:「这窗子?这窗子如此之小,大概只能钻进一只硕鼠。」 荆轲道:「据我所知,江湖上有一种缩骨奇功,练到高深处,可以随着器物改变身形,身子就好比水一般柔软,比这窗口还小的地方,一样穿梭自如。」鞠武又惊又奇:「天下竟有这等奇术!」 荆轲微笑道:「我仔细查看了无相的尸体,发现只在胸口心窝处有一道很细的伤口,可见凶手使的是一种极小的利器,锋利异常,一击即中。」说到这儿,他脸色凝重,道:「我游历各国,也曾听闻无相的大名,他的剑术绝非寻常,可想耳目必也不失灵敏,凶手居然能一击得手,如此看来,此人功夫之高,天下罕见。」他回过头,看着田光问道:「这无相是否就是太子找来刺杀秦王的刺客?」 田光没有说话。答案已然明了。 荆轲也不再多问,径自道:「无相树敌过多,有人杀他,那也不足为奇。只是,如今他既然为太子效命,而死得离奇,这就不由让人怀疑太子的计谋是否……」 鞠武惊道:「难道也有人……」 荆轲微微颔首,默然不语。片刻之后,忽而转身对二人道:「请二位速去回禀太子,要他千万小心。」随即匆匆别去。 出了贤士馆后,荆轲漫无目的地走在人声鼎沸的市街,眼前忽又浮现一幕幕熟悉的杀戮现象—— 仓皇逃难的百姓不断流向四方,黑甲铁骑个个宛如饿虎扑兔,杀红了眼。鲜血的颜色瞬间染红了大地,哀嚎的声浪悄然抹黑了天际。鲜红融合铁黑交织而成一种诡谲的氛围,像是刻意雕刻出的宁静—— 命定的责任终于到来。荆轲的心早已清醒,从惊闻「刺秦」二字那刻起,他的脚步虽缓慢,但不迟疑。 天高云淡,暖阳高照。花木掩映,廊榭俨然。 一片碧绿的草地之上,一个小男孩手握木剑,翻滚跳跃,煞是活泼灵动。不远处的蜿蜒长廊上,丽姬正坐其中,神色之中已颇有端庄雍容的丰姿。她面上微微带笑,极有兴致地看着男孩玩闹。 「父王!」男孩看到秦王正向他走来,迫不及待地扔了手中的玩意儿,张开双臂,冲上前去。秦王脸上的神色亦渐松弛,不知为何,他每次面对这孩子,心情便不觉轻松了下来。他一把将男孩高高举起,逗得男孩尖声欢笑。 丽姬亦缓缓走上前来,见秦王将男孩放下,便伸手为秦王整理衣冠。秦王握住她在自己胸口动作的双手,凝神注视丽姬的双眼。丽姬亦回视秦王,笑容温婉。 男孩已经跑得远了,回首叫道:「娘亲,父王,儿臣舞剑给你们看!」秦王轻轻拥着丽姬,两人相依向男孩望去。男孩的动作笨拙可爱,秦王与丽姬看得面含春风,目露慈爱。 秦王将男孩召回,丽姬忙掏出帕子,为男孩拭去满脸汗水。秦王蹲下身子,向男孩道:「天明,你今年几岁了?」天明答道:「儿臣今年已七岁了!」 秦王点点头,道:「七岁了,可是大孩子了。天明,父王问你,你愿学些什么本事,成为世人景仰之人啊?」天明问:「世人景仰?是像父王一样的人吗?」 秦王哈哈大笑:「乖天明,只要你学得本领,你便能像父王一样!」天明听得此言,立刻跳脚道:「父王,儿臣要学,即刻便学!」 秦王点了点天明的鼻尖,道:「先生已在外久候了。」随即高声道:「来人,请伏先生!」 不多时,一位老者在侍卫的引领下飘然而至。老者额冠博带,长髯及胸。虽已近知天命之年,但目光炯炯,举手投足自是气度沉稳,无不流露出名士风范。 待老者走近,秦王向丽姬与天明说道:「这便是儒学大师伏念先生了,伏先生学贯古今,博闻强识。我看是教授天明学问的不二人选。」秦王顿一顿又说:「天明啊,你不是对学习武艺极感兴趣吗?伏先生还有一种极其神妙的武功,名唤‘坐忘心法’。让伏先生演示给你看,如何?」天明早已拍手称快。 伏念道:「老夫这便练来。」随即,一掌立于胸前。一臂反背身后,未见脚步移动,身形却如旋风般,从众人眼前消失,片刻出现在长廊之中,转瞬消失,在一眨眼,便见花木扶疏中,一个身影一闪即过,未待众人看明,伏念已回到原地,仍是发功之前的姿势,仿佛未曾移动半步。 他这一套步法,令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天明更是呆了半晌,方才说得出话来,道:「先生,你快快教天明习这‘捉王戏法儿’吧!天明学会了好与先生玩捉迷藏!」 他一颗童心,将这奇绝武功看作变戏法儿不说,即便学成了仍是想到游戏。众人皆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只有秦王心中一凛,面上立时如霜冰冷,心道:这个寡人待如亲生骨肉的孩子,若是知晓他的身份,以及丽姬与寡人的渊源,是否真会「捉」我这个「王」呢…… 第八章 风云际会 秋风瑟瑟,皓月当空。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踏着沉重疲惫的步伐,循着崎岖的山路行进。 月光流泄在二人脸上,映出他们的面容身形。 为首那个男子,身形颀长,相貌清奇,神目如电,正是以「百步飞剑」闻名天下的剑术大师盖聂。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正当妙龄的清秀佳人,体态娇柔,容颜脱俗,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得一身冰肌玉骨,此人正是盖聂之女盖兰。 「哎呀……」盖聂闻声急忙回头一把扶住险些失足的女儿,柔声关切道:「兰儿,还支持得住吗?」盖兰微微一笑,脸上顿显娇媚,喘着气说:「爹爹,这山路虽然崎岖,女儿一时还能应付的。」 盖聂心疼的女儿强抑辛苦,脸上隐隐掠过一丝惆怅,说道:「要不是夏侯央突然现身燕国,你也毋需如此跟着爹一路奔波追踪。等过了前面的山头,咱们还是稍作歇息吧。」 盖兰嫣然道:「不用了,爹爹,还是赶路要紧。既然我们已经追了半个多月,昨日又在那小镇上差点将他擒获,不如我们赶紧加快脚步,或许就能擒住他了。」 盖聂万分怜爱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她鬓发散落了几缕、倦容满面,这才惊觉盖兰的面容在连日的追赶下,憔悴了许多,娇小身形在月色下也显得格外瘦弱,不忍道:「兰儿,咱们这样追法,想那夏侯央也逃不了多远。你已经连续三天没好好休息过了,还是要当心身体才是。让爹爹搀着你一块儿走吧!」 盖兰娇嗔道:「不用了。如果传出去,让人知道大剑客盖聂的女儿这般弱不禁风,不仅损了爹爹的名声,女儿也会被人家笑话的。还是让女儿自个儿走吧,我行的。」说着,加快了脚步,一下子越过了盖聂。 盖聂见女儿如此坚强,心下宽慰,忙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父女二人急赶了一阵路,前方忽然现出一个小山头。盖聂停下脚步,察看四下地形,发觉眼前只有一条蜿蜒小路可通向山上,两旁尽是奇峰怪石。 「爹爹,我们只有直接上山去了。」当下盖聂也不再犹豫,偕同盖兰登上了山头。 那山头虽然不高,但因为是凸起在一个大山峰上,故而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盖聂站在山头上,向下望去,就在半山腰处,忽见一峡谷,峡谷之间有座索桥连结两座山头。山中风劲,索桥咿咿呀呀地在风中摇晃,好像不甚稳当,放眼望去,要越到对山,除了这座索桥,似乎也别无他途。 盖聂指着索桥,道:「兰儿,咱们要过那座索桥,爹背你过去吧!」 盖兰看了一眼索桥,摇头说道:「兰儿不怕。爹爹,到时您可不要扶我,免得坏了女儿的威名。」 盖聂看着女儿倔强好胜、巧笑倩兮的模样,心中更添怜意。父女俩稍事休息,起身绕过山侧向半山走去。 下得山头,来到索桥边。这座索桥乃是用树藤缠绕编制而成,看似年代久远,极为简陋。盖聂试着伸脚在藤条上踩了踩,只闻吱嘎声阵阵作响,倒也还算牢固,但心中总觉得不太踏实,回头对盖兰说:「爹先行过去,确认安全后,你随后再跟上。」 言罢,盖聂飞纵身形,几个跃起,已到对山。只见那藤桥虽是颤动不已,但却并无坏损,他正欲呼唤盖兰过桥,忽听背后一阵窸窣,回头一看,眼前瞬间闪出八个劲装大汉,手执长剑,盘马弯弓,个个黑衣裹身,黑布罩面,目中射出一道道锐利的光芒。 盖聂一怔,中间的一个人忽然阴阴怪笑道:「老子就知道你们两个一定会从这边走,这次大伙儿要立功了,上!」一声呼啸,其余蒙面人跟着一哄而上三面包围住盖聂,直逼得他就要退至索桥上。 此时耳边响起一阵厮杀声,便是来自对山,盖聂抬眼一望,盖兰那方亦出现八个蒙面大汉,与盖兰缠斗起来。他心中焦急,却鞭长莫及,只有将眼前敌手全部打发,方可脱身。 盖聂一挺身,连进数步,在八个蒙面人面前站定。他剑横胸前,透着一股敌前无畏的气势,叫人不敢轻侮。八个蒙面人相互对视几眼,迟疑一阵后,其中三人一声大喝,三剑齐出,分左中右三路向盖聂攻了过来,盖聂平举长剑,待对方之剑锋攻到身前时,突然一侧身,避过两剑,手腕一抖,长剑直刺第三人前胸,后发先至,一剑见血,竟比对方还快。余下二人一惊,急急回剑招架,但盖聂连环三剑,从上中下三处直攻对方要害,三个回合之间,已是反客为主,逼得二人手忙脚乱,只有勉强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其余五个蒙面人眼见形势不利,俄顷已纵身翻过盖聂加入战局,两边人马前后夹攻朝盖聂攻去,盖聂一个腾起跃出包围,身子凌空、长剑向下横扫七人头顶。混战中索桥摇晃不止,咿呀声响不断,万分惊险。盖聂剑法展开,七人不但没占得便宜,反而互相牵制,施展不开手脚,盖聂忽然一声低喝,一个纵身向前快剑左劈右挑,募地斜上反刺,一个蒙面人怪叫一声,肩头中剑,翻身坠入山谷。 正当此时,盖聂突然听到盖兰的惊呼,微一转首,便发现盖兰那边情况危急,欲抽身解救女儿,稍一分神,六柄长剑如毒蛇一般死死地缠住盖聂,盖聂一急,乱了阵脚,更加脱不了身。 便在这危急时刻,一个英挺的身影直落在盖兰面前,伸手护住了盖兰的腰身,连出几剑,逼退了三人,回头对盖兰道:「姑娘,没事吧?」 慌乱应对中,盖聂发现有人出手相助,心绪稍安,但还是忍不住高声问道:「兰儿,没事吧?」 盖兰惊魂甫定答道:「爹小心,女儿无妨!」 此刻又有一个声音响起:「荆兄弟,赶上了吗?」接着就见山路上奔来一人,正是田光。田光与荆轲得到太子丹传来的消息,得知盖聂父女往燕国而来,赶忙前来接应,到此正好替盖兰解了围,局势方能化险为夷。 盖聂见女儿无事遂安了心,此时,后排三个蒙面人纵身跃上前面三人的肩头,六柄剑上下齐出,只听见「当当当」连珠般数响,六人转眼间已连刺十余剑。可盖聂剑出如风,将这十余剑一一化解得一干二净。六人大声呼喝,又是连环十二剑刺出,六柄剑同时攻出,交错左右上下,丝毫不乱,织出一个完美的莲花剑阵。这六人将这剑阵摆开威力比单独进攻增加了数倍,盖聂顺势将手中的一柄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全身上下,时而突然出击,令这六个杀手首尾不得顾全,乱了莲花剑阵。他趁机一个「白鹤亮翅」,飞起丈余,然后在空中变招,向为首的蒙面人斜刺一剑。那蒙面人连忙举剑急挡。不料,盖聂这一剑是虚招,他声东击西,倏地变招刺向另一个蒙面杀手,那人方察觉盖聂的剑尖近身时,盖聂已一剑划开了他的喉咙。 余下五人未曾料到盖聂的武功竟高至如斯,几个回合下来,三名兄弟已命丧黄泉。 尽管如此,五名蒙面杀手依旧未有退却之意,其中那个为首的蒙面人似乎更难缠些,大喝一声,然后与另外四个部下联手又张起了一个剑网,死命想封住盖聂的去路。 盖聂见八个蒙面杀手已丧命三人,其余五人却依旧毫无退缩之意,且出剑招招狠毒异常。不由想到这一伙人并非乌合之众,甚有可能是一个有组织的暗杀集团。他按剑于手,朗声说道:「我与尔等互不相识,你们何故屡下杀手,请报上名来,盖聂剑下不杀无名之辈。」 那个蒙面首领并不言语,只朝周围几个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把剑一挥,又杀将上去。 盖聂把剑格开,又道:「尔等莫非是夏侯央那贼子的手下?」 几个蒙面杀手顿时止步,那个蒙面首领沙哑着嗓子应道:「你知道死期到了就好!」说着劈面就攻了过去。 盖聂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不由怒目横眉,剑锋更为犀利,三下两下,已将剑阵瓦解,其中一人正待往前,盖聂挥手一掷,长剑如电光一般飞射出去,倏地化作一道练虹取了此人的首级,滴血不溅。盖聂手腕一抖,长剑飞回掌中。 盖聂这一手「百步飞剑」令余下的蒙面杀手大为惊诧。为首的蒙面首领还想下令围攻盖聂,但另几个蒙面杀手已然怯阵。 盖聂没有半点犹豫,挥手一掷,长剑又如电光一般射中一人胸膛,直穿后背。那人只觉一阵莫名的刺痛从前胸蔓延至背后,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低头一看,赫然发觉自己胸前开出一个血洞,冒出汩汩鲜血,当下倒地,昏死过去。三名蒙面人也止住了脚步,愣在原地。 这是一个空当,盖聂手中没有剑!立即杀了他!三个蒙面人的脑中募地闪过这个邪念,于是三人不约而同地从不同方向,使出最毒最狠的绝招一齐刺向盖聂。 盖聂退了半步,双腿一弯一蹬,身子已经腾空而起,轻巧地避开了三人的一击。长剑如同有了生命,再次飞回他的掌中。 盖聂身在半空精神一振,举剑忽往索绳一砍,「哗」的一响,藤条断了一根,桥身顿时向右边一倾。盖聂忽地舍身前扑,当真是动如脱兔,冲入蒙面人之间,剑光一闪,已刺入一人喉咙,跟着回剑一拖,斩下另一人一条手臂,迅疾之势叫人瞠目结舌。 剩余两人刚要缩手,盖聂两手一伸,已抓住两人的手腕,一拗一送,「扑扑」两声,两人手中长剑旋即刺入对方的胸口。盖聂跟着右手一拳,劈面打在左面一人的脸上,将他打得满脸开花,跟着往前进一步,肩头一靠,「砰」的一声,将右面一人撞得立不住脚,惨叫一声,翻下桥去。 咿呀声响转遽,「刷」的一响,索绳全数断裂,桥身瞬间坠落山谷。「爹——」千钧一发之际,盖聂腾空翻出索桥外。 那一边荆轲发现攻击盖兰的蒙面人身法奇快,于是使出「惊天十八剑」,以快制快。荆轲平时最痛恨向老弱妇孺下手之人,今日遇上这群蒙面人,不由想起被抢走的丽姬,心中大怒,出手如风,瞬间连发十八剑,斩杀三名蒙面人。 余下五名蒙面人见形势逆转,那边盖聂已连杀五人,此处又有荆轲出手,无法擒下盖兰,顿时又惊又怒,舞起长剑,大喝一声向荆轲杀来。荆轲脚尖一点,轻舒猿臂,一剑挥出,剑光如虹,「当」的一响,竟将其中一个蒙面人的长剑劈成两截,跟着剑锋下斩,将这人连肩带臂,劈成两半。 另四名蒙面人见势大骇,转身要走。可是他们身法哪敌得过荆轲的剑快,一招「神龙一现」,长剑轻点,瞬间刺在四名蒙面人的手臂上、肩上、胸口上、腿上。只听见数声惨叫以及长剑落地声,最后的四名蒙面人也倒了下来。 「爹!你怎样了?」盖兰奔至盖聂身边。盖聂轻声道:「爹没事。」随即,仔细打量盖兰,他确认盖兰身上无伤后,转身向荆轲抱拳谢道:「多谢搭救小女!」心中暗想:多年不见,荆轲的武功果然精进了不少。 荆轲还礼道:「前次一别,已有数载。今日能再瞻先生神技,实乃荆轲之幸也!」田光也抱拳道:「盖先生的剑法神乎其神,令田光大开眼界。」 盖兰在盖聂身后,暗暗盯着荆轲直瞧,见他剑眉横生、双目刚毅,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刚才危急之际又见了他的侠骨雄心,不由心生崇拜,痴迷之际忽然见到荆轲看了自己一眼,不禁娇羞低头,泛红了脸,一副小女儿娇态。 盖聂一心只想尽快擒获那夏侯央,一阵打斗过后已是蹉跎多时,生怕就此断了追踪线索,故而说道:「两位援手之情,容盖聂来日再报,就此先别过了。兰儿,我们上路吧!」 田光忙道:「盖先生请留步。既然先生到了燕国,又是荆兄弟故交,不知先生可否给田光薄面,同往蓟城小憩?」盖聂歉然道:「田兄盛情,盖某心领了。盖某另有要事在身,必须告辞了!」 田光微微一笑,谦恭有礼地对盖聂道:「盖先生可是在追踪那恶贼夏侯央?」盖聂脸色一变,正要说话,盖兰忽然问道:「正是,田先生可知其踪?」 田光继续说道:「据太子手下来报,那夏侯央此刻就在蓟城,那些蒙面贼子必也是受他指使。」盖聂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多谢田先生提醒,盖某这就前去擒住那贼子。告辞!」说着,拉起盖兰,举步欲行。 田光还是笑着说道:「鄙居就在蓟城中,太子门下食客众多,当能为盖先生打探出夏侯央的下落。如果盖先生不嫌弃,可暂居舍下,田光定然将那夏侯央的行踪寻获。」 荆轲也抱拳对盖聂道:「上次承蒙先生指教,荆轲受益匪浅,一别多年后,今能再见盖先生实在是三生有幸。就请先生赏面移驾蓟城,荆轲还想再次向先生讨教。」 盖聂正欲回绝,盖兰瞅了荆轲一眼,说道:「爹爹,刚才要不是这位荆先生,兰儿恐怕早已命断于此。两位先生如此盛情邀请,我们怎好拂逆……」 盖兰的声音细柔动人,说话入情入理。田光和荆轲听了,连连点头附和。 盖聂还是有所顾虑:「兰儿,蓟城……」 盖兰嗲声道:「听说那儿天气凉爽,天蓝水清,兰儿正想去看看呢。爹就答应兰儿,好吗?」 田光也道:「先生就别再推辞了吧。」 盖聂叹了口气,向田光说道:「那就多有打搅了!」 田光和荆轲大喜,忙道:「盖先生不必多礼。」 田光暂时将盖聂父女二人安置在一间环境清幽的小宅院里。 这晚,盖兰见父亲有些心神不宁,不由轻声问道:「爹爹,您来过蓟城吗?」 「蓟城……」盖聂的思绪倏忽间飘回到了十八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晚,盖聂夫妇两人夜宿蓟城。客栈里,盖聂对妻子道:「兰儿,此时你还念着复仇之事吗?」孟兰黯然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不论我记得与否,那恶人始终不会轻易放了我。」盖聂搂了搂孟兰的臂膀,安抚道:「别这样想,有我在你身边,那贼人休想得逞。」 片刻沉寂,忽闻屋顶传来轻微脚步声。盖聂警觉有异,忙对孟兰道:「你待在屋内别走开,我出去探探就回!」 出了门,盖聂一眼便发现夏侯央的身影,一个纵身跃上屋顶前去追赶。数十个江湖高手忽从四面围攻上来,绊住了盖聂。 「兰儿——」盖聂经历一番恶斗后好不容易抽身回房,映入眼帘的竟是让他肝胆欲裂的画面:孟兰衣衫不整,倒在一片血泊中。 原来,那夏侯央早有预谋,使计引走盖聂后,乘机潜入孟兰房中,用迷香迷倒她,对其肆意轻薄,离去前狠下毒手,灭了孟家最后的香火。 「爹,您在想些什么?」 「兰儿!」盖聂的思绪还停留在过往,看着女儿清丽的脸庞,一时迷蒙了双眼。 「爹,怎么了?」盖兰关切地问。 过了好一会儿,盖聂方才回过神来。先是蹙眉不语,继而悠悠道:「兰儿,这事我今天也不想瞒你了。十年前你娘与我同赴蓟城,她最终惨死于斯。」 盖兰大惊:「娘不是病死的吗?」 盖聂含泪把往事细细说与女儿听。 盖兰这才明白爹爹不愿来蓟城的缘故,也更加明白他为何日日夜夜都在寻找仇家夏侯央,时时刻刻都想将之千刀万剐。 盖兰想到母亲所经历的不幸,还有父亲所背负的伤痛,忍不住泪落如雨。 「兰儿日后会更加坚强,爹爹别再难过了。」盖兰很快止住了泪。她知道自己是爹爹唯一的安慰,她不忍再让爹爹为自己的脆弱费神操心。 「我的好兰儿!」盖聂深感安慰。 父女无语相拥,心底涌动着比血更浓的亲情。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门外传来马蹄声,开门一看,见田光和一位贵公子来访。盖聂将二人迎进屋内,田光仔细地检视周围无人之后,小心地关上门窗,慎重地向盖聂介绍:「这位是敝国的太子殿下。」 盖聂隐隐觉得这两人前来,必然有其目的,当下叫盖兰早些休息,并向太子丹见礼。太子丹微笑道:「盖先生不必多礼,丹早就听说过先生的神妙剑术,今日得以一睹先生风采,更觉神宇俊朗。」 说道这里,太子丹忽然敛起笑容,挺直了身子继而说道:「今日来会先生,丹实有一不情之请,」随后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盖聂。 盖聂一听,正容道:「盖聂乃草莽之人,恐怕会误了太子的大计,还是请太子另请高人吧!」 太子丹面色越发凝重,忽然向盖聂拜倒:「当今天下,剑术最高超者,便是盖先生。若先生不愿意,那天下也就无人能为丹去进行此事了。为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请先生答应丹的请求。」不等盖聂开口,田光也拜了下去:「此等大事成功与否,全系先生一念之间!」 盖聂锁眉道:「二位请起来再说。」 太子丹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为了天下百姓,为了燕国,荆卿已受丹之请,预备前去刺杀秦王嬴政。他国不明白荆卿此去秦国之真正目的,以为我燕国害怕强秦而屈服于他,竟准备在路上截杀,因此需要先生一路护送。」 盖聂答道:「秦国如今这般强盛,杀了嬴政还会再出一个秦王,只是把吞并天下的时间延后而已,所以,刺杀嬴政非追本溯源之策。这样做,只会让荆轲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太子丹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燕国无法对抗秦国,如果秦国攻打燕国,燕国的百姓只有任人宰割!就像丹在秦国为人质时那样,任凭秦王摆布!只要杀了嬴政,秦国必定群龙无首,燕国就有救了!丹恳请先生为了燕国百姓,护送荆卿前往秦国!」太子丹几乎是俯伏在地上恳求盖聂,田光也是如此。盖聂万分为难,无言以对。 太子丹又道:「今日先生若不答应丹的请求,丹只好长跪不起了。」 盖聂心中一震,如此不是在强逼自己吗?但又无可奈何。他连忙扶起太子丹:「太子乃万金之躯,这如何使得?盖聂答应太子就是了。只是盖聂大仇未报,恐不能尽心尽力相助。」 于是,盖聂便把夏侯央与他的宿仇说了一遍,田光当即说道:「我在江湖上也耳闻夏侯央诡计多端,如今又有一伙蒙面杀手为辅,更有传言说,夏侯央等人早已被秦王收买。」 太子丹也说:「先生的仇人,丹的仇人,皆是残虐虎狼之徒。盖先生报仇之事,丹当尽力而为。」 盖聂为之动容,道:「只待大仇一报,盖聂必当助荆轲一臂之力。」 盖聂父女滞留燕国,转眼已过了一个多月。一夕之间,燕国已是白雪皑皑、朔风扑面的寒冬。 这日,荆轲正在外习剑之际,忽听得一个细柔的声音呼唤他:「荆大哥!」回头一看,只见盖兰一身雪白棉袄,立于纷飞的白雪中,手里提着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篮子,不仔细瞧,极易将她娇小的身影遗落在雪中。 荆轲指指篮子,笑道:「你做的饭菜香气四溢,远远地我就闻到了。」 盖兰笑得更甜了:「只要荆大哥不嫌弃,兰儿愿意天天为你做饭……」还没说完,盖兰不由羞红了脸。荆轲却似浑然不觉,依然道:「若能天天吃你做的饭,那可真是有福之人了。」 盖兰低头含笑不语,默默走进屋内。待荆轲用完饭,盖兰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头。荆轲却唤住了她:「我送送你。」说完荆轲提起那只大篮子,走在前面出了门。盖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又露出微笑,一声不响地跟着荆轲走了出去。 二人默默无语地走了一段路,空中又飘起了小雪,荆轲慢下了脚步,让盖兰和自己并排而行。雪花飘落在盖兰的秀发上,衬着她一头乌发越发黑亮夺目。盖兰好似浑未觉察,径直往前走着,荆轲却已看在眼里,良久,终于忍不住伸手拂去一片新落在盖兰发上的雪花。 盖兰似被惊动,望向荆轲问道:「荆大哥,怎么了?」 荆轲的手还搁在半空中,闻言急忙抽了回去,对盖兰道:「没什么。」 「兰儿在想什么?」盖兰的一双杏眼定定看着荆轲,发愣已有半晌。荆轲伸手在她眼前探了探,问道。 盖兰惊觉自己的失态,迅速将脸别开,更显出她的局促不安。 盖兰明白自己对荆轲的情意从一开始的崇拜,到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后已悄然变化,她已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面对盖兰的兰心蕙质,荆轲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抚是好,忽地,像是在她身上看见了丽姬的影子。他不忍多看,移开目光,继续前行:「天冷,快回去吧!」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天雪路滑,盖兰一个不留神,几乎滑倒。荆轲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搀扶住她。盖兰感觉扶住自己手肘的臂膀是如此坚强有力,脸上不由一红,口中的「谢谢」也轻如蚊鸣,几乎消失于簌簌的雪落声中。 荆轲忍不住抬头望着天际飘落的皓雪,心中似有无限惆怅。呆立了半晌,盖兰轻声地问道:「荆大哥,你觉得兰儿做的饭菜怎样?」荆轲漫不经心地回道:「兰儿的手艺真是好极了。」 盖兰心中暗喜,轻声说道:「兰儿真想能天天做饭给荆大哥吃。」 荆轲听得此言,不由愣住了,盖兰却接着说:「兰儿只要能天天在荆大哥身边就好了,不知……」少女固有的矜持,令她有些话还是难以启齿。 今日荆轲对她的关怀体贴,令她终于有了勇气将藏在心底的这番话说了出来。盖兰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又定定地注视着荆轲,等待他的回答。 看着盖兰澄澈的双眼,荆轲一时无语,只能一径望着她。 两人默然相对,雪片渐密,不一会儿,两人的身上就落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雪。盖兰的眼神愈加坚定,荆轲却慢慢转开了视线。良久,他轻声对盖兰道:「兰儿愿意听荆大哥说个故事吗?」盖兰重重地点点头,荆轲又望着她,终于决定在此刻将自己沉溺于禁锢在心底的记忆中。 风雪之日原是看不出暮色黄昏的,可是盖聂看到盖兰的时候,却从盖兰的眼中瞧见了浓浓的暮色,那本不该属于豆蔻少女的黯淡色彩。 盖兰脸色平静地坐在父亲的床边,一声不响。盖聂靠在床上,也静静地看着盖兰。 良久,盖兰方才轻轻地说道:「爹,我一直认为您对娘的感情无人可及,这十几年来,娘是您心中最爱的人,连兰儿也无法与娘相比。虽然您和娘已经天人永隔,再无法相见,但是您永远惦记着她。」盖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兰儿以为像这样的感情,一定是独一无二的。但是,爹爹可曾料到,荆大哥竟也是这样的人。」 盖聂心头一震,忍不住问道:「兰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爹?」 盖兰轻咬下唇,道:「兰儿很喜欢荆大哥,但是荆大哥却无法喜欢兰儿,因为荆轲大哥的心,早已随另一个人去了……」 盖聂激动地抓住盖兰的手道:「兰儿,你听爹的话,千万莫要再去想他了。」盖聂十分清楚,就算荆轲也对兰儿有意,他俩也绝对没有明天的。毕竟早在决定接下刺秦大任那一刻起,荆轲便已将未来交付给了命运。 盖兰看着父亲,嘴角边还带着笑容,眼泪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轻声道:「爹,兰儿自己也知道不该去想他,但是兰儿的心里只有他,兰儿……」说道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伏在盖聂的肩上抽泣起来。 盖聂拍着女儿的肩膀,缓缓地说道:「兰儿,你这样做以后会受苦的。你可知道,荆轲他……」 盖兰慢慢收住眼泪,抬起头来对着父亲微微一笑,道:「兰儿知道,兰儿不悔。」语气虽轻,却很坚决。 盖聂愣住了,在女儿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那逝去已久的芳魂。 这天深夜,田光忽然又陪同一人来到盖聂住处。 此人身形矮小,外披斗篷,面目深藏其中,形容神秘莫测。盖聂一见此人,顿时面露喜色。来人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瘦削的面孔来,向盖聂微微一笑,深深一揖,朗声道:「师兄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盖聂的师弟卫庄。当下,他表明来意:「听田先生说师兄也在蓟城,师弟我特地前来探望。」 他们师兄弟二人已有多年不见,盖聂见到卫庄,极为欣喜。虽然过去在同门学艺之时,卫庄曾有行事不拒之处,但盖聂对他的关怀却是一点也没有减少。他深知卫庄智谋出众、武艺高强,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也明显看出了他的心高气傲,从前就不时担忧着他倔强好胜的性子会使他误入歧途,以致常以师兄的身份对他多有规劝、严加要求,师兄弟间也难免因此产生琐碎摩擦。长久以来,盖聂一直都是对他这出色的师弟待以真心、寄予厚望,二人毕竟是自家兄弟,分别多时后,再多的不是都早该云淡风轻。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当然少不了把酒言欢,二人痛快畅饮,彻夜长谈,一宿无眠。 翌日,田光将卫庄引荐给太子丹。太子丹以上宾之礼相待,设宴招待卫庄与盖聂等人。 席间,盖聂忽道:「先前盖某允诺护卫荆轲前往秦国一事,实在是因见太子一片诚心,才让盖某无法拒绝,为此我心中也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向太子告罪。」 「盖先生此话怎讲?」太子丹惊道。 盖聂又继续说道:「方才我又听闻夏侯央的行踪,若不把握时机手刃此贼,此后不知何时再有机会。所幸师弟卫庄前来探望我,这实在是一个极佳的机会。师弟剑术极高,不在盖某之下,若能得他相助,那荆轲此去秦国可以无虑也,恳请太子接纳盖某的建议!」 「这……」太子丹为难道。 太子丹正在为难之际,荆轲到来了。他一眼就认出卫庄是上次在街市援救婴孩、教训朱霸的侠士,顿时欣喜万分,与他一见如故,只觉人生又得一知己。 太子丹见二人熟稔,颇觉奇怪,荆轲当下便将卫庄的侠行一一道来,听得众人连连点头。 「既然卫先生身手如此之好,盖先生又真有难处,丹也不好再强求,就有劳卫先生了。」太子丹这才满意道。 接下来的日子里,荆轲整日和卫庄、高渐离、狗屠等厮混在一块儿,喝酒吃肉,击筑放歌,好似看淡世事。 秦宫长廊之中,天明与一个男孩飞跑而过,那男孩亦是锦衣华服,小小年纪,眉眼之中便隐约有王者的沉稳气度。他们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俏眼樱唇,伶俐可爱,口中不住叫着:「天明哥哥、扶苏哥哥,等等我啊!」天明与那叫扶苏的男孩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脚步半点不慢。 小女孩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突然扑到在地。后面跟着的一个宫人装扮的女子,本已追得气喘吁吁,看到女孩摔倒,连忙紧跑了几步,上前扶起女孩,香汗涔涔的脸上,一片焦虑的神色。女孩白皙的额头,已冒出鲜血。她见状,吓得要哭出来,颤声道:「哎哟,我的公主,奶娘的魂都要被你吓掉了!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 天明与扶苏听到女孩的哭声,也匆匆跑了回来。女孩一见到他们两人,哭得更大声了。「天明哥哥,扶苏哥哥,音儿痛死了!石头坏,石头坏!」她指着地面铺着的青石板,泣声说道。 天明与扶苏见到女孩哭个不停,皆是十分心痛。扶苏上前轻轻吹着女孩额上的伤口,一边道:「音儿乖,哥哥吹吹就不痛了。」 天明则道:「音儿,天明哥哥为你报仇,你看着!」言罢,蹲下身子,举起小小的拳头,一拳向绊倒女孩的石头擂去。扶苏及奶娘被惊得「啊」了一声。只见天明的小拳头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只是紧皱眉头,倒吸了口凉气,却怎么也不肯落泪。 奶娘登时号啕大哭,呼道:「公主,皇子,你们这可要了连氏的命了!连氏这条贱命保不住了!」 女孩被这一幕惊呆了,顿时止住了哭泣,当看到天明的伤口,似是又要哭出来:「天明哥哥,一定很痛吧?」天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音儿一哭,天明哥哥就会很痛很痛。音儿不哭了好不好,给天明哥哥笑一个!」 女孩重重地点了点头,连忙用小手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强自微笑。 正当此时,园子外忽传来一声:「大王驾到!」奶娘立时瘫软在地,浑身颤抖。 秦王大步走来,见几个孩子均已在园中跪拜恭候,十分开怀,道:「皇儿们,都平身吧。」待三个孩子起身,秦王却见音儿与天明都受了伤,他顿时眉头紧蹙,「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垂首跪拜的连氏。 连氏打了一个冷颤,连连顿首,泣道:「连氏该死,连氏该死!」 秦王露出极为厌恶的神情,他未假思索,便命侍卫:「将她拉下去,斩了!」 连氏闻听此言,登时昏厥过去。音儿忙跪倒在旁,呼道:「奶娘,醒醒啊!奶娘!」侍卫们得令,上前欲将连氏拖出。 天明见状,忙上前拦住,又转向秦王,道:「父王,您且留步。儿臣有一事相问。」秦王似乎颇感兴趣,停下脚步,道:「但说无妨。」 天明道:「儿臣想问父王,何谓‘仁者’?」秦王答道:「仁者爱人。爱人者,皆为仁者。」 天明又道:「那么何谓‘爱人’呢?」秦王答:「爱人,便是爱护亲眷,庇佑人臣,福荫百姓,宽宥罪错。」 天明道:「那么欲得天下者,是否便该爱全天下之人?」 秦王哈哈大笑:「你这鬼灵精,绕着圈子,说了这一大套,是不是要父王赦免连氏啊?」天明难为情地笑了。随即点了点头。 秦王又问:「这些话是谁与你说的?」天明道:「是伏先生教与儿臣的。」 秦王颔首道:「天明,学得很好!今日看在你勤修学问的份上,寡人就饶了连氏不死!下不为例!」 天明与音儿喜不自胜,连忙代连氏叩谢秦王。秦王则看也不看仍然昏倒在地的连氏,转身离去。 夜间,又是伏念教授天明功课的时间,天明便将日间发生的事情,详细将给伏念听。伏念轻捋长髯,微微笑道:「天明,你做得很好!不枉为师教你一回。作为大秦皇子,你正应该如此,推己及人,胸怀宽厚,方可得人心,进而得天下!」 天明听到先生夸奖,心下暗喜,立时道:「天明谨记先生教诲!」 天愈来愈冷了。一个衣着朴素,面容端正,腰际佩着一柄青铜剑的中年男子立于街头,他拽紧了衣襟,向冰冷的双掌中哈着热气,感受仅剩的温暖。天真的很冷。不知是何原因,这几年的冬天是一岁冷过一岁,是因为漂泊在外的缘故吗? 街口一间酒馆的招牌迎风摇曳着。这男子仿佛只想多找些和「温暖」有关的东西,他走进了酒馆。寒冬腊月,对于一个长年漂泊在外的人而言,能找上一家小酒馆喝上几杯暖暖身,是最称心不过的事。要不是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他本可以一醉方休的,但街头似乎又出现了骚动。 中年男子跃出窗外,正好看到几个地痞拉扯着一名貌美的少妇,肆意轻薄,口中道:「省点力气。待会儿大爷们和你乐呵的时候,再……」这句话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身上已挨了中年男子一掌。 中年男子方才还是沉静平稳,此时的出手却似流星划破天空一般迅捷。他一掌将那为首的地痞打出三丈之远。 几个地痞见状,口中发出几声野兽般的吼叫,一起向中年男子攻来,其中几人手中还提着明晃晃的长剑。中年男子只击出二三掌后,他们的吼叫皆整齐划一地转为哀号,而后纷纷跪地求饶。中年男子俯身伸手扶起少妇,少妇一个站立不稳,倒在他怀中。 「没事吧?你的脚扭伤了吗?」中年男子以为少妇受了伤。 「我没事,多谢壮士相救。」少妇腼腆一笑,转身离去。 此情此景,令中年男子眼前忽然出现多年前的一幕。 那一年,年方十岁的丽姬,在他的眼里还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而他自己,则是个刚满二十岁的热血男儿。 「哎呀!」他尽顾着教丽姬练剑,一时没拿捏好力道,险些伤了她。 「怎么了?伤到了脚吗?」他放下剑,俯身关切问道。 「韩大哥,你真好。丽姬要你永远当我的大哥!」丽姬忽地抬起头,稚嫩的声音中却有着认真坚定的语气。 他楞了一下,兀自低着头默默地为丽姬查看伤势,轻声道:「慢慢转动脚踝,痛的话就说出来,别强忍着。」 「不痛。韩大哥还没回答丽姬的话啊?」丽姬嘟起小嘴又问。 他忍不住被丽姬的模样逗笑了,难得灿烂地一笑。他仔细思索后,问道:「丽姬要韩大哥永远当你的大哥,那荆轲呢?丽姬想让他当你的什么人,可以告诉韩大哥吗?」 「我……不知道……他是丽姬的师兄……丽姬没想要他当我的什么。」丽姬突然红了脸,羞涩道。 当时,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仅仅是好奇吗?」他在心中这么问自己。 天仿佛越发冷了起来。韩申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转身又步入酒馆里。 「知道吗?燕国也快要被咱们攻下啦!宫里头上上下下都在传说,那燕太子丹竟然吓得要派出一个叫荆轲的使臣来秦国,准备要献上督亢地图,还有樊将军的人头,向大王磕头求饶啊……」 听见酒馆里的士兵一席话,令韩申的心燃起了熊熊烈火。 第九章 易水送壮士 更深人静,就连窗外明月也悄悄藏匿起半边脸庞,在一片乌云之后偷眠。此时此刻,能放心安稳沉睡的只有夜。夜里的大殿上,灯烛已阑珊,殿上之人,却依旧毫无睡意。清醒的心,在寂寥的夜里更显澄净透彻。 「傍晚时分探子来报,秦国大将王翦已经在五日前攻下赵都邯郸,俘虏了赵王,尽收其地。如今,秦军已达赵燕边境。」太子丹心情沉重地道。 荆轲与田光获此消息,不禁相顾失色。 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荆轲思忖良久,觉得是自己出征的时候了。一颗心是喜是忧依旧无法理清。他只知道,一切结局即将浮出水面。 田光略略思索,对太子丹分析道:「秦国这次攻打赵国尽出大军,足以见得是蓄势已久。如今咸阳空虚,本应乘此良机,派精锐大军直捣咸阳,必定可以击溃秦国。但是,燕国距离秦国路远途遥,长途跋涉,军未至而将士疲,粮草又恐供应不及,所以此计不可行。但,那秦军刚刚攻陷赵国,士气大振,又尽夺赵国珠宝粮草,给养充足,军备整齐,若在此时大举进犯燕国,以燕国十万之众仓促应战,恐怕是艰难至极。」 太子丹蹙眉问道:「不知先生言下之意究竟为何?还请先生明言。」 田光瞥了荆轲一眼,发觉荆轲也正在看着自己,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坚定。 田光无言,荆轲不语。然而,他们都想着同一个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 「刺秦的时机终于到了!」荆轲忽发此语。 太子丹一惊,田光一震,荆轲一笑。 「时势使然,荆轲该执行任务了,只是在行动之前仍需要周详计划才是。」荆轲侃侃而道。 「荆卿所言极是,丹也不愿见你轻易涉险,只不过如今情况危急……」太子丹不忍再道,一时沉默。 田光沉着道:「太子殿下,臣有一愚见。」 「先生请说!」太子丹忙道。 「不知太子殿下还记得那樊将军否?」田光问。 「丹当然记得,樊将军至今依然安身贤士馆内。」 「如今秦王正悬赏千两黄金、万户食邑要索樊将军的项上人头。只要能够把樊将军的首级献给秦王,那么必然能顺利获得秦王召见,果能如此,取他性命,便多了许多胜算!」田光分析道。 太子丹一震,还拒道:「樊将军逃亡来到燕国,投效于丹,一直致力于操练我军士兵,只期有朝一日可以率领大军攻打秦国,报效我燕国。而今,为了能让荆卿近身秦王,而不惜牺牲其性命,这等不义之事,断不可为!万望先生再另谋良策!」 荆轲示意田光一眼,田光又对太子丹劝道:「殿下,牺牲樊将军一人之性命,却可换来燕国之长存,及天下百姓之安居,孰轻孰重,还请太子三思!」 太子丹望着田光,叹口气问道:「难道再无他法了?荆卿,你以为如何?」说着,目光忽移向荆轲,眼中尽是殷求之意。荆轲低下头,轻声而坚决道:「在下驽钝,但认为此计可行。」田光在一旁促道:「大丈夫行事应当果决。如今您若一时不忍而迟疑不决,待秦军一举攻破蓟城,则一切晚矣!」 「罢了!暂且勿提此事!」太子丹悲痛道。 「欲见嬴政,光凭樊将军的项上人头还不够,况且荆轲入秦王宫殿,身上绝无法佩带刀剑。因此,最好找一样即可藏兵刃、又不会让秦王心生警戒的东西。」田光又提一议。 荆轲道:「我向来惯用长剑,照田先生的说法,长剑是无法携带了。那该使什么兵器才好?」 田光微微一笑,道:「我以为匕首甚好。」 「匕首?」荆轲眼睛一亮。 「匕首?」太子丹原本神色萎靡,听闻此言,也不禁好奇起来。 「对,匕首!只有匕首短小易藏而不会被发觉。」田光解释道。 「但那秦宫中戒备森严,凡进宫晋见嬴政者,入殿之前皆需经卫士仔细搜查全身方可通行,若欲将匕首藏于身上,似乎不大可能啊!」太子丹忆起过往为质于秦国的情景。 「这倒真是个难题。」田光当下也觉得十分为难。 便在此刻,荆轲见到案上的竹简忽灵机一闪,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个法子,还请太子、田先生听听,是否可行?」 田光精神一振,连忙催荆轲言明。荆轲轻声道:「在下想到的法子,可能又会让太子十分痛心而不舍。」太子丹催道:「只要不是樊将军的首级,杀得了嬴政,哪怕是丹的人头,丹也愿意双手奉上。」 「太子言重了。臣要的,是督亢地图。」荆轲一字一顿明白道出。 「督亢地图?」 田光恍然大悟道:「妙计也!荆轲,你是否想将匕首卷藏在地图中,趁摊开地图,让秦王细阅之时,拔出图中的匕首,一刀叫他毙命?」 「先生所言极是!」荆轲脸上浮起胸怀胜算的笑意。 「丹明白了,这点牺牲换来燕国之安乐,再值得不过!」 不知不觉,外头已经传来了公鸡啼晓之声,荆轲与田光相偕步出宫殿,只见东方欲晓,天际慢慢浮出了一片鱼肚白,晓风残月,宛若胜利的初兆。 一转眼,日子又溜过了几天。 在这燃眉之际,每逝去一刻时间,就仿佛失掉一分存活的机会。 燕国上下,人人都不由暗自祈祷光阴的脚步稍作歇息,哪怕只是为生命多争取一刻的时间也好。没人知道,下一刻还能够继续存活的会是自己;更没人清楚,一旦强秦入侵,自己究竟还能存活多久? 但有种人是例外的,他们勇于和时间搏斗,他们不追赶时间,反倒能够让时间跟随他们的脚步走。乱世英雄的可贵之处便在于此。 这天,蓟城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好天气,艳阳高照,浮云悠游,风和日丽得让人好生讶异。毕竟这是暮冬季节里罕见的异象,悲观而敏感的人就称之为暴风雨前的宁静。 的确,贤士馆内正酝酿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雨腥风…… 田光向荆轲一颔首,起身对樊于期说道:「将军当年为秦国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后来为了一点小事得罪那暴君嬴政,落得灭族流亡的悲惨结局,实在是令人深感不值。而今,外面四处流传着悬赏千两黄金、万户食邑求购将军首级的消息,不知将军……」田光有意顿住,凝视着樊于期,只见樊于期早已泪流满面了。 樊于期哽咽道:「每当夜深忆及那不堪的过往,就叫我感到有如椎骨之痛一般难耐,往往因此而彻夜不得好眠。那残虐的暴君全然不念我樊氏数代为秦国立下的赫赫战功,竟能一夕变脸,灭我全族,此仇今生不共戴天!」樊于期激动万分,对于自己过去臣服的君王,如今他真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如今,我苟延残喘地活着,便是等待着有一天可以让我重率大军,攻入咸阳,手刃那暴君,为我死去的亲人复仇,更为天下苍生除害!」 田光、荆轲听他说得声泪俱下,一时也感慨不已。过了片刻,荆轲站起身,走到樊于期面前,沉声道:「樊将军,如今我等有一计得以除去嬴政,将军愿意知道吗?」 樊于期激动地说道:「荆先生有何妙计,请快快说来!」 荆轲紧盯着樊于期,果决地说道:「我欲前去刺杀秦王,想借将军项上人头一用。」 樊于期「啊」了一声,后退半步,惊诧得望着荆轲。 荆轲以为樊于期不肯,上前一步,铿锵有力地继续说道:「荆轲此去,将乔装成燕国使者,献上将军的首级和督亢地图,想那嬴政见此厚礼,必然会在大殿上召见我,荆轲便可将督亢地图献上,只待他展开地图之际,我即以藏在地图中的匕首,刺向嬴政的胸膛,准叫他血溅五步,当场毙命。如此一来,燕国的忧患自解,而将军的血海深仇也得以报了。」 樊于期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沉默半晌才凛然道:「你竟想在大殿上公然刺杀秦王?」 荆轲从容道:「此乃唯一的机会。」 樊于期神色冷如寒霜,双目如刀,死死盯着荆轲。荆轲坦然直视,神情清冷自若。 好一会儿,樊于期忽然哈哈大笑:「好计策,好汉子!只要报得大仇,区区樊于期的项上人头,借与你又何妨!」豪音刚落,反手抽出腰中长剑,刷地在颈上一划,顿时鲜血如泉涌一般奔放,瞬间将白色长袍浸染成了凄厉的暗红。 只见一双怒目圆睁,闪动着无限痛楚,又隐含着无比快意。一代名将樊于期倏然倒地。 「荆轲就此别过将军!」语毕,荆轲快剑斩下樊于期项上人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英雄流血不流泪。 人或许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可有时候却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究竟是重于泰山还是轻若鸿毛。 荆轲知道,樊将军的死重于泰山,他的血印深了荆轲亡命的足迹。 荆轲刺秦的决心重过樊将军的死,那样深沉的重量,足以改变一个天下的兴亡。 同样目击这般壮烈之举的田光,禁不住心头一酸,湿润了眼角。也许,他不能像荆轲一样,深刻明白死亡的意义。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及滚滚的车轮声。旋即,太子丹心急如焚地奔进来,大声呼道:「樊将军——樊将军——」 荆轲捧着樊于期的头颅缓缓步到太子丹面前,太子丹见状方知为时已晚,不禁倒地抚尸痛哭。许久,才止住了悲泣。为了顺利刺杀秦王,太子丹做了许多准备,甚至作了太多牺牲,也许这次的痛哭可以让他尽情发泄,而以后,恐怕就连流泪的机会也没有了。 夜深时分,田光捧着一个精心制作的铜匣来到荆轲房里,哽声道:「已经将……将他……用防腐药腌好,封在这匣子中了。明日,我与你一同前去拜访铸剑大师徐夫人,求购一把匕首。你……你……」他向来口舌伶俐,此时竟无法再多言一句,轻轻地将匣子放到了桌上,默然离去。 荆轲捧着铜匣,默默凝视着,樊于期戟张的胡须、怒睁的双眸再次浮现眼前。 「砰!」他用力推开了窗户,窗外寒风呼啸,暴雨如注。 一种迫人窒息的压力旋即迎面袭来。 杀戮的血腥味弥漫空中,黑压压的树影几乎占据了仰头可及的天空,但四周其实异常空旷,也因此才更显凄凉的意境,一整片空荡荡的凄凉。 荆轲的心,被这样的凄凉压迫得无法舒张。他觉得,那难受应该更甚溺水之人所感受的滋味,或许这是一个将死之人才能体会的绝望吧。 又湿又冷的氛围里,不由叫人感到心灰意冷,一切的希望竟是如此虚无。 几日后,燕国有名的勇士秦舞阳忽从楚国比武回来了。 荆轲从太子丹口中得知,那秦舞阳自小就力大无比,神勇异常。他十三岁时,邻居家遇盗贼,秦舞阳闻声出来,只见两个身高马大的盗贼,抢了东西,正欲逃遁。他拦住马头,喝道:「还不下马受擒!」那两个盗贼见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拦路,不觉大笑,其中一个跃马冲过来,举刀便砍。秦舞阳人小力大,闪身躲过,一伸手就把那人擒下马来,用力掷出,那人当即摔个半死。另一个强盗挥刀来砍,又被秦舞阳闪过,夺刀,反手一挥,那强盗已人头落地。由于犯下命案,秦舞阳便离家出走避祸。他长大后又遍访名师,学得一身好武艺。只是秦舞阳相貌丑陋,所以常人见了,都有些害怕。当时,太子丹收揽勇士之时,便派人将其招在麾下。不过,秦舞阳性格冲动,脾气暴躁,不适合单独行事,所以太子丹并未委以重任。后来,爱武成痴的秦舞阳听说楚国有一高手,便向太子丹求去,前往楚国找那个高手比试,一去经年,此刻方回。太子丹闻得秦舞阳回来,随即命他充当荆轲副手,更保刺杀行动万无一失。这一年,秦舞阳正是个年方十九岁的热血男儿。 为了确保刺杀成功,荆轲更提议,应该在匕首上淬毒,如此,只需伤到秦王,就能让秦王即刻毙命。太子丹旋即请来了城中最有名的药师,在匕首上淬上剧毒,又从囚牢中提出一名死囚一试,果然,只用匕首在死囚手上浅浅划开一道伤痕,不到片刻,死囚就一命呜呼了。这样惊人的效果,着实让太子丹与荆轲信心倍增。这刺秦之计,到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终于决定了启程的日子,正是冬至当日——全年之中,白昼最短暂的一日。 自从购得匕首归来,知道荆轲就要前往秦国,田光的神色一直有些异样。荆轲心中纳闷,又不便发问。出发前夜,田光突然来到荆轲房中,笑着对荆轲道:「明日荆兄弟就将动身前往秦国了。此后,田光就再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语意寥索,又十分伤感。 荆轲不甚明白田光的意思,但想到明日和田光一别,也许两人从此相见无期,又念起当年田光与自己相识的情景,心头顿时涌上无限感慨:「荆轲此生受先生恩惠良多,至今未能报答一二,实在有愧。明日别后,尚要先生日日思念,月月挂怀,荆轲今生恐无以为报了!只有盼望来生变作牛马,报答先生。」 田光握紧荆轲双手,略带责怪地说道:「荆兄弟莫要这般说。你我一见如故,我田光有友如此,已经挤干开怀,此生不虚了。」他略带伤感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今日,我备了一些酒菜,先来给你饯行,咱们边喝边谈。」说着,从旁边的篮中捧出两坛醇酒、几碟小菜来。 几碗烈酒下肚,两人的话也渐渐多起来。田光好像有了些醉意,含糊说道:「前几天我去见太子,商议刺秦一事,临行时,太子忽然对我说‘我们所谈的,都是国家机密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给他人知晓’唉,没想到太子竟然还是对我放心不下。」 荆轲闻言,微微皱眉,劝道:「先生醉了!当初还是先生将我推荐给太子的,太子始终敬仰先生,又怎么会不信任先生呢?想必是先生酒喝多了,记不清话了。别胡思乱想,咱们喝酒,今日一定要喝个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田光举起酒杯,仰头痛快一饮而尽,随即长叹了一声,「田光为太子做事,却又让太子见疑,这如何配得上侠者之名!」言语中不胜唏嘘。 荆轲大感为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田光。田光神情从容,淡淡道:「荆兄弟,你此行定要一举除掉嬴政,不负太子和我的重托!明日送别之时,烦请你告诉太子,就说田光请太子放心,从今以后,田光再也不会多嘴,更无可能泄漏机密了!田光就此别过了!」话音未落,寒光一闪,田光已经抽出腰中宝剑,横剑一挥。 匡当! 长剑落地,田光倒下。 荆轲愕然,四周寂然…… 这一夜,咸阳宫中同样是不甚平静的一夜。 燕国决定派出使臣来朝,甚至连朝晋背后不为人知的目的,秦王也了如指掌。秦宫里却不见任何该有的行动,一向果敢坚决的秦王,忽然一直沉默不动,人心反而惶惶不安了。秦王胆怯了吗?没有人能窥见秦王心中的想法。 他胆怯吗?秦王其实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个王没有胆怯的权利。而他,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王。 愈是在孤寂冷清的夜晚,愈是渴望有人陪伴。天下众人如此,天下的王更是如此。差别之处仅在于承认与否。 秦王才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就发现身旁的丽姬已被惊醒,正定定地盯着自己,脸上尽是茫然的神情,秦王轻声道:「爱姬说过每每会出现的梦境至今依旧吗?」 丽姬点头道:「嗯,只不过最近几夜的梦境有了一些改变。」 秦王有些好奇,她长久以来反复出现的梦境,究竟发生什么变化了,疑惑道:「喔?是什么样的变化呢?」 丽姬同样为此改变深感疑惑,无奈道:「很模糊不清的梦境,丽姬一时也无法清楚表达。」 「那,爱姬想听听寡人常会出现的梦境吗?」秦王忽然兴致勃勃。 「丽姬也想知道大王的梦境。」丽姬睁着晶莹的眸子,轻仰下颔,对秦王道。 秦王深深看了丽姬一眼,忽而闭起双目,像是在沉思什么,跟着缓缓道出梦中的情境:「大殿上,像是有人欲刺杀寡人,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寡人,看不见他的相貌,寡人一把甩开了那只手……结果,就在寡人要看清他的容貌时,他突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口中隐约喊着,‘没有理由,就是要为他死,谁都不能阻挠。’寡人心中一震,这才恍然大悟,那只手原是为了援助寡人而伸出的。」丽姬发现秦王的脸上,似乎有着极度悲伤的神情,这不是她印象中面对着自己的秦王会有的神情。 秦王沉默片刻忽而继续道:「便在此刻,那刺客赫然出现在眼前,但很诡异的是,寡人竟也未能看见他的容貌。他就活生生站在寡人面前,寡人没理由见不到他的容貌。突然间,一股神秘的力量逼着寡人转身向后跑,寡人愈是拼命向后奔,那追赶的脚步声就愈加紧凑不断。一阵慌乱中,寡人忽听闻身后传来声声凄厉的哀号,而后又清楚听见,‘大王是天下的王,谁都不能伤害他!’寡人转身一看,只见大殿上忽然遍布尸首,鲜血四溢……他们都是为寡人而死的。寡人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何人,只知道寡人绝对不能轻易被击倒,这些人的血,都是因寡人而流的。有人想杀寡人,却也有人是为阻止寡人被杀而死的……」秦王的神情更加哀伤了,丽姬也更加了解秦王心中的苦楚。 有人想杀秦王,却也有人是为阻止秦王被杀而死的。如此深奥的一句话恐怕只有秦王自己才能懂。 丽姬见秦王良久不语,才开口道:「大王彻夜难眠,就是因这噩梦扰人吗?」 「不,那不能算是个噩梦。寡人虽感到惊奇,却也无畏。」秦王语气坚定地道,就连在梦境里,他都不允许自己忘却一个王的身份。 秦王又道:「爱姬,害怕寡人吗?」 「怕,也不怕。」丽姬起身离开秦王身边,悠悠道,「大王是天下万人景仰之王,丽姬只是一介弱女子,畏惧高高在上的王是必然的。但自从丽姬决定伴君左右,就不能有害怕的理由。」 丽姬忽又转身看着秦王,反问道:「那么,大王怕过吗?」 「纵横天下,至今尚没有可以让寡人害怕的事。」秦王目光炯炯,依旧不改一个王的本色。 丽姬意味深长地看着秦王,语出惊人地道:「若是丽姬此刻行刺大王呢?如此大王依旧能够丝毫无惧吗?」 秦王一惊,喝道:「隔墙有耳,爱姬怎可口出狂言!寡人说过,天下之大尚且无让寡人惧怕之事,何况是你?寡人相信,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的。」秦王不知,当下就已有一件足以让他惧畏莫名的事,那就是要他逼着自己下令杀了眼前的人。秦王衷心希望,这一刻永远不会到来,便在此时,他已暂时忘却了一个王的使命。 「大王害怕孤独。若非如此,丽姬则会如同众人一般畏惧大王。」丽姬淡然道。秦王无语。 秦王爱丽姬。丽姬爱秦王吗?或许她爱的只是秦王的孤独。 丽姬眼中的秦王同样只是一个普通的血肉之躯。他有血有泪,只不过不能敢爱敢恨。 丽姬的心,秦王始终无从窥见。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却是一个王的弱点。 秦王凝视着丽姬的双眸,那里是他爱欲的深渊,他的心沉落于此,无法自拔。他缓缓上前,将心中所有的柔情,化作深深的一吻。他的舌细细描摹着丽姬嘴唇姣好的轮廓;他的唇陶醉地吸吮着丽姬口中的蜜汁;他的手如同微风,轻轻拂过丽姬身体每一处光滑的肌肤。 丽姬感觉秦王的手仿佛带着火种,所到之处,令自己的皮肤燃烧出无数簇小小的火焰。火势渐渐蔓延,烧灼得丽姬口干舌燥,气息深重。她伸手轻柔地为秦王除去衣物,手臂缠绕着秦王的颈项,将他的身体拉向自己。纤手滑上秦王坚实的脊背,柔唇吻上秦王宽厚的胸膛。秦王的身体在这温软的触抚下,变得紧绷,体内汹涌的欲望即将喷薄而出。而丽姬在他的身下微微颤抖,对他的身体已达到极度的渴望。 秦王挺身而入,与丽姬融为一体。在他们的第一次之后,秦王便知,丽姬是自己一生在等待的女子,他们的身体是如此契合,再没有其他女子可以像丽姬一样,给予他巅峰的快乐。 丽姬此时目光迷蒙,幸福的泪水由颊边滑落,口中轻唤着秦王的乳名:“政,我的政,我的爱……”秦王在这娇吟声中,更加沉醉地纾解着自己胀满的爱欲。情潮使他们两人同时置身云端,随风飘摇,四周一切皆是虚无;又仿佛置身湖泊,身体在温暖春水的包裹中,自在荡漾。 夜阑人静,冷月朦胧。 只有欲望的潮水,轻轻将他们淹没…… 冬至。日渐升。 易水河畔。北风卷地。波涛汹涌。 太子丹及其随从,加之高渐离、盖聂等一行人来到易水河畔送别荆轲。人人都是素衣白冠,面色凄切,俨然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铮」的一声响起,只见高渐离坐于一块巨石之上,为荆轲击筑送别,筑音铿锵有力,清脆低回。荆轲闻筑,高声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声慷慨而激昂,丝毫不见悲伤与胆怯。即便如此,在场的众人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场面终究避免不了无限凄楚。 高渐离长身而起,眼中尽是悲凉,坚定地对荆轲说道:「你此去秦国,定要万分小心,别忘了凯旋之时咱们再把酒言欢!」 荆轲含泪凝视高渐离,复又在高渐离耳边轻声苦笑道:「我这一去,哪得生还!只可惜今后你我再也不能歌筑相和!你且多多保重!」 高渐离像是有所意会,凄然低头,不复言语。筑音又起。 太子丹走上前来,递上一杯酒给荆轲,泣声道:「荆卿多多保重,且饮薄酒一杯,权当为卿饯行。」 荆轲扶住太子丹双臂,朗声笑道:「荆轲此番是出使秦国,并非赴汤蹈火,太子殿下何必如此?」 太子丹连忙擦掉脸上眼泪,喏喏道:「是!是!丹期待你早日归来!」说完,先仰头喝下了杯中之酒。 荆轲道声:「谢太子。」也一口饮尽。 「荆轲代田光敬太子一杯,愿太子大业早成。」无限追思中,荆轲一饮而尽杯中苦酒。 「早成大业!」太子丹一举杯,酒洒落黄土,空中祭英魂。 盖聂走到荆轲面前,默默为荆轲倒了一杯酒,然后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举杯道:「荆兄弟,此去一路千万保重,但愿心想事成。」荆轲也举起杯子,沉声答道:「承盖先生金言,荆轲当尽力而为。」两人都把酒一口干了,彼此的目光中传递着深深的情谊。 寒风萧萧,江水滔滔,似有无尽悲凉在心头。 荆轲别过众人,登上马车,扬起长鞭,驾车而去。卫庄等人也登上车子,启程向秦国进发。 「荆大哥——兰儿为你做好饭菜了——」忽闻一声呼喊。众人不禁转身向后望去,只见盖兰蹒跚奔跑向前的娇弱身影,手中紧提着为荆轲做的早饭,脸上已爬满了失望的泪水。 「停下来!求求你!兰儿求你了!」听见了风中的哭喊,荆轲没有停下马车,反而将马车驾得更快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耳边呼啸不已的风声,像是在呼应着隐隐哭泣的心。 「难道你连让兰儿见你最后一面也不肯吗?」盖兰凄厉地嘶声喊道。 「荆大哥——」盖兰扑倒在地,凄恻的喊声响彻天地,惟有寒风萧萧,江水滔滔作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十章 意外拦截 策马奔腾,激起阵阵尘埃扫荡空中,漫天飞扬。 一队车马疾驰的声响由远及近,轰然响起。杂沓错乱的马蹄震碎大漠中荒凉的孤寂,顿时活络了气氛,振奋了天地。漫天烟尘中忽现十几骑铠甲骑兵两侧护卫两辆镶金饰玉的华丽马车。路远途遥,马车内随行的人俱已不堪疲惫,昏昏欲睡。马车前的马匹低垂着头,向着唯一的方向径自往前直奔,似乎能够清楚觉知自己的使命——未到终点,一刻也不能停歇。 荆轲闭目凝神,稳坐马车中,分外清醒。手中紧紧握着入朝秦国的两件大礼: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人头。 秦国大军已势如破竹地横扫整个赵国,兵锋所指,下一步进攻的目标极有可能是邻近弱小的燕国。如无意外,只要高踞在咸阳的冷血暴君一声令下,燕国在一夕之间便足以被吞没。 虽然荆轲还不能确定这两件礼物在秦王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但他明白,这已经是燕国最后、也是最大的存活希望,除此之外,燕国上下值得秦王回眸一顾的东西,就只剩「整个燕国」了。 荆轲紧握着地图,仿佛见到了匕首锋利的光芒毕露,直射他的眼睛更刺痛了他的胸口。他的思绪不禁飘回了当日在徐夫人的铸剑炉边惊人的发现…… 徐夫人的铸剑房。 荆轲站起身来在屋中四处走走看看,顺手拿起摆在小箱子中的一把匕首试着去戳一旁的青铜,熟料没用什么力,匕首就像切豆腐一般刺进了青铜里。荆轲大吃一惊,他绝没有料到,一把毫不起眼的匕首,竟然如此锋利。这使得荆轲对徐夫人的铸剑手艺不禁大感惊奇。 忽然,荆轲眼光一瞥,发现徐夫人打造出来的匕首都是头尖刃薄之状,使他猛然想起无相尸体上的伤口,只见一点血丝渗出,伤口又恰恰是那么细小,仿佛便是这把匕首刺成的。 「先生,你且看这把匕首,有何特异之处?」荆轲将匕首交给田光。 「不正是一般匕首的模样吗?」田光翻来覆去瞧了几遍,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 「先生不妨再仔细看看匕首的刃口。」荆轲提醒道。 「这么细看倒真有些特别。咦,这匕首的刃口极薄,而头似乎比一般匕首尖。」田光看出名堂来了。 「正是。就因为如此,所以如用此匕首刺人,伤口表面一定非常细,但却极为深入,就像这条缝一样。」说着,荆轲又将匕首刺入青铜内。 「那又如何?」田光有些疑惑。 「难道先生不觉得这条细缝与无相身上的伤口极为相似吗?」荆轲反问田光。 田光眯起眼睛,紧盯着手中的匕首细看,随后又盯着细缝看了一会儿,惊讶地问道:「你是说,无相应该就是被这样一把匕首杀害的?」 一把匕首,该用来杀人?该杀的又是什么人?匕首没有决定的权利。 一把匕首的使命取决于紧握匕首的人——果决地刺向戕害生灵之人的胸口,是紧握匕首之人与生俱来的使命。 现在,应该已经到达秦国的边界了吧? 正当荆轲闭目沉思的时候,马车忽地骤停下来。 荆轲浓眉一锁,双目精光暴射,沉声道:「为何停车?」驭者连忙道:「回禀专使大人,前方有人阻道拦路。」 荆轲挑起车帘。一个头戴斗笠、身着蓝色短衫的青年人立马道中。来人面容端正,目光炯炯,年纪约莫在二十五六岁。只见他背后插挂着两柄铜剑,神情肃然,似乎已经在此久候多时了。 此时秦舞阳已经拍马上前,喝道:「阁下何人?为何阻拦我等车驾?」 青年人目光一扫秦舞阳,随即落在掀帘而视的荆轲身上,泰然道:「请问这可是燕国专使荆轲大人的车驾?」 荆轲一听青年人开门见山的问话,当下心念电转,直觉事有蹊跷,开口道:「正是,请问壮士高姓大名?在此有何贵干?」 青年人面露微笑,朗声道:「在下飞廉,奉家主人之命,特在此恭候专使大人的车驾。」 荆轲闻言虽感纳闷,仍旧面不改色,淡淡道:「请问贵主人尊姓大名?何事在此相候?」 飞廉道:「小人不知,主人只是命小人请专使大人移步前往小叙。至于主人的姓名,只要专使大人一去,主人自当相告。」 荆轲微微沉吟。他一看飞廉这架势,心内就明白了几分,这个神秘「主人」如此用心良苦请自己前去,必有所图。但他所图为何呢? 一旁不动声色的卫庄,眼看荆轲似乎动了心,目中闪过异彩,略一沉吟,低声道:「此人来历不明,那个主人更是神秘诡异,慎防有诈。」 荆轲瞟了飞廉一眼,转头道:「卫兄以为该如何呢?」卫庄又道:「事虽诡异,但既然有人相邀,不见又未免失礼。」 这时秦舞阳也大声附和道:「去看看也好。纵然有事,凭我等身手,有何惧哉?」 荆轲明白秦舞阳是艺高人胆大,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自己这方面,已有卫庄、秦舞阳等一流高手,十余个随从也均非弱者。再者,他也真好奇这神秘主人究竟所图为何,于是微微点头,沉稳地道:「好,有请壮士领路。」 飞廉微笑道:「请随我来。」拨转马头,催马而行。 一行车马跟在飞廉之后,穿过一片竹林,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路走了约莫一炷香工夫,便见一处茂密树林,林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林子前面一片七八亩大小的草坪,铺设了草席,席子上摆设了几桌酒席。 在草席主位一侧,立了七八个人,人人面露凝色,直视着荆轲一行前来。 为首的是一个额冠博带的中年人,面如赤兔,气概非凡,虽然是静静立在那里,身上明显散发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威猛气势。在他腰间,悬了一柄式样奇古的宝剑。 立在他身旁的是两个中年虬髯大汉,面容瘦削,目光锐利,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中各自提着寒光耀眼的兵器。在两人身后,还站了几个年轻人,一个个气度雄浑,显然也是棘手人物。 荆轲神情自若,迈步下车,从容向前,对为首的中年男子拱手抱拳,朗声笑道:「听说有位神秘朋友要见在下,莫非就是阁下?恕在下眼拙,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可否赐告?」 中年人微微一笑,道:「请专使大人入席详谈。」 荆轲也不做推拒,坦然入座。卫庄、秦舞阳身份稍次,没有席位,立在荆轲身后。 中年人先礼节性举杯,与荆轲共饮,然后才缓缓道:「本人唐俭,乃楚国谏议大夫。」 荆轲讶然道:「先生既是楚国大夫,为何会出现在秦国境内?莫非楚国也预备要入朝秦国吗?」 唐俭摇头,坚定道:「非也。唐某此来,历经千山万水,却绝非为了见秦王嬴政!」 荆轲不解道:「那是为何?」 唐俭神色一振,沉声道:「唐某只为先生而来。」 荆轲深吸口气,叹道:「唐大夫所言,实在令荆轲大感不解,还请大夫明言!」 唐俭微微一笑,道:「在回答专使大人之前,唐某先有一问,不知专使大人此行远赴秦国,所为何事?」 荆轲坦然道:「奉大王和太子之命,入朝觐见秦王。」唐俭冷声道:「入朝须献厚礼,不知专使所献何物?」 荆轲不明白唐俭言下之意,兀自不改神色,坦然相告:「燕国督亢地图和秦国大将樊于期的项上人头。」 唐俭忽改神色,傲然道:「当真如此!唐某起初还不愿尽信,以为必是传言有误,万万意想不到贵国真有如此令人不齿之举!可叹啊可叹!」 荆轲微微皱眉道:「唐大夫何处此言?」 唐俭凛然道:「樊于期将军精通兵法,久经沙场,有他为燕国训练士卒、教习兵法,原是燕国之大幸;只可惜燕王只为逢迎恶贼,谄媚小人,不惜献上此等忠义之士的项上人头为礼,卑躬屈膝,莫此为甚,岂不令天下人寒心耻笑?况且以燕国令之贫弱,仅余督亢之地物产丰饶,百姓富足,可谓是国之命脉、民之仰赖,如今居然要将这等重地拱手献与秦国,犹如送羊入虎口,纵然此时能避过秦国大军压境之祸,燕国亦永无中兴之日矣!」 听得唐俭一番慷慨陈词,荆轲不由得神色黯然,片刻无言以对。 唐俭继续说道:「更令人可虑者,秦国唾手而得督亢之地,实力大增,如猛虎添翼,日后必然更加难以驯服。以专使之高才,难道竟也看不出此举实乃一记大大的败招吗?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荆轲开始明白唐俭的意思了,反问道:「那依大夫之见呢?」 唐俭昂然道:「惟今之计,只有联合齐、楚、魏、燕四国,重拾当年苏秦‘合纵’之计,群策群力,以四国之力合击秦之一国,方能遏制嬴政吞并六国的野心,贵国也才能逃脱亡国灭族之难!」 荆轲微微苦笑,他当然明白唐俭说的自有道理,但却是知易行难。首先是如今韩、赵两国已然灭亡,四国合纵实力大减;再者,放眼当下各国局势,可谓形同一盘散沙。君王不思进取,贵族骄奢淫逸,又有几人能像唐俭这般目光深远?加以秦王早已思虑及此,不断派出大批细作游移各国居中挑拨离间,令各国彼此争斗,早已未战先败——连手抗秦最大的难题莫过于此。 荆轲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唐大夫所言虽然有理,然则事以至此,远水就不及进火,燕国除了献上厚礼,尚有何为?」 唐俭摇头道:「专使大人若回转车马,拒绝献上督亢地图,事尚可为。否则,天下从此多难矣。」 荆轲苦笑道:「唐大夫是让荆某违抗王命,中途而返?」 唐俭毫不考虑道:「正是。」 荆轲断然道:「恕荆轲断难从命!此事关系何等重大,荆轲未奉王命,怎可中途而返?如此置大王于何地?置燕国于何地?」 荆轲心中明白,在谋划了这么长久的时间,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之后,如今是绝无退路可行了。当然,这其中的秘密,又怎能泄露予人? 一听此言,不独唐俭变色,连他身后的大汉和飞廉等人也无不怫然作色。 唐俭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么唐某只有将专使大人一行强行拿下,送交燕王了。总之楚国是决不能容许督亢之地落入秦王手中的。」说完,他双掌一拍,从他身后的树林中立刻拥出一群执戈武士。 「是长戈战士,众人快退!」游历六国、见多识广的卫庄一眼就认出这些手执长戈的蓝衣武士乃是楚国军队中最精锐的「长戈战士」。看来唐俭是有备而来,绝不容许荆轲去见秦王。 唐俭腰间宝剑出鞘,开始施展臂力:「此刻想走,恐怕为时已晚了。来人,先将荆轲拿下!」话音未落,两个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早已越众而出,一个手执铜棍,一个手执长戟。 此乃兄弟二人,老大韩冲,老二韩猛,原本是韩国高手,因得罪了国中贵族,故投奔于唐俭门下。唐俭深知这对兄弟武艺不凡,也是韩国响当当的人物。此番出头,想来是要在自己面前抢个头功。他心知这两人未必能单独收拾荆轲,但倒可借此先试试荆轲的虚实,也就默然不语。 韩氏兄弟并肩齐上,一招「独劈华山」,长戟斜斩荆轲脖颈,熟铜棍则以「大江东去」之势,撞向他胸膛。这两件兵刃都极具斤两,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 荆轲冷哼一声,身形一转,迅如电闪,避开这两件兵刃,随即手中长剑出鞘。 韩氏兄弟一招落空,又失了对手踪影,心下各是一惊。募地荆轲身法如电,又掠至面前,两人心领神会,又是一声大吼,一齐攻出。 荆轲长剑递出,「开天辟地」,上劈下撩,「当」的一声大响,两件兵刃齐被荡开。韩氏兄弟甚为凶悍,暴喝如雷,招式变幻万千,又攻了上去。 「当当」两声巨响,三件兵刃再度相交。照理说剑轻棍重,但在荆轲贯注以浑厚内力的「惊天十八剑」之下,韩氏兄弟上身摇晃数下,面色难看至极。荆轲却稳稳立柱,神态从容,他不待韩氏兄弟喘过气,大喝一声,又疾挥长剑劈出。 韩氏兄弟各举兵刃挡住,又爆出两声巨响,老大韩冲高声厉吼,抽回熟铜棍,口中鲜血狂喷。老二韩猛手举长戟,踉跄退后,胸前衣衫破碎,露出一道长约寸许的伤口,鲜血淋漓。这还是荆轲手下留情,否则,就凭这几招快剑,便足以令两人毙命。 唐俭神情微变,道:「看不出专使大人还是剑术名家。唐某不才,还请专使赐教。」荆轲心底本不愿与他为敌,故而施展凌厉快剑想令其知难而退,此刻万般无奈,只得道:「若是唐大夫输了,又该如何?」 唐俭神情一凛,道:「我若输了,绝不再留难专使,如何?」 荆轲立刻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无疑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唐俭双手将长剑平举胸前,两眼神光炯炯,直射两丈之外的荆轲。 荆轲长剑横胸,心灵进入古井无波的空灵境界,眼中清楚地看见唐俭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连他眼睫的颤动都清晰可见。 充满压抑的对峙只维持了片刻,唐俭出招了。他手中长剑倏地弹上半空,剑尖幻出点点寒星,迅如电闪般直指荆轲的面门。 荆轲一声长啸,横在胸前的长剑上下翻飞,冷电辉映,与唐俭之剑相格,爆出一连串金铁交鸣之音,声音间隔的长短不差毫厘。 一旁观战的秦舞阳、卫庄等人面面相觑,无不变色。先前他们还未将这名不见经传的唐俭放在眼中,此刻才知,此人竟然是深藏不露的一流剑术高手。 两人倏地弹开。 唐俭手中长剑高举过头,沉声道:「专使可知,你是第一个能接下唐某这‘碎玉四十八击’的人!」 荆轲知他所言不虚,事实上,他刚才若非全力施展「惊天十八剑」,也无法接下唐俭这暴风骤雨般的猛击。 唐俭忽然朗声大笑:「如果专使能接下唐某第二轮快剑,那么咱们也不必再打了,唐某立刻弃剑认输。」 荆轲脸色凝重,心知对方既然如此说,必有十足把握。 果然,唐俭踏前两步,高举头顶的长剑一斜,空中犹如一道长长的电光闪过,随即银光如玉,千点万点遍洒下来。 荆轲一声长啸,长剑画出一道优美的圆弧,剑气犹如怒涛狂涌,直向唐俭卷去。 杀气弥漫。 募地两人齐声大喝,乍合倏分。这时才传来金铁交鸣的闷响。 唐俭面色苍白,七孔微渗鲜血,形象凄厉如鬼,他以长剑拄地强撑住身体。只见荆轲也是脸色惨白,肩头鲜血流淌,顺着握剑的手腕缓缓滴落。 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唐俭似乎想微笑,却只能嘴角一牵,涩然道:「专使大人到底还是接下了唐某这‘断玉十九剑’。」 荆轲淡淡一笑。他虽然肩头受伤,幸好未曾伤及筋骨,尚无大碍。 唐俭忽然回头对飞廉道:「我比剑失败,自当遵守诺言,尔等不可违逆。」飞廉及一干「长戈战士」面色沉重,忽然一齐跪倒,齐声道:「我等遵命。」 荆轲大感疑惑,正想开口询问,只见唐俭神情肃然,手中剑光一闪,直插向自己胸腹。 「大夫!」 荆轲大吃一惊,手中长剑倏地掷去,击落了唐俭的剑。长剑已然在唐俭腹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伤口,鲜血从衣服中点点渗出。荆轲一掠上前,扶住唐俭的身体,说道:「大夫这是为何?」 唐俭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吐出一口长气,挣扎道:「专使大人,又何必出手相救?唐某既不能阻止专使入朝秦国,又不愿看秦国势力大增,吞并燕、楚各国,只有一死以求解脱。」 荆轲知道唐俭不解自己此行的本意,故而不惜以死相谏。迫于情势,荆轲无奈俯身附耳低声道:「荆轲此行实是奉命刺杀秦王,解我燕国之危,也为天下人除去暴君。」 唐俭身躯一震,许久,口中才毅然吐出一个「好」字,而飞廉及唐俭的随从纷涌至唐俭身边,个个黯然低泣。飞廉迅速撕下一片衣襟,仔细为唐俭包扎好伤口,将其扶到一旁坐下。 荆轲等见唐俭受了重伤,也不再相阻,便拱手告辞。唐俭朝荆轲微微一笑,这一笑的含义,有鼓励,有祝福,目光中更有一股惺惺相惜…… 荆轲上车,随行者飞身上马,挥鞭向咸阳疾驰。天际骤然降下一场滂沱大雨,车队疾驰片刻,穿过一片树林,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荆轲见雨势丝毫不减,便提议到小镇上略作休息,众人也感到极度疲惫,纷纷称好。 卫庄忽然说道:「我腹中突然有些不适,先去方便一下,你们到前面小镇上等我,我片刻就来。」荆轲一行未及反应,卫庄已掉转马头,向树林中奔去,倏地消失在大雨之中。 于是,众人纵马奔向了小镇,找了一间茶铺坐下休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雨势已渐渐转弱,依然没见卫庄出现,荆轲捺不住等待,便上马奔向树林里寻找。 来到树林,荆轲唤道:「卫兄——卫兄——」却不见卫庄踪影。荆轲着实心焦,即刻跃下马来仔细搜找。四下绕了一圈,依然未见任何踪迹。 心中一阵忧虑的同时,荆轲忽听闻前方不远处,一株大树后的草丛间隐隐传来声响,连忙上前查看,只见一人血肉模糊地倒在树根旁。荆轲连忙蹲下身一探,竟是唐俭身边的飞廉,一探他的鼻息,竟发现已是气若游丝。 荆轲仔细将飞廉全身上下检视一遍,发现飞廉的胸口上有一道伤痕,伤口既细且深。便在此时,秦舞阳也来到树林中,远远见到荆轲的背影就问:「荆大哥,找到卫先生了……」秦舞阳走进一看,才猛地发现一人躺在地上,失声大喊:「是卫先生出事了吗?」 荆轲蹙眉道:「是唐俭先生身边的飞廉。我将四周搜了一遍,没有找到卫先生。」 「啊!怎会如此?该不会也发生什么意外吧?」秦舞阳不禁惴惴不安起来。 陷入昏迷的飞廉似乎感觉到有人来到,微微撑开眼皮,瞟了荆轲一眼,忽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激动地说道:「快……快去救……唐大人……有……个蒙面……人……攻击……」话说至一半,头一歪,身子软了下去。 荆轲见状,赶紧灌输内力给飞廉,可秦舞阳一探飞廉的鼻息,摇了摇头道:「他已经死了。」 荆轲有些伤感,更大感惊讶,他轻轻地放下飞廉,旋即和秦舞阳策马穿越树林,一路只觉林间隐隐散发出一整片死一般的寂然,最后触目的景象,让他们惊心动魄。 数十具尸体东倒西歪,毙命树林外,往前走没几步,荆轲见到了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难以置信,不久前才和自己交手对谈的人,一转眼,竟已成一具冰冷的尸首,天人永隔。 只见唐俭怒目圆睁,难以瞑目。荆轲伸手轻抚下唐俭的眼帘,让他瞑目。当下有股异样的感觉哽塞于心头,翻滚、奔腾。 竟是何人如此狼子野心? 荆轲一一检视地上各人的伤口,发现致命处都与飞廉一样,被人一下刺中胸膛毙命,伤口细而深长。 两人草草掩埋了唐俭等人的尸体,骑马赶回了小镇茶铺。众人已经等得焦急难耐了,卫庄见二人回来,满脸愧色,急忙奔向前,道:「真对不住,我到树林后面方便去了,一时摸不清回路,还烦劳二位相寻。」荆轲简单地说了一下经过,神情中满溢着悲伤,久久不能自己。只经方才短暂相交,他已对唐俭十分敬重,唐俭不仅是个难得的真汉子,更是一个胸怀大志、忠肝义胆之人,而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于奸人之手,怎教他不难过? 众人听后,哀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荆轲才冷静道:「还是赶紧动身继续赶路吧!」说着,一个纵身上了马车。众人也出了茶铺,翻身上马,准备上路。 雨后的天空,乍现一道七色彩虹,耀眼的彩光,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车厢中的荆轲也忍不住仰头凝望天际,倏忽间,他觉得那道夺目刺眼的彩虹,就像是天空的眼,一双似是在悲泣的眼,又仿佛一双正在滴血的眼,更像是,他此刻隐隐抽痛的心。 伤口如出一辙,是那样细小深刻。 凶手是冲着他来的!一路自燕国追踪至此,千方百计要阻止他完成任务。 连老天都知道,他肩负的使命之大,责任之重,因此才得以让他侥幸苟活至今?但又为何非得要牺牲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血不断流。此际,隐身异度空间俯视一切的天神,俨然一只嗜血的魔鬼。 成功?成仁?事在人为。 蓦然,荆轲心如止水,取代了应有的锥心泣血。 这些壮烈牺牲的人所流的鲜血,铺成一条甬道,拉近了终点的距离。 终点的距离是难以数计的,终点的颜色却一直只是血红。 第十一章 托孤重任 从空中鸟瞰八百里秦川上的秦国帝都——咸阳城,犹似一条盘踞关中腹地、安稳沉睡的巨蟒。四周地势开阔,河流密布,田地肥沃。随着秦国统一大业的进展,宫殿自渭河两岸不断向四周延伸扩展,血泪记录着秦国逐序并吞六国的辉煌战绩。 这日,咸阳城上蔚蓝的苍穹,一只小鹰整日盘旋不去,像是执意要惊醒地下沉睡的巨蟒。 今日就是燕国使臣预定到达咸阳城的日子。在咸阳城伺机多日的韩申,终于又等到了潜入咸阳宫的机会。 韩申又见到了丽姬。眼前的丽姬愈加耀眼夺目,岁月不曾在她容颜上刻划下一丝痕迹,反而是洗涤出一种澄净而透彻的精致美感。这么多年来,韩申虽来看望过丽姬多次,但当熟悉的容颜出现在眼前,仍是令他如此痴迷。此刻静静地驻足门外,韩申仍是忍不住将视线流连了许久,一时间,竟忘了迈步向前。 他轻咳了一声,提醒丽姬自己的到来。丽姬抬首望去,认出卫兵打扮的韩申,不禁惊喜万分:「韩大哥,你怎么来了!」 「啊——」丽姬身边的侍女见到韩申,惊了一下,韩申正欲出手制止。丽姬立即严厉地道:「出去守着!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是、是……」侍女从没见过丽姬这般严厉的模样,吓得立即退出房外。哆嗦着身子侍立在门边,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丽姬神色不安地向韩申道:「今日是燕国使臣到达咸阳的日子,守卫想必更为森严,你在这时潜入宫中,岂不更加危险?」 韩申突然激动万分,道:「丽姬,你道那燕国使臣是谁?」 丽姬满面疑惑:「是谁?」 韩申一字一顿地道:「他便是荆轲!」 「啊……」丽姬一愣,眼眶立刻盈满了泪水,继而失声道,「怎么会?他怎么可能代表燕国出使秦国?!」 韩申道:「丽姬,不必怀疑,我探得的消息正是如此。届时,我就能和他一起设法将你救离秦宫了啊!」 「要我离开秦宫……」丽姬迟疑了。 「韩大哥,请你告诉荆轲,万万不可冒险进宫见我,我是不会跟他离开的。」丽姬沉着道。 「丽姬,难道你真的变了不成?天明刚刚出生时,你说是为了天明,所以留在宫中。现在天明长大了,在你们一家人即将团聚之时,你却告诉我你不想离开,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韩申顿时情绪激动,高声说道。 丽姬却丝毫不为他的话语所动,兀自镇定道:「韩大哥,就算你怪我,荆轲怪我,全天下人都怪我,我也不会离开。」 韩申见到她目光中的执着,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丽姬的心意,重重地叹了口气。 丽姬接着说:「韩大哥,我却想将天明托付与你,你带天明离开这里吧。」 韩申疑道:「这又是为何?」 丽姬道:「当年师兄练剑成痴,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刺杀秦王,为我祖父报仇。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了!」丽姬心中一痛,这两个男人,无论谁受到伤害,都将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的形势,又岂是自己这个柔弱女子所能挽救的?她续道:「此番刺秦,不知谁死谁生。如若师兄生还,秦宫必定大乱,此地再非我与天明安身之所。」 韩申沉吟不语,但心知丽姬所言不虚。 丽姬道:「韩大哥请随我来。」她引领韩申,向外走去。 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丽姬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还未开门,韩申便听到室内有孩子读书的声音传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丽姬将门推开,这是个书房,室内有一老者,手提竹简,双目微合,听着天明的大声朗诵。 天明见娘亲进来,忙放下书简,迎上前来。丽姬为韩申与伏念先生相互引见一番,将天明支到院中玩耍。丽姬见天明如笼之鸟般跑了出去,突然便向韩申与伏念跪拜下去。韩申与伏念连忙将她扶起,并道:「夫人不必行此大礼。」 丽姬便将天明身世,以及自己猜测荆轲欲刺秦王之事又说了一遍,向韩申与伏念苦苦求道:「韩大哥、伏先生,你们是我此时最为信任的两人了,丽姬求求你们,天明只有随你们离开秦宫,方可活命啊!」伏念此时亦被这惊天秘密所震心旌摇动,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父王,您来看天明啦!」门外忽传来天明的叫声。 「韩大哥,伏先生,你们快带天明走,快!」丽姬急道。 已经来不及了,秦王已缓缓步入书房,环视着室内每个人,眼神阴冷,面色黑沉。四周顿时弥漫着一种黑色的恐怖气氛。在场的人无一不在心中蓄满着畏惧与不安,屏息静气像是囚犯一般在等待未知的宣判。 秦王缓步向前,寒着一张脸不带一丝表情。没有看丽姬一眼,眼光直射向韩申。 「来得正好!今日就叫你丧命剑下!」韩申不免一惊,旋即冷静地拔出了剑,就要杀向秦王。 「不!不要!别伤害他!」丽姬忽挺身挡在秦王身前,韩申的剑架在她颈上,韩申一愕,急忙抽手。 秦王的心为丽姬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一震,兀自面不改色,冷声道:「你以为你杀得了寡人吗?」 随手一招,身后立即闪现数个宫中侍卫,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韩大哥,伏先生,求你们快带天明走!」丽姬无助哭喊道。 「想走?!」秦王大声一喝,侍卫们将门口团团围住。 「不!大王,求您放了他们吧。韩大哥、伏先生,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丽姬歇斯底里地失声喊道,她扑到在地,一把攫住了秦王的衣角。 秦王冷冷地看着韩申,半晌无言,心中却已不禁波澜狂涌。侍卫们未得命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丽姬猛然起身,夺下侍卫手中的长剑。那侍卫武功本远高于丽姬,只是震慑于秦王爱妃的威势,愣在当场,任由她将剑夺去。 「大王,求您放了他们,否则丽姬立即死在您的面前!……」丽姬长剑一横,轻刎颈间:「天明,听娘亲的话,快跟韩叔叔与伏先生走!」 言毕,丽姬不舍地望向天明。 「不要,娘亲——父王——」一旁的天明被这震撼的一幕惊吓得哭了。他在心中不停地呐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父王怎么了?娘亲为什么在哭?最终他只能以号啕大哭来宣泄心中巨大的惶惑。 哭声震碎了丽姬决堤的泪水,也融化了秦王冰冻的心。 「丽姬……」韩申不忍。 「走——」丽姬用尽最后的力量,嘶声道。 秦王出神地望了天明一眼,天明以为父王会像以前那样伸手将他抱起。只见秦王似是极度不忍地别开脸,对侍卫挥了挥手,旋即转过身去。 侍卫们立即闪开,让出去路,韩申见势,立即一把抱起天明,与伏念朝门外奔去。随即,他们两人纵身跃上屋顶,仓皇离去——「不要——娘亲——父王——」哭声一径盘旋空中不散。袭入秦王的眼中,激出了泪水。眼泪滑落得甚快,而他一直没有转过身来,故没有人看见,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只感觉到,他的心在淌血。 时近晌午,荆轲一行人逐渐接近咸阳,再往前几里路,城门便已在望,每个人的心都不由紧绷了起来。 廷尉李斯出城相迎。 对于李斯,荆轲是闻名已久。他来秦之前,曾听太子丹纵论秦国大臣,得知李斯原本是楚国上蔡人,师从大儒荀子。学成之后,眼见楚王昏庸,胸无大志,六国日趋衰弱,无从建天下奇功,乃远游秦国,先拜在秦相吕不韦门下,后得宠于秦王嬴政,因献离间诸侯君臣之计,拜为客卿。吕不韦死后,李斯以辅佐之功,升为廷尉,掌管秦国律法。 如今,秦王派李斯亲迎,显然是对燕国此次出使十分重视。荆轲心中暗暗欣喜,想必铜匣中的礼物已顺利起了作用,不由加重力道,稳稳捧住手中铜匣。 荆轲仔细打量李斯,见他举止从容,气度不凡,不怒自威,锐利的眼神,仿佛能一眼看进人的心里。荆轲明白此人不易对付,但要见秦王,首先便要过他这一关,当下深深一礼,道:「小国使臣,怎敢有劳廷尉大人远迎!」 李斯沉稳道:「燕王委先生来朝,从此秦燕两国结成同盟之好,那是何等大事?大王十分重视此事,李斯理当如此。」 荆轲微笑道:「能得贵国大王如此看重,敝国深感荣幸。不知大王欲何时召见,我期待亲手献上敝国朝礼。」 李斯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此时大王尚未下旨。燕国来朝,乃头等大事,礼节上是万不可轻疏的,接见使臣一事还有待充分准备。」 荆轲心中微微一沉,知道秦王仍旧对自己此行多有防备,唯有不动声色,等待召见。 李斯将荆轲一行人安置在秦苑内,与秦王所居的王宫相距约五里。接连三日毫无动静。 与伏念带着天明逃离秦宫后,韩申一直隐身在咸阳宫附近,一面观察宫中的动静,一面等待与荆轲见面的机会。接连三日的等待后,他终于探听到荆轲一行已置身秦苑。 韩申全然无法得知那日他离开秦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更不明白,当日丽姬为何会在危急之际,毅然挺身护着秦王。 他不知道,丽姬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变得更加在乎一个人的一切?而那令她在乎的人却不是荆轲,当然,更不会是自己,即使他是如此地奢望。但,为什么是秦王,他本该是丽姬最大的仇人,不是吗? 丽姬现今如何了?那暴虐的王,该是震怒之极吧?韩申知道,必须赶在荆轲进入咸阳宫前,见他一面。或许一切的不幸,还有挽救的机会。 刺秦前一日,秦苑中。 荆轲漫步庭院沉思之际,蓦然惊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荆轲惊讶道。 「贤弟,终于让我见到你了!」韩申握住荆轲的手,激动道。 「大哥,你怎会出现在此?」荆轲警觉地探了一下四周,强忍激动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先进屋去吧。」 「你一直都在咸阳吗?」荆轲进屋后问道。 「是,我一直都在咸阳。因为……」韩申迟疑了一会儿,忽道,「丽姬,她在咸阳,你知道吗?」 「啊!丽姬!大哥你怎么会知道?」荆轲被「丽姬」二字刺痛了胸口。 「十年前,我凑巧在齐国边境遇到丽姬被一批齐军送往咸阳,本已出手将她救下,只可惜……」韩申难忍失望的神情,忽又想起进宫营救丽姬一事,连忙道:「贤弟,这十年来,我偶尔会潜入秦宫去见丽姬。」 「真的?她果真在咸阳宫内!」荆轲激动地道。 韩申沉默地看了荆轲一眼,缓缓道:「我告诉她,你来秦国了。还告诉她,我们会一起设法救出她。」 「大哥愿意和我一同营救丽姬?」荆轲喜道。 「当然,不过……」韩申不知如何开口告诉荆轲丽姬要他转达的话,话题忽转:「对了,贤弟,丽姬为你生了一子,我已将他带离秦宫了。」 「孩子!我的孩子!怎么会?他现在身在何处?」荆轲的心像是被人硬生生敲了一记。孩子?他和丽姬有孩子了! 韩申冷静地道:「你放心,孩子安然无恙。因为目前处境极为危险,不方便将他带在身边,他现与儒学大师伏先生在一起。目前更重要的是,你必须设法进宫去见丽姬一面,我担心她会有危险。我与伏先生带离孩子的时候,秦王也在场……丽姬,现今不知怎样了?」韩申终究抑制不住担忧的心情。 「天啊!丽姬……她的处境定是万分危险的!」荆轲也明白了情势。 「贤弟,大哥对不住你。是大哥无能,没能为你救出她。」韩申愧疚道。 「大哥莫要这么说,我们的孩子还是靠大哥才保住的,荆轲感激都来不及了,怎敢怪罪大哥?」荆轲忙道。 韩申适时提出了建议:「让大哥陪你进宫去吧,事成之后我们再一起带着孩子离开秦国。」 荆轲只觉一颗心在胸中砰砰乱跳,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大哥,我……我不能离开秦国……」 韩申道:「你仍是要刺杀秦王吗?」 荆轲一惊道:「大哥如何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韩申笑道:「丽姬的猜测果然不错,这么多年,你仍是未放弃刺秦的目的。」 「大哥既已知道,便该理解,我这次来到秦国,是无法离开了,不论成功与否,还望大哥原谅,荆轲实是情非得已,至今已无路可退。」 「贤弟……」韩申欲开口。 「营救丽姬一事,荆轲定会设法解决。如今另有一要事恳请大哥成全,荆轲双膝一弯,忽拜倒在韩申面前。 「贤弟快别如此,有事大哥本当出手相助,何须如此?「韩申连忙扶起荆轲。 荆轲感激道:「既得大哥此言,荆轲使不再多言,只请求大哥明日一早立即带孩子离开咸阳,前往燕国。」 「贤弟不打算见孩子一面吗?」韩申惊道。 「明日就是秦王召见的日子,也是荆轲必须执行任务的时候,在此之际,实是不能多添牵挂,因此,那孩子就有劳大哥照顾了。」荆轲强抑心中的苦楚,继续冷静道:「若荆轲果真遭遇不幸,还请大哥成全,将孩子带到燕国后托付给剑术大师盖聂。」说着,他忽将长剑出鞘,倏地一剑划破手指,利落地扯下一片衣袖,以指为笔,以血代墨,在衣袖上洋洒几个大字,随后将之交予韩申,道:「见此血书,盖先生必能明白荆轲所托。」 荆轲又从胸中取出一块丝帛叮咛道:「这是我师公公孙先生的剑谱,又经鲁先生写了注解,请大哥代为好好保存,待孩子长大后,亲手交付于他。」 韩申双手接过血书及剑谱,紧贴怀中,郑重地点头允诺。 荆轲何尝不想立刻见到这不曾谋面的孩子,听这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叫自己一声爹,但荆轲心中明白他已无此福分。明白就是秦王召见之日,也是完成太子丹托付的重任之时,他如何能够在此存亡之际要一个无辜的孩子受累?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不忍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 「若顺利的话,我会设法在明日之前营救丽姬,再让她前往城外与大哥会合,也请大哥代荆轲好好照顾她。「说着,荆轲的双眼已被泪水浸润了。 「贤弟真的不让大哥一同营救丽姬吗?韩申仍待着一线希望。 「不,大哥,荆轲不能再让大哥涉险,万一我们两人同时遇难,那孩子……」 「我明白了,贤弟必是怕那孩子失去了最后的依托。」韩申一挥手,止住了荆轲的话。 「既然刺秦之举已是势在必行,那么……就让大哥代贤弟执行吧!」韩申忽然语出惊人,连他自己也感到莫名的震撼。这一句话是为兄弟说的,更是为了心中不为人知的执着说的。他一直都期待能够见到丽姬和荆轲团聚的一天,如今已是近在眼前了,身为大哥的人当然有成全的必要。 「大哥!」荆轲睁大了眼,激动道,「大哥何苦如此?荆轲若答应此等荒唐之事,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刺秦是荆轲注定的使命啊!就请大哥成全荆轲最后的希望吧!」言语至此,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贤弟重托,大哥必会全力以赴。但你也千万要记住,大哥期待与你再度相见。」刺秦之使命岂是轻易能替代的?韩申登时也明白自己的一句话说得有多荒唐。他已不忍也不能再多言。成全,已是如今唯一有意义的作为。 「万事拜托大哥了!」荆轲又一次嘱托。 「大哥,那孩子,叫什么名字?」韩申正待离去,荆轲问了最后一句话。 「天明,荆天明。」韩申坚定道。 看着荆轲执着的神情,韩申忽有些害怕。他不能确定,除了生离死别外,一旦荆轲踏足秦宫,他还会承受怎样的打击。 除此之外,荆轲和韩申各自在心中还有着同样一件牵挂的事,谁也没说出口,谁也不愿让对方察觉。一个是将死之人,所以不能允许自己有牵挂的资格;一个是忠义之士,因此无法承认自己有牵挂的欲念。 晌午时分,卫庄自外头回来,见荆轲独自一人驻足庭中,神情黯然,浓眉紧锁,显得心事重重。 卫庄略一沉吟,上前探道:「荆兄,还在为秦王召见一事烦恼吗?」荆轲蹙眉道:「刚才李斯大人已经来过,说秦王已经决定就在明日举行盛大庆典,接受朝晋。」 卫庄心念电转,道:「既然如此,荆兄为何还愁眉不展呢?」 荆轲若有所思地看了卫庄一眼。从燕国至秦国的一路上,他早已察觉了卫庄异常的行径,碍于时间紧迫,一直没有机会多假思索、仔细留意。眼下,见卫庄主动关心,本有所顾虑而不愿说出心中隐秘,但一想起明日自己便要血溅秦宫,此时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心事,当下叹了口气,道:「荆轲是想起了一位故友,知道她如今身在咸阳宫中,却不知此生是否还能相见,因而满怀愁绪。」 卫庄奇道:「是什么样的故人让荆兄如此念念不忘?」 荆轲低叹道:「她名叫丽姬,是我师父公孙羽的孙女,我们在燕国失散后,便再无消息。多年以前,听说她已经被秦王纳为妃子,居于宫中。」 卫庄点头道:「原来如此,宫闱森严,若想再见上故人一面实是困难之极啊!」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也许在下能助荆兄一臂之力,设法让荆兄见到这位丽姬姑娘。」 荆轲精神一振,道:「卫兄有何良策?」 卫庄笑道:「这几日我在咸阳街市闲逛,居然遇见一位幼时的好友,此人现是秦王宫中的一名宦官,还是后宫的总管。我想若有他的帮忙,定能叫荆兄如愿。」 荆轲更感奇怪,不禁疑惑道:「卫兄是如何结识这位宦官的呢?」 卫庄知道荆轲为人谨慎小心,当下详细说道:「此人名叫赵高,父亲原本是个驭手,专替赵国权贵驾车。当年我从卫国流落至赵国时,衣食无着,只得依靠母亲为权贵之家做针线度日,因缘际会和赵高一起玩耍长大。后来我离开赵国去习剑读书,而赵高则净身入宫当了宦官,被指派去服侍当时还是人质的秦国公子子楚。后来听说子楚在吕不韦的帮助下回国即位称王,赵高也就来到秦宫服侍嬴政。如今嬴政即位,他也就水涨船高,成了内宫的总管。」 荆轲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怕事过境迁,旧日之情容易淡忘,他是否还愿意帮这个忙?」卫庄笑道:「这点我倒也没有十分把握,不过赵高此人贪财好利,只要使点金帛,应该容易买通。」 荆轲把心一横,坚定道:「好,那就请卫兄代为引见!」 刺秦前一日,咸阳宫中。 「大王,一切都依您的吩咐仔细办妥了。」李斯躬身道。 秦王低头沉思,一时无语。「大王?」李斯不见秦王回应,轻轻唤了一声。秦王缓缓抬起头来瞟了李斯一眼,冷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李斯本还有事禀告,不知为何,看着秦王一张冷峻深沉的脸,李斯似乎隐隐感受到秦王的神情略带几分落寞,还有那命令的声音,仿佛也透着些许无力感。李斯暗想是否自己多虑了,眼前的人,是天下的王啊!他静静地退了出去。 秦王,是天下的王。天下的王,不能有落寞、无助的时候——这是天下人硬生生给他扣上的王者形象。 一个王能拥有的,必然数不胜数;但凡人的喜怒哀乐,是他毕生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第十二章 图穷匕见 荆轲采纳卫庄的提议,使金帛珠宝买通赵高。 赵高见了一摊金帛珠宝,心里早已乐上了云霄,表面上却还是迟疑了半晌才勉强答应。只见他一面暗笑着点收金帛珠宝,一面挥舞着手臂,扯着尖锐的嗓音,对荆轲道:「听着,我可是冒着极大的危险帮你这个忙啊,看在卫兄自小相识的情分上,我就带你入宫去见她一面;不过你要先换上宫中内侍的衣服,我才能带你进去。」 荆轲大喜,连忙答应。当下他和赵高的随从换了衣裳,坐上驭者之位。 由秦苑前往咸阳宫,先要经过繁忙的市集和大街,然后才转入幽静的林荫大道。大道穿过围绕王宫的护城河,直入宫城,拓展成可容十马并行的御道,尽头便是秦国最重要的处所——咸阳宫。 赵高当然不敢带着荆轲由正门直入咸阳宫,那里日夜都有秦国最精锐的军队守卫,擅闯者格杀勿论。他选择由后宫的角门进入,此地因距离秦王休息、议政的大正殿甚远,守卫相对松懈,而负责把守此门的也是赵高的熟人,故而赵高便领着荆轲由此通过,进入了天下最神秘的大秦王宫。 赵高指指两扇紧闭的大门,提醒道:「进去便可见到你想见的人了。不过我可提醒你,还有半个时辰,宫中禁卫便要换岗了,你进去看一眼说几句话就出来。若是误了时辰,宫门一关,那时你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荆轲此时心潮澎湃,根本不知赵高说了些什么,只是连连点头,推开了大门。 每往前踏进一步,荆轲都不禁想象和丽姬重逢的情景。他不知道,自己十年不见的师妹、妻子该有多大的改变?当她见了自己,又该有怎样的心情? 荆轲来不及想了,在他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样不变的美丽容貌,不,该说是更加美丽的容貌了。荆轲一眼认出伫立眼前的身影就是他日夜苦思的人。那身影同样一眼就认出了荆轲。 两人相互注目凝视,久久不能言语。没有预料中的激动,就是这么静静地注视彼此,心中却似已诉尽了千言万语。 「师兄,丽姬早知道你会来,已经在此等你三日了。」良久,丽姬不带一丝惊讶的表情,冷静道。 「师妹……」荆轲一愣,一时有太多话语同时涌上心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丽姬虽知道你要来,却不知你究竟所为何来。」丽姬又道。 「师妹,我想你想得好苦啊!」荆轲的情感终于决堤,他上前将丽姬涌入怀中。丽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他的胸膛。 「师兄,你过得好吗?」丽姬泪眼婆娑,轻声问道。 「不,少了你的陪伴,如何能好!」荆轲毅然道。 「韩大哥来过,他告诉我你会来,丽姬也相信你一定会来。」丽姬沉着道。她知道荆轲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先开口阻止了:「师兄不必问丽姬过得如何,丽姬过得很好,请师兄放心。请师兄为丽姬好好照顾天明,好吗?」 「师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打算随我离开这里吗?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带你离开啊。」荆轲不解道。 丽姬沉默半晌,缓缓道:「丽姬离不开这里,离不开秦宫。」 「师妹!」荆轲大感惊讶,欲要再问。丽姬忽又冷静道,「丽姬有不能离开的理由,师兄愿意听听吗?」 「你说!」荆轲毫不考虑道。 丽姬给了荆轲一个深深的笑容,旋即转身道:「自从我来到秦宫后,夜里每每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境里,出现了一整片很深很蓝的湖水,我感觉到自己正赤裸着身子在水中畅游。」丽姬的脸上,忽显出了无比畅快的神情,接着又道,「那感觉很是奇异,是我未曾体验过的。我看不清自己的脸容,但我觉得自己在那片湖水中仿佛幻化成了一尾鱼。」荆轲仔细听着丽姬缓缓道出梦境。 「师兄,你能否告诉丽姬,这样的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丽姬一转身,神色肃然地问荆轲。 荆轲不解丽姬的用意,沉思了半晌,才肯定地道:「自由。渴望成为在水中恣意畅游的鱼。就如同渴望获得自由。」 丽姬像是早已料到荆轲的答案,不假思索,立即又道:「鱼在水中恣意畅游,这不仅是自由的追逐,更是安定的寄托。」 丽姬的说法着实让荆轲深感纳闷,不解道:「安定的寄托?」 「试想,鱼离开了水面,失去的何止自由?一尾离开水面的鱼,注定是不能安定的。它必然会感到极度不安,于是奋力挣扎,想要重返水中。」丽姬神色自若,缓缓解释。看到荆轲不解的神情,借着又道:「丽姬的梦境并非就此结束了。正在水中无拘无束畅游的我,突然间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拖出了水面。我看不见任何人,看不见是谁一把将我拉出了水面。我感到非常恐慌,赤裸着身子行走在陆上,不知该走向什么地方。」 「那样的丽姬,就是一尾离开水面的鱼。」丽姬忽然沉声道。 荆轲蓦然无言以对了。 丽姬见荆轲沉默了良久,微微一笑,道:「师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师妹真是这么认为的吗?」荆轲仿佛有些了解丽姬的意思了,只是他仍旧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丽姬有了巨大的转变。眼前的丽姬,比荆轲的印象中要坚强许多,坚强得令他突然感到很陌生。 丽姬没有回答荆轲的问题,径自道:「如今,师兄既是为了刺杀秦王而来,却又要求我一人离开这里。那么,师兄就是那将我一把拖出水面,旋即又不见踪迹的人。」 「水中的鱼,即便有一天会失去畅游的权利,但只要它一刻没有离开水面,它就能感受一刻的安定。」丽姬的神色变幻莫测,叫荆轲更加不明白她心中真正的感受。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的确是有心无力了。 「丽姬真正想告诉师兄的是,秦王既能给丽姬这种安定的感觉,必然天下也有千万人会有如此感受。沟水不能翻船,师兄的决定,对整个大局而言,根本改变不了丝毫;刺与不刺,已非丽姬所能左右,也请师兄成全丽姬的自私,放丽姬一人待在水中直到最后一刻。」丽姬最后坚定地道。 「啊……当真是水能成汝,亦能废汝啊!」荆轲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果决道:「刺与不刺,那更非我所能左右。天命已定,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在所难辞!」荆轲终于明白了…… 正在此时,忽见丽姬向他使了个眼色,荆轲立时心领神会:门外有人偷听!他灵机一动,故意提高声音说:「我将以秦王之剑刺杀秦王,让刽子手死于他自己沾满血污的剑下!」 「大王!需要派人将他擒住吗?」门外的赵高未见秦王有任何反应,不禁疑惑道。 「不必,他自然会来送死!」秦王清楚听见了一切,更明白了所有……他没有多看丽姬一眼,他不忍也不愿。未来该发生的事,他亦无法确定。 廷尉府,迷失,灯火闪烁。 黑影有些惶恐地向李斯报告:「大人,小人无能!荆轲没让小人明日随同他上朝觐见大王。」 李斯对黑影说道:「此事早已在我预料之中了。我已做好安排,明天你就充当侍卫,好好保护大王。事关重大,务必小心谨慎,不得出半点纰漏!」 「是,小人谨记大人教诲!」黑影恭谨地回道。 「去吧!外面桌上就有一套侍卫衣衫;明日五更,你便乔装成侍卫,在暗处伺机而动,务必斩草除根,不得有误!」李斯挥手,果决道。 「是!」黑影谨诺,飘身出了密室。 刺秦当日,咸阳宫外,日出的苍穹下。 清晨的阳光,抚慰着不安的人心。荆轲第一次仔细留意到日出的灿烂美丽。 印象中,他用心刻划在脑中的景色,依稀只能是日落的苍穹。 那像是血色一样鲜艳的日落的苍穹,隐隐的像是在提醒着他:莫要忘了自己背负的使命,莫要忘了为自己的使命那个流过血的人,莫要忘了自己注定要为使命而流血。所以,他能忆及的苍穹,总是日落的颜色,血色的苍穹。他希望,今日的黄昏还能有最后一次机会,赞叹日落的苍穹之美——如同自己温热的鲜血染红的苍穹。他以为,那样的苍穹定然会比眼前蔚蓝的苍穹更美。 血色的苍穹,是此生永难舍下的执着,永不磨灭的记忆。 淡淡的薄雾尚未散尽。 荆轲身着特制的冠冕衣袍,手捧督亢地图,昂然立在御道尽头,神情镇静自若。在他身后的副使秦舞阳,手捧盛有樊于期的铜匣,面色泛白。 洪亮的迎宾号角已在御道两侧响起。荆轲定睛一看,淡淡的晨雾中,现出一座雄伟壮观的大殿,抬眼望去,那飞扬的勾檐,闪闪发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 早有四名宦官上前,替他宽衣解带。荆轲微微含笑,任由宦官们搜检衣袍,他们甚至连发髻也摸过,确认没有武器之后,这才退避一旁。 「燕国使臣上殿!」 明亮的大殿上,除了赞礼官洪亮的声音,竟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跟随荆轲在后的秦舞阳在这种杀气肃穆的氛围中,不由低下了头,两腿竟微微颤抖起来。 在大殿正中的青玉案后,一个头戴黑色平天冠,身着黑袍之人,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荆轲。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但相貌阴鸷,不怒自威,目光尖锐冷酷,仿佛拥有一种透视人心的可怕魔力。 荆轲暗暗吸了口气。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令六国公卿、乃至天下百姓闻之色变的秦国大王——嬴政。 荆轲双手高举督亢地图,俯伏在地,朗声道:「荆轲奉燕王和太子之命,特来朝晋秦国大王,并奉上燕国特备的礼物!」 嬴政微微一笑,道:「哦,是何礼物?」 荆轲道:「燕国督亢的地图和樊于期的人头。」 嬴政点头道:「嗯,那么太子丹想从寡人这里得到些什么?」 荆轲道:「燕王和太子殿下只想和秦国结为兄弟之邦,并无他图。」 嬴政微微一笑,在他笑容的背后,却透着难言的冷酷。嬴政语气低沉,一字一字道:「寡人知道,太子丹派你前来的目的,并非如此简单。」 荆轲沉默片刻,忽然缓缓展开手中的督亢地图,道:「大王所虑极是,太子殿下派我前来,确实另有用意。这用意就是以督亢之地换取燕国一年的平安,太子殿下将联合四国,共谋伐秦。」 嬴政冷笑道:「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他端坐不动,双目电光隐隐,冷冷凝视着接近自己的荆轲。 他话音未落,随着荆轲逐渐展开的地图,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赫然呈现。 图穷匕见! 荆轲匕首在手,再无半分忧郁,厉啸一声,身形飞掠如箭,直扑二十步外的秦王。他全身的精气血脉,几乎都凝聚在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上。 秦王嬴政也已看清这个勇气过人的刺客之面容,这张怒极却正气的脸。他虽然早有防备,但此时一惊之下,急忙闪躲,同时慌张地拔剑,然而他的剑居然被锁在剑鞘之中,一时无法拔出。 荆轲一搏未中,匕首割下了嬴政的一片衣袖。他迅速又扑向嬴政。嬴政已离开王座,绕着龙柱疾行。荆轲岂容嬴政逃脱,跃步追赶。那龙柱非常庞大,足有三人合抱之粗大,荆轲一时无法得手。 此时,大殿之上,秦国群臣个个愕然。围上来的侍卫们无法靠近荆轲,只能大声叫喊:「请大王拔剑!请大王拔剑!」 嬴政此时又慌又怒,眼见荆轲逼近,不得已大声喊道:「卫士就我!」 荆轲大喝一声,用尽全身之力,将手中的匕首掷向秦王面门。他这一击,竭尽了全身功力,更挟以「惊天十八剑」中威力最大的一招「游龙穿凤」,威力惊人。 秦王猝不及防,眼看那匕首即将刺中他的面门,突然,银光一闪,一把同样大小的匕首从旁射出,不偏不倚,正击中荆轲的匕首。于是,荆轲的匕首受力而飞向另一边,没入秦王身边的柱子。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暗处一闪即逝。 这时,秦王侍卫「风林火山」已经上殿,他们一齐上前围住了荆轲,众卫士剑戈齐下,顷刻之间,荆轲身上皆是创口,血流如注。而一旁吓得瘫软在地的秦舞阳,已被一拥而上的秦国卫士斩为肉酱。 可是荆轲却未倒下,他高大健硕的身形依然如山挺立。 鲜血恣意染红了森严的黑色殿堂。 染红的殿堂外,苍穹依旧蔚蓝。 第十三章 亡命天涯 夜幕垂。 「谁!」黑影直立帘幔外,闻声不动。 一阵疾风拂起里帘幔,熄灭了烛火,四周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来人!」秦王大声呼道。四周仍是异常的沉静。 一道寒光忽闪,直射秦王的胸口。 黑影忽现帘幔之内,露出了一道凄厉的眼神。秦王才发现刚才的一道寒光其实是从这双眼里射出的。 黑暗中秦王感到一把锋利的匕首猛地刺向自己的胸口。秦王大震,那震撼几乎就要迸裂了胸膛。 震惊之际,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孩子的脸,还有一双本不属于一个孩子该有的眼。 「啊!」划破寂静的惊声尖叫。 「大王!」卫兵闻声而动。 烛火倏地亮起,四周一片通明,秦王方才清醒,黑影已消散。 那双眼,太深刻了。今晨在大殿之上秦王也见了同样一双眼。 那双眼的主人,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秦王眼前,甚至在梦中也不能在和他纠缠。一双已死之人的眼,震慑不了秦王;不过,那和他有着同样一双眼的孩子,即使是在梦里,亦像是活生生地出现在秦王眼前,那目光如此尖锐,叫他感到震慑。 一场梦魇,意外勾起了秦王历历在目的回忆。秦王惊觉到自己从未察觉,长达九年的日子里,一直都在他眼前的孩子,竟也有着这样一双眼…… 「父王!」伏案中,秦王听见了天明稚气的呼唤,原先一张深沉着的脸,顿时现出了温煦的神色。 「明儿,还不睡吗?」秦王看着天明,就像是看见自己夺目耀眼的明天。 「孩儿不累,孩儿要陪着父王。」四岁稚龄的天明撒娇地蹒跚奔向秦王,圈住秦王雄厚的腰身。在此刻,秦王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安慰,更有着永远不轻易显露的温情。已有许久许久,秦王都不曾感到这么放松过,刹那间,他仿佛忘了自己是个王。 「孩儿长大要和父王一样伟大。」天明睁着一双圆眼,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秦王。他不知道什么是王,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心目中最伟大的父王。 「明儿觉得父王伟大吗?」秦王笑了。只有这一刻,他才能如此恣意绽放一个大王不常有的笑容。 多年来的抚育之情,以及丽姬而付出的爱屋及乌的关怀,早让秦王和天明之间生出了浓厚的父子之情。即便残酷的事实已然告诉他,此子是敌人之子,但孩子稚气天真的模样却总是徘徊不去。 秦王怀着极端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想念起天明这个孩子,仿如一只孤鹰舔舐着流血的伤口般,痛苦而快意,不能自己。 正当秦王沉醉于温暖的回忆中,一双眼忽又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双几乎叫他迸裂了胸膛的眼,一双让他永远不再绽放笑容的眼。 「来人!速传‘风林火山’上殿!」秦王大声断喝,恢复了一个王该有的冷酷。 王者—— 天下之统领。 万人之景仰。 强者之典范。 弱者之庇护。 「杀无赦!」一声喝令,再度为他在大王与父亲的角色间划下了残酷的界限。 低沉的北风一径被阻挡在城门之外,呜咽悲鸣着。 晓月残风,四名异装精壮大汉策马扬鞭,如一阵狂风般卷尘向咸阳宫门外飞驰了过来。 行至城门,为首的大汉将手中一柄令牌扫过了守门士兵的眼前,旋即穿城而过。 烟尘渐渐消散,四马四人已经去得远了,可守城小兵谢三宝的嘴却还不肯合上。 「老天爷!」守城士兵谢三宝张大嘴瞪着远方逐渐消失的黑点,呢喃道:「有谁见过‘风林火山’联袂出城的?你见过吗,王徕?」 那个叫王徕的年轻士兵哈欠连连:「三宝哥,你的下巴掉啦,大白天见鬼啦?」 谢三宝捏了捏有些酸胀的下巴,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屑地道:「真没见识,连他们几个都不认识?」说着,露出一个阴森森的表情,沉声道:「见过杀人没?」 王徕拍了拍腰间的佩刀,笑道:「杀人谁没见过,咱不就是吃这碗饭的吗?」 「嘁!」谢三宝头一扬,很傲慢地说道,「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你见过这种法子吗——几根手指插进你的后颈,一拧再一掀,整张人皮刷地一下就扒了下来。」 日头当下,王徕猛地打了个寒噤。 谢三宝冷声道:「知道什么角色这么狠吗?」 王徕呆了半晌,许久才晃了晃脑袋。 谢三宝看了看四周,寒着一张脸,道:「双锤山!」 「他还只是‘风林火山’中的老四。另外三个主儿的功夫,你自己去想吧。」 王徕听得只觉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了下来。 谢三宝凑近王徕身边,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低声道:「知道那人为什么被杀的吗?」 「为何?」王徕颤声道:「你干脆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 谢三宝又探头看了看,接着凑到王徕耳边,咬耳道:「因为,那个人在大敌当前时吓得尿了裤子。」 「看今天这般阵势,杀上一整支军队也绰绰有余了吧!」王徕只觉心头一寒,还真有些尿急了起来。 「应该吧!上战场杀大军去了呗!」谢三宝扬眉道。 「大殿上死了个刺客,你总该知道吧?」谢三宝突然又神秘地问王徕。 「那当然啊,这么大一件事情。听说还死了个女人,是大王的妃子啊,跟那死了的刺客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呢……」王徕的声音愈来愈低沉。 「不要命啦!这种话光天化日也能讲的吗?」谢三宝也不禁打了个冷颤。 歧路迢迢,长路漫漫,一眼望去仿佛直达天涯。 天涯的尽头是什么?那里有着什么样的景色在等待着自己?晓行夜宿,天黑天明不曾松懈故人的托付。步伐的坚忍只因踏着故人的牵挂,时间的紧凑是为逃过亡命的追缉。 荆天明已然步履蹒跚。韩申道:「天明,累了吧?咱们歇息一会儿,再继续赶路,如何?」荆天明没有回应,仍是自顾向前走去。韩申看了伏念一眼,叹了口气,心道:自己都已如此疲倦,何况天明?只是这孩子突遭巨变,性情又太过倔强,竟一路无语。 此刻天明本该是置身秦宫享受丰衣足食生活的皇子,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并不适合他,但那皇宫毕竟已不属于他了。至今他仍不明白,为何必须沦落至此?是娘亲要他走的。父王并没有要他走,但也没有开口留下他。 此时此地,天明幼小的心灵着实不能够承受德尔,是一夕间失去父母的呵护与庇佑。 韩申与伏念拉住天明,将茶铺环视一遍,他们疲惫的神情中隐隐透着谨慎的戒备。 这么一条冷寂、荒僻的小径上,居然也会有着一家简陋的茶铺,里头仅有的三张破几旁都占了座头。韩申与伏念拉起荆天明的手,走进了茶铺,捡了张靠近里边的座位坐下,邻近的一桌坐着两个穷酸的数声模样的年轻小伙子。 伏念递给天明一个热腾腾的烧饼,自己也慢慢吃起来,韩申虽也感到饥饿难当,可手中的烧饼却只咬了一口,就再也难以下咽。 一旁两个书生谈兴正浓: 「听说燕国派来的使臣竟然是个刺客,他带了樊将军的人头和督亢的地图,一把匕首就大剌剌卷在地图里面。」 「是吗?难怪今早在城里就见了大批搜索的军队。」 「大概还有些同党逃了吧!」 「那刺客结果如何了?」 「结果?这还能有什么结果,不就是死吗,死得那叫惨哟!」 「这不是白白来送死吗?」 「那当然,也不想想刺杀大王真有那么容易吗?」 「唉,可叹那人大好身手转眼间就成了一堆肉泥。」 「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后,大王就下令即刻出兵燕国。」 「那燕国太子丹也真是胆大妄为!这不正赶着提早灭了自己的国家吗?」 「还有啊!听我城里的卫兵朋友说,还死了个女人,像是个妃子,跟刺客还有些什么关系呢!」 韩申额上直沁出冷汗,心里却是一点知觉也没有了。他与伏念对视了一眼,二人心下皆已了然。韩申看着荆天明稚气的脸庞,心中不禁涌起万分怜惜。他伸手抚了抚荆天明的脸,缓缓道:「天明,你若吃饱了,咱们就趁早赶路吧。」 天明只觉韩申掌心冰凉,他不知道,韩申手中传来的凉意,是从心底一路透出来的。那里头的凉意,足以冰冻他眼前整个世界。那样的冷,却注定是荆天明迟早要体会到的,而且会是加倍的寒冷。 同一时刻,盖聂策马奔过乱石坡。 阳光如火,白衣胜雪。水火不容的夺目耀眼。 盖聂听见背上的长剑铿锵一声响。他发现自己在想念荆轲。他的一生中,除了妻子和女儿外,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叫他这么彻底牵挂过。 易水滔滔,他站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见女儿盖兰脸上绝望的泪水,那些泪水仿佛一直流进了他这个当爹的心底,一阵又一阵的刺痛。高渐离击筑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悲壮的歌声中,不容一丝踟蹰。那是最痛心疾首的成全。 分别的时候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能说的都已经说过,该托付的也已经托付。 他和荆轲相对默然,各自将手上的冷酒一饮而尽。仿佛星离雨散一般。 一杯酒就是一个约定,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约定,一个生死约定——乌江之畔,不见不散。为此,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直奔乌江。 浩渺的乌江之水在滚滚翻腾,他的心更是随着波涛起伏。 他期盼能在乌江边接应到刺秦凯旋的荆轲,但愿他们的约定有生无死。这是最沉重的希望…… 乌江之畔。大水茫茫,激流滚滚。 盖聂拭剑、洗漱。他看见江水中自己的倒影,疲惫落寞,憔悴不堪。 我累了,他想,我要回我的赵国去。转头望,暮色西下远山在翠,慢慢来路长得看不到尽头;一只孤雁悄悄飞近了,像一种含义不明的预兆,清清冷冷地孤鸣了一声,又飞去了。 江水中央,一叶渡舟姗姗而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空的剑鞘。好空虚,好空虚。 摆渡的艄公一脸谄笑:「大爷,过江吗?」 盖聂看了他一眼,他不喜欢这个人。 这个艄公有一双总在躲闪的小眼,明明长的是一张马脸,下巴却几乎没有,一脸的谄笑像是临时硬生生给嵌上去的。 艄公的眼睛往盖聂身上一阵乱扫。 「再晚可就没船可以渡啦。」他殷勤地道。 盖聂黯然道:「过江去吧。」举剑低忖:他们已经到终点了? 反射的剑光顿时刺痛了他的眼睛,灼伤了他的心。 路途尚远,日景已暮。 韩申只觉心里头仿佛有回响—— 大哥,请待这孩子长大后再将他的身世明白相告,我着实不愿意让他小小年纪便背负一身仇恨度日,因此,请大哥暂时对他隐瞒一切——韩申不由得忆起荆轲临别前的嘱托。 韩申不由叹了口气。天人永隔的路途有多远?他如何能够把这孩子带到他爹娘身边?他本就是一个拙于言辞的人,面对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更加不知如何解释。 远远的,好大一片清水,好大一片芦苇。 荆天明目光不禁一亮,他回过头去,韩申正从地上一跃而起。 「天明。」韩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咱们来玩骑马的游戏好不好?」 不待荆天明回答,韩申早已将他举上自己的肩头,旋风般扑向了那一大片芦苇丛,衣袂飘处惊起蚁群水鸟。伏念亦施展步法,紧随而去。 呼啸的风声中隐隐夹着疾驰的马蹄声响。 稀薄的空气里浅浅透着杀戮的血腥滋味。 天际,一道西降的锐利红光倏地划开一血盆大口,伺机吞噬大地。 猛然间,他们身后一片尘沙大作。韩申没有回头,一直向前。 终点仿佛就在不远的前方,在芦苇飘荡之外的地方,韩申必须拼命追逐、勇往直前,一刻也不能回头。 荆天明却忍不住地回过头,望见身后有人跟踪而至,他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震耳的马蹄声响像是迸碎了韩申与伏念的心。 飞卷的黄沙中涌出一匹高大雄峻的烈马,马上的骑士身形端稳如山,手里的巨大双锤已蓄势待发。 韩申与伏念停下脚步,他们一直在逃避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秦国追兵果真赶在盖聂接应之前来到,而且来的还是名震六国的秦宫四大高手——风林火山。 双锤山一马当先,截断了他们的去路,沉声道:「还想往哪逃?」 话音未落,双锤山双锤一摆,硕壮的身形如一只巨鹰般腾空而起。人在半空,双锤山已经幻化成漫天锤影,将他们三人完全笼罩其中。 韩申冷静地稳住了脚步,当下气凝丹田,手中长剑一抖,剑花朵朵,迎着当空飞来的双锤山刺去。左手一把拉住荆天明的手腕,轻轻一转,将他护在身后。韩申这几下动作一气呵成,势如行云流水。伏念凭借「坐忘心法」,仅可自保,却再也无法顾及他人。 双锤山双锤出手,气势如虹。剑锤相交,声响清亮悠长。 「喝!」双锤山一声低吼,双锤展开,旋绕剑身,绊住了韩申的攻势。在韩申的凌厉快剑下,他再不敢凭借一人之力贸然强攻,还是先守紧门户,以待时机。 韩申一声长啸,手中长剑点、刺、削、斩、圈,连变十三招快剑,用意就是想先发制人,令敌方高手少一个是一个。谁料这双锤山识破他的用心,只守不攻,令他一时无法得手。 韩申眼见久战不下,心中焦急。只怕其余三人一来,自己更难抵挡,一边苦斗双锤山,一边苦思良策。突然,他灵机一动,长剑带起一片寒芒,逼开身边的双锤山,身法如电,拉着荆天明和伏念便往芦苇深处避去。 韩申紧握住荆天明的手,就像刚才一般拼命追逐终点,勇往直前。后方的双锤山直逼近他们身后。迅速一俯身,韩申与伏念拽着荆天明窜进了一片芦苇丛中。 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祈祷天赶快黑下来,这是他们能够顺利带着天明到达目的地的唯一机会了。天明的小手在韩申的掌心里又湿又凉,韩申低头瞟他一眼,只见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紧紧地蜷缩在自己身后。他是那么弱小,不知为何,韩申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荆轲时的情景,那时候荆轲还是一个勤奋执着的少年,他们在满地落花中喝掉了一壶又一壶酒,就是那一天,他们结为同甘共苦的刎颈之交。患难见真情,荆轲也才会在临死之前,郑重地将自己的骨肉托付给他。韩申着实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荆轲忍心放弃眼前这幼小无助的孩子。他更有些明白,丽姬真的是万分无奈下才会被迫让他带着孩子离开秦宫的。突然间,韩申有些后悔了,也许真如同丽姬说的,这孩子该是属于秦宫的。他怀疑,是自己一手造就了所有的悲剧。 想到这里,韩申心中一痛,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这个无辜的孩子。 残阳似血,那血真是太过鲜艳了,仿佛一路从天际流淌下来渗进韩申的眼,模糊了终点的方向。不远处的乌江水,沉静但不失急速地流淌。芦苇丛里一片死寂,青翠的植物在风中散发着枯涩的气息。 荆天明突然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寂静之中这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串惊雷,伏念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几乎在同时,身旁的芦苇发出一阵锐响,大片折裂开的枝叶中木然窜出一对大锤,猛然袭向韩申的后背。 这对锤来得好生突然。双锤扫起一阵疾风,韩申旋即转身,双锤倏地从他眼前掠过,居然急窜向身边的天明。韩申几乎无从思考,迅速挪移身子,长剑硬是同时递了出去——冷冽的剑光骤然被吞没在一团黑色的巨压下,那双锤夹着他手中的长剑,却已重重地击落在他的胸口,他顺利为荆天明挡住了这沉重的一击。太快了,开始是那么急遽,结束又是这么突然。韩申只觉眼前顿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手中依然紧握着荆天明的手,心中兀自想着要带他奔向的终点。 本来,凭韩申的武功,和双锤山应在伯仲之间,但从打斗之际至此存亡时刻,他一心只顾虑着天明和伏念的安危,深怕一个不留神就失了天明的身影,负了故人重托。未料却因此如此牵挂,注定他必须承受这致命的一击。韩申听见自己体内骨头的碎裂声,觉得胸口受到千斤重压,猛然间闷痛异常,,沉重地透不过气来;而后是胸中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如箭般窜出,溅了双锤山满头满脸。就在这一瞬间,韩申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这时夹在双锤山之间的长剑脱落下来,韩申右手一抄,毫不停顿地笔直向前一刺,这一剑快如闪电,乃是韩申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击。 惊惧中,双锤山只觉一柄长剑从前胸直贯后心,瞬间愣在原地,原本锐利的眼神顿显黯淡。他万万没料到,身受重伤的韩申竟然还能反击,还能使出这么迅捷沉重的一击,耀花了自己的眼,也刺穿了自己的胸膛,他真的怎么也没料到。就这样像扎了根似的直直地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脸上挂着得意而惊恐的笑容,说不出的阴郁可怖。 「铿啷」一响,长剑落地,韩申倒了下来。 「韩叔叔——」天明这才有了知觉,扑上来抱住韩申,放声大哭。 「韩兄弟!」伏念亦是悲痛万分。 芦苇丛外,乌江之水浩荡之声隐约可闻。 风中夹送着哭声,引来了黑煞风、蟒鞭林和霹雳火。 蟒鞭林一向与这个四弟情深,眼见双锤山如此丧命,双眼冒火。一转眼看见伏念与天明,怒喝道:「看我一鞭毙了你们!」手中蟒鞭一举,就要当头抽下,火舌急窜。 「啊—」伏念一声惊呼,眼看自己无法抵挡,两人已无生还的机会。 可就在蟒鞭将落未落之际,蟒鞭林忽然看见一道如虹的电光自眼前掠过,光华灿烂,令人目眩,生生挡开了那致命的一鞭。 蟒鞭林微微一征。青天白日,怎会有激电横空?心念未转,已觉有异。 凌厉的剑气,劈面而来。 蟒鞭林毕竟也是一流高手,敏锐超常,随即感觉到电光里释出的杀气。 究竟是何人,竟然能使出如此震慑人心的一剑?慌乱中蟒鞭林已不及多想,更顾不上去击荆天明,他蟒鞭一卷,封挡那道剑光的同时,身形向后疾退。 蟒鞭林身形不可说不快,可是那道剑光更快。蟒鞭林递出,只听一声清响,虎口剧震,顿觉蟒鞭沉重无比,再也无法随心所欲上下飞舞。 猛一低头,蟒鞭林发现他胸前多了一段明晃晃的剑柄,在那犹自微微晃晃的剑柄,系着一条细若无物的银链。 银链一抖,长剑犹如活物般又倒飞回去,留给蟒鞭林只是鲜血狂涌的寸许伤口和被剑气震得五脏碎裂的身躯。 「啊—」蟒鞭林猛然发出一声惊天地的咆哮,鲜血霎时自爆裂的五脏六腑涌泉般窜出口中,随即晃身扑倒在地。 黑煞风、霹雳火闻声色变,齐声惊问:「是谁!」 紫光大炽,剑气冲天。 大片芦苇迎风翻卷,修长的枝叶撕裂成碎片漫天飞舞,百步之内不见天日。 剑气纵横间,黑煞风脑中灵光电闪,失声惊呼:「百步飞剑!」 六国剑客中,剑术如此高明,能伤人于百步之外的,仅此一绝。 果然,大片芦苇翻卷间,只见一人面色严峻,大步疾来,正是盖聂! 盖聂及时现身,眼见韩申重伤,蟒鞭林要杀那老者与孩子,当机立断,施展「百步飞剑」,一举击杀毫无防备的蟒鞭林。 秦宫四大高手,转眼间已倒下了两人。黑煞风和霹雳火惊怒之下,双剑联手出击,攻势凶猛无比。盖聂一声长啸,高大威猛的身形,如狸猫般灵巧,一闪身险险避过两人凌厉的攻击,旋即手中长剑轻颤,化作数十道剑光,分攻二人。 金铁交鸣的声音连珠响起,一轮快剑之下,黑煞风和霹雳火齐向两侧踉跄退后,盖聂也不禁脸色泛白,一人单剑,对抗两名一流高手,即使内功深厚,也被那力逾千钧的反震之力震得气血翻涌,脑中空白,眼前发黑。 霹雳火心思灵巧,明白这盖聂剑术冠绝当世,死打硬拼恐怕难以取胜。眼见盖聂对那少年重视万分,当下暗自决计率先击杀那少年,只待盖聂心神分散之际,黑煞风便可乘虚而入。旋即大喝道:「大哥,我先杀孽子,为兄弟们报仇。」 盖聂一惊,他看出少年全然不擅武功,丝毫无以抵挡霹雳火的狠辣袭击;自己这方,黑煞风正势如猛虎扑兔般的直攻过来。 电光火石间,盖聂不及细思,「百步飞剑」再次呼啸而出。 霹雳火闻听风声,骇然回首,双目尺是耀眼银芒,感觉到的满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气。他原来算准大哥黑煞风定会从旁牵制,令盖聂无法回顾,是以才毫无顾忌放手对付荆天明。岂料盖聂居然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依然对他施放出最致命的「百步飞剑」。 「当!」 一方是全力出手,一方则是仓皇临危反抗。相距之远,不可以毫厘相计。 霹雳火急速收回的长剑寸寸断裂。在倒地前,双手紧抓住那雪亮的刃锋,对于这柄深插进自己胸腹的飞剑,他绝不能让盖聂收回。那是他为大哥黑煞风创造出的击杀一代剑术大师盖聂的绝佳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黑煞风一声狂喝,确实没有辜负三弟霹雳火用生命换来的绝佳机会,手中铜剑如毒龙入海,狠狠刺进盖聂的身体—— 夕阳已坠,天际处一抹绛红色的霞云,如惨烈的鲜血在流淌。那里依旧是奔腾不息的乌江,那里站着的只有两个人:长剑还在手中,白袍玄衣还在身上。若不是无数碎叶缓缓飘落,芦苇丛中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黑煞风手中长剑已经深插在盖聂腹中,手腕却无力垂下,冷厉的眼神死死盯着盖聂,盯着刺入自己咽喉的「指剑」,吐出一口长气:「好剑法!」 说着,全身骨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然后仰面倒了下去。芦苇依旧荡漾。 盖聂双目如电,右手两指并拢,「指剑」血肉模糊。忽然踉跄两步,一张口,鲜血全吐在胸前。黑煞风的临死一击,不但刺伤了他的腹部,也几乎震碎了他整个内脏。若非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以独创的「指剑」刺杀黑煞风,此时倒下的,必定是他! 剑之一物,自在人心。霹雳火以为「飞剑」是盖聂的致命武器,其实,盖聂的武功早已达到了「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境界。 他的两根手指,就是最厉害的剑! 「韩叔叔——」经历这激烈一战后,虽然见到秦宫四大高手俱倒了下来,但盖聂也已伤得不轻,只见他意识模糊了片刻,忽而被少年惊惶的呼声提振了精神。 勉强压抑着腹腔灼热的剧痛感,盖聂在伏念的搀扶下,硬是挺直了背脊快步走向韩申身畔。 早已陷入弥留状态的韩申,像是知道自己一定会等到盖聂一般,惊人的意志力使得他一径撑着最后一口气,直至感觉到盖聂靠近自己,才凭着仅存的一丝气息吃力地撑开紧闭的眼睑,旋即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荆轲托予他的血书与剑谱,「孩子……荆轲……要我……将他的孩子……托付给你……拜托了……」将血书交予盖聂,奋力地吐出关键的一句话,又将剑谱递给天明,仍不忘慎重嘱咐:「这……是你爹给你的……好好收着。」 韩申最后又望着盖聂张了张口,却没能再说出半句话……蓦然,他倒抽了一口长气,双目依旧炯炯,但却再也看不见任何身影——盖聂,天明,伏念,荆轲,还有……丽姬,顿时俱从韩申眼前脑中消散了身影。真的,太快了……他含笑瞑目的脸,似乎是在诉说着,自己终究没有辜负兄弟的重托,死亦无憾了。 十日后,燕国边境。 星月交辉。盖聂仰头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遥望着远方逝去的故人,黯然的脸色显得苍白而衰弱。 「爹,伏先生,咱们该启程了。爹,您的身体还支撑得住吗?」 盖聂回过头。 芦苇丛中一战,似乎在盖聂身上刻划下难以抚平的伤痕。但他不曾有过一丝后悔,他知道,绵延不断的希望,是至此延伸的。 月光下,盖兰与伏念挽着天明。盖兰白衣如雪,神情凄艳,单薄的身影散发出冰雪凝结的气息。 「天明,我们走吧!」伏念拉起天明的手。 天明仍是无语,他那执着的神情,让盖兰忆及第一次和荆轲相遇的情景,仿佛也是这样一个不平静的月色之下。如今,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她已不再落泪,学会了坚强。 落月乱云,远处山影重重,身边一条幽黑的河流偶尔闪过一道清冷的光辉。 故人遗愿,烈士重托,又如何不负殷切厚望? 长夜无语,故情不灭。 此一去,长路漫漫,天涯飘零,故国家园而今安在? 只有山水恒久如初,历经万世而不醒。 归处是何处?何日见天明? 答案只有一种——不能够停下脚步,就只有不断前进。 第一章 紫藤花下 秦地最盛,无如咸阳,披山带河,金城千里,而咸阳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名字极其雅致,唤做「扶风楼」,门廊上刻着两个篆书写着「扶风」,乃是京城书法大家李斯的手笔。 这扶风楼紧倚渭水而建,是咸阳城中少有的楼房建筑,从楼上眺看出去,渭水澎湃直往南方奔泄,宗山巍峨紧向北方横张,这一家小小酒楼,竟将秦地山水之姿尽收眼底。 此时偌大的二楼上,只有一位面容清癯、有点儿书卷气的客人,若不是矮桌上横置着一柄宝剑,哪里分辨得出来他乃是秦王嬴政座前首席护卫——卫庄。 卫庄无心赏景,也不动筷,此时此刻能引起他兴趣的,只有酒。 他孤身一人坐在扶风楼雅座上,醉眼茫然,自斟自饮。 不到一年前,卫庄奉派到燕国卧底,阻挠燕太子丹刺秦大业。刺客荆轲假冒使者,带着督亢两地地图与秦国叛将樊于期的项上人头,前来晋见秦王嬴政。但所有情况都被李斯率领的「潼山」组织给查得一清二楚,潼山首脑夏侯央之所以让荆轲上了咸阳宫殿,居然是为了秦王嬴政想见荆轲一面。 秦王赢政的爱妃丽姬,本与荆轲有青梅竹马之好,后来秦王逼迫齐国献美,齐王便虏来丽姬进献秦王,谁料丽姬进宫时已有身孕,后产下一子唤做天明,秦王虽知此子乃是荆轲与丽姬的骨肉,却爱屋及乌将他视为己出,荆轲刺秦不成,被侍卫当廷斩作肉泥,丽姬为此服毒自尽,却将爱子荆天明交给墨家义士韩申、大儒伏念,辗转托孤于「天下第一剑」盖聂照顾。 秦王不知是为了斩草除根,还是不愿让在这世上唯一能羞辱他的人活下去,在荆天明离开后,派出与卫庄并驾齐驱的四大高手出去追杀,哪知这四大高手在乌江之畔,却为盖聂所杀。 盖聂带着荆天明逃走,失去踪迹。但秦王要做的事,哪有这么轻易就能罢手的? 想到盖聂,卫庄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又伸手破开第二坛白酒上的泥封。 「原来你先到了!」夏侯央登上扶风楼,看着醉眼迷离的卫庄说道:「咱们再等等,等我徒弟鲍野来了,咱们就走,你说可好?」 卫庄瞄了夏侯央一眼,却不答话,只管继续喝酒。在卫庄心里其实是瞧不起这个江洋大盗出身、杀人放火采花劫盗样样都做的夏侯央。要不是因为夏侯央告知自己小师妹的下落,卫庄甚至不愿与他同坐一席。 夏侯央心中也仇视着卫庄,外表却不表现出来。「这人凭什么做到首席护卫?看他一脸文气,功夫又会好到哪里?」夏侯央看着眼前醉醺醺的卫庄,想到:「必须找个机会,借谁的手杀掉他才是。」心底打着主意,脸上却是笑容满面。 不一会儿,夏侯央的大徒弟鲍野来到,年纪轻轻的鲍野倒是亲切异常,上得楼来立刻扶起萎顿在桌上的卫庄,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说道:「卫庄大哥,该出发啦。」 喝掉两大坛白酒的卫庄,完全醉了,只是不理。 「卫庄大哥,时间差不多啦,咱们该上路了。」鲍野又催道。 卫庄放下酒杯,口齿不清地问:「……出发?……去哪?」 鲍野笑道:「大王交待的命令,你难道忘了?当然是去宰了盖聂那些家伙。」 「杀……」卫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盖……聂……」 听见自己口中吐出来的话,卫庄倏地站起身,目光炯炯霍然提剑,就像根本没喝过一滴酒似的,望向夏侯央与鲍野,肯定而宏亮地说道:「咱们走!」 楚国蕲城,东城外阡陌纵横之间,一栋摇摇欲坠的茅草房里,盖兰艰难地拿着小木盆充作扇子,努力扇着药罐子底下的火。 她忍住泪水轻声呜咽。荆天明张大了眼瞧着她,张开嘴好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发出声音。倒是原本熟睡一旁的伏念,听见哭声,一捋胡子便坐了起来。「兰儿,怎么啦?」伏念问。 盖兰摇摇头,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简陋小床上,正运功疗养的盖聂身上。 乌江之畔,盖聂虽奋力击杀了风林火山四大护卫,保住了荆轲的骨血,但也尝到了黑煞风临死一剑,多亏盖聂当时运起真气护住,才无致命之虞。 盖聂已在这小房中,运气疗伤两月有余,伤口虽渐渐愈合结痂,却是气虚体弱无法恢复。盖兰等人为免暴露行踪,也是裹足不出,偶尔以身边财物去向附近田地中的农人换点食物而已。 伏念将盖兰拉出房外。他知道盖兰是不愿意在自己父亲面前说些什么的。伏念问道:「兰儿,到底怎么了?你爹的伤要不要紧?」 听见伏念关心的语气,盖兰回道:「多谢伏先生关心,我爹的伤是不打紧的。」 「傻丫头!」伏念故作生气,「都到了这个份上,你怎么不肯说实话呢?莫非把我当作外人了?」 「兰儿哪里敢?」盖兰擦去泪水,深吸一口气说道:「爹的外伤已好,只是人虚气散,我看爹日夜调息,总是无法使体内真气顺畅运行。我真想为爹买些补气的圣品,像是灵芝人参什么的,可是这种药材这么贵,我怎么买得起?我没了办法,这才哭的。「 「所以说,叫你傻丫头一点儿都没叫错。「伏念回道,「要是说起武艺,我这糟老头只是个糟老头罢了;不过既然提到的是钱,哈哈,你瞧这是什么?」 伏念从腰带中掏出一块黄金在手,在盖兰面前东摇西晃起地展示。 盖兰瞪大了眼睛瞧着那黄灿灿的金子,只见这双眼凹陷、黄瘦干瘪的老先生笑嘻嘻地一会儿从袖子里头掏出一块,一会儿从鞋子里头掏出一块,一会儿从发辫里头掏出一块,一会儿居然又从内衣里头再掏出一块金子。 盖兰万万想不到,一代大儒居然还有这一面,强忍住笑说道:「我还真没想到,伏先生您原来是个大财主呢?!」 「哪的话?」伏念故意板起脸说,「想当初我在秦国宫中当教席先生,教了天明这么些日子,秦王总不好意思只给我老头吃饭是吧?这些钱老带上身上我还嫌重。如今可好,拿秦王的金子来帮助大侠,秦王要是知道了,还不气得七窍生烟,哈哈哈。」 盖兰被伏念一逗,也笑也出来。转念一想,要是将来爹知道自己花了伏先生的钱,难免要被责骂,可是这时候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盖兰向伏念行了一礼,感激地说:「那就麻烦先生。」 伏念道:「这等珍贵药材,量这僻静的乡下也没有,看来我还是走一趟蕲城吧。兰儿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随着伏念几次奔波于蕲城和小茅屋之间,盖聂也日渐恢复。十几天下来盖兰与伏念这一老一少,倒已如忘年好友一般。 这天伏念又打算到蕲城采买,盖兰赶紧拦住他,说道:「伏先生,别麻烦,我爹已经好啦,不用再帮他买东西了!」伏念笑道:「你别瞎操心,我是要进城去帮我自己买点大鱼大肉,哈哈,当然啦,如果你帮我烹调的话,我是不介意分你们吃一点点的。」 盖兰不再推辞,反说道:「既是如此,伏先生路上若是看见有趣的小玩意儿,顺便帮天明带一个回来可好?」 盖兰转身回屋,刚推开门,便听得父亲盖聂说道:「伏先生又出去帮咱买东西了?」 眼见盖聂身体终于痊愈,盖兰近日心情大好,一扫先前忧郁,明知父亲向来严肃,这时也忍不住故意开起玩笑:「是啊,伏先生夸口说他要帮你买只牛来补补身子。」 盖聂一听哈哈大笑,想起正在熟睡的荆天明,连忙收住声音,回头瞧了瞧荆天明,只见这年方十岁的孩子,一张小小的脸蛋毫无生气,虽说这几个月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但是盖聂知道孩子心中其实有着满腹委屈。 「爹!娘!」一声大喊从床上传来,盖兰以为荆天明醒了,走到床边,只见孩子满头大汗,紧闭双眼,原来是在说梦话。 「爹!娘!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荆天明的阵阵抽泣声,使盖兰一阵心疼,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又拿出手帕帮他擦汗,柔声说道:「天明不怕,你只是做了噩梦。」 荆天明坐起身,望了望四周,涣散的双眼瞧见盖兰,又看到盖聂,这才渐渐想起如今自己身在何处。他伸手轻轻拨开盖兰正在为自己擦汗的手帕,说道:「兰姑姑,别担心,我没事。」说完翻倒身子,背对着两人,卷起棉被又假装沉沉睡去。 屋子里一阵沉默,盖聂看向自己的女儿,发现盖兰也在看着自己。盖兰小声说道:「我看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几个月来天明吃不好睡不饱,气色越来越差,人也瘦了,您想我们是不是带他回家的好?」 盖聂说道:「那太危险。秦王爪牙消息灵通,此时应已得知天明和我们一道,家,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盖兰点点头:「那爹有什么打算?」 盖聂沉吟了,说道:「为了天明的安全,我想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暂时躲一躲。」 盖兰轻轻握住盖聂的手,她深知父亲这辈子从来没有逃避过什么,如今说出这暂避风头的话来,实在是大大违背了他的个性跟原则,不禁叹息道:「爹,只盼你这番心意,天明长大能够明白。」 盖聂看着躺在床上的荆天明,说道:「明不明白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荆轲兄弟将他唯一的骨肉托付与我,如今他已死在秦王之手,我们能够做的,也只有好好将这孩子抚养长大成人。」 「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成了孤儿。」盖兰说着说着红了眼,却不知此时,那躲在被中假睡的荆天明,也是泪如雨下。 「来来来!吃鱼罗。没想到吧?这么大一个蕲城,居然没有卖牛的。」只见伏念手提大包小包走了进来,砰砰砰放上桌子,嘴里笑嘻嘻地道:「人啊,不管做什么,都得先吃饱了。」伏念自得其乐地说了半天,这才发现盖聂和盖兰两人眼眶都红红的,他不得其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啦?大白天的你们掉什么眼泪?」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一个声音阴沉地从屋外传来,三人脸色大变,躲在被窝中的荆天明也是一惊。盖聂提起剑,低声嘱咐:「你们待在屋里,千万别出来。」 说罢长啸一声纵身而出,稳稳落在大门外。盖聂原本心想为了追杀荆天明不知来了多少秦王派出的手下,意欲先声夺人,孰料一出门,却只有三人。那为首之人正是自己追踪多年的仇家夏侯央,盖聂早知这武林败类已投靠秦王,但是站在夏侯央身边那人——盖聂几乎不敢相信,那不正是自己的师弟卫庄吗? 「师兄,好久不见了呀。」卫庄毫无畏惧地看向盖聂,说道,「做什么摆出故作惊讶的样子?你从以前就是这样,老以为只有你做的才是对的,别人做的都是错的。」 盖聂颤声道:「你,你投效了秦王?」 「秦王乃是一代英主,我为他效力有何不妥?」卫庄答道。 「那荆轲呢?是你出卖了他?」盖聂愤然又问。 「也算不上出卖,他刺他的秦王,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卫庄说道,「我也不过就是挡下他刺向秦王的那一刀。至于将他剁成一团肉酱,那不是我下的手,我也不想居功。」 「可恶至极!」盖聂大喝一声。 「够了吧?我可不是来听你叙旧。」夏侯央不耐烦地吐出一句,追问着:「那孩子在这里面?」 「竟然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盖聂陡然目露精光,厉声说道,「这秦王当真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话还没说完,荆天明忽然冲了出来,满脸泪痕口中大喊:「我不信!你们都说谎!」 当场众人皆是一愣,盖聂立即伸手一拦,拦在荆天明前面,口里断喝道:「兰儿快来!」 盖兰眼见荆天明一面挣扎还要往前,情急之下将荆天明双手反剪,荆天明动弹不得,这才被盖兰担回屋内,口中兀自振振说道:「父王不会杀我的,我不信!我不信!」 夏侯央朝鲍野投去一道目光,鲍野会意,当下使出自己的独门绝活「九幽寒冰掌」,向还在惊愕之中的盖聂偷袭而去。 盖聂突然觉得两道凌厉的掌风向自己的后脑勺盖下,回头一看,却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年轻人拍掌向自己打来,盖聂赞道:「好掌法!」话音未落,早一个转身避开掌风,奇快出剑。 盖聂为保荆天明,打算速战速决,以致一出手便是自己的独门绝技「百步飞剑」中的杀招「草长莺飞」,这一剑并非刺向鲍野,而是招呼上了自己多年宿敌夏侯央。 夏侯央见得这一剑,恰似九只灵动黄莺飞来纷袭自己胸口,也顾不得出刀、顾不得面子,猛然下蹲,向后两个翻滚,这才灰头土脸地躲过盖聂这一剑。鲍野在后瞧见盖聂武艺居然如此高强,一招就让自己师父吃了大亏,天性狡猾的他已知今日讨不了好,当下用心观察四下地形,寻思脱身之计。 夏侯央眼见盖聂一招招攻来,自己挥刀挡格,左支右绌,卫庄和鲍野却没事人似的,口中不禁大喊着:「卫庄、鲍野干什么?还不快上。」 盖聂一剑落空,手腕一抖,使出「雨打梨花」,满天的剑影顿时扑天盖地而来,但是这会儿笼罩在他剑光之下的,已是夏侯央、卫庄、鲍野三人。 三人各功夫共同抵御盖聂的「百步飞剑」,或攻或守或围或战,情势登时逆转,盖聂已是防守居多,攻击得少。夏侯央小人得势,一边进招一边阴笑起来喊道:「没想到你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待老子杀了你,便进屋去品题品题你女儿。」 盖聂一听此言,怒火攻心,他万万没想到,多年不见,自己的师弟卫庄武功进益如此之大,几翻攻击下来,几乎都是卫庄将自己的剑招拆解,护住了夏侯央,若是自己不能诛杀这个恶贼,又怎么对得起被夏侯央害死的小师妹? 原来二十多年前,卫庄与盖聂有同门习艺之谊,两人天赋极高,尽得师父真传。盖聂为人潇洒中不脱忠厚,卫庄行事不拘小节,性格虽异,两个倒也相处得来。 没想到,后来两人竟同时爱上了小师妹,盖聂与小师妹洞房花烛之夜,卫庄只有黯然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两人面前。 如今师兄弟再度相见,卫庄满脑子只想杀了盖聂,多年来按捺不发的恨意在此刻翻江倒海,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一边一出招一边说:「盖聂!你受死吧。你夺走了小师妹,又杀了她,今日我要为师妹报仇!」 盖聂登时脑中一轰,胸口像是给谁重重敲了一记:「师弟,你说什么?谁告诉你我杀了师妹?」 卫庄目如喷火,斜眼瞄了一下也在苦战中的夏侯央,手里一剑快过一剑,说道:「你以为没人瞧见你下的手吗?就是这夏侯央,在你屋外亲眼所见。」 「夏侯央你个奸贼,竟敢诬陷于我。」盖聂怒道。 就这么一个分神,卫庄的剑已经由下往上,刷地削落自己胸前一片衣襟,剑尖直抵盖聂咽喉,盖聂向后一仰,避过了这一剑,弯腰旋身脸孔朝下,状似失去重心向下扑倒,同时将剑向后方斜刺而去,正是「百步飞剑」中的第五式,卫庄见他使得精熟,不禁喝道:「好个落霞残照!」 只见卫庄身体微微一侧,状似醉卧急往下扑,肩膀一带,长剑后翻斜刺出去,也是一招「落霞残照」,当的一声,清脆响亮,两把长剑剑尖一触即收,卫庄与盖聂的脸眼看就要贴地,两人却又同时藉由方才长剑与对方互格的劲力巧妙一旋,双双站定。 「就算你再怎么恨我,也该知道我这辈子从不说谎。我现在就告诉你……」盖聂长剑朝旁一指,声音竟也微微发颤,「杀了你小师妹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这夏侯央!」 夏侯央正自吃惊,原来卫庄也会使「百步飞剑」。不知这师兄弟二人话题怎么一转,便说到了自己。 卫庄听得盖聂这一语,硬生生收势,他深知师兄盖聂为人正直从不打诳。卫庄瞥过眼去瞪着夏侯央,说道:「是你!你居然杀了她。」夏侯央奸计被破,也不在乎,说道:「是我又怎么样?你那小师妹,年轻虽然不小了,风韵倒好,我也不过就将她给……尝了一尝,又怕她没法做人,干脆她杀了,你要是不服气,那好,等我回到咸阳,也把我小师妹给你尝尝,咱们不就扯平了吗?」 「是你!你骗得我好苦。」卫庄暴怒起来,剑尖轻点,一招「草长莺飞」突向夏侯央袭去,「是你!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夏侯央心想卫庄与自己同为一主,就算卫庄想跟自己算帐,也会先杀了盖聂再说,没想到这看起来文弱的卫庄,出剑如此神速,霎时九只黄莺向自己胸口翩翩飞舞而来,他大惊之下情急喊道:「鲍野,快帮师父!」 可惜的是,连个鬼影都没出现在夏侯央面前。 九只黄莺飞上他的胸口化作了九道血光,鲍野早在盖聂说出往事前就已拔脚开溜,那时卫庄、夏侯央两人的注意力都在盖聂身上,谁也没发现身边突然少了个人。 夏侯央看着卫庄手中沾满自己鲜血的长剑,吐出最后一口气说道:「鲍野,你……你这小兔崽子……」话没说完,两眼一翻便倒了下去。 「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卫庄向后退开两丈,从袖中掏出一条银链,扣上剑柄,摆出「百步飞剑」的起手势,冷冷对盖聂说道:「扣上你的银链!」盖聂看着自己的师弟,无奈地一声叹息,也将自己的剑柄扣上与卫庄手中同式同款的一条银链。 这两条银链,是两个当年学成「百步飞剑」之后师父所送。一般人只知这套剑法招式精巧,殊不知「百步飞剑」精髓乃是将剑法与鞭法结合,使短兵器与长兵器相互截长补短,一条银链拴在剑上,以链控剑使将出来,能在百步之外取人性命,是以称之为「百步飞剑」。 两条银链,系出同源,十多年后相见却是以性命相搏,盖聂心中不无感叹。 盖聂、卫庄两人,凝视着对方不曾言语,只是将手指微微叩动银链,两把长剑跃然出舞在半空之中。 两人将「百步飞剑」八式,一一使出。 两把长剑几乎没有相遇,剑招未老已然变招,毕竟两人都太熟悉这剑法,也太熟悉对方了。 盖聂使到最后一式「拂袖而归」,眼见仍是不分上下,说道:「别打了吧?师弟。「 「谁是你师弟?」卫庄回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还等着拿你和那孩子的头,回咸阳领功。」 听得此语,盖聂突将长剑收回在手,举剑至胸前,身形一沉,摆出了只要是习武之人均要修习的入门步法——马步。 卫庄一看大笑起来:「这么拙的功夫,你也敢拿出来用。」说罢,银链一抖,使出「草长莺飞」向盖聂逼来,盖聂不避不闪,只是将手中长剑慢慢平推出去,原来快如黄莺飞舞的剑法,却被这一柄慢剑制住,不由自主地拖泥带水起来;「草长莺飞」的九朵剑花尚未使全,一股凝重的剑气便已经进逼卫庄胸前。 卫庄心下一惊,自盖聂头顶一翻而过,当下急速变招化成「满霞残照」,身子尚未扑地,长然已然向后斜刺,谁知盖聂连头也不回,马步不动,全身端若泰山,仅仅是将一柄长剑向前向后一翻,朝自己的腋下又是慢慢平推而出,原来如同晚霞由天扣地的剑法,再度被这一柄慢剑绊倒,凌厉之势大减,当的一声,卫庄手中连剑带链已经被打得歪斜出去。 「盖大侠什么时候投了别的门派,学到这等难看的功夫?」卫庄扯动银链收剑回手,忍住惊慌,冷冷说道。 盖聂蹲着马步,缓缓伸直右臂将长剑平举,沉声说道:「这是师父他老人家晚年沉思武学之体,领悟了万法归一之道,深悔当年少时所创百步飞剑华而不实,将其废去,化繁为简,从此之后百步飞剑只有三式。方才我所使出的,便是第一式——一以贯之。」 「好!我便领教你的高招!」卫庄说罢扯动银链向上炫出一圈剑光,使出「众川奔海」,大喝一声将手腕向下一带,身子瞬间半空拔起,两脚轻点银链,翻出左掌,掌风与长剑便同时向盖聂直扑而去。 盖聂还是以一招「一以贯之」相向,盖聂道:「师父曾对我说道,若是有机会,要我将这三招剑法传授与你,可惜你身入歧途而不知悔改,今日我不得已只好以这剑法代师父教训你。」 说罢盖聂举剑平胸一刺,慢似老牛举步,缓缓往卫庄前胸而来,但不管卫庄如何变招抵挡,那剑总是不愠不火地前进,终于以「一」的姿态悄然无声直直平刺进卫庄右胸。 夕阳西下,一抹绛红色的云彩笼罩天空,黄土地也被染得殷红,卫庄倒在地上,胸口渐渐被涌出的鲜血渗透。 「你杀了我呀!」卫庄硬气说道,「不要犹豫,你不是天下第一剑吗?」盖聂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同窗习剑的师弟,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长叹一声说道:「你走吧!」 「走?走到哪?」卫庄自失一笑,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支尾端雕有紫藤花的木花发簪。转瞬之间,他竟露出无限怜爱的神情,望了望那支发簪,这一瞬间卫庄好像回到从前,那个自己与年少的盖聂、可爱的小师妹,一同练武嬉笑的苍郁山林。 卫庄轻声地说着话,好像是对盖聂说,又好像仅仅在对自己言语:「这簪子是当年我送给小师妹的定情信物,没想到,为了你,小师妹竟把它退还给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带在身上。」 卫庄完全没有再抬头看盖聂一眼,只是盯着手中的木头发簪瞧,那里仿佛有一个姑娘正他微笑。 紫藤花下,笑靥如花。 他看着那姑娘的脸,自己也笑了:「你记住,我永远不会死在你手里,而是死在我自己手里。」 卫庄毅然拿起发簪向自己的头猛然一戳,随即缓缓倒倒自己的血泊中,脸上却带着幸福不已的表情。 夕照向晚,人亡物在,盖聂上前抱住卫庄,失声大哭。 第二章 隐姓埋名 夜已经深沉,散落在阡陌之间的农家们早已睡去。黑暗之中,朔风袭来,稻海翻腾,穗波滚地,一名身穿青衫绣裙的女子沿着碎石子路迤逦走来。 「哎哟!」青衣女子停下脚步,口中抱怨道,「什么东西,害得姑娘脚疼。」 低头看去,原来是一个人横躺在路旁。这人胸膛并无起伏,口微张,双眼圆瞪,身体倒是尚未僵硬,看来才死去不久。 这青衣女子在浓浓黑夜中碰到尸体,非但不害怕反而蹲下身去,伸手抚摸尸首。一口吴侬软语细数道:「一、二、三……胸口开了九个一样大小的洞。哼!真是的,既是一样,开一个洞不就够了吗?」这横尸路旁之人正是中了卫庄「草长莺飞」一命呜呼的夏侯央,那女子双眉一蹙显感乏味,失望地道:「唉,太无聊了。」 她站起身来正要离开,走没几步,又是「哎哟!」一声停了下来,这下不怒反嘻嘻一笑道:「好啊!又来了个死人!今天本姑娘的运气真是好。」她开心地又蹲下身子,再度检查起来,只见卫庄的右胸口上,仅有一道扁平、毫不出奇的伤口。青衣女子气愤之下破口大骂:「这是谁下的手?这种伤随便谁拿把刀不是都能切出来吗?杀人用这么无聊的伤口,真是缺德!」 「去!」青衣女子边骂边踢,恶狠狠地踹了卫庄两脚,血从尸体的胸口处喷了出来,沾上了她的脚,小腿间感到一阵温热,她不禁一愣,心想:「难不成这人还活着?」 她秀眉一挑,伸手就朝卫庄鼻下探,仅是一息尚存。「可惜呀,可惜,谁叫你引不起本姑娘的兴致,看来你是活不到天亮了。」说完起身,两手拍拍,显然就是要走,却又忽然「咦」了一声。 她饶有兴致、深情款款望向了卫庄的头。 卫庄的头上,一只刻有紫藤花的木花头簪,破脑而入。 青衣女子这下喜形于色,掏出火折点亮,凑近细看。瞧了半天,越看越感觉兴奋,有时仰头望天,喃喃自语,一下子说:「可以可以,对啦,可以这样……」一下子又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想来是行不通……」 她忍不住再低头端详,站起身又蹲下去,站起身又蹲下去,如此反复,似乎在思索着一件极为复杂的事情。女子解开自己身上的包袱,取出一颗馒头,一边大口大口地咬着,一面推敲,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转头瞧见了夏侯央的尸体,这才面露喜色,笑逐颜开,说道:「对啦!何不废物利用?」 当下青衣女子提起卫庄走向旁边的一所小房子,敲了半天的门,都无人回应,她心想:「原来是一间空屋,姑娘我今天真是太走运了。」 小心翼翼地将卫庄摆上床后,又是对着头上的伤口一阵凝视,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到屋外,将夏侯央的尸体七脚八脚踢进屋来。 这行为诡谲的青衣女子,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端木容。 端木蓉一生醉心于医术,对于男女情爱、江湖争斗全都视而不见,什么仁义礼智、奸恶狠毒,她也毫无感觉,如今年近三十,仍是孤身一人,随性所至、四处巡游,只盼能碰见一些疑难杂症,难一难自己的巧手。 她将裙摆撒开成一条条绷带,缠上自己双手,又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在火上烤红,在屋里找到一只破碗,又出门东挑西捡,选了一个约莫巴掌大的鹅卵石回来,左顾右盼之后,终于在柴堆上找到一把拨火钳,端木蓉将这些东西放在摇摇欲坠的小桌上,自顾自地说道:「看到也只好将就着用了。」 此时的卫庄已是气若游丝,端木蓉却置之不理,反而是先拿起匕首,刷地一声,剁下了夏侯央的右手。端木蓉将断手放在桌上,自己舒舒服服地坐下,仔细地用匕首将那手上的肌肉跟皮肤慢慢剔除,只见她一边割,还一面自得其乐地唱着:「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端木蓉搞了好一会儿,方拿起那只只剩下白骨的手臂,靠近烛光观察,赞赏说:「嗯,这是一只很好的手嘛!」她踢了踢倒在桌下少了一只手的尸体,轻松地说道:「看来你生前,吃得可真不错,你说是不是?」 啪哒地一声响,她用拨火钳将白骨击碎,然后挑选了一块碎片放进破碗,用鹅卵石将其碾碎成粉;又选了一块宽一点的白骨,削平打薄变成一个小圆片。 「很好!」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开始好玩的要来了。」 「哎哟!」端木蓉猛然想起,这人的胸口还有一道无聊至极的伤口,「唉,这菜虽讨厌,不吃又是不成。」这种伤口在神医端木蓉眼中,简直就像小孩儿顽皮跌破了膝盖,做母亲的只要吐点口水上去,就算是医治过了,只见她三下五去二,就将伤口整理妥当。 「哈哈!」处理完毕,就听得端木蓉对着卫庄一阵欢呼,说道,「这位哥哥,猛的来啦,你可躺好了。」此时卫庄伤势沉重,意识早已不清,别说根本听不到端木蓉言语,就算听到了,也是哪都不能动,自然是乖乖躺好的命。 端木蓉走到床边,手腕一拨,将卫庄头上伤口附近的头发一一削去。那根发簪在端木蓉眼里,现在看起来可清楚得多,只见她一手稳住发簪末梢,另一只手则以匕首轻轻地沿着发簪四周挖下了卫庄些许头骨,刚开始鲜血像流水一般涌出,溽湿了她的衣襟,不过端木蓉完全没有发现,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奇形的伤口之上。 伤口附近已经净空,端木蓉退开一边。 卫庄当时实是立意自戕,下手不容情,这发簪虽是木造的,质地颇为松软,但在卫庄的内力相逼之下,竟也破开头骨。幸得骨头坚硬挡住大部分来势,不过这发簪的尖端处毕竟还是戳入了脑中。 端木蓉眼望这发簪竖立于伤口之上屹立不摇,心知应是有一部分戳进了这个人的脑中。若是使硬将它取出,恐怕一发不可收拾,端木蓉沉吟一声,低声说道:「看来只有如此。」 她五指一挥,削下发簪外露的部分,至于陷入脑中的那一小截,竟然视若无睹,发簪一旦取出,便直接将准备好的圆形小骨再度截合,,盖住伤口,又取骨粉布满其上将洞填满。端木蓉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这才取出金针,引线将伤口缝合,如此一来,这发簪的前端是永远留在卫庄头中了。 曙光乍现,现在唯有等待而已。虽然端木蓉并不在乎这人到底是生是死,不过万一他活转过来,自己怎能错过这骄傲的一刻? 虽然忙了一夜,此时端木蓉脸上却不显疲态,卫庄的呼吸声从床上传出,听起来比前半夜更加深沉,端木蓉左顾右盼,瞄见夏侯央的尸体,心想:「何不就用这个人来打发一点时间呢?」 黯然离开蕲城的盖聂,带着女儿、伏念跟荆天明一行人默默地往东北走。「父王不会杀我的!我不信!」在秦国的追兵面前,荆天明所喊出的这句话,在盖聂心底挥之不去。 究竟该如何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明白一切?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不可阻的洪流冲散了他的过去,将他推到此刻尚看不见未来的位置上。盖聂苦恼了多日,这一晚终于把天明叫到跟前,想开口,却又词穷,只听得自己说道:「天明,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您是盖聂,大家都说您是天下第一剑。」 「那么你是谁?」 「我是……天明,我娘是丽姬。」孩子答道。 「那你爹呢?」盖聂再问。这次荆天明却抿着嘴,没有回答。盖聂暗暗叹气,正色对孩子说道:「你爹叫荆轲,一位英雄。」 天明撇着头只是望向窗外,盖兰见父亲无话,接着说:「天明,这一路来,你也亲眼瞧见了,外面有很多坏人要杀我们。那些坏人都是……秦王的手下,你记住,以后不管对什么人,都千万不要再提起过去的事,你知道了吗?」 荆天明僵硬地站着,也不点头,也不说话,小小的脸蛋上没有什么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盖兰见他如此,知道再多说也没用,叹息道:「过去的事情,就把它忘了吧。」 盖聂则道:「过几天等我们找到地方,安顿下来,我就开始教你练武。」说到这里又顿了下来,盖兰再度接口道:「天明,你想不想学百步飞剑啊?」 荆天明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盖聂微笑,问道,「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练武?」 荆天明望着盖聂和盖兰,心想:「要是我会武功,就不怕坏人了;要是我会武功,就不用跟你们在一起,也能回到爹身边了。」口中却答道:「我要练武功好保护自己。」 「好,有志气,」盖聂点点头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便收你为徒。」盖兰笑着鼓励道:「还不快叫师父?」 「师父。」荆天明恭恭敬敬地跪下,给盖聂磕了三个头,盖聂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连声说道:「好,好,好孩子。」 小屋内,夏侯央的尸体搁在桌上,早已被开膛破肚,端木蓉两手在尸体的五脏六腑之间掏来挖去,神情专注。空气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和微微的腐臭,端木蓉为了延缓尸体腐烂,早已将尸身以药水浸泡过,饶是如此,几天下来,尸体也已经开始有些腐烂的迹象了。 端木蓉知道时间不多,她得早点看完。 卫庄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他连自己究竟是否活着,都无法确定。当他迷迷糊糊张开双眼,只觉脑中昏沉,浑身疲软,想要开口发出声音,却没半分力气。 「我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想。 朦胧中卫庄瞥见身旁人形晃动。卫庄勉力睁眼,想看得更清楚,赫然瞧见夏侯央躺在桌上,圆眼瞪向自己,身体从脖子以下却被一字剖开,内脏悬挂在外。一个女人背对着自己,拿着小刀,割下心脏捧在手中,陶醉不已地用刀猛戳,嘴里还愉快地哼着小曲。 「看来我毕竟还是死了。」卫庄一阵惊骇,当场又昏迷过去。 从淮阴城西走出不远,盖聂鉴于「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说法,让盖兰到此处觅一间屋子,打算就此安顿下来教养荆天明。说也奇怪,这居处靠近淮阴大城自是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但左近屋舍中却住人不多,房舍虽是连绵相迭,却几乎全是空屋。 盖兰因下订之时,房东仅仅只收了一钱三分银子的年资,料想所租房舍必是陈旧荒颓不堪,此时与父亲、天明、伏念同来此处,推开屋门却见竟是一套两进的木屋,中间以一个小院子隔开,屋顶梁木俱都完好,不禁喜出望外。荆天明毕竟年少,乍到新居便兴奋地穿进穿出,指着二进房后说道:「师父您瞧,好大一片竹林。」 盖聂望见一片青翠竹林,很是清雅,竹林中一座房舍伫立其中;竹林外一座大门挂着一块横匾,以篆书题到「琴韵别院」四字,显是有高人雅士居住其中。 盖兰说道:「天明来帮忙烧火沏茶,给你两位师父。」天明点点头,随着盖兰走进厨房。盖聂见两人去了,对伏念一揖说道:「一路上多亏伏先生相助,如不嫌弃,何不一块儿同住?」盖聂心知伏念视钱财如身外之物,出手最是大方,一路下来恐怕早已将财帛花尽,是以此时开口询问。 伏念却说:「盖大侠,无庸为老朽担心。」伏念摸摸胡子,故做得意状地说:「老朽虽然不才,但初到淮阴,已与文友相会,城中木桐巷内还有一间学堂,等着老朽前去主持呢。」盖聂一听也不坚持,当下便道:「那太好啦,我还忧心天明的学业就此停摆,看来日后还是麻烦先生了。」 「哪里哪里。为人师者得英才而育之,亦人生一大快事。」伏念口气一转,对盖聂挤眉弄眼又说,「何况老朽开班授课,却无学生,那岂不是要饿饭了吗?」两人哈哈大笑,接过盖兰递过来的茶,畅谈一夜不提。 蕲城东郊外茅草房中,待到卫庄真正醒来已是半月之后。其实,端木蓉医治卫庄的手法,当时闻所未闻,施展起来自是奇险,靠着卫庄练武数十载之功,体强身壮,方才熬了过来。 卫庄清醒之后奋力于床上坐起,手搭自己脉门,感到一股股震动有力地从指尖传来,暗想道:「原来我还活着。」 但记起自己当初昏迷时所见的景象,突然间又不那么确定了,正自猜疑时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来人脚步轻盈,定是女子无疑,卫庄心下一凛想到:「就算此女是人非鬼,会啖食人肉的女子又和女鬼有何差别?」 轧地一声,木门被人推开,行走江湖多年的卫庄此时也是一阵惊慌,心想:「这女魔长得不知有多恐怖?」竟尔低下头去,撇眼不看。 「吆!你醒啦?」传进耳中的女子声音倒是十分好听。 语调柔软,带着一股甜味,入得耳中,真如娇春融冰,倒把个卫庄给愣住了,抬头一望更是讶异,但见这女子肤如凝脂面如玉,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身形娇小,飘逸灵动,却哪里有半丝狰狞? 端木蓉见到卫庄的模样,皱起眉头抱怨道:「怎么有些傻愣愣的?莫不是脑子烧坏了?」说着便伸手去探卫庄的额头,卫庄本能地一让,端木蓉见状开口喝叱:「躲什么躲?难不成吃了你?」不知怎么地,被这么娇声一叱,卫庄也就乖乖地坐着不动。 「嗯,伤口的状况还不错,」端木蓉伸手端住卫庄的下巴,温柔地道:「来,把嘴张开。」说完一张俏脸就往卫庄面前凑。 「你……你想干什么?」卫庄连忙往后闪,啪!脸颊上已被端木蓉拍了一记。 「不要动!难不成姑娘我还会亲你吗?把嘴巴给我打开,我要看看舌头。」说完又伸手轻轻抬起卫庄脖子。卫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在端木蓉的命令之下,浑然忘记了自己是秦国首席护卫,就如同小孩一般听话任凭她摆弄。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卫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静养,偶尔下床走动,却也遵守端木蓉的命令,没踏出屋外一步。虽然那女子从未表明身份,卫庄却也已猜出,普天之下能够医治得了自己这么重的伤势,除了神医端木蓉之外再无二人。 偶尔想起自己先前的女鬼吃人之说,不禁莞尔。再之又想起端木蓉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医术之高匪夷所思,但为了研究医学居然将夏侯央的尸体百般折腾,那白骨如今还高高挂在墙上供她参考,此举又令人惊愕。 偏偏端木蓉口中尽是些冷言冷语,行为之间却又百般照顾,弄得卫庄手足无措,对端木蓉又是敬佩又是惊恐,又是感激又是生气。 这一日,因没按时辰服药,又被端木蓉赏了两个耳刮子。卫庄满肚子气,他虽伤重,但功力十成中倒也恢复了五成,若是出手阻止端木蓉打人,本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偏偏就任凭一只玉手拍上自己的脸。 卫庄坐在床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听得一阵悦耳歌声婉转而来,正是端木蓉百般无聊盯着白骨,口中又唱起这一个多月来卫庄经常听见的南方歌调:「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有次端木蓉心情好,卫庄曾问到这歌曲的来由。端木蓉说这歌咏的是一位住在楚国巫山年轻貌美的女神,名叫少司命,她掌管着天下所有孩童的命运;卫庄又问:听你的语调,余音未绝,似尚有下文,为何不将全调唱完?端木蓉只是笑而不答。 这歌自己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此时卫庄还是字字细听,他静静地望着端木蓉哼唱,声调似远又近、既敬且哀,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来,卫庄下定决心要向端木蓉道谢,却见墙壁上几个大字写道:「一年过后,若得命在,淮阴寻我复诊。端木蓉留。」空荡荡的小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歌声、那白骨都与那女子一起消失了踪影。 盖聂既已下定决心隐姓埋名,在淮阴住下之后便不肯再外出,原本想写信给自己的徒弟公子敬、张磊等人的念头,在心中转上一转,毕竟还是放弃了。他将全副精神都放在如今年方十岁的荆天明身上,从早至晚,只是殷勤教授督促他学习武艺。 不出两个月,盖聂已瞧出这孩子天资陪颖,是个练武的材料,加之天明认真学,勤恳练,盖聂也颇觉欣慰。 荆天明之所以愿意苦练,其实想的是早一日学艺有成,便能早一日离开,这个念头他一直闷在心中不向任何人提起,自是谁也不知。 这一老一少日夜不离,可苦了盖兰。盖聂不愿透露行踪,也不跟家中弟子联络,自然断去了所有经济来源,但三人除去房租还要吃要喝,这开销又该从哪来?盖兰偷偷摸摸走过几次当铺,已将值钱东西当了个干净,眼见缸中的米所剩无几,盖兰没了办法,只得如实告知盖聂。 盖聂几经思索,心生一计,当下叫盖兰上市场赊借面粉、猪肉等物,自己走过后院竹林,削竹劈篾做起蒸笼。 隔日,盖兰推开大门,叠上蒸笼,卖起热腾腾的包子来了。 原来号称「天下第一剑」的盖聂,自幼便喜烹调,能巧手生花,其厨艺之精实在不下于剑术。只是此时男尊女卑观念根深蒂固,下厨乃是女子持家本分,盖聂精于烹调一事若是搞到众人皆知,那恐怕除了「天下第一剑」,还会被加赠一个「天下第一厨」的封号。武艺名冠天下的盖聂,虽觉得「天下第一厨」听起来也不错,但未免少了些男子气概,所以除了盖兰之外,竟是谁也不知他烧得一手好菜。 从此,盖聂在后院做包子,盖兰佯装是自个儿做的,拿去前院卖,不消多久,包子铺的名号居然在这淮阴城中越来越响,生活衣食自然也大为好转。 这一日,端木蓉回到淮阴,正打算进家门,却闻到阵阵芳香扑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家旁边竟然开了一家包子店。在这世上哪还能有什么事,比这更能让端木蓉开心的?当下她食指大动,笑眯眯地便走到盖兰面前,说道:「姑娘,包子有些什么口味?」 盖兰回道:「就只有肉馅包子。」 「那好,给我五个。」端木蓉接过包子先闻过这才要咬,一咬之下,当真是心花怒放。 这包子馅外实内松,一入口中肉汗四溢,鲜美之后还有一股甜咸味久久不散,显是用酿了五年以上的陈年酱油拌调而成,包子的雪白外皮则另弹别调,厚度既不多也不少,难得的是这面皮口感十足,一咬下去仿佛会弹牙似的,显得一臂力极大之人揉制而成。 端木蓉狠咬上几口,满脸发光如枯木逢春,双眼迷离,摇头晃脑地说道:「根……嗥……棵……呀。」 盖兰一愣:「姑娘,你说什么?」 「火锅,根……嗥……棵……呀。」端木蓉不及回答,又把第二个包子塞入口中,看盖兰一脸愕然,终于在咽下包子之后,柔声说道:「我说,真好吃呀。」又问:「这包子谁做的?」盖兰哪里肯说实话,便答道:「是我做的。」 「哦?」端木蓉看了看盖兰的手,心想:「要是你的手臂骨比现在再粗上十倍,也许我会相信你能揉出有如此劲道的面团。」不过既然人家不说,当下也不追问。 「这包子还有没有?我还要三十个。」端木蓉吃完又问。 「姑娘要带走吗?小店今天的包子都卖完了。」盖兰说。 端木蓉嗤之以鼻,道:「卖完了不会再做吗?」说着便径直往屋内走去,盖兰连忙要拦:「姑娘,真是卖完了。」但被端木蓉轻轻的推便觉一股内劲涌来,盖兰这才发觉此人会武,想出手阻止,又握泄漏身份,犹豫之间端木蓉早已穿过小院,来到二进房中。 端木蓉心中所想,那做包子的人不过是个臂力奇大的莽夫。此时见到盖聂,一双剑眉略显浓厚,目如朗星,不怒自威,丰磊伟岸,虽不识得,但一眼便瞧出此人身怀绝世武功,若换作是旁人早已大吃一惊,端木蓉却只是挑了挑眉毛。 倒是盖聂见到一位貌美女子忽然闯进家来,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却听得端木蓉轻声有礼地说道:「你好,我要买包子。」 盖聂先是愣了一愣,接着报以微笑,道:「包子外头才有卖,这里是做包子的地方。」 「外面卖完了,我还要三十个。谢谢。」端木蓉说。 盖聂眼见端木蓉神情坚定,心想不卖她定然不走,于是答道:「姑娘稍等一刻钟的时间,包子就好。」说完将三十个包子分成五屉,放进蒸笼,别人家的包子一屉十个,但是盖聂做的包子料多实在,各个儿比一般包子大上快一倍,一屉只能放下六个。 端木蓉心痒难耐地在一旁等着。在做包子的时候还好,一放进蒸笼之后,盖聂便无事可做了。在这狭小的屋内与这面貌姣好的女子独处,他顿觉尴尬起来,留下嘛?孤男寡女的总不太好;要走嘛?这儿明明是自己家。真个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没话找话问道:「姑娘住在这附近?」 端木蓉答道:「我就住在琴韵别院。」 盖聂一听,方知这姑娘便是自家隔壁那片幽雅竹林的主人,心中暗暗想道:「这么灵秀的姑娘,果然与那雅致的住所极为相配。」 端木蓉可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她一心一意盯着蒸笼瞧。待到包子蒸好,盖聂刚刚掀开蒸笼正要拿起包子,端木蓉客客气气地阻止了盖聂:「不用麻烦。」竟然从长发中抽出一又一尺有余的铁筷子,说道:「吃包子就是要趁热。」 这一吃可是一口接着一口,快狠准兼备。筷子每伸出去一次,一个大包子就没了,三十个包子就这么消失在这秀美姑娘的樱桃小口之中,端木蓉吃完客客气气付了账,又款款有致地走了出去。 盖聂看着这姑娘的背影,心想:「看人果然不能只看外表,谁能想到这么个娇小姑娘,吃起东西来竟然气吞山河呢?」 第三章 同窗共砚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木桐书院中伏念双眼轻闭,缓声吟哦,正在教授弟子。说也奇怪,这伏念平时说起话来风趣幽默,真个是谁不爱听,但是一教起书来却是言讲之间枯燥乏味了无生趣,书院中十来个年纪差不多的小朋友在伏念的念书声中,早已睡的睡、倒的倒。 课堂里除了伏念之外,还醒着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班长刘毕,他个性乖巧最喜读书,先生念一句他就低声背诵一句;另外就是荆天明,因为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 屋檐下一个满脸污垢瘦兮兮的小乞丐,穿着一身快散开的破衣站在那里。荆天明早就留意到这小乞丐每天必到,总是站在窗外,盯着他们上课。小朋友们嫌他脏,怕有跳蚤,谁也不愿上前跟他说一句话。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伏念轻咳一声,说道:「大家都懂了吗?」从孩童虽皆睡眼惺忪,却齐声答道:「懂——了!」伏笑微笑说道:「那好,今天就上到这儿。」话音一落,孩子们登时精神大振,个个生龙活虎,收拾书包,互相攀谈,准备回家,只有刘毕还依依不舍地拼命追着伏念问问题。 忽然一个孩子看着外面院子喊道:「哇!好神气!」众孩童一听,大伙纷纷好奇地趴到窗边抢着观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端着架子,在八个衣着华贵长随的簇拥之下走来。 这新来的孩子名叫项籍,家中世代皆在楚国为将,他叔父听得名儒伏念于淮阴城中教席,项家虽远在下相,却愿大费周章在淮阴城中买下宅邸供侄子居住,以便项籍到木桐书院中学习。 众孩童指指点点钦羡不已。荆天明瞧见这男孩的长随之中四人腰间佩着刀,戒护在旁,想来是他的伴当,另外四人则抬着拜师礼,到处张罗打点,将携来的糖果糕点发给众孩,另有四色礼物呈送伏念。 荆天明心中似乎吃了一记,自己眼中明明看的是项籍,却又觉得看见的其实是以前身在咸阳宫中的自己。如果当初韩申与伏念没有带自己出宫,如今自己岂不是仍旧过着这前呼后拥的生活。来后淮阴之后,盖聂、盖兰虽处处对自己好,又哪比得上父王对自己的万一? 项籍在指点之下,跪下叩头行拜师之礼,待得礼成,伏念说道:「好好好,你一个小孩子在外独自居住,万事宜谨,若有需要可随时告知为师。」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到这里话头一变又道:「不过我看你仆从如云,看来只有为师的找你,没有你找为师的份。哈哈哈。」项籍看着伏念心中想道:「这糟老头,真的就是叔叔口中的儒学大师伏念?不会是冒充的吧?「 「嗯,你姓项,名籍,可有字?」伏念问道。 「学生未及弱冠,尚无字号。」项籍有礼貌地答道。 「你乃楚国世家之子,不用拘束此礼。」伏念说道,「既是如此,为师便为你取一字。这样吧,但愿你日后志向宏大,抟扶摇而直上。羽者,翼也,何不以此字助你日后行事图志?」 项籍心中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恭身一揖说道:「弟子自此称作项羽便是。」 当下吩咐从人准备酒菜设宴于庭院之中酬谢伏念,看着几个长随忙进忙出摆桌布菜,项羽大方地环视在自己四周的孩童说:「今天我请大家吃饭,大家别急着走。」众孩童听说自己可以坐上酒席,吃一些别说尝过、连见都没见过的菜肴,都是欢欣鼓舞拍手叫好,纷纷开心地跑到项羽身边与他说话。 项羽则朝着在众孩后头,低头看书的刘毕大喊了一声:「刘毕!」 刘毕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也是一声大叫:「项籍!」 「臭小子!只会看书,我来了你都不知道。」项羽说道,「先生刚才为我取了一字,你以后要叫我顶羽了。」 「这是说,你以后要来一起读书了?」刘毕笑嘻嘻地说。 「废话!你还是这么呆。」项羽扮了个鬼脸说道,「刘毕刘毕流鼻涕」众孩童听得项羽这么叫班长刘毕,也开心的齐声大喊:「刘毕刘毕流鼻涕!刘毕刘毕流鼻涕!」刘毕急得满脸通红,项羽笑不可抑:「刘鼻涕!走吧,到院子里一块吃饭。」说完,手搭上刘毕肩头,两人叙话不已。 原来项、刘两家素来交好,两家在楚国一个从政、一户经商,项羽跟刘毕两人可说是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彼此认识了。 项羽率着众孩童入席,孩子们兴奋地各找位置坐下,唯独荆天明站在树底下动也不愿动一下。项羽看过去,只见这身量颇高,举止雍容的俊秀男孩紧抿着双唇独自站在树下,便豪气地对他招呼道:「喂!你,过来一块坐呀?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吧?」 荆天明眼中虽看着项羽,口中却一言不发,只是站着。 项羽吃了个没趣,耸了耸肩,问刘毕道:「这谁啊呀」 刘毕答道:「他叫荆天明。书念得还不错,不过很少讲话。我们大家都跟他不太熟。」项羽一听,当下释然,吩咐长随到后院请出先生入席喝酒。 众孩童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正心痒难耐地等待伏念到来,忽然听见一阵巨大的饥鸣声咕噜咕噜地响起,众孩童大笑,东张西望了老半天,才发现那个老是站在窗外的小乞丐竟然还在原处,饥肠辘辘地瞧着他们。 「哪来的小要饭?这么脏。」项羽指点笑道。话才说完,就见那小乞丐拾起一坨烂泥向自己脸上掷来,项羽连忙一闪,噗嗒一声,烂泥已着在自己肩头华服之上,发出阵阵腥味。 「臭要饭!」项羽气呼呼站起,破口大骂阻止道:「你不要跑!」那小乞丐见打中了项羽,笑笑转头早已跑出门外去了。 「哼!可恶。」项羽气愤不已,但想今日初来乍到,众孩童均在身边看着自己,加之先生不知何时就会出来,只好压着性子又坐下来。哪知自己方才就座,众孩童脸色一变纷纷站起东躲西藏,只有坐在旁边的刘毕扯着项羽的衣服,惊慌的道:「项羽快跑!快!」 项羽一阵莫名其妙,正想问自己为何要跑,那小乞丐已然折返,手中抓着满满的狗屎,对准项羽就是一扔。 原来班上有好几个孩童都曾嘲笑过这个小乞丐,当然也无一幸免地都被他赏过狗屎。项羽毫无防备之下沾了一身,不免暴怒说道:「还不给我拿下!」 站在桌旁布菜的长随一愣,这才会意到小主子是要修理这个乞丐,几人快步向前伸手就抓,眼看一个随从就要逮到那小乞丐,斗然间却有一个人挡在他身前,荆天明对那人喝到:「大人怎么可以欺负小孩子!」 荆天明抓住那人手腕一拧,右脚往后一步,身子微侧手肘带出,那长随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一个擒拿手摔倒在地。 荆天明居然会这一手,不只项羽,连项羽身后的四个武师都顿时眼睛一亮,留神起这个孩子来。项羽叫道:「好家伙,原来你会武?」荆天明自从跟盖聂学武至今,这还是第一次与人动手,没想到一出手便将一个大人摔倒,自己也吓了一跳。「会又怎么样?」荆天明答道。 小乞丐见有人相帮,更是顺杆子往上爬,做了个鬼脸讥刺那几个随从说道:「大人欺负小孩子,不要脸!不要脸!」又朝项羽喊道:「要打人自己却不动手?喔,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个子虽大,力气倒小,怪不得先生要给你取一个小鸟名字!哈哈哈!项小鸟,像小鸟……」一面说还一边拍手,一边拍手一边拍手还不忘一面躲到荆天明背后。 「什么小鸟名字?是大鹏鸟的名字!」伏念与后院听得众人吵闹不休,早已从屋中走出,只是众孩童争看招架,竟然谁也没注意到先生就在背后。 孩童们这下见到先生,个个七嘴八舌忙着分辨自己没做坏事,说了个语无伦次。最后还是刘毕把经过告诉了伏念,伏念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今天这饭是吃不成了,这样吧,你们一人带一盘桌上的菜回家吃去。」喊同门见先生非但不责骂,还可带着美味的菜肴回家,个个高高兴兴地离去,只留下荆天明、项羽和小乞丐三人在院中。伏念也不说谁是谁非,只是问荆天明:「刚才你动手打人是为别人出气呢,还是为自己出气呢?」又规劝项羽:「你看一个人可不能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而是要看他的心,知道吗?」 伏念走到小乞丐身边蹲下,笑嘻嘻的说道:「阿月,你也真厉害,才这么一会儿就能找到那这么多狗屎。」 荆天明心想,原来这天天都来旁听的小乞丐叫做阿月。又听伏念说道:「不过,阿月呀,你这脾气也该改一改了。我要你背的书会背了不会?」 小乞丐阿月伸手在脸上抹了抹鼻涕,抬脸背诵道:「……老寡孤独残废者皆有所养,男有粪,女有钱。活恶于弃其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荆天明听得阿月朗声背诵,又好像是伏念借阿月之口提醒自己,一味执着于自己的问题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伏念呵呵一笑说:「看得出来阿月有用功,很好。不过难道男人个个而挑大粪、女子人人都有钱,就天下大同了吗?是男有‘分’、女有‘归’,回去之后可要好好复习,明天上课再背给先生听。」项羽守责在旁已是满肚子不高兴,这时见到先生对这小乞丐说话和颜悦色,忿忿插口说道:「他又没有付钱,凭什么跟我一块儿上学?」 伏念暗吃一惊,看了项羽一眼,这才对他说道:「君子不器,有教无类。懂了吗?」 隔天,伏念便在课室内为阿月备下一副桌椅,从此阿月便正式成为木桐书院的一员。贵族子弟项羽和小乞丐阿月两人相处自是水火不能相容,上课斗下课吵,班长刘毕每每好心试图居中调停,不是被项羽破口大骂「流鼻涕没义气」就是被阿月嘲笑「流鼻涕没骨气」,两人轮番上阵说话激得刘毕忽然间「有了志气」请出伏念,往往落得个大家都被处罚的下场。 荆天明那日在学校施展了武功之后,虽然赢得某一些孩童的敬佩与仰慕,但更多的人则是对他感到惧怕。荆天明依旧不喜与众人嬉笑,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敢跟他说话的孩子也越来越少,荆天明毫不在乎,唯独对小乞丐阿月的好奇心是与日俱增,但除了阿月是个孤儿之外,其他细节也是一无所知。 他每日天才朦胧亮便起床练武,之后到学堂上课,中午回家小憩片刻,直到傍晚时分在盖聂的指示下盘腿打坐,调息吐纳修息内功心法之后方才休息。往往一日也说不上几句话,每天过得虽然充实,时间长了却也渐感寂寞。 这一日,荆天明看见阿月又如同以往,下了课后便一溜烟地悄悄跑走,心中一动,便尾随在阿月身后。 阿月走过三条街,转过两个巷子,便来到淮阴城中最热闹的市集里,他选好地方站定之后便在左右张望,似乎怕被谁发现似的,荆天明连忙躲进喜来客栈檐下柱子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只见阿月散开头发,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破陶碗端着,专心地观察着街上的来往行人。忽然快步走向一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大胖子前面,「嗯」地一声,朝对方递出自己的小破碗要钱。那大胖子皱了皱眉头,出手推开,便要继续往前走,阿月却不依不挠,又立刻挡住人家,毫不气馁,固执的抬头望着胖子。 阿月发出更大的声音:「嗯!」硬是将小破碗抵上了那人泽厚的胖肚子。 大胖子呵斥着:「小叫化敢挡路?你找死!」一把就将还是孩子的阿月用力推倒在地,拍拍肚皮走了。阿月显然习以为常,只是立即站了起来,又专心的望着街上行人寻找下一个猎物。没多久又相中一位年轻少妇,那少妇嫌阿月浑身脏臭想要闪开,阿月硬是「嗯,嗯,嗯!」地将破碗往少妇身上推去,急得那少妇连声说道:「别,别,别过来。」一面连忙掏出铜板往小破碗里头扔去。 花了好大功夫,方才要到一个铜板,阿月摇晃破碗,让那枚铜板在碗里叮当作响。荆天明躲在柱子后面偷瞧着;心中好像有一大团东西堵住了自己的胸口、便转头飞奔回家。 阿月继续站在街上乞讨,大半个时辰过去,小破碗里头才又多加了一枚铜板,阵阵菜肴的香气不断从喜来客栈飘出,阿月饿得要命却不愿意进去乞讨些饭菜。他搓了搓鼻子,深吸口气把肚皮在缩紧一点,看都不看喜来客栈一眼,只是将碗里的两个铜板摇得更响了。 这种感觉,阿月已经很习惯了。 荆天明从刚才跑走的方向又飞奔而来,手里抓着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满脸兴奋,一口气跑到阿月身后站定。原来他见阿月在路上乞讨,心中不忍,边冲回家跟盖兰要了包子想给阿月,他连气都还没缓过来,便伸手拍了拍阿月的肩膀。 阿月一转头,忽然见到课堂里的同学,先是愣住,随即马上露出不悦的表情瞪着荆天明,立刻又像是万般无奈似的耸了耸肩,旋即轻松起来,诸多表情变化似乎在瞬间之间都在那张污脏的小脸上头**了,荆天明瞧着只觉分外有趣。 只听阿月毫不客气地问道:「荆天明,你在这干嘛?」 「这包子,」荆天明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便觉没那么喘了,将包子递到阿月面前说道:「这包子给你。」 阿月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胖、又白又香的热包子。他盯着包子,嘴巴不知不觉的打开好像口水随时都会滴出来似的,隔了半晌又忽然抬眼直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荆天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要。」 荆天明完全傻住了,隔了一会儿才问道:「不要?为什么不要?」 阿月耸耸肩,骄傲说道:「你想得可美,我才不要人家施舍给我。」 这人明明站在大街上跟人要钱,现在却又说什么不要别人施舍,荆天明听得莫名其妙,伸手指指小破碗里头的两个铜板,问道:「那……这是什么?」 阿月毫不犹豫答道:「这是我要来的。」 荆天明被搞得更糊涂,抓抓头问道:「那,那不是……是……一样的吗?」 「那……太不一样了!这铜板是我自己辛苦工作赚来的。」阿月理直气壮地对荆天明说、「更何况那些给我钱的人,没半个人是因为同情我才施舍的。懂了吗?」最后这「懂了吗」三个字,阿月却是模仿着伏念的口吻说的,脸上也显出一副先生教导学生的样子,把荆天明训得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荆天明讷讷回道:「懂……懂了……」其实他还是没有搞清阿月那套歪理,只是觉得既然阿月这么说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荆天明心想:「那这包子就没用了。」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包子,又望了望阿月,他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水亮,眼光中尽是肯定。荆天明只好说道:「那……那我……那……那好吧。」说完有点失望地我、转过身就要走。 阿月瞧荆天明平时在学堂里一副有问必答的聪明相,兼之行为又疏冷孤僻,总以为这小子自命清高,难以亲近,他心里头早已将荆天明曾帮过自己一把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见荆天明行为言语间竟显得有些笨拙,性子居然还颇为鲁直,倒也不禁觉得好玩了起来,突然开口喊道:「等一下。」 荆天明闻声站住脚步,回头不解地望着阿月。 阿月用下巴朝荆天明手中的包子点了点,问道:「说,你这包子哪来的?」 「我家是卖包子的。」荆天明答道。 「呀哈!」阿月怪叫了一声,吓了荆天明一大跳,但见阿月的眼睛贼兮兮骨碌碌地在自己脸上飘来飘去,又笑道:「呀哈!我从来没见过卖包子的儿子,居然长得这么漂亮的?」 荆天明脸上微红,神色却忽然变得有点难看,不高兴地大声回道:「什么漂不漂亮?我又不是女生。我家虽然是卖包子的,可我才不是卖包子的儿子。」 阿月说道:「你干嘛这么凶呀?」心里想的却是:「你是卖包子的儿子,还是卖便壶的儿子,关我屁事?!」接着咳嗽一声,表情严肃地说道:「那好,我跟你订五个包子。」 荆天明一听登时满脸放光,阿月又道:「小爷我有言在先,小爷吃包子可不付钱。」听得荆天明想笑又不敢笑,连忙说道:「好,好,你在这儿等我。」说完转身便跑。 阿月眼巴巴望着荆天明跑去,瞪大眼睛心下暗骂:「臭你个包子!这小子居然跑得比我还快。」 原来他向来以自己逃跑之快与掷狗屎之准,两大神技深以为傲。这时看见荆天明跑起来居然比自己更胜一筹,不免有些不悦,但随即又想那荆天明看上去比自己起码大了两三岁,比自己高,腿又比自己长,想来跑得比自己快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荆天明丢掷狗屎的准头铁定是会输给自己,说不定他更是个连狗屎都不敢抓的胆小鬼咧?阿月如此自我安慰一番方才勉强释怀,却哪里知道荆天明懂得提气奔跑,虽说内功修为尚浅,但比之一般孩童却已是大不相同。 阿月搔头抓耳等了一会儿,正开始怀疑那「臭你个包子」或许不来了,便瞧见荆天明远远地飞奔而来,一下子就跑到自己跟前。 「臭你个包子!」阿月笑嘻嘻地开心喊道。 荆天明一愣,将抱在怀里的一个布包打开来,口中说道:「包子不臭,很香,我师……我兰姑姑做的包子天下一流。」接着用两手捧着五个浑圆大胖的肉包子递给阿月。 阿月笑眯眯地正要接过,却又忽然将手一缩,提醒道:「你可记住了,这包子是我要来的,不是你施舍的。」 荆天明点点头,郑重说道:「我知道,这是凭你自己的本事要来的。」 「很好很好。孺子可教也。」阿月又模仿伏念的口气说话,开开心心地接过五个大包子,却又大呼一声,连喊带叫地将包子塞回荆天明怀中,「臭你个包子!好烫呀!」 荆天明吓了一跳,说道:「是……是有点烫……」说完便低头朝包子吹气。 「算了算了。」阿月大方地摆摆手,说道,「这样吧,我也不打算白吃你的,你先帮我那着包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就算是两相抵消了。」说完搓搓鼻头,收起小破碗,一马当先地领着荆天明朝南边走。越过市集又穿出几条街,没多久便到了淮阴郊外,荆天明默默跟着阿月爬上一座小山,心里觉得既好奇又狐疑,但阿月不说他也就不多问,只觉得这一天是打从他离开咸阳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阿月自荆天明怀里抓起一个大包子就咬,又很大方地告诉荆天明小爷愿意分你一个,两人边吃边走,在树林间弯来拐去,阿月吃完包子后还将手指一根一根仔细地吸允个够,这才心满意足叹息道:「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个包子。」说完将荆天明手中剩下的三个包子接过来,小心包好揣进怀里。 两人穿出树林来至一个小山坡,山坡旁溪水斜映,白瀑淙淙而下,映入荆天明眼中的是一座荒废已久,木柱腐朽,屋顶瓦片早已不全的破烂小庙。 「到啦。」阿月说着便往破庙走了进去,随意地跟荆天明介绍,「这就是我家。别客气,你进来坐。」 荆天明张口结舌,瞧了瞧供在神桌上的湘君神像,这才坐在阿月口中非常舒服的稻草堆上,他左顾右盼,虽然破庙中别无长物,但只觉得小孩子一个人住原来也是行得通的,心中大为羡慕,又哪管那倾斜的神桌、寸许厚的灰尘?口中连连赞好。阿月见荆天明毫不嫌弃,心中也是大乐。 「褂!呱!」竟有两只鸭子摆着屁股从荆天明坐的稻草堆中钻了出来。荆天明看着新鲜,伸手去逗弄这羽毛灰白的鸭子,一旁阿月却钻进斑驳倾斜的神桌下藏好包子,又小心翼翼地捧着另一团小布包爬了出来。荆天明好奇的、地弯头过去看,只见阿月郑重其事地打开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荆天明指着布包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鸭蛋,我在孵鸭蛋。」 「为什么不让母鸭子孵?」 「我的鸭蛋,我自己孵。」阿月谨慎地把那一颗黄黄的鸭蛋从领口放进自己怀中,一只手拦在肚子上轻轻捧着。荆天明点点头,说道:「我想小鸭子孵出来一定很可爱。」 「小鸭子很可爱。」阿月抬起头,突地说道,「等到小鸭子孵出来,我就把他爸爸妈妈全给杀掉。」说完以挑战的眼神直视着荆天明,等待荆天明作出反应。这种事阿月其实已不是第一次做了,一年多前这庙虽以衰败,却仍有一老妪三不五时便来这庙中参拜,那老妪见阿月还是个孩子颇为怜惜,每次前来总是给阿月带上点残羹剩饭,没想到一次那老妪前来,目睹阿月在宰鸭子,她问清缘故,眼中顿时露出既憎恶又恐惧的眼神看着阿月,之后那老妪自然是再也没来过了。 哪知荆天明听完,脸上却没事么表情,只是语调平静地说:「是呀,这么一来,小鸭子就也没有了爸爸妈妈,和你一样,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阿月呆呆的瞪着荆天明,抱着鸭蛋的手忍不住籁籁发抖,眼眶也红了起来。 荆天明解下身上腰带递给阿月看,说道:「我也没有爹,我娘死之前把这个缝在我衣服里头,我也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的。你看!」 荆天明从腰带夹缝中取出一块折得好好的白布,布上头丽姬以端秀的字体写到:「远山重重,残月破云,今夕何夕?天涯飘零。思之者众,得之者寡,此泪何泪?终未能停。山水如初,万事不醒,归处何处?静待天明。」这诗乃是丽姬自韩申处得知荆轲冒充燕国使者来刺嬴政之后,料想自己与爱子分别之日终将来到,于是将自己一生的命运爱恨、自己对孩子的无限期待都书写在这白布之上,悄悄缝进荆天明衣裳中。而荆天明却是在来到淮阴之后,在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母亲的这首绝命诗,自是从不离身。 「这上头写的是什么?」阿月边看边迷惑的问。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是娘留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荆天明捏着布,木然说道。 「真好。」阿月坐回荆天明身边,动也不动地跟他一块儿发呆。 两个孤儿坐在一起,荆天明看了看在两人身边走来走去的鸭子,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突然冲上心中,他突然用力刷地讲布一撕成二,满脸通红地站起对阿月说道:「来!这个给你。这样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就都有妈妈了。」 阿月结果一块布,低头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激动地对荆天明说道:「臭你个包子!我从来没有带别人来过我家,这是看在五个……不!四个臭包子的份上才让你瞧瞧,你可千万不准说出去。」 第四章 情归何处 油亮的青禾田中两个农人荷锄耕作,一前一后地将肥沃腐土锹锹翻起再细细砸碎,忽然两名农夫抬起头来,但见大片乌云压顶,阵阵闷雷声从西边宛如巨石坠崖般轰轰响起向下翻滚而来,其中一人慌张说道:「快,快收拾东西回家。」话没说完,黄豆大的雨点已打了下来,两人捞起镰刀锄头便抱头鼠窜。 稻田边茅草屋中矮桌旁坐着一人,正是卫庄。他直直望着墙上端木蓉留下的几个大字,好不知觉此时自己口中正哼着:「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屋外大雨滂沱、雨声渐骤,卫庄几乎有点听不见自己在唱些什么,只觉得头上阵阵发疼,他捂着头站起,摸着墙上的字说道:「端木姑娘,你看,我这不是活下来了吗?」 自从端木蓉那日不告而别,卫庄但觉得全身空空荡荡,回首往日忧似大梦一场,既无归处,放眼归去却又前途茫茫。天下之大竟无我卫庄可羁绊之事,更无有我卫庄须记挂之人。卫庄感觉此时唯一真正靠近自己的,只有端木蓉在墙上所留的字迹,于是索性便在这小小茅屋中待了下来,只盼约期到满便去淮阴。 卫庄明白这一年他恰似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只是恬静自归,抱原守一,一年间竟完全不曾离开过这位在蕲城郊外的茅舍。 眼看一年期满,转眼便该出发。是经遵医嘱寻她复诊,还是只想再见她一面?卫庄心中也说不清楚。 「好大的雨呀!」卫庄站到屋外凝视着如泼似洒、笼天罩地的大雨,他伸手去抓飘摇的雨丝,自是徒劳无功,手上衣袖反给弄湿,卫庄索性迈步踏进大雨之中。 放眼望去只见接壤到天边的青禾田中,一个豆大的黑影,那黑影在狂风骤雨中越方越大,越放越大,知道距离仅剩十余尺,卫庄诧然看出竟是一个身长两丈的稻草人正朝自己飞奔而来。 卫庄大吃一惊,心想:「稻草人会跑?莫不是我受伤未愈,有了幻觉?」那稻草人来得好快,沿着田埂宛若疾风,顷刻间便离小屋不远,这身高两丈奇形怪状的稻草人,原来是一个高瘦挺立的汉子肩上扛着个圆球似的胖子,那胖子满脸通红张开双臂挥舞,仿佛巴不得所有雨点都同时打在自个儿身上才好似的,说:「好大的雨呀!过瘾过瘾。唉,你跑慢点,慢点呀!」 那瘦子毫不理会胖子说些什么,铁青着脸一语不发,只是足下发劲背他疾奔,忽会儿两人来到小屋前站定。卫庄这才发现,这瘦子居然没有双臂,手肘以下其根而断,断臂上以铁环扣连着棍棒,一长一短乃是以精铁制成;那胖子竟是缺了双腿,膝盖以下仅留一寸残肢,他便以这寸许小腿勾住瘦子肩膀,无论这瘦子这么奔跑跳跃,胖子身形不晃,只是稳稳端坐在上,卫庄见这二人如此搭档心中暗地称奇。 那胖子道:「舒服舒服,这种大雨至少十年没淋过了吧?本来打算下个月要洗澡,现在看来又可隔上三年在洗不迟。」那胖子拍拍瘦子的头,说道:「你说是不是呀?老蛇?」瘦子恍若不闻,自顾自地对卫庄喊道:「让让,避雨。」一副就想冲进门去的样子。 「别急别急,咱们再到田里多跑两圈,等雨停了,再来避雨好不好?」胖子说。瘦子冷冷回到:「你跑?我跑?雨停了,避什么雨?臭龟你。」 卫庄在一旁听得两人对话,脑海中顿时浮现「龟蛇二仙」这个名号。那断了腿的胖子名叫归山香,曾以一双「雷震脚」名闻江湖,断臂的瘦子则叫畲海鹞,一手「烽火拳」叱诧风云,这「龟蛇二仙」乃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搭档。 卫庄不禁心下暗忖:「这两人六七年前忽然销声匿迹,没想到今日在这儿碰上。却又不知为何居然都成了残废?」 卫庄打量「龟蛇二仙」之时,归山香,畲海鹞两人也正瞧着卫庄。这人三十有余,额宽鼻挺,面容苍郁,还带着点书卷气,绝非一般乡野匹夫,却身站在这田野中的茅屋之前,两人心中也觉奇怪。 但此时大雨倾盆,畲海鹞也顾不了那么多,冲着卫庄喊道:「让开!」归山香倒很客气:「这位老兄,这房子你的吗?盖得很不错 呀。茅草这种东西就是好呀!冬暖夏凉,你说是不是?尤其现在下着大雨,外面的雨是稀里哗啦,想来里头的雨该是滴滴答答,我没说错吧?哈哈,这是瞒不住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茅草真是好东西,稻子一收割不就有了吗?丝毫不必费钱……」 畲海鹞背着胖子在雨中急得跺脚,那归山香口中兀自滔滔不绝说着废话,把卫庄也楞住了。畲海鹞见人家并不理会,径自扛着归山香矮身跨入茅草屋。卫庄也跟着走进。 滂沱大雨之中,茅屋内更显黑暗,畲海鹞肩头一弯一卸,已将胖大身躯的归山香扔到矮桌旁的地炕上,自己也老实不客气地占了一边,对卫庄言简意赅说道:「有饭吗?做来,我吃。」 卫庄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生气,居然点了点头,拿起一个瓜劈开和米一块煮,哪知火光一亮,龟蛇二仙顿时瞧见了墙壁上斗大的字,归山香首先怒起来:「这屋子龌龊!待不得,出去出去!」畲海鹞扛着他便走,脸色比先前更加铁青,两人站在屋外瞪视着卫庄异口同声道:「端木蓉跟你什么关系?」 卫庄见对方忽然间显露敌意,不明就理,当下只是摇头。 畲海鹞冷冷哼了一声,归山香则骑在他肩上嚷着:「倒霉倒霉!我就说了别进去,好不容易来一场大雨洗得干干净净,现在又弄脏啦。」一边说还一边张嘴吃了满口雨水,用力漱口向前喷去,继续骂道:「老蛇!都是你不好!」 畲海鹞往外又多走了几步,似是想离茅屋远一点,嘴里恨恨说道:「关我屁事?」龟山乡回头朝茅屋呸了一口,骂道:「丑娘儿们呆过的地方当然臭,难不成还挺香吗?幸好现在她不在这儿,要不然呀,哼哼。端木蓉这婊子咱们最好一辈子也别碰上。气死我啦!要不是鲍野那小子给的钱不少,老子说什么也不想到楚国来,更别提淮阴那地方啦。老蛇呀,咱们先说好,万一要是在大街上遇见了端木蓉那婊子,你就赶紧绕别条巷子走。免得那臭婊……哎哟!」归山香话说到一半,却冷不防地被一颗小石子啪的一声打中面颊。 「什么鸟?」胖子捂着脸一瞧,却是卫庄提剑站在自己兄弟之前。 畲海鹞冷哼一声,道:「老兄,练家子!」说着出其不意朝卫庄跨出两步,左肩轻抖断臂一抬,连珠双棍横切雨幕划出一片水花扫向卫庄。 卫庄侧身闪过,拔剑在手,说道:「在我面前,焉能容人辱骂端木姑娘?」卫庄出手还击,却没打算要了两人性命;是以并不施展「百步飞剑」,而是以一招「柳庄栓马」来削畲海鹞下盘。归山香闻言骂个不休:「什么端木姑娘?你叫错了,她是端木屁、端木屎、端木乖乖母大虫!」 他只骂不打,这下可累了畲海鹞,只得接连变换步法闪避卫庄,连珠双棍无隙施展,畲海鹞怒极使了半招「枯树盘跟」,右脚向后摆开,身形一沉竟把个归山香好好的送到了卫庄剑尖之下,畲海鹞道:「要命,就打!」 「呜呜呜!我命苦呀。怎地没福摊上这么个冷血师兄?」归山香口中假哭,手里可不含糊,将一对乾坤乌龟圈使开,同时间两臂外旋扬腕翻手「顺风扯旗」就去夹卫庄长剑,畲海鹞蹲在底下也不闲着,明明扛了个胖大归山香,竟能仅以右足支撑,左腿伸出向卫庄眉心踢去。卫庄急退,手中长剑去势已然让归山香夹制,卫庄不退反进将剑身一按,挑起乾坤圈借力纵身一跃,整个人划了个大圆,已自归山香顶上翻过,落到他二人身后。 畲海鹞挺起腰杆喝了声:「去!」将肩上归山香瞬间腾空弹开。畲海鹞回身将两臂连珠双棍往卫庄抖落,卫庄挥剑格挡,归山香却从上砸下,畲海鹞赞道:「真好乌龟!」 卫庄避无可避,只得使出百步飞剑「太仓一栗」轻往归山香右眼点去,归山香哇哇大叫,眼看着自己将脑袋往别人剑上送去,这一来一去快似闪电,畲海鹞想救也来不及,血红了双眼只待与卫庄拼命,归山香心想:「罢罢罢!今日老龟丧命于此。」两眼一闭,只待长剑穿脑而入。 没想到,等了老半天,非但长剑没有刺破自己脑袋,反倒是自己胖大身躯先着了地,碰地摔了个天昏地暗。原来卫庄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会为了端木姑娘杀人?」错愕之下随即撤去剑招,畲海鹞在旁也是一愣,心想:「这剑招好怪。」又想:「怎么这人竟尔收招?不向臭龟下手?」 只听得归山香坐在地上连声叫骂,畲海鹞双肩一挤,连珠双棍向前递出,归山香抓住双棍,胖大身躯飞起坐回了畲海鹞肩头。 两人屏气凝神,只待卫庄再度出手。 畲海鹞目光一飘,见到卫庄手中长剑剑柄处那条银链,惊呼一声:「百步飞剑!」 「哇哈哈!」归山香一阵狂笑,他原本以为自己败在无名小卒之手,正万分沮丧,一听来人使的是「百步飞剑」,顿时狂笑起来,说道:「想我‘混世魔龟’少了双腿,与名震天下的盖聂单打独斗,哈!就算落了下风,也不算丢脸!好盖聂,咱们龟蛇二仙找了你半年多了,鲍野那小子说你项上人头值六百两黄金,还有个小娃值两千两黄金,咦?这么只有你一个人?你把小娃儿藏哪去了?」 「先拿你头!」畲海鹞说罢,就要动手。 「你们认错人了。」卫庄向后退了一步,摇头道:「在下不是盖聂。」 「胡说八道。」龟山乡说道,「天底下除了盖聂还有谁会使百步飞剑?」卫庄正欲辩驳,畲海鹞却已答道:「还有一个。」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归山香猛拍畲海鹞的头插口说道:「那人已经死了,他一定是盖聂,一定是盖聂!」畲海鹞不理他,却向卫庄询问道:「阁下?卫庄?」 卫庄见畲海鹞尚属明理,便想一解一年来心中疑惑。对他点点头,开口问道:「两位口口声声提到鲍野,不知他在何处?」 「废话!」畲海鹞言简意赅地道:「潼山,老大,咸阳。」卫庄听他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鲍野早已取代死去的夏侯央,成为秦国潼山组织的首脑,当然是在咸阳城中了。只是不知鲍野明明是临阵脱逃,他回秦国之后说了什么谎,瞒过了别人?那个无耻小人,又是怎么说自己的呢? 卫庄低头思索之际,归山香明明心中已有五成相信,这眼前之人便是卫庄,口中却不迭地喊道:「不是卫庄!不是卫庄!他是盖聂,他是盖聂!喔,老蛇你说他是卫庄他就是卫庄呀?还有你你说你是卫庄就是卫庄呀?你们两个跟本联手放屁。」他又伸手直拍自己师兄的头喊着:「他是盖聂!他是盖聂!你才是卫庄!你才是卫庄!」 卫庄发现自己跟本插不上嘴,默默从腰间掏出一块铁铸令牌,一个「秦」字周遭三道黑色火焰,畲海鹞曾在鲍野身上见过这道令牌,当下更无疑惑。卫庄返剑还鞘,转身便走,只听得归山香兀自在身后大喊:「他是盖聂!他是盖聂!我的六百两黄金呀!」 卫庄来到淮阴已是深夜,路旁两侧商家早已歇息,卫庄拦住一个在街上打更的的老者,这才打听到端木蓉的住所。 「琴韵别院」四个篆书伫立在山门上,卫庄敲了敲门,没想到那门竟尔没锁,他便径自沿着小径穿越大片竹林,但闻蛙鸣之声鼎沸,左手边一座红漆木制凉亭依着水塘而建甚是幽雅,右手边假山前一户院落皆以青竹而制,檐下挂着四五个风铃是以空竹串起,风一吹过悾悾之声或沉或清撞而出。 卫庄回想起端木蓉样貌秀丽,只觉得与这宅邸实是相配至极,但又回想端木蓉性情古怪和她凶巴巴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卫庄站在檐下向屋内轻声喊道:「端木姑娘,一年期满,在下如约前来复诊。」语罢不隔多时,便听得屋内传来记忆深处那熟悉的甜美声音,扬声问道:「是卫庄吗?」 卫庄一听大喜回道:「正是,没想到事隔一年,姑娘还记得我?」 「这一年来我也只救过你一个,当然记得你。」端木蓉一边说着一边款款走出,手里拿着一块丝帕擦拭着嘴唇。 卫庄一见端木蓉顿觉分外亲切,心头原本总有个地方空落落的,现在忽然被填实了起来。见端木蓉用丝帕擦完嘴唇正要收起,便问道;「端木姑娘方才正在用餐吧?打搅了。」心想这大半夜的,这姑娘到底吃的是哪一顿? 端木蓉闻言道:「不算打扰,我碰巧吃完。来,到这儿做。」端木蓉喜滋滋地拉着卫庄到大厅坐下,说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卫庄心中一阵感动,想到:「如今普天之下,会对我说这种话的大概也就只有她了。」端木蓉拨开卫庄头上的黑发仔细检查,又拉过他手把脉,两眼一闭赞道:「啧啧啧!端木蓉呀端木蓉,你医术真是太厉害了。」 「是呀!端木姑娘,你的医术当真是举世无双。」卫庄由衷说道。 他这么一说端木蓉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说道:「你能这么快恢复也很厉害。好啦,以后你不用再来复诊,在这里等等,我进去拿个东西。」说罢起身入房,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支断了一截的发簪交给卫庄,说道:「这还你。」 卫庄默默接过发簪,在手中来回滚动把玩,突然抬头问道:「端木姑娘,你可知道我是谁?」 端木蓉一怔,回道:「你不就是卫庄吗?」 「我是说,姑娘可知道我做过些什么?」端木蓉摇摇头,卫庄又道:「我乃是秦王嬴政座前首席护卫。如今我伤势已好,见过姑娘之后,就要返回咸阳为秦王效命了。」卫庄本想表明身份,端木蓉不是对自己敬佩有加,便会像师兄盖聂一般责骂,岂料端木蓉不仅不悚回道:「我从来没听过你,但无论你是做什么的,都与无我无关。」既不觉得他尊贵,也不觉得他下贱,只是将自己当个普通人对待,卫庄只觉得多年来郁结在心中的寒意顿时间化为乌有。 「多谢姑娘将它还给我,这发簪我已带在身上十多年了,」卫庄说到这里低头看了它最后一眼,又道:「不过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说罢手掌一握,那发簪登时化为粉末,卫庄五指一张,那簪子更是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没看走眼,你果然身负绝世武功。」端木蓉言道,心中却暗暗吃惊,卫庄的武艺比自己想象中高出太多。 「哦?姑娘何以看出?」卫庄颇有兴趣的问道。 端木蓉回道:「那还不简单,你伤重昏迷之际,我早已将你全身上下摸了个透彻,又怎么看不出?」 卫庄脸上红白不定,心中既想一个女子如何能趁男子昏迷之际,脱光人家衣裳上下其手,又想若是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女子胆敢这么做,那定然便是站在自己身前这位了。 卫庄越想越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问道:「我方才进屋见到姑娘大厅入口处,悬着一张焦尾琴,又见姑娘的住所名为‘琴韵别院’,想来端木姑娘在琴艺上的造诣定是好的了。」 端木蓉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谬赞了,我的琴艺其实也只是比我的医术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那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听得姑娘弹奏一曲?」卫庄问道。 端木蓉沉吟片刻,回道:「那就难得很了,非是月圆之夜,阴阳相融之时,这张焦尾琴也奏不出什么好音。」 中午时分众孩童三五成群嘈嘈嚷嚷从木桐书院走出,荆天明也尾随在后,独自一人默默走着,刚踏出书院大门,便被阿月一把拉住;「臭你个包子!跟我来。」说罢拉起荆天明的手臂,鬼鬼祟祟地跟在项羽的十步之后,不一会儿,就见项羽走进城东的一套四合院中。 这四合院乃是项羽的叔叔项梁的,为了项羽在淮阴求学特别租下的,虽不及琴韵别院清雅,但也广大开阔,里头从人如云,颇有楚国贵族居住于此的气派。 阿月拉着荆天明两人踩上屋前摆设的一对石狮子上面,扒着墙伸长了脚往里头偷看,阿月不开心地说道:「项小鸟这个臭小子,居然住在这么好的地方,真是看了就生气。」荆天明点点头说道:「还好啦。」 阿月回道:「什么还好?这里比破庙、包子铺至少要大上十倍耶!你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吗?」荆天明本想点头,想了想,摇头说道:「我也没住过。」 「项羽又不是屁股比别人大、脚丫比别人大,干嘛住这么大的房子?」话没说完只见项羽带着十来名从人走到了院子中的练武场,阿月连忙又低声喊:「你看你看,项小鸟出来了,呀!还有刘鼻涕也在他旁边。」 武场中四个武师正轮番上阵,项羽也不偷懒一招一式地苦学着,刘毕在旁边观看,偶尔项羽使到精彩处帮他叫声好而已。 原来项羽每日下午必然随着武师来到练武场,由他们教授些扑击、拳脚之术,阿月几次与项羽扭打都落了下风,心中甚是不服,猜想项羽家中必定有人教他,方才打他不过。今天放学拉着荆天明同来一探究竟,一看之下果然如此,不由得更气,嘴里却是嗤之以鼻小声说道:「哼,我就知道,项小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因为有好几个大人教他打架,要是我也有人教我打架,肯定比项小鸟厉害。」 阿月一旁咕咕哝哝骂个不停,荆天明却不知不觉间凝神细看了起来。将近一年的时间他日日随着盖聂习武,所学大多皆是些基本功,光是一个蹲马步,荆天明就蹲上了好几个月,盖聂真正教他的招式也不过就是最近两三个月来的事情。 荆天明忍不住心想:「这才一个下午,项羽就练习了这么多招式,我跟着师父,却往往三天只反复练同一招,想要多学点师父只是不肯,师父他未免也太小气了点。」 然而仔细看下去,将眼前众武师和项羽比划出来的招式,与自己所学的在脑中比较一番,只觉得师父交给自己的招式虽然少,却似乎巧妙许多,于是又想:「师父的武功,可比这些人厉害多了。师父这么教我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上回不就一出手就摔倒一个大人吗?……啊,像这招;‘仙人指路’,要是师父的话,定会嫌马步不够低……还有这手臂歪了……背不够直……肩膀没放松……嗯嗯嗯,这一拳倒是很好看……不知觉做什么……咦?师父说招招式式必得气先至形方转,项羽的呼吸怎么和师父教的不大一样?」正自左思右想越看越觉兴头,忽然间后脑勺被狠拍一记。 阿月骂道:「发什么呆?我刚刚跟你说话,你干嘛不理我?」 荆天明揉揉脑袋一笑,问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阿月瞪他一眼,又说道:「我是说,上回你不是打赢一个大人吗?我看项羽有人教,你八成也有人教,吼!大家都有人教怎么打架,就只有我没有。这样吧。我看干脆就你来教我怎么打架好了!」 荆天明愕然问道:「你,你要拜我为师?」 阿月连忙一呸:「谁要拜你为师?你算老几?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荆天明郑重点头回答道:「那当然是。」 阿月又问:「好朋友是不是应该互相帮忙?」荆天明又点头说是。 「那就对啦,」阿月笑嘻嘻地拍手,「你教我怎么打赢项小鸟,这叫好朋友互相帮助,我要是被人家欺负,你当然不能装作没看见啦。」阿月越说越兴奋,一想到能够打赢项羽更是乐不可支,不知不觉手舞足蹈地喊了起来:「啊哈!我把项小鸟打到让他连个蛋都孵不出来!项小鸟!你认不认输!」正得意忘形,忽然听见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大喊道:「你叫谁项小鸟?」 荆天明和阿月看去,只见院子里项羽脸红脖子粗地喊道,刘毕和一干武师长随则张大眼睛望着他们俩。 刘毕讷讷地问道:「你们俩趴在上面干什么?」 阿月被人当场抓小辫子不知该说什么,先是仰头可以地哈哈大笑,这才对项羽、刘毕说道:「这儿高,小爷我爱上来晒晒太阳,不行吗?」项羽看着那个勉强在墙后露出半个头,还硬要说大话的阿月,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什么小爷?你小乞丐吧!」 阿月一把抓着荆天明就冲进内院,对项羽喝道:「你说什么?小爷我什么地方比不上你了?」阿月边说边冲到项羽面前理论,一站定却发现项羽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立刻又往回退到荆天明身边继续骂道:「你不要以为打得赢我了不起,今天要是比点别的,一定是你输我!」 「好哇!」项羽一听立刻说道,「你想比什么,我都奉陪。不过我话先说在前面,可不能白比,得拿出点彩头来。」项羽说道:「对啦!好,如果你输了,就得到我家给我做牛做马,你敢不敢赌?」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刘毕,听了这话赶忙上来拉住项羽的袖子说道:「别这样,大家都是同学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有什么话好说?赌不赌!」阿月其实有点迟疑,只是这个时候示弱,岂不是被项羽小看了吗?只得先逞强说道:「那要是我嬴了呢?」刘毕看着阿月竟然愿意赌,急得满头大汗,挡在阿月面前劝到:「阿月,别跟他赌,你会输的啦。」 刘毕虽是一片好心,阿月听了却更火,一把推开刘毕说道:「好!如果我赢了,这个地方就任凭我跟班上同学……」阿月回头看了看荆天明又说道,「咱们是爱来就来!爱去就去!」 「你们不要这样啦!」刘毕站在中间急得直跺脚,见没人理他,只好又站到荆天明面前说道:「荆天明,你也劝劝他们嘛。」 岂知荆天明只是说了一句:「赌什么?」这句话一出口,可难住了项羽跟阿月,原来他们只顾着吵架斗嘴,谁也没想过到底要赌什么,两人皆是一愣。 「我是听说我们镇上有个鬼屋啦。」刘毕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后很是后悔,又连忙说道:「不过你们千万别去喔。」 阿月一听到「鬼」这个字,心下已怕了三分,他孤身一人住在破庙,每到夜晚都是胆颤心惊,深怕恶鬼吃了自己,偶尔想要出去方便又怕撞鬼,总是百般忍耐,万一真忍不住也得抱起自己的鸭子壮胆,才赶出去。这时听到要去鬼屋,就算赌赛赢了项羽,万一那鬼魂跟着自己回到破庙才真是千万个不划算,阿月灵机一动,当下说道:「号!比就比,不过不是我跟你比,是他跟你比!」说完,一指荆天明。 项羽、荆天明一愣,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荆天明说道:「行,我跟你比。」 「哼!谁比都一样。」项羽对阿月说道,「不过他输了,你可不能赖!」项羽见阿月点头同意,转身拉住在一旁发呆的刘毕道:「走!现在就去鬼屋,你带我们去。」 「去……鬼……屋……」刘毕苦着脸声音也发颤,「我……我我……不去鬼屋。」 四人站在鬼屋前,刘毕吓得发抖,项羽倒是十分镇定,荆天明一脸错愕,按月嘴上不说,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他凑到荆天明耳边说道:「臭你个包子!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景象很面熟呀?」荆天明张大了眼睛点点头。 眼前这栋「鬼屋」,上面正挂着「琴韵别院」四字横匾,荆天明正自惊愕,项羽问刘毕道:「你怎么知道这是鬼屋?」刘毕颤声说道:「听……听街坊邻居说道,这里活人是有进无出,有……有女鬼缠人附身,吸人血、吃人肉,这附近好久好久都没人敢住,直到去年,也不知道哪来的笨蛋,竟然敢在这里开店卖包子。」说完,刘毕手一指包子铺。 正在一旁卖包子的盖兰,朝着孩子们微笑道:「天明,这是你班上同学吗?」这一年来盖兰每每觉得,无论自己如何用心,天明总是与自己疏远。今天竟然看见荆天明带着玩伴们一块儿回家来玩,心中好不欢喜,连忙招呼道:「快来家里坐,待会儿我拿包子到后面给你们吃。」 荆天明点点头,项羽和刘毕皆是一愣。刘毕张口结舌问道:「这是你家?」 「进来吧。」荆天明也不多说,带着三人往后院走,指着那一大片竹林说道:「哪!你们说的鬼屋就在林子里头,我带你们穿过去。」四人穿过竹林、池塘、矮身躲在院中的假山后头东张西望,项羽说道:「我看八成是刘毕搞错了吧?这房子既漂亮又干净,哪里是什么鬼屋?」阿月心想,这房子是真的很漂亮,相较之下,我住的地方还比较像鬼屋呢,不过这话既是项羽讲的,阿月也就不附和。 刘毕说道:「你们不要嘴硬,现在是大白天的当然没有鬼啦,要是等到晚上……哇呀呀—」刘毕突然大声尖叫起来,项羽、荆天明怕人发现,连忙捂住他的嘴,刘毕挣扎道:「骨头!骨头!被鬼吃剩的死人骨头。」刘毕吓得尿了一裤子,不过这时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指着窗内一副骸骨要其他人看。 随着刘毕的手看去,阿月,项羽也是脸色苍白,就连原来根本不怕的荆天明都吓了一跳,竹屋内墙上正悬着夏侯央那副缺了右手的人骨架。「我就说不要过来的嘛,」刘毕边哭边说,「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孔夫子还说过要敬鬼神而远之,你们想孔夫子都说要敬鬼神而远之了,这世界上当然真的有鬼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项羽把刘毕架起,阿月也是怕得双脚发抖,三人连忙跟着荆天明跑回家。阿月问荆天明道:「你看,我们是不是就不赌了?」岂料荆天明直直面对项羽说道:「赌呀!为什么不赌?」 阿月一听开心地说道:「对对!好包子,跟他赌。」 项羽说道:「好!今天晚上我们夜探鬼屋,谁要先偷到那副白骨,谁就赢了。」 第五章 奇经八脉 午夜甫过,荆天明、阿月、项羽、刘毕四个孩子聚集在端木蓉家门前,准备夜闯鬼屋。这晚无星五月,夜色如墨,更衬得街上悄无人声,十分诡异,即便是荆天明,都觉得今晚这自家门外见惯了的街景,此刻看来确实令人有些发毛。 刘毕苦着一张脸,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模样,撇着嘴巴颤声说道:「为……为……为什么我也要跟着再来一次……」 阿月抖着嘴唇,回道:「大……大家都是……好……好朋友……有……有福同享有难同……同……同……」最后一个当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完全。 项羽脸色亦没好看到哪去,但偷瞧荆天明一副艺高人胆大的模样,心里不愿服输,便也颇为逞强地拍了拍刘毕肩膀,安慰道:「别怕,大哥保护你。」刘毕点点头,当下躲到项羽身后。 荆天明乍看之下似乎在四人当中最为镇定,倒也并非他的胆子真比其他人大过许多,实则一来这间「琴韵别院」毕竟就在自家门旁,虽不明就里,倒也相伴多时,自然于那鬼屋之说不免仍心存怀疑;一来则是在荆天明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无论女鬼再怎么可怕,也绝不比他的噩梦吓人。 虽然已事隔三年,荆天明偶尔还是会做着一模一样的噩梦,梦中总有浑身是血带着自己奔跑的韩申、一面哭喊一面将自己硬生生推走的母亲,以及默默转过头不肯再看自己一眼的父王。最近一两年来,梦中更多了一个面目模糊却被乱刀砍死的男人。 荆天明已不再乱说梦话,不再于梦中啜泣。偶尔夜深人静睁眼吓醒,只剩下满身大汗与无法言说的深深恐惧。盖聂和盖兰只道,时日已久孩子终于渐渐遗忘,却不知荆天明只是藏的更深,藏的更好。 一想到就要进鬼屋了,阿月瞪大眼睛忍不住抓着荆天明的手壮胆。荆天明握紧了阿月,对大家低声说道:「走吧。」说罢伸手试着推门,岂料那门竟是无声无息一推即开,唬得四人皆是心脏砰砰乱跳,刘毕哀声说道:「定是……鬼屋……哪有人住……不锁门的?」腿一软,就不想再往前走。 竹林间小径黝黑蜿蜒,荆天明略微调整呼吸,他也不是不怕鬼,只是比其他三人稍微更挺得住罢了,加上隐藏自己的情绪逐渐变成一种习惯,是以此刻显得较为镇定。荆天明扯着早就僵硬一旁的阿月对项羽道:「就从这儿,我们分开走,不然怎么比得出谁先偷着白骨?」相遇虽然不愿,也只好答道:「好罢,一言为定,谁输了都不能赖。」 当下四人分开两组,一左一右摸黑往竹屋前进。虫鸣蛙叫,此时听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但谁也不愿输了赌赛,四人只得硬着头皮上。 荆天明带着阿月摸到竹屋正门,正打算进去一探究竟,阿月忽听得倥倥之声大作,尖叫起来:「听!鬼在哭鬼在哭。」说什么也不肯进屋去,坚持在屋外等荆天明盗骨出来。 竹屋后头,项羽、刘毕听见一声尖锐的惨叫,吓得全身瘫软,刘毕本欲不走,项羽却说什么也不答应。三人一前一后摸黑溜进屋内,同时来到正厅,刘毕见到在昏暗中闪动的身影忍不住颤声确认:「荆天明?你是荆天明吧?」荆天明方要回应,便听项羽「啊!」的一声,他和刘毕倏地转头看去,不禁同时倒抽一口凉气。方桌上只燃着一根蜡烛,烛影幢幢更添鬼魅,一副白骨端坐在桌旁,好整以暇地用左手倚着骷髅头宛若回身而望,三人见状打了个寒颤,项羽、荆天明一个对视,害怕归害怕,两人还是纵身而上去抢白骨。荆天明在暗中触及项羽,不假思索便翻转右腕使了个擒拿抓手住,左手继续向前要抢,项羽连忙在抬起脚够到荆天明,谁知道荆天明下盘颇稳身形灵动,脚步只稍微踉跄就朝他挥出一拳项羽胸口砰地一下中招。荆天明这一掌的力气虽比项羽家中的武师小得多,却另有一股劲道,搅得项羽胸腔内一阵气烦闷恶,眼见荆天明将要得手,当下不及换气,索性两手一张,全身向荆天明扑了过去。 正当两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在一具白骨前扭打得不可开交,忽地一阵冷风袭来灭了烛火,屋内登时伸手不见五指,项羽一愣之余手下略松,荆天明抢到缝隙,立刻在暗中倚着心中所记方位滚向前去,一把夺下白骨,抱着就往外跑,项羽拉着刘毕也追了出来。此时夜空乌云已散,月光迤逦景物清晰,三人一跑出房子便又同时停住脚步,被眼前的景象惊骇的张口结舌。 月光下,阿月全身僵硬及其不自然,双手双脚张开,像一个大字形侧立着,见到三人出来,动也不动惊恐万分说道:「后……后面……鬼……鬼摸了我,我不能……动啦。」 三人往阿月身后看去,果然有个女鬼身着青衣,长发覆面,瞧不清楚她的脸,对着抱住白骨得荆天明,那女鬼凄声哀叹:「你……你要把我老公带到哪去?」 「哇!」刘毕吓得尿了一裤子淋淋沥沥,只感觉那女鬼瞬间轻飘过来往自个儿胸口上一摸,「我……我……我也不能动啦,项羽……救我!」项羽吞吞口水,看着女鬼正往自己越逼越近,不禁说道:「荆天明,你……你还是把她……老公,还她吧?」话没说完,也被那女鬼轻轻一拂,顿时动弹不得。 三人中只剩下荆天明,他本想拔足就逃,却又觉得丢下阿月三人,也太没有义气,荆天明咬咬牙,望了望那宛若泥塑似的阿月、刘毕跟项羽,心想:「既然不逃,那只有打了,打不过顶多就是死而已。」 不消说,这女鬼便是这鬼屋的屋主端木蓉。她本在房中听得屋外小孩七嘴八舌说什么有鬼,出来一瞧四个小孩原来是夜探鬼屋来了。当下童心大起,摆好白骨置于桌旁,披散了长发出来吓吓众孩。 此时见到荆天明非但不害怕,还放下白骨、摆出架势要和自己对打,端木蓉惊讶之余,兴味更盛,益发想试试这小孩的胆量到底有多大。她轻甩长发,伸手做倾听貌对那白骨说道:「老公,你说什么?要我别跟小孩儿为难?」 阿月一听忙不迭地喊:「对对对,别跟我们一般见识,你们大鬼有大量,」他本想说大人有大量,一想对方是鬼并不适用,改成了大鬼有大量。 果见端木蓉说道:「我老公说啦,不跟你们计较。」 「对对对,」刘毕也连忙附和,「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么好的鬼,我回家一定要我父亲多烧点纸钱,烧一牛车……不,烧三牛车好啦。」端木蓉听得直想笑,忍了半天方才忍住,捡起白骨搂在怀中,对荆天明言道:「我老公说啦,只有你打扰了他睡觉,要你明晚子时再来,他亲自教训你,你敢不敢来?」 荆天明听得一惊,但此时只求其余三人无事,便说道:「号!我来。你先放了我三个朋友。」端木蓉点点头,伸手在三人身上拍了几下,三人登时手脚灵便,阿月赶紧拉住荆天明说道:「你白痴啊?干嘛答应她?」边说边拉着荆天明跟在项羽、刘毕身后猛跑,四个小孩一溜烟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竹林小径中。 隔夜子时,端木蓉坐在家中正细细品尝今早稍早于酒楼买回的上汤浇山鸡,正自啃得出神,身后一个童音响起:「我来啦。」来者正是荆天明。端木蓉昨日开了玩笑,想那孩子必然食言畏鬼不敢前来,哪知他十分守信,果然一人于子夜赴约,不禁暗自赞赏这孩子勇气可嘉。 荆天明不解地对端木蓉问道:「女鬼呢?」端木蓉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来的女鬼?我叫端木蓉,你呢?」 「我叫荆天明。」荆天明左顾右盼又道,「真的没有女鬼?那男鬼呢?」 「也没有男鬼,好小子,你胆子好大呀。」端木蓉深深觉得这孩子果真与众不同,一乐之下几乎想把鸡腿分给他吃了,不过想想还是不舍,问道:「小子,要不要喝口汤?姑姑我分你一口。」 荆天明摇摇头,不信邪地说:「你别骗我,一定有鬼,昨天那女鬼使妖法一拍,我们之中有三个人就连动都不能动了。」 「你是说这个吗?」端木蓉话还没说完,已瞬间在荆天明腰下一点,荆天明顿觉两腿酸麻趴趴地便要倒下,端木蓉又在荆天明腰下一拍,两腿便即刻恢复了力气。荆天明正想开口大喊「妖法」,端木蓉已经又笑嘻嘻的拍住了他,说道:「我便是那女鬼,怎么样?」一只手还拿着吃到一半的鸡腿,另一只手继续在荆天明身上拍来点去。 荆天明瞬间全身动弹不得又忽地周身灵活,一下子两手无力又瞬间活血舒畅,诸般变化仅在转瞬之间,只见端木蓉又没事人地继续啃起手中的鸡腿。 荆天明呆站原地惊佩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愣愣瞪着端木蓉。半晌,端木蓉才终于将那跟鸡腿啃得一干二净,连手指上的汤汁也吮得涓滴不剩,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鸡骨,像是在跟情人告别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荆天明。 「这不是妖法,而是我的一门功夫,叫做饥火烧肠打穴法。」端木蓉得意的说道。「饥火烧肠打穴法?」荆天明不敢置信又重复问道:「不是妖法,是武功?」 端木蓉答道:「对,这是一门厉害至极的武功。」 穴道之学乃是中华民族独特发展出的一门学问,医学籍其行针置灸疗疾祛病,武者倚之打通经脉增养内劲,然穴道一学在春秋战国时方才兴起,其中诀窍多是「秘而不传」的宝贝,一般医生于学武之人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实要等到将近五百年后三国时代皇甫谧穷其一生撰述了《针灸甲乙经》之**道一学才成为众所周知的显学,端木蓉医道、武学兼而有之,打穴之法可说是由她开创。 荆天明两眼发光盯了端木蓉一阵子,忽然说道:「教我。」 端木蓉虽然颇为欣赏眼前这个孩子,但可还没有欣赏到愿意做牛做马教人武功的程度,更何况要学习这套武功必先理清所有学道分布,这更是秘中之秘,那肯轻易示人?于是摇头说道:「我不能教你,你还是死心吧。」荆天明听到端木蓉不肯教,甚是失望。端木蓉陡然想到,自己所著医书《骨空论》篇中尚有许多疑问,虽则自己以身试法,但总有许多不便,这孩子身强体壮,两次来到自己家中也算有缘,端木蓉想了想问荆天明道:「这样吧,若是你肯每晚吃过饭后,来到我这儿让我在你身上扎上几针,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就把这功夫传给你,如何?」 荆天明露出难得出现的笑容,回道:「好,一言为定。」 此后两年之间,荆天明清晨即起随盖聂练武,无间自学堂归来,匆匆用过饭便去破庙权充阿月的师傅,荆天明往往现学现卖,早上盖聂教他练些什么,下午他便教阿月练些什么,阿月不懂他便示范,阿月练他也陪着一块儿练,实是将盖聂所教反复学习,也小有所成。 到得晚间,便去与端木蓉相会,学习经脉穴道之学,端木蓉虽暗自窃喜机缘巧合,竟骗得一孩童乖乖上门助其研究,料定这孩子不出个把月便会叫苦连天逃之夭夭,岂料荆天明能撑能忍,每日任其又扎又刺全无怨言。她生来喜怒无常,不易与人亲近,荆天明则防人之心甚强,以致显得性情疏冷,但这二人不知怎么地竟极为投缘,两年下来倒成了忘年之交,浑然不觉彼此之间约莫差了二十岁。 这晚荆天明又到端木蓉家,走进室内喊道:「蓉姑姑,我来啦。」端木蓉正在银盘中磨针,荆天明探头一看,那磨刀石上的圆针、提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都是老朋友了,每一支针都在他身上插过无数次。 荆天明奇道:「蓉姑姑,今天并非初一,又非十五,你怎会想到要磨针?」端木蓉转头看向荆天明,眼中尽是狂喜,颤声道:「好小子,多亏你挨了这两千多针,你姑姑我今日大功告成。」说罢端木蓉拉荆天明到小桌之前,指着桌上厚厚一堆竹简说道:「你看!写完了!」 桌上所放竹简约莫手指长度,端木蓉将字写在篾黄一面,不留天头,每简一行,数字不一,乍看之下似有两百多片,头一片竹简刻上「素问」两字,这书乃是端木蓉耗时七年,摸遍大江南北死人活人所著。 「太好了!蓉姑姑,你写完啦。」荆天明翻动竹简,只见上头分列《骨空论》、《痿论》、《举痛论》、《刺腰痛论》等篇名,纲举目张,内皆记载人身脏腑、经脉、穴道、病痛与对治之法种种学问。荆天明摸着竹简由衷称赞:「蓉姑姑,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端木蓉也开心回道:「那也多亏了你这小刺猬帮了大忙。」 「来!」端木蓉亲切说道:「几年前,我曾对你言讲,要教你点穴一道。」荆天明心想:「呀!蓉姑姑终于要教我了。」当下全神贯注地听着端木蓉说出来的一字一句,只怕有所遗漏。端木蓉说道:「你小小年纪,若是内力不足,学点穴这门功夫也是白饶,我看这样吧,我不教你点穴……」 荆天明心中一凉,两年来咬牙苦撑,挨了两千余针,他挨一针、端木蓉写一句,如今好不容易熬到端木蓉功成,她竟然还是不肯把那一套「饥火烧肠打穴法」传给自己,但荆天明脑中记得真真确确,那日端木蓉对自己说的乃是万一我高兴了就把功夫传你,可没说一定会教。心下虽然难过,口中却说:「蓉姑姑,没关系的。」 端木蓉恍若不闻,只是郑重说道:「我决定要将‘奇经八脉’这门学问传授与你。」荆天明只道端木蓉不肯教打穴法,反咬传授自己一些医学上的旁枝末节,浑然不知这「奇经八脉」正是端木蓉七年来念兹所钻研的核心。 只听端木蓉言道:「众人皆知人有十二经脉,乃称手太阴经、手阳明经、足阳明经、足太阴经、手少阴经、手太阳经、足太阳经、手厥阴心经、足少阴经、手少阳经、足少阳经、足厥阴经。」荆天明点点头,这些名称盖聂起始教他内功之时,便有提过,盖聂言明学武之人若能运气将此十二经脉打通,使内功周转毫无窒碍,那便是练成了上等内功。 「不过众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端木蓉又道,「我行医多年遍查人体学道,发觉除了十二经脉之外,还有八道‘别道奇行’的经脉,这八脉之间既非表里相合,又无衔接或是循环往复,跟五脏六腑也无络属关系……」荆天明越听越奇,问道:「那这八条经脉是做什么的?」他素知端木蓉之能,是以端木蓉所说人除了十二经脉之外,尚有八条奇行之正脉,而这些正脉彼此又不相通,也不助五脏六腑,这番言论要是听在别人耳中真实荒诞不稽,荆天明却深信不移。 端木蓉见天明脸色泰然,丝毫没有怀疑的样子,便接着说了下去:「我这么说罢,人身上的气如果以水流来比喻的话,十二经脉就是疏导这些水流的沟渠,你学习内功便是使气顺着十二经脉往复巡行,是也不是?」荆天明点头答道:「是,师父教我内功之时,确是如此解说。」 「那若你练习内功之时,有时觉得内力澎湃,沟渠满溢,又该如何?」端木蓉紧紧盯着荆天明双眼问道。 荆天明一阵惭愧,脸都红了,腼腆地说:「蓉姑姑,我从没遇过内力澎湃,无可奈何的情况。」起始端木蓉本身热爱医道,疏于武学,也没有遇过这种情况。当下哈哈大笑说道:「哈!那打什么紧?你学了我这门学问,认真修习内功,不出十年,一定碰得到。」 「真的吗?」荆天明顿时豁然开朗,觉得身上这两千多针一点儿都没白挨。端木蓉继续道:「人之气血譬如水流,十二经脉是为沟渠,至于这奇经八脉便好似湖泊大海,沟渠江河之水满溢则蓄于湖泊,沟渠江河之水不足则湖泊江海之水回补之。你可记住了吗?」 荆天明一点就悟,说道:「呀!我明白了,这就是叫人将内劲于何处存放、何处取用的功夫?蓉姑姑,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好孩子真聪明。」端木蓉叹了一口气,突然正经起来,严厉地说道:「在我教你奇经八脉之前,你得先发下毒誓,言明日后你无论身陷什么险境,绝不会将此学告诉任何人。」 「好!」荆天明起身走到窗边,跪了下去,对天言道,「弟子荆天明……」 「等等。」端木蓉打断他,「我教你学问,这是我吃饭得付的菜钱,可没打算收你为徒,要成为我神都九宫门下徒弟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弟子什么的,你还是省了吧。」 这还是荆天明与端木蓉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她提起她的出身门派,但荆天明自幼不是处于秦宫、便是待在包子铺,对于江湖上众多门派均无概念,只知端木蓉不愿收他为徒,荆天明知道端木蓉性格诡异,当下也不以为意,只是诚恳地道:「我荆天明对天发誓,蓉姑姑今日所教之学,绝不对人提起,若我说出一字一句,就教我双目失明,心碎肠断,死无葬身之地。」 「起来吧。」端木蓉见他心诚意切,发了这么一个毒誓,拉他站起,仔细讲解起来;「所谓的奇经八脉乃是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这八条经脉组合而成。」接着,端木蓉将各属八脉志诸多穴道名称一一告知荆天明,穴道虽多虽杂,但都是这两年间端木蓉来来回回在自个儿身上所刺穴道,有些穴道他早已知道,有些虽然忘记,但经端木蓉一提也就了然于心。 端木蓉又道:「我反复推敲这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之间,实有八个经气相通的穴道,我只说一遍,你可记住了。手厥阴内关穴通阴维脉、足太阴公孙穴通冲脉、手太阳后溪穴通督脉、足太阳申脉学通阳跷脉、手太阴列缺穴通任脉、足少阴照海穴通阴跷脉、手少阳外关穴通阳维脉、足少阳临泣穴通带脉。」荆天明连忙背诵思索端木蓉所说之理。 端木蓉不理,续道:「内劲无论是从十二经脉顺流储至奇经八脉,或是从奇经八脉提取到十二经脉为用,接须过此八穴,故此八穴实是修习上等内家功夫之门户。」 荆天明忽然问道:「蓉姑姑,想我师父内力深厚,但他却不明白这奇经八脉的道理,又怎么能够修习到内力如此深厚的地步?」 端木蓉想了一想,说:「想来你师父经年累月修习内家功夫,十二经脉早已通畅无碍,内力若遇满溢,自然而然地透过八穴流进奇经八脉储放,只是你师父不知而已。如今你知道了,你师父得花十年才习得的功夫,说不定你不出五年便能修成。」 荆天明愣然道:「那我五年之后,不就没工夫可以练了吗?」 端木蓉笑骂道:「傻瓜,你知道大海可有多深?」荆天明一愣,顺口回答:「那是无可限量。」端木容复问:「既然如此,那么你说,内家功夫又能练到什么程度呢?」荆天明深吸口气,两眼放光,肯定地说道:「那自然也是无可限量。」两人相视大笑。 隔日清晨,荆天明起个大早在床褥上默记端木蓉所授八脉八穴之法,他本想将八脉及众穴道笔记下来,又恐被人发现,岂不是失信于端木蓉,只好默背心中。 背诵得当,荆天明盘膝而坐,便在床上练起功来,他以意导气,将内劲顺着手太阴经,通列缺穴集于会阴,缓缓上行沿腹部之内直至关元穴,再引导散于任脉巨阙、膻中、紫宫、天突、承浆等要穴。 初时只觉得臂沉脚麻,气阻难行好似毛虫蠕爬,屋外鸡鸣人言声声入耳,但他毕竟受良师教导内家功夫三年有余,加之端木蓉所言在情在理,想那沟渠之水欲入江河,不过仅需初时推动之力而已,一旦力至而后,顺其自然,奔泄入海,一个多时辰以后,意消气自行,荆天明只觉身上心中皆是说不出的畅快,就连盖聂心想今日怎么天明竟尔晏起贪睡,跑来偷偷开他房门看个究竟,荆天明都浑然不知。 待到功成已是晌午时分,荆天明看着窗外,一阵心慌:「奇怪?怎么今天时间过得这么快?看这天色恐怕学堂都已经下课了。」正自懊恼打算要去向盖聂自首道歉,没想到一开门,盖聂早已站在门外侯着,两手背在身后,神色慈祥欣慰。 「好孩子。」荆天明尚未开口,盖聂便朝他微笑赞道,「你本天资过人,更难得习武勤奋不辍,方才我见你修习内功颇有忘我之意,一吐一纳尽皆畅匀绵长,天明,你进益之快远超过为师所料呀。」 要知道若是外家功夫别师他投,授业本师一见之下哪能不知?但这内家功夫,只在体内运转,盖聂只道荆天明勤于修习终有所成,又哪知此时荆天明的功夫乃是汇集了自己与端木蓉所授两门之长。 荆天明见平时向来严格的盖聂忽尔对自己大为嘉奖,不禁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开口喊了句:「师父。」却不知再怎么说下去。盖聂伸出右手摸摸他头,缓步走入房间内,拿出一个包袱,放在荆天明面前,神色忽然凝重起来,盖聂解开包袱,露出一柄剑,盖聂缓缓说道:「天明,该是你能拿剑的时候了。」 荆天明一听,激动地说:「多谢师父。」 盖聂取剑在手,左右度端详说道:「这把青霜剑,是为师少时所用,乃是以精铁铸成,今日便传了你吧。」战国末年,兵刃多以青铜所铸,仅有少数兵刃以铁铸成,这青霜剑可说是一把宝剑了。说罢,盖聂将剑交给了侍立一旁的荆天明。 荆天明接过,只见这剑未出鞘,已隐隐透出青气,爱不释手,大喜喊道:「我有剑了,师父!你终于要教我百步飞剑!」 盖聂微笑摇了摇头,又从包袱中掏出一物,拆摊开来,是一张陈旧柔软,色泽皆以褪黄,但质料仍见光滑细致的丝帛,旧黄丝帛上密密写了字,画满图案。 盖聂展开手中丝帛,感叹道:「这已经多少年过去了,如今终于能完成为师的心愿。从明天开始,我教你练惊天十八剑。」 荆天明满脸困惑,反问:「惊天十八剑?什么是惊天十八剑?」他猜想大概是师父另一套拿手剑术,只是没跟自己提起过。 「这就是惊天十八剑。」盖聂说着将手中丝帛递了过去,荆天明稚气未退,五官清秀俊逸,看起来很像丽姬,只一双眼睛和固执的眼神脱自于荆轲,霎时间往事历历,仿佛又看见当年荆轲协同丽姬带着这部剑谱来找自己帮忙的情景。 荆天明手握剑谱,颠来倒去地看,自己明明从没瞧过这剑谱,为何师父一副郑重和惋惜的表情,仿佛这块丝帛与自己之间有着深厚无比额的关系似的。 「当年,你爹将公孙剑法加以改良,融会自身于剑术的种种领悟,创了这套惊天十八剑。他赴义就死之前,将这套剑谱和一封血书皆托付给了你韩申叔叔,请他转交我手。」说到这里,盖聂又深深叹了口气,显得既欣慰又感伤,「故人已杳,浩气尚在,今日终能完成你爹的遗愿了。」 荆天明两手紧抓着那块旧丝帛,低头瞪大眼睛,脑中嗡嗡想着:「我爹?谁是我爹?什么惊天十八剑?为什么不是百步飞剑?」他没注意到自己正在发抖,好一会儿才终于喃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百步飞剑?」 盖聂见他神色有异,料想是孩子忽然见到父亲遗物以致心绪激动,不能自己,伸手安抚他,和缓说道:「先练惊天十八剑,再学百步飞剑。天明你爹不能没有传人。」盖聂一方面是为了先完成故人遗愿,再行师徒之义,二来也是因为经过一番参详研究,心知这套惊天十八剑其实远不如百步飞剑,让荆天明由简入艰本是应该,只是这番道理又何必跟孩子言明, 然而,荆天明脑子里翻来覆去,却依旧回荡着同样几句话:「我爹?我爹是谁?谁是我爹?我爹是谁?」他两眼瞪着剑谱,仿佛看见那一场又一场纠缠他多年的噩梦,耳边听见盖聂的声音,却似乎极为遥远,盖聂正说道:「这剑谱下面有封血书,是你爹亲手所书,也是你爹将你托付与我的遗言。」 荆天明缓缓将丝帛全部展开,果然露出一块破青布,像是临时从袖子上撕下的,当初以血代墨,字迹已然发黑,粗犷无章法,纠结着两个大字,血淋淋地印入荆天明眼中,正是「孤儿」二字。 这一瞬间,他的头几乎要炸裂而开,天旋地转只想着:「孤儿!孤儿!是谁让我变成一个孤儿?我没有这种父亲,我不要别人可怜我,谁都不许可连我!」 荆天明瞪着那块青布血书,两眼布满红丝,面色惨白,摇摇晃晃走到墙角忽地左手微扬,盖聂见状大吃一惊,怒喝道:「你做什么?」 荆天明手一松,惊天十八剑剑谱就这么飘飘摇摇进了炭炉,旧黄丝帛瞬间在炽烈炭火中化作纷纷灰烬,眼见荆天明又想烧毁荆轲的遗书,盖聂当下不及多想,伸手便往荆天明右手按下,夺过那块沾血青布,放进怀中。 盖聂又是气又是疑惑。炭炉里一股浓烈焦味自透出来,而以前那个总是彬彬有礼,读书习武都非常认真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变成眼前这个一脸倔强、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的叛逆少年? 盖聂原本拙于言词,但遇上这种事,他觉得不能不讲清楚,静默一阵之后,他语重心长地对荆天明言道:「这套剑法乃是你外祖父公孙羽一门数代家传下来,公孙羽虽比我年长,我二人却是好友,这套剑法我年轻之时曾经见过。后来,你外祖父在濮阳率军抵抗秦国大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可以说是为了天下人而死。你父亲荆轲……」 盖聂说到这儿,荆天明按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忿忿抗辩:「他不是我的父亲。」 盖聂又是一声长叹,仿佛突然间就老了好几岁,他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你在秦宫长大,我也曾听伏念转诉秦王确实对你好,但你仔细想想,那个你从来没见过的人,的的确确是你的亲生之父,就算我会骗你、伏念先生会骗你、韩申叔叔会骗你,你母亲丽姬难道也会骗你?」 「你外祖父为了抗秦,将这剑谱交予你父;你父为了刺秦,再将剑谱转交给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将来能有一天,这剑谱能交到你手。万万没想到呀,这剑谱好不容易到了你手上,却化为一团灰烬。」 怀想故人,盖聂感到宛若刀割:「我不明白你心中为何如此轻贱这剑谱?你读圣贤书这么多年,只盼你想想是万人之上,驭民为奴者,能称作英雄,还是为民请命,甘愿牺牲者,能称作是英雄?」盖聂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荆天明一人呆站,而那炭炉仍兀自烧个不停。 两日之后,盖聂虽怒气并未全消,却在黎明之时唤醒了荆天明,两人来到院中,盖聂言道:「从今日起,我教你百步飞剑。」 荆天明一惊:「师父,你愿意教我百步飞剑?」 「你是我徒弟,我不教你教谁?」盖聂答道。当下盖聂将自己恩师闵于天晚年化繁为简、去芜存菁的三式百步飞剑,从第一式「一以贯之」开始教起了荆天明。 这「一以贯之」与其说是剑招,倒不如说是拿剑、用剑的方法,其中总共只有五种基本剑法,刺、洗、挑、点、抹。当初荆天明与阿月偷看项羽习武,也曾见到武师指点项羽这些用法,不过花了两柱香时间,武师便传授项羽与其对应的剑招,但盖聂授此一式,却足足花了半年功夫。 第二式「一了百了」则包含着剑术其余二十一种用法,无论是崩、挂、云、绞、挽、圈……盖聂尽皆悉心指点,要荆天明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准确为止。荆天明越练越觉得自己所习百步飞剑,根本全都是剑术基本入门功,毫无招式可言。若说百步飞剑第一、二式,确实是基本功,难道剑招均在第三式之中?若是如此,师父为何对于百步飞剑第三式「一无所有」竟无只字词组提及。 荆天明心中狐疑:「记得小时候明明看过师父与人对打,使出百步飞剑的招式精巧繁复,难道师父因为生我气,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教我百步飞剑吗?是了,师父定然是不想教我,又怕我苦苦纠缠,所以才如此骗我。」 荆天明念及无法学到盖聂毕生绝学,颇觉沮丧,顿生后悔之心「我何不向师傅道歉,请他教我真正的百步飞剑?」但这想头一瞬即过,他心中傲气又生,「算了,师父既不想教我百步飞剑,我也犯不着问他求他。」 盖聂教导越是认真,荆天明便越觉得眼前这人假请假义。心里虽这么想,但在盖聂锐利的目光下倒也不敢偷懒,无论动作多么简单、如何细微,他都力求完美。另一方面,荆天明既然认定了是盖聂为着生气,故意整他,要他求饶,他索性把心一横,心想我偏偏就要做得非常好,秉着胸中傲气跟盖聂扛上了。 第六章 一显身手 如此匆匆过了两年,荆天明已一十五岁,体强迫健,面目更像丽姬了,俨然一俊美少年。每日清晨,盖聂依旧卖力教导他百步飞剑中「一以贯之」和「一了百了」两式。 这一日,师徒二人有事天甫亮就在院中练剑,盖聂从树上摘下一片鲜绿嫩叶,放在荆天明剑尖之上,要他联系点、压、托、引四种方法。 荆天明点点头,手中青霜剑轻托,绿叶应声飞起,只见那叶片在空中须?向前、忽焉在后,既左即右、翻飞滚动,始终不离青霜剑剑尖半寸,约莫一炷香时间,绿叶皆在空中舞动,却哪里沾上了半点尘土。他正自得意,盖聂突然吩咐:「换弓步向前!」 荆天明听到师父说话,脚下自然而然改跨弓步,但如此一来,自己身形前移,小小嫩叶本在剑尖,这时骤然往自己左肩飘落,剑前叶后,荆天明不经思索便向左挽起一个剑花,就这么一带,绿叶又回到剑尖控制之下。 盖聂在一旁观看,虽说是要荆天明练习点、压、托、引四法,但自己突然出言阻挠,荆天明却懂得情急权变,不一味死用,足见这弟子已能灵活运用自己所教之法,心中颇感欣慰。 荆天明更感自豪,直至盖聂喊停,那绿叶方才缓缓飘落上剑尖。盖聂自青霜剑上取下那小小叶片对天观看,荆天明本以为盖聂会称赞自己,又或者觉得自己已然练熟可以学习第三式「一无所有」了,孰料盖聂仅将叶片放在他手中,说道:「你看,背后叶脉仍有三处被剑割断,下次练习可要更加仔细些。」 荆天明怒火攻心,又不赶出言反驳,只好眼里瞧着盖聂,却在心中套用阿月的乡俗俚语,暗骂道:「你这个老匹夫!」 正待再练,忽听得门外传来阵阵哭啼之声。似有多名女子同时或泣或嚎,好不惨切。盖聂与荆天明皆是一愣,盖聂为人仁厚,本想立即出门询问因由,手一搭上门扉,想到:「我蜗窝居淮阴数年,操此贱业,只为保得天明平安长大,若是这一出去,走漏风声,不是前功尽弃?」当下走返内室,叫过格盖兰,要她出去看看外头究竟何事。 盖兰闻言立时放下手中伙计,出门打听,荆天明也跟了出去, 只见包子铺旁,七架肩舆停放在琴韵别院前方,最前方肩舆上坐着一中年男子,衣着华贵却形容枯槁,正是淮阴首富刘员外,他双颊深陷,显是病重至极,颤巍巍无力斜躺在肩舆上,身边围着四个浓妆艳抹、穿珠戴玉的妖冶女子,正七嘴八舌吵个不休。 刘员外的二姨太正指着三姨太骂道:「你看看你,陪老爷出来看病,要画那么浓的装吗?你要不要脸呀你?」三姨太回嘴道:「我画得浓?你不瞧瞧五姨太脸上腮红,是她红呢,还是猴子屁股红?」 五姨太一听,牵扯到自己身上了,不甘示弱地说:「是是是,我们哪比得上二姨太守妇道?老爷病成这样,也不知是谁昨天还偷偷给娘家捎银子去呢?」 四姨太见五姨太出言讥讽,也不明白她并非指涉自己,连忙一把拉住刘员外衣袖,哭了起来:「老爷,那绝不是我,我昨天给娘家送去的是金子,不是银子。这几个女人就爱冤枉人家,老爷,你快起来,为奴家做主呀?呜呜呜。」 盖兰与荆天明站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肩舆上的刘员外,还有后头站着十几个刘府家丁,皆被这四个妖艳女子吵得头昏目眩手足无措,唯有琴韵别院大门之前,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少年,两人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跪在大门前,显是来哀求神医端木蓉为刘员外治病来了。 荆天明见那少年背影十分眼熟,走上前一瞧,果然是班长刘毕。 荆天明喊了一声:「刘毕,是你。」 刘毕并不站起,只是转过身来,他双目红肿,不知是哭了多久:「天明,你快来帮我求那女鬼……不,那女神医,你不是说跟她很熟吗?你请她帮我爹治病,好不好?」 荆天明回头看了看躺在肩舆上的刘员外,问道:「你爹病得很重吗?」 刘毕哽回道:「全城的医生都瞧过啦,看来……看来是不成了。」指指跪在身旁的中年妇女,又道:「我娘说,这女神医不轻易为人治病,但是没有办法,只好来求上一求。」 刘氏听得此言,竟向荆天明伏了一伏,说道:「小兄弟,麻烦你进去跟端木姑娘求求情吧。」荆天明道:「大娘,快别这样,我去试试看就是。」不一会儿,荆天明走了出来,对着两人摇摇头:「端木姑姑说什么也不肯救,我……我……我真是抱歉。」 刘氏流着眼泪,温和地对荆天明言道:「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荆天明红了眼眶,不忍再看,转身跟着盖兰回家。 盖兰回到家中将一切告知盖聂,盖聂大怒,二话不说,穿过后院竹林,来到端木蓉家中。 端木蓉瞧见包子铺老板突然来到家中,料想是为病人求请来了,当下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来,盖聂轻咳一声,说道:「端木姑娘,冒昧打扰了。」 端木蓉仿若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拿起小竹筒,浇起花来。盖聂碰了这么一个软钉子,更是生气,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忍住又道:「端木姑娘医术精湛,名满天下,如今刘员外上门求医,想来这等恶疾,在姑娘眼中不值一哂,姑娘何不以举手之劳,解去刘家阖府祸患?」 端木蓉放下竹筒,淡淡言道:「只可惜,姑娘我连举手也懒得举。」 盖聂气得捏紧了拳头,簌簌发抖:「世上竟有如此恶毒女子?为医者而不仁,真是妄自为人。」既然软言相求不成,何不激他一激?当下说道:「是啦,我懂了,这恶疾恐怕连名满天下的神医端木蓉遇上了也要束手无策。」 没想到端木蓉说:「是嘛!这等恶疾看来神医是治不好了,不过要是给包子铺老板来治上一治,也许到好了呢?」 盖聂左也不成,右也不是,想这姑娘不敬人命,怒火攻心,怎么也忍不住,骂道:「为君者不慈,枉自为君;为师者不教,妄自为师;为医者不治,枉自为人!端木姑娘,你医术精湛至此,但你可曾扪心自问,到底为何学医?」 「为了好玩呀。」端木蓉面不改色,顺口答道。 着短短一句话,气得盖聂七窍生烟,他厉声道:「端木姑娘,今天若不是看在你是个女子,我就算得动手相胁,也要逼得你救人一命。」 「好哇!」端木蓉反而往盖聂面前走上一步,将她那一张俏生生的脸,往盖聂面前一凑,娇声说道:「来,你打呀。」盖聂当场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唉!姑娘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治疗刘家员外?」盖聂退一步问道。端木蓉眼见这武功高强的包子铺老板被自己整得毫无办法,心中大了,笑道:「姑娘我要是不开心,就不肯治。」 「那端木姑娘,如何才会开心。」盖聂问。 端木蓉想了一想,答道:「嗯,要是有什么我从来都没吃过的好吃东西,也许就开心了吧。」 刘毕与母亲在琴韵别院前跪了一天一夜,跪得膝盖发青、两脚酸麻,至于那二、三、四、五姨太倒是回家吃饱喝足,睡了一场好觉,天亮之后这才拥了老爷再来,精神反而益发健旺。 端木蓉昨晚也是吃饱喝足,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外面二、三、四、五姨太虽吵,却无法阻止端木蓉做着好梦,梦中她正品尝着一道奇珍佳肴,那菜五颜六色,阵阵浓香,令她馋涎欲滴,可惜就是瞧不清楚那菜的长相,她拿好一个好大好大的汤勺正要去舀,那海碗却突然长出了两只脚,越跑越远越跑越远,终于消失了踪影。 「别跑!别跑!」端木蓉边喊边从床上翻身坐起,发现只是一场梦,深深地叹了口气,「好歹也让我吃一口再醒呀。」 正惋惜不已,她突然东闻西闻起来,果然空气中正散布着一股和她刚才在梦中闻到一模一样的香气,端木蓉立刻两眼发光,急急忙忙下了床,口中还兴奋地念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 端木蓉前脚踏出,便见竹屋外、檐廊下,风铃倥倥作响,晨光中盖聂迎风伫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着个大海碗,阵阵浓郁香味随着蒸气飘摇而上。 盖聂笑着看端木蓉,说道:「端木姑娘醒啦,要不要喝碗汤?」 原来盖聂昨日离去后,心下琢磨,所谓射人先射马,像端木蓉这般好吃女子,如果真能做出她从未吃过的珍馐,必能让她乖乖听话。心下计较已定,进了厨房,竟然一日一夜没有休息,精心研究,这才发明出酸辣汤的做法。后来这汤当真流传千古,酸辣汤配着刚出炉的热包子一块儿吃,果然便是绝配。 端木蓉只见这汤上点点红油轻浮,油花里裹着蛋花,蛋花里搅着肉丝,软稠稠的汤汁中,猪血、木耳、笋子、火腿黑白红黄散作细条。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酸又辣的香气顿时钻入口鼻,害得端木蓉不禁咽了咽口水,不及想象这汤有多美味,便已兴奋地伸出两手想去捧过汤碗。 盖聂立刻退了一步,把汤碗挪到端木蓉够不着的地方,微笑说道:「姑娘还是先去看过刘员外再来吧?」 「啊?」端木蓉瞪向盖聂,深觉懊恼,好菜在眼前却到不了嘴,这种事怎能忍受? 「原来端木姑娘不爱喝汤?」盖聂说道,「那真是太可惜了。」说罢,把汤碗又递到她面前,端木蓉立刻朝着汤碗又狠狠地吸上一口,只可惜没等她闻够,盖聂又把汤碗移开。 端木蓉忿忿说道:「你这碗汤我虽然真没吃过,不过我又怎么知道它好不好吃?你先让我喝了,要是好,本姑娘绝不食言,立即便去医治那姓刘的。」 盖聂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昨日自己对这女子晓以大义,谁知大义竟然还比不上一碗汤。他摇了摇头,说道:「端木姑娘,你别心急,待我回去做了包子,这汤要是配着包子一块吃呀,那滋味真是……」 端木蓉不等盖聂说完,立刻迈步向大门走去,口中喊着:「姓刘的老家伙,你给姑娘我滚进来!」 门外众人一听,喜出望外,刘氏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连莲磕头,又哭又笑地想要站起,荆天明一手扶着刘氏,一手拉起刘毕,家仆们连忙抬起刘员外,二、三、四、五姨太们吵闹不休地围绕在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琴韵别院。 五姨太一进竹屋,便跪下了,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要说起岁数足可以当刘员外女儿,她一面假哭一面对端木蓉说道:「端木姑娘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真是,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这臭婊子!」三姨太心想既然神医肯医治老爷,那老爷的病铁定是会好,这五姨太为人真是奸诈,居然在这当口儿讨老爷的好,不禁在心中暗骂,口中却也嘶喊着:「端木姑娘啊!」一个箭步抢去跪在前面,挤开五姨太,连哭带喊地说,「端木姑娘,您不知道打从我家老爷病了,我是茶不思、饭不想,您瞧瞧我瘦了这么一大圈呢。」 荆天明瞪了三姨太一眼,心想:「我明明刚才看你在外头,还捧着一大包云豆糕在吃呢,什么茶不思、饭不想。」 二姨太哪能让那两人专美于前,上前一把抱住端木蓉,裤天抢地哀号:「唉啊啊!端木姑娘,我本打算我家老爷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也不活了,如今你救下我家老爷,这……这……这……这真是一尸两命呀!」 「什么一尸两命?」荆天明心想,「不懂就不要乱用成语。」 四姨太眼看这里已经没有自己发挥的空间了,只得一转身扑到刘员外身上,对着虽然没有力气说话、却十分清醒的刘员外说道:「老爷,您看她们啦,我都没位置可以挤了。老爷,您快起来,为奴家做主呀。呜呜呜。」说罢,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二、三、五姨太一瞧都傻住了,心中尽皆佩服四姨太倒能真哭。 荆天明本想说:「你家老爷要是起得来,还用得着来看病吗?」但是看见刘毕与刘氏两人已羞得无地自容,也就不愿说出来。 端木蓉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二姨太,瞪了四人一眼,这才去瞧那刘员外,他呼吸气短而急,脸红体白,心下已明白了一大半。端木蓉向刘毕问道:「这病人是你爹?」刘毕点点头。又问:「你娘是哪一个?」刘毕牵起一直静默在旁的刘氏。 「喔,那就好。」端木蓉看着刘氏问道:「你是原配?」刘氏惭愧地低下头,轻轻答了声:「是。」 端木蓉说:「那把原来医生开的药方,拿给我看。」刘氏递上药单,端木蓉只看了一眼,就说道:「那好,就照这药方再煎一剂试试,不过,这里头一两人参得先烧成灰再去煮。」 刘氏一惊,说道:「这人参锻成灰之后,不久废了吗?」 端木蓉不耐烦地说:「就这个方子,你爱治不治。」刘氏虽然怀疑,还是立刻吩咐家仆出去照方抓药,想那刘家乃是淮阴城中首富,忙乱一阵后便在琴韵别院门口造炉煎药起来,待得三碗煎做一碗,便有家仆恭恭敬敬地端进屋来。 刘氏正要将汤药喂刘员外喝下,说时迟那时快,就看身材最为娇小的五姨太,推了二姨太、踢了三姨太、踩了四姨太,其间不能容发,从刘氏手上抢过药碗,倒在刘员外口中,这一下可差点没把刘员外呛死。 要喝完没多久,在众人注视之下,刘员外打了几个嗝、放了几个响屁,竟然能够自己坐正起来,二、三、四、五姨太自是把握机会滔滔不绝地对着刘员外灌下不知多少迷汤,仿佛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的是自己,并非刘氏。荆天明瞄了刘氏一眼,颇为她觉得不平、暗暗想到:「将来若有一日,我找到一个喜欢的女子,娶她之后决不再娶。」 端木蓉正色向刘员外说:「你这病呀,说轻不轻,说重也能要了你命。刚刚这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若是还想活命,就得听我话。」 刘员外忙说:「一切都听姑娘吩咐。」 「那好。」端木蓉瞧了刘氏一眼,又道,「你这病就是吵出来的。你若是不信,我试给你看。」说着便在二、三、四、五姨太每人身上均是一拍,登时点了四人哑穴,让她们有口难言。端木蓉又道:「刘员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通体舒畅,心旷神怡呀?」 这刘员外打从娶了这四个姨太进门之后,哪里享受过片刻宁静,这时若要他不感觉心旷神怡倒也真难。刘员外赞道:「姑娘果真是神医,我确是感到十分受用。」 「那就好。」端木蓉吩咐道:「你回家之后,仍用我方才开出的药房子,直到呼吸顺畅之后,便可停药。不过你得切记,从今而后,你这四位夫人每人每天只能够跟你说一句话,要是说多了,哪天你性命有碍,别怪我不曾提醒。」 端木蓉眼见刘氏向自己投来感激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便伸手解开四女哑穴。四女同时就想开口说话,又纷纷想到,自己从此一天仅仅能说一句话,那是该说「老爷,奴家要银子」好呢,还是该说「老爷,为奴家做主」才好?四人脸上阴晴不定,各怀鬼胎,倒是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自己可别比其他姨太先开口的上策。 刘毕眼见这二、三、四、五娘顿时变成了张口金鱼,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荆天明也哈哈大笑起来。 荆天明送走众人,佩服地道:「端木姑姑,你这方子真是太神了。人参烧成灰居然还有用,你又怎么知道刘员外这病是被吵出来的?」 「哪有什么神?」端木蓉得意回道:「刘员外原本没什么病,只不过人富贵,吃得太多偶感不适,却为庸医所误,看那张药方施之以七年之艾,使其胸膈居中不下,必致呼吸浅短,再一日三顿投以老山人参,无异于负薪救火,越治越死。我要他把老山参烧去,毒药便成良方。」 荆天明问道:「既是如此,不用人参岂不是好?干嘛要他烧去,白白浪费那一两人参。」 端木蓉说:「你不知这等大户人家,轻医薄幸,若是用的药贱了,他们如何肯信?人参今日不服,明日又会再炖,若将其火锻成灰,他们将信将疑却能谨遵医嘱,这便是治病容易治心难呀。」荆天明对人情世事本不清楚,今日见那二、三、四、五姨太搬弄是非,再经端木蓉如此一说,便觉自己顿时长大不少。 「那姑姑又如何知道,刘员外这病是吵出来的?」荆天明又问。 「病哪有吵出来的?」端木蓉咯咯笑道,「只不过因为那四个女人太吵,惹我心烦,这才顺便治治她们罢了。」 两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就来到荆天明家厨房,端木蓉顿时忘了身边还有荆天明盖聂,直扑五屉松针小笼包与一大锅酸辣汤而去,待到所有食物全部给风卷鲸吞下肚之后,这才满意的用香巾擦了擦嘴。 「好吃吗?」盖聂问道。 端木蓉瞥过脸,正对盖聂笑出一个充满幸福的美丽笑容,秀雅地道:「好吃。」盖聂心中一跳,看到这女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痴痴望着自己,不禁想到:「这姑娘怎地吃完了还不肯走?」 端木蓉这一坐便在厨房内坐到包子铺打烊都不肯离去,盖兰、盖聂、荆天明三人面面相窥,但无论如何晚饭总是要吃,盖兰只好挽起衣袖准备做饭,端木蓉表情登时一变,沮丧万分盯着盖聂问道:「晚饭不是你做呀?」 盖聂心想你这姑娘未免不通人事,所谓君子远庖厨,我盖聂要不是为了救人,其肯轻易下厨?但又不愿实说,只淡淡答道:「平日三餐都是我兰儿下厨操持。」 「啊?」端木蓉惊喊,「你是说,我吃不到你做的菜了?」 盖聂看着这秀美姑娘脸上馋相,忽然灵机一动,要是能借此机会。将此女导上正途,也是好事一件,便说道:「姑娘很喜欢我做的菜?」 「唉,我真是太喜欢了。」端木蓉答道。 「那么我看这样吧,」盖聂续道,「若是姑娘肯悬壶济世,在下日日做菜给姑娘品尝如何?」端木蓉刹时心中天人交战,自己最讨厌的事与自己最爱的事,到底该选哪一边才好? 盖聂见端木蓉脸上阴晴不定,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盖兰让开,自己开始动手切菜调理起来,没过多久,一盘又一盘香喷喷的菜肴摆满桌面,端木蓉再也无法忍耐,径从衣袖中抽出一对半尺来长的铁筷子,毅然决然说道:「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姑娘我认栽了。」 过不了几日,只见淮阴城中居民争相走告,均说琴韵别院之中有一绝世美女医术惊人,鬼屋之说不攻自破,自此神医端木蓉来者不拒,悬壶济世,救人无数。淮阴近城郊野,山坡下树阴深处,阿月正坐着与荆天明、刘毕、项羽三人聊着天。 虽说今年阿月与项羽皆是十三岁,但项羽身形挺拔、服饰精美,处处透着贵气,阿月身上却穿着一袭伏念丢弃的旧棉布袍子,阿月虽用腰带打上好几个折,看起来还是松垮垮的,益发衬得阿月矮小,每次他兴高采烈地讲起话,那两只袖子就好像两把大团扇在扇着风。 两年多前,项羽就决定再也不去学堂听人唠叨了,无论刘毕怎么劝,项羽都说:「唉,这读书写字的事,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不就够了吗?」他现在唯一感到有趣的,便是跟武师们学武。今天项羽就约三人出来看看自己最新得的宝刀。 「项小鸟,你快把刀拿出来给我们看呀。」阿月催道,刘毕也应声附和。项羽故作神秘地三推四拖,才肯解开包袱,拿出一把看起来非常朴素的刀来。 阿月大笑道:「这种玩意儿你也敢拿出来献宝?」荆天明却拿起刀来,上下翻看,在阳光下,刀面上隐约浮起远山白云层层纹路。 这刀后来随着西楚霸王项羽乌江自刎后失落,直至东汉末年董卓年少时于乡野耕作,复又再出,董卓持刀,以视蔡邕,削金断玉,蔡邕为之命名为「项羽刀」。 荆天明拔下头发往刀刃上轻轻一吹,发丝立断,忍不住赞道:「这把刀真好。阿月,你输啦,我的青霜剑比它不上。」 「你胡说八道!」阿月辩道,「我不信,拿来给我再鉴定鉴定。」项羽、荆天明将那柄刀将那柄刀试了又试,但阿月就是不服气,硬要说是青霜剑好。几年下来,项羽已熟知阿月的脾气,也不跟他争,四人谈谈笑笑,慢慢走回阿月所住的破庙。 好不容易走到破庙,阿月口中还在说:「嘿!要我说这刀还没有荆天明家的包子好,上次我去,大叔把冷包子油煎,洒上芝麻,真香。」阿月正与三人闲聊,忽听得一个喑哑声音怒道:「混小子,你说什么?」 荆天明等人闻声望去之间离破庙不远处,树林边上并肩站着两个男子,另有一女站在两人身后,刚刚说话的男子四方脸大耳朵,穿着打扮好似大富大贵人家出身,可他脸上肌肉面容恐怖,跟他的打扮一丁点儿都不相配。 阿月见这人面目凶狠原本有些胆怯,但仗着荆天明和项羽皆在身旁,便又放胆回道:「我说冷包子油煎,洒上芝麻,香得很,关你屁事?」 「奶奶个熊。」另一名男子则长得尖嘴猴腮,眼睛小,说话声音也细,明明满嘴脏话却扮作书生摸样,他说,「大哥,还跟这些小子说个屁,宰了他们就是。」 荆天明四人一愣,怎么这两个素未谋面的汉子,一上来就要杀人?项羽本就心高气傲,哪能忍耐?说道:「你们是谁?嘴巴放干净些,要杀我?你们也配?」说着便拔刀在手,摆开架势,严阵以待。 那大哥咦了一声,说道:「这小娃娃的刀倒好。」二弟忙说:「对对,咱们先宰了这些小子,再拿刀去换酒喝。」说罢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喝到陈年好酒似的。 那大哥叱道:「放你娘个狗臭屁,昨天抢那出殡的棺材本,你就把钱都给喝光了。」荆天明一凛,心想原来这两人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没想到那大哥口气一转痛切说道:「要都照你这样,咱们三妹妹要买的珠花,啥时才能买到?」 一提到三妹,另外那汉子的态度就软了下来,说道:「都怪我嘴馋,把钱都喝光了,不然买朵珠花给三妹妹戴起,都还不好看到天上去。」那大哥说:「可不是,我就从没见过有谁比三妹更漂亮。」一手指着阿月又道:「这小子居然敢笑话三妹,咱们宰了他。」 「没错,顺便把其他三个小子也都宰了。」那二哥附和道。 阿月怒道:「我什么时候笑过你们妹妹?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漂亮,又怎么会有人笑她?」 「好小子,」站在两个大汉身后的女子突然出言,喜上眉梢地往前走上一步,对阿月娇笑道,「你倒说说,姑娘我有多漂亮。」 这姑娘这么一走出来,荆天明四人都呆了,只见着女子长得奇丑无比,年纪也不小了,偏偏一举一动还仿效扭扭捏捏的年轻女子,实是东施效颦,尤其一张大黑脸上布满麻点,更显丑陋。 阿月一瞧这女子扭捏作态,立刻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三人立时异口同声恶狠狠地问阿月。 阿月拍手笑道:「我笑包子铺的芝麻怎么都不见了?原来都跑到她脸上去了,这么一个臭麻花还爱漂亮!」话没说完,那麻脸姑娘已从腰间刷地抽出两把板斧便往阿月头上砍去。 项羽连忙挥刀挡格,就听当的一声,麻脸姑娘右手板斧竟然被刀削作两截,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两个汉子也是左右开弓,各执板斧砍到,这一下竟有五把板斧同时往项羽身上招呼。 这黑白花兄妹三人原是魏国奴隶,主人苛刻寡恩,对三人仅以犬名唤之,大哥便叫大黑、其弟称之二白,其妹唤作三花。 秦王政二十二年秦将王贲引黄河、大沟水灌大梁,大梁城坏,俘虏魏王假,魏国终至灭亡,黑白花三兄妹受主凌虐已久,这时终于找到机会将主人全家砍成肉泥。 但三人奴性深厚,主人死后顿失所依,黑白花三兄妹获得自由后反倒手足无措,后来巧遇鲍野,鲍野见此三人身负武艺却头脑简单,便赏以重金,又偶以言语称赞,骗得这三人甘心转投鲍野为奴,大黑觉得旧主威风凛凛,二白则羡慕书生文雅,三花则久想过过当美人的瘾,三人得了鲍野赏赐便各自打扮成员外、书生、美女的模样,但衣服易换气质难改,搞成现在这不伦不类的德性。 鲍野为置盖聂一行人于死地,除了广邀天下好手之外,也派出黑白花三兄妹来到楚国地界。但这天并非三人发现了荆天明下落,而是三花最忌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到一个「麻」字,无论说的是麻绳、芝麻,还是麻烦,只要带一个「麻」字,这兄妹三人往往一拥而上,将说话之人砍成肉酱。 这时黑白花兄妹三人五把板斧,齐向项羽砍去、即便手中宝刀锋利、也无法同时挡格五个不同方位的攻击,项羽脸色铁青,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突然当当当地五声齐响,却是荆天明抽出青霜剑挡住了黑白花三兄妹的攻击,项羽既觉死里逃生又感懊恼,心想:「原来荆天明武功这么好,那我这两年学武,到底在学什么?」黑白花三兄妹也是一惊,这少年竟能挡住他们一轮攻击。 荆天明手中捏着剑诀,指指阿月问道:「我朋友不过开句玩笑,你们何以下此毒手?」刘毕忙推了阿月一把:「对对,阿月,你快道歉呀。」 「道你妈个头!」阿月站在荆天明身后喊道,「她脸上长麻子,我叫她麻花,有什么不对?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阿月本来怕得要死,如今看荆天明既然挡得住,哪还有什么客气的? 三人听了这话,疯了似的使开手中板斧,誓要杀了阿月而后快。荆天明与项羽两人对望一眼,两人一刀一剑便上前对战,刘毕拉过阿月,躲在树后观战。项羽仗着手中宝刀厉害,使出浑身解数,加上二白不愿自己手中板斧碰到他刀,项羽这才连使三十多招没被砍伤。 另一边,荆天明一人应付大黑、三花两人,使出圈字诀在上下左右四方划出大大小小连绵不断的剑圈,大黑三花一时也奈何他不得,但这两人性格诡谲,越挫越勇,两人合使一招「劈柴挑粪」,硬是冲进剑圈之中,三花左手单斧向荆天明右腰劈去,大黑却晃动手中双斧,像两只粪桶分袭荆天明左右太阳穴。 荆天明没有临阵对战的经验,加之他自认并未从盖聂处学过任何剑招,情急之下,便使出那日与盖聂练剑时的「弓步向前」来。 他左脚微抬,稳稳一个弓步踏出,剑身向右挽个剑花挡住三花来斧,再在两臂上部各旋出一个剑圈,没有想到轻轻巧巧地便架开大黑双斧,再在两臂上部各旋出一个剑圈,没想到轻轻巧巧地便架开大黑双斧。这招在荆天明心中虽叫做「弓步向前」,看在大黑眼里却是一招不折不扣的「青龙出水」。 原来盖聂恩师—闵于天,少年时精于剑术,以五湖四海为师,二十余年自创「百步飞剑」。从「太仓一栗」起始至「拂袖而归」总计八式,后来传给盖聂、卫庄两人,剑招灵动复含诸多变化,既能执剑在手,亦可倚链脱放于空,攻敌之不备。 但他晚年自归于林,视为爱子的卫庄又不告而别,闵于天嗟吁人之于世实如蜉蝣微尘,静胜于动,不变胜有变、无招胜有招,愧于年少自负竟敢自创剑法,便废去了原来八式百步飞剑,将剑法要义融汇成「一以贯之」、「一了百了」两式,统含剑术二十六种基本用法,八式百步飞剑重在剑招精奇,二式百步飞剑则根于剑义本质。 闵于天享寿七十又二,直至驾鹤,盖聂都随侍在旁,他临死之前体悟了生死之理,豁然开朗、又达到另一番新境界,便睁眼对盖聂口述了第三式「一无所有」的奥义,便是「生者有灭、使剑者终弃剑」一句,语罢气竭而终,脸上微笑却不散去。 盖聂得荆天明为徒,知他天资聪颖,便授以三式百步飞剑,以免恩师绝学至己而断,这第三式「一无所有」盖聂并非不教,而是他时时冥想「生者有灭,使剑者终弃剑」一句,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人忠厚,自己不懂又如何教授他人,便仅将前二式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荆天明。 这二式重在剑术根本、自己本身无招,敌人攻击之势若应以「抹式」消去,使剑者便自然而然地使出「抹式」;若应以「挫式」消去,使剑者便自然而然地使出「挫式」相对。乃是闵于天少宗儒家襟怀,晚归道家思法自然所创之由无至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一套剑法。常人习武,总从招式学起,舍本逐末,才有此招胜彼招的想法,是以大黑此时见荆天明剑圈一旋,便认定了他使的是一招「青龙出水」,这「青龙出水」右旋之后如使一招「指南车」自取中宫,便正是破大黑等人「劈柴挑粪」的妙招。 果然荆天明右旋之后,手中青霜剑径对大黑胸膛而来,只不过荆天明心中并没有「青龙出水」,又或是什么「指南车」的招式,他仅是见到大黑双斧既向左右滑开,中宫有隙,便想也不想地挺剑自「刺」而去。 二白见荆天明弓步不动,使出一招「指南车」刺向大黑,大哥无可闪躲,忙抛下项羽掷出双斧来救。 双斧倏地飞至荆天明左后,荆天明收回弓步,青霜剑向后划个半圆一抹,双斧纷纷落地,但只缓得这么一缓,大黑窘境已解,又与三花一同扑到,二白狠劲陡发竟以双手再战,变成了三人围攻荆天明。 四人打得密不透风,远超过项羽之所能及,只好在旁空舞宝刀,大声呼喝为荆天明助阵而已。 黑白花三人虽惊讶眼前少年武艺居然如此精湛,不过三人心眼本粗,非但不退,反而杀红了眼,这时大黑呼啸一声,兄妹三人同使一招「驴鸣狗吠」,大黑双斧砍向脑门,三花单斧直击下阴,二白手中双斧本应劈入荆天明前胸,奈何手中没了兵器,索性飞身两手作爪向荆天明扑上。 三人互相配合齐向荆天明攻去,斧声虎虎,荆天明单足立地,左腿屈膝在身前提起,使出「右削举腿架剑」,青霜剑逼走大黑,左腿同时径踢三花手腕,三花闷喊一声,虎口巨震,便握不住板斧,但此同时二白状似疯犬扑来,荆天明右手剑挡格大黑,左腿踢翻三花板斧,已经无暇抵御。 荆天明眼见二白面目狰狞,双眼猩红地扑来,只得伸出左手冒险点向二白胸前缺盆穴。 荆天明气运左手,力贯中指,只听得二白一声惨叫,脸颊惨白,登时动弹不得摔落在地。大黑、三花两人哪曾见过点穴功夫,眼见二白状似泥塑,连忙抢上护在二白身前,情急不已地想要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下别说黑白花三兄妹吃惊,荆天明心中也吓了一大跳,他心想:「端木姑姑明明没有教我,怎地我也会使?」 项羽指着荆天明,完全忘了自己的立场,大喊起来:「鬼!女鬼使的妖法!」阿月也插嘴问道:「臭包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妖法?又怎么不教我?」荆天明自己也百般疑惑,对于两人的询问,一句也答不上来。 只有刘毕头脑清醒,见黑白花三兄妹正自忙乱,忙大喊一声:「项羽、阿月、荆天明,还不快逃?」四人这才慌忙地一块儿逃走,奔出十余步,离了黑白花三人视线,项羽忽地站定说道:「等一下,大家别跑。」 刘毕、阿月哪里肯听,只是要跑、项羽拉住二人又道:「你们想呀,他们明明看见我们跑了,过一会儿定要来追。我们小孩儿脚短。长力又不足,八成会被追上,不如现在我们偷偷折返,从后窗翻进破庙躲起来、他们亲眼看见我们往这边跑了,便绝不会进破庙搜查,你们觉得如何?」 阿月本来处处跟项羽唱反调,不过这时自己小命重要,听项羽说得有理,便带着三人从破庙后窗蹑手蹑脚地翻了进去,四个人你推我挤,好不容易才全塞进了原本阿月用来养鸭子的神桌下头。 二白被荆天明点了穴道,一时三刻哪能动得了,大黑、三花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更遑论能够解穴,但他兄妹三人自幼相依为命,二白既动不得,其余两人哪会弃他离开?兄妹二人商量片刻,便一人一边抬了二白,走进破庙,坐了下来。 项羽使了小聪明,这下聪明反被聪明误,四人躲在神桌底下,黑白花三兄妹就坐在破庙门内,双方仅有一破桌布相隔,四人既出不去,黑白花三人也不肯走,形成了对峙之势。 阿月心中火大在神桌下连使眼色,死瞪项羽、责怪他乱出主意,不过桌下昏暗,项羽全没瞧见,他愤慨之下居然伸出脚去踩项羽,不料这一脚没踩到项羽,却踩到了早已惊慌不定的小鸭子。 两只小鸭子「呱」地一声叫,便从桌布后头冲了出去,在破庙内四处乱窜,呱呱呱的声音由近只远、好似在破庙内绕着圈圈似的一声声传进了躲在桌下、生怕被发现的四人耳中。 过了一会儿,呱呱呱呱的声音越叫越急,便听得大黑喑哑的声音说道:「没想到这破庙里倒有鸭子,你抓这鸭子吃吗?」三花回道:「只可惜这两只鸭子太小,没什么肉,不过我想让二哥喝点肉汤也好。」 大黑又道:「那好,我去捡点枯枝生火,你就留在这儿,先把鸭子宰了拔毛。」三花咯咯发笑,温柔无比地对手中的黄毛小鸭说道:「乖乖,你别怕,我一把就扭断你的脖子,一丁点儿都不会痛喔。」大黑闻言哼了一声,也笑道:「三妹妹良心倒好,还怕鸭子疼呢。」三花冲着大哥回眸一笑,脸上神情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两人正说话,突然间神桌下桌布一晃,闪出一个人来,正是刘毕。他一把从呆了的三花手中,夺下两只簌簌发抖的小鸭子,抱得紧紧的,喊道:「不准你们欺负弱小!」边说边跟小鸭子一起抖个不停。 荆天明三人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胆小如鼠的刘毕竟然会为了鸭子冲出去,事实上,连刘毕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只记得听见了三花阴惨惨的冷笑,自己心中越来越气愤越来越气愤。然后自己怎么就到了这三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面前,又是怎么夺下小鸭子抱在怀中,刘毕全都不清楚,但他心中有一股坚定的声音喊道:「绝不能恃强凌弱。」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刘毕既然出来,其余三人也陆续跟了出来。他们彼此互望一下,心中不约而同地都想到:「只要跟他们在一起,就算是死了也没关系。」 项羽拔刀,荆天明执剑、阿月抓紧刘毕往后退了一步。项羽说道:「我跟你拼了!」荆天明虽然没说话,眼中却紧紧地盯着大黑与三花手中双斧的一举一动。 「四个小鬼原来在这里,奶奶个熊,老子剁碎了你们。」大黑说着正要动手,一个青色身影突然闪进庙来,挡在两方之间。 三花怒问:「你是谁?」同时间荆天明却喜出望外地喊道:「端木姑姑!」来人正是端木蓉,她出城至野外采摘药草,眼见太阳将要西落,回城的路上听见刘毕喊叫,便过来看一看,没想到却撞见这般景象。 「我叫端木蓉,」端木蓉问道,「你们两个干嘛动手欺负孩子?」大黑怒道:「他们伤了我兄弟,我要杀,又碍到你什么了?端木蓉……端木蓉……你就是那个有名的神医端木蓉吗?」 「大哥,跟她说这么多干嘛?」三花瞧端木蓉相貌秀美,远远超过自己,心中反感突生,骂道:「臭婆娘!多管闲事多吃屁,姑娘我宰了你。」便向端木蓉砍去。 端木蓉摔开采药的竹篮,从衣袖抽出那对半尺来长的铁筷子双手分持,与大黑、三花相抗。这铁筷子荆天明每日晚餐时分都在家中见到,却不知是端木蓉行走江湖随身携带的必备用品,一则无论何时何地遇上美食便能伸出老长筷子抢吃,二来她认穴精准,便在铁筷子前端各焊上一个小圆球当作打穴兵刃。 大黑、三花两人一身横练功夫,两人四斧或砍或劈,齐向端木蓉下手,端木蓉见两人凶狠,随即使出「饥火烧肠打穴法」来。 端木蓉首好医术、次重美食,对于武术一道了无兴致,加之每每练武更使她饥火中烧,当真是越练越没劲,一练就肚饿,但她深知在江湖行走诸多危险,便想出将穴道名称组成自己爱吃的菜名,来激励自己练习打穴,故此套武功招招皆是菜名,或取穴道名称,或取谐音拼制而成。 只见端木蓉舔舔嘴唇,一招「焦葱炊里脊」铁筷子分打大黑中焦、冲门、太吹(注)、三里、夹脊诸穴,大黑看她劲道虽弱来势却奇,他刚才亲眼目睹荆天明手指轻点,二弟随即软倒,这时哪肯让端木蓉碰到自己,随即用双斧护住连往后跃。 端木蓉见大黑退开,又使一招「上汤浇山鸡」,转追三花上星、汤谷、太浇(注)、承山、地机五穴,三花险险避过,旁边二白苦于穴道被点无法出手,却能讲话,便于三人对战之际每每出言指点,喝令大黑、三花左闪右避。 端木蓉几次出手均被二白叫破,灵机一动,喊道:「我先打死你这个假书生。」大黑、三花一惊,连忙来救,不过端木蓉攻向二白的乃是虚招,待三花靠近,忽地使一招「八仙醉海蜇」点向三花八风、灵仙(注)、孔最、小海、曲泽五穴,三花中计忙要回避,就慢了这么一点,转身时左手曲泽穴已被铁筷子点中,登时手筋麻软无力,连五指也无法抬起。 大黑狂怒,:「臭娘们,你使诈伤了我妹,老子非剥了你皮不可!」端木蓉摆摆手,笑道:「我看大家不要再打了。」 「怎么不要打?再拆五十招,你打不过我。」大黑说道。 「可不是嘛!」端木蓉说,「正因为我打不过你,所以才说不要打了。」大黑转头瞧了瞧委顿在地的二弟、无法执斧的三妹,无论如何都忍不下这口气,端木蓉见状忙道:「论武功,我打不过你。」 「可不是嘛。」大黑抢道。 端木蓉指指荆天明四人,又说:「不过我二人对战之际,这里四个人随便拿一个人出手,都能要了你弟妹的命,你说对不对?」大黑在心中一想,荆天明剑术精湛,确实难保弟妹安全,口气一软说道:「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端木蓉说道:「那好,我端木蓉说话算话,今后你兄妹三人或伤或病,无论我们是敌是友,我都救你们一命,当作是今日你手下留情之德,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大黑立即心动,他早就听过神医端木蓉能生死人而肉白骨,难的是她是否愿意出手相救,如以今日之阋,换得三兄妹日后得她医治,那还真是便宜了,他心意已定,嘴上却还逞强:「你先治好我二弟、三妹再说。」 「什么治不治的?他们是被点了穴道,我帮他们解开就好。」端木蓉笑了笑,伸手在三花身上一拍,她左手顿时活动如常,又走到二白身边蹲下,回头问荆天明,「你点了他什么穴?」 「缺盆穴吧。」荆天明答道。端木蓉依言在二白缺盆穴一点,却是毫无作用,她又连试五下都无法解开阻塞的穴道、端木蓉吃了一惊,暗想:「这孩子内力居然如此深厚,我变换了六种解穴方式都解不开。」他不禁回头注视着荆天明。 想这奇经八脉的功夫虽是端木蓉授与荆天明,但端木蓉练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荆天明却是念兹在兹,所谓「水滴石穿,时到功成」,如今以内力高下而论,端木蓉早已远输苦练四年的荆天明了。 荆天明见她注视自己,只道端木蓉笑他点穴方法拙劣,又哪知端木蓉是赞自己内力深厚,惭愧地低下了头。 大黑见二弟依旧无法行动,心急不已,忙喊道:「你快帮他解开呀。」端木蓉拍拍罗裙站起,不说自己内力不够深解,反道:「不用解了,他被点穴有些时候了,两个时辰之**道自解,你无须担忧。」 「开什么玩笑?」大黑反嘴说道,「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 「开什么玩笑?」端木蓉如法炮制也说一句,「我神医端木蓉还需要骗你吗?这四个人我带走了,两个时辰之后,保管这个假书生生龙活虎便是。」大黑见她说得斩定,自己独力又留不下五人,只好目送他们离开破庙。 端木蓉带着这四人二鸭回到城中,也不要他们道谢,也不多跟荆天明言语,抛下一句「天晚了,快回家」便丢下四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荆天明见刘毕和阿月甫自惊魂未定,小破庙暂时也回不去,想了想对阿月说:「阿月,今晚你住我家吧。」阿月紧紧抱着怀中鸭子,点了点头,又忽然回过神似的瞪着荆天明,摇头说道:「我才不要。你家太小了,没地方睡。」 荆天明哑然失笑,心想:「我家小?难不成你住的破庙挺大吗?」又劝道,「怎会没地方睡?你暂时和我挤一个晚上不就成了?」 「呸!谁要跟你一起睡?」阿月骂道,「我可是一个……一个……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你……你……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两个大男人挤同一张床睡像话吗?臭你个包子连这也不懂?喂,项小鸟,你们家不是还有房间吗?小爷我今晚睡你家了,走罢。」 说完一手抱着鸭子,一手拉了项羽急冲冲地便走,刘毕抱着另一只鸭子连忙跟上,荆天明莫名其妙地望着三人离去,左思右想,还是不知道阿月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注:文中所言太吹、汤谷、太浇、灵仙四穴,并非真实人体穴道所有,而是作者为增加阅读趣味,便于读者了解而杜撰之,其余穴道则真有其事。) 第七章 仙乐飘飘 这夜,荆天明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今天是他习武以来第一次与人交锋,这些年来每天练习的功夫非但有用,而且不至落败,虽说打得有些稀里糊涂,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又惊又喜。荆天明忍不住在脑子里将白天与黑白花三兄妹恶斗的情景反复想过,如此躺了两三个时辰才终于渐渐睡去。 端木蓉睡至半夜却忽然张眼醒来,竹屋外,沙沙作响的青竹林中隐隐传来一阵极轻的歌声。 端木蓉迷迷糊糊地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悄悄走到窗边瞧去,只见一个男子站在月光下,衣袖飘飘,面容清癨,口中兀自轻唱自己常常哼着的歌,只是此歌出自男子口中未免低沉些:「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男子唱到一半停了下来,叹口气,在青竹林中来回踱步,端木蓉两眼惺忪地偷瞧了好一阵子,才看清眼前之人原来是卫庄。 自从回到咸阳之后,卫庄每到夜深人静便经常轻轻哼唱着这首歌曲,也曾寻过熟知南方民情之人,得知端木蓉未唱完的下半阙描写的是一个凡人暗恋上这年轻貌美的女神少司命,一眼成痴,无法自绝情意,却苦人神相隔,此情终不得遂。 这四年来,卫庄已来探访过端木蓉数次,他不愿再遇上鲍野派出的杀手,总挑在夜深人静之时。他孑然一身独来独往,虽自知情根已种,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是好? 卫庄望着月光下的竹屋、佳人不远,唯心相隔,真是心似豆谷,情如石磨,碾得他心痛入骨,情不自禁唱起这歌的下半阙:「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 声哀情伤,调低心远,似乎在指责那个暮然回首与自己四目交顾的女子,来的时候既不曾言语,离去之时也不曾告别,自顾自地乘着风云而去,却不知她离去之际,却将别人的心也带走了,只留下一个没有灵魂的身躯,兀自在此等她回来。卫庄感叹万分,又是反复吟唱。 端木蓉看了半天,只见卫庄把这楚国歌谣唱个不停,一遍又是一遍,渐感不耐,干脆咿呀一声推门而出,说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进来?」 卫庄一震,转头看去,端木蓉斜倚木门,一派慵懒地瞧着自己,不禁满脸通红,咳嗽一声说道:「端木姑娘,打扰了。」 端木蓉摆摆手打个哈欠,说道:「知道就好。」 卫庄勉强略定心神,吸口气跟着走了进去,看看挂在墙上的焦尾琴,从怀中拿出一卷琴谱,双手奉上,说道:「端木姑娘,这是在下特地为你寻来的一本琴谱,乃是郑国两百多年前流传的歌曲。」端木蓉立刻满脸堆欢,拿过琴谱也不道谢,当场就低头翻阅起来。 接着卫庄便没了话,站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端木蓉抬起头来,奇怪的问道:「咦?你干嘛老站着?」 卫庄咳嗽一声,说道:「我站着,我站着很好。多谢端木姑娘。」接着又是一阵静默,端木蓉只好又问道:「要喝茶吗?」卫庄摇头答道:「不喝茶,不喝茶很好。多谢端木姑娘。」 端木蓉见卫庄满头大汗,不禁皱皱眉头说道:「你很热呀?脸色不太对劲,过来,我把把脉。」 「不,不把脉,不把脉很好。多谢端木姑娘。」卫庄连忙后退一步摇手回答,擦拭汗水,清了清喉咙,好一阵子才终于开口说道,「端木姑娘,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端木蓉见他颠三倒四不知所云,毫不客气地问道。 「我想,我想……我想……」卫庄连忙说了五六遍,明明是一句「我想你」,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改成了,「我想……我想说的是……这一年来我已经不太头疼了。唉!」 「唉什么?」端木蓉点头回道,「那很好呀。」 卫庄跟着点点头,接着便像断了线似的又没有了声音。 就这样,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只把端木蓉高的莫名其妙,不禁开始打起哈欠来。 「端木姑娘,」卫庄忽然说道,「打扰了,你继续休息吧,在下这就告辞。」说罢,也不等端木蓉说话,便突然转身迈步向外跨去。 端木蓉愣了一下,看看手中的琴谱,忽然扬声喊道:「对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听我弹琴吗?」 卫庄停步,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望着端木蓉。 端木蓉笑嘻嘻地道:「我那把焦尾琴非等到月圆,否则弹不出好声音来。再过三日便是十五,不如这样吧,三日之后你再来,我弹奏此曲算是回赠如何?」 卫庄一听喜出望外,笑逐颜开地又点了点头,这才真的转身大步离去。 隔天,端木蓉便趁着行医开诊之时,对一位病人提到自己将于十五月圆之夜弹奏一曲两百多年前郑国所流传的国风,欢迎对琴艺有兴致的人来听。 端木蓉说话的声音虽轻,这个消息却像落雷似的在街头坊巷间炸了开来。众人一来感激端木蓉医术高超,乐意捧场;二来听说端木蓉的住所号为「琴韵别院」,显是端木蓉除医术外,更以琴艺为傲,如今她要献艺,真可说是此曲本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哪里能够不凑凑这个热闹呢? 到得当日,天刚刚黑,「琴韵别院」里头便已人潮汹涌,水泄不通。院内两排灯笼高挂,底下人声鼎沸,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宰猪屠狗之徒全都到齐。刘员外一家带齐仆从排场浩大地夹杂其中,他身旁坐着刘氏,两人轻声说笑,另外那二、三、四、五姨太们则各个花枝招展地围坐在旁,苦于不能轻易开口说话,只得你推我挤,指指点点地大打手语。 刘毕则和荆天明、阿月、项羽一起兴冲冲地坐在最前面,就连盖兰也在盖聂的吩咐下特地收了包子铺休业一天,其他更有那些被治过病的、整过骨的、敲过背的、扎过脑子的,人人携家带眷、个个呼朋引伴,引颈望着凉亭中的那把焦尾琴,只等着神医端木蓉出来。 卫庄底首敛目,隐身在人群最后,「但愿端木姑娘能动得我的心意。」卫庄在心底反复地祈祷着,忽听得有人喊着:「来了,出来了!」抬起头来,见端木蓉将两手轻轻覆上琴弦,大伙在底下连忙相互低声喝斥,一时全都安静了下来,只见端木蓉十指如葱,琴音歌声同时响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端木蓉随琴吟哦唱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挠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正是卫庄所诉衷情,花了好大功夫得来的郑国国风《子衿》,卫庄听歌如痴如醉,端木蓉吴侬之语正唱出他心中悠悠思念:「我心底只盼着一个身穿青衣之人呀,我不来看你,你可曾给过我任何音讯?我不来看你,你就忘了我吗?当我人在咸阳,寤寐难眠,莫名地来回走动,一举一动都只是在思念你。」 卫庄情有所系,不觉动容,其余众人却面面相觑,就连荆天明也难掩诧异之色,身旁阿月噗嗤一笑,荆天明连忙推他一把要他住嘴,刘毕紧咬牙关努力忍耐、项羽则脸色铁青额头上直冒汗。 谁都没想到,凉亭下端木蓉歌声清婉,但那只焦尾琴上,宫尚角徵羽五弦上五音互不相连,真好像榔头钉耙锄头镰刀彼此互砍一般,又宛若鸦蹄马嘶狼吠驴鸣齐声奔到,端木蓉唱到第二章,有人不住摇头,有人抱住脑袋,听众人人勉力支撑,免得惹恼了端木蓉,万一她发起脾气将来不愿医治自己,岂不是太亏了? 端木蓉直唱到第三章,还有那奋勇的乡民站起来用力拍手,大喊:「端木姑娘唱得好!唱得好!」只可惜话说完,便口吐白沫倒了下去。刘员外的五姨太忍了一整天,都没把自己本日配额的那一句话说出口,这时再也忍不住娇声大喊道:「别弹啦!我再也受不了啦!」 一旁的二姨太立即跟着大喊:「我也受不了啦!」三姨太趴在地上吐了起来,口中呻吟道:「快……快……快逃呀!」四姨太则扯着刘员外放声大哭:「这实在是太难听,太难听啦!老爷!你快替奴家做主呀!」 这二、三、四、五一台一带头,众人纷纷趁乱而起,拖儿带女地向外爬,耐力比较足的就脸跑带爬,穿过竹林,奔出了「琴韵别院」,霎时间,院子里只剩下站在面前的四个少年,卫庄见到其中一位满脸泥垢的小乞丐倒在地上大笑,一位衣着华贵的壮硕少年则轻轻拍着一位正在呕吐的文弱书生的背,另一位外表俊秀的少年,脸上又是惊愕又是同情,朝端木蓉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端木蓉忽然觉醒,倏地起身抱起焦尾琴转身走进竹屋。卫庄略略犹豫,立即快步经过四个少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奔入了屋内。 大厅中,卫庄四下不见端木蓉人影,便往内堂寻去,正想着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却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的低沉嗓音,卫庄心中一凛立即停步,想了想后提气慢慢靠了过去,一靠近便听见耳边传来端木蓉语带哽咽的声音说道:「你,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大伙都跑了。」 一阵沉默之后,那男人柔声说道:「你别伤心,不然这样吧,你再弹一次,我愿意听。」卫庄登时一颗心如坠深渊,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不是盖聂是谁? 「原来他藏身在淮阴!」卫庄心想,「他又怎地和端木姑娘相识?其他人都在院子里,便只他一人在屋内等候,难道他和端木姑娘……难道……」刹那间千头万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不是和当年如出一辙?老天爷未免……未免对我卫庄太不公平。」 卫庄这么想着已是热泪盈眶,怔怔地伫立良久,里头两人再无对话,只是不一会儿,那鸦蹄马嘶狼吠驴鸣的琴音再度破空响起,卫庄在屋外同时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谁在那里?」盖聂一听见声音,连忙追了出来,刚刚跨出「琴韵别院」大门,便听得人说:「盖聂啊盖聂,你可得好好活着呀。」这声音如此耳熟,盖聂激动地大喊:「师弟?是师弟吗?」 月光下,卫庄面目更显苍白,他看着那刚过四十的师兄,一对星目依然清朗丰磊脱群,脸上尽是对自己的关怀之情,卫庄对盖聂凄然一笑,施展轻功,自往北方去了。 「师弟,师弟别走。」盖聂正待要追,突见东边竹林上红影一闪即逝,心想不好,难道是自己行踪已然泄漏,师弟带着秦国走狗前来追杀?他追到竹林却无人影,盖聂担心荆天明安危,正欲回家,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青竹下土堆发出:「大叔……大叔救我。」 盖聂凝神往黑暗中看去,只见一小乞丐卧倒在地,正是常常来自己家吃包子的阿月。盖聂大吃一惊,急忙就想上前抱起阿月,却听得端木蓉的声音说道:「别碰他,他全身上下都是毒,沾者立毙。」 「毒?」盖聂不解地说道,「我师弟不是会向人下毒的无耻之辈。」 「你师弟是谁,我不认识。」端木蓉口气不善地道,「不过谁说下毒的人就无耻了?」端木蓉在阿月身旁蹲下观看,又冷冷地说,「你走吧,这孩子交给我。」盖聂虽不知来龙去脉、但端木蓉说话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阿月如果真是中了毒,自己也无可奈何,试了几次向端木蓉询问详细,她都不理,只好无奈的回家去了。 隔日天亮,荆天明从盖聂那里得知阿月中毒的消息,学也不去上了,直冲至端木蓉家,但在竹床上等着他的,再也不是那个活泼顽皮的阿月,荆天明眼见阿月双目紧闭,脸上神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有时声嘶力竭地惨嚎,有时仅仅无力呻吟,眼泪大颗大颗从荆天明脸上掉落。 「你别碰他。」端木蓉喝阻了正要碰到阿月的荆天明。 荆天明不解地问:「姑姑,我……我……只是想帮他擦擦汗。」 「现在他全身上下共有十二种剧毒缠身,沾者立毙。」端木蓉没好气地说,「你碰他没关系,不过我可腾不出手再来救你。」 「臭……臭包子,」阿月听在耳里,勉强吐出几个字,「可……可不要你救我,小爷……我……死不了……」话没说完便又昏了过去。 荆天明看着再度不省人事的阿月,依旧那么倔强,眼泪像断了线似的落个不停,一时间房里静默下来,荆天明心急如焚,端木蓉则满脸困惑,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端木姑姑,你救救阿月吧。」荆天明打破沉默说道。哪知端木蓉并不理会,冷不防地开口问道:「天明,你师父是不是叫做盖聂?」 「是。」荆天明不愿对她说谎,想了半天终于低声答道。 「是盖聂。」端木蓉喃喃自语着,「真是盖聂,嗯,天下第一剑盖聂。」 荆天明打断她的沉思,说道:「端木姑姑,我师父是不是盖聂不重要,请你先救救阿月吧。」说着说着就跪下了。「站起来!」端木蓉厉声道,「你还不了解我的脾气吗?作什么丑态?我要是不想救,你跪死了也没用,我还怕没人跟我下跪吗?」荆天明站起身来,不再言语,只是以眼神相求。 「唉!」端木蓉走到窗边眼神遥远,缓缓说道,「我自幼在神都九宫门下学医,后来我行走江湖,有些人便唤我作神医端木蓉,你是知道的?」 「嗯。」荆天明轻轻回答。端木蓉又说:「可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师姐。」荆天明希望陡生,说道:「她……她也是学医的吗?」 「不,她学的是毒术。」端木蓉回过身指着阿月道,「这便是我师姐,月神乌断下的毒手。眼下他体内共有十二种剧毒,按五行相生相克之序排列,若解金火之毒,则土木之毒即至;偌解土木之毒,则水火之毒甫攻,真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荆天明问道:「难道凭着姑姑手段,不能同时齐治十二种毒吗?」 端木蓉冷冷回答:「这哪会做不到?不过若我同时投以与十二种剧毒对治之药,你这朋友现在就如一艘满载货物的小舟,你想我再加上十二箱笨重的货物,这小舟焉能不沉没?」 荆天明一听便知阿月所中之毒,即便是对神医端木蓉来说也是个极大的难题,但他瞧见阿月痛苦挣扎的模样,忿忿说道:「但我这朋友与那月神乌断素不相识,他干嘛要害他性命?」 「乌断不是要害阿月,」端木蓉答道,「我们两人相争已有十年,她毒了你的朋友,扔在我家,要看看是我神医端木蓉厉害些,还是她月神乌断高明而已。」 荆天明想到世上居然有人只为证明自己手段,对于无缘无故地剥夺一个人的性命无动于衷,心下肃然。 「你走吧。」端木蓉说道,「我要看看阿月是怎么中毒的,不想有人打扰。」荆天明点点头,正要跨出房门,突然转头问道:「端木姑姑,你要怎么检查阿月?」 端木蓉头也不抬地答道:「废话,当然是脱光他衣服检查啦。」 「可是你不是说,阿月身上的毒沾者立毙吗?」荆天明狐疑地问。「烦不烦呀?小孩子不懂就不要问。」端木蓉不耐烦地说,「我小时候在南方的神都山,碰巧遇过一种红冰蝉,从此百毒不侵,若非如此,乌断对我下毒不就好了,还毒什么别人。」 「红冰蝉?」荆天明一愣又问,「那是一种蝉吗?」 「废话!」端木蓉推了荆天明一把,说道,:「快滚吧!别在这里烦我。」 荆天明从琴韵别院出来,回家拿了青霜剑,也不跟盖聂、盖兰告别,独自出了淮阴向南寻找神都山去了,他想既然红冰蝉能使人百毒不侵,定然可解阿月身上的毒,为了阿月,无论有多艰难,自己都一定要找到红冰蝉。 第八章 神都九宫 荆天明突发奇想,不告而别之后,一路上且问且走,行行停停,沿途树草逐一枯黄,夜风渐冷,不知不觉走了已有月余,时节已然入秋。每多走一步,多过一天,荆天明便多感到一份心灰意冷、希望渺茫。路上所问之人别说从没听过什么红冰蝉,就连神都山也是人人摇头,未有所闻。 「什么神都山?没听过!」这日,荆天明又向一位正收割稻谷的老农询问,那老农额上汗水淋漓,一面拿脖子上的的湿布擦脸一面回答:「不过这附近倒是有座巫山,小兄弟,你可千万别走错了路呀,那巫山是巫人住的,凡人去不得。」 神都山没找到,倒是巫山的传闻众说纷坛,荆天明一路走来已听了不知多少,人人绘声绘影说着巫山上住有神通广大的巫人,一声令下能使树会走、花想飞,不是凡人能近,那老农兀自天花乱坠地说着,荆天明却已有气无力地道了谢,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而去。 行至一片大湖水泽旁边,荆天明随意倒在一棵树下露宿而眠,一会儿梦见自己和阿月、项羽、刘毕正在小破庙玩耍。转眼又梦见阿月全身冰冷僵硬倒地,如此翻来覆去噩梦连连,睁眼吓醒时已是清晨。 嘹亮不已的鸟鸣声环绕四周,草地略带露水,荆天明起身走向湖边,蹲下去洗了把脸,望着湖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脸,苦笑心想:「一种噩梦代替了另一种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睡得香甜,做些好梦?」 清晨澈寒的湖水使他感到神清智明,荆天明望着眼前开阔的森林,但见湖面上倒映着朵朵镶金白云,阳光铺洒透进树林的最深处,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朝湖水放声大喊:「阿月!你等我!阿月!你千万要活着等我回去!」 采摘些野果略为饱腹之后,他沿着几乎湮灭的森林小路行至晌午,忽听得前方传来阵阵奇怪呼喝,一个身穿灰布衣衫的青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手长脚长,园眼大鼻,额头饱满,一对招风耳极为醒目,正在一块大岩石旁比手划脚。 那人一下看天一下望地,两手盘成斗状罗置于胸前,瞪视前方:「北风行!山林狱统!水火湔明!」接着双目一闭一张,忽地将右手朝天用力指去,口中大喝,「风来!」 荆天明愕然心想:「他在召唤风?难道他就是所谓的巫人吗?」他四下望望,但见天晴气朗,草木皆兴,又哪里有风?荆天明心中失笑:「看来我故事听太多了,未免自作多情了。」 那灰衫青年一试不成,却不放弃,搔头抓耳之后重新振作,加倍用力地瞪视前方再念:「北风行!山林狱统!水火湔明!」接着又是阖眼,指天大喝,「风来!」 荆天明忍不住走了出去,那灰衫男子这时也瞧见了荆天明,但他屏息凝神,静静不动,只是等待风至。荆天明默默爬上他身边大石观看,但见四方树海稳立,鸟鸣虫鸣,连一点点微风也无。 「北风行!山林狱统!水火湔明!」灰衫青年再来一次,这次简直是卯足了全身力气似的拼命大喝。「风来!」 正午日光炎炎地照射在两人身上,灰衫青年早已大汗淋漓,他维持着单手举天的姿势等待好一阵子,荆天明忍不住又四下张望一番,但见树叶悄然,湖面无波。 灰衫青年气得哇哇大叫了几声,叫完了便没事人似的抓抓脖子,自己咧嘴笑了起来。荆天明见他神色从容浑不着恼,便上前一揖,问道:「请问这位大哥,神都山怎么去?」 灰衫青年朝荆天明全身上下打量一番,笑嘻嘻说道:「怎么你在神都山里问神都山怎么去?」荆天明大吃一惊,不敢置信:「这里便是神都山?我这一路问了许多人,大伙都说这附近只有巫山,没有神都山。」 灰衫青年点点头,坐了下来,说道:「巫山就是神都山,以为有巫人住在这里的便叫它巫山,以为有神灵住在这儿的,就称它作神都山。」 荆天明一听自己到了神都山,便欢喜地大笑大跳起来,浑然不知凡人畏惧巫人所以称这山为巫山,而巫人则敬神灵居住在此山,便称这山为神都山,眼前这灰衫青年既然把这山叫做神都山,正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巫人了。不过那灰衫青年见荆天明开心,也跟着一块儿笑了起来。 你笑我也笑,两人相互感染,至于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笑些什么。这时也不重要,两人各自捧着肚子坐倒在地,放声大笑,突然间那灰衫青年惊叫一声:「不好了!快趴下。」 荆天明见他神色严峻,急忙也跟着趴倒在地,两人刚刚卧倒,霎时间,一阵飓风自北呼啸而来,只刮得两人满头乱发,头昏脑胀,飓风来时无影、去时无踪,荆天明正想站起,趴在身边的灰衫青年急忙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动。 果不其然,第一阵风刚过去,第二道风又至,只吹得湖水波波作响,树歪草斜,荆天明见这风势猛烈锐不可挡,也感心惊。 第二阵风未走,第三道风卷至,将树木中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飞鸟,拼成一条彩带似的拨向空中,但此风力强而短,卷上空中不远便即消逝,数百只鸟儿陡获自由,齐声惊鸣在空中四散纷飞,煞是好看。 三道飓风猛袭而过,山中再度恢复寂静,荆天明和灰衫少年彼此呆望了好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荆天明大笑叫道:「风真的来啦?」 那灰衫少年也站起大笑:「风来啦!风真的来了!」 「风真的来了!」荆天明又喊「只不过来晚啦!」这一说破,两人更是笑不可抑,半晌才停,双双躺在草地上,瘫成大字形仰望天际云朵。 荆天明带着笑喘气说道:「好久好久都没这么大笑过了。」 那青年问道:「怎么?小兄弟,你以前都过得不快乐呀?」 「别让自己太快乐,失去的时候才不会太难受;别让自己跟别人太好,失去的时候才不会太痛苦。」在这灰衫青年旁边,多少年来荆天明第一次感到轻松自在,这番话自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却是一愣,细细回想,顿时有点恍然大悟,似乎对自己更加明白了些。 「大哥,你怎么称呼?」荆天明望着蓝天问道。灰衫青年回道:「我叫毛裘。小兄弟,你呢?」 「我叫荆天明。」 「荆天明小兄弟,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毛裘又问。 荆天明燃起希望问道:「我来找一种蝉,叫红冰蝉。听说在这神都山里才有,大哥可曾听过?」毛裘想了一想,说道:「没听说过。不过我在这也才住了五年,或许真有也未必,这样吧,我带你去见我师父,他老人家或许知道。荆兄弟,你找这东西干什么?」 「听说这红冰蝉能解百毒,我有个极为要好的朋友,他……」荆天明说到这儿忽觉一阵哽咽,无法再说下去,转移话题问道,「毛裘大哥,刚才那三道风,真是你用法术召来的吗?」 「是啊,可惜晚了。」一说到这个,毛裘忍不住又哈哈大笑。但这次荆天明却已笑不出来,又问:「那大哥是会法术了。」毛裘笑道:「我也只学了五年,所以才时灵时不灵的,哈哈哈。」 荆天明凝视着天上白云,轻轻问道:「不知道大哥的法术能否让人起死回生?」毛裘沉默了半晌,才回道:「我想这世界上并没有这种法术。那些死了的人都属于过去,让他们再复活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对啦!你想叫谁起死回生?」 「太多啦。」荆天明出神说道,「凡是我喜欢的人,真正关心的人,都会死。」毛裘转头瞧了荆天明一眼,颇觉讶异,没想到眼前这少年岁数不大却语带苍凉,但毛裘胸中空明、不载俗务,说道:「自古以来,人人都会死,我早死、你晚死,其中等无差别,春夏秋冬,四时有序,五行盛衰,人力岂可胜天,小兄弟何苦背负无谓忧愁,徒增烦恼。」 毛裘这番话,听在荆天明耳中,更胜三道飓风,他心中久郁的心结,好似全被吹散,但这份舒畅眨眼即过,转瞬之间又复如坐愁城。 毛裘翻身站起,拍拍身上泥草说道:「走罢,小兄弟,我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法术高超,定然知晓你刚刚说的那……红青蛙?」 荆天明微笑起身,说道:「是红冰蝉啦。」 毛裘吐吐舌头又笑了一阵,跟着口中吹出一阵哨响,一匹花驴闻声甩尾踱来,又舔又舐地与他好不亲热,毛裘指指驴子介绍着:「荆兄弟这是忘儿,忘儿这是荆兄弟。」 「忘儿,」荆天明一笑,对那花驴说道,「你是不是常常往东往西,才被人家取了这种名字呀?」那忘儿似乎极通人性,见人家取笑它,居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张大鼻孔偷偷喷了两口气,仿佛回道:「惭愧、惭愧。」 二人上了驴子径往巫山十二峰中的神女峰而去,越走山势越加陡峭,树海苍郁道路渐窄,那忘儿却走得极惯,往往在险峻山崖小树丛钟东一弯、西一拐;似乎认得路似的,毫不用毛裘指挥,脚下步伐又稳又快,上起坡来连大气也不喘一声,荆天明赞道:「毛裘大哥,你这忘儿好得很呀。」 毛裘得意地拍拍忘儿,说道:「山里的快捷方式只有它走得,咱们脚力不成,要是没有忘儿,走大路不转上两三天是到不了神都九宫的,我师父骑的那头老驴子叫没忘,我这小驴子叫忘儿,我们师徒两个忘儿没忘……」毛裘兴起说个没完没了,荆天明却插口问道:「神都九宫?毛裘大哥,你刚刚说神都九宫?」 毛裘也不介意被打岔,话题一转便即接口,又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只听他说:「是呀,没错。我便是神都九宫门人,我师父他老人家风朴子便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乃是阴阳家一大宗师,今年已经一百零八岁啦。」 「一百零八岁?」荆天明难以置信地说。 「是呀,不过我师父活了这么久,可从来没下过山。」毛裘又道。「他老人家说山地下住的人老爱打打杀杀地不务正业,真是这样吗?唉,你既然从山下来,应该知道吧?荆兄弟,你说那山底下的人,真的就是满脑子想着要杀了别人吗?」 他简简单单几句话就问住了荆天明。从自己九岁离开咸阳宫殿,要杀自己的人何其多。但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己?除了秦王亲自下令之外,难道还会有其他答案?这么多年来,自己并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不愿去想而已。此时毛裘一提,思绪却自己排山倒海而来。 毛裘见荆天明久久不开口,又道:「荆兄弟,干嘛不说话?你不知道,我也不会怪你呀。对啦!你刚刚问我神都九宫?」荆天明忙说:「我是要问你可曾识得神医端木蓉?」 「神医端木蓉?」毛裘摇摇头道,「没听说过。自从我十三岁那年投入师父门下,五年来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怎么?她是谁?我应该要知道吗?」 荆天明正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枉费你自称神都九宫门下弟子,怎地连自己师姐都不知道?」 荆天明和毛裘两人一愣,转头向后看去,一名年约四十的清瘦男子骑在另一头驴子上,头戴冠巾手摇羽扇,鼻窄唇薄,双目炯炯,显然也正往神都山上而去。 「师姐?谁是师姐?」毛裘惊讶问道,「师父就我一个徒弟,我哪来的师姐?」 「风老前辈十年前绝意闭关修行,将门徒尽数遣去……」中年男子看着毛裘微笑说道,「没想到他劭高之年又收了这么个年轻的小徒弟,想来小兄弟是相当得他老人家欢心了,风朴子老前辈可好呀?」 「多谢关心,师父他老人家很好。」毛裘又问,「阁下可是师父的旧识?不知尊姓大名,上得神都山来所为何事?」 中年男子作态地摇摇手中的羽扇,朗声说道:「我乃秦国当朝国师,真人公羊御。至于我有什么事,待我上到神女峰面见风老前辈,自然会说。」 「父……秦王不知什么时候请了个国师?」荆天明心中一紧,但见对方显然不识得自己,略感安心,暗忖道,「堂堂秦国国师,怎么也到了这神都山来?这其中必有古怪。」当下内心惴惴,隐隐然觉得这公羊御来意不善。 毛裘对人却无防范之心,只觉得这人对自己师门相当熟悉,感到有些奇怪,荆天明见他没了主意,说道:「毛裘大哥,不如我们快点上山禀告你师父如何?」 毛裘点了点头,当下口中轻叱。两脚一夹,催促忘儿加快脚步。山道狭窄,公羊御无法超前,只得骑着驴子紧紧跟在后头。 两头驴子一前一后踩着碎步向上攀爬,转过无数弯道终于来到神女峰顶,但见参天古木巍峨高耸,雾霭缭绕,毫不起眼的一座小木头房子坐落其中,屋前几块菜田种满青蔬以矮栅相围,不少鸡鸭鹅群正在里头四处走动,翻找着蚯蚓小虫。 一个黄发垂地的小老头正满脸童趣地跟在这些鸡鸭鹅后头,挥舞着手中细长拐杖,口里轻声叱喝。毛裘下了驴子朝那老头跑了过去,口中喊道:「师父!师父!有客人来啦。」 「原来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农,便是风朴子,」荆天明瞪大了眼睛想到,「这长发老人,便是端木姑姑的师父?」他怎么也看不出眼前这个老人,跟今早自己问路的老农有何不同?这便是毛裘口中寿活一百零八岁,法术高强、神通广大的神都九宫掌门人? 风朴子抬头看见公羊御,只是朝他叹了口气。待荆天明走近,却对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说道:「毛裘,新交的小朋友很好呀。喂,小朋友,你来这里做什么?」荆天明将来意一五一十地说了,风朴子听罢说道:「原来你是来找失约蝉的?」 「失约蝉?」荆天明问道,「不是叫做红冰蝉吗?」 风朴子答道:「没错没错,这蝉比普通的蝉儿大上三倍,其色如血,虽是夏末初秋之物却其寒如冰,所以叫做红冰蝉。」 毛裘插嘴道:「那怎地又叫做失约蝉?」 「那是因为普通的蝉儿只在地下蛰居七年,便破土而出,寻找伴侣厮守一生;而这红冰蝉却要在地下幽居七十年,才破土,想这七十年间旦夕有危,真能飞上枝头遇上伴侣的能有几只?是以又叫做失约蝉。」风朴子答道,「连我久居在这神女峰中,也只看过一次。」 「那便是端木姑姑得去的那一只了!」荆天明闻言心中一凉,想到,「若是如此,能找到这红冰蝉的机会,当真是渺茫了。」正待再问,风朴子却抢先一步,莫名其妙地问荆天明道:「小朋友,我问你,烧烫的石头该如何拿起?」 公羊御打从上得山来就一直受到冷落,不过他全不在意,只是拿着羽扇轻轻摇晃,这时听见风朴子这一问,却打起全副精神,站在毛裘旁边等着看荆天明如何回答。 风朴子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荆天明呆了一下,他看着地上石头,又瞧瞧风朴子沧桑的脸庞,想到毛裘所说春夏秋冬,四是有序,人力岂能胜天,自己虽不懂得五行盛衰之意,但觉心中不温不火不垢不病,温然答道:「这还不简单,别理那烧烫的石头,等它自然放凉了,便可拿起。」 风朴子一听大喜,连连点头说好。一旁的公羊御却是微微一愣,原来这是道行高深的风朴子收徒之前,定然要问这个问题,以便考教徒弟天资,这公羊御当年也曾答过,却是说:「用寒冰之水浇淋,便可拿起。」风朴子嫌他天性暴戾,也就只教了他五行的功夫,至于那阴阳相生的大道却一字不提。 毛裘拍手笑道:「荆兄弟,怪不得你我一见如故,五年前我在山上砍柴巧遇师父,师父突然问我,我跟你的答案如出一辙。」毛裘此言一出,公羊御脸色大变,想这毛裘状若璞玉,风朴子闭关之后,破例收他为徒,定是要将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给他了。想到此节,公羊御杀机陡起。 毛裘完全感觉不出公羊御有何变化,只是兴高采烈地说道:「师父,您何不也收了荆兄弟为徒?我也好有个伴。」风朴子点点头说道:「为师正有此意。」拉起荆天明的手说道,「小朋友,要不要拜老朽为师呀?」 公羊御哪愿再添劲敌,当下两手一合,躬身下拜对风朴子说道:「弟子拜见师父,师父岁过百年,依旧健朗如昔,弟子实在为师父高兴着呢。」 荆天明和毛裘二人相互望了一眼,毛裘想着:「师父?这人叫我师父作师父?那么他不就是我师兄?怎地我什么也不知道?」荆天明却想着:「原来他是毛裘的师兄,怪不得他什么都知道。」 风朴子嗯嗯嗯地点了点头,忽然伸手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转头对毛裘说道:「唉呀,我忘了告诉你,其实你有个大师兄叫做公羊御,对啦对啦,他就是公羊御。」 接着嘻嘻笑了几声又说,「唉呀,毛裘啊,其实我忘记告诉你的事还挺多的,现在忽然全都想起来啦,你另外还有两个师姐,大师姐叫做乌断,二师姐叫做端木蓉。公羊御、乌断、端木蓉,之后才是你,哈哈,怎么样?吓一跳吧?」 毛裘果然一副吓一跳的样子,短短时间内,师兄师姐竟然越来越多。他赞叹地道:「没想到我不但有个师姐是神医,还有个师兄是秦国国师,真是了不起。」 风朴子摇头晃脑地看着公羊御,故作佩服地说道:「毛裘呀,别说你没想到,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哈哈哈。原来你当上了秦国国师呀,果真是了不起呀。」 公羊御听风朴子语带讥刺,羽扇轻摇,微笑说道:「师父,弟子为助贤君一统天下,特来求赐《洛书》。」他这话不提还好,一提风朴子又想起来了,风朴子连忙对毛裘说道:「对啦,毛裘,还有件事师父又忘了说。十年前你大师兄下山带走了一本《河图》,到现在还没有归还,不过,可不是我老人家记性不好、忘性好,是你大师兄借走的时候,也没跟师父我讲一声,为师我自然也想不起来。」 毛裘对公羊御说道:「是吗?大师兄,所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也该先把《河图》还给师父,再借什么《洛书》才是。」 荆天明见这一老一少、一师一徒,两人说话天真自然,浑然不是作假,但听起来却像戏台上做戏的一样,一搭一唱,心中暗觉好笑,却也佩服这两人质朴如玉,似假还真。 公羊御见风朴子提起当年自己夺取师门宝物一事,知道今日只能强夺,面色渐露杀气,冷笑说道:「这《河图》、《洛书》师父看了几十年,早已看烂了,何不借给徒弟瞧瞧?」公羊御合起手中羽扇,将机关一按,扇骨处登时化作一把匕首,公羊御倒转羽扇,便往风朴子小腹刺去。 公羊御出手虽然突然,却怎能逃得过荆天明的眼睛?只是他见公羊御出手拙劣,料定眼前这道行高深的老人定可抵御,这才未出手拦阻,哪料得到毛裘一声惊叫,公羊御手中匕首,已然刺进了风朴子小腹之中。 「你做什么?」荆天明怒斥一声,青霜剑在手直刺公羊御后心。公羊御一刺未置风朴子于死地,但刀入小腹,风朴子已然活不了了,又见荆天明剑法厉害,当机立断拔出匕首,转身就逃,只是未能夺到《洛书》、杀去毛裘,心中颇感遗憾。不过这些事日后均可再办,此时自己小命要紧,料想荆天明未必就会追来,连忙跳上驴子,慌慌张张地下山去了。 风朴子连一招都没能抵御,大出荆天明意料之外,原来神都九宫一门重的是阴阳五行之道,向来视武艺一学为枝微末节,人生苦短,风朴子哪里肯学?导致风朴子门下,连同他自己、个个不会武艺,公羊御、端木蓉等人均是十年前下了神都山之后才起始自学武功的,这风朴子活到一百零八岁却根本没练过半招,是以刚才连公羊御那拙劣至极的一刺,都未能躲过。 眼见风朴子浑身是血,荆天明连忙与哭声震天的毛裘一起,将风朴子扶着坐起。风朴子小腹被刺,一时不会死,只是失血过多,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毛……,毛裘,你哭什么?」 「师父,师父您就要死了?」毛裘被师父一问,反倒哭得更厉害些。 「傻……傻孩子,师父教过你的东西都忘记了吗?」风朴子说道,「人生而有死,恰若阴盛阳衰,不可偏废。你若为死了的人难过,人死都死了毫无知觉,只是你这活着之人在自找难过罢了。」 毛裘听了这话,顿时恢复清明,擦了擦眼泪便不再哭了,荆天明在旁却呆若木鸡,想着:「过去这些年来,我想这我母亲,想着我……父亲,难道真的只是自找罪受而已吗?」 毛裘问道:「师父,您还有什么忘了跟弟子说的吗?」说话语气已一如往常。 「对啦对啦,」风朴子说道,「师父又想起来了,趁着师父还没死透,得赶紧说一说。我神都九宫一派原分为阴阳两门、五行五坛,阴门便是你大师姐乌断,学的是百毒之术;阳门便是你二师姐端木蓉,习的是医道;五行五坛本有五人,可惜其余四人皆被公羊御害死,如今只剩下他一人了。」 「那……师父我学的算是哪一门?哪一坛?」毛裘傻傻地问。 风朴子也是莫名其妙地回答:「你是为师闭关后破格收的弟子,为师想到什么就教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算是哪一门、哪一坛,我看就都算吧!」风朴子看看荆天明又道,「可惜了你这块大好材料。」过一会儿,又转头对毛裘交代道,「为师又想起来了,木屋内有我神都九宫掌门人的信物,还有那卷你大师兄想要的《洛书》,你可要好好收着。」 「对啦对啦,若是有机会把《河图》拿回来,你可要好好参研,为师能教你的,《河图》、《洛书》均能教你……河出图、洛出书……一六在北、二七居南、三八居东……五十居中,伏羲依之生八卦……」言语之间,已是语无伦次。 毛裘点点头,表示一定会听从师父的交代。这时风朴子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缓缓闭上双眼,沉默了好一阵子,毛裘与荆天明见他不说话,分别坐在风朴子身边,谁都不忍离开片刻。 日落西斜之际,风朴子突然张开双眼,平淡说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者,或谓之阴,或谓之阳,实实不可定名也。」语罢,两眼一阖,溘然长逝。 落霞晚照,巫山十二峰尽皆笼罩在金光之中,荆天明眼见一只五色之鸟,自飞凤峰升起,双翅一展,刹时便来到这神女峰前飞翔缭绕,荆天明这才瞧清这竟是一只长约六尺有余的大鸟,这鸟鸡头蛇颈,燕颔龟背,诺大的鱼尾上拖着青黄赤白黑五色长羽随风飘逸。 「凤凰!师父,您看真的有凤凰!」毛裘指着喊着,就好像师父没死,自己正跟他在说话一样,但一瞥眼间见到风朴子双口紧闭,这才真正体会到从今而后师父再也不会跟自己说话了。 一旁荆天明也看得傻了,只见那凤凰停在小木屋后梧桐树上,冲着风朴子的尸身,哀鸣三声,声声有如玉碎,又滴了数滴珍珠般的眼泪,这才展翅高飞而去。 毛裘擦着眼泪,喃喃说道:「我不哭,我听师父的话,不哭。」一旁荆天明也坠下泪来。两人哭了半响,这才重新振作,将风朴子葬在梧桐树下。 毛裘走进屋去,打开师父床头的一个小木箱子,原来掌门信物是一对耳环,左耳圆珠,右耳方珠,还有一卷小小破布,想来就是《洛书》了。毛裘将它们放进一小布包里,背在身上,走出来对荆天明说道:「小兄弟,你我一见如故,何不就此结拜为义兄弟?从此之后,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荆天明正有此意,两人便在风朴子坟前,搓土为香,结为金兰之交。毛裘又在坟前多拜三拜,说道:「师父,弟子这就下山寻找《河图》,还望师父保佑。」这才依依不舍地与荆天明结伴下山去了。 毛裘推说自己骑忘儿骑得惯了,把风朴子那匹没忘让给荆天明骑,这没忘年纪大了,走起路来意兴阑珊,忘儿倒乖也不卖弄自己脚力,有礼貌地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两人二驴慢步往山下走去。 荆天明见毛裘满脸哀戚,忿忿说道:「大哥别担心,日后若有机会,小弟一定助你杀了那公羊御,为风朴子老前辈报仇。」岂料毛裘摆摆手说道:「不!不用报仇,天明你要知道,那公羊御与我之间并无仇恨,只要帮我找回《河图》就好。」 「怎么没有仇恨?」荆天明讶异万分,说道,「我们亲眼目睹他杀了风老前辈。」 毛裘好像再正常不过地轻松说道:「是呀,他杀了师父我们就找他报仇?那如果师父是寿终正寝,我们又该找谁报仇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荆天明心底默默想着,若天下人真的都照毛裘所说的去办,何愁夜不闭户、世界大同呢?看来阴阳家所讲之道,推到极致也与儒家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走至半山腰,便放忘儿、没忘两驴自去吃草,毛裘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分些与荆天明同吃,两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中又互相多了解了些,二驴本在不远处嚼着草,这时倏地都停了动作,只是发抖,忘儿还吓得撒出尿来。 荆天明觉得怪异,暗示毛裘别动,悄悄走近二驴身边看去,草丛中一只斑斓猛虎正卧着酣睡,想是二驴嗅到老虎气味受了惊吓,荆天明牵过二驴头上缰绳打算离开,一回头却见毛裘紧咬双唇,向自己大打手势。 毛裘两手一会儿做出拍打翅膀的摸样,一会儿又指向那老虎,搞得荆天明莫名其妙,荆天明回头再朝那老虎看去,一蝉其色如血,约莫有巴掌大小,正停在那斑斓老虎背上,不是自己苦苦寻找月余的红冰蝉却是什么?时值初秋,烈日正炙,那老虎足有两丈,最怕炎热,红冰蝉色如朱红却是大寒之物,依附身上那老虎颇感受用,睡得正香,却没发现荆天明拿剑走近。 「只要能救阿月,就算丢了性命也没什么。」荆天明心意已定反而不惧,双手握剑便朝那老虎刺去,老虎睡梦中听见劲风声响,猛地跳起,这一剑没刺入老虎要害,却插进了它右腿。 老虎为物最是凶恶,虽受了伤,仍是张开血盆大口向荆天明咬来,但猛虎虽恶,哪比得上黑白花三兄妹六斧齐上?荆天明连出数剑,那老虎受痛更是虎吼连连,只震得满山满谷皆是虎啸之声。 荆天明虽不畏猛虎,却苦于那虎一跃起,红冰蝉登时受惊展翅飞去,其势虽缓却也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不久便会失去踪影,但那黄皮大虎却以利齿利爪连连向自己攻来,荆天明一分心,左手臂上登时被虎爪抓中,鲜血直流。 「兄弟,你对付那老虎,红冰蝉交给我。」毛裘情急之下,两手中指如钩相互结扣,口中定喝道,「人无心!金木如钩!行者暂留!」双手手印对着那红冰蝉一指,「着!」 那红冰蝉飞到半空,被毛裘定身咒一阻,当即凝立不动。荆天明见状大喜,放心与那猛虎缠斗起来,荆天明一边打,耳边就听得毛裘不停大喊着:「着!着!着!你给我着!着!着!别跑呀,着!着!着!」 荆天明好不容易将猛虎格毙,跑到毛裘身边已是全身大汗,见那红冰蝉动也不动地停在空中,竖起大拇指赞道:「大哥,真有你的。」 「嘻嘻嘻,没什么啦。」毛裘谦虚道。荆天明又问,「法术既然有用,大哥为何一直着着着地喊个不停?」毛裘正要解释,那红冰蝉却又振翅上飞,荆天明心想不好,展开轻功向上一跃,轻轻巧巧地就将红冰蝉困在双手手掌之中。 「啊哈!」毛裘笑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吧?因为你大哥的定身咒,一次仅仅能支撑数息而已,哇哈哈哈!」 荆天明手握红冰蝉,阿月有救,心中重担已卸,也是开怀大笑起来。待想要找个东西装那红冰蝉,手边却无器物,依着毛裘说,再过不久便能下山,那时在小村里随意买个器皿即可,荆天明点头称是。 两人再度骑上驴子,并辔而行,往城镇的方向急急直奔。荆天明双手不敢松开,跨坐在驴上,两人开心地随意闲聊,转眼之间已然下山,荆天明问道:「大哥,这定身咒真是厉害,若是学了这法术,且不是天下武功皆成了废物?再厉害的人,被你一定,哪还有打不过的?」 「兄弟此言差矣,一则会这定身咒的人很少,兼之又十分难学,每个二十年功夫恐怕难以运用,大哥我足足学了五年,定这小小蝉儿,还只在数息之间,它便能恢复如常,」毛裘解释道,「使这定身咒,对方个头越大,想动的心就越强,心强则难定,若是遇上意志坚强之人,便好像手中只有区区草绳,却想缚住四臂金刚一样,又哪里定他得住?」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学这法术跟学武功也没什么不一样,是兄弟想多了。」荆天明哑然失笑,说着说着突然大喊一声,「唉呀!糟了。」 「什么糟了?」毛裘开玩笑道,「喔,是不是你嫌我法术不精,不想跟我结拜啦?糟了糟了,我们已然结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不是不是……」荆天明神色紧张,抬起握着红冰蝉的双手,说道,「我觉得手里的蝉儿好像不动了。」 「那真的糟啦!」毛裘也紧张起来,「该不会给你捏死了吧?」 荆天明急忙回道:「大哥,你知不知道这红冰蝉要怎么用,才能解百毒?」毛求抓了抓头,说道:「刚才师父又没讲,我哪里知道?」 荆天明又说:「那怎么办才好?」毛裘出主意道:「我看不如你把手掌略略松开一条缝,往里头瞧瞧可好?」 荆天明生怕这红冰蝉逃了,仅仅依言松开一条细缝,他两人凑在一块儿齐往缝中看去,手掌中却哪有什么红冰蝉的影子? 「完啦!」毛裘一声哀号,说道,「红冰蝉逃啦!」荆天明摊开双手一瞧,左右掌心之间各有一小摊色如胭脂的液体,在自个儿手上越缩越小终至不见,荆天明面如死灰地说道:「不是逃了,是被我弄死了。」 「死了?死了也有尸体呀?你看,师父死了不是也有尸体吗?」毛裘叫道。荆天明心想毛裘这话说得奇怪,似乎对风朴子有些不敬,但他知道毛裘只是不知世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罢了,当下回道:「那红冰蝉化作血水,都渗进我手掌里了,你看!」说着两手一摊,让毛裘查看。 这红冰蝉本是极寒之物,想那老虎身长足有两丈,红冰蝉停伫其上,方觉凉爽,荆天明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身量与那老虎如何能比?是以红冰蝉一入他手,便感奇寒无比,他受端木蓉熏陶,内里已有小成,陡遇奇寒,身体自然而然运起内功与红冰蝉寒气相抗。当年端木蓉巧得红冰蝉,便是将其握在掌中设法化去,她那时并未学过内功,乃是烧起大火以体温温热那蝉,直过了七天七夜方得功成,从此百毒不侵。风朴子既没提起用法,荆天明哪会知晓其中缘由,他内力自然反射,仅仅花了两个时辰功夫,便化去了红冰蝉,误打误撞地成了百毒不侵之身,却不自知。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毛求口中下意识地喃喃念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荆天明脑中只想着:「我害了阿月,我害死了阿月!」嘴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任凭驴子摇来摇去,负载着自己往淮阴前进。 第九章 十二奇毒 自从那日在琴韵别院撞见卫庄之后,盖聂一方面庆幸于师弟仍旧活得好好的,另一方面则忧心行踪已然暴露,秦国走狗顷刻便会追到,本打算立即离开淮阴,另寻落脚之处,无奈天一亮,荆天明下落成谜,盖聂不愿弃荆天明自行离去,日日出去找寻,又期盼着荆天明能自行归来,便在淮阴城待了下来。 奇的是卫庄离去已有月余,这包子铺仍是日日开门,上门的全是升斗小民,一丁点儿异状也没,但盖聂曾细细吩咐盖兰,若是见到江湖人士,定要小心应对。 这日,盖兰如同往常独自看着包子铺,开门没多久,便见远远一人手持兵刃向包子铺而来,身子异于常人的高耸。盖兰当下留神故作忙碌,待得那人走近了才偷偷望出去,原来是一个高瘦挺立的汉子肩上扛着圆球似的胖子,高瘦汉子步履稳健,目不斜视,胖子却不断四下张望。 来者正是龟蛇二仙,他二人四年多来踏遍楚国地界寻找盖聂等人下落,只因淮阴城中住有两人极不欲相见的端木蓉,这才将淮阴留到最后。 「好香的味道!」归山香用力嗅了嗅,左顾右盼说道,「啊哈!那里有家包子铺,老蛇,快带我去。」盖兰见他二人转往这里,连忙快步走到蒸笼后头,假意观察包子是否蒸好。谁知畲海鹞走没几步突然转身站点,掉头往隔壁走去。归山香见状连忙一手拼命拍打畲海鹞的头,一手连指包子铺,口中大喊:「死老蛇走错啦!那边!包子在那边!」畲海鹞任由归山香在自己头顶狠命拍打全不理会,脚下不停,口中说道:「我没错。你错。包子铺旁,琴韵别院。」一听到「琴韵别院」四个字,归山香登时停止拍打,两眼圆瞪,怒气冲冲地吐出好大一口痰,畲海鹞脚下步伐本大,那口痰居然老远直射而出,啪的一声正中琴韵别院大门前。 盖兰见归山香内力如此强劲,手里搬动着蒸笼低着头装作没瞧见,暗地里却凝神戒备着。龟蛇二仙两人在琴韵别院门前站定,畲海鹞只是四瞪着门前匾额,归山香却口中大骂不绝,语言粗陋,句句皆提到端木蓉三代祖先。 这时一名男子走过包子铺前,转过头朝盖兰笑着打招呼道:「兰姑娘。」这男子是淮阴城内喜来客栈的大掌柜,近日经常来寻端木蓉求诊,他久在商场深信和气生财,所以逢人见面就爱打招呼。盖兰也笑着回道:「钱掌柜又来啦?要不要先带上个热包子?」 钱掌柜摇手答道:「不了不了,我特意趁早过来免得排队,先让端木姑娘治过了我这背,还得赶紧回去忙活呢,晚点儿我再叫店里小二过来跟你买五笼包子。」盖兰笑道:「好呀,那就先谢谢钱掌柜了。」 钱掌柜刚要踏进琴韵别院,身子却突然被人一把拎起,吓得他面无血色,双脚不住腾空乱颤。归山香一对胖子捉住钱掌柜双肩,怒气冲冲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找谁治你的背?不会是那**吧?你是谁?那**凭什么治你的背?你说话呀!说呀!」边说边将钱掌柜在半空中摇来甩去。 归山香问话没头没尾,钱掌柜自然听得满头雾水,不过钱掌柜倒不是不愿回答,实在是被吓得不会说话了。钱掌柜只见这胖子双腿赫然齐断,做骑在另一人肩膀上,那人又是两袖空空显然早已没了手臂,正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瞪着自己。他这辈子哪里见过此等畸形恶人,什么和气生财、逢人招呼的做人守则,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端……端……」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归山香哼地一声,将钱掌柜的身子随手向后抛掷,盖兰待要出手又怕泄露身份,眼看这一摔不至于要了人命,只好强自按捺,眼睁睁地看着钱掌柜砰地一声摔了个结实,不过幸好钱掌柜早已昏去,倒一点儿也不觉得痛。 盖兰心下歉疚,暗想着:「钱掌柜呀,真是不好意思,只好让你日后再多来找端木姑娘几次,医治医治你的背了。」 畲海鹞抬头瞪着门上「琴韵别院」四字,说道:「端木蓉,治病?」字字说来竟是无比怨恨。话才说完,一名庄稼汉从琴韵别院大门走了出来。那汉子刚见到这奇形怪状龟蛇二仙,还来不及表示惊讶,又被归山香抓起来,语无伦次地问道:「你说你说你来干什么?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找谁?谁帮你治病?你有什么病?你是谁?她为什么帮你治病?你说呀!你说呀!」一边问又一边用力摇晃他,直到畲海鹞喝道:「老龟!」 归山香暂时憋住了气,瞪着庄稼汉。那汉子牙齿格格打颤地道:「我……我是种,种田的……脚上长脓,脓疮……很久啦。却好,好不了,找端木姑娘帮我看……看看。」虽然这汉子胆子还算大些,怕归怕,倒也好好把话说完。 归山香听完立刻哇哇大叫,愤怒至极,底下的畲海鹞也不等他放人便已迈步向内奔入。那汉子就这么被归山香给拎着,飞过刚刚才走过的竹林小路,又回到了前院凉亭。 端木蓉自从开诊以来,每日上门求医者络绎不绝。这时她正端坐凉亭内为一老妇人把脉,那老妇和身旁陪着的媳妇,以及在一旁或站或坐、排着老长队伍等待看病的人们,平时老爱说「只要端木姑娘治好我的病,就算为你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但这时个个眼见龟蛇二仙来势凶恶,又哪里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纷纷一哄而散,只留下端木蓉独自坐在凉亭之中。 龟蛇二仙怒视端木蓉,四目直欲喷火,归山香撇开手,他手中的庄稼汉一落地,哪里想得到救命之恩,自然是赶紧拔脚也逃了出去。 归山香原本话最多,这时竟然气得说不出半个字。畲海鹞狠狠道:「端木蓉,治病?十年前,怎么不治?」字字怨毒、声声刻骨。 十年前,神都九宫掌门风朴子于九十八岁高龄,鉴于门下大弟子公羊御、二弟子乌断、三弟子端木蓉,三人尽皆耽于小道,各自钻研五行、毒术、医道不可自拔,感叹众徒与上乘之术无缘,遂令三人自行出山。公羊御下了神都山后,不知去向。端木蓉却在淮阴城中住了下来,以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奇妙医术,获得神医的封号。 那一年,龟蛇二仙来到淮阴碰巧遇见了来向端木蓉下战帖的月神乌断,乌断本不欲理会二人,无奈归山香一张破嘴惹恼了乌断,三人便打将起来。畲海鹞拳法向来威猛刚烈少有敌手,归山香却总是打着一双赤脚,以其脚下功夫闻名江湖。两人各以成名绝技「烽火拳」、「雷震脚」连番击向乌断,只是两人以二敌一,对方又是女子,是以拳脚之间未使内劲,只是手挥足踢而已。 但乌断于神都九宫学艺之时,并不会武,这二拳二足硬生生踢到,当场口喷鲜血倒地不起。龟蛇二仙一招得势,毫不欣喜,眼见乌断是活不了了反而颇感愧疚。两人正待离去,没走出几步归山香突然扑通跪倒,畲海鹞则双手瘫软,只见归山香两只赤脚、畲海鹞双掌皆已紫黑,腥臭难闻,显是中了剧毒。正自惊疑不定,那明明已口喷鲜血卧倒在地的乌断,竟好端端地站了起来,擦去嘴边血迹,走到两人身边,对二人冷笑一声,这才扬长而去。 龟蛇二仙惊骇莫名,也不及细究,想起近年江湖上盛传有个神医住在淮阴,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当下挟持了几个路过的樵夫,背着他们赶至琴韵别院。 归山香一进琴韵别院便直嚷嚷:「神医呢?快出来救人呀!咦?这院子倒是挺好看的,种这么多竹子夏天一定很凉快吧?我说竹子这种东西,还真是挺好的,既能拿来做成桌子还能当饭碗……妈呀!痛死我啦!神医呢?快出来救人呀!妈呀妈呀!」 正自呼天喊地叫爹唤娘,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飘然而出,眉黛如画清秀绝伦,手里拿着热腾腾刚刚拆开竹叶的粽子,瞪向归山香娇声斥骂:「你喊什么!吵死啦!」 畲海鹞和归山香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二人刚在一个女子手下吃了大亏,此时又见到一个,不免感到心有余悸。 这妙龄女子自然便是十年前的端木蓉了。 畲海鹞沉声说道:「有请神医。」 端木蓉摆手说道:「神医不医,你们走吧。」 畲海鹞见对方无理,勉强忍让说:「我兄弟二人,命在旦夕,请神医,救命。」 端木蓉咬着喷香的粽子,草草回道:「我现在没空。」 坐在地上的归山香早已不耐烦,挥着两只手臂大声道:「臭丫头!我说你好歹也进去通报一声呀!老子的两脚都快变成臭香肠了,你还站在这里吃什么粽子?你快进去,告诉神医,就说是龟蛇二仙来啦!他要是能救咱们,龟蛇二仙便算欠下这个人情,保管他日后受用不尽!快去快去!死丫头,别吃粽子啦!神医在哪里?神医在哪里?」 「神医端木蓉便在这里!」端木蓉嫌归山香吵,加上没法专心吃粽子渐感不适,说道:「说了我现在没空,你吵什么吵?讨厌。」 归山香原本以为她是丫鬟,现在听端木蓉自称神医,不禁吐了吐舌头,畲海鹞的眼珠则一直围着这年纪轻轻的姑娘转,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神医?」 端木蓉不三不四地模仿畲海鹞的口气回道:「对,我,神医,端木蓉,粽子,三个,没吃,会凉,你们,快走吧!」 畲海鹞和归山香原本就听得这淮阴城中的神医不轻易为人治病,早已盘算到会受刁难,是以来时抱定决心,无论对方出什么难题二人务必要尽全力答应下来。又怎么料得到所谓的神医竟是这么个古怪女子,为了几个粽子,就要断送自己兄弟二人的性命。 畲海鹞比较沉得住气,先捂住了归山香的嘴。他料想眼前这花朵般的小姑娘,绝不会为了几个粽子见死不救,想来她是别有要求,当下沉声又说:「神医,救;要什么,给。」 端木蓉只觉这二人怎么一味瞎缠得紧,自己已经回答了许多遍,他们还听不懂?不禁顿足跳脚说道:「姑娘我要吃粽子!没空!你们是要我说几遍才会懂?」 畲海鹞又道:「粽子凉了,小事;姑娘不救,会死。」哪知端木蓉听了这话,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冷冷答道:「你们死了,关我什么事?」说罢,转身进屋继续吃她的肉粽。 龟蛇二仙这才知道她说的乃是实话。兄弟两人,彼此对望,想到今日竟然为了几颗粽子,送了性命,实是讥讽,不觉都露出了苦笑。 归山香这时双足麻痒难当,肿痛几欲爆裂,畲海鹞双掌剧毒也已将蔓延至手肘,二人眼见再这么下去性命不保,却是谁也不愿在出言向端木蓉求情,徒受侮辱。 归山香咬咬牙,粗喝一声:「好!神医端木蓉!你这娘儿们既然向来不爱救人,咱们也不勉强你!你当你的恶神医,咱们龟蛇二仙横行一世又当过什么善人了!」当下毅然决定壮士断腕,畲海鹞心一横先斩去归山香双腿,归山香忍着脚上剧痛截去畲海鹞双臂,各断两肢,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只是这么一来,龟蛇二仙双双成了残疾之人,同时也废去了二人自幼苦练的「烽火拳」与「雷震脚」。为此两人暂时销声匿迹,相互为师,日夜苦练,畲海鹞的「乾坤圈」交给了归山香,归山香的「连珠双棍」转给了畲海鹞,仅五年之间便得功成,两人既学了对方武功,心灵相通,直到武艺不输当年,龟蛇二仙这才再度重出江湖。 在那销声匿迹的五年时光中,两人所受苦楚自是不肯与外人道。只是他们兄弟二人行事虽邪,却自诩爱憎分明,虽深怒端木蓉当日见死不救,也只道「这是人家的规矩」,并不前去寻仇。 没想到,此番为了寻找盖聂下落重回淮阴,却见到端木蓉竟然打开诊所,什么乡野匹夫老妇孩童一概不拒,脓疮酸痛感冒咳嗽秃头掉发什么也治,这一下,两人积郁多年的怨恨再无阻挡全都爆发了出来。 端木蓉心知今日叫这二人碰上绝难善罢甘休,拿着铁筷子凝神戒备,口中淡淡说道:「姑娘我爱救便救,不高兴便不救,十年前十年后都一样。」 归山香将手中两只乾坤圈舞成两朵金花,口中嚷道:「哪里一样?十年前你若是救了咱俩兄弟,我们又怎会变成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老子宰了你!」说罢将两只带钩钢圈甩将出去,以上欺下,直向端木蓉顶门逼近。 端木蓉低身勉强避过钢圈,举起铁筷倏地欺近畲海鹞,点向畲海鹞上腹天枢穴,畲海鹞向后弓步一退避过铁筷,双肩运劲左右连珠双棍抖然打出,两枝蛇棍分别钩回两只乾坤乌龟圈。龟蛇二仙的武艺在江湖上或许无法称上第一,但双打的默契实是天下绝伦,攻守配合毫无间隙。归山香趁着畲海鹞身形略沉,举起右掌劈向端木蓉,左臂伸贯出去,但听得畲海鹞口中大喝:「接!」一对乾坤乌龟圈已双双落回归山香左手之中,归山香的右掌眼见便要劈到端木蓉脑门。 端木蓉避无可避,只得强行险招将头略偏,以头上发簪对准了归山香劈来的右掌掌心,归山香哪里知道这门点穴功夫,心道:「好!老子这下便要你脑袋变肉酱!」手掌未及忽觉掌心一点微刺,他登时立即缩掌,面色死白地大喊:「老蛇!小心啦,臭娘儿们使暗器!」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畲海鹞一听马上脸色大变,忙问:「有毒?」 归山香看看掌心似是无碍,拍拍畲海鹞的脑袋安慰道:「不怕不怕,幸好老子闪得快,老龟没事。倒是老蛇千万要注意。」 端木蓉连连暗叫好险又觉可惜,若非归山香太过警觉,只要再往下多拍那么一点掌力,早叫他手掌洞穿心痛如绞;但若归山香缩掌太慢,恐怕端木蓉此刻也真已脑浆变豆浆了。 畲海鹞只道端木蓉真使暗器令归山香险些中毒,口中又喝:「坐稳了!」他这五年来时时刻刻肩背一个胖大归山香,早已将足下劲道练得非比寻常,身形微侧一脚便向端木蓉右肩踢去,端木蓉武艺平平哪里能敌,足起脚落,端木蓉砰地弹开,撞倒在凉亭石柱边上。 端木蓉呕出一口鲜血,知道自己五脏六腑已被震伤,气得破口大骂道:「要不是你们两个没手没脚弄成迭罗汉模样,太也难夹,我早就用饥火烧肠打穴法把你们都给吃了!」 「你还敢说?」归山香厉声大喊,「没手没脚还不都是因为你!」 端木蓉瘫在地上,呸出一口鲜血大骂:「干我什么事?下毒的人是我吗?砍了你两腿的人是我吗?我看你不但两脚没了,大脑也没剩下!」 「臭婊子!」归山香双臂高举骂红了眼,「为什么别人能救,我们不能救?老子当年敬你够狠!这才不跟你啰嗦。今天也不要多,便叫你也没手没脚就好!看你还怎么帮人治病?看你还怎么吃粽子?看看倒是有谁愿意天天背着你?」 畲海鹞喝道:「说得好!」连珠双棍、乾坤乌龟圈,翻滚激舍全往端木蓉腿上招呼,势要截断她腿不可。 忽听得当当当当连续四响,一柄长剑自竹屋内随着人影凌空斜刺而出,上挑下拨地便让乾坤圈像是转了弯一般回向畲海鹞,连珠双棍嘭嘭两下弹开,归山香惊喊一声:「百步飞剑?!」畲海鹞喊的却是:「盖聂?!」 盖聂手握长剑站在端木蓉身旁,目视二人,口里低声问道:「端木姑娘,伤得可重吗?」 端木蓉神色惊慌地看着身后竹屋,抬头对盖聂怒色说道:「谁要你多事?快给我进去照顾病人!」 盖聂微笑说道:「你放心。大功已然告成,多亏你咬牙支撑到底。端木姑娘,你的伤要紧吗?」 端木蓉这才松了口气,舒展眉头笑道:「还死不了。你打发他们吧。」 龟蛇二仙相对一眼,两人皆是同样心想,竹屋内的病人肯定非比寻常。居然能让端木蓉宁死相护,还由盖聂亲自照料,莫非便是鲍野所说杀无赦的荆轲孽子荆天明?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竹屋内端木蓉的闺房中,躺的只不过是个名叫阿月的小乞丐。 一个多月前,阿月身中乌断所下十二奇毒被抛在琴韵别院门前。这十二种毒性温缓深绵,单中一种并不害命,只是入体即着,毒性难除。但月神乌断乃是每隔三日在阿月身上投下四种奇毒,先以血液入体,再用唾液交感,最后四毒则以皮肤沁入,以金木水火土五时排序,每个时辰皆有十二种毒性变化相攻,金时一过,水毒又至,毒性竟是时时不同,疏难治疗。 十二奇毒之解药皆是寻常药草,哪家药店都有卖。难的是,克制甲乙丙丁戊己六毒的六种解毒剂,偏偏却能助长庚辛申西戌亥六毒发作,而攻克庚辛申西戌亥六毒的解毒剂,又与甲乙丙丁戊己六毒的六种解毒剂彼此药性相抵。真可说是良药虽有,治法却无。 三三相生,六六相克,是谓十二奇毒。 端木蓉心中不禁赞佩道:「好厉害的十二奇毒,使毒者非但得精通毒术,还须详知药性,方能配出此等上品,教人解无可解。师姐呀,想来你不知花了多久时间才参研出这十二奇毒。只是你有一年两年可慢慢寻觅研究,我却没这等闲工夫,这可太不公平了吧?」 她苦思两天两夜仍找不出万全之法,眼看不能再拖,只得另行险招,先封住阿月百会、膻中、气海三穴护住要害,再藉不同药引为钩,同时辅以内力将十二奇毒一一导进十二经脉。如此一来,十二奇毒各据一经脉,便恢复成单一毒性,再没有致命之忧,只是这原本便不易根治的毒素,这下深入经脉之后再难除去。此法虽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救阿月一命,端木蓉也就勉强安慰自己说与月神这场比拼虽不算赢,至少也不算是输了。 端木蓉苦于自身内力有限,不得已只好请盖聂帮忙,每日疏导不宜强多,必得恰好三个时辰,如此累进,费上七七四十九日方算大功圆满。初时由她坐于盖聂和阿月之间,先让盖聂将内力传送给她,她再借力为阿月疗伤,待过三十天,毒素大半已入十二经脉,无须担心盖聂触碰中毒,这才让盖聂单独为阿月疗伤,将余毒尽皆分别逼入十二经脉之中。 端木蓉深知今日已到最后关头,一旦完成便再无虞,若稍有疏失便会前功尽弃,加之运功疗伤时最忌惊扰分神,是以明知左近便有位天下第一剑能为自己解围,却始终咬牙苦撑。她实在是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愿输了这场月神与神医之能的比拼。 盖聂却以为端木蓉在这些日子以来天良发现,已一改其风。他在屋内为阿月疗伤时早将屋外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深觉此女义薄云天,心下真是好不佩服。幸好最后关头终能及时出手,虽因此而暴露身份,盖聂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畲海鹞跨出几个脚步,将归山香的两只乾坤乌龟圈点踏钩起,抛回给归山香。 归山香手拿钢圈嘴里哈哈大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盖聂,咱俩儿找你可找了好久呀!没想到堂堂天下第一剑,原来竟藏在臭婆娘家里替她照顾病人?端木蓉呀,十年前你好不心狠,今日居然为了帮人治病宁可不要性命,我看你要不是人老没志气,便是和这位盖大侠成了相好啦,哈哈哈!你瞧盖大侠急得,人家就怕你没手没脚残废难看呀!真是郎有情,妹有义,我混世魔龟的鸡皮疙瘩真是感动得满天飞呀!哈哈!好可惜呀好可惜呀!可惜这下子你们好不了多久啦!哈哈哈哈哈!」 他在上面说得不亦乐乎,底下畲海鹞却早已双肩运劲将这大胖子给送了出去。归山香口中兀自说得天花乱坠,手里却没闲着,将乾坤圈转出两道波浪般的金光,自前面一左一右地向盖聂袭卷上来,未等这招「乌龟翻江」用老,畲海鹞已使出下一招「开天辟地」,一枝蛇棍向上抖出裹了归山香的腰,助其随时变换身形,另一枝蛇棍则如秋风扫叶般地横扫盖聂下盘。 盖聂以「百步飞剑」第二式「星移斗转」,举剑向前两下抹开乾坤圈,忽地便长剑撒手荡开了蛇棍,也不进逼,当下扯回长剑谨守门户,见招拆招。 龟蛇二仙近逼远攻结合得巧妙不已,上下左右来去自如,非但是以二对一,更是以四对一,以八对一,实在远胜当年四肢健全之时。二人重出江湖后殊无敌手,直到五年前领教过卫庄的「百步飞剑」,被那串上银链之后的剑招克败。是以两人原本有所觉悟,要胜盖聂绝非易事,一出手便连使杀着,眼看盖聂十余招下来竟全无还击的余地,双双心中大喜,想道:「原来这盖聂徒称天下第一剑,实在不如他师弟卫庄。」当下更加打得意气风发。 他们却不知道,先前盖聂为阿月疗伤耗泄内力,初时尚无暇调息恢复,故意谨守门户,仅仅出了四成功力,待到拆过二十余招,真气渐长,速度和剑力陡增双倍,龟蛇二仙霎时只见白光一道两转,乾坤圈已然回转朝归山香面门而去,一枝长棍向外猛烈激荡而开。畲海鹞脚下稳不住,身子竟不禁跟着往左斜带,这下子,正被长棍卷回的归山香只怕便要落空跌地。 归山香低头避开两只回击而来的乾坤圈,大惊失色,口中急喊:「坐不到坐不到!老蛇老蛇!我屁股下面空空!」畲海鹞连忙提气几个横跨,稳住身形,让归山香骑稳上肩。 二人均是面色难看,瘫倒在旁边的端木蓉也不顾自己伤重,立即便拍手叫好了起来。 盖聂不等龟蛇二仙拿回地上的两只乾坤乌龟圈,接连使出「草长莺飞」、「雨打莲花」,九朵剑光向前飞去又转眼向上腾起,如雨纷落,逼得畲海鹞不住急退,归山香只能在上头左闪右避,口中大叫:「来得好快!」 没想到盖聂还能再快,身形转动又是连来两招,最后将银链旋抖,一式「众川奔海」以千军万马之势八方奔去,龟蛇二仙从未见过如此宽阔凌厉的剑术,登时脸色惨白。 眼看避无可避,畲海鹞只得一咬牙,低喝:「送仙桃!」便看归山香双手朝畲海鹞头顶一按,圆滚滚的身子瞬间像颗球似的腾起,在空中几个翻滚刷地扑下,两只拳头快速舞打成一个大网,虎虎生风,无论如何皆要一举击中盖聂顶门。 畲海鹞则顺势低头沉肩,不避开盖聂袭来的剑光,反倒一面向前冲了过去,一面将连珠双棍同时打向盖聂前胸下腹,竟是不打算接回归山香了。 这招「送仙桃,迎宾乐」乃是拼着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最后杀着,五年来龟蛇二仙从未使过,一旦使出便无退路,归山香心知使出这招自己也许还能捡回一条性命,畲海鹞却是必死无疑,他挥舞着拳头凌空而落,语带苦音大喊道:「老蛇!你等我!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死的!」 盖聂先前听二人与端木蓉的对话,心想若是当初端木蓉肯救治,哪有今日之祸?又见龟蛇二仙兄弟情义如是深重,哪愿取其性命,当即扯回银链向右腾两个旋身飞步,挥袖拍出左掌震落归山香,右剑崩下斩断双棍,转眼便已来到畲海鹞左侧,剑尖回点,停在畲海鹞的太阳穴上。 这招乃是「百步飞剑」最后一式「拂袖而归」。盖聂身随意转,左拂右点,衣履风飘,剑走轻灵,使得快无绝伦又潇洒至极,在看似云淡风清之间破去了对方的绝命杀招,直把一旁的端木蓉看得惊呆。 归山香在地上重重扑了个狗吃屎,也不及细想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立刻抬头去找畲海鹞,喊道:「老蛇?你在吗?你在!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死了吗?我死了吗?」喊了半天才注意到盖聂的一柄长剑正抵着畲海鹞太阳穴,这才拍拍自己的脸,喜喊,「活着活着!老蛇!还活着!太好啦!」接着马上又想起二人已遭惨败,性命还在他人手上,登时灰头土脸,深怕瞧见端木蓉在旁幸灾乐祸的表情,将头平撇开口中骂道,「哎呀!不好不好!直娘贼就在旁边看着!这下子真是输得太难看啦!」 畲海鹞却道:「输得好。好剑法。」 「对对对!」归山香连忙啪地点头,道,「输得好,输得很光彩,好盖聂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好剑法好剑法!咱兄弟心服口服,盖大侠,你可千万别一剑刺穿了老蛇的脑袋,要么你就先来斩了我再说,免得我得自己杀自己,那就太没趣啦。」 盖聂问道:「是卫庄告诉你们,我在这儿的吗?」 畲海鹞摇摇头,归山香又道:「卫庄知道你在这儿吗?我们可不晓得,我们是冲着端木蓉来的!要不是看见她乱开诊所,随便帮人治什么脚臭病,咱哥儿俩避开都来不及了,也不会跑进来想宰了她,也不会碰上你盖聂,也不会输给你的百步飞剑。说来说去,这一切还是得怪端木蓉这直娘贼!」 畲海鹞道:「要杀,便杀。」 「你们走吧。」盖聂收回长剑,退至端木蓉身旁。 二人看着盖聂,心想这人行事跟卫庄倒也有些相似。畲海鹞说道:「龟蛇输了。」归山香知道师兄的意思,接口说道:「盖大侠剑术高超,教人好生佩服,你既不杀我们,咱兄弟俩也不想欠什么,这就告诉你,秦国大军已兵临淮阴城外啦,先灭楚再灭齐,天下便将一统,势不可挡,两条命换两条命,你们这就走吧。」 畲海鹞看向端木蓉,补道:「你,账没完,下次算。」说罢扛起归山香大步离去。 端木蓉望着二人消失在竹林小径,耳边还听到归山香远远喊来:「算你命大!算你命大!」也不知道说的是自己命大、他师兄命大,还是端木蓉命大呢? 盖聂窝居淮阴多年不问世事,但天下大事毕竟还是找上头来。他面露忧色,喟然长叹道:「秦国势力如斯,看来淮阴难保。」端木蓉眨眨双眼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盖聂仗剑正色回道:「哪还有什么打算?秦军进城,我当全力阻敌,直至力竭血干而已矣。倒是天明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但愿他平安无事才好。」端木蓉听了这话,只是在一旁挤眉弄眼,就好像盖聂说的是什么笑话似的。 这下子,换作端木蓉得为自己疗伤治病了。幸而阿月已能下床行走,盖聂便提议让阿月换至包子铺中暂居,改由盖兰照顾。端木蓉即使不因为自己受了伤,也早已不耐烦如此日日照顾阿月,当然是一百万个同意。虽接连几日无法开诊,盖聂却依旧夜夜亲自下厨送饭过来,端木蓉也就乐得抱着「不用给人看病就有得吃,真是太便宜了」的心态,躺病养伤大吃大喝了。 第十章 明月相照 这日醒来,端木蓉明明感觉到伤势已经没有大碍,却依然躺在床上等着盖聂送早餐来,她想:「嘿,就算病好了,姑娘也给他多躺上这么几天,量那盖聂也分辨不出,嘿嘿,我这辈子还从没给人这么照顾过,原来滋味倒挺美的呀。」 正自引颈期盼着好菜,门外却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说道:「端木姑姑!」端木蓉连忙盖好棉被假装虚弱地道:「咳咳!快进来!」端木蓉满心只盼着食物出现,但来的人不是盖聂,却是失踪了快两个月的荆天明。荆天明带着毛裘走进端木蓉卧房,见到她卧病在床大吃一惊,忙问:「端木姑姑,你也病了吗?」 端木蓉回答得莫名其妙:「你管我病不病?我的早餐呢?」荆天明愣了一下,拉来毛裘对端木蓉说道:「端木姑姑,你猜这是谁?」 「谁都不要紧,早餐呢?」端木蓉在床上坐起,又追问着。毛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同门师姐,对端木蓉那爱理不理的样子毫不在意,只觉得这二师姐有趣得紧,笑嘻嘻地向前一拜,唤道:「二师姐!师弟毛裘拜见了。」 「你是我师弟?」端木蓉莫名其妙地看看毛裘,又去看看门口,着急说道,「喂,你们两个,谁过去帮我问问早餐好了没呀?快过去呀。」 荆天明打从一进屋子没看见阿月,便已万念俱灰,到了这时候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提起勇气颤声问道:「端……端木姑姑,阿月呢?」 端木蓉漫不经心地向包子铺一摆手,说道:「早就过去啦。」 「他……过去啦?」荆天明霎时觉得自己的心都扭曲了,又问,「他……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端木蓉没好气地答道:「两三天以前就过去啦,他都已经那个样子了,难道还需要我来照顾吗?」 荆天明呆呆望着又躺回去的端木蓉,站在自己身边的毛裘,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两人过去以往从未谋面,但总有相见的一天,自己的世界为什么就这么苦这么苦?上天为什么对自己就这么凉薄?先是母亲,后是父亲,不是人鬼殊途便是天涯永隔,现在连他的好友也不肯放过?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肯给吗?荆天明但觉天旋地转,悲苦已极,他痛极反而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笑声中,脚步踉跄地走出了琴韵别院。 夜深人静,淮阴城外不到百里之处,秦国大军纪律严整地四下分队行进,悄无声息地封住了所有前往淮阴城的通道。秦国的疆域版图如今只剩齐楚二国,为一举攻陷楚国,八万秦兵在黑暗中衔枚疾走,不曾发出半点声音。荆天明和毛裘只要再晚一点回来,不是进不了城,便是会遭秦国士兵屠杀。此刻的淮阴城,已是连只狗也走不进去,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 此时淮阴城内家家户户皆已熄灯,打更的当当而过,巷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婴儿夜啼,以及目前的轻轻哄唱,一切都如同往昔,谁也不知道天一亮秦军就要发动攻击了。 这时盖聂正在房中来回踱步,盖兰、端木蓉和毛裘则坐在屋内,盖聂直到遇见毛裘方知荆天明回来的消息,本来满心欢喜,哪知荆天明又再度消失了?盖聂生气地怒视端木蓉,端木蓉撇撇嘴哼了一声,说道:「你瞪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天明已经回来了,我怎么知道那傻小子居然没有回家?真是好心没好报,陪你们一起等了这么久,也不晓得有没有宵夜可以吃?」 「这时候你还想着吃?」盖聂焦急之下,口不择言说道,「连阿月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真是……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盖兰一听,赶忙出来打圆场,说道:「端木姑娘,我爹现下急得什么似的,实在没心思下厨,阿月一定是出去找天明了,等他们一回来,我爹立刻帮你做宵夜好不好?」 端木蓉一听阿月与荆天明回来就有宵夜可吃,赶忙说道:「他们肯定是去小破庙啦,不是小破庙还有哪里?」盖聂抓住端木蓉的手急问:「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早说?」 端木蓉被抓得手疼,挣脱不开又感莫名其妙,不禁跺脚骂道:「你又没问!你没问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简直莫名其妙!」盖聂知道辩不过端木蓉,松开手对盖兰说道:「兰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天明。」端木蓉哪里肯依,深怕盖聂找到人后又要耍赖,坚持要大家同去。盖聂没法,只得四人一同赶去阿月以前所住的破庙附近寻找。 荆天明打琴韵别院奔出之后,就独自来到阿月所住的小破庙外,他满怀激愤,伤心至极,见到残破的旧庙,睹物思人,眼泪这才一滴滴的直淌而下。 他待了片刻,便觉得再也无法忍耐,见到破庙后树丛间一条小路登高直上,荆天明不假思索地直奔进去。小路越走越窄,越狭越高,到后来实在是称不上路了,荆天明运起轻功赌气似的攀石倚树硬是爬了上去,穿过一片树林乱石,眼前竟是一处山谷,白银似的一道瀑布从天而降,浑像一条白绫铺在这高山绿树之间。 荆天明以剑代斧、以手作锹,辟开一块地方,拢起一座小土堆。又至周围折摘山间野花,撒在土丘之上。直忙到黄昏将近,这才坐在土丘附近休息。 他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紫红色的阳光遍照整个峡谷,又悄悄西移到了白绫似的飞瀑、布满鲜花的小土丘,景色虽美,却没法缓和他心中的痛苦。荆天明站起身来,对着崇山峻岭河流飞瀑大喊:「混蛋!混蛋!阿月你这个大混蛋!」 他中气十足喊将出去,不一会儿便听得山谷回声,响到:「混——蛋!混——蛋!阿月!—你—混蛋!」回声未停,荆天明又喊,一时之间满山遍谷「混蛋」之音不绝于耳,那声音既像哀号,又似野兽悲鸣。 「阿月,阿月……」荆天明扑在地上,泪流满面哭道,「你不是说绝不会死的吗?你骗我,你骗我。」 「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荆天明狂喊着,「混蛋!混蛋!阿月你这个大混蛋!」山谷回音再度响起,只不过这次传回来的是「混蛋!混蛋!荆天明你这个大混蛋!」 这一声唬得荆天明吓了一跳,他站起来手按青霜剑,左顾右盼说道:「谁?出来!」 一个身穿淡红裙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的小姑娘拨开草丛走了出来,如云般的黑发在她耳畔扎拢,一对大眼睛灵灵闪动,笑嘻嘻地说:「嘻嘻嘻,荆天明是个大混蛋。」 「你是谁?」荆天明从没见过这个既顽皮又漂亮的小姑娘,连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骂我?」 那身穿淡红裙装的小姑娘,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弯腰抓起地上一把烂泥啪地就掷向荆天明后脑,凭着荆天明如今身手怎会躲它不过,但就在此时,那小姑娘喊了一声:「臭你个包子!」荆天明一愣之下,烂泥巴已打了自己一头一脸。 荆天明摸摸脸上烂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是阿月?」话一出口却又想到那不可能是阿月。阿月已经死了。他想着。他以为自己听见了阿月的声音,但那绝不可能是阿月。 「废话!」那小姑娘骂道,「臭包子干嘛不理我?」 「可是……阿月……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你没死?……你……你怎么会变成了女的?」此时站在荆天明面前的,已经不是那全身脏兮兮,满头乱发,整脸黑垢,老爱套着伏念那件宽大棉布袍的瘦小乞丐了。这个自称阿月的,竟是个娇俏可人的十三岁少女。只是她那双黑白分明、朝着自己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依稀便是荆天明记忆中的小乞丐。 少女阿月笑嘻嘻地走到荆天明面前,她说道:「我没死,我本来就是个女的。」 这时荆天明真是感觉到阿月无论说什么都好,只听阿月在他身边娓娓道来,自己小时怎么行乞,怎么捡破衣服穿,怎么不服气只有男子能上学堂,女子为何不能读书识字,自己又怎么扮成了小男生跟大家一块儿念书的。 少女阿月碎碎叨叨说了半晌,荆天明听得浑浑噩噩,在他来说,只要阿月没死,还在他身边,那就够了。 阿月突然惊呼一声,指着那小土丘问道:「臭包子,那是什么?」 荆天明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道:「真对不住,我以为你死了,所以就……就……」 阿月看着那位在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小块地方,上面杂草已被拔得干干净净,新翻出来的泥土带着香气,被拢成一个极为方正的小土丘,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功夫细细堆栈的,四周围还铺满了鲜花,土丘上面插着一块长竹片,刻着「阿月之墓」。 荆天明说道:「你别生气,我现在就把它毁了。」说着站起来便要动手。阿月却轻轻拉住他,摇摇头,望着那小小坟墓半天没有声音,低下头去慢慢哭了起来。 荆天明吓得手足无措,讷讷问道:「阿月?阿月?你哭什么?」 阿月抬起头,吸吸鼻子要说话却停不了哭,只好一面哭一面断续地说道:「我从小就,没,没人照顾,没,没人关心,更没人理会我的死活。我,我总以为这,这辈子,就得这么靠自己一直活,活,活下去了。我好怕,好怕!你知道吗?」荆天明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拼命地点着头,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怕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呢? 「可是呀,我再也不怕了。」阿月仰起脸蛋,擦去眼泪,笑骂道:「臭你个包子!」阿月也站起来,对着荆天明坚强地说道:「臭包子!我们三击掌互相保证,谁都不能比对方早死,好不好?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互相照顾一辈子!」 荆天明胸口一震,他虽然曾经模糊地对阿月提过自己的身世,却从未对阿月说过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虽然不说,阿月却都明了在心。当下伸出手来,说道:「对!要死一起死。从今而后,谁也不能说我们是孤单一个人了。」 「嗯。」少女阿月红了眼眶,点点头,伸出纤纤素手与荆天明三次击掌为势。如初绽鲜花一般的笑靥在她唇边漾开,她拉起荆天明的手,看看小坟墓,又看看远方的高岭飞瀑,很有力气地说道:「这里这么高,我以前从没上来过。以前那个无依无靠的阿月已经死了,就让她葬在这儿吧。从今天起,我便姓高,叫做高月。这名字就算是你给我的,你说好不好?」 荆天明笑着点点头,霎时间,一道金光穿射过来照耀在他脸上,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山谷上方,一边的太阳正在升起,另一端月亮却尚未消失,原来自己浑然不觉夜色已过,天光此刻正在逐渐明亮。 瀑布在初放的朦胧晨光中飞溅出点点金光,对面的树林逐渐显出鲜绿清新,底下的山谷其实只是在半山腰,并不算深,中间夹着溪水潺潺往下流去。荆天明和高月二人站在山崖边,一边静静望着清晨山谷,忽然听见远方传来熟悉的声音,正大喊着:「荆天明!荆天明!阿月!阿月!正式项羽和刘毕的声音。荆天明和高月二人相视一笑,手牵手快步跑去,口中一面大喊:「在这里!在后面山顶!」 四人相见乐得什么似的,原来项羽和刘毕在高月离开之后,谁也睡不着觉,项羽便去找了刘毕出来,双双来到小破庙附近寻找。 刘毕一把抱住荆天明喊道:「你果然回来啦!太好啦!你没事!」项羽又是笑又是骂,老实不客气地用刀鞘捶着荆天明道:「荆天明!你这家伙未免太不够意思,居然一声不吭自个儿跑了,好歹你也找我一起去呀。怎么样?看到阿月居然是个女的,有没有吓得屁滚尿流呀?哈哈哈哈!」 高月呸地一声说道:「我已经不叫阿月了。我现在可是有名有姓,以后我管你叫项羽,你得叫我高月,懂不懂?」说罢带着大家又走回山顶,得意洋洋地将小坟墓指给项羽和刘毕看。 刘毕怎么看怎么想,总觉得一个人站着自己的坟墓旁边实在透着点鬼气,只是不忍拂她的兴头,便任凭她东拉西扯地乱说。高月一下子说自己怎么好的,一下又夸口自己的坟墓如何漂亮,说到得意忘形之际突然脚下一空,碎石一滑,整个人便尖叫着往身后山谷掉落下去。 荆天明、项羽各自伸手拉空,刘毕则吓得大叫:「我就说在自己坟墓旁边兆头不好吧。」三人惊骇相望,赶忙站过山边朝下张望,齐声急喊:「阿月!阿月!阿月!」 过一会儿,底下终于传来声音,一个女声没好气地说道:「我叫做高月!高月!」上头站着的三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荆天明喊道:「你没事吧?」 高月回喊道:「没事!这里刚好有块烂泥塘!小爷……小姐我福大命大死不了!」 荆天明喊道:「你等等!我这就下去接你!」 项羽也跟着喊道:「高月等等!我们一起下去接你!」 刘毕在旁边看着,满脸为难地说:「一起?这,这看来挺危险的。」不过既然荆天明和项羽已经手脚并用,攀着石头开始往下爬去,刘毕只好叹口气,硬起头皮跟着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三人下到小溪旁边,果见好大一池烂泥,高月躺在里面搞得满身泥泞,淡红色的裙装全毁,活脱又恢复成一个小乞丐,三人不禁放声大笑起来。荆天明拉起高月,一指旁边的瀑布说道:「来,去洗洗。」 四人来到瀑布旁边,高月正待要洗,项羽却突然指着瀑布说道:「你们看!这瀑布有点古怪,瞧,后面好像有个山洞。」其他三人轮流站到瀑布边仔细看去,果然在那刷泻而下的水流后方,隐约可见一个山洞。 项羽率先领头沿着山壁踩着乱石传入水帘,四人全身淋得湿透,这才轮流进入了山洞之内。外头的通道虽窄,走入三十步后,里头居然颇为宽阔明亮,想是另有洞穴穿出山顶所致。 四人正打算好好勘探一番,却听得外头隐约传来人声,却是盖聂、端木蓉一行人寻声找来。 大伙听了连忙走出,没想到一过水帘,便看见连毛裘、盖兰都来了,正站在小溪旁四处张望他们的下落呢。端木蓉眼尖,立即笑道:「找到啦。从石头里蹦出来啦。」 荆天明冲上前去,唤道:「师父!」盖聂见荆天明安好无恙,只不过开心了片刻,旋即想到淮阴城外秦军重重,如何能保得故人骨血无虞?立刻又满脸忧色,说道:「天明!没事就好!原来你们四个都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 荆天明问道:「师父,你们怎么会下到这山谷来?」一旁的盖兰笑着拿出一根发钗,对高月说道:「我在上头山崖边拣到了这个。阿月,兰姑姑送你的东西你不喜欢吗?」 高月吐吐舌头,知道定是掉下来时失落的,她自盖兰手中接过发钗歉然说道:「对不起,兰姐姐,这发钗我是喜欢的。只是不知怎么地它不大喜欢我,老爱自己跑走。你放心,这次我会好好看着它。」 端木蓉见方才四人从瀑布后头走出,奇问:「瀑布后头是什么?」荆天明答道:「是个山洞,还挺大的。」端木蓉听了眼珠子滴溜一转,迈步向瀑布后方走去,回头朝盖聂点道:「这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盖聂闻言会意,忙带众人走进山洞,荆天明虽感疑惑,却也乖乖跟了进去。盖聂细察山洞,见此处隐蔽非常,秦军难以发觉,终于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对荆天明说道:「天明,秦国大军恐怕此刻已杀入淮阴城中,想来外头已是草木皆兵。你端木姑姑身上有伤,不宜多行,况且阿月也才病愈不久,项羽、刘毕恐怕是回不了家了。孩子当中你最年长,你得守在这里好好保护大家,护得他们安全,知道吗?」 荆天明一听,只觉得呼吸困难,问道:「那师父您要去哪里?」 盖聂看了看面色惊慌的盖兰,心中虽舍不下女儿,还是说道:「楚国百姓有难,大义当前,我岂能坐视不管?你们几个好好待在这里,明日晚上我若是没有回来,你们也就别等我了。」 他伸手摸了摸天明的头,微笑道:「好孩子,你长大了,师父相信你父亲荆轲也会像师父这般以你为傲的。」说到这里,荆天明已然了解师父是打算舍生取义,以前自己总怀疑师父没有认真教自己武功,但他现在知道,眼前这巍巍君子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荆天明哽咽道:「师父请受弟子一拜。」说着,便向盖聂跪了下去。盖聂受了这一拜,也是老泪纵横,说道:「我当初没传你百步飞剑第三式‘一无所有’,只因为师我自己也参不透,你师祖传我之时,只说了一句‘生者有灭,使剑者终弃剑’,并没教授任何招式,你悟性比为师高得多,盼你将来想通其中的道理,使三式百步飞剑终能传承下去。」 说罢,转身就往水帘走去。走没几步,忽听荆天明一声大叫,盖聂急忙转头,这一来正好将自己胸口穴道送给了端木蓉手中的铁筷子。盖聂胸口一麻,端木蓉又赶紧给他补上五六个穴道,盖聂登时两腿一软坐跌在地。 盖聂转头看去,只见洞内除了荆天明、高月和毛裘之外,其余四人竟皆早已被端木蓉点住穴道,非但动弹不得,连开口都不行,想来是刚才自己要走,端木蓉突然出手打了荆天明,逼使他大叫,令自己分心,以便她对自己下手。盖聂怒视端木蓉喝道:「端木姑娘,你做什么?」 端木蓉微笑答道:「你死了,谁来给我做饭?」 盖聂怒斥道:「大局为重,端木姑娘,快将在下穴道解开。」端木蓉却把头朝外一撇,淡淡说道:「什么大局?难道你能救下淮阴城中所有百姓的命吗?什么舍生取义?儒家的狗屁大道理!喔,外头死了一百人,再多死你一个,这就叫‘义’吗?简直是莫名其妙。」 盖聂一时间答不得,气得额头青筋暴露。一旁的刘毕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想到爹娘,只急得眼泪直流。 端木蓉早已算准刘毕会不顾性命地想要回家,盖兰则向来随父而行,至于项羽的脾气她不甚明白,索性一并先制住了再说。高月和毛裘不会武功,自知出去也只是白白送死无庸担心,眼下唯一要解决的只剩下荆天明。 她见荆天明手持青霜剑神色不定,似乎是难以抉择该怎么反应才好,便守住洞口说道:「天明,你若是帮你师父解开穴道,便等于是你亲手杀了他;你若是想要走出山洞,也好,先将我杀了你就能走。」 荆天明为难说道:「可是,可是伏念先生他……」 端木蓉截口骂道:「闭嘴!秦军此时已然入城,你救不了他了。先给我坐下来仔细想想再开口说话。」 荆天明想到伏念先生可能遇害,心中便激动不已,真想立刻就冲出山洞去救先生。但转念又想,风朴子所说人死如灯灭,殊无可惜,人一出生便注定要死,怎么死、何时死,又有什么差别? 正自拿不定主意,耳畔只听盖聂长叹一声说道:「乱世中人命与蝼蚁无异,生亦无欢,死亦何惧。怎么死?何时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何而死?」一番话益发搅得荆天明心中迷惑,真不知该听谁的才好。盖聂所说实是有理,大丈夫义字当前死则死尔,岂能偷生?但风朴子于毛裘所言,难道无理?春夏秋冬,四时有序,人有生灭,人力岂可胜天? 荆天明搞不清楚,端木蓉可清楚得不得了,盖聂万一送命,上哪儿找手艺这么好的厨师?无论盖聂怎么说破了嘴,就是不肯解穴,有时还恐盖聂内力高强,自行冲穴,反而还上前补他几下。盖聂无奈只得闭上双眼,再不愿多说些什么。 荆天明看着盖聂,又看着端木蓉挡在前方的背影,再望向高月、项羽以及满脸泪痕的刘毕,最后看向坐在角落的毛裘,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他虽没有说话,盘坐在地上,毛裘却似乎看穿了荆天明的心思,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活着吧。」 荆天明默默席地而坐,高月走来靠在他身旁坐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不久,远处传来一片模糊的马蹄声、喊杀声、砍伐声、哀号与尖叫声,接着传来淡淡烟臭味。一切的一切都在瀑布的相隔之下显得朦胧,洞内八个人静静听着,这声音仿佛好远好远,怎么又感觉近在身边? 真不知隔了多久,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四天?八人只知天空晴了又亮、亮了又暗,是真过了这么些天?亦或仅仅是山顶上的浮云聚散所致? 终于,盖聂带着大家回到淮阴。木制城门颓倾着,发散着阵阵白烟,每一家每一户的大门都敞开着,死尸狼藉四散,南城内青石板路上,男女老幼横七竖八地横躺在地,最爱打招呼的钱掌柜抱着自己的算盘死在喜来客栈门前,一代大儒伏念则自己吊在木桐书院的屋梁之上。 刘毕趴在身首异处的刘员外身上,已哭得恍惚了。刘员外身边一张木几上,刘氏则倒在那里。她的面容看上去还是那么慈祥,浑然不似横死,只一双眼睛未闭,似乎正看着荆天明,荆天明也正看着她。 当初自己并没有亲眼目睹母亲的死,只是后来听说她自尽了,这时见到刘氏的样子,不知为何,荆天明就感觉如今眼前惨死之人并不是刘氏,而是自己的生身之母,荆天明望着刘氏,发出一声惊天震地的哀号。 「兄弟,不要这样。」说话的是毛裘,他站在荆天明身后,镇定地说。毛裘轻轻吹了声口哨,两头花驴忘儿、没忘,欢嘶一声,尾随而来。荆天明回过神,惊问:「它们……它们还活着?」 毛裘苦笑一声,说道:「什么鸡鸭牛羊都活着,被杀死的,只有人。」荆天明也报以苦笑,将哀痛入骨的刘毕抱了起来,放在没忘身上。刘毕在驴上拼命挣扎想要下来,喊道:「放我下来,我要葬了我父亲、我母亲。」荆天明不忍地望了刘氏最后一眼,毅然地点了刘毕身上两个穴道,说道:「我师父说了,秦军恐怕只是出城血战去了,转眼就会回来,此地不宜久留。」 「不!不!不!」刘毕虽不能动,却在驴上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没法葬了我父母,我是个不孝子呀!爹!娘!你们养我这个不孝子是为了什么?」荆天明忍住心酸,将花驴越牵越远,刘家大院终至消失在刘毕眼中。 众人约定在北门会面,盖聂进城之后才发现,秦军不是攻城,而是屠城,几千条人命霎时间灰飞烟灭。盖聂恶狠狠地瞪了端木蓉一眼,怪她阻止自己前来救护这些无辜的人命,但盖聂也扪心自问,就算端木蓉不曾阻止,人称「天下第一剑」的自己,又能救下几条生命呢? 荆天明带着刘毕回来之后,人便齐了。八人走出淮阴北门,这曾经属于楚国的故土,如今已成了秦国的地界。放眼望去,这世上又有哪里不属于秦国的疆域呢?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走了一炷香时间,道路两旁偶尔还会见到人们的尸体,想来是兵临城下之后,企图逃走的淮阴百姓吧?但他们谁都没能逃走,一个个倒在路边,成了秦国铁骑刀下的冤魂。 盖聂一是不忍再看,二来不愿撞见回城的秦军,当下便带众人往右前方的小山坡鱼贯走去。爬上山坡之后,刘毕突然喊道:「等等再走。再往前走,下了坡就看不见淮阴城了。」 刘毕恋恋不舍地盯着山下的淮阴城,那个他从小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此时的淮阴已是一座空城,一座带血的空城了。 荆天明、高月、项羽,俱都默不作声地站到刘毕后方,四人一起看着淮阴。所有童年的记忆,都随着淮阴城的残破而消失,他们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淮阴了,即便将来有一天能够重回故地,那也绝不会是那个曾经属于他们的淮阴城了。 众人各有所思、各有所念,就连性格向来古怪的端木蓉,此时的眼神之中似乎也带有一丝怅惘。这时刻,谁都不想说话,也不会说话了,只有两只花驴偶尔感到不耐烦起来,发出两声嘶鸣,但却也被系在口中的缰绳给硬生生勒住。 盖兰一瞥眼杂木丛中,似乎有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定睛一瞧,叫了起来:「啊!是二、三、四、五姨太!」矮树丛中,四个容貌姣好,精心打扮的女子,各自都受了重伤,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盖兰上前一探,摇摇头说:「都死了。」 端木蓉指指她们怀中抱着的金银,说道:「她们大概是听说秦军到了,私自卷了财物,丢下刘员外,想自个儿逃跑的吧?」刘毕素来深知这二、三、四、五姨娘,个个自私,也不下驴,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高月接话说:「可是她们还是逃不了,还是给秦军杀了。」荆天明默然了,在他心中就算是这聒噪不已、欺压原配的二、三、四、五姨太,也罪不该死,更不该死在他自小景仰的父亲秦王嬴政的手里。 盖聂则喟然长叹一声。项羽奇道:「大叔,您叹什么气?」 盖聂一指地上四人,对项羽说道:「你瞧,这四人虽死,身上所携金珠玉帛无一短少,秦军杀人而不劫财,显见军纪严谨。要胜过秦国,我看是很难了。」 项羽一瞧果真如此,心中却豁然开朗起来。他学文不成,改学武艺,几年下来,自知还输给荆天明一筹,比之盖聂更加遥不可及。加上山洞之中,亲眼所见盖聂虽被人称作是「天下第一剑」,还不给端木蓉摆弄得毫无办法。看来武艺这门功夫,一次也仅能对付数人而已,要是遇上了千军万马,料想也是无用。 项羽在心中暗想,是了,枪挑万人应学万人之计,自己以前怎么就不曾想过要学兵法呢?书就让给刘毕去读吧,武功就让荆天明去学吧,我要学兵法,以一人而胜天下人! 他主意已定,当下豪气千云地对盖聂说道:「盖大叔,您放心吧。总有一天,会有人胜过秦王的。」 盖聂虽不知项羽何出此言,但觉项羽说话之时英气勃勃,两眼发光。他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四个同仇敌忾的年轻人,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或许有一天,秦王会败在这四人手下也不一定。」 【第二部完】 第一章 追亡逐北 自秦攻淮阴之后,盖聂率领着荆天明一行人离开那已被战火掠袭之地,端木蓉和毛毬师出同门,沿途闲谈神都山的种种倒也不觉得无聊;盖兰担心孩子们,尤其刘毕一路走来总是沉默居多,荆天明、项羽和高月三人知道他因为家人惨死心里难过,不时彼此故意说笑来帮刘毕提振精神。就这样一行人日复一日不断前进,不管行到何处,都能看见战争的残骸,沿途更见到其他的逃难百姓,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神情涣散,仿佛这样的前进将不会有尽头,也早已失去了方向。 荆天明幼时曾度过一段遭秦兵追杀亡命的日子,对于逃难并不陌生,且不说如今年纪较长,更有同伴共行,比较起从前,他对于现在这一切并不引以为苦。高月自小行乞为生,餐风露宿也颇为习惯。三人当中,最难忍受的便是项羽,他本出生贵族,走到哪儿都有家仆随同,然而眼见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项羽也从不喊苦,只是疲惫之中越走越感不耐。 这一日,众人行到累处,随意在路边树下瘫坐而落,稍事休息,大伙都疲倦得连表情也没有,唯独端木蓉坐在地上笑眯眯地直望盖聂,待见盖聂丝毫不予理会,只好开口问道:「不是该吃东西了吗?」 盖聂露出为难的神色,盖兰一旁答道:「端木姑娘,干粮只剩最后一点了,还不知得走多远才能到的了下一个村落,你先忍忍吧。」 端木蓉左看看右瞧瞧,见其他人都不吭声,推推荆天明问道:「天明,你不饿吗?」 荆天明看看盖聂,摇头回道:「我不饿。」 端木蓉啐了一声说道:「没胆子的家伙,你师父不让你饿,你便不饿,哪天你师父不让你尿急,我看你就憋死吧!」骂完又转头去看年纪最小的刘毕,话语转柔地问道:「刘毕,你不饿吗?」 刘毕摇摇头答道:「我不饿。」 打从离开淮阴之后,刘毕便完全丧失了食欲。端木蓉立刻发现自己问错人了,撇撇嘴,转头又问:「项羽,你不饿吗?」 「我不饿。」 「哼。」端木蓉看向高月,「高月,你不饿吗?」 「饿。」高月点头答道。 端木蓉如遇知音,欣喜地一拍手,正要开口说话,高月又继续说道:「饿虽饿,好歹总算活着。刚才兰姑姑都说了,能吃的东西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吃光就没有啦,没有就会饿死呀,这样不大好,所以现在不能吃,既然现在没东西吃,那我就不饿。」 高月向来伶牙俐齿,端木蓉被这么一抢白,顿时无话可说,呆了一下才终于呸一声骂道:「早知道当初就让你被毒死算了!活着不吃东西还有什么乐趣?你们大家都不吃东西,都做神仙去吧!」骂完了想想还是不甘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拿毛毬开刀,推推他说道:「师姐有事师弟服其劳,毛毬,你师姐快饿死啦,去把东西拿出来给我吃。」 毛毬这一路下来,早就习惯端木蓉的毛病,睁大眼睛回道:「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不饿即是饿,饿便是不饿,有东西吃就是没有东西吃,没有东西吃也就是有东西吃。师姐,你弄错了吧?你其实不饿,咱们也没东西吃。」 「看来师傅把你的脑袋给教坏了。」端木蓉眼看实在没辙,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唉~」 没想到高月也在旁边跟着大叹一口气:「唉~」 「你唉什么唉?」端木蓉凤眼一瞪说道:「你的肚子又不饿。」 「我心里头难过。」高月说道:「从前老捡些人家不要的破烂衣衫穿,虽然穿久了倒也挺舒服的,但是瞧见别人都穿得漂漂亮亮,心里头多少还是觉得羡慕,不过那些都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是小乞丐,小乞丐就该穿得像个小乞丐;前些日子人倒霉,生了场大病,嘿,居然因祸得福,碰到个好心姑姑;这姑姑人漂亮,穿得漂亮,本事更漂亮,她非但把我的病给治好了,还把自己的漂亮衣服改小了分给我穿,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是个小乞丐啦。谁知道……谁知道……唉~」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端木蓉明知高月接下来准没好话,还是忍不住好奇催促:「谁知道什么?」 高月慢条斯理,假意难过地回答:「谁知道,这漂亮姑姑虽然穿得漂漂亮亮,其实比我还像乞丐。唉~」高月叹了口气还要再往下说却忽然被端木蓉给拍了一记,只见她一张嘴巴明明还张着,却硬是没法继续动了,高月眨眨眼皮,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话虽不能说,却显得既是开心又是得意。 荆天明一旁看了好笑,伸手替高月解开穴道,对端木蓉劝道:「蓉姑姑,你忍耐点吧?只要咱们一到下个村落,我一定立刻帮您找吃的。」 端木蓉眼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闭上嘴巴,实在憋不住了,愁眉苦脸地又「唉~」了一声,再「唉~」了一声,众人一片安静,就听她一个人拼命唉声叹气,弄到最后盖聂终于受不了了,总算翻出最后一点干粮。 眼看包子剩下九个,人有八个,盖聂便一人分了一个,唯独让端木蓉拿两个包子吃。端木蓉感激涕零的捧着包子,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咬着,露出无比幸福的表情,这下子,众人的耳根子才真正清净了下来。 盖兰不禁抿嘴偷笑,心想:「爹就是对端木姑娘没辙,偏偏最后能治得住这位姑娘的,没有别人,就是爹。」 荆天明趁端木蓉吃得正开心,偷偷掰了一半的包子塞给高月,高月塞回去,又掰了自己一半的包子塞给荆天明,两人就这么一面留神着别让端木蓉发现,一面默默地把那包子你来我往地塞过来又塞过去。项羽在旁看见了,索性背着端木蓉偷偷爬过来,伸手把两人各自的半个包子都给一把抓过来,再掰了自己的半个包子,全都偷偷塞去给刘毕。刘毕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其他三人连忙示意他别声张,接着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三人摆手催促刘毕快吃,还一起并肩坐着挡在刘毕前面,好叫他多吃包子别让端木蓉给发现。 端木蓉一面咬着自己的包子,一面暗骂:「臭小鬼,凡是跟吃有关的事情,能逃得过我端木蓉的眼睛吗?哼,这次就暂且放你们一马。」 四个年轻人当中就属刘毕年纪最小,荆天明三人当然不是因为觉得刘毕饭量最大,这才分包子给他,不过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安慰刘毕的心情,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刘毕坐在三人背后,看他们彼此挤眉弄眼的德行,捧着两个半包子,一面掉泪一面吃,一面吃却又一面笑了。 填饱肚子以后,一行人继续赶路,入夜不久,终于发现前有村落,正觉得开心,走进去却赫然发现这村落内屋舍颓废圮,,已然荒废,众人四处查探一番,眼看街上院内皆只有些许落叶,显然村子里的人尚未离去太久。 盖聂捡了间落拓矮房走进去,四下张望一番,暗忖道:「此房间舍门户狭窄,方便御敌,屋子后头又有一条隐蔽小径,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众人也有个逃处。」心下计量已定,唤来众人说道:「秦军攻楚的消息传到这儿来,村民都逃命去了,既然如此,大伙儿今晚就在这儿歇脚吧。」 盖兰听了便立刻动手,将屋内四下简单打扫了一番,准备让众人下榻,端木蓉站在一旁看了半天,露出不解的神情问道:「怎么?这就要睡啦?不吃点东西吗?」 盖聂惊讶回道:「端木姑娘又饿了吗?晚餐不是才在路上吃过了?」 端木蓉一听睁大双眼,显然比盖聂还要惊讶:「什么?你说那两个凉掉的包子呀?那不是点心吗?」 「端木姑娘,」盖聂像是再解释又像是在提醒般地回道:「这里每个人都只吃了一颗包子,就你一人吃了两颗。」 「我知道、我知道,」端木蓉的一双丹凤眼,瞬间变得非常温柔,她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盖聂:「我只是以为,到了村子里,你会下厨做宵夜。」 一旁众人眼见这两人的对话分明荒唐,但问的人无比认真,答的人也一板一眼,不禁皆各自暗暗好笑。 盖聂眼见端木蓉还张大了一双巧目,睁睁地望着自己,盼望着自己做宵夜给她吃,只得耐着性子回道:「没有宵夜,端木姑娘还是赶紧睡下吧,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端木蓉听了绝望地叹口气,四下张望,无奈说道:「这怎么睡?七八个人挤在这么小的破房子里头,晚上睡觉连脚都伸不直。」 殊不知端木蓉天性孤僻,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如今时势所逼,不得不和这么一大群人日夜相处,早已弄得她浑身别扭不耐,只是不好说出口。盖聂不知,还当这女子是娇生惯养,不识得人间疾苦,心中顿生反感,也就不愿多费口舌去解释这小屋方便御敌,又利逃逸,当下脸色难看地说道:「今非昔比,这小小破屋当然不能和您的琴韵别院相比,难为端木姑娘委屈些了。」 「干嘛委屈?既然这村子里头每间房子都没人住,你就不能挑间大一点的吗?」端木蓉对盖聂的难看脸色恍若不见,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睡吧,我要走了,明早起来,我自会和你们会合。」 盖聂听了更加不悦,两手一背不再拦阻,冷冷说道:「悉听尊便。万一碰上麻烦,请不吝高声呼救。」他这会儿终于是身心俱疲了,既然端木蓉不领情,干脆放了她去。 端木蓉点点头,临走前还转身对荆天明吩咐:「天明,要是你师父半夜肚子饿了,起来做宵夜,别忘了叫我一声,我一定会听见的。明儿个见。」说完便潇洒自若,头也不回地踏出门。 其他人收拾妥当,便在这矮房内各自找了角落,或坐或躺地下榻休憩,毛毬、项羽、刘毕和高月,几乎一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淡淡月光将屋内墨黑染上一层静静的蓝,荆天明斜倚墙角望着窗外,却是半晌无法入睡,料想盖聂定然也还醒着,开口轻声问道:「师父,我们今后何去何从?」 「我们去邯郸。」盖聂低声回答:「楚国这一失守,秦国的下一个目标就很明确了。我们必须在齐国惨遭毒手之前,将各路人马号召起来。」 荆天明没想到盖聂这一路上看似失魂落魄,原来心中早有打算。听到盖聂说要号召墨家子弟共同抗秦,他原本消失殆尽的力气,瞬间又恢复了不少,想了想,坐起身子低声说道:「师父,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井,打点水来,再瞧瞧有没有村民留下的食物,也许明早出发前可以开伙,大家吃点东西比较有力气。」 盖聂虽觉不妥,却也觉得荆天明说得有理,自己又不能放下这许多人走开,当下沉吟一阵,点头说道:「那好吧,你小心点,也别走太远,一有事别逞强,赶紧大声招呼。」 「知道了。」荆天明应声而起,在角落找了个水桶,拎着青霜剑走出矮房,沿着村里的大路行进,不知不觉离他们落脚的小屋已有一段距离,又过一阵子,终于在两条岔道的交汇处找到水井。 他将水桶放下井里,忽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去,手里的水桶立刻哗啦一声落到井里,荆天明口中大喝:「谁?!」 只见眼前一个蒙面人浑身劲装打扮,并不回应荆天明,一等荆天明发现自己,转身便跑。荆天明唯恐对方是秦国士兵,将要回去通风报信,不假思索地连忙跟着提剑追上。 蒙面人始终刻意维持在荆天明前方不远处,两人一前一后地在黑暗中奔了好些时刻,蒙面人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缓缓伸手扯去面罩,对荆天明沉声说道:「久违了,小兄弟。」 站在荆天明前面的,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他的师叔——卫庄。 多年的记忆瞬间乓噹打上眼前,那是韩申抱着年仅六岁的他,在卫庄的追击下亡命奔逃,韩申的惨死,荆天明至今历历在目,当年若非盖聂及时赶到,只怕荆天明也早已死在卫庄手下。 此刻,荆天明震惊之余,也同时大感疑惑。他明明亲眼所见,这位师叔当年在不敌盖聂之后,便已当场自尽身亡了。如今站在面前的,究竟是人是鬼? 无论如何,荆天明知道卫庄是秦王的手下,是专门来杀他的杀手。他如今已非当年的稚龄幼童,明知不敌,荆天明还是刷得拔出青霜剑。 卫庄微微一笑,站着不动,说道:「小兄弟果然胆识过人,既然你连剑都拔了,我也无需多费唇舌。」 话才说完,瞬间便是三四道剑光朝荆天明而去,正是百步飞剑的「草长莺飞」。剑光去得又快又狠,但每一剑都只是轻轻掠过荆天明身旁寸许。黑暗中剑光尚未消失,卫庄一晃已经逼到荆天明面前,不知为何,身形却瞬间停顿了一下。 荆天明来不及多想,抓住机会使出了百步飞剑第一式「一以贯之」,挺剑直刺,卫庄轻轻避过,翻转手腕,手中长剑飞快地在青霜剑的剑锋上点下掠,接着猛退一步,瞬间和荆天明拉开一丈之遥。 荆天明偷得空隙下盘微沉,使出「百步飞剑」第二式「一了百了」,然而剑招尚未使完,卫庄已陡然变招,转守为攻,一记「雨打梨花」使将出来,霎时剑光翻飞,将青霜剑团团围绕,荆天明但觉一股巨大震荡袭来,手腕瞬间一阵酸麻,紧接着,那股震荡仿佛海潮褪去一般的急速向后滚去,荆天明的身体不禁跟着往前倾斜,青霜剑脱手而出,锵噹一声脆响,宝剑落地,卫庄的剑尖也已经抵上了荆天明的脖子。 荆天明虽然惊恐万分,却也更加感到疑惑不解,他看出卫庄早有机会取他性命,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下手,反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你究竟想怎么样?」荆天明冷冷问道。 卫庄回道:「盖聂曾说,师父晚年将百步飞剑去繁化简,精炼成三式,我虽无缘习得,但盖聂三式尚未全部使完,便已经将我击败,我若想败他,这三式我就算练不成,至少也得看个端倪,晓得其中奥妙。」 听到这里荆天明恍然大悟,卫庄方才是在套他剑招。只听卫庄又继续说道:「可惜呀,盖聂收了个没慧根的徒弟,方才一试,你的飞剑三式有形无髓,百步飞剑在你手中沦为凡间寻常剑招,可惜可惜。」 荆天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觉羞愧难当,心想一定是自己不得要领,才将这剑法越练越笨,眼看再这么下去有辱师门,忿忿地说:「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说!」 卫庄牵牵嘴角,点头说:「好。」长剑高举正要一剑斩落,忽听一声清脆娇叱:「剑下留人!」话才方落,便见一双铁筷子夹住了卫庄手中长剑,看得荆天明大吃一惊,他认得这双铁筷,来人正是端木蓉。 「蓉姑姑虽然医术高明,武艺却向来平平,没想到一出招,竟然能克制卫庄。」荆天明心下狐疑,却哪里知道,卫庄一听是端木蓉的声音便已瞬间停招,他当然更没看见,在这黑暗的夜色中,原本冷静俐落的卫庄,此刻却忽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端木姑娘。」卫庄喃喃唤道,转头看去,只见端木蓉伫立在月光下,一袭青衣随风款款摆荡,正笑嘻嘻地收回铁筷子,转头对荆天明说道:「来愣在那边干什么?晒月亮啊?快过来。」接着又对卫庄说道:「卫大侠,这小子的死活本来是跟我没什么关系,但你要是在我面前杀了他,盖聂如果知道了,铁定怪我没有阻拦,他若是跟我翻脸,谁来做热腾腾的包子给我吃呢?」 卫庄没听出端木蓉是在说真话,反倒觉得她用了个不成理由的理由,只为了保住盖聂徒弟的性命,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又一阵激昂,紧紧握着手中长剑,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盖聂、盖聂,又是盖聂!」 眼看端木蓉右手很自然地护在荆天明身前,卫庄苦涩一笑,说道:「端木姑娘,我卫庄侍于秦王左右,在秦宫内地位不低,端木姑娘只要开口,要我捧来什么样的山珍海味,都是易如反掌之事。更何况,秦王要杀这小子,绝不是端木姑娘一人所能阻止。」 「你当真以为宫中的菜我端木蓉没吃过吗?」端木蓉撇撇嘴,「普天之下有什么好菜是我端木蓉没吃过的?唉~」说到这儿,端木蓉居然叹了口气,「宫中佳肴当然是美味无比啦,但你没吃过盖聂做的包子,如果再加上一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唉~」端木蓉又叹了口气,吞了口口水,露出无比陶醉的神色说道:「那真是太好吃,太好吃了。」 这话听在卫庄耳里,不觉端木蓉是真的在称赞盖聂厨艺,反倒像是端木蓉在说:「你不知道盖聂这个人,他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听得卫庄胸口一阵翻腾紧缩,端木蓉浑然不觉也就罢了,偏又越说越陶醉,竟开始朝着空气呢喃自语:「热腾腾的包子啊,香喷喷的酸辣汤呀,我已经好几天没吃到你们了,我真的好想你们哪。」 说着还摇摇头,叹口气,像是有多少寂寞委屈似的,那满脸深情款款的模样,看得卫庄一颗心直落谷底,他呆立半晌,终于默默收起长剑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停下,问道:「端木姑娘,何苦跟着盖聂东奔西走,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 「还不都是你们害的!」端木姑娘回过神来,板起脸抱怨道:「我本来在琴韵别院过得逍遥自在,如今都被你们一把鸟火给烧光了!」 「端木姑娘对卫某有救命之恩,只要你愿意到咸阳,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卫某都能替你安排。」 「别别别,我要是这么一去,那些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会不来找我医病吗?那我不烦死?」 卫庄早已料想端木蓉会有此回答,他看了荆天明一眼,又对端木蓉说道:「端木姑娘,秦王派出的杀手不止卫某一人,你若继续与盖聂同行,只怕尚有诸多风险,你……你自己可要好好保重。只要端木姑娘改变心意,卫某随时等你。就此别过。」 说罢正要转身,端木蓉却忽然喊道:「卫庄,你要是发现宫里头有什么新的好菜,下次拿到我面前,让我尝尝。」 一提到吃,端木蓉原本口中的卫大侠很自然地就变成了卫庄。她这么一说,让卫庄原本彻底死心的念头,瞬间又燃起生机,他深吸口气,点头微笑,这才终于真的转身离去。 待卫庄走远之后,荆天明默默向前踏了几步,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青霜剑。端木蓉看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心中受了不小震撼,当下也不多说,只是陪着荆天明走回矮房。 夜色中,除了他们的身影,只剩下一片寂然。 第二章 坐忘求道 走过了青葱树林,走过流水河边,走过炎寂的日子,更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凉小镇,众人经过风尘仆仆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他们的目的地——邯郸。 当时的邯郸虽然已随赵国的陷落而併入秦国版图,却也聚集了一群人,尊奉墨家思想,体现其兼爱、非攻、尚同、尚贤、非命等精神。他们相信人之生而平等,需当互助互爱,反对侵略战争,彼此不分贵贱,选贤与能。 这群墨家子弟,人称墨者,自立成军,纪律严明,独立于任何国家势力之外,为天下太平而奔走,便成了秦王吞併天下的心腹大患。这是随着天下局势底定,临近齐国的邯郸已经成了墨家军的根据地,他们伺机而动,准备随时阻止齐国的沦陷。 盖聂前往邯郸,便是打算将荆天明等人安置在此,他自己却要随着墨家军前往齐国。临行前一晚,荆天明来敲盖聂房门。 「师父,弟子有问题想请教您。」 盖聂早已看出荆天明心事,开口便问:「是不是为了百步飞剑?」 荆天明微微露出诧异的表情,但见难以启齿的话题有了开端,也就毫不隐讳地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一个月前,弟子差点命丧师叔剑下。那时候,师叔之所以没有立刻取我性命,是为了想看师父的飞剑三式。」 盖聂点点头,说道:「当年你师祖闵于天,以八招「百步飞剑」名扬天下,但晚年却去繁化简,重新精炼出这三式「一以贯之」、「一了百了」、「一无所有」。八招取于形,而三式取于意,「百步飞剑」从此形神俱在,你师祖晚年所创的剑法,你师叔没有学到,想必是遗憾在心。」 荆天明继续说道:「弟子学剑两年有余,本以为就算再不济事,也该能接下师叔一招,没想到那天的下场却是一败涂地,被师叔说,我配不上[百步飞剑]……」 「天明,那种话你听听就好,用不着放心上。学剑两三年,连小成恐怕都谈不上,若你真能接他一招,他还配称你师叔吗?」 盖聂语重心长,话还没说完,荆天明却忽然扑通一跪,向盖聂聂求道:「师父这一走,弟子可能几年没人指点。事实上,弟子早就想说,我习练[一以贯之]和[一了百了]这么久了,深感它易学难精,那八招[百步飞剑],弟子也曾看师父在危机的时候使过,证明您未曾弃它于不用,不知师父能否在离去之前给我一些提点,比起弟子未能得心应手的后两式,相信前八招应能给我更多启发。」 「天明,政令与刑罚的目的,都是为了在乱世当中快速地建立秩序,你听过商鞅变法吗?」 盖聂没有正面回答荆天明的问题,却先岔开了话,荆天明虽不知师父用意,却还是恭敬答道:「那是秦孝公任用了商鞅,而商鞅为秦国建立起严正而有公信力的律法。」 盖聂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没有教给你的前八招,正代表着这样的精神,你师祖透过严谨的锻錬,快速融会一个剑客所需要知道的用剑之道。」 说到这里,盖聂话锋一转:「可是,最后他却教出了像你师叔这般误入歧途的人。天明,你该还记得,当年我和你师叔那一场对打,二人原本难分轩轾,最后我却用这飞剑三式败了他。这个结果总令我感叹不已。如果当初你师叔也学了这三式,他就不会乱了剑心,而去效命秦王。 剑心既乱,他用剑的境界就无法有所突破。这也是我为什么坚持只教你三式的用意所在。学前面八招易有小成,但更容易让人感到自满,治国之道也是一样。你想我们为什么要反抗秦国?它崛起得快,壮大得快,为师虽然有份心要阻止齐国沦陷,仍是以卵击石,依我看,只怕秦王终将会一统天下。 可是,天明,秦王只是以法治国,而不以德化民,这样的国家终究不会长治久安。同样的道理,习剑之路,万万不可贪求一时的进步而过于急躁了。」 荆天明低头默默不语,心想:「一套剑招若要练上十年八年才能用,而因为战乱失了性命的侠客又如此不计其数,只怕再过三年五年,别说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凋零殆尽,就连他们的剑法武技都会失去传人。」这番话他不敢明讲出来,只能抬头说道:「师父,弟子不想要一直当师父的包袱,只愿尽快有力量守护身边的人。」 盖聂沉默一会儿,叹口气,拿起长剑掛上一条银链子,对荆天明说道:「随我来吧。」 盖聂领着荆天明来到后院,说道:「为师此行一去,恐怕凶多吉少,既然你如此坚持,为师这便将[百步飞剑]前八招传授与你,但愿将来有一天你能够领会,这八招其实都已在后三式当中。天明,为师此行一去,将来不知是否还能再见你一面,现下时间紧迫,你能记多少便记多少,好好看着吧。」 说着衣袖一荡,长剑高举,口里朗声念道:「[百步飞剑]第一招,[太仓一粟]!」左脚跟着擦出个半圆,下盘一沉,手里划出一圈剑光,瞬间往前直穿而出,紧接着身形翻转,口中大喝:「第二招,[星移斗转]!」 荆天明大气不敢喘,两眼不敢眨,紧紧盯着盖聂的每个动作,深怕会有任何遗漏,眼看盖聂一会儿剑走轻灵、一会儿气势如虹,不若三式「百步飞剑」使来简朴稳重,这八招却快捷繁复,变化多端,长剑一下子握在盖聂手中,瞬间又随着一条银链飞射而出,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少看,荆天明目眩神驰,满腔是对盖聂的敬佩与崇拜。 但见盖聂身形扭转,行走如意,剑光在夜色中翻掀迭荡、剑气恍若风起云涌,口里继续将这一招一式喊了下去,「太仓一粟」、「星移斗转」、「雨打梨花」、「草长莺飞」、「落霞残照」、「众川奔海」、「尘飞影远」、「拂袖而归」。 盖聂将这八招「百步飞剑」全部使完之后,收起长剑,拆下银链子交给荆天明,说道:「这便留给你吧。剑术之道还很长远,你好自为之。」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捆竹简,「天明,接下来的日子,为师希望你能先把这里面的东西熟读参透,之后再继续练剑。」 荆天明接过竹简,打开来,赫然发现竹简的一开头,竟刻着「坐忘心法」四个大字。他略感讶异却也不觉陌生。年幼之时,荆天明就曾在秦宫里听伏念提及他这独门的内修之道。 「这是伏念先生留下的?」荆天明问道。 盖聂点头,「没错。显然你对它还有印象。」 荆天明望着那捆竹简,内心不禁充满困惑,里头所写的,完全不是令他陌生的字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荆天明越看越傻眼,心里喊道:「这分明是老子的《道德经》,哪是什么武功秘笈?」 他一阵心灰,想道:「师父不希望我练习八招[百步飞剑],便硬是拿本书要我先看,这老子的《道德经》,岂是三两天能熟读参透的呢?」他却不知,这竹简里头所记载的,的确是老子的《道德经》,但却是伏念大师整理节录过了,所以的确是伏念大师的「坐忘心法」无疑。 盖聂拿出这套「坐忘心法」给荆天明,确然有其苦心,只是他天生拙于言辞,荆天明又不善表达,以至于师徒二人总是有些话好像该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加以盖聂个性古板,他总相信时间久了,做徒弟的自然会明白师父的用心,偏偏荆天明也有个牛脾气,他觉得师父不肯认真教他武功,求过一次之后也就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师徒二人各自满腹心事,但谁也没多说,这毕竟是盖聂临行之前的最后交代,作为徒弟的荆天明依旧恭恭敬敬地接下了这本「坐忘心法」,他心想:「师父越是要为难我,我便越得咬牙撑持,做给师傅看。师父定是料想我自个儿没法参透这老子的《道德经》,我便非要把它给看个滚瓜烂熟,真把它当本武功秘笈,当它是伏念先生的「坐忘心法」,从此每日打坐练功,非得想透里面所写的道理,倘若还有一字不懂,我便一天不练[百步飞剑]。」 当下打定主意,收起竹简,跪下来向盖聂磕了个头,多谢盖聂这些年来的教导,这才回到房间,赶紧将方才看过的八招「百步飞剑」在脑子里不断复习,唯恐有所遗忘。 翌日清晨,盖聂整好行囊,趁着众人尚未醒来便独自悄然离开,不料才走没多久,便见端木蓉也好整以暇地背着包袱,站在无人的大街上等待。盖聂诧异问道:「端木姑娘,你这么早,上哪儿去?」 端木蓉睁大眼睛,回道:「我还能上哪儿去?当然是你上哪儿去,我便跟着去。」 盖聂更加诧异,说道:「端木姑娘,我这可是要去打仗啊。」 「我知道呀。」 「端木姑娘,」盖聂不懂端木蓉怎么会如此搞不清楚状况,又道:「届时我自顾不暇,恐怕无力顾及你的安危。」 「谁要你照顾啦?我又不是不会武,你只要做饭给我吃就行了。」 「恐怕没时间做饭给端木姑娘吃。」 「一天不做饭,两天不做饭,难不成一个月下厨一次还真会坏了你什么大事?」 盖聂脸色为难地僵了一阵子,终于说道:「君子远庖厨。」 端木蓉想了一下,这才明白,噗嗤一笑说道:「那好吧。你偷偷做给我吃,别让其他人瞧见,我绝对不会说的,你放心。」 「端木姑娘,」盖聂叹口气,「此去凶多吉少,保不定能活上一个月呀。」 「是呀,你要是死了,我就再也吃不到了……」端木蓉喃喃自语,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害怕神情,接着又对自己说,「吃到一顿算一顿吧。」抬起眼来,很坚定、很理所当然地望着盖聂说道:「事情很明白,我也不大乐意,但实在没办法,总之,你要是还一天活着,我便非得一天跟着你。」 盖聂呆望了端木蓉一会儿,完全没辄,只好叹口气,安慰自己地想:「也罢,无论如何,届时必有伤亡,或许带个神医去反倒是明智之举。」于是不再坚持,也不说好,沉着脸一语不发地迈开步伐继续往前,端木蓉微微一笑,拉紧了肩上的包袱,毫不犹豫地快步跟去。 待众人醒来时刻,这两人早已走得远远,前往齐国去加入墨家军的行列,共同抗秦。 盖兰本意随父而去,但盖聂实在不愿再让女儿随他过亡命生涯,盖兰也知道自己身负照看四名少年少女的重责,无奈只好留下,决定再来开间包子店,虽然手艺不及盖聂,总算也还能维持生计。 毛毬自告奋勇说要学做包子,帮着盖兰照顾包子店,余暇便手捧师傅所留下的一本《洛书》参研详读,还不忘常常练习他那不成火候的定身咒。 项羽的叔父项梁,由于自身忙于带兵出征,早已托人在邯郸打点一切,为项羽备好住处,更因得知项羽有心学习兵法,重金托付兵家学者严加督导。 项羽二话不说,便拉着荆天明、高月、刘毕三人共居一处,刘毕很快地便又开始上学堂习读圣书,高月念书念得有一搭没一搭,荆天明则是成天将自己关在房内,偶尔才见他出来舒活筋骨,有时忍不住拿起了青霜剑,竟然也就只是将一些基本步法和基础剑诀不断反覆,果真不去练那八招「百步飞剑」,连飞剑三式都不再出现。 如今这日子虽不比淮阴时无忧无虑,也总算是暂且安定了下来,只是远方战火的隐忧仍不时环绕,转眼之间,一季又一季地便过了。 在那遥远而广阔的北方大地,匈奴族的部落,正为了他们的将来而忧心忡忡。 秦国一统天下在即,长久以来居住在中原北方的匈奴部族也渐感威胁。打从战国时代,匈奴部族便开始在北方壮大,且不断寇扰燕、赵两国。在无数次的劫掠当中,食髓知味的匈奴族也逐渐觊觎富庶的中原。 秦王政的坐大,日渐危及他们的野心,甚至开始造成匈奴族的内部出现两种不同的声音。主战派,主张立刻推举强而有力的领袖人才,统一匈奴各部,合力杜绝秦国的进犯;主和派,则认为应该先和秦国缔结友好关系,划地为界,以时间换取空间。 大雪纷飞的夜里,一匹快马在营帐前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使者急急忙忙地跳下,连马都没栓,便掀开帘子跑进帐内。显然他的主人已经等候多时,此刻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一见使者回来,赶忙迎上前去急切问道:「怎么样?秦王政有回覆了吗?」 「回大人,信在这里。」匈奴使者小心翼翼的自怀内掏出信函,交给他的主人——呼都儿。呼都儿乃是匈奴部族当中,相当有名望的一位部族首领。他迫不及待地拿了信,坐回椅子上展信阅读,表情先是欣喜,但没过多久,便面有难色。 「大人,信上怎么说?」围坐在帐内的将领们纷纷探问。 呼都儿皱起眉头,说道:「秦王政答应要帮忙,但是有两个附带条件。首先,他要咱们将[冷月霜刀]送到咸阳,以表诚意。」 呼都儿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立刻有人大声抗议:「大人,冷月霜刀是咱们族人的骄傲,也是咱们的技艺远远压过中原人的证明。中原地方绝对找不到一位刀匠,能做得出这样巧夺天工的杰作!」 这人话才刚说完,旁边就有人反驳,说道:「大人,不管冷月霜刀有多么价值连城,都不会比一个部族的命运重要。如今咱们若是要跟头曼为敌,能帮助咱们的只有秦国。能用一把刀换来秦王的承诺,已经是非常划算的条件了。」一时间帐内沸沸扬扬,两派声浪各持己见。呼都儿扬手示意,要众人冷静下来,继续说道:「秦王要求的第二个条件,就是要咱们对栾提头曼发兵。只要秦王拿到冷月霜刀,就会立刻下令边境的军队,帮助咱们夹攻头曼。」 众人一听哗然,就连主和派也面有愤色,「大人,秦王这样未免太没诚意!一旦咱们对头曼发兵,就等于是表态了!到了那一刻,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赢得了头曼,咱们才能开战!」 「就是啊!万一秦王政拿到冷月霜刀,却食言不出兵了呢?别说刀回不来,咱们的性命也统统不保!」 「大家先冷静下来!」呼都儿扬声压过众人骚动,缓缓说道:「今天就是因为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头曼划清界限,大伙儿才会聚集在这儿,在座的各位,都算是头曼的政敌,如今他登高一呼,以[单于]之名自居,迟早也会逼咱们表态。他要和秦国决一死战的立场是很明确的。可是想也知道,就算咱们服他,首当其冲被派去送死的,也还是咱们。」呼都儿说完环顾四周,眼看众人沉默不语,显然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声音冷若冰霜,淡淡说道:「大人,不如由我来将冷月霜刀送到秦王手里吧。」 呼都儿身后的角落,一个女人坐在阴暗处,不知道为什么,先前竟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这时她一开口,众人皆忍不住暗暗倒抽一口凉气,露出害怕神色。 这名女子的一张脸上非但没有半点表情,甚至完全看不出年纪,她的肌肤白皙似雪,浑身包裹在一袭黑纱之中,两眼看似无神,仿佛这帐篷内满满的人,她谁也看不见,然而无论是谁和她的目光接触了,都觉得像是有把刀子割下来一般。黑衣女子一边说话一边缓缓起身,悠悠然踏出了黑暗角落,金色火光无比温暖地将她包围,众人却都因为她的靠近,感到一股强大的寒冷。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下毒高手——「月神乌断」。 第三章 冷月霜刀 月神乌断乃是神都九宫门下第二大弟子,神医端木蓉的师姐,专擅毒术,众所皆知,然而多少年来却鲜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凡是见过她真面目的,大抵都没能活下来。 她自从离开神都山之后,为了更进一步钻研毒术,也为了每隔两三年便要与师妹端木蓉比拼二人之间毒术和医术的高下之分,乌断和端木蓉一样,经常四处找人下药。 不同的是,端木蓉专找病人、找死人来研究,乌断却总是找上健健康康的活人来当试验品,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或者和她无冤无仇的江湖好汉,都是莫名其妙地在她手上命丧黄泉。由于她经常在有月光的深夜出没,是以没过多久,便得了个「月神」的名号,在江湖上名声大噪,人人闻之丧胆,自然也结下了许多仇家。 三年前,她忽然从江湖上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原来她竟是来到这北方大漠,深居简出,与毒为伍。呼都儿招揽乌断为己所用,利用她的毒术来解决许多绊脚石。 由于乌断向来对政治权力不放心上,是以呼都儿对乌断非但是礼遇至极,甚至越来越信任。至于乌断,只要呼都儿继续将自己的阶下囚交给她,任其利用,要她替呼都儿多杀几个人,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跟在呼都儿身边的其他人,并不太知道乌断的来历,却都晓得她下手之狠,用毒之残,是以人人对她既害怕又无可奈何,虽然对呼都儿如此重用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大伙儿都觉得不妥,却也没有人胆敢多说什么。 这时挺贱乌断自告奋勇,说要替呼都儿将冷月霜刀送到秦国,在场众人各个皱起眉头,面面相觑。这可是他们族里举世无双的宝刀,怎么能够轻易交给一个外人呢?没想到,呼都儿一听月神乌断愿意为他送刀,居然立刻满脸欣喜,大声说好。 「太好了,在座当中,就属你对中原最为熟悉,若是由你来护送宝刀,那我可就大大的放心了!」呼都儿说罢转身,自座后拿出个一尺有余的锦套,里头装的,便是传说中的匈奴宝物——冷月霜刀。多年以来,匈奴族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这把刀是活的。 呼都儿将那包裹着宝刀的锦套交给乌断,一名家臣看了连忙上前说道:「大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 此人乃是呼都儿的老臣,名叫闰振,在族里相当有地位及分量,应对进退向来非常得体,他目光直视呼都儿,大声说道:「这件大事关系了与会十四个部族的存亡,此重责大任应当由咱们和乌断大人共同分担。我建议从族里挑选三十名勇士,由我带领,随乌断大人共同前往秦国。」 呼都儿听了看向乌断,问道:「你觉得呢?」 乌断仍旧是面无表情,淡淡回道:「好啊。」 呼都儿点点头,对闰振说道:「好!就这么办!事不宜迟,今晚就选定人手,明早启程前往咸阳。」底下众人憋气憋了个老半天,这时终于得以暗暗松口大气,觉得放心许多。 事实上,老臣闰振除了不放心将宝刀交给乌断一人之外,之所以提出同行的建议,其实还有别的用心。由于呼都儿过度信任乌断,其他部族的族长,私底下都感到非常不满意,闰振也因此忧心忡忡,怎奈呼都儿执迷不悟,如何劝解都没有用。闰振暗暗决定,这趟去秦国的路上,定要伺机除掉这个祸根。 隔日,有三十名匈奴勇士所组成的使节团,便浩浩荡荡地上路了。他们越过草原与沙漠,随着脚下逐渐踏入中原之地,两旁景色也跟着改变。闰振无时无刻都在防备乌断,深恐他带了宝刀半途消失,同时也一路仔细盘算,计划究竟该何时对乌断下手。 这天傍晚,众人来到一处河谷驻扎,待营帐钉好了,闰振叫两个副手进帐里,吩咐他们暗地通知大家今晚动手,话才说到一半,外头的守卫却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喊着:「大人、大人、不好了!刚刚下去河边打水用餐的弟兄,变得很不对劲,好像是中毒了!」 闰振一听立刻从椅子上弹跳而起,二话不说往外直冲,两脚才刚奔出营帐就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面无血色。 眼前七八具尸体倒在地上,各个脸色发黑,旁边剩下二十来个手足无措的匈奴兵,都是因为方才有勤务在身,排在下一轮用餐,这才逃过了一劫。 闰振这一路小心翼翼,也早已对手下们千叮咛万嘱咐,没想到竟然还是给乌断找着了机会下毒,他瞪视满地尸体,脑子里飞快地打转,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往河边冲去,果不其然,就连驻扎在河边喝水的马匹,也全部口吐白沫,死的死,抽搐的抽搐。 闰振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原本料定乌断孤掌难鸣,必然不敢轻易与他们为敌,不料对月神乌断而言,要一次撂倒七八个人,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他眼中布满血丝,怒声问道:「乌断人呢?」 「回大人,原本她在营地等着用餐,事发之后就没看见人了,大概是趁乱跑了。」 「跑了?你还说得出口?咱们现在剩几个人?几匹马?」 「回大人,刚刚才点过,总共还剩二十三个人,五匹马。」 「你们这群饭桶!统统跟我去追人!没马可骑的,统统给我用跑的!」闰振一面大声咆哮,一面飞快上了马,带着所剩无几的士兵们,往河谷外直奔而去。心里正在担心乌断不知已经骑马走多远了,没想到一出河谷,就看见一名黑衣女子的身影,牵着一匹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傍晚的夜色和夕阳的霞晕将天空分成了两块,也将乌断的白皙脸庞分成了两边,一边是光亮的,一边是阴暗的,她正静静抬头仰望天上,一轮刚刚升起的明月 闰振拉住马匹,咬牙切齿地骂道:「臭婆娘!快将宝刀交出来!」 乌断看也不看他一眼,维持着抬头看天的姿势,淡淡问道:「交出来?为什么?」 「少跟我装傻!」闰振指着乌断大声说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替大王将宝刀送到咸阳!方才害了我七名兄弟的性命,自己带着宝刀便想远走高飞!」 「您误会了,闰振大人,」乌断说着高高抬起一支手臂,翻转手腕朝天打开,仿佛要将夕阳和月光都盛满手心似的,她继续说道:「被我下了金月丹的人,尸体很快就会发出恶臭,我没办法待在那儿过夜,所以才想躲远一些。正好这里风景很漂亮,所以就待在这里看夕阳,看月亮。」 闰振看乌断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气得七窍生烟,抽出大刀挥舞着喊:「好一个月神乌断,居然连跑都不跑?要耍阴,这里没人比得过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要打,难不成咱们二十几名匈奴勇士还打不过你吗?!」 说完大喝一声,他左右两侧的人马立刻抽出腰刀,往前冲杀过去,只见乌断坐在大石头上,动也不动,那带头冲杀的四名士兵便连人带马地摔跌在地,四人抱住自己的身体发出凄惨的哀嚎声,满地打滚,不到两下就面堂发黑,七孔留血而死。至于倒在一旁的四匹马,看来也是活不成了。 这一下,后面原本跟着跑上的几名匈奴兵个个吓得停住了脚步,就连闰振也惊讶得张口结舌。乌断究竟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坐着不动便毒死了四人四马?难不成这女人非但会使毒,还会妖法? 眼看士兵们露出害怕的神色,闰振破口大骂:「发什么呆!如果冷月霜刀被这女人劫走了,咱们回去一样是死,还不快给我上!」 话虽如此,但这时候谁还敢轻易靠近乌断?士兵们各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地慢慢往前靠近,其中几个相互点了点头,这才齐声呐喊着扬起刀冲上前去,跑没两步,却忽然扑倒在地,抛下了兵器满地打滚,状态就和方才中毒之人如出一辙,吓得其他士兵转身就跑,谁知不跑还好,这么一跑,一个个也都跟着纷纷倒下,面堂发黑,七孔流血而死。 转眼之间,身边二十三名匈奴勇士,竟然全部暴毙身亡,闰振呆在马背上,浑身发冷,喃喃念着:「妖女……妖女……你不是人,你是鬼……」 乌断在大石头上缓缓站了起来,低头凝视自己的手心,说道:「这药粉相当难以使用,须得经由一点点阳光的烘烤,千万不能太多,接着还得让月光照射一会儿,方能使毒素真正挥发,化入空气,扩散至方圆百里。它无色无味,一旦吸入五脏六腑,即刻便窜走周身血脉,若是静静站着不动,大约得过一刻钟方能毙命,若是奔走起来,气血加速运行,两三个弹指间便要毒发身亡。」 说到这里,原本面无表情的一张白脸,瞬间像是冰冻的河水化开来似的,漾起一抹甜蜜的微笑,她抬起头来,朝呆若木鸡的闰振望去,却又仿佛没有看见闰振,而是看向了极遥远的地方,悠悠说道:「这药粉花了我十年工夫,前不久才终于调制而成,今天我第一次拿它在活人身上实验,没想到居然成功了,真是太好了。闰振大人,方才我坐在这儿想了许久,终于帮它找到名字,这毒药须得一点点夕阳、一点点月亮的光芒来照耀,从今尔后,我便唤它[夕月有光]。闰振大人,您觉得好听吗?」 此时此刻,夕阳已经完全消失,夜色沉默地覆盖大地,山谷岩石微微反射月光清辉,乌断那双原本无神的双眼逐渐慢慢地、慢慢地,凝聚起来,射出一道冷冷的目光,笔直地凝视着坐在马匹上的匈奴将领。 只见闰振的脸上混合了震惊、恐惧、愤怒,和痛苦至极的复杂表情,却依然静悄悄地,七孔流血而死。 第四章 远走北地 邯郸的小酒馆内,聚集了三五成群的食客,几名年轻人坐在酒馆一隅高谈阔论,项羽也在其中,他们胸怀大志,,经常聚于此地把酒畅言天下大事。这时,众人正说到,近日江湖传言,举世无双的冷月霜刀已经落入中原,前阵子由一群匈奴勇士送往咸阳,却在途中销声匿迹,如今不知下落何方。 有人说道:「听说原本秦王答应,只要拿到冷月霜刀,便要出兵,帮匈奴人打匈奴人。」 旁边一人听了立刻问道:「匈奴人打匈奴人?怎么?他们在闹内讧啊?」 原先那人点头说道:「可不是。」 旁边那人摇头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内乱?他们应该要团结起来,共同抵御秦国才是。」 平时,这些人对匈奴人其实也没多大好感,如今大家都共同在秦国的压迫之下,不知不觉,反而对匈奴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有人便说道:「那敢情好,如今刀没了,秦王一怒之下不愿出兵,匈奴这场内乱也就闹不起来了。」 项羽听到这里,摇摇头,说道:「我看不见得。」 他这么一开口,众人忽然全部安静下来,等着听他说话,只见他沉吟一会儿,继续说道:「听说,匈奴部族里的不和已经挑明了,依我看,就算秦王不出兵,只怕他们也得硬着头皮照打。原本若是秦王出兵帮了其中一方,另一方不用说,那是输定了。如今秦王要是不肯帮忙,那么匈奴两方的势力均等,这一打起来,损耗必然相当惨重。匈奴人向来剽悍,又擅于打仗,秦国若欲将其吞并,原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今宝刀失窃,秦王便有理由不去帮助其中任何一方,我看他,可是乐得走观虎斗,等他们自己弄得两败俱伤,到时候秦国再来出兵攻打匈奴,坐收渔翁之利。」 项羽这么一分析,在场众人各个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是点头又是钦佩。 这一两年,项羽有心学习兵法,颇有小成,他原本出身贵族,父亲和叔叔解释有名将领,从小耳濡目染,学得更快,如今在他身上,俨然已略有将相之姿,坐在一群年轻人当中,很自然地便展现出领袖风范。 其中一人听完项羽的分析之后,说道:「欸?照你这么说来,冷月霜刀忽然半途失踪,说不定也跟秦王有关。」 旁边的人听了忍不住反驳:「唉呀,我看那倒也不一定,像冷月霜刀这种宝物,江湖上谁不想要?」说到这里,话题一转,众人开始热烈讨论起冷月霜刀的种种传闻。 举凡练武之人,听闻神兵利器没有不心动的,这群年轻人一再形容冷月霜刀之神妙,直把个项羽弄得心痒难搔,暗忖:「却不知这把冷月霜刀比起我那把宝刀如何?」既而又想:「我的武艺平平,却有一把难得一见的宝刀,荆天明的武功比我好太多,又是天下第一剑的徒弟,偏偏手里拿的兵器却不怎么样。只可惜我那把刀,是家传的,不能送人,要是天明能有一把冷月霜刀,肯定如虎添翼,到时候,以他的武功,再加上我研究兵法的成果,联手起来,号召众人,说不定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项羽越想越兴奋,当下掏钱往桌上一摆,说道:「我有事先走了,今天这顿算我的。」说完便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大跨步地离开小酒馆。 一进家门,项羽二话不说便去敲荆天明的房门,敲了半天没人应,索性自己开门走了进去,发现荆天明好好端坐床上,闭着两眼,却不像是在打瞌睡,只见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迟缓,看来像是在调息。 项羽不好再出声打扰,只得耐着性子,在房间里头干踱步,一会儿摸头一会儿抓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之情。 好不容易,荆天明总算睁开双眼,项羽立刻迫不及待地说道:「大白天的睡什么懒觉?」 荆天明擦擦汗,回道:「我不是在睡觉,我在练功。」 项羽笑道:「我知道你在练功,跟你开开玩笑,怎么你和高月混了这么久了,还是一颗木头脑袋?」 荆天明没听懂,反问道:「这跟阿月有什么关系?」 「算啦算啦,」项羽懒得继续解释,两眼放光,压低了音量说道:「我有话跟你说,这里不方便。」说着拉了荆天明就往外走。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座视野辽阔的小山丘上,清风徐徐,秋高气爽,眼底的景致教人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 项羽感慨地对荆天明说道:「你瞧,这儿风景多好,人只有在站得高的时候,才能看得远。可是时局纷扰,我们始终窝在这儿,什么大事也干不了。」 荆天明听了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是同意。他虽然并不如项羽一般,想做点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然而毕竟年轻气盛,被关久了,胸口自然出现抑郁之气,他看着山丘下的房舍,又抬头仰望无边无际的蓝天,终于问道:「项羽,你想离开?」 项羽点点头,说道:「有一把举世无双的匈奴宝刀,叫冷月霜刀,听说最近流落到中原来了,没人知道它的下落。天明,我们不如将那把刀给找来。盖大侠虽然是天下第一剑,但作为一位师父,却未免太小气了点,这几年我看了半天,总觉得,他净拿些寻常剑法搪塞你。」 项羽这番话,正好打中荆天明的心结所在,眼看荆天明有点被说动了,项羽赶紧又接着说:「难不成他一个马步要你蹲十年,你也乖乖照蹲不误?等到那时候,你想铲除的,都壮大了,你想保护的,都死光了,那你的剑法要救谁?你空有一身武艺,该要为谁而战?」 项羽拍拍荆天明的肩膀,又说道:「别想这么多了,我看就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晚丑时便走,在一里外的水井旁,我会准备两匹马,不见不散。」 这时,他们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娇脆的声音,「两匹马?不够吧?你和荆天明一人一匹,叫我跟刘毕怎么办?」 荆天明和项羽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高月躲在树上,显然方才的话都教她给听见了。果不其然,大榕树上探出高月的一张瓜子脸,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她笑嘻嘻地从树上跳下,还拍拍手往旁边的草丛喊道:「流鼻涕,你出来啊!流鼻涕!」 就看刘毕很尴尬地自草丛里爬出来,他虽然是四个人当中年纪最小的,这时也已然是个书生少年,但高月不管,还是照着小时候的习惯,每次都叫他流鼻涕,刘毕虽然不大乐意,却也无可奈何,幸好项羽也一直叫高月小乞丐,算是多少帮刘毕出了点气。 这时候,刘毕站起身拍拍衣服,不打自招地开始辩解了起来:「都、都是高月,她说,难得看见天明出房门了,还说,你们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干什么,就、就硬把我拉来了。」 「你们什么时候躲在这儿?怎么我们都没看见?」荆天明很惊讶地问道。 高月立刻哈了一声,满脸得意之色:「平日我跟着毛毬大哥到处采药,这座小山我熟得很,一看你们选哪条路,就知道你们要往哪儿走,带着流鼻涕抄小路,赶在你们前头,先找了地方躲好等你们来。这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刘毕听了摇摇头,纠正道:「不对不对,这应该叫做瓮中捉鳖。」 项羽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不对不对,这应该叫做,流鼻涕和小乞丐,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这下子,连荆天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四人笑了一阵子,项羽忽然正色说道:「小乞丐,我和荆天明可不是要出去玩耍,你和刘毕不会武功,只怕路上危险。」 刘毕听了连忙附和:「对对对,项羽说的有道理,这太危险了,我要是跟去了也只会拖累大家。高月你也一样。所以,那么,这个,我就不去了,高月你也别去了,唉,我看,天明、项羽,你们两个干脆也不要去了。」 高月哼了一声,抱怨说道:「项小鸟,你可别想打发我,自从咱们来到了邯郸,你和臭包子两个人,一个每天把自己关起来,一个成天跑得不见人影,流鼻涕呢,也只会念书,我只好天天跟着毛毬大哥,采草药打发时间。想跟他学点什么好玩的法术,他也教得乱七八糟。总而言之哪,我已经无聊得够久啦。」 项羽摇摇头,继续劝道:「小乞丐,刚才你也听到了,我们是要去找一把刀,这把刀,听说原本是有一百位精挑细选的匈奴勇士来护送,没想到竟然还是被盗走了,无论那人究竟是谁,绝非等闲之辈,我和荆天明这一去,若是找不到那把刀也就算了,要是真能找着,能不能回得来,只怕还很难说。」 原本还有点犹豫的荆天明,听到这里却忽然两眼放光,出现了斗志,他深吸口气,对这山谷大喝一声,这么突如其来的,把其他三人都吓了一大跳,莫名其妙地望向荆天明,只见他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爽朗精神,大声说道:「与其在这里一筹莫展,苟且偷生,何不干脆出去闯闯?要是技不如人,没本事活着回来,也强过现在这个样子。阿月,你想跟来就跟来吧!」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高月立刻鼓掌叫好,项羽眼看荆天明终于下定决心,也就不再阻拦高月。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都因为生活有了目标和挑战,而感到有一股力量,就连刘毕,内心虽然为其他三人感到担忧,这时也忍不住跟着兴奋了起来。 小山丘并不高,大地却没有边际,山丘下,枫叶正偏偏转红。 项羽生得肩宽体厚,浓眉大眼,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显得豪迈;刘毕一看便是书生模样,略显瘦弱的身子,却有着一股凛然正气;高月身穿红衣,黑发如云,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活脱脱便是个娇艳欲滴的小姑娘,哪里还有半点乞丐模样。 高月眨着灵活的大眼睛,很自然地拉起了荆天明的手;荆天明俊逸挺拔,目如朗星,随着年纪增长,相貌和他母亲丽姬益发相像,唯有一对剑眉和那双固执的眼神脱自荆轲。四人并肩站在小丘上,面对眼前万里无云的蓝天,不知为什么,竟然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天深夜,项羽弄到了两匹马,由他自乘一匹,荆天明和高月共乘一匹,三人私下别过了毛毬,留下一封书信托刘毕隔日交予盖兰,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刘毕,离开了小镇,离开邯郸,展开一段未知的旅程。 他们一路向北方行进,根据项羽得到的消息,冷月霜刀被劫走的地点,就在秦国与匈奴领地交界处,原本属于赵国的「云中郡」。 只要沿着邯郸外的那条大路往北走,经过太原、雁门,最后便能抵达云中。这条大道虽然相当笔直,不至于有迷路之虞,但沿途的景色却愈来愈荒凉,到后来甚至可说是人迹罕至,有时连一间可供落脚的客栈都不大好找,环绕四方的崇山峻岭,逐渐披上了一袭雪白罩衫。 高月原本一路上还开心地哼着小调,后来寒意无声无息地沁入骨里,教她冷得直打哆嗦,也就渐渐没了兴致。荒野之中,偶尔看见几只豺狼不怀好意地跟着他们,连项羽都感到浑身不自在。一路上,唯有荆天明始终显得气定神闲。 这天中午,他们选在一个山崖边歇脚,项羽看着高月从包袱里头拿出干粮,虽然明知别无选择,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怎么?有吃烙饼?」 「哼,有本事你去打只活跳跳的野兔来,我就生火做[叫化子兔]给你吃。都已经两天没看到半间旅店,饼没吃完就该偷笑啦。」高月说着白了项羽一眼。 三人吃过烙饼之后,继续上马赶路,才刚出了这座山谷,远远地,便看到一队人马和他们平行奔驰。荆天明有点惊讶地说:「有人?这还真难得。」 高月笑着说道:「喂,要不要跟他们打声招呼,商量一下?也许他们有多的粮食可以卖给咱们。每天吃烙饼,都快腻死了。」 荆天明正想笑着说好,项羽却皱起眉头、压低音量说道:「我看他们未必是一般旅客。大伙儿速度加快些!」 果不其然,三人一把速度加快,对方立刻有了反应,原本小心翼翼,保持一段距离和他们平行奔驰的那队人马,这时突然加快速度,朝他们逼近过来,两边距离越拉越近,没过多久,对方的七匹马已经分成四前三后,将荆天明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第五章 龙城飞将 前前后后几条汉子,各个身穿粗布衣裳,乱发纠结,脸上掛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大胡子,挡在路中间,显然是这群人的领头。 其中一人朝荆天明开口问道:「三位打哪儿去呀?」 不等荆天明回答,旁边一位却立即接话:「他们要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闯进别人地盘却连声招呼都不打,未免太不给主人面子啦。」 原先那人故意睁大眼睛,扬声问道:「是吗?他们闯进谁的地盘啦?」 另一人大笑回道:「那还用说?当然是咱们的地盘啦,这整座山都是咱们的。」 原先那人又点点头,说道:「是罗,他们一声不吭就踩上咱们的地盘,实在是太过分了。」 「没错!太过分啦!」 「唉呀,那怎么办?」 「算啦,咱们都是讲道理的人,让他们留下一点钱财当作赔罪,咱们就别跟他们计较啦。」 这些人自问自答,直把荆天明三人听得面面相觑,他们初出江湖,涉世不深,好半天才弄明白,原来这些人都是山贼,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要打劫。 高月虽然胆子小,却忍不住率先开口,大声回道:「要钱没有,烙饼倒是还有两三个,要给你们,还怕你们不够分呢。」 这话一说,几个山贼立刻大声嚷嚷地掏出家伙,带头的大胡子咆哮道:「你这臭小娃子讲什么废话?身上有多少就得拿多少!不只是钱、行囊、马匹、还有你们的刀啊剑啊,统统给我留下来!」 项羽听了刷地抽出宝刀,说道:「天明,这几个地痞流氓,不知已经拿了多少不义之财,碰上我们两个算他们倒霉,今天正好给他们一点教训!」 荆天明点了点头,也不多说,瞬间一个提气翻身,右脚在马背上一蹬,就先往离高月最近的那个山贼飞扑过去,那山贼连手上的刀子都还来不及挥,就已经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荆天明点了这人穴道,双脚一落地,立刻便抽出长剑先砍了一匹马的马腿,弯腰闪过一把山刀,又顺便刺了另一匹马的肚子,紧接着侧肩闪过另一把斧头,顺便将长剑一个兜转,向上斜刺,插进了第三匹马的脖子。 转眼之间,几个山贼人仰马翻,项羽赶紧跳下马冲上前去,刀也不用了,抡起拳头便是一顿猛揍。 剩下三个眼看大事不妙,提起马缰便想逃之夭夭,那带头老大吹胡子瞪眼,口中大骂:「都是一群饭桶!老子行走江湖多年,若非时局太差,落魄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做点生意,又怎么会跟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下混在一块?!快滚快滚!」他口中哇哇乱叫,还先骑马过去,踹了那正要逃开的山贼一脚,接着跳下马来,挥起刀子朝荆天明冲过去。 大胡子和荆天明,两人一刀一剑打了起来,荆天明眼见对方连续接了他三四招,心中起了疑窦,看来这人并非一般土匪,于是陡然一个转身闪过劈来的一刀,同时手中的青霜剑使出「挥」字诀,脚踩「倒叉步」,又瞬间变为「半弓半马步」,挥出去的长剑随着尾劲一收,变化成一个漂亮的「错」字诀。 从头到尾,荆天明使的皆是基本剑诀,但招招剑势凌厉,眼看最后这一剑就要刺上对方咽喉了,荆天明将剑锋微偏,转向对方的右手臂。 大胡子惨叫一声,长刀落地,踉跄倒退了好几步,手臂上已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一片殷红飞溅而出。他满脸惊讶地对着荆天明大叫:「公孙剑法?!,你是公孙羽的徒弟?还是他的后人?」 荆天明听了也大吃一惊,回道:「公孙羽是我外公。」 此话一出,大胡子立刻翻身拜倒,说道:「我本来自濮阳,公孙大人当年率领大家抵抗秦国军队的攻击虽然后来还是让秦国走狗给攻了下来,公孙大人也死了,,但公孙大人的精神,却叫人永生难忘。我那时候侥幸没死,却也不想任由秦国走狗踩在我头上,于是离乡背井,这几年糊里糊涂地,便在此地据山为王,今日有幸得见公孙打人后继有人,老天爷总算是待我不薄。」 荆天明没料到会碰上这种场面,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反应,倒是一旁的项羽立刻朗声说道:「既然如此,大哥今后便该好好重新做人。秦国虽然势力庞大,已将许多国家一一并吞,但天下仍有不少侠客志士,继续为了抗秦而努力,大哥千万不可自暴自弃,做这盗匪行径,公孙大人若是在天有灵,必然痛心。」 一席话,把个大胡子说得面红耳赤,高月骑在马上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说道:「好啦,项小鸟,别再罗嗦了。这位濮阳来的大哥,既然先前是你自己瞎了狗眼……唉呀,真巧,你还真的刚好瞎了一只眼,好啦,既然如此,咱们也就不跟你计较了。拜托你赶快起来,把你那条还在喷血的手臂给处理一下,旁边还有三个家伙,都被我朋友揍得乱七八糟,看了怪吓人的,你赶快带他们去看大夫吧?」说着跳下马来,将自己的衣袖给撕了,上前去帮那大胡子包扎,高月看这伤口鲜血淋漓虽然觉得很害怕,但手里的动作却毫不迟疑。 大胡子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朝三人称谢不已,领着手下们正打算要走,却忽然对着另外一个还坐在马上的山贼呆了呆,接着望向荆天明。 荆天明这才想起那人的穴道被点了,正想过去帮忙解开,随即又想:「这些人一辈子没见过点穴功夫,一定会跟我们小时候一样,以为这是什么妖法。」想到这里,荆天明忽然心生调皮,笑笑说道:「不用担心,就这样把他带走吧,再过半个时辰,他便能动了。」 大胡子见状无奈,只得就这么牵着一人一马,带着其他三人,告辞而去。 待几个山贼走远了,三人这才重新上路。高月忍不住唉声叹气,觉得刚才竟然没向那几个山贼要点吃的东西,实在大大失策,这下子,又只剩烙饼可以填饱肚子了。 项羽则对荆天明赞不绝口,还觉得奇怪,怎么一年多来,很少看荆天明练剑,然而他的剑法竟显然比过去精进了许多?荆天明心里却一直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为什么大胡子会说,自己刚才所使的是「公孙剑法」? 原来,自从荆天明将那「惊天十八剑」的剑谱一把火给烧了,盖聂虽屈于无奈转而遂其心愿,传与飞剑三式,却又挂念故人所托,是以自行将惊天十八剑的剑招拆将开来,在荆天明每日习剑的过程里令其反复练习,荆天明只道自己还在打根基,练基础,却不知那些步法身形若经由组合串联,便是当年荆轲以公孙羽所传之「公孙剑法」改创而成的剑法。 荆天明不知此个中原因,自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把这当作是单纯的误会或巧合,他哪里会晓得其实大胡子并没有看错,方才他无意之间使出的招式,正是他先前所唾弃的家学——「惊天十八剑」。 从这一天起,高月和项羽又开始看到荆天明练剑了。他现在不但对自己又有了信心,更进一步解开了心中对盖聂的心结,荆天明发现,虽然他现在的剑法和过去看来没有太大不同,但剑术却像是脱胎换骨似的,有了全新风貌。 这一年来修练伏念大师的「坐忘心法」,让荆天明在不知不觉当中有了过去所不及的专注力,用剑时心无杂念,眼观四方,耳听八方。荆天明直到今天方才明白,伏念大师为什么会把看似和武学毫不相关的《道德经》,当做这门「坐忘心法」的内修功夫。 老子的《道德经》教人明白天地间的运行律法、人与人间的互动关系、甚至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境界;至于练武,只是其中一种求道的手段。伏念以《道德经》为基础,节选其中有助习武之人练功参悟的部分,为习武者点燃一盏室内明灯。 荆天明顿时心头雪亮,知道自己的蜕变才正要开始。 三人继续朝北而行,也不知又过了多少天,放眼望去,四周已被白皑皑的大雪给覆盖,再过不久,便要抵达他们的目的地——云中郡。 这时,走在前头的项羽忽然扯了缰绳,朝另外两人挥手示意,三人一同掉转马头,躲到旁边的大岩石后头。 没隔多久,便看见一位中年壮汉骑着一匹快马,自他们面前呼啸而过,后有匈奴追兵,各个手拿弯刀,身裹兽衣,坐骑高大,面容剽悍。 中年壮汉在一座山壁前方扯住缰绳,掉转马头,抽出一把沉沉铁剑,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摆好架式,只见五名匈奴人快马而来,霎时便将那中年壮汉团团围住。 眼看那些匈奴人以多击寡,荆天明和项羽二人互看一眼,彼此点了点头,不消多说,项羽先留下来保护高月,荆天明拿了青霜剑便飞身而出。 前方六人已经在马上打了起来,一时间刀光剑影,匈奴人各个骑术精湛,然而那中年壮汉竟也毫不逊色,既然这般骑马与人交锋,对他而言也是家常便饭。 荆天明抽出长剑刺中其中一匹马肚子,马上的匈奴人一个身形不稳,随即被中年壮汉一剑砍落,另外四名匈奴人眼看对方来了帮手,,其中一名立刻翻身下马,挥起弯刀朝荆天明砍去。 荆天明下盘一沉,想也不想便使出了三式「百步飞剑」的第一式「一以贯之」,双手捧剑直直刺出,看似笨拙缓慢,可那匈奴人的弯刀挥来挥去,却怎么也砍不着荆天明手中长剑,但觉一股沉沉剑气越逼越近,无法抵挡,匈奴人脚步渐乱,越打越退,心慌之下索性大吼一声,正打算朝荆天明头顶挥出弯刀,一把长剑却已将他贯胸而过,他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瞪着荆天明抖了一阵子断气。 荆天明第一次取人性命,内心震荡,急忙拔出剑来,滚烫的鲜血瞬间喷了他满脸。 剩下两名匈奴人眼看情势不妙,掉转马头弃战奔逃,中年壮汉收起铁剑,望着那两名匈奴人越骑越远,荆天明吐出一口长气,伸手抹脸,中年壮汉又不急不徐地抄起背上弓箭,没想到这个中年壮汉非但武艺不凡,箭术更是了得,还来不及让荆天明出声制止,便听得飕飕两声,远远两个人影自马背上摔落在地。 中年壮汉收了弓箭翻身下马,只见他虎背熊腰,人高马大,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面走来面对荆天明朗声说道:「多谢小兄弟拔刀相助。」话才说完却忽然一愣,细细端详荆天明的脸,,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荆天明看这男子气宇轩昂,不怒自威,笑容却又爽朗和善,心中不禁好生赞叹,然而一想到刚才那番厮杀,忍不住又摇摇头,说道:「这位大侠武功很好,早知如此,我也不用出手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鲜血,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抬头说道:「对方以多击寡虽不应该,但对于败逃之人赶尽杀绝,似乎也并非英雄行径。」 中年壮汉听到这里,回过神来,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你别看这些匈奴人不过三三两两,要是你眼前看得到三个匈奴人,就表示方圆十里内可能有三十个,放了一个回去,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叫来十个。既然你今天也动手了,万万不可因为一念之仁,到最后还是把自己给害死。」 荆天明听了哑口无言,脸上却仍有不平之色,没想到,那中年壮汉话才刚刚说完,远方便出现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看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荆天明心下一凛,握紧了青霜剑,身边的中年壮汉却面露喜色,说道:「小兄弟不用紧张,来的是自己人!」 一大队人马不疾不徐地逼近而来,虽然各个皆是平民打扮,然而却分列成队,纪律严整,过不多时,队伍便在十步距离外停下,所有人整齐划一地下了马,单脚跪地,齐声恭喊:「参见蒙大将军!」 这一喊,不止荆天明吓了一大跳,躲在石头后面的项羽也跟着大惊失色。高月担心地低声问道:「项小鸟,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你和臭包子的脸色,都忽然变得这么难看?」 项羽摇摇头,示意高月别出声,接着伸手划地写道:「秦,蒙恬。」 近年来,蒙恬将军的名号远近驰名,这下子,就连高月也暗叫糟糕,项羽更是凝神戒备,眼看荆天明处境危险,他握紧了宝刀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高月见他那副德行,连忙扯扯他的袖子,用手指在地上写道:「包子,安全,别动。」 站在外头的荆天明,这时也忽然提高音量,大声说道:「原来您便是赫赫有名的蒙恬大将军,失敬失敬,看来,外头的那些人!可千万别轻举妄动!千万别轻举妄动!无论再来几个匈奴人,我现在都很安全!很安全!一点危险也没有!」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强调半天,显然就是说给项羽听的。 蒙恬看荆天明的说话方式忽然变得有点奇怪,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倒也不以为意,见这少年模样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身手不凡,更难得的是胆识过人,且具侠义胸襟,蒙恬心里早就起了爱才之心,他笑着拍拍荆天明的肩膀说道:「你并非我手下,不需要跟着叫我将军,方才我们并肩作战,也算是缘分特殊,你我从此平辈相称便是。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荆天明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答道:「我叫刘毕。」躲在一旁的项羽和高月听了,差点没笑出声来。 蒙恬又说道:「刘兄弟,瞧你溅得满脸是血,这模样好不吓人,我看这样吧,你先随我回部队里头梳洗一番,再让我请你吃顿酒,暖暖身子,好好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荆天明一听连忙拱手说道:「蒙大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实不相瞒,我还有朋友在等我,若是跟您去了只怕会耽误行程,今天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蒙大哥就别费心了。」 蒙恬摆摆手,说道:「急什么?一顿饭能耽搁你多少时辰?你要是不答应,就是不给我面子了。想去哪?等喝过两杯之后,我差人用快马送你过去,只怕还让你早到了。」 荆天明眼看难以推辞,心下暗暗叫苦,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既然如此,兄弟便恭敬不如从命。」接着又提高音量说道:「吃过饭后,我自会与我朋友碰面,一定会与我朋友碰面!我那朋友很有耐心,有耐心!会好好等我,等我!不用担心!」 蒙恬不知荆天明葫芦里头卖什么膏药,心想:「这小子有武有德,一表人才,可惜就是个性怪了点。」当下也没多想,招人牵来一匹马给荆天明,领着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项羽和高月在石头后面躲了半天,确定人已走远了,这才终于出来透气。项羽瞧那雪地上的马蹄痕迹相当清楚,秦国军队和荆天明显然是朝西而行,忙不迭地就要上马跟去,高月赶紧将他一扯说道:「你没听见臭包子刚才说的呀?他要咱们好好等他,不用担心。」 项羽急躁地说:「荆天明这一去可是深入虎穴,怎么能不担心?你看那蒙恬带领的军队训练有素,军营里头还不知有多少人马,荆天明只要一个不小心,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高月说道:「那就是啦,对方可是一整支军队,臭包子一个人对付不来,多你一个,也没好到哪儿去,你没看人家对他可有多好,你这一去,要是被发现了反而坏事。」 项羽见高月说的有理,只好踢踢地上的白雪,脸色难看地坐了下来,高月倒是显得毫不着急,反而露出羡慕的表情说道:「你不用担心,臭包子现在可好啦,他这一去可是有酒喝、有肉吃。唉~」 高月一边叹气,一边很无奈地从包袱里头拿出一块烙饼,掰开来,分一半给项羽,口里继续抱怨:「哪像咱们两个呀,这么倒霉,这雪地冻死人不偿命,咱们却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傻等,但愿臭包子要离开的时候,千万记得要多带几块肉回来给咱们吃。」说着咬了一口烙饼,缩起脖子,在项羽身旁坐下。 项羽无言以对,闷闷地吃起干粮,的确,此刻除了等候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 第六章 暗潮汹涌 荆天明随着蒙恬军队来到军营驻扎之处,此时大地已被夜色覆盖,白雪穿过暗黑,无声飘落,荆天明内心记挂着项羽和高月,脸上却丝毫不露痕迹,随蒙恬入了营帐。 蒙恬命人端来暖水让荆天明洗脸,又吩咐下属备妥酒菜,一切就绪之后,便将所有人支开,帐内只剩下他和荆天明两人。 荆天明自小在秦宫长大,立刻便觉得奇怪,为什么蒙恬贵为将军,和陌生人一块用餐,竟连一个守卫也不留在身边? 只见蒙恬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荆天明,开口说道:「近来江湖传言,冷月霜刀已然流落中原,不知这个消息,刘兄弟是否也有所耳闻?」 荆天明不擅说谎,又觉得承认了好像不大妥当,这么一尴尬,虽然没有回答,脸上却早已写得明明白白。 蒙恬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阵子北地出现了不少像你这样的外地人,全都是为这把刀而来。我秦国大王最后终将一统天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些所谓天下豪杰之所以抗秦,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见到一个强而有力的领导者出现,他们打着对抗暴政的旗帜,为的还是自己对天下的野心。兄弟,你等着看吧,很快的,他们都要为了一把刀而抢得头破血流。」 荆天明无言以对,默默想着:「不知项羽心里头是否也存着对天下的野心?」 蒙恬又继续说道:「相反的,大王的所作所为,却受到六国的非难。其实,要带来新的局面,本来就该有牺牲的决心,明明做对事的人,在天下人没办法理解他们之前,往往总是遭到唾骂,这不过是因为他们讲究效率,没有时间慢慢让天下的人去理解他们的用心罢了。」 听到这里,荆天明立刻想到死在淮阴城的伏念先生、刘毕的家人、以及他们离开淮阴之后沿途所见的荒凉景象,忍不住一阵激动,对蒙恬说道:「秦国铁骑攻城掠地,虽然纪律严明,分毫不取,可是造成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却也是不争的事实。秦国大军如火燎原地东征西讨,在这样的霸业当中,实在包含了太多不必要的牺牲!」 这话其实对蒙恬来说相当顶撞,荆天明一时也顾不得自己处境危险,说完之后面无惧色地望着蒙恬,谁知蒙恬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欣喜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好!除了一身好武艺之外,还有胆识、有见解,更有悲天悯人的胸怀。」蒙恬大笑说完,忽然起身一拱手,单膝跪地,低声说道:「属下恭见皇太子。」 荆天明见状惊得连忙自地毯上翻身爬起,往旁大退好几步,不肯受蒙恬的参拜,他心想这下子可真是自投罗网了,一支手不禁紧紧握住了青霜剑,口里尚在极力否认:「蒙大哥,您这是做什么?您刚刚叫谁皇太子?刘毕不懂。」 蒙恬抬头凝视荆天明,缓缓说道:「丽姬娘娘乃是深宫贵妃,貌美绝伦,天下无双,无论是谁,只要见过了绝对忘不了,然而在这世上,有幸能见过娘娘面目的又有几人?若非如此,单单凭你这张脸,到哪儿谁都要认出你来了。」 说到这里,蒙恬自己都有些激动起来,,他两眼放光地说道:「你不是刘毕,你叫天明,你是大王最疼爱的一个儿子,如今却认贼作父,改姓为荆,叫做荆天明。」 荆天明杵在原地,半天无法言语,他见蒙恬对自己显然没有恶意,放开了青霜剑,大步上前拉起蒙恬,说道:「蒙大哥,天明早已不是宫中人,方才您不和我以将军百姓互称,如今更不该为了这多年前的往事,便不再叫我一声兄弟。」 蒙恬也不再坚持,起身笑道:「你放心吧,就这次这么一拜,以后也没有了,如今你的身份不宜透露,我们当然还是兄弟相称。方才,我不过是为了要你想起,你到底是谁。」 荆天明苦涩一笑,「这问题我从小想到大,不知已跟了我多少年,让我做过多少恶梦。蒙大哥,荆天明就是荆天明,和谁都没有关系,我,有娘没爹,就这么简单。」 蒙恬摇摇头说道:「天明……唉,罢了罢了,以后我还是叫你刘兄弟方便些,刘兄弟,我知道如今你对大王的误解很深,但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你会是大王的传人,也将是我未来主君。」 荆天明皱皱眉头,冷笑说道:「蒙大哥难道不晓得秦王这些年来,派了许多杀手要我的命,到如今都没能罢手?」 蒙恬叹了口气,重新坐好,又挥手示意荆天明也坐下,他为二人重新添酒,又催荆天明多吃点菜,荆天明望着食物,想起项羽和高月,摇了摇头不愿再吃。 蒙恬凝视眼前少年的俊秀面容,说道:「有个人,叫郑国,刘兄弟或许略有耳闻。郑国乃是韩国人,韩国与秦国接壤,领地却不若赵、魏、楚等国大,是以向来非常畏惧秦,处心积虑要削弱秦国势力,便派了郑国这人到秦国向秦王献策,自渭水之北引泾水,沿北山而注入东方的洛水,全长三百余里。此计非但劳民伤财,更能让郑国假治水之名,行奸细之实,后来终究事迹败露,刘兄弟,你猜大王怎么处置他?」 「杀无赦。」 「你错了。」蒙恬微笑说道:「大王非但饶他一命,还积极为其正名,赐予官职,命他好好安心将郑国渠建造完毕。刘兄弟,这便是大王的过人之处,开辟郑国渠短期内劳民伤财,长远看来,却会成为大秦富强的根基。韩王目光短视,看不见这一点,大王却很有远见,即便郑国是个细作,大王却还是能以才待人,加以重用。刘兄弟,你的才干连我蒙恬都能看见,大王岂会视若如无睹?你年幼离宫,父子多年未曾谋面,要是能有机缘再碰上一面,再给大王一次机会,他定能既往不咎,迎你回宫。」 回宫…… 荆天明漠然无语,只觉这二字离他极为遥远,仿佛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已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秦王与宫廷,都早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蒙恬读不出荆天明的表情,只好继续说道:「你和大王之间的心结或许并非一两日所能解决,但我身为人臣,宁可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去保住一位足以影响我大秦未来的人物,也不想为了愚忠,而去成就一个大王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决定。我更相信终有一天,你也会认同大王一统天下的理念与霸业,那个时候,你一定会再回到秦国,成为君临天下的霸主。」 「君临天下?」荆天明喃喃自语,只觉一切都荒谬,更对这夜的人事复杂顿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 帐里火光温暖,外头的白雪似乎依旧飘落不停,在那夜晚的雪地上,还有两名同伴在等着他,荆天明忽然觉得恨不得此刻便和项羽、高月在一起,他本不欲多说什么,但见蒙恬苦心一片,总算开口说道:「蒙大哥实在想太多了。别说如今我和秦王已无任何瓜葛,就算有一天我进了秦宫,只怕也不过是个阶下囚。不是要冒犯大哥,但我从小便在秦国追兵之下四处奔逃,躲躲藏藏,眼见他人为了保护我而送命,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和秦王势不两立,方才那番话,蒙大哥今后休要再提。时候晚了,我也该走了。」说罢起身,去意坚决。 蒙恬眼看荆天明一时难以被说服,叹口气不再多劝,说道:「好吧,再不走,外头的风雪要更大了。我派人帮你备马。」 荆天明低头望着方才未吃的菜肉,心想:「项羽已经好久都没吃到肉了,阿月这阵子也瘦了许多。」虽然实在难以启齿,还是硬着头皮问道:「蒙大哥,我……我可以包几块肉带走吗?」 蒙恬一愣,既而哈哈大笑说道:「刘兄弟毕竟是饿了吧?」于是传令下去,命人收了些方便带走的热食,备好马匹。 荆天明露出感激的神色,举起酒杯说道:「蒙大哥,今日有幸能结交您这个朋友,酒水之恩,做兄弟的会牢牢记得。」 蒙恬也举杯说道:「刘兄弟,既然你还称我一声大哥,有一句话你非听不可,盗走冷月霜刀的人,非同小可,刘兄弟若是也想要这把刀,大哥奉劝你及早打消念头。」 荆天明不置可否,只说道:「多谢大哥,兄弟自有分寸。」 蒙恬点点头,说道:「今日一别,日后再见或许便是敌非友了。」 说罢二人依依不舍地干了杯中酒,荆天明拱手一别,掀开营帐上了马,将那包为项羽和高月准备的热食紧紧抱在怀里,想着:「阿月看了一定很高兴。」心中迫不及待,加快了速度,在一片纷飞的大雪中,头也不回地朝来时路而去。 第七章 夺命飞锤 不知不觉又过了好几个昼夜。荆天明、项羽和高月三人三马,一语不发地行进,在他们前方,远远地,有五名匈奴人也骑着马不断向前。 打从荆天明离开蒙恬的军队之后,三人便商议,匈奴人必然也急着要找到冷月霜刀,更有可能的是,他们知道盗走了宝刀的人究竟是谁,是以三天前,当他们远远地遇上了这票匈奴人,便开始隔着一段距离,小心跟随。整整三天来虽一无所获,然而匈奴人的前进却很有目标。 果不其然,这时候,五名匈奴人终于停住马匹,在一座山谷前方犹豫许久,接着才策马慢慢靠过去,一一下了马来回踱步,低着头也不知在看什么,只见他们走来走去,看看地上又相互张望,彼此大声讨论,没过多久,居然全都开始弯腰呕吐了起来,每个人脸上出现既惊讶又害怕的神情,缓缓退步走出山谷,上马狂奔。 荆天明三人互看一眼,赶紧好奇上前,这才发现地上竟然倒了一堆尸体,他们的兵器四处散落,看来皆是匈奴士兵,少说也有二十人。由于天气寒冷,尸体不易腐烂,然而每具尸体却都是全身发黑,张大了嘴巴,身形扭曲,像是在极痛苦的状态下死去。更奇特的是,另外还有一名匈奴将领,是坐在马背上断气的。 这些人便是被月神乌断以「夕月有光」所毒死的匈奴士兵,连同匈奴将领闰振,一共是二十四具尸体。「夕月有光」毒性极强,借由空气使人吸入五脏六腑,无色无味,不易察觉,即便过了这么久,毒气本身已随空气飘散化去,但中毒而死的众多尸体却依然包含毒性,由于尸身尚未腐烂,一般人若是太过靠近,虽不致丧命,却也容易产生呕吐的症状。 荆天明三人不知个中原由,张口结舌地下了马,走进查看,等到高月和项羽都忽然开始弯腰呕吐起来,这才知道不妙,连忙退开。 荆天明喃喃说道:「这些匈奴士兵全都抛下自己的兵器,死状奇特,我看,他们都是被毒死的。」 高月拿袖子抹抹嘴,害怕说道:「能一次下毒杀这么多人,对方实在残忍,也实在厉害。」 「我们快走吧,」项羽催促道:「别跟丢了之前那五名匈奴人。」说罢三人赶紧上马,顺着雪地上的马蹄痕迹,继续跟了上去。 一路上三人并肩而骑,高月忍不住说道:「我看那个下毒的人,和盗走冷月霜刀的很可能是同一个。」 项羽兴奋点头:「没错,看样子那些匈奴人应该知道是谁,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能找到凶手。」 「我的意思是,」高月又说:「看来咱们不是人家的对手。」 项羽笑道:「怎么?小乞丐?你怕啦?怕就别跟啊,早就跟你说过要你别来的。」 「呸!谁怕啦?方才看了尸体就吓得乱吐一把的人,可不只我一个。」 「我没有被吓到,」项羽心有不甘地皱起眉头:「依我看,我们是因为太靠近那些中毒的尸体,这才呕吐。」 高月听了仔细回想,也觉得自己的呕吐不是因为过于惊吓,这才忽然想起,惊讶地说:「奇怪了,怎么臭包子没有?五名匈奴人都吐了,项小鸟也吐了,我也吐了,就你一个人没事?」 这话一问,,不只项羽觉得奇怪,荆天明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两年前,荆天明为了要救身重剧毒的高月,只身前往神都山,得了红冰蝉,却在无意之中让红冰蝉化入体内,从此便和端木蓉一样,百毒不侵。荆天明自己不明白,其他人更不会知道。 三人莫名其妙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高月忍不住又对项羽说:「你看吧?咱们连自己怎么中毒,臭包子为什么没中毒,都是一问三不知,怎么跟人家斗?要打架,你跟臭包子或许还能打上一打,要下毒,咱们三个全都狗屁不通,万一真碰上对方,也只能干瞪眼。」 荆天明点点头,面露忧色,就连蒙恬也说过,对方并非等闲之辈,看来要得到这把冷月霜刀,比他们原先想像的还要困难许多。 想到这里,荆天明不禁脱口而出:「要是蓉姑姑也在这儿,那就好了。」 三人沉默了一阵子,高月忽然又说:「依我看,咱们就别再跟下去了。」 项羽咬咬牙,说道:「不行,都已经走到这里,怎么能前功尽弃?」 荆天明也安慰道:「阿月你别怕,其实,这趟路要是太过顺利,也许你反而又要觉得无聊了。」 高月一听这话有理,自己也扑哧笑了起来,回道:「哼,我才不怕呢,最多不过三个人死在一块儿,有伴。」 项羽听了连忙摆手:「少臭美了,小乞丐,我男子汉大丈夫,谁要跟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死在一块儿?」 高月挑起眉毛,立刻回嘴:「你说谁娇滴滴?小心我拿狗屎扔你。」 「好啊,这里没有狗屎,马粪倒是很多,你要是手痒了,尽管拿去用。」项羽说着还拍了拍马屁股,那马立刻加快脚步向前奔去,荆天明和高月两人在后头,连忙也加快速度跟上前去。 三人这么一说笑,化去了多日来的紧绷情绪,顿时又有了精神。 过不多时,他们逐渐赶上了之前那五名匈奴人,三人略为放慢速度,远远跟着,又来到另一座山谷前方。 只见山壁严峻,入口狭窄,匈奴人一个紧接着一个,蜿蜒入了山谷内。荆天明三人也陆续跟进,项羽放低音量说道:「如果我想要埋伏暗算,一定会选这样的地方。大家小心点儿。」 话才说完,便听一阵乓噹巨响,前方五人当中,走在最前头的立刻连人带马摔进谷底,后面四人一阵骚动,纷纷抽刀戒备,想不到又是乓噹巨响,第二个人也被砸进了谷底。项羽以眼神示意荆天明和高月先躲起来,静观其变。 一个人影,宛如大鹏鸟般的飞落而下,落地之后站起身来,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肩宽胸厚脖子粗,两只胳臂更是雄壮吓人,他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拾起刚刚砸落下来的东西,竟是一对大如水缸的巨锤。 这下子项羽可完全看傻了眼,他向来自恃蛮力过人,可是这么大的两把锤子,别说要拿来砸人,恐怕就连举起来都有困难,但眼前这名壮汉用起这对锤子,非但不显得碍手,甚至还能百发百中。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当口,那壮汉已经飞快凑上前去,两把巨锤在他手中,灵活得像是两朵花,挥来舞去煞是好看,没两三下,就把剩下的三名匈奴人,连人带马一并打落山谷,力量简直大得惊人。 「糟了,」项羽低声骂道:「这只熊把我们的线索全给解决掉了。」 「我看不尽然,」高月小声说道:「看情形,这只熊说不定知道东西在哪儿。」 两人正在讨论,荆天明忽然一喊:「小心!」同时飞扑过去将高月带下马背,紧接着,便看见高月的坐骑,霎时给一把巨锤砸得脑浆迸裂,另外两匹马受到惊吓,蹬起前脚拔腿狂奔,项羽一个不稳给甩了下来,跌在雪地上,耳边又听见荆天明大喊:「锤子还有一把!」赶紧便朝旁边一滚,跟着又是另一把巨锤砸落身旁,溅起的雪片刷刷打上他的脸,锐如刀割,项羽正想破口大骂,又听得荆天明一声大喝:「让开!」随之而来的,是一柄青霜剑挡在他身前。 项羽这才看清楚了,那头大熊没了兵器,却依旧势不可挡地直冲而来,宛如疯牛,荆天明将手中长剑朝那人的脖子一刺而出,谁知那人看似猛牛,身手却极为矫健,他及时放低了身子,窜入荆天明下盘,顺势抱起荆天明的两条腿,便将他硬生生地向后掀翻,狠狠抛了出去。 荆天明瞬间觉得天地的方位颠倒过来,本能地收起下颚啊,直视丹田,将身体缩成一团,饶是他反应得快,还是给重重摔在地上,连续打了好几个滚,翻跳起身,顿时只觉得五内翻涌,这才看清了,他竟然被抛出两丈之遥。对方也早已趁机捡回两把巨锤,正朝他大步而来。 「他妈的!」项羽趁着大汉没把心思放到他和高月身上,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举起旁边一块大石头,朝大汉的背心猛掷过去,谁知那人却忽然哈哈大笑:「下流鼠辈!见到我飞锤贲育,还不快逃?」说着头也不回,扬起手臂,哗啦一声就把项羽扔过来的大石头给砸了个粉碎。 大概在这几十年间,齐国一连出了两位神力过人的勇士,孟贲和夏育。据说他们「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凶虎」,可以将牛角自牛头上硬生生拔下。这个贲育,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神力胜过孟贲、夏育,所以各从他俩的名字取了一个字,来彰耀两人加起来都没他这般厉害。 显然他这名字也没白取,只见他两只手腕左右一兜,连续向荆天明抡出两把巨锤,那魄力惊天动地,荆天明下盘一沉向后下腰,躲过了第一锤,二话不说又撤步转身,当下自「半弓半马步」踩成了「倒叉步」,再猛然换为「下式」,第二把巨锤正好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又砸了个空。 贲育不禁出声赞叹:「小鬼不太像一般的江湖瘪三,倒还真有点料子。可惜,我没有闲工夫惜才,既然你们是为冷月霜刀而来,我便只有杀了你们。」说罢摆好架势,正打算又对荆天明直冲而去,后面却忽然传来一声喝斥:「慢着!大笨熊!」 飞锤贲育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给人这么骂过,愕然转头,没想到竟然看见一位灵秀可人的红衫姑娘,正怒气冲冲地对着他。 「什么冷月霜刀?!你打错人啦!」高月一从惊吓中醒过来,立刻就恢复骂人的本事,扯开嗓门大声说道:「咱们只是刚好路过,你做什么乱伤无辜?你身为汉人,打死那些匈奴坏人也就算了,干什么还要欺负自己人?我那匹马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又聪明、又听话,刚才被你一锤打死了,你要怎么赔我?大笨熊!」 其实那匹马跟高月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不过是抱着豁出去的决心,也不管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反正拼命骂就对了,只见她越骂胆子越大,越骂兴头越高,最后索性站到前面去,指着对方的鼻子,继续大声说道:「你呀,是非不分、黑白不明,我看你是脑袋离脚太远,不听使唤;两只手臂太大条,摆着不用嫌太重;捡来两颗大金瓜,自己觉得挺漂亮,还非得要甩一甩、跳一跳,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你刚才骂谁下流?骂谁是鼠辈?你连谁是好人自己都乱七八糟的什么也不知道!」 高月本来是看到项羽和荆天明好像都打不过那个双锤大汉,所以才拼命乱骂,希望借由让对方分神,帮荆天明制造机会,谁知道,荆天明一半是因为不愿攻人于不备,另一半,则是和其他二人一样,都被高月给弄糊涂了。 高月骂到口干舌燥,眼看荆天明还是毫无动静,不禁无奈叹气,跺跺脚,转而去骂荆天明:「他是大笨熊!你是大木头!姑娘我已经江郎才尽,你还愣在那边看戏?!」说着更气,干脆从地上抓起一把白雪,朝荆天明扔过去,虽然手劲不足,但准头奇佳,白雪噗塌一声,打了荆天明满脸,看得贲育哈哈大笑。 高月自己也有些得意起来,满意说道:「唉,很久没有扔狗屎啦,没想到,这门狗屎功夫,本姑娘倒还没太过生疏。」 贲育笑着说:「小姑娘,人家不是躲不开,是不想躲开。」 高月听了皱起眉头,看向荆天明问道:「真的吗?臭包子?你故意让我打中的啊?」 荆天明抹抹脸,但笑而不答,项羽早就在旁边不耐烦,大声嚷嚷:「不要啰嗦了,这位老兄,你到底为什么见人就打?」 贲育不回答,却反问道:「你们跟在匈奴人背后三天三夜,却不知我飞锤贲育也跟在你们后头。寻常的商人猎户,看到匈奴人,根本吓得拔腿就跑,哪还敢追着人家屁股盯梢?你们若不是为了冷月霜刀而来,难道会是要跟他们做生意不成?」 一番话说得三人哑口无言,高月绞尽脑汁,还在拼命想着有什么话可以反驳,但那贲育却已不想再继续耽搁,沉声说道:「要拿冷月霜刀,就得先杀了我!」 荆天明三人一听都傻了,本以为已经和飞锤贲育化敌为友,没想到这人竟然一翻脸,还是要继续打。眼看对方摆好架式,荆天明看了项羽一眼,项羽点点头,伸手挡在高月身前,缓缓将她拨开。待项羽和高月退至一旁,荆天明这才看向贲育,将青霜剑朝对方一指。 贲育呵呵两声,深吸口气,又是同样地朝荆天明直冲而来,荆天明有鉴于之前一刺不成,又要防着贲育再次攻他下盘,当下踩开半步,撇过身形,翻转手腕,将青霜剑由上往下划去,眼看就要一剑砍下对方脑袋,谁知贲育竟洞烛机先,和荆天明同时扭转身形,避开来剑,接着一记猛拳便朝荆天明挥来。 荆天明眼看避无可避,只能猛然抽回长剑,横到面前,就听「噹」地一声巨响,一记猛拳打在青霜剑的剑脊上,劲道之猛,将荆天明整个人发到三丈外,荆天明来不及化开那股力道,重重摔落在地,全身上下如遭雷殛,虽然勉强撑起半个身子,但几番挣扎还是站不起来,只能跪在雪地上,吐出了两口鲜血,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贲育正一脚踢开挥刀而去的项羽,又随手拨开另一个不顾死活飞扑而去的高月,接着,捡起地上的两把巨锤,朝自己大步而来。 荆天明眼看此番性命难逃,心中顿时一阵荒凉又一阵悲伤,没想到自己功夫练这么久,终究还是没能保护对自己而言,极为重要的人。他努力张大双眼,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却又觉得一切都是虚的,一切都是假的,昏沉之中,哪里不自觉地喃喃念起节录自《道德经》的「坐忘心法」。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一边念着,一边看见贲育逐渐靠近的巨大身躯,不知不觉心无所妄,抬起手臂缓缓向前伸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念到这里,荆天明忽然停了下来,顿时意识到贲育的脸就在他面前,也察觉自己此刻浑身气血循环、筋骨开合、运劲出力,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下一秒,就被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声拉回现实,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贲育正连人带锤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整个向后弹开,胸口一点红,喷出长长一道滚烫鲜血。 荆天明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手里早已拿着青霜剑,人明明还跪在地上,剑锋却直指贲育。 贲育砰地摔落在地。方才那剑刺得其实一点也不深,然而剑势逼人,后劲无穷,荆天明是用一点剑尖将贲育整个人撞飞的,其内劲之深、之巧,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自这年纪轻轻的俊秀少年。 贲育坐在地上脸色发青,像是胸口岔了气,又像是过于惊吓一般,好半天才终于能够起身来,颤抖地对荆天明问道:「方才、方才这是……百步飞剑的「太仓一粟」?你、你是盖大侠的……」 「没错!他便是天下第一剑,盖聂盖大侠的第一大弟子!」高月自己倒在一旁,先前被摔得七荤八素,这时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却连忙趁机大喊,生怕贲育还有力气对付荆天明。 「大笨熊!你要是杀了他,盖大侠一定跟你没完没了!没错!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剑的盖聂盖大侠!」好不容易撑完这些话,高月立刻剧烈咳嗽了起来。 贲育脸上出现复杂的神情,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放弃地喃喃说道:「既然如此。」接着便忽然转身,狂奔而去。 高月瞪着贲育逐渐跑远的背影,说道:「什么既然如此?既然如此,然后呢?」接着,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也不管人家根本已经跑得不见人影,照样伸直了脖子大声嚷嚷:「对!这就对啦!赶快跑!再不跑,叫盖大侠来教训你!」才喊完,立刻又是一阵剧烈咳嗽。项羽连忙过去拉起高月,二人一起上前查看荆天明的伤势,荆天明这时候终于能够勉强站起来了。 荆天明摇头说道:「不碍事,只是一点内伤。」 直到这一刻,荆天明才带着讶异的表情,瞧了一眼青霜剑。 方才贲育那一记猛拳,如果直接打在荆天明身上任何一个地方,恐怕不是断几根骨头便可以了事。荆天明拿青霜剑挡下了这一拳,剑身竟然毫无损伤,别说没有裂痕,甚至没有半点扭曲。 项羽眼看天色就要暗了,四下张望却不见马的踪迹,口里不禁咒骂:「该死的畜生!这一路也没亏待你们,一有危险,你们倒自己先跑了!」 高月倒是很能体会似的说道:「跑了也是对的,咱们三个这次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说到这个,」项羽这才很惊讶地看向荆天明问道:「刚刚那一剑是怎么回事?」高月一听也连连点头,张大眼睛望向荆天明。 方才他们两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荆天明那一剑刺得看似平凡无奇,没想到竟势如排山倒海,若要说那一剑只是机缘凑巧,却也未免巧得太过离奇。 荆天明自己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呐呐说道:「大概,大概是这几年的练习,终究没有白费工夫,师父教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这话既像是解释了,其实又什么也没解释,另两人面面相觑,又看向荆天明。 项羽点头说道:「人不可貌相。」 高月笑着接话:「海水不可斗量。」 这两句他们说得半开玩笑,却像是电光火石般的划亮了荆天明的脑袋。盖聂的教导、端木蓉的教导、还有伏念先生透过「坐忘心法」对他的教导,原来都已在不知不觉当中,彼此融合,相互贯通,这才有了今日的他,以及方才那一剑。 第八章 两虎相争 既然飞锤贲育打死了匈奴人,荆天明三人也就失去追踪宝刀的线索,加上又没了坐骑,一时间无计可施,只得转向南方而行,退回云中郡,找了间客店暂且住下,休息养伤,从长计议。 这一日,三人吃过了晚饭,闲聊着来到一片森林外的空地,坐在草皮上,闲话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便没了声音,好一段时间,三人都默默无语,只是静静坐着看月亮。 在那皎洁的月光下,项羽心里不断想着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 算一算,打从三人离开邯郸以来,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半年多,他想起这一路上看到的人事,虽然飞锤贲育武艺高强,勇猛过人,他们三人也都差点命丧其手,然而项羽却对大建军蒙恬更加觉得钦佩,一想起那些秦国士兵排列开来,全部跪下大喊「见过大将军」的漂亮阵仗,项羽便觉得热血奔腾,满腔羡慕。他不禁开始幻想自己得到那把冷月霜刀,以其威势号召天下英雄,身边带着荆天明,共同闯下一片江山的美好景象。 然而此刻荆天明脑中,翻来覆去所想的却只不过是一个剑招。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回想自己最后对贲育击出的那一剑。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使出的应该是飞剑三式的第二式「一了百了」,为什么贲育却说是八招「百步飞剑」的「太仓一粟」呢? 荆天明不断回想盖聂临走之前所演练的八招「百步飞剑」,他记性极佳,事隔半年有余,一招一式在脑海中竟还历历在目。「太仓一粟」乃是「百步飞剑」第一招,然而怎么想,他都不觉得自己使出来的是这个招式。 荆天明叹口气,心想:「当初为了赌一口气,所以才照着师父的意思,不先把[坐忘心法]学成,便不去练这八招[百步飞剑],但事到如今,恐怕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想到这里,他从草地上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抽出青霜剑,将盖聂留给他的那条银链子挂上去,接着长剑高举,左脚在地上擦出一个半圆,开始试着将脑海中的八招「百步飞剑」,从头到尾一一演练出来。 荆天明立刻发现,许多动作在脑子里想得清楚,做出来却怎么也不到位,加上又无人能从旁指点,只好自己不断反复揣摩。 高月坐在一旁看了半天,忍不住开口说道:「臭包子,你伤势才刚好没多久,干嘛这么认真?」 荆天明停下动作,回道:「我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击倒贲育的,一直想不透,练习练习,或许便懂了。」 项羽听了忽然从草地上翻身跳起,对荆天明说道:「好!你在这儿练剑,我去绕绕,看能不能找来一两匹马。既然你伤势已经痊愈,我想,我们也该继续上路了。」 高月讶异问道:「上路?上哪儿去?」 项羽回道:「这几日我打听了一下,约略知道了几名匈奴人驻扎的地方。」 高月皱起眉头说道:「臭包子的伤才刚好没多久,我还劝他别急呢,你反倒火上浇油。」 项羽笑笑说道:「怎么能不急?小乞丐,我们可不像你,冒险当玩耍,成天无忧无虑。」 高月撇撇嘴,说道:「谁说我无忧无虑,我也有我的心事,是你不知道罢了。」 项羽哈哈笑道:「你还能有什么心事?八成是烦恼着,下一顿饭究竟是该吃水饺还是面条吧?」话未说完,高月已经抓起一把泥土朝他扔过来,项羽大笑着闪开,转身走了。 荆天明重新收回心神,握起青霜剑,再度练习了起来。高月对着项羽走远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由于自小行乞为生,高月向来对人极为敏感,又擅于察言观色,就连项羽内心逐渐壮大的野心,他自己尚未清楚明白,高月却已经察觉。与此同时,荆天明却愣头愣脑,光会闷头练剑,沿途也只管拼着命保护他们两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多想了。 望着专心练剑的荆天明,高月不禁露出羡慕的神情,一想到这趟旅途连番遭受危险,自己竟完全没办法保护自己,还每每成了别人的累赘,高月实在对自己感到既生气又失望。她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随手抓起一把杂草,把玩一番又无聊地扔下,屈膝环抱着抬头看向月亮。 「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高月默默想着。 不知为什么,高月总是隐隐感到一股不安,她既担心项羽,又担心荆天明,却又说不上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只是觉得,像现在这样三人快快乐乐的日子,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然而这一切心事,项羽不曾注意到,荆天明更是从未发现,表面上,高月看来依旧是个活蹦乱跳,仿佛什么事也不在乎的小姑娘。 她静静在月光下坐着,没有再出声打扰荆天明,直到荆天明练习够了,停下动作,这才笑着跳起来拍拍屁股,和荆天明一起回到客栈。 项羽早已在里头等候多时,一看到他们回来,正高兴地要大声招呼,却见荆天明摇摇头,以眼神示意,默默地快步上楼走进房间。项羽和高月二人不明所以地跟进来,荆天明赶紧把门关好,喃喃自语:「奇怪?怎么他也来了?」 「谁呀?」项羽和高月不约而同地问道。 荆天明朝门口瞄了一眼低声说道:「楼下有个中年人,头戴冠巾,手摇羽扇。」 高月透过窗缝隙往下一瞧,果然看见一位中年人,鼻窄唇薄,留着一把山羊胡,脸色阴沉沉地坐在角落。 「这人名叫公羊御,是蓉姑姑的同门师兄。那时候,我为了要救阿月,前往神都山,恰好撞见他手刃自己的师父,害得毛毬大哥无依无靠,这才随我一同去找蓉姑姑。」荆天明狐疑道:「公羊御师承神都九宫,却当了秦国国师,不知为何竟又出现在这儿?」 「既然秦国将军蒙恬会出现在这北地,秦国国师会在这里,也就不稀奇了。」项羽兴奋说道:「依我看,他八成也是为冷月霜刀而来。我方才听见了,这人到了没多久,便向店家打听附近可有一座土地公庙。天明,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说到这里,趴在窗户上的高月忽然低声叫唤:「别再说啦,人家要走啦。」 荆天明一听立刻拿了青霜剑,说道:「走吧,跟去看看。」 三人这便动身,悄悄尾随在公羊御身后,出了客栈,经过方才那片草地,没过多久便走进一片森林。 此刻夜色已深,月光在树林之间忽隐忽现,更把四周林木照映得树影幢幢,阴气森森。 高月从小怕鬼,忍不住贴近了荆天明,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低头只管盯着自己的脚,跟着往前走,脑子里却忽然浮现当年他们年纪尚小,三人连同刘毕,物业相约夜闯鬼屋的景象,想起当时还被端木蓉着实给捉弄了一番,高月抿着嘴差点没噗嗤笑出声,荆天明和项羽二人互看一眼,会心一笑,显然也都是想起童年回忆了。 三人尾随公羊羽在一片漆黑当中弯来绕去,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前方逐渐传来厮打之声,公羊御停住脚步,闪身到一棵大树后头,荆天明三人互看一眼,也悄悄地在附近草丛里蹲了下来。 只见公羊御前方,一小块被林木所包围的空地上,正是曾经败在荆天明剑下的飞锤贲育,他面前站了两个人,说是两个人,看来却又像是一个。 一个没了臂膀的高个子,肩膀上还扛着一个没了腿的大胖子,高个子以两条长长铁链代替了原本的两支手臂,大胖子的手里则挥舞着一对金瓜锤,这两人叠在一起的模样说有多骇人便有多骇人,正是江湖人称「龟蛇二仙」的佘海鹞和归山香。 他们本是秦国杀手,奉命追杀荆天明,多年下来未能得手,没想到竟会出现在这儿。此时,龟蛇二仙和飞锤贲育三人正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各个大汗淋漓,身上皆有挂彩,显然已对战多时。 归山香坐在佘海鹞肩膀上,边打边喊:「别以为你锤子大就神气,要比大,我一个肚子能抵上你两个!」 底下的佘海鹞忽然一个斜肩运动,使出一招「翻江倒海」,瞬间就把肩上归山香给送了出去,归山香转起一对金瓜锤,一面往贲育飞扑而去一面哈哈大笑:「看到没有,我这肚子还能飞呢!」 佘海鹞身形随势一转,旋腰甩出两条铁链,一条往贲育下盘横扫,另一条则往上而去,套住了胖胖的归山香。 贲育收起两腿向上蹦跃,避过了铁链,手里也没闲着,一把飞锤左右连番挡下归山香的攻击,另一把飞锤便往归山香的肚子而去,巨大锤子还没碰到归山香,归山香已经给佘海鹞的铁链往回一扯,圆滚滚的身子像颗陀螺似的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滚,撤开身上铁链,转眼又坐回佘海鹞肩膀,屁股还没坐稳,贲育已然逼向前来,一支手臂高高举起,另一支手臂朝外一拉,便看他手中两把巨锤同时挥来,一把朝佘海鹞的顶门斜斜砸落,一把向内横打佘海鹞的腰际,气势有如泰山压顶、猛龙过江。 佘海鹞赶忙弯腰低头大退三步,避过上下两把巨锤,归山香大喊:「哎呀,怎么我屁股下面忽然凉快了起来?」说着还不忘挥出两柄金瓜锤来拨打巨锤,他虽是以两支手臂的力气挡下贲育的单臂攻势,但那贲育力气实在大得惊人,加上底下空空如也,没了佘海鹞的肩膀可坐,归山香索性借力使力,两柄金瓜锤夹着贲育的一把巨锤,身体一面往下落,一面使劲便要将贲育这把巨锤给连带拉下来,口中还不住大喊:「水饺快要下锅啦!老蛇!快捞快捞!」 佘海鹞才刚避过贲育的攻击,来不及抬头细看,闻声便甩出铁链去接归山香,竟也就不偏不倚地把归山香的身体给牢牢套住。 贲育一招不得,右手巨锤又被紧紧勾着,眼看便要脱手,赶忙抡起另一把巨锤往归山香砸去,归山香这才不再纠缠,圆胖胖的身体在落地前一刹那,恰好让佘海鹞给重新卷了回去,看得荆天明心中大声叫好,暗暗赞叹:「一个人单打独斗,要打得漂亮虽不容易,倒也不会太难,但是二人联手要打得漂亮,可就难得了。」 虽说这龟蛇二仙曾败在卫庄和盖聂剑下,那贲育也算是荆天明的手下败将,然而两边在江湖上向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好手,这时双方势均力敌,对战多时依旧不分高下,打得天昏地暗,就连躲在一旁的几个人也是各个看得心惊胆颤。 荆天明更是目不转睛,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但觉这龟蛇二仙招式奇特,默契更是教人折服,一高一胖、一上一下配合得天衣无缝,二人打来宛如一人;另一边,贲育的两把巨锤使得有如石破天惊,也是教人好生赞叹。也多亏了他力气大得无人能比,这才能够以一对二,和对方打成了平手。 由于龟蛇二仙使了一对长长铁链,贲育的两把巨锤又素以「飞锤」闻名,双方本来就不擅于近身交战,这时偏偏得卡在树林的一小块空地上你来我往,贲育始终不敢将两把巨锤扔出手,龟蛇二仙打来也格外吃力,然而各自使尽浑身解数,竟都是将彼此一生的本事给使将了出来。 项羽心里赞佩龟蛇二仙的兄弟情谊,不禁暗盼他们打赢;高月却对自己口中的「大笨熊」有股莫名亲切感,实在不想见他输;荆天明却想着:「在这么下去,势必两败俱伤,要是有谁愿意先停手就好了。」 果然,这一打没完没了,时间久了,双方都逐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归山香原本打得过瘾,连连叫好,后来忍不住开始喊着要双方罢手,无奈那贲育却怎么也不肯停下,归山香忍不住骂道:「你个大笨牛!打了半天你也没赢,咱们也没输,到后来谁也没能杀了谁,大伙一块儿累死,有什么好玩的?」 骂归骂,手里也没闲着,但是一边打,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呲哇乱叫,贲育开口回道:「你们不要冷月霜刀,大伙儿这便收手,若还想拿冷月霜刀,就只有先杀了我!」 归山香又骂:「原来我刚刚讲错啦,你不是一头牛,你是一头猪!打了半天你也没赢,咱们也没输,大家平分秋色,凭什么宝刀就要让给你?你要是好言好语,来求求咱们哥儿俩,咱们得了宝刀之后,或许还会考虑让你把玩几下,现在用打的就想把咱们打跑,你道龟蛇二仙还真怕你不成?」说着拍拍佘海鹞的头,问道:「老蛇,还行吧?」 佘海鹞回道:「行!」 归山香摇头晃脑,愁眉苦脸地说道:「好吧好吧,打就打。看来咱们兄弟二人,今天就得在这地方,和这头牛一块儿打到累死为止啦!」 佘海鹞说道:「棋逢敌手,好!死得其所,好!」、 归山香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好!那就别再拖下去啦,再拖下去,我就只剩打苍蝇的力气啦。老蛇,咱们送仙桃吧!」 话才说完,佘海鹞便已将双肩一抖,把个胖圆归山香给送了出去,同时两条铁链刷拉一划,左右甩出一个大圆,将贲育给团团围住,看来,竟是不打算要将归山香给接回来了。 这一招「送仙桃,迎宾乐」,乃是龟蛇二仙拼着要和对手玉石俱焚的最后杀招,多年来只有和盖聂对战时曾经用过一次,当时只因盖聂不愿取下二人性命,他们才得以出招之后还能活命,如今和贲育拼死对打,眼看这便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击了。 只见归山香舞动着金瓜锤向贲育飞扑而去,嘴里大喊着:「老蛇,你扛了我大半辈子,下辈子换我扛你!」 佘海鹞口中大喝:「来世再见!」跟着便直往贲育冲了过去。 谁知那贲育面对龟蛇二仙一上一下的来势,竟是毫不闪躲,高举双臂,终于将两把一直没出手的巨锤给砸了出去,俨然也是拼着要和对手同归于尽。 两柄金瓜锤对上一把飞锤,哐当巨响,归山香瞬间给弹得老高,一时间五内翻腾,眼睁睁便看着另一把飞锤,将佘海鹞当场砸得脑浆迸裂。 归山香在半空中大声哭喊:「老蛇!老蛇!你等等我呀!」跟着砰地重重落地,想要爬到佘海鹞身旁,口里却喷出鲜血,瘫着无法动弹。他看看倒在地上的佘海鹞,又看向贲育,点头哭着说道:「老蛇,老蛇,打得好。」 原来佘海鹞虽然没能避过贲育击来的重锤,却还是在最后关头,将铁链紧紧锁上贲育的两条胳膊,飞锤砸落佘海鹞的同时,他也运劲一抖,顺势将砸在头上那柄巨锤的力道,连同体内剩下的所有力气,尽数还给了贲育。 就看贲育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两只虎口鲜血直喷。佘海鹞虽当场毙命,却也将贲育两条手臂的筋脉给尽数震碎了。 一场激战已然结束,最后落得两败俱伤,躲在大树后头的公羊御屏气凝神,躲在公羊羽身后的荆天明三人,更是看得惊心动魄。 归山香倒在地上对贲育又是哭又是笑地说道:「这下子,你就算拿了宝刀也没力气使啦,别说是宝刀,我看你以后连枝扫把都拿不起来啦。你没赢,咱们也没输,大家还是平分秋色。」话才说完,又是连吐了好几口鲜血。 贲育低头望着自己从此废弃的两条手臂,呆愣半天竟忽然仰天狂笑起来,归山香被吓了好大一跳,公羊御皱起眉头,荆天明三人更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只见那贲育大笑了好一阵子才稍停下来,口中说道:「想我飞锤贲育当年拜在潼山[飞锤门]下,一出江湖,年纪轻轻便叱诧风云,各路英雄好汉无人能敌,我师父也有意要将[飞锤门]的掌门职位传与我,然而没过多久,便听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盖聂的,人称天下第一剑,显然是将他摆在我之上,我心有不甘,辞了师父,去找那盖聂比试高下,非要证明我是天下第一才肯回去接任掌门职位。 谁知一战而败,从此自行苦练;五年后,我再去找那盖聂比武,本以为自己已然精进不少,不料盖聂的剑术比起之前也更加高明,一战下来,我还是败给了他;又花三年的工夫,还是败给了他;再花七八年工夫,还是败给了他。近几年,江湖上已少有盖聂消息,我也自知年岁渐大,武林人才辈出,不知不觉心生退意,本想就此远走山林,偏又听说了冷月霜刀的消息,我只道,这是老天爷给的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得了这把刀,或许我便能击败盖聂,顶着天下第一的封号,回归师门。」 贲育抬头看天、摇头叹道:「罢罢罢,原来老天爷竟是借此机会,要我从此彻底断了念头。」一席话毕,安静下来,低头怔怔望着自己的两条手臂,神态苍凉。 倒在一旁的归山香却大笑起来,朝佘海鹞的尸体喊道:「老蛇啊老蛇,这头笨牛不知在难过个什么劲儿,显然都没把你方才说的话给听进去,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呀?棋逢敌手,好!死得其所,好!」 说到这里又忽然大哭:「咱们一辈子打打杀杀,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得其所哉,只是你比我先走一步,叫我一个没腿的人怎么往你爬过去?老蛇,你可千万别走太远,我马上就到啦!」 说完开始往旁边的大树爬去,打算一头撞死自己,怎奈浑身无力,爬没多久便又瘫着无法动弹。 贲育像是听见了归山香的话,又仿佛没听见似的,点头喃喃说道:「大半辈子,都栽在我自己手上了。」接着,忽然抬头往公羊御藏身的地方看过去,扬声喊道:「公羊御,你在那里也站得够久了,可以出来了吧?」 公羊御眼看没必要再继续躲藏,所幸自大树后头踏步而出,手摇羽扇,微笑而立。 第九章 夜尽天明 就在这时候,黑暗处忽然传出一声女子呼唤,那声音冷飕飕地,显得有气无力,轻轻地穿过树林子落进众人耳里:「师兄?你终于来啦!」 荆天明三人没料到现场还有别人,高月更是骇得浑身一抖,只道是女鬼出现了,就连贲育也显然被吓了一跳,众人转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草地旁边有一座破烂小庙,被两旁的树林子给包围着,显得极为斑驳。 高月这一看,非但没有更加害怕,反倒觉得有点亲切感。她心想:「这间小破庙和我以前住过的那一间,还真是挺像的。」 公羊御面露喜色,扬声说道:「师妹,别来无恙?」 荆天明和项羽奇怪地互看一眼,难不成,庙里头的人竟会是端木蓉?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又明明不像。 荆天明继而想起,端木蓉还有一位叫做乌断的师姐,擅长使毒。他想到那些中毒惨死的匈奴士兵。心中恍然大悟,这乌断很可能便是凶手,也是盗走冷月霜刀之人,苦于一时无法对项羽和高月解释,只得提高警觉,凝神戒备。 黑暗中传来一声悠悠叹息,便见一名女子,自小破庙内缓缓走出,她面容姣好,肤色雪白,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穿着一袭黑纱站在月光下,正是神都九宫第二大弟子——月神乌断。 贲育从未见过乌断,眼看走出来的不过是个羸弱的貌美女子,也就不放在心上。倒在一旁的归山香,却立刻出现极为惊恐又恨之入骨的神色。多年前,他和佘海鹞便是因为中了乌断的毒,不得已才自废手脚,从此成为残疾之人。 公羊御脑子里飞快打转,心想不如趁机让乌断替他除了祸根。虽说归山香只剩一口气,而贲育的两条手臂也已筋脉全断,然而神都九宫传艺不传武,门下弟子虽各有所精,却也向来武艺平平,公羊御唯恐将来后患无穷,招来他人与其争夺宝刀,当下对乌断扬声说道:「师妹,眼下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乌断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什么?」 公羊御不照实说出,却道:「他们都想杀了我。」 乌断听了转头看向归山香,款步而去,淡淡问道:「你要杀了我师兄?那可不大好。」 归山香吓得浑身发抖,口中不住喃喃说道:「别、别过来……别过来……」接着拼命用两手拖着身子要往旁边爬去,怎奈浑身无力,眼见乌断已经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像是抚摸情人一般,极为轻柔地上前要去碰归山香的脸,归山香连忙甩头避开,乌断的手只来得及掠过他一只耳朵,他却忽然全身一抖,瞬间脸色发青,抱头惨叫,那声音之凄厉响彻树林,过不多时,渐渐安静下来,瘫在地上,望着佘海鹞的尸体微笑说道:「老蛇,我这就来啦。」说完两眼一闭,终于断气。 在场众人,连同公羊御,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等骇人的下毒手段,贲育脸色大变,害怕问道:「难道,你便是月神乌断?」 乌断转头看向贲育,然而一双无神的眼睛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也不回答,只淡淡问道:「你也要杀了我师兄吗?」 话还没说完,左臂早已轻轻扬起,一道长长的黑纱水袖飘飘然便往贲育而去,贲育还来不及反应,树林子却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且慢!」跟着就见一条人影飞窜而出,腾空抓住黑纱布条,落下身来站定,正是原本在草丛里藏身多时的荆天明。 公羊御看了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在树林内躲了半天,后头居然还躲着别人;贲育突然看见这曾经将自己一剑击败的少年,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项羽和高月不用说,根本都还来不及反应,蹲在草丛里头只能傻眼。 然而更教众人吃惊的,却是荆天明胆敢接下这条黑纱。他们方才都已亲眼见过归山香是如何惨死,料想这黑纱必然也充满剧毒,沾者毙命,谁知荆天明将其紧紧抓在手里,却还能面不改色地站着没事。 荆天明自己倒是没想这许多,方才一场激战,他早已感佩龟蛇二仙的情深意重,不料一条好汉沦为一个垂死的残废之人,竟还被乌段痛下毒手,不由得内心激愤不已,眼看贲育也将命丧其手,终于忍不住挺身而出。 公羊御只觉得少年面熟,一时倒也记不得曾经在哪儿见过,冷笑问道:「小兄弟,你也想要冷月霜刀?」 荆天明摇摇头,沉声说道:「我本来的确是为冷月霜刀而来,然而一把刀再好,也抵不上一条人命,如今眼见英雄好汉为争夺宝刀,相互残杀,死得如此不值,这种宝刀,不要也罢。」他甩开手中黑纱,看向贲育:「贲大侠,你快走吧。」 此时贲育已了无生趣,他看向公羊御,冷笑说道:「走去哪儿?倒不如先把这等下流的家伙解决再说。」像是忘记了自己双臂已废似的,跨步便要往公羊御扑去。 荆天明立即踏步移向贲育,伸手朝贲育腰际一点,贲育但觉浑身一软,便让荆天明托着他的腰,两脚不听使唤地坐倒下去。 旁人不知他被荆天明点了穴道,还道是贲育自己没了力气,正好让荆天明扶着坐下。 荆天明对贲育郑重说道:「我蓉姑姑说过,一个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月神乌断一旁听了,开口问道:「端木蓉是你什么人?」 荆天明看向乌断,并不回答,朗声说道:「这位大侠与你无冤无仇,更无意抢夺冷月霜刀,不知这位姑姑能否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他向来叫端木蓉为姑姑,这时见到端木蓉的师姐,虽不齿对方行径,却依旧很自然地用了姑姑来尊称对方。 乌断那双无神的目光望了荆天明好一会儿,接着点点头,手腕一抖收回黑纱水袖,低头自怀中取出三只小瓷瓶,各为红、黄、绿三色,对荆天明说道:「这样吧,只要你将这三瓶毒药一一吞下,我便饶他一命。」 话才说完,高月早已忙不迭地自草丛里跳出来大喊:「不行不行!臭包子,千万使不得!」 这下子,项羽无奈也只好跟着跳了出来。 公羊御眼看这林子居然又多了两个人,不禁又是诧异又是焦急,只怕再耽搁下去,节外生枝。 但月神乌断却好整以暇,不为所动,她转头朝高月望去,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说道:「师妹果然好生厉害,那十二奇毒照说应是解无可解,他是怎么办到的?」 高月这才知道,原来当年对自己下毒之人就在眼前,她瞪着乌断那双涣散的眼睛,尽管害怕,还是忍不住要逞口舌之快,勉强大声回道:「原……原来就是你?我又……又不认识你,你……你脑子有……有问题呀?」 说到这里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烦什么忽然变结巴?!」接着又继续对乌断大声说道:「什么十二奇毒,我可不知道,我身上的毒虽毒,倒也还在我身上,虽然还在我身上,小爷我倒也活下来啦,怎么样?了不起吧?」 果然一记巴掌后便不结巴了,高月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很是为自己的胆识得意,也没发现自己方才不经意地把儿时女扮男装的习惯也一并说出,居然称自己为小爷。 乌断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你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接着就像是忽然忘记高月和其他人的存在似的,看向荆天明,说道:「喝下去,我就连你这两位朋友的性命都饶过,你喝不喝?」 荆天明见过月神乌断的厉害,眼看自己一人势必难保三人平安,当下二话不说,上前接过三只小瓶,一瓶紧接着一瓶,毫不犹豫便将里头的药水全给吞下肚子。 众人瞪大眼睛望着他,诧异地无法言语,不知荆天明究竟是胆子大得太过,还是有心寻死?就连荆天明也以为自己马上便要遍地打滚,毒发身亡。 一干人等屏息以待,没想到,荆天明居然还是好端端地站着没事,旁人张口结舌,他自己也满头雾水,皆以为方才不过是月神乌断在虚张声势。 公羊御尤其大惑不解:「奇怪?师妹向来心狠手辣,这时候怎么却慈心大发了?乌断两眼眨也不眨地直望着荆天明,问道:「你得到红冰蝉了?」 公羊御一听脸色大变,神态又是嫉妒又是愤怒。荆天明则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乌断叹口气,转身走进破庙里,像是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高月见荆天明没有中毒,先是放下心来,又听乌断提及红冰蝉,脑子忽然电光石闪,飞快地将事情前后细想一番,不禁恍然大悟:「臭包子以前说过,那红冰蝉被他抓在手里化成一滩红血水不见了!好呀、好呀,原来如此,原来当初臭包子为了救我,自己反倒得了百毒不侵之身,怪不得呀、怪不得,瞧他还一副傻头傻脑的楞呆样,我且不说破,看看臭包子到底得过多久才会明白。」想到这里,高月两眼滴溜打转,忍不住笑眯眯地望着荆天明,心中窃喜不已。 荆天明和项羽合力将贲育抬到一边,公羊御看着他们想走过去,旋即转念,改朝乌断而去,走到了小破庙门口却又忍不住一阵胆怯,停下脚步,正在犹豫之间,破庙里却传来乌断冷冷的声音,说道:「师兄,东西我给你带来啦。」接着便看她手里端捧锦套,长约一尺,自小破庙内缓缓走出。 乌断每向前走一步,公羊御便往后大退一步,乌断站到了破庙外头,公羊御也退至大树下,乌断两眼无神地静静站了许久,等着,公羊御却无论如何不愿上前。 「师兄还是这样怕我。」 公羊御自小与乌断青梅竹马,少年时欢喜这师妹美艳无双,毫无心机,极易掌弄,同时却又对乌断的残忍天性心存疑怖,后因乌断毒术日益精深,更倍感惧怕,他自己本就贪权恋贵,性情狡诈,成人之后为图高官财帛,背叛师门,心底早已不留丝毫过去情谊。 他微微一笑,对乌断说道:「师妹,能够站在你面前,知道你便是月神乌断却还能毫无惧色的,天底下,恐怕只有师父一人了吧?」 听到师父这两个字,乌断那张原本看似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脸,瞬间闪过一丝动摇,她低下头,口中喃喃着:「师父……这些年来,你回去看过他了?」 公羊御又继续笑道:「我差点忘记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乌断抬起那张雪白的脸,仿佛看向公羊御,又像是看进了森林的黑暗深处,口中依旧是喃喃自语般的问道:「师父,他死了?」 公羊御点点头,忽然显得很温柔地回答道:「是呀,师妹,我终于帮你报仇啦。你自小无父无母,在神都山上由师父将你带大,你对他向来敬爱得如同自己的爹一般,可他却总是较为疼爱小师妹,让你好生寂寞。」 乌断的眼神,从极黑极深的树林深处,缓缓移向月光所照耀的地方,口中说道:「我不寂寞,我有大师兄陪我。」 公羊御又说道:「是呀,我虽然怕你,却还是处处照顾你、疼你、陪你玩耍、逗你开心,我本来是想,这辈子哪里也不去,就要这么和你一起在山上,快快乐乐地过下去。」 乌断点点头,淡淡说道:「可是有一天你却忽然抛下了我,不告而别。」 公羊御叹口气,「你定然听了师父的话,只当我是背叛师门了。你却不知道,当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发现我们两人的事,是他要我离开的。我为了听师父的话,连跟你道别都不成,只能连夜下山离开,我只道师父他老人家定然是为你好,谁知过没多久,便听说师父也将你赶下山,逐出师门了。 那时候我经常想,你年纪轻轻的一个漂亮姑娘,从小在山里头长大,什么人事也不知,却要从此无依无靠地在江湖上流浪,定然要教许多坏人给欺负。我本想去找你,偏偏那时候,身边有许多事情给耽搁了,等到我终于能够去找你的时候,你却已然下落不明。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终于探查出来,原来你竟流落到北方大漠,和那些匈奴人在一块儿。我立刻便差人送信给你,师妹,我的信,你可收到了?」 乌断低下头,望着自己两手捧了许久的锦套,回答:「收到了。你要我拿一把冷月霜刀,此年此月,此时此刻,在这里和你会面。」 公羊御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羽扇,勉强按捺兴奋之意,轻声问道:「那把刀,你可带来了?」 乌断点点头,抬起脸,双手捧着锦套往公羊御跨出一步,公羊御却本能地立刻后退一步,乌断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望着公羊御,接着蹲下身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打开锦套,月光下,一把弯刀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荆天明听见身旁的项羽呼吸加快,伸手按住项羽,示意他千万别轻举妄动。 公羊御两眼放光,盯着地上宝刀,颤声问道:「这就是冷月霜刀?」 乌断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这就是冷月霜刀。你要我带来,我便带来了。」 然而乌断不往后退开,公羊御怎么也不敢上前拿刀。他迫不及待地看看地上宝刀,又抬头看看乌断,饶是他心机狡猾,也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夜晚的森林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众人目光皆落在地上一把弯刀,唯独乌断看也不看一眼,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忽然问:「师兄,我漂亮吗?」 公羊御搞不懂乌断怎么会没头没脑地问起这个,随口答道:「师妹当然漂亮。」两眼却还是紧盯着冷月霜刀。 乌断眯起双眼,说道:「可我如今这张脸,却是人人见了都怕。」 高月心想:「人家是怕你乱下毒,可跟你那张脸没什么干系。」 乌断又问:「师兄,我是不是变了?」 公羊御渐感不耐,勉强按捺地回答:「人都是会变的。」 乌断又说道:「我从小爱哭爱笑,哭的时候总是师兄逗我笑,笑的时候又老是被师兄给弄哭。」 高月心想:「原来这两人是老相好。」却不知公羊御越听越是冷汗直流,他勉强笑着说道:「是呀,师妹从前可爱极了。」 高月又想:「嘿,原来这女人并非生来一张死人脸,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变得这么鬼气森森?」 乌断依旧望着天上明月,仿佛那月亮里头,藏着很久以前的往事。 「师兄,我不知道你当年究竟是为什么不告而别。我更不知道你和师父,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总之你抛下了我,不过就是因为听了师父的话;师父也抛下了我,不过就是为了想从此闭关。可你和师父都不知道,那是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人海茫茫,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却无处可去。 我碰到的男人,都对我坏;碰到的女人,都说我坏。我想,这世界如果容不下我,又怎么容得下我的孩子?于是我对自己下药,硬生生打掉怀胎五个多月的身孕,流了好多好多血,我把那五个月大的一团肉,埋在一条小溪边,眼看自己就要断气,我只好又对自己下药,这才终于勉强保住一条命,但从此不能开心,不能难过,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情绪激动,我身上的血,得要永远这样慢慢地流,毒素才不会继续扩散。」 乌断说完这些话便暂时安静下来,维持仰头看天的姿势不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表情。高月却听得鼻子一酸,两眼发红。 「原来这女人和我很像。」高月想着:「没爹没娘,遭人唾弃,天下之大却无家可归。」高月心里难过,根本忘记人家当年曾经害得她身中剧毒,差点连命都没了。 这时候,荆天明忽然悄悄伸出一支手,握住了高月的手。高月心头一暖,想道:「对啦,我已经有了臭包子,以后再也不寂寞了,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这个乌断尽管可怕又可恶,遭遇却比我可怜多了。她那山羊胡子师兄分明是在骗她,难道她真看不出来?」 公羊御听完乌断这席话,一时间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勉强开口说道:「师妹,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师父就是打死我,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 乌断淡淡说道:「我从来没有不相信师兄,但师兄却显然不相信我。师兄,如果你是真心对我好,又何必怕我?如果我真的有心要害你,你老早便没命了。」 说到这里,她才终于看向公羊御,「冷月霜刀在这儿,你拿走吧。」接着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退到了小破庙门口,这才停住脚步。 她的身子一半面朝外头站在月光下,一半背对着破庙,隐没在黑暗中,留下那把冷月霜刀在草地上,隐隐反射所有人的欲望。 项羽看了心痒难搔,差点就忍不住要冲上去拿刀,但眼见公羊御如此忌惮月神乌断,心中盘算:「看来这女人比公羊御还要难对付,我还是等公羊御先拿了宝刀之后,再想办法从他手中抢过来。」于是勉强忍耐,睁大眼睛观察公羊御的动静。 公羊御面对着地上宝刀,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弯身正要拾起冷月霜刀,却忽然一扬手,手中羽扇射出一道精光便往乌断而去,高月忍不住惊叫出声,荆天明却早已将银链向外一抖,青霜剑直射而出,一记脆响,挡下暗器,紧接着长剑一抖,瞬间又将暗器反弹回去,便听得公羊御惨叫一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冷月霜刀,脖子上却插了一把短剑,他瞪大眼睛仿佛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膝盖一软跌跪在地,想要发出点什么声音,却从此断了气。 项羽立刻跑过去,正想从公羊御手中摘下宝刀,却被荆天明拦住,低声警告:「小心有毒。」项羽这才有所警觉,连忙又缩回手。 高月站在一旁,也不管那公羊御已经死了,照样指着人家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家伙好没良心!你师妹对你这么好,居然恩将仇报!」骂到这里,荆天明忽然伸手按住高月的肩膀。 高月闭上嘴巴,回头看去,只见月神乌断,正从小破庙门口缓缓走上前来。 荆天明三人之前受了公羊御的影响,这时候,都不知不觉,随着乌断的往前而后退。 乌断仿佛完全没有看见荆天明三人似的,慢慢走到跪在地上的公羊御面前,站住脚,怔怔望着公羊御的脸,她那双原本无神的目光,开始缓缓凝聚起来,终于显得有了生气,然而眼神却是无限悲哀,好不容易才终于开口轻声问道:「为什么?师兄,为什么要杀我?」 接着又安静下来,温柔凝视了公羊御许久。她左手取下公羊御手中宝刀,右手轻轻抬起,张开手掌,只见几许白色粉末自她掌心飘下,落在宝刀上。 乌断低头望着宝刀,那张姣好的面容泛起一抹寂寞微笑,悠悠说道:「我等了好多年,本以为从今而后,便能与你长相厮守了。师兄,既然你这么想要这把刀,我便让它陪着你吧。」 说完嘴角流出一道鲜血,两行清泪自她双眼缓缓落下,,滴在宝刀上,白色粉末瞬间遇水溶化,发出滋滋声音,冒起一阵极为刺鼻的青烟,遮盖了乌断那张惨白的脸,没过多久,冷月霜刀便从中一分为二,断成两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荆天明三人不料有此变化,只能眼睁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追了半年的宝刀,就这么在乌断手中毁于一旦。 青烟消散之后,乌断的脸也再度恢复成双眼无神、面无表情的模样,唯有嘴角的鲜血和脸上两道泪水的残痕能够看出她曾有过的情感。公羊御依旧跪在地上,月神乌断却不再看他一眼,她抛下了手中半截宝刀,踏着月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黑暗的树林深处。 荆天明三人站在原地,面对三具尸体,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半晌,渐渐回过神来,项羽开始对着地上那把已然被毁的宝刀气得大吼大叫,朝树干又是踢又是搥。 荆天明走向贲育,解开他身上的穴道,问道:「贲大侠,能走吗?」贲育点点头,却一时坐着不动。 高月喃喃说道:「在这世上最教人难过的,不是死了,不是病了,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名声和地位,而是让自己的至爱之人给抛弃背叛。」说着走向前去,拾起地上半截冷月霜刀,项羽看了骂道:「都变成废物了,还拿它干嘛?」 高月朝乌断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了个洞似的,她轻声说道:「留下来做个纪念。」 项羽又骂:「纪念个屁!把东西放下!女孩子家,净会干些莫名其妙的事!」 这一骂,反倒骂走了高月心底的忧愁,她一瞪眼,转头回道:「要你管?!我是看这刀柄漂亮,想要留着把玩,反正你又不要了,给我有什么关系?」 荆天明和项羽听了凑过去一瞧,这才发现,冷月霜刀的刀柄比起一般的还要长很多,雕工精美,边缘刻有许多小孔,末端则是镂空的,里面有一颗小铜珠。 高月拿着刀柄轻轻一挥,刀柄便发出既像笛子又像风铃般的好听声响,项羽呸了一声,摆手说道:「原来不过是个会唱歌的刀柄,这有什么稀奇?给你给你!」 坐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贲育,这时却忽然开口说道:「匈奴人有个传言,说这把刀是活的。看来这传说便和这刀柄有关。据说,当年空海大师铸造这把宝刀,原本是要送给一位中原挚友,空海大师深信,天下能解开冷月霜刀奥秘的唯有此人。只可惜,空海大师将宝刀铸造完成之后便溘然长逝,这把刀,终究没能送到他挚友手上,却让匈奴部族据为己有。」 荆天明听了升起一丝希望,赶紧问道:「如今刀在咱们手上了,不知他那位中原挚友是谁?咱们找他去。」 贲育摇摇头,说道:「他也早就死了。他是当年荆轲的好友,名叫高渐离。」 一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拿着刀柄在把玩的高月忽然脸色微变,手中刀柄哐当落地,其他三人往她看去,她连忙吐吐舌头,笑嘻嘻说道:「没想到这刀柄还挺重的,幸好现在刀子只剩一点点,要不然我肯定拿了也玩不动。」 项羽不理会高月,转头问荆天明:「这人是你爹的好友,你有从你师父那里听说过什么吗?」 荆天明摇摇头,高月却喃喃自语地说道:「原来他和臭包子的爹居然是好朋友。」 项羽莫名其妙地问道:「关你什么事?」 高月不回答,低头继续喃喃说道:「听说高渐离是位击筑高手,演奏出来的音乐能惊天地、泣鬼神,秦王政为了想听他的音乐,千方百计找到他,还将他两只眼睛都弄瞎了,这才放心地让他在宫里击筑。可秦王却万万没想到,高渐离不只是个乐手,也是个武人,他在筑里灌铅,让一把乐器成为兵器,趁着秦王演奏的时候,攻其不备。只可惜,他离秦王的距离还是太远,这一记[飞筑]到底还是差了半尺,秦王的脑袋没开花,高渐离却当场被剁成肉酱了。」说到这里,高月弯下身去拾回那把刀柄,握在手中,神情竟是不胜唏嘘。 贲育听了点点头,说道:「没错,高渐离为了替亡友报仇,也为了替天下除害,这才效法荆轲刺秦,但终究也还是步上了荆轲的后尘,死在秦王宫殿里。」 高月抬起头,瞬间一转方才的忧虑神态,笑嘻嘻地对荆天明和项羽说道:「其实这高渐离的事,当年伏念先生在课堂上说过,你们两个啊,肯定都在打瞌睡,这才什么也不知道,看来那时念书最认真的人,反而是我。」 贲育看向荆天明,问道:「原来你是荆轲的儿子?」 荆天明不置可否,只答道:「我叫荆天明。」 项羽这才发觉自己先前失言,连忙说道:「秦王为了这一点,多年来派人追杀他,贲大侠,您可千万别说出去。」 贲育点了点头,对荆天明说道:「你放心吧。」接着,勉强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又道:「我飞锤贲育一身武功尽废,今后退出江湖,这些纷争都不关我的事了。」说着正要转身,又忽然看着项羽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项羽回道:「我叫项羽。」 贲育又问:「项燕、项梁是你什么人?」 项羽回道:「项燕是我祖父,项梁是我叔叔。」 贲育感叹说道:「没想到两位都是名人之后,看你们英雄年少,将来想必也另有一番作为,今天能够见到你们,算是我有幸了。」说罢转身,留下他的两把巨锤,大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高月忽然扑哧一笑,说道:「臭包子是大英雄的儿子,项小鸟是大将军的孙子,旁边跟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这幅景象倒也好玩。」 项羽叹口气,摇摇头:「还说呢,这一趟可是偷溜出来的,没想到最后居然落得无功而返,我叔叔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骂死我了。咱们走吧,还待着干嘛?」 荆天明看向龟蛇二仙的尸体,说道:「我想要把他们的尸体给埋了。」 项羽听了皱起眉头,显得很不以为然,「龟蛇二仙的名号我有听过,他们在江湖上有不是什么正派人士,更何况还做了秦王的走狗,听说还是到处想拿你这条命去换赏金,你没碰到算你命大,现在死了倒好,埋他俩做啥?」 荆天明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说:「你们先等我一会儿。」接着便走到一棵树下开始挖起坑来。 项羽两眼一翻,不肯帮忙,他本来就一肚子火,眼看荆天明的牛脾气又发作了,更加觉得气闷,索性往地上一躺,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高月继续把玩着刀柄,很快就发现,随着挥刀的方向、速度、轻重不同,便能产生截然不同的音调,不消多时,她居然掌握住一点诀窍,简单奏出宫、商、徵、羽几个音律,荆天明听了很是讶异,回头笑道:「阿月,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种天赋。」 高月自己也玩出兴头来,渐渐地,开始试着用这半截冷月霜刀,奏起她所熟悉的童谣。那音乐虽然简单,却极为悦耳,缭绕在树林之间,听来格外动人。 项羽闭着两眼默默听着,不知不觉想起了当年他们在淮阴的日子,怀念起那时候年纪小、无忧无虑的生活。 荆天明在那音乐声中,专心一致地继续挖出两个大坑,将龟蛇二仙都给好好安葬了,拍拍身上泥土,朝那土堆一拱手,转过身来正要叫唤其他二人,却忽然看着高月傻眼,问道:「阿月,你哭什么?」 高月连忙停下动作,伸手往脸上一抹,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哭得满脸都是泪,她尴尬地哈哈笑道:「真的,我自己都没发现呢,简直莫名其妙。」 项羽睁开两眼,看荆天明已经办完事了,翻身跳起,大声说道:「弄完啦?走吧!我躺的屁股都疼啦!」接着伸手朝高月的头上一拍,骂道:「笨丫头,八成又想到乌断那个女的,觉得人家可怜吧?」 高月哼了一声,也不回嘴,拿手把脸随便涂抹一番,拾起地上的锦套,小心翼翼地将半截冷月霜刀给包好了,捧在怀里,这才说道:「走吧。在这黑漆抹乌的树林子里头,也实在待得够久啦。」 于是三人离开了小破庙,留下公羊御依然独自跪立的身影,以及另外半截断落在地的宝刀,他们顺着来时路,穿过树林。 荆天明和项羽一边走着,一边谈起贲育和龟蛇二仙的一场对战,谁也没有发现,高月跟在后头,又偷偷拿袖子抹去了好几把眼泪。他们更不知道,高月之所以姓高,虽然是让荆天明后来给取的,却恰好就是她真正的姓氏。 高月本来就叫高月,她只是由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必须放弃原有的身份才能活下去。 在他们前方,森林的出口隐然出现,树林子上头,东方天际已经染上一层淡金色晨光,项羽忽然回身一喊:「小乞丐,走快点,回去吃早餐啦。」 高月展开灿烂的笑容,点头喊道:「太好啦,我肚子正饿呢!」接着加快脚步,走到荆天明和项羽身旁,三人终于离开这片森林,将一个长长的夜晚摆在他们身后,有说有笑地,讨论起早餐究竟是要吃包子呢?还是要吃烧饼油条好呢? 【第三部完】 第一章 颖川双侠 话说荆天明、高月、项羽三人眼见东方乍白,不约而同皆往日出处走去。行之未久,只见两侧身旁的林木渐渐稀疏起来。三人迈步又行片刻,森林的出口已隐约可见,虽说整晚没睡颇有困顿,这时却是谁也不肯睡了。 「好耶!好耶!」高月眼见即将走出森林,第一个拍手欢呼起来:「等等到了前面村庄,我铁定要吃它三张大饼,」高月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的又补充道:「嗯,最好再喝上五碗豆浆,沙漠荒山的走了这么久,真让人受不了呢。」高月兴致勃勃的转头问:「臭包子,那你要吃啥?」 「吃得了这么多吗?」荆天明笑道:「我嘛……有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这个人很奇怪耶。」高月将手搭在他肩上,一副哥儿俩好的模样边走边对荆天明道:「我怎么觉得你老是没什么主见耶?有什么吃什么?你就没什么真正想吃的东西吗?啊?」 「我想吃酱鸭子、水晶肉,如果有的话,最好再配上两碗热腾腾的黄酒。」项羽突然插话道。 「喂!我有问你吗?」高月将鼻子翘得高高的,哼了几声,「酱鸭子!水晶肉!哼哼,你还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呢。」高月虽说是满口不屑,但是想起旧时自己在项羽家中宅邸吃过的那些好菜好饭,顿时垂涎欲滴起来。只不过光凭想像并不能使水晶肉、酱鸭子突然来到自己面前,只好把那些流到嘴边的口水又都给咽回肚中。高月越想就越觉得那些好菜好饭离自己越远,忍不住捶打起项羽来,「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干么啊你!」项羽好端端的走着路,竟白白挨了高月好几下拳头,不解的问道。 「哼!还敢问哪。都是你的错。」高月气鼓鼓的回道。 「我做了什么了我?」项羽看着横眉竖眼的高月,哪里想得到自己一番话惹得高月肚中馋虫作起祟来?只见高月又挥拳向自己打来,项羽不愿还手只得笑笑,抱头向前跑开。 「别跑!」高月手指项羽大喊道,随即冲上前去继续追打。荆天明一边看着高月、项羽两人追打嬉闹渐渐跑远,一面不疾不徐的继续走着。 「别跑!你还跑。」 「你打不着我,你打不着我……」 「嘿!打着了吧……」 「唉……唷,痛痛痛……」 初时两人的嬉闹声还纷纷传进荆天明耳中,令荆天明不禁莞尔,后来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终至消失。刚开始荆天明还不以为意,想那二人不过是跑得远了些,但隔了好一阵子皆未再听到二人发出任何声音,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耳中竟是什么声音也无。这最后一段下坡道上,既没有人声,也没有鸟啼虫鸣流水溅瀖之音,放眼望去,林中树木因为无风吹拂,连枝桠最尾端上的树叶都一一静止不动。 明明听觉未失,却偏偏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荆天明停步伫立,之前因为有高月、项羽在侧,他毫不感觉这无声之声竟有如许张力。此时不见二人身影,唯独自己一人处在这静到极点的荒山野岭之中,才感到自然所带来的压力。荆天明顿时慌了起来,顾不得连路下坡,施展轻功只是向前急奔,在极险恶的山中小径上一路东闪西躲,奔出不到里许,已望见项羽、高月两人背影,初升不久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给拉得长长的,直直的延伸到山林下坡与平地的交界处。 荆天明见到两个好友背对着自己并肩而站,顿时松了一口气,并为自己突起惊慌感到好笑。荆天明猛地奔到高月、项羽中间收足站定,一手搭上一个朋友肩头,低头道:「你们两个干什么站在这儿发呆?也不说话。害我平白担心……」 荆天明连说了几句,高月、项羽两人非但不回话,连动也没动过一下。荆天明这才注意到二人脸上都是一副惊呆了的表情,他急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高月、项羽两人脸上还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无法说话似的。高月举起右手向左前方指去,荆天明顺着高月的手势望去,整个人不禁也为眼前所见给震慑住了。 原来三人来到森林出处,前方良木已尽,却哪有什么野村客店之流。举目所见是一大片平原台地,时逢初夏,平原上油然碧草根根笔直、野野丛生,草深处可没人,草至浅处也及腰际,浓密狂草遮蔽住三人目光不能及远。荆天明遂解下腰间所系青霜剑,连剑带鞘插入地下,使一个金鸡独立式稳稳踏上剑端放目远眺。他不看还好,这一望不由得他不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陌陌荒原,草连着天、天连着草,百里草绿之中连树木都不曾见得,再不提更有他物。 「怎么样?怎么样?看见人家了吗?」高月见荆天明收起青霜剑,忍不住着急问道。荆天明沉默的摇摇头。高月一抹泛红的双眼,紧抿双唇,竭力掩饰心中失望,追问道:「那么一定有看见道路了?羊肠小径也算喔。」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摇头。项羽见荆天明如此表情也不多问,索性坐倒在地,抱头苦思起来。 三人至此除了前进已无退路,几经商议,终究决定折返森林补足水囊食物。临行前荆天明唯恐三人走散,提议撕下各人身上袍服前衿后襬,卷成长索系在彼此腰间,这才步入眼前这铺天盖地而来的草林。 荆天明等人初时还自恃准备充分,三人并肩踏草而行,间或谈笑。但走不到一炷香时分,两旁蔓草越发拔高起来,渐渐拂过腰际膀间,随着草越漫越高三人也越发沉默,就连平时最爱吵闹的高月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时刻留意别被芒草割伤脸面。荆天明注意到此,当下改横为纵,换做自己打头为高月拨草辟路、项羽殿后随行前进。再走半日,荆天明心知不好,宝剑虽能轻意将掩过自己的野草劈开,但几个时辰下来手臂却早已隐隐发麻,一堵一堵的草築高墙却依旧没完没了的逼近身来,有时压得他几欲窒息,有时却又让他产生瀚海漂流、载浮载沉的幻觉。 走得几日下来,三人竟是谁也不曾言语。夜间极节省的吃过干粮饮水便匆匆裹衣而睡,日里等得金乌升起便赶紧朝东而行,怎奈这广袤无边的草原台地竟化作了深邃迷宫,总是要到夕阳西沉,三人才又发现太阳并非在自己后方坠下,不是偏左、便然偏右,竟似是连头上一轮红日都跟着这片莽原联手嘲弄他们一般,如此十数日下来,三人若非彼此相伴,早已发狂。 这一日,三人几经推让终于半强迫的将水囊推到高月手中,荆天明、项羽二人眼看着高月吞下最后几滴琼浆,毅然决然的拉起半瘫在地上的高月继续往前走。 在口干舌燥、眼冒金星的情况下,又向前硬撑过两日,项羽袋中虽仍有干粮,却是谁也吞不下去,三人尽日嚼着草茎,只为求得连唇也润不湿的水。到得后来,荆天明再也无力使剑,高月仅仅是抓着腰间长索跌跌绊绊的被拖着前进。 再行不远,众人已逐渐麻木,项羽突然停下脚步发狂也似的掘起脚下的草地来,高月、荆天明愣了一下,立即会意开始跟着挖起土来,什么青霜剑、什么宝刀,此时都化做了掘土的工具。霎时间土石奔走、草沫翻飞,三人合力奋战不知过了多久,地上才终于现出一个一人来深的洞。只见项羽从洞中探出头来,对着高月那双充满希望的大眼睛苦笑,荆天明、高月虽然失望至极,但还是使出最后的气力将项羽拉出洞来。 至此谁也没有力气再动一动,也不愿再动一动了,三人纷纷往后一仰,任凭自己躺落在那刚掘出来的沙尘土石、残花败草之间。 「想不到啊。想不到。」项羽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高月也说。 「想不到经过这么多事,我都活下来了。」荆天明说。 「秦楚之战没杀死我。」项羽说。 「看到传说中的月神乌断,也没要了我们的命。」高月说。 「真没想到今天……」荆天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三人又复沉默,只是一径的仰望着天空。 天空仍旧如此浩瀚,白云苍狗在荆天明脑海中一一闪过。他想闭上眼睛,又怕闭上了就再也打不开了;他想关上耳朵,又怕从此听不见高月、项羽的呼吸声,日华在天空褪去了颜色,夜色终于展开双臂将草原完全抱住,繁星满天。 在将睡未谁之际,忽然有人开了口。 「啊,有蟋蟀。」那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道。 「在哪里?」另一个人有气无力的问道。 「在我脸上。」 「……打它啊。」 「打它干么?拉它陪葬吗。」 「哼哼……哼。」 「哈。」 时值中夜,正是夜色最浓之时,点点星光像是被谁关掉似的,四下突然漆黑一片。高月将手伸到自己面前却一根手指头也看不见,一会儿她十分确定有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闪过旷野,一会儿她又不那么确定,就在她刚刚要成功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时候,那声音却又忽前忽后的响起,而这一次高月十分确定,她听见有人在哭。 「有鬼!」高月想到鬼,碰地一下跳起身来,紧紧的抓住了荆天明的手臂,语无伦次的喊道:「臭包子……有有有有有……」 「嗯?」荆天明回道:「喔,放心拉,世界上没有鬼。」 「就是嘛。」项羽也说道:「何况等不了多久你也就变成鬼了。」 「真的有啦。」高月听起来就快哭了,「你们听,鬼在哭。」高月的话语才落,荆天明、项羽两人果然听见一个好久以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就在他们的身边。 「咩……」 「咩咩……咩……」 这一下荆天明跟项羽也碰地跳起身来。 「天啊!有羊。」项羽欣喜万状的喊道。「有羊就有人!」荆天明随即解下绑在自己腰间的长索,反套在羊角上,「快,大伙儿跟着羊走。」三人旋即摸着黑跟着羊走,走不多时,果然不远处的草原上,有一小片烧成空场的地方亮着营火火光,火光中三人互见到彼此衣衫残破、脸上表情困顿不堪,想起片刻之前的遭遇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哪,薄粥马上就好。」方面宽额的中年妇女在灶旁伸动长勺,一边搅拌着锅里的薄粥,一边和蔼的跟荆天明等人说着话,「我想你们一定饿坏了吧?」 「小玉!」中年妇女转头过去喊着在屋子里乱窜的小女儿:「别在那儿乱,去打点水来给大哥大姊们煮茶喝。」 「好啦。娘。我这就去了嘛。」小玉嘟起圆圆的嘴唇,慢吞吞的向放在屋角边的水桶走去,走过蹲坐在大门口的老猎人身旁时,还刻意放慢脚步向爷爷求救。老猎人看到小玉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呵呵一笑逗她道:「乖孙女,听你娘的话儿,快去。爷爷会帮你看着这些客人,不会让他们趁你不在的时候跑掉的。」 「不用了啦。」高月连忙说道。 「怎么不用了哪?」中年妇女催促小玉道:「你还不快点儿去。」 「我看这样吧。」荆天明蹲下身子跟小女孩说道:「我陪你去,顺便帮你提水回来,你说好不好?」中年妇女本来还欲阻止,但看见荆天明脸上诚挚的神情,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荆天明拿过水桶,跟着小玉正要出门的时候,却听得一个声音在屋外喊道:「周大婶。周大婶!」 「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嗐,杨大婶她们家来了客人啦!」一个矮胖胖的圆润妇人,一脚踩进门来。 「是李大婶啊,你……」煮粥煮到一半的周大婶搁下锅勺,才刚要回话,又被打断,「唉唷!」那李大婶还没站定,便尖着眼儿瞧见了荆天明、项羽一行人,顿时忘形的又大叫了起来:「怎么着?你们家也来了客人呀!」 「杨大婶!杨……」矮胖妇人见状连忙转身踏出门去,作声喊道,喊到一半却忽然又住了嘴,回身探进门来,将音量放得小声点儿摆手说道:「对了周大婶,我是要来跟你说,大伙儿都在杨大婶那儿,杀鸡宰羊准备要请客人吃饭,你们待会儿一起过来。」说完手扒着门框要走,想了想又回头,用手指着荆天明、项羽、高月,说道:「你、你、还有你!等会儿可要一起过来喔。」李大婶这才兴兴奋奋的笑咧了嘴转身出去,脚下加劲,一路撒开了嗓门喊着:「杨大婶!杨大婶!多杀两只鸡!周大婶那儿也有客人,瞧瞧这个好喔!」 门边的老猎人喷出一口烟,呵呵一笑,拿烟杆碰碰墙角,对愣在原地的荆天明说道:「我看你们得快点儿去打水,不然等会儿茶还没烧热,李大婶又来催啦。」 原来三人在草原遇难以后,幸得遇上出门放牧的周老汉,这才绝处逢生。据周老汉所言,他们几户人家本是燕国子民,只因受不了连年征战,所以才避到了荒山野岭之中另辟地方居住。几番言语之后,荆天明方才知道三人迷途之下莫名其妙的进入辽西领地,周老汉相询三人的遭遇,当下收拾羊马骆驼,带领三人回返到众人居住的山中村落来。 这山中小村不过十来户人家,皆以猎牧为生,其中便以那杨大婶家最为豪富,但所谓豪富也不过就是二十来只羊、五六匹骆驼,跟自养着的一些鸡罢了。由于地偏境远,一年间难得一次碰上无意路过的旅人,村人总要几番盛情款待方能罢休。这时,荆天明等在周家一行人的带领下走上山间小径,穿过几户人家,那杨大婶的家渐渐在山脚中露了出来。 杨家的小伙子正跟几名邻居合力在院子里宰羊,远远瞧见周老汉一行人来了,便不停的跟他们挥着手。 「好俊的马啊。」周老汉眯起双眼瞧着拴在院前的两匹骏马,对着杨家小伙子赞叹道:「什么时候你们家添了这一对宝物啊?」 「周大叔说的是哪里话儿。」杨家小伙子露出羡慕的眼光,轻轻抚摸着系在大树下的一匹剽雪白马、一匹灰斑马说道:「咱们家哪儿买得起这样两匹好马,这是客人的。」 荆天明、项羽也走上前去,对这两匹马赞叹不已。两人正看间,忽然大树树干后头伸出好大一个黑色马头,那黑马张大了鼻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甩了几甩,这才懒洋洋的从烂泥地上站了起来,就往荆天明身边挤过去。 「宝剑配烈士,香车配美人。」项羽看了这马不禁失笑,对荆天明取笑道:「人都说动物最有灵性,这话儿果然不假,我看这马儿就非常适合你。」原来这马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长着癞子,看起来黑黝黝的,除了长癞,浑身上下还沾满了烂泥巴,四条腿里头还瘸了一只,与其说它是马倒不如说它长得像驴还比较贴切一点儿。 「好嘛,你看我,只顾着看马了。」杨家小伙子拍了自己的脑袋一记,冲着身后屋子高声喊叫道:「乡亲们,他们人来啦!」此话一出,杨家大门屋内、前场后院,羊圈骆驼栏里头,跟变魔术似的,哗地一下子涌出二十来个村民,个个都把荆天明三人当作自个儿家人、好友一般欢迎招呼。 「请进请进。」「茶已经煮好了。」「别客气!拿这儿当自个儿家一样啊。」「粗茶淡饭,没什么好招待的。」「哎!你怎么说这个话,这是杨大婶家呢,不是咱们家呢。」「唉唷,你瞧我说的呢。」 二十来个人七嘴八舌的一面抢着说话,一面把三人死扯硬拉的拽到屋子最中央坐下。热情的村民们忙着端碗拿筷、添酒夹菜,虽然端上来的菜肴无非只是些野菜,杂粮面什么的,热黄酒也筛的不够干净,但吃在荆天明嘴里、喝在项羽口中真可说是此物只应天上有,难得几时到人间;婆婆妈妈们围着高月左一句「可怜啊,怎么受了这种苦。」右一句「好姑娘,真是难为你了。」把个高月听得热泪盈眶,妇女们又逼着她死吃硬吃,只要高月手中的碗露出一点空隙,立刻就有人拿食物把位置用力填满。 另外三位客人也受到村民们热情的招待,坐在主人杨大叔、杨大婶身侧的一对男女,俨然是一对夫妻,男的约莫三十五、六岁,女的看模样年纪也只比男的小上一些,夫妻俩的衣着十分光鲜,显然外头那一对骏马是他们的了,两人身后还坐着一位丑老婆婆,眯眼驼背,作一身仆从打扮。 当高月、项羽一个在低头猛吃、一个喝到酒酣耳热之时,荆天明却注意到这对夫妻举止不俗,腰间皆系有长剑,不禁留上了神。那男子穿了一身青布袍,双目炯炯,除英气外还流露出一股书卷气,那少妇娟秀文雅、面目姣好,只是眉间略带愁苦,像是有什么无限心事似的。 荆天明移回目光再看那男子时,不小心却与他四目交顾,原来那男子也正自看着自己。那人一笑说道:「小兄弟,看你的模样也是习武之人吧?」荆天明习武虽久,但如此与一位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士这般攀谈,还是头一遭,些些犹豫一番,这才说道:「在下荆天明。」 「荆天明?没听过。」那男子倒很直爽的说道,只见他单手拉起脚边刚拆封的酒坛子注满碗中,「荆兄弟师承何处可否见教?」荆天明听到男子没听过自己的名字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说道:「家师盖聂。」那男子顿起敬意,拱手说道:「原来是盖大侠门下高足!幸会,幸会。在下颖川高石然。」 「高石然……高石然……好熟的名字。」荆天明在脑海里思索着,总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对啦,清风无愧高石然、玉剑折影马少嬅,他们是颍川双侠!」 荆天明猛地想起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听盖聂当故事提起过,江湖上有一对恩爱夫妻走到哪儿都是形影不离,男的叫高石然,女的叫马少嬅,两人知书达礼,仪表不凡,气质神态都有别于一般江湖人士,但二人凭着一手三十二路「临渊剑法」,仗义行走、打抱不平的作为,又深为武林正派人士所推崇,使得这对夫妻甫出江湖之际,便得到「颍川双侠」这个美名。 想起此节,荆天明面露钦慕神色,端起手中黄酒敬道:「阁下原来就是清风无愧高大侠,失敬失敬。」高石然见荆天明一派诚挚,心中顿生亲近之意,笑道:「什么清风无愧,那是江湖上谬赞了,小兄弟,听说这山中村落少有外人路过,我们今日能在此相遇也算有缘。」说罢正要与荆天明干了此杯,却听得身后那丑老婆子用她沙哑的声音突兀的道:「如今有一等人专门喜欢冒充名门高徒,相公小心。」 「姜婆婆,您说的什么。」高石然听那老仆妇这样言讲,抢着说道:「这小兄弟绝不是这种样人,您多虑了。」那丑老婆子浑似没听见高石然的话,只是一边折着马少嬅的披风,一边慢慢聒噪道:「人都说,盖聂老头收的弟子,早八百年前已死得干干净净,半个也不曾留下。毛小子混充字号的事儿嘛,想来也是有的。」 「有什么好冒充的?」荆天明心想,他少年心性想什么脸上便现颜色。高石然见他露出不愠之色,十分歉然的解释到:「荆兄弟,这位姜婆婆是照顾我夫人娘家几代的嬷嬷,说起话来总是这样,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不是,我除了说有毛小子瞎充字号,可没有别的意思。」姜婆婆又添话说道。「婆婆就少说两句罢。」高石然转头客客气气的对老仆妇说道,姜婆婆这才不再说了。 高石然偕妻闯荡江湖已久,从事向来谨慎,心想姜婆婆所言虽说无礼,但盖聂门下弟子十来年前皆已殒殁倒是事实,此时见荆天明虽然衣裳褴褛、满头草芥,但是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度,绝不似招摇撞骗之徒,但还是忍不住想试他一试。高石然主意已定,将碗中黄酒一气饮尽,大声说道:「荆兄弟,请。」 「高大侠,请。」荆天明也是一口喝干了酒,待到他酒碗放下,却见高石然已将手中一双筷子放下一只,另一只用两支手捏着筷尾三分处,沉腕虚指,在手中微微轻晃,高石然只是这么一封,荆天明顿觉自己全身要害,皆被对方手中这小小一根筷子给笼罩住了,当下想都不想,也是顺手抄起一根筷子横在手中架挡。 高石然微微一笑,右手一个猛坠、陡然屈腕,手中木筷却不离膝头三寸处,以眼神代替剑锋便往荆天明左肩击去,荆天明心想:「好哇,原来是考教我的功夫来了。」当下也不后仰闪避,直接便在自己膝间上方做出回击之势。 他以攻代守,高石然哪有不知之理,只见荆天明腕走蛇伏,那木筷在他食指与无名指左右交递的扣力之下,径往自己肘间交叉平斩而来,如此一来,若不变招,自己尚未刺到荆天明左肩,恐怕右手已被削断,于是一个满把将木筷先给吞回一半。双方才过一招,已然攻守易势。荆天明抢到先手更不犹豫,小指侧转,甩腕返削高石然右肩。高石然轻巧避过,荆天明立刻直点高石然缺盆穴。高石然左肩又是一让,荆天明更不收势,剑尖一拖连划对手咽喉、双目、眉心。 高石然刚开始因是跟晚辈动手,又加上荆天明的年纪满打满算看来不超过二十,只使出三分实力,此时荆天明逼得他连退三退,心中倒觉得有趣起来,将脸一侧,喊道:「荆兄弟小心了。」喊完手中剑招陡增数倍,斜劈直刺,以快打快,以流水绵绵不绝之势缠上了荆天明手中木筷。高石然这么一变招,荆天明初时略显慌乱,但他毕竟受过盖聂多年调教,兼之又非性命相搏,十来招拆过,心神渐渐收摄,沉稳之态越显,攻守之际宛若老树盘根之坚,管你流水如何奔猛狂泛,他只是静待时机。 高石然发现荆天明越打气息越是缓长,不禁「噫」的一声,手下不慢,递招时却忍不住屡屡对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透去赞赏的目光。突然间,他化快为慢,木筷再使出来时已是三十二路临渊剑法当中的「平地挑雁」。荆天明无可抵挡,木筷一洗,以百步飞剑中的「落霞残照」还击。高石然挑到一半,见荆天明影走四方,自知剑招已老,随即半划个抱月式解去敌劲,再撩起时已是一招「厅前旋马」攻其中盘。两人若是真的持剑对打,荆天明在此招逼迫下不得不纵身上跃闪避,但此时两人是盘膝而坐、以筷为剑,荆天明急切之下索性往后一躺到地,背虽着地,手中木筷仍不忘急转护住门户。高石然此招用得巧秒,兼有应变之材,出声赞了个「好」字,不待荆天明挺脊坐起,一招「废书而叹」便往下直贯。荆天明急急挽了数个剑花以求化解对方来招,没想到这「废书而叹」重的不是「废」这个字,而是这个「叹」字,高石然手中木筷走到一半登地腾起,恰好停住在荆天明咽喉将至之处,等着荆天明自己送上剑端,这一下荆天明变无可变,停下手中木筷朗朗说道:「多谢高大侠赐教。」 「荆兄弟好俊的功夫。我这几下算得上什么教,倒是尊师几年不见居然作育出荆兄弟这等人才,才叫人好生佩服。」高石然说着转头对马少骅说道:「嬅妹,你说是吗?」 「啊?」马少骅抬起头来,宛若大梦初醒似的,她方才似乎一直只顾着想自己的事,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此时听见丈夫征求自己的意见,也只是迟疑的向两人望了望而已。 高石然知道妻子心不在此,遂将话题轻轻带过,续问荆天明道:「看小兄弟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要赶到哪里去?」 「嗯。」荆天明虽感马少嬅举止奇特,也不便多问些什么,便指指挤在人群中的高月、项羽两人回道:「我们三个正要去齐国桂陵。」 「齐国桂陵?」高石然眼睛一亮,问道:「莫非小兄弟是前去参加英雄大会?」 「是。」荆天明答道。 「日前秦楚大战,楚国五十万大军失利,败于贼手!」荆天明听高石然讲的激昂,略带尴尬的点了点头,「真叫天下英雄为之扼腕!」那高石然自斟自饮又干了一碗黄酒,续道:「七国本来各有擅长,如今却只剩齐国一国不为暴秦所治,仁人志士为奉献一己之力皆往齐国而去,连荆兄弟这般年纪都不忘大义之所在,相较之下,嘿嘿……清风无愧高石然……好一个清风无愧啊。」高石然看了马少嬅一眼,只见她睁睁的望着满屋子的人,却是谁也没在看,高石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来的意思也是要立即往桂陵赶去,只不过……只不过……」说到这里,高石然一拍膝头,说道:「也罢!荆兄弟先行而去,我夫妻俩随后便至就是了。」 第二天上午,荆天明从周老汉口中得知,颍川双侠夫妇与姜婆婆在天刚亮时便已拍马离去,心中不免有惆怅之感。项羽打点行装、荆天明向村人问明南行道路,二人齐备妥当便欲向桂陵城出发,这才发现高月一早便不见了踪影。 「死丫头。不亏她长了两支脚,就爱乱跑。」项羽骂骂咧咧的说道。 「别骂了。找人吧。」荆天明道。 「要找你去找。」项羽耸肩说道:「我在周家睡着等着你们就好。」 荆天明笑笑不再理会项羽,自行到各户找人去了,一阵子见四处皆没有高月下落,回头向那嗓门最大的李大婶探问,附近可有什么漂亮风景,心想高月大约是贪玩去了。李大婶向来都是自报新闻,难得有人主动探问,喜得眉开眼笑,嗓门益发大了起来,把手往西边小树林一指,得意说道:「唉呀,咱们这儿有个湖,美得像面镜子似的,所以叫做镜泊,相传常常有仙女在那儿洗澡,你小哥要是想玩的话不妨去那儿转转,运气要是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仙女洗澡呢。」 日光穿过林叶梢头迤逦洒下,映得寸草鲜华,令人身心都舒畅了起来,荆天明沿途欣赏着镜泊湖畔鬼斧神工的美景,益发觉得若是真有仙女下凡在湖中洗浴,那必是此处不可。 第二章 空谷狼嚎 到得湖边,荆天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一面装载着天空的镜子幽幽横躺,清晨未散尽的雾气,似一抹淡淡白粉扑在颊上,悄悄盛开的百合、芍药、花忍、瑞香、金丝桃与鹿啼草,恰如数点胭脂隐隐妆点于唇间。在这明洁如泪的净水边、柔若飞沙的薄雾中,一名女子花间跪坐,微侧脸颊,好让湖水映出她的容貌。但见水中女子秀发如缎,葱白也似的手指轻轻在其中掠过,随着她的发丝飘扬,连原本如同镜面般平滑的湖水也为她的容颜涟涟生波。 荆天明惑于眼前所见,连湖水浸湿了他的靴子都不自觉,一时间无法分辨,是这片镜泊美呢?还是那名女子更美? 那女子却不知有人,怡然自得的梳理完一头长发,伸展左足,脱去鞋袜,用足尖顽皮的轻点水面,每一次她的趾间触及湖水,都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 「天啊!是阿月!」荆天明揉了揉眼睛,正想着是否该出声叫她,却见高月缓缓撩起了裤管,露出一双纤纤玉腿。他定睛看去,在那匀称雪白的右足上,居然有一抹朱砂色的樱花花瓣印痕,荆天明看得呆了,高月足上的朱砂虽红,但他的脸更红。看到出神时,荆天明突然间猛力将头撇开,其劲力之大差点让他自己扭了脖子。 「我在这里干么?我在这里干么?」荆天明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对,我是来叫她回去的。对!对!」想到这里又不敢回头,糊里糊涂之中,只是将手臂尽量向后伸长,往高月处猛招,招了半天还觉得奇怪,怎么高月一点反应也没有?回头一看,高月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在这儿,还赤着脚踏着水玩,接着又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东瞧瞧、西望望起来,荆天明见她俏皮的样子,心中还松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唉,不就是阿月嘛,我紧张什么?」 再望时,高月面色如春、含羞带怯的伸手去解衿前环扣,锁骨间的肌肤跟映在湖面上那终年不化的冰雪相互辉映。荆天明微微一晃,宛遭五雷轰顶似的扶住了自己身旁的大树,眼见高月又伸手去解下一颗扣子,他倏地转身迈步急行,奔出七八步远,又「登」地一下止住了脚步,原地不动。一阵火红烧烫从他的脚后跟传到了耳脖子,荆天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接着便用连盖聂都比不上的轻功速度奔出了林间。 三人穿山越岭向南赶去,这次有了周老汉的指点,再也不用担心道路。一路上项羽跟高月谈谈打打,走得好不开心,反观跟在两人身后的荆天明,却是一副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的怪模样。 待到晚间停下休息,高月从项羽的包包里拿出干粮后,自然而然的便在荆天明身旁坐了下来,张嘴正要吃,荆天明却站了起来,胡乱张望一番,选了个靠近项羽的地方坐下。 高月满腹狐疑的看荆天明一眼,咬一口饼,看着他,又咬一口,回想起打从离开山中小村荆天明的种种行为,更是狠狠的咬了一大口饼。「臭包子,」高月越看越怀疑,心想,「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臭包子,你有心事啊?」高月终于忍不住了,打破葫芦问道。 「没有啊。」荆天明道。 「为什么你一路上都不大说话?」 「有吗?」 「那你为什么老是在发呆?」 「没有啊。」 「你现在干么脸红?」 「……」 「你干么不讲话?明明就一直在躲我。不然你为什么要坐到那里?既然有心事,你干么不告诉我?」高月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丢将出来,弄的荆天明心中大怒。打从那日湖畔巧遇之后,荆天明心中就有一千个问题、一万个为什么,他既不敢多想,却又舍不得真的不想,至于这到底是为什么,心中隐隐约约似有答案,只是这些话连对着自己说都尚且开不了口,又叫他怎么对高月说? 「你倒是说话啊。烦死人了。」高月不耐烦了起来,一跺脚,扯着他的耳朵叫道:「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荆天明陡然站起,脸红脖子粗的喊道:「好!我告诉你为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就是为什么!」 高月被莫名其妙的吼了这么一句,火大起来,正想回嘴,却在荆天明望着自己的眼神底下,不知哪来的一阵心跳,也面红耳赤起来。「你……你……我……」高月话讲到嘴边却变成了,「好!好!不说就不说。反正……反正,哼!姑娘我也不爱听。」口气虽硬,声音却小了很多。 两人各自归座,都捏着手中的饼出气,竟是谁也不再抬头。这一切都被在旁的项羽看了去,只听着「噗嗤」一声,项羽把喷到嘴边的饼屑稍微舔了舔,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吃太急呛到了。」 此后往齐国桂陵城的路途上,荆天明始终跟高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高月见他如此,有时也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自顾自的跟项羽嬉笑玩闹。这二人从小到大向来是无话不说、患难与共,此时却变得生疏了起来。项羽知道他们彼此间闹了别扭,料想不久也会如同以往一般的解开,便也不劝解。只是荆天明越往南走眉头皱的越紧,项羽忍不住暗地嘀咕,觉得荆天明和一个姑娘家这般计较,未免太也小家子气。他怎知,在荆天明心中挥之不去的是另一件事。 眼看着逐渐接近齐国桂陵,荆天明越发觉得胸口那块大石与日俱沉。单单想到「抗秦之战」四个字,一股没来由的疲惫便压住了他的双肩。他几次三番的想起那山中小村,周老汉、小玉、杨家小哥、李大婶……,「如果能停在那里多好。」这种念头浮出他的脑海,一次又一次的挥之不去。只是他怎么能?就算他能,其他人肯吗? 过一个山头,又开始出现人迹,一些猎户屋舍零零落落的散布林间、草地。奇的是,沿途上户户人家皆人去楼空,却又都留下一或两头牲口拴在门前。荆天明从周老汉那种疼惜的眼光里,知道对于这些猎户而言,牲畜乃是他们仅有的家产,即便是大难临头了,也是要拼命带走的,像这般留下牲口让它们自身自灭,是万万不合理的。 他正觉纳闷,忽见右前方独独一座茅草屋前,一名中年猎户用绳拽着一头不肯走的黄羊,那猎户斥声连连,硬是将羊给拴在了门口。那汉子拴好了羊,从妻子手中接过娃儿抱着,一家三口对那黄羊行了个礼,放脚要走,突然见到荆天明一行人过来,神情大异。 「这位大嫂,出远门啊?」高月看着他们身上背着包袱,笑着出声招呼。那妇人满脸皆是惧色,睁大了眼东张西望,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那猎户胆色稍壮,上下打量眼前的陌生人,挥手道:「狼神爷要来啦。你们还是快走吧。」 「狼神爷?」项羽问道:「那是什么?」 「连狼神爷都不知道!」那汉子大惊,他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抬头看了天色之后,猛地伸手抓住了妻子,慌张的道:「我们快走吧。你们也快走吧!」说完便一路去了。高月朝他们身后扬声喊道:「喂!喂!」那家人却连头也不回,只管匆匆赶路而去。 三人杵在原地面面相觑,荆天明朝猎户一家人离开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满腹狐疑的说道:「看样子他们是不打算回来了。」 「是吗?」项羽听的如此,忽然把头转向拴在旁边的那只羊,说道:「既然如此……」接着哈哈一笑,也不理会荆天明的反对,便径自宰羊升火,悠哉的烤起羊腿羊排来了。 荆天明眼见项羽、高月瞧着羊油滴在火堆上那副馋样,心里觉得好笑,没想到阵阵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腹中竟也是咕噜一声。想是干粮吃得久了,这时不禁跟着食指大动。他笑笑的坐在项羽身边,抬头望着随风飘向远方的一阵烟尘,提醒二人道:「我看事情是有些不大对劲,咱们也别久待,吃过了便赶紧上路吧。」 高月刚刚咽下一大口羊腿肉,吮吮指头哼一声道:「项小鸟,别理他,荆天明这人胆子很小,喜欢捕风捉影没事瞎说。吃!咱们尽量吃!」她自己也知道三人当中明明就是自己胆子最小,但她就偏偏想要跟荆天明唱反调。高月正说间,荆天明「噌」地一声拔剑在手,道:「有东西来了!」高月吃着羊腿,得意洋洋的道:「骗谁啊。你以为我会上当吗?」荆天明急说:「你们听!」 两人竖起耳朵,果听得不远处传来牲口几声凄厉的悲鸣,接下来又是一阵纷乱的足踏声。「这是什么?」高月被吓得胆战心惊。项羽、荆天明还来不及回答,一头大黑狼噗地一声,已跳至三人面前,露出森森白牙,跟着便是一阵低鸣嘶吼。 「莫非这便是什么狼神爷?」高月不寒而栗,荆天明却已经跟狼斗了起来。他连出数剑想把黑狼从高月身边逼开,那狼似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进退皆有章法,或腾或跃地闪避剑击,却不肯后退半分。项羽恍然一悟,知是火堆上肉香四溢,引得狼来,当下夺过高月手中羊腿,奋力向外抛去。项羽本想那狼必定去捡拾羊腿,岂料黑狼并不转身,只是弓体缩身,让大块羊腿从它顶上飞过,那羊腿尚未落地,早有另外数十匹狼扑了上来,将它抢夺分食吃了个干净。 众狼吃完肉块,个个调转头来,直直盯着眼前三个活人。项羽急中生智,一把将烤羊的架子拉倒,随即向外跳开。众狼毫不分说又是一阵抢食。荆天明得此空隙一把抱住高月,奔向附近唯一的一棵矮树,无奈那树生得瘦小,仅能支撑得一人重量,荆天明毫不犹豫便将高月推上树去。 高月抱着树桠簌簌发抖,惊喊道:「狼!狼!到处都是狼!」 但见四面八方无数黑影如涌江而来,茅屋旁已几无空地,但一群又一群的狼还是不停的奔到。荆天明与项羽拿着宝剑、火把在树下越打越苦,狼群来的越多,两人能使力的空间便也逐渐缩小,两人力战狼群之时,还得小心注意不要招呼到自己兄弟身上。 高月一抹脸颊,手掌顿时一片殷红。她初时以为是狼血喷将上来,再看时,项羽左手挥着火把,右手舞着宝刀,那点点红星却是从项羽的右臂上飞溅而出的。高月急喊:「项羽哥,你没事把?」项羽不答话,仿佛宝刀、火把还不够用似的,左足踢起,又蹬翻一只扑上来的饿狼。 高月待在树上,眼睁睁看着下方荆天明、项羽两人浴血奋战,顿觉得自己倍感孤单,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她深深的恼恨先前自己为何不听荆天明的话,又懊悔不该怂恿项羽烤羊。只是烤羊的香气虽香,却哪里能引到这许多狼?泪光中,高月看见还有更多的狼,或三五只、或十数匹,结队成群而来,在这由或黄、或黑、或红、或灰的大队狼群中,一只庞然巨狼赫然出现其中,以闪电般快捷的速度东奔西窜,霎时跑在了众狼群前头,四蹄翻飞,俨如神降般的来到了茅屋前。 「狼神爷!」高月再不疑惑,放口失声惊呼。 狼神出现之际,西方金乌尚未完全下坠,东边银盘却已升起,血色的红霞与冰冷的青光混作一气,只照得大地透不过气来。狼神跑到一半,忽听到高月惊喊,转过头来向树上看了一眼,赫然是一张老人的脸。 但见那狼神一头花白长发随风披散,几缕银髯垂落胸前,眼白处布满了红丝,嘴角还流着涎水,身上所穿的褐布衫早已散成了碎条,双手双脚皆沾惹了黄土,显是四肢着地奔跑所致。他看了高月一眼,便不再看,径直窜上屋顶。 那老人立于高处,脚下是冽冽强风,肩上是十五的明月,一股剽悍之气打从他威猛的身形中直射出来,恰好勾出他如兽般的目光,但是在那眼神底下,写的全是一位六十来岁老人这一世所承担的沧桑与孤寂。 老人睁睁望着天上,那白玉也似的明月,一行清泪悄然落下。 狼神蓦地纵声长啸! 啸声一起,原本你抢我夺,扰乱不已的狼群,纷纷停下了动作,各自回到所属的队伍之中。或黑或黄、若红若灰的公狼首领们在自己家人的围绕之下,脸朝月轮,纷纷举颈嚎哭。一时间就听得茅屋周围响成一片。待到所有的狼队首领皆已呜吠,将这儿挤得水泄不通的那些狼族子民,这才放声齐会、共同长嚎起来。 「嗷——呜——嗷——呜——嗷嗷——呜呜呜呜呜……」月圆狼嚎,乃是千古通理。那长呜续续然如白练不断,轻似春雨敲窗,重如轰山夏雷,缓时犹枫红漫地,急处若松江破冰;那低吠哀哀然同千古奇恨,伤时五内俱沸,痛如刨目剜心,回想刻气为之结,欲忘时却哪有能忘之时。 数以百计的狂狼月下齐吠,却掩不住从老人口中所传出,那幽咽与激越并存的浪浪长啸。 「别再喊啦!」高月掩耳大叫,不过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所喊出来的声音,此时她再也禁受不起,跌下树来。项羽虽学过几年武艺,但在老人的啸音催逼之下,他还是忍不住将手中火炬、宝刀分掷地上,空出双手捂住耳朵。「这老者好深厚的内力!」荆天明的眼神片刻不离那居高临下的狼神爷,那狼神却对他视而不见,只是放声长啸,似乎要将积蓄在胸的愁愤哀苦一口气给吐尽似的。 荆天明越听越悲,越悲越苦,仿佛站在屋顶上淌泪的不是那狼神,而是他自己。他心烦意走之下,体内真气顿时乱窜鼓荡起来。荆天明猛地一个警觉。再看时,老人已边啸边走,多半的狼群也正离开,追随老人径往黑暗处去了。 「唉唷!」恍神中的项羽武器已失,此时被那不肯弃食而去的大黑狼,一口咬中了右手手臂。荆天明一剑斩下,那狼顿时身首异处。只是那狼凶猛异常,头断血喷之余,兀自双眼圆瞪,死咬着项羽的手不放。其余的狼见猎物受伤,哪肯轻言放弃,狂性大发,一一扑上来便咬,皆被荆天明击退。 「阿月呢?阿月呢?」荆天明乱中狂喊。项羽正用用左手去掰那钉死了自己的狼头,那狼头文风不动,他顾不得自己血流如注,再望时,身旁左右却哪有高月的身影?荆天明右手长剑削刺、左手宝刀狠劈猛砍,口中不住狂喊着高月的名字,项羽此时身受重伤,几已力竭,大喊:「别管我啦!你快杀出去找高月!」荆天明哪里肯听,抄起项羽,将宝刀硬塞入他手中,提气便奔。 狼群快到嘴的食物哪里肯让他们逃走,自是急追不舍。荆天明奔出不久,项羽已然昏厥,但他手臂上顺着斗大狼头滴下的鲜血,却引得越来越多的狼只在后追赶。 荆天明竭力顺路前奔,跟狼群拉出一段距离。但他知道狼群长力极佳,只要自己稍有停歇,不久便会被狼群追上,但若不先为项羽止血,又恐项羽性命有虞。一眼瞧见路旁有树,更不细想,便带着项羽跳上树去。荆天明伸手去扳那狼嘴,却无论如何也扳它不动,正在无奈何间,便见东方路上一人一骑远远奔来,也是一大群狼紧跟尾随在后。看来情势险恶万状,一马一人随时有可能惨遭狼吻。 好神骏的一匹马!只见它跑时加速,四蹄如不沾地,飞将起来,顿时将狼群远远甩在后面。荆天明见那旅客脱难,轻呼了一口气。岂料那马将狼群拖开一段距离之后,居然停足不跑,在路中踩起碎步、蹶足摆尾,状若顽童,仿佛在戏弄身后狼群似的。眼看狼群越靠越近,那马仍作悠闲状,只是不奔。待到一狼冲到它身后张嘴要咬,那马才发力前冲,这一跑宛若天上流星,非但再度将狼群抛在一里开外,还飞窜过荆天明与项羽两人所待的树前。 这一人一骑穿过树前,只在刹那之间。荆天明却看出弓身坐在马背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颖川双侠身后折衣倒茶、骂自己「毛小子混充字号」的姜婆婆。 那马在树前不远处,长嘶一声,停了下来。无论姜婆婆怎么踢打,都不肯再行一步,姜婆婆无奈只好任它调转回头,没想到那马竟奔至荆天明所在之处。与此同时,原本追着荆天明的狼群也已赶至,狼群跳下山坡,顿时与姜婆婆撞了个满怀。姜婆婆见狼群冲来,对着跨下黑马便是一阵大骂,「烂泥巴!要不是你多管闲事,会有这些麻烦!」 霎时间那老太婆背也不驼了,眼也不浊了,左执缰绳、右举拐杖,真个动似脱兔、矫健如猴,一忽儿左、一忽儿右的,将身体重心在马背两侧来回低放,以拐作棒,照着烂泥巴身边跑过的狼群打个不停。烂泥巴跟着主人的动作左拐右蹴,似乎深知主人心意,老把狼头送到主人拐下似的,只见姜婆婆一拐一个、一拐一个,棒棒都将狼头击个粉碎,那些恶狼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在拐下飞弹而开。转眼之间,狼只尽数倒地,无一幸免。 荆天明在树上看得目瞪口呆,方才姜婆婆拐杖打出,如今地上躺了十六匹娘,她从头到尾也只打出了十六记拐杖,端地是脸不红气不喘,浑似没事人一般。「不料天下间竟有如此高人。」荆天明想开口对姜婆婆谢救命之恩,一时却惊诧得无法言语。 姜婆婆脚下那马见事情办完,从大鼻孔中喷出几口气,甩甩鬃毛靠近树来,一张口便咬住荆天明袍角。荆天明见那骏马身上癞子,头大脚短,活脱脱一个驴样,却偏偏跟自己十分亲热,不禁脱口说道:「原来你叫烂泥巴。」 那马听得荆天明喊它名字,得意非凡,还待跟荆天明撒欢,却被姜婆婆一个栗暴打在了头上。姜婆婆劈头问荆天明道:「徐让人呢?」 「徐让?」荆天明摇摇头道:「没见到什么徐让。这里只有我和我这位受伤的兄弟。」荆天明一指昏迷不醒的项羽说道:「麻烦婆婆将他载走,晚辈还有一位朋友失陷于狼群之中,非得去救不可。」 「毛小子,你当婆婆是你家嬷嬷吗?」姜婆婆一把将两人从树上拽下,自己跳下马背,喝道:「上去!」 荆天明道:「还是婆婆骑马吧。只消载我朋……」 「啰嗦什么。到底你是老太婆,还是我是老太婆。上去!」姜婆婆轻轻一掌照着那死咬住项羽的狼头拍下,那狼的头盖骨却应声碎裂,啪地落下。狼头一落,项羽右手臂登时血流如注,荆天明见状连忙点住项羽伤口周边穴道,血流登时见缓。姜婆婆在一旁见荆天明出手又快、点的穴位又奇,「咦」的一声,瘪嘴说道:「毛小子还有这一手,婆婆今晚可真是走了眼了。也罢,看来是找不着徐让了。婆婆就送你一程。」说罢不由荆天明分说,伸掌一推,将荆天明和项羽送上了马背。 荆天明带着项羽两人一骑,那姜婆婆跑在马侧却毫不见缓。她将二人带到一条小河边上,便命荆天明下马,「过河向南不出三里便有村落,沾着河水走狼群便寻不着你们了,快带着你朋友找大夫治伤吧。」说着忽然将一张老脸凑到荆天明面前,抓住他衣襟低声嘱咐:「毛小子,咱们今儿个没碰过面,记着了。你要是胆敢向谁多说了一句,哼哼……」 姜婆婆说罢转身上马离开。荆天明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只见姜婆婆老态龙钟、弯腰驼背,变回了那个丑不堪言的老嬷嬷,烂泥巴又瘸了一条腿,走几步便吐口大气,一人一马溅起好大的水花,颠颠簸簸的去了。 「呼,终于到桂陵城了。」踏进桂陵城门之后,项羽苍白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活气,叹了口气道。荆天明并不回话,只是望着熙来攘往、万头攒动的城市街道,他的目光停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急匆匆、忙乱乱的人群中有准备作战的军士、有面带惊惶的行商走卒、有款著大包小包准备逃往临淄的小孩妇女……什么样的人全有,只是没有高月。 项羽彷彿知道他的心事,说道:「只要高月还活着,她一定会来的。」项羽这话说得很小声,因为在他心底十分明白是自己拖累了荆天明。要不是因为他受伤,荆天明就算豁出了性命,也必要寻得高月,绝不肯轻言离开。虽然一路上,自己拼命安慰荆天明道,高月绝不会死,高月一定会来参加英雄大会,高月说不定已经在桂陵城等他们了。但在心底的最深处,连项羽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话。 荆天明没想这么多,他只是简单回道:「她会来的。」 项羽点点头不再说话,忽然扯扯荆天明衣袖朝旁边一指。只见大街旁一群人围观不知瞧些什么。一个荆天明极为熟悉的声音自人群围绕中传了出来。那声音正急切的反覆喝道:「人无心!金木如钩!行者暂留!着!」 荆天明心头为之一亮,拉着项羽立刻凑进人群当中。只见一名灰衫青年,手长脚长,圆眼大鼻,头上挂着一对招风耳,不是毛裘是谁?毛裘全不顾众人眼光,只是蹲在地上专心对着一个昂首曳尾的鸭子,大喊:「着!着!着!你给我着!」正卖力间,却见一支脚挡在自己跟鸭子之间,毛裘头也不抬,道:「喂,仁兄,借个光。」 「大哥!」荆天明看着他的头顶忍不住喊了。毛裘闻声抬头,随即眉开眼笑,亦起身喊道:「是兄弟啊!」 「大哥!」荆天明满怀激动的又喊了一声。 「兄弟,你长高啦。」毛裘用手比了比身高,道:「我记得上次见到你时,还没我高嘛。看来兄弟不像我,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大哥说得什么话。」荆天明见毛裘仍是灰衣灰裤,身材体型都宛若当年,不像自己,时间这种东西在他身上似乎毫无作用似的。两个结拜兄弟久不相见,一见之下,自是续话不已。过不多时,连项羽也加入他们,三人纷诉离别后发生的种种经过,一时间,三人完全忘了置身街头,也忘了身边围着的人群,甚至没发现到那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鸭子,这时已然僵直,连身上的鸭毛都不能动得半根。 「大哥怎么会在这里?」说了好半晌荆天明才想到要问。「我跟端木师姐一起来的。」毛裘说道:「你要不要去见见她?」荆天明听得端木蓉也在桂陵城中,更是高兴,当下与项羽一起跟着毛裘走。 「项羽!项羽!荆天明!荆天明!」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三人身后边跑边喊的追了上来。两人听见喊声时还不敢相信,甫一转头,已被冲过来的刘毕一把抱住。刘毕抱住两人气喘吁吁的道:「你们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刘毕略作喘息,随即左顾右盼,不解的问:「疑?只有你们两个?高月呢?」 「她……」项羽一听「高月」两字,随即脸色大变。荆天明却道:「她过几天就会到了。」刘毕一时兴奋过头,没察觉到项羽脸上的神色,开心的道:「喔。喔。走!我带你们去见盖大叔。快点。快!不然就赶不上英雄大会啦。」说完一手拉住一个,作势就往前走。荆天明见毛裘有些尴尬,便问道:「大哥一块儿去吧?」毛裘摇摇头,只说:「我跟端木师姐住在城西客栈,盖大侠跟刘毕兄弟是常常见到的,有空你再来找我们就是了。」说完便自顾自的去了。 两人在刘毕的半推半拉之下,来到了一个三间相连的民舍。荆天明与项羽都没想到堂堂的英雄大会,竟会在这种民房内举行。倒是刘毕一见门口岗哨上站着的几人,早已开口高喊:「戚师兄!」 「你什么时候有师兄?」项羽推了推刘毕一把问道。刘毕笑笑不答,径往那戚师兄身旁快步跑去。这刘毕口中的戚师兄,长得异常刚猛,乃是儒家大师端木敬德门下四大弟子之一,排行第二,名叫戚戒浊。原来在这段时日,长久以来一直非常崇拜儒家学说的刘毕,终于如愿以偿的拜入端木敬德门下。刘毕急急向戚戒浊问道:「师父他老人家来了吗?」 「还没呢。」戚戒浊摇摇头,斜睨一眼站在刘毕身后衣衫褴褛的两人,口中虽是很有礼貌的问道:「两位仁兄也是来参加英雄大会的吗?」但说话时,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狐疑的神色。刘毕连忙靠过去,附在戚戒浊耳边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戚戒浊闻言脸色顿时开朗起来,对荆天明两人频频点头,邀他们入内。 荆天明见长屋里早已坐满各色江湖人士,将三间房舍挤得层层叠叠。其中又以东首儒家弟子们最为人多势众,他们各个同戚戒浊、刘毕一样,身着白袍、头戴儒巾,在腰际处皆以长绳系剑。其不同处,只在戚戒浊与大弟子杨宽文、三弟子邵广晴、四弟子谈直却腰间系剑所用长绳乃是黄色,其他弟子则与新入门的刘毕一般皆用褐色长绳。屋中虽说有百来名儒家子弟,但却不曾听见他们发出一言半语,俨然有条不紊。 堂屋正中设四个主座,此时尚有两个座位仍是空的,坐在主座左首的便是盖聂,坐在盖聂身边的老者荆天明却不知是谁。刘毕知他不明,便悄声对荆天明说道,「这便是与你师父齐名的清霄派掌门人赵楠阳,赵大掌门。」但荆天明一眼望去,只注意到盖聂面目在这一、二年之间,已变得苍老许多,心中难免有所感慨,对那盛名冠天下的赵大掌门反而没多留心了。此时盖聂也看到了荆天明,荆天明正欲上前,却听得门首一名儒家弟子高声唱名,道:「天下第一剑,盖聂盖大侠门下高徒、刺秦烈士荆轲之子,荆天明,到!」 荆天明听见这一声喊,顿觉心里一沉,面目烧红,举步艰难起来。霎时间只感屋内众人无一不在瞧着自己,走到盖聂身边的距离明明那么短,他却觉得仿佛像是走了几百年那么久。「师父。」好不容易走到盖聂身后,荆天明一声低喊唤道。盖聂也不多说,朝他点点头道:「天明。好孩子,来了就好。」 「楚国世家,抗秦大将军项庄之侄,项羽,到!」那唱名的儒家弟子,又续喊道。项羽在喊声中,大摇大摆毫不做作的走了进来,在座一些经历过秦楚五十万大军之战的人,纷纷站起身来跟他致意。 「咳咳!」那儒家弟子咳嗽两声,仿佛要吸引在场所有人注意似的,分外大声的又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化人无数,德披八方,儒家掌教端木敬德老爷子,到!」 一位颤巍巍的老人,在十来个儒家弟子的搀扶下,缓步从门口走了进来。但见他表情严肃,彷彿从来都没有笑过似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把稀疏的山羊鬍紧紧服贴在削尖的下巴上,跟所有的儒家弟子一样,端木敬德也穿着白色长袍,只是腰间独独以一条灰色长绳系着一把长到快贴地的木剑。盖聂与赵楠阳见到端木敬德走向主座,随即站起身来迎接,两人皆恭让道:「端木老爷子,快请坐。」他们两人一站起,屋内众人也全都跟着起身,静待端木敬德就座。 端木敬德正欲坐时,静室之中陡然传来「噗嗤!」一声,这一下众人无不愕然。大家寻声望去,只见人人皆站,在长屋西侧却有一名大汉好整以暇的坐着喝茶。那汉子见众人看他,忙不迭说道:「看我干么?又不是我笑的。是他笑的。」众人随着他指去的方向一看,果然那汉子身畔还有一人也堂而皇之的坐着,脸上还带着坏笑。这一前一后两个人,长相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皆是圆脸粗眉、身长膀宽。丹狱门的掌门人朱岐,随即认出这对双胞胎兄弟便是以胡闹撼五湖、争论夺三江,令天下人为之气结的名家子弟「谈不拢」马大声、「说得透」马先醒兄弟。朱岐一方面深知这两人底细,一方面是好心要为他二人圆场,便立时装作怒气冲冲的模样,大声对第二个汉子喝道:「马大声!你怎敢如此无理?」 「怎么样?只准你们说错,不准我笑的对吗?」那脸带坏笑的大个子站了起来,也不知道他是搞不清楚情况,还是不领朱岐的情,自说道:「朱大掌门也太霸道了一些吧。好端端的你干么骂我兄弟?」另一个双胞胎委委屈屈的说道:「就是嘛。我才是马大声。他是马先醒。是马先醒笑的,又不是马大声笑的。」这两兄弟如此装模作乔,一搭一唱,倒搞得在场半数的人都笑了。 马大声见众人笑声连连,也来了劲,立刻站起来,指着马先醒问道:「兄弟,你拉屎的时候不笑,撒尿的时候不笑,干么偏偏选在端木老爷子进来的时候笑?」 「因为我拉屎的时候不觉得好笑、撒尿的时候也不觉得好笑,偏偏就是在端木老爷子进来的时候觉得好笑。」马先醒一脸诚恳的说道。 「你说什么?」儒家四弟子谈直却本来就容易动怒,耳听得两兄弟言中辱他师尊,脸上青筋暴露,手按剑柄,一个箭步便冲了出来。本来在场的众人几乎都已笑得前俯后仰,此时见谈直却冲出来责问,百来名儒家弟子们皆脸带怒气,知道众怒已犯赶紧纷纷收声。此时与盖聂同坐在主座上,江湖上素有「北盖南赵」之称的赵楠阳,他此次非但是带领了清霄派门下数十名弟子前来赴会,还想方设法的邀集了各方豪杰,自是不愿看到一场好端端的英雄大会,就此被马大声、马先醒兄弟毁去。赵楠阳眼见情势不好,连忙对主座旁边的东瓯天鹰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想想办法。东瓯天鹰杨隼随即会意,便开口对马先醒劝道:「马兄此举甚为不妥,说话需看场合、看地方,岂能任意而为?我看马兄还是……」 但杨隼的话未说完,已被马先醒打断。只听马先醒振振有辞的说道:「杨大哥!你苍松派的钟头很响。尤其你东瓯天鹰轻功之擅独步武林,作为苍松派的掌门人,兄弟我也是佩服得紧。」众人听马先醒连番称赞杨隼,还道马先醒怎么转了性了,但听他接下来立刻理直气壮的说道:「但不管杨兄你轻功再好、名号多么响亮,也得讲理不是?觉得好笑我当然就笑啦。这就好比若是我想放屁,难道还得看场合、看地方硬管制着我的屁吗?」 「对对。屁嘛,是绝对管不住的。同理可证、同理可证。兄弟说得好!害我差一点就要佩服你啦。」马大声啧啧的说道。东瓯天鹰被这两兄弟气得五官错位,哼地一声回去坐下,再不愿管这档子闲事了。 八卦门的掌门师兄「玉碎昆仑」辛屈节冷冷的道:「老夫倒十分好奇,你兄弟二人口口声声说好笑,到底端木老爷子有哪里得罪了两位?」 「疑?辛老儿说得对啊。」马大声闻言便问,「兄弟,这端木老爷子,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咱们两位?」 「简单嘛。兄弟。端木老爷子怎么可能得罪了我们两位?」马先醒说道:「是刚才端木老爷子进门的时候,他自家弟子喊道『德披八方』的老爷子来了,他喊错了,所以作兄弟的就笑了嘛。」 「他怎么喊错了?」马大声看着那个负责唱名,如今目瞪口呆的儒家弟子说道,「他既然说错了,兄弟你给他更正一下就是了。」 马先醒点点头,环顾四方,见在场人士尽管犹有怒意,却也都忍不住好奇的等着他回答,内心不禁颇为得意,清清喉咙摇头晃脑的答道:「门口那位小弟弟方才说端木老爷子『德披八方』,但这位小弟恐怕是品德第一、算数不行,所以才把『德披七方』说成了『德披八方』。」马先醒说完看看那几欲昏去的唱名弟子,还不忘对他补上一句,「真是可惜啊可惜。」 「德披七方?」马大声皱起眉头,伸出十根手指一根根掰着算道:「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明明是八方没错呀,怎么只剩七方了?」说着摇摇头,「兄弟,我看是你自个儿糊涂了,这回算也算错、说也说错、笑也笑错,放屁更是放到自个儿脸上去啦。」 「胡说八道!我哪里错了!」马先醒左右开弓、啪啪两声打了马大声那颗大头两个耳光,又道:「笨蛋兄弟,咱们二人久居东南,八方里头咱们便占去了一方,是也不是?」 「是没错。」马大声捂着脸答道。 马先醒点头续问道:「我再问你,咱们在东南方住了那么久,你可曾一丝一毫感受过端木老爷子之德?」马大声这回声音难得不大,但屋内群豪全都听得清楚,只听得他回道:「那倒是没有。一丝一毫也不曾感受过。」 「那就对啦!」马先醒咧嘴一笑:「由此可证,这端木老爷子之德没能披到东南方,这么一来,八方去了一方,不就只剩下七方了吗?」 在场众人一听,皆露出又是恍然大悟又是啼笑皆非的表情。马大声一拍额头,顿时恍然大悟,笑逐颜开的推着马先醒,口中不停赞道:「有理啊!有理!八减一确实是七,兄弟说得真是太有理啦!」 从儒家弟子听了半天,还以为这两人说着说着,其实不过是抓了唱名的那个小弟子开开笑话,本欲作罢,没想到马氏兄弟绕了一大圈还是又转回来嘲弄端木敬德。是可忍,孰不可忍?白袍儒生立时一片哗然。 儒家四大弟子之首杨宽文领着戚戒浊、邵广晴、谈直却「刷」地一声抽出长剑,站定东南西北四方。余下百来名白袍儒生见师兄们动手,也是执剑在手,将马大声、马先醒八方围住。「两位恁地无理!」杨宽文斥责道:「二位既辱我师在先,就请尝尝八佾剑阵的厉害。」马大声、马先醒兄弟两人面面相觑,一副「果然放屁放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是事已至此,也只得捞起搁在脚下的九齿钉耙跟月牙铲,背对着背准备应战。 眼看着英雄大会未开,自己人就要先打起来了,各家掌门纷纷摇头叹气,均觉得此举未免出师不利。即便有人还想为马氏兄弟做个调停,但先前眼见丹狱门朱岐跟东瓯天鹰杨隼被马氏兄弟一阵抢白浑说,落得个自讨没趣,这些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谁也不愿再下场,为他们白白背上黑锅。便连素来知道他们兄弟绝非真有恶意的赵楠阳,见这二人说话如此「谈不拢」、「说得透」,一时也为之语塞,不知该用什么话来为这两个头脑不好的兄弟开脱才好。 「众位师兄请住手。」从白衣白袍的儒家众弟子剑阵中突然走出一人,不疾不徐的说道:「请听小弟一言。」 荆天明见刘毕推开众人走到屋内正中,已感讶异,又听他还欲出言劝解众人纷争,更感诧然,心想:「刘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胆量了?他以前最怕在人前说话的。」 刘毕向在场的众位前辈与端木敬德一揖到地,起身说道:「子曰:『忠以修己,恕以治人:故能克己复礼,推己及人。』小弟想,什么叫做忠,尽一己之力为天下人,就叫做忠,正如同众位今日来到此地,为抵抗暴秦之业共襄盛举便是。什么叫做恕,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把天下人人都当作自己一样,是谓之恕。」刘毕一指马大声、马先醒两人又道:「如今这两位兄台,来到此处,是为尽忠而来,虽然他们言语上有所不端,但是在大节上,却是分毫不差的。正所谓大节不失,小节不计,端木掌教时时以仁恕之道教诲我们,又哪里在乎这小小得罪呢?还望各位兄长以大节为重,恕过了他们这一回吧。」 「孺子可教也。」一直没发话的端木敬德以赞许的眼光看着刘毕,摸了摸山羊胡,道:「先修己而后治人,乃仁义之端,亦即我派忠恕一贯之道。竖子之言,深得我心啊。」端木敬德慈蔼的向刘毕招了招手,说道:「小孩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在上,弟子刘毕。」刘毕恭敬的上前说道。 「好好好。宽文,取过黄带来。」端木敬德吩咐已收剑回鞘的大弟子道,「从今天起,刘毕就与你们四人并列,他年纪最小,领悟我儒家精髓的道理倒是不少。你们若是亏待他,让我知道了,可是不依的。」儒家百来名弟子依言收剑回鞘,又亲眼看着端木敬德将刘毕腰上系剑用的长绳由褐色换做黄绳,都露出羡慕已极的神色。至于马氏兄弟,自是见好就收,乖乖回座,两张嘴巴从头到尾只用来喝茶吃瓜子,整场英雄大会之间,两人竟是硬生生再没有一句话。 好不容易入席的端木老爷子,与盖聂、赵楠阳并列主座,如此一来,主座上四个座位只空了一个。荆天明耳中听着三人寒暄,径自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这端木老爷子腰间竟系着一把木剑,想来势必武功奇佳;一会儿看着那空位又想,不知还有哪位武林前辈尚未抵达。他正乱想间,那唱名的儒家弟子却又结结巴巴的喊将起来,「威震……统帅……墨家路枕浪与其弟子苏北海、方更泪、花升将、杜令飞、秦照等人,到!」喊完最后一批抵达的人之后,那名弟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第三章 英雄大会 经过马氏兄弟这么一闹,长屋内众人的心都松懈了,如今听得墨家军到来,人人皆是心下一凛。要知道江湖上的人士若论起单打独斗、手底下见真章,个个皆是好汉一条:不过若是论起行军打仗,动辄成千上万条性命血肉相搏,这屋内几百人中恐怕只有寥寥几位经历过秦楚五十万大军之战的,还称得上是略知一二。群豪深知此理,因此对墨家军的到来真可说是大旱之盼云霓。 没想到此时墨家军真的到来,屋内响起的却是大感失望的声音。「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墨家军吗?」一位苍松派的弟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丹狱门的一位弟子则是拉长了脖子往屋外望,口中还喃喃问道:「就这么几个人?后头没啦?」「不会吧。」「这些人靠得住吗?」「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就凭他们……」一时之间,长屋内充满了各式各样抱怨的声音。 也怪不得群豪吃惊不住。原来这所谓的墨家军,前前后后也不过寥寥十来人而已。个个皆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一律手执椆木棒,身穿黑色粗布短打,那短打上绽线的绽线、补丁的补丁,加上人人精瘦,若是再发给他们一人一只碗,活脱脱便是一群乞丐了。但见这群青年当中,还混着一位老乞丐,粗白眉、短白髯,面膛红得发亮。他手里还挽着一个中年妇女,哭得甚是伤心。 荆天明看这老者眼透精光,心想:「看来这必定是墨家钜子路枕浪了。」没想到那挽着妇人的红面老者,却对屋内众人拱手说道:「在下苏北海,请问金算盘笑掌柜可在这儿?」荆天明闻言一阵愕然,又想:「原来这老人不是路枕浪,难道说墨家钜子尚且不过三十岁吗?」他望着那些刚刚才进门来的年轻弟子,其中却有四人悄无声息的退出门外去了。 「掌柜的呀——」那妇人放声大哭,「老鬼啊——你是欠债不还了?还是做了假帐、黑了心肝……竟要拿命来还啊?」她一面哀嚎,一面以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不住的睃着在场众人。众豪杰尽管问心无愧,但只要被那双眼睛给瞅住了,却是谁也忍不住心惊,便连荆天明见他眼神扫来也是蓦地心跳加速,他心想:「不知这位妇人是谁?又为何哭得如此悲哀?」 「苦大娘快起来。」赵楠阳眉头一皱一抬,伸手便去扶伏在地上的中年妇女,那女子却死活不肯起来。赵楠阳此话一出,顿时就有人想起,眼前这哀哭不已的妇女正是「金算盘」笑掌柜的结发妻子,人称「银秤砣」的苦大娘了。 「住在齐国的好汉们都知道,」苦大娘伏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道:「我和我家那个老鬼在胶东开鱼店做买卖二十年了,向来是斤两不缺、童叟无欺。老鬼几个月前听说大伙儿今日要开英雄大会,兴冲冲的就把鱼店收了,我对他说,好歹等着拿了盘店钱再走,他偏偏不肯。我就晚了这么一步啊!天杀的!谁知道他就着了人家的道。」苦大娘不停的用袖子抹着眼泪,边说边哭,边哭还不忘巡着众人看去,仿佛在找什么似的。少数几位在场的女子,听她哭得凄惶,早已忍不住红了眼眶,偷偷拭泪,其中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女更是抽出了手帕,轻轻的递了上去。 哪知道苦大娘接过手帕并不拭泪,反将帕儿紧紧捏在手中,阴阳怪气的厉声喊道:「好!好!好!来参加英雄大会真是好呀!老鬼啊!你要不是来参加什么狗屁英雄大会,又怎么会让人不知用什么玩意,在你身上开足了透明窟窿啊!」苦大娘话没喊完,已然势若疯虎般的向东南角里一人直扑而去。那男子手握一只金光闪闪的大算盘,见苦大娘扑将过来,却避也不避。苦大娘手作爪形,「啪叽」一声,已从那人脸上活生生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坐在那人身旁的几名八卦门弟子与苍松派杨隼,皆是「唬」地吓了跳。尤其东瓯天鹰与金算盘笑掌门本来相熟,刚才英雄大会未开之前,两人还聊过几句,只是碍于人多没有深谈,那里料想得到自己熟悉的那张脸,此时已被苦大娘抓在手中。杨隼明白若以易容术要仿效到如此维妙维肖的地步,绝非三五日之功能成,那这面具自然是从真正的金算盘笑掌柜脸上剥下来的了。杨隼气噎喉堵的怒视那人,只料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整张脸却像是被人使劲拧绞过的抹布似的——两条八字眉、一双倒钩眼,高颧骨、削脸颊,活脱脱一副走路摔倒、吃饭噎着的倒楣相。 那里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头苦大娘疾势不缓,右手甫一抓下人皮面具,左边袖子一抖,银秤砣已握在掌中,恶狠狠的便往那男子眼中插去。两人虽近在咫尺,那倒楣汉不惊不慌,右手金算盘喀喀两声,使一招笑掌柜的「分斤拨两」,将秤砣死死夹住,左掌伸出便往苦大娘右肩拍去。苦大娘偷袭失利,知敌手武功胜己太多,报仇之望只在一瞬之间。当下见得掌到,竟是不肯退。 「喀啦」一声响,苦大娘右肩被击得粉碎。她口中喷血,却硬生生拼着余力向那汉子喉间咬去。那人见苦大娘疯魔也似的张嘴来咬自己要害,皱着眉头将脖子轻轻侧开。接着将右手算盘用指一转,银秤砣「乓」地撒手落地,金算盘却向上腾空旋起。手指再一敲,两颗算珠子脱壳飞出,竟从苦大娘左首太阳穴贯穿而过。 这一下兔起鹊落,只喷得几个八卦门的弟子全身是血。杨隼见苦大娘右肩被击时,已知不好,一个擒拿手便向苦大娘腰间探去,但待得他将苦大娘扯回时,手中抓的却是一具滚烫的尸首了。杨隼哀戚的放下好友尸体,转而愤然质问道:「阁下做事如此心狠手辣,又冒充笑掌柜前来英雄大会,想来必有所深意,何不留下万儿来?」 (按:此处「万儿」为武侠小说习用语,与「扬名立万」之「万」意同) 「小小苍松派也配问我的名字。」那男子终于开了口道:「你东瓯天鹰未免也自恃过高了吧。」杨隼再也无法忍耐,从背后取出一长一短两只铁铸鹰爪,喝道:「多说无益。亮兵刃吧!」说罢手中鹰爪上钩下探,一个纵身便向对方扑去。 杨隼身形甫动,距离那人尚有半尺方能扑到,忽感一团冷风欺身而来,两个鹰爪犹有千斤之重,当下不及细想,向右打出半个旋子,脚下纷点屋中梁柱,御空而行。 「好!」屋中许多年轻人见杨隼使出如此高明的轻功,都是大声喝采起来;但那些江湖阅历较深的人,或惊呼道:「九龙冥鞭!」或喊着:「鬼谷秋客柳带媚!」杨隼听得下方喊声,心中大惊:「『鬼谷四魈,春夏秋冬。』四魈之一的柳带媚怎么到了这里?」想要回头瞧瞧,但身后劲风凌厉,一道急迫更胜一道,却哪里容得他缓下这一步? 杨隼脚不沾地,或踩或点长屋中数根横梁方柱绕行前奔。跟在他身后的却是「劈」、「劈」、「劈」的巨响,十二声霹雳脆响犹似连成一条直线,对杨隼紧追而来。转瞬之间,杨隼奔过了一间半长屋,这才看见那站在下面的柳带媚。柳带媚那张倒楣透了的脸上,如今带着一抹嘲弄的笑容,手中那根墨绿如黝黑的长鞭,正是他鬼谷秋客的成名兵器——九龙冥鞭。 底下众人见杨隼在半空中跑得如风电般疾驰。这由三间民舍打通的长屋皆有数十年之久,无论横梁或是柱子上头都堆满了厚厚尘埃,但杨隼使开「鹰扬步」轻功、在屋内东横西纵游走,非但没在尘土上留下一个脚印子,更是连半点尘埃也未曾掀起。大伙儿不禁连连赞服,具称「东瓯天鹰」的轻功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他们却哪里知道,此时杨隼心中却怎是一个苦字了得。他表面上看来好似在卖弄轻功高绝,其实却是被柳带媚的九龙冥鞭给逼得无力还招,若是停得半步,恐怕就要身受重伤,只好一味提气前纵狂奔。苍松派的弟子们见杨隼绕了这么一大圈尚未与柳带媚过招,还道是掌门人有意戏耍对方,一个个不禁拍手的拍手,鼓噪的鼓噪。 盖聂与赵楠阳等人皆瞧出这场「老猫戏鼠」的个中端倪,但杨隼说什么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若是擅自下场干预,别说将来传出自己以多击寡的恶名,那杨隼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放才好?但若是袖手旁观的话……,「北盖南赵」互看一眼,各自心中皆是苦思不得其计。 柳带媚依旧点在原地,脚下不曾移得半步,手腕或甩或抖,那九龙冥鞭便状似毒蛇般的朝杨隼后心三寸处破风击去。不知是不是玩得够了,柳带媚猛地一个变招,鞭梢突然回缩下坠。杨隼听得身后「劈」、「劈」声陡然沉默,缓得一口气便想落地,哪知双脚尚未及地,那九尺来长的鞭子竟能在下坠之势中硬生生腾起,正是一招柳带媚的成名绝技「莫回头」。 杨隼人在半空,无力可借。眼看九龙冥鞭回头向自己胸口咬到,情急智生。左手短鹰爪脱手,飞打于方柱之上,足尖在爪背上一点,消去下坠之力;右手长鹰爪紧跟着便向顶上大梁狠命斜斜钩去,这才终于将身体给荡了起来。跟着这一踏、一勾、一甩之力,杨隼才好不容易的避开了柳带媚的一击。只是这么一来,杨隼手中兵器尽皆丢了不说,人还极不雅观的把屋顶给撞出了一个大洞。杨隼哪里愿意回头与柳带媚再战,双手一撐,破瓦而出,虽说此举定然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不过此时也顾不着那么多了。柳带媚见他上房,当即撇下众人跟着也窜上屋顶。房中众人哪里肯失去看热闹的机会,一阵吵杂之中,纷纷出屋,仰着脖子继续观战。荆天明本欲张口询问盖聂所谓「鬼谷」之事,终究是先忍住,跟着师父来到户外。 却说另一头,秋客柳带媚虽瞧不起杨隼那点微末武功,却不得不防屋内那数百来人合力对付自己,这才变招硬逼杨隼破瓦而出,自己也随即跟上。柳带媚上到屋顶,本欲就此离去,哪知他脚才站稳,便听得一个爽朗的声音对自己说道:「柳大先生,在下路枕浪,在此久候多时了。」 柳带媚不料屋顶上竟有人埋伏,吃了一惊,脸上只不肯带出,冷冷说道:「哪里哪里,我柳带媚算得了哪根葱,能劳墨家钜子久候?」他定睛看去时,只见杨隼身前站得一人,生得五官端正、目如点星,一身简洁的黑色短打装扮,更显出他英姿飒爽。柳带媚一见路枕浪长相顿时心头火起。原来柳带媚的双亲相貌皆为人中之选,两人在初初怀上孩子时,都殷切期盼腹中骨肉能继承二人相貌,故将未出世的小孩取了柳带媚这样一个名字。哪想到柳带媚越是长大相貌越是更加丑陋不堪,因此柳带媚素来对面容姣好之人抱有异常心态,若是见到男子相好便感憎恶,倘若是女子便即见色心起,总要想办法弄到手再说。 「路大钜子神机妙算啊。」柳带媚横了一眼路枕浪,又道:「在这儿埋伏下人,是打算众人联手打我一个了。」屋顶上除了杨隼、路枕浪之外,尚有方更泪、花升将等墨家弟子分别守在四角。便是荆天明先前看见自屋内悄悄退出的那些年轻人了。 「自从在下听说鬼谷与秦军联手攻齐,」路枕浪不理柳带媚话中激将之意,自道:「便料到鬼谷必然派出奸细来参与今日的英雄会。」路枕浪摇头又道:「却哪里料想得到,竟然劳驾鬼谷四魈之一的柳大先生亲自出马?」 「哼哼,什么事都能让你料到,你以为你是我家白姑娘吗?」柳带媚语带讥刺的道。 荆天明再也忍不住,悄悄拉住盖聂袖子,便问道:「师父,这鬼谷四魈是怎么一回事?这秋客口中的『白姑娘』又是谁?」孰料盖聂居然也摇了摇头,答道:「为师对鬼谷也不甚清楚。有人说那是一个门派,也有人说那是一个以鬼为师的神秘宗教。至于鬼谷在哪儿?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在沙漠里头,也有人说是在云梦大泽之中,更有人说是在一个夹道也似的山谷之中,说法虽然不一,奇的是说这些的人,人人肯定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是要这些人去找出前往鬼谷的道路,却是谁也找不到了。」荆天明见盖聂说得神奇,不禁目瞪口呆。 「所谓四魈,便是四鬼。」盖聂又道:「江湖上传闻『鬼谷四魈,春夏秋冬』,也就是春老鱼冉、夏姬白芊红、秋客柳带媚、冬僮束百雨四人,乃是鬼谷的四大高手。」盖聂眉头一紧,「没想到此次秦齐之战,鬼谷也插手其间,看来……看来……」连说了两个看来之后却不再言语。荆天明见盖聂陷入沉思之中,自想道:「那么想来那『白姑娘』,便是夏姬白芊红了。却不知她是何等样人?」 果听得屋顶上路枕浪诚恳言道:「夏姬白姑娘的名声远播,在下也是佩服得紧的。」柳带媚舔舔嘴唇,道:「嘿嘿,是艳名远播吧。」不过话才出口,柳带媚自知失言,话锋一转,改口说道:「我这次来,本来不过是来瞧瞧所谓的英雄大会,都是些什么样的英雄好汉前来参与,没想到,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硬充英雄、小鬼头扮家家酒的游戏罢了。」杨隼站在路枕浪身后,听了这话真感骑虎难下。此时若是不开口辩驳,岂不等于承认自己是酒囊饭袋;但若是上前接下柳带媚的挑衅,必然命丧在九龙冥鞭之下。杨隼左右为难,想了片刻,毕竟还是往前踏上一步,向柳带媚走去。 「且慢。」路枕浪朗声说道,朝杨隼一拱手,又道:「杨掌门,今日英雄大会小弟来得晚了,还是先让小弟打发这位不速之客作为赔罪吧。」 杨隼略略迟疑,低声说道:「这鼠辈武功不低,路先生切莫轻敌。」 柳带媚本是有意激得路枕浪上来与自己对打,挫一挫这相貌堂堂男子的锐气,如今招已奏效,不耐的撇嘴喊道:「说那么多干么?又不是兔儿爷光凭着相貌嘴皮子吃饭的!」手中长鞭一甩便朝路枕浪中路穿去。 柳带媚那鞭来得好快!但路枕浪武功实非杨隼等人之流,只见他微退一步,手中椆木棒半扫,棒端后发先至,已来到鞭梢之上。当下变扫为压,一招「石磨砸脚」将腾在半空中的九龙冥鞭硬是往下压去。只听势若开山辟地的一声巨响,棒端已与鞭梢同砸在地。古人作棒南方用竹、北方用稠,皆取其弹力极强的特性。此时棒梢落地后猛地弹起,路枕浪撤手再抓,握住回弹入身的棒尖处,身体藉力向上一翻,落地时已十分欺近柳带媚,却把个杨隼遥遥甩开在后。 路枕浪并不急攻,手中木棒根梢相穿、一伸一缩,却是一招墨家「百夫棒法」的起手势「盲者问道」。守在屋顶四角的方更泪、花升将、杜令飞等墨家弟子,见钜子使出这招,知道路枕浪要与对手单独斗,极有默契的同时翻身下了屋顶,杨隼亦随他们而去。柳带媚哪肯让路枕浪欺近身来,失了九龙冥鞭的长处。眼见方更泪等人离去,更不打话,一面舞出滚滚鞭花罩住周身要害,一面急急斜侧往后方退去。 此时屋顶上只剩了柳带媚与路枕浪二人,双方你来我往,各逞擅场,迎战眼前这旗鼓相当的对手。荆天明与屋下众人但见那条九龙冥鞭在柳带媚手中有时化作滔滔墨绿浪花,有时宛若阵阵爆裂旋风,所到之处将顶上屋瓦掀得掀、碎得碎,一时之间劈劈啪啪之声大作,不绝于耳;而路枕浪却像在狂风怒浪中撑舟摆渡的渔子,无论风怎么强、浪怎么高,他手中那根朴实无华的椆木棒总能找到间隙,或予以反击、或掌舵安度。 数十招过去,柳带媚突然挥鞭猛打乱击周遭无人处,鞭身右弯左拐只是不往路枕浪身上沾去。看起来好似他久战不下,终于沉不住气,实则是柳带媚鞭法中极为上乘的一招「飞针走线」。这「飞针走线」本是为以寡敌众时使用,旨在钩带他人手中诸多兵器脱手,再利用这些兵器反去攻击对手。此时屋顶上虽无他人,但柳带媚激起周遭破瓦残砖,那些破片在凌厉鞭风的催逼之下,却也变成十分厉害的暗器,齐往路枕浪飞去。路枕浪见诸般「暗器」来势汹汹,左足高举,使一个左献花势,抱元凝虚以待。右手手指虚扣棒身中段,左手在把端处一带,变为「桑女绞丝」相抗,只见路枕浪手中六尺短棒舞得犹如一面盾牌似的,那些「暗器」无一不被椆木棒绞落,棒身却毫发无伤。柳带媚见路枕浪破去自己毒招,怒吼一声,手上加劲,九龙冥鞭再使出来时「劈啪」之声大作,一声急于一声,已是刚才在屋内追得杨隼一路奔逃、好不狼狈的「十二金刚追」。路枕浪不愿与鞭上金刚之力正面相对,忙退两步,坐洞险险躲过第一道霹雳声响。本来坐洞躲过之后,应予以还击,无奈这「十二金刚追」一波甫平、一波又到,连环夺命、势不可挡,路枕浪被逼得无力起身,只得右足不停,向左连连打出十一个大圆,闪过柳带媚鞭上「劈」、「劈」、「劈」的十一道响声。 屋下众人看路枕浪将身子带得陀螺也似的边退边转,本欲喝采,但无奈场面太过惊险,却是谁也叫不出来。众人正自惊惶之时,却听得赵楠阳:「好!」的一声喊将出来。赵楠阳叫的倒不是他避得好,而是路枕浪一个倒翻江已用木棒中段层层缠上了九龙冥鞭。但凡使软鞭者最忌讳的,便是与对手武器过于相缠,要知道软鞭不似硬鞭利于纠缠,一则会被对手兵刃损伤,二则失其攻人不备的特长,像柳带媚这样的使鞭高手岂有不知之理,又岂能让路枕浪轻易到手?只是正所谓力强者不能持久,九龙冥鞭在最后一声霹雳暴响之后,追击之势已尽,再不能更往前半尺,鞭力已呈刚中之末,路枕浪趁柳带媚欲抽手回鞭之际,一个倒翻江便用木棒中段压将上去,左拨右带,竟将一条软鞭卷线也似的收上了木棒。 柳带媚眼见对手先是破了自己的「飞针走线」,又毫发无伤的躲过向来无人能敌的「十二金刚追」,心中大愕之下,竟忘了还手。此时见路枕浪棒子向自己卷来,大叫道:「且慢!」路枕浪见他不动,便也不忙动手。 两人相视片刻,只听得柳带媚言道:「路大钜子,我家白姑娘曾说,我这次来要万一碰上了你,她便有几句话要我转告。」路枕浪听得对方提到白芊红,目光一跳,问道:「说的是?」柳带媚刻意压低声音,手比指划的说道:「说的是,端木敬德老爷子曲阜家中二百多口家人子弟,此时正在我家白姑娘那儿作客呢。」 「柳大先生还真会说话。」路枕浪闻言心头一沉,道:「作客?只怕是作了俘虏吧?」 「欸,别这样说嘛。」柳带媚嬉皮笑脸的说道:「我家白姑娘说了,她肯定是日日好酒好饭款待殷勤着呢。」 「你家白姑娘还有什么话吗?」路枕浪说道。 「没啦。」柳带媚爽快的道:「白姑娘只说她期待着早日与路先生下棋。路大钜子要是没什么话要说的,我就不陪啦。」 「对白姑娘在下没什么要说的。倒是对柳先生您,在下却有一言奉告。」路枕浪回道。 「哦?」柳带媚奇道。路枕浪义正辞严的道:「柳先生在桂陵城左近黄家囤中抓走的那几位姑娘,还望柳先生奉还。」柳带媚听他这样说,脸色顿时难看异常。路枕浪知道此时已无法拦阻柳带媚离去,便想撤棒松开九龙冥鞭。柳带媚见他沉肩缩手,突然语转愤慨的道:「我的鞭子还需要别人松手吗?」边说边用手掌把端处一拍,九龙冥鞭登时在棒身上打出五六个圆圈,自然解开。柳带媚再不言语,纵身离去。 柳带媚离去之际,众人渐渐回到房中。一场英雄大会未开之际,已被敌人打了个下马威。虽说众人还是纷纷研议着抗秦的对策,但言语之间,倒是不及义的多,有建树者少。有人说墨家钜子路枕浪既露了这一手,可说是威望、武功皆在众人之上,自应是听路枕浪的安排才对;但也有人说,路枕明明可以拿下柳带媚作为要胁,但路枕浪却把个柳带媚给放走了,何况墨家弟子才来了十几个,又能有何作为。有人公推清霄派赵楠阳大掌门为首、儒家端木老爷子为副;又有人主张「玉碎昆仑」辛屈节见识地道自应领导群豪。一时之间,三间长屋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荆天明见众人争执不休,初时还耐心听着,到得后来不禁心想:「若是你们见过秦军纪律整肃、百战不殆的模样,再回头瞧瞧自己这番争吵的情形,两方高下立判,还打些什么?」他无心再看,转头时却瞧见项羽、刘毕两人神情专注的在听杨隼讲话,当下便趁着人多口杂,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慢慢的溜出了长屋。 荆天明信步迈出,只想离得越远越好。走不多时却想起高月来。若是高月刚才也在场,她定然会跟着自己一块儿溜将出来。荆天明几乎可以听见高月边打呵欠边跟着自己抱怨道,「呵!好无聊的英雄大会啊。」他漫无目的的走到城内一条颇为偏僻的巷道中,忽听得一女子生气喊道:「放手。你放手啊!」荆天明心下犯疑,寻声而去,却见小屋前一名男子正在拉扯一位少女,荆天明见那人身形模样不禁大喝道:「柳带媚!」柳带媚听得人来,只得放开少女匆匆离去,不多时便隐没在黑暗中。 小屋前那少女气喘吁吁,显是惊魂未定,一手盈盈弱弱的捧在心口,身子悠悠一晃似要软倒。荆天明本想上前追赶,此时却不得不伸手相扶,这才看清少女正是先前曾在英雄大会上,递了手帕给苦大娘的那名女子。 「姑娘?没事吧?」荆天明问道,少女缓缓抬起脸来,一双丹凤眼犹带泪光,怯怯的答道:「我……我没事……那恶人……那恶人走了吗?」 荆天明目光四下搜寻,确认柳带媚已经离开,点头说道:「你放心。他已经走了。」那少女听得柳带媚已然离去,这才敢站起身来。她勉强收泪,朝荆天明盈盈一拜,说道:「紫语多谢荆公子相救。」这还是荆天明长大后第一次有人叫他公子,他心想自己浑身上下满头乱发不说、衣服更是破碎不堪难以见人,哪里有半分公子的模样?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忙回道:「姑娘快别这么客气。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不妨叫我荆天明便是。」 紫语看到荆天明有些脸红,「噗嗤」一笑,甜甜的道:「其实叫您一声公子,哪儿有什么不配的?但荆公子既然都这么说,紫语就僭越了。」紫语转身轻轻推开半掩的门扉,半回头一声柔情长唤,道:「天明哥,何不进屋来喝个茶再走?」荆天明耳中听得紫语音软意稠,烛光中但见她面白颈滑,娇媚可爱,犹如出水芙蓉一般。至于自己什么时候进了屋子、什么时候坐下的,竟有些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看着紫语搧火、看着紫语添水、看着紫语烧茶,又看着她将一碗热茶端到他面前。荆天明一口茶喝下,这才惊觉到茶竟然如此之烫。 此时紫语却已坐到他面前,手中捧着一小篮子缝补用具,「天明哥,你衣衫有些破了,我帮你补补吧。」紫语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探去,荆天明却向后一退。紫语眨眨眼睛也不说话,只是拿起针线,半跪半蹲的缝补起荆天明手臂上的衣袖。荆天明初时如坠冰窖周身麻木,到后来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待得紫语补完这一处,咬断针线,他便即起身说道:「多谢紫语姑娘,我无碍的。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儿休息吧。」紫语见他要走,也不阻拦,只是一直将荆天明送到了门外。离了小屋,再走一阵,荆天明这才重又听到虫鸣蛙叫之声,他抬起头望着天上斜斜钩起的月亮,心想道:「高月她到底是在哪里呢?」 高月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的感到一阵寒意,便伸手将薄被略往肩膀处拉上。不多时便觉得温暖适意,彷彿在这暗夜之中,遥远处有人正深深的思念自己,她正欲再度沉沉睡去,脑中却有一丝清明,「嗯?哪儿来的被子?」 高月用手逐一摸去,被褥、枕头俱在,显然不是做梦。睁开双眼却赫然惊见,自己竟然是置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昏暗的山洞里潮湿不堪,显然不适合人居住,但洞中一块显然是有人搬来擺放的矮石之上,一根羊油蜡烛正缓缓落泪。高月坐起身来,察觉自己身上几处伤口,均已被人细心包扎妥当,「莫非是有人救了我?」她顺着洞口望去,只见得山洞外有人燃着一处火堆,正在烹煮食物。那人身着黑纱裙装,腰间一条雪白束带,一块玲珑透亮的翠玉垂缀于裙襬之间,摇曳的火光虽亮,却无法为她苍白已极的脸颊添增出一分血色。高月虽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时却也忍不住喊了出来:「月神乌断!」 「你活过来了。」乌断听见她的声音,走进洞来说道,「你已经烧了三天三夜了。」「我发烧了吗?」高月摸着自己的额头,又摸摸身上的伤,不可置信的瞪着乌断问道:「是……是……你救了我?」 「你看这儿还有别人吗?」乌断微一点头,从一个高月刚才没注意到的小包袱中取出一副碗筷,又道:「你一定饿了吧。我去帮你盛。」说罢便往洞外火堆处,将烹煮好的熟汤,装了一碗,又拿回给躺在洞中的高月。 高月手里捧着乌断端过来的碗,又接过她递过来的筷子,只觉得腹中饥饿难耐,肚子咕噜作响,又闻到那碗中食物香气扑鼻,真是恨不得大快朵颐一番,但是……但是……「但是谁敢吃月神乌断给的东西哪?」高月盯着手里的碗,迟疑起来。乌断见她如此,彷彿知道她的顾虑,将碗轻轻接过,自己喝了三分之一以后,再还给高月。 高月看乌断喝汤之后一丁点儿的异状也没,心想道:「她既然救了我,就没必要再害我了。否则当初她不救我不就好了吗?」眼前这碗汤颜色多么好看、味道多么好闻、自己又是多么的饿啊!高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又看了乌断一眼,只见乌断对她轻轻点头,彷彿是在对她说,「放心吧。喝了不会有事的。」 高月张开嘴唇,小心的喝了一口。「啊!真好喝。」当下也不管那汤有多烫,三口两口喝个干干净净,喝完将空碗向乌断一递,问道:「真是谢谢你,你能再给我一碗吗?」乌断看高月完全不怕自己,很是惊讶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半响才道:「你人刚清醒,不能喝那么多,最多再喝半碗吧。」 高月喝下另外半碗热汤之后,在乌断的坚持之下,再度舒舒服服的躺下休息。「真没想到是她救了我。」高月看着独自守在洞口乌断的背影,心中暗想道:「我本来以为遇上她一定会没命的呢。果然看人不能只看外表呀。」高月眼皮子渐感沉重,昏昏欲睡之时,肚子却突然隐隐作痛起来。「不会吧?不可能!」高月看着站在洞口处那不哭不笑不怒不喜的月神乌断,忍不住抱住肚子开口叫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会有这种好事!」 第四章 杳冥掌法 「死包子!臭包子!烂掉没人吃的包子!」高月一掌又一掌的拍在大树干上,一边拍,还一边在心中暗骂:「混蛋荆天明!居然放我一个人跟这个疯婆子在一起,下次让我看到你,哼!哼……我……我……」高月不知道第几次想到了最后一次跟荆天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他那闪躲自己的眼神、他的动作、他说的那些过分的话,「要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怎么办?要是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荆……天明了呢?」这个念头一浮现在脑海之中,高月有些湿了眼眶,她只觉得手臂好重,好像再也没办法递掌出招了。她停下手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双掌不知何时已经红肿起来了。 「小丫头别偷懒,快点练!」月神乌断翻搅着小锅中沸腾的食物,还不忘回头督促高月练功,「练功的时候不要东想西想。你此时功力尚浅还不打紧,要是以后还这样,那必然走火入魔。」高月听乌断戳破自己心事,脸上一红,回嘴道:「喂!你看我手都这样了,还怎么练?谁想东想西了?」 「若不是你练错了,手又怎么会肿起来?」乌断道:「我说过多少次,这招『维叶泥泥』不是这样练的。」 「你是说过很多次啦,」高月甩了甩手,抱怨道:「可是我总觉得怪怪的。喂!你是不是搞错啦?」 「这套杳冥掌法乃是我亲手所创,又怎会搞错?」乌断走到高月面前,亲自为她示范,又将那招「维叶泥泥」从头到尾再使了一遍,但使出来时却空有掌法,无有内力,「这次可看清了?」 「看清啦。看清啦。」高月不耐烦的道:「看得再清也没有啦。」高月依照乌断所教,伸掌又向大树拍将过去,只见她翩然出掌如风中之叶,接连四掌都拍击在同一个位置上。「咦?你倒是个练武的胚子。」乌断出言道:「不过出演的模样儿虽是对了,但你脚下步伐若不配合上我教你的内功心法,人又不是大树,岂会徒然站着?你又何能连出四掌,却都击中同一处?」 「内功心法喔?这个嘛……」高月本来听乌断称赞自己有些得意,但乌断一提起内功,高月心虚的歪了歪头,瞄了眼乌断用树枝、石头立在洞旁的日晷,掐着手指头背书似的念道:「嗯……今天是乙丑日,现在是壬午时,乙日为九,丑日是是是……这个嘛……大概是八还是七啦……」 「小丫头只会贫嘴滑舌。」乌断打断高月的话,说道:「我再说一次给你听。我这套杳冥掌法暗合着天干地支之数、八卦九宫之变,最是搅乱不得。想天上日月星辰与时同进,日日不同、时时相异,时中又有主客之变,但无论时间如何变化,总有八个九宫数与人相应,你若不能掌握住此时此刻的九宫之数,徒有其形,又有何用?」乌断不厌其烦的为高月解说着:「比方现下是乙丑日壬午时,日天干为乙,其数作九;日地支为丑,其数为十;时天干为壬,其数作六;时地支为午,其数亦作九。四数相加共为三十四,乙日为阴日,取六之数,得商数为五、余数为四。这九宫数应作几?」乌断将最后一句话刻意放慢了速度,显然是在等待高月回答。 「知道、知道。九宫数是四嘛。」高月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道:「四主巽位临泣穴,所以要练『维叶泥泥』散带脉之气于临泣穴。」刚开始高月还说得头头是道,但乌断这套杳冥掌法实是极为复杂,几句之后,高月又迟疑起来,「这临泣穴哪,它是……它是通……通足少阴经!」 「是通足少阳经。」乌断冷冷的道,「我再说一次,这九宫之数,虽源于伏羲八卦九宫却又不同于伏羲八卦九宫。伏羲九宫乾头为九、坤尾为一,灵龟前足巽二兑四,可是我这九宫数却是乾首作六、坤尾二五相共,灵龟二足巽四兑七……」当下乌断便又将她自创的「杳冥掌法」的要义,滔滔不绝的对高月讲了又讲,说了再说。高月听乌断一时讲解其义理,一时论其出招要诀,翻来覆去的都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乌断讲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东西,高月有时确实记下了,但多半时间只是装出一个「哪!我有很认真在听」的模样而已。也不知乌断是没有发现,还是怎的?就是个没完没了的讲述,直到太阳都下了山了,这才准高月吃饭休息。 「喂!」高月嘴里吃着乌断花了一整个早上才煮出来的料理,口里嘀咕着:「我就不相信你有那么好心。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乌断在高月吃饭的时候,不动不睡不怒不喜的像个石头人一般,静静坐在一旁,直到高月接连叫了三、四声之后,这才开口,「你跟我说话?」 「废话!这里还有别人吗?」高月没好气的说:「我说你应该没这么好心,自己创的掌法,居然会想到要教给我?」 「好心?」乌断淡淡的说道:「什么是好心?」 「那就是恶意了?」高月心中一凛,又道:「你到底为何要把这套杳冥掌法教给我?」 「什么是恶意?」乌断道:「我教你,只是因为你非会不可。」 「非会不可?」 「嗯。因为这世上只有你跟我两个人是一样的。」乌断言道。 「我跟你一样?」高月第一次见到乌断时,确实有感到自己与眼前这杀人无数的乌断是有点儿类似,但她被乌断困住已有月余,早就心烦气躁极了,听乌断这样讲,语带讥刺的道:「我跟你这个石头人才不一样!是谁亲眼见到心爱的人死了,还无动于衷的?是谁好端端不敢住店、不敢上街、不得不躲在这种荒山野岭里面?是谁在这个世上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可是……可是有……朋友的。」 「你跟我是一样的。」乌断并不反驳,续说道:「在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一样,一样身上带着剧毒,却又能够继续活下去。」 「毒?」高月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你以前下在我身上的十二奇毒?」「小丫头倒也不笨。」乌断道。高月哈哈一笑,说道:「你傻了吧你?那毒已经被端木姑姑锁住啦。」 「是啊。端木师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那十二奇毒,尽数锁进了你的十二经脉之中。想我那十二奇毒阳时相生,阴时相克,以五行之序,每个时辰皆有变化相攻,本是万难医治。自从第一次在云中郡遇着你,我不知道想了多少次,为什么你还能活着?后来我才想到,定是这些年来端木师妹终将奇经八脉的学问给参透了。以药为引,再借某位内力深厚的高手相助,这才通过八脉八穴将我那十二奇毒分散至你十二脉之中。十二种毒性本是相生相克,给她这么一拆散,却成了芥藓之疾,再不能更有作为。也真亏了端木师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想出这种方法来。」乌断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彷彿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似的,「但是从你清醒的第一天开始,那十二奇毒已经一点一滴的被我又勾了出来。」 「你说什么?」高月脸上的笑容凝结了,「原来、原来这些天以来,我一直感到不舒服,有时候是胸口痛、有时候是头疼,又有时候肚子里好像有几十把小刀在乱窜,这些都是你搞的?」 「是啊。从第一日你吃了我煮的『十二红汤』起,又是『春盤面』、又是『霜打荷花』的,原本散在你经脉之中的毒性,还能不四处交散吗?」乌断的音调还是那样,「再加上你手上这碗『莲子绿樱银耳汤』,日后你毒发的时间只会越来越长。」 「你、你胡说!」高月怒道,作势便要把手中的莲子汤倒掉:「这种东西谁要吃!」 「我劝你最好不要。」乌断也不着急,虚指了一下仍在火上烹煮的锅子,「那并不是毒药。而是解药。」高月狐疑起来,盯着手里那碗金黄中带着点点翠绿的汤,「这……是解药?」 「是解药。也是毒药。今天的解药,就是明天的毒药。」乌断说道,「你还不懂吗?自从我在狼群口中救下你之后,你吃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十二奇毒的解药,只是那毒本无法医治,不医则已,否则解药入体勾带出五行毒性,燃眉之急虽解,心腹之患却生,解药顿成毒药。」 「不可能的!」高月高声叫道:「你日日与毒物为伍,身上难道不曾带有丁点儿毒质?但我每日所见,你吃的东西与我殊无二异的啊。」 「我不是说了吗?」乌断点点头道:「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人是一样的。」 「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说,我也中了这十二奇毒,而且比你深得多。」 「你也中了十二奇毒?」高月听乌断这样说,简直匪夷所思,「谁……谁对你下毒了?」 「是我自己对我自己下毒。不然还有谁能对月神毒王下毒?」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高月颓然往地上一坐,「这碗汤,喝也死,不喝也死。我本来想,你如果要害我,何必大费周章,将我从狼口中救出?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也中了自己下的毒。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当年我私自离开神都九宫,我师兄公羊……」乌断顿了半天,才又摇头说道:「个中原委你无须知道。总而言之,那时我倘若不对自己下毒,又焉能活到今日?」只见乌断说到这里,嘴角汩汩流出一道鲜血,她叹了口气,伸手将高月擺放在地的莲子汤拿过,一饮而尽。喝完一碗,药性彷彿不够似的,又去喝了一碗。 乌断待到自己嘴角不再渗血,这才又将莲子汤装满在小碗之中,递给了高月,「喝吧。今天不喝的话,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高月满腹委屈的接过,慢慢的喝了个干净,她心中已然相信乌断所说的都是真话,只是不知这些跟杳冥掌有什么关系。乌断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不等高月开口,便即说道:「这套掌法乃是我配合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之理所创。要真说有什么方法能将十二奇毒的毒性从体内尽数排出的话,也就只有它了。」 乌断边说边走进山洞,「你不用再想了。夜深了,早点睡吧。要是有什么别的方法,这十几年来我难道还想不出吗?」 「天明!天明!」盖兰挥着手张口叫着依然在桂陵城门望眼欲穿的荆天明。「喔。是兰姑姑啊。」时值正午,暑气正炽,荆天明挥汗如雨,但他的心里却像寒冬那样冰冷。打从荆天明、项羽两人来到齐国桂陵已经十余日,高月却依旧音讯渺茫,这两人皆是盖兰一手养大,如今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叫她心中如何不急,盖兰虽知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益,仍是忍不住问道:「还是没消息吗?」 「嗯。」荆天明望着在城门下穿梭来回的众人,痛苦的点点头。「别等了。」盖兰的声音若虫鸣般微弱,「回去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待到两人返回落脚处,盖聂却出门去了,唯有盖兰精心调制的几样菜肴摆在桌上。荆天明见桌上摆放了四副碗筷,知是盖兰特为高月所准备下的,桌上这些菜虽然全都是自己爱吃的,但他心中一酸,却哪里还有胃口? 盖兰一面强近荆天明多少得吃一些,一面说道:「爹去了端木老爷子那儿,交代说你若回来,不妨也去那儿走一趟。你知道在哪儿吧?」 「嗯。在官廨。」 「刘毕也在那儿喔。」 「嗯。」 「项羽说,他上田头瞧瞧墨家军去。」 「喔。」荆天明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盖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微笑道:「喔,对了。今天早晨你出门之后不久,你那稀奇古怪的毛裘大哥有来找过你。吃完饭后,你何不去看看他跟你端木姑姑?」其实今天早晨毛裘压根儿就没来过,是盖兰见荆天明实在过于郁闷,便撒了个小谎。果然荆天明一听,当下便点头说道:「我吃完饭就去。」 荆天明吃完饭后,便往毛裘、端木蓉所住的城西客栈踱去。这城西客栈本就不大,此时更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豪士们给住得满满的,虽已过了用餐时间,但客栈前头的食堂仍是极为拥挤。荆天明到时只见毛裘挤在二十来个食客之中,正比手划脚的在向店小二讲些什么。荆天明站到毛裘身后,开口道:「大哥,买东西啊?」 毛裘回身一看,见是荆天明,笑逐颜开的说:「原来是兄弟呀。我买点干粮什么的好路途上用。」 「路途上用?」荆天明不解的问道:「大哥是要去哪里吗?」毛裘点头道:「是啊。端木师姐说这儿气闷得紧,叫我收拾收拾好走。我本来想,这一走又瞧不见兄弟了,没想到兄弟你就来了。小二麻烦放那儿!」毛裘一面指出自己的花驴,叫店小二把东西装上去,一面回身对荆天明说:「端木师姐还住在里头第三间上房,你先去见见她,我这儿弄好自然就来。」荆天明本以为毛裘与端木蓉既然也同赴桂陵,那必是要同舟共济、抵御秦军的了,哪知他们此时竟然要走? 这小客栈虽不豪奢,四处打扫得倒也干净。荆天明走到第三间上房门前,正打算拍打木门,却听得一对男女说话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那女子声音自是端木蓉无疑,那男子声气听在荆天明耳中依稀有熟悉之感,仿佛曾在哪儿听过似的。只听得房内那男子轻声道:「端木姑娘,今日来此虽然冒昧,但在下实有话奉告。」 「是卫庄!他不是秦王的人吗?怎么会出现在桂陵城?」荆天明认出那声音的主人,心中吓了一跳,当即凝神屏息,留心屋内端木蓉与卫庄的对话。果听得端木蓉笑着接话道:「卫大侠,又有什么赐教?」 卫庄说道:「我来是为劝说端木姑娘早日离开此地。想必姑娘已经听说,秦国大军已在濮阳城中日益集结。」端木蓉点头说道:「是有些听说过。」卫庄又道:「那姑娘可知春夏秋冬鬼谷四魈此次也将为秦国效力?」 「这我就不清楚了。」端木蓉顿了顿,问卫庄道:「以你的身分,来这儿跟我说这些,不妥吧?」 卫庄苦笑一声:「这是什么时候了,还顾得着这些吗?端木姑娘,听我的劝,还是早些离开桂陵城吧。」荆天明在门外,越听越惊,心想:「莫非端木姑姑要走,竟与这卫庄有关?听他们话中之意,两人早就相识,怎地我一直不知?」 屋内卫庄见端木蓉并不言语,咬了咬牙说道:「想来姑娘之所以不愿离去,必是为了我师兄盖聂之故。这样吧,我跟姑娘保证,只要你愿意先行离开桂陵,无论情势多么凶险,我必然保的盖聂无恙便是。」 「疑?」端木蓉瞪大眼睛,毫不客气的盯着卫庄说道:「卫大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了。」卫庄在端木蓉眼神之下,显得坐立难安,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这……这……端木姑娘还非要我明说不可吗?」端木蓉冷冷的道:「你最好是明明白白的给我讲清楚。」 卫庄叹了口气说道:「端木姑娘,你又何必要再瞒我,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内心真正喜欢的人,乃是我的……我师兄盖聂。」端木蓉听卫庄这样讲,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突然「噗嗤」一笑,说道:「看来卫大侠是误会了。我之所以从琴韵别院开始便一直跟着盖聂,只是因为我喜欢吃盖聂作的菜。我喜欢吃他作的东西,并不代表我就喜欢他;就好比我喜欢你送给我的琴谱,并不代表我喜欢你一样。」荆天明想都没想过盖聂、卫庄、端木蓉三人之间还有这些情愫纠葛,一时之间,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门外偷听别人谈话。 卫庄初时听到端木蓉并非痴情于盖聂,心中顿时燃起希望,哪知道只在一瞬之间,这一丁点儿的希望又被浇熄。卫庄只觉脑中晕眩,忍不住低下头去,用两手深深扶住。这些年下来,卫庄对自己的一片深情,端木蓉焉能不知?只是装模做乔佯装不明而已。但此时见卫庄如此,端木蓉虽自号为铁石心肠之人,也不禁柔声出言安慰,「卫大侠何需如此?这世上人多千百,我并非喜谁爱谁之人,实是对世间男女情爱毫无兴致。不瞒你说,今日我与师弟本就要离开这桂陵城。日后这齐国江山,是秦王的也好,仍是齐王的也罢,皆与我无关。想我端木蓉不欲名利、不计毁誉,谁为天下之主,于我来说,就好比今天是个晴天,或是个阴天一样。但卫大侠,你甘冒奇险深入敌境提醒于我,这份情,我端木蓉记下便是。」 「端木姑娘无需替在下担忧,桂陵城内如今虽是高手齐聚,但真能拦得住我卫庄的,只怕没有!只是……只是……」卫庄极为痴情的抬起头来望着端木蓉,「姑娘对我……师兄盖聂……」端木蓉不待卫庄说完,先摇了摇头。 「唉!」卫庄长叹一声,自嘲的道:「我这一生中,只喜欢过两位女子。正所谓情之所向,半分由不得人。我只道两次都败于盖聂手中,哪里知道……」端木蓉道:「那第一位女子想来便是发簪的主人了?那簪子如今还在你的头骨之中吧?」屋内卫庄压低了声音,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回答了什么。荆天明在屋外无论如何专注精神,也只能听出卫庄语带哽咽,却再也听不清他的说话。「真没想到,卫庄也会落泪?」荆天明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荆天明内心正处纷乱不清之时,却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荆天明急忙回头,却见颖川双侠之中的高石然,正站在走廊中开心的望着自己。「小兄弟,怎么这副模样?」高石然见荆天明一脸愕然,便道:「莫非小兄弟忘记我曾答应过要来桂陵吗?」 「是……是……高大侠啊。」荆天明有点结巴的说道:「刚才我……我只是有点出神了。」荆天明强行定下心神,反问道:「莫非……高大侠也住在这间客栈?」 高石然道:「我们刚到不久。内人与两位内弟皆在此处。小兄弟要见一见吗?」荆天明此时不知为何,极不愿让高石然发现卫庄便在木门之后,急忙点头道:「还请高大侠引见。」 「那好极,我顺道跟他们说上一声,待会儿还要劳烦小兄弟带我去拜望一下呢,你师父肯定也在桂陵吧?」高石然不知他的心事,边朝食堂走去边说,荆天明对那扇隔住了卫庄、端木蓉的木门看了最后一眼,这才赶忙拔脚跟上了高石然。 「婆婆,这样捶背还舒服吗?」客栈前方食堂中站在姜婆婆身后,用一种极尽谄媚的声音正在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对不知好歹、不敬老贤、不识大体,做人做事完全没有分寸的「谈不拢」马大声、「说得透」马先醒兄弟。马大声看马先醒为董婆婆捶着背,上前一步抢着说道:「婆婆,捶背算什么?还是让我帮您捏个脚吧。」说罢便蹲下身去,打算为姜婆婆服务。 「混帐!」姜婆婆拿着拐杖,坐在桌边,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道:「这大庭广众之下,你一个堂堂五尺男子汉,帮我捏脚,像什么样子?」 马先醒见自己兄弟挨骂,一反常态,非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兄弟挨骂了喔。不是我说你,兄弟,你打小人就长得笨,到了今天,虽说吃了几十年饭,只可惜饭都吃到猪身上了,只长肥肉、不长大脑。」马先醒换捶为拍,两支手在姜婆婆肩膀上轻轻的敲击着,「哪,婆婆,还是捶背舒服吧?」 马大声听马先醒骂自己,本想回嘴,但一眼瞄到姜婆婆那张老脸上的皱纹,毕竟还是把怒气给吞了回去。「那、那,你闪开点!」马大声用手将马先醒一推,「让我来帮婆婆捶背。」 「想得美!明明是我先来的,」马先醒非但不让,反而沉了个马步,牢牢的守住姜婆婆身后位置,「为什么要让你啊?」 「什么你先来的?别胡说八道!是我先来的。」马大声振振有辞的道。 「你才胡说八道!刚刚走进客栈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两支脚都走进客栈的时候,你的左脚还留在客栈外头!」 「谁跟你说客栈!我是说我们出生的时候。我比你早出生一刻钟!我放声大哭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那里哪!」 「瞎扯!这跟捶背有什么关系?」「怎么没有关系?这就是说,我先来、你后到!我先来的就应该让我先帮婆婆捶背!」「你、你、你瞎扯蛮缠……」两兄弟为了谁能帮眼前这个丑老婆子捶背,你一句、我一句争论个不休,让众集在食堂中的各路英雄豪杰们都看傻了眼。也住在城西客栈的东瓯天鹰杨隼、玉碎昆仑辛屈节,在英雄大会上亲眼见到这马氏兄弟连儒家掌教端木敬德老爷子的面子都不给,如今竟会对眼前这位垂垂老矣的佣妇如此巴结,两人面面相觑,甚至没留心到那位正走进客栈来的白袍儒生。 那人虽身穿儒家洁净白袍,却天生长得一副武人模样,宽肩长背、高额阔唇,正是儒家黄带弟子之一的谈直却。这谈直却出身于豪富之家,原本只爱练武,后来听闻儒家学说,索性变卖了千亩良田、三代祖宅,追随端木敬德去了,二十来岁年纪也不娶亲,生平只好结交朋友,端地是一位视金银玉帛于无物的豪迈人物。 谈直却尚未走进客栈,人在门外已听到马氏兄弟喧哗的声音。待得见到两人那种奴颜卑膝、极尽巴结之能事的模样,不禁眉头一皱,向他们投去鄙夷之至的眼神。若不是临出门之际,大师兄杨宽文再三交代要以和为贵,他恐怕早已开骂。谈直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假装没看见那对活宝,径行走到辛屈节、杨隼桌前,躬身一倚,开口道:「辛前辈、杨前辈,我师恭请两位到官廨一晤,有要事相商。」 辛、杨两人见谈直却亲自来请,都感极为荣耀,两人急忙起身,杨隼更客气的让道:「谈兄过于谦虚了。前辈什么的在下如何敢当?你我年纪相仿,况且谈兄弟好客之名远播华北,真所谓车马轻裘与朋友共。跟我这只会玩轻功、走飞檐的人,哪里能论什么前辈、后辈的?」 谈直却一拱手,话中虽有谦让之意,但已经将「前辈」换成了「兄弟,回道:「是杨兄忒谦了。小弟如何敢当一个好客之名?只是心慕子路之行,处处仿效而已。」谈直却一边回头吩咐店家将八卦门、杨隼等人的帐目记在自己名下,一面招呼二人道:「两位如无不便,能否移樽就教?」 三人边谈边往客栈外头走,经过姜婆婆那桌时,马家兄弟却兀自争论不休。谈直却见桌旁那丑老太婆一副仆从打扮,显是受雇佣妇之流,偏生马大声、马先醒却待她如上宾,对自己师父端木敬德却是毫无礼数可言,心中愤慨实在难忍,遂小声骂了一句,「真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说罢脚下不停,就往外走。 「小伙子!你等等。」谈直却未出门口,姜婆婆沙哑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你方才说什么?我老太婆耳背,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 谈直却回过头来,见是那丑老婆子对自己说话,毫不客气的道:「怎么?一个操持贱业的人,难道还要端出身分,教训我谈直却不成?」 「你有胆就再说一遍。」姜婆婆声音难听至极,「就当是圣人之徒,教诲教诲我们这些不识之无的女子、小人好了。」马家两兄弟听到姜婆婆与谈直却斗上了口,哪肯放弃这为婆婆效劳的大好机会?两人虽不敢与儒家八俏剑阵较量,但拿起九齿钉耙、月牙铲揍一顿眼前这年轻小伙子的勇气还是有的。 马大声、马先醒接连抄起家伙,宛如一对门神似的挡在姜婆婆身前。马先醒大声喝道:「对啊!你这小子,有种的就再说一遍!」马大声也道:「对啊、对啊,再说一次!我很想听。」其实刚才这两人自己斗嘴都来不及,压根儿没听到谈直却说了什么。 「说就说。」谈直却毫不畏缩,「我就是说了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看看你们这副模样,就是最好的见证。」 「大哥,他这是在骂我们?」马先醒问道。 「废话!难不成他只骂你不骂我吗?」 「可是我们不是女子?」马先醒又问道。 「对喔!且慢,兄弟别忘了女子前面,还有小人两个字。」 「疑?可是我们都是长得人高马大的……」马先醒再问道。 「混帐!人家都欺上门了还顾着斗嘴?」姜婆婆怒气上升,紧紧握住了拐杖,尖声道:「给我打!」两兄弟听到姜婆婆斥喝,难得有志一同,抡起耙铲,就往谈直却头上砸去。谈直却岂是省油的灯,随即闪身向右避过。他本是带艺投入端木敬德门下,当下也不拔剑,脚尖就势一勾,以巧劲儿将身旁矮桌整张顶起,两支手在桌脚上一推一拽,那矮桌登时如圆盘般飞转起来,桌上酒水菜肴竟丝毫不曾洒出,谈直却将桌子往两人面门前一送,叫道:「请你们喝酒!」 马氏兄弟见谈直却如变戏法般的使桌子飞将过来,都是大吃一惊。他二人自幼犯着傻气,高深一点儿的内功自是不曾学过,要他们亦以巧劲儿接下这飞转而来的一席酒菜,那是万难做到。但两人都力大无比,于是一个砸、一个扣,将好好一桌酒菜连着桌子、桌脚都砸了个稀巴烂。 「哼!」谈直却见马氏兄弟毁去了好好的一张桌子,认定是这两人决意要和自己过不去了,当下斥道:「真是不懂礼,也不知羞。真要动手,那就来吧!大师兄若是知道了,也怪不得我。」 「还怕你不得?」马大声手中钉耙一亮,使一招「祝融劈山」便往谈直却右胁击去,马先醒也道:「对!先打翻你!再打你家大师兄!」一招「共工开河」铲向对手左股。两人同心协力将耙铲往前一送,就听得噹噹两声闷响,耙铲已被一柄连剑带鞘的长剑挡住,与此同时,那持剑之人断喝道:「且勿动手!」 来人正是高石然。高石然带着妻子马少嬅与姜婆婆下榻城西客栈,只是稍离片刻,入房去放置行囊诸物。哪知非但在走廊上巧遇荆天明,来到食堂之中,又眼见马氏兄弟对谈直却痛下杀手,当下长剑不及出鞘,便挡下了这两人的攻势。 谈直却见有人相帮自己,再一回头,见得来人竟是颖川高石然,随即脸露笑容道:「我道是哪位有此绝技,原来是高兄啊!高兄何时得空再与小弟同饮个三百杯啊?」 「谈兄弟的酒量作哥哥的已经领教过了。」高石然微微一笑,指着一旁发愣的马氏兄弟,又道:「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望兄弟看我薄面罢斗了吧?」 「自己人?」谈直却不解的问到:「怎么?这两位……」 「他们是拙荆的胞弟。」高石然伸手向坐在姜婆婆身后的美貌少妇一晃,言道:「少嬅,快见过谈兄弟。」谈直却与杨隼、辛屈节、荆天明,经他这么一说,才知道以娴淑著称的颖川女侠马少嬅,竟还有这么两个活宝兄弟,都是大为愕然。但双方既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再要动手已是不妥,谈直却只消作罢,当下便邀高石然、荆天明同赴官廨相会,一时之间,众人有说有笑,唯有姜婆婆的脸色,说有多难看就难看。 第五章 人非草木 在桂陵城官廨之中,以端木敬德为首的一群人,正在商议对抗秦军之策。赵楠阳忧心忡忡的说道:「据说此次攻齐之战,除鬼谷四魈外,秦王请出老将王贲再度上阵,王贲这人极不好相与的啊,看来嬴政此次是势在必得。」辛屈节接过话来,道:「话虽如此,如今也只好斗上一斗。」 辛屈节望了一眼站在盖聂身后的荆天明,感慨万千的又道:「只可惜当初荆轲兄弟刺秦未能得手,若是当年诛灭此獠,如今更有何患?」高石然点头道:「辛大哥此言甚是。在下虽未见过荆轲兄弟,但见其子似见其人,有天明这样的孩子,荆轲兄弟长眠於地下,也该瞑目的了。」说罢向荆天明投去赞许的目光,荆天明却深深低下了头。 「死生之事小、名节之事大。」端木敬德完全没有察觉到荆天明脸上奇异的表情,续道:「荆轲此举定当名留青史,为后世人所不能忘。」盖聂听端木掌教也如此说,不禁喟然长叹。「但如今秦国大军在濮阳城中集结,无论兵源、粮草、器械之物,无不胜过我方十倍有余。」端木敬德咳嗽一声,语转激昂,若是只听声音,谁能想到这是个年近古稀之人所说的话,「依我看当今之际,唯有速战速决,方有胜算。」 「话说到这,」赵楠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怎么今日议会,墨家钜子路枕浪等人竟不曾到来?莫非、莫非是不曾通知到吗?」 「这嘛……唉。我与路大钜子已然谈过,墨家军的主张仍是静观其变。」端木敬德叹息了一声,仿佛万般艰难的说道:「其中详情,叫宽文过来一问各位便知。」端木敬德将脸微微向右一摆,吩咐身边随侍的年轻弟子道:「刘毕,你叫宽文进来。」刘毕清脆的答道:「是,师父。」 但刘毕尚未出门去叫杨宽文,厅内已听得屋外人声吵嚷。儒家陶冶子弟历来讲究修身养性,是以英雄大会当日数百名儒家弟子集结一处,尚且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如今官廨里外皆无外人,却传来阵阵喧哗之音,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端木敬德双眉紧锁,一张老脸更显威严,吩咐道:「刘毕,把花厅的门打开。」刘毕依言走上前去,将三道花厅隔门一一拉开。只见外面接近天井的走廊上,十来位白衣儒生背对花厅,用身体挡成一道人墙,却是不停的在后退。屋内众人除了端木敬德之外,人人皆是伸长脖子探头看去。 儒家大弟子杨宽文、二弟子戚戒浊、三弟子邵广晴俱皆在场,杨宽文挡在人群最前方,口中不住喊道:「大小姐,您还是回去吧。」那擅自闯入官廨之中的女子,着一身青布衣袍,头上发髻木簪,身后还跟着一位背着包袱的年轻男子,正是神医端木蓉。端木蓉不管杨宽文、邵广晴如何劝说,执意便是要进花厅,「你们让开点儿,」端木蓉挥手道:「我见爹一面,即刻就走。」 「大小姐,您也不是不知道,师父老早交代过再也不见您。」杨宽文眼见离端木敬德所在的花厅只剩一丁点儿距离,急得都快要哭了,「大小姐何苦为难我们呢?」端木蓉道:「我为难你们?这天井这么大,请你们诸位稍稍移一下脚步,应当算不得什么为难吧?」 杨宽文见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端木蓉,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说道:「大小姐。算宽文求您了,师父每次见了您,总要不快三、四个月,就算不为我们,也请您为他老人家想想,师父、师父……他老人家这把年纪了,您何苦……何苦……」说着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端木蓉见杨宽文动了真情,停下脚步,将身一侧,表明不受杨宽文的礼,但言语之中已不像刚才那般逼人,「文哥哥,快请起。你长我七岁,自幼瞧着我长大成人。小时候父亲出门讲学,百日之中难得有几天在家。是你教我、疼我、陪我玩耍,无论你是不是儒家门下第一大弟子,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长兄。我怎能受你这个礼?」 「那……那您是答应不进去了?」杨宽文满怀希望的抬起头望着端木蓉道。 「我非进去不可。」端木蓉言道:「若是以前,文哥哥这样求我,我端木蓉好歹是个人,多少能够体谅。但在今日,谁都保不定是否还有明日,今日一晤即是永别,还望文哥哥原谅小妹。」说罢迈开脚步又往花厅闯。 戚戒浊眼见杨宽文拦不住端木蓉,当下灵机一动,大喝道:「众位兄弟,手拉着手结成人墙,挡住大小姐!」戚戒浊的声音原本就宏亮异常,此时听来更是如狮如虎,十数名原本就挡在端木蓉身前的儒家子弟,顿时遵命,互钩双臂。那些刚从外面赶来支援的弟子们,在端木蓉身后也是如法炮制,一时之间,竟将端木蓉身前身后围得个严严实实。端木蓉在几十名白衣儒生的人墙包围之下,想再往前挪动半步也难。戚戒浊见计奏效,言道:「大小姐,得罪了。我们这就护送大小姐出去。」 端木蓉见人墙向自己逼将过来,也不心急,只道:「你以为这样就挡得住我端木蓉吗?」边说边从腰带中抽出一把锋利匕首。 戚戒浊见端木蓉拿出匕首,以为端木蓉要以自戕相胁,又不敢放开双臂松了人墙,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大叫,「大小姐!您千万不可轻生啊!」端木蓉冷冷回道:「二师兄,你自幼除了声音大、听师父的话之外再无长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还是如此。」说罢手中匕首一挥,自行削去了左臂上大片衣袖,一条完好无缺的雪白粉臂就这么露了出来。 端木蓉割破衣服之后,将匕首吭当一声掷落在地,左臂略抬,便往人墙走,「想碰的人,就上来碰碰看啊!不想碰的人,就给姑娘我让开!」儒家子弟自进门便先学「男女授受不亲」,别说见了姑娘家一条赤裸在外的手臂,平时在外若是多瞧了一眼衣冠整齐的女子,轻则挨上几十戒条,重则革去学籍逐出师门。此时见端木蓉露了这一手,立时就有子弟松开双臂遮眼,至于那些头脑比较灵活一点儿的人,却又有谁敢与端木师尊的女儿有丝毫肌肤之亲?真是个粉臂所到之处,白袍子弟们纷纷退散,再加上端木蓉东闯西退的,过不了多久人墙自破,再也挡她不得。 儒生们见端木蓉已然来到花厅之前,个个自觉灰头土脸、面上无光。杨宽文更是满脸羞惭自责。花厅中赵楠阳、辛屈节、杨隼等人,心中虽感好笑,但见了端木敬德与端木蓉父女两人脸上神色,又有谁笑得出来?荆天明、刘毕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端木姑姑竟然是端木老爷子的亲生女儿,两人一会儿看看端木蓉、一会儿看着她身后背着包袱的毛裘,都惊得目瞪口呆。这其中唯有盖聂已在一年多前,便知此事,但盖聂心中思绪纷乱犹如涌泉,也不多言。高石然虽不解个中情由,却不知为了什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时之间,花厅里外静得像一潭死水,端木父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全无表情,其余几十个人则如钉死在地的木椿般动也不动。 沉默良久,端木蓉莲步轻移,踏上花厅,屈膝作礼道:「爹,女儿来跟您拜别了。」端木敬德那张老脸仍是冷峻异常,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不同,见了端木蓉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端木蓉虽受斥责,但她眼神丝毫未曾离开端木敬德片刻,仿佛能多看一刻便是一刻,「爹,瞧您脸色,近来还是睡不好?每隔一个半时辰便要起身一次吗?」端木敬德并不答覆,说道:「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这是女儿为您调制的药。」端木蓉探手从右边袖子中,拿出两只药瓶,也不递给端木敬德,只是放在自己身前地上,「爹吃了之后,老毛病自然会好。」 「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女儿这次来,并没有别的希冀。」端木蓉道:「只是想在离开桂陵城之前,来看爹最后一眼。」赵楠阳、盖聂等人听说端木蓉竟然要走,都是大吃一惊。赵楠阳刚才得知神医端木蓉竟是端木敬德之女,心中虽感诧异,倒也还略感安慰,至少将来与秦军对战之时,尚能倚着儒家掌教得到神医相助,此时听端木蓉立时便要离去,心中实在希望这位老爷子能够说几句话将她留下。 端木敬德沉默良久,那一瞬间,荆天明突然觉得在大堂上居中而坐的不是赫赫然的儒家掌教,只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 距离上一次看见自己的这个亲生女儿,已有十余年。端木敬德此刻乍见亲女,依稀还能看出她小时候顽皮淘气,向自己撒娇的模样。但这个女儿不守家规、不遵妇道、擅自出走,莫说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了,连死人尸首都敢动手,她种种行径众人皆知,妇人应有之名节荡然无存,有等于没有。端木敬德也不回避端木蓉的目光,但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今日一晤,即是永别。」端木蓉似乎知道父亲来来回回就是这一句话似的,双膝跪地,说道:「女儿这就拜别父亲。」说罢便向居中而坐的端木敬德恭敬的磕了三个头,磕完后也不等父亲叫自己起来,也不理会在场众人的目光,一理裙摆,便站起身来。 「师弟,我们走吧。」端木蓉转身叫过毛裘,在众人的目送中走出花厅,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又回头对端木敬德说道:「爹!自我娘死后,一直是二娘、三娘在照顾您,」端木蓉一指在弟子群中排在第三的邵广晴,又道:「众多子女之中,爹最喜欢、也一直带在身边的就是广晴。广晴虽是庶出,但温文儒雅深得您心。您为显得自己至公,要广晴姓三娘的姓,那也由得您。但二娘、三娘照顾您生活起居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另外几个弟弟妹妹,有的爹嫌他粗鄙、有的爹嫌他愚笨,至于妹妹们,爹总认为她们生来便是外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从父、从夫、从子』,真是笑话!」 端木蓉顿得一顿,续道:「我今日本不想说这些话,只是二娘、三娘还有那些弟妹们,如今深陷鬼谷白芊红之手。我知道爹老讲究什么不修身不能齐家、不齐家不能治国平天下。但为了天下、为了国,爹倒宁愿家破人亡!嘿,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总而言之,我提醒爹一句话,二娘、三娘还有诸位弟弟妹妹们,爹应该想方设法的把他们平安接回来,不能依您的道理将他们牺牲算了。要知道在有些人的心中,家远比国大,远比天下更重要。」端木蓉说到最后两句时,语重心长的直视自己父亲严峻的目光,丝毫没有退让,说完后再不回头,拉着毛裘,不疾不徐的去了。 端木敬德听了端木蓉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气得面目通红、五官错位。他大声吩咐道:「刘毕!把地上那两瓶药给我拿出去扔了。」刘毕不敢有违,连忙捡起地上药瓶,「是。师父。」 「还有宽文。宽文进来。」端木敬德缓得一口气,说话已不带激动。杨宽文在门外听得师父叫唤,连忙入内。「宽文啊。」端木敬德还是一派为人师表的口气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怎可任意对他人下跪?你跟为师这么多年,难道连这浅薄的道理都做不到?」 「师父……师父……我,」杨宽文本想辩解,但见老爷子双手气得微微颤抖,赶紧跪下说道:「是弟子错了。任凭师父责罚。」 「那好。」端木敬德道:「从现在起,我将你逐出门墙,你不再是儒家弟子了。」「师——父——」杨宽文哀嚎一声,倒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请师父原谅、请师父原谅。」戚戒浊、邵广晴等弟子见大师兄哭得凄惨,都想要劝,邵广晴嗫嚅半天,一句求情的话毕竟是未能出口。 「师父。」刘毕上前一步,跟着跪下,「大师兄虽是向那端木蓉下跪,却不是对端木蓉跪的啊!」「哦?」端木敬德听了刘毕这话,眉毛一挑,问道:「此话怎讲?」刘毕诚恳的说道:「师父,大师兄之所以向那端木蓉下跪,众人皆知乃是出自於对师父的一片景仰慈敬之心,受礼的人虽是那端木蓉,但在大师兄心中拜的却是师父啊。」 荆天明站在盖聂身后,耳听得刘毕左一句那端木蓉、右一句那端木蓉,仿佛刘毕从小到大并不认识那位端木姑姑,只是在形容一位陌生女子,心中感到非常不是滋味。端木敬德却「嗯」的一声,说道:「不格物不能致知,不致知焉能行履。刘毕说得有理。既如此,逐出门墙也就罢了,但不能不罚。宽文罚你至官廨外戒律牌旁,站上三天三夜。你可认罚?」杨宽文听得能重返师门,如释重负,当即说道:「弟子领罚。」 「那好。」端木敬德站起身来,对厅上众人微微拱手说道:「没想到让诸位见笑了。」赵楠阳、盖聂、高石然等人哪里敢说什么,只是慌忙起身。「人年纪大,就是不行了。」端木敬德感叹道:「老朽身体不适,无法稍陪诸位,今日之事只好等到来日再议了。还请诸位多多原谅。」说罢便转身抛下众人,步履蹒跚的独自走进内室去了。 众人辞出来后皆有恍惚之感,也不互道离别便各自散去。荆天明正犹疑着是否应与盖聂同行,高石然却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墨家军现在何处?」荆天明回答:「是有听说路大钜子等人这几日皆在田头上,但详细情形便不清楚了。」 「既如此,」高石然问:「能否请荆兄弟为在下领路?我心中有些事放不下,想过去瞧瞧。」荆天明撇过头去微询盖聂意见,只见盖聂无声的颔首作意,荆天明便一路领了高石然往桂陵城外十里屯、黄家屯方向而去。荆天明、高石然方才在官廨,亲眼目睹了端木父女两人虽则生离实是死别的过程,心中各自有事压着。一路行去,倒是沉默多攀谈少。 此时盛夏已尽,离城越远,乡野的景色也越加丰富起来。连绵阡陌上头东一丛、西一丛黄澄澄的稻谷待收,析凤之风卷着谷香味扑面而来,高石然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我真羡慕你。」 「啊?」荆天明听高石然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有些错愕。 「你年纪轻、阅历少,应该没什么心事吧?」高石然说道。「这……」高石然没见到荆天明脸上苦笑的表情,顿了一下,又道:「比方说,刚才神医端木蓉与端木老爷子的事情,你怎么看?」 「这嘛……」荆天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没答话。「你不用担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保证,今天这些话绝不会让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高石然仿佛知道荆天明的顾虑,如此说道。 「我觉得是端木老爷子不对。」荆天明索性一吐为快,「无论端木姑姑有什么错?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让她见上一面、说几句关心的话,又有何妨?何必拒她於千里之外?」 「是吗?你这样想?」高石然问道。 「嗯。」荆天明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我跟端木姑姑认识很久了,她脾气虽怪,却不是个坏人。」 「是——吗?」高石然又叹了口气,「我倒可以理解端木掌教的心事。我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三岁的时候就被仇人带走,从此音讯全无。虽说我认为她早已经死了,但少嬅却坚持女儿还活着。我常常想若是她真的还活在世上,却变成了一个品德不端、邪正不分的人回来相见,那我到底该不该认她呢?……或许,……或许还是端木老爷子做得对吧?」荆天明听了高石然打从心底说出来的这番话,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打从第一次见到颖川双侠起,直到现在从没能在马少嬅的脸上见过一丝笑容的原因。面对高石然的沉默,荆天明也只能以沉默相对。两人走着走着,高石然突然也学荆天明伸脚踢开路上的小石子,微笑着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庸人自扰……庸人自扰。」 但有时候事情偏偏就是这样,越是想忘的事越是挥之不去,越是不想忘的事情反倒消逝得越快。谁都不曾发现,卫庄就躲在桂陵城门口附近一处民宅的阴影之中,目送着端木蓉离去。 「师姐,」毛裘与端木蓉两人一人骑着一头花驴并辔而行,漫步出城,「你还没说我们要去哪?」端木蓉道:「我已下定决心,要去找一个能传我衣钵的人。」「喔。」毛裘隔了片刻,有点儿不解的问道:「那为什么不传给荆兄弟呢?师姐不是还满喜欢他的吗?」 「跟喜不喜欢无关。」端木蓉摇头回道:「总之,我不在桂陵城找。」「为什么?」毛裘又问:「我看最近有很多厉害的人物都到桂陵来了呢。」 「这些人都是来打仗的,十个里面倒要死九个半。」若是不认识端木蓉的人,难免会觉得这女子说起话来有些冷血,「剩下那半个这次不死,下次还是会去送死,教会了他焉能将我的医术流传到后世?」端木蓉伸手拍了拍驴背上颠来颠去的包袱,说道:「我的《素问》一千年、不!甚至是两千年之后,都会有人读的。」 卫庄眼见着端木蓉离去的背影被城墙挡住,下意识的又换了个位置,瞥眼间却看见除了自己之外,城墙上还有一人极其专注的也在目送端木蓉离去。那人只手按剑,正是自己的师兄盖聂。卫庄轻叹一声,又将目光移回那离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青衣女子身上,直到再也瞧不见为止。在这一次送别之中,卫庄知道盖聂是瞧不见自己的,但卫庄不知道的却是,在他离开之后,盖聂一人还独自在城墙上伫立了良久良久、良久良久。 随着荆天明、高石然越走越近,远处田埂上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墨家钜子路枕浪带着弟子方更泪、秦照二人,正挥汗如雨的亲自跟黄家屯的农民们一齐采收稻谷。几人身上的黑色短打本就褴褛,再和上了田土、稻秆与草渣等物,远远瞧去,荆天明竟分不出几十个人中,哪个是真正的乡民?哪个又是墨家钜子路枕浪? 「原来是高兄。还有小兄弟也来了。」倒是路枕浪先瞧见了高、荆二人,停了镰刀、直起腰来开朗的道。「路先生,别来无恙?」高石然也报以微笑,竖起拇指赞叹道:「曾几何时,路先生改行作了农夫?这一手镰刀功夫可使得不错啊。」 「高兄这话儿说到小弟心坎里了。」路枕浪哈哈一笑,将脚从田里拔了出来,却是连双鞋也没穿,「我倒想作农夫呢,等哪一天天下太平、没有战争了,我定然专心种田去。」路枕浪说得那么自然,使得荆天明不由自主的眺望了一番四周开阔的田园。 「大伙儿都休息一下!」路枕浪挥手冲着田里头工作的人叫道。「吆!」众人齐声吆喝了一声,纷纷离了田土,来至田边的瓜棚下稍作休憩。路枕浪的弟子中秦照年纪最轻,每个上来休息的人秦照都一一用葫芦瓢递上解渴的物品,待到所有人都喝过了,秦照这才也递了一瓢给路枕浪。荆天明定睛一看,勺子里不过是普通的白水罢了,路枕浪却喝得香甜。看着路枕浪的脸,荆天明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方才在官廨儒家弟子递给盖聂的那碗香茶来。 「高兄找我有事?」路枕浪咽下勺中最后一口水后问道。见高石然无声的点头,路枕浪便简洁的交代方更泪、秦照二人道:「还是老样子。谷子、稻秆分开,谷子不食不籴、稻秆完全晾干。收拾完便早些种上豆子。」说罢便邀请高石然、荆天明随他同行,往黄家屯村落而去。 「高兄忧心很重啊。」路枕浪边走边把玩着手里短棒问道。「是啊。」高石然一入村庄田舍之间,便仔细观察这几日墨家军停留此处的原因。只见苏北海混在年迈的老人妇女之间,有说有笑的正劈着一堆放倒的大毛竹制作竹钉;而年轻英挺的墨家弟子花升将、杜令飞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农民们一同掷石为戏。杜令飞身前划地为格,格分斜、中、前、右四位,乡勇们五人一组,齐听花升将口令。花升将大喊一声「斜!」,便有五人并步向前,投掷手中石块,杜令飞在一旁教导乡民掷石之法,不求力大迅捷,但求五人手中石块同时落在「斜」格之内。若是成功,乡民们便欢欣鼓噪、拍手叫好起来。 荆天明一眼便望出站在花升将身后那人正是自己的好兄弟项羽。项羽身畔还有一人极为眼熟,却是那日帮自己补衣的美貌女子紫语。两人正极为相熟似的攀谈着。项羽见荆天明来到,又不停的打量自己跟紫语,不禁有些腼腆起来,但还是带着紫语一块儿走来与许久未见的高石然寒暄。三人聊过几句,高石然瞧着紫语说道:「这位姑娘,仿佛不是当时那位吧。」荆天明知高石然说的乃是高月,忙回道:「不是、不是,这紫语姑娘是……是我另一个……朋友。」项羽听荆天明竟然也识得紫语,略感诧异,紫语微微一笑,并不分说。 「训练乡勇?有用吗?」高石然待到路枕浪巡视一番,复又站定,这才开口。「怎么没有?」路枕浪纵观全局,缓缓说道:「子墨子言,坐守围城有十四个条件。城墙高厚、濠池宽广、粮草足三月以上、百姓安乐、父母之坟俱在城中、山林草泽饶足,这几点桂陵城都相当符合。」高石然犹疑的看着那些喧闹的乡民,又道:「这些人……真的能打仗?」 「没有要他们打仗。是要他们守城。」路枕浪道:「高兄刚才从端木老爷子那里来的吧?端木老爷子到现在都没想通,我们要的是守城,而不是打仗。自己的家园要自己人来守,乡民们参与或有致胜的把握,但若连自己人都不肯守,那便必输无疑了。」 「作兄弟的今日来到不为了这个。」高石然点头说道:「听说路兄在那日英雄会上,与鬼谷秋客柳带媚交上了手。」 「鬼谷四魈。」路枕浪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有些滞怠,「绝非易与之辈啊。」「尤其是那夏姬白芊红,令人可畏啊。」高石然停了一下又道:「兄弟跟四魈中的春老有些过节,故已打听过一些四魈的端底。路兄可知那白芊红的来历吗?」路枕浪听高石然这么说,眼前一亮。荆天明、项羽和紫语三人也都极为专注的听高石然继续说下去。 「诸位可曾听说过春秋(实为战国)魏惠王时,孙膑与庞涓的故事吗?」高石然叹了口气问道。项羽这些年来立志习学兵法,焉能不知这两位用兵如神的前辈?当下点头说道,「高大侠说的是庞涓深忌其师弟孙膑才智,设计刑刖其足,后为孙膑万箭逼迫自刎於马陵道的故事吗?」高石然道:「正是。」项羽不解的问道:「这故事脍炙人口,但不知与那白芊红有何关系?」「唉。」高石然续道:「夏姬白芊红正是他们的后人。」项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猜道:「莫非这白芊红是孙膑的后代吗?」 「不!那白芊红乃是庞涓的子孙。」高石然道:「想那庞涓自刎于马陵道后,遗下一子一女。庞氏深恐其子步上丈夫后尘,又不舍使其家道断绝,便留下遗命,庞涓所留下的兵法神书此后传女不传子,代代由家中长女相继。这也就是白芊红虽是庞涓嫡系子孙,却为何不姓庞的缘故了。」高石然盯着项羽问道:「小兄弟可知这孙膑与庞涓第一次战场相遇,是在何处?」项羽苦苦思索了一下,答道:「应是在齐威王二十六年,齐军为解赵国之急,出兵攻打魏都大梁,史称围魏救赵。」高石然续问道:「没错!那么小兄弟可知齐魏两军于此役中在何处血战一场?」 「是在桂陵!」项羽以拳击手惊叫出声,「便是在这儿!桂陵城!」「是啊。」高石然又叹了口气,「这你们就明白了吧。白芊红此次说是为秦国效力,实则是为前人雪耻而来。她会以什么手段相抗?令人堪虑啊。」众人听高石然说完皆是面面相觑,连路枕浪都为之动容。众人想起那日英雄大会,秋客柳带媚不过替白芊红转告一句话,路枕浪便不得不放柳带媚安然离去,都觉得虽还不曾见过白芊红本人,却都感到步步皆在她的计算之中。 之后,荆天明自告奋勇和项羽、紫语一块儿留下,共同进行墨家军的防御工事。高石然却在离去之前,轻声附在路枕浪耳边说道:「依我看来,白芊红派来的奸细绝不止柳带媚一人,如今三教九流之徒聚于桂陵,路兄要小心加上小心啊。」 第六章 鬼谷四魈 卫庄那夜离开了桂陵城,一路上脑海中尽是端木蓉远走的模样,想那背影何等潇洒飘逸,继而又念及盖聂站在墙上的形单影只,心中阵阵百感交集:「不料我师兄弟隔了这许多年,又爱上同一位女子。偏偏这女子无意男女情事,竟是谁也不爱。」心中既觉枉然,又感可笑,明明是迎着亮月清风行走,却觉得眼前道路没完没了的萧索。 在翻来覆去的思索之间,渐渐行到无人之境,至此已将桂陵城遥遥抛弃在后。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卫庄见道旁立着一人一马,当下收摄心神走了过去。那肥马生得壮健抖擞,马背上披有黑色亮皮马鞍,鞍上挂着一小袋干粮、一只牛皮水袋,一会儿踢踢地上泥沙、一会儿又昂首喷气显是极为不耐;相较之下,那牵马之人却泥塑也似的伫立不动,只把个两眼紧盯住卫庄。 卫庄走近那汉子,注意到对方颈侧刺有一青色图案,约莫是半个巴掌大的獠牙鬼面。那汉子朝卫庄微微颔首,一声不吭的将手中缰绳交给了卫庄。卫庄更不打话,翻身上马,提缰急驰。方跑过一个时辰,跨下骏马刚有些喘,路旁已见另外一人一马静候相待。这人见卫庄来到,将右手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上臂的鬼面青纹,向卫庄抱拳致意。卫庄微微一笑,也不多问,立时便换了坐骑继续朝濮阳城的方向赶路。沿途避过村落小镇,专拣穿林靠野的小径而行,皆是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人接应。那些牵马之人有的看似平凡无奇,浑然寻常百姓模样;也有满脸横肉、神态惫懒宛如恶棍地痞者;更有些人看来气派不俗,竟似名门弟子。这些人老少雅俗,各不相同,看似彼此全无干系,却都在身上某处纹有一模一样的獠牙鬼面纹路。 卫庄一路上连换坐骑,彻夜不息的全速飞驰,终于在清晨的微光中来到了黄河之畔。甫一下马,就见一个梢公头戴斗笠,用力将皮筏推落河中。那梢公跳上皮筏,摘下斗笠朝卫庄哈腰躬身请他上船。斗笠之下是一个天生的光头,光头之上赫然又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黥纹。 卫庄舍马登船,那皮筏载了两人吃水极深,黄河水流又急,但控在那光头梢公手中却是平稳异常,那梢公一篙撑去皮筏登行得有一引之遥。想来那梢公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上附有上乘内功。卫庄见他掌舵行船之间呼吸不乱,心中暗自想道:「不意鬼谷门中,随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便有如许身手。倒是不得不防。」 如此又复弃舟换马,待卫庄抵达濮阳城时已是隔日晌午时分。两名鬼谷弟子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见卫庄来到,各把左掌向外一翻,露出掌心上鬼面图腾,也不说话,便领着卫庄勒转马头,向濮阳城西秦军驻扎之处而去。 偌大旷野之中,数千营帐齐整密布,巾旗若林在风中打得劈啪作响。帐前空地设有一座五尺高台,左右两端各插一面黑色大旗,左首旗面上绣着秦军火焰图腾,右首旗面则绘着一张极大的青色鬼面。高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如海,竟是数以万计的兵卒,身穿黑色铁甲,在两名秦国将领带队之下面朝高台而立。此时灼日当空,艳阳赤辣辣的泼将般洒下,把一片黄土大地烤得热气蒸腾,放眼望去,唯见千万铁甲射出点点耀眼白光,却无有半丝声息。 两名鬼谷弟子将卫庄领至军队和营帐之间,其中一人牵了卫庄的马匹悄然退下,另一人向卫庄拱手低声说道:「卫大人一路辛苦,我家白姑娘今日首次校阅点兵,还请卫大人先在帅帐中稍事休息,」说着便指向一座门外垂挂着紫色纱帘的营帐,又道:「待得事毕之后,白姑娘必然亲来拜谢。卫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吩咐便是。」 卫庄点点头,望着校场中宛若一根根石柱般挺立不动的士兵们,低声问道:「他们这样站多久了?」那鬼谷弟子微微一笑,答道:「也没多久,约莫两、三个时辰罢了。」卫庄愕然心想:「这秦军虽训练精良,骁勇能战,毕竟比不得能武之人,穿上这身铁甲在大太阳底下站上三个时辰,身不能动、气不得散,若无内功基底,只怕便要暑气攻心了。」才正想着,就听得一记金甲撞地之声打破全场静寂,显然东首有一名士兵昏厥倒地。周围的兵士们略显骚动,有的忍不住觑眼偷瞧,有的似欲开口说话,他们各个早已被烤得头昏脑胀,几欲作呕,但不闻上令,也就没有一个人胆敢稍作动弹,更别说走过去将那名倒地的士兵扶到一旁了。 隔不多时,又有五、六人纷纷不支倒下,少数士兵们渐渐显得浮躁,便连那站在最前方的两名将领,也不由得皱起眉头。要知道他们既身为将军,随着秦国版图的扩张早已是征战连连,如今眼看只剩齐国一隅,已是领兵吞并天下的最后一战,孰料秦王径行歪径,和江湖之流交结,非但把百万精兵赋予鬼谷统帅,就连他们二人都得听令於人。其中一人性子粗鲁,虽是站着口不能言,却早已忍不住在胸中开骂:「这些江湖中人只会打架,不会打仗,更且听说这次要带兵的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哪能有什么能耐?既要校阅点兵却又迟到个大半日,大王此举真是差矣!」另外一个却细细想着:「时距战事已为不远,当此之时,统军之道应以鼓勇士气为先,或蓄精养锐、或操练兵卒,如此白白耗伤兵士体力,消殆军气,简直胡来。据闻那女子貌美过人,莫不成大王色欲熏心,一时被谗言所惑吗?」 卫庄见这两名带头的将军面带怒色,心下也自狐疑,正要问问身旁的鬼谷弟子,那人却自己先开了口,道:「我家白姑娘说,此番与齐国一役,对方既有墨家钜子路枕浪率众守城,要比拼的便不是武力,而是一场耐力赛了。这些秦军智勇双全,惜乎耐力不足,得多加调教调教才是。」说着淡淡一笑,转头往大军后方瞧去,喜道:「啊,柳先生和鱼老爷子到啦。」 卫庄循声望去,果见百名鬼谷人士正穿越万军而来,陆陆续续在点将台下分立两旁。秋客柳带媚带着一张苦脸,只身晃在万军之中,竟如入无人之境般张狂。至高台还有丈许,柳带媚陡然抽出九龙冥鞭,如龙窜海的朝高台右首扫去,底下秦兵还来不及看清那条长鞭是如何卷上了旗杆,柳带媚已稳稳的踏在点将台上,正愁眉苦脸的将鞭子抖绕回手,挂至腰间。卫庄暗暗点头,心想:「九龙冥鞭疾劲带柔,软中又兼得刚猛狠辣,果然名不虚传。」 继秋客之后,春老鱼冉又是不同。那鱼冉在六名鬼谷弟子的簇拥之下,气派雍容的骑马而来。六十来岁年纪,身披缀金蟒纹青缎袍,须长及腰,头发花白,一张脸上虽是布满了刀刻似的深深皱褶,却又生得异常高大,肩宽体厚,精神健朗的全无半点老态。他虽为鬼谷四魈之首,却无丝毫江湖气息,尤其神情和蔼可亲,两眼微眯的显得无比祥和,俨然便是一位邻居老人模样,实与鬼谷神秘诡谲的形象传闻大相径庭。春老鱼冉来至之后,卫庄便翘首眺目等待四魈中的冬僮束百雨出现,那束百雨近年来以一手绝伦的暗器功夫,在江湖上闯下好大名头,但其行踪飘忽不定,连卫庄这等人物都不曾识其庐山真面目。 但春老身后,已无扎眼人物再行出现,跟着四魈而来的鬼谷弟子纷纷在点将台下立定。卫庄正自纳罕之时,身旁那名鬼谷弟子却忽然拱手一笑,道:「卫大人,少陪了。」说完纵身腾起施展轻功,三踏一转之间便到了春老身畔,与春老双双轻腾跃上高台,与柳带媚齐肩并立,环顾四方。 卫庄至此方才大悟,原来刚才那名布衣简洁宛若仆僮的鬼谷年轻弟子,便是冬僮束百雨。卫庄此刻心中之惊,更甚于初见春老之时。那人一路上为自己牵马随行甚是恭敬,又听他尊称春老为「鱼老爷子」、秋客为「柳先生」,卫庄只道他是春夏秋冬的亲信下仆,不曾有任何提防,岂料他竟是鬼谷四魈之一?方才若是束百雨在身后暗施暗器,此刻自己这条命恐怕已然不在了。 卫庄正自惊疑不定之时,忽听得马蹄哒哒、车轮辘辘滚动之声。万军之中,一辆单驾马车突兀而来,车前四马高大剽肥、通体发亮,浑身漆黑全无杂色。车驾两旁各有一只以黄金点缀的展翅凤凰,两只凤凰之间唯有一人,手执缰绳,傲然前视,正是校场上人人等待已久的夏姬白芊红。 只见白芊红头戴金蝶穿花翡翠珠钗,身上穿着朝阳五凤红绣紫纱罗,足踏一只黑色云纹滚边绣花鞋。在众人面前下了座车,莲步轻移,在百万士兵之前登梯直上点将台,就仿佛是一朵红莲赫然间从黑泥之间开上了云端似的。高台上,春老、秋客和冬僮三人略在后方,让夏姬独占前位。站在秦兵最前端的那两名将军,初时见点将台上三位男子一人生得极为丑陋,一人是笑眯眯的富家老头,另一人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小伙子,心下早已是大大的不服,此时见到白芊红鬓若刀削,眉如墨画,两腮凝如新荔、又似桃瓣,粉面含春辉不露,杏眼流转间顾盼神飞,端的是艳光逼人,不知不觉中都愣住了,浑然忘了自己原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该做什么。 点将台下百万秦兵先是呆呆的盯着白芊红,随即忍不住又挪开了眼,仿佛一轮红日在前,过于耀眼无法久视,但甫将目光移开,却又忍不住想再多看几回,抬眼一瞧,均觉得这必然是神女下凡。人间哪有女子能得如此娇颜,兼又威傲如斯? 白芊红自知天生丽质,世间绝色,早已对男人的恋慕神情习以为常,伸手入袖拿出一块黑色令牌,篆刻的「秦」字边上镶有五色琉璃,对台下百万雄师朗朗说道:「现在宣示本将军令——违王命者斩!临阵退缩者斩!弃援救弱者斩!奸宿民妇者斩!擅取民财者斩!」白芊红声音虽然不大,字字却听得清楚,众军士见她手执王命旗牌,从一张小口中接连说出五个斩字,语气虽不严厉,但人人心中皆知眼前这女子可不是说着玩的。白芊红说罢,一双杏眼晶晶亮亮的扫过全场,校场上人人顿时感到白芊红在看着自己,登时头也不昏了,脑子也不糊涂了,各个抖擞起精神,颤颤巍巍,再不敢有分毫意驰神摇。 「很好。」白芊红手指那些不堪暑热倒下的士兵,询问两位领队将官道:「依两位的意思,那些倒下的兵士应当如何处置?」 「这个嘛……」那性子比较粗的将官刚才还在心中把白芊红骂了个死臭,此时见她神威凛凛,居然改口说道:「依末将看来,这些人有辱军威,该当处斩。」白芊红听他说完,脸现喜色,笑靥如花的道:「哦?该斩?」另一个将官心中虽不服,毕竟不敢做仗马之鸣,忍气吞声没有说话。 「该斩!」那将官见白芊红一笑,说得更大声了:「这种残兵弱卒留着何用?将军今日沙场校阅正可拿这些家伙立一立军威!」 「说得好!本将正要立一立军威!」白芊红说罢,便转头对柳带媚低声道:「给我杀。」柳带媚闻言嘿嘿一笑,忽地扯出长鞭,九龙冥鞭发出一声厉响,那粗心将官还来不及反应,已是连着脑袋铁盔一起给穿得稀烂了。束百雨轻轻一踢,那将官的尸体,顿时从高台上掉落地面。白芊红道:「本将刚才宣示军令,不救援我军伤者、弱者斩!快快将昏倒的弟兄们带下营房休息治疗。」秦国士兵本来多少对女子为将心怀芥蒂,但见白芊红行事公正,又将素来颐指气使的将官杀了,个个心中对白芊红产生了好感与信任,立时就有人扶起昏倒的士兵送往医护营帐。 卫庄在一旁看到这里,心中暗赞此女处事果有将帅风格,便不再观望。转身掀起那帅帐外的紫纱门帘,径直入内,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过不多时,听得有脚步声走近,卫庄睁开双眼,果然见到白芊红掀起帐帘,款步而进。白芊红打从座车一到,便已然对站在自己营帐外头的卫庄留上了神,这时忍不住朝卫庄仔细打量,暗暗奇道:「上万的男子见了我,无有一个能不动心,怎么这人自方才至今,看我的眼神竟与见了常人无异?」 卫庄不知白芊红心中所思,见她半晌不语,只管将一双巧目朝自己上上下下的瞧了又瞧,还道是对方怀疑自己的身分,也不起身,便直接说道:「在下卫庄。久闻白姑娘颇有统御之才,方才见了,果然是教兵有方,佩服佩服。」 「总还不叫卫大人失望。」白芊红盈盈一笑,坐到卫庄身畔不远处,言道:「卫大人,此番秦齐之役,您明着是为我效劳,专事於桂陵与濮阳两城间的通报讯息,暗地里,却是奉了秦王之命,特来监督我夏姬之能罢?」 卫庄不否认也不承认,淡淡回道:「不敢。倒是白姑娘在桂陵城中所布之局,真可谓神机妙算,两名奸细一在明,一在暗,既然柳兄的身分已在英雄大会上被识破了,敌军必然松懈,那么真正的奸细想必就更难被人察觉了。」 白芊红柳眉微挑,低眼喃喃自语:「那倒也未必见得。墨家钜子心思缜密,机智恐怕不在我之下……」既而看向卫庄,正色说道:「卫大人,您连夜赶路而至,想必颇为劳顿,只是军情不容延误,待将公事完毕,我即刻便派人为您好生安顿。」卫庄微微颔首,当下便将先前在桂陵城内与鬼谷奸细接头所得消息,一一说与白芊红听。 暑夏之夜,山林有风。眼不能及的草丛深处,唧唧呱呱的蛙鸣虫唱抢过了流水潺潺之声,倒显得这空谷中好不热闹。高月这会儿方将「杳冥掌」中的一招「惊梦灼灼」习练完毕,独自一人跪在溪边洗帕抹脸,回头往洞口的方向望去,见乌断正面无表情的收理食器锅具,心中暗叹道:「算算在这山里头,天天与这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乌断作伴,不知不觉也有个把月了吧?整日里除却吃睡便是练功,再这么下去,我就算侥幸命大没在草原上饿绝,没叫恶狼吃了,没让毒汤毒饭毒茶毒死,单是闷也快把我给闷死啦。」越想越是烦躁,拿着手中湿帕朝溪水猛然一拍,那布帕再说水面上一击后随即弹起,啪地溅起大片水花,俨然已小有内力,高月自己却浑然不知。倒是惊动了躲在草丛中的一对萤火虫,两个小光点晃晃悠悠的腾了起来,双双结伴在空中旋出一道又一道细细光圈,滑过水面,轻轻的隐逝在暗夜的溪流之中。 「不知它们这么飞去,是否便能下得了山?」高月怔怔望着萤火虫消失的方向,思绪不止,「山下是哪儿?这儿又是哪?不知荆天明、项羽见着了刘毕和毛裘大哥没有?大家好久没见了,聚在一处定热闹得紧吧?」 高月顿感好生寂寞,在溪畔环膝而坐,侧耳聆听着流水涓涓、蛙鸣虫唧,益发觉得连青蛙臭虫都有朋友家人,唯有她孤伶伶的一个儿被困在此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高月愤恨不已,刚巧见树下有只蜘蛛正缓缓爬过,便顺手抄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砸将下去。可怜那倒楣的蜘蛛,被石头一砸早已稀巴烂了,高月手下却还不停,兀自连连猛击,一股脑儿尽泄这些日子以来的惊痛畏怕,越打越是大力,待得终于松开了手中石头略作喘息,泪水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滑落。 依乌断所言,她在饮食间放下的毒物只是用来练功,并不会戕身害命,但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更遑论毒发之时苦不堪言。虽说高月也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能适应各种毒质,但发作起来也确实难以忍耐,唯有立时练起「杳冥掌」方能有所消解。「臭包子呀臭包子,要是我也像你一样百毒不侵,便不用怕这恶女人啦。」高月侧头一想,又对自己摇头:「这话儿也不对,论打我也打不过人家,即便吃了那些春盘臭面、十二倒楣红臭汤能够无恙,只怕也不见得就能活着离开。看来倒还是应当练得一身功夫,以后便再也不怕教人欺侮啦。」 她自小识得荆天明,每逢遇到什么坏人坏事,总有荆天明相护。长这么大一来,这还是头一遭没有荆天明在旁边当她的天兵天将,「看来我大难不死也算是小有后福,拼着肚子偶尔痛痛,头啦心啦偶尔有点不大舒服,练成一套『杳冥掌』,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下回见到了荆天明,他若是发现我也会武功了,肯定要大吃一惊。」高月想到这里忽然得意起来,自顾自对着溪水咯咯轻笑,笑着笑着,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掉了下来,「下次见到了荆天明……下次见到了荆天明……下次下次下次,下次是多久以后呢?若是从此再也见不着他了呢?」擦擦眼泪,自怀中掏出一块小破布,万般珍惜的捧着瞧了又瞧。 这布是高月小时候在淮阴的小破庙中,荆天明亲手分给她的。那时高月曾养了两只鸭子,孵有几颗鸭蛋,一心一意只待得小鸭孵化,便要将那对成鸭双双宰了,好教小鸭子们也尝尝没有爹娘的滋味。她年纪小小心狠如斯,还每每故意说与人知,就为了见到对方脸上的厌憎之情,如此自虐自慰,得以为快,孰料荆天明听了之后竟无半点惊惧,只淡淡说道:「是呀,这么一来,小鸭子就也没有了爹娘,和你一样,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之后更亲手将母亲遗物一分为二,半块自己留着,半块交给了高月。 「来!这个给你。这样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就都有娘了!」荆天明那时的童稚儿音,高月如今想起依旧历历在耳,不觉有咯咯笑出了声音,想道:「臭包子,多亏了你,那小鸭子的爹娘,倒是活了许久许久呢。」抬起头,对着山夜晚风,不禁喃喃的轻吟出声:「思之者众,得之者寡,此泪何泪?终未能停。山水如初,万世不醒,归处何处?静待天明。」 此诗正是荆天明之母在布上所留的绝命诗。高月所知并不齐全,她只得了下半阙,上半阙在荆天明那儿,高月自是记不得了。「归处何处……静待天明……归处何处……静待天明……」把这两句喃喃反覆低诵,心头竟一阵怦怦鼓跳,但觉耳热面烧,也不知怎地,忽然便不好意思再念出口了。高月一支手紧紧捏着荆天明分给她的母亲的遗物,另一支手却不自觉的轻轻拍了拍深藏在腰带下的一个锦囊,在高月的心底深处始终相信,终有一天,这锦囊中的物件会领着她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高月愣了一阵,突又想起荆天明小时候傻头傻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臭包子,你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笨到了家,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居然随随便便就分了一半给别人,我才没那么傻哪。哈哈,哈哈……」 乌断见高月在离洞口不远处独自发怔,初时尚不以为意,到后来见她一会儿哭,一忽儿笑,隐隐觉得不妙,暗忖:「莫不是我催逼过急,这丫头竟练功练得有些走火了?」当下沉声喝道:「丫头!时候已晚,你要再不睡,明日迟起了,误了练功的时辰,看我怎么整治你!」 高月叹口气站起身来,掸掸衣上泥草,百无聊赖的转身回至洞内,在石床上和衣而躺,睁眼瞅着洞壁半晌,耳听乌断沙沙窣窣的正在铺整草席,索性侧身看去,瞧她正取出一方烫金红漆盒,从盒中取出一只润泽欲透、色如糖蜜的抿子,松开秀发分垂两侧,细细梳理。乌断见高月一瞬不动的直盯着她手中抿子,也不理会,梳完了一边长发再换一边。 高月心里早就觉得奇怪,想这月神乌断独来独往,落脚之处多是些无人烟的地方,偏生她随身竟带着些打造工巧的物品,这山洞外荒山野岭,乌断却将洞内布置的「人」味儿十足。 「喂,」高月忽然发话,「你自个儿一人住在山里头,哪来的这许多精致细巧的盘碟碗筷、金盒玉抿?」 「不同物自是打不同处来,又有甚么好奇怪了?」乌断照例是不温不凉的回应,高月眨眨眼,续问道:「不同处又是哪处?来了却又是怎生来的?」等了半晌,见乌断似是无意回答,不禁催道:「你说吧,咱俩一起住这么久了,也算得上是朋友啦。」「朋友?」乌断冷冷说道:「臭丫头,你我算得上是什么朋友了?」 高月见激出了乌断的话头,心下窃喜,咦地一声坐起身子,又故意问道:「不是朋友?那是什么?难不成你救我一命,便是我的恩人了?」乌断面不改色,淡淡回道:「我救你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我自己,你无须承恩,我也不领你的情。」高月两手一拍,说道:「是啦,你救我是为了教我掌法,既然你教了我武功,我便是你徒弟啦?」乌断摇摇头,回道:「我教你掌法不为别的,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我徒弟。」高月笑笑,侧躺回石,以手支颐续道:「好嘛,说来你成天对我下毒,咱们理应是敌人罢。可我却从没见过有哪位仁兄仁姐,与人为敌却又天天做饭给对方吃的。你我一非师徒,二非敌人,三无恩情,你倒说说,除了朋友还能算是什么?」 乌断一怔,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片刻终于说道:「那也不过是为了拿你作个试验,看看那杳冥掌的效果罢了。于我而言,你便如同一条蜈蚣、一只毒蛤而已。」说着睇了高月一眼,轻斥道:「臭丫头,别净是寻话瞎扯,快睡下吧。」 方才一番对答,高月见乌断虽是面色冷淡,口吻却不似平时严厉,兴头一起,又道:「喂,我瞧你那双筷子便挺好,黑亮亮的,是木头做的吧?也不知哪来的木头,拿在手里头竟然轻若无物,上回我洗它的时候便注意到了,那双木筷居然无论如何也沉不下水去,可稀奇啦。」 乌断终于被高月弄得有些烦了,只盼她赶紧睡去,好好养神,当下叹道:「我说了,你便睡了?」高月喜道:「我最爱听故事啦,你快说吧,说完了我便乖乖睡觉。」 乌断放下手中抿子收回盒内,想了片刻,缓言道:「那双筷子,叫乌木筷,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吧。在楚国南边的一个小村庄,有一户四代同堂的陈姓人家,他们家的院落里长着一棵参天的乌木,我见那树长得极好,所以经过的时候,特别留上了心。」 「傍晚的时候,我常常见到那姓陈的人家,父子祖孙十来人齐聚在那树下吃饭乘凉,好不热闹。他们谈天说笑的声音好大啊。大到往往害得我没法捉住刚从石堆底下翻出来的蜈蚣。」高月躺在石床上,听着乌断用十分乏味的语调说着故事,渐渐有了些许睡意,却又不忍闭上眼皮,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尽瞧着乌断,脑子里却仿佛见到了那陈老太祖、陈老太祖奶奶、陈老爷子、陈奶奶、陈大哥、陈大嫂、陈媳妇儿、陈少爷、陈小娃儿和陈小小娃儿,一大家子围在大树底下欢畅和乐的模样,心中一阵温柔向往,又微觉辛酸,暗想:「什么月神乌断,看来她其实和我一样都是很寂寞的人呀。」 月神乌断将头发重新扎好,眼睛直直盯着石洞外依旧微微燃烧的火焰,像是在回忆些什么,隔了一会儿又道:「正当我打算离开那个村庄的时候,一种奇怪的瘟疫却突然盛行起来。我想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倒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了。不过那个瘟疫还真是奇怪,一般来说得病的都应是年幼体弱的孩童,但那回疫病却从在田里头耕作的年轻男子先开始。有着参天乌木的那家人自然也无法幸免,儿子、祖孙、媳妇、娃儿一个又一个的倒了下去。」 「先死的还有人埋,那些后死的嘛,只好任由他们躺在那儿了。到得后来,那姓陈的一家人几乎死绝了,只剩下一个老爷子还活着。一个傍晚,我对那场瘟疫已经感到烦了,正打算走。只见那陈老爷子手中竹拐丢在一旁,独自一个儿坐倒在那参天乌木下,正对着那树拼命讲话。」 「看他说话的模样,就好像他的儿孙媳妇们都坐在树旁,那样开心、那样大声。老人在树下坐了两天两夜有余,不吃不喝不睡,只是一句又一句的跟家人谈天。两天多过去,那老人余力耗尽,也就跟着去了。老人一死,那陈家院落终成空城,我这才走了进去。没想到老人身后那棵高耸入天的乌木却轰地一声倒了下来。那天也没有风,谁想得到那样一棵大树居然会拦腰折断呢?我走上前去看,原来那树中大部分水脉早已断绝,最后这几日只凭着一条细细水脉苦苦支撑。」 「我将那一人尚且无法怀抱住的树干仔细瞧过,里头只有这么一丁点儿木头尚且带着活气,那就是这双筷子的来由了。」乌断说罢又复沉默,偶尔眨动双眼,脸上却无多余表情,沉默了半晌忽觉四下好生寂然,转头看去。这一瞧,竟不自觉的便瞧了高月良久。只见那高月不知何时,早已歪着头曲臂当枕,沉沉睡去,唇边挂着一抹笑意,眼角却犹带泪光。 第七章 仗剑者谁 桂陵城内,盖兰独坐一枝红烛前,正就着火光低头缝补衣裳,忽听得有人推门而入,抬头看去,见是盖聂回来了,喊了声:「爹。」放下针线便要起身为盖聂端茶。盖聂举手拦道:「不用了,你忙你的吧。」盖兰嗯了一声,低头又复穿针引线。 盖聂自斟了一杯茶水,于盖兰身旁落坐,望着她低眉敛首,贤持家务的模样,想起这女儿自幼失母,经年随自己四处奔波,蹉跎了年华,心中实感愧疚怜惜。此时见她双目略红,颇有倦容,不禁开口劝道:「晚了,明日再缝吧。」盖兰笑道:「明日有明日的活儿呢,全桂陵城的男女老少都在忙着守城工事,怎能少我一份?家里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只有等夜里才能稍微做上一点儿了。」盖聂见盖兰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转问道:「天明呢?」 「还没回来。」盖兰答道:「八成又是练剑去了。他白天跟着墨家军筑地修城,夜里却还搁不下自个儿的武艺,我怕他累坏身子,说了几次,也不听。爹,您下回帮我劝劝。」 盖聂瞧盖兰一面说话,手中针线来回却无有停歇,叹道:「天明自小由你带大,身教胜于言教。你既如此,他又怎肯休息?」盖兰微微一怔,抿嘴笑笑,也就不再多说了。 屋内宁谧安详,唯一一盏烛火晕晕亮着,盖聂啜饮茶水,偶尔端详盖兰,在那黄澄澄的烛火映照中,见女儿的容貌与亡妻十分相似,想起亡妻却不知怎地又想起了端木蓉,想起了端木蓉,心中顿时便觉得有些无名烦躁,呆了半晌,便摇头起身说道:「我出去走走。」 但真的踏出门去,又无处可去。盖聂一时也不知该向左还是往右,索性一个转身提纵上了屋顶。他上跃之际,却见屋后有道人影与己同时腾起,两人一个屋前、一个屋后,竟是同时落脚在屋顶之上。盖聂心中一凛:「怎地屋后有人我竟会全然不知?」此时恰逢乌云蔽月,二人虽然正面相对,却看不清彼此面孔,盖聂凝目望去,却也只分辨得出那人身量清瘦而已。 盖聂略略沉吟,倏地几个踏步骤然趋近那人。他动静变幻直如迅雷,照说转瞬之间便能来到对方身前。孰料他动那人亦动、他停那人亦停,两人身形走法竟似照镜一般。盖聂心中一动,随即站定,向右虚使出百步飞剑的第一式「太仓一粟」,果然那人也停下脚步,却是向左舞起剑来,在一片漆黑之中,百步飞剑第二式「星移斗转」的声音破口而来,盖聂再不迟疑,激动地朝那人影叫唤道:「师弟?」 刚巧阵阵夜风袭来,天上云破月开,银光洒下,照在那人脸上,只见他俊目高鼻,文雅飒爽,却不是卫庄是谁?「是我。」卫庄在盖聂的注视之下还剑入鞘,轻声说道:「久未相见,师哥能请我喝杯酒吗?」 「你……师弟好久没这样叫过我了。」盖聂收了剑,激动的说道。原来卫庄自小时候起便喜怒露于言表之间,开心的时候他就称盖聂为「师哥」,生气的时候就称盖聂为「师兄」,至于后来卫庄改换门庭为秦国效力之后,便是一直语带讥讽的叫他作「盖大侠」。这声「师哥」盖聂已经十余年没有听到过了,如今入耳,真是倍感亲切。 「好好。」盖聂对卫庄招手道:「你我师兄弟二人好好喝上一场。进来吧。」卫庄点点头,正要依言下屋,却听得盖聂突然厉声说道:「且慢!师弟莫非潜藏于桂陵城中,为秦国作奸细吗?」 「实话说了吧。」卫庄也不隐瞒,率直的道:「桂陵中确有奸细,是谁我无法相告,但绝不是我。」盖聂知道卫庄还不至撒谎,便道:「那好。你随我进屋来。我叫兰儿给我们烫酒。」 当卫庄跟著盖聂一块儿走进屋里的时候,可把盖兰给吓坏了。但她还是依著盖聂的意思,烫了几瓶酒,甚至还端了两样小菜过来。卫庄拿起酒瓶,为自己跟盖聂满上,两人谁也不开口就先干了三杯。「哈哈哈。爽快!」盖聂脸上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还是跟师弟一块儿喝酒过瘾啊。来!我们再喝。」 「师哥还是老样子,」卫庄也忍不住笑了,「喝三小杯酒就有醉意了。人都说内功越是深厚的人,酒量越是好。可师哥你……」 「我怎么样?」盖聂满脸通红的,又将两只空杯一一满上:「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海量、千杯不倒的什么的。」 「师哥,你不能再喝了。」卫庄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伸手拿过盖聂的酒杯也是一口乾了,「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师哥是个三杯醉吗?」 「哈哈哈。知我者师弟也。」盖聂大笑道:「你明知我不能喝,干么今日还找我喝酒?」 卫庄自斟自饮,又喝了几杯才道:「那是刚才我在屋檐上,看到师哥似乎也很寂寞的样子,所以才想下来跟师哥喝上一杯。」 「我?寂寞?」盖聂瞪大了眼睛,问道:「我怎生寂寞了?」 「那还不简单。」卫庄答道:「因为端木姑娘走了嘛。上一次争小师妹是师哥赢了,但这一次师哥没赢,我也没输。」 「你……喜欢端木姑娘?」盖聂听卫庄吐露真情,酒意都消了,领悟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会出现在琴韵别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只我。你也喜欢端木姑娘。」 卫庄喝干了桌上的酒,自走到内室去拿,无视于听见两人对话惊呆了的盖兰,自顾自的将整坛酒给抱了出来。卫庄人都回来了,盖聂却尚未从心中的千头万绪恢复过来,「怎么?我也喜欢端木姑娘?不、不,我只当她是朋友,哪里够得上寂寞什么的?」 「怎么师兄还不承认?」卫庄见盖聂发愣不说话,脸上表情一阵红一阵白,咄咄逼人的道:「你若是不喜欢端木姑娘,刚刚坐在屋中是在烦些什么?你若不喜欢端木姑娘,又为何在她离去之日,悄悄隐身在城墙之上看她?你若不喜欢端木姑娘,为何两次心甘情愿听她那难听已极的琴声?……师兄,事已至此,那端木姑娘……」卫庄的语调变得有些痛苦,「她……谁都不爱。我没赢、你没输,你又何苦不承认呢?」 在卫庄接连的逼问下,盖聂胸口如同受了重击,脑海里更是轰轰然一阵纷乱吵嚷,一个声音在盖聂心中喊道:「不!不是!我不过是一直以为端木姑娘会待在我身边罢了。我与她从未越过礼教之防,不过是朋友罢了。更何况她是端木敬德的女儿。」但另一个声音却道:「她自己说的,只要我还一天活着,她便非得一天跟着我,不是么?怎地她便走了?要走也不跟我说?为什么看她离去之时,我恨不得能跟着她一块儿走?那我是喜欢她了?我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莫非是打从一开始……」 卫庄却不知盖聂对自己内心情感竟如此混沌不明,他只见盖聂不言不语,满脸肃然,还道盖聂此次还要跟自己在「情」字上再分个高下,顿时心头火起。「呸!」卫庄一口唾沫吐在地下,愤然说道:「酒都变得难喝了!师兄!你我大抵几个月后便要化作一团白骨,如今战役未至,你我师兄弟稍得相会,没想到师兄仍是矫情至斯。」 「啊?你说什么?」盖聂适才神游天外,压根儿没听见卫庄说了什么,「我矫情?」 「嘿嘿。」卫庄冷笑一声,抓起矮桌上酒坛咕嘟咕嘟便喝了半坛有余,趁著酒兴,大声说道:「这些年来卫庄不如师兄,真是旁无别事、孤身一人,唯有剑法相伴而已。我本无意在师兄面前卖弄,但也不愿师兄小瞧了我!」 「啊?」盖聂越听越是迷糊,如坠雾中,见卫庄离座抽出长剑,惊道:「师弟要作什么?」 「我为师兄舞剑!」卫庄再不答话,只是挥袖举臂,慢慢舞将起来。剑招初时递出是盖聂豁然於心的百步飞剑之第一式「太仓一粟」,但卫庄在该击刺对手的地方,却只是松松落落的以剑尖轻点,一招尚未使完,已经带入第二招「星移斗转」的下半式,之后卫庄越舞越快,盖聂也越看越奇。 盖聂深知卫庄浸淫在这套剑法中已有二十余年,但自己是他师兄,兼得师傅晚年传授新创的三式百步飞剑,按理卫庄再怎么努力参酌也无法胜过自己。但如今师弟却在自己面前施展了一套自己从所未见的百步飞剑,这叫盖聂如何不惊?只见卫庄的招式使得似是而非,应往左处的,他偏往右去;该当崩而拔起的,他却沉肩而洗,但若说卫庄是硬将剑招刻意以反相之道为之,却又不全然如此,他使「雨打梨花」之时,那右去之势俨然未至饱和,时而能左、忽而能右;下沉之力含虚若飘,似欲上拔、终又下坠。便连盖聂这将百步飞剑精参熟透的行家,都难以分辨哪一步是虚招?哪一步又是实招?竟是虚中带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变幻莫测。 盖聂看得冷汗直流,卫庄却舞得淋漓尽致。但见卫庄衣襟飞扬,长剑所到之处,怡然如徐风穿林、劲发时若蛟龙奔月,「众川归海」、「尘飞影远」一招招接连使出,无不如清溪般流畅。卫庄毫无滞怠的使完最后一式“拂袖而归”时,右足在前划个半圆,停剑收式,拢袖而立,端的是气足神完,精魄萧飒,而他面前的盖聂却是脸如死灰。 盖聂颤声说道:「这……这……莫非便是三式百步飞剑的精髓吗?」 「怎么?」这回换成卫庄大感惊讶了,「难不成师兄竟然不会使吗?」卫庄见盖聂答不出话,面色如土、指尖微微发颤,显是内心极为激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现在谁才是师父的好徒弟?这三式飞剑的宗旨,到底是传了给谁?你不会使!你居然不会使!哈哈哈……」盖聂默默的接受了卫庄的当面侮辱,他深知师弟卫庄的悟性与聪明,向来在自己之上;也大概能猜出卫庄是由于当年差点命丧于自己使的「一以贯之」之下,加之后来强逼荆天明出手揣摩到了「一了百了」的真谛,进而将这两招剑法的精髓发挥在原有的八式百步飞剑之中。盖聂心中细想:「即便我如今已能通晓其理,加之师弟又在我面前使过一遍,但若要我来使这么一套百步飞剑,我能否在虚实之间使得如此神鬼莫辨吗?」 盖聂心中的答案是很明显的,他摇摇头,对卫庄道:「你说得对。我不会使。」多少年来郁结在胸的怒气与怨言,此刻终于在卫庄心中化开了,自己第一次胜过了师兄,胜过了这个人格、武艺均被人称为天下第一的师兄,卫庄忍不住再度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在卫庄的狂笑声中,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却是荆天明一脚踢开了房门!原来荆天明练完剑在回家途中,远远便听见这里似有刀剑之声,到了门外又听得卫庄狂笑,情急之下,也不待人开门,砰地一脚便将带栓的木门给踢开了。荆天明进门一看卫庄手执长剑,威风凛凛的站在盖聂面前,盖聂却呆若木鸡、手无寸铁,立时拔剑在手,挡住了门口,大叫了一声,「师父!」 荆天明边喊边出剑刺向卫庄前胸处,卫庄一个闪身叫道:「来得好。」一个反手剑疾削荆天明右腕,却是一招似是而非的「落霞残照」。荆天明一愣之下,狂挽剑花向后退去,虽说是抱着守势却是忙而不乱。但卫庄剑气既吐,焉能只有一剑而已?就看卫庄接连刺出六、七剑,记记皆是反手,却不失「落霞残照」的那个「落」字。荆天明边退边闪,应付得极为勉强。卫庄一式使完又使一式,亦是虚实参半的「草长莺飞」,荆天明顿时被逼得左支右绌。 莫说荆天明刚刚练剑回来,实则他在睡梦之间,也不曾忘记过百步飞剑中的一招半式,但此刻明明自己与卫庄两人使的同是百步飞剑,卫庄却步步占先、自己偏生处处为人所制。荆天明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怎地他使得好像是左手剑似的?」荆天明当下紧守住方寸之地,任由卫庄不断出剑,果见卫庄虽是右手拿剑,但剑招之中有时是右手剑、有时又是左手剑,虚实变换仿佛就在左右之间。卫庄一剑快似一剑,荆天明眼见自己抵挡不住,万万不是这百步飞剑的对手,索性甘冒奇险,将长剑交到左手之上,也是一招「草长莺飞」递出。卫庄见他剑交左手依样画葫芦,「咦」的一声又再变招。荆天明毕竟没使过左手剑,剑招顿时凝滞,一招尚未使完,咽喉要害已被卫庄制住。 「师弟住手!」盖聂见状,急忙起身大喊道:「他不是你的对手。」 卫庄垂下手臂,不再锁住荆天明要害,回头望着盖聂冷冷说道:「那么你是我的对手吗?」盖聂叹口气,摇头道:「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我打不过你。」 「哈哈哈。」卫庄又狂笑起来,「单为师哥这句话,就该浮一大白!」说罢便走上前去,拎起剩下的半坛子酒,一口气喝了个干。盖聂言道:「师弟今晚来此,如是为杀我而来,这就可以动手。」盖聂直视卫庄双眼,好不畏缩,又道:「当初师弟为秦王效力来取天明性命,我心中虽有迟疑,但下手之际却毫无迟疑。如今师弟动手,也不用有丝毫顾虑。师兄我唯有一事相求。便是但求师弟先杀了我,再取天明性命不迟。」 「我今天不是来杀人的。」卫庄的目光显得有些空洞,胜过盖聂是他近二十余年来的希望,今天终于达成,但胜利的兴奋感只在一瞬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卫庄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一只扎破了的皮囊,又仿佛被自己喝干的酒坛子,什么也不是了。他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摇摇头道:「我今天是来喝酒的。到时你我战场上相见,有的是机会生死拼搏。如今酒既然没了,我也该走了。」说罢转身就要出门。「师弟且慢!」盖聂听卫庄如此说,燃起一丝希望,情真意切的说道:「师弟你何不留下?要不索性退出这场争斗,回山去吧?」 卫庄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倚在半毁的门上,眼中已有三分醉意,见盖聂双鬓虽白,但神宇气态皆是英朗如昔,喃喃说道:「傻师哥。你说我为人所用,我还道你傻呢。七国之争,非始於秦。即便明日你我不会沙场兵戎相见,依我看来这天下、这江湖就好比偌大一个棋盘,你我皆是盘中的棋子,要往哪儿走岂能掌握在你我手中?」 「唉!」盖聂一声长叹,又不愿让卫庄瞧见自己泪盈眼眶,便掉过头去说道:「没想到你我师兄弟两人,终究不能善了。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天明,你帮我送一送你师叔吧。」荆天明依言往门前走上几步,虽说是遵照师意为师叔送行,但他却无法像盖聂一般真的对卫庄卸去所有心防。荆天明似乎有些困难似的喊道:「师……叔走吧。师侄送你一程。」 卫庄似乎是没听见,抑或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临出门时又回头以满是关怀的口吻对盖聂说道:「我走了。师哥你……你也不要想了……端木姑娘她……她也是不会回头的了。」说罢在荆天明的「护送」下,渐渐行远。 卫庄走出门来,转过深夜寂静的市集与城中民舍,所经人家皆已熄去家中灯火,整个桂陵城中真的是漆黑一片了。荆天明突然打破沉默,道:「你刚才所使,真的是百步飞剑三式要诀?」卫庄停下脚步站定了,斜过眼盯着荆天明瞧,但见他相貌出奇的俊雅,剑眉含霜,英目炯炯,脸上却蒙着一层淡淡的抑郁之色,「什么你啊你的?你应该叫我师叔。」 「我没师叔。」荆天明浑然不怕惹恼了卫庄,一剑被他杀了,直接了当的说道:「你愿意告诉我就说,不愿意就罢。但要勉强我再叫你师叔,却是万万不能。」 「也罢。」卫庄看荆天明如此强项,也佩服他的傲气,口中却道:「你当作你师叔好神气吗?真是老顽固的师父就教出小顽固的师弟。」荆天明插口道:「不准你骂我师父!」 「我看这样吧,我回答你的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当作交易。」卫庄道:「如此一来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说可好?」荆天明想了想,便即点头,卫庄见荆天明似乎想说什么,已然先行说道:「你放心。我不会问你桂陵城、或是墨家军的事。」 「那好。」荆天明见卫庄如此爽快,便道:「你要问我什么?」 「那百步飞剑第三式要诀是什么?」卫庄极快的脱口而出问道。 荆天明闻言大惊,「怎么你不知道第三式,竟然能使!」卫庄道:「你别管。只说你肯不肯说便是。」荆天明一时拿不定主意,终又不肯言而无信,说道:「第三式叫做『一无所有』,师父教我的时候只告诉我一句话,那便是『使剑者终弃剑』,再没有别的了。」 「使剑者终弃剑。」卫庄喃喃念了一遍,又追问道,「没有招式吗?」荆天明摇摇头。「果然。」卫庄哈哈一笑,对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只有剑意,没有招式。师父您老人家真是识穷天下……只可惜您教的是四四方方、一丝不苟的盖聂,他就好比是一本书,却不是读书的人啊。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荆天明有些听不懂卫庄在说什么,但他此时已十分确定卫庄刚才在屋内所使的,定是三式百步飞剑的要诀。荆天明急于知道答案,便问道:「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吧?为什么你不知道第三式的要义,却能学会?」 「那你方才为什么将长剑交到左手之上?」卫庄没有直接回答荆天明的问题,反而以另外一个问题代替了答案。 「这嘛……」卫庄打断了荆天明的思索,将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塞到荆天明手中,言道:「差点忘了。有『人』要我把这样东西亲自交到你手上。此物珍贵无比、至关紧要,你万万不可大意让它落入旁人手中。」 荆天明见卫庄说得慎重,小心翼翼的解开布包看。在层层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包最底层,有一块黑色铁牌,牌面镶嵌五色琉璃,在月色之下莹然流光,却是一面和夏姬白芊红手上所持一模一样的「秦」字令牌。 荆天明一见此字,如遭雷殛,登时面色发青,动弹不得,半晌方才蓦然惊醒,将铁牌递出,颤声对卫庄说道:「拿走。我不要!」 卫庄哪里肯接,双手负背向后一退,说道:「此牌天下唯有五面而已,得此令牌便可直入秦宫,无须上报。你父王当面吩咐过,要我将它亲手交付於你。」 荆天明眼中含霜,冷冷说道:「我没有父王。」又将铁牌递出要还与卫庄,卫庄却道:「我是秦国的信使,并非你的信使。要还的话,师侄你还是自个儿去想办法吧。」说罢翻身上了附近的大树,几个纵跃之间,便离了荆天明的视线。 荆天明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秦国的令牌,心中百感交集。他真想索性将令牌随手一丢,抛去了便是,却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手却将那块冰冷的铁牌给越捏越紧。荆天明迟疑良久,毕竟还是缓缓的将那块令牌收入了怀内。 卫庄抛下荆天明之后,绕了好几个圈子,这才终于来到跟人约好相见的城东一株枣树之下。但枣树下却空无一人。他伸脚踢开树下一块看起来有些突兀的石头,果然在下面摸索到一只亮环锥。卫庄捏着它,纵身上了枣树高处,旋开锥上翼羽,从锥杆中空处拿出一小卷白布。 卫庄燃起火折,只见布条上寥寥写着「明日辰时黄家屯」几个字,自然便是潜藏在桂陵城中的奸细为他留下的讯息了。卫庄就着火折将布条烧化,随即便半躺在树枝之上,想起今日之举,卫庄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本来只是遵照白芊红的吩咐,要他「千万与贵师兄叙上一旧」,以防日后形迹败露。卫庄本不愿意对盖聂说谎,无奈拗不过白芊红的千叮万嘱。哪里想得到就见得这么一面,居然引发出这么多事? 卫庄不断的强迫自己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盖聂、荆天明、百步飞剑,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原来,最后一式却原来叫做『一无所有』。」卫庄无法遏止自己脑中思绪乱飞,「想我卫庄虽贵为秦王密使,实则一无所有。是啊,我卫庄便是一无所有,怪不得能自行领会出那名为一式剑招,实际上却是任何一套剑法精髓的『一无所有』了。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自嘲自叹了半晌,卫庄眼见天上明月西移,知道自己今夜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卫庄不愿承认、也不敢正视自己,只是睁着眼瞧着这什么也瞧不见的黑夜。 第八章 五恭五暴 第二日,荆天明起了个大早,便出门去与墨家方更泪、秦照等人齐会。待得荆天明抵达桂陵北门时,却见儒家弟子邵广晴与谈直却二人已然到来。荆天明向邵。谈二人拱手作礼。谈直却自从在英雄大会上见了荆天明以后,便对荆天明颇有好感,此时见他出现,喜出望外的道:「原来是荆兄弟,怎么你今日也和我们一块儿去黄家屯吗?」边说边热情的拉住了荆天明又道:「这真是太好了。有荆兄弟同行的话,作哥哥的这一路上就不至于太无聊了。」说罢便向站在旁边的邵广晴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邵广晴被谈直却瞄得怪不好意思的,白白净净的脸上,顿时有些泛红,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四弟说得什么话?你就是爱热闹,不管作什么事,总喜欢人越多越好。」谈直却两眼一翻,扮了个鬼脸,故意拍了拍荆天明,打趣的道:「那可不一定。像荆兄弟这种好汉子,我当然是欢迎得紧。不过啊——要是有一些不是汉子的人要不请自来,我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荆天明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浑然不知这两人一搭一唱的是在说些什么,却见紫语从远处向他们走了过来。 原来方才荆天明尚未到来之前,谈直却见平时极有定力的邵广晴脚下不停的来回走动,仿佛焦急的在等什么人似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邵广晴还约了紫语共赴黄家屯。谈直却见邵广晴提起紫语时,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又忧心忡忡,心中深为这个三师哥、未来的儒家掌教感到担忧。说得太白了又怕邵广晴脸上挂不住,便趁其他人未到之时,先埋怨邵广晴道:「师哥也真是的。今天大伙儿一起到黄家屯做事,好端端的你约个女人来,算什么吗?」 「师弟你也不是不知道,那紫语姑娘原是楚国大户人家中的丫鬟,离乡背井逃难来此,如今只剩她孤身一人。况且打从她来到桂陵之后,日夜之间足不出户。」邵广晴听谈直却抱怨,言语虽极为委婉,却坚持要带紫语同行:「虽说我们去黄家屯是有事,但顺便带她出去走走、散一散心又有何妨?」 「我知道师哥宅心仁厚,打从那紫语姑娘到了桂陵之后,一切吃住的都是师哥你在照料。」谈直却耐着性子劝道:「在情在理师哥做的已然够多了,但师哥别忘了,你与她毕竟只是泛泛之交啊。」邵广晴听了却不言语,谈直却见劝他不动,索性说白了,「我知道师哥心里喜欢紫语姑娘。但眼见师父他老人家年岁已高,指不定哪一日便会将掌教之位传授与你,那紫语姑娘无论长得多么貌美,终究不过是个丫鬟,你与她门不当户不对,听师弟一句话,走深了对你、对她都不好。」谈直却见邵广晴仍不说话,知道自己劝得不对路,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突然双手一拍说道:「不然这样吧!师哥要是真的舍不得,等日后娶了正室,再收她作通房丫鬟也是一法,不是?」邵广晴这才面露喜色,与谈直却有说有笑起来。 卯时一到,方更泪与秦照便准时出现在北门,与四人会合之后齐往黄家屯而去。一路上邵广晴有一搭没一搭的找着紫语说话,紫语却三不五时的撇眼向荆天明望去,待她瞧出荆天明似乎毫不介意自己与邵广晴走得颇近,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六人一进黄家屯地界,便听得呼天喊地的哭声。数日之前,路枕浪因战事已近,下令将桂陵城外小村的居民尽数接到城中居住,以避战火。像十里屯、黄家屯这样的乡间小村,荆天明都不知与方更泪来过几次,照说黄家屯中的精壮男子早已跟着民兵团而去,只有少数老弱村民尚留在此。此时荆天明耳听得这几乎已算得上是空城的小村中有人哭泣,大感奇怪,一个箭步便冲进村去。 却见黄家屯的居民们死的死、伤的伤,一片惨号哀呼之声不绝于耳。荆天明伸手扶过一位举步维艰的老人,那老者全身上下皆未受伤,唯有左、右两颊上均被人各用利器划出三道血痕,伤口虽然不深,却血淋淋的很是骇人。荆天明扶住老人后,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方更泪、邵广晴等人也都随后赶到。那老者不知是不是被吓得有些神智不清,语无伦次的道:「昨儿晚上……鬼……有鬼……杀了好多人、抓走了……」在方更泪极有耐心的劝诱之下,才大致从老人口中问出,原来昨日深夜之中有十几个身上纹有獠牙鬼面的男子,冲入黄家屯中,伤了不少人,又抓了不少村民走。 秦照眼见老人哭泣不已,不禁义愤填膺,将手中木棒狠狠的往土墙上一敲,土墙应声而碎,怒道:「没想到鬼谷之人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下次要让我遇上了,我也依样画葫芦,非将他们的脸个个都给划花了不可。」谈直却本来一直对墨家的人没什么好感,听秦照这么说,顿时大起知己之意,也道:「秦兄弟豪气干云啊。之前我瞧兄弟年纪轻,没跟兄弟怎么往来,作哥哥的这里给兄弟赔不是了。」秦照见谈直却如此客气,忙道:「谈兄好说。」方更泪却瞪了秦照一眼,责备道:「我们是来守城的,不是来报仇的,怎么五弟你到现在还分不清楚轻重缓急?」这一番话把谈直却也给骂了进去,谈直却还欲说话,邵广晴却悄悄的拉住了他的袖子暗示他不要多言。 方更泪对谈直却的满脸不快之色当作没看见,当下指派工作,吩咐秦照准备板车疏散受伤的村民,谈直却、邵广晴负责举火烧屋,自己与荆天明则专门劝退村民。五人分头进行,要在时限之内,将黄家屯也烧成白地,好完成路枕浪所吩咐的坚壁清野的工作。 五人一旦分开,一道道的黑色浓烟伴随着熊熊火光顿时在四周升起。少数留恋不舍的村民,无论荆天明如何婉言相劝,依旧是执意不肯离去,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故乡化为灰烬,哭得比先前还要凄惨十分。谈直却见状实在不忍,气得将手中火把抛掷在地一脚踩熄,口中大骂:「好嘛!敌人没来放火,自己人倒先来放火了,真是成何体统?」邵广晴一辈子都生活在所谓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之下,哪里看过人们哭得这样凄惶?手一软,再也抬不起来了。他垂下火炬询问道:「方兄弟,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怎么没有?」方更泪不为所动,一把抢过邵广晴手中火炬,道:「这都是一个多月以前就反覆议定的了,此时不烧,难道留给秦军渡河之后用吗?」说罢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将那些尚未起火的房子就给一一点着了。那些黄家屯中仅余的村民们见自己的房舍被火焰吞噬,这才死了心,开始渐渐离去,谈直却在一旁却是气得连一句话都不肯再跟方更泪说了。荆天明眼见儒、墨两家的年轻子弟形同决裂,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见刚刚走出村去的村民们气急败坏的跑了回来,口中大喊道:「快来啊!快来啊!」 五人急忙往村外不远处跑去,却见在黄河分支的一条小川上,一排竹筏正从对面不远处慢慢飘了回来。竹筏上散落的全是人头,在人头堆成的小山之中,却坐着一个簌簌发抖的村民,他的手上、脚上、怀里全都放满了其他被掳走的村民的头颅。竹筏在水流的带动之下,渐渐靠上了岸,村民中胆子小一点的人早已昏了过去,胆子大一些的或泪流满面、或大吐特吐,荆天明一脚踏进河水之中,伸手去扶那唯一活着回来的人,这时荆天明才看见原来竹筏正中的桅杆之上,还挂着一张绘有獠牙鬼面的布帆。 「你没事吧?」荆天明伸出手去,船上那人却不肯动。那人一把推开荆天明,死活不肯下船,只是紧抱怀中人头,伸脚乱踢,口中不断大喊道:「是我抽中了!是我抽中了!」 「他疯了。」邵广晴后退一步惊骇莫名的说道,秦照眼中含泪、双手激动的忍不住颤抖,谈直却上前一步轻轻拍了他一下,道:「好兄弟,让我来。」说着便抓住船上缆绳,使劲的将竹筏往岸上拖。荆天明将那唯一活着的村民交付与他的家人之后,便掘坑挖土打算安葬那些头颅,其余四人见状也齐来帮忙。一时之间,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但他们心底都知道,河对岸的敌人有多么令人可畏,而他们即将所要面对又是一场多么艰难困苦的硬仗。 正当荆天明等人在外面忙乱、奔走之时,在黄家屯中一间人去楼空的房舍内,卫庄正在与白芊红派进桂陵城中的奸细谈话。虽然卫庄已不是第一次与这人碰头,但每次见到这人时,卫庄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夏姬白芊红竟会派出一个年纪轻轻、全然不会武功,甚至于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桂陵城中当卧底。 紫语与卫庄说话时,依旧是眼神流转、笑语嫣然,「麻烦卫大人回去告诉白姑娘,地道战和火攻两种方略,路枕浪都已有万全的准备,看来是用不得了。」紫语偏过头去一想,又道:「喔,对了。墨家弟子苏北海与杜令飞已在桂陵的护城河底,插入了数千支竹钉。白姑娘恐需另作打算,方能安全渡河。」 「姑娘辛苦。」卫庄问道:「倒不知儒家那边有何动静?」 「卫大人过誉了。我不过是白姑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您叫我紫语就是了。」紫语一笑脸上自然浮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又道:「儒家那边嘛,倒没瞧出什么来,不过我相信只要他们一有动静,自然会有人告诉我的。」 卫庄心中虽然信不过眼前的少女,毕竟还是点了点头,「临行之际,你家白姑娘托我转告,听说近日颖川双侠高石然、马少嬅也来到桂陵城中,白姑娘说那马少嬅不足为惧,但对高石然这人却要多多提防、千万小心才是。」 「我记下了。」紫语听卫庄说话时,眼睛一直注意着窗外,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没想到卫庄将话说完,忽然一声低喝道:「听够了吧?」纵身跃出,转眼便从屋外草丛抓了一人进来。原来卫庄早已留意到屋外有人,只是佯装不知,静待机会再杀他灭口。没想到此时一看,竟是一个怀抱婴儿的村妇。「你是谁?在这里作什么?」卫庄喝道。 「我……只是……回来拿个东西。」那村妇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她怀中的娃儿也放声大哭起来。卫庄一听恍然大悟原来是房子的主人,好巧不巧的选在此时回来。若眼前这人是个男子,无论他会不会武,既然撞见了自己与紫语碰面,卫庄定毫不留情,杀却了便是。但卫庄素来不愿轻易与女子动手,何况是个抱着初生婴儿的寻常妇人,此时脸上不禁面露难色。紫语瞧卫庄脸上神色,已猜出大半分,正想说话时却听见屋外不远处有人正喊着自己的名字,那婴儿的啼哭声也越来越大,便急对卫庄说道:「卫大人您快走,这儿交给我便是。」卫庄本想紫语也是个不会武功的人,留下她一人,叫她如何善后?正想将心一横破例杀了这对母子,紫语却在他背上使劲一推,低声唤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卫庄耳听得窗外的寻人声越来越近,而且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侄荆天明,二话不说,立即转身夺后门而出。 紫语见卫庄纵身奔出,随即定下心来。蹲下身去,便安慰那村妇道:「你别害怕。坏人已经走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那村妇见紫语满脸和颜悦色,不疑有他,只是止不住莫名发抖。紫语伸出左手去逗弄那妇人怀中的婴孩,口中边说:「乖。乖。不哭。姊姊疼你。」另一只手却轻轻解开脚下绣花鞋底上的亦曾薄布,从中空的鞋底里掏出一只不过指许长的亮环锥,紧捏在手。猛地一下,便将那只亮环锥钉上了那妇人颈中。 那村妇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颈中已鲜血四溅,只是紫语手力不足,那亮环锥仅仅没入一半,那妇人虽受重伤一时不及便死。紫语仿佛早就料到似的,抓起方才已经瞧好的石块,对准那半枚还显露在外的亮环锥狠命一敲,那暗器顿时整只陷入那惨呼不已的妇人身中,那妇人登时毙命。紫语将手中石块随手一丢,虽说被那妇人喷得满身是血,但如此一来任谁都看不出伤了这妇人的暗器,乃是出自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之手了。 与此同时,荆天明顺着婴孩哭声已然奔到屋外。紫语当机立断,从死去的村妇手中夺过大哭不已的婴孩,紧抱在自己怀内,就地打了两个滚,弄得自己全身上下沾满了草屑泥尘,也不起身,便放声大喊道:「天明哥!救我!」 荆天明冲进屋来,见紫语无力的倒在一个妇人的血泊之中,手上还抱着一个婴孩,大惊失色的问道:「你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 紫语瞪大了一双凤眼,脸上尽是无限惊恐,口中喃喃说道:「受伤了?孩子受伤了?」边说边露出一副十分关怀的神色,看似轻柔的伸手去检查孩子有无受伤,实际上却是暗地里在孩子腰间狠狠捏了一把,那婴孩吃痛哭得更大声了,「喔,不怕不怕,可怜的孩子,」紫语装模作样的转头对荆天明说道:「孩子没事,只可惜他娘……」 荆天明蹲下身去察看那妇人伤势,见她全身上下别无异状,唯独颈侧有一处极小的伤口,显是被暗器所伤,当下便追问紫语是否有瞧见敌人的模样?紫语哪里肯说,只是推说那人一闪即逝,无缘无故便伤了这村妇。荆天明听了心想:「敌人只是奔过此处,竟能在一瞬之间以这么细小的暗器伤人要害且一招毙命,那定然是个使暗器的高手了。听师父说,那鬼谷四魈之一的束百雨便是个暗器高手,莫非那束百雨现在此处吗?」 紫语见荆天明兀自沉思,深怕他瞧出破绽来,双眉一锁,眼泪扑簌簌的便落了下来,「天明哥。我好怕,我们快走吧。」荆天明见紫语哭得个泪人儿似的,自是上前搀扶她起来,哪想到紫语就势一倚,瑟缩的偎在荆天明怀中,哽咽的道:「要不是天明哥来救我的话,我可能就跟她一样了。」说着一指倒卧在旁的妇人,抽抽噎噎的哭得更厉害了。 就在荆天明好言安慰受惊的紫语这之时,邵广晴却正好走进屋来。邵广晴眼见自己的心上人,竟然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半依半躺在荆天明怀中啜泣,登时醋意大发。站在门口,冷冷的来了一句,「荆兄弟,你作什么?」 荆天明闻言背过头去,见是邵广晴。突然意识到紫语偎在自己怀中,脸一红,轻轻将紫语推开一些,但面对邵广晴的质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紫语却哼的一声站了起来,直直走到邵广晴面前,仰起头眼中尽是埋怨之色,娇叱道:「还说呢,要不是天明哥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说罢一跺脚便往外走。邵广晴瞪了一眼荆天明,随即追了上去。 原来方更泪、荆天明等人眼见黄家屯中的居民离开之后,正待要走,邵广晴却发现同行而来的紫语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谈直却只道紫语大概是受不了血腥气,先行回城去了。邵广晴却放心不下,定要在黄家屯中搜索一番才肯走。方更泪便也让荆天明去帮忙寻找。哪知这二人竟会发现村中荒僻之处尚有一间未被焚毁的空屋?更如何能知紫语这个鬼谷奸细竟会搬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此时,方更泪等人见紫语回来,因端木敬德与墨家钜子俱在等待,五人当下便急急赶回桂陵城。路上众人问起事情经过,紫语只是编派出一套说法。而当谈直却建议众人留下好揪出那鬼谷之人时,紫语自是以害怕为由坚持反对。实则当初荆天明在桂陵城中误打误撞在紫语家门前瞧见柳带媚,紫语便故作畏惧留下荆天明以便放走柳带媚,如今故计重施,却也轻易的再度缠住了这五人。 五人急奔回城也不休息,就径往官廨将黄家屯中鬼谷屠戮无辜百姓之事,如是说与端木敬德、路枕浪、赵楠阳、盖聂等武林前辈听。在场众人除了寥寥几位墨家子弟外,得知对方如此残暴不义,都是气愤难当。端木敬德怒目圆瞪,对一直主张坚守以待其变的路枕浪说道:「路先生,老夫早就说过,敌众我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在场诸位皆是血性男儿,不如冲进濮阳杀秦军一个措手不及。」端木敬德年纪虽大,英雄气概却不亚于任何人,讲着讲着渐渐激动起来,起身踱着方步续道:「守城也是死、攻城也是死,虽一般是个死字,其中有云泥之别啊。你路先生宁愿苟延残喘等暴君欺上头来,老夫却是宁愿一死以明志的。」说罢停下步伐直勾勾的望着路枕浪,大有一副你不肯出城应战,老夫自个儿去的架势。 丹岳门的掌门人朱岐与清霄派掌门赵楠阳听了端木敬德的话之后,连声附和道:「端木老爷子说得对。」朱岐道:「我看这种残害老百姓的事,也只有白芊红那种阴险女人才做得出来。不过这么一来,大伙儿的士气都更高了。」朱岐拍拍胸脯,又道:「给这妖女这么一激,原本只能以一当五的人,如今定能以一当十。若是反过来看,这对我军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赵楠阳对此说法也持肯定态度,点头说道:「朱岐老弟说得对。我也赞同老爷子的说法,趁着我军士气大振之时,突袭濮阳城,我看能成。」端木敬德、朱岐、赵楠阳都如此说了,在场各路英雄顿时豪气大发、跃跃欲试起来。众人兴起一片鼓噪之声:有的说不应继续龟缩,有的说不能坐以待毙,有的则说英雄留名当在此一举。 路枕浪眼见众人浮躁鼓动,纷纷主张出城迎战,倒也不急着说话辩解,静待众人怒气稍有平息之后,这才站起身来,说道:「各位兄弟小心,切莫中了奸人的算计。」众人听墨家钜子突然这么说,皆是一愣。路枕浪对坐在人群中的高石然一拱手,道:「本来作兄弟的我也不知,那鬼谷白芊红竟是庞涓的后人,还是高石然高兄转告在下。」高石然听路枕浪这么说,微一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庞涓何许人也?」路枕浪自设问道,「娴熟史策的诸位皆知,他乃是孙膑的师兄。庞涓、孙膑二人皆是用兵奇才,法家大宗师。惜乎庞涓心胸窄小难容孙膑同侍于魏惠王,设计刖去孙膑双足,终使其改投齐威王门下。」路枕浪说到这里,知道这段典故的豪杰们纷纷点头称是,没听过的众人也渐渐听得入了神,只见路枕浪手指地下,续道:「这两位宗师首次对战不在别处,便在这桂陵城,留下围魏救赵一段佳话。十年后,也就是齐威王二十六年,这师兄弟二人再度沙场相逢,庞涓只带着随身轻骑半夜给孙膑设计骗进了马陵道,不见齐兵,唯见大树上仿佛刻得有字,那庞涓点起火炬观看,只见树干上刻着几个大字『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原来一切都在孙膑计算之中,齐军箭手早埋伏峡谷上方,奉孙膑指示『见火而发』,庞涓枭雄一世,却在点火观看时为孙膑乱箭所逼,自刎而死。其后孙膑弃兵归田,专事著述,写下一部兵书撼动古今,那便是《孙膑兵法》的来由了。」 「当初高兄提到那夏姬乃是庞涓的嫡系子孙,便让在下心中凛然生畏。」路枕浪叹了一口气说道:「但就今日之事,看来那白芊红绝非仅只熟知庞涓一系用兵之法,兼之对其宿敌孙膑的兵法也是娴熟于心呢。」 「此话怎讲?」八卦门掌门师兄辛屈节方才从头至尾未曾开口,此时忍不住问道:「难道白芊红在黄家屯任意杀人,也经过仔细盘算的吗?」 「正如辛兄所言。」路枕浪见辛屈节不轻从众人所云,不禁对他投去敬佩的目光,「《孙膑兵法》中提到用兵一事,有所谓的『五恭五暴』。」路枕浪目视众人,再度自设问答言道:「何谓五恭?用兵之人一入敌境,初展谦恭,军失其常;二展谦恭,则军无所粮;三者军失其利;四者满军皆饥;五者其战必败无疑。」 「何谓五暴?」路枕浪续道:「用兵之人若反其事而行,一入敌境便施以残暴,首次则敌国之人反而待其为客;再者则该国上下哗然;三者使居民深畏;四者反招本军受诈;若五次施为则兵必受损大耗。如今白芊红明知我军固守桂陵,却刻意至黄家屯掳人杀人。若是旨在消耗我军实力,抑或刻意引我军东奔西走疲于救人,为何在其他村庄中不依法施为?又为何只杀寥寥数十人而已?」 众人听到这里,都面面相觑,在场的数百人中竟是谁也没有想过这其中的道理。「路先生可否说得更明白一些?」盖聂也不曾细想过此节,心中暗赞墨家军果然名不虚传,便虚心求教。 「其实只要一说诸位就能明白。」路枕浪毫不骄矜,「白芊红不过是运用了『五暴』的道理罢了。第一次她遣来秋客柳带媚乱我英雄大会,而在黄家屯割下百姓首级以竹筏送回则是第二次。柳带媚来时,我方敬他为客;而黄家屯一事使我们群起哗然。此时我们若是突袭濮阳,白芊红以黄家屯数十百姓为饵,待我们上钩已久,又焉能不来个渔翁收网?」 端木敬德起初心中大感不服,但听到这里已有八分相信,便道:「老夫也不是不读书的人,那五恭五暴的道理倒也读过。《孙膑兵法》有所明载,那五恭五暴必得交错而用,若依路先生所言,那白芊红两次施之以『暴』,却不见『恭』的部分。又岂知白芊红不过是误打误撞,实则与那五恭五暴毫无关系呢?」 「端木老爷子所言甚是。我预计那白芊红定非无能之辈,那恭的部分,想来一两日内便能兑现。」路枕浪正说时,却见一名儒家弟子匆匆进得官廨中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端木敬德说道:「师父大喜!大喜!方才……二师娘、三师娘……带着曲阜家中两百余名家人,皆已安然来到桂陵城中,大师兄命我赶紧……赶紧来报。」 被白芊红抓走的家人回来了这虽是喜事,但听在此时的端木敬德耳中,却欢喜不起来。端木敬德瞄了一眼路枕浪,急问道:「他们……他们是怎么能回来的?」 那弟子躬身一揖,双手呈上一卷竹简说道:「听说是鬼谷夏姬白芊红将他们妥送回来的,二师娘带来这卷竹简,说是白芊红要交与路……,师父的。」 「拿过来!」端木敬德抽过竹简,路枕浪也来到端木敬德身边,要看一看白芊红到底说了些什么。端木敬德摊开手中竹简,上头竟然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有。在场众人一一传阅那卷白芊红捎来的竹简,都是满头雾水,不知这妖女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直到他们亲眼看见端木老爷子的家人接二连三的走了进来,人人都对自己能逃出生天感到喜不自胜。众人见他们与儒家等人或拥或抱,或哭诉或互道平安,一片喜乐祥和之情将刚才填满在自己胸腹之间的怒气给化解得干干净净。方知路枕浪所言,白芊红所施的「五恭五暴」正在自己身上应验。一时之间,每个人的心中都对那未曾见过的白芊红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畏惧感,同时也对墨家钜子路枕浪升起了一种信心。端木敬德眼见邵广晴与其亲生之母紧紧相拥,也是老泪纵横,良久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路先生,老夫不才。还是听你的,我们静观其变好了。」 【第四部完】 第一章 一种相思 一场撼动江湖的赌局,即将改变秦朝的命运 一位文能留史、武转乾坤的墨家巨子与一位褒姒之貌、妲己之能的鬼谷女子 谁能改变历史? 鬼谷四魈之绝色美女夏姬──白芊红,应墨家钜子路枕浪之邀,於月圆之夜到访桂陵城。登时城内万头钻动却寂静无声,一为右手为文名留史策、左手能武扭转乾坤的墨家钜子路枕浪;另一为既有褒姒之貌,又拥妲己之能,倾城倾国只在弹指间的夏姬白芊红。两人初见,心里竟同时有相见恨晚的感慨。双方於席间斗智斗法,最终路枕浪与白芊红击掌为誓,他们立下什么誓?又赌下什麼撼动江湖的局? 此时,桂陵城内白芊红派的鬼谷奸细,正不断地在城内掀起一波波惊涛骇浪;桂陵城外的儒家弟子刘毕,也带领了儒家弟子共六十四人组成的八佾剑阵,在白芊红返秦军大营的必经之处埋伏。八佾剑阵一旦发动便如海潮拍岸,几可说是毫无破绽,眼看著白芊红即将香消玉殒…… 桂陵城内鬼谷奸细,桂陵城外八佾剑阵;月圆之夜一笑倾城,三月之约鹿死谁手? 秦国大军于濮阳城中集结了当,夏姬白芊红便即下令渡河向桂陵进发。里三层,外三层的将桂陵城包围得水泄不通。秦军压境后,屡屡向城中各路好汉索战,几次不算太大的战役连番打将下来,桂陵城在墨家钜子路枕浪的策划与指挥下,从外观上看来护城墙是变得有些残破,却仍算得上是固若金汤。 此时设在桂陵城外不远处,秦军的帅帐之中,白芊红的心里颇感烦躁,连带着口中词句也透着老大不耐,三番两次的指责自己的贴身丫鬟绿袖服侍不周。打小就跟在白芊红身边的丫鬟绿袖,对小姐的指责丝毫不以为忤,反以为是自紫语走后自己侍奉小姐不周,而加倍的用心奉承。但白芊红之所以在帅帐中气得跺脚,倒不是因为打从包围桂陵这两个月来,她手下的军士已在护城墙下折损了三、四千余人之多,更与绿袖毫无瓜葛,而是因为她着实不满意这批刚由秦军供奉上来的新衣裳。 白芊红忿忿地将手中不知是试穿到第几件的新衣裳给摔到了地上,口中骂道:「哼!这栋地也配给我白芊红穿?丫鬟绿袖从没见过小姐这种沉不住气的模样。实则在绿袖眼中看来,地上每一件被小姐嫌弃到一文不值的衣裳,都是出自于高手匠人的精心之作。绿袖心中虽这么想,口中却说:「小姐别急,箱子里头还有一件哪。」说罢便将压箱底的一件新衣裳,细细抖了开来,却是一件淡紫底的双白鱼织锦缎袍。白芊红闭着眼睛、赌气似的任由绿袖帮自己更衣。绿袖轻轻将锦带束在了白芊红柔若无骨的腰间,又左顾右盼的检查了好久,开口赞叹道:「好了。小姐!你看起来真美。」 白芊红睁开双眼,仔细观察映在这面特地为自己运来的大铜镜上面的影像。只见她穿惯了的淡紫色袍子上用银线绣着一大一小两条白色鲤鱼,大的那条绣的是鲤跃龙渊之态,从左边的袖口直直往上延伸到襟间,本来服服帖帖的鱼儿在在抬手之间似窜似飞;小的那条白鱼儿却藏在右下方的袍角褶缝处,随着镜中美人的莲步轻移若隐若现,端也是仪态万千,连白芊红自己都看得出了神。绿袖眼见小姐终于满意,轻轻的呼了一口气,赶忙又为白芊红梳妆起来,好使得小姐不致误了时辰。绿袖一边为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小姐插上缀有八颗晶莹剔透白玉珠子的金步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称赞着。但绿袖说的话,白芊红却一句也没听见。因为她的满腔心思此时早已飞到了八百里外,只想着,「如此一来,那人绝不能不注意到我了吧?」 当绿袖觉得小姐已经美的不能再美了,白芊红这才走出帅帐。哪知她没走两步却掉头回来。绿袖奇道:「小姐,怎么了?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没什么。」白芊红冷冷地吩咐道:「去,拿我的双刀来。」绿袖闻言赶忙将挂在帐内的一对闭血鸳鸯刀给取了下来,轻轻地插在了白芊红腰间的锦带之上。「小姐」,绿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不是只在大营内见人吗?干嘛要带刀去?」白芊红没有理会她,只自顾自地转身信步而去。 一路上白芊红用鄙夷的目光瞧着路上那些瞪大了眼睛看她的人。在她心中这些人都是贩夫走卒,个个俗不可耐,只有她夏姬白芊红是一等一的上上之人。也因为这样,白芊红更无法忍耐竟然有人敢以对待一个凡人的态度,来看待自己。临出帅帐之际,白芊红心中已下了决定,「这次他若再不注意我,那……那我就杀了她。」 白芊红穿过层层营帐,来至大营内特地为她留下的一处树林之前。这里的大树林木为了防止有人设伏,早在秦军来此扎营之前几被砍伐殆尽。只有这处树林,在白芊红「不愿见不着一花一木」的要求之下被保留了下来。白芊红对驻守在林前的鬼谷弟子,微微颔首示意,问道:「卫大人呢?他来了没有。」那鬼谷弟子见白芊红温言询问自己,突然觉得自己能活在这世间一遭,已不枉了,赶忙回道:「是!卫大人已奉命,在林内等候了。」 树林内清风拂面,除开叶声沙沙之外更无它声,相较于大营中的万头攒动,不知好上千万倍。为此,卫庄虽在此等了一刻多钟,却丝毫不急。如今他见白芊红沿着林中小径缓步走近,便拱手为礼道:「白姑娘。」 「卫大人。」白芊红站定在卫庄身前,微笑回礼,「此番又要辛苦卫大人跑一趟桂陵城了。」白芊红一面说话,一面仔细观察眼前这个男子打量自己的模样,但卫庄眼中的神情却再一次让她失望了。白芊红忍住心中怒气,尽可能的冷静道:「三番两次相劳卫庄大人辛苦。只是这包东西,刚从鬼谷送到,还请卫大人再入城一趟,务必将这物件转交到紫语手上。」 卫庄瞧着白芊红放在自己手心上头的小布囊,虽不知囊中装着何物,但白芊红既然肯在攻齐之前,还千里迢迢的将他从咸阳运来,自然是至关紧要的物事了。卫庄谨慎的将布囊揣进怀中,口中说道:「清白姑娘放心,这几天我相机行事送进去便是。姑娘若没有别的吩咐,在下这就告辞了。」白芊红见卫庄这么快便想离开自己身边,紧紧地抿住了双唇,好一阵子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嗯,你走吧。」 卫庄略一颔首,转身抬步便行。但走不出四、五步,便觉脑后有劲风袭来,卫庄是何等样人?立时便知有人对自己出手。那人刀未至、刀风先到,闻起来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又带着点芍药花的香气。卫庄便知对自己下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鬼谷夏姬。 卫庄转身闪避,回头看时,果见白芊红双手提着一对闭血鸳鸯刀。那刀薄如蝉翼、状似新月,右手除了刀身特薄之外并无特出之处,那左手刀却忒地短小,不过一指来长,就算削中人身要害,也很难想像能给敌人带来什么致命性的伤害。白芊红一刀不中,下手更不容情,转眼间二刀又至。一套家传闭血刀法,白芊红使来淋漓尽致,只见她淡紫色锦袍在空中翩翩起舞,只是伴随着美人起舞的不是音乐,而是薄如蝉翼的刀身划破空气的嗡嗡鸣声。 「姑娘为何动手?」卫庄边闪边问,「为何要只我于死地?」 白芊红并不停手,刷刷又是两刀过去,「你怎么不还手?拔剑啊!」 卫庄纵身后跃又闪过三招,「我不打女人的。」 「怎么?你瞧不起女人吗?」 「不!」卫庄用剑鞘格住了即将划破自己双眼的鸳鸯刀。「那你就动手啊!」说到这里白芊红一套闭血刀法将将使完,也就是说对方只闪不打,相让了自己一套刀法的时间,若在平日白芊红早已罢手,此时却耍起无赖,死缠不休。 卫庄自从领悟了百步飞剑的三式要诀之后,于天下武功已洞若观火。他明白自己的武功实在超过白芊红太多,只是不明白聪慧如白芊红,怎么会明知敌不过,还要硬逼着自己动手?况且夏姬之所以能在鬼谷四魈中排名第二,众人皆知乃是因她聪慧机巧,而非身怀上乘武艺,白芊红若是真要自己性命何不派遣春老等人前来动手?但若并非要取自己性命,又为何招招都往人身要害上打招呼?卫庄越想越是不明白。 「我呸!你就是瞧不起女人!」白芊红见卫庄盯着自己若有所思,脸上闪过一丝羞红,除了动手又是一阵恶骂。「不!我不跟女子动手,是因为我不想伤害妇孺。」卫庄无奈的又闪过三招已然见过的刀法。 「谁是妇孺?」白芊红气急败坏,喊道:「你……你就是瞧不起我!」说罢就是一脚踢去。「姑娘说的是什么话?」卫庄回道:「姑娘是大名鼎鼎的夏姬白芊红,在下向来敬佩的很。」「那你动手啊!难道我连你的一招都挡不住吗?」 「既然如此……」卫庄飞身后退一步,便出了白芊红的攻击网,「白姑娘,在下这就动手了。」 「动手就动手!谁要你先……」白芊红本来是要说「谁要你先讲」,没想到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自己已经被四面八方的剑气所压制住了。白芊红清清楚楚地瞧见卫庄拔剑,明明白白地看清卫庄出招,却丝毫无法闪避。只听得自己头发上戴着的金步摇被剑气先是摇得轻声作响,随即八颗白玉珠子散落一地。卫庄这一手,正是当年盖聂差点要了他性命的那招「一以贯之」。只是盖聂使来重如泰山,慢到不能再慢,卫庄却使得状似飞雪,快得不能再快。转瞬之间连出八剑,一剑削下一颗白芊红发饰上的白玉珠子,使得珠子落地,金步摇却不损。 卫庄收剑回鞘,言道:「这下姑娘可以告知在下,为何要在下的性命了吧?」 「我……我……」白芊红先是惊得呆了,她素来以能辨别各家各路武功招数为傲,但卫庄使出来的百步飞剑,实是美得让她忘了还手,也无法还手,后又听卫庄逼问自己原因,两颊不自觉的绯红起来。她一跺脚,说道:「我偏不说。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喜欢的发饰,你非得把珠子一颗不少的给我捡回来不可。」卫庄被白芊红搞得莫名其妙,却还是弯下身去,帮她一颗一颗的把珠子从林间落叶中给捡了回来。卫庄把珠子一一倒进白芊红手中,「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只听得一阵细若蚊蝇的声音低低说道:「谁教你……」 「啊?」 「谁教你都不看我。」 「不看你?这什么意思?」 「你、你……」白芊红又羞又气,便趁卫庄思索之际用左手鸳鸯刀划破了卫庄手指上的皮肉。「姑娘这是干什么?」卫庄按住不到半寸的小伤口,万分不解的问道。 「哼!我倒要看看,你求我不求?」白芊红道:「我告诉你,我家传的这套刀法之所以称为闭血刀法,实是因为这把其貌不扬的左手短刀上涂有血魔羯毒粉的缘故。只要被它伤到,无论伤口大小,三日内不得我独门解药,七天内定然凝血而亡。如何?你若是好好求我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将解药给你。」白芊红眼中带着期盼越说越慢,只盼卫庄开口跟自己说几句好听话,不要不理睬自己。 卫庄将白芊红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他本不清楚,白芊红为何定要取自己性命?直到此时,见着了她眼中流转着那颗与自己望着端木蓉一般无二的眼神,这才猛地明白了。卫庄不知不觉得后退了一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卫庄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已经……已经……早已经心灰意冷。死了跟活着,对我来说都一样。我这条命,是死在战场,还是死在姑娘手中,差别并不大。能治血魔羯之毒的药粉想来非常难以调制,还是留给那些比我卫庄来得更重要的人吧。姑娘若是没事了,在下这就告辞了。」卫庄说罢转身就走。 「你……你站住!」白芊红在卫庄身后,几乎快哭了出来,「卫庄!我告诉你,只要是我白芊红想要的东西,绝没有得不到的。回来……你回来啊……」但卫庄毕竟没有停步,将白芊红只身一人留在树林中。 白芊红回去之后,便将绿袖刚刚收拾干净的帅帐又摔又打的搞得个七零八落。绿袖捡起白芊红发飙时丢在地上的金步摇,见到上头的白玉珠子全都掉了,不可置信的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有人敢欺负你吗?」 「欺负我?」白芊红气道:「何止欺负我?他……他……,我……我……」 「小姐你跟我说,是哪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家伙敢欺负你?」绿袖站在白芊红身边侍候久了,深知她的脾性,若是此人武功不及小姐,恐怕早已被她杀了,转念一想,便道:「对!小姐你告诉我是谁,我请春老爷爷去宰了他给你出气。看小姐你是要把他大卸八块?还是……」 「你敢!」白芊红不等绿袖把话说完,啪的就是一巴掌拍去,结结实实打在绿袖脸上。绿袖捂着脸简直不敢相信。「不准去!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去!知道吗?」「是……那我去给小姐泡杯茶来消消气。」绿袖说道便要去泡茶,白芊红却叫住了她。「治血魔羯的药粉在哪儿?你收哪儿去了?」「在这儿。」「去。」白芊红红着眼眶有气无力的说道:「给……给……卫庄大人送去。」 「卫大人?就是他欺负了小姐?那他中了血魔羯的毒不是刚好,何苦浪费药粉救他呢?」「你多口!」白芊红气急败坏的道:「叫你去你就去!罗嗦什么?」绿袖深怕又多挨小姐一巴掌,赶忙回道:「是是是。我这就去。」说罢转身便要出帐。「等等!你回来!」「小姐……?」「这药粉的用法你可要说清楚,卫大人要是有什么万一,我……我拿你抵命。」「……」 绿袖依照白芊红的叮嘱,立即寻至卫庄营帐,将药粉交给了卫庄,细细说明用法。绿袖离开后,卫庄在帐中左思右想,他越是想理清白芊红因何竟会对自己有意,脑中却是偏偏浮现出端木蓉的脸庞。卫庄叹了口气。事实上,打从亲眼目睹端木蓉离去之后,卫庄便尽可能的不再去想她。但此时,卫庄隐隐约约明白了有些事、有些人即便自己不去想,不去问,那影象却依旧好端端的深藏着,将自己的心或刻或磨、或绞或碎的折腾喧闹。 眼见帐外新月冉冉升起,卫庄心中暗叹:「看来情之一字,真是易写难了,又何苦再想?还是趁夜早些入城去罢。」当下敷过了疗毒解药,收拾物事,趁夜轻装而行,离开了秦军大营。打算今晚便潜入桂陵,将物事交付紫语。他出营往西而去,一路信步漫漫,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却在行将穿出树林之际,「咦」地一声停下了脚步。 自两方交战以来,桂陵城外的这片树林别说是人,便连只老鼠都分外难见,此时林中却躺着一名红衣少女,以肘为枕沉沉的睡着。 卫庄心中犯疑,脚下步子便故意放重了些,将地上的残枝败叶采的嘎吱作响。那少女闻声惊醒,突然翻身而起、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打转,脸上表情自惊吓转为戒备,自戒备又转为好奇。 卫庄见这少女年级约莫不过十五,诸般神情在脸上变幻,灵动娇美,不像寻常百姓,身似会武,又瞧不出有什么功夫,一时间参不透对方是何来历,便问道:「小姑娘,你怎么这么晚了一个人睡在这儿?」红衣少女眯起两眼,将卫庄从头至脚打量一番,反问道:「大叔才是!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晃来晃去,也不怕危险吗?」 卫庄心想:「我哪儿有晃来晃去?若论危险,我要杀你简直易如反掌。」口中却淡淡的道:「我不过旅经此地罢了。」「喔!原来如此。」那少女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又添了些枯叶好让它坐起来更舒服一些,这才说道:「大叔,你也一起坐嘛。来!我这儿有些饼子,大叔一定饿了吧?」卫庄见她一派天真烂漫,丝毫不疑自己,还请自己吃饼,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衣少女拿出半张饼来交给卫庄,卫庄本不肯接,少女却硬是将饼塞入了他手中,还说道:「这饼子虽不好吃,不过这儿在打仗,也弄不到粮食。大叔,我劝你趁早回头别再往前。齐秦交战,我已经在这里困了七八天了。危险得紧哪!」卫庄佯作吃饼,坐在少女身边,点了点头,问道:「既然危险,你怎么不怕?」红衣少女犹豫了一下,开口回道:「怕啊!但无论如何,我非得想办法进桂陵城不可。」 卫庄有些疑惑的看着她,问道:「你进桂陵城做什么?你的家人在城里吗?」「不是家人,我没有家人,他……他是我的……」少女说着说着双颊泛起了红晕,从地上跳了起来,跺跺脚改口道:「唉呀,大叔!总之,那人……他一定很担心我。我得赶紧进城,好让他知道我没事。」 卫庄见少女如此率真,虽不相识却对她生出好感,实不愿意让她自行前去送死。当下便劝道:「小姑娘,眼下桂陵城连秦兵都进不去了,何况是你?这场仗已经打了两个多月,双方均有死伤,也许……」卫庄不忍说完,意思却已再明白不过,少女要找的人很可能已经死了。卫庄本以为少女听了自己的话,便会打消进城的念头。哪想得到那红衣少女听了脸上竟不露丝毫担忧神色,只是转头向桂陵城望去,月色将她脸庞映得如同罩了一层雾般的温柔透亮,少女轻声说道:「不会的。我跟他,我们曾经在一座小山丘上,击掌三下为誓,谁都不能比对方早死,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互相照顾一辈子。」说着看向卫庄,一双大眼睛清亮明澈,「大叔,您放心好了。他一定在等我的。」 少女说完不再言语,只是复又坐下。卫庄心中一荡,想道:「天下竟也有这般死生不负的情感。比之于我,她是何其幸运。」但心中毕竟有些不信,转问道:「你真的不怕死?这城转眼便破,就算他此刻没死,尚能与你相见,但你们相见之后,必定双双死于战乱之中。那人真有这么重要?重要到让你愿意牺牲性命?」 若在一个多月前,少女心中原本还有些朦胧与混沌,但这段时间以来的只身跋涉,却像抽丝剥茧似的,将心底那些懵懂都给剥开了。每靠近桂陵城一步,少女心中便多一分清楚,如今桂陵城就在眼前,她再没有丝毫怀疑。「傻大叔,他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人。」红衣少女对卫庄倩然一笑,笑得很温暖又很骄傲,「我宁愿死,也不愿再也见不着他。」「是吗?」 卫庄跟着笑了,只是卫庄的笑容来自于那种被雷击中的震撼。卫庄瞧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不明白两人身上明明背负的是同一种相思,却为何会有两样闲愁?「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卫庄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哽咽。 「我叫高月。」 「好。」卫庄心中暗暗下了决定,无论眼前这女孩儿喜欢的是谁,自己一定要完成她的心愿,是他们能再度相见。当下站起身说道:「来吧,高姑娘,我带你进城去。」 桂陵城内一口水井旁边,儒家的小弟子江昭泰、杨安远两人正忙着打水上来,好给那些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们洗去身上的血污。儒家的谈直却带着首次上战场杀敌的刘毕与荆天明、墨家的花升将、秦照几人挤在一块,边洗边口沫横飞的谈论着适才的景况。谈直却虽然浑身上下都溅满了秦军的血,看起来心情却极好,只听他朗声笑道:「今天可好了。三十个。我整整杀了三十只秦狗,比昨天还多两个哪。」花升将本来打着赤膊蹲在地上清洗,听到谈直却的话,立刻站起身来,用手上湿淋淋的布巾甩打谈直却,「听你在这里吹牛,也不想想你杀第二十九个秦兵的时候,是谁帮你挡住了那个偷袭的家伙?要不是我啊,你就是第三十个。嘿嘿。」「你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我帮你挡住了偷袭的家伙才对。」「是我。」「明明是我!」 谈直却正与花升将争论不休之时,瞥眼瞧见今日首次出征的刘毕站在一旁,双手发抖、牙关打颤。谈直却明白刘毕自习武以来。今天还是第一次杀人,也清楚「杀人」这种事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随即上前一步,轻拍刘毕,安慰道:「放轻松点,五师弟。今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好?」花升将插口问道,「喂!刘毕你今天是杀了几个?」「两个。」 「哈哈哈哈。」谈直却虽然极力忍耐,却还是忍不住与花升将一起放声大笑。 「荆兄弟,你呢?」花升将见荆天明只顾擦洗,都不与他们谈笑,揶揄的问道:「你的百步飞剑今天杀了几个?」 「重要吗?」两个多月的同生共死相处下来,荆天明早就与花升将、谈直却变成好朋友,但他还是受不了没好气的说:「打仗就是杀人嘛,杀都杀了,有什么好比的?要我说啊……」 谈直却跟花升将眼见荆天明又有满腹牢骚,两人互瞧一眼,眼中皆露出成人之后难得出现的淘气神态,不约而同的立正站好,齐声向荆天明喊道:「小的遵命,荆天明大将军。」「你……你们两个混帐!又整我了。」「哈哈哈哈哈。」 三人洁净已毕,便相伴着往食棚走去,为了节约粮食用度,路枕浪特地在城东设置了一处食棚,桂陵城内一干人等不分身份、地位皆在此用餐。三人来时,正遇到一群武林前辈在议论战况。八卦门弟子陆元鼎一面替掌门辛屈节添水,一面洋洋得意的说道:「师父!依我看哪,这些日子以来白芊红损兵折将不少,不过乃是徒有虚名之辈罢了。」辛屈节怒斥道:「小小孩儿你懂什么?也敢大发议论。到一边去!」丹狱门朱岐见陆元鼎挨训,接口道:「辛兄何必责骂元鼎呢?我的想头倒与元鼎一般,白芊红那妖女拥兵十数万,但每次发兵进攻,也不过派来几千人。哼哼!若换作是我啊,日夜不停,兵发五万,分三拨来攻,怎么样?这桂陵城内便有路大先生镇守,也不定能保得住?」辛屈节转头对朱岐道:「朱兄有所不知,昨日我也问过路大先生,路先生说白芊红这使的乃是拖延战术。正所谓伤人一万、自损三千。她白芊红兵多将广无有所惧,但我们桂陵城呢?能这么跟她耗下去吗?」 「你们别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不好?」朱岐几个月来每战必胜,虽说每次打仗总要丢失几个弟子,他却在所不惜,「咱们桂陵城内的英雄好汉,没一个怕死的!」 「话不是这么说,」颍川高石然摇头道:「在下觉得还是辛兄弟说的有理。以白芊红实力原无须如此,只不明白她在拖延些什么?其理难明啊。看来只有等歇山兄回来,方能水落石出。」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清霄派掌门赵楠阳,听高石然提到自己的爱徒,叹了口气说道:「我真担心啊。歇山的武功虽说勉强算得上是一流好手,但我真怕……真怕他……唉。」 「唉什么唉!」朱岐一张脸此时胀得更红了,一拍桌子大声喊道:「谁管他回不回得来?我说过多少次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个人去把白芊红那婆娘给宰了。她一死,咱们万事好说。」 荆天明等人虽在隔桌,众人的议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谈直却悄声对两人言道:「我听师父说,赵老前辈为了大家不惜派出宋歇山,潜入敌营打探白芊红虚实。原来真有此事。」荆天明也压低声音问道:「宋歇山?‘催云手’宋歇山?」 「嗯。」花升将边囫囵吃着边接口道:「草包一个。」 「什么?」荆天明大为惊讶,「我听师父说‘催云手’乃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花升将道:「谁说‘催云手’草包来着?我说丹狱门朱岐草包一个。又不是他的弟子,当着人家师父的面,说什么管他回不回得来,这还不是草包?」 「嘘!闭嘴吃饭。我师父来了。」两人顺着谈直却的眼神望过去,果见端木敬德带着邵广晴、刘毕等弟子来了。三人谁也不再开口,都装出一副用力吃饭的模样。 棚内众人见端木敬德来到,纷纷前来致意,便是适才未加入谈论的东瓯天鹰杨隼也带着门下弟子萧星度等人过来问候。杨宽文不愿假手他人侍奉师父,亲自为端木敬德添饭倒水,但端木敬德尚未入座,丹狱门朱岐早已耐不住性子又说了起来,无非是希望能拉拢老爷子支持自己除去白芊红。 桂陵城内一口水井旁边,儒家的小弟子江昭泰、杨安远两人正忙着打水上来,好给那些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们洗去身上的血污。儒家的谈直却带着首次上战场杀敌的刘毕与荆天明、墨家的花升将、秦照几人挤在一块,边洗边口沫横飞的谈论着适才的景况。谈直却虽然浑身上下都溅满了秦军的血,看起来心情却极好,只听他朗声笑道:「今天可好了。三十个。我整整杀了三十只秦狗,比昨天还多两个哪。」花升将本来打着赤膊蹲在地上清洗,听到谈直却的话,立刻站起身来,用手上湿淋淋的布巾甩打谈直却,「听你在这里吹牛,也不想想你杀第二十九个秦兵的时候,是谁帮你挡住了那个偷袭的家伙?要不是我啊,你就是第三十个。嘿嘿。」「你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我帮你挡住了偷袭的家伙才对。」「是我。」「明明是我!」 谈直却正与花升将争论不休之时,瞥眼瞧见今日首次出征的刘毕站在一旁,双手发抖、牙关打颤。谈直却明白刘毕自习武以来。今天还是第一次杀人,也清楚「杀人」这种事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随即上前一步,轻拍刘毕,安慰道:「放轻松点,五师弟。今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好?」花升将插口问道,「喂!刘毕你今天是杀了几个?」「两个。」 「哈哈哈哈。」谈直却虽然极力忍耐,却还是忍不住与花升将一起放声大笑。 「荆兄弟,你呢?」花升将见荆天明只顾擦洗,都不与他们谈笑,揶揄的问道:「你的百步飞剑今天杀了几个?」 「重要吗?」两个多月的同生共死相处下来,荆天明早就与花升将、谈直却变成好朋友,但他还是受不了没好气的说:「打仗就是杀人嘛,杀都杀了,有什么好比的?要我说啊……」 谈直却跟花升将眼见荆天明又有满腹牢骚,两人互瞧一眼,眼中皆露出成人之后难得出现的淘气神态,不约而同的立正站好,齐声向荆天明喊道:「小的遵命,荆天明大将军。」「你……你们两个混帐!又整我了。」「哈哈哈哈哈。」 三人洁净已毕,便相伴着往食棚走去,为了节约粮食用度,路枕浪特地在城东设置了一处食棚,桂陵城内一干人等不分身份、地位皆在此用餐。三人来时,正遇到一群武林前辈在议论战况。八卦门弟子陆元鼎一面替掌门辛屈节添水,一面洋洋得意的说道:「师父!依我看哪,这些日子以来白芊红损兵折将不少,不过乃是徒有虚名之辈罢了。」辛屈节怒斥道:「小小孩儿你懂什么?也敢大发议论。到一边去!」丹狱门朱岐见陆元鼎挨训,接口道:「辛兄何必责骂元鼎呢?我的想头倒与元鼎一般,白芊红那妖女拥兵十数万,但每次发兵进攻,也不过派来几千人。哼哼!若换作是我啊,日夜不停,兵发五万,分三拨来攻,怎么样?这桂陵城内便有路大先生镇守,也不定能保得住?」辛屈节转头对朱岐道:「朱兄有所不知,昨日我也问过路大先生,路先生说白芊红这使的乃是拖延战术。正所谓伤人一万、自损三千。她白芊红兵多将广无有所惧,但我们桂陵城呢?能这么跟她耗下去吗?」 「你们别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不好?」朱岐几个月来每战必胜,虽说每次打仗总要丢失几个弟子,他却在所不惜,「咱们桂陵城内的英雄好汉,没一个怕死的!」 「话不是这么说,」颍川高石然摇头道:「在下觉得还是辛兄弟说的有理。以白芊红实力原无须如此,只不明白她在拖延些什么?其理难明啊。看来只有等歇山兄回来,方能水落石出。」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清霄派掌门赵楠阳,听高石然提到自己的爱徒,叹了口气说道:「我真担心啊。歇山的武功虽说勉强算得上是一流好手,但我真怕……真怕他……唉。」 「唉什么唉!」朱岐一张脸此时胀得更红了,一拍桌子大声喊道:「谁管他回不回得来?我说过多少次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个人去把白芊红那婆娘给宰了。她一死,咱们万事好说。」 荆天明等人虽在隔桌,众人的议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谈直却悄声对两人言道:「我听师父说,赵老前辈为了大家不惜派出宋歇山,潜入敌营打探白芊红虚实。原来真有此事。」荆天明也压低声音问道:「宋歇山?‘催云手’宋歇山?」 「嗯。」花升将边囫囵吃着边接口道:「草包一个。」 「什么?」荆天明大为惊讶,「我听师父说‘催云手’乃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花升将道:「谁说‘催云手’草包来着?我说丹狱门朱岐草包一个。又不是他的弟子,当着人家师父的面,说什么管他回不回得来,这还不是草包?」 「嘘!闭嘴吃饭。我师父来了。」两人顺着谈直却的眼神望过去,果见端木敬德带着邵广晴、刘毕等弟子来了。三人谁也不再开口,都装出一副用力吃饭的模样。 棚内众人见端木敬德来到,纷纷前来致意,便是适才未加入谈论的东瓯天鹰杨隼也带着门下弟子萧星度等人过来问候。杨宽文不愿假手他人侍奉师父,亲自为端木敬德添饭倒水,但端木敬德尚未入座,丹狱门朱岐早已耐不住性子又说了起来,无非是希望能拉拢老爷子支持自己除去白芊红。 「这个嘛……」端木敬德一开口,众人齐都竖起耳朵听,「听来朱掌门的话也不无道理,但老夫之前已然说过,桂陵城内的决策一任听凭路大钜子决定,老夫岂是失言之人?」朱岐一听大失所望,正想着儒家人马看来是不会支持自己的了,却又听端木敬德说道:「不过老夫门下倒有个弟子,年纪虽轻,却是思路清晰。今日也非正式聚会,各位何妨听听他的意见?」 说罢手一摆,指向站在自己身后侍奉的刘毕。众人顺着手势看将过去,只见刘毕正冠沐浴已毕,除了右手袖口处一小块无论如何也擦拭不去的血渍之外,任谁也无法从他身上挑出半点儿毛病。此时他与邵广晴并肩站在端木敬德身后,虽无邵广晴面若冠玉之秀,却也温文儒雅处处透着古人之风。「刘毕啊。」端木敬德故意痰嗽一声,说道:「大伙儿的意思你都明白了?为师倒想听听你有什么看法?」 「徒儿明白。」刘毕虽在众人注视之下,即问即答道:「依徒儿想来,无论如何诛杀邪教妖女,皆有百利而无一害。此等代天行道之事,正是我侠义辈的责任,倒无需非要谁同意不可。」高石然听刘毕轻轻几句话就把路枕浪给架空了,心中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出言语驳斥,只好再继续听下去。「此事光明正大、势在必行。只是难成。」刘毕眼光一扫在场众人,续道:「若论单打独斗,我方高手如云,尚有何惧?但自两方对阵以来,那妖女从不亲战场,只是龟缩于秦军大营内居中指挥。如若派人潜入大军之中进行暗杀,想来万难得手。何况妖女身旁尚有春老鱼冉、秋客柳带媚、冬僮束白雨三大高手日夜保护。若要设计将她诱出秦军大营,那妖女又偏偏无爱无挂,一无亲人、二无朋友,何况妖女心狠已极,即便是以她的亲人为饵,依我之见,那妖女也绝不肯为了他人的生死而足蹈险地。」 朱岐听刘毕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哪还沉得住气。大声说道:「我就不相信没法儿骗她出来?大伙儿再想想、再想想。哼哼。死妖女。等你一落单,老子双手一拧,‘喀嚓’一声就了断了你。」 「草包。」马大声吞了口饭说道。 「真是草包。」马先醒也吞了口饭接着说道。 朱岐没有端木敬德那份修身养性的好功夫,在隔桌一听马家二兄弟讥刺自己,忽地站起身来便冲了过去,喊道「你们两个说谁草包?」 孰料马氏兄弟完全不理会朱岐,只是继续辩论。马大声摇头晃脑的说道:「草包者,乃草中带包者也。」马先醒也摇头晃脑的说:「错了,兄弟!草包者,乃包中带草者也。」「真是奇也怪哉,你说这草里面怎么会躲着包子呢?」「可不是怪也奇哉,你说这包子里面怎么还有杂草馅儿呢?」 众人见马家二兄弟完全无视于朱岐,只是继续胡言乱语,好心一点的不禁为他们两人捏了把汗,早就对二兄弟的行为举止抱有意见的,则作壁上观。众人之中,只有荆天明心中清楚马氏兄弟绝无讥刺朱岐的意思。原来适才荆天明与谈直却、花升将三人说话时,虽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仍是给马大声、马先醒二人听见了。马家兄弟这几个月来,除了打仗还是打仗,偏偏那些秦朝军士,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手里使的统统一样,仗没打上几天,抱着来看好戏、长见识心态的马氏兄弟就已觉得乏味至极,桂陵城的英雄好汉更是一个个正经八百、言语无味,难得听见有人提到「草包」这么高明有趣的话题,两人哪里还管隔桌那些家伙在说些什么,早就浑然忘我的一路辩论下来,恨不得一家伙把草包的祖宗八代都给刨了出来。熟料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又偏偏在朱岐的话头后,各自接上了一句「草包」呢? 朱岐见马氏兄弟对自己视若无睹继续在讲,回头狠瞪高石然一眼,说道:「要不是看在大伙儿都是来打仗的份上……」他话还没完,一直跟马家兄弟同桌用餐的姜婆婆已接口道:「喔,你就怎么样?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我们在这儿好好吃我们的饭,说什么、聊什么、笑什么,自是我们马家的事。不劳你姓朱的来管。」朱岐身为丹岳门掌门人,哪能忍受一个老太婆佣妇对自己如此无理?只是气归气,毕竟还是自恃身份,但也忍不住将手握在了钢刀之上。姜婆婆眼见朱岐似要拔刀,将桌子轻轻往前一推也站了起来。荆天明眼见情况不妙,心想就算会使好友受责,自己也得上前将原委对朱岐说个清楚才是。 荆天明尚未动作,高石然已抢在前头。「婆婆,您说话无礼了。」高石然一面指责姜婆婆,一面打躬作揖跟朱岐赔不是,「让掌门人见笑了。我家内弟素行如此,断没有言语得罪掌门人的意思。还望原宥。」高石然转头对坐在马氏兄弟身旁的马少嬅说道:「少嬅,你先带二位弟弟走吧。」马少嬅听丈夫呼唤自己,这才从出神状态中回复过来,也不管、也不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浅浅地对姜婆婆说道:「婆婆,我们走。」「走?走去哪?」「跟我走就对了。」「不打仗了么?」「太好了,战争真的有够无聊的。」「就是就是。兄弟我又佩服你了。说得太好了,齐王秦王楚王汉王燕王……哪个人当王还不是都一样。」「就是就是。都一样烂、一样烂。无聊透顶、无聊透顶随着马氏兄弟远去的声音,一场风波这才渐渐平息。」 第二章 水落石出 「师父!师父!」清霄派弟子曲显通大呼小叫的冲进内院,将赵楠阳吓了一跳。「显然,你也却收了几个徒弟了,还这般沉不住气,怎么行呢?」赵楠阳轻轻责备道。「师父,大师哥回来了。」曲显通说道:「大师哥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三师弟正在照看他哪。」赵楠阳一听爱徒身受重伤,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急忙穿堂而出,来瞧宋歇山。软榻上,「催云手」宋歇山正由三师弟左碧星搀扶着,赵楠阳眼见爱徒左手骨节给人一一拆卸,不由得老泪纵横。 「师父。」宋歇山虽然身上有伤,见师父到来却还是挣扎的想站起来。「罢了,罢了。」赵楠阳挥手示意免礼,急问道:「这是春老鱼冉下的手?」宋歇山忍住痛回话:「正是,徒儿冒险前进白芊红营中,不料终究还是老贼发现。那老贼本欲取我性命,后来动手时发现我是清霄门人,那老贼说看在师父面上这才留了我一只右手。但这条左手嘛……」宋歇山一生苦练清霄派绝学「缠臂金拳」,如今眼见左手被废,一生心血泰半付诸东流,心中凄苦却强忍着不说。「好孩子。」赵楠阳拉过宋歇山左手,细细检视,「别担心,这手嘛是废不了的。你忍着点。」说罢,便亲自为宋歇山接续断骨。饶是宋歇山铁汉般心肠,也只能忍住不出声,但毕竟还是在剧痛之下昏了过去。 「催云手」宋歇山回到城中的消息,很快便传进了路枕浪的耳中。路枕浪趁夜而来,更请赵楠阳想请盖聂、高石然两人前来共议。当盖聂应邀来至赵楠阳下榻之处,眼见在江湖上跟自己齐名人称「北盖南赵」的清霄派门徒众多,而自己的徒弟十数年来多已凋零,唯独剩下荆天明一人,心中不能不有所惑。「赵兄弟不容易啊。」盖聂开口赞扬年岁还比自己略小一些的赵楠阳道:「数十年来栉风沐雨,这才使得清霄门人遍及大江南北。」「盖兄说的什么话?」赵楠阳笑道:「这是江湖上大家给我面子。若论起真功夫,恐怕小弟及不上盖兄。」 「两位救别再相让了。」高石然微笑道:「正所谓‘北盖南赵’,两位皆是当今武林上说一不二的前辈高人,又何须推辞呢?只是今晚共商大事,怎么不见端木老爷子?」赵楠阳道:「是我的意思,如今天色已晚,端木老爷子近来身体不佳,怕打扰到他休息。若有大事,明日我亲自走一趟前去禀告便是。」三人正叙话间,路枕浪已会晤宋歇山,从内室走了出来。高石然见路枕浪脸色凝重,急问道:「路兄,莫非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路枕浪对席中三人一拱手,沉痛的说道:「诸位前辈大事不妙。只怕我们中了白芊红的计了。」赵楠阳等人惊道:「此话怎讲?」 路枕浪言道:「小弟门下方更泪等人曾多次登城眺望,素来秦军夜间举火为灶皆是十人一处,但歇山兄适才对我言讲,他此次潜入敌营所见,秦军却是五人一灶。」盖聂问道:「路先生言下之意是?」路枕浪掐指算道:「据我所计,敌军于一丈之内乃设有三处营火,一引三十,一里之内便有三百处营火。秦军盘踞我城外方圆近五十里,以一处营火有十多名敌军算来,应有一十五万秦军袭击桂陵。但如今,火堆仍在,却由十人改作了五人……」赵楠阳听得仔细,接口答道:「也就是说那白芊红分兵一半,另作他用去了。」听到这么大的消息,高石然惊叹一声,忙问:「那路兄可知那七万秦军的下落?」 「歇山兄拼着性命不要,这才探出原来白芊红分兵一半,由秦国老将王贲率领,绕道燕国,直奔齐国首都临淄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盖聂喃喃言道:「怪不得数次秦军来袭,均为数不多。前队被歼,后队却不来支援。路先生三番两次疑那白芊红使得是一个‘拖’字诀,如今看来确是如此。她是在桂陵城这里跟我们耗上了,要拖得我们无法去临淄赴援。」 「正是。」路枕浪又说:「我方不比秦军兵多将广。就算加上新近来援的墨者、儒众,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万多人,倘若也分兵一半急奔临淄,抵御王贲大军,必是先失桂陵后丧临淄。」赵楠阳双手一拍,「言之有理。她分兵一半,尚有七万余人,我们可只有三万多,这点上务必不能中了她的诡计。」「唉。」路枕浪为难的说道:「但若不救临淄,王贲年岁虽高,却是用兵如神的老将,临淄内无粮草、外无良将,在王贲的攻击之下,恐怕撑不过三个月啊。到时候,临淄失守,齐王被俘。桂陵顿成一座孤城,前有白芊红、后有王贲大军,受此夹击只怕亦不能保。」 「这……那该如何是好?」三人听完路枕浪的分析,均觉得前途多舛难以抉择。一时之间,谁也不发话,陷入了沉思之中。沉默良久,高石然终于开口问道:「我有一计,不知使得不使得?愿说出来让路兄参考。」 「莫非是使计除去白芊红吗?」路枕浪看着高石然微微笑道。高石然没料到自己未曾开口,路枕浪已说出自己心中所思,遂点头道:「其实也说不上是我的计策,丹岳门朱掌门与儒家众人早已商议良久,只苦于想不出办法罢了。只是此时前有饿狼、后有猛虎,依我看来只有先除白芊红稳住桂陵,再行设法赴援临淄城才是。」赵楠阳也称是,说道:「没错。此时抛下桂陵去救临淄,无异于以远水救火,定不可行。若能先除白芊红,或可使局势反转也未可知?只是要杀白芊红……大为不易啊。」于是赵楠阳便将刘毕在食棚内所举出杀白芊红的种种难处,给转述了一遍。 路枕浪前后思忖:「这刘毕小小年纪,倒是见识非凡。他说的不错。白芊红无爱无挂,又惜身爱命。只怕难以将她从敌营之中引出。」 「路先生的意思是……」盖聂皱眉问道:「此计断不可行?」 「不!」路枕浪斩钉截铁的道:「不是不能行,而是难行。我本惜那白芊红实乃当今天下一等一的才女,不愿轻易取她性命,但为今之际,岂能让她躲在敌营之中,坐等桂陵陷于她手?」 赵楠阳见路枕浪胸有成竹,似已有了定见,忍不住疑道:「路先生别忘了,即便能除去白芊红,我方赴援临淄尚须时日方能赶到。路先生莫非真有把握在短时间内除去那妖女?」 「诸位放心,」路枕浪在心中计划群豪奔赴临淄所需的路程与时间,想定之后方答道:「我定于三个月想方设法除去那夏姬白芊红便是。」三人见他说得肯定,又见路枕浪万不肯将计策和盘托出,也就不再多问。商议已定,兼之也实在太晚,路枕浪、高石然、盖聂告别赵楠阳后,纷纷离去。高石然回返之际,路枕浪却悄悄拉住了他,言道:「高兄,小弟有一事嘱托。」 「哦?」高石然亦小声回道。 「我门下弟子探出消息,那白芊红派来一名极重要的奸细潜在桂陵,不知意欲为何?我想拜托高兄调查,一来查出那人身份、二则打探那人目的。」 「这……此时桂陵城中可说是龙蛇混杂,路兄可有线索?」 「有。」路枕浪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白芊红派来的那人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乃是一名少女。」 高石然自昨晚受了路枕浪委托后,一夜未曾好眠。他脑中反反复复的思索着,所谓的少女见习究竟会是何人?会是苍松派杨隼门下的小女徒?还是有人混在儒家女众中一块儿从濮阳城混了进来?亦或是……亦或是……「一个不好的念头打高石然心中升起,「那个现正陪在自己妻子身边的人,她不也是个少女吗?」 高石然不动声色,一如往常地跟在马少嬅、紫语、姜婆婆的身后,往食棚走去。「是啊。」高石然看着一路上马少嬅轻轻牵着紫语的手,与她有说有笑,心想:「什么时候紫语这女孩儿变得跟少嬅如此亲近了呢?」在高石然眼中看来,已有不知多少年马少嬅不曾与一个人如此亲近了,大部分的时候,她只是怔怔地出神,浑然不理会周遭的人事物,那个娇美贴心的妻子仿佛跟他们的女儿琉璃儿,在许多年前那个夜晚一起失踪了。 「伯伯!伯母说她怕吵,还是想在食棚外的树下用餐,你说可好?」紫语三步并作两步,从马少嬅身边掉头回来问道。高石然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紫语见他首肯,便硬要跟马少嬅坐在树下等他。马少嬅微微一笑,也不再推辞,只是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紫语在食棚内外张罗饭食。 「自己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少嬅早将无法给女儿的关爱转嫁给了紫语?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紫语改口称呼我们为伯父、伯母呢?」高石然心中又是自责后悔、又是疑惑,他看了一眼目不转睛瞧着紫语的妻子,心想:「若这女孩儿便是奸细,少嬅定然伤心欲绝了。」眼见紫语端着饭菜,从食棚中走了回来,高石然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伯母,」紫语笑靥如花的说道,「今天吃……啊!」紫语话没说完却惨叫了一声,原来是高石然趁她走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使出一剑,削向她右手手腕。在高石然想来,一个不会半点儿功夫的奸细混入桂陵又有何用?此时若是紫语身有武功,自不能任凭他人废去自己右手,或闪或避之间,自己定能看破她的武功路数。但高石然又哪里料想得到,白芊红竟然真的派来一个丝毫武功都不会的奸细呢。此时紫语「啊」地一声惊叫,叫声未歇,手腕上已然见血。亏得出手之人,乃是高石然。高石然一见紫语毫无招架之力,顿收内力,但即便如此,剑锋还是轻轻划破了她的手腕,鲜血喷出,将饭菜都弄脏了。 「你!你干什么?」马少嬅倏地起身对丈夫怒道,又抢进一步检视紫语手上的伤处。「我……我……」紫语心中本就有鬼,此时吓得魂魄不定,勉强道:「伯母,我没事。一点……一点儿小伤……只不知……是哪儿惹恼了伯伯?」她说话之间,双目含泪,满腹都是委屈。马少嬅见确实只是划破了一点儿皮肉,出书之人虽是自己丈夫,马少嬅却不肯罢休,转头责问高石然道:「好端端地,人家一个姑娘家,与你非亲非故,侍候你用餐用茶。是怎么碍着你了?你倒是说啊?」 高石然眼见紫语一招都无法抵御,又受了伤,心中对她的疑心大灭。此时面对妻子的咄咄逼问,心下愧然,但又不能跟她解释自己受了路枕浪的嘱托,怀疑眼前的女孩儿是奸细,只好支支吾吾设法带过。马少嬅听丈夫言不及义,怒斥道:「走开些!你简直莫名其妙。」高石然碰了一鼻子灰,马少嬅又怒气不息,瞪着眼要赶自己走,也只好暂且离开。紫语站在两人背后,眼见马少嬅维护自己,不由分说地便赶走高石然,眼中虽是泫然欲泣,嘴角却不自觉的露出些许微笑,紫语自忖背对两人,断不会被瞧见。哪知道从头到尾,她的一举一动都给在一旁的姜婆婆瞧得一清二楚。 姜婆婆一声不发,自顾自地用餐。她不肯吃紫语端来的东西,也不肯跟她攀谈。女娃儿几次劝动服侍,姜婆婆都装聋作哑的不受。紫语见这丑老婆子不理自己,自己也无求于她,加之高石然已被马少嬅赶走,更加对马少嬅大献殷勤。姜婆婆见马少嬅正与紫语聊得开心,只是眯起眼睛在树下装睡。此时好巧不巧谈直却却吃完了午饭,正走出食棚,似乎要回官廨去。姜婆婆心中一动,轻轻伸了个懒腰,一声不吭的捞起拐杖便走。 谈直却之所以独自一人早离开儒家众弟子,急冲冲地要赶回官廨,是因为端木敬德坚持即便是战争之时,亦不可荒废讲学。今日下午恰巧轮到他主讲中庸之道,谈直却用过几口饭后,便打算回去复习功课。 谈直却走到巷口转角处,本不该转弯,他却倏地闪进了巷弄之中。原来一路上,他老觉得身后有人跟随,谈直却以背抵墙、东张西望起来,却不见有人。谈直却为人谨慎,当即张开耳目,小心翼翼地继续向前。一路上,他或行或停,却老甩不开被人跟踪的感觉,但奇的是他也瞧不见半个人跟踪自己。 姜婆婆眼见谈直却一路上紧张兮兮的张望,咧地一笑,忽地加快脚步欺身而上,手中拐杖便往谈直却肩膀上点去。谈直却虽说已有警备,还是肩头一麻,连眼前人影都尚未看清,脸上已噼噼啪啪地连吃了四记掌掴。谈直却大骇之下,反掌抓去却扑了个空,定睛瞧时,却是一个丑老太婆没好气地站在自己跟前,不是平常跟在马少嬅身边添茶递水的老妈子又是谁? 「你……」谈直却一愣,心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赶忙左张右望,不敢相信真的没有别人在场,心中尚在惊疑不定,姜婆婆却已开口说道:「小混蛋,不用看啦,打你的就是我。」 「婆……婆!」谈直却大吃一惊,正想开口。「哼!叫婆婆也没用。」姜婆婆出手如似鬼魅,瞬间又赏了谈直却六个巴掌,打的那谈直却眼冒金星。这若换做平时,谈直却尚会耐住性子,先将事情分说清楚,但学武之人最忌遭辱,中人一招一式乃是自己学艺不精,但吃人几记掌掴那又另当别论。谈直却心中怒气上涌,二话不说,便欲拔剑相向,岂料他手掌方握住剑柄,姜婆婆的两只手指也已搭了上来。无论谈直却如何使劲,脚下如何移步腾挪,姜婆婆的手指头都分寸不移,将剑柄牢牢的给扣在了剑鞘之中。 「婆婆为何无缘无故殴打在下?」谈直却不断回转身形企图拔剑。「嘿嘿,什么无缘无故,你倒撇得干干净净哪?」姜婆婆双指不离剑柄,直累得谈直却大汗淋漓,尖酸道:「要不是因为你,我马家人会招人耻笑?」 「婆婆说的什么话,颍川双侠谁不敬重?」 「谁说他们了?」姜婆婆怒道。 「喔。原来婆婆是说马大声、马先醒那两个不争气的家伙。」谈直却个性秉直,虽眼见姜婆婆武功深不可测,还是不改其志,一口便说了出来,「他们两个胡言乱语、头脑不清,被人耻笑,怪得了我吗?婆婆忒护短了吧?」 「你说什么?」姜婆婆被人戳中短处,更是生气,口中连声骂道:「我就护短,怎么样?我就怪你,怎么样?我就是不讲理,怎么样?」她口中连说三个怎么样,左手拐杖三抓三放,抽出空来又在谈直却脸上连掴了三个巴掌,直打的谈直却两颊高肿,红印满腮。「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不是你说的?草包,这话不是你说的?我马家的人要你来管?放屁你这个小子,今天我老太婆就告诉你,我马家人、马家事,只要我姜婆婆还有一口气在,天下无人管得!了了吗?了了吗?了了吗?」啪啪啪,又是三巴掌。 「婆婆简直不讲理。」谈直却见眼前这老婆子皮皱脸粗人又生得短小,而自己身为儒家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脸上却又挨六巴掌无力还手,索性也不再去拔剑了,直接叹道:「罢了罢了,你杀了我吧。」 「小混蛋只是嘴巴不干净,惹毛了婆婆,打你这几下也就够了。」姜婆婆小仇已报,不愿再多费唇舌,撇撇嘴道:「你走吧。不过可别说这脸是我打的。」谈直却知道今日撞上了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虽觉这死老太婆辱人太甚,但也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苦笑一声,暗思道:「我……我有脸跟人说吗我?」待得谈直却垂头丧气的走远,姜婆婆拄着拐杖却不离去,哑着老嗓呼道:「看够了吧?还不给我下来?」 便听得左近传来嗤嗤一声,少女的笑声如银铃般自叶见响起,姜婆婆转头看去,见树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女,正跳下树来,拍手笑道:「婆婆好厉害,您怎么知道我在树上?」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高月。 姜婆婆哼的一声,道:「老婆子年纪虽大,耳朵却还算管用,就凭臭娃子这点儿能耐,随便动根手指老婆子也能听见。」高月佩服的点点头,说道:「婆婆,原来您武功这么好,您教教我吧?」姜婆婆慢条斯理的说道:「丫头,老婆子只会帮我们家小姐烧茶缝衣,哪里会什么武功了?你给我好好记住,老婆子我不会武。虽不会武,但日后若是见你对谁乱说嘴,拿针缝缝你嘴巴的本事,老婆子倒还是有的。」高月吐吐舌头,说道:「婆婆,您不肯教我武功也就罢了,何必吓我?既然您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不说便是了,您放心吧。」 姜婆婆又哼了一声,细瞧高月,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面善,高月眨眨眼睛,指着自己的脸问道:「记得吗?婆婆,是我呀,好久不见啦。」姜婆婆呸道:「臭丫头,谁跟你好久不见?」高月道:「婆婆您真不记得啦?唉。也对。那时候我头发乱得跟鸟窝似的,全身满脸都脏得乌漆麻黑,您大概没看清我的长相。婆婆,咱们半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在一个山中小村,还一起吃过饭呢。您忘啦?我叫高月啊。」 姜婆婆心想:「我管你叫什么名字。」嗯了一声说道:「原来是你。怎么?原来你没死?」「没有没有我没死。」高月摇摇头,又点点头,叹道:「不过也只差那么一点点。想想我还真是命大。咦?婆婆?您怎么知道我差点儿死了?」姜婆婆看了高月一眼,心想救荆天明,项羽狼吻之事说来话长,当下懒得再跟高月罗嗦,转身欲走。高月见状连忙喊道:「婆婆,我是来找我朋友的。那时候您也见过,一个叫项羽,一个叫荆天明,您只不知道他们在哪?婆婆?」谁知姜婆婆却不再回话,径自踱步离去。高月心道:「这老婆婆好大的谱儿,有啥了不起的?算了算了。」 她自觉无趣,本欲离开,但转念一想,桂陵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不知究竟该往何处寻去,暗忖:「婆婆不肯说,高大侠却一定会告诉我的。跟着婆婆便可以见到高大侠,只要见到了高大侠,准能找到天明哥。」主意既定,连忙随后跟上了姜婆婆。 那姜婆婆拄着拐杖,弯腰驼背,步履巍巍,和方才教训谈直却之样全然判若两人,高月跟在一旁慢吞吞地踱步,心中窃笑:「这婆婆为了不让人知道她会武功,还真是大费周章,只不过每天都得这么弯腰可累啦,日子久了,我看那不真驼也难。」她看姜婆婆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虽然明知是假,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去搀扶,没想到才刚要碰到姜婆婆,那老太婆虽目不斜视,胳膊却倏地高抬三寸不让她碰到,「明知是假,干嘛还要来扶?」 「好心被狗咬。」高月直接回到:「就因为知道是假的呀。哼!假的比真的还累不是吗?」 婆婆闻言撇了高月一眼,不再发话,只是哼了一声。高月不甘示弱,你哼我也哼。一老一小这么你哼过来我哼回去,我哼回去你哼过来的僵持不下。两人走出半晌,高月又伸手搀扶,姜婆婆这回却不在闪避,便这么任由高月扶着她,慢慢的继续往前。 二人各自若有所思,默然了好一阵子,姜婆婆忽然问道:「丫头,你爹娘呢?」高月答道:「我没爹娘。」姜婆婆骂道:「胡说,是人皆有爹娘。」江湖人士为了拜师学艺,年少离家自此没再见过父母的大有人在,而连年战祸,寻常百姓也多有流离失所,姜婆婆断定高月非此即彼,孰料高月却摇头说道:「我可没有。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便叫人扔在路边,是庙公爷爷捡了我。」「好吧,」姜婆婆问道:「那庙公爷爷呢?」高月答道:「庙公爷爷在我六岁的时候便病死啦。」「那之后又是谁收养了你呢?」「没人呀。」「没人?」「我一直都是自个儿住在小破庙里。」「又胡说了,一个六岁娃娃怎么养活自己?」「唉呀,婆婆,我很厉害的,从小到大白吃白喝。」高月格格笑道:「婆婆,我跟你说,我可不是乞丐哟,那一文一文钱,都是我硬跟人要来的,也是本事哪,和求爷爷拜奶奶的乞讨可是大大不同,大大不同呀。」 高月忆起儿时种种,描述起来兴致盎然,越说越是眉飞色舞,姜婆婆见她言语中竟像是丝毫不引以为苦,心中反倒生起怜惜之意,脸上却依旧硬板板的不动声色,二人不知不觉便已来到食棚附近,那高月才正说起她如何练就一手扔狗屎的好功夫,姜婆婆打断话头,说道: 「傻丫头,你要找的人便在这儿,快去吧。」高月一呆,欢喜得像是要炸开来似的,她低呼一声,转身一把抱住了董婆婆,喜喊:「谢谢婆婆!」接着迈步便往食棚奔去,跑没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慢慢行走起来,仿佛深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得要小心翼翼的走进去,这梦才不会教她给踏破了。 此时晌午方过,食棚内大多数人已散去,只剩寥寥几个年轻人尚在高谈阔论。紫语偎着马少嬅在旁凑趣听着。项羽则刚从城头上宿卫下来,一手扯饼、一手喝粥,满口食物都未曾吞下,便忙着反驳邵广晴的论调:「邵兄此言差矣,两军对峙,军心为上、军力次之,老想着守不住城才会真的守不住。」刘毕却不以为然的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兵力过于悬殊,此乃是不争的事实,一味死守不知变通,与等死无异。」儒家小弟子杨安远附和说道:「五师兄说的极是,每打一会就死上百余人,我们能有多少人好死?」另一个儒家小弟子江昭泰也叹道:「秦军每十天半个月便要来攻上一两回,我们究竟能支持多久?三个月?半年?」项羽见江昭泰说的丧气,忍不住呸呸呸地连声咒骂,荆天明拍拍项羽笑道:「我拜托你,好歹先把嘴里那口并吞了再说,要不然你骂得再凶,我们还是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众人轰然大笑,项羽正待还嘴,却听得棚外一个清脆的声响传来,臭包子!项小鸟!流鼻涕!」食棚内众人都是一愣,听不懂那话是什么意思,荆天明、项羽和刘毕三人却脸色一变,齐齐转头望去。只见阳光下一个红杉女郎俏生生地站着,双颊绯红、笑靥如春,正是三人连梦中都期盼能再见到她一面的高月。 项羽和刘毕齐声欢呼,发足奔向棚外,三人拉着彼此的手又是笑又是跳,欢愉之情溢于言表。刘毕哽咽道:「阿月,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项羽笑道:「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怎么变得这么美?你不是妖精吧?」高月笑道:「这样吧,你先让我揍个两拳,就知道你是不是在做梦了。」项羽大笑,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说道:「要不是当时我瘦了重伤,拖累了天明,无论如何我们两个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高月推推项羽笑道:「哇,项羽哥,你要哭啦?」项羽笑骂:「好家伙!算你命大!真没亏天明傻等了你!」刘毕也道:「就是啊,阿月,我们原本都想,你能生还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了,只有天明总说阿月一定还活着。」高月听了鼻子一酸,点点头嗯了一声,却说不出话来。三人看向荆天明,只见他依然坐在原地,呆呆望着棚外的高月。项羽挥手大喊:「发什么愣啊?快过来呀!」荆天明这才恍若大梦初醒,惊跳起身,却哗啦一脚踢翻了矮桌,扑跌在地,连忙爬起身来,跑没两步又一头撞上了木架子,闹了个灰头土脸,如此一路慌慌张张,好不容易才奔至高月面前。 食棚外,两人无声对望。高月想伸手摸摸荆天明的脸,终究还是不敢,只是笑笑地看着他。荆天明也凝视着她,好半天才出声,「你是阿月?」高月轻声应道:「嗯,我是阿月。」荆天明点点头,道:「你在这儿?」高月也点点头,道:「我在这儿。」荆天明摇手,喃喃地道:「不是做梦?」高月见他如痴如呆,心中虽是欢喜无限眼中却泛出泪光,回道:「不是做梦。我在这儿。就在你面前。」荆天明伸手向眼前的幻影摸去,握住了高月的手,喃喃地道:「原来真的是你。高月!」「嗯。」高月见众人都盯着他们俩,把脸一红,轻轻抽开了自己的手,低声唤道:「是我。天明哥。」荆天明从来只听过高月叫他臭包子,这天明哥三字一从高月口中出来,不知怎地,膝盖像是顿时融化了似的,两腿一软差点儿又要跌坐在地。项羽见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刘毕却连忙伸手去赴,高月则羞得满脸通红,转身拍打项羽连连笑骂。 棚内众人被这一番景象给弄的面面相觑,江昭泰烤箱杨安远悄声问道:「喂,什么叫臭包子像小鸟流鼻涕?包子为什么会像鸟?鸟又怎么会流鼻涕?」「我从来没见过五师哥这样失态。」杨安远耸耸肩,看着高月答非所问的道:「好美的一位姑娘。」 紫语一旁听了心中不是滋味,挽起马少嬅的手臂问道:「伯母,那是谁呀?你认识吗?」 马少嬅摇摇头,见高月正和项羽、刘毕、荆天明三人嬉笑打闹,全然不避男女之嫌,不禁皱起眉头说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好没家教。真不知道她的父母哪儿去了?」姜婆婆干咳一声走了过来,意有所指的道:「这丫头打小便是孤儿,自然没人教。」马少嬅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没有再多看高月一眼,转而牵起了紫语的手,柔声说道:「紫语不也是孤儿?偏生这般懂事乖巧,可怜的孩子。」紫语摇摇头,偎着马少嬅说道:「不可怜。紫语有伯母疼我已经够了。」姜婆婆冷眼旁观,越瞧紫语越觉得浑身不对劲。她这辈子见多识广,颇具识人之能,兼之脾气刚硬,老而弥辣,看紫语和马少嬅如此亲昵,不禁暗暗冷笑,心道:「这娃子有些古怪,老婆子可得好好盯着你才行。」 这一日,荆天明便领着高月为她一一引见众人,盖聂见高月安然无恙自是颇感安慰,盖兰则更加喜出望外,忙进忙出的为高月安顿住处、接风洗尘。荆天明、高月、项羽和刘毕,四个儿时玩伴终究再度聚首,总不免七嘴八舌、欢欣鼓舞起来,只有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才真的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战火之中。 第三章 一夜之光 高月回来的那天晚上,众人在盖聂住处直热闹到傍晚,相互约定明日再会,这才依依不舍的散去。刘毕、项羽等人离去后,高月与荆天明终得独处,遂缓缓行至城东一处小树林。 此时夜色甫降,夜空中只见繁星如斗、月呈半缺尚未高悬,两人便双双坐在一株枣树之下,任凭月光照耀。月光之中,荆天明半躺半坐听高月一一道来,听从她如何被困城外,如何遇上一位好心的大叔带她入得城来;远至如何被乌断所救如何受逼服毒,又是如何学来一套杳冥掌法云云。在荆天明耳中,高月的声音与从桂陵城街头巷尾家家户户传来的声响渐渐混杂一处,他忽感疲惫,一种旅人经历良久跋涉后,终抵家门的疲惫。高月不解那是自己终于又回到荆天明身边所致,见他眼睛半开半闭,还以为自己说得无趣,遂挤眉弄眼抱拳当胸问道:「天明哥,喔,咳咳,本姑娘如今也会一等一的功夫了,改日你我不妨来切磋切磋,不知荆少侠意下如何?」 荆天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问道:「你怎知乌断传你的乃是一等一的功夫?」高月抗议道:「喂!姑娘我可是吃了不知多少奇怪东西才学来的掌法。」高月掐着指头数道,「什么蛤蟆皮、蜈蚣脚、烂树根、破草菇……的,吃了这么多怪东西,还只学到一套不怎样的掌法的话,岂不是太亏了?」 「哈哈哈!」荆天明不知多久没这样放声大笑了,「说不定你就是这么衰、这么倒霉啊?」 「你说什么!」高月以手握拳在荆天明背上连连捶打,口中喊道:「看我打死你、打死你。」「唉哟、唉哟,哇!好强的杳冥掌法。快打死我了。」 「这哪是什么杳冥掌?哼哼。叫你见识一下,我这就出招了喔?」高月又想争又不愿打痛了他,便嘟着嘴先出言提醒,这才轻轻使出了一招「百思楚楚」击在荆天明背上。荆天明听她提醒,尚恐乌断所教武艺自有门道,急运内力护住背部,哪知高月一掌拍到,荆天明只感到一阵微乎其微的内力自她掌中传来,其力道较之新学乍练八卦剑法的刘毕尚且不如,反倒是高月的手掌在荆天明内力的反震之下不禁剧痛起来。荆天明虽咬紧牙关强行忍住,却还是笑了出来,「哈哈哈!阿月啊,我看你真的是倒霉到家了。哈哈哈!」「哼。」高月见荆天明受了一掌,脸不红、气不喘,自己脸上倒先红了,她撇过头去,捂着辣辣生疼的掌心,赌气道:「人家不爱跟你说话了。」 荆天明又笑了一阵,旋又止住,语转怜惜说道:「但是阿月,你可真是吃了不少苦。」「我不爱跟你说话。」「那些什么蛤蟆脚、蜈蚣皮的,味道铁定不大好吧?」「什么蛤蟆脚?是蛤蟆皮!不对,我不爱跟你说话了。」「喔,原来你的意思是蛤蟆皮的味道尝起来还挺不错的。」「什么话?难吃死了!我又不像你有红冰蝉百毒不侵,吃了之后,可真难受死了。」「咦!我百毒不侵?社么红冰蝉?」其实那时荆天明于事后不久,反复思量,早已猜到当初红冰蝉化在自己手中,方能使自己避过一难,但这时他却刻意装作不知,好逗的高月再度开口说话。果然高月不疑有他,兼之又不是真的生气,立时上当,把红冰蝉一事又反反覆覆的说将起来。两人或说或笑,浑然不觉月已行至中天。 荆天明、高月两人刚刚去到小树林的同时间,墨家子弟花升将、杜令飞二人巡城已毕。「令飞,」花升将待巡城的众武林人士离开后,方问道:「时候差不多了吧?」「嗯。」杜令飞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答道:「差不多了。我们去吧。」花升将点点头,便与杜令飞二人同展轻功,齐向护城墙内新砌的八座箭楼飞奔而去。两人足下不停,一路经过墨家人众层层把守,终于来到第二座箭楼之上。两人到时,只见方更泪、秦照、张京房、元浩仓等墨者跌坐在地。 张京房笑笑道:「花、杜两位老弟来得迟了。幸好尚且比钜子早了一步。不然待会儿受责,做哥哥的可救不了你们。」花升将吐了吐舌头,杜令飞却不敢作怪只是赶紧找个空位坐下。花升将道:「咦?奇了?怎么不见北海叔?」原来墨家人众不分入门先后,各人一律平等,只以年龄长幼互相称呼。「大概去执行钜子的命令了吧?」方更泪冷言冷语的道:「你就是忍不住多扣。说朱岐掌门是草包的也是你吧?等等我告诉钜子有得你好受的。」花升将正想开口,却听元浩仓道:「噤声!钜子来了。」路枕浪平素相待各家武林人士皆极为自谦,但在墨家众人面前,却是万分严肃。此时众人听他脚步不疾不徐的顺梯而上,都是心中凛然。路枕浪站定之后,用眼神在众子弟脸上扫过一圈,便简单说道:「如今便少一位使者,送信前去诱她中计。此事极为危险,恐有性命之忧。」路枕浪环视众人,问道:「不知哪位兄弟原去?」六人听完钜子诱杀白芊红之计后,皆感不可思议。又听钜子要择一个信使独闯敌营,纷纷自告奋勇愿意前去。路枕浪见自己门下众人皆不畏生死,欣慰的点头道:「好。这里六人之中,本来只有花、杜两位兄弟不兼防御诸事,自是……」花升将不待钜子说完,站起身来说道:「那还有什么说的?我去。我比令飞大上两岁,好歹也多活了几年,就算一去不回,那也值了。」张京房等人听花升将一番言语,心想这里只有杜令飞、秦照两人比你小一、两岁,余下之人皆比你大得多了,照这么说来,岂不是更该去死?众人心中想笑,却又不敢在钜子面前造次。 「那好吧。」路枕浪从袖中取出一串竹简,交给了花升将,「你将书信务必亲手送到白芊红手中。」路枕浪又附在花升将耳边,低声嘱咐,显是教他如何诱使白芊红中计。花升将听完,点头道:「钜子放心,我一定不负使命。」「很好,」路枕浪嘉许道:「事不宜迟,其余众位兄弟,这就帮花兄弟打开中门,送他出城。」「且慢。」方更泪出言阻止,「花兄弟出发之前,尚有一事未了。」遂将花升将席间戏称丹岳门掌门朱岐为草包一事,大概说了,「此事错在花兄弟,理应责打三十杖。」方更泪又道:「花兄弟此去敌营,未必能活着回来。是否行前受责?请钜子示下。」 「也罢。」路枕浪听完,转头望向花升将,缓缓问道:「花兄弟,此事你可知错?」花升将也不否认,只是低头道:「是我错了。甘受钜子责罚。」「既然知错,这三十杖暂且先记下了,待得事毕,你若能安然返回桂陵,再由方兄弟监督责罚便是。」方、花二人听钜子如此处置,都是心悦诚服。「事不宜迟,」路枕浪吩咐道:「花兄弟你这就出发吧。」 待花升将走后,路枕浪独自一人留在箭楼,目送着花生酱快马出城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之中。路枕浪心中深知此番措置乃是行险,万一失败,少则赔上自己的性命,多则将使齐国至此覆灭,但面对白芊红这样一个对手,他已无更好的选择。路枕浪凝视着由墨家子弟层层把守着的桂陵城强,轻轻叹了一口气,在他心中多希望能守住这片城头不让秦国染指。为此,即便是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也在所不辞。但路枕浪不知道的是,此时他殚精竭虑想要守着的这片城墙,在没有多少年后,最终还是被秦国的民夫们一块块的拆下,送到遥远的北方,去修筑万里长城。物换星移,千古风流人物如路枕浪,终究也无法独立撑天。 花升将快马加鞭来至敌营,月已行至中夜,秦军议事大营内,卫士们手执兵刀两侧分立,白芊红端坐主位,春老鱼冉、秋客柳带媚及冬僮束白雨则在旁或坐或站,帐内悄无声息。「禀告白姑娘,」一名秦军匆匆入内说道:「桂陵城路枕浪派来一名信使,言道奉命晋见白姑娘。」 「喔,」夏姬白芊红手里把玩着玉雕的杯盏,心中却正为卫庄心烦不已,便漫不经心的道:「那就请他进来吧。」花升将在秦兵的带领下,通过层层关卡,走了进来。鬼谷四魈与帐内人等紧接望着眼前这名有胆孤身一人来至秦营的黑衣男子。但见他虎背熊腰,双目如铜,一张经过长年日晒的棕皮脸上满是胡渣,身上所穿的粗衣黑布裤更是极为陈旧,但饶是如此,却难掩住他魁梧身形下的勃发英姿。 「在下墨家弟子花升将,奉师命来此。」花升将面对眼前这张绝丽无双的面容,全然不掩饰自己的惊异神色。「嘻。」白芊红见花升将对自己露出与一般世间男子无异的神色,浅笑一声,「你不用通名,我们虽没见过,但我猜得到你是谁。」白芊红又轻叹一声,「好玩啊,原来墨家花升将长得像只黑熊一样。我久坐帐中,真是气闷得紧。」柳带媚斜斜瘫坐一旁塌上,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该感谢你的父母,将你生做这样。若是模样儿长得像你家钜子,呸!今日你难逃我手中此便。」说罢,将手中九龙冥鞭恶狠狠地甩得啪啪作响。「唉。」春老鱼冉痰嗽一声,缓缓说道:「干什么这么凶神恶煞的?人家来者是客,带楣你也尊重人家一些。」 花升将不为他们一搭一唱所动,从怀中取出路枕浪交给自己的书简说道:「我家钜子修书一封,要我面呈白姑娘。」 「哦?取过来我瞧。」白芊红玉手微扬,站在一旁的冬僮束白雨立即上前接过花升将的手中竹简,转交到她手中。白芊红展开竹简,低头读来,两眼顿时透出精光,脸上笑靥如花。她早料到自己分兵二路以逸待劳,路枕浪必定会设计伏击刺杀自己,这才蛰伏于大营内,日夜不离春老、秋客、冬偅三人。路枕浪为求功成,定会千方百计诱骗自己出营受死,此时见路枕浪修书一封,其中只有三言两语,言道邀请自己至桂陵城中喝茶赏枫,不禁笑了出来。「嘻嘻。」白芊红笑不可抑,「你家路大钜子也真是的。就这样?没别的主意了?派一只黑熊来邀我去桂陵城喝茶?嘻嘻嘻。」 「真的吗?」柳带媚闻言精神也来了,上前一把扯过白芊红手上竹简,看了起来。「哈哈哈!好笑啊好笑!你们看!路大钜子还真以为光靠请客吃饭,就能骗倒鬼谷夏姬白芊红。哈哈哈。」春老鱼冉见柳带媚笑得夸张,摆摆手,一排慈祥的说道:「带媚啊,人家又不是请你吃饭喝茶,你在旁边瞎嚷嚷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想想这两个多月以来,我们为了要进桂陵城不知打了多少掌,呵呵,人家说不开门就不开门,可如今,却反倒特地来请我们进去了,呵呵呵呵,奇也妙哉!」鱼冉摸摸一把白髯,对站在下首的花升将笑道:「小兄弟,想来你家钜子只邀请白姑娘一人单身赴宴吗?」 「那倒不是。我家钜子言道,白姑娘如不放心,大可带一位护驾……」 「放屁!」柳带媚抢话说道:「只带一个人进桂陵城,好方便你们宰杀吗?」 「呸!」花升将朝地上吐了吐口水,「我家钜子言出必诺,你不识字?没看到上头写着此行绝不会对白姑娘怎么样吗?」 「你倒大胆。」柳带媚阴恻恻的道:「敢这样跟我说话?」 「好了好了。」白芊红阻止道:「这位黑熊兄弟,你家钜子既然不打算将我骗进桂陵城给杀了。」白芊红以手托腮语带妩媚的道:「那路先生想要见我一面,又为何事?」 花升将谨记路枕浪交代,无论如何绝不能对白芊红口出无礼之言,不然就凭白芊红三番两次说自己是黑熊,他早就翻脸乱骂出声。花升将吸了一大口气,好让自己尽量平静,「我家钜子的意思是,白姑娘乃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才女,若以名山峻岭相比,我家钜子便似壮阔巍峨的泰山,而白姑娘您那就像终年为云雾所遮的巫山。钜子言道,只可惜两座名山相隔千里,若是泰山能与巫山见上一面,定当有趣得紧。」花升将故意咳嗽一声,又道:「咳!当然啦,我家钜子也说了,若是白姑娘不敢来桂陵城中相会的话,他来这里也是可以的。」 「嘿嘿。好大的口气那!」白芊红口中虽这么说,但她的好奇心确实被路枕浪一番言语给勾起了。她早就认定普天之下若有人能与自己相争,除墨家路枕浪这位江湖奇男子之外,再无他人。刚才又听柳带媚言下之意,那路枕浪除了机智过人,长相也十分俊俏,更增添了她想见上一面的意愿。「那好吧。」白芊红合上竹简,问道:「陆先生打算何时做东?」 「如蒙姑娘不弃,」花升将举起手来指向天上明月,「今日乃是新月,待月圆之夜,我家钜子在桂陵城内扫百花之榻,恭候白姑娘。」 「好极了。」白芊红语带兴奋的说道:「你回去告诉路先生,待得十五月圆之夜,我必定来访。」 「既如此,」花升将见白芊红已经上钩,不愿多说坏事,作揖说道:「那在下这就告辞了。」「且慢。」白芊红微微一笑,「让你空手回去,有些说不过去。这样吧,白雨,你将帐后那个木盒子交给他,权充礼物。」「这……」花升将有些迟疑的从冬僮束白雨手中接过木盒。「黑熊兄弟,」白芊红笑道,「这盒中装的虽是礼物,你可别太性急,且等回到桂陵才能打开,知道吗?」花升将不愿久留险地,遂点头道:「任凭姑娘吩咐便是。」花升将骑上马匹,在秦军众目睽睽之下,飞奔回城。待到得城东,花升将心想,莫要带了什么毒物回城害了众家兄弟才是,便将木盒打开。月下只见木盒内一个圆鼓鼓的物事,被油布包了一层又是一层,花升将小心翼翼地拆开布团,只见一颗首级跌落在地,那人粗白眉、短白髯,正是苏北海。「北海叔!」花升将拾起地上首级,在月光下反复检视,伤痛欲绝之下忍不住哭喊出声。 「咦?」高月似乎听到小树林内有奇怪的声音,问道:「你听见了吗?」荆天明伸了个懒腰,「没啊。你听到什么?」「好奇怪,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哪。」「都这么晚了,谁会跑到树林里头哭啊?」荆天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新月,已渐渐沉向西方,言道:「倒是我们今晚就不回去了吗?」高月站了起来,用脚踢着地上的小碎石,「嗯,都这么晚了,兰姑姑肯定睡啦,别吵醒她。」「嗯。你刚说到乌断为了解除自己身上的十二奇毒,这才软禁了你。然后呢?」 「这事说来着实怪异我也不甚清楚。」高月回想着自己逃出来的那个夜晚,又继续说道:「我与乌断在那山洞中住了好几个月,平常除了昆虫小兽、溪角林鸟之外,从来就没见过半个人,可见那地方极其偏僻隐秘。但是那天晚上,我才刚刚睡下,就听得山洞外一个男子声气,朗声道:‘鬼谷左护法,有请月神乌断。’」 「什么左护法?」荆天明大吃一惊,瞌睡虫都被吓跑了,「鬼谷?」 「怎么?天明哥?你知道鬼谷呀?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高月一连串的问将出来。 但荆天明只是摇摇头道,「邪魔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们也有参与这次的战争,听说是个以鬼为师的门派。」「什么?拜……拜……鬼的门派?」高月一听到鬼这个字,牙齿就忍不住打颤。「别怕,你说清楚些,那天晚上究竟如何?」荆天明安慰道。「嗯。」高月点点头,「当时我躺在洞内的石榻上,听到声音正想爬起来。没料到乌断早我一步,在我掌心写下‘别出声’三个字。我推想那月神乌断尚且不敢言语,莫非有危险,便继续装睡,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哦?如此听来,那乌断倒也对你不坏,居然还护着你。」 「是啊。」高月此刻想起乌断,心中不太明白为何竟对她有些许怀念,高月挥挥手似乎想把这想法赶开似地,往下又说:「乌断看我装睡,便转身出洞去见那人,我又怕又好奇,终究还是将眼睛偷偷张开一条缝隙看。那时夜已深得很了,洞外的火堆也差不多要熄了,隐隐约约之中,我见那人头上戴着黑铜斗笠,帽檐压得老低,五官皆被影子给罩住了,实在很难看清他的长相。唯一能瞧清楚的,是他披着一件长斗篷,斗篷上还绣一张好大的青面獠牙鬼面。」「是了。」荆天明一拍双手,「师父曾对我说过,那正是鬼谷门人的标志。然后呢?」 「那男子见乌断走出洞外,便摘去了头上斗笠。只可惜我被月神乌断挡住了视线,没瞧见他的模样。不过,乌断见那人摘下斗笠后,却惊呼一声:‘原来是你!真没想到连阁下也入了鬼谷,竟肯屈居一个左护法之位。’言下之意,乌断肯定原来就识得那人,只是没想到他便是什么鬼谷左护法罢了。那男子回说:‘好说好说。天下说不清的事,不知凡几,在下加入鬼谷自然有我的道理。’旋即又将斗笠给戴上了。月神乌断哼了一声,问道:‘阁下找我何事?’那男子答道:‘鬼谷谷主有请。’乌断道:‘他请我去是他的事,我忙得很,你请回吧。’那人听乌断如此说,也不生气,只是从身上摸出两块竹简递给了乌断。乌断瞧了竹简之后,说话的语调也变了,‘这……这是……那个东西吗?我还以为这东西并不存在。’那男子回道:‘你错了。它非但存在,而且千真万确。现下可请得动月神乌断大驾了吧?’‘剩下的竹简呢?’月神乌断追问道:‘莫非都在鬼谷?’我与乌断日夜相处数月,知道她的脾性,这几句话在她说来,真是激动万分,好像恨不得当场就能看到什么剩下的那些竹简似地。那男子跟乌断要回了两片竹简,收在怀中,又道:‘东西好端端地在咸阳鬼之谷,阁下何妨走上一遭?若是全数携来,我也怕遭了你月神的毒手。不是?’乌断回道:‘你倒了解我。也罢。我跟你去便是。’」 ‘天明哥,你可知道?’高月叹了口气道;「那时我听乌断说出‘我跟你去’四字,真是紧张死了。那时我心想完蛋了,乌断肯定不会也带我去,恐怕我命休矣。我一害怕,牙齿就忍不住打颤。果然这么一弄出声响,洞外那男子好厉害,立时就听见了。‘怎么?’」 「乌断听那个什么左护法出声询问,冷哼一声,回道:‘只是个没用的东西罢了。’‘既然是个无用之人,我帮您解决了吧。’那男子说罢,便进洞来,直直走到我面前。这时我再装睡也没用了,只吓得缩成一团。‘住手。’没想到乌断竟然阻止了他,‘我还以为阁下明白我的脾气,我月神乌断的事,何劳他人帮手?’‘说的也是’,那男子笑道:‘那阁下就请动手吧。’言语之中,竟是要这乌断立刻杀了我。乌断走上前来,从怀中一个小瓶子里头倒出一颗丸药,塞到我嘴边,喝道:‘吃下去。’说完,两人便看着我吞下了那个药丸。」 「乌断见我服下药丸之后,不再理我,只是自顾自地收拾细软衣物,将东西捆好之后,便对那左护法言道:‘好了。走吧。’那男子瞧我不死,奇道:‘等等。这女娃儿怎么还没死?’‘阁下也太多事了。’乌断回道:‘那女娃儿跟我有仇,哪能这么容易让她死了。她服下我特制的子午追命丸,六个时辰之内,身上的血肉会一片片腐烂掉下,要折腾六个时辰方才气绝。莫非阁下想留下瞧瞧?那好。’乌断将包袱往地上一放,‘我们就在这儿坐上六个时辰,一块儿闻闻半死人身上发出的腐臭之气。’那人笑道:‘这倒也不必了。人都说月神乌断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这才领着乌断走了。」 「什么子午追命丸?」荆天明大惊失色,「你吃了?」 「吃是吃了。不过那是乌断骗他的。要真是子午追命丸,我现在早变成一堆白骨了。」高月摇摇头,「那药丸我常常见到乌断自己在吃的,虽不知是什么,但吃了应该没事。」「呼!那就好。」「可我到现在都很疑惑,天明哥你说为什么乌断会救我呢?」 「哼。真是多事。不救你不就好了吗。」紫语躲在树林中,手里捏着跟卫庄联络用的亮环锥,心里想道。原来她与卫庄早已约好今晚在城东树林内相见,没想到紫语来时却见到荆天明与高月已在树林中,只好躲在一旁,等待卫庄来到。紫语听得高月跟荆天明提起什么鬼谷,什么乌断,不仅越听越是入神,没想到忽然有一只大手捂住了自己嘴巴。 「别叫。是我。」卫庄压低了声音说道,随即放开了手,「怎么林中有人?」紫语回过头见是卫庄,酸溜溜地说道:「是一对小情人,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情话,在那儿说了半晌啦。」说罢便顺手向荆天明、高月的方向指去。卫庄一眼望去,先瞧见了高月,心想:「喔,是那个女娃子。」微微一笑,又想:「看来她可找到了那个非见不可的人了。」透过微弱的月光再看时,却见到原来是荆天明坐在高月身侧,有说有笑。卫庄大吃一惊,心中言道:「怎么会是他?原来……原来女娃儿的意中人竟是荆天明?」 紫语见他看得出神,说道:「这两人在这儿十分碍事,此时四下无人,卫大人何不将他们杀了灭口?」原来紫语数次诱惑荆天明不成,心中大为气愤,再加上今天中午高月出现在食棚,当即有人称赞她的容貌,紫语更加不好受。此时见这两人情投意合,便想索性趁卫庄在时,出言要卫庄代自己解决两人。没想到卫庄一口拒绝:「不!这二人是杀不得的。」 「为什么?」紫语听卫庄这么说,也吓了一跳。卫庄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走吧,我们到你的住处说去。」 卫庄一入紫语房中,确定房内无人,便说道:「我此次前来,白姑娘要我特别提醒你,有个少女在桂陵城内做奸细一事,已然泄露。白姑娘说,她虽已杀了那个窃取消息之人,但恐无济于事。要你赶紧进行她委托之事,不得有误。」紫语听卫庄如此说,心脏扑通一跳,顿时明白了今早颍川高石然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出手,「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紫语顿了一下,又问:「关于这事,白姑娘可曾还有别的言语?」「没了。」卫庄自怀中拿出白芊红托他带来的小布囊,说道:「白姑娘只说此物特地从鬼谷送来,要我亲手交给你,姑娘这就收下了吧。」「好。好。好。」紫语不知为何言语中有些着恼,伸手接过布囊。卫庄又道:「临行之时,白姑娘未曾交代此物的用场,紫语姑娘若是不知,可要在下再走一趟吗?」「不用了。」紫语解开布囊往里头瞧了一眼,随即转忧作喜,问道:「不知卫大人身上佩剑的剑穗可否借我一用?」卫庄点点头,从剑穗上抽了根绳子出来交给紫语。紫语从布囊中倒出一块约有拇指大小的白鱼玉坠,将绳索从玉眼中穿过,做成了一条项链。 卫庄眼见紫语喜滋滋地将项链戴上颈脖,心想:「听绿袖说道这紫语跟她二人,打小便是白芊红的丫鬟,想来情分并非一般。胆拖我冒险入城,专程送来玉佩首饰。这主仆二人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紫语见卫庄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还道是因为自己的美貌所致,笑问道:「卫大人常常见到绿袖姐姐跟白姑娘,在卫大人眼中看来,我跟绿袖姐姐相比,倒是谁比较美?」 「自然是你美得多了。」卫庄顺口说道。 「嘻。那么……如若跟白姑娘相比呢?」紫语又追问道。卫庄刚才顺口回答已是好生后悔,哪愿再回答这种问题,遂说道:「东西既已送到,若无别事,我就告辞了。」 「等等。」紫语微微一笑,拎着颈中的白鱼玉坠轻轻摇晃,「请卫大人转告白姑娘,高石然虽说有些棘手,但马少嬅已是我囊中之物,白姑娘要的东西,我很快就会拿到手的。」 「这些日子以来,我仿佛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困在一垛城墙里头。」眼看着天上新月渐渐被升起的日光吞噬,荆天明打破沉默说道:「这墙很高、很厚,每过去一天,这城墙便多出百丈、千丈,仿佛有万里之遥。城墙外头是秦国、是争战,城墙里头是朋友,是师父,可也是争战。有时候我真想沿着城墙走,走到这墙的尽头,转出去瞧瞧这绵延万里的城墙是不是真的只有两面?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天明哥,我有点儿听不太懂你的意思,你讨厌战争是不是?」 「嗯。」荆天明点点头。「那简单啊。我也不喜欢打仗,」高月指着城门,「不如趁现在我们偷偷溜走?」 「要是能那么容易就好了。」荆天明叹了口气,转头望着高月,「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什么我都不瞒你。因为除了你之外,这些话我也不愿再对第二个人说。你愿意听吗?」高月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禁有点害羞,点点头道:「你说,我听着呢。」 「其实我除了是荆轲的儿子之外,还是秦王嬴政的儿子。」 「你……你……你?」 「我从小就在秦宫长大,我的母亲便是秦王的妃子,也是荆轲的师妹。」荆天明眼神一暗,随手拔起地上几根杂草,捏在手中揉烂了,「你懂了吧?秦王虽知我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却对我视如己出,你瞧,」荆天明从怀中取出那块卫庄送来的秦国令牌,紧紧握住,「这是我师叔卫庄冒险潜入桂陵交给我的,他说……他说他在咸阳,在咸阳等着我回去。只要有这块令牌,就可以一路通行无阻,直达秦王寝宫。」 「这么厉害!」高月咋舌道。 「我也想过把这块令牌交给路先生。可我却没有这样做。」 「这么说,你想回去当什么皇子?」 「怎么有可能?」荆天明不假思索的道:「我师父,起初我有点讨厌他,甚至有点恨他,但后来……后来我渐渐觉得他才是我的父亲,兰姑姑呢,则像我的母亲,虽然辈分上是乱了点,但我心中确实是这么感受到的。我怎么可能背弃他们?」 「我明白。可这么一来,这场仗,天明哥,你还怎么打?你是希望秦国赢呢?还是齐国赢?」 「说真的,我也不清楚。最好,最好大家都别输。」荆天明仔细瞧着高月脸上的表情变化,「你……你现在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该是作秦王的儿子?亦或是当荆轲的儿子?我……我到底是谁?」荆天明好不容易才把压在心底的话和盘托出,却立刻又被眼前的问题给困住了。高月见他痛苦的抱着头,便用手轻轻在荆天明头上敲了一下,「傻瓜!你就是你啊。管他什么秦王?什么荆轲?什么走不完的城墙?要我说啊,天明哥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些。」 「哦?」荆天明满怀希望的抬起头看着高月,「你这话什么意思?」 「以来,就像你从来不嫌弃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我也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儿子而改变。二来,你知道我进城的时候,看到外面有多少秦兵吗?」高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夸张的道:「好像山一样多哪!过几天,两边人马打将起来,难道有人会在砍你之前先问,」高月比手画脚装腔作势的说:「喂!对面的小子,你是秦王的儿子?还是荆轲的儿子?」 「噗!」荆天明想象了一下,也笑了,「当然不会。」 「可不是吗?他们才不管你是谁,一刀砍下去再说。等到他们想要搞清楚,自己杀的是秦王的儿子还是荆轲的儿子的时候,你早就死翘翘了。」 「说的也是那。死得不能再死了。」 「所以噜。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陈我们还没被人砍死之前,开开心心的玩上几天。其它的,哼,本姑娘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天明哥,你呢?你怕不怕死?」 「本来是怕的,但现下已经不怕了。」 「为什么?」 「你还没来桂陵之前,我真怕自己就这样死在战场上,」荆天明认真的说道:「如此一来,你明明还活着,我却没机会再见你一面了,所以我会怕死。但现在,现在我已经见到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天明哥……我」高月听了之后,大为感动。其实她打从要潜进桂陵之时,心中就没想过能活着离开秦军的包围,此时虽无法直接对荆天明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情谊,但能听到心上人说出这番话,倒也觉得不枉了。 「怎么了?你还有话要说?」 「我……」高月微微摇头,笑道:「没了。谁有这么多话好说?」高月指着东方说道:「你看,天都亮了。」 「那好,我们走吧。」 「嗯。走吧。」高月其实本来想说,自己身上中的十二奇毒,须得时时服用乌断调制的毒物方不会立时发作,但后来转念一想,乌断跟着那神秘男子早不知到哪儿去了,自己何必说出来让荆天明平白担心呢?于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哇,我肚子好饿喔。不知道这么早,食棚那里有没有东西吃?」 第四章 定深计远 夏姬白芊红将赴桂陵一事,虽在路枕浪的吩咐下尽量不予声张,但如今桂陵就好比一锅沸沸扬扬的开水,略有一点动静很快的便传遍了全城。刘毕与儒家掌教端木敬德几番私下商议,均觉欲除白芊红当在此一举,但端木敬德几次跟路枕浪进言,在白芊红回返之时暗中安排人手伏击刺杀,都为路枕浪所拒绝,只气得端木老爷子七窍生烟、扬言撒手不管。 这一日,荆天明受刘毕之邀,来到西宫廨。只见刘毕所居的静室之外,由江昭泰领头,竟有五、六个儒家褐带弟子把守在外。江昭泰见荆天明到来,忙上前带路,言道:「荆少侠,里头请。我五师哥已等你很久了。」荆天明走进刘毕居处时,却见儒家黄带弟子五至其三,除刘毕在场外,尚有邵广晴与谈直却,另一在场之人,则是荆天明熟到不能再熟的项羽。荆天明熟不拘礼,只向邵广晴微微点了个头,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听他们说话。荆天明进来时,项羽与刘毕二人正自争论不休。只听项羽言道:「什么万无一失刺杀白芊红?依我看,路大钜子必有奇谋,你擅自轻举妄动只会坏了大事。」「坏了什么大事?」刘毕怒道:「顶多便是让那白芊红活着进来,又活着出去罢了。」「我可不这么认为,路大钜子说得明白,他定在三月之内取了白芊红的性命,你又何必杞人忧天?」「你又知他定能如愿?万一失败了呢?先别说机不可失,说不定路先生也是暗中埋伏下了伏兵,要取白芊红性命。如此一来,我们正好在旁相帮。」 「刘毕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项羽深深地不以为然,指责道:「一顿饭便是一顿饭,路大钜子既已光明正大的派人前去邀宴,便不会做此宵小行径,另埋伏兵。我若是那白芊红,也照样会大大方方地来吃这顿饭。亏你还读什么四书、五经,亲君子、远小人?你这种行为跟小人有什么差别?」说着斜睇了刘毕一眼,刘毕却只作不见,淡淡回道:「项羽,亏你平日多读兵书,却不知兵不厌诈之理?正是因为白芊红信得过路枕浪,我们这才有机会。」「你……」 项羽面有愠色,还待反驳,却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刘毕也冷冷的撇过头去,不愿理会项羽。荆天明见他两人又是斗口又是闹别扭,脑海中不禁想起幼时刘毕跟在项羽后面,事事要人照管带携的胆小模样。「那个时候多好啊。」荆天明心中暗想,他再看看两人如今的模样,「曾几何时,刘毕竟已如此能与项羽抗衡?唉,我真希望他们别再吵了。」 但项羽原本就对刘毕这阵子以来,动不动便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教训他人的行为颇觉不快,此时见他又一意孤行,忿然说道:「刘毕,你想清楚了。无论如何,你背着路大钜子做这件事就是不对!若真要做,那就坦荡荡地去告诉路大钜子,一切都听他吩咐。」 刘毕和项羽自幼关系很好,此时见项羽非但不肯力挺,反倒过来言辞相责,心中也有气,便下定决心要将项羽激走。 刘毕主意已定,遂言道:「可好笑了,你三番两次提到路枕浪,可人家路大钜子可曾编派过什么重责大任给你?不是守城头、便是搬砖瓦。如今大事来了,你却像只缩头乌龟,只想躲?你昔日的满腔抱负到哪儿去了?」 「你说什么!」项羽气的上前一把将刘毕推倒在地,怒道:「你道我是胆小吗?刘毕!我再告诉你一次。路先生设宴,此乃君子之约,自有他的计较。你这样做,只会扯后腿、帮倒忙。」 刘毕自地上站起身来,拍去衣上尘沙,淡然回道:「如此说来,你是决意不去的了?」项羽气呼呼的摆手道:「不去!刚才大伙儿说的话我就当做没听见!你们也当我今天没有来过好了!」项羽撇下这几句话,转身就走,想想又回头抓着荆天明劝道:「天明,这件事一来不该,二来不成,三有性命之虞,刘毕他疯了,你可别跟着去犯傻。」说罢瞪了刘毕一眼,愤然离去。 项羽离去后,邵广晴几番在心中琢磨,问刘毕道:「项羽所说,也非无理。五师弟,你瞧那白芊红真能守信只带一人便敢前来?」刘毕道:「那女贼心高气傲得紧,我看八成如此。」邵广晴又问:「说不定她暗中设下上前兵马,我们若去刺杀,岂不是以卵击石、正中女贼下怀?」谈直却闻言笑道:「三师兄,若真有上千兵马,谁能傻到自开城门?但照我看,那女贼安排百来个侍卫是少不得的吧。」 「那也不必。」荆天明本来在一旁一直不发话,这时忽然开口说道:「只要鬼谷四魈联袂而来,纵然各家掌门齐出,也难保不叫他们来去自如。你们都还记得柳带媚的身手吧。」「这……」众人听到秋客的名字,不约而同尽皆住口。 刘毕想起柳带媚功夫卓越,心中虽也生怯,仍坚持道:「正所谓为所当为,但有利于国家社稷,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不怕。」刘毕转头问谈直却道:「四师兄,你呢?」 「我也不怕。」谈直却道:「但有一事,刘毕你可确定师父会赞同此事?」 「请师兄放心。」刘毕言道:「师父心中是百般赞成,但碍于墨家的面子,不能亲自策划罢了。换句话说,此事无论事成与否,皆是我们凭一己之念所为,和师父他老人家全然无关。」 「那好。」谈直却点头道:「算我一份。」 「天明,你呢?」刘毕满怀希望的问。荆天明却不言语,只想:「那夏姬白芊红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但就凭刘毕和谈大哥两人,去了只怕有死无生。想当初柳带媚独闯英雄大会,打得苍松派掌门人杨隼毫无招架之力,与路先生相比亦在伯仲之间,而此人在鬼谷四魈中尚且位居第三。唉,刘毕也忒小看了人家。」但见刘毕一副心念已决的模样,荆天明转念又想:「我武功虽是不及秋客,好歹胜过谈大哥和刘毕,届时拼死一搏,或能保住他二人性命。」荆天明暗暗叹了口气,说道:「你若答应我不将此事告诉高月,那我便去。」 刘毕闻言大喜,立时说道:「好。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阿月。」刘毕见谈直却与荆天明已无异议,转而征询邵广晴的意见,「三师兄,你呢?」 「这……」邵广晴心中认定自己必是未来儒家掌教,实不欲涉险,便推道:「我倒觉得大师兄杨宽文年长识多,二师兄戚戒浊武艺高强,似更能胜任此事。何不找他们前往?」刘毕闻言露出失望之色,言道:「大师兄为人心慈手软,二师兄则有瞻前不顾后的毛病,我跟师父商量过几次,都觉得他们不去为好。」邵广晴听刘毕言下之意,似乎非要自己参加不可,慌忙辩道:「但我们儒家黄带弟子,五人中便去了三人,若有意外,岂不是大伤元气?」邵广晴这番话等于坦承自己怕死,刘毕与谈直却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有点瞧不起这个未来的儒家掌教,但刘毕碍于大计,不得不劝道:「三师兄放心,若有万一,我和谈师兄定然先护着你的安危便是。」 「这……这……」邵广晴找不到借口,只好言道:「不过依我看项羽他如此反对,回去定然向路大钜子嚼舌根,我看这件事……还是」刘毕截住他的话头,说道:「三师兄多虑了,项羽那人见识虽然不清,却是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人。他方才既已言明在先,便一个字也不会走露消息。」「哎。」邵广晴见再也无法推辞,只好说:「好吧!那我也去就是了。」刘毕见终于说服了他,也松了一口气。当下与几人反复计划刺杀白芊红的种种详情,这才各自散去。 如此匆匆数日已过,荆天明打从那夜和高月彻夜长谈之后,便一扫长年以来的阴霾,将心中诸般矛盾尽皆化繁为简,不再多做无谓的苦恼。而高月进了桂陵城挨不过几日清闲,便在盖兰的带领下也加入了军膳伙夫的行列,日夜帮着煮大锅菜,夜间则勤练杳冥掌,无有一日怠辍。她一来是不甘心自己的武功差荆天明太远,二来她体内的十二奇毒已不同于初入桂陵时的毫无动静,往往每隔十天半个月的,便要发作上一两次。高月虽知乌断所传授的杳冥掌并不能真的疗毒,但除此之外此时也无他法可想。二人每日各忙各的兵务,一得空闲便聚在一起,或由荆天明点拨高月武功,或闲谈往事,荆天明只怕无意闲谈之间将刘毕策划伏击一事吐露出只字片语,却不知高月也另有秘密不为他所知。 秋意渐深,夜月则由缺转盈,桂陵城中到处是黄叶飘飘,枫红似火,眼看距离白芊红与路枕浪的月圆之约,只剩下两天了。 这一日,高月估算过荆天明在城头上轮值的时间后,便又蹦又跳的横过大街小巷,奔往西门去接他。谁知跑着跑着,眼前忽觉得偏偏花白。她暗叫不妙,赶紧停了脚步,调匀气息,想借着练习杳冥掌时的经脉运行之法,来压制毒性发作,只可惜为时已晚。「不……不会的,明明三天前才刚刚发作过,」一阵隐隐约约的刺痛自腹中渐渐生起,很快的就转变成了万针扎刺高月但觉五脏六腑疼痛难当,两腿一软,便倒在了城西客栈门外。 这城西客栈乃是数十年老店,店掌柜的机灵眼尖,高月才刚刚倒下,他便忙不迭地奔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姑娘!姑娘?」店掌柜弯着腰连问了几句。高月只是不吭声。原来此时高月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咬牙苦撑,哪还有余力回话?所幸那店掌柜看她缩在地上浑身发抖,也知她需人帮助,正想开口往店里头叫人,忽听得身旁有人说道:「原来如此。有道理啊有道理。原来客栈门口也很可以拿来睡觉。早知如此,我们也不用付钱住客栈了。」另一人则说:「胡说八道!客栈门口明明只能用来乘凉,不能拿来睡觉。你没看她眼睛明明是张开的吗?」原先那人又道:「谁说睡觉眼睛就得闭着?我看你睡觉的时候,两眼就从没真的合上过。」另一人又道:「嗐!谁呀?你睡觉才不闭眼睛!你自个儿眼睛凸的跟金鱼一样,就以为别人也都长这副德行。」 其实这两人谁的眼睛都不凸,偏偏就针对这点你来我往的瞎扯个没完。那店掌柜连看都不用看,光听也听出来他们是谁。他心中咕哝着二人罗嗦,脸上却陪笑道:「唉呀,这位马爷,那位马爷,这当口您俩还吵什么嘴哪?我看这小姑娘像是肚子疼得紧,咱们还是先赶紧把她给扶进去吧?」说完又想开口叫人,马大声却在他头上一拍,骂道:「你这老儿也未免太小气些!人家在这里睡觉睡得好好的,干什么非得把人家赶走?」马先醒也在掌柜的脚上一踢,叫道:「对啊!对啊!人家在这里乘凉乘的好好的,干什么非得把人家赶走?」「在睡觉!」「在乘凉!」「我说在睡觉!」「我说在乘凉!」「好,我们叫店掌柜的评评这个理,看这小姑娘到底是在睡觉?还是在乘凉?」「评理就评理,还怕你不成?喂!掌柜的。咦?掌柜的哪儿去了?」原来那店掌柜今年已经五十好几,又不会武功,在马大声一拍、马先醒一踢之下,早已头昏眼花倒在高月旁边。马氏兄弟两个见掌柜的已无法为自己评理,便争先恐后的弯下去瞧。但见高月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两眼圆瞪瞪眼皮眨啊眨地,从牙缝里硬是挤出如蚊子般细微的声音说道:「我……在乘凉……那掌柜的……他……才在睡觉。」 「对啊!她在乘凉,他在睡觉。我们谁也没输。哈哈哈。」马大声、马先醒同声说道,又同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但这两个人不过是爱耍嘴皮子自得其乐罢了,骨子里并非傻子,一瞧之下,便知高月正身受苦楚。马先醒正打算扶她起来,那高月却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虚弱的道:「别……别让他瞧见我……」马大声顺着高月的目光看过去,见是荆天明正自街角处走来。高月心中焦躁,但想只要能躲过一盏茶的时间,体中疼痛便会自动停止,她虽与马大声、马先醒不熟,还是咬牙低声催道:「快……快藏起我……」 马大声、马先醒两人一听到「藏」这个字可都乐了,兼之高月的个性很对两人脾味,立即互看一眼,二话不说,一人一边架起了她便跑。 「往哪儿藏?」马大声边跑边问。 「里头里头。」马先醒边跑边答。 「一楼?二楼?」「二楼、二楼。」 「左边?右边?」「左边、左边。」 「这间?那间?」「那间、那间。」 「床上?床下?」「床下、床下。」 兄弟两人难得有志一同,毫无疑问,又快速又敏捷、又扛又拖的把高月给「塞」进了客栈二楼自己房间隔壁的床底下。塞好之后,马大声、马先醒兄弟俩互看一眼,都是抚掌大笑,「这样一来,荆天明肯定是找不着了。」 「找不着了。」 「有趣有趣。」 「着实有趣。」 「哈哈哈。」「哈哈哈。」兄弟俩人边笑边退出房间,才刚将房门掩上,身后就传来荆天明的声音。只听荆天明疑惑的问两人道:「刚才那是高月吧?你们把她怎么了?」 马大声和马先醒原本便长得高大,赶忙双双背转过身来,一堵墙似的堵在房门口。「她?她是谁呀?」「我不知道她是谁?」「如果你是要找高月,她不在房里。」「他又没说他要找高月!你干嘛说她在房里?」「他明明说他要找高月。我说她在房里,又没说高月在房里。」「你跟他说她在房里,他就有这么笨?就猜不到是高月在房里?你要是则么多嘴,还不如干脆告诉他高月藏在床底下算了。」「呴?我可没说她在床底下。是你说高月在床底下的。」「我什么时候说高月在床底下的?我明明是说她在床底下。」「胡说……」 荆天明站在二人面前看他们互相责怪,只觉得好笑。自己刚才在客栈外面,明明瞧见了高月,但见这两兄弟一派轻松的模样,猜想或许是高月跟他们串通好了,来跟自己开个玩笑。便问二马道:「高月不在这房里?」「不在不在。」「没在床底下?」「没有没有。」「那这间房是谁的房?」「我们姐姐的。你千万不能进去。」「好,我不进去。」荆天明指着隔壁一间房,又问:「那这间房又是谁的?」「我们的。」荆天明心想在二马房间里等高月自己出来也是一样,便先指了指马少嬅的房,又指着二马的客房说道:「那间房我不进去,那么这间房我总可以进去了吧?」「可以可以。反正她又不在这间房的床底下。」「就是就是。这间房的床底下尽是些脏衣臭袜,你大可以搜一搜。」马大声说着说着便打开了自己的房门,邀请荆天明进去,满怀希望地问道:「你是先搜一下我的臭袜?还是他的臭袜?」马先醒听马大声这么讲,赶忙先冲进房去,喊道:「当然是先搜我的,我的比较臭。」 「胡说,我的袜子比你的还臭三倍,不信你闻闻看?」 「是我的。」 「我的才臭。」 「你胡说。哇!好臭。」 「哇!这也好臭。不过没我的臭。」 「不信我们叫荆天明来评评理,看是谁的才臭?」 「评理就评理,我还怕你吗?荆兄弟,你来闻吧!」 高月躺在床底下,隔壁房中的声音一句句都听得十分清楚,要不是毒性发作痛不欲生,她早就笑了出来。「盼只盼他们能缠住天明哥,别让他发现。」高月虽知身上这毒无药可解,难保何时就会在荆天明面前毒发身亡,但还是想能瞒得住一刻便是一刻,不愿荆天明为自己多担一分一秒的心。「快了,一盏茶的时间快到了,」高月忍着剧痛,心想:「待会儿我便可以出去跟天明哥一块儿闻臭袜子的味道了。」高月正努力安慰自己的时候,房门却呀地一声被人给推开了。高月听着人声响,知是马少嬅带着姜婆婆、紫语回这里来了。 三人回房时,经过马先醒与马大声房间,只听得他们阵阵争吵着到底是谁的袜儿臭些。如今进了房,虽掩上了门,二马兄弟的叫嚣声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马少嬅听兄弟胡闹,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对紫语言道:「这两兄弟这把年纪,还这样淘气,真让你见笑了。」「怎么会呢?」紫语甜甜地笑道:「伯母这样讲,就太见外了。我倒觉得二位叔叔很有精神哪。欸,婆婆你也坐啊。」紫语扶着马少嬅坐下之后,见姜婆婆东张西望不知瞧些什么,心中只盼这老太婆赶紧出去,嘴上却邀她一块儿坐下歇息。 「我不坐了,这里挤得狠。」姜婆婆冷眼言道,边说眼光边向床底下瞧去。原来马先醒、马大声两兄弟虽吵,但姜婆婆一走进屋子还是立刻便听到了第四人的呼吸声。姜婆婆停了一会儿,暗自思忖道:「原来是那个小丫头。呼吸这么乱,看来要不是受了伤、便是中了毒。」不过姜婆婆素来对马家人以外的安危丝毫不以为意,一旦判断了高月绝不是马少嬅的对手之后,便将眼神挪回到了紫语身上。近来姜婆婆为防紫语,日夜皆是寸步不离马少嬅,但也因此越看紫语便越觉得厌烦,实是想借故离开一下,便对马少嬅说道:「小姐,我下去帮你沏个茶再上来。」说罢便弓着背慢慢地下楼去了。 姜婆婆一走,紫语顿时打起了精神。自从卫庄送来玉佩之后,紫语便千方百计的寻着机会要让马少嬅瞧见,只苦于那老太婆死死盯梢自己,竟无一刻之机可趁。此时她既离去,高石然又不在房中,便是天赐良机。紫语四下打量房内,只见房中四处整洁、淡雅清香,桌上还摆着鲜花,便站起来在花瓶中选了一朵大的摘下,同时趁着背对马少嬅之时,轻轻将领口略略扯低了些,好让那白鱼玉坠能更容易为马少嬅发现。 「这么美的花,伯母戴上了一定更美。」紫语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要将花儿插在马少嬅发上。马少嬅见她要帮自己戴花,但笑不语。紫语轻轻俯下身去,不经意的露出了颈间那块玉佩。 马少嬅一见紫语胸前那块白玉,登时如遭雷击。她一把儿推开紫语拿花的手,却端起了那块白玉细细瞧着。连说话的声音,都发抖起来。只听马少嬅轻声问道:「紫语,你这玉片儿是哪儿来的?」 紫语心中窃笑,暗想:「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脸上却作不解,回道:「这玉佩打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跟在我身上了。怎么了?伯母?你脸色好苍白哦。要我下去叫姜婆婆上来吗?」 「不……你哪儿都别去,都别去。」马少嬅放开那玉佩,捧着紫语的脸温柔端详,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哽咽道:「紫语,伯母要说一个跟你有关的故事,你一定要仔细地听,好吗?」 「伯母你说,我听着哪。」 「这话得从我的祖父,也就是我丈夫高石然的授业恩师马水近那儿说起。」马少嬅拉过紫语在自己身旁坐下,轻声问道:「好孩子?你可曾听过这个名字?」紫语心中自是一清二楚,只是这个时候她当然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可得好好记住‘万壑临渊马水近’这个名号。」马少嬅见她不知,又续道:「三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祖父便以一套‘九魄降真掌’、一套‘临渊剑法’称雄武林,有好多好多的人,心里都不服气我祖父被人家称作天下第一,纷纷来跟他挑战、较量,但最后还是败在了我祖父的手下。」 「好厉害。」紫语咋舌道:「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好孩子。我就快说到了。我和你高伯伯原本有个女儿,名叫琉璃儿。十四年前,琉璃儿不过才一岁大的时候,我们遇见了仇家徐让。那徐让便是当年曾来与我祖父马水近比过武德其中一人。徐让打从败在我祖父手下之后,从此怀恨在心,数十年不忘。他武功本就极高,我跟你高伯伯两人联手也是敌他不过。那日徐让打飞我手中长剑后,便连连逼问我祖父的下落,说他苦练了数十年,就是为了要重新与我祖父较量。当他听到我祖父马水近早已过世的消息之后,他居然……居然……」「居然怎么样?」紫语原是装假,但不知不觉竟也听得入了神。 「他居然……居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好奇怪。他疯了吗?」 「徐让那人是有点怪。」马少嬅点点头,又说:「那徐让哭了一会儿,突然又止住了。他说,既然不能找老的报仇,那么找小的报仇也是一样。我听他这么说,还以为他要杀我,哪知……哪知他却一把从我的手中抢过了我的女儿琉璃儿。天呀!从那个时候起,我睡不安寝、食之无味……连做梦……做梦都梦到我的女儿她在哭、她在喊,哭着、喊着叫她的娘救她。」马少嬅说到这里已无法言语,缓口气又哭了一阵,这才道:「十四年来,我跟琉璃儿她爹,不知走过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双鞋,都没能找着徐让。我只道……只道我的女儿早给人不知杀在了何处。」 紫语见马少嬅说的悲惨,嘤嘤的哭了起来。高月在床底下也是默默流泪。原来高月在马少嬅开始讲故事不久之后,身体便即复原。只碍于自己躲在别人房内,人家又以及过往的隐私,不好意思走出来罢了。此时,听了马少嬅失去爱女的经过,她心中一酸,也是泪流不止。高月本以为马少嬅的故事说到这儿,便要打住,正想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好好跟马少嬅道歉,说明自己无意在旁窃听。岂料马少嬅话锋一转,又对紫语言道:「想来是我马家祖上积德,亦或是我祖父马水近有先见之明,自我祖父那一代开始,马家便以白鱼玉坠作为家传信物。我爹身上挂着一片,我身上挂着一片,」马少嬅说着便从自己颈间掏出一条项链,「还有……还有我女儿……琉璃儿她身上也挂着一片。」她一手握着自己的玉片,另一手捏着紫语胸前的玉片,两个白鱼玉坠竟是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的……不会……不会有这种事的」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紫语这么一抗拒,马少嬅的心更如江水决堤般的崩溃了,她紧紧拥着紫语大哭起来,一句又一句的喊:「琉璃儿,琉璃儿,娘可终于找到你了。」紫语也在她怀中,哭着喊道:「娘!娘!你真的是我娘!」 「胡说!她不是!」不知何时高月已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手指着与马少嬅哭成一团的紫语,竭力喊道:「骗子!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高月这一现身喊叫,非但是紫语、马少嬅大为吃惊,连人在隔壁的荆天明都吓了一大跳。他急忙冲了过来,推开房门喊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马家两兄弟也在荆天明身后探头探脑的往房里瞧,只见房中三女对峙,情况诡异。高月见荆天明来到,跺脚叫道:「天明哥,快帮我打这个死骗子。」 「谁是骗子?」 「就是她!」高月胀红了脸,指着紫语的鼻子骂道:「打死她,看她还敢不敢骗人?动手啊,天明哥。」「你总得先告诉我为什么呀?」荆天明看着被马少嬅紧紧抱在怀中的紫语。满腹狐疑的问高月,而高月非但没回答,反而直接动起手来,一拳便往紫语脸上打了过去。 「你做什么!」马少嬅原本对高月便没什么好感,此时见她又躲在自己房中,又企图对自己的女儿不利……当下想也不想,反手一格,便化开了高月的攻击,紧接着便是一掌对准她的前胸拍去。此时马少嬅情绪翻涌,下手无有轻重,浑没细想高月若是身受了她这一掌,恐怕一条命便去了半条。幸而荆天明见机得快,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喊一声:「高夫人手下留情。」倏地伸手将高月肩膀斜拨,高月这才险险避过了那一掌。 高月浑然不觉是荆天明救了自己。只是睁大眼睛望着马少嬅,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颤声说道:「你……你……你居然打我……你怎么能?我……我是……你是……」她口中语无伦次,谁也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只见高月胡言乱语了一番,接着目光陡然一变,恨恨地看向紫语,骂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说着便往紫语扑去。 紫语于冒认颍川双侠亲女一事,早已百般计算停当,实是不知自己卖了什么破绽,高月这才半道上杀出来搅局。她心下惴惴,脸上的惊慌也就无需作假,反倒是真了。紫语见高月疯了也似的向自己扑来,便连声呼道:「救……救命。娘。娘,就我。」马少嬅一来知道紫语不会武功,二来岂能容人欺负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身边的宝贝女儿。「乖女儿别怕,娘在这儿。」说着便刷的一声,拔剑在手,隔开了两个女孩子,对高月怒目相向喝道:「高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不过如你再这样无礼,我便不容情了。」马少嬅对紫语说话时语调温柔,但转过来对高月说话时却疾言厉色。原本被荆天明双臂死死抱住的高月,耳听得马少嬅这两句话中语调如此不同,忽然停了挣扎,开始放声大哭。 「好好的闹些什么?」姜婆婆破锣一般的嗓门突然叫道。荆天明循声向门外望去,只见颍川高石然、二马兄弟全都站在姜婆婆背后,其中高石然脸色茫然,二马兄弟则是满面惶恐。原来马大声、马先醒两人见势不好,便谨记着从小到大他们二人心中的金科玉律「出了事、找婆婆」,一溜烟冲到客栈楼下,拉了姜婆婆上来。此时也已返回客店的高石然,当然也就跟了上来。 「说话啊!小子!发生了什么事?」姜婆婆拐杖在地上用力一敲,恶狠狠地盯住了荆天明。「这……我也不很清楚。」荆天明见一屋子的人中,只有他跟高月两个是外人,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好像是……紫语姑娘便是双侠失散多年的女儿。」「天明哥,你别帮着她胡说。」高月又叫了起来:「放开我,我要打死这个骗子!」 「女娃子住口!」姜婆婆拐杖又是一点,上前对高月言道:「方才进来我就知道你在这屋里头,只是想说你还不至于替婆婆惹什么麻烦,这才懒得管你。婆婆现在不许你说话,到我叫你开口时你才准开口!懂了吗?」高月从小到大本事一副天不收、地不管的执拗脾气,照常理来说是无论是谁这么跟她说话,都不可能会管用。但不知为何高月瞧着姜婆婆的一张老脸,竟乖乖地答道:「是。婆婆,我懂了。」高月这句话传到荆天明耳中,简直不可置信,但高月既这么说,荆天明也就松开双臂放了她。 「婆婆。」马少嬅见姜婆婆快步走向紫语,语带颤抖喊道。姜婆婆却不理她,一把便握住了紫语颈中戴着的白鱼玉坠。姜婆婆一只死眼紧盯着紫语脸上的表情变化,嘴里还不时发出哼哼哼的声音。她端详再三,这才松手发话:「紫——语,你老实说,身上这玉佩哪儿弄来的?」紫语这时才发觉这老太婆危险至极,心中一个突兀,说话竟难以连贯,「我……这……你」 「婆婆说的什么话?」马少嬅见姜婆婆如逼供一般逼问紫语,便拉住了姜婆婆的袖子。说道:「婆婆忘了吗?那徐让抢走琉璃儿之时,这玉坠子就戴在琉璃儿身上。」紫语听马少嬅为自己辩护,顿时安心不少,连忙答道:「对!这玉佩我打小就戴在身上的。」 「哼!要你多嘴。」姜婆婆也不知是在怪马少嬅,还是在骂紫语,转头看向高石然问道:「你呢?你怎么说?」高石然瞧了一会儿紫语,简单答道:「先辨明了玉片的真伪再说。」姜婆婆怪里怪气的又哼了一声,「坠子当然是真的,要是假的,我还需要问你吗?」「婆婆可瞧得真切?」「废话!那玉片儿我瞧了几十年了,还会走眼?」 「胡说!胡说!」高月浑然忘了自己答应姜婆婆不开口的,再度大叫起来:「她那片玉佩肯定是假的!」 「女娃子鸡猫子喊叫些什么!」姜婆婆上前一步来到高月面前道:「连老婆仔我都说是真的了,你凭什么说她那片玉佩肯定是假的?」 「因为……因为……」高月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才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布包,从裹得一层又一层的布包中拿出了另一片白鱼玉坠,握在手中,颤声道:「因为我这一片才是真的!」高月凄凉的转向马少嬅言道:「我……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 荆天明至此方知高月为何情绪如此激动,为何要与紫语拼命。他深怕高月又要失去理智,便轻轻拉住她,安抚道:「阿月你镇定点,有话跟马女侠慢慢说。」高月狠狠地瞪向了紫语,言道:「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要说的话,通通都给她说完啦!这玉佩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跟着我,庙公爷爷说他捡到我的时候,这玉佩便已经挂在我身上了,他说,他还说」高月说着哽咽起来,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伸手抹了去,「庙公爷爷说……庙公爷爷还说这玉坠子肯定是我爹娘希望我能平平安安,这才给我挂在身上的。」 高月手上这块白鱼玉坠一出现,在场众人无不陡然变色。姜婆婆先是一把将玉片儿抓了过去,瞧了半晌才又还给了高月,哑然道:「是真的,这女娃子的玉佩也是真的。」姜婆婆心中清楚,坠子虽有两个,她的宝贝太孙女儿可只有一个。紫语如若真是琉璃儿,这么些日子以来什么时候不好认亲?自己前脚才离了马少嬅一忽会儿,她后脚便跟马少嬅相认,未免太过巧合做作。而高月呢?姜婆婆盯着高月那一双闪灵灵的大眼睛,忽然想起了琉璃儿刚出生不久之后,自己抱着她帮她洗澡的模样,那时候琉璃儿不也是这样睁睁地瞧着自己吗?虽然无有丝毫证据,但姜婆婆心中一酸,口中叫道:「我苦命的宝贝儿。」拄着拐杖便要上前抱住高月。「婆婆且慢!」高石然却出声拦住了她。 刚才高月一番泣诉,高石然字字句句听得分明,他只觉脑中一片嗡嗡作响,千思百语同时浮现:「难道琉璃儿当真还活着?真的便是她们其中一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们两个?鬼谷奸细嫌疑最重的就是她们,倘若我的亲生女儿竟是鬼谷派来的少女奸细的话,那,那我该如何是好?」高石然受路枕浪所托,一直想查明究竟谁才是鬼谷派来的少女奸细,他先是怀疑到紫语身上,待发觉她并不会武功,这才稍稍去了疑心,后来高月在秦军包围之下,居然能安然偷渡进城,他几番盘问,高月都只说是有人以轻功背她入城,但对那人的名字却始终推说不知。高石然十四年来东奔西走,四处寻找爱女都遍寻不着,心中早就断了希望。如今非但不需自己去寻,女儿便冒出来不说,一次还有两个女儿同时站在自己房中,这叫高石然如何不疑? 高石然对姜婆婆言道:「兹事体大,所幸也不急在这一刻分辨。日子一长,自然便能知晓谁才是真的琉璃儿?」高石然望了望紫语哭花了的脸庞,又瞧了瞧高月心碎不已的神色,他一个也不肯认,只是硬起心肠推想:「此事绝非巧合,这二人中必有奸细……」 马少嬅初时也是惊得呆了。此时听丈夫这么讲,也觉得有些道理。她看着自己身旁的紫语,又看看眼前的高月,只觉紫语楚楚可人,柔切秀雅,一举一动都跟自己心目中的琉璃儿一模一样,而高月平日已无丝毫温文贤淑,又与同龄男子毫无忌惮的谈笑,此刻更是浑身沾满了从床底下带出来的脏污,难道这样一个少女竟会是自己的女儿吗?但这女孩儿……马少嬅左思右想举棋不定,不知不觉便放开了原本牵着紫语的手,反向高月踏出了一两步,但她一时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呆呆望着高月。高月瞧着马少嬅的脸,也是双唇轻颤,想要开口唤声娘,却怎么也叫不出。 众人之中,除了高月之外,就只有紫语心中深知,高月必然就是颍川双侠的亲生爱女。她先是吃惊、后是害怕、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紫语明白自己今日已将自己推入险地,此时若不能说服马少嬅,日后水落石出,难免命丧于高石然剑下。她眼见马少嬅于不知不觉中向高月走去,当下应变奇快。眼皮一眨,泪水立即夺眶而出,顿时哭得比高月还要厉害。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来把我娘抢走?」紫语先是露出恐惧的神情对高月哭喊着,跟着一把拉住马少嬅的衣袖,惶惶然哭求着:「娘,娘,你别走!琉璃儿就在这儿,娘!你千万不要再离开我!千万别再叫人再把我们分开!」她这几句话有如箭矢射中了马少嬅多年来苦痛不堪的心,马少嬅一听立即回头,对紫语伸出双臂拥她入怀,颤声说道:「对!琉璃儿,乖。娘不走。娘在这儿。娘跟你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 多少年来,高月便盼着、猜着自己和亲生父母重逢的这一天。她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幻想,这一日是在哪儿?是哪样的场景?她父母长得如何模样?会对她说出怎样的温柔话语?这时亲眼见到马少嬅和紫语紧紧拥抱,将自己的梦完完全全给夺了去,一颗心登时凉到了谷底。气得脸眼泪也没了。她毒发刚过,身子甚是虚弱,几番折腾再加上悲愤攻心,更加面如死灰。脚下一阵踉跄便欲晕厥。荆天明在旁稳稳地接住了她。他见高月似想迈步却无力行走,心中不禁又是悲痛又是怜惜。这种爹不认、娘不要的感觉,高月的心是如何压上了一个无比沉重的石头,这种感觉没有任何人能比荆天明知之更深,比他更能感同身受。高月在荆天明怀中以极细极轻的声音,虚弱的说道:「走……天明哥,带我走。」 荆天明忍着心痛点点头,二话不说的一把抱起高月。环顾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高月自小便四处遭人嘲笑欺负,受的委屈难道还不够?」又对紫语说道:「我不知道你身上那块玉佩是哪儿来的?但我知道高月绝不会说谎,也无须冒充双侠的女儿。」说着便恶狠狠地瞪了颍川双侠一眼,「但像你们这种连自己的女儿都要怀疑的父母,照我看来,这种爹娘不要也罢!自今而后,阿月由我保护,你们能离她多远就多远,别再靠过来叫她伤心了。」说罢愤愤然带着高月离开。 在场众人都不料荆天明竟然出此决绝之语,他们哪里晓得荆天明自幼为父母所累,性格中本有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偏激,那话一半时替高月说的,另一半却是为他自己说的。姜婆婆在旁铁青着一张老脸,眼眶却不由得红了起来,望着荆天明和高月离去的身影,不知不觉跨出一步想要追上,却还是沉住气停下了脚步,心中暗道:「好女娃子,你才是我们马家人,老婆子的眼睛绝不会看错。你等着,老婆子定然查个水落石出,不让你这些年来白白受苦。」 第五章 螳螂捕蝉 桂陵城外的秦军攻势,并不因为白芊红答允赴宴而暂有停歇,反之,秦兵于此十余日中可说是更为卖力的攻城。这一切虽在路枕浪的筹算之中,但在秦兵投石器与登城巨弩的连番攻击下,几日间桂陵城墙上伤亡惨重,连素以轻功傲视群雄的苍松派杨隼及其弟子萧星度,都在切断登城巨弩的攀绳时中了几只流箭。兼之,秦军仗着兵多将广,更是如流水般轮番一波波涌到;桂陵城中人少,路枕浪只得请出本不在城头坐镇的盖聂与赵楠阳前来压阵,这才好不容易撑到十五。 这一日风和日丽,齐秦两军各自挂出免战牌。城墙内墨家子弟早早就消失了踪影,显是在筹备迎接白芊红夜间来访诸多事宜;路枕浪则与武林各家耆宿大老会聚于城西客栈之中。 「唉!」朱岐坐立难安,出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矮桌,「我只要想到非但不能对那婆娘动手,还得在这楼上请这妖女吃饭喝酒,心里头就是一把火啊!」盖聂安慰道:「朱老弟,忍忍吧。路先生自有筹划。」赵楠阳也道:「是啊!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是信得过路先生的。」 「什么鬼筹划!」朱岐怒吼一声,言道:「要有什么算计,这就说出来!」朱岐一指在场的武林群豪,又道:「难道盖大侠、赵大侠,还是端木老爷子,会把什么鬼筹划泄漏给那妖女吗?眼下已经什么时候了,还瞒着我们,这就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说罢,便恶狠狠地向坐在一旁的墨家路枕浪瞪了过去。路枕浪听了这话并不言语,倒是站在盖聂身旁的荆天明心想:「这朱大掌门真是草包,此时计尚未施,说了出来只怕消息走漏。花兄弟那三十杖真可说是白挨了。」朱岐浑然不理会周遭人等,比手画脚续道:「我还是主张机不可失,趁那妖女入城,喀嚓给她来这么一下。不守信用便不守信用,对魔教妖女又何须讲究什么信用?」朱岐说这话时,端木敬德与刘毕师徒之间悄悄地互换了一个眼神,却是谁也没有发现。 正说间,一个身穿秦军黑盔黑甲的年轻男子,突然走进了城西客栈。那陌生男子扫视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留在路枕浪身上,仿佛知道路枕浪便是他要找的人似的,他朗声道:「路大钜子有礼了,在下奉我国武威德胜明光昭仪兵马大元帅之令,特来告知我家元帅将于一个时辰后抵达桂陵,还望路先生大开中门、亲往迎接。」「混……混小子!」朱岐先是诧异于桂陵城中怎么会有秦兵,待他回过神来,又是连连怒吼:「不是说好了晚上来的吗?怎么说改就改?还什么武威德胜……这么长的名字,妖女就是妖女!」那陌生男子说完话后,早将头盔摘下,席地盘坐,听得朱岐连连怒吼,也不起身,摇摇头道:「我只识得元帅,不认识什么妖女。不过阁下头脑简单,连尊号跟名字都分不清,这也怪不得阁下。」荆天明本在秦国长大,素知秦军纪律森严,将士们心中的头盔就好比自己的项上人头一般,此时他言语虽然无礼,但脸上神态自若,让荆天明心中忍不住赞了他一句:「好汉子!」 朱岐被那秦军骂得光火,顿时就想动手。「且慢!」路枕浪上前阻止,又调转头对那年轻秦兵说道:「知道了。你这就走吧。」那秦兵颇为诧异,言道:「放我走?元帅吩咐过,叫我传达命令之后,便任凭路大先生处置,要杀要剐都随便你们。」路枕浪点头道:「我明白。你这就走吧。」那秦兵见真的要放他走,狐疑的站了起来,只见客栈内无一人出言阻止,慢慢拾起地上头盔,重又戴好,这才转身离去。 「走吧。」路枕浪等那秦兵离开后,也站了起来,「劳驾盖大侠、赵大侠两位与我走一趟西门。」又对荆天明与催云手宋歇山道:「麻烦荆少侠去请石然兄过来,另外麻烦宋兄弟去知会我门下方更泪、花升将二人,便道白芊红提早前来,请他们准备。至于其他人嘛……」路枕浪话没说完,朱岐便已大声说道:「用不着人赶,我们自会走得远远的,谁希罕与那妖女同桌吃饭!」 为了白芊红提前到来,众人纷纷离开城西客栈。荆天明奉命去通知高石然,可说将半座桂陵都给踏破了,却怎么也寻他不着。荆天明断没料到的是,高石然此时竟是在自己家中。 原来打从那日紫语、高月两个女孩子,双双拿出玉佩认亲之后,「鬼谷奸细」这几个字便在高石然心头上萦绕不去。他担心自己多年来的噩梦成真,亲生爱女回到自己身边之时,早已成了十恶不赦之人。正因如此,高石然才不同于马少嬅,他不愿轻易便判定究竟谁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而是想要先分清楚紫语、高月之中,谁才是鬼谷派来的奸细。说穿了,在高石然心中倒有几分期盼,希望不要那么早让他分辨出来两个女孩中到底谁才是琉璃儿,如此一来,当他诛杀那个少女奸细之时,才不会手软。 盖兰听到屋外传来敲门声,缓缓将门拉开一条隙缝,见是颍川高石然,也大吃一惊,忙问道:「高大侠,你怎地在此?今日不是白芊红入城之日吗?」高石然点点头,询问道:「兰姑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进屋再说?」走进屋中,高石然遂面色凝重的将路枕浪如何委托自己查找奸细,二女身上又如何各有马家家传玉佩等事委实道来。 盖兰听后惊讶万分,言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几日紫语、高月两人在食棚帮忙,彼此相见都是谁也不理会谁。我还道她们是不是有些口角?原来其中另有隐情。只是不知我能帮上什么忙?」 「是这样。」高石然缓缓说道:「昨日我忽然想到,凡是鬼谷之人身上必有纹身……」盖兰本是聪慧之人,无须高石然说完便插口道:「高大侠的意思是要我查查两个女孩儿身上,哪个有青面獠牙的硅谷纹身?」「正是。」高石然说道:「一来桂陵城中龙蛇杂处,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二来男女毕竟有别,在下想来想去,只好请兰姑娘帮忙。不知兰姑娘意下如何?」盖兰道:「难是不难。只是……只是高大侠为何不让马女侠亲自验明呢?」高石然无奈中带着怜惜,言道:「少嬅她……她只怕无法再承受打击了。」「高大侠这是什么意思?」盖兰惊道。「没什么意思,」高石然低头苦笑:「还请兰姑娘多多担待。只要告诉在下何人身上有鬼谷纹身便是。」盖兰见高石然双眉紧竖,又紧紧握住了身上配剑,忽然全都明白了,心中一叹,便道:「既如此,我去查便是了。」 高石然见盖兰答允了自己的委托,心想白芊红入城兹事体大,也不多做耽搁,当即告辞离去。岂料刚走出没几步路,便听得城西处锣鼓声响直冲云霄,仿佛有万人同时擂鼓一般。高石然心中一紧,叫声不好,莫非是白芊红提前到来,秦军为之击鼓作势?忙奔往桂陵西侧城门。高石然奔出不远,便遇见正寻着自己的荆天明。一问之下,果是白芊红临时提前来到,路枕浪等已亲往迎接。两人遂急急登上城墙观看。 但见西门外不远处,一小队秦军如黑云般簇拥着一位淡紫色衣衫的女子缓缓而来。那紫衫女子骑着一匹白色膘肥骏马,走在秦兵之间特别显眼。一干人直走到桂陵城门外约莫五十尺处,那紫衫女子将手一摆,众秦兵当即前队转后队、后队作前队默默退回。兵士离去后,荆天明这才望见,那女子身后尚有一匹棕马,马背上坐着一位宛如富家翁的和善老者。「这……这就是夏姬白芊红?她背后的老者是?」荆天明有点瞠目结舌问道。「嗯。」高石然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气愤,「那是春老鱼冉。」「喔。原来他就是春老。没想到白芊红竟然这么守信,真的只带春老一人前来。」高石然笑笑回道:「小兄弟,你不懂,有春老一人护驾,这魔女又何须千军万马保护?」 尘封已久的城门在墨家众弟子的奋力推动下,呀的一声终于豁然洞开。白芊红毫无惧色,便即策马入城。她入得城中,也不下马,一双美目尽情环视着这座自己久攻不下的城池。但见此时桂陵城内万头攒动,城墙上下皆挤满了人,不分平民百姓、齐国军士,还是武林豪杰,谁都想亲眼瞧一瞧这个名扬千里的女魔头。照理说此地的百姓军士在白芊红的淫威之下,惨遭铁蹄蹂躏已久,见了白芊红应是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她之肉、饮她之血,但如今真真正正瞧见了这位美艳不可方物,宛若凌波仙子下凡的紫衫女子,男人一时间忘记了国仇家恨,女人却纷纷低下了头自惭形秽。 白芊红巧笑倩兮的跳下马来,便直直往人群间为首那人走去。那男子着一身黑色短打、手持椆木棒,煞是干净俭朴。白芊红微展朱唇,对那人微微一笑,说道:「您就是墨家钜子路枕浪路先生吧。」路枕浪也粲然一笑,道:「您则是鬼谷夏姬白姑娘了。」 「路先生的风采遍传七国,好生叫人敬仰。」 「白姑娘的名号才是如雷贯耳。」 「今日一见……」 「名不虚传。」 二人言谈之间皆是目不转睛打量着对方,心中各有所思。白芊红想的是,原来除我之外,天下尚有这等俊逸人物,右手为文名流史册,左手能武定转乾坤;路枕浪心中则想的是,此女既有褒姒之貌,又拥妲己之能,灭一城、覆一国竟只在弹指之间。两人虽为将心中想的话语说将出来,但在心底深处却几乎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可惜。怎么不让我早些儿遇见他(她)呢?」 「今日席设城西客栈,姑娘请吧?」路枕浪打破沉默当先说道。 「劳驾钜子您带路了。」白芊红似乎浑然不见桂陵城中黑压压的人潮,也完全不在乎遭人暗算,沿路只是与路枕浪轻松谈笑。 不一会儿便登上城西客栈二楼。众人就坐后,路枕浪亲自为白芊红一一介绍道:「坐东首这位是盖聂盖大侠,西首这位是赵楠阳赵大侠,中间这位则是高石然高大侠。这两个站着的小兄弟呢,则是盖、赵两位的徒弟荆天明、宋歇山。站在身后的则是我门下的方更泪方兄弟、花升将花兄弟。」被点到名的人个个表情严肃,严阵以待。「好嘛。路先生面子不小,‘北盖南赵’、还有颍川高大侠,当今三位武功盖世的英雄豪杰都给您请来了。反观我这边呢,唉!您却派了这位长得像黑熊一般的花兄弟来交代说,要我只能带一个人来吃白食,我手下也没什么高手,只得带了个糟老头来充充数罢了。」白芊红话是这么讲,脸上却是一派神气。 「白姑娘忒赚了吧!」素来沉得住气的高石然,今天居然一反常态当先开口驳斥白芊红,「春老鱼冉的万儿,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若算不上武林高手,在下倒要请教一下,当初又是谁单凭一双肉掌震死了少嬅的祖父,我的恩师?」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春老本来只打算做个陪客不愿说话的,如今见了高石然,却道:「怎么着?这么多年过去了,高大侠还在生气啊?」 「阁下杀我恩师在前,逼走我岳父于后,」高石然咬牙切齿说道:「此仇不报,我高石然以何面目见恩师于九泉之下?又如何对苦命的少嬅交代?」 「唉!看来高大侠倒是情深意重之人哪。」春老假情假意赞了一句,随即尖酸刻薄道:「我还以为高大侠当初之所以入赘马家,完全是被逼的哪。想当年‘万壑临渊’马水近的功夫几可说是独步江湖、天下第一,不得不令人赞叹啊!老头我说句实话,幸亏我二人交手之时,他已病入膏肓,不然只怕那时为掌力震死之人反倒是我了。至于马水近的儿子马凉嘛,是他自不量力找我复仇,可不是我春老找上他的。你的岳父大人打我不过,自己没种悄悄地躲将起来,这你也能算在我的账上吗?」 「鱼冉!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我欺人太甚,你便如何?嘿嘿,马水近的功夫传到马凉身上已剩下不到一半,他尚且不是我的对手。你颍川高石然身为马水近的关门弟子,据我所知不过只学到一套临渊剑法,至于那套当初撼动武林的九魄降真掌嘛,你恐怕连见都没见过吧?一个只在马水近身边待了三年五载的小伙子,老头子我岂放在眼里?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家,写张休书,休了你那个成天失魂落魄的丑八怪老婆,老头我也许还能放你一马。」 「你!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白芊红之所以甘冒奇险来至桂陵,本是为路枕浪而来,如今春老、高石然二人在面前吵个不休,她大感不耐,言道:「今天不是算陈年旧账的好日子,你们能不能安静些?我是来这儿吃饭,可不是来看人互揭疮疤的。」又转头对路枕浪道:「路先生,我来者是客,你就这么对待客人的吗?」她一指空荡荡的桌面,半开玩笑的道:「路先生该不会千算万算,偏偏只漏算了招待客人的饭菜吧?」 「白姑娘说哪里话?」路枕浪微微一笑,说道:「我们这就上菜。」站在他身后的方更泪、花升将两个人,听钜子这么说,赶忙将准备好的酒菜端上桌来。方、花两人忙进忙出,这才在各人面前都放上三碟小菜,外加热酒一壶,白芊红亦不例外。三碟菜肴摆放出来分别是清炒白菜、红烧豆腐跟干炒脆笋片。三道菜中,除了炒笋片一味中尚有加些蛋花,还能勉强算得上是道荤菜之外,其余两道菜可说是素的可以。酒则是新酿不到两年的黄酒。白芊红低头望着这些自己平常根本懒得伸筷子去夹的酒菜,哑然失笑,道:「人都说墨家主张节用、节葬,我还想那都只是些骗人的把戏罢了。没想到,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墨家钜子的丰采。」白芊红用手中的筷子轻轻敲着碟子,问道:「平常路先生吃的喝的,真的便是这些穷酸菜?莫不是知我前来,想刻意假装清高?」 「什么穷酸菜?」花升将早就对白芊红不满,此时忍不住叫道:「我们平常吃饭,就餐餐都一道菜也便够了。要不是钜子吩咐下来,谁有这种闲工夫特别帮你准备?」 「噗。」白芊红忍不住笑出声,「好可怜。这还是特别准备的哪。真难想象花兄弟你餐餐都吃这些青菜豆腐,还能长的出这黑熊一样的体魄?你大概常常背着你家钜子在外偷食吧?」「你……」花升将还想再说,却被路枕浪摆手阻止了。 路枕浪夹起一叶白菜放入口中,慢慢嚼碎咽下,这才说:「白姑娘可知道一丝一缕、一饭一菜,皆是生民苦心劳力所种所养?岂可不多加珍惜善用?」 「喔喔。我还真不——知道。」白芊红刻意将语调拖得长长的,「我只知道天生万物本来就是给人用的,端看这人配不配用罢了。想来是我夏姬白芊红配用这些奇珍异宝,吃些珍馐美馔。」白芊红将手中筷子一丢,杯中的酒倾倒在地,「而有些人呢?则专门只配吃这些连油都没两滴的白菜豆腐、喝这种水一般的淡酒。」方更泪见白芊红如此暴殄天物,忍不住脸上变色。花升将可没这种好脾气,吼了出来,「混账!你不爱吃,便不要吃好了!」 「唉。还是花兄弟了解我。」白芊红道:「我正不爱吃,正不想吃这种烂草白水哪。」白芊红头一偏,对春老说道:「麻烦一下春老爷爷,这就让这些穷酸人瞧瞧,什么才是上上等人该吃该喝的酒菜好吗?」在场众人听白芊红如此说,都不明其意。春老却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一支玉箫,放到口边,轻轻地吹奏了起来。春老并非高手乐人,吹奏出来的乐音并不好听,但那清澈的箫声却在他浑厚的内力之下,远远地传将出去。荆天明听在耳中,不禁想起以前狼神爷口中发出的啸声。 鱼冉吹奏了一会儿,客栈外忽然响起了琴瑟钟鼓种种乐音,纷纷来与箫声应和,在场群侠闻之皆是一惊。只不过春老的箫声音色平平、内力雄厚,而那些远远传来的鼓瑟声鸣,却是安翔骀荡、从容阐缓,从客栈窗户、楼下流进屋来,显是一些不会武功的真正乐者们所吹弹出来的。众人耳听得琴瑟合鸣之声越来越近,却是十二个身穿白衣的童男童女边弹奏着乐器边踩上楼来。虽说客栈外自有杨隼、萧星度等人负责把守,但大家都被眼前情景惊得呆了,竟任由这一十二个长得可可爱爱、活活泼泼的孩童们打从自己面前经过上楼去了。十二个童男童女上得楼来,也不用人吩咐,便各自往角落处站好,继续吹奏。在这悠扬的乐声之中,六个不知打哪儿变出来的红衣采女光着玉足、踏着舞步,在众人前面翩翩起舞,紧接着又是六个壮汉手抱铜鼎,铜鼎中香气四溢,不知是什么菜肴。在场众人如做梦一般,只知道这小小客栈之内转眼间歌舞齐扬,转眼间又舞止歌歇,男童女童彩衣舞女壮汉们早已退去,只在路枕浪等人面前,留下了四个青铜大鼎,两坛子泥封美酒。 「搞……这搞什么……鬼?」花升将结结巴巴地道。 「你说呢?」白芊红浅浅一笑,举箸便食,待到四样菜肴她都率先吃过一筷,便劝道:「诸位无须客气,请放量用。盖大侠、赵大侠,路先生,都请尝尝吧。」众人一边吃一边听着白芊红娓娓说道,如何将月氏草原上的羔羊千里迢迢活着运来、这羊仔又是如何不曾吃过一口青草仅食羊乳,那长得像红虫一般的大虾是如何从瀛洲的海中捕获,蓟城送来的熊掌是如何的难以蒸煮、该如何加以调味,夜郎来的仙禽又是怎么只长得如手掌般大小……诸豪侠适才已如做梦,此时将这些看也没看过、听也没听过的菜肴送入口中,更有恍惚之感。花升将本不想吃白芊红带来的东西,但他实在没想到这些奇形怪状的食物,滋味竟会如此鲜美,忍不住尝了一大口又是一口,险些连自己的舌头都给吞了下去。 白芊红等到大家吃得半饱,话锋一转,说道:「想我大秦王国东起瀛洲、西抵夜郎,北与月氏接壤,真个是内有神州万物、外有四夷来朝,在场诸位个个皆是英雄豪杰,又何必阈限此地,苦守着这一片穷山恶水?嚼吃青菜豆腐?各位平心而论,到底是齐国的白菜好吃?还是我大秦王国的菜肴好吃?」花升将被白芊红一席话啃住,一口焦香脆嫩的小羊肉咬在口中,要吞下去也不是,要吐出来也不是,望向盖聂、赵楠阳等人时,大家也都是面面相觑。这些菜肴好吃是刚才大家都已经称赞过了的,但此时说出来仿佛是承认齐国比不上秦国;但若硬要说是白菜豆腐好吃,毋庸置疑仅是强辩而已。花升将心中好生后悔,刚才着实不该贪吃眼前这些奇珍美味,恨不得将它们吐出来还给白芊红。 白芊红见群豪受到自己摆弄,个个无言以对、人人低下头去,心中得意起来,脸上却装出无所谓的模样。又亲手破开酒罐上的泥封,为大家斟酒,「路先生,高大侠,来来来,大伙儿再一块儿来尝尝这二十年佳酿的白酒滋味如何。」 白芊红虽殷勤劝酒,盖聂、高石然却不愿领情。反观路枕浪倒似乎不在意被人拨弄,刚才白芊红叫他吃他就吃,此时白芊红让他喝他就喝。见白芊红亲来敬酒,路枕浪便也端起酒碗,笑道:「难得白姑娘如此好客,来,众位嘉宾,大家都敬白姑娘一碗。」盖聂等人都是老大不情愿,但碍于路枕浪的面子,只得将酒碗送到嘴边,在场人众,只有白芊红与春老得意洋洋地笑着。但白芊红马上就笑不出来了。酒未沾唇,她就知道不好。那二十年的白酒芳香浓郁,若是内力薄弱,或是酒量不佳之人往往未饮便先为酒香醉倒。但如今自己手上这碗酒,却只隐约传来淡淡的酒香味。另一旁,春老却不疑有他,咕嘟一口便将酒给喝干了。只听得噗的一声,却是春老神色狼狈的将喝下去的酒硬生生的给喷了出来,「怎……怎么酒变成了水?」 白芊红心知这必是路枕浪做的手脚,当即怒目横瞪。果见路枕浪笑容满面,摆手道:「方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不快为客人斟酒。」「是。」方更泪轻轻答应,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囊,倒了满满一碗,送到白芊红面前,说道:「姑娘请吧。」白芊红不用喝,只闻那碗中香气,便知那是自己特地悄悄送进桂陵城中的上好白酒。只是不知眼前这瘦削的中年男子,怎有办法不破去罐上泥封,就将罐子中的酒尽数换做白水? 「好。好。」白芊红冷冷地道:「你叫方更泪是吧?你倒是你家钜子的好兄弟啊。」春老见白芊红一个眼神递了过来,知她对方更泪极为不满,当即站了起来,「方兄弟,我家姑娘向来不喝冷酒。这碗酒,老夫代她喝了。」伸出左手便去接方更泪手中酒碗。 「哪儿的话?酒还温……」方更泪话未说完,春老已半端过酒碗,方更泪只觉得有一股极为寒冷的内力从碗上传来,只压得他说不出话来。「方老弟真是,你瞧这碗里头的酒,着实凉得可以。不太适合姑娘家吧?」春老话中一派和气,下手却狠,将「江空石掌」中的阴毒内力暗中透过酒碗,源源不绝的向方更泪体中输去。原来春老知道白芊红锱铢必较的脾性,方更泪既在这种场合让她丢脸,白芊红定要取他性命,是以下手狠辣。方更泪初时还只觉得手指有些发麻发冷,很快的,这种又麻又冷的感觉就蔓延到全身。方更泪努力运气自己苦练二十多年的内力给硬生生黏住无法动弹。一时之间,方更泪全身肌肉僵硬,牙齿喀喀打颤。 春老眼见将方更泪戏弄的够了,便将左掌上三分掌力催加到七分,要将方更泪立毙于掌下,口中还一面叨念着:「唉!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总是瞻前不顾后,下次可得小心点了吧?」 照春老料想,这几句话说完之时,方更泪早已倒下。岂料他话未说完,一股与自己江空石掌中阴力相反的极强力道突然传来,春老措手不及之下,左手五指一震,洒碗托手上飞出存许。酒碗再落下之时,对方接碗之人已变成了清霄派宗师赵楠阳。 原来赵楠阳与盖聂两人一直在旁静观其变,眼看方更泪有性命之忧,两人互换了一个眼神,赵楠阳随即立座揉身而上,不向春老反是扑向了方更泪。赵楠阳脚下站一个高虚步,左手方拳击打方更泪右臂肘部,拳至时内力忽吐忽收,在春老与方更泪两人之间造出了一个空隙,同时震得两人手中酒碗腾空飞起:与此同时,赵楠阳右手虎爪一抓一送,已将方更泪先扯后推的给送回了路枕浪身边。赵楠阳救人已毕,身形一晃,反身再去抢酒碗,此时酒碗方方下坠,竟是他与春老鱼冉同时出手一人一边扣住了碗沿。 鱼冉、赵楠阳两人皆是当今拳法上的大行家,赵楠阳的「缠臂金拳」横亘大江南北,武林上人人至少都会使那么一两招;鱼冉的「江空石掌」威名远播,快捷绝伦阴险毒辣无人能比。此时两大宗师甫一交锋,都是二话不说,先将掌力源源不绝的向对手推去,靠近春老的那半边酒冷气森森、似欲结冰,靠近赵楠阳的那半碗酒却是热气蒸腾、状若滚沸,尘封了二十年的白酒在两人内力的催逼之下酒气四溢芳香满室,那陶土捏制的酒碗却承受不了如此大力,先是喀喀作响,接着便砰地一声碎为粉剂。赵楠阳与春老同时向后跃开两步,谁也没被洒出来的酒溅湿。 「好一个缠臂金拳,怪不得清霄派门人遍布七国、势力大得很啊。」春老掌似浪涛向赵楠阳拍去,口中还不忘讥嘲;赵楠阳也不示弱,一边格开春老发出的一十三掌,一面回道:「江空石掌也厉害得很,阁下不也是用这套拳法,折断了我爱徒宋歇山的手骨吗?」「好爱计较的老头。」「好说好说。你不也是个老头吗?不然怎么人人都叫你春老?」「嘿嘿嘿。你的名号就好听吗?什么‘北盖南赵’,那是在人前,你知道人家在背后都怎么称呼你赵大侠吗?」「哼。」「说不出话了吧。你这只项上无毛的‘赵秃鹫’!」 两位老者又打又骂转眼间已互拆了上百招。而另一边,打从知道方更泪盗酒之后,白芊红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她先是暗气方更泪让自己下不了台,但转念一想,墨家弟子既然能暗中倒酒换酒,说明路枕浪对自己悄悄送来酒宴一事,早就豁然,却硬是装作不知,还让自己在众人面前长篇大论、得意洋洋的详加解说,此时想来更加羞愧难当。白芊红的脸色变化,路枕浪丝毫不曾漏掉,好不容易见白芊红的半只脚已踏入了自己所设的圈套之中,怎能让她有时间细想,坏了大计?路枕浪见白芊红沉思不语,浑然没有在看春老与赵楠阳的打斗。路枕浪当机立断,站起身来,力贯前臂,将手中椆木棒射出,分开正在打斗的两人,同时喊道:「两位前辈都请住手!」 路枕浪潇洒的走到白芊红桌前,拱手对白芊红说道:「喧宾夺主,在下代赵大侠给姑娘赔礼了。」白芊红心中正自又愧又气,怎肯吃路枕浪这一套,只轻轻回了一声:「哼!」 「正所谓礼多人不怪,」路枕浪道:「白姑娘纡尊降贵来到此处,招待多有不周,幸好在下尚备有一样小小礼物,要送给姑娘。」说罢,花升将随即端出一个木盒子,轻轻摆放在白芊红桌上。白芊红一看那木盒,正是当初自己用来装墨家首徒苏北海头颅的那个木盒,心中一惊,问道:「这……这是什么?」 「姑娘放心。若论智计,你我不相上下,但若比起心狠手辣,在下却不是姑娘的对手。」路枕浪微微一笑,指着木盒子道:「这盒子里装的不是人头,而是挂娘千方百计想要弄到的一件东西。」 「哦?路大钜子倒心细啊。」白芊红一面打开那个木盒,一面说道:「我白芊红什么东西没有?还要路大先生为我费心?」白芊红掀开木盒,盒中乃是一卷竹简。她展开一读,立时面红耳赤,慌慌张张地便将那竹简给收进了袖中。 方更泪刚才在春老掌下受伤不轻,但他早已与路枕浪套好招,此时见时机已到,便咬着牙忍住胸口剧痛,在众人面前大声问道:「不知钜子送了什么给白姑娘,白姑娘又为何如此急着想要呢?」 「哈哈哈。」在场人众都是第一次见到路枕浪放声大笑,「不瞒各位说,这位美貌绝伦、天下无双的白姑娘,」路枕浪一指白芊红道:「不知怎地居然爱上了盖聂大侠的师弟卫庄,只可惜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白姑娘想嫁,但人家卫庄却不肯娶她为妻。白姑娘没办法,只好上书给秦王嬴政,要求秦王为她指婚。这礼物嘛!就是秦王下诏给卫庄,要卫庄无论如何必须迎娶白姑娘的诏书!」路枕浪一席话说完,除了盖聂与荆天明大为吃惊之外,其余桂陵人士都是哄堂大笑起来。 「路枕浪!你!」白芊红羞愧已极,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跟你没完!春老爷爷,我们走!」 「且慢!」路枕浪变了颜色,大声喝道:「赠你这张诏书,不过是还你杀我苏北海兄弟的一点颜色罢了。」 「言下之意,你还待如何?」白芊红咄咄逼人,回过头来说道:「莫非是想将我白芊红留在桂陵城中?路大先生,可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白芊红,爱来便来、爱去便去,此时此地绝不伤我一毫一发。」 「我路枕浪说话算话。只不知白姑娘说话算不算话?」 「嘿嘿。我白芊红虽非正人君子,向来说一是一,岂会输你?」 「那好!你我二人智冠天下,但天下虽大,却容不下你我二人共存。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我也正有此意。」白芊红阴冷一笑:「只要有我白芊红在,便定无你路枕浪的命在。说吧,你待怎样?」 「简单。」路枕浪豪气干云的说道:「不知白姑娘有没有胆量,跟我击掌为誓?三个月内,你若不能攻破桂陵便是姑娘输了。反之,若是在下三个月内守不住桂陵,那便是在下输了。」 「有趣,有趣。输的人便怎样?」 「那还不简单。输的人便自尽,永离这个人世。拱手将这个花花世界,让给赢的一方。」 「哦?」 「姑娘要是不敢的话,也就罢了。」路枕浪无所谓的一笑,「你这就拿着秦王的诏书去逼卫庄娶你去吧。」 「呸!」白芊红啐了一口,伸出手来与路枕浪击掌,「就这么说定了!三个月内你我一见高下。」当下两人击掌三次为誓。 「姑娘请吧,怒在下不远送。」 「哼!说要你送了?」白芊红怒气冲冲,带了春老便走。酒楼中众人只有花升将受了路枕浪吩咐,当先为白芊红开路。白芊红来到桂陵西门,尚自怒气不息,只觉得城中万人的喧闹之声,都在嘲笑自己。杜令飞、张京房等人在城门处等待已久,此时见白芊红气愤走来,都松了一口气,赶紧率人为她重又打开厚重的城门。白芊红见城门洞开,哪愿久留,立时走了出去。只听得厚重的城门在她身后,碰地发出一声巨响。 这一声巨响非但将桂陵城重又关上,同时也震飞了白芊红心中的疑惑。「糟糕!上当!」白芊红闻声一惊,调转头去,两扇巨大的红漆木门早已严严实实地关好,白芊红手扶城门,脸上苦笑、心中暗叹:「好你个路枕浪啊。」 第六章 黄雀在后 正当白芊红踏进桂陵,使得城中万人空巷之时,却有人无心看这场热闹,儒家子弟在黄带弟子邵广晴、谈直却与刘毕的带领下,化整为零的分批离开了桂陵城,又悄悄化零为整的集结在白芊红回返秦军大营的必经之处,也就是高月入城时撞见卫庄的那个小树林。 当最后一批由邵广晴亲自率领的儒家弟子也到集合点后,刘毕便亲自清点人数。「六十、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六十三?」刘毕一个个数将过去,数到最后一人时,手不禁发起抖来,刘毕紧张兮兮地回过头问江昭泰道:「怎么只有六十三个人?昭泰,你那里还有谁没到?」「回五师兄的话,」江昭泰答道:「方才我们出城时,三师哥说他身体突然有些不适,要我跟杨安远几个师弟们先行出发。」 「他身体不适?刚才在城中不是还好好的吗?」刘毕忍住心中怒气,尽可能语调平和的问道。「嗯。」杨安远点点头,答道:「三师哥刚刚是这么说没错。」「他哪里不适?说话啊?三师哥有说他一定来吗?」面对刘毕铁青着脸一连串的逼问,杨安远有点心慌,忙道:「三师哥没说他身上哪儿不舒服,只叫我们先走,说他随后就到。师哥不信你问昭泰好了。」江昭泰看刘毕瞪着自己也慌忙点头:「方才三师哥确实是说,他随后就来。」「好好好。他选这个时候‘不适’,还真是好。」刘毕回道。 刘毕揉着双手紧张的来回踱步,不知绕了几圈之后,终于停在谈直却面前。刘毕与谈直却两人不说话,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回事,「这下可好,邵广晴不来,八佾剑阵便发动不了。没有八佾剑阵,这里六十三个弟兄单打独搜无人能赢春老,多半要赔上性命。莫非……莫非就这样无功而返吗?」 「若是现在回城,自然可以保住这儿所有人的性命。」谈直却在心中想道:「只是天明此时应该还与盖聂等人同在城西客栈,他既与白芊红在一处,当然不能前去告知他计划取消。这么一来,天明依约前来之时,便只剩下他一人单挑春老、白芊红……这、这怎么行?」谈直却心中暗自悔恨不该听信刘毕之言,明明早就商定要以八佾剑阵对付白芊红,刘毕却直至今天早晨都还不肯告诉荆天明实情。 谈直却急,刘毕更急,谈直却心中后悔,刘毕的心中只有更后悔。「唉,我早知道三师兄会贪生怕死,这才费尽唇舌百般劝说于他。早知他会临阵脱逃,那白芊红又只带春老一人前来,我着实不应贪功坚持定要摆下八八六十四人的八佾剑阵,若是此时改用三十六人的八佾剑阵,不知还来得及来不及?」原来儒家的八佾剑阵可大可小,或八人一行、一行八列;或六人一行,一行六列。先前刘毕不敢肯定白芊红真的会依约只带一人前来,便坚持摆下八行八列的八佾剑阵,如此一来,就算鬼谷四魈四人齐至,只要白芊红没有暗中伏下兵马,儒家这边都有九成九的胜算。「唉,我在想什么?」刘毕摇摇头,在心里头又叹了口气,「无论是八行八列,还是六行六列,都得有三个黄带弟子在阵中鼎足推动剑阵,这八佾剑阵的威力方能发挥,若非如此,当初我又何必苦苦哀求与三师兄呢?」谈直却见刘毕久久不语,时间一分一秒的拖将过去,便跺脚道:「五师弟,不能再犹豫了。计划取消。你这就带领大家回城,我去告知天明。」 十余日的殚精竭虑转眼间付诸东流,刘毕虽不甘愿,但到了此时,也只好说道:「罢了、罢了。四师兄你快去,莫让天明撞进歹人手中,只是言语之间务必小心,莫要教人笑我儒家做事虎头蛇尾。」「纸能包得住火吗?」谈直却心中早打定主意要硬闯酒楼,只是想到此时将来必为天下人所嘲笑,怅然道:「唉!这个时候还顾得了颜面吗?我去了。」谈直却正要走,江昭泰却叫了起来,「你们看那边,定是三师兄来了。」众人齐向江昭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一个白袍人手中持剑,急匆匆的向这边赶来。江昭泰与杨安远都欢呼起来,「三师兄来了。三师兄来了。」 「大伙儿都在这儿。我没来迟吧?」戚戒浊站在惊呆了的谈直却与刘毕身前,气喘吁吁地道:「呼!呼!广晴……刚才广晴跟我说,说他肚子突然疼得很,站都站不直了,要我来顶他的位置。白芊红那妖女来了吗?」戚戒浊缓过气来说话便也连贯,他见自己说了半天,刘毕与谈直却呆若木鸡不言不语,忍不住说道:「喂!你们两个是聋了?还是瞎了?没看到我站在这儿吗?广晴他说……」 「他肚子疼?」谈直却满脸都是轻蔑之色,没好气的打断了二师兄的话,又转头问刘毕道:「五师弟,你是这件事的头儿,你说怎么办吧?」 「这……」按照刘毕的本意,是绝不愿让戚戒浊参与刺杀白芊红一事的。戚戒浊的武功虽略胜邵广晴一筹,练八佾剑阵的时间也比自己多出不知多少,但戚戒浊为人武勇却瞻前不顾后,加上他又自恃年长,平日里除了大师兄杨宽文与师父亲子邵广晴的话还肯听上两句之外,谈直却与刘毕都极难叫得动他。刺杀白芊红一事,既是刘毕一手策划主导,大家早就说好待会儿动起手来一切唯刘毕之命是从。刘毕心中着实没有叫得动戚戒浊的把握,虽明知邵广晴绝不会来了,还是忍不住问道:「三师哥,他真的不回来了?」 「你这不是废话?」戚戒浊狂奔至此见刘毕脸上毫无欣悦之色,也是满脸不高兴,呛道:「他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怎么来?」 「那好吧。」刘毕权衡事态,终究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错过大好良机,便道:「那就请二师兄代替三师兄的位置。不过……」「不过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你这是跟谁学的?」「还请二师兄务必听我指挥才是。」「知道啦、知道啦。」戚戒浊不耐烦的回道。刘毕心中暗自叫苦,却不敢说,只好转头对在场众人吩咐道:「大伙儿这就散开,按原先安排的位置躲好。客栈里酒宴一散,荆天明便会火速赶来会合。」 众人闻言旋即抽出长剑,各自掩身在草叶或树林之间。刘毕自己也低低的伏下身去,不多时掌心便沁满了汗水。刘毕回想自己投身儒家门下未久,八佾剑法新学乍练,虽说上阵杀敌过几次,如今见血已不再像往日般动辄发抖,但这么大的事毕竟也是头一遭经历。刘毕脑中胡思乱想,猜测着等会儿是真能为百姓除害、为父母报仇呢?还是枉自害自己送了性命?初时他心中纷乱,万般头绪攒动,但随着时间过去,脑中反倒渐渐空明起来,「那日项羽所言句句实言,但愿我们能一举成功,而不是害得路先生功败垂成才好。」自己那日使计气走项羽,此时想来好生有愧,「我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先去见项羽一面,跟他道歉呢?」但转念一想,你项羽说的句句是实,难道我刘毕说的便有假吗?为什么事事都非听你项羽的不可?刘毕正乱想时,前方不远处却隐隐约约地传来人声。 白芊红打从出了桂陵城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她深深后悔自己竟然和路枕浪定下三月内破城的约定,本来自己算无遗策,拖也要将路枕浪拖死在桂陵城,只等王贲攻下临淄、俘虏齐王,到那时路枕浪独守一座孤城,腹背受敌,为了能使城中百姓活命,还怕他不来自己面前跪地投降?可如今,三个月内要破城,自己真的办得到吗? 「春老爷爷,」白芊红想到这儿忍不住抱怨道:「出发前我不是再三跟你说,要你千万提醒我别中了人家的激将法吗?」「嘿。你自己跟人家三次击掌为誓,多豪气呀!如今却来怪我来了。」「真是的。三个月之内不能破城,我可得自杀哪。不怪你,怪谁?」「你这个女娃儿向来心高气傲,连自己的性命都敢拿出去跟人对赌?」春老在四魈之中只与白芊红交好,听她牵拖自己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道:「可那路枕浪也真厉害,你十二岁就进鬼谷,十八岁就跟我齐名,可老爷爷我哪,直到一两年前方才看出,你这女娃儿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那路枕浪才跟你对阵了多久?就抓住了你的弱点,不容易。真不容易。」「你还赞他!」白芊红还要抱怨,却被春老给一把拉住。 「白儿,小心。我看前头的树林子有点古怪,只怕有人埋伏。」白芊红望着眼前浓密的树林,摇摇头道:「春老爷爷多心了吧?路枕浪何其磊落,断不会背信派人刺杀于我。」「唉,你瞧瞧。人都说女心向外,半点儿不假。还怪我夸他?」春老口中开玩笑,同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打量着周遭环境,「你若问我的意见,爷爷倒觉得那个路枕浪比什么卫庄好得多了。我看啊,索性这场仗甭打了,你干脆嫁给那路枕浪。啧啧啧,郎才女貌啊。你们年龄又近……」白芊红脸上一红:「爷爷别胡说了,那……那不一样的。」 「嘿嘿。」春老浅笑一声,猛地飞身而起,便向东首一棵大树上扑去。那树上伏得一人,见春老向自己扑来并不逃跑,反而从树上跃下,刷刷刷便是三剑连环疾向春老上盘刺去。「疑?」春老于半空之中,尚能转身避过来剑,他见那年轻人好生面善,不禁说道:「你是……」 白芊红在树下却已叫了出来,「你是荆天明!」原来白芊红前脚刚走,荆天明便悄悄溜走火速赶来,这才比他们快了一步。荆天明见二人认出他来,也不答话,脚一落地随即一个转身,剑下便是「星移斗转」、「众川奔海」、「拂袖而归」三招递出,剑剑皆指向春老,仿佛白芊红并不在场似的。 「好剑法!」春老何许人也,当然便立即认出了百步飞剑,他不欲正对其锋,只是接连闪避,使的身法虽然怪异难看,却在剑光中穿来插去,荆天明接连递出的一十二剑,连一剑也沾不到他的衣衫上。 「怎的荆天明使的百步飞剑,似乎与卫庄使的有些不同?」白芊红在旁看戏,想起那日自己与卫庄在竹林对战,卫庄一招之间便制得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她武功虽非一流,眼光却是独到,不多时便想到,「是了,卫庄使剑时如绵里带针、雾中飞霜煞是难辨。而这小子使的百步飞剑,一招一式间却有空隙。」白芊红哪知道卫庄所使的百步飞剑,连盖聂本人都不曾会使,只道莫非是盖聂终究疑心荆天明心向大秦,这才留了一手。但白芊红毕竟对此毫不关心,当下再不细想,只是静观暗记荆天明剑中招数,希望借此洞悉卫庄的武功。 几招递过,春老也看出荆天明武功中的破绽。随即趁荆天明变招之际,伸手去抓他后心。荆天明吃惊之下,只得一剑「一以贯之」向春老右手刺去,春老见荆天明这一剑比之前数剑劲力奇大,只得愕然缩手。荆天明一招得势,随即退走,奔向林中一处灌木较为稀疏的草场。 春老前脚踏上草场,心中已知不好。他内力深厚,虽上了年纪却仍是耳聪目明。此时只听得草场附近到处都有人的呼吸之声,春老停了脚步在心中细数,自己周遭或长或短的呼吸声竟达数十种之多。他知自己遭人算计,便再也不肯跟着荆天明踏进草场一步。 「你们这些兔崽子都给我出来吧!」春老在看似空无一人的林中草场大声喝道。 「春老鱼冉好耳力。」刘毕率先从草丛中站了起来,其余六十三人也俱都跟着站起,人人手中皆是一柄亮晃晃的长剑。儒家弟子站起身后,第一件事便是削去自己身边的灌木矮树,动作整齐划一,使得这片草场上再无别物能让春老借以闪避。 「好好好。」春老打量刘毕等人身上穿的白衣白袍,问道:「看你们的样子像是儒家人马?」「端木敬德门下五弟子刘毕,见过前辈。」刘毕未见春老之时极为紧张,此时却像吃了定心丸一般的势态沉着。「哼。无名小辈!你叫路枕浪出来见我。」春老料想必定是路枕浪设下埋伏要杀白芊红,哪知刘毕却道:「我儒家底子焉能任人指派?路大先生不在这里。是我要杀白芊红为百姓除害。」 「哦?」春老对眼前这年轻小伙子有点刮目相看,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转而笑道:「嘿嘿。只要有我老头子在,只怕你难动白姑娘一根毫发。」 「正是。所以晚辈才想先杀了阁下。」 刘毕再不迟疑,横剑当胸朗声念道:「子曰: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 「在亲民。」 「在与至善。」 六十四个儒家弟子听主事者诵念口诀发动剑阵,立即按部就班的随着刘毕、戚戒浊、谈直却三人同声朗诵大学之道的三个纲要,同时脚下足踏方位分作八处,八人一列,一列八行,与春老对峙。「这……是八佾剑阵?」春老说话的声音刚开始有些发抖,但很快便恢复了一派大宗师的口吻:「好好好。听说遭八佾剑阵围剿者,至今尚无活口。难得你们这么瞧得起老夫,老夫今日倒要领教领教。」春老虽是这么说,但事实上他就算不想领教也是不成。原来八佾剑阵一旦发动便如海潮拍岸,非要将岸上之人卷走方能罢休,于此之间,莫说是岸上之人无可逃之机,就连使剑阵之人想要罢手也是不能。 传说这八佾剑阵乃是孔子门下七十二贤弟子中个,有一位精通武功之道者,他彻想「天方地圆,人道熟大」之时,豁然了悟,便于一夜之中,依着孔子所讲述的大学之道创建了八佾剑阵。剑阵中蕴含着大学三纲八条目的精神,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纲乃由儒家黄带弟子担任,专责领动剑阵;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则由行首的黄带弟子或褐带弟子兼领或担任。六十四名弟子,分作八行,按照「止」、「定」、「静」、「安」、「虑」、「得」六字要领,每一种要领中便有一十八中变化。八佾剑阵初时定要六十四人方能推动,后经历代几位儒家掌教再三琢磨推敲,才另行变化出或三十六人、或一十六人的剑阵使法,于此不多赘述。 「虑而后能得!」刘毕口令一下,八列儒家弟子当即由方转圆,像八个陀螺或疾或徐、亦疾亦徐、不疾不徐、疾徐相倚的转将起来,六十四柄长剑化作八团剑光前后刺向春老脊背、肩头、心口三处。春老纵横江湖四十余载,情知今日凶险已极,丝毫不敢托大,一出手便拿出看家本领连拍八记江空石掌,掌力之凌厉只带得地下残树沙沙作响,这几掌拍将下来,纵是沉在江中的石头也要给它拍碎了,谈直却为了避其锋锐,变招喊道:「静而后能安!」八列弟子随即听令,在谈直却、戚戒浊、刘毕、杨安远、韩冯、孙立楼万勃卢等八人的带领下开始向春老前后方散开,谈直却、戚戒浊、韩冯、孙立楼带头所领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四列向前跨出或一步、或五步、或七步之后回身出剑,而刘毕、杨安远、江昭泰、万勃卢带头所领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列则后退或二步、或四步、或六步、或八步之后挺剑而出,正是八佾剑阵中的一招「不舍画夜」,六十四名弟子姿势或异却是整齐划一,宛如一个八臂之人,同使八剑同时攻向春老身上八处要害。春老见剑招厉害,自己手中又无兵刃,遂不敢抵抗,只得施展轻身功夫在剑圈中左闪右避,只盼望能找到空隙,先杀死一两名儒家弟子再说。 剑阵发动后便如绵绵江水,转瞬间便变化过八、九招,春老仍是窥视不出八佾剑阵的要义,只得不停地在圈中游走,或以澎湃内力逼退剑阵的攻击。戚戒浊已数次施展这八佾剑阵与敌人对阵,每一次都在敌人身上戳得几百个孔大胜而归。此时他见春老踢起地下树枝权充兵器,借以拨开了万勃卢等八人的攻击,便知春老窥探不出剑阵要诀,心生惧意,想借兵器格挡长剑来势,好节省自己的内力损耗。戚戒浊忍不住嘲笑之意,大声说道:「亏你这老贼名头响亮,还不是与常人无异。能以树枝代剑又怎样?不过多活一时三刻罢了。今日累也要把你累死在这儿。」按春老素日习性,哪能容人这样跟自己说话?只是八佾剑阵着实厉害,他既要游走、又要防御;既要反击、还想窥探出剑阵的破绽,实是没有功夫与人斗口。此时,白芊红早已随后赶来,见春老被八佾剑阵围困情况危急,也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六十四名儒家弟子在刘毕、谈直却、戚戒浊的带领下,谨守着「止」、「定」、「静」、「安」、「虑」、「得」六字要诀,将八佾剑阵使得淋漓尽致,使人乍看之下会以为这乃是一场舞蹈而非阵法。被困在剑阵中的春老鱼冉则心急如焚。他刚刚明明听到谈直却口中喊出的口诀,乃是刘毕曾经用过的「虑而后能得」,以为是旧招重使,便先行护住了自己脊背、肩头、心口三处,哪知道同一句「虑而后能得」在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条总纲之中,却又有不同变化。春老险险避过江昭泰等八人至此自己面门的剑招,又差点被戚戒浊那八人削中右腋。他想后退,但万勃卢、杨安远、韩冯二十四人早已组成剑网只等他自己撞上来;他想前进,谈直却、孙立楼等一十六人已在他前方两步之处等着他了。这八佾剑阵使得时间越久,六十四名儒家弟子越是以规矩成方圆,而被困在剑网之中的春老,则越来越像一名醉汉,跌跌撞撞无所适从。荆天明打从双方动起手来,就一直留意战况。初时他还想,要是刘毕、谈直却有个什么闪失,他便冲上去解救。殊不知六十四个武功平平的人,若是齐心一致,居然有如斯威力。渐渐地他由忧心转为感叹,由感叹转为佩服,由佩服进而赞赏,越看就越舍不得将眼神离开剑阵。 刘毕看荆天明居然与白芊红并肩而立,一同观赏剑阵。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便趁着戚戒浊领动剑阵之时,大声对荆天明吼道:「天明!你搞什么?动手啊!」听刘毕喊,荆天明才想起来,「对呴,刘毕要我趁他们缠住春老的时候,杀了白芊红。」荆天明转头一看,白芊红居然就站在自己身边,不禁觉得有些尴尬。「姑娘,得罪了。」荆天明说完,这才抽出青霜剑往白芊红脸上削去,他明知如此出招定然伤不到白芊红,却还是先行出声提醒警告,目的就是要叫白芊红还手,不占这个冷不防的便宜。白芊红见荆天明来杀自己,心中暗暗叫苦。原来她为了表明诚信,这次往赴桂陵之约竟没有携带兵刃,那一对闭血鸳鸯刀如今还好好的挂在帅帐之中。 荆天明动起手来或许不是春老鱼冉的对手,要杀白芊红却是绰绰有余。荆天明一剑斜刺,白芊红侧身绕过,剑尖差点便刺中她背心。荆天明也不回头,脚下使个反劲,向后倒出三步,又来到白芊红面前,手腕一抖,长剑刺向对方心口。白芊红一声惊呼,弓身下腰闪避,却被荆天明一脚踢中右膝。荆天明说道:「姑娘莫怒,要怪只能怪你心毒手辣杀人太多。」说完趁白芊红卧地之时,便是一招「太仓一粟」直取中宫。白芊红眼见长剑指到,自己避无可避,索性闭上了双眼,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她脑海闪过:「没想到我白芊红竟会有如此下场。」就在荆天明手中长剑将取下白芊红的性命之时,一条黑绿色的长鞭宛如毒蛇出洞般窜向荆天明背心。迫得荆天明只好放弃白芊红回剑挡格,荆天明刚刚挡下这招,一条黑黝黝的人影已站在他面前,正是秋客柳带媚在大营中见春老与白芊红二人久久不回,这才沿路寻来。 白芊红这辈子看到柳带媚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赶忙闪到柳带媚身后。她语带哀怨的对柳带媚言道:「三哥,你瞧人家是怎么欺负做妹子的?你还不帮妹子出口气吗?」那柳带媚原是个色中饿鬼,暗中觊觎白芊红已久,自从知道白芊红倾心于卫庄之后心中便老大不爽,此时见荆天明非但想杀白芊红,所使的武功又与卫庄同出一路,更如火上添油,登时怒道:「你这小鬼,光凭你这副长相就该杀,何况你还敢对我家白姑娘出手?受死吧。」柳带媚说罢倏地拔地而起,九龙冥鞭对空一卷,身随鞭落,竟要将荆天明劈成两半,荆天明在桂陵城中亲眼见识过秋客的厉害,知道只要有一个闪失,自己便要丧命。急忙向左后方斜退几步,使一招「雨打梨花」剑尖便如纷纷细雨,去沾柳带媚的鞭子。柳带媚变招迅速,一条黑蛇舞在空中乱窜只压得荆天明喘不过气来。 刘毕、谈直却与戚戒浊三人在阵中见荆天明即将得手,倍感欣慰;哪知半道上却杀出个秋客柳带媚与荆天明厮杀起来,又感担忧。本来八佾剑阵已迫得春老每一招、每一式皆得使出九成真力方才抵抗得住。此时主事者心分二用,剑阵的威力登时减缓,春老这才得空思索剑阵的要诀。春老边竭力应战,边瞧着儒家弟子脚下所踏的方位,既不是七星步,又非八卦方位,春老端详半天,却仍找不到破此剑阵的精奥要义。春老心知剑阵不破,就算柳带媚杀了荆天明来帮自己,只是徒然多一个人陪葬罢了,不免焦急起来,「难道这八佾剑阵就没有破绽吗?」正如春老所料,这八佾剑阵几可说是毫无破绽,否则凭春老阅历之丰、武功之强,又岂能找它不出?要知《大学》虽短,却实乃儒门教义精髓之所在。如人想要精通一门武功,练功时却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其功自然难成。所以孔子在《大学》中说的明白,如人若想功成,非但是要天天练,更甚之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要在练,非但要练,而且要一举手、一投足、一起心、一动念,皆从未离开用功,直追溯至心的最源头处都端正了,再一层层发动出来,功夫自然水到渠成无人能敌。此时刘毕留意到剑阵已有殆滞之意,忙收摄心神喊道:「大伙儿别管旁边,先杀了春老再说!知之而后有定!」六十四名弟子被刘毕一喝,摄心回神,动作立即整齐划一,变换剑阵犹如一人以手动指毫无障碍,春老登时遇险。 白芊红左见春老遇险,右见荆天明以百步飞剑但求自保。知道只要时间拖得一长,春老受不住八佾剑阵的围攻,自己与柳带媚都无有命在。顿时在旁出言指点秋客有关荆天明剑法中的不到之处。「三哥,这小子变招之时定有空隙。他这里剑尖上撩,右肋便是破绽!」「你瞧!他左足微摆,必要掠地平扫。」「旋臂转腕,反手直刺!」白芊红将之前荆天明对战春老时的武功,与卫庄的武功两相印证,或指点、或先行叫出荆天明要使的下一步。荆天明应付柳带媚本已左支右绌,此时更是雪上加霜,心下大骇:「白芊红怎会知道我如何使剑?」柳带媚却如猫戏鼠,享受已极。平素这美女见了自己,往往冷言冷语直呼姓名,哪像今日这般左一句三哥、右一句三哥叫得亲切。九龙冥鞭便使得忽快忽慢,似乎不急着取荆天明性命。白芊红在旁瞧出荆天明已无招架之力,柳带媚却迟迟不下杀手,急道:「三哥别玩了,快杀了他。」柳带媚阴阴一笑,对荆天明言道:「刚才你是怎么讲的?我现在奉还给你。小子莫怒,要怪只怪你的长相吧。」说罢便以九龙冥鞭缠住荆天明手中长剑,飞身而起,左掌击出取他性命。短兵相接之下,长剑已无用处,荆天明眼见掌至也是左掌拍出,两掌临空交击,居然砰地一声发出巨响。柳带媚口吐鲜血,便往后仰,荆天明却傻在当场。 白芊红、柳带媚跟荆天明自己,谁也没料到一掌拍出情势竟而逆转。柳带媚欲取荆天明性命自是出手凌厉,哪想得到双掌交锋,荆天明的内功却如中如正、雄浑厚实,宛如一道城墙将自己的掌力悉数送回之外,还加上他的掌力,柳带媚在两道大力的袭击之下经脉俱震,顿时口喷鲜血。其是荆天明至儿时起受端木蓉、盖聂两位名师谆谆教导,内功修为已非旁门左道的柳带媚可比,可惜的是他不懂用法,适才柳带媚掌到之时荆天明体内只是自然而然的加以反击,如若他脑中有一丝一毫想取柳带媚性命的想法,现在柳带媚恐怕不只是脏腑受伤,而是一命呜呼了。荆天明不明究理,当场错愕。 如此大的一声巨响,在旁的春老等人如何听不见。这其中春老无暇他顾,刘毕、谈直却二人见好友脱险、秋客倒地,心中只盼荆天明上前一剑了却白芊红性命。戚戒浊则见柳带媚显是身受重伤,再无还手之力,这么一个大好良机,荆天明却偏偏在旁发傻。他心下一急,加上临行前邵广晴再三嘱咐,杀不杀得了春老尚在其次,务须取下白芊红性命。戚戒浊把心一横,竟然抛下春老,舞剑飞往白芊红奔去。 「二师兄切莫贪功!」刘毕赶忙大喊,企图阻止戚戒浊做傻事,却哪还来得及?大半个时辰以来都被困在剑阵中的春老,正如一头被关在闸中四处寻找出口的猛虎,戚戒浊这么一动,跟在他身后的七名儒家弟子顿失所依,不知道是该跟去?还是该固守剑阵不动?春老见戚戒浊身形一幌,剑阵的西北角上顿时露出缺口,春老身子略侧,避开孙立楼等人来剑,又刷的一声将手中树枝运劲向韩冯等人掷出,抢占到西北角缺口后立即反身,呼呼呼三掌,便打死了原本跟在戚戒浊身后的三名褐带弟子。 戚戒浊奔到一半,听到背后惨呼声此起彼落,转头一看,却是春老正在手刃自家兄弟。他心中悲痛,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擅离岗位,才使得八佾剑阵被破。但他转念一想,只要自己能杀了白芊红,便是为天下人、为儒家立下了一桩大功,就算不能赎罪,也盼功过相抵。便状似疯魔般向白芊红扑去。他长剑递出,离白芊红心口处约莫还有半寸之时,突然感到足下一软,再也无法前进。戚戒浊低头一看,自己的右脚足踝处不知何时竟钉上了七、八枚亮环锥,随即又是心口剧痛、两眼发黑。这一低头的时间内,戚戒浊便好像一个让人用来练功的箭靶,手上、脚上、胸口都被暗器打中,不明所以的命赴黄泉。 这一切都发生得又快又急,刘毕、荆天明、谈直却毕竟江湖阅历不足,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见春老一脚踏住万勃卢手中长剑,双拳化掌左右一带扭断了韩冯的颈骨,冷笑道:「束白雨终于舍得出来了?老夫还以为你定要等到四魈中只剩你一人,这才肯出来哪。」一个脸色苍白瘦削的黑衣男子闻言走出,正是东僮束白雨。 「您怎么这样讲?」束白雨气定神闲,悠悠说道:「我是见您老人家玩得开心,这才在树上纳凉的。」此时阵法已乱,无人再能阻挡春老。荆天明赶忙往前急奔,好护住刘毕。春老将韩冯的尸首踢开,取过他手中长剑,当胸便向一个褐带弟子刺了下去,那儒家弟子立时被剖成两片,春老仍是怒气不息。他一面斩瓜切菜似的屠戮儒家子弟,一边没好气的说道:「带媚前脚到,你后脚便止,还道老夫不知吗?」谈直却见己方死伤太多,拼了命的向春老扑到,却被春老一手抓住后心,远远地摔将出去。面对春老接二连三的指责,束白雨不再辩驳只淡淡微笑。也不曾见他伸手取暗器,只是左手一挥,便打出四枚飞刺、四根袖钉、四根飞蝗石、四颗如意珠,削去了一十二名儒家弟子的右手食指。 春老一眼扫去,只见二十七名儒家子弟或死或伤,余下的三十七人中却无一人逃走,反而奋战不懈。春老心中也感佩服,遂停手言道:「你们武功虽然不佳,倒也算得上好汉。一个好汉没什么,但当今之世要凑到三十七个好汉子同聚一堂,着实不易。」春老瞪了束白雨一眼,续道:「这样吧,我也不要你们全部人的性命,只要你们把剑阵的主事者,那个叫刘毕的交出来,老夫便放你们走路。」刘毕听春老这样说,当即向前跨出一步,「我就是刘毕,你杀了我,放他们走吧!」荆天明拦在刘毕身前,抢道:「要杀他可以,你先杀了我。」一时之间,江昭泰、万勃卢、杨安远、谈直却……等人七嘴八舌的吵成一片,「休想!」「我们与五师哥同生共死。」「对!谁也不能独活。」「留下五师兄,还算什么好汉?」「你做梦!」「要杀便杀吧!」 「好好好。」春老本也只有一念之仁,话一出口便感到有些后悔,「这是你们自己找死,我就送你们到阴间去使你们的八佾剑阵去吧。」春老正要大开杀戒,白芊红却喊道:「爷爷,住手。」 白芊红踱到刘毕跟前,问道:「你叫刘毕?」刘毕仰起头,不屑去瞧她。白芊红追问道:「这一切都是你主使的?不是路枕浪?」 「正是。」刘毕咬牙切齿的说道:「跟路枕浪有何干系?只可惜功亏一篑,没能杀了你!」 「真没想到儒家里头,还有这等人物。竟然知道踩着路枕浪的肩头,来算计我。」白芊红上下打量刘毕,好像看到什么宝物似的,她便挥手又对刘毕言道:「姑娘我教你个乖,为人要狠一点。下次计谋若是再失败,别这么快便站出来送死了。只要你记住我这句话,若我与路枕浪的三月之约是我赢了,那么总有一天,你便是我的下一个对手。」白芊红说罢便要束白雨扛起柳带媚,回转大营。「白儿,你确定?」春老有点不可置信,「就这样放他们走?」「让他们走吧。我倦得很。」白芊红头也不回的走了,只听她嘴里喃喃念道:「百步飞剑枉费那么大的名气,可惜一代不如一代,当无所惧。这八佾剑阵……却又该怎么破……才好……」春老见白芊红渐渐走远,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跟上。四魈离去后,一时间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捡回一条性命。望着地上的鲜血淋漓,不知隔了多久,终于有人放声哭了出来。 第七章 死生不悖 儒家子弟在城外弄得灰头土脸,六十四人之中包括戚戒浊在内共死了二十一人,虽保住性命但手指被割武功从此作废的尚有六人。主事者刘毕面对这样一场惨败,还是不得不带领着剩余的四十二名兄弟与荆天明,一块儿来到路枕浪面前领罪。路枕浪得知刘毕暗中伏击白芊红,大为震怒,本欲将一干人等依军法论处,但转念想到,如此儒家士气必定大为低落,眼下又是用人之际,只得强捺怒意,将他们严加斥责一番,发还给端木敬德、盖聂自行管教。 刘毕、谈直却等人回到儒家的居所西官廨,面见师父。端木敬德非但没有责罚,反而温言安慰,并允诺江昭泰等六名手指被割去的徒弟,改日得空必定教授他们拳术,另圆武艺精进之道。荆天明独自回返住处,盖聂、盖兰谁也都没加以责怪。盖聂只是轻轻拍了一下荆天明的背,便即默默走开。但这些默许或是鼓励都无法安慰刘毕、谈直却与荆天明三人,事实上,或许路枕浪一刀杀了他们,或是被师父狠狠责罚,说不定还能令他们好受一些。 待端木敬德一走,谈直却与刘毕两人立时便去找邵广晴算账。哪知两人羞愤填膺来到邵广晴住处时,却听负责随侍他的褐带弟子说道:「三师哥说他闷得慌,要去城西客栈附近逛逛。」刘毕听了只好作罢,谈直却一听却立刻知道,邵广晴定是去找紫语寻欢去了。 果然不出谈直却所料,邵广晴确实是找紫语去了。邵广晴在这半年多以来与紫语日益亲昵,见紫语对自己总是一番柔媚神态,自觉二人早已两情相悦,只碍于彼此身份相差太多,这才未曾出演与她山盟海誓。 「邵哥哥,你在想什么?」紫语朝着邵广晴凤眼含春,腻声唤道:「这房里只有咱们两个,你说出来也不会有旁人听见。」「我……我……」邵广晴虽知自己帮紫语租赁的这个住处十分隐蔽,屋中又只有他们两人,还是极小声的说道,「我……我是想抱抱你。」 「嗯。」紫语闻言嘤的医生,便往邵广晴怀中倒去,任由他抱着自己,女体温香,柔若无骨,邵广晴不由得心荡神摇,用双臂将紫语紧紧环拥,顿时血脉贲张,喃喃说道:「紫语姑娘,你眼中果真只有我,我心中、我心中也只有你……」「是啊。邵哥哥,」紫语见他眼神迷乱,便伸手在他唇上轻轻一点,羞怯万分地道:「难道……难道邵哥哥你只想……只想抱一抱我吗?」边说边抬起脸来望着邵广晴。「我……我……」邵广晴身为儒家第三大徒,又是端木敬德亲子,心中虽爱煞了紫语自来却躬奉礼法,从未有失态之仪。此时能将紫语抱在怀中,对他来说已是破天荒的大事。但听紫语言下之意,难道是说……?邵广晴见紫语在自己怀中,樱桃小口似张欲合,两眼尽是迷离春色,再也把持不住,登时将什么中庸、大学都抛在了脑后,抱着紫语低头便吻。紫语非但毫不抵挡,口中还不时发出娇喘呻吟,身子有意无意的挨着邵广晴微微扭蹭,任由他在自己脸上、颈间亲了又亲、吻了又吻。 紫语看撩拨得邵广晴够了,忽然问道:「邵哥哥,上回我要你送我的那块玉佩,你可带来了?」邵广晴喘着气,一边吻一边喃喃回道:「还说呢,那块玉佩我爹揣在怀里从不离身,我跟他老人家要了,反而被他大骂了一顿。」紫语心中暗骂一声:「真是没用的东西。」便从邵广晴怀中挣脱开来。 邵广晴不明所以,只是一怔,「紫语?你……你不高兴啦?」紫语埋怨似的瞅了他一眼,嗔道:「是呀,我不高兴啦。」说罢轻轻叹了口气,执起邵广晴的手,越说越是哀怨,「邵哥哥,你日后势必是儒家掌教,我自知出身低贱,和你门不当户不对,只盼你日后宽宏大量收我做个偏房……」这个建议谈直却老早便跟邵广晴提过,邵广晴虽有此意,却从不知该如何对紫语启口,眼下见紫语如此识得大体,心中好生感动,直起身子端坐在紫语面前,郑重说道:「紫语,你放心。只要你跟了我……日后我绝对不会辜负了你。」 「人都说世事难料,」紫语幽幽叹道:「我……我虽心甘情愿做你大英雄大豪杰的小奴婢,可是你……可是你连一个小小的定情之物也无法给我,这教我又怎么放心?」邵广晴慌忙说道:「唉,你让我送你别的吧?你虽跟我说过几次了,但那块白鱼玉坠是我爹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他竟然如此宝贝那块玉佩,说什么都不肯给我。」紫语撅起小嘴,面有愠色的说道:「我便是要那块玉佩,别的我都不要。」紫语见邵广晴面露难色,语转温柔,又道:「这事倘若易为,又怎能证明你对我的心意?邵哥哥,我不管你怎样取到那块白鱼玉坠。总之……总之,只要你把它送给了我,我便相信你。」说着倾身靠向邵广晴,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几下,吹气如兰的说道:「邵哥哥,你今晚再过来找我吧?只要你将玉佩送给了我,我……我便将我整个人都送给了你。」 邵广晴被推出门外后还是如痴如醉,连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住处的都有些迷蒙。谈直却等了半晌终于见他回来,立即上前一把便揪住了邵广晴的衣领,刘毕则脸色铁青的站在旁边。「这……你们这是干什么?」邵广晴甩开了谈直却的手问道。 「干什么?」谈直却见邵广晴面有愧色,还是无法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怒道:「我还要问你干什么呢?今日伏击白芊红,你为何不去?」邵广晴一回来便得知了戚戒浊丧命,伏击失败的消息,此时见两个师弟面色不善的等在自己房中,知道他们定是来跟自己算账,当下支支吾吾地道:「谁去不都一样嘛。」「当然不一样!」刘毕见他如此也气起来,便将戚戒浊如何贪功、八佾剑阵如何功亏一篑等事说了,末了,刘毕对邵广晴咄咄言道:「若是按照计划,由三师哥领阵,焉能落得如此下场?」「可不是嘛。」谈直却也补上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且能如此贪生怕死?」 谈直却也就罢了,邵广晴见素来恭敬地五师弟也这样跟自己说话,也火大起来,便道:「照你们的意思,是盼望今日死的是我,而不是二师兄了。」「谁这么说了?」谈直却大声叫道。刘毕也道:「我们断没有这个意思。」 「你们当真以为我听不出来?」邵广晴语带讥讽的说:「当初讨论此事时,我再三言道此事难成,你们两个谁听我的了?硬是坚持去做。如今果真失败,却来将过错推到我头上?好。好。我倒要问问你们。二师兄被杀,导致六十四人组成的八佾剑阵失灵,那时你们两个哪一个想到变化剑阵了?此时还有脸来怪我?」 「你胡说什么?」谈直却忿忿说道:「二师兄死了,莫说六十四人的阵法无法推动,便是三十六人的剑阵,也还得三个黄带弟子领阵,不是?」 「很是。很是。」邵广晴哼了一声,又道:「三十六人的剑阵摆不成,你们两人尚在,还不能摆出两个一十六人的剑阵来吗?你们自己头脑不清,害得这么多兄弟丧命,如今还有脸来怪我?」「这……这……」谈直却临敌之时,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到过还有这一招,这时被邵广晴一问,顿时无法反驳。刘毕在旁却是面如死灰,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时剑阵被破、春老脱困,刘毕确确实实有想过以自己和谈直却为首,重组两个一十六人的剑阵,再与春老周旋。但那时刘毕望见万勃卢、韩冯……那些褐带弟子脸上的惊慌神色,知道若是改为两个一十六人的剑阵,就等于是让其余三十一名不在剑阵中的褐带弟子去送死。刘毕一个于心不忍,这才没有变化口诀。自己虽不同于邵广晴是因为怕死,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牺牲别人也不在乎,但到了最后万勃卢他们毕竟还是丧了命,早知如此那还不如…… 「姑娘我教你个乖,为人要狠一点……」白芊红的话语,突然又在刘毕脑中响起。「不!不!我绝不会听你的话!」刘毕突然乱叫起来,把邵广晴、谈直却两人都吓了一跳。「五师弟,你怎么了?」谈直却关心的问道。「没……没什么。」刘毕万般自责的道:「四师哥别争了,我们走吧。总之千错万错,都只是我一个人的错罢了。」 白芊红可不管桂陵城里头如今是什么状况,她既然答应了与路枕浪较量,第二日开始便不再拖延,这才使得桂陵城中众人真正领教到夏姬的手段。首先她堵截了水源,再配合人海战术运载泥沙土石,在短短七日之内便将桂陵城外的护城河填平。这其间路枕浪曾数次出兵阻止,无奈秦军势大,都给挡了回来。盖聂虽不懂得军事,但他登城眺望只见城外一片平坦,也知秦军的攻城器械随时都能开至城下,不禁忧心冲冲。 果然不出他所料,护城河填平的第二天,秦军大营战鼓擂动,秦军便如黑云般涌到,什么投石器、云梯车、火龙队、登城巨弩一样不缺,全都轮番兵临城下,显是企图以车轮战的方式夺取桂陵。白芊红虽然厉害,路枕浪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毫不惊慌,指挥若定,以高石然为首,荆天明、项羽、刘毕、花升将、谈直却等年轻子弟为辅组成一队,专责冲进秦军阵营,破坏投石器械、阻止火龙队放火;苍松派杨隼、萧星度两人则带领着辛屈节、陆元鼎、李诫等轻功佳的武林人士,另组一队专责应付云梯车与登城巨弩;端木敬德与杨宽文则负责带领儒墨两家子弟,在八座箭楼中日夜不停的朝下射箭;路枕浪与盖聂、赵楠阳、朱岐几位轮番亲率齐兵乡勇或保卫城门、或出城与秦军接战;方更泪、杜令飞,张京房三人则率领着由农民组成的护卫队,以苦练半年有余的甩手箭阵势保护城头,这一支高石然原不看好的杂牌军,此时却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有时竟硬是逼得秦军无法走近城墙一丈之内。这一仗足足打了四天,直到桂陵城外秦国军士尸首狼籍,再无立足之地,白芊红方才鸣金收兵。 众豪侠得胜回城,都是大喜若狂,人人沾沾自满,都道自己赢了夏姬白芊红。更有人细数时间言道再过七十九日,便能欣赏白芊红城外自刎的模样,听者无不放声大笑。当日,路枕浪颁下将令,将居民将士大抵分为甲、乙、丙三拨,以鼓声为号,擂鼓三通意表一队接阵,两队休息;鼓交六响,则两队接阵、一队休息;但若战鼓连击一十二响,则表情况紧急,三队人马无论身在何处皆当出战迎敌。路枕浪颁拨已定,人人都是谨遵将令,该署守的署守、该休息的各自散去,群豪虽各有门派之分,到了这个时候却俨然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这日上午,荆天明听得城头上战鼓三通隆隆作响,知道尚且轮不到自己署守,便起得晚了一些。当他准备妥当要出门时,却见家门外站着刘毕、项羽,两人皆是一脸尴尬、面色微红。自从策划暗杀白芊红以来,荆天明便很少瞧见项羽、刘毕两人在一块儿厮混,今日见他们联袂来寻自己,心中着实有说不出的高兴。 「大伙儿都是好兄弟,」荆天明一手一个拉住了他们,开心的道:「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啊?你们干么都不说话?」「这个……」刘毕嗫嚅道。「你……小心……后面……」项羽也鼓嘴弄舌怪模怪样的道,边说还边向自己身后乱指乱戳。「啊?你后头有什么?」荆天明弄不清楚这两人搞什么玄虚,便探头向项羽身后看去。只见高月两手插腰生气的大声喊道:「有什么?有姑娘我!」 「阿月!」荆天明见到原来是高月躲在项羽身后,顿时也是一声惨叫:「不会吧?你气还没有消吗?」「消了才怪哪。」刘毕嘟囔道。「都骂了半个月了,我耳朵都快长茧了。」项羽也道。原来打从那日伏击失败回来,刘毕、荆天明两人虽说躲过了路枕浪与师父们的责罚,却避不开高月的大发雷霆。高月先是找上了刘毕,将他狗血淋头骂了整整七日,后来又抓来项羽,又骂又打的又过了七日,如今半个月过去,高月今日索性将两人踢到荆天明面前,要将三人凑在一块儿骂。 这半个月来,荆天明挨她的骂可比刘毕和项羽两人加起来还多。此时但见高月俏脸含霜,一手插腰,另一手劈头指脸的又骂了起来,先骂荆天明居然连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都没让她知道,再骂项羽没义气,又骂刘毕竟拉着好友一块儿送命。高月本是口齿伶俐,加上又练习了足足半个月,这一骂将下来更有如滔滔江水,难罢难休。三个少年脸上虽都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心中却都对高月满怀愧疚。因为他们心知普天之下,高月只有他们这三个朋友,两个竟瞒着她去犯险,弄得差点连命都没了,另一个却知情不报,这教她如何不气?如何不难过? 高月正骂间,却听战鼓声从城中各传点隆隆响起,一声又是一声、一声又是一声,竟是个没完没了。高月一愣,登时闭嘴细听。「十二通鼓声!」项羽当先叫了出来,「必是秦军大举来袭,我先走了。」项羽边跑边回头对高月喊道:「你放心。待会打仗我若没死,一定回来继续听。」刘毕听得战鼓也道:「情况不妙,只怕兄弟们在等我了,我要先回官廨。」说着边跑。跑出几步,刘毕回头瞧见高月两眼通红、要哭不哭的模样,也想对她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是战鼓声声都如同敲在自己的心上,最终刘毕还是什么都没说,掉头便冲往西官廨去了。荆天明耳中听得鼓交十二声响,下意识的捂住了青霜剑。但见自己面前的高月双鬓下冷汗直流,呼吸渐急,似是害怕已极的模样,便柔声道:「阿月!这是打仗。不过……我们……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啊?」 高月也不回答,只是睁睁地望着荆天明。 「你放心。我们绝不会抛下你,让你一个人孤伶伶的。」荆天明见她不语,又补上一句,但高月仍是不说话。荆天明凝视着高月,越瞧越不对劲,「阿月?」高月见荆天明就是不走,便从咬紧的牙关之间,努力地迸出一句话来,却只是短短一句:「走开!」原来刚才十二通战鼓敲响,高月心中顿时领悟到自己现在虽能骂这三人,却难保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尚有命在。她体内的十二奇毒最怕情绪起伏不定,是以月神乌断始终保持着不哭不笑的活死人模样。高月自从紫语假冒自己的身份,与马少嬅日夜相依之后,便时时毒发,一次比一次厉害。她刚才心中一酸,立即便又牵动了体内剧毒发作。她本想支撑到三人走开,哪知项羽、刘毕、荆天明个个心疼自己,谁也不肯立刻离去。高月再也支持不住,「走开」两个字一出口,体内原本就不畅的真气再这么一泄,双脚便再也不听使唤,硬是倒了下去。 「阿月!」荆天明见高月软倒,惊慌叫道:「你怎么了?」 「天明哥。」高月其实已欲昏厥,但她害怕这么一昏过去,便从此再也见不到新上任了,便紧紧握住了荆天明伸过来的手,硬撑到:「对……对……对不起。只怕……我不能守……约,要……要……先走一步了。」这两句话一说完,她双眼一黑,顿时人事不知。 「阿月?阿月!阿月……」荆天明迭声惨叫,但高月却是一句也听不见了。荆天明抱起了她,耳听得壮阔的战鼓声,从缓至急,由急又渐渐变得无声。荆天明朝西门的方向望了一望,将心一横,转头将高月抱回了家中。 看到不省人事的高月,连盖兰也慌了手脚,连忙奔进奔出照料起来。只是无论盖兰怎么照顾,对高月都无有帮助。「这……」盖兰瞧着高月的模样,害怕的说道:「怎么看起来是她体内的十二奇毒又发作了?」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痛苦的点点头。「那可怎么办才好?」盖兰证实了自己心中疑惑,大惊失色道:「此时端木姑娘又不在城中。怎么办?怎么办?」荆天明虽知盖兰乃是一片好心,还是忍不住对盖兰大吼大叫:「你问我、我问谁?我……我……你……你出去!你滚出去!滚啊!」他边吼边把盖兰推出房外,只留下自己陪伴高月。 荆天明瞧着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高月,脑海中思绪翻飞:「傻瓜,快想、快想想怎样才能救她?」无奈脑中竟如石块,一个主意也无。荆天明拉起高月的手,哭了起来,对昏迷的高月道:「阿月!阿月!你醒醒。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此时房中再无他人,荆天明终能毫无掩饰的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你毒发了却还要瞒着我?」荆天明回想上次高月来跟自己练功,练到一半也是突然间便沉默不语,休息了好一会儿后,才又开口跟自己抱怨乌断教授的杳冥掌怪怪的。当时自己不疑有他,此时想起来方知那时高月必定也是体内毒性发作,只是百般瞒住自己罢了。 「杳冥掌怪怪的。哈哈!这招‘长路渺渺’狗屁不通,什么足少阴经、什么九宫数,去去去。不练还好,越练脚就越麻。」那时高月半开玩笑的抱怨声,又在荆天明脑中响起。「对了!那杳冥掌法既是乌断创来散毒用的。或许有效也说不定。」 「不对。杳冥掌若是有用,阿月练得那么勤快,又怎会倒下?」刚刚燃起来的一线希望,又被浇熄了。荆天明左思右想,最后终于决定仿效高月幼时中毒,端木蓉、盖聂联手为她治伤的方式姑且一试。哪知他正伸手探向高月下腹大赫穴时,窗外竟传来姜婆婆的破锣声,怒道:「臭小子,对姑娘家动手动脚的想干什么?」 原来姜婆婆在食棚中不见高月,心中挂记,特意寻来。姜婆婆不待人请,边说便自己推开窗户翻了进来,正想一拐杖打在他头上时,荆天明却宛如见了救星般的朝她喊道:「婆婆!求求你救救阿月。」姜婆婆一愣,这一怪才没打下去。 姜婆婆见高月躺在床上,面色如土、呼吸渐短,也知不好。此时她心中早已认定高月便是马家的骨血,也不啰嗦,急问:「你快说,怎么救?」「请婆婆施展内功,」荆天明想起姜婆婆内功深厚,又多了几分把握,头脑也顿时清醒不少,便振振有词的道:「顺着冲脉而下撞开阿月的足少阴经。」 「什么是冲脉?」姜婆婆圆眼一瞪脱口问道。她研究武学数十载,武功高不可测,十二经脉早已打通,足少阴经自是不在话下,但她活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体内竟然还有「冲脉」这种经络。 「冲脉便是奇经八脉中的一脉。」荆天明不愿浪费唇舌,便出言道:「救人要紧。请婆婆先以内力导入阿月身上的大赫穴,下行至气冲穴后,潜行反折于颈骨深部,顺阴谷至复溜、下移太溪、然后诸穴至足心涌泉穴汇合。」姜婆婆见荆天明不假思索一连串的说将出来,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这少年的点穴功夫,心中先信了九成,当即依法施为起来。姜婆婆一面将内力源源不断的送入高月体内,一面耳听荆天明出言指点穴位,也是越听越奇,实是无法明白眼前这少年小小年纪怎么就身怀绝世高手都尚且不太明白的经脉穴位之学。 这冲脉自古以来,便被称为十二经之海,又有五脏六腑之海一称,到了后世更被人唤作血海,在众经脉之中处于要冲的位置。姜婆婆内力深厚又明导气之法,荆天明深了脉络之学,如此施展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之后,高月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终于悠悠转醒过来。 「婆婆。天明哥。」高月睁开眼后见姜婆婆也在自己身边,十分虚弱的道:「我没死吗?婆婆怎么也在这儿?」「好娃子。」姜婆婆见她转醒也放下了心,回道:「有婆婆在这儿,你死不了。哎,脸蛋都弄脏了。来,婆婆帮你擦擦。」姜婆婆说着便要动手擦去高月嘴角边的黑血,荆天明却一把拉住了她,「婆婆小心,只怕这血有毒。」这才告诉姜婆婆对高月下毒之人是月神乌断。姜婆婆先是吃了一惊,后又看荆天明没事人似的便擦去了高月嘴角毒血,便问道:「既是乌断下的手,你小子怎又不怕?」荆天明尚未回答,高月已先开口道:「婆婆放心,他有红冰蝉护身,不要紧的。」姜婆婆瞧了瞧含羞带怯的高月,又瞄了瞄情急不已的荆天明,心想这两个小家伙的秘密还真不少。姜婆婆一生艰辛,尤以情路走得最为辛苦,哪会瞧不出来这一对少男少女早已两情相悦?看他们的表情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是碍着自己在这儿罢了。姜婆婆心中扑哧一笑,便道:「好了好了,老婆子这就走了。反正这疗毒之法,一日之内也不能施为太多。女娃子看来暂且不碍事,只自己小心些。老婆子我晚上再来。」说罢,拿起拐杖翻出窗外,去寻另外两个让她一直挂心的活宝去了。 姜婆婆离去后iou,二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谁也不说话。高月本欲尽力装作无事照旧谈笑风生,却见荆天明一眼瞪来,登时噤声,一句玩笑话也不敢说。荆天明本想一个巴掌甩将过去,问她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却见高月气虚体弱、满脸羞惭,又惜又怜之下也动不了手。 二人静了半晌,荆天明才终于开口,哑声道:「阿月,方才我还以为你要死了。」「没有没有,你瞧我这会儿不是好好的吗?我……」「不准你再瞒着我!我再也受不了了!阿月!我再也不想失去你,再也不想害怕要失去你!」荆天明想起方才所经历的那番惊惧痛惜,忍不住一拳打在了矮桌之上,那桌子登时砰地裂成两半,碎裂而开。高月从没碰过荆天明对她发这么大脾气,眨了眨眼睛,又是怕又是心疼。「就是因为我知道,这才一直不想让你瞧见我毒发的模样。」高月凝望着荆天明的脸庞,握住了他的手,以极认真的语气言道:「天明哥。你说,咱们对彼此发下的誓,是不是绝不能反悔的?」「那是当然。」荆天明似乎知道高月想说什么,便先说道:「每一次我出城应战,都会在心中提醒自己,定要活着回来。绝不能违背了那时我们两人在小山丘上一起发过的誓。你也绝不能忘了,好不好?」 「嗯。」高月听意中人这么说,大为感动,眼泪一颗颗的从脸上滚落,却不擦去,只是紧紧握住荆天明的手,言道:「你记得就好。不过……」「不过什么?」「不过我想那个誓言应当要改一改了。」高月勉强微笑,道:「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有些事……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总而言之,天明哥,我要你答应我,万一我们两人之中谁先死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高月心中不知有多渴望能和荆天明长相厮守。但她拿体内剧毒毫无办法,实是害怕自己死后荆天明随即自刎相陪,便恳求道:「你答应我。答应我要活得好好的。要活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还认真,都还精彩。你发誓你会做到,好不好?」 荆天明听了高月这番话,只想大吼一声「不」。但他望见高月那张血色未复,尚且惨白的脸蛋,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荆天明站起身来,当着高月的面对天发誓,言道:「苍天为证,若有一天高月她……她……先我而去,我荆天明发誓定然会好好地活下去,而且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好都好……因为……因为阿月她其实并没有死,她一直在我心中陪伴着我。她活着时,我们在一起。她死了,我们也不会分离。我荆天明如若有一天忘记了她,有一时忘记了她,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天明哥。」高月啜泣的阻止他再说下去,从怀中取出那块马家家传的白鱼玉佩,塞进了荆天明手中,道:「这原本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但现在……现在我已经有了更好的了。将来……万一……你看见它就好像看见我一般。」荆天明语带哽咽的收下了玉坠,口中却道:「何苦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有一法或能救你也说不定。」「别傻了,不成的。」高月只道荆天明是安慰自己,「乌断曾亲口对我说道,要根除我体内这毒,除非是合她与端木姑姑两人之力。光练一套杳冥掌,是不行的。」高月料想自己来日无多,只想陪在他身旁多得一日是一日、多得一时是一时,实不愿荆天明万里去寻那行踪不定的端木蓉,便劝道:「我看还是算了吧。」 「不!不!你不懂。」高月一语提醒了荆天明,他叫道:「我有办法合她二人之力。」「不!你别走。我……我恐怕支撑不到那时候了。」「我哪儿都不去。只要你一字不漏的将那杳冥掌的练法告诉我就好。我教你端木姑姑的奇……」警惕啊宁说到这儿,突然想起自己跟端木蓉学奇经八脉时,曾对天赌咒绝不泄露一字一句,否则便双目失明、心碎肠断,死无葬身之地。 「蓉姑姑的什么?」高月见他突然不语,只道此法不通,反而安慰他道:「我无所谓的。真的,算了吧。」 「不!一定行的。」荆天明心中已做了决定,但教高月能有一线生机,什么样的责难他都愿以一身当之,「你听我的就是了。」 虽说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无论如何也想试上一试,但接下来的日子,荆天明还是全心全意的将这套端木蓉的心血结晶逐步教给了高月。起先,苦于高月的内力不足,虽明其用却无法施为。幸得姜婆婆每日皆到盖兰房中,运功为她畅通气脉。但不知为何,姜婆婆每次施为过后,高月总是呕出腥臭难当的黑血,少则数口、多则半升。毒性虽渐渐拔除,高月身上所受的内伤却越来越重。姜婆婆与荆天明几经商议,料想高月体内的十二奇毒只怕已转了性,并非如她幼时浑身是毒,而是深入了经脉之中,若长久这样治下去,只怕高月体内毒性尽除之日便是她身亡之时。 眼见高月的病情又陷入胶着,荆天明苦思半个月,一一找出乌断在杳冥掌中走穴上的错处加以更正,再配合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相辅相成的调息之法,要高月每日依着此法调息打坐。初时高月每每一坐下,便觉腹中剧痛,但说也奇怪,只要在打坐之后练上几趟杳冥掌法,高月越来越觉得五脏六腑日益舒畅。非但不再呕血,内伤更是日益好转,连带掌法中的招式变换也比先前更加运转如意,毒性发作的时日也拖得越来越长。如此一来,两人虽不见毒质从高月体内排出,也是忧虑稍宽。 另一方面,高月虽不再借助姜婆婆之力,但姜婆婆既已认定高月便是她马家骨血,便屡屡宽慰高月自己定然会揪出紫语冒充的原因,拆穿她的真面目。姜婆婆更带来马大声、马先醒两人,要他们想尽办法逗得高月开心。二马兄弟本就喜爱高月与荆天明两人,又听得婆婆说高月便是失散多年的琉璃儿,更是高兴。根本无需打起精神,只靠二人本性,就长常常逗得高、荆两人开怀大笑。高月左倚着心上人及盖兰的照顾,右拥着姜婆婆及二位开心果叔叔,身心两方面都一日好过一日,便连荆天明都觉得这段时日真可说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两人虽盼时间就此停住,但千古光阴从不等人,不论苦乐,时序自是由秋往冬日渐推进。桂陵满城军民和一干武林豪杰,自从得知了白芊红与路枕浪的赌约,大伙儿皆是豪气勃发,原是一场看似永无止尽的战事如今只剩得一个半月,秦军攻得愈猛,众人守得便愈勇。大伙儿每撑过一天,白芊红的压力便越大,桂陵城的希望也就越鲜明。包括端木敬德、朱岐在内的各家掌门,这时也对路枕浪感到由衷的感佩。墨家钜子策略奏效,桂陵众志成城,上下一心,竟不觉草靡叶落,百木萧条,冬寒已然悄声降临。 第八章 萦绊如织 窗外寒风飕飕,紫语与马少嬅相认后,不愿住在城西客栈日夜提心吊胆,便借口尚有物事需要整理,依旧住在邵广晴为她租赁的旧屋之中。在紫语心底,这栋位在城南贫民窟中的破房子,就是现在唯一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地方。随着白芊红、路枕浪两人的赌约只剩一个半月,紫语也倍感压力,她在屋中不停踱步,眼光不时的游移至陈旧的木门上,好像担心随时会有鬼魅从门后出现似的。 「叩、叩、叩。叩叩。」烂门板上三长两短的敲响了五下,紫语心中暗叹,拉开木门,果见卫庄便站在门外。卫庄不待她请,自己随即走进屋中。紫语面色一凝,老大不高兴的劈头便问:「卫大人,这半个月之内,你已经来过十七八次了吧。就算你武艺高强,能避开高石然那些人,但你也不瞧瞧,」紫语指着屋外透亮的日光,责备道:「这白日头下,外面人来人往,你也不怕泄露了我的身份吗?」 「我有注意。」卫庄不管紫语出言不逊,直接伸出手来索问道:「玉佩呢?」「玉佩、玉佩、玉佩。你只会说这么一句吗?」紫语连日被逼,这时也忍不住了,尖声道:「你前天晚上、昨儿晌午,今日又是下午时分,三番两次的来找我拿白鱼玉坠。我昨日没有,难道今日便会有吗?我说过多少次了,那玉佩一块儿挂在马少嬅脖子上,一块儿给端木老头揣在怀中,两个人对那玩意都当做宝似的不肯离身,没那么容易拿到!行不行?你走吧,别再来烦我!我要拿到了,自然会想办法通知你来接我出城。」说完,紫语将手一摆便要请他出去。 紫语本料卫庄听完定不肯罢休,哪知卫庄却点了点头,简单说道:「我明白了。我会等你通知。」紫语见卫庄居然这么轻易就同意了,也是大感意外。她正想送客,卫庄却道:「白姑娘交代了,要我今天先拿走你身上的那块白鱼玉坠,以策万全。这就请姑娘给我吧。」 「不!不!」紫语一听大惊失色,紧紧地握住挂在自己颈间的玉佩,喊道:「你不能拿走它。你拿走它,万一颍川双侠还是那怪老太婆要我拿出来对症,我拿不出来岂不是死路一条?」 卫庄虽对紫语感到有些同情,也知道她便如自己一般只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口中却还是说道:「这我也跟白姑娘说了,但白姑娘坚持要我今日便将它带回。姑娘还是交给我吧。」说完又补上一句,「说不定你那时早已从端木敬德手中区的另一块玉佩,那些玉佩长得都一个模样,颍川双侠他们不会知道的。」紫语不管卫庄的安慰之词,只是抓紧了玉坠,死活不肯交出。卫庄无奈,只得用强,只听卫庄言道:「姑娘得罪了。」这句话刚刚说完,玉佩已经从紫语的手中,换到了卫庄的手上。 「不!不!卫大人……」紫语拉住了他手,不让卫庄离开,「算我求求您,将玉佩多留给我几天就好。十天。不!五天就好。五天之内我定然拿到其他的玉佩。」卫庄看着泪光盈目的紫语,也有些不忍,却还是摇摇头说:「我看这样吧,今日我先将玉佩带回,问过白姑娘的意思,她若同意,我今晚定再走一趟将玉佩带还。」 「白姑娘!白姑娘!」紫语甩开卫庄左手,退后一步,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什么都要问白姑娘!白姑娘又怎样?我告诉你,要是她晚生了几年,而我早生几年的话,今天我才是白姑娘!她才是紫语!」紫语看着卫庄惊愕的表情,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又是苦楚,又是嫉妒,「怎么?你不相信?对对对,谁会相信?白芊红就是我的亲姐姐,亲姐姐啊!牺牲我?你敢牺牲我?」紫语说着说着语无伦次起来,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打小你就当小姐、我做丫鬟,啊?娘把什么都交给了你,闭血鸳鸯刀、家传兵法……哪一样不是你拿去了,啊?什么一脉单传?我呸!长女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会的我哪一样不会?要不是娘偏心只教你一个,我岂能输你?」 紫语掉转头,直视卫庄,咄咄逼人,「你不说我也明白。那白芊红定是对你言道:派紫语混进桂陵城这么久,一块玉佩也没取到,眼看着跟路枕浪的约期只剩一半,莫要赔了夫人又折兵(注:原文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是三国时期的典故,出现在此处疑似作者的失误),到时若是城破,也不知上哪去寻紫语的尸首?还是趁她活着,先将玉佩带回以策万全。对不对?我说的没错吧。」卫庄面对几近疯狂的紫语,也不说话,算是默认。 「好。好。你倒好心。其实姑娘我用不着你的好心,你干脆说全了吧。白芊红她还说……她还说若是紫语能拿到其他的玉佩,这才有必要接她回来,要是拿不到……又何苦……何苦费心理她。」紫语瞧着文质彬彬的卫庄,见他手指上头有一道为闭血鸳鸯刀所伤的血色刀痕,又笑了起来,「原来……原来是你。」紫语向后退了几步,几乎跌倒,她扶着窗栏又道:「原来是你要娶我姐姐。卫大人,」紫语此时已冷静下来,一字一句有条不紊的对卫庄言道:「卫大人你可曾想过,白芊红连她自己的胞妹都能牺牲,何况是你?我告诉你,你如若娶她,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卫庄原本只是奉命来取玉佩,不料竟会有这一出。在卫庄心中,天下女人除端木蓉外,白芊红也好、紫语也罢,谁都没什么不同。自从白芊红在竹林中对自己表白之后,他便五味杂陈,好像有一颗石块压在了自己心上,但自己却懒得动手去将石头搬开。他又想起不久前在大营帅帐之中,白芊红取出秦王赐婚的诏书给自己看,她虽没多说什么,意思不言而喻,竟是硬逼着自己要娶她。「那时自己是何反应来着?」卫庄细细地思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细节。他只记得自己看过诏书、走出大营。那时白芊红是不是在身后叫唤自己?是不是又以自己望向端木蓉的眼神看着自己离去?卫庄摇了摇头,他想不太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早已死过两次。一次是在紫藤花下,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来接自己离去,旋又消失不见;另一次则是在这桂陵城中,端木蓉带着毛裘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个人怎么能死了两次,却又偏偏还活着?」卫庄在心中哼了一声,苦笑不知不觉的浮现在他脸上。如今的自己只是个游魂罢了,魂魄剩得不多,只刚刚好够苟活在这世上而已。 紫语见卫庄神游天外,眼神涣散,自是不知卫庄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她明白如今能救自己的只剩下卫庄了。紫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定将高月身上还有一块白鱼玉坠的消息告诉卫庄,这原本是她最后的底牌,本来是不打算轻易泄露出去给鬼谷的人知道的,但事到如今,她已没了选择。「卫大人、卫大人,」紫语连声叫了几次,卫庄方回过神来。 紫语扑通一声在卫庄身前跪了下去,哀求道:「实不相瞒,这白鱼玉坠……除了我、端木老头、跟马少嬅身上有之外,那……那高月身上还有一块。只求卫大人行个方便,将高月身上的那块玉佩取来给我吧。」紫语这才一五一十的将高月如何便是颍川双侠亲生爱女的事,老实的告诉了卫庄,终了言道:「只要我有了高月手上那块玉佩,卫大人您也交了差,也保住了我的性命。求求卫大人了。不然……不然高石然定会杀了我的。」「高月。」卫庄跟着紫语重复念了一次道:「我明白了。」 卫庄从紫语那儿出来后,不多时便来到盖聂的住处。这倒也不是为了紫语、也不是为了夺取白鱼玉坠,其实打从他带高月翻入城中之后,已悄悄来看过她好几次了。卫庄自己也不甚明白自己干么关心一个陌生少女,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担心她的意中人不理她?后来知道高月喜欢的人竟是荆天明之后,自己反而来得更加勤快?卫庄真的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但几次出入桂陵,临走前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来瞧上一眼。 这时荆天明为帮高月治病,正带着她在屋外练功。荆天明手中拿着一根树枝权充宝剑,半点内力不用的帮高月喂招。原来当高月身体渐渐好转之后,便嫌进展太慢,不肯一个人乖乖练杳冥掌,硬是要拖着荆天明当对手。荆天明不忍拂逆,只要有空便陪着她练功。说是练功,但两人却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荆天明本就没有学到三式百步飞剑的要诀,加之对手又是高月,手中树枝递出来的招数,在卫庄眼中看来简直惨不忍睹;而高月所使的那套掌法招式虽然古怪,但卫庄根本无须从树上跳下去受她一拳一脚,也知道这女孩子的内力,只怕将将能用来拍蚊而已。卫庄看了一会儿着实看不下去,加上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干什么的,他足下一踏,便想转身离开。 卫庄这一脚刚好踏在大树的枯枝上头,喀答一声,树枝断折。荆天明这一个月来陪着高月温习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循环周递的道理,不知不觉间内力又往上一层,登时便听到了这喀答声响。他循声望去,只见树叶已掉落得差不多的树梢上,一个黑衣人正想走,立即捡起地上石块,拦住那人去路。卫庄在树上见飞石射到凌凌生风,只得翻身后仰下得树来。「是你!」荆天明一见卫庄便大叫出声,拔剑在手喝道:「你又来干么?」此时高月奔了过来,也是一声大叫,「是你!大叔!」又转头对荆天明埋怨道:「喂,干么对大叔这么凶?把剑收起来啦。」荆天明满腹莫名其妙,问道:「你怎么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啦。就是大叔带我进城的嘛。」高月欢呼一声,便往卫庄身边跑去,牵住他手,亲切万分的问:「大叔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我吗?我一直记挂着你哪。」卫庄不明白自己怎会如此轻易就让高月握住了手,正不解时,荆天明也走了上来,手中却依旧紧紧握着青霜剑。 高月见两人毫不理会自己,也是一愣,「怎么?难道你们认识吗?」荆天明道:「怎么不认识?他便是……便是我师父的师弟,阿月,真的是他带你进城的吗?」说着便要将高月往自己身边拉过来。 「干什么?」高月一跺脚,推开他的手,「既然是你的师叔,那便更好了。走,大叔进屋去,我泡茶……」「不不!你不懂」荆天明急忙拦道:「哎,他是秦王的人。」卫庄本不愿在这两人面前露脸,听荆天明这样说,便点点头对高月言道:「他说的没错。我便是秦王座前首席护卫卫庄。我这就走。」高月乍听也是一惊,但听得卫庄说要走,却道:「我管他秦王还是齐王?好人就是好人啊。要不是大叔帮我,我八成就死在桂陵城外头了。大叔,来,我们到里头喝茶。」高月又转头对荆天明道:「天明哥,你不来的话就算了。」说着便将卫庄半推半拉的带入了家中。 高月在灶间泡好茶后出来,看见两人在前堂僵直地对望,便放下茶碗,走到荆天明面前,对他又踢又打,埋怨道:「我不是叫你把剑收起来吗?大叔绝不会害我的。」荆天明怕宝剑伤了高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还剑回鞘。卫庄却道:「没关系的,这种三脚猫似的百步飞剑,我还不放在心上。」说罢茶也不喝就往外走。 「大叔!你给我站住!」高月见状居然没大没小的指着卫庄叫了起来,「我茶都泡了,你怎能不喝就走?多浪费啊。坐下,给我喝!」高月双手叉腰教训两人,「天明哥莫名其妙!大叔你也半斤八两!一大一小两个人脾气都这么古怪,怪不得你们会师出同门了。」荆天明本来听卫庄说自己打他不过,虽是实话,听在耳中也很不受用,正想回嘴,但见卫庄在高月的连声叱喝之下,居然一句反驳都没有。反倒乖乖坐下,端起茶来一口口认真喝着,脸上表情古怪至极,终于忍不住莞尔。高月不知他笑些什么,便道:「臭天明哥,你笑啥?有什么好笑?」「没有,没有,哈哈。哈哈哈。」荆天明与高月相处已久,心中对卫庄为何露出古怪神情,已猜到了七八分。他起先竭力忍住,但终究还是无法忍耐,看着卫庄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卫庄却似乎完全没听到身旁两人对话,只是专心喝茶。他本来不明白为何高月对自己大呼小叫,自己却完全不生气,反而乖乖坐了下来。谁知茶一入口难喝至极,浓浓的一碗宛如苦药。这本是高月有始以来(「有始以来」,原书如此,疑似「有史以来」的笔误,或者是台湾说法与我们不同)第一次泡茶,她压根儿就搞不清该怎么做,只是有样学样、模仿着盖兰从罐子里抓了一把茶叶丢入碗中,后来又瞧见旁边还有好几个茶罐,自幼小乞丐出身的她又不懂得差别、茶叶好坏,索性将各个罐子里头的茶叶,都毫不客气的各抓了一大把丢了下去,什么青草茶、苦茶、花茶、发酵的、没发酵的、强身的、醒脑的、治内伤的,全都混做一处,开水又烫、碗儿又小,冲将下去自是此味只有天知道。是以,卫庄一口喝下,几番强忍才没吐了出来。这才引得荆天明放声大笑。卫庄勉勉强强吞下第一口「茶」,心中似乎想起来一点儿什么来,索性又大大地喝了第二口。如此一口接着一口,把整碗「茶」都喝干了之后,多年前的场景又在他心中浮现。那时他身受重伤,本该死了,是端木蓉将他拖进空屋救治。从头到尾,端木蓉只当自己是个人,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没有正邪之分、没有利益、没有好坏,只完完全全把自己当个人对待。「就好像……就好像高月这个女孩儿一般」卫庄突然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什么三番两次偷偷来瞧高月,就因为只有她跟端木蓉才把自己简简单单地当个人瞧,她们眼中的世界不同常人,没有壁垒、没有界线,为了追求心中的梦想,她们什么都不在乎。 卫庄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希望高月能够幸福,能够快快乐乐地活在她自己的梦想里,千万……千万别像自己。「也就是说……」卫庄一眼望向了荆天明,心中暗想着,「是他。」高月此时也看出来卫庄表情古怪,抓了抓头不好意思的问道:「大叔,对不起。这茶是不是很难喝?」 「好喝得很。」卫庄简单答道。说着便站起身来,对荆天明言道:「小子,你跟我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荆天明方材虽然畅笑一阵,心中对卫庄的戒心,却不曾因此减少。提着青霜剑,跟着卫庄走出屋外,荆天明忍不住问道:「你想干么?」「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那位姑娘?」卫庄向房中一指:「你是不是打算娶她为妻?」面对卫庄劈头盖脸的提问,荆天明虽没动过娶高月为妻的念头,但心中早已决定一生都不与她分离,便红着脸道:「你问这个干么?这关你什么事?」 「你不管关不关我的事。我只问你,是不是打算娶她为妻?是不是打算守着她一辈子?」荆天明顿了一下,方说:「这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是打算一辈子都护着她,不叫她受人一丝一毫欺侮。」 「这就是了。只可惜凭你的本事却做不到。」 「你说什么?」 「白姑娘都跟我说了。她说百步飞剑虽然厉害,只可惜一代不如一代。她还劝我早日寻个传人,莫让百步飞剑传到你手上就此无疾而终。」 「你……」荆天明气的说不出话来,但同样的话自己也曾听白芊红亲口讲过,卫庄讲的句句是实,自己也无话可说。「我告诉你,过不了多久,定有鬼谷高手寻上门来找这小姑娘,为了什么我不便讲,但你打他们不过,这小姑娘必然命丧他人手下。你还怎么保护她?」卫庄语调一变,言道:「但我可以教你三式飞剑的要诀。你要不要学?」 「什么?」荆天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教我?」卫庄似乎知道他的顾忌,不待他开口便先说道:「要学的话,今夜子时你到城东小树林内等我;如果你不信我,宁愿叫高月送命的话,那你就不用来了。」卫庄说罢也不等荆天明回答,便径自离去了 卫庄走后,荆天明回至家中也是沉默不语。他心中不知想过多少次,只盼能学会飞剑三式,只可惜盖聂无法领悟其中要义,而自己与这个「师叔」又是两路人,压根就没想过他竟会愿意教导自己。更令他觉得古怪的是,为何卫庄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关心高月?荆天明连问了高月几次,高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高月见卫庄来了就走,接着连荆天明也变得怪怪的,不理自己老顾着出神想事情。她端起那碗自己为卫庄泡的茶,嗅了一嗅,心想:「该不会是这碗茶……」于是端着茶碗重又走到灶间,添些热水自个儿喝了一口,「我的妈啊这什么味儿!噗……」便将热茶喷了一地都是。 「这是在做什么?」盖兰清脆的声音在高月身后响起。「兰……兰姑姑。」高月吐了吐舌头,赶忙想把手上的「茶」倒掉,却还是被盖兰瞧见了。盖兰的声音充满了怜悯,问道:「这‘茶’是冲给天明喝的?」高月想还是不提卫庄来过为妙,便讪讪笑道:「是啊。不过他不肯喝。」心中却想这味儿如此诡异,怎么大叔还说好喝? 「看来你也该学点厨艺了。」盖兰轻轻摸了摸高月的发梢,半是怜惜半是开玩笑的道:「不然哪一天当了新嫁娘,你丈夫可有罪受了。」「姑姑……」高月嘟起了嘴。「没关系、没关系现在学还不晚啊。」盖兰拎起了自己带回来的箩筐,「你瞧这是什么?」「哇!是鸡。」高月拍着手高兴的叫道:「兰姑姑你真行,这种时候你还能弄到一整只鸡。」「可不是吗?你大病初愈,姑姑早想给你补一补了。今儿正巧你在,我们一块儿煮锅鸡汤,你说好不好?」「好是好。可是待会儿我还得去食棚那儿帮忙。」「这你放心。」盖兰微微一笑,说道:「我已经帮你跟伙夫头儿告过假了。」盖兰想起刚才自己代替高月向墨家元浩仓请假时,那元浩仓听说高月今儿没法过来食棚帮忙煮饭,脸上顿时出现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还连连表示若是高月有事什么的,大可从此不来帮忙云云。「其实他们都不懂,这么聪明可人的女孩子,」盖兰望着高月默默想着,「若非从小便以乞讨为生,定也如大家闺秀一般。」 当下盖兰领着高月,便在灶间忙活起来。食物该怎么清洗、味道该如何调配,是要蒸、还是该煮,盖兰都不厌其烦的为高月解释,间或还加上几句夸奖,只赞得高月越煮越是有信心。「哇!好香的酒气。」高月深深地问了一下刚破口的酒坛子说道。盖兰回道:「是啊,人都说,‘秦酒粗辣酸似醋,韩酒温润甘如蜜,照面相对、文武各缺,不如东北九粮液’这坛子里的酒,便是那九粮液了。」盖兰手把手的教着高月,「来,先将鸡肉蒸过让它出油,再一半儿水、一半儿酒的来煮。」「好。」高月越忙越有精神,不知不觉等到一锅鸡汤肉香四溢之时,已近子夜时分。 高月兴冲冲的端出鸡汤来到前堂,正想叫荆天明夸她几下,却不见了他。盖兰便道:「别等了吧。今晚我爹正巧轮值,天明又不知哪儿去了?汤凉了便不好,还是我们先吃。」「嗯,真是,难得有这么多肉,天明哥上哪玩去了?」高月虽是抱怨,接着却道:「姑姑,我看我们先留一半给他吧?」 「傻姑娘。你吃得完一整只鸡吗?」盖兰花了这么多功夫调理鸡汤,本事有所打算,荆天明不在反而更好,便催她先用:「来,吃吧。」高月舍不得吃去鸡腿,只从胸口处撕下一块肉来,盖兰却将一整只鸡腿连筋带骨全放进了高月碗中。「姑姑我又不打仗,这太浪费了。」「胡说,你生病难道就不需要补吗?听姑姑的话。」高月这才夹肉入嘴,但觉一咬下来鲜嫩肥美,满齿生香,黄酒虽烫,喝下去却也是通体舒畅。高月囫囵吃了两大碗,已经醉得有些东倒西歪,她口齿不清的说道:「兰姑姑……你也吃啊。」等到在该懒得怂恿下,又喝了一碗鸡汤之后,更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只听高月打着饱嗝,醉眼迷离的道:「兰姑姑……你真好……好……好……奇怪,我娘……娘……她为什么不要我?姑姑……你……你说……我哪一点……比……比不……上紫……语啊?没……没关系……兰……兰姑姑对我好……就好像……像是……像是……」高月话没说完,便咕噜一声睡倒在矮桌旁。 盖兰见她终于睡着,便将高月抱回了自己房中。原来盖兰受高石然所托,要查明高月与紫语身上,谁才有鬼谷的纹身。前一阵子高月明明夜夜谁在自己房中,偏偏自己见高月中毒便惊慌的忘了还有这么回事,想要趁着今日帮她补补身体的机会,顺便察看一下。其实盖兰当初听了高石然的叙述,心中早就先入为主,认为所谓的少女奸细定不会是高月,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盖兰当下便为高月除了衣物,将她全身上下仔细查过,但见高月浑身肤白似雪,煞是粉嫩好看,却偏偏在肘膝处有好几道伤疤,那些疤痕虽然不大,盖兰见了却是好生不忍,料想是高月自小无人照料,行乞为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盖兰轻叹了口气,心中怜道:「我真不明白马女侠的心思,这样好的女孩,哪一点比不上紫语呢?」她细细为高月重新穿上衣服,接着褪去她的鞋袜,确认了高月全身上下,果然如自己所想没有什么鬼面纹身。盖兰正想帮她穿好袜子,却见高月右踝上方竟贴着一抹朱砂色的印痕,盖兰咦地一声,低头细瞧,看那印痕绝非一般伤疤,却又不似胎记,不禁双眉微蹙,伸出五指朝那印痕上对照着按去,心中暗凛:「这……这倒像是指印!像是被谁以内力按出来似的,而且依大小看来,只怕是阿月十分年幼时所留下的……怎么会?哪会有会武之人竟然会对小孩下手的呢?」盖兰实在想不出谁下手如此狠辣,但高月身上既没有鬼面纹身,夜又深了,她便也和衣睡在了高月身边。 与此同时,在城东小树林内,荆天明正在努力向卫庄学习飞剑三式的要诀。卫庄的性子本热,只是被太多的痛苦与回忆给压得冷面冰霜。这一点倒与荆天明极为相似。除了一个教、一个学之外,两人各有所思,便也不太交谈。卫庄偶发一语,皆为指正荆天明用剑上的错处,那些话落在荆天明耳中又是刺耳、又令人怀疑。「喂!」荆天明到现在都不肯叫卫庄师叔,边练边问道:「你说随便出剑、任意出招?这样真的行吗?」「怎么不行?」卫庄不似盖聂,似乎懒得跟荆天明认真说话,只道:「你用筷子吃饭,可曾想过筷子要伸出多远、要用哪一招方才夹得到菜吗?」「是没有。可是……」「哪还有什么好可是的?练!」 荆天明大小练剑便十分注重规矩,盖聂教这三式百步飞剑时,曾叫他以剑尖接住落下的叶片,而叶脉不损。这时卫庄却反其道而行。卫庄随手抓落数十片、甚至上百片叶,要求荆天明一一将其点到,刺穿也好、拖住也罢、削成二半或碎片儿也行。若是寻常的练剑者,或许觉得卫庄的要求更容易做到些,但在荆天明手中,反而更加难行。「使剑者终弃剑、使剑者终弃剑,卫庄说了要‘舍’、要‘先舍后得’」、「要忘了是谁在用剑,更要忘了手上的剑」荆天明一面练一面彻想着第三式的精要,他虽达不到卫庄的要求,却不因此气馁,手上反而更加紧练习。至此卫庄也看出来,荆天明确确实实是个爱武之人。卫庄不禁又叹道:「我早说过,只可惜你师父的教法不对。小子你想想,盖聂是盖聂、卫庄是卫庄,我们两人招数上殊无二致,使出来的剑法却大相径庭,这又是为何?答案很简单,正因为盖聂是盖聂,而我卫庄是卫庄。师父教的只有一套,徒弟却各不相同,徒弟若是只知模仿师父,是不会学的上乘剑法的。够了,不用练了。」卫庄见荆天明非但没有进展,使出来的剑法反而较原来的更为退步,便挥挥手要他停住,吩咐道:「你还是先回去想想,你小子究竟是谁?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却要求你手上的剑先知道,又怎么有可能?」 第九章 花落九泉 翌日,高月悠悠醒转,盖兰便探问她足上伤痕。谁知高月自己也是茫然不解,耸肩答道:「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我打从有记忆以来,右脚上便有这块红印子了。」说到这儿忽的眼神一亮,企盼问道:「兰姑姑,你说,那会不会是胎记呀?若是胎记的话,应当打从娘胎以来便带着了吧?」她心底实抱有一丝小小希望,盼颍川双侠终能认她为子,这时想到若有胎记,便是任谁也无法假造推翻的最佳证明了。她这心思在脸上表现得明明白白,盖兰如何不知?虽觉不忍,终究还是照实答道:「阿月,那绝不是胎记,或者是你婴孩时期所受的伤吧。」盖兰心知此伤来得诡异,但既难以追究,索性便不再多说,以免多添高月无谓烦忧。 高月闻言露出失望的神情,愣了半晌,随即振作起来,对盖兰笑道:「倒也好,那印子像抹樱花花瓣似的,我自己瞧着还觉挺好看。」盖兰羞她道:「真不害臊,自个儿说自个儿的脚丫子好看。」这话听来果然滑稽,两人不禁笑了起来。 即已确定高月并非鬼谷奸细,盖兰心下宽松,本欲立即告知高石然,但她向来心细如发,转念又想:「高大侠虽说阿月和紫语嫌疑最大,鬼谷奸细非此即彼,毕竟只是推论。阿月不是奸细自然最好,但若因此便咬定紫语必是贼人,怎知便没冤枉了这个小姑娘?」她虽和高月要好,却也同时觉得紫语讨人喜欢,在盖兰心中,紫语和高月是一般无辜,她怎么也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娇弱可人的少女会是鬼谷奸细,心中暗道:「看来只有重施故技,详查透彻为要。」怎奈那紫语不是和众妇一起为兵士们缝衣纳鞋,便是和马少嬅形影不离,鲜少落单,数次约了紫语要单独相处,也皆被紫语推辞婉拒,盖兰本不疑她,不过是受人之托而为事,几日下来却不由得渐觉不妙,心想若果真没有机会暗中下手,少不得只有用强。 这天下午,盖兰自回住处略事休息,她最近也不知怎地,老觉得自己脉搏迟缓,呼吸不顺,一天比一天昏昏倦怠,正靠在桌边支颐假寐,却忽地传来咿呀一声。盖兰睁眼望去,便见一少女浅笑盈盈,莲步款款,迤迤然推门而入,却不是紫语是谁? 紫语笑眯眯地在盖兰对面落座,娇声说道:「前辈,你既怀疑我是鬼谷奸细,我也就不跟着天明哥叫你兰姑姑了,咱们甭费事装亲热,省得彼此麻烦。」说着径自拿起桌上茶壶,为二人斟了两杯凉茶,又道:「你连日说要找我,我这不就来了吗?前辈,我瞧你脸色不太好。」 盖兰不料紫语一来便主动提到鬼谷奸细一事,顿时语塞,见紫语掩袖喝茶,忙道:「谁疑你是鬼谷奸细了?快别胡说。紫语,这茶水放久了味道不好,既然都来了,不如陪我喝杯酒吧?」说着正要起身,却忽觉阵阵晕眩,心下惊异,只有暂且按兵不动,佯作无事的续道:「这几天忙坏了,脸色自然差了些。」她这点神色变化哪里逃得过紫语的眼睛,紫语暗暗好笑,心中啐道:「哼,凭你也想来揭我的底?」放下了手中茶杯,叙话家常般的说道:「脸色不好,自然是身子不适了。说到这个,前辈,六天前,我挺你和高月两人有说有笑,提到她的脚踝有多么好看,我就想呀,这平白无故的,你怎么会去瞧见高月的脚踝呢?」盖兰勉强笑道:「阿月和我住在一块儿,无意间瞧见了她的脚踝,那也没什么。」紫语却道:「无意瞧见?我看不是吧?我想来想去,前辈肯定怀疑高月是鬼谷奸细,这才叫那高月脱了鞋袜,想在她身上找个东西。」 先前盖兰忽见紫语到来,措不及手,片刻间无法细想,此时听她一番言语,胸中却已有了八分谱。这紫语若非便是少女奸细,又怎知嫌疑在她和高月身上?心想既然紫语已有了戒心,索性挑明了逼她验明正身。事不宜迟,盖兰刷地伸手便抽出腰间配剑,岂料剑甫出鞘她便惊觉浑身乏力,那柄长年用惯的剑,此时握在手中竟是分外沉重。她手持长剑簌簌发抖,无论如何皆无法再把剑尖朝紫语移动分毫。 但见紫语笑靥如花,像看够了好戏似的极为开怀,继续又道:「前辈,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下午,我拿了针线要你帮我缝只鞋子,后来不小心撞了你一下,害你被针扎到了小指头?」说着端起凉茶又喝了一口,续道:「可我却忘了告诉你,那针上喂有血魔羯毒粉,这血魔羯毒粉哪,闻了无碍,吃进肚子里也不打紧,独独就怕伤口上沾着了。无论是多么细小的伤口,三日内不得独门解药,七日内必然凝血而亡。我方才算了一算,唉唷,你看看今天不正好是第七天吗?」说着放下了手中茶杯,笑眯眯地看向盖兰。见盖兰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紫语更加放胆,索性伸手解开了襟前衣扣,娇娆媚态,风情万种,绝非一般少女所有。她腻声说道:「前辈,你在找的是这个吧?」左手将衣襟往旁拉开,露出肩上的青色图纹,赫然便是一张鬼面獠牙,那鬼眼突兀的贴在她少女嫩白的香肩上,看来分外怪异诡谲。 盖兰睁大双眼恨恨地瞪视紫语,却苦于毒性发作无法言语,呼吸一阵缓过一阵,手腕再不剩半点力气,便听得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她坐倒原处,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脸上血色渐褪,慢慢地由白转青,又缓缓呈紫,脑中一劲的回荡着最后一个念头:「阿月……阿月……阿月定然要教她给害了……阿月……阿月……」直到最后一口气息吐了出来,盖兰竟未能瞑目。 紫语端坐盖兰面前,好整以暇的望着盖兰,耐心等候,待其咽气了,还左看右瞧的观望一番,伸出手指去探探盖兰鼻尖,拍拍她的面颊,这才确认自己大功告成,满意的露出微笑。 她转头看向窗外,见天色尚早,离黄昏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算定此时各人皆忙于兵务,便也不急,整衣拢发,拾起掉落在地的那柄长剑,小心翼翼地插回盖兰腰际剑鞘,确定了屋外无人,这才瞧瞧地掩门离去。她早已将每个步骤盘算得当,一出门便立刻赶往城西客栈,果见马少嬅正和姜婆婆坐在楼下食堂,紫语脸上做出万分惊恐的神色,连声喊着娘,将马少嬅一把拉开姜婆婆身边,急道:「娘,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姜婆婆见着紫语便有气,斜着眼道:「有话便在这儿说,弄什么玄虚?」紫语走到这一步哪里还怕这姜婆婆,根本不理。只望着马少嬅说道:「这事我只对娘一个人说。」马少嬅见她急得连眼眶都红了,便对姜婆婆嗔道:「我娘儿俩说些私话,有什么大不了的。」转身便拉着紫语上楼入房。 紫语一进了房间,将门紧紧关好之后,立刻便朝马少嬅咕咚一声跪了下去,慌得马少嬅连忙上前拉她,口中说道:「乖女儿,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跟娘说,快起来。」紫语不肯起身,只是摇头,眼泪哗啦哗啦地掉落,两手抓着马少嬅衣襟,道:「娘,女儿犯下了天大的错事,命在旦夕,但……盼只盼在女儿领死之前,能跟娘说个清楚……如此……如此一来,女儿虽死也瞑目了。」马少嬅一听大惊失色,急问道:「乖,别……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娘!」紫语一声哀嚎,声泪俱下言道:「女儿我……我便是鬼谷派来的奸细。」 「什么!」在马少嬅的惊恐错愕之中,紫语一一委实道来,自己如何奉命潜入桂陵城中、如何在夏姬白芊红身旁忍辱含悲的侍候,又如何受她吩咐打探军情回报。一番话说下来倒是实多假少,至于与白芊红两人实为亲生姐妹与事关重大的白鱼玉坠等情事,自是隐瞒不说。 马少嬅越听越惊,忍不住扶着桌子坐下,脸色渐渐铁青。紫语抽抽答答的说道:「我自小被鬼谷的人收养,跟着他们长大,万事听任他们安排,纵觉不妥也不敢造次,那白芊红何等心狠手辣?我在她身边伏低做小,丫鬟一般的侍候她,平时若稍有不顺她心意之处,便要遭打,又怎敢在这等大事上违逆叛教?」她这些话说来句句皆出自真心,哭得便益发厉害了,「可是,娘,打从我知道了我是您的女儿之后,我便再也不想当鬼谷的人了。但是……娘,我几次想说,却开不了口。女儿不怕被鬼谷的人追杀,也不怕遭人唾骂。怕只怕……」紫语抬起头来直视马少嬅,哽咽道:「怕只怕娘知道了以后……便不要……不要我这个女儿了。」 「傻……傻孩子。」马少嬅情不自禁的双手抱住了她,颤声道:「娘……娘怎会……怎能不要你了?」其实马少嬅虽忍了紫语为女,但有时午夜梦回,也曾觉得高月那一双眼神似曾相识,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直至今日,紫语将身为鬼谷奸细一事坦承相告,马少嬅心想紫语如若不是自己亲女,断不能将此等会丧命的大事据实相告。马少嬅再不疑惑,将高月停留在自己心上的一点点身影全盘逐出,伸手揩去紫语脸上的泪水,断续言道:「都是……娘不好,娘……当年若能好好的保住你,你又怎会误入邪教,吃这许多苦头?傻孩子……我苦命的孩儿啊。」说着也是泪流不止。 「娘!谢谢娘。」紫语泪中带笑,站了起来,「女儿再也不害怕了,我这就跟爹说去。」 「不不不!」马少嬅抢身上前挡住门口,不让紫语出去,「千万不能告诉你爹!你爹他……」马少嬅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高石然手刃亲女的模样,足下一软,差点摔倒,「你爹他……他会杀了你的。还是瞒着他吧。」 「只怕……只怕瞒不住了。因为……因为我……我杀了盖兰姑姑……」 「你说什么!」马少嬅浑身一颤,抽出被紫语紧握的手,脑中先是一片混乱,却又立刻镇定下来,抓着紫语双肩沉声说道:「孩儿,这事非比寻常,你快细细跟娘说来,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盖兰姑娘武功不弱,就凭你又怎么杀得了她?」 「是这样的……」紫语害怕的回道:「今日兰姑姑将我叫到她住处,问了我好些话,我越听越是不对,便偷偷地在我自己的茶水中下了毒。那毒粉我一直带在身边,离开鬼谷之前他们早有交代,一旦身份暴露,便要我立刻服毒自尽。我本想,倘若兰姑姑真知道了我是鬼谷奸细,我便喝下那杯毒茶。哪知道……哪知道兰姑姑她……她在言谈之间,就忽然伸手拿错了杯子。我……我……本该阻止她的,但……但那时兰姑姑已拆穿了我的身份,我……我一个犹豫,她便已喝下了那杯毒茶。」说到此节牙关打颤,像是回想起来便不知有多么恐怖似的,哭道:「娘,我不小心害死了盖兰姑姑,该死的人本该是我呀。」 马少嬅混乱的摇摇头,「你确定她真知道你是鬼谷奸细了?」紫语抽抽搭搭地点头回道:「她原本要杀了我的,但是在动手之前便已毒发身亡了。」马少嬅再问:「孩子,此事关系重大,你好好回想清楚,在盖兰的言语之中,听来是否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紫语做出努力回想的模样,摇头说道:「没有,真没有别人了。」 马少嬅点点头,这才起身在房中来回走动,喃喃自问着:「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多少年来马少嬅都不曾自己主张过什么事,一切都听凭丈夫的决断,此时大祸临头不由得她不彷徨失措。她低头看着紫语哭得花容失色,也认为紫语所行真是罪无可赦,但虽说是罪无可赦,却是情有可原,千不该、万不该,怪只怪自己当初不能好好保护她,才让她落入贼手,成了奸细。一想到女儿差点儿便要服毒自尽,马少嬅胸口便揪心似的发疼。「孩子,这事万不能让你爹知道。」马少嬅的言语突然间变得严厉起来。她本出身于武林世家,人称玉剑折影马烧糊,武功机智并不在高石然之下,只是多年来的丧女之痛将她彻底击溃了。既然第一次自己不能守住女儿,那么现在……马少嬅心中有了定见,突然间便恢复成了当初她与高石然并肩行走江湖的模样,她见紫语并不回答,便斩钉截铁又慎重的嘱咐了一次,「你听见了没?这事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你爹。」 紫语自从卫庄入城跟自己要走了白鱼玉坠,便了悟到白芊红已将自己的安危抛诸脑后,卫庄更是一去不回。将她一人留在桂陵城中,进退不得。紫语左算右算判定了如今唯一会保护自己的人,乃是马少嬅。这才索性对她全盘托出。如今自己已下完了最后一着棋子,却不明白马少嬅何以竟变了一个人似的。便怯怯地望着她,回道:「孩儿明白。可是……娘,要怎么瞒?」 「这你不管。」马少嬅毫不考虑地道:「娘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只要有娘在,谁也伤不了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娘都会保护你的。」 与此同时,盖兰的住处外,夕阳斜斜照下,其光辉宛如金沙般洒落一地将周遭景物都照得茫茫耀耀,荆天明抱着盖兰僵硬的尸身缓步而出,却对眼前灿烂的夕阳视而不见。 这几日来,荆天明虽感到盖兰似乎身体不适,但他一心在练卫庄所教的三式飞剑要诀,这才没有细问。谁知今日早晨,盖兰却虚弱到连门也出不了了。荆天明心中挂念,索性连饭也不吃,卸下勤务之后便急忙奔回来探问。岂料一入家门,但见盖兰惨死。他与盖兰情若母子,此刻可真说是痛彻心扉。他抱着盖兰尸首步出屋外,呆呆地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伸手温柔的在她脸上抹了又抹,却无论如何都合不上盖兰那双睁大的眼睛,如此不知安静了多久,荆天明双肩一抖,蓦地仰天狂喊:「是谁杀了我兰姑姑?是谁!」他自小得盖聂亲传,师严徒勤,兼得端木蓉授予奇经八脉之学,内力充沛已极。这么一声狂喊出来,便如猛师啸天,远远地传送了出去。 不一会儿,附近便有人闻声赶来,惊见盖兰骤死又连忙回头去唤旁人,如此围在周遭的人便越聚越多。方更泪、花升将、元浩仓等几个墨家弟子最先赶到,路枕浪和高石然随后赶至,丹岳门朱岐与弟子孙大章、杨隼及其苍松派弟子萧星度等人,赵楠阳及其清霄派弟子宋歇山、曲显通、左碧星等七八人,再加上陆元鼎等十来个八卦门弟子、儒家弟子邵广晴、万勃卢、谈直却……都一一赶到,将荆天明与盖兰周遭的空地给团团围住。 人群之中,但听得一个沙哑浑厚的嗓音,仓皇自后喊道:「让开、让开。」众人一听来人是盖聂,纷纷侧身避开,脸上均现不忍之色。盖聂踉跄来至荆天明面前,望着横尸于地的盖兰,见她满面青紫,两眼圆睁,死状可怖,先是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女儿,扑上前去伸手摸了又摸,触手之处尽皆僵硬,但绝一切恍若幻梦,直至听见荆天明大哭出声,这才渐渐认清眼前事实。盖聂顿时老泪纵横。他无心多想事情如何发生,只先念及自己此生对女儿亏欠甚多,累着她东奔西跑、累着她误了终身大事、累着她夜不安枕、累着她……累着她……累着她死不瞑目。盖聂这辈子历经大风大浪,刚强无惧、如山不摇,这时却忽然变得垂垂老矣,像是任谁轻轻一压,都能将他一身老骨头给碰成千万碎片似的,只会喃喃念道:「兰儿,兰儿,是爹对不起你……」 高石然见状心中大恸,内疚不能自已,摇头道:「这都怪我,是我小觑了这鬼谷奸细。」路枕浪在旁一听,立即问道:「高兄此话怎说?」高石然沉痛答道:「路兄先前托我查探那鬼谷奸细,我想到鬼谷之人身上必有鬼面纹身,一看便知,只是碍于对方乃是一名少女,由我探询诸多不便,遂将此事转托盖兰姑娘代为细查。谁知区区一名少女,竟能反将盖姑娘给害了。这事都怪我小看了她。」 在场人众皆是第一次闻知此事。先是诧异于鬼谷居然有奸细在此,既而又惊讶奸细竟会只是一名少女。朱岐个性火爆,首先发难,当下便大声喝问道:「管她是男、是女?年轻、年老?高大侠,只消告诉我这等奸人是谁?我立刻便去宰了她!」 高石然和路枕浪互瞧一眼,路枕浪叹了一口气,微微颔首,高石然这才答道:「本来城内便有两位姑娘均有重嫌,想来盖兰姑娘必已查出此人是谁,这才让对方给杀了灭口。」众人气愤填膺,纷纷嚷道:「那二人到底是谁?快说快说!」「事不宜迟,两个都先拿下了再说!」高石然心中一痛,只好答道:「一个是紫语,一个是高月。」紫语与颍川双侠相认的事情,如今在桂陵城中已是无人不知,大家一听高石然报出紫语这个名字,有的倏然倒抽了口气,彼此间窃窃私语;有的人却更加哗然骚动起来。而原本跪在地上哭泣的荆天明,听了高石然的话后,随即惊跳而起,大喝道:「紫语!原来是紫语下的毒手!」想都不想便拔出剑来,要去杀了她为盖兰报仇。 「慢!」路枕浪见荆天明拔剑在手便欲离开,连忙阻止道:「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离开。」回身便向花升将、元浩仓两人严厉吩咐道:「你们两人尽速前去寻出紫语、高月,将两人即刻带来。」花升将、元浩仓在路枕浪身边久了深明其意,知道此事片刻延宕不得,一来怕那奸细遁迹逃逸,二来则怕有旁人早他们一步抓出两名少女,不由分说莽撞行事,反倒伤及无辜,遂急忙奔去找人。 荆天明将青霜剑紧握在手,眼底尽是血丝,虎视眈眈地站在盖兰身旁望着前方,像头猛兽般的蹲踞穴前,又像是只伺机扑向猎物的饿狼一般。盖聂仍然跪倒在地,怔怔望着盖兰,仿佛对身边一切皆已不见不闻。大伙儿皆是屏息以待,刘毕和项羽这时也赶来了,两人皆是惊得无法言语。约莫一个时辰过去,花升将领着紫语和马少嬅、姜婆婆来到,而元浩仓则带着高月,在众目睽睽之下,亦出现在众人面前。 高月起先满心好奇,虽见元浩仓沿途不言不语,神色有异,只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尚不知其严重性。待到现场见众人皆对她投来满眼愤怒鄙夷的神色,项羽和刘毕又是一脸担忧,一颗心才扑通扑通地急跳起来。高月慢慢跟在元浩仓后头走进众人之间,登时便看到了荆天明那副痛心疾首、失神涣散的模样。 「天明哥!这是怎么了?」 「阿月……阿月……兰姑姑她……」荆天明热泪滚滚哑声哭着。高月这才转眼见到地上的盖兰,顿时也是大叫一声,奔上前去扑倒在地,连连大喊:「兰姑姑!兰姑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高月越喊声音越小,渐渐觉出盖兰竟是死了,她两手颤抖的反复摇晃盖兰的身躯,轻声唤道:「兰姑姑?你不会是死了吧?你说话呀?说话呀?你别吓我呀……你快起来跟我说笑,笑我脚丫子漂亮呀……兰姑姑……我们约好要一起做菜的……」荆天明见她如此,更加泣不成声,项羽和刘毕一旁低头拿袖抹泪,高月越说越是哽咽,手里却还继续摇着,反复哭道:「兰姑姑,你起来嘛……你知道我胆子小,别再吓我啦……你快起来呀……快点起来呀……」 紫语见此情势,渐觉不妙,三两步踏上前去,用不敢置信的表情指着高月说道:「高月你、你好会做戏,快把你的脏手放开!兰姑姑明明就是你杀的!」紫语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高月尚在茫然之际,荆天明却已将长剑直抵紫语面前。在荆天明心中断然不相信高月会伤盖兰,既不是高月,真凶便是紫语,恨不得立时便杀了她为盖兰报仇。马少嬅见荆天明动手,也是不由分说,拔剑上前当地一声脆响,两剑交击,架开了荆天明手中的青霜剑。现场本是一触即发,不管谁是站在谁那边,众人立刻纷纷亮出兵器,现场顿时一片呛啷价响,众人便欲动手除害。 高石然和路枕浪不约而同,双双运气同声大喝:「谁也不许动!」一个伸手按退自己的妻子,一个掠旁拉开了荆天明,众人顿觉耳中嗡嗡,不知不觉皆向后退了好几步,顿时将中间空出了一大圈。 高月颤巍巍地站起身,简直不敢相信方才紫语对她的指控。她瞪视着紫语问道:「你说谁?你再说一次?你说谁杀了兰姑姑?」 紫语做出害怕的神色,退到马少嬅身边,巧妙地让自己与众人站在一处,独留高月一人在盖兰的尸身之旁。紫语虽是露出害怕的表情,声音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高月!我说的便是你!你杀了兰姑姑!」高月气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高月心中悲痛,声音无力,但那话语听在众人耳里,却显得心虚微弱。紫语的喊声立刻便盖过了她,众人只听见紫语大喊道:「你这个凶手!骗子!你说啊,如若你不是奸细,这城外给好几万秦兵包围着,你孤身一人,是怎么进桂陵城来的?」紫语如今已是颍川双侠之女,适才马少嬅拔剑护女,人所共见,因此她说出来的话自然比高月令人可信。 「对哦!你个小贱人!我怎么就没想到?外头秦狗这么多,你如不是奸细,哪能闯了进来?」「我……我是……」高月本想辩驳,但转念一想自己是卫庄带入城中,而卫庄正是秦王护卫,若是说出实情,岂不是令人更难分辨。高月这么一想,顿时哑口无言。朱岐见她不语,冷笑道:「你既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妖女!受死吧!」朱岐正要出手,荆天明怒吼一声,便挡住了高月身前。他长剑外指,口中大喝:「胡说八道!阿月不是什么奸细!更不可能杀了兰姑姑!」 高月原本不知自己身负奸细嫌疑,更不晓得紫语也乃疑犯之一,眼见自己莫名其妙的变成众矢之的,实在不懂为何紫语一口咬定自己便是凶手,心中真是冤枉委屈至极,加之骤逢盖兰惨死,悲愤交加,不禁朝紫语厉声大喊:「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如此栽赃嫁祸于我!你害得我还不够惨吗?骗子!骗子!」 「你才是骗子。」紫语躲在马少嬅身后,铿锵有力的对众人说道:「诸位别被这个妖女骗了,我有证据证明兰姑姑就是她杀的。」 「你说什么?」高月瞪大了眼睛,逼问紫语,「你有什么证据?」 「我就是证据。」紫语向前一步走了出来,朗朗对众人言道:「你杀了兰姑姑,那是我亲眼所见。莫非你还想抵赖吗?」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哗然,朱岐领头当先、八卦门弟子陆元鼎在后,顿时就有数十个人上前将高月、荆天明两人团团围住。高月眼见众人对她二人兵器相向,禁不住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怒是怕,荆天明低声说道:「阿月别怕,再凶狠的饿狼咱们都碰过了,还怕这些人?」高月嗯了一声重重点头,说道:「我不怕,咱俩同生共死,什么也不怕。」二人相望一眼,热血沸腾,深深觉得只要他们互不分离,万事皆无所惧,再怎么样的哀苦都能禁受,荆天明当下对外大喝:「诸位是非不分,任凭真凶自中挑拨,今日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让你们伤了阿月一根寒毛的!各位若真要动手,就别怪我不顾袍泽之情了!」 荆天明与在场多人皆曾于沙场共同杀敌,多少有些交情,众人听他这么一讲,有些便感疑惑起来。高月却没这种客气,但听高月破口大骂道:「你们都是一群笨蛋!人家说我是凶手你们便相信了,我说我不是凶手你们便不信?这算哪门子道理?简直莫名其妙!」在这些人眼里高月算哪根葱?既已犯下恶行,不乖乖束手就擒也倒罢了,还敢如此蛮横泼撒,众人顿时气愤填膺,有的对荆天明高喊:「你包庇贱人,定然也是鬼谷一路!不忠不义,还谈什么袍泽之情?」有的对高月回骂:「小贱人!你骂谁是笨蛋?」「妈的臭娘儿们!别以为你是个女的老子就不杀你!」说着各个蠢蠢欲动,眼看就要上前拿下荆天明和高月,项羽和刘毕见情危势急,两人二话不说,各自抽刀拔剑也跳入圈中,并列高月和荆天明身旁,一个口中喊着:「凶手不是高月,高月绝对不会骗人!天明更加不会说谎!」另一个喊着:「各位前辈各位兄弟!兹事体大!切莫意气用事!我相信高月一定是清白的!」 路枕浪见众怒难息,亟思该如何压制眼前情势,正欲发言,却见清霄派掌门人赵楠阳缓步而出,举手扬声说道:「诸位,暂且听我一句。」他这话说来虽不特别响亮,却是威严凛凛,顿时将众人压了下去。路枕浪心中暗暗赞服:「赵掌门果然是个人物!」 赵楠阳缓步向前,蹲下身去伸手仔细检查盖兰的尸首之后,,这才抬头紧盯着高月,问道:「高姑娘,你说吧,盖兰姑娘约莫是在中午时为人所害,中午的时候你人在哪里?」众人听赵楠阳盘问高月,也纷纷对高月投去疑惑的目光。「这个……我……我不太记得了,就在城里东晃西晃吧。」高月此时心慌意乱,兼之中午时她本在城东树林发呆,答得就有些坑坑巴巴的。 「哦?」赵楠阳眉头一皱,转头问元浩仓道:「元兄弟,我记得高姑娘应该是归你所管,在食棚那儿帮忙的吧?」元浩仓点头道:「没错,不过盖兰姑娘来跟我说,高姑娘她有事……」赵楠阳挥挥手,阻止了他往下说,「元兄弟的意思是,今日中午并不曾见到高月姑娘了。」「是的。」元浩仓话未说完,众人又是一片哗然,有人当场便喊了出来,「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吗?便是她杀了盖兰姑娘。」 「好了好了。」赵楠阳站了起来,又问紫语道:「紫语姑娘,你方才说高月杀了盖兰姑娘,是你亲眼所见?」 「正是。中午的时候,我本跟盖兰姑姑约好了一块儿喝茶,哪知道……哪知道正好让我撞见她……她使毒害死了盖兰姑姑。」 「哦?」赵楠阳听了紫语的话,也看不出来他相信还是不相信,「紫语姑娘,你说高月毒杀了盖兰,除了你亲眼所见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证据呢?」这句话听在高月耳中,真是说不出的感激赵楠阳。高月狠狠地死盯着紫语,忿忿说道:「对啊。你说你瞧见我杀了兰姑姑,我还说是你杀的哪!你这种人说的话,如何能信?」 「这……这……」紫语环顾四周,见众人中高石然满腹狐疑的盯着自己看,知道不好,遂咬牙言道:「怎……怎么没有?我还有别的证据。」 「你说什么?」高月大为愕然,「你胡说什么!」 紫语将手一摆,指向马少嬅道:「高月施毒害死了兰姑姑,是我亲眼所见。非但我看见了,我娘也看见了。娘!你说是不是?」众人一惊之下,目光全都齐聚在马少嬅身上,现场顿时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高石然更是屏息以待,紧张得冷汗直流。 赵楠阳见马少嬅迟迟不语,踏上一步言道:「如此甚好。马女侠的威名众人皆知,断不会因为事涉亲女而说谎。马女侠,你说吧,高月使毒害了盖兰姑娘此事,是否是你亲眼所见?」马少嬅不意紫语会将自己卷入此事,当下也是一呆,她瞧了瞧高石然、又看了看紫语,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对,我也看见了。」 【第五部完】 第一章 破胆寒心 月色淡淡江湖不可名状 江水流转谁胜谁负难算 情丝难斩梦里提剑梦外漫漫 侠骨柔肠秦时明月今世仰望 文能留史、武转乾坤的墨家钜子路枕浪,与褒姒之貌、妲己之能的鬼谷夏姬白芊红,撼动江湖的赌局,究竟谁改变了历史? 时间回到八年前,桂陵城破的那个夜晚。 荆天明不顾众人拦阻,斩断三道绳索,城门洞开,秦军蜂拥而入,桂陵城死伤惨重,荆天明生死未卜,高月不知所踪…… 秦王君临天下,命书同文,车同轨,钱制相通,四海一统,霸业辉煌,号始皇帝。 八年後,秦始皇三十五年。 雪中茶栈内,暗藏杀机,千钧一发之际闯入的无赖乞丐自称岳皋──他是谁?从他身上为何引爆武林新风暴? 咸阳城外,鬼谷为谋夺白鱼玉坠所隐藏的惊世宝物,再次将魔爪伸向各大门派,儒家弟子尽数遭劫,一无遗漏,三月初五,坑杀活埋! 这一连串的纠葛,高潮迭起,如一长卷侠义恩仇录,在历史与读者的面前抖将开来…… 生死两茫茫,八年的魂劳梦想,英雄美人会否再度重逢? 马少嬅紧紧握住紫语的手,从唇缝中硬挤出来的这一声「对,我也看见了」,顿时将高月逼上了绝路。试想颖川双侠十数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这才有「清风无愧」的名号,大伙儿都相信他夫妻二人绝不会徇私养短、庇护亲女。如今马少嬅既然都这么讲了,那么再无疑不过,必定是高月杀了盖兰。众人不禁鼓噪起来。 「真没想到你我之中竟然混有鬼谷的奸细……」 「秦国的走狗……」 「外表虽看不出来,但天知道有多少弟兄丧命在她手里呢?」 「别放走了贼人!」在乱成一片的嘈杂声中,众人不约而同纷纷向前,各执兵刃将荆天明、高月、项羽、刘毕四人紧紧包围。儒家弟子江昭泰于日前暗杀白芊红时,被束百雨削去右手食指,心中愤慨一直难平,此时也加入众人围剿高月的行列。江昭泰赤手空拳、大步向前,对着亦被围困在中间的刘毕喊道:「五师哥,瞧瞧我这双手!你莫被妖女蒙蔽了!」 素来钦佩自己的小师弟如今面目狰狞,还有那叹了口气便站在一旁不再言语的赵楠阳、惊愕到五官几乎错位的谈直却……这些人、这些面孔,刘毕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也有跟他们作对的一天。刘毕咬着牙、睁大眼睛望向马少嬅,只消马少嬅的脸上有一丝虚伪的痕迹,他便会坚持下去。但只见马少嬅神色自若、态度从容,丝毫没有忐忑,不由得刘毕不信。刘毕转而看向荆天明和高月,既失望又痛心地收起了手中长剑,往人群中走去。 「刘毕?!」荆天明和高月见状同声唤道,项羽则在他身后持刀大喊:「刘毕!你给我回来!」但刘毕没有回头。「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项羽高声大叫道:「大家听我说,我相信高月和天明绝对不会骗人!我敢以性命为他们两人作保!」 「哼!那你的性命只怕也就难保。」紫语冷不防插口说道:「项将军,我真同情你,你被人骗得团团转,尚自不知!」紫语伸手指向高月,咄咄逼人地言道:「大家听了,这高月非但是鬼谷的奸细、毒杀盖兰姑姑的凶手,她还是恶名昭彰的月神乌断的嫡传弟子!」紫语又转头嘲笑项羽,言道:「怎么样?这件事荆天明早就知道,但你的这两位好朋友,大概忘记要告诉你了吧?!」 「你含血喷人!」项羽听了这话如何肯信,也不管众人议论纷纷,猛地啐了一口。 「我含血喷人?项将军!是非曲直,你何不亲自问问?!」 「恶心!」项羽朝紫语又吐了一口口水,转身对荆天明道,「你这闷葫芦,快说话呀!再不吭声,人家都把故事编上天去啦!」荆天明闻言僵在原地,高月也不知所措,两人均不明白紫语如何知悉此事,高月虽不曾正式拜乌断为师,但一身武艺却是由乌断亲传。荆天明生来不懂得说谎,如今面对朋友诘问,更不愿意对朋友说谎。高月深知荆天明的心情,明知她话一出口,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却强忍住心中难过,抢先开口道:「我从来没有拜过乌断为师,但月神乌断确实教过我一些武功。」 在场众人耳听得高月亲口承认自己确实与月神乌断有关,又惊又怒,鼓噪喝骂之声顿时此起彼落。那月神乌断素来恶名昭彰,她的徒弟又能好到哪儿去。盖兰浑身青紫,于死后不久便即僵硬,连赵楠阳也道是死于毒杀,既有月神乌断的弟子混在城中,自是凶手无疑。众人心中所想的或有不同,但一双双眼睛都瞪着高月,仿佛她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这就是了。」紫语听到高月的辩解,居然咯的一声笑了出来,「狡辩!还是狡辩!项将军,你瞧!你愿意用性命维护人家,人家可没把你当成知心好友,不是?」 「天明!阿月!」项羽难以置信地垂下手中大刀,望向身后的两人,「你们瞒我瞒得好苦,这下子证据确凿……我……我……我……唉!」项羽深知荆天明对高月的感情,只道荆天明真是包庇高月,心中痛苦万分,遂踉踉跄跄地退向一旁。「不!不!项羽你信我!」荆天明真想向前一步拉回项羽,但他担忧高月安危不敢擅动,只好厉声连连叫道,「杀兰姑姑的绝不可能是阿月!项羽!你信我!凶手绝对不是高月!」 「刘毕……项羽……,你们……你们……」高月眼见好友背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高月在脑海中不停地问自己,而她的眼神却早已飞向了那个引起了这一切问题的人,也就是马少嬅,她的亲娘。高月心中原本还抱着和爹娘相认的最后一丁点儿希望,都被马少嬅的那句谎话给彻底敲碎了。「娘,娘……」不管高月愿不愿意承认,她的心都深深地被马少嬅吸引住。 在怒气汹汹的人群中,马少嬅虽然也注视着高月,眼神里却只有冷漠。虽说是为了保住女儿性命,但她对于诬赖高月是杀害盖兰的凶手,心中尚有一丝愧疚,直到紫语点出、高月也自己承认与月神乌断有关,马少嬅这才释然了,「既然是月神乌断的弟子,那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马少嬅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紫语的手。高月眼见马少嬅如此爱怜地牵着紫语的手,却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中,脑中更是一团混乱,「娘……你不是我娘……你不是了……不是了……」高月口中虽是这么喃喃自语,脚下却不知不觉往马少嬅走去。 紫语好不容易才占得先机,这时哪肯让高月靠近马少嬅多生变故。见高月走来,便装腔作势地喊将起来,「你想干么?要杀人灭口吗?!来人啊!别让她过来!快把她抓起来呀!」经紫语这么一激,人群中登时便蹭出了六七人,纷纷动手要拿下高月。荆天明哪里肯让高月再受委屈,蹭蹭就是两脚,正中抢上前来的苍松派弟子的小腹,接着手中青霜剑毫不拖泥带水,蜻蜓点水般地便削去了另外三名丹岳门弟子的左袖,俯仰之间,五人连番受挫。众人见荆天明武艺如此了得,一片哗然,接着又有七八人抢上进攻。 「滚开!让我来!」嘈杂声中,有一人的断喝声如雷响亮,正是那丹岳派掌门人朱岐。这朱岐自幼就力大无穷、十五便能伏虎,自恃力大到处闹事,父母无法管教,只得将他送入丹岳派门下。说也奇怪,朱岐自离家后,也不知是气味相投,还是丹岳派以威猛见长的分鬃刀法使他适得其所,倒是一心一意学艺起来,加上与派内弟子处得也好,三十多岁成为丹岳派掌门人迄今已有十年,一身横练肌肉加上满面虬髯,结实的教人看不出已是四十来岁年纪。 江湖上人人皆知朱岐的个性最是急躁,方才要不是看在赵楠阳与盖聂的面子上,早已先上前一刀将高月砍成两段再说。这时他见双方动手,荆天明连挫五人,哪儿还按捺得住?亮出金环大刀,便往荆天明砍去。刀风虎虎,刀背上八个金环啷啷作响。朱岐这一刀砍向荆天明并无招数,纯粹只是力大,刀剑本各有所长,这一刀若是砸得实了,青霜剑必断无疑。 荆天明听得刀来,想也不想,弯膝便是一个跃起,身在半空右手一抖,便是一个平花剑浪,横横划向正往自己冲来的朱岐颈脖,攻敌之所不得不救,正是卫庄教给荆天明的飞剑剑诀。荆天明此举大出朱岐意料之外,本来荆天明一招使得攻守易势,便应趁胜追击,但他意在保护高月,当下不动,只是凝阵以待。 朱岐见荆天明并不续攻,怒吼道:「小子太过托大,百步飞剑当真有这么了不起吗?」边吼边使出丹岳派镇山之宝分鬃刀法来。丹岳派的分鬃刀法势强刚猛,招数繁复不似寻常刀法,整套使将下来竟有两百三十六招之多,朱岐门下弟子中,唯首席弟子孙大章勤熟习练了两百一十余招便难以再更精进,堪称为当今武林上数一数二的刀法。这分鬃刀法旨在「快、狠、准」三字要诀,使将起来据说连飞奔中的野马背上的鬃毛都能根根使其分开,故被称之为分鬃刀。此时朱岐连出「东掩西遮」、「无地无天」、「欺三瞒四」、「南来北往」四招,手中宝刀宛如一团金光,前后左右都是刀,将荆天明罩在其中,而荆天明则仗着百步飞剑中「星移斗转」、「雨打梨花」的两招剑意,左削右挑,穿梭在金刀的间隙出剑,一时间就听得青霜剑与金环大刀纷纷作响,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如飞瀑、如奔马、如惊雁、如断垣之崩于前,双方你来我往,竟是谁也不让谁。 众人皆看得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料想到眼前这个少年,荆天明,居然能有如此身手,竟能与朱岐对战而不落下风。年轻一点的人瞧着是又妒又羡,年长的人则说只要时间稍长,内力接续不上,荆天明便要落败,但数十招已过,荆天明丝毫不见疲态,倒叫这些人失望了。但在这些人中对荆天明的武功最感惊讶之人,恐怕要数盖聂。原本盖聂方寸已乱,只顾坐倒在盖兰尸首之旁,紫语陷害高月、高月受众人指责的种种话语,盖聂在心意散乱之下皆是恍若不闻,直至荆天明与朱岐对战,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这才渐渐将盖聂的心智给唤了回来。盖聂抬起头来,耳中听得是众人对百步飞剑的一片溢美之词,眼里瞧得是荆天明于场中和朱岐性命相搏。荆天明出手所使的是百步飞剑确然无疑,然而那是一套自己不会使的百步飞剑。盖聂当下大惊,心中狐疑道:「天明是从哪儿学来的?莫非……」 朱岐人虽莽撞,却是爱武惜才之人,眼见荆天明小小年纪便能与自己相抗,忍不住一边出刀,一边称赞道:「好小子倒是将盖聂老儿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哪!」「承蒙前辈夸奖了。」荆天明口中说话,脚下却不虚浮,长剑闪动,唰唰又是两剑刺出。「好好。」朱岐一格一让,避过两剑后不再出招,开口说道:「小子你现在推开,老夫便不跟你计较,如何?」「恕晚辈无理,」荆天明拉过高月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说道:「只要晚辈还有一口气在,断不能教她再受人欺侮。」 「胡说八道!谁欺侮她了?这妖女是罪有应得。」 「高月是无辜的!」 「胡扯!小子要知道,老夫方才并未使出全力,你再不退开,别怪老夫连你一块儿杀了。」 「我不退开。」荆天明摇摇头,坚定说道:「前辈,高月真的是无辜的。请你相信她。」高月被荆天明护在身后,眼见得心上人如此不顾安危地为自己拼命,霎时什么也不在乎了,喊道:「天明哥!你别管我了!我不要你死呀!」 「好!盖老莫怪我杀你爱徒。」朱岐见荆天明执迷不悔,右手金环大刀当啷一抖「瓦解星散」斜劈他右肩,左手以掌化拳「杜口裹足」向他面门按去,一刚一柔的两招竟是同时发出。荆天明眼见这两招刚中带柔也暗自心惊,当下连退三步,不敢硬碰硬。原来丹岳派分鬃刀法到了两百招之后,有三十六招刚柔并济,右手刀、左手拳的招数,素是镇山之宝,最为难学。朱岐学艺多年,也才用过几次,如今以此对付荆天明,显然是立下了杀他之心。 其时朱岐紧追着荆天明不放,或拳或刀,一味进攻;反之,荆天明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是一路倒退。高月见状不好,心中七上八下,只怕朱岐伤了荆天明,满脸泪痕向朱岐喊道:「住手!你住手啊!别再跟他打啦!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你杀了我好了!」但朱岐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与挡在她前面的荆天明拼搏不休。高月劝解不成,正自着急,却见一旁站着的紫语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新仇旧恨登时一起发作,高月恨恨想道:「我与这紫语素不相识,她却先夺走我父母,又诬赖我是杀害兰姑姑的凶手!要死一起死好了!且杀了你为兰姑姑报仇!」高月也不说话,发足便往紫语身边奔去,打算与紫语拼个同归于尽。紫语见高月来势汹汹,惊叫一声! 邵广晴本在左近作壁上观,听见紫语叫声连忙蹿出。邵广晴欲护紫语,二话不说,长剑抽出,迳往高月颈项直刺。高月奔到一半,眼见长剑向自己指到,连忙收足止步,避过来剑。邵广晴为在心上人面前力求表现,一击不中,唰唰唰又是三剑刺出。高月临敌对战经验不足,在邵广晴的攻击之下,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幸好邵广晴身分虽高,武艺却不卓越,远逊于常常与高月对招的荆天明。几招下来,高月渐生信心,竟能在防御之余,偶尔胡乱发出几掌与邵广晴相抗。 儒家小弟子江昭泰眼见高月居然与师哥缠上了,怒吼道:「无耻妖女,那日伏击白芊红,定是你通风报信,柳带媚、束百雨才会埋伏在后,今日教你还我的手指来!」纵身跳入场中,便一双肉掌,相帮邵广晴。高月一身新学乍练的武功,受到儒家两人夹击,顿感吃力,她自知不敌急忙想要闪避,但四周都被人团团围住了,竟是无路可去,只得硬着头皮苦苦硬撑。荆天明在旁见状不好,想要出手相帮,无奈却被朱岐的金刀给紧紧缠住。 紫语在一旁眼见高月即将丧命,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她只盼邵广晴能够奔快一步,了结这个心腹大患,从此以后,自己便可无忧无虑地装作颖川双侠的爱女了。但邵广晴数次出手,都是差了一步。紫语不会武功,只道高月运气好,这才避开邵广晴手中长剑。江湖历练老辣的赵楠阳与路枕浪等人,此时却都瞧出高月脚下所踩的步伐有异。原来高月为求保命,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月神乌断所教的杳冥掌中的步数。几招过去,高月也发现了其中要诀,脚下若是踩着杳冥掌的步数,邵广晴便很难威胁到自己。 「原来乌断教我的武功也不是废物,还是有用的嘛。」高月心中一喜,脸上便现微笑,趁着邵广晴回身出剑之时,娇叱一声,「看掌!」双足左踩右划,偏头侧摆,左掌跟着挥出,一招杳冥掌中的「惊梦灼灼」忽焉拍到。邵广晴不料高月突然反守为攻,在无法测估高月掌下实力的情况下,自是侧身避过。在邵广晴身后的江昭泰眼见高月这一掌无甚威力,加上报仇心切,当下也是一掌推出。两掌相交,江昭泰力大,高月顿时向后跌出。 「哈。这种掌力你也敢……敢……你你……咳咳……我我……」江昭泰本欲取笑高月自不量力,没想到话说到一半,舌头忽然僵硬起来。谁也没料到高月劲力这么弱的一掌,竟能使江昭泰砰地一声双膝跪地。「我……我我……我的手……好痒!好痒!啊!好疼呀!好疼呀!」江昭泰紧紧抓住和高月对掌的右手,疯也似地大叫起来,哪知左手抓住右手之后,连左手也痒了起来。 「啊啊啊啊!」江昭泰杀猪也似地惨叫起来。他将九只手指头高举向天,众人只见根根指头上都有黑血流出,那惨叫之声传入众人耳中,大伙儿都是惊疑不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毒!痒啊!好痒啊!」转眼间江昭泰已倒在地上乱滚,双手在身上乱抓乱挠,手过之处,便有黑血流出。「救……救命啊……」江昭泰两眼圆瞪、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边吼边死命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看来是痛苦万分,「师兄……五师兄……仇……帮我报仇……」话没说完身子却抖了几抖,随即断了气。 「昭泰!」刘毕见素来要好的师弟就这样死了,大叫一声便往前冲去,想要抱起倒在地上的江昭泰。「当心有毒!」赵楠阳见状急忙喊道,「谁快拦住他!」项羽听赵楠阳如此说,急忙将往前冲去的刘毕给一把抓住。刘毕惊骇地望着江昭泰的死状,抬头看向高月恨恨说道:「你……你竟会发毒掌?!高月,你果然是月神乌断的弟子!」刘毕的这一声指责,好似荒野上的雷响,站在高月附近的人闻声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退避走开,好像眼前这名美丽的少女浑身上下皆有剧毒,就怕站得近些都会中招。 「我会发毒掌?」高月满脸茫然自顾自地问着。她看着项羽和刘毕眼中的仇视目光,又看看地上的江昭泰,再望望自己的左手,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真的就这么杀了人,「我……我杀了人了?天明哥,我真的杀人了?」适才巨变骤起,江昭泰突然惨死,一时连朱岐、荆天明都忘了搏斗,俱都停下手来望向高月这边。此时荆天明听高月问自己,虽不明白其中究竟,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也只好点头答道:「对,你杀了……」荆天明话说到一半,脑中一个不好的念头闪过,「莫非……莫非是?对啦,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先前我只道阿月定然不会骗我,更不可能会去杀盖兰姑姑。原来……原来这杳冥掌法竟是一套毒掌。想当初练这杳冥掌时,都是我陪她一块儿练功,可我仗着红冰蝉抵御了掌中所含的毒性,这才安然无碍。可也正是如此,才使得我俩人懵懵懂懂,直至今日江昭泰中毒而死,才知道这套掌法的阴毒之处。阿月她一心想把功夫练好,今日肯定是找了兰姑姑要她点拨,二人相互切磋,阿月发掌内力不足,兰姑姑定是与这江昭泰同样心思,想说生生受了无事,却不知会身中剧毒。怪不得马女侠说亲眼见到阿月毒杀了兰姑姑,而阿月却说她没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荆天明越想越是合情合理,越是合理就越感心惊胆寒,顿觉脑中嗡嗡作响,恍若直堕地底深渊。对他而言,高月杀了盖兰,就等于是自己最亲爱的人杀了自己的母亲一般。荆天明突然间变得双目通红却面如死灰,那模样把朱岐都给吓了一跳,朱岐忍不住问道:「小子,你还好吧?」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推开了朱岐,如赴刑场般地越过众人,缓缓走向高月,颤声说道:「阿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是你……你无意间杀了兰姑姑,是你杀了兰姑姑……」 高月一呆,凄声高喊道:「我没有!我没有!连你都不相信我!你怎么能够不相信我?!」荆天明不言不语没有回答,只是瞪着高月,全身颤抖,脑海里一劲儿地回荡著一句话:「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 高月疯了似地反覆喊着:「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却见荆天明看向自己的眼神只剩下悲哀的颜色,再没有一点爱惜、再没有一点信任。高月知道自己终于被全然放弃了。她渐渐安静下去,但觉自己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下一阵风吹来时,自己就要化成风中细沙,四散而逝。高月天生强韧乐观,从不轻易自伤自怜,每逢遇事不顺,便会立刻自己想出一番道理来自我安慰,但就在这短短时间内连续遭逢盖兰骤死、紫语诬陷、众人围剿、好友反目、生母背弃,饶是一个壮年英雄都不见得撑持得住了,更何况她一个小小少女?她之所以还能一直奋战不渝,皆因有荆天明在旁,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误会她,打她,骂她,只有荆天明不会;荆天明会相信她,保护她,那是本应如此的一件事,就像旭日本由东方升起,河水永远自高流低,而如今,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呢? 二人先前都因盖兰哭得稀里哗啦,这时反倒都没了眼泪,只能怔怔望着彼此,相对无言。他们谁也不知道,月神乌断当初创造这杳冥掌法时,并非想要创出一套毒掌功夫,而只是为了排解自己体内的十二奇毒。但乌断受限于她对经脉穴道的理解有限,致使杳冥掌法只能空谈,而无驱毒之功。高月实是因为荆天明传了她奇经八脉,匡正乌断于经脉学到上投的缺失,再加上姜婆婆源源不绝地以内力注入,两相辅合之下,这套杳冥掌法才终于有了散毒之效。也就是说,高月每发一次掌力便能以此散去体内些许毒气。如果高月、荆天明两人能得知其中奥妙,那么每日依法施为,将掌力拍打在树木、岩石之上,数月内便能将高月体中的毒性尽皆除去。但此时,两人并不明白其中种种因缘巧合,致使高月将掌力吐向了儒家弟子身上,想那乌断的十二奇毒可说是毒中之王,江昭泰又如何能够不死。 忽然间,高月笑了,她望着荆天明轻轻问道:「天明哥,你怎么了?你还好吧?是我呀,我是阿月呀,阿月绝对不会骗你的,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荆天明两眼死命盯着高月,目光却是一片涣散,高月的声音如风过耳,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张开口,说出来的却依旧是脑中那句:「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 「是吗?」高月含着眼泪浅笑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那还不如死了算了。」高月环顾四周,看着围观的众人最后一眼,接着合上双眼,原地伫立说道:「谁都好,要我的命的话,这就动手吧。」 荆天明不再捍卫高月,高月一心寻死,这是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朱岐之前早想一刀将高月劈成两截,此时见了这美丽少女脸上伤心欲绝的神色,反倒动不了手;盖聂与赵楠阳两人则是撇开了头;路枕浪瞧了瞧高月,又望向赵楠阳,唇齿欲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毕竟还是没说话。众人中,只有高石然叹息一声,轻轻地抽出剑来。高石然心中深知白鱼玉坠一事疑点重重,那紫语也未必便真是自己的女儿,但他必须对盖聂有个交代,要为盖兰之死负责。高石然走上前去,抬起手臂向那痴了也似不动不躲的高月斜斜削去,剑光一划,眼看便要抹了高月的脖子。 当的一响,一根拐杖忽地直窜而入,架开了高石然手中长剑。高石然虎口剧震之下,仍旧变招奇速,手腕当下顺势斜翻,回削而去,按理说本该就这么削断那根拐杖,不料那使拐杖之人却比他更快,高石然尚未看清对方如何变招,拐杖已当胸点来,砰地将他击退了丈许。高石然受此一击,霎时间五内翻涌,心中大骇:「此人武功高我太多!」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抬头望去,这才看清使拐杖之人,竟是姜婆婆。 「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只听得啪啪啪啪四声响,朱岐、项羽、刘毕跟荆天明四人的脸上都被姜婆婆掴了一巴掌。姜婆婆如入无人之境,一阵风似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打完骂过之后,这才在高月身边持杖立定,说道:「好女娃儿,乖,婆婆在这儿,婆婆相信你。」高月耳听得姜婆婆这么说,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好。乖。受委屈了。」姜婆婆先是温言婉语安抚高月,接着死鱼眼一翻,指着高石然毫不客气地骂了起来,「混小子,亏你平时一副聪明相,今儿是怎么了?脑子拿去借给朋友了吗?还是给猪吃了?居然要杀自己的女儿!」骂过高石然,显然还不解气,再把拐杖指向马少嬅,连珠炮似地又是一顿詈骂,「还有你!打小至今便是我老婆子替你把屎把尿,前前后后为你张罗,哪一件事情不是伺候得好好的?真没想到你今天是这样来报答我的?宁愿相信那个小狐狸精,也不信我老婆子。好好好,这个女儿你们夫妻俩不认!我老婆子先帮你们收了!今后咱们便是两路人!要是哪天脑袋瓜子清楚了,还想要这个女儿,再来跟老婆子磕头求回去!哼哼……颖川双侠?!我呸!我看改个名号叫颍川双瞎还差不多。」 半道上杀出个丑老婆子,两招击退高石然,轻轻松松便赏了丹狱派掌门人一个耳光……众人初时还议论纷纷,这神秘老妇来自何处?待到姜婆婆臭骂颖川双侠时,众人这才发现眼前这个绝世高手,便是平常跟在马少嬅身后添茶倒水的佣人仆妇,大伙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说不出话来,就连马少嬅和高石然两人已与姜婆婆朝夕相处几十年,也是直至今日才知她身怀绝技,二人不禁相顾骇然。 姜婆婆瘪着一张臭脸,挡在高月身前,将手中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瘖哑的声音传遍了全场,「来呀?!来呀?!谁想碰这丫头一根寒毛,先杀了我老婆子再说!」姜婆婆边说边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赵楠阳身上。赵楠阳见这丑老婆子斜睨自己,心中一震,暗暗盘算:「这丑婆子好厉害,竟然知道这些人中,武艺以我居首。只是不知她的武功到底高到什么程度?」赵楠阳不理会姜婆婆挑衅之意,只是转头看向路枕浪说道:「一切听路大巨子的意见便是。」赵楠阳此语一出,众人纷纷赞叹,「真不愧是赵大侠,行为处事处处都先为旁人着想。」 路枕浪自从江昭泰死后,心中便隐隐有所疑惑,只是自己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盖兰被人毒杀后,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更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以致他也无暇去整理心中疑惑。此时,路枕浪听到有人称赞赵楠阳处处先为他人著想,突然之间,问题的根节便浮现在路枕浪心中,「那时高月发掌毒杀了江昭泰,是赵大侠首先发难,出言阻止了刘毕上前碰触江昭泰的尸首,显然是害怕江昭泰身上的毒性会波及无辜。但是……盖兰姑娘死时,赵大侠非但自个儿上前检查尸体,当盖聂大侠抱起女儿的尸首时,赵大侠也没有阻止。也就是说,赵大侠深知盖兰姑娘身上所中之毒不会殃及他人,但江昭泰所中之毒性,他便不敢肯定。这么说来……这两人所中的毒性不同,也就是说……盖兰姑娘与江昭泰绝非同一人所杀。众人不知,只道凶手必是同一人。但赵大侠呢?他既然深知此事却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任凭高月这小女孩蒙受不白之冤?这其中必有古怪。」 「路大钜子?」赵楠阳见路枕浪不言不语,再度出言问道:「不知钜子意下如何?该怎样处理此事为好?」 「啰嗦什么!」姜婆婆没好气地道:「别磨蹭,你跟路枕浪一块儿上吧,老婆子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们瞎耗。」 路枕浪心中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但眼看著和白芊红的三月之约如今只剩十日,就算高月真的是白芊红所派来的奸细,此时杀了她又能有多大助益?更何况,高月实非杀死盖兰的凶手,而江昭泰之死也可说是形势所逼……真正让自己感到担忧的不是高月,而是……路枕浪在不知不觉间,将目光移向了清霄派掌门人赵楠阳。 「要打就来啊!不然我可走了。」姜婆婆不耐烦地说道。 「婆婆请便。」路枕浪此时巴不得姜婆婆说出这句话来。 「你说什么?!」姜婆婆不可置信地问,「婆婆我可不会一个人走,这女娃儿……」姜婆婆牵起高月的手,续道:「老婆子可要一块儿带走。」姜婆婆此言一出,众人不免窃窃私语起来。路枕浪独排众议,朗朗说道:「诸位听我一言,眼见与白芊红的约期即将届满,是否于今日诛杀一个小奸细,并不能影响大局。」路枕浪顿了一顿,看了看赵楠阳,语重心长地又道:「虽然这位婆婆执意包庇贼人,但我方乃侠义之士,焉能以多欺寡?依我看,这位姑娘与盖大侠的私仇,大可任由他们日后自理……」姜婆婆听得路枕浪有意放走高月,哪还有耐心听他说完?当下言道:「好好好。好明理的路大钜子啊。老婆子这就走。」姜婆婆边说边看向紫语,「还有你,你记着了。要躲好啊!时候到了老婆子自然来取你狗命。」只见紫语吓得背脊发凉,移步便往马少嬅身后躲去。姜婆婆说罢,拉起高月的手,言道:「来吧,丫头,跟婆婆走。」 谁知那高月却依旧动也不动,只是呆呆望着荆天明,开口轻轻说道:「天明哥……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荆天明全身一震,落下泪来,别过头去喃喃说道:「我不杀阿月。」姜婆婆无奈只得一把托住高月腰间,穿越人群,直往城外奔去。 无论对荆天明、还是盖聂来说,这个夜晚都是非常艰难的一夜。俩人合力把盖兰的尸首领回后,便将平日居住的小屋权充灵堂。按照盖聂在江湖上的辈分,前来悼念的人应是络绎不绝,但盖聂婉谢了众人的好意,以致于天黑之后,这小屋便再无访客到来,独独留下盖聂与荆天明。两个不擅言语之人在一盏孤灯下相对,那充塞期中的沉默,让小屋显得更加没有生气了。平常总在两人间周旋、说话、微笑的那个人,如今好好地躺在床上,与两人只以一小块白布相隔。好几次荆天明都觉得兰姑姑并没死,就好像以前……兰姑姑闹头疼的时候,只要过一会儿,躺一会儿,她就会起来了。然后,大伙儿就能跟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吃饭聊天……但盖聂刻意压低的抽泣声,也好几次告诉了荆天明那一切只是他的幻想。 「我出去看一下幡跟火盆。」荆天明受不了了,终于打破沉默猛地站起,借口是要去察看摆放在大门外的招魂幡与火盆。盖聂没有说话,只是用哭肿了的一双眼睛看着荆天明,然后点了点头。荆天明得到盖聂的首肯后,立刻推门走人。 「呼。」人才到屋外,荆天明立刻就深深地吸了好几大口气,这才将眼光移到门外的白幡、火盆上。原来按照当地习俗,家中若有人过世,便要在屋外插一只上头绑着七八条白布条的招魂幡,旁边摆上一个燃着柴炭的小火盆。据说若是如此做了,那过世的人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便不会忘了回家的路;而过往的行人如有忌讳,远远见到屋外的白幡、火盆,便知这里有丧事,也可以绕道而行。此时火盆里的余炭还硬挤似地呼呼发着火光,招魂幡的白布条也乘着风忠实地向远处招着收。招魂幡什么的,盖聂本来说不用了,是荆天明坚持要办的。为了这幡,荆天明把城里每一家商店到跑遍了,每一家都说这玩意儿早就卖完了。后来,还是一个老婆子好心教了荆天明作法。家中又没有白布,只得撕开盖兰帮高月做到一半的新裙子。荆天明看着这白幡上下左右地摆动,突然好想逃。但要逃到哪里去呢?没地方逃的话,那就向前冲吧。荆天明纵身一跃,跳上了左近的房梁,开始拼了命地往前跑。只往前跑绝不回头,因为知道就算回头了,也没有自己期待的人在等候自己,只有滚动的白幡在暗夜中招手…… 荆天明越往前跑越是心惊,月色底下到处都是火盆,到处都是招魂幡在招手……明明离家已经很远了,还是听得见招魂幡在风中噼里啪啦地响动……这一家也有幡……那一家门前也摆着火盆……这一家死人了……那一家也是……还有这里……那里……这里……那里……沿着街道……顺着城墙……整个桂陵城都挂满了白幡,整个桂陵城都在暗夜里招手。 「招魂幡早就卖完了。还是自个儿做吧。」荆天明突然想起白天那老婆婆说的话。当兰姑姑还在自己身边,高月还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没有发现,原来桂陵城中已死了这么多人。如今若是不想经过有丧事的人家,想要绕道而行的话,城里已无路可走了。虽然自己每一次上战场都奋勇杀敌,虽然已经做好了随时都会丧命的打算,但是直至今日,荆天明方知自己去死跟自己重视的人、心爱的人死了,根本是两件事。原来死亡会这么痛苦、这么晦暗,会让明明还活着的人变成行尸走肉…… 「呜呜呜……儿啊……」 「夫君……」 「父亲……」 夜色下,荆天明的耳中仿佛听到城中四处传来阵阵哭泣与哀嚎。在战场上每死一个人,城中便多了一只白幡;每多出一只幡,便多出一些伤透心的行尸走肉来。「齐王也好,秦王也罢,谁当王有什么不一样?」马大声、马先醒两兄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那时荆天明只道这两兄弟疯癫胡说,此刻想来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真的有必要打这场仗吗?秦王、齐王,是谁高高在上真的会有所不同?死这么多人,真的是有意义的吗?如果是有意义的,那么对那些失去所爱之人的人们来说,一切已不能挽回,那么对他们而言,意义又是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使得荆天明更加浮躁起来,他摇摇头不愿顺着这个思路再想。 「如果阿月她也看到有这么多招魂幡的话,一定又被吓得哇哇大叫了吧。」想到高月一边叫着有鬼有鬼啊,一边抱头鼠窜的模样,荆天明的嘴角情不自禁泛起了一丝微笑。「不行!怎么又想到阿月了呢?」荆天明打了自己一掌,放慢脚步随意前行,他越是提醒自己不要想起高月,偏偏脑海中就越是会浮起那些曾与高月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但在这些快乐的回忆后,随之浮现的便是盖兰的死状:盖兰僵硬地坐在桌前,屋子里一丁点儿打斗过的痕迹也没有,她的长剑也未曾出鞘,桌上还有两杯喝到一半的茶……这些都显示出兰姑姑毫无戒备,因为兰姑姑绝不会想到阿月竟会害死自己,恐怕直到自己都已经中毒了,兰姑姑都不知道阿月害了她…… 「不行!怎么又想到阿月了呢?」荆天明深深地吸气,但下一秒钟他仍旧想起高月。「阿月虽是无心之过,但此仇不共戴天,兰姑姑死得这么惨,我竟无力为她报仇,我……兰姑姑我对不起你……」想起盖兰对自己关怀备至、温柔慈蔼的模样,荆天明顿时内疚满腔,「可是……可是……阿月绝不是有意的,更不可能是什么鬼谷的奸细,我虽然没有动手杀她,但是满城的人哪一个不想要她的命?就算她身边有姜婆婆保护,能够逃出城去,城外满坑满谷的秦国士兵,她与姜婆婆二人又如何能够安然脱出?」 荆天明脑中混乱至极,一会儿悔恨自己不该没杀了高月,一会儿却又悬心高月性命有虞,翻来覆去弄得自己几欲发狂。他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了,只能像是一缕游魂似地在深夜中到处游荡。两眼迷濛之间,似乎瞧见天空中有一丝丝的零星白絮在飘来荡去,抬起头来,却原来是此冬初雪落下了。荆天明茫茫然呆呆立了好半晌,拔出青霜剑狂削乱刺,蓦地转头瞪视右前方一棵枣树,吼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在无人的暗夜中,除了自己浓浊的喘气声与狂喊之外,荆天明听到有人回答自己,那声音似真似幻,竟是高月的声音。原来荆天明胸中怀着对高月的满腔思念,竟然不知不觉行至城东,来到了过去两人最常来的那片小树林。 荆天明五指一松,长剑落地,想要转头向声音的主人望去,却又像充满了无限的恐惧似地僵住了动弹不得。那声音又问道:「天明哥,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那么惨?」 「阿月?阿月?」荆天明口中喃喃自语,忍不住望去。不远处,一名红衫少女伫立在轻飘飘飞荡着的雪花之中,却不是高月是谁? 「阿月?你真的是阿月?」 「嗯。」高月牵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我是阿月。你的阿月。」 高月的笑容更大更甜美了,她摇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作梦,我真的在这里。」荆天明呆呆地向高月走近两步,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不是做梦,你真的在这里。」 一旦确定了眼前所见并非幻觉,理智立即又回到了荆天明脑中。荆天明甩开了高月想回握住他的手,后退两步说道:「你怎么?怎么还没走?你不该待在这里。」 高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褪三分,但她勉强自己笑着,双唇轻颤回道:「我想你忽逢大变,人有些糊涂了,很多事没想清楚,所以再来看看你。天明哥,现下你可想清楚了吧?你已经相信我了吧?你一定是以为我真的走了,这才哭得如此伤心,你瞧你多傻?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你面前吗?」 「什么好好的!兰姑姑已经死了,无论如何已经死了,不会再活回来了!」 「可……可是兰姑姑的死跟我无关……」 「说谎!说谎!」荆天明红着两只眼睛望向高月,先是哑着嗓子吼道:「你到现在还说谎干什么!」过一会儿却又温柔地说道:「对了,对了。你不会承认的,你怕我生气,怕我伤心,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 「不。不是的。天明哥你相信我。像以前那样相信我啊。我没有杀死兰姑姑,那是紫语……」 「紫语怎么可能办得到!」荆天明抓住了高月的双手,喊道:「兰姑姑是中毒死的啊!看到没?就是你这双手杀死的啊!」 高月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高月双膝一落,重重跪地,抽抽咽咽地大哭道:「天明哥,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一定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啊!」 「笨丫头!作甚么自取其辱?!」一直站在高月附近的姜婆婆,眼见高月如此,心中好生不忍,终于出言骂道:「这毛小子跟其他人一般都是混蛋!值得你冒险回来再看他一眼吗?还是快跟婆婆走吧!」 「不!天明哥一定是相信我的。」高月满心期盼地望向荆天明,道:「对不对?天明哥,你相信我……」但荆天明却摇了摇头,若是办得到的话,他多么希望能跟高月厮守一辈子;若是办得到的话,他就应该手刃高月为盖兰报仇。但这两件事情荆天明都做不到,他自怀中掏出一块黑色铁牌,递给高月说道:「这是秦王托我师叔拿给我的令牌,持此令牌之人可直入秦宫,无须通报,你和姜婆婆赶紧带着它出城吧,有了它,秦军便不会为难你们了。」 高月不肯接过那黑色令牌,依旧跪地反覆哭喊:「你相信我呀!你相信我呀!你一定要相信我呀!」 荆天明凝视着高月,诸般过往记忆如浮光掠影在他眼前冲过,最后只剩下盖兰惨死的面容,那面容渐渐淡去,成为眼前高月那张哭喊不止的苍白小脸,他泪水渐干,但觉心中一片茫然,将令牌朝地上一掷,低声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姜婆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目露凶光,自高月身后慢慢踱上前来。先前谈直却只因三两句出言不逊便已遭她一顿掌掴,更何况她马家的小外孙女对荆天明如此跪地哀求,荆天明却依旧不知好歹?她心中泛起杀机,唇边却嘿嘿冷笑,说道:「毛小子,架子挺大呀,咱们马家人连跟你下跪都不配是吧?」伸掌便欲朝他顶上拍去,却见荆天明脸色一变,竟是不闪不挡,只是怔怔望着高月。高月见姜婆婆出手,也不阻止,捡起地上青霜剑道:「很好。你杀了他之后,我自刎便是了。」姜婆婆看看两人,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呸了一声道:「罢罢罢。我老婆子不管这事,也管不了这事。」闷哼一声,拾起了地上的黑色令牌揣入怀中,往前踱了几步对高月道:「瞧也瞧过了,人家也不爱见你,这就走了吧?」 高月将青霜剑抛落在地,和荆天明相对凝视,他们心中原本最确定、最是坚不可摧的一个东西已然破碎了,但觉这世上的是非黑白已全然没了道理,再没有什么值得相信。 高月说道:「再说一次。把你最后那句话再说一次。」 荆天明沉默片刻,哑然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是吧?」高月牵起最后一抹微笑,轻轻说道:「只怕我忍不住又要回头啦。天明哥,还是你先走吧?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回头,你便再也不会看见我了。你……你自己可得好好保重。」 「你也……还有这个,你收下。」 「这什么……」高月接过荆天明递过来的物事,低头一瞧,竟是当初自己交给他的那块白鱼玉坠。高月手握着那块白鱼玉坠几欲昏厥,颤声道:「要还我?你果然……真的再也不愿意见我了。」 荆天明点点头,拾起长剑,直视高月的脸喃喃唤道:「阿月……阿月……阿月……」呆了半晌,骤然转身急奔,头也不回地拼命直奔,像是这么一路奔去,便能逃出这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高月则怔怔地在原地伫立良久,荆天明的背影转眼间便已消失在夜色中了,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还一直能够看见似地,仿佛只要再多站一会儿,就能看见那背影停下来,转过来,走回她身边。 姜婆婆在旁一声不吭,也不催促,便任由她这么痴痴呆立。细如碎花的初雪继续自夜空无声飘落,就这么地渐渐将那棵落叶已尽的枣树,覆上了一层白白寒霜。 第二章 智尽能索 眼见得双方约期只余七日,齐、秦两国于桂陵城内外皆似群蚁般忙进忙出,片刻不得闲。路枕浪处将士原分三拨以鼓声为号相互交接,到如今鼓声擂擂沸腾澎湃,竟似没个停。白芊红为求速胜率所余五万秦兵,不分昼夜强行攻城,完全不取巧,云梯车、投石器、强弓硬弩配上悍勇已极的秦国步兵,一波又一波结结实实地轮番压制桂陵城下。秦军人多势众,尚有休憩可言,但桂陵满城军民却是毫不得喘息,如此三昼夜打将下来,秦军两次仗势欺近门下,以镶铜巨木撞门,城门虽未被撞破却危如累卵,只怕难再受一击。到得第三日日落,桂陵城内已是伤亡者不计其数,兵将疲惫、百姓哀鸣,但城外秦军攻势却未有缓减之象,豪杰们浴血奋战,几日不曾合眼,除了偶尔发出一些粗重的喘息声,谁也无力再多说些什么,但齐国百姓们之间确实谣诼纷纭,人心惶惶,只道桂陵城怕是撑不到天亮了。 深夜时分,食棚附近几家民房前,上百名儒家弟子东倒西歪睡成一片。原本为了守城之便,几日前,儒家掌教端木敬德便离开了西官廨,搬到此处。这些儒家子弟皆是好不容易才能小睡片刻,因此个个都睡得异常的沉。邵广晴与谈直却两人领着几个弟兄,亲自在暗夜中巡逻,一方面护卫着自己兄弟,另一方面也好随时注意城头上的战况。 城墙外头杀声震天,墙这头则是各式鼻息与鼾声齐响。邵广晴在众兄弟身边轻轻踱著步,尽可能不打扰到他们的睡眠,也别让他们身上的血污弄脏了自己。这样的夜晚是奇异的,邵广晴心中转着各式各样的念头,「能胜利吗?或许吧?或许能亲眼见到白芊红自刎哪。不过也有可能,几个时辰之后,自己便跟眼前这些兄弟们一起倒在战场上了……」想到了死,邵广晴的思绪便自动转向了别的念头——紫语,她既是颍川双侠的女儿,跟自己便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只盼这场战争快些结束,那时定要父亲跟颍川双侠提亲不可……只是万一……万一自己不能活到那时候呢?邵广晴想起昨夜紫语对自己的魅惑与殷勤……那女人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只要能拿到父亲身上那块白鱼玉佩她便是自己的了……邵广晴感觉一股热气直往脑袋上冲,下意识地偷偷瞄了一眼端木敬德正在休息的小屋。 邵广晴壮起了胆子悄悄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端木敬德的鼻息如雷,正沉沉睡着。「别怕。别怕。爹若是醒了,就说我是来问安的。」想起紫语的娇娆媚态,邵广晴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小心翼翼地侧身而入。他先在原地站定一会儿,让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再蹑手蹑脚地靠向床边,见端木敬德仰面而睡,浑然不知床前有人,邵广晴心中不禁叹道:「爹年纪都这么大了,别人打仗还硬是要来蹚这趟浑水,也真是难为了他老人家。」一会儿又想:「幸亏是爹已经这么老了,要不然还不知道得等多久,才轮到自己当掌教?」如此站着又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下定决心,伸手去取那块挂在端木敬德脖子上的玉佩。 一条红绳将玉佩挂在了端木敬德胸前,邵广晴心中栗六,颤抖着手慢慢伸将过去,只觉得下一秒钟捏住了玉佩的前端,就在此时,端木敬德却好巧不巧地向右翻了个身,邵广晴深怕惊醒父亲,连忙放手,那玉佩遂噗地一声被端木敬德给压在了身下。邵广晴被老人家这一转身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儿就叫出声来。别说那白鱼玉佩如今被父亲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就是刚才差一点儿就碰到父亲的肩膀,就足以让邵广晴打退堂鼓。邵广晴蹑手蹑脚一步步地摸黑退出房外,直到轻轻掩上门缝,确定并没有把端木敬德吵醒为止,这才拔脚逃命也似地奔离。 邵广晴离去后,端木敬德又打个呼噜,忽地坐起身来。原来打从邵广晴溜进房中,端木敬德便随即惊醒,他原本以为是有奸细混入房中,要取自己性命。但听那人动静,似乎仅仅是个小贼罢了。但那偷儿进屋之后,却又不立即东翻西找,端木敬德满心狐疑,暗暗将眼睛张开一条细缝,这才发觉那无用的偷儿竟是自己的亲生爱子邵广晴。 端木敬德不知邵广晴为何溜进自己房中,索性继续装睡,心想倒要瞧瞧这不肖子意欲何为?邵广晴伸手要来取玉佩之际,端木敬德本想起身大骂,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这一喝骂,屋外众弟子必定冲进屋来。邵广晴身犯多条戒律,加上这般无耻的行为,教他日后如何做人?端木敬德人虽严肃,毕竟有舐犊之心,这才假意翻身,吓走了儿子。「不肖子。不肖子。」端木敬德背倚着墙口中喃喃念道,脑中却想起了邵广晴小时候的模样,自己是如何对他寄予厚望,如何为了免除骄气要他跟随母姓,如何念兹在兹要他修身养性,想着想着老泪纵横,不知何时湿了衣襟。 「宽文!宽文!」不知过了多久,端木敬德踱出屋外放声喊道。他这么一喊叫,原本睡倒在附近的儒家弟子纷纷惊醒。杨宽文两日前于战场上左腿深受一刀,此时见师傅招呼,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跑了过来。端木敬德言道:「宽文,你去叫所有的弟子们都过来,叫不在战场上的人都过来。」 待到儒家弟子们齐至,端木敬德放眼望去,黎明的曙光微微照亮了约莫五百来人,他们身上的白衣白袍早已脏污不堪,脸上带着疲惫,身上带着伤口,但端木敬德相信在他们心中的则是骄傲。而他,儒家掌教端木敬德也觉得骄傲,直到他看见畏畏缩缩躲在人群中的亲生儿子为止。 「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说。」端木敬德一边训话,一面从怀中拿出那块白鱼玉坠展示在众人面前。邵广晴一见那玉佩,牙齿打颤了起来,心想:「不会吧?莫非昨晚爹是醒着的?难道他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来揭发我?」此事恰好与端木敬德四目交接,邵广晴也不敢分辨父亲眼神中是否有责怪之意,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为师今天叫大家来,是有几件物事要交代。想当初我们儒家入桂陵城,前前后后总有个万来人,如今是十留其二。」端木敬德叹了口气,续道:「但为师一点儿都不后悔!也一点儿都不为死去的人叫屈,秦王天性残暴,狼子野心,断不能让其统一天下。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事情。」 「但有一件事情你们并不知道。」端木敬德目光严厉地扫射过众弟子,右手高高举起身上那块白鱼玉佩,接着说道:「这个物事是多年以前,有位高人前辈名叫马水近……也就是如今颍川双侠高石然的恩师,马少嬅女侠的外祖父,他亲手交给我的。」在场众人除邵广晴外,都是第一次见到这块玉佩,又听得这玉佩来自江湖名家之手,皆不免好奇地议论起来。 「是不是那位『万壑临渊』马水近?」 「几十年前,江湖上只要提起绝顶高手,任谁都会说出『万壑临渊』马水近的名号来,好像还有一个人叫徐让,武功也着实了得。这还是有一次师父心情大好时,告诉我的哪。」 「对对对。高石然,高大侠使的就是临渊剑法。」 「听说当时马大侠武功实为天下第一,无人能比,只可惜高大侠拜入他门下的时候,马大侠已经身染重病,只将临渊剑法给传了下来。那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九魄降真掌』,却从此失传了。可惜啊。可惜啊。」杨宽文带头,与谈直却等江湖历练比较多的弟子们,纷纷各自将所知的事情拼凑起来,与刘毕等年纪较小的弟子热烈地讨论着,唯有那邵广晴从头到尾都不敢开口插一句话。 听着弟子们议论纷纷,端木敬德不禁回想起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自己的好友马水近千里迢迢托人来唤自己,待自己抵达马家庄时,见到的却是骨瘦如柴、身染重病的好友。那时马水近已经不能起身,却硬是支开了徒弟高石然,坚持要单独与自己见面。 「这玉佩……」马水近颤抖着手,恳切地要求着,「端木兄弟务必为我……不,是为天下人……妥善保管。」 「这是?」 「是……钥匙。」 「钥匙?开什么的?」 「神匠鲁班先生……留下来的梅花黑盒。」 「盒子里有什么?」 「这……你不管……你只答应我,保管这片玉佩,绝不离身。」 「我答应你。但如若我死?」 「那便……便传给你相信的人……总之,绝不能……绝不能……让盒子被打开。」 「那好,还是我去毁了那梅花黑盒?」 「不!不!盒子是毁不得的。里面的东西……千古难得、千古难得啊。」 直到现在端木敬德还记得,当马水近提到盒中物事千古难得之时,脸上微微泛起了一道诡异的笑容,而眼神里却又充满了向往。 「不管盒子里藏了什么秘密……」端木敬德用手捏了捏那块温润的白色玉佩,默默在心中永远对马水近说道:「好朋友,你放心。我会把玉佩好生托付给能信赖的人。让这个秘密再度尘封下去。」他心意已决,此时无须将玉佩的来历细细解释给每一个人知道,只要告诉未来的儒家掌教一人即可。想起传位大事,端木敬德情不自禁地注视了邵广晴好一会儿,却又失望地将眼神移开。 沉默良久,端木敬德再度开口对众人言道:「这块玉佩,还有我身上的这把长剑,就当作是我儒家一门的掌门信物,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交给未来的儒家掌教保管。」他边说边解下身上那把长剑,在众弟子的注视下,慢慢地走入了人群中。 邵广晴站在众弟子中眼看著父亲向自己走来,一颗心跳得就想要迸出来似地。但他的狂喜没有维持多久,因为端木敬德笔直地走过他身后,牵起了站在邵广晴身后——谈直却的手。 「师父!」谈直却惊讶地叫了出来,情真意切地言道:「徒儿何能担此重任?况且师父身体健朗,为何行此多余之举?」 「傻孩子。」端木敬德脸上很少露出如此和蔼的表情,他将白鱼玉佩和长剑两样信物,硬是塞进来不知所措的谈直却手中,「你跪下。」谈直却听师父如此吩咐,立即依言跪下。 「师父要你答应一件极其难以做到的事情。」 「任凭师父吩咐。」 「师父要你答应,从此刻开始,你不再上战场与人厮杀。」 「师父!」谈直却简直不敢相信师父会说这种话。端木敬德不理会他的惊讶,续道:「为师要你答应从此刻起,无论是秦国胜了、还是齐国赢了,你都要以保住你的性命为第一要务……」 「师父!我……」 「为师要你答应,就算你得眼睁睁看著同学们赴死,你也得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师父……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端木敬德拍了拍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的谈直却的肩膀,「师父明白这大违你的本性,但唯有如此,我儒家一门的精髓才能随你传承下去。我儒家精髓并非武艺,而是忠、而是孝、而是仁、而是义!直却啊,你要体谅师父一番苦心,师父并不害怕今日一战儒家弟子全军覆没;师父害怕的是无人能将本门的道理发扬光大,让它经百年、甚至千年而不坠。这困难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能答应为师吗?」即使是谈直却这样的汉子,在端木敬德的殷勤请托之下,也只能语带哽咽地言道:「是……师父。」 「甚好。甚好。不要怕难,要忍。你如能忍得下来,便是本门的英雄。还有刘毕。」 「徒儿在此。」刘毕忽听师父点到自己,连忙大声答道。 「你也一样,不要再去作战了。你入门虽晚,却深得本门要义,假以时日,必能成一代大儒。要尽心尽力辅佐你四师兄,光大我教。」 「徒儿遵命。」刘毕不知为何一边回答,眼眶中却一边泛起了泪水。 「好好好。」端木敬德看着东边初升起的的太阳耀眼夺目,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出神似地对自己喃喃言道,「当今之世,我儒家与墨家并称两大显学,徒众遍及七国,弟子皆上万人。但是路枕浪呵,在遥远的将来……你墨家的学说未必见得能传承下去,未必能成为行事的准则,你千算万算,毕竟少算了老夫这一步吧?」 「或许在你们之中,」端木敬德很快又恢复了他平常的严厉,「有人会觉得这英雄也太容易当了。甚至认为,谈直却可以办到,自己未必就不能办到,那好,我这还有一个当英雄的机会。有这种想法的人,现在就可以站出来。」端木敬德看向脸色苍白的邵广晴,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好歹有这种勇气。但邵广晴却不言不语。 「路大钜子跟我已经商议过了。」端木敬德续道:「一来,如今桂陵城门已经严重受损,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虽然与白芊红那妖女的约期将至,但若秦军再度兵临城下,只怕难免城破之恨。二来呢,城中军民也着实禁不起这样的车轮战,若是放任不管,定然是撑不过今晚了。所以我与路大钜子商量,无论如何,要逼使那妖女白芊红在今晚太阳落山前鸣金收兵……」众弟子听闻此言都是面面相觑,虽然谁都不敢接话,但人人心中皆想:「那妖女好不容易眼见城破在即,哪肯轻易收兵?简直是痴人说梦。」 「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条釜底抽薪之计罢了。」端木敬德知大伙儿不信,继续说道:「几个月前,墨家弟子秦照,就是身材特别矮小的那个孩子,依路枕浪的意思,偷偷率人挖穿了一条地道。那地道直达秦军驻扎粮草的附近……」无须端木敬德再说下去,听到这里已经有人叫了出来:「可是要放火烧秦军的粮草!?」 「正是!热锅底下没了柴火,自然就凉下来了。数万大军无粮可食,要进行补给又不易,白芊红别无他法,只得以军就粮,先退回濮阳再说。那时双方约期届满,妖女自刎谢罪,秦国军队留守濮阳城中,我方正好得以喘息,修复耗损再召援手入城。」端木敬德一口气将连月来与路枕浪的计议说出,随即环视众人,又道:「我与路枕浪反覆计较过,潜入敌军后方的人不需多,五百精壮应该够使了。这人嘛,我们跟墨家各出一半,为师并不勉强,如果有人自愿前往,便自个儿站出来。」在场的儒家弟子们日日与秦军交战,深知对方既勇且悍,平日出城迎敌也是倚着城墙作战,从不敢作孤军深入的打算,即便是墙头上有自己人,用弓炮弩石甩手箭种种武器加以掩护,出城者仍是十伤其五。如今只五百人悄悄穿出地道,潜入敌军后方阵地杀出,无论能否成功烧去对方粮库,都绝无生还的可能。或许是想到此节,一时之间,千余名弟子中竟无一人有所动作。 「让我去吧,师父。」 沉默之中,素来很少在人前发表意见的杨宽文开了口。杨宽文轻轻拍了拍前些日子受伤的左腿,慢慢站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要去。这脚伤已大致愈合,所幸在地道中行走也无须快。师父,请让我领头主持这次行动。」杨宽文说话时,所有人都紧盯着他看。对于过去十数年间从不跟师兄弟们争功的大师兄,突然主动揽下这么一桩有去无回的行动,有人吃惊、有人不能理解。但大部分的儒家子弟打从入门之后,便在各方面都受到杨宽文的种种照顾,他们很快便体会到正因为是这种无法生还的任务,所以大师兄才主动请缨上阵。 「千古艰难唯一死。」 「能事先知道自己的死期,倒也还不坏。」 「算我一份。」 「我跟著大师兄走。」 「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杨宽文表达了自愿前往的意愿之后,便有儒家子弟接二连三地站出来,很快地就凑足原先预定的两百五十人。这二百多人,人人都深受儒家长久以来的学术熏陶,其中更有大半受过杨宽文的深恩。他们的神色语调或许都显得紧张,但他们看向杨宽文时,嘴角上却都带着微笑,仿佛等会儿要去执行的,不过是一件普通的防御工事罢了。「好好好。」端木敬德噙着泪,叨念着:「我就知道我儒家弟子们,没有怕死的。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儒家人马来到地道口时,墨家钜子路枕浪与秦照等人已在此处相候。以秦照为首的墨家子弟们,为了不要跟着身着黒盔黑甲的秦军相混淆,脱去了平素穿着的黑色短打,也换上了白衣白袍,使得墨家的二百五十人与儒家的二百五十人站在一处,几乎没有不同,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似地。而此时没有上战场的其余两家弟子们,也纷纷来到此处为这五百人送行。 「对。等会儿我们全部进入地道之后,张大哥就负责率人将这些碎石、泥土填入,将地道封死,以免秦军反而利用地道潜入桂陵……」策划执行此次地道突袭的秦照,忙虽忙却是有条不紊地在地道口指挥,同是墨家弟子的张京房专注地在旁听他解释,秦照又道:「更重要的是等到地道完全填死了,务必记得要将旁边大缸中的糯米水全都灌下去……」张京房回道:「兄弟放心,我一定办到。」「那就拜托大哥了。」秦照交代完这边,随即又去关照别处。花升将此时正将装满菜油的几百枝竹筒点交给杨宽文,请他代为分发。秦照见状,巨细靡遗地细细交代杨宽文,如何将燃火的工具小心地与这些竹筒隔开携带。儒家掌教端木敬德与墨家钜子路枕浪,两人则在一旁并肩站立,看着这百来人穿梭来回忙碌著。 「都是大好的男儿。」端木敬德突然开口说道。 「可不是呢。咦?」路枕浪心中也是百感交集,突然一瞥眼瞧见这数百名白衣白袍的人群中,有一张特殊的脸孔,路枕浪连忙快步向前,走到那人身边,「荆兄弟?!」路枕浪喊了出来,满腹狐疑地问道:「荆兄弟为何在此?」 「我……」荆天明正往自己的头上浇上菜油,没想到突然被路枕浪叫住,当下尴尬万分。而与荆天明站在一处,也同样在浇淋菜油的儒家子弟,经路枕浪这么一喊,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却被人混了进来,几人脸上顿时显出愤怒的颜色。路枕浪见状,拉了拉荆天明的袖口,道:「我们上旁边谈去。」荆天明也只好放下手中油勺,无奈地跟随路枕浪离开。 「我记得此次行动,除了墨家、儒家两派子弟,并没有邀请其他武林人士参加。」来到人少处,路枕浪随即变得疾言厉色,咄咄逼问道:「你师父盖聂知道你来这里吗?你不怕他伤心?看你的样子,只怕是不告而别,偷偷溜来的吧?」 「我师父他……他不知道。」荆天明微微张口,但想路枕浪是瞒不过的,干脆便直说了:「这是我自己自作主张。」 「怎么?这五百人中有你放心不下的人?」路枕浪摇摇头,打量着荆天明又追问道,「不然,你为何硬要参加不可?你应该知道这次行动有去无回……」 「我知道!」荆天明生硬地打断了路枕浪的话,几乎是无礼地回道:「我当然知道!请让我参加,我自告奋勇还不行吗?」 「不行!」路枕浪斩钉截铁地答道:「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想去?但就凭你是荆轲大侠留下来的唯一子嗣、又是盖聂盖大侠最后剩下的弟子,只要有这两重身分在,我就不能让你参加这种绝无生还机会的行动!」 「血统!?身分!?呸!」荆天明突然用极为不屑的态度,疯狂地乱喊起来,「那是甚么鬼东西?!这不行!那也不准!如果都不行,那不该死的人为什么都死了?都死了啊!我想死都不行吗?让我死、让我死,让我参加、我要参加!」荆天明边喊边想向人群中跑去,「你有几天几夜没睡了吧?」路枕浪看着荆天明血红的双眼,拉住了他的手,「去睡一下吧。」 「谁要睡?我很好!」荆天明死命地挣扎,想要抽回被路枕浪扣住的手,但即便是他全身上下都用菜油淋了个透,就是无法挣脱路枕浪那铁环也似的手。「你失态了。」路枕浪微微责备道。他猜想或许是盖兰猝死、高月离开等事,让荆天明心烦意乱,但自己对这些事的臆测,实在不宜在此时此地说将出来,所以只是转头叫来荆天明的好友花升将,好生吩咐道:「照顾你的朋友,别让他混进去了。」花升将点点头,随即伸出两臂将荆天明给牢牢抓住。 「钜子。」「师父。」秦照与杨宽文异口同声叫道:「大伙儿都准备好了。」路枕浪与端木敬德互望一眼,两人都点点头,吩咐道:「那便走吧。」 有了钜子跟掌教的命令,儒墨两家总计五百人,在秦照、杨宽文两人的带领下,鱼贯走入地道。那地道入口低矮而潮湿,众人身上又涂抹了油,使得大家不得不弯着腰,将手搭在前方人的肩膀上,两人一列依序缓缓前行,五百人宛若一只蜿蜒的长龙,无声的渐渐消失在那张只通往地府的大口中。 「放开我。」荆天明在旁将一切都看在眼底,他悄声对好友言道:「我不会去的。你放开我。」「嗯。」花升将闷声答应着,却没有放开双手,反而是顺势将头埋在了天明的肩膀上,「刚刚走下去的那个秦照,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看不出来我们一样大对不对?他长那么矮……」花升将边抽泣边说,他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在荆天明的脖子上。荆天明觉得眼前这副景象极不真实,就好像那天高月明明是甘冒奇险来跟自己相会,却变成了一场诀别。「又有很多人要伤心了吧?」荆天明在心中自己问自己,「这五百人也有亲人好友,他们也会像我或是像花升将一样伤心吧?」 「倒上!」当这五百人离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墨家弟子张京房一声令下开始填沙、倒土,很快地就将地道填满,最后依照秦照离去时的交代,灌下了糯米水之后,从外表上便再也看不出大地的伤痕。花升将可以走到上头,用脚踏了踏,又跳了一跳,只感觉到脚下的黄土十分扎实,现在朋友们是不可能从这里回来了,即便是他们没能成功穿出地道,没能成功对秦军进行突击,也是不可能再从这儿回来了。「混蛋!可恶!」花升将对天狂吼了几声,「为我的兄弟,我要杀光你们!来吧!来吧!」荆天明没有说话,但他也觉得心口那里有一把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他们不会白白牺牲的!」路枕浪跳上城头,对大伙儿喊道:「我们要为他们争取时间,依脚程而言,秦照、杨宽文等人大约还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到达目的地。在他们突袭粮库之前,我们要尽可能的反攻,逼使更多的秦军出营攻击桂陵城,留在后方的秦军越少,他们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出城迎敌!」端木敬德举剑高喊。 「出城迎敌!出城迎敌!出城迎敌!」在路枕浪与端木敬德的鼓动下,所有武林豪杰并齐国军士都抖擞精神三呼起来。方更泪率人将城门打开之后,两扇已如累卵的城门差点都关不起来了。路枕浪、花升将、张京房打头阵,率领墨者负责冲散秦军阵脚;端木敬德亲自率领谈直却、刘毕等弟子组成八个八佾剑阵紧接在后,以阵法负责绞杀散乱的秦军;朱岐、杨隼、盖聂、赵楠阳等人率领着齐国军士与武林豪杰,一队队手拿枪戟冲杀出来,亦是势不可挡。这批悍勇绝伦的战士们来到战场,连素有纪律的秦军也乱了阵脚,惊惶起来。领头的秦军将领不得不吹起号角,要求后方增援。只听得号角声一声声递送出去,原本正在后方营帐处休息的秦兵立即遵守号令,持枪带甲增援前方。 路枕浪手下不停地砍杀,眼睛却随时注意着秦军的活动,眼见后方增援的秦军已走到半道上,也开始紧张起来。路枕浪很明白,自己率人出城的目的只在引秦军出营,却绝不能让他们与增援的秦军交手,否则将伤亡惨重。路枕浪攀上城头,焦急地眺望着秦军后营粮库的方向,只见稀疏的小队秦兵在巡逻着,却连一个白色的人影也没有。端木敬德也冲了上来,万分焦急地问道:「看见了吗?」「没有。」路枕浪摇头道:「论时间,应该是出来了。」端木敬德又问:「该不会地道崩塌?」「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路枕浪的眼睛直视前方,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小小变化。端木敬德又问:「怎么办?要坚持下去,再等等看吗?」「不!不能等了!」路枕浪眼见增援而来的秦军,距离众人不过百尺之遥,立即下令道:「退!大伙儿这就退回城中!」 众人得到指令,立即开始奔回桂陵城中。但花升将与荆天明却不肯就这样退走,他们尽可能的拖延、尽可能的掩护自己人退走、尽可能的殿后,还有许多儒墨两家的弟子也如法炮制,他们不敢违抗将令,只是希望能延得一刻是一刻,只是希望能在撤退之前看见火起,只是希望自己的兄弟、或是他们自己,谁都没有白白牺牲……事实上,连端木敬德都口中边喊着「撤退、撤退」,脚下却连一步也不肯向桂陵城门靠近,任凭脸上那一把白色长髯化作红髯。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撤兵的铜锣声震天响起,增援而来的秦兵,听见锣响,更加快了脚步;而在城脚下激战的众人,却还在拖延。路枕浪怎能不知大家的心意,他一把抢过张京房手中的巨锣拼命敲起,向众人吼叫道:「撤退!撤退!」 「火!火!是火!」先是镇守城门的张京房一嗓子喊了出来,他指着秦军后营粮库的方向,忘我地大叫,「天啊!起火啦!成功啦!」紧接着便哭了出来。张京房这一声喊,比什么锣声都有效。豪杰们一听火起,顿时人人争着撤退,只为爬上城墙,亲眼看一看那火、亲眼看一看那些弟兄。 刚开始是一抹淡淡的黑烟腾空而起,然后很快的变得浓郁,一股又一股的喷向天空。之后,才有亮光跟红色开始闪动起来,跳跃似地,仿佛盛夏的花朵会在某个早晨间突然全部盛开了。桂陵的城墙上,完全听不到那儿的声音。眼前只像一幅画,一张无声的画。所有人都紧盯着那张画看。看那铺天盖地的黑烟与黑甲,是如何吞噬了那本来就只占了一丁点儿画面的白。无论城墙上的人再怎么不舍,远方的白色接二连三地倒下了,一点一滴,最终完全消逝在画布上了。花升将扑通跪倒在地,哭喊道:「秦照好兄弟!哥哥今天已经为你多杀一百来人,陪你好生上路。你走好、你走好呀……」「宽文……好徒弟啊……」端木敬德眺望远方,喃喃自语,老泪纵横。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同样也是伤心欲绝,哀悼着他们的兄弟朋友。荆天明靠在花升将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让他痛哭。不知怎么着,荆天明自己已没了眼泪,这种生离死别,打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停过,伤心伤心还是伤心……每次伤心时都以为,在这世上再没有能让自己更伤心的事情了。但是,下一次却又伤得更重、更重……「我绝不再伤心。绝不再流泪。」荆天明在心中暗暗对自己承诺,却又不知在他的心底深处,愤怒已取代了悲伤的位置。 「掷石!」众人返回城中之后,路枕浪立即发令。张京房、元浩仓等人则立刻将准备好的大石、碎石、火石诸物,向压境的秦军丢掷过去。被路枕浪诱来增援的秦军,刚刚开拔到城下,就遇上掷石攻击,顿时死伤惨重。加上军粮被烧,火势凶猛,至今仍未熄灭。秦兵人心惶惶,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先回营救火,还是继续攻击桂陵城。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路枕浪屏息以待的撤兵锣声,终于在五天四夜之后,在彼方响起了。秦军如潮水般依序退去,路枕浪看着在风中摇曳招展的帅字旗,心想:「现在就等白芊红撤兵了。如果一切皆如预料,白芊红应该会下令连夜撤军,那么明天早晨起来之后,桂陵城外应该不会再有秦军的影子了吧?只是不知道白芊红有没有什么奇招?」路枕浪摇摇头,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白芊红脸上的微笑,自己也微笑了起来。「等吧。不知道、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但路枕浪心中很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夜晚对他、或对白芊红来说,都会是非常精彩的一夜。 第三章 是邪非邪 夜幕低垂,桂陵城外,秦军的帅帐之中,白芊红背转过身气得直发抖。连续几昼夜的无情攻击,最后功亏一篑不说,二万大军的粮草竟然被人烧得一干二净,十几位都尉轮番进账来质问自己,今天晚上他们的兵丁拿什么裹腹?胆子大一点的,索性直问什么时候退兵?什么时候拔营回濮阳城?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在白芊红的脸上抡了两巴掌似的。 「出去。你们都出去。让我静一静。」白芊红总算开金口,低声说道。她虽然这么说了,但整座帅帐中却无人回应。白芊红耳听得一片沉默,怒道:「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回过头才发现帅帐中早已无人,大伙儿不知何时走得一干二净,白芊红不禁哑然失笑。 「真没想到这个时候我还笑得出来?」白芊红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的倒影。镜中人轻轻抚摸着她自己的颈项,很难想像该如何在这么柔嫩细致的肌肤划上刀痕?或者,用白绫会比较好吗?「好冰冷。」白芊红伸手划过镜中人红艳的双唇,却没有感受到唇间该有的温度,「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难道说……后天……后天便是我白芊红魂归之日吗?」 白芊红踉跄从铜镜前退开,独自在帅帐中踱着步。她无法想像自己自戕的模样,但更无法想像自己不守诺言,苟活于世,到时,全天下的人都讥笑谩骂说:「看哪!那就是白芊红,她跟路枕浪打赌赌输了,却不敢死。不要脸的直活到现在。」 「那还不如死了干净。」白芊红思及此,感觉喉间仿佛有火在烧,她颤抖著双手为自己倒酒,一口气连喝了三、四杯才松了一口气,「这时若是有人能一起干一杯就好了。」白芊红环顾四周,帅帐里空荡荡地,除了自己,外无他人。她朝天举起酒杯,喃喃自语道:「哼。没关系。来!白芊红姑娘,我敬你一杯。」 「干杯!」 「干了!」花升将举起手中酒杯与荆天明一碰,豪迈地一饮而尽。劣酒碰到嘴角伤口,花升将不禁皱起眉头,原来他为了烧云梯,满脸胡渣早已给烧得精光,脸上身上皆是火烧的溃烂和水泡,但即便如此,这杯酒花升将还是喝得极为酣畅。放眼望去,长屋内武林众豪杰经过几日夜的奋战多有挂彩。谈直却身中两箭、左腿刀痕见骨;方更泪给人打折了一腿,虽及时接复,但看来此后必瘸;项羽让石炮碎屑弄得差点瞎了一眼,如今半边脸尚肿得不成人样;刘毕等年纪轻的子弟兵们,虽没受重伤,但已五日不曾合眼,早已力尽昏厥,只怕还得躺上好一阵子方能醒来。虽是这样的处境,但谁也不抱怨,大伙儿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白芊红出招,或是发令退兵。按理说,在等待的同时,大可以睡上一觉,但不知为何在这种能睡的时候,人反而睡不着了。 「无事可做,不如来喝上几杯?」花升将已经记不得是谁先提议扒开酒坛子的,他只觉得说这话的人真是功德无量。路枕浪与端木敬德也都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让大家的神经略略放松,便笑笑地跟着大伙儿也喝上那么一点儿。盖聂与赵楠阳等在场武林耆宿也都相陪。 荆天明自盖兰骤死、高月离去之后,每回上阵皆是抱着豁出去的念头,只攻不守,五日来前前后后一共身中三枪五箭、二十多刀,只可惜仅是些皮肉伤,此时坐在花升将身旁,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心中满是懊悔,怎么在打算偷溜进地道时给路枕浪给发现了。 起先像荆天明这样喝闷酒的人为数不少,但酒过三巡之后,便有人藉着酒意纵情,或是大声喧哗,或者猜拳斗数。但终究是无法完全放松,炒热的那么一点儿气氛很快地沉闷了下去,又变成了众人各自喝闷酒的局面。在这种众人沉闷的气氛中,丹岳派掌门人朱岐突然站了起来。他端着酒碗,径自走到路枕浪面前。在大伙儿好奇的注视中,朱岐粗着嗓门,半像吼半像叫地对路枕浪说道:「路先生,我有话说。」 路枕浪看着眼前这个大老粗,心想不知道他又要给自己添什么麻烦了,便道:「朱掌门有什么赐教?我们到后头说去,可好?」「不!不!」朱岐忙摇了摇手,大声说道:「不用私底下说。我这话就是要在大伙儿面前说的。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路枕浪正想阻止,朱岐却已经转过身去,对着众人大声说道:「大家都知道,我朱岐打从英雄大会开始,就对路枕浪先生的种种施为颇为不满。无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我朱岐只要提到路先生就没个好脸色,更别提有什么好话了。」路枕浪坐在朱岐身后,听了这话简直是坐立难安。众人见朱岐当面给路枕浪难看也都傻住了。端木敬德见状,正想起来打个圆场,却听朱岐又大声道:「就为这个,我朱岐今天要当众跟路先生道歉!」朱岐说到这里转过身来,当着众人的面,对路枕浪深深鞠了一个躬,道:「路先生,对不起!你赢了白芊红那妖女!我朱岐十分佩服。」在场众人皆料想不到,朱岐竟会向路枕浪致歉。路枕浪也是满脸尴尬,连忙站了起来,扶起朱岐,「朱大掌门说的什么话?大伙儿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么说太见外了。」 「好好好。」朱岐仰着红通通的一张脸,举起碗,「我早知道路先生绝不会怪罪我这大老粗,来!干一杯。」「干一杯。」路枕浪也微笑着,举起了碗一饮而尽。在场众人见两人尽释前嫌,都觉得路枕浪确实是江湖传说中虚怀若谷的墨家钜子;而朱岐则是个外表粗犷、内心粗犷,却又诚实可爱的性情中人。 大伙儿纷纷向朱岐进酒,「哈哈哈!喝,干了。」朱岐道过歉之后,心情极为舒畅,捧着大海碗,晃晃悠悠、酒到杯干地跟众人喝着,突然咂嘴赞道:「好酒!好酒啊!我朱岐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没喝过掺水掺这么多的酒!妙!真妙!哈哈哈哈!」 「咳。」苍松派杨隼也喝了好几碗,搭话凑趣道:「朱大侠别这么说,这么说可冤枉了我。我拿来的这酒哪,它是绝对没有掺水的。」 「没掺水?没掺水味道能这么稀?」 「怎么不能?」杨隼仰着脸咕噜咕噜又灌了一海碗,拎起酒坛子说道:「天地良心,我杨隼绝没在酒里掺水,我做的不过是在水里头掺了点酒而已。」众人听得杨隼这话,尽皆放声大笑,朱岐更是笑得东倒西歪,就连躲在旁边从头到尾不曾开口的荆天明与花升将两人的嘴角都浮现出一丝好久不见的笑容。 帅帐中匡啷一声响,却是白芊红把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摔,铜酒杯叮叮当当地在地上打转,直滚到帅帐门口才停住。「没想到孤身一人,酒会这么难喝。」白芊红顺手一扯,索性连酒坛子也拉倒了,酿了二十多年的黄酒汩汩流出,被脚旁的尘沙给吸了个干净。摔了酒杯、酒坛,仿佛还不够解气,白芊红东张西望一气之下拎起了桌案上的一个木盒,用力地向地上砸去。木盒砰地一声应声裂开,碎片飞得到处都是,连里面的竹简都飞窜了出来。 白芊红眯着醉眼看,才想起这木盒原是自己装了苏北海的人头,托花升将带回给路枕浪用的;后来,自己到桂陵作客,路枕浪又用这个木盒装了秦王的诏书,送还给自己。「这么说来……这几片摔出来的竹简,便是自己未经卫庄同意就上书,秦王降旨赐婚的诏书。」想到这里白芊红的脸上有两片红云渐渐地晕开了,她看着那卷摔在地上的竹简,心中有所不舍,想要拾起它,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有了赐婚诏书又如何?那人不见得就愿意听命娶了自己。」想起卫庄,白芊红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刚开始注意到卫庄,只是因为看不惯有人居然无视自己的存在;但到了后来,不知怎么着,却把一颗心拴在了这冷漠的中年男子身上。明明那人每回跟自己说话,都是三言两语只求交代过去便是,自己却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只盼他能多看自己一眼、多跟自己讲上几句话……若是可能的话,但求他能对自己笑一笑……意识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白芊红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现在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吗?更何况,那人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白芊红抬起手来,想将刚刚拾起来的竹简摔进火中,却终究还是舍不得,只得气鼓鼓地将竹简复又卷好,重新放回案上。 「可恶,人都道我白芊红施谋设略奇智无尽,难道就没有一条两全之策吗?」白芊红痴痴地望着散在地上的木盒碎片,别说两全之策了,心中便连个方向都没有。白芊红哀叹一声,心中只道:「看来我毕竟是胜不过路枕浪。他人数比我少、粮食装备更比我少,一场明明能胜的仗,最后却因为我过于自负而输了,路枕浪呀路枕浪……看来你比我白芊红更了解我自己……」 「咦?!比我……」白芊红原本边想边绕着帅帐打转,想到这里时却不自觉地停下了来。她弯下腰去,拾起一片木盒碎片在手中反覆把玩,耳旁似乎再度响起了路枕浪说话的声音,「姑娘放心,若论智计,你我不相上下,但若比起心狠手辣,在下却不是姑娘的对手。」那是在桂陵城中,路枕浪将这个木盒子还赠给自己时说的一段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白芊红思忖半天毫无头绪的事,此时却仿佛暗室逢灯般地茅塞顿开了,「哈哈哈,哈哈哈!」白芊红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路大先生,看来我白芊红还真得谢谢你哪。若非你将我看得如此透彻,我还真无法在三个月内破了桂陵城哪,哈哈哈,哈哈哈!来人!召集所有都尉们进账。」白芊红笑过一阵,心中已有计较,便叫过帐外兵丁如此吩咐道,「叫他们即刻来见,不得延误!」 军令发出没多久,秦军的都尉们便如闪电般一一出现在白芊红的帅帐之中,大家虽不敢交头接耳地说话,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都焦急地在等待白芊红发令撤退。大家没想到在帅帐中等着他们的白芊红,看起来居然如此精神焕发,浑然不似方才那股委靡不振。 「传我的将令,挂出免战牌,大军就地休息一日。」 「将军!」几个都尉异口同声地想表达意见,白芊红却阻止了他们继续说下去,「你们想说什么本帅都明白。」白芊红用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铿锵有力地对众人说道:「一切都在本帅的算计之中。后日早上定能破城,众将无须担忧。」白芊红微微一笑,又道:「对了,为了提前庆贺胜利,本帅决定明晚与卫庄卫大人完婚,众位都是座上嘉宾。为此明日要大开酒宴、犒赏三军,为本帅祝贺。」这消息立即传遍了整个秦阵大营:夏姬白芊红明日与卫庄行大婚之礼,后日亲率大军出征,一举夺下桂陵。 邵广晴、赵楠阳两人联袂回到长屋内时,众豪杰们仍在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那越变越稀薄的酒水。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大伙儿虽喝着掺了酒的水,仍难掩兴奋之情。在一片喧哗吵闹声中,荆天明突然拉住了正在与人划拳的花升将的袖子,「嘘!噤声!」 「干麽啦?」 「你听,外头有怪声音。」 「神经。哪有什么怪……」花升将与十几个正在喧闹的年轻人一块儿停了下来,果然听见了阵阵奇怪的声音传来。「这什么声音?听起来好惨哦。」一个年轻人听着听着,忍不住发起抖来。「对啊。好恐怖的叫法。这是人在叫吗?」、「大半夜的,莫非是鬼在哭?」、「胡说八道,哪来的鬼?我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撕布匹。」、「你才胡说,撕布的声音能传那么远?那布得有多大才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却没有答案。只知道那鬼魅似的声音,东一阵、西一阵响起,却都是从秦军阵地的方向传过来的。 路枕浪、盖聂、赵楠阳与端木敬德等武林耆宿,索性爬上箭楼远眺,只见秦军的阵地之中,火把、火堆起得到处都是,照得整个军营恍如白昼。盖聂第一个叫了出来,「马!他们在杀战马!」 「原来方才听到的是马的哀鸣声。」众豪杰听到这个消息都是面面相觑,事情明摆着,秦兵若是杀马为食,那就不会退兵了。「莫非白芊红那个妖女又有了什么主意?」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个疑惑,只是没人肯说出来。长屋内刚刚的欢愉气氛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沉重。 「大事不好了。」墨家派出的探子终于跑了回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他们……秦军……挂出了免战牌。」「你慢慢说,不要急。」路枕浪倒沉得住气。「是是。白芊红传令秦兵,说是后天清早她必能攻陷桂陵城,所以……所以……」「所以怎么样?你快说啊!」朱岐急得跳脚,连喘气都不让人喘,再三催道。「所以,她要秦兵明日休息一天,说是……说是……为了提前庆贺胜利,她明日要大开酒宴,与卫庄结亲!」「什么!她还有闲情逸致结亲?!」朱岐惊讶地大吼,只把那探子吓得差点儿昏了过去。 秦军杀马为宴、白芊红临阵结亲、后日决战……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使得桂陵城内众人的心情是越来越沉重了。这些接连不断的事情,再三地表示了白芊红已有了应对的方法。「桂陵城就要破了。」、「齐国要亡了。」、「大家都要死了。」、「谁也活不过后天。」、「要输了。」一句又一句令人颓丧的话语,像一场大雨浇在了众人头上,淋得大伙儿抬不起头来。 突然间当的一声,群豪中有人猛地抽剑出鞘,剑势凌厉,竟将某户人家门前摆放的一尊石狮,硬生生地从中一分为二。那石狮虽被剖开,却不碎裂倒下,可见用剑之人剑术之精湛。出乎群豪意料之外,这使剑之人乃是八卦门掌门辛屈节。 「同生共死!」辛屈节右手执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对!」愣了一下之后,朱岐也上前补了石狮一刀,喊道:「不求同生,只求共死!」高石然点点头,也抽出长剑,言道:「死生,小事尔。」随即一剑刺向狮子胸膛。杨隼、项羽、宋歇山、花升将、荆天明、谈直却、路枕浪、端木敬德等人也一一上前,众人心中皆是同一个念头,只盼保卫桂陵城。 「哈哈哈!」在「玉碎昆仑」辛屈节的带领下,众豪杰前仆后继地对付起那尊石狮子,你一剑他一刀地将石狮越切越碎。原先白芊红带来的阴霾此时已一扫而空,唯一倒了楣的是那尊原本好端端摆在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在众多武林高手的摧残之下,无辜地碎成了片片。多事又多话的马家两兄弟,马先醒、马大声两人后来表示,当晚他们辛辛苦苦用浆糊将石狮粘回去,一共是有四十多块碎片。至于是马先醒说的四十一块碎片,还是马大声强调的四十二块碎片,也按照惯例,只有他们俩兄弟在乎而已。 「赵大侠。请留步。」当路枕浪要求大伙儿各自前去休息之后,在拥挤的人群中,赵楠阳突然听见有人叫唤自己,转过头去,见是素来温文的邵广晴时,随即堆起笑容,放慢了脚步。「赵大侠,借一步说话好吗?」邵广晴满脸是笑,用手指着长屋门口,示意赵楠阳移驾相谈。赵楠阳虽不明白,鲜少与自己攀谈的邵广晴能有什么事要找自己,却还是跟着他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长屋檐下,邵广晴随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贤侄今天的举止有些奇怪,好端端的为何叹气?」赵楠阳随兴踱着步,开口问道。邵广晴却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晚辈有一事相求,还望前辈成全。」 「哈哈哈。老夫就说贤侄今日有些奇怪,贤侄是何等身分?儒家子弟遍及天下,未来的儒家掌教有事,何须老夫为你效劳?」 「前辈,您有所不知。」邵广晴恨恨地咬了咬牙,「爹爹骗得我好苦,到得头来,却要把掌教的位置传给我师弟谈直却。」 「哦?」赵楠阳不知邵广晴为何突然跟自己提起这事,双眉一挑,头顶上没剩多少根的白发也随之抖动,「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贤侄啊。你也知道你父亲那个脾气,他若铁了心要将大位传给你师弟,就算我去为你说情,也是无用啊。」 「不。前辈误会了。」邵广晴阴险一笑,「在下不是来找前辈帮忙说情的。」 「哦?那你……」 「在下是希望……」邵广晴贴着墙站在檐下,明知身后没人,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左顾右盼后,这才接着说了下去:「希望……前辈能出手杀了谈直却,好让我当上儒家掌教。」 「我没听错吧?贤侄?」赵楠阳的双眼睁得老大,来到邵广晴面前,直直盯着他看,「你来拜托我为你杀人?杀你师弟?」 「谈直却的身手虽然不错,但在前辈眼中却是不值一哂。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相信前辈是一定愿意帮我这个忙的。」邵广晴吞了几口口水,总算把在心中来来回回盘算过好几次的计策,一口气说了出来。 「嘿嘿。贤侄挺会打如意算盘啊。就算那谈直却武功不济吧。」赵楠阳脸上变了颜色,再没有什么大侠风范可言,只见他两眼凸出、嘴唇歪斜,活像一只急躁的秃鹫。仿佛是要看穿邵广晴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赵楠阳盛气凌人地逼问道:「嘿嘿。贤侄如何会想到找老夫帮你这个忙?又如何确定老夫一定会帮你呢?」 「赵大侠,我就直说了。」邵广晴有点儿害怕,但那掌教的位置实在太诱人了,他战战兢兢地说道:「因为……因为如果前辈不肯答应帮我这个忙的话,那我就只好向大伙儿兜出,武林上鼎鼎大名的赵楠阳赵大侠正是鬼谷的左护法!」 「好小子,你怎么知道的?」出乎意料之外,赵楠阳听了这话居然没有否认,倒是立即出手勒住了邵广晴的脖子。邵广晴说话间,虽然从头到尾视线都没有离开过赵楠阳的双手,却还是没办法避开赵楠阳这致命的一抓。「咳!咳!咳!」邵广晴脸红脖子粗地咳嗽著,「放……放开我……我……我说……」赵楠阳冷笑一声,撒手道:「谅你在老夫面前也跑不了。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是紫语告诉我的。」 「紫语?那小丫头有这胆子?」赵楠阳摇摇头,猜道:「恐怕是你逼问她的吧?」 「前辈若要这么说,那就算是这样吧。」邵广晴没好气地说。如今他想到紫语就有气。虽然那女人的美深深地打动了她,但邵广晴毕竟不是白痴。他盗玉失败,导致端木敬德当着弟子的面,将那块大有来历的白鱼玉坠随着儒家掌教的大位,一起传给了谈直却之后,邵广晴便立刻疑心到紫语头上。紫语千方百计要自己去偷这块玉,背后必有隐情,绝不只是定情之物这么简单的原因而已。失去掌教位置后的邵广晴怒不可抑,立即便去质问紫语。紫语原本已提心吊胆,终于受不过邵广晴提剑逼迫,将自己是鬼谷派来的奸细、如何嫁祸高月为杀死盖兰的真凶等等情事,一一对邵广晴说出真相。当邵广晴追问为何大名鼎鼎的赵楠阳会为一个小丫头圆谎?紫语原本坚决不肯回答,直到邵广晴威胁要毁去她的容貌,紫语这才说出,原来人称「北盖南赵」的赵楠阳大侠,同时也是鬼谷的左护法这一惊人的事实。 「凭你这小子也想要挟我?」赵楠阳的身分虽被揭穿,看起来却一丁点儿也不紧张,「你有没有想过?我大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当然想过,不过我也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才敢来请求前辈相助,不是?」 「哦?」赵楠阳十指箕张,仿佛在考虑该不该现在就动手杀了邵广晴,「我一直以为你这小子是个软蛋,没想到还有这一面。」 「前辈……」邵广晴也知道自己命悬人手,赶紧说道:「前辈若是助我当上儒家掌教,晚辈感激之余,自会将我父亲手上那块白鱼玉坠送给前辈。日后但有吩咐,更是莫有不从。晚辈这是来求前辈帮助,怎敢有半分要挟之意?前辈万万不要误会了。」 「儒家掌教吗?」赵楠阳打量着邵广晴,微笑说道:「你这小子长得是端正大方,当儒家掌教的话,倒也相配。好。我答应你。」 「多谢前辈。」邵广晴得到赵楠阳首肯,连忙道谢。 「且慢谢我。」赵楠阳摆手阻止道:「我只答应助你当上儒家掌教,至于怎么帮你嘛,一切见机行事,如何?」 「一言为定。」邵广晴喜出望外回道:「只要前辈能帮我当上掌教,晚辈日后一定重重报答您。」 「嘿嘿嘿。」赵楠阳意有所指地笑道:「别急、别急,你瞧天就要亮了,我们走着瞧、走着瞧。」 第二日,秦军既挂出免战牌,桂陵城里也就毫无动静,两方都静悄悄地等待着明日决战。约莫中午时分,卫庄独自走近帅帐,劈头问道:「方才我在后面听人说,今晚我们两人要结亲?」此事白芊红本在绿袖的服侍下挑选用品,她挥挥手,绿袖便识相地离开了。白芊红回过头,凝视着卫庄,轻声答道:「是啊。」 「是你发的将令?」 「是啊。」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面对卫庄的责问,白芊红愣了一下后轻轻地叹气,同时带点儿哀怨:「我以为你明白……」卫庄摇摇头。白芊红有点儿生气,「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好!那我就告诉你。只要我俩今晚结亲,明日早晨便能拿下桂陵城、杀了路枕浪,这是我……」白芊红停顿了一下,别过头去说道:「这是本帅发出的军令,无论如何不能更改。」 「所以说,这算是计策的一部分?」卫庄言语间还是那么冷漠,「你要我依计行事?」 「你……」白芊红气苦地道:「你就是不愿意娶我。我三番两次告诉你我的心意,你怎能不明白?」白芊红双眼含泪,直视卫庄,「你索性直说了吧?你心中有别人,没法容纳得下我?」 「很抱歉,我从不在人前说这些。」卫庄答道。 「都走开!」白芊红猛地仰起头,对着看似空荡荡的帅帐喊道,「你们走!让我静一静!」她的话语刚落,春老、秋客、冬僮三人的影子便各自离开了帅帐,分别消失在不同的方向。「现在没有别人了。你老实告诉我,若你心中已有意中人……」白芊红上前一步,握着卫庄的手情真意切地道:「我……我愿意收回将令,让天下人嘲笑。」一个青衣女子在卫庄心底闪了过去,但卫庄只说:「不!我心中并无他人。」 白芊红听卫庄如此说,心中松了一口气,她心想只要卫庄无意中人,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死心塌地的爱上自己,便道:「那就好,卫大人……你现在可以出去了。但是请你记住,今晚酉时你我结亲,王上的诏书你已经看过,你若是不出现,就是违抗王命、违反本帅的将令,阻碍大军攻陷桂陵城。」 「白姑娘……」卫庄还想再说。 「不准你违抗我的将令。」白芊红怒叱着,但很快地她又语转柔和,「卫大人,我并非丑陋女子,难道真配你不上?我白芊红已下决心,余生要与你一块儿度过,并不图你为我做些什么,只求你在我身边看着我、陪着我,这还不行吗……今晚酉时过后……我……我……」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已几不可闻。 到得晚间,秦军大营内到处张灯结彩,可说是热闹非凡、歌舞喧天,荆天明与花升将两人躲在其中一座箭楼上,将一切庆祝的情形尽收眼底,却没有看见任何明日白芊红打算用来攻城的秘密。「我早说过这是白费功夫。」花升将又看了一会儿,说道,「那白芊红可不是省油的灯,没这么容易被人刨出老底的。」 「无所谓。」荆天明回道:「反正也没事。看看也好。」 「对对对,你只要能躲在没人的地方都好。」花升将懒洋洋地躺下放弃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荆天明转过头去,不愿花升将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言道:「一半的我真希望永远能像现在这样安静,但另一半的我,却只盼着天赶快亮,好冲上战场去。」花升将半坐起来,歪着头挖着鼻孔问道:「我还以为你一直对这场战争感到很厌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了?」 「谁热心了?我希望的只是杀人,又或者是被人杀。」 「兄弟。」花升将狐疑了一下,明知不该问却还是问道:「最近这些日子你变得很奇怪。有时候我真觉得连我都不认识你了。这是因为高月她走了,对不?」 「下雪了,你瞧。」荆天明沉默了片刻,终于答非所问地指着外头说道。 花升将坐起看时,果见外头北风渐盛,吹动一丝一絮的雪花漫天飞舞。不知道为什么,荆天明看著这雪却想起了那些随风飞舞的招魂幡。莫非是连上天也在怜惜这座孤城,这才在这一夜降下白幡覆盖全城,好提前为这里所有人凭吊? 一个时辰之后,原本轻飘如絮的雪花已然转成一场暴雪,教人几乎睁不开眼。下雪的日子里,清晨总会提前来到。秦军的战鼓声几乎与天色同时亮起,而桂陵的城头上,路枕浪、端木敬德等武林众豪杰早已做好准备;年轻一辈如荆天明、谈直却、刘毕、项羽等人则分散在八座箭楼之上,只等秦军踏入弓箭弩石的射程内,便一齐动手。 一万余名黒盔黑甲的秦国步兵卷地而来。虽说他们脚下隆隆的脚步声响,有半数以上都给厚厚的雪地吞吸而去,但眼前这片寂静,只为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战,更添一丝恐怖诡异的气息。 路枕浪紧盯着秦军逐渐逼近,正准备叫方更泪挥动旗帜、下令箭楼放箭时,秦军却在射程外停了下来。三十二座云梯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慢吞吞穿过秦军行伍,笔直地往桂陵城前进。路枕浪早就料想白芊红绝不会复蹈前辙地与自己再打一场硬仗,果然这些云梯车二台一组,居然越过秦国军队,单独进入了弓箭的射程之内。花升将见对方越过雷池,不等钜子发令,便手脚并用地拉开硬弩,对准其中一组云梯车,正要放手之际,却见这两台不怕死的云梯车中间,似乎挂着些奇特的物事。 那是一张长得像蜘蛛网似的粗重大网,网的两端各绑在一台云梯车上。当云梯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时,首先是在箭楼上的年轻人们发现那张大网在哭。上百个一丝不挂的小娃儿,有的双手被缚、有的脚倒挂着被绑在了网上。这些看来顶多只有三五岁的小娃儿们,张开大口正哇哇地啼哭着。 三十二台云梯车,十六张巨网,一千多个光溜溜的小娃儿。「天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朝箭楼逼近之后,谈直却手中的弓箭第一个掉了下来。花升将也是一声惨叫,从巨弩上蹦了上来,但他这么一动,方才拉得满满的弩箭立时便激射而出,幸亏荆天明眼明手快,使一招「草长莺飞」在箭尾斜拨了一下,那弩箭才失了准头,没有射中云梯。 当驻守在城头的路枕浪、端木敬德等人,看到白芊红的新伎俩向他们缓缓开来,也都傻在了当场。身为仁人志士的他们,虽然心知肚明秦军便躲在这些孩童身后,也知道让云梯车靠上城墙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但面对眼前的景象,却是谁也无法下令对这些无辜的孩童们放箭。仿佛是算准了桂陵城内人们的弱点,三十二座云梯的前后左右都被一群妇人紧紧包围着。白芊红本无须强迫这些妇女上战场,她唯一做的只是将她们的孩子绑在云梯的网子上,这些妇女们为救下、夺回自己的骨肉,便自然而然地成了推动云梯车的秦兵们的挡箭牌。 孩子们、母亲们的哭声响成一片,仿佛这里已不是战场,而是人间炼狱。荆天明只感觉到血液直往脑门上冲。在一片哭声中,他先想起盖兰,随后忆起了一个许久不曾在他脑中浮现的美丽面容。 「娘!」 「孩子啊!」 相对于众豪杰的犹豫,一十六张无情的大网继续往桂陵城头推进。没多久,八座箭楼上便已经能清清楚楚听到云梯车上发出来的声音,各式各样的惨叫与哀嚎声那么清晰、那么靠近,宛如浪花拍岸,一波波打向宿卫在箭楼上的将士。眼看云梯车距离城墙只剩下几丈的距离,八座箭楼却犹如虚设,竟没人发出一石一箭去摧毁敌军的攀城器械。已改作少妇打扮的白芊红见计策奏效,随即传令进攻。几百支秦军的号角逐渐吹响,上万名严阵以待的秦国步兵,手持枪戟,在十六张大网的保护下,尾随云梯车,开始向城墙压进。白芊红自己也骑着马,在夫婿卫庄的保护下,慢慢向桂陵前进。 「不能再让他们靠近了。」在箭楼上第一个喊出来的是刘毕,他紧紧握住手中长剑,高声叫喊道:「大家不要中计!放箭!放箭啊!」但刘毕毕竟只是儒家五弟子,手中又无将令,他虽喊得急切,但真正对云梯放箭的却只有寥寥几人。此时云梯车已经靠八座箭楼相当近了,这数十箭射出,顿时有十来个小娃儿应声中箭。只要是中箭的,秦军无论生死,一律将他们身上捆绑的绳索隔断。绳子一断,小娃儿便从高空笔直摔下,那群挤在云梯车旁的母亲们,见孩子们被摔成肉泥,哭得更凄厉了。那哭声传将上来,刚才放箭伤人的几个齐国将士都于心有愧,手一软,又停止了攻击。 「放箭!掷石!」刘毕先叫来几个儒家子弟,厉声吩咐道:「听我的号令,即刻放箭。」又转头对几个齐国士兵吩咐道:「拉开硬弩,对准云梯梯脚处,射断它。」几个齐国士兵犹豫了一下,刘毕不耐烦地抽出长剑,威吓他们道:「快点,一切有我承担。再不拉弓,我便砍下去了。」几个齐国士兵这才七手八脚地去拉那张硬弩。 「不能放箭!」荆天明一把抓住了刘毕的手,「你会伤到那些孩子们的。」 「天明!?」刘毕被荆天明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都这时候了,哪顾得了这么多!你放开我。」 「我不放。」荆天明斩钉截铁地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射断了云梯,那几百个小孩都会掉下去摔得粉碎。」荆天明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异常铁青,又道:「那云梯下头的可是那些孩子的母亲呀,你要她们眼睁睁地看着你杀死她们的亲骨肉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刘毕甩开荆天明抓住自己的手,「不毁掉云梯,后头秦兵爬上来,城墙便会失守的。无论如何这些孩子都会死的……」 「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荆天明啪地打了刘毕一耳光,气冲冲地道:「这分明是你滥杀无辜!」 「胡说!我这是保家卫国!」刘毕理直气壮地说道:「没有国,哪有家?你不是也打算为国牺牲吗?你能牺牲、我能牺牲,那些孩子自然也能牺牲。哎!没有时间跟你辩论了,大家放箭!不要犹豫,放箭啊!再不放箭,桂陵会失守的!」箭楼上众人听得刘毕说得有理,纷纷动了起来。刘毕也冲上前去,捡起地上一把空弓,背起箭囊,领头对着云梯车放箭。整座箭楼中只有寥寥数人还在犹豫,花升将本还拿不定主意,回头一望,却见城头上方更泪正挥舞著旗帜,下令八座箭楼一齐放箭攻击。花升将得了钜子的命令,顿时不再犹豫,立刻回到那张硬弩旁边,帮助那些齐国士兵张开大弩。霎时间,羽箭就像蜜蜂离了窝,从箭楼向外团团飞去。 「不。不。你们杀死那些孩子了。」荆天明叫道:「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哭声吗?住手。住手呀!」荆天明抱住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煎熬着,周遭却无人理会他。 一场血腥的城战开始了。桂陵城的众人虽然开始反击,但毕竟有些晚了。几座云梯车已冲破箭楼的防线,率先贴上了城头。那些躲在无辜孩童背后的秦军,纷纷跳下网来,企图要在城墙上抢下一席之地。秋客柳带媚挥舞着九龙冥鞭扫开流箭,率领着几个争先的秦国都尉顺着云梯爬上了城头。辛屈节与朱岐见状,连忙带弟子们赶将过去,跟柳带媚打了起来。春老和赵楠阳、盖聂两人,则在城门处厮杀缠斗。 但无论是哪一方放的羽箭都是无情的,无处可逃的孩子、妇孺们首当其冲,接二连三地倒下了。听到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小,荆天明再也忍不住了,他必须救他们,就算是只能救下一个也好。荆天明心意已决,随即还剑回鞘,将手中长剑当作棍棒来使,分打箭楼中众人的右手要穴。荆天明的攻击来得又快又准,大伙儿都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点中了穴道。当花升将与刘毕手中的武器因此落地时,两人都不敢相信攻击自己的竟然是荆天明。 「天明!?你干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对不起。」荆天明说的很小声,却很坚决:「可我不能让你们伤害那些孩子。」花升将看着荆天明脸上那奇异的怒火,惊讶得哑口无言;刘毕却不然,他怒骂了一声,「你真是胡闹!」试图用左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弓箭。花升将只听得一声惨叫,却是荆天明将刘毕的左手给打折了。荆天明紧接着又削断了所有弓箭,他这些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箭楼里所有的人都吓傻了。「对不起。」荆天明还是这一句话,「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下那些无辜的孩子。」 摆平刘毕等人之后,荆天明立即翻身跃上一座离自己最近的云梯车。他沿着大网网上攀爬,身手敏捷如履平地。只要是还有一息尚存的小孩儿,荆天明都小心翼翼将他们拖下来;相反的,面对前来阻碍自己的秦兵,则是一剑便穿透一个。荆天明云梯爬到一半,往下看,城墙上虽是杀声震天,却是我方占优势。由柳带媚带领的这一小撮秦军,正受到齐国将士们的围剿,连柳带媚自己也遭辛屈节、朱岐、马大声、马先醒四人团团围住;抬头看,巨网上头约莫还有二十来个小孩子,「我得快一点。先救下孩子们,再去支援不迟。」荆天明边想边运起内功,手一拉绳,忽地向上拔起好几尺,就在此时突然从墙外飞来一阵箭雨,越过云梯,掉落在桂陵的城墙上。原来是尾随在云梯后头的秦国步兵已经来到城外,在白芊红的命令下首度发箭攻击。 「好险。差一点就变成刺猬了。」荆天明望着那些从自己脚下穿过的羽箭,才刚捏了把冷汗,却突然想起城墙上头的众人,忍不住叫了出来,「糟糕不好!」 那阵箭雨倏地射到,少说也有一两千枝。在墙头搏斗的那些秦兵,不知是什么暗号,纷纷举起盾牌护住自己;柳带媚则是以长鞭卷起一个齐国士兵当作挡箭牌。辛屈节就没这么幸运了,箭雨到达之前,他正出掌拍向柳带媚腰间,双手还来不及收回,身上已连中百来箭,当场毙命;朱岐则是多亏中了柳带媚一脚,滚落到墙角下,这才没事;马先醒眼见羽箭飞来,四周却无处可避,大吼着跳了起来,扑向自己兄弟马大声身上,保住了马大声的性命。 荆天明见到二马兄弟中箭,顾不得自身安危,急忙从云梯跳下,飞奔过去。此时马大声已将马先醒拖到一旁,马先醒背后中箭,鲜血汩汩流出。马大声急得手足无措,哭叫道:「哥。哥!现在可怎么好?你挺得住吗?」马先醒趴在地上,「你总算叫我哥了喔?承认我比你先出生了喔。很好。很好。」「哥。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哥。哥。你醒醒!?你醒醒啊。你不是叫马先醒吗?你为什么不醒醒呀!?哥。哥。」 「没救了。没救了。」马大声对飞奔而来的荆天明说道:「这个笨蛋!他为了救我居然……居然做出这种笨事。」 马大声站起来,踢了再也不会动的马先醒一脚,边哭边嘀咕着:「笨蛋!笨蛋!我就说不要来桂陵看什么热闹,你偏偏要来。」说着又踢了马先醒一脚,嚎啕哭道:「我说我们压根儿不认识什么齐王,也不认识什么秦王,干么为他们打仗?我说不打,你就偏偏说要打。你明明同意我的看法,对不对?齐王也好、秦王也罢,管他是什么鸟王,谁当还不都一样?就是要吵,就是要斗嘴……哥,你也不想想我们斗嘴斗了一辈子了,没有你,兄弟我还活着干么?还有什么意思呢?哥,你等等兄弟。兄弟我来陪你了。」马大声说到这里,用月牙铲在自己脖间一划,倒在了马先醒身上。「不!」荆天明没有料到向来笑嘻嘻、爱胡说八道的马大声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以致于来不及阻止。荆天明伸手按住伤口处,但马大声的血却像喷泉一样泼了他一身,「不!不!不!」 荆天明跪倒在马大声与马先醒的身边。打从帮高月驱毒开始,他便跟二马兄弟越来越要好,这两人为人开朗,又没心机,什么江湖恩怨、仁义礼节、血缘身分的,马先醒、马大声兄弟俩可说是从来没在意过这些,跟他们在一起,总是说不出的轻松自在。这样的两个人,到底是碍着谁了?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活着?按照刘毕的道理,他们是为国牺牲了、为齐王牺牲了、为百姓牺牲了。刘毕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有他那种想法的人如果死了,称得上是个烈士。但如果没有这种想法的人呢?那就是白死的吗? 荆天明踉跄站起,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又流泪了。明明对天发过誓说这辈子再也不流泪、再也不伤心了。那么,现在为什么又流泪了呢?荆天明想要逃,他抛下二马兄弟,不再看他们。 「至少我还能救下几个无辜的。」他飞奔回方才的云梯车,但在那儿等着他的却是更糟的景况。之前他从云梯上救下来的孩子们,纷纷倒在了血泊里,抱着他们的母亲们也都死了,就连云梯上刚刚还活着的那二十来个小孩,如今也没留下一个活口。荆天明看着这些无辜的、理不应如此丧命的妇孺孩子们,他们身上中的箭,有秦军的、也有齐军、有从城外射来的、也有从城内射出的。 「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谁来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下这些无辜的人?」 「谁来告诉我,这一切到底为什么?」荆天明摸着孩子们身上的血,再也掩盖不住内心激动。 「为——什——么?」他发出一声怒吼,但他这声怒吼却被几百个人的吼叫声给盖了过去。「主帅有令,」在桂陵城门外,几百个秦兵异口同声地喊道:「即刻打开城门投降,便放城中百姓一条生路,否则无分男女老幼,血洗桂陵!」几百个秦兵如此喊了七八回,直喊到确定桂陵城内所有人都听见了为止。 「打开城门……打开城门……」荆天明喃喃念道。若是打开城门的话,这些无辜的人就不会死了,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在他脑中掠过。「愿意牺牲的人就牺牲吧,但至少要救下无辜的人。」荆天明一跺脚,边想边向城门处跑去。 城门自古以来便是军事要冲之地,荆天明赶到时,这里早已陷入混战。藉由云梯车杀入城中的秦军,都往城门处集中不说,鬼谷更是派出众多高手跃入城中,企图将城门打开。柳带媚、束百雨、春老,还有很多荆天明叫不出名字、也不认识的鬼谷高手们正在与路枕浪、端木敬德、高石然、盖聂等人交手。双方你来我往,谁都不让谁。眼前这座城门一年多来遭到秦军不断攻击,早已危如累卵,全凭墨家子弟张京房不断的修缮维护,这才撑到此时。秦军与鬼谷众人不知此节,兀自在城门口与众豪杰搏斗厮杀,荆天明却知道,桂陵城门的开关,如今全在于张京房自创的一个机括。荆天明奔过众人身边,跳上城墙石梯,沿阶直上。 张京房远远见到有人朝自己跑来,本来还很紧张,直到发现来者是荆天明,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天明啊!」张京房笑道:「真是太好了,我正担心这儿的防守不够哪。只要一想到,万一有人识破我的机关,把这儿的三条大绳给砍断,我的心就七上……」荆天明不等张京房说完,截断他的话问道:「就右边这三条绳索?若是砍断了会怎样?」「若是砍断了,那大事就不好了。」张京房蹲了下来,弯着腰指向下面的城门,「你看哪,那城门破得不行了,全靠上中下三道木栅栏……」张京房正说话,却听得耳边咻地一声,一条大麻绳被人拦腰砍断,迸地弹了起来。 「荆天明!你干什么!?」张京房一杖便打了过去,「你是疯了吗?还是吃里扒外的内奸?!」荆天明没有理会他,只是出剑去砍剩余的绳索。张京房见状,连忙使一招「桑女绞丝」拨开他的长剑。百夫棒法虽然精妙,却不是张京房的长项,几招之间,荆天明又砍断了一条绳索。三条绳索断了两条,只剩最后一条苦撑,一直支撑着城门的木栅栏受压不过,开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张京房明知自己不是荆天明的对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荆天明将城门打开。张京房心一横,抛下手中短棒,飞扑挡在最后一条绳索上,同时放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呀!」 高石然听到张京房叫喊,急忙赶来,见到动手之人居然是荆天明,惊叫道:「天明?你干什么?」 「我要救那些无辜的人。」荆天明头也不抬,试图踢开张京房,但张京房双手紧紧抱住了最后一条绳索,怎么也不肯放开。 「无辜的人?」高石然问道。 「你也听到的。白芊红说了,打开城门,便放城中百姓一条生路。」 「天明。你想错了。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我为什么要听你说?!」荆天明伸手点中张京房三处要穴,然后一脚将他踢开,同时恶狠狠地回过头来,对着高石然喊道:「为什么我要听你解释?你不过是个连谁是自己亲生女儿都无法分辨的人!」说时迟那时快,荆天明砍断了最后一条维系桂陵安危的绳索。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随着最后一条绳索弹起跳走,数个月来一直维系着两扇再也不堪一击城门的木栅栏,先是发出怪声,最后终于轰然倒下。随着三道栅栏倒下,桂陵城的城门也豁然洞开。不管是城里的人,还是城外的秦军,都被突然倒下的城门给吓了一大跳。在这短暂的寂静中,有人以悠长的内力放声吼道:「白芊红——是我打开了城门——你要遵守约定——白芊红——你要遵守约定——遵守约定!」 第四章 雪中茶栈 又是落雪的季节。细雪约莫落自晌午时分,随着日光西斜越落越大,到得入夜起风了,雪花一朵一朵地如蓬花绽开随风旋转,在漆黑的夜里独自卖力演出,将它唯一的观众——那片黄泥地,染成了白的。 在这样的雪夜里,一座茶栈单单的伫立在便道边上。简陋的茶栈里,一名干黄瘦小的中年妇人,冒着风雪出来想要把门关上,但那木门实在太过老旧,居然禁不起妇人几下拉扯,嘎啦一响卡住了,差点儿便砸到了那个瘫在地上、浑身冒着酒臭气的乞丐。黄脸妇人无法可施,只得任由木门摇摇欲坠地大开着。她怯生生地回头瞄了瞄屋内,又看向屋外,这才伸脚在乞丐腿上踢了踢。「唔……」那乞丐挨了妇人几脚,嘴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咕哝,翻身又睡死过去。黄脸妇人无奈之下忍不住又叹口气,转身进屋,贴着墙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厨房门边。 「怎么样?」厨房内探出另一名中年妇人的脸,这脸黑得犹似焦炭,以致于不管她有什么表情人家都看不大清楚。「做死了!」黑脸妇人一手抓着锅勺,一手抓着黄脸妇人的衣袖,骂道:「我不是叫你去关门吗?为什么不关?」 「门坏啦,关不上。」黄脸妇人瘪着嘴低声下气地回道。 「那人哩?那臭家伙总赶走了吧?」 「也没有。那乞丐喝醉睡死啦,赶不走。」黄脸妇人很歉然地回道。 「我说你每天吃那么多饭都吃到哪儿去了?」黑脸妇人又骂开了,「门关不上,人你也赶不走!每天除了吃饭,你还会干什么?干什么哪?!」黄脸妇人连忙挥手,嘴里连嘘那黑脸妇人好几声,压低了嗓子劝道:「好啦好啦,你小声点儿少说两句,还有客人在哪。」她不劝还好,一说那黑脸妇人反倒更加怒气冲冲,提高了嗓子眼叫道:「你当我没长眼睛吗?一屋子人我看不到吗?倒了茶给他们也不喝,客人?!还不知待会人家给钱不给钱哪?」 原来这间石屋茶栈,平时人迹罕至,这天夜里却一下子来了十个客人,九男一女,有老有少。十人皆是面色凝重,论神态论打扮绝非一般庄稼猎户。其中那名女子年纪看来不过二十岁上下,身穿绿衫,发系玉簪,肩上罩着一件碧波般的翠绿斗篷,自始至终都端雅地跪坐着,默默凝望著杯中热茶。这女子不说话,其余的人也都不说话,一时间茶栈里只有门口那流浪汉的鼾声,与黑脸妇人敲锅砸碗的叫骂声,相互回荡着。 只听得那黑脸妇人骂骂咧咧地道,「我在这里烧柴煮水伺候这么一大挂人,就为多赚一两个钱,偏偏家里头有一个老妈子、一个二愣子,两个都是废物!」仿佛要印证黑脸妇人的话似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恰巧在此时端了茶从厨房出来,脚下一绊,整个人便向前扑去,当然手里端着的热茶也就洒了一地。那黑脸妇人气得一张脸更黑了,拿锅勺指着年轻小伙子大骂:「你瞧!你瞧!这不是废物吗?叫他倒茶给客人,居然一次只会拿一杯。十杯热茶端了半天到现在还没端完!好不容易端到第十杯了,嘿!还真行!居然全洒了!哎!哎!哎!老的连扇门都不会关!小的连个路都不会走!这还不气死我吗?」 「好啦好啦。」黄脸妇人见黑脸妇人骂得益发起劲,紧张地转头看了看客人们,两手死命将黑脸妇人往厨房里推,嘴里安抚道:「别说啦别说啦。」又扯了一把身旁的小伙子,低声催促:「二愣子,去!替客人重新倒杯热茶。」 「爷们可别见怪。」黄脸妇人哈腰赔笑地道:「咱们这小店平时难得有一两个人上门,今天居然一下子来这么多贵客,老妈子和二愣子没见过世面,都有些犯急了。哈哈哈。您瞧我自个儿也是。」黄脸妇人干笑了一阵,指着桌上九杯动也没动过的热茶,又道:「爷们不爱喝茶吗?要不来点酒吧?还是来锅烧鸡?」 「你有完没完?!」那十人原本各个儿一语不发,面带忧色,在那黄脸妇人不停地啰嗦下,其中一名虬髯老汉忍不住开了口,他性格显然最是急躁,截断了黄脸妇人的话,大声说道:「你怎么说个没完!下去下去!热酒、烧鸡都不要!」这虬髯老汉开口时,恰好那二愣子又端着一杯热茶走出来了,他年纪看来已有二十五六岁,相貌生得眉清目秀,人却似乎有些痴愚,听那虬髯老汉如此吼叫,居然点头道:「叫我热酒?烧鸡?好哩。马上来、马上来。」那生得肩宽膀硕的虬髯老汉,见那二愣子欢天喜地地回厨房去了,似乎是懒得解释了,「随便啦!随便!爱上什么上什么好了。唉。」那虬髯老汉没好气地叹了一声,顺手抄起面前茶杯正要喝,旁边一名高额头的汉子连忙出声提醒:「小心……」虬髯老汉登时警觉,没好气地重重放下茶杯咕哝道:「真是!连杯水也不能喝。」另一名相貌文雅如书生般的年轻汉子,见此间再无外人,便倾身对那老汉低声劝道:「师父,咱不能不防着贼人使毒,要知道鬼谷早已和乌断有所勾……」 「咳!」高额头的汉子一声咳嗽,打眼色看向了躺在客栈门口的醉汉。那书生话说到一半,随即会意,端起桌上那杯二愣子刚端出来的滚烫新茶,起身向外走去,口中言道:「这天贼冷贼冷的,茶凉得特别快。」说着便将明明还滚烫冒烟的热茶,故意往那醉汉身上一泼。那乞丐原本躺在檐下避风处睡得正香,登时哎哟一声大叫惊醒过来,伸手抹脸喊道:「烫死我啦!烫死我啦!」抓起地上白雪,便往脸上抹,「娘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打扰老子睡觉?」这乞丐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便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直往那书生鼻下熏来。 「是你?」那乞丐东张西望,便想站起身来,却没注意到自己睡着时,身旁已经堆满白雪,顿时一跤滑倒,身子都还没挺直,便又咕咚一下跌坐在地。那书生捏着鼻子心想,「这不知是哪来的乞丐凑巧赶上罢了,应当不足为虑。」口中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注意到这儿有人。这给老兄喝点酒。」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刀钱来,递给那丐儿,那乞丐也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接下,口中还道:「哪,臭小子,看在你还有点儿客气的份上,老子今天就饶了你。不然非打断你鼻子不可。」 屋内其余九人,似乎与那书生一般心思,听这乞丐如此跟那书生说话,尽皆莞尔。书生摸摸鼻子,也笑道:「多谢老兄,饶过了在下的鼻子。不过老兄啊,」那书生劝道:「再晚这风雪就更大了,躺在这儿肯定要出人命的,屋里实在已坐不下人,我看你趁着现在在道上还能行走,快点上路吧?」 「用得着你催?」那乞丐将钱揣进怀里,大概是看见屋里人多,各个又携剑带刀的,便道:「我这不就要走了?」 「算啦,陆师哥,天这么晚了,外头又大风大雪的,何必硬要赶人家走呢?」那绿衫姑娘突然开口对那高额头汉子说道:「你就让他待着吧。」那乞丐本已向前跨出了步伐,听了这话却又停住了。「师妹就是心好。」那高额头的汉子一笑,朝书生点了点头说道:「无所谓,不碍事的。」那乞丐见人家不赶他了,又平白无故得了一刀钱,心满意足地咧嘴笑了笑,拍拍肚子打出一记酒嗝,又躺回原处继续呼呼大睡,不一会儿,屋内十人便又听见那乞丐牛鸣也似的打鼾声阵阵传来。 确定茶栈内更无异状之后,那高额头的汉子理了理衣襟,这才开口:「朱掌门、左兄、廖兄、在座各位少侠英豪,此番仗义相援的恩情,鄙人铭记于心。想我陆元鼎八年来如履薄冰,只求不负先师所托,光大我八卦门。孰知日前鬼谷派出大队人马来攻,元鼎无能,一不能守住本门,二不能阻止鬼谷之人将恩师的坟当众刨开。后来幸得各大门派出手相助,否则我八卦门此刻只怕已不复存。」说到这里,陆元鼎拔出长剑,面露愤慨之色,振振言道:「诸位见证,此剑乃是我恩师亲授于我,我陆元鼎今以此剑发誓,只要我陆元鼎在世一日,必报此仇,以慰恩师。」说着将那柄长剑朝左手手心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在座十人当中倒有一半参加过八年前那场血战,想起当时辛屈节率先喊起同生共死的景况,皆不禁红了眼眶。其中更以那虬髯老汉感怀最深。原来这虬髯老汉正是丹岳门掌门人朱岐,八年过去,胡子头发都斑白了,火气却未曾消停。他原本与前八卦门掌门辛屈节最不对盘,但此番鬼谷突袭八卦门,倒是他出力最多。墨家钜子路枕浪自刎、端木敬德寿终正寝、苍松派掌门杨隼跟辛屈节一块儿……总之是物换星移,一代新人换旧人,朱岐心中不可能没有感慨,他红着眼眶,叹了口气,喃喃道:「辛老头,八年啦……」 「朱伯伯……」坐在陆元鼎身旁的绿衫姑娘,听得朱岐此言,两眼顿时盈满泪水。这绿衫女子名叫辛雁雁,正是辛屈节的独生爱女。年方二十,虽是习武之人,却足不出户宛若富家千金一般,更遑论涉足江湖。除了同门师兄与朱岐外,其余在座众人都是首次见到她。辛雁雁一开口,却仿佛与众人熟识,「苍松派的廖东临廖师叔、任与樊任师兄、邱奕兰邱师兄,」辛雁雁一一对众人点头致意,「还有朱伯伯……各位前辈、师兄远道而来,相助我等。先父倘若在天有知,必是……必是深感盛情。」 「唉!」朱岐吭了一声,「雁儿你说这什么话?客气话就甭提了。说点儿要紧的才是。怪呀!这里头透着怪呀!我无论如何想不通,鬼谷虽然恶名昭彰,近几年来却也少有动静,跟咱们正派人士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忽然跑来挖辛老头的坟呢?」丹岳门弟子邱奕兰,就是刚才泼茶的那位书生,也附和师父的说法,道:「是啊。这太莫名其妙了。莫非……他们是要在前辈的坟中,找什么东西?」 清霄派的左碧星,身为赵楠阳的亲传弟子,在武林上早有一定的身分地位,听邱奕兰如此说,也就不再转弯抹角,索性直接问道:「陆掌门,贵派这场惨祸实在颇有蹊跷。我记得当日八卦门中一战,鬼谷之人屡屡逼迫,要你交出一件物事。敢问陆掌门……鬼谷要的东西是?」 「没错。确实有这么回事。」苍松派廖东临闭着双眼,好像在回想当日情景,「那天我也听见了。那柳带媚……说的是……白鱼玉坠,没错!就是这四个字。」 陆元鼎早已料定今晚必有此一问,叹了口气回道:「实不相瞒,这事在下也是深感不解。如今回想起来,鬼谷的种种行径都像是为了夺取某件对他们而言极为重要的物事,但他们口中的什么白玉,在下却是从未见过。近年来武林上有人谣传这白鱼玉坠乃是千年宝物,又有人说吃了此玉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云云。这些谣言在下也曾听过,但我思前想后,仍参不透那白玉与我八卦门有何相关?」 「哼哼。」左碧星的徒弟赵令辉,扬起鼻孔发出怪声,压根儿就不信陆元鼎说的话。 「陆掌门,」左碧星非但不阻止自己的徒弟,反而也道:「清霄、八卦、丹岳、苍松四派,既在武林中号称四大门派,陆掌门也应当信得过我们才是。若有什么难处,陆掌门不如趁此机会说出来,大伙儿也好帮着出点主意。」 陆元鼎见清霄派意似不信八卦门和白鱼玉坠毫无瓜葛,脸色微变,沉声说道:「左兄,此事干系重大,莫要听信贼人诽语,陆某确实对白玉什么的一无所知,若有虚言,便教日后不得好死。」左碧星微笑说道:「陆掌门何必如此?我们不过是在推敲形势罢了。陆掌门都这么说了,在下岂有不信之理?」朱岐在旁呸一声说道:「我瞧那劳什子白玉什么的,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平白无故弄得一堆人眼红,但说到底,究竟有谁真的见过?搞不好根本都是鬼谷的人瞎掰出来,就为了让江湖上多点乱子。照我说啊,大伙儿都别管这回事儿,就当没有,气死鬼谷那些王八蛋。」邱奕兰点了点头,道:「师父说得有理,但这样一来,鬼谷到底为什么会忽然围剿八卦门呢?」 众人几番来回讨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著恼时,茶盏的二愣子却端着暖酒、烧鸡出来了。众人带着辛雁雁躲避鬼谷追杀,迄今已两昼夜,皆是粒米未进,眼看美酒烧鸡摆满一桌,畏惧有毒,竟是谁也不肯动筷子。朱岐嗅着阵阵鸡肉香气,馋涎欲滴,腹中更发出咕噜咕噜的饥鸣声。朱岐脸上一红,恼羞成怒地叫道:「拿走拿走!这锅烧鸡爷们不要了!别给我端上来!最好……最好是给我倒了!」二愣子也不知听懂了没,端起烧鸡在屋内走了一大圈,这才回去厨房。朱岐闻着满屋子的鸡肉香气,不禁摇头叹道:「去,早知路上多带几个馒头也好。」 辛雁雁在旁已半晌不发话,这时忽然站起身来,朝众人深深一揖,慌得那朱岐连忙挥手说道:「雁儿,你别理我,你也知道朱伯伯我不过就是爱发牢骚,饿几顿饭没啥大不了的。」辛雁雁却依旧站着不动,陆元鼎也诧异问道:「小师妹?你怎么了?」 「我、我有话说,」辛雁雁望着众人,抿了抿嘴唇,小声言道:「事情是这样的,八年前先父曾将一物托付于我……我不能再隐瞒了。那是先父要前往桂陵城的前一个晚上,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绝不能跟第三人提起。」辛雁雁吸了口气,转头对陆元鼎道:「所以,我才连师兄都没告知。」陆元鼎点点头,神色紧张地问道:「师妹,这么说来,师父留给你的是?」 「正是一块白鱼玉坠。」 「那……」清霄派赵令辉眼睛放出光来,紧接着追问,「那白鱼玉坠现在何处?」 「那是先父留给雁雁的唯一遗物,这白鱼玉坠,如今便在雁雁身上。」 辛雁雁话才说完,一块黑影猛然自半空中旋飞而落,众人便听得一阵嗤笑声,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响。朱岐大喊:「小心!」同时拔出金环大刀,挡在辛雁雁身后;清霄派左碧星的长剑,也与朱岐同时来到辛雁雁身后。其余八人(疑应为七人)也接二连三抽出各自的兵刃。 「小师妹受伤了吗?」陆元鼎先一个回头,紧接着问道。「我……我没事。」辛雁雁紧张地答道:「但我明明感觉刚刚有人在我背后拍了一掌。」陆元鼎低头一看,回道:「那不是一掌,是有人替你我二人挡下了身后暗器。」说着弯下腰去自地上捡起两只烂草鞋,鞋底分别扎着一根亮环锥。陆元鼎和辛雁雁方才所感觉到的,其实是两只草鞋打上了他们的背心。 「不只你们两人,有人替咱们在场十人全挡下了暗器。」朱岐说道。辛雁雁和陆元鼎闻言转头,这才瞧见,在众人间的矮桌上多了一件脏棉袄,数十枚烧得火红的各式暗器,星星也似地嵌在上头。这便是方才众人听到的嗤嗤声,而那啪啪两响,便是两只草鞋分别拍在辛雁雁和陆元鼎背上的声音了。 方才于电光火石之间,十人抽剑拔刀皆是因为听见了草鞋、棉袄所发出的声音。换言之,若非有人从旁相助,大伙儿只怕早已中招。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均觉今日真是丢尽了四大门派的脸,既不知是谁施放暗器,也不知是谁挡下了暗器。如果说那施放暗器者武功令人可畏,那么那挡下暗器之人的武功则是高得可怖了。 「多谢阁下仗义相助,」陆元鼎第一个认了出来,冲着仍旧倒在门口呼呼大睡的乞丐一抱拳,「陆某方才多有冒犯,尚乞原宥才是。」辛雁雁听陆元鼎如此说,放眼望去,果见那乞丐身上少了件棉袄,两脚上缺了双鞋子。「是他?」朱岐心中一惊,背上冷汗直冒,想到:「那乞丐如何进屋?如何出屋?我竟是什么也没瞧见。」朱岐转头看向左碧星,只见左碧星脸上也是冷汗直流,便知他也跟自己一样,啥都没瞧见。 那乞儿听陆元鼎说得山响,却动也不动一下。倒是厨房里头,那黑脸妇人又咋呼起来,显然又是在骂那黄脸妇人,「你干么偷吃?谁准你偷吃的啊?!」「好啦好啦,你别生气。」紧接着,黄脸妇人的声音也从厨房传了出来,「你瞧这烧鸡不是煮好了吗?既然客人不爱吃,咱们自己先吃两口嘛。」 「你当我跟你一样白痴吗?还用得着你说?我刚才就已经吃过了!」黑脸妇人大声嚷嚷道:「我是说谁准你吃鸡屁股来着?!」「明明客人就不吃,留下来多浪费。」「你敢顶嘴?!跟我辩?!」黑脸妇人拎着锅勺,追着黄脸妇人从厨房一路追打跑了出来,「吃我的屁股。打!我打死你!」「唉,唉,别打,别打。我怎知屁股是你的?」 苍松派薛玉听那二妇斗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想劝劝二人时,哪知黑脸妇人一锅勺打到一半,突然拐弯向辛雁雁砸将下来;那黄脸妇人原被黑脸妇人打得一副抱头鼠窜模样,如今仍抱着头,却是一记凶猛的头锤,便往薛玉胸前撞去。左碧星见多识广,瞧见满地的暗器,心知必是鬼谷束百雨来了,本不愿在此处多待,如今见两妇人出手,情知是中了埋伏,便喝道:「走!大伙儿出屋去。」说着伸手在辛雁雁背后一推,辛雁雁只觉一股强劲力道将自己腾起,不知不觉便往茶栈门口冲了过去。 「哪里走?留下白玉!」黑脸妇人一勺落空,又是一勺补上,招招都指向了辛雁雁。陆元鼎一个箭步抢上,长剑拦腰疾刺黑脸妇人下腹。黑脸妇人无奈之际,只得变招挡格。利用这个空档,陆元鼎急急牵起辛雁雁的手往外奔去。眼看著距离茶栈只有几步远,陆元鼎无论如何却走不到,两腿酸软不说,还觉得胸口阵阵烦恶。陆元鼎急忙潜运内力,哪知内息一经催动,胸口顿觉如有大石撞击。「糟糕不好,莫非是中毒了?」陆元鼎转头一看,在场内力较高的朱岐、左碧星、赵令辉等人都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倒是邱奕兰等较年轻的弟子还顶得住。 那黄脸妇人笑嘻嘻地走将上来,对着丹岳派朱岐道:「真没想到能跟朱老爷子过招,这怎么好意思?真是贵客给脸,贵客给脸,老妈子可得好好回敬一番啦。」黄脸妇人说着说着,吸了口大气,便听得她浑身骨骼爆裂似地发出阵阵巨响,原本看来瘦小羸弱的身躯跟着渐渐膨胀起来,肩、颈、背、腰、臂、指、腕、臀、腿、踝、足等处,无一不多出数寸长宽,待得那阵骨头响声完毕,已然是个骨骼突出、高头大马的中年妇人站在朱岐面前。 朱岐也是全身酸软,勉强用金环大刀撑在地上,这才挺住不倒。他瞪大了一双牛眼,不可置信地骂道:「混蛋!王八羔子的!」那黄脸妇人贼笑道:「我知道老爷子在想什么?茶虽没喝,却还是著了对方的道儿啦,早知道刚才就多喝几口,是吧?哎呀哎呀,我跟您讲,咱们这里可不是黑店,那茶是真没问题的,酒也挺好,您刚才还真该多喝几口,如今您瞧,多冤哪,这不是白白渴了一个晚上吗?」 朱岐料想如今十人之中,只剩他和左碧星多少尚能对付这黑黄二妇,余者皆瘫软在地,而他和左碧星既然也中了毒,拼斗起来只怕撑持不了多久,当下收了满肚子的方刚血气,金环大刀护在身前,凝神戒备,心想,「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副景象看在黑黄二妇眼里,实无异于困兽之斗,那黄脸妇人还露出一副很委屈的表情说道:「朱掌门,刚才那锅烧鸡明明煮好了,您真该吃的,谁叫您刚才不肯吃那烧鸡呢?」黑脸妇人在旁啐道:「得啦!别磨蹭,再拖下去,公子就要等得不耐烦啦!」黄脸妇人露出害怕的表情看向屋顶,说道:「是是是,公子您再多等一会儿,咱们这里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话才说完,双臂倏出,鹰爪似的十指便朝朱岐脸上抓去,黑脸妇人的那柄锅勺也击向陆元鼎脑门。 这时那躺在门口的乞丐,一个就地打滚,翻进屋来。那乞儿在翻滚之间,左手捡起地上一枚小石子便向上扬去;右掌径抓黄脸妇人足踝。便听得「当」的一记脆响,黑脸妇人手中锅勺转了方向,连人都被带了出去;黄脸妇人的足踝被人如捉小鸡逮住,再也动弹不得,硕大的身躯便扑通倒地地撞了个结实。 那乞丐借势斜斜腾起,两腿劈开一个大旋,一脚扫中一个正射向陆元鼎和朱岐的亮环锥。一枚踢向黑脸妇人的右腕,一枚踢向黄脸妇人的背心。便听得二妇哎哟惨叫,皆已中招。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在转瞬弹指之间,众人尚且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那流浪汉已落下身来,左足轻点,腾向辛雁雁身边,低声一句:「借我一用。」话音未毕,已然抽走辛雁雁身上的翠绿斗篷。 「蹲下!」那乞儿口中猛地沉声大喝道。屋内几人原本就或躺或瘫,朱岐与左碧星却不由自主被那乞儿的气势所迫,倏地蹲下身去。那乞丐更不有须臾稍停,扬着斗篷在屋里东纵西跳、左腾右飞,那碧绿斗篷霎时间化成了一只青鸟,随着乞儿迅捷无伦的身形四处旋舞,虎虎生风,愈飞愈快。到得后来,这一人一物竟快得连影子都几乎难以辨识。屋内各处都被激得狂风大作,众人原本看得瞠目结舌,后来眼睛实在刺痛生疼,只得闭起双目。但听得这石砌的茶栈内,四壁发出各式各样的叮咚脆响,待得那如雨一般的脆响停歇,那翠绿斗篷也才停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众人恍如作梦。缓缓张开双眼,定睛一瞧,便见那乞丐弓步屈身,背脊微拱,浑身皆是蓄势待发之气,虽是乱发纠结、满脸脏污,但一双虎目却犹如山林夜兽般炯炯有神。 众人方方回过神来,辛雁雁忽又一声惊叫。她低头一看,却原来是那乞儿将翠绿斗篷复又披在了自己身上。「我如此大惊小怪,岂不丢脸。」辛雁雁脸上一红,正想开口向那乞丐道谢时,那乞丐脚在矮桌上一踏,纵身一跃,人随即隐没在屋顶上方,只留下一点点茶香气的扑鼻恶臭。 石屋内光线昏暗,众人这时才惊觉,屋顶上方居然还有个夹层。如今看来这茶栈压根儿是个陷阱,全是事先安排设下,专等他们进来。朱岐轻轻将辛雁雁往自己身旁拉,见她身上那件碧绿斗篷仍是完好如初,莫说是没有破口,就连一丁点儿刮痕都没留下,不禁骇然。「看来那乞儿方才是以内力布满整件衣服之上,」朱岐心中忖度着,「能将这么柔软的物品当作盾使,弹开数百发大小不同的暗器而不损衣物。这么高明的身法,只怕赵楠阳也无法做到。而这人年纪轻轻,内力练到此等境地,江湖上却无一人识得,真是奇也怪哉。」苍松派廖东临也是一脸惨白,心想:「我苍松派向来以轻功独步武林,但方才此人身形之快,只怕大师兄也有所不及。」苍松派自八年前杨隼战死于桂陵城,已由其徒萧星度接任掌门之位,这廖东临乃是萧星度的师弟。 屋内十人谁也不说话,各自在心中打着算盘。只听得矮桌上轰地一响,却是那乞儿又跳了下来,手里还抓了一人,正是刚才那个傻兮兮的二愣子。众人早已料到大名鼎鼎的四魈束百雨便躲在屋顶上,却没想到冬僮束百雨就是那个二愣子。「公子!?」黑黄二妇见束百雨被抓,也是一声惊叫。这二愣子本事一副痴呆蠢相,此时却一改前态,双目闪闪,对那乞丐说道:「原来阁下没中毒?真是。真是。我只道自己设下的机关巧妙,却不知踏进了别人的机关里。」 「少这么文绉绉的讲话,听了我就腻味。」那丐儿摸了把鼻涕,尽数抹在了束百雨身上:「说!你们究竟使了什么怪毒?解药呢?」 「不可能。不可能。」那黄脸妇人叫道:「臭乞丐……你方才没闻到那锅烧鸡的香味吗?」那乞儿懒洋洋地回道:「闻到啦。」「闻到了?闻到了你怎么没中毒?」黄脸妇人错愕又问:「难不成……难不成你偷吃了鸡肉?」「怎么?你们家鸡肉特别好吃吗?」那乞丐一手拎着束百雨,一手在矮桌上掏摸着,随手摸到一盏茶,便送到口边喝了起来,「那下次我得尝尝。」 「没吃?」那黄脸妇人尖叫着,「闻到鸡肉香气,又没吃鸡肉,怎么能不中毒?!难不成天底下还有人能自个儿解毒不成?照理说,内功越是深厚的人,便会中毒越深。你这种身段,怎能没事?」黄脸妇人转头对黑脸妇人说道:「老妈子,我看八成是你没听清楚,把乌断大人这锅鸡烧坏啦。」那黑脸妇人见黄脸妇人把什么都说破了,呸地骂道:「白痴!我看你的脑袋才烧坏了!」众人这才明白,那锅烧鸡的香味含有剧毒,闻者中毒,而鸡肉本身却是解毒良方。 黄脸妇人被这么一骂,自觉理亏,怯怯地笑了笑。又见束百雨的咽喉被人扣着,当下一张脸色更是惶愧不安。她搓搓两手叹道:「唉,四公子,咱们这些下人,今儿个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如今看来,恐怕是照管不到您啦,不过您放心,您是贵人,福大命大,肯定能化险为夷的,啊——」吸了口气,身骨嘎啦嘎啦几声怪响,背上中的那枚亮环锥竟渐渐被推挤出来,叮一声落到地上。这原已高头大马的黄脸妇人,顿时又比先前显得更加庞然。 她看向黑脸妇人,口中假意劝道:「我说老妈子呀,你别光是杵在旁边生闷气,瞧瞧你,明明就是个左撇子,干嘛还老爱用右手舀汤呢?」黑脸妇人哼了哼,也不拔出插在右腕上的亮环锥,将锅勺换至左手,瞪了黄脸妇人一眼,二妇便双双朝辛雁雁疾趋而去。 那乞儿正闲坐在矮桌上喝茶,忽地双臂交错,左手提着束百雨朝右扔掷,右手茶杯往左砸出。黄脸妇人忽觉眼前有异物袭来,待要变招已然不及,但觉眼睛剧痛,慌忙反手向乞丐抓去,下腹却砰地先受了那乞丐左掌拍击。就看这黑黄二妇,一个被束百雨撞得整个人向后弹飞,破窗而出;一个单目鲜血如注,两脚踉跄,退到门边才好不容易站稳了,哇地喷出好大一口鲜血。 黄脸妇人擦擦嘴角的鲜血,回头看向门外,见黑脸妇人和束百雨在雪地上滚了几滚,才各自分开停下。那束百雨似无大碍,拍拍身上雪泥,看也不看二妇一眼便便径自离去,黑脸妇人却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显然是内伤不轻。 这黄脸妇人仗着内力精湛,一身邪功在江湖上向来少有敌手,孰料今日竟吃亏至此,不禁满脸惊骇之色,见那乞丐好整以暇地坐在桌上挠头抓痒,明知今日已决计讨不了好,却难掩心中怒火,开口道:「臭小子,你到底是谁?」 那乞儿回道:「怎么?这你还看不出来啊?方才那个二愣子是假的,我才是真的二愣子呀。」黄脸妇人狐疑道:「你真叫二愣子?」却听得门外黑脸妇人大骂:「白痴!你脑袋烧坏了吧?!人家随便讲讲你也信?我看你才是二愣子!」骂完便是一阵剧咳。 黄脸妇人朝流浪汉点点头,不再多言,提起一口真气,全身骨骼竟悄声无息地渐渐缩了回去,没多久,又恢复成早先那副瘦小模样。她撕下袖子扎头缠眼,转身蹒跚地踏出门外,扶起地上的黑脸妇人,口中劝道:「哎呀你看看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硬要说话,说话就说话,好好轻声说不行吗?干嘛非得用力嚷嚷?我说你这脾气可真得改一改了。」 屋内众人听那叨念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皆不约而同地看向桌上的乞丐。那丐儿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从桌上下来,说道:「解毒要紧,我看还是先把那锅烧鸡端出来,分了吃吧?咦?对了,我那双草鞋呢?怪不得我一直觉得脚冷。」说着便找起鞋来。 众人这时早已对这流浪汉佩服得五体投地,辛雁雁原本一直跪在邱奕兰身旁照看,听那乞丐出言提醒,也不等陆元鼎示意,便转进厨房去端那锅烧鸡。不一会儿,辛雁雁果然端出一锅少了鸡屁股、鸡腿的烧鸡出来。 陆元鼎有些放心不下,他看向躺在地上的左碧星,问道:「左兄,你看如何?」朱岐在旁立刻放声说道:「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咱们的命都是这位老兄救的。吃了!小兄弟,我信得过你。」说着便用手扯下一大块鸡肉,囫囵送入口中。其余众人见朱岐吃了,也纷纷跟进。那左碧星毕竟是赵楠阳亲传弟子,在十人中内力最为深厚,打从二妇与束百雨离去后便瘫软在地,寸步难移。还是徒弟赵令辉端了碗鸡汤,灌入他口中,这才慢慢缓过气来。左碧星回过一口气,便出声问道:「今日幸得这位兄台出手相救,尚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乞儿刚刚找到一只草鞋,正要穿上,听得此话迟疑了一下,回道:「我叫岳皋。」左碧星蹙眉心想:「岳皋?岳皋?怎么从没听说?」 朱岐倒是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原来是岳大侠,在下丹岳派朱岐。哈哈哈。今日老朱我真是大开眼界,岳大侠若是不嫌弃,咱们就交个朋友,让老朱我叫你一声兄弟,以后有空随时来我丹岳门,我老朱必定好酒以待。」 那名自称岳皋的乞丐见朱岐一派热血赤诚,不禁有些动容,将鞋穿好了,便道:「那又何必等到下次,这儿现成的酒菜,朱掌门不嫌脏的话,咱们这就喝上一杯如何?」「爽快!爽快人!」朱岐哈哈大笑,「来!我们喝。」这一老一少说着便拉过那黑黄二妇准备好的烧鸡、美酒,肆无忌惮地谈笑风生起来。那岳皋原本对朱岐似乎还有些顾忌,但两杯黄汤下肚之后,便已跟着朱岐一起摇头晃脑、喝酒吃肉,众人一旁见了暗自好笑,猜想这岳皋大约是被朱岐那股无人可挡的热情给感染了,再不然就是天生好酒,有酒便欢,任谁也没看出来,岳皋暗地里却一直在等着屋外传来三记哨音。 如此过了两三个时辰,果听得远方响起极细极微的尖锐哨声,一长两短,岳皋见屋内众人神色如常,显然皆未察觉,便也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汤碗,起身走到辛雁雁跟前。「小岳!」朱岐有些醉眼迷离,问道:「怎么啦?小岳。」岳皋看着这个几杯黄汤下肚,就改口叫自己小岳的虬髯老人,越发觉得他亲切可爱,岳皋暗自心想:「无论如何我得救他们一命。」 岳皋拿定主意后,便开口对朱岐说道:「朱掌门,听你们刚才说的,鬼谷是要辛姑娘身上那块白玉。」「唔……可不是嘛……」朱岐醉得口齿不清地说道。「你也知道,鬼谷的人不达目的,不会甘休。」「对对……」朱岐吼道:「大家要提高警觉!不……不能放松……」 「所以小弟想跟你借一样东西。」岳皋说道:「只要朱掌门肯将此物暂借小弟几日,小弟保证,鬼谷的人便绝不会再追来了。」 「什么东西?」朱岐问道。 「嘿嘿。」一直没开口,也不吃不喝的清霄派赵令辉突然开口:「若是想借走辛姑娘身上的白玉,老兄这个如意算盘就打错了。」 「不不不,我岳皋胆子哪有那么大?」岳皋瞥了一眼赵令辉,跟他身边的赵碧星,不知为何对这两人他心中一直有点反感。 「那你要借什么?」朱岐不解地问道。 岳皋突然伸手环住辛雁雁腰间,说道:「在下斗胆借辛姑娘来一用。」也不待朱岐同意,抱起她便向外间飞纵而去。 众人脸色大变,朱岐和陆元鼎连忙跟着冲出,但他们体内元气尚未恢复,又放心不下屋内伤者。奔行不久,二人气喘吁吁地各自停下,但见夜色中厉风吹雪,白茫茫的地上足迹瞬间便被大雪掩盖,二人环顾四方,却哪里还有岳皋和辛雁雁的身影? 第五章 水雨夜奔 岳皋抱着辛雁雁在风雪中一路疾奔,待得确定朱陆二人没有再追来了,便忽然改换方向,竟然往先前鬼谷哨音响起处直奔而去。辛雁雁浑不知岳皋正待自己去自投罗网,只意识到自己正被一个刚认识的年轻男子紧紧扣在怀中,不禁面红耳赤。事实上,打从在茶栈中,岳皋出手救了大家,辛雁雁的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他。这个浑身脏臭,没大没小,武林上下无人知道他是谁的岳皋,深深吸引了他。 辛雁雁江湖历练虽浅,但遇事临危不乱,颇有大家风范。她惊魂略定之后,便想:「这岳皋武功这么好,若是为了这块白鱼玉坠,只须把我杀了便是,又何必带我一路奔出?只不知……只不知岳大哥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在辛雁雁心中,不知不觉间乞丐变成了岳皋岳大侠,此时更进一步变成了岳大哥。辛雁雁脑中思量不定,却不知岳皋心里也正自觉得奇怪:「这位姑娘倒是异常乖顺,忽然这么被我给劫走了,竟然毫不挣扎,连口气也不吭,莫不是吓昏了?」岳皋低头瞧去,却见辛雁雁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也正盯着自己瞧,两人四目交接,辛雁雁蓦地又是一阵脸红,赶忙转过头去。 如此约莫奔过一盏茶的时间,不知不觉风雪已停,大地一片悄声寂然。「奔逐这么远,差不多该要和鬼谷的人碰头了。」岳皋心中暗自盘算着,脚步也渐渐放慢。终于停了下来,放开怀里的辛雁雁。 辛雁雁双足着地,人都还没站稳,伸手啪地便赏了岳皋一记耳光。岳皋倒也不闪,只是摸摸脸,笑道:「耶?辛姑娘!你好没道理,莫名其妙的干么忽然打人呀?!」 「当然有道理。」辛雁雁回道:「我一个清白女子,受你如此折辱,就算再打你一巴掌也不为过。」 「那就奇怪了?」岳皋嘻皮笑脸地道,「你一个清白女子,受我这番折辱,明明该打我两巴掌的,怎么只打我一巴掌?而且啊……」岳皋怪腔怪调地说:「而且还打得这么轻。辛姑娘!既然舍不得打我就别打,害我现在脸上好像被蚊子叮过似地,这不痒死我了?」说着还真的拿手搔脸。 岳皋言语如此轻佻,辛雁雁忍不住嗔道:「我是看在你毕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的份上,这才手下留情。」「谁要你手下留情?」岳皋伸过一张臭脸,大声喊道:「辛姑娘,你打!你用力打啊,辛姑娘!」 辛雁雁啐道:「吵死人了,谁要打你?你满脸胡渣,又脏又油,打了你我非但嫌疼,还没地方能洗手呢。」话才说完,却见岳皋一脸聚精会神,低声说道:「来啦。」 辛雁雁一惊,果然听得四处传来阵阵细微的脚步声,二人已被团团包围。岳皋低下头来,正经言道:「辛姑娘,你莫见怪,要钓鱼上钩,总不能不给鱼儿饵吃。你跟我到此,那朱掌门与你陆师兄自然也就安全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这个鱼饵就这样喂了鱼的。」 「你……我……」辛雁雁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要出力保护自己、保护朱岐等人,这岳皋干么偏偏要说得这么难听?想要生气嘛,明明他是在相助自己;想到道谢嘛,难不成谢谢他将自己比喻成蚯蚓鱼饵?那岳皋见辛雁雁脸上红白不定,神情多端,笑得更开心了:「对方不过就是人多,不,鱼多了点。不打紧的,来!抓紧我。」说罢便向辛雁雁伸出手去。 辛雁雁也不知这岳皋究竟是真的胸有成竹?亦或只是说来安抚自己?但原本胸口砰砰急跳的心脏却因此镇定下来。她望着岳皋的眼睛,点头说道:「岳大哥,我相信你。」便将一双纤纤玉手放进了岳皋的掌心之中。 不知为何,岳皋听了这话,眼中竟有抹淡淡哀伤一闪即过。「走!」岳皋低喝一声,拉起辛雁雁的手,便向前面一片树林直冲而去。直到快撞上那片树林时,辛雁雁才发觉那并非树林,而是一排排各式各样的兵刃。辛雁雁一声尖叫,却顿觉两脚凌空,身子已被岳皋带着轻腾而起,瞬间越过了数十人的头顶。她这才看清,来者少说也有百余人,登时浑身冷汗,不自觉地更加握紧了岳皋的手。 那岳皋驾起轻功,在一堆头顶和兵器上几番纵腾点踏,不断向前疾奔,底下的人挥枪的挥枪,举剑的举剑,各般兵器慌不迭地转而朝上,却根本来不及挡下二人。不消多久,二人已奔至这片人海边缘,忽听得一记破空锐响,一条绿油油的铁鞭骤然自旁飞窜袭来,缠上了辛雁雁的身子抽卷而去。 岳皋为免伤及辛雁雁,不愿硬拉回扯。手里松开辛雁雁,足下急蹬,倏忽之间已跃至辛雁雁和使鞭之人当中,速度竟比鞭子还快。岳皋双臂陡然探出,抓向了那条九龙冥鞭。 这使鞭之人正是鬼谷秋客柳带媚,之前他带人突袭八卦门,却中了左碧星的计策,让辛雁雁一干人等逃走。现在好不容易将这女娃儿抓到,岂肯轻易放手。柳带媚见岳皋伸掌抓来,身法奇速已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境地,心中大骇。但他既身为鬼谷四魈之一,哪里任由得兵器反遭敌方所用?震了震手中长鞭,口中大喝:「还你!」 原本正在抽回的铁鞭,咻地又朝外反打回去,霎时甩开了捆在鞭内的辛雁雁。柳带媚本欲声东击西,手腕侧翻已准备要将长鞭回绕,打向岳皋,孰料岳皋竟不回身相救辛雁雁,双掌仍是抓上了那条九龙冥鞭,身形下落,稳稳地踩上一名鬼谷弟子的肩膀,双手紧握着长鞭运劲一带,竟把鞭尾又朝辛雁雁甩将而去。辛雁雁在半空中兜转几圈尚未落地,身子便又让那长鞭给卷着腾飞回来,恰好又教岳皋接了个满怀。 岳皋左臂环拥着辛雁雁,右手紧握着九龙冥鞭,两足踏着一名无端被踩住(的)鬼谷弟子,整个人身形可笑地上下摆荡,左摇右晃,原来是脚下那名鬼谷弟子正拼了命地将身子扭来转去,试图想甩下黏在自己肩膀上的这只大苍蝇,而柳带媚也拼命运劲使力,企图从岳皋手中收回九龙冥鞭。 岳皋边打还边提醒脚下那名鬼谷弟子,「当心当心!上面上面!左边!左……哎呀,左边被同门师兄弟砍到了吧?又来了……右边!这次换右边了……」柳带媚满脸惊恐地看着对手,明明他两人藉由手中长鞭在以内力拼斗,此人下盘稳固不说,居然还能随意开口说话?柳带媚身为四魈之一,横行江湖许久,是以将八年前内力拼搏输给了一个少年之事,视为毕生奇耻大辱。从那以后,他便日夜努力习练内功,自觉已有不少精进,没想到今日相较之下,自己又是逊人一筹。 「尊驾好俊的功夫!」柳带媚暗想,此人不知是何来路,年纪轻轻有此功夫,必是名门之后,言语中竟带了几分恭敬:「何不说出姓名,好叫世人知道。」柳带媚一说话,岳皋便感觉对方从鞭上传来的内力稍微减弱,岳皋无意伤他,便也收回一些内力,开口道:「这有什么好隐瞒不说的,我乃江湖上一无名小卒,名叫岳皋。只怕说出来柳先生也不认识吧?」 柳带媚脸色一沉,暗想道:「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我柳带媚是倒了什么楣了?老遇上这种……」想起八年前的往事,柳带媚忽然眼皮一跳,「这鞭上传来的内力,又正又纯,绵密如海、澎湃似浪,人的面貌可以改变……但这内功……」柳带媚怎能忘记,八年前就是这股内力,一掌将自己打得呕血。柳带媚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状似乞丐的岳皋,吃惊叫道:「原来是你!八年前你居然没有死!什么岳皋?你是……」 柳带媚吓的这一跳,倒没有岳皋来得大。岳皋万万没想到柳带媚居然能认出自己的真面目,眼看他就要叫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口中发出一声唳啸,提着九龙冥鞭倏地从那名鬼谷弟子肩上拔身而起,又倏地放开鞭子,朝柳带媚凌空发掌而去。 柳带媚见这掌来势如此凌厉,哪里还顾得上讲话?当岳皋将九龙冥鞭一抽一放,柳带媚原欲撒手,没想到岳皋的内力自有一股粘劲,要他撒手也不得。待到岳皋放开长鞭时,柳带媚便宛如一只提线木偶,给人整个提起。岳皋一掌发出,正正地打在了柳带媚胸口处,就听得砰地一声,柳带媚向后飞出,跌落在众多鬼谷门人之前,结束了他胡作非为的一生。 上百个跟着柳带媚一起来的鬼谷门人,眼见柳带媚居然给人一掌打死,都吓得停在当场。岳皋自己好像也很吃惊,他看着自己的右手掌,仿佛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杀了柳带媚。辛雁雁觉得抱着自己的岳皋,似乎正在发抖,她关心地问道:「岳大哥,你受伤了吗?」「没有。」岳皋还是盯着自己的右手,脸上全是阴霾,答道:「我好得很,一点儿事也没有。可我刚才杀了人了。」辛雁雁点点头道:「是啊,你杀了柳带媚,那很好!柳带媚是个恶人,早就该死了。」「不、不是这样的。」岳皋说话的声音忽地变小,「无论如何,杀人是不对的。我实在不该杀他。」「为什么?」辛雁雁百思不解柳带媚有哪一点不该死,「岳大哥?啊——!」辛雁雁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岳皋一抬头,只见在百余名鬼谷门人中,突然有一片细闪闪的暗器射出,恰如飞溅的水滴般,朝辛雁雁迎面而来。 原来束百雨早就混在鬼谷众弟子当中,只是因为在石屋中已与岳皋交过手,知道自己硬拼毫无胜算,这才隐忍不发,只希望借柳带媚之力除去岳皋、夺得白玉。没想到,曾经放走自己与黑黄二妇的岳皋,却对柳带媚猛下杀手。束百雨评估情势,实在估摸不出岳皋是否会杀了自己,眼见他陷入沉思,束百雨哪能放过这大好机会,立时便放出他的成名暗器「水雨刺」。 这「水雨刺」虽是束百雨的成名暗器,却不常使用。每一枚水雨刺皆是经过精工打造,约莫只有半个指头长,头尖如刺,身圆如珠,射将出去犹若一颗颗下坠的雨滴能旋转前进,触物后并不立刻停下而能钻入五脏六腑。 束百雨一把水雨刺洒出,并非射向岳皋,而是他怀中所抱的辛雁雁。束百雨极有心计,此举是要测试,岳皋保护的到底是辛雁雁?还是她身上的白玉?若岳皋在乎的只是辛雁雁,那辛雁雁一死,白玉花落谁家自然有商量的余地;更何况射向辛雁雁,可比直接攻击岳皋胜算来得大得多了。 事情果如束百雨所料,那岳皋眼见大片水雨刺射到,在这种避无可避的时候,若这片暗器是射向自己,他只消缩成一团护住脏腑,其余地方中个三枚五枚的也没关系,反正自己也不怕暗器上有毒。但是暗器打向辛雁雁可不同了,辛雁雁既没有真气护体,被这种凌厉的暗器射中只怕要身受重伤,更何况万一暗器上有喂毒,一点小擦伤便会要了她的命。 岳皋无计可施,立时将体内真气周流运转,右肩一带,将辛雁雁裹进自己怀中,替她挡下了几十枚的水雨刺。束百雨见一招得逞,岳皋背上钉入数十枚暗器,哪里还等岳皋回过气来?狞笑一声,第二波水雨刺又朝辛雁雁洒将下去。岳皋也料得束百雨必有后招,当下更无暇细想,纵身腾去,竟与那片水花般的暗器同声而至,背上嗤嗤数十声轻响,硬生生又接下了这第二波水雨刺,趁此间隙,环抱着辛雁雁急跃而开,恰好躲过第三波暗器来袭。附近几名鬼谷弟子却发出哎哟惨叫,显然都受了波及。 束百雨两招得手更不肯有半分错失,对那些惨叫声自是恍若未闻,踏步移走之间双手连扬疾送,就看片片水雨刺不断的泼洒开来,一波比一波更向前去,数十名鬼谷弟子倒下的倒下,哀嚎的哀嚎,如雨似花的夜中暗器却再也跟不上岳皋的身形,就看岳皋拥着辛雁雁几番纵踏,已是越奔越远。 束百雨再也不顾柳带媚的尸首,只是率众紧追而去。他原本算定岳皋既已身中两波水雨刺,无论如何也跑不了多远,孰料前方二人的背影却是越追越小,越跟越是模糊不清,短短时间内便再也看不尽半点人形,只留下了雪地上的浅浅足痕和斑斑血迹。 岳皋抱着辛雁雁在雪夜中疾奔,辛雁雁但觉耳边风声呼呼,眼前一片漆黑,偶尔瞧见那天上的弦月,才知岳皋乃是一路向西奔去。一股湿漉漉的液体沾上了辛雁雁的衣襟。她本以为是雪,却又热腾腾的;后来以为是岳皋流的汗,却又有一股腥味。辛雁雁在手指上一搓,凑近闻了,不禁失声惊呼:「岳大哥,你……你受伤了!」 岳皋点点头没有答话,他先前仗着一股真气,以内劲挡住了水雨刺的飞旋之势,但毕竟那时他与束百雨相距颇近,还是有三枚水雨刺钉上了他右肩胛骨,更遑论还有数十枚夹在了肌肉间。辛雁雁发现时,其实岳皋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数十道犹若青丝一般的血流染成一片猩红。 「停下……停下来……你快停下来疗伤……」辛雁雁几次喊停,岳皋皆是不理,「你!你简直……简直……无理取闹!」辛雁雁挂虑岳皋伤势,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气急败坏叫道:「你放下我!岳皋!我叫你放开本小姐,你没听见吗?放开我!你这个王……王……岳皋!你这个混……混……」她从小到大未曾有过一句粗言秽语,虽平时也自同门师兄弟那儿听来不少,但这时真的要骂,又委实骂不出口,本来脑子里一句王八蛋,说了个王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好改骂混蛋,原想这二字好歹没那么难听,谁知仍旧只说得出一个混字。 岳皋听得有趣,终于出声回道:「咦?辛姑娘,你还好吧?怎么忽然结巴了?你刚说王什么?混什么?你说清楚啊。」辛雁雁原本只是假怒,这时倒忍不住有些动气了,哼了一声又骂:「说就说,你这个浑……浑……」她脑子里早已骂了好几句混账,无奈嘴上却还是说不完全。岳皋笑着接话:「浑?浑?哦我知道了,浑身皆是一股男子气概,香喷喷的好闻极了,是吧?」辛雁雁噗嗤一笑,啐道:「谁要闻你的浑身脏臭?」说完忽然自觉有些不妥,脸一红,不敢再随便开口,眼看岳皋似乎暂时无碍,心下略宽,隔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道:「岳大哥,你可别逞强,要是你不支倒下了,谁还来保护我呢?」岳皋轻轻一笑代替了回答,只道:「你放心吧,天亮以前,我们一定会到的。」 果真如岳皋所言,两人在天亮之前,来到了一个小镇。岳皋似乎对这里的景物街道十分熟悉,只见他东一拐、西一钻地来到一个破庙之前,明明是一个荒芜的破庙,但岳皋来到这里却好像回到家似地轻松起来。他放下怀中几乎冻僵了的辛雁雁,也不询问,便拉起她的手,走进了破庙之中。 「麻烦你,请烧个火。」岳皋为辛雁雁指出破窗边已有的一堆灰烬,自己却脱去了几乎完全散开的上衣,「我要疗伤。你站远点儿。免得伤到了你。」岳皋对正在生火的辛雁雁说道。辛雁雁依言站开了些。打从两人来到这个破庙,辛雁雁便感到岳皋好似变了个人,话不但少了,而且言语间变得十分客气。虽然过去二十年间,跟自己说话的人大半都是用这种礼貌的态度,但不知为何辛雁雁却觉得有点怅然若失。 岳皋不曾注意到辛雁雁神色小小的变化,他先是在胸口各处要穴点上几点,阻住了血流;接着运起真气,逼出打在肌肉间的水雨刺。就看数十枚水雨刺被内劲一一逼了出来,辛雁雁虽然已躲在破庙的柱子后方,还是差一点儿就被弹出来的暗器打到。 岳皋呼了一口气,用手摸了摸右肩,那三枚打进骨头里的水雨刺,无论如何无法自行逼出。他早就料想到会是如此,岳皋拿出一把锋锐的小刀,在火上烤后交给了辛雁雁,「辛姑娘,麻烦你帮我剜出来。」 辛雁雁身为武林世家之女,剖肉取出暗器这一幕在八卦门也常常上演。但此时辛雁雁手里拿着刀,明明剖的是岳皋的肉,却是她眼里在流着泪。也不知岳皋是真的没看见?还是装作不知道她在哭?总之,岳皋好半晌不曾言语,直到辛雁雁包扎完伤口,岳皋才若有所思地道:「辛姑娘……」 「岳大哥,你叫我雁儿吧。」 「嗯。」岳皋应了一声,躺在了火堆旁,「雁儿,你困吗?」 「不,」辛雁雁摇头道,「我不困。倒是岳大哥你流了这么多血,应该好好睡上一觉。」 「嗯,我睡一下。你自己小心。」 「嗯。」 岳皋眼皮似乎已打不开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这次倒没有发出如雷的鼾声。辛雁雁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免得打扰了岳皋休息。她望着那张满是胡须跟脏污的脸,在微微的火光里,默数着岳皋的吸气声。「这真好。」一个念头在辛雁雁心中浮现,「若是每天都能这样陪在岳大哥身边该有多好?」她感到自己的脸微微发红了,「我在胡思乱想什么?人家岳大哥……」定睛看时,岳皋的脸庞却跟自己一样泛着红光,「糟了,莫非岳大哥发烧了!?」 辛雁雁急忙伸手到岳皋额头处一摸,果然热得烫手。「这可怎么好?!爹以前曾经说过,若是伤后发起高烧最是凶险。偏偏我身边又没有药。」辛雁雁急得在破庙中打转,想要到镇上抓药,又放心不下将岳皋一人留在此处;不去嘛,又无法帮他退烧。辛雁雁两难之下,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水……水……」只听得岳皋昏迷间喃喃说道,「水……」 「对啦!」辛雁雁双手一拍,欢呼道:「外头不是有雪吗?我真笨。」说着便道外边选了一些干净的雪堆,回来放在了岳皋额上、唇间。那白雪原本已被外头午间的太阳晒得差不多了,这时再一受热,顿时化为冷水,带走了岳皋身上的热气。辛雁雁除下斗篷,来来回回到破庙外取雪,一直折腾到天要黑了,岳皋才终于渐渐退烧了。 辛雁雁松了口气,正想也倒下来睡一忽儿时,只听得破庙院子外头的木门喀喇作响,有人走了进来。听那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辛雁雁探头偷看时,果见三个作乞丐打扮的汉子,走进了破庙外间。其中最矮也是最黑的那个乞丐,一进门便道:「赵老三、黄瘸子,你们瞧,这儿又有血迹。」那黑乞丐满脸得意地说道:「我就说别的地方都不对。绝对是来了这湘君庙了。」「好好好。臭仔,你真行!可以了吧?」说话那人阔嘴油脸,胡渣满腮,年纪看来还不到四十,头上却已没剩几根毛,「人家已经受伤了,还啰嗦什么?快进去找人啊。」「唉,就你赵老三急,我臭仔就不急吗?走走走,进去。」 「你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辛雁雁轻声对正在沉睡的岳皋说,闪身躲在了破庙里间入口处。她轻轻地抽出长剑,细想道:「听来这三人是顺着血迹寻了来的。好,无论是谁,他一进来我就先刺他个透明窟窿。」辛雁雁心中虽这么想,手掌间却紧张地流出汗来。这三个乞丐不知辛雁雁埋伏在门后,大咧咧走了进来。辛雁雁一剑便刺向领头的那个赵老三,为了救岳皋,又是事先埋伏,这一剑可说是凌厉至极,眼看赵老三万万不能抵挡,要命丧长剑之下了。此时,两只手指突然伸出,猛地夹住了辛雁雁手中长剑。辛雁雁大骇之下,才发现钳住自己长剑的人,居然是岳皋。 「咳。咳。」岳皋一使劲,牵动伤口,忍不住轻轻咳了几下,他惭愧地对辛雁雁解释道:「这三个是自己人,我在路上做了记号叫他们来的。」又转头对吓傻了的赵老三、黄瘸子跟臭仔说道:「这位辛姑娘是我的朋友。保护她。」岳皋就这样两厢随便交代一下,便又倒回火堆旁,沉沉睡去。 原来方才辛雁雁一动,岳皋随即醒来。非但将门口赵老三、黄瘸子、臭仔三人的脚步声听得明明白白,也听到辛雁雁说要保护自己。他本可一跃而起,跟两方解释,大家都是自己人,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说不定她会溜走的?」岳皋之所以选择了闭着眼睛继续装睡,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冷酷的声音对他自己说道,「你跟她既不沾亲又不带故,人家不会为了你冒险的。只是将就说说而已。」 「我错了。她说她会保护我,就真的会。」如今岳皋倒在火堆旁,发着高烧。「可是,人家也曾经说过,要一生一世跟你在一起。」那个冷酷的声音又说了,「结果呢?结果是你孤伶伶的一个人倒在这里。」「不!不会的,她不会离开我的。」「是你离开人家的,大言不惭!」「你胡说什么?!她又不是她。」「但在茶栈,你本来已经站起来要走的,为什么留下来?」「不……不为什么。」「胡说,因为她的声音,对不对?她的声音太像人家了。嘿嘿,你一听到那个声音,便……便走不得了。你脑子里想什么,还能瞒得过我吗?」「住口,你住口!」「凭什么叫我住口!?我就是你啊。」「不!我是岳皋,岳皋!」「多好笑的名字,你有脸用这个名字吗?荆天明?」「不!我是岳皋!你才是荆天明!你滚!你滚!滚开我的面前!」 「滚……滚……你滚……」岳皋睡倒在火堆旁,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辛雁雁坐在他的身边,担心地问赵老三道:「你说他的伤真的不要紧吗?」赵老三气定神闲搓着身上的泥垢道,「辛姑娘,你放心吧。我们家花大哥没这么容易趴下的。」「花大哥?」辛雁雁双眉一紧,有点不高兴地问道:「谁跟你说什么花大哥?」「咦?!姑娘刚刚不是问花大哥的伤势吗?」赵老三指着正在睡觉的岳皋又说,「姑娘大概累了,没听清。我说花大哥不要紧的,我已经叫黄瘸子去买药,要臭仔去叫人来了。」 「这位花大哥?」辛雁雁指了指着岳皋,问赵老三道:「你可知道花大哥的名字是?」 「这我怎么会不知道?」赵老三骄傲地指着岳皋说道:「花大哥的名字可响亮好听啦,我告诉你,他叫花升将!嘿,可不是土里长出来的花生啊,是升上天去的升!将帅的将!花升将!」 「喔……花升将。」辛雁雁静静跪坐在岳皋身旁,心中琢磨着,「花升将明明就是墨家子弟,这名字我听师兄他提过好几次了。我虽从未见过此人,也知他和陆师哥乃是旧识。他们几人都是当初一起参加桂陵城血战的英雄好汉。」辛雁雁望着岳皋,「你若真的是花升将,那天在茶栈中,朱伯伯他们怎会认不出你?岳大哥……我可以肯定你绝不是花大哥,但是、但是你真的是岳大哥吗?」 辛雁雁在原处又静坐了一阵子,直到臭仔进来叫她,这才悄悄起身离开。步至外殿,见外头比方才又多了数十人,大概全是臭仔叫来的。几十个挤在这废弃了的湘君庙里,残羹冷饭摆得一地都是,大家边吃边轻声交谈着,显然是怕吵着了「花大哥」休息。 「辛姑娘,」赵老三见辛雁雁出来便唤道:「你只怕一、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吧?要是不嫌脏,何不与我们一块儿吃点?」辛雁雁点点头,虽然整间破庙中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儿,但入境随俗,辛雁雁也就找个空隙坐了下来。见辛雁雁坐定之后,数十名乞儿又恢复了原先的交谈。 「嘿!你们三、四年的算得了什么!?」那黄瘸子面露得意之色,摇头晃脑地说道:「晚啦,晚啦。我可是八年前,你们都听清楚啦!八年前我就遇见花大哥了。」「黄瘸子,你跟了花大哥这么久啦?」另一个名叫牛头的乞丐羡慕地说道。「可不是?八年前,咱们这镇上的乞丐便没有那离开的,这是为啥?还不都是因为咱们花大哥。」众乞丐听了纷纷点头附和。 赵老三自己是在五年前遇见这位「花大哥」的,似乎有点不服气黄瘸子比他还早了三年,便道:「也不知真的?假的?八年?黄瘸子,你吹牛的吧?」 「什么话?」黄瘸子吹胡子瞪眼地说道:「赵老三你别污蔑我,我黄瘸子除了好赌之外,可没别的毛病。」蹲在角落的一个癞痢头忽然开口说道:「哪儿呀?你根本是什么毛病都有,还比别人多了好赌这一样。」黄瘸子呸道:「放屁!我的毛病多,你就少了吗?我好赌虽不是什么好事儿,也总比你癞三儿看到女人就结巴的那副孬样强!」众丐听了都哈哈大笑。 「你们听好了,」那黄瘸子坐在地上,将那双瘸腿高高翘起,得意地说道:「八年前的某一天,也就是我这条腿给人打断的那一天。」「还不是输了钱,给人打断的。」「有人问你吗?别啰嗦。」「黄瘸子,别理他。快说!」 「癞三儿说得没错。」黄瘸子叹了口气续道:「总之是我不小心又欠下了一屁股债,一群王八羔子把我拖进巷子里痛打,打断了我这条腿之后,还说一条腿不够抵债的,还要把我另一条腿也给打断了。我心想,这下子完啦,下半辈子都注定只能当个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可怜虫啦,谁知居然冒出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唬,身手可好,没两三下就挡住了那群王八羔子。」 赵老三一拍大腿,说道:「这便是花大哥啦!我知道,他武功那么好,肯定把那群人打了个落花流水。」黄瘸子却摇头说道:「没,那群人连根寒毛都没伤着。这少年只是对他们说:『不过就是欠了你们钱,还钱不就得了?』那群人听说有钱,当下便伸手要,这少年却摇头说道:『我没有钱,只是要各位让这位大哥再赌一把,他若是赢了,不就能还钱了?』我心想,原来这小伙子武功虽好,却是个笨蛋,人家既然打不过他,他只须带着我跑了便是,何必还跟他们讨价还价?那几个王八羔子也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笑话似地,笑了半天才回道:『这瘸子还欠我们一条腿,哪儿来的赌本继续玩?』这少年说道:『要赌本是吗?一条命够不够?』说完还怕那群人不信,自己去找了绳子来,教那群人将他给五花大绑起来,那些王八羔子眼看真碰上一个傻子了,当下便嘻嘻哈哈地绑了这个少年,抬着他,抓着我,一群人又回进赌坊。 这少年对他们说,『我看大家也别浪费时间,就让这位大哥再赌一把便行,他若是赢了,就当还清欠你们的那条腿,他若是输了,便留下我这条命,各位依旧得让他好好离开。』各位说说,一条人命换一条腿,这么划算的生意谁不做?那些王八羔子听了连连叫好,便将骰子放进了我手里。嗐,这不是摆明了把一条人命交给我吗?操他奶奶的,弟兄们,我黄瘸子这辈子从来没赌过一把这么吓人的,那骰子捏在手里头,根本不需要晃,我自个儿的手就已经抖得乱七八糟了。」黄瘸子一口气说到这里,兀自惊怕犹存,停下来喝了口酒,还忍不住擦擦汗。赵老三也好险似地拍拍自己胸脯说道:「唉,幸好你这把赢了,要不然花大哥一条命可就送在你手里啦。」 黄瘸子却摇头说道:「哪儿呀,这一把,我还是输啦。」 众丐听了大吃一惊,有人忍不住骂这黄瘸子没用,有人却说那花大哥好厉害,被人五花大绑竟还能带着黄瘸子死里逃生,黄瘸子又摇头说道:「又不是会法术,谁被五花大绑了还能跑?那群人眼见我这一把又输了,当下便拿刀要抹了这少年的脖子,可是你们想呀,这些下三滥的市井流氓,各个都是孬种,平常动不动就跟人拳打脚踢,但谁也没真的取过人命,他们不过也就是摆摆样子吓唬这少年罢了,只等着这少年求饶,再来好好羞辱一番,准备将那少年的两腿和我这剩下没断的左脚都一并打瘸。谁知一把刀子都已经在那少年的脖子上刮出血了,那少年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嘴里还说:『大哥,你从旁边这样轻轻抹,死不了人的,得大点儿力气砍过来才行,就像砍树一样,懂吗?你要是不想看到一颗人头落地,那就得从前面,对准了咽喉用力割也行。』那些王八羔子眼见这少年真不怕死,反倒各个手软,口中喃喃骂道疯子、疯子,最后一把将我跟这少年抓起来扔到街上,连看都不想再多看我们一眼。我黄瘸子瞧这少年居然肯拿自个儿一条命来换我一条腿,哪里还管他是疯子还是笨蛋?当下拜跪在地叫他一声大哥,从此死心塌地跟定这少年啦。」 众丐听了呼出一口大气,各个举起酒碗,称赞花大哥胆气过人,那辛雁雁一直默默地坐在角落,心想:「不知花大哥,喔,不,是岳大哥心里有什么苦衷,竟然这样寻短?死了跟活着没什么分别?怎么会呢?」 「你们几个聚在一起,又胡说八道了。」众丐听得这声音都是一声欢呼,纷纷抢着说话,「花大哥起来啦,来,吃点东西。」 「不忙着吃。」那岳皋看了一眼辛雁雁,见她一切安好,这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关切地问道:「臭仔,上次我拜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听花大哥问起,这次换臭仔得意起来了,「那还有什么问题?我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了。那位谈先生如今便在骆大欢那儿。」 第六章 此身何人 在残破的湘君庙内,数十名乞丐加上一个如花似玉的武林千金大小姐,全都被吓傻了。原来,岳皋睡醒后,既不吃饭也不喝酒,反倒要来一个水盆,一套干净衣服,开始刮胡子、梳头、盥洗起来了。 「花大哥怎么忽然转了性儿啦?」 「真是!我认识他七八年了,从来也没见他穿过一件干净衣服。」 「莫不是烧坏了头脑?」 「嘿嘿。我看是这回带了个漂亮姑娘,自己也就跟着想打扮漂亮啦?」臭仔、黄瘸子、赵老三彼此窃窃私语著;辛雁雁虽不说话却也睁大了眼睛看着。只见眼前这个乞丐,长长的乱发也梳平了、满脸胡渣也刮去了,洗去脏污,穿上一身白色衣衫,如今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竟是个丰朗俊拔的青年公子,哪里还有半分邋遢模样?庙中大伙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觉得自己从不曾认得这么一位「花升将」。 「搞什么?」这个花升将倒是先开了口,嘿嘿一笑,把手搭到赵老三肩上,「赵老三,你们傻看什么?」「没……没什么。」赵老三瞠目结舌地回道。「听好了,赵老三。这回我那些债主不比以往,特凶,追得又紧,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进到镇上找人了,你回去吩咐大伙儿,眼睛放亮点儿。我若不在,一有什么风声,你们先躲再说。」「你不在?!」黄瘸子满脸不高兴地插嘴道:「花大哥又要撇下咱们兄弟上哪儿去?」「我得走一趟骆大欢那个马贼窝。至于,辛姑娘嘛,她跟我同去便是。」 这位花升将从臭仔手中牵过马,与辛雁雁共乘着往镇西走。辛雁雁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在一个热闹非凡的小镇。这小镇位在高原下方,原本只是附近散居的农民、猎户等人的集散地。早年不过是个小小的市集村落,连个名字也没有,但自从八年前秦国合并六国,天下一统,书同文,车同轨,钱制相通,货物畅流,穿经此地的过往商贾渐渐频仍,落地而居的住户也跟着增多,如今非但已颇有繁荣之姿,更得了个「姣镇」美名。镇上到处皆是买卖人家,除却各色山酿特产、农制干粮,米庄、布市、糖街、药行,可说是应有尽有,大道小巷之间,还不时可见酒馆客栈、赌坊青楼。 「这地方真不错。」辛雁雁叹了口气道,「你说是吗?岳大哥花大哥。」 「什么岳大哥花大哥?」 「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叫你岳大哥,却让别人叫你花大哥。」辛雁雁瞪眼调笑道:「我既然弄不清楚你到底是岳大哥呢?还是花大哥呢?只好两个名字叠在一处,叫你岳大哥花大哥了。」 「哈哈哈。」岳皋放声笑了起来,「真有你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叫我哪。」 「岳大哥花大哥。」辛雁雁又喊了一次、 「唉唉,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只不过等会儿到了人家马贼窝里,雁儿你可千万别开口,否则会有危险的。」 「嗯。岳大哥。」其实在辛雁雁心中觉得,无论身后这人叫花升将也好、叫岳皋也罢,都无所谓。她只是有点气他把自己当作外人、当作赵老三那些人同等看待,这才小小发作一下。如今听到岳皋如此担心自己安危,便将那些小别扭抛到了九霄云外,仍是喊他岳大哥。 出了小镇之后,岳皋快马加鞭一路向西边的高原奔去。约莫奔出一个多时辰之后,两人来到一座树林外。岳皋跳下马来,将马儿系在了树上,接着牵起辛雁雁的手往林中走去。 「花大哥,你来啦。」两人正走在林间,林中的一棵树突然开口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哪。这女的是谁?」 「呸!就爱装神弄鬼的。」在马贼面前,岳皋又变得粗俗起来,只见他往地上吐了口痰,当起了『花升将』:「这女的是我姘头。你家老大呢?」 「这么美的姘头?花大哥哪儿弄来的?下次也帮我弄一个。」那头上腰上脚上都插满了树枝的马贼,啰啰嗦嗦地道:「骆爷跟什么谈先生的,都在山洞那儿等你哪。」 「别随便看!」花升将一把拉过辛雁雁藏在身后,「快带路。」 在山边的一个洞窟中,马贼帮的帮主骆大欢眼见花升将来了,话不多说,只是一抬手指向山洞深处,压低声音言道:「花兄弟,咱们有话等等再说。你还是先赶紧进去瞧瞧那谈先生罢。只怕他的时间不多了,我方才还在担心你要赶不上了。」 「什么!?」花升将听骆大欢如此说,急急忙忙便冲入了山洞中。昏暗的洞窟里,在一堆子木箱上铺着两床洁白的棉被,躺在这棉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儒家弟子谈直却。只是谈直却的脸色,比他身子底下的被褥还要惨白。 「花……花兄弟……我总算等到你了。」身受重伤的谈直却听到洞口传来人声,这才睁开眼睛,望着跪在自己榻前的人。「天明!?」谈直却一看,不禁叫道:「怎么是你!?」 「是我。」荆天明抓着谈直却的手,已由他的脉象探知谈直却断然是活不过今晚了,不禁也是目中含泪,说道:「是我,荆天明。是我冒充的花升将。」 「原来如此。」谈直却虚弱地点点头,嘴角却露出了一个微笑:「我本来盼望能在临死前,将一些事情交代给可靠的人。听那马贼头子骆大欢说墨家的花升将就在左近,没想到来的却是你。好好,这样也好,来的是你也好。八年了……」谈直却望着荆天明的脸庞,轻轻反握住他的手,「想当初在桂陵,你跟我还有花升将,我们是处得最好的。后来你……背叛兄弟……」谈直却摇摇头继续说,「开了城门,救了桂陵城中所有百姓的性命,百姓们都很感激你。但是,你也葬送了齐国的未来,让天下成了秦王嬴政的天下,这一点又让很多人恨透了你。这些功啊过的,实在难讲、难讲啊。」 「荆天明。」辛雁雁见眼前这个岳大哥花大哥,如今又变作了荆大哥,本以为不过是岳皋又假扮成某位武林人士,但听谈直却说,终于恍然大悟,心想:「对了,荆天明。怪不得我先前觉得好耳熟。荆天明,不就是那个当年在桂陵城血战中,临阵倒戈,相助秦军攻入城内的那个人吗?」辛雁雁望着正在专心听谈直却讲话的荆天明,他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嘻笑胡闹的模样?「如此看来荆天明才是岳大哥的真实身分。」辛雁雁暗自猜测着:「这大概便是你隐姓埋名的原因了?但以你近日所作所为,哪有丝毫别人口中的小人模样?唉,其实你是荆天明也好,花大哥也罢,对我来说,你永远是那个奋不顾身救了我的岳皋。」 不知道是不是讲了太多话,谈直却一阵剧烈的咳嗽。「你喝点水。」荆天明端起水碗放到谈直却唇边,颤声问道:「你……你的武功怎么废了?」「怎么?你摸摸我的手便知道了?」谈直却笑了笑,「八年不见,兄弟又进步了。我的经脉给人用极高深的内功来回摧残,内力全消了不说,还让我变成了这样一个废人。」谈直却勉强举起右手挥了挥,但那手却显得无力极了。「是谁那么残忍?」荆天明恨恨问道。「是一个武功极高的老人。」谈直却言道,「但是,天明,重要的不是谁伤了我。而是……而是牵涉到一块白玉。」荆天明听得此言吓了一跳,心想:「怎么又有白玉?」急忙开口问谈直却道:「那可是一块鱼状的白玉?」这次换谈直却吓了一跳,「你怎知是鱼状的白玉?」「这说来话长,谈兄,你还是将你知晓的部分跟我说了吧。」 「那大概是三、四个月前的事情了。」谈直却喝了口水,开始诉说起来:「你也知道我师父端木敬德毕生的心愿,就是将儒家的学说发扬光大。为此,虽然最终是由崇尚法家学说的秦国统一了天下,但我们儒家子弟在新任掌教邵广晴的领导下,仍然是游走四方,到处兴师讲学。」 「我当然也不例外,一年中少有几天在家好好待着的,总是放心不下各地办的学堂,三不五时就会到各处去拜访。可是几个月前,我从河内郡出来,打算到三川的几处学堂察看教学的情况。没想到三川郡的几个学堂都教人给废了,我在当地四处打听,那儿的百姓本来都三缄其口,后来是有人看我一身儒家子弟的打扮,这才好心提醒我。说是几个学堂里,儒家的弟子都给秦兵抓走了;学堂里的书本也全部被抄。后来,我换了衣衫,又四处打听。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坏,不只是三川郡,秦兵在每个郡的儒家学堂里都抓人、抄书,说是要抓一个姓谈的儒生。好兄弟,你猜猜,这些秦兵干么要抓作哥哥的?」 「这自然是为了谈兄身上的白玉了。」谈直却笑了笑,表示他猜对了。荆天明问道:「我不明白的是……兄弟身上如何有那块白玉?」「唉,那是我儒家掌教的信物啊。」谈直却向来爽朗,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叹气,「八年前,在桂陵,我师父端木敬德亲手将那白鱼玉坠交给我的。」于是,谈直却便将当年端木敬德传位一事简短地说与荆天明听。 「那可奇了。」荆天明又问:「如此说来,两年前端木老爷子谢世之后,新任的儒家掌教便应该是大哥啊?怎么变成了邵广晴?」 「那是我让给他的。」谈直却道:「你应该明白兄弟我喜欢的是结交朋友,不是当掌教。一天到晚吩咐人做这做那的可不是我的个性。更何况,广晴他……他想当掌教已经很多年了,他一直以为师父最终会把位置传给他,没想到……唉,先不提这个了。总而言之,两年前我当众推举广晴做信任的儒家掌教,广晴他也很感激我,只要我跟他两人都没意见,其他儒门的人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掌教的位置虽然让给了他,我却没将白玉一块儿交给广晴。师父那天晚上如此殷切地嘱咐我,务必要好好保管这块白玉。每次只要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无法将白玉交给广晴保管。」 「嗯。」荆天明应了一声,又问道:「这么说来,邵广晴他也很想要这块白玉了?」「兄弟真聪明。比我聪明多了。」谈直却低头道,「我只道广晴他三番两次跟我索要这块白玉,只为了当初师父将这块白玉当作是掌教的信物。今日看来,背后另有隐情。」 「那谈兄又是怎么受伤的?」荆天明见谈直却的神情有些恍惚,便提醒道。 「哦,是了。」谈直却回过神,续道:「大约是在七八天前,我来到姣镇附近,选了家客栈住下。因为连续三四个月来,被秦兵抓去的儒生至少也有上千人,我们改换装扮,尽量隐藏真实身分,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那天我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有敲门声,而且敲的乃是我儒家门人互相联络的暗号。我随即起床,跑了出去,顺着那声音来到客栈另一家客房外头。偷偷往里头看去,只见掌教邵广晴双手被人缚在身后、倒卧地上。我在窗外,看清了屋内情形后,正想进去救人,却听到屋子里头有人说道:『别客气,请进来吧。』那人慢条斯理的说话声吓了我一大跳。因为方才我明明很仔细的观察,屋子里头除了广晴之外,应该是没有别人在才对啊。」 「那时我便知道自己是遇上高人了。」谈直却抬起头对荆天明笑道:「当初在桂陵,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曾挨过姜婆婆一顿好打?」荆天明摇摇头。「从挨了那顿打之后,我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手。可是若论起武功……」谈直却的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只怕连姜婆婆也不是那老人的对手。」「老人?」「嗯,在屋内对我说话的是一个老人,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 「我心知是遇上了绝世高手,但是广晴既落在他手里,我就没了选择,只得听他的话。」谈直却继续说起那晚的事,「我进屋一看,那老人坐在地上,面容枯槁,一颗头颅上几乎没剩什么肉,好似一副人骨端坐在地似地。若论年纪,就算我师端木敬德在世,只怕也没那老人年纪大。『你便是谈直却?』那老人用一双凹陷的铜铃眼望着我,厉声问道:『那白鱼玉坠可在你手里!?』兄弟,我一直到那时候,才知道那块白玉到底会给人带来多大的麻烦。」「幸好谈兄没将那块白玉带在身上。」荆天明呼了口气道。 「是啊。那时白玉若在我身上,我哪还能活到今天?」谈直却回想当时情景,「那时我非但坚决不肯交出白玉,更不肯告诉那老人白玉的下落。后来,那老人便废去了我全身武功,只留下一条命在。」「那后来,谈兄……」 「唉,还是著了人家的道。经过一天一夜的折磨,那老人见我坚不吐实,便说我如果不告诉他白玉的下落,便要当着我的面杀了儒家掌教。我一想,广晴刚刚当上掌教不久,若在此处无来由的教人杀了,我儒家的伟业谁来接续?更何况,上千的儒家子弟被秦兵抓去,也需掌教的带人前去救援啊。『好吧。只要你先放广晴离开,我便跟你说白玉在哪儿。』为了救广晴、救弟兄们,我便对那老人如此说了。那老人倒也爽快,只见他用手指轻轻在广晴背后一钩,绳索便断开了。接着,他在广晴背上一推,便将人送出门去。那时差不多是中午,我一直等到黄昏,想说广晴应当走得很远了。这才告诉那老人,白玉早在一年前便交给刘毕暂时为我保管。」 荆天明惊道:「白玉在刘毕身上?那刘毕就有危险了。」荆天明说这话时,心中隐隐约约觉得不安,但为了什么不安,他却不清楚。 「这都怪我食古不化。」谈直却后悔道:「我一生从不说谎。这才害了刘毕。兄弟,眼看我已经不行了,那白玉跟刘毕就拜托你了。」「这你放心。」荆天明点点头,问道:「后来呢?那老人怎么不杀你灭口?」将秘密托付给荆天明之后,谈直却终于觉得轻松多了,慢慢说道:「那老人自然要杀我。听我说完,那老人便点点头道:『很好。』说着便举起右手要往我头顶上拍下。我明知绝无生还的机会,也就不愿抵挡徒增羞辱。正当那老人一掌要拍下来时,有人推门进来叫道:『且慢动手!』」 「原来是有人救了你?」 「嘿嘿,要这么说也行。不过我还真不愿被他救了。」谈直却冷笑一声,问荆天明道:「你猜猜来的人是谁?」 「嗯。」荆天明想了半晌,「这我就猜不出了。」 「别说你,若非我亲眼所见,连我也猜不出。」谈直却幽幽说道:「来的人是邵广晴。」 「邵广晴!?他不是逃走了吗?」荆天明转着念头道:「莫非他不愿独活,定要回来救你?」 「我本来也这样以为。正想开口骂他……那邵广晴却先开了口,『老前辈手下留情。这谈直却,晚辈恨他入骨,要亲手杀了他方才快意。』那老人听他这么说,反而说道:『这人武功已经废了,留给你杀也是可以。何况,他的经脉已被我摧残殆尽,绝无三日之命了。你若是尚有一丝同门之谊,也可无须动手,三日后,这谈直却亦会自然毙命,倒有一个全尸。』那邵广晴摇了摇头,坚决说道:『这太便宜他了。不,我非要亲手杀了他不可。』那老人听他这么说,也不置可否,轻飘飘地离去了。」 「嗯?这是权宜之计吧。」荆天明说道:「若非如此,邵广晴如何是那老人的对手。只不过,那老人为何会同意?这倒有点奇。」 「天明啊。」谈直却说道:「亏我之前还赞你聪明,没想到你还是跟我一样笨。我那时也认为这是广晴的权宜之计。待到那老人走后,我正想跟他道谢。哪知道广晴……不!邵广晴他……他却抽出长剑,忿忿对我说道:『谈直却,我忍你很久了。今日杀了你,也出我心中一口恶气。』『广晴!?做兄弟的,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了。』『你还敢说?!』那邵广晴轻蔑地哼了一声,『当初我父亲将儒家掌教一位当众传了给你,你为什么不坚决辞退?你抢了我的位置也就算了。万万没想到你为人如此阴险,两年前父亲过世后,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掌教一位让给了我。谈直却啊谈直却,你是要叫天下人都知道,我邵广晴这个掌教的位置,是你不屑当,好心让给我的,是不是?这不叫欺人太甚?』」 「原来如此……」荆天明见谈直却满脸伤心,低头道:「原来邵广晴与那老人联手设下圈套……」「可不是嘛。若非后来这马贼头子骆大欢来了,今天我就见不着兄弟了。」谈直却故做振作,问道:「这马贼头子怎么会来找我?这我倒要问你了。」「这也没什么。」荆天明有点不好意思地回道:「这马贼帮去年间跟平虎寨徐盅他们有点过节,是我替他们化解开的。」 「原来如此。」谈直却恢复了原本的爽朗,笑道:「原来是你打着花升将的名字干的好事,我就觉得奇怪,花兄弟怎么会插手管什么马贼跟土匪之间的过节。看来,天明你如今在江湖上吃得很开啊?哈哈哈。」 「哈哈哈。」荆天明也笑了起来:「不不!是花升将花兄弟在江湖上吃得很开啊。」两人想起花升将的熊模熊样,都是一阵大笑。「有趣。有趣。」谈直却问道:「天明,你还冒充过别人吗?」荆天明更不好意思了,点点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连你谈兄的名字我都冒用好几次哪。」「哈哈哈。」谈直却又一阵大笑,「真没想到,我谈直却在山寨盗匪之间也是有名气的人哪。」「我冒充谈兄时可没往地上吐痰哪。总是文质彬彬、待人谦恭有礼、又爽朗又大方……」「够了够了,别恶心死我了。不过天明啊,」谈直却话锋一转,言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作哥哥的,没多少时间了。有几句心里话非说不可。想这八年来,你一下是花升将,一下子是谈直却,只怕又是刘毕什么的……你东当西当,就是不肯当你自己,是吧?你不用辩解。若非如此,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怎能依旧没没无名?搞到作哥哥的,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我方才想,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来你心中定是十分怀念朋友们,既不愿与大家相见,冒充冒充他们的行事作风,也能聊慰你心。这二来嘛……」谈直却直视着荆天明继续劝道:「不消说,便是为了八年前你打开城门这件事了。这八年来,我也不停琢磨着,天明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你若是对的,那么便是我们大家错了吗?若我们是对的,那便是你荆天明一人错了吗?八年来,我左思右想、反覆推敲,竟然没有个肯定的答案。」 「我大概是活不过今晚了。」谈直却自失地一笑,「能在这时候见到你,我脑中不免有新的想法。你想,会不会有一种问题,你说对,它也不对;你说错,它也是不错呢。我一生受教儒门。以前读《孟子》时,曾读到曾子形容孔夫子的大勇,说是『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时我就心生羡慕,想说这是一种怎样壮阔的勇气啊?作哥哥的我,从此一生对这句话奉行不悖。」谈直却微微撇头,幽幽望向洞外,叹口气又道:「但老夫子也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直到今日,我才将这两句并在一块儿看了。这两句话之间,是有点儿相互违背的不是?若是真能做到『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人哪儿还能活到七十岁哪?」谈直却吐了吐舌头,又是一笑,「这话要是给我端木师父听到了,又得挨板子了。怪不得老夫子也说了,连他这种德行的人,也要到七十高龄方能不犯错,你说是不是?」荆天明听了这番话,也忍不住笑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谈直却道,「你自个儿也想想。人嘛,就是处在两难之间。普天之下,有人不难的吗?别人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你便是不让他们说,他们也要说的,不是吗?总之,别老停在同一个点上东想西想的。得往前走,大步地走,功啊过的就让它们留在身后。停在一个点上,这种事情,只怕只有圣人才做得到了。」 谈直却牵起荆天明的手,诚恳地道:「如果可以的话,别再逃了。当你自己吧。比方说,你现在就不是花升将,不是刘毕,而是荆天明。荆天明坐在我面前,跟我说话。作哥哥的我觉得很好很好……咳咳咳……唉,有酒吗?我们喝一杯。」 明明没多少时间好活了,谈直却还在为自己担心。「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在乎我……」荆天明此时心中的感动,光用言语是说不清的。荆天明走出洞外,对辛雁雁说道:「麻烦你去跟骆大欢拿点酒来。」「我这就去,岳大哥……喔,不,荆大哥,你们稍等一会儿。」原来辛雁雁听了一会儿两人说话,觉得不妥,早就悄悄退到洞外等候。 「岳大哥?这又是谁?」谈直却狐疑地问道。「没什么啦。」荆天明边抓头边走回谈直却榻前,不好意思地道:「是我随口瞎扯的一个名字罢了。」「刚才说话的女孩儿是高月吧?」谈直却又道:「她的声音我还认得出来。想当初在桂陵,她不是走了吗?怎么又……」 「不!她不是高……」荆天明一愣,想说出那人名字,却又作罢,「她是八卦门辛屈节掌门的女儿,辛雁雁。」谈直却见荆天明满脸尴尬,也觉得自己失言,「是吗?声音真像、真像。唉,不提这个了。你瞧,辛姑娘拿酒来了。」 「咱们喝。」 「喝。」两人随即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辛雁雁受邀不过也只好在旁边一小口、一小口的陪着。两人喝到半酣处,荆天明言道:「谈兄放心,改日见到那邵广晴,做兄弟的一定为你报仇。」 「不,不用了。」哪知谈直却听了摆摆手道:「反正他也没伤着我。刚开始我也很生气,如今跟你一席话谈将下来,倒觉得广晴他也是难啊。他已经把自己活得这么辛苦了,我又何必再跟他计较什么?只是,天明,怕只怕广晴他……我儒门底下上千子弟无人前去救援。我听说秦兵将在咸阳城坑杀我儒家子弟、烧绝我儒家经典。这一切皆因那块白玉而起。我知道这件事难,但也只有拜托兄弟你了。这样九泉之下,我见了恩师,也好有个交代。」 「谈兄,你放心吧。」荆天明双目含泪,答道:「我答应你。」 「好极了。来!我们再喝。」 「喝!」两人于是又谈谈笑笑地喝了起来,直喝到太阳下山,直喝到谈直却在不知不觉中掉落了手中酒碗,溘然长逝为止。「直到死前,你都无畏生死,只知为同袍操心……」荆天明望着谈直却再无表情的脸庞,举起酒杯,敬了谈直却最后一杯酒,「好兄弟,你真不愧是当今之世儒家首席弟子,真君子也。我荆天明敢不效法前贤哉?」荆天明喝干了酒杯中的酒,将杯子往地上一摔。当夜便带着辛雁雁离开了马贼窝。 第七章 行不改名 秦王政三十五年,咸阳城内繁华似锦。眼见春意甫至,那滨飞楼中人群更是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琴瑟之声柔靡不绝于耳,几乎一路流到了街道之上。打从始皇帝将全国一十二万户最富有的人家都迁来咸阳居住,这滨飞楼便无一刻得闲。歌姬们一曲接着一曲唱得犹似群莺绕梁,舞姬们则在台上转得霓裳翩飞,但见娇花朵朵,姹紫嫣红。散坐在各处的酒客们随着楼外日光渐斜而益发有了兴致,杯酒碰撞、笑语连连,此起彼伏欢欢然好不热闹。 在这间咸阳城东的酒楼内,唯一一个闷不吭声板着脸孔的人,便是辛雁雁。与辛雁雁同桌而坐的荆天明完全无视于她的臭脸,忘情地对着舞台上的歌姬们喊道:「好!好!唱得好!跳得也好!有赏。有赏。」说着便向辛雁雁伸出手去。「没有了。」辛雁雁闷闷地道。荆天明啧地一声,道:「怎么会?你别骗我,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快!快!再半两就行了。」 辛雁雁瞪了他一眼,但那荆天明只管盯着台上的舞姬,又是一声「好!」喊将出来,眼里浑然不瞧辛雁雁不说,口中还催道:「快点儿,别这么小气,不过就是半两钱嘛。」 「半两钱……半两钱……你知不知道已经丢了几个半两钱了……」辛雁雁心头虽是这么咕哝,却还是很不情愿地又掏出了半两钱,重重放到荆天明手里,眼睁睁看着荆天明想也不想便将拿钱往台上扔去,顺便还对台上那舞姬轻佻地挑了挑眉毛。辛雁雁心头顿时一把火起。自己跟着这岳皋,哦不,是岳大哥花大哥,不!后来又变做了荆大哥……总之,跟他在一起已经一个多月了。除了从马贼窟回到姣镇的那一天,这位荆大哥表现得正经八百之外,就再没有一天安分的。明明说是来咸阳营救被抓的儒生,可是他……他……辛雁雁瞪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荆天明,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大城小镇,只要有赌坊、酒楼、妓馆,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他是必去无疑。 辛雁雁强自按捺地闭上双眼,对自己催眠道:「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对,荆大哥他平常就爱装成这副德行,你早就司空见惯了,没什么好生气的……不气……荆大哥他必定是自有妙计……不气……你要相信他才是……」 「这位公子好兴致。」方才结束一曲的歌姬,不知是瞧中了荆天明相貌英俊,还是出手大方,居然款款向他走来,不待荆天明出声邀请,便自动自发地坐在了他与辛雁雁中间,柔声道:「来,奴为公子添酒助兴。」说着便为荆天明添满了杯中美酒。 「好好好。」有歌姬倒酒,荆天明喝得更有劲了,「请问这位妹妹芳名啊?」「奴叫莲儿。」那歌姬轻轻一笑,指着辛雁雁道:「公子也真有趣,身边既然已经有了这么一位美人儿相陪,又何必来我们滨飞楼哪?」 「莲儿啊。」荆天明又喝了一杯,趁那歌姬帮自己倒酒的时候,轻轻握住了那歌姬的小手,「你不懂的。唉。说美她也算得上美了。」荆天明叹了口气,「只可惜老爱摆这么一副臭脸模样,哪比得上莲儿你哪?」说着便搂住了那歌姬的肩膀。「公子真会说话,」那莲儿娇笑一阵,又问,「那公子又何必带她一块儿来哪?」「这我有什么办法?这是我家贱内、拙荆,抛也抛不掉的大包袱嘛。特爱喝醋!来!莲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荆天明贴在莲儿耳畔,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什么,那歌姬听得更加笑不可抑。 「够了吧你!」辛雁雁再也忍不下去了。打从那叫莲儿的歌姬不请自来,硬生生坐在了自己和荆天明中间,更无视于自己的存在,无耻的与荆天明勾勾搭搭的调笑着。这些辛雁雁都强行忍耐住了,没想到荆天明居然还编出自己乃是他的黄脸婆,更因为嫉妒才要随时随地跟着他云云,辛雁雁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倏地站起身来,撂下一句:「你自个儿慢慢玩吧,我先回客栈去了!」辛雁雁临走前,本想摔烂点什么出口气,只可惜好死不死的,隔壁几桌的客人不知怎地,早辛雁雁一步先摔烂了桌上酒壶,搞得整个滨飞楼一阵忙乱。「哼!」辛雁雁气极了,掉头便往外走。「喂!喂!老婆、拙荆、贱内,别丢下我一个。」荆天明在辛雁雁背后叫道,随即追了过去,只不过他临走前还不忘记回头对那莲儿说:「下次,我下次再来玩啊。」 「雁儿,别生气嘛。」荆天明追在辛雁雁身后说道。 「哼。那声音听起来一点儿诚意也没有。」辛雁雁满肚子恼火,脚下更是加紧脚步随意乱走。这咸阳城她本是第一次来,加上刚才只顾着甩开荆天明,走了一阵子之后,竟有些迷路了。辛雁雁想起直到十天前,鬼谷的人都还对自己紧盯不放,几次都亏了荆大哥保护才安然无事,不禁有点害怕,顿时泄了气。 辛雁雁一回头,本以为一定会见到荆天明。毕竟荆天明武功高出她那么多,自己哪可能真能甩得开他。没想到,这一回头,自己身后却哪有荆天明的身影?「荆大哥……荆大哥……」辛雁雁轻轻唤着。 「这儿哪有什么荆大哥?」辛雁雁突然听见有人回答自己,却没有看见身旁有人,吓了一大跳。再一看,原来自己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小男童。那男童约莫十岁左右,乌黑的头发在左右各梳了一个髻,看起来更是可爱。 辛雁雁低下身去,和蔼地道:「小弟弟,难不成你也认识荆大哥吗?」那白衣男童摇摇头道:「我不认识。」「我就说嘛,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走在路上都能碰见认识的人。」「那可不一定。」那男童仰起头,回道:「好比我吧,我刚刚就碰到了。」「哦?你遇见了谁?」「我遇见了辛姊姊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辛雁雁大奇,她很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小男孩。「还不止哩。」那白衣男童骄傲地道:「我不只知道你姓辛,还知道你叫辛雁雁。」 「辛雁雁。」一个穿红衣服的男童说着冒了出来。 「雁儿。雁儿。」一个穿黄衣服的男童说着冒了出来。 「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一个穿绿衣服的男童说着冒了出来。四个小男童,年纪、打扮都十分相近,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们身上衣服的颜色。四个小孩手中拿着像玩具一般的圆头小铁锤,将辛雁雁围在了中间。 「你们……」辛雁雁吓了一大跳,心中顿时有了戒备,她将手放在腰间,如有危险时好随时拔剑,「你们是谁?想……想做什么?」 「要玩!」 「要玩!」 「要玩!」 「要玩!」四小童异口同声地说道,高高举起小小铁锤便往辛雁雁打去。辛雁雁虽然早有戒备,但她却没有想到,这黄红白绿四个小男孩身手居然如此利落,再加上四人的身高尚未及常人的一半,四个颜色不同的身影就如同四个彩色小球一般,滴溜溜地绕着辛雁雁转来转去。 「我打!」 「我打!」 「我打!」 「我打!」四小童又一齐叫道,就听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八声闷响,四小童手中八只小小铁锤都打在了辛雁雁下盘。辛雁雁只感到一阵酸麻,说痛也不是很痛,「呼。还好我没有拔剑,原来他们真的只是要跟我玩。」辛雁雁才这么想,忽然间双膝一软便再也站不住,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原来四小童以锤作指,连续八下都打中辛雁雁双腿穴道,叫辛雁雁顿时失去了抵御能力。 「很简单嘛。」 「简单。简单。好简单喔。」 「他们干么这样骗我们?」 「就是啊。就是啊。就是啊。」四小童七嘴八舌地不知讨论些什么,突然穿黄衣的小男童问道:「打倒辛雁雁以后,要干么?」 「要拿白玉。」红衣服的小男童说道。 「不是。是要抓走她。」黄衣服的小男童说道。 「胡说。是要拿白玉。」红衣服的小男童又道。 「你才胡说。是要抓走她。」黄衣服的小男童又道。 「好啦。好啦。」穿白衣服的小男童道:「我们有那么笨吗?不会两样都做吗?先拿白玉,再抓走她,不就得了。」其余三小童听白衣小童这么说都欢呼起来,「对。先拿白玉。再抓走她。先拿白玉。再抓走她。先拿白玉。再抓走她。」说着那黄衣小童便伸手到辛雁雁怀中去拿白玉。 「小朋友。偷东西是不好的行为喔。」那黄衣小童的手,突然被人拿住。这次换辛雁雁一声欢呼,叫道:「荆大哥。你总算来了。这些小男孩……好……好奇怪……」原来荆天明在两天前就已经发现,自己跟辛雁雁又再度被人盯上,只是几番察找,都没有看到对头的模样。若非方才他亲眼见到这四小童对辛雁雁出手,就算这四个孩子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知道原来这四小童便是来盯梢自己的对头。 「这四小童用的手法有些奇特。」荆天明方才瞧得一清二楚,四小童手中八只小小铁锤皆是打在辛雁雁的穴道之上,四人认穴奇准,绝不是误打误撞,荆天明心想:「当今对穴道之学,能够如此熟悉的,恐怕只有端木姑姑了。这四小童莫非与她有什么渊源?不过……他们口口声声要拿白玉,只怕跟鬼谷……端木姑姑跟鬼谷……奇了,真是奇了。」 想到端木蓉,荆天明便放开了黄衣小童的手,决定还是先问个清楚再说。没想到他都还没开口,那白衣小童已经气冲冲地先开口了,「你是谁!?」「我知道,他就是那个荆大哥。」黄衣小童开口道,「你没听刚才这大姊姊叫他荆大哥吗?」「对啦。对啦。他就是荆大哥。」另外两个小童也叫了起来。荆天明有意试出四人来历,仰天打个哈哈,道:「被你们发现啦?好吧,我的确姓金,名叫金元宝。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哈哈哈。金元宝。好好笑的名字。」那黄衣小童抱着肚子笑道。 「哈哈哈。」那白衣小童也抱着肚子笑道。 「哈哈哈。」那绿衣小童也抱着肚子笑道。 「哈哈哈。」那红衣小童也抱着肚子笑道。 「哈哈哈。」荆天明也抱着肚子笑道。 「你笑什么?!」那白衣小童板起脸问道。 「我笑什么?我笑你们笑我。」荆天明一边回答,伸手探去便抓上白儿的肩头,那白儿身子一缩,大喊:「哎哟,大人欺负小孩子!」四个孩童便似彩色弹珠般地弹散而开,白儿就地打滚抱住了荆天明一腿,其他三个孩童则同时纵身跳上,一个抓了荆天明左手,一个拿住他右臂,还有一个翻身腾空落下已倒立在他双肩头。荆天明虽是眼明手快,却毫不闪避地任凭四童贴上身来,口中嚷着:「话别乱说,明明就是你们在欺负我。」心底却暗暗吃惊:「这四个娃儿到底跟蓉姑姑是什么关系?」原来四童手里的小铁锤,藉由刚才的抱抓拿立,已将荆天明身上四处穴道同时点上。若非荆天明早有戒备,先自行将四童要点的穴道暂且封住,这一下可真的要动弹不了了。 荆天明故意将身子定住了不动,装出一副惊怕苦恼的模样喊道:「妖怪!没有名字的小妖怪!你们四个小妖怪使了什么妖法?快快给我解开!」 「谁没有名字?金元宝,不准你乱讲话。」 「我们当然有名字。」 「而且比你的好听。」 「我叫白儿。」、「我叫红儿。」、「我叫黄儿。」、「我叫绿儿。」 原来这四小童的名字就等于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服颜色,辛雁雁与荆天明听了,都不禁莞尔。「是谁帮他们取了个这么省事的名字?」辛雁雁怕伤了四小童的心,心里头虽这么想,口中却不说出来,反而说道:「你们的名字是很好听。尤其比什么金元宝好听太多了。」 「这个姊姊不错。」 「和蔼可亲。」 「秀色可餐。」 「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 荆天明见这四小童肠枯思竭地找词来赞美辛雁雁,简直都快笑出来了。但他却装模作样地忍住,又叫道:「什么白儿、红儿的?哪有我金元宝的名字好。」 「这个叔叔不太好。」 「很没常识。」 「又没大脑。」 「居然敢瞧不起神都九宫的人的名字。」 「神都九宫?」荆天明忍不住脱口而出,讶异地问道:「你们是神都九宫的人?」听到这个词,荆天明不禁陷入了沉思。 「怕了吧?」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很怕。」 「有谁不怕神都九宫的?」四小童又七嘴八舌了起来。「哎啊,已经这么晚了。这下回去要挨骂了。」那白衣小童对荆天明道:「金元宝,你别怕,你中的这妖术过阵子自然就会解开,你就先在这里站一会儿吧。这辛雁雁跟白玉嘛,我们就带走了。」四小童说着就又围到了辛雁雁身边,八只手正想把辛雁雁抬起来时,就听得荆天明说道:「是吗?是吗?这妖术过阵子就会解开?」一边说,一边转转脖子,松松肩膀,踢了踢两腿,回问那白衣小童道:「是不是就像这样子解开?」 四小童从没见过有人能自行解穴,全吓了一大跳,他们小小年纪之所以能够行走江湖,全仗着这点穴的功夫。如今荆天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重获自由,四小童登时面面相觑,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唉,不怕,不怕。」荆天明安慰他们道:「你们一定想不通为什么我能动,对不对?」那四小童被荆天明吓住,居然没有开口,四个人都只是拼命点头。 「这是因为很多年以前,有人教过我定身术。」荆天明一边胡诌,一面回想当时毛裘练定身术的口诀,就看他手中指如钩,互相扣了起来,口中喝道:「人无心!金木如钩!行者暂留!我定!」 荆天明念着口诀,一面指向那绿衣小童。那绿衣小童给他这么一指,居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要定我!不要定我!毛裘大人。」「你怕什么?!毛裘大人的定身术不灵光的啦。」「就是嘛。毛裘大人自己用都不灵光了,何况他的徒弟金元宝再用。」经过另外三小童的劝解,那绿衣小童想想很有道理,才慢慢收起了眼泪。 荆天明听这四小童的对话,心中越来越吃惊,「原来他们真的是神都九宫的门人。毛裘与端木姑姑,本来就都是神都九宫的人。风老前辈死时,将掌门传给毛裘,那时我也在场。如此说来,这四小童……也可算是自己人了。」 「金元宝认识毛裘大人?」 「看起来假不了。」 「这定身术是真的哩。」 「虽然一样不灵光。」 荆天明听着听着便笑了起来,说道:「你们四个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背后说自家掌门人的坏话?」 「你胡说,我们什么时候说了?」 「谁敢说大妖怪的坏话啊?」 「就是嘛。」 「不敢说、不敢说。」 「你们明明说了。」荆天明道:「还想赖,我明明听见你们在笑毛裘大人的法术不灵光。」 「毛裘大人?」 「对啊。神都九宫的掌门人,毛裘大人。」荆天明说道。 「有问题。」白衣小童指着荆天明又叫了起来。 「金元宝有问题。」其余的小童当然也跟进。 「我们被骗了。」 「嗯,对。应该、大概是被骗了。为什么我们被骗了?」 「因为金元宝根本不知道我们的掌门人是谁。」 「对对对。」 「神都九宫的掌门人根本不是毛裘大人。」四小童又缩成一团,满脸戒备的模样,「那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又定不住金元宝。」「先回去问问再说吧。」「对对对。」「先回去问问。」「问过再说。」 「金元宝,你听着。」那白衣小童双手插腰对荆天明说道:「不是小爷们打不过你。」白衣小童扭过头,低声问那红衣小童道:「是这样说的吧?我还是第一次讲哪。」那红衣小童点点头,回道:「是这样说的没错。」那白衣小童听自己并没说错,觉得放心了,便大声说道:「金元宝,不是小爷们打不过你。实在是……是……是觉得非得先回去问问再说。」 「对。先回去问过再说。」 「对。」 「对。说得很对的对。」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下次再……」 「再来找你金元宝……」 「还有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四小童说完就像打散的弹珠一溜烟地跑了。「喂!喂!你们别走啊。你们还没告诉我,谁才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喂!」荆天明打从八岁便行走江湖,从来没看过武林人士使用这种方式离开敌手,叫着叫着不禁笑了出来。他这么一笑,辛雁雁也忍不住笑了。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做一团。「走吧。」荆天明笑了半天,顺手帮辛雁雁解开了被封住的穴道。「上哪儿?」辛雁雁问。「还能上哪儿?当然是上酒楼去。你没听我答应人家还要再回去光顾吗?」 当天晚上,荆天明果然守信又回到滨飞楼光顾。辛雁雁虽是百般不愿,也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跟来。万万没想到,走到滨飞楼前,却见那总是喧闹繁华的歌楼,今晚一反常态的安静。辛雁雁正觉奇怪,瞥眼瞧见滨飞楼门前挂出一个木牌,上头写着「今日休息」四个大字。辛雁雁瞧见这木牌心中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她转身对荆天明说道:「唉,真是可惜,人家今晚不卖酒。我们这就回去吧。」说完便调转身子打算回客栈去。荆天明一把拉住了她,说道:「不行。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就要做到。我已经答应人家回来光顾了,怎能不进去?」「这种事情有必要这么守信吗?」辛雁雁叨念着。荆天明不理她,便上前拍门,叫道:「莲儿、莲儿!我回来光顾了。开开门啊!」 「最好人家会来帮你开门啦!」辛雁雁赌气道:「你没看见今晚休息吗?」辛雁雁正说间,那滨飞楼的两扇木门却咿呀一声打开了,可把辛雁雁吓了一跳。那娉婷的歌姬莲儿将木门拉开了一条缝,对拍门的荆天明说道:「花大哥,你瞧。莲儿不是把店歇了,在这儿等你回来嘛。」「好。好莲儿。还是你最好了。」荆天明边说便走了进去,辛雁雁满脸惊愕也跟了进去。 两人在那歌姬莲儿的带领下,来到滨飞楼后间大厅。两人到时,大厅内早已挤满了二十几个汉子。那些人见荆天明走了进来,纷纷起身,此起彼落地朝荆天明喊道:「谈大侠!好久不见!」 「刘大侠!你可终于回来啦?」 「花大哥!我老孙八个月前欠下的人情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你有什么要事赶紧说!」 「方兄!方兄!一年不见,小弟可想死你啦!」 辛雁雁一听大伙儿各叫各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悄悄退至一旁,等着看好戏。原来这二十几个汉子皆是荆天明在赶来咸阳的路上,在沿途的酒馆、妓院、赌场可刻意放出消息,邀请他们来咸阳会面的。这些人里头,辛雁雁除了与那乞丐赵老三、马贼头子骆大欢还有过一面之缘,其余一个也不认识。 这一帮子原本在屋内都以为自己等的是不同的人,没想到荆天明一进来,所有人都抢着跟同一个人搭话。大伙儿登时糊涂起来。「等一下,你方才叫这位刘大侠?」「他是刘毕刘大侠呀。」「哪儿呀,他是谈直却谈大侠。」「不是吧?两位,他是岳皋,是我『铁臂洪拳』洪连昌的救命恩人。」「洪兄,这位真的是花升将花大侠,他可是我平虎寨上上下下的大恩公,我徐盅万万不可能认错的。」「放屁!放屁!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全都搞错啦,这一位,是方更泪方大哥!」众人越说越不明白,不禁纷纷看向了荆天明。 「诸位兄弟请坐,请坐。」荆天明嘻嘻笑着要大伙儿都嫌坐下再说:「我知道兄弟们大家心底有些疑惑,」荆天明先是伸手在鞋底蹭了两下,再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接着又拿过滨飞楼莲儿递来的一个脸盆,打了一把方巾将脸复又洗了干净,「不管兄弟看到的是那个不修边幅的花升将,还是端正守礼的刘毕、谈直却……这些人都是我。」 在那些江湖汉子的讶异声中,荆天明正经八百地续道:「今天我约大家来此,不为别的,为的是上千名儒家弟子被秦兵所俘。如同各位一般,这些儒家弟子也是在下的朋友,朝廷无缘无故逮捕他们,硬给他们安上了讥诮皇帝、妖言惑众的罪名,无论主从,都将在十日后被坑杀活埋。」 「不瞒各位说,我打算将他们救出来……」荆天明站起身说道:「过去几年间,在座诸位和在下都有过一些交情,不知诸位是否愿意相助在下,共同前去救助这些儒家子弟呢?」 「当然啦,这事凶险不小。法场劫人,便等于是公然与朝廷为敌,就算十日后能侥幸不死,将来的日子也难过得很。诸位若有顾忌,我也绝不勉强。对了,说到这里,我尚有一事要在前去救人之前,先跟各位说个明白。实不相瞒,在下既非姓方、姓刘,也不姓花,更不是谈直却谈大侠。诸位过去对我赤胆相照,在下却迟迟未能以真名示人。」荆天明略略停顿吸了口气,满脸真诚地朗声说道:「从此时此刻起,鄙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的真实名字……便叫做荆——天——明!」 荆天明从小就对自己的身世怀有诸般矛盾复杂的心情,过去八年更从未对任何人当面坦言过自己的姓名,这时将「荆天明」这三个字如此朗声说来,心中顿觉一阵快意。 在座当中只有两三个不太清楚荆天明究竟何人,或者根本没听过这名字,但其他人却登时脸色一变。那位自称老孙的仁兄迟疑地问道:「你说的,可是八年前曾参加桂陵城一役的那位荆天明?」荆天明回道:「正是在下。我便是那位破了城门,助得秦兵攻入桂陵的叛贼少年。」话语方毕,另一个汉子便砰地大力拍桌,愤然离席,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顿时落入一片尴尬的沉默,多人皆是面有难色。荆天明不以为意地道:「诸位无须为难,更无须记挂过去那一点莫须有的人情,想走的请尽管离开,若是几位大哥还看得起在下,那么大家还是好兄弟一场,在我荆天明心中,无论诸位是否参与此举,皆无损诸位在我心中的情义。」 听得此话,立时又有三人站起身来,这三人过去虽然都曾受过荆天明相助之恩,却没有过命的交情。其中一人对荆天明凛然说道:「风旗门、淮水帮和我沽山派,虽不及清霄、八卦、丹岳、苍松这武林四大门派,却也素来自诩为名门正派之士,不便与逆贼之辈同流合污;儒门弟子有难,救或不救,我们自会处理。尊驾过往的相助之德,我三人铭记在心,但若论与尊驾同进退,那是万万办不到了。」说罢三人便起身拂袖而去。 又有一个汉子也起身,大声说道:「我韩鹿原乃韩国人氏,先是饱受亡国之苦,后又不屑屈作秦国良民,这才仗着一身武艺入了江湖,荆天明,你先前救我于危难之际,老子今日在此还了!」抽刀一挥,便要斩下自己的一条左臂。在场众人尽皆变色,辛雁雁在旁拦阻不及,忽听得当一记脆响,那刀锋略偏数寸唰地砍下,一片衣袖自韩鹿臂上飘飘而落,他衣袖上破出一个大洞,左臂却仍旧完好如初。辛雁雁松了口大气,韩鹿瞪着地上的半两钱,抬头看向荆天明,他虽然完全没看见对方如何出手,却知道必然是荆天明阻止了他斩臂之举。 荆天明淡淡说道:「我方才说过了,过去那一点莫须有的人情诸位无需挂怀,韩兄若执意要与在下划清界线,还情偿恩,那么这片衣袖也就够了。」 这韩鹿本是个铁铮铮的好汉,见荆天明如此大度,心中又敬又佩,但家国血恨实在太深太重,当下一咬牙,点头说道:「好!割袍断义!荆兄弟是条汉子,我韩鹿以茶代酒敬你这一杯!」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大声又道:「你我从此两不相干!以后若在他处相逢,也再不相识!」说罢将茶杯往地上一掼,向荆天明微一拱手便推门而出。 荆天明此番邀集这些人来,原本也就不希冀众人尽数留下,但方才见韩鹿宁可斩断一臂也不愿与自己有任何瓜葛,心中猛地一阵难过,但他脸上神色却维持着一派淡然,环顾在场众人问道:「还有哪一位要走的?」 辛雁雁眼见又有六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起身意欲离开,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朗声道:「各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平时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难道今日儒门弟子上千条人命,诸位竟要为了这一点点小事就放下不管吗?正所谓身死事小,仁义为大啊!」 这些还留在滨飞楼的江湖汉子,听了辛雁雁这一席话,有好几人登时面露愧色,却也有几个人反倒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这些人平时混迹江湖各有一套,实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辛雁雁自以为是对他们晓以大义,却不知他们并非各个皆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辈。其中自称老孙的那位咳了一声,说道:「我老孙向来跟这些名门子弟没什么私交,犯不着为此丢了一条性命。」素有「铁臂洪拳」之称的洪连昌也粗里粗气地嚷道:「就是啊!今日若是换了我们落难,我就不相信那些满口仁义的人会冒着性命之危来帮我们。」 辛雁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还待辩驳,荆天明却在旁拦住,心中暗想:「这话说得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果然那洪连昌几句话说中了在场多位的心坎里,众人纷纷连声附和,相继起身。辛雁雁万不料到自己不劝还好,一开口,要走的人竟比原先还多,登时哑口无言,不敢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她见荆天明无意拦阻,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离开滨飞楼。 一场盛会,最后滨飞楼内只剩下了六个人。其中三人皆是近年方自江湖崛起的新进之辈,原本便不太清楚当年桂陵城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那个叫骆大欢的马贼头子,生就一副精悍干练的模样,八字胡、细长眼,额上还有一道后来添上的斜斜刀疤。这马贼平时打劫私运各种货物,做得本是见不得人的买卖,向来不在乎各国征战谁输谁赢,荆天明当年破了城门,在正派人士的眼里是个助纣为虐的逆贼,于他骆大欢而言却是无关紧要。眼见在场二十多人不消须臾已走得只剩六个,骆大欢捻了捻胡子,嘿嘿冷笑道:「全是些只会说大话的孬种,不就是怕死吗?啰嗦什么道理?哼。」 另外剩下的两个,却是那咸阳的乞丐赵老三和平虎寨的寨主徐盅。那徐盅本就与骆大欢不合,当即恶狠狠地瞪了骆大欢一眼,又看向荆天明叹了口气,道:「花……不,荆大侠,大丈夫恩怨分明,不管你姓甚叫啥,我平虎寨终归是欠了你一份大恩情,荆大侠虽是一再强调绝不挂心,但这恩,我们却是不能不报的,今日你若是要一条胳臂、要一条腿,我徐盅二话不说便抽刀子割下来给你;倘若你自己有难,我平虎寨上上下下赴汤蹈火,相信兄弟们也绝无二话。但如今却是要去救那儒家上千人,方才姓孙的那位老兄和洪连昌那厮虽然做人不够义气,讲出来的话却也不假,我身为寨主,实不愿让底下弟兄们为了绝不会理会咱们的儒家子弟去拼老命。这回赶来咸阳,我虽是照着你的吩咐将弟兄带上了,但十日之后,我徐盅却不能奉陪。你可别见怪。」 荆天明哈哈一笑,回道:「徐兄言重了,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瞧不起我荆天明,你如今还坐在这儿,我便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再让徐兄有任何为难,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你往后更无须再提。」 乞丐赵老三打从荆天明开口以来,便一直像只老鼠似地缩在座位上对众人冷眼旁观,半天不发一语,这时终于朝地下吐了口痰骂道:「直娘贼的!报恩便报恩,哪来那么多龟毛?花大……荆大哥!你别担心,明儿个我把弟兄们全叫上了,谁要是敢跟我啰啰噪噪,我赵老三先打断他的腿!咱们几个臭要饭的拳脚功夫虽然抵不上那些什么侠、什么有名有号的家伙,但要杀几个官兵却也还算过得去。」荆天明见赵老三说得义气勃发,心下感动,反倒想出声劝他三四,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赵老三又一拍桌地大声续道:「你也少跟我罗里吧嗦!别说你救过我赵老三一命,就算没有,单凭着你荆大哥的为人和咱们的交情,只要你有什么需要弟兄们的地方,一句话!臭要饭的绝对相挺到底!」 他这番话说得那徐盅面色难看起来,心中暗骂:「这岂非是在说我平虎寨还没臭要饭的讲义气?」这徐盅平时领着一帮汉子据山为王,虽称不上什么道德仁士,对义气二字却向来看得极重,他一时火气上来,差点儿便要冲口说出要带寨里弟兄们齐上的话来,但想了想,却终究还是憋住没吭声,只是狠狠瞪那赵老三一眼。 荆天明看看在场六人,沉默半晌,说道:「各位,此乃性命攸关之大事,大伙儿都是讲义气的好朋友,荆天明在此先谢过了。」 马贼帮主骆大欢撇了撇嘴角,闲闲回道:「荆兄弟,混江湖的本是刀子口过日子,得了,无须多言。」荆天明点点头,说道:「好!」也不再多作无谓的谢词,只将劫人的时间地点安排一番,众人便又各自散去。 辛雁雁见荆天明竟能招来二十几个江湖上帮派首脑,原本是又惊又喜,不意最后竟只剩下区区六人,心中既失望又替荆天明难过。两人离了滨飞楼,回到客栈,荆天明坐在桌旁望着烛火,不发一语。辛雁雁料想他心中难过,便安慰他道:「荆大哥,你别难过,那些人要嘛是心胸狭隘,要嘛便是不仁不义之辈,走了也好的。」 「我才不难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单独跟辛雁雁相处,跟她说说话,荆天明便觉得很轻松,「我跟他们大部分的人本来就交情不深。」三年多来荆天明浪迹江湖,遇见有人落难便顺手相帮,事了则去,从不挂在心上。除了那些乞丐朋友们,倒跟这些个江湖汉子们还真没有深刻的往来。 「那你心里在难过什么?」辛雁雁问道。 「你怎知我心中难过?」荆天明笑着问道。 「还装。」辛雁雁一口便答道,「我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荆大哥,你实话跟我说,到底烦些什么?」 「我是想到十日之后,若要救人,就不免得先大开杀戒。雁儿,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哪儿奇怪了?不杀秦兵,哪儿救得出儒家弟子?」「可秦兵是人,儒家弟子也是人。」「那不一样,秦兵是坏人,儒家弟子可是好人。」「但是对被杀的人的父母兄弟来说,好人、坏人有什么不同?比方说刚才那个平虎寨的徐盅,他专门抢劫杀人,对被抢被杀的人来说,自然他是坏人;但在他平虎寨的兄弟眼里,他却是个爱惜弟兄生命的好头头。」 「嗯……」辛雁雁沉默了一下,开口猜道:「莫非八年前,荆大哥你便是为了这个才打开城门的?」辛雁雁见荆天明没有回答,便道:「荆大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妇人之仁有点糟。你心中顾虑如此之多,只会苦了你自己。要我说啊,根本无须想那么多,只要行侠仗义一路做下去就行了。」 「唉。你真好。」荆天明望着辛雁雁羡慕地道:「做人如此干脆倒也爽快了。我虽然在谈大哥面前许下誓言,但一时心中却无法做到黑白分明。」辛雁雁见荆天明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不禁有些害羞起来。 「好不容易跟你变得比较熟了,」荆天明惋惜地道:「只可惜,恐怕这一两天内,我们就要分手了。」 「为什么?」辛雁雁听他这样讲,不禁脱口问道。 「为什么?」荆天明笑道:「你想啊,儒家弟子有难,四大门派可能坐看不管吗?你那陆师哥、朱伯伯有可能不赶来救人吗?我瞧这几天,说不定便是明天,你便能和八卦门的人重新会合了。」 辛雁雁一听或者明日过后便要和荆天明分道扬镳,心中难过起来,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辛雁雁满怀一线希望地问道:「那万一……万一没遇着陆师哥他们呢?」 「这个嘛。」荆天明沉吟了一下,「万一这么着,那我就将你暂时托付给一个人。」「托付给谁?」辛雁雁面泛红晕,笑着问道:「莫非还有另一个岳大侠能出面将我劫走?」 「那倒不是。」荆天明回想初遇辛雁雁时,自己行事如此莽撞,也觉可笑,索性将当初劫走她时所说的话,装模作样地又说了一遍,「辛姑娘,你放心好了。总而言之,我荆天明绝不会让你这个鱼饵,就这样喂了鱼的。」「真可恶,谁是鱼饵啊?」「就是你啊!哈哈哈哈。」 「哼哼。」两人笑得正开心时,客栈窗外突然有人极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是谁?」荆天明捏断桌上正燃着的蜡烛,顺手将两段蜡烛当作暗器隔窗射出,屋内顿时一片漆黑。辛雁雁一惊自然便躲在了荆天明身后。「这声音……好熟啊……」荆天明本想追出去看个究竟,又怕独自抛下辛雁雁一人,这才忍住。辛雁雁躲在荆天明身后良久,窗外之人却毫无动静,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鬼谷的人走了吗?」荆天明若有所思地说道:「走是走了。但只怕不是鬼谷的人?会是谁呢?」 第八章 梦劳魂想 为了保护辛雁雁,荆天明当下再不拖延,即刻带她上路。很快地两人便来到了乡野小径上头,走着走着,辛雁雁忽然觉得有份难得的悠闲滋味浮上心头,她悄悄觑了一眼荆天明,心想:「这大概是因为能跟荆大哥并肩而行的关系吧?」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了一抹甜甜的笑意。 「雁儿,你在傻笑什么?」荆天明见了她这副模样,好奇地问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午后的阳光真好。」辛雁雁急忙转移话题,问道:「荆大哥,我们已走了这么远,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儿?见谁呢?」 「嗯。是该跟你说一说。」荆天明边走边道:「我有位师父就住在前面不远处,不过,我认他是我师父,他可不认我是他徒弟。」辛雁雁惊呼道:「荆大哥,你武功这么高了,还有师父?」「雁儿瞧你说得什么傻话?」荆天明一笑,「没有师父,难不成武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也对。」辛雁雁想想,自己也笑了起来,「我说得什么傻话。」 「我那师父,人都叫他菜翁。就是卖菜翁的意思。」荆天明又道,「说也好玩,他平常虽然是以种菜为生,却也不上街卖菜。有人若要菜,可以自行到他田里头去拔。」辛雁雁奇道:「自个儿去摘?那钱怎么算呢?」「钱无所谓。」荆天明摇摇头,「我跟他一块儿住了五年,也从没见他用过钱。」「原来是一位崇尚道法的世外高人。」辛雁雁拍手赞叹道。 「这也未必。」荆天明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其实我第一次见到菜翁,并非在五年前,而是更早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朋友,一起被一大群饿狼追,差一点儿便葬身狼腹。那时有一位老人,孤身跑在狼群中间。那附近的居民,便叫他狼神爷……」回想当时情景,荆天明心中一阵痛楚,他摇摇头不再让记忆继续回溯下去,「那时的狼神爷,便是今日的卖菜翁。」 「狼神爷?卖菜翁?」辛雁雁道:「这也差的太多了吧?荆大哥,你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吗?」荆天明点点头,又道:「后来,我也曾问过菜翁原因。菜翁说他的武功,十成里头倒有八成是自修自练的,正因如此,早年他练功出了岔子,身旁却无人相助,这才留下些症头,偶尔会毫无预警地犯起疯病。那疯病一发,整个人便犹若野兽,意识不清,他怕自己在无意间误伤了旁人,这才一直独自一个人居住。」 「原来如此。」辛雁雁毕竟是武家之女,听荆天明如此说,立即心怀向往,揣想着那被称为狼神爷的武林奇人究竟是如何一番教人敬畏的模样?又走片刻,两人眼前出现了一间小石屋,让辛雁雁看得呆了。 那小石屋看来毫不出奇,出奇的是它外面的菜园与空地上,有上百座女子的雕像散落各处。那些石像或大或小,或坐或立,有的巧笑倩兮,有的秀目含嗔……仔细看去,竟都是同一个女子的面貌。 一个高大魁梧的老人,伫立在这奇特的田园之中,想来便是荆天明口中的菜翁了。那老人两手负在身后,神色平和专注,对着一块约略只有雏形的石块陷入了沉思。辛雁雁远远瞧见,突觉这整片田园上的颜色仿佛被谁给抽走了似地,那石屋、那散落夹杂的蔬菜,还有老人那头杂乱的头发和他身上的衣服,一切都灰扑扑的。 辛雁雁揉了揉眼睛,跟着姐他们的脚步蜿蜒而行,穿过各式各样的石屋来到菜翁身旁,但那老人却浑若不觉,径自凝视着眼前石块,偶尔伸手探去,在那石块侧缘轻轻推抹,只见他掌心过处,便有石屑纷纷散落。 辛雁雁骇然变色,暗想:「怎么?难道这老人竟是纯以内力徒手雕出这百余座石像?此等功力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心中正自惊骇,耳听得荆天明唤道:「菜翁,我回来啦。」 那菜翁只瞧了荆天明一眼,便又继续盯着石块,口中淡淡地道:「年轻人,你认错人了。」 荆天明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倏地伸掌便朝老人胸前拍去。辛雁雁不料荆天明竟会对自己的恩公忽施毒手,忍不住一声惊呼。却见那老人连看也不看,只轻轻抬起手臂向上一托,一招间便攻守易势。便在将要拿住荆天明手腕之际,荆天明的手腕却飞快地侧翻朝外脱出了老人手心,那老人立时变招,翻掌袭向荆天明胸前;荆天明避也不避,提肘收臂,像是正要膜拜似地将掌心自外往内推进,倏地拍上了老人手臂。老人脸上露出微笑,两眼依旧盯着石头,手中递招渐快,招招皆是点到为止,甫出即变,荆天明接招还招轻巧迅捷,像是熟练已极,脸上笑逐颜开,竟是一副越打越乐的模样。 辛雁雁看他二人所使是同一路功夫,但究竟是什么功夫却又委实教人越看越糊涂。只见二人身子虽均是纹丝不动,仅凭单手过招,但趋探进退犹如灵蛇窜动,招式变幻层出不穷,虚实难辨,灵妙无端,须臾间已过得数十招。那老人终于转向荆天明,停手呵呵笑道:「臭小子,原来是你,你这张脸怎么忽然变干净了?胡子呢?都跑哪去啦?」 「嘿。又输了。」荆天明嘿嘿一笑,也停了下来,「怎么每次都慢你好几步哪?」「臭小子,」菜翁道:「这套掌法你练了多少年?我练了多少年?哪能输给了你。」「也是。」「这位是……」这还是荆天明五年来第一次带外人来看自己,菜翁望向辛雁雁疑惑地问道。 辛雁雁连忙一揖,恭恭敬敬地道:「晚辈辛雁雁,见过老前辈。不知老前辈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原来是辛姑娘。」老人呵呵笑道:「辛姑娘不必多礼,老朽的名讳无足道哉,说出来没什么意思,你也叫我菜翁吧。」「这……」辛雁雁正迟疑间,只听荆天明在旁插嘴说道:「对啊!叫他菜翁就好了!」「怎么这么没礼貌?」辛雁雁推了荆天明一把,「这是前辈高人哪。」「他还不是只叫我混小子而已。」荆天明回嘴辩道:「那我叫他菜翁又有什么不对?」 「天哪。」辛雁雁闻言心中暗想,「莫非五年来,这一老一少朝夕相处,却压根儿不知彼此姓名。便是菜翁、混小子这样浑叫一气?这……这可真是糊涂到一块儿了。」辛雁雁正想坚持礼数,那菜翁却道:「你两个屋里头坐吧。我去拔些菜来煮。」说完也就自顾自地走了。 「荆大哥……」趁着菜翁不在,辛雁雁赶紧问道:「大哥是要将我留在此处,与菜翁为伴吗?」「正是,若明后几天还是遇不到你师兄弟们,你便留在这儿。」荆天明点点头,道:「雁儿你也无须对菜翁说些什么,只要你留在石屋之中,便绝对安全。」「这样行吗?」辛雁雁心中有些忐忑,忧虑地道:「也没征得人家同意,就这样跑来躲避?」「那有什么,五年前我也是这样跑来的。」荆天明说道:「而且一住就是五年,菜翁也没问过我为什么。」荆天明望着身边伫立的雕像,想起了第一次来到此地的情状。 原来五年前,荆天明是在夜色中第一次来到此地,当时他按照惯例喝得烂醉如泥,只想找个地方倒下。当他的手摸到一块大石,索性便靠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沉沉睡去。这一睡,便睡到了隔天中午。当荆天明在正午的阳光下睁开眼睛,渐渐看清周遭的一切……在醉眼中,荆天明看见了百余座女子的石像……她们以各式各样的姿态、神情全都围绕着他,全部都是同一个姑娘,全部都是高月。 一直被酒压抑住的情绪,在那日中午,终于像狂潮决堤般的发出巨响,在瞬间崩塌了。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想起了所有的一切,自小至今所遭遇、承受过的一切,却又在下一个瞬间变作空白。 荆天明缓缓跪跌在地,嚎啕大哭,哭了许久许久。而菜翁不知在什么时候,便站在菜园的一角,默默地看着他哭。 那一年,他二十岁。 而如今转眼五载已过。 荆天明用手摸着菜翁正雕刻到一半的石像,脸蛋的部分虽然还没完成,却依稀已有了高月的模样,「如今看来还是很像……怪不得那是我会以为是天意要我在这里留下。若非天意使然,菜翁刻的这百余座石像,又怎会跟……她如此相似?」 「荆大哥?你在想什么?」辛雁雁问道。 「没……没什么。我们进屋去吧。」 「嗯。」虽然荆天明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但辛雁雁却以一个身陷情爱中的女子特有的敏锐感触,察觉到方才荆天明心中必是在怀念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定然不会是自己。 日光西斜,小石屋内传出阵阵炊米香气。辛雁雁帮着菜翁张罗晚饭,偶尔瞥一眼独坐在案旁的荆天明,心中自有一股淡淡的幸福滋味。「雁儿,你信得过我吗?」荆天明突然对忙东忙西的辛雁雁说道。 辛雁雁不知为何荆天明忽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荆大哥,雁儿一条命让你救过不知多少回了,普天之下,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她这话中实已颇露情意,但荆天明正悬念思索着其他事,竟毫无所觉,只是嗯了一声,续道:「若是如此,我有一件事早就想对你开口,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辛雁雁不待他说完,便道:「荆大哥,莫不是要瞧瞧我身上那块白鱼玉坠?」 荆天明点头道,「雁儿,真聪明。我都还没说完哪,你便已猜到了。」 「这有什么?」辛雁雁一笑,没有半点儿犹豫地伸手自颈项间拉出一条细绳,将穿于绳中的白玉解下,递入荆天明手中道:「我早料到荆大哥必有此一问,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有人要为了这块玉坠子不停地追杀我啊?」 「白鱼玉坠?」二人就听得一声惊呼,配着哐当声响,却是菜翁手中的汤锅砸落在地。菜翁抖着手慢慢走来,直盯着荆天明手里的玉佩看,那模样简直就像一个寻常老翁,「你们……这东西……你们怎么有这东西?」菜翁瞧了半晌,眼神终于离了那块玉佩,喃喃问二人道。 「这……这玉佩是我父亲给我的啊。」辛雁雁道。 「你父亲……白鱼玉坠……姓辛的……」菜翁的肩膀轻轻震动了一下,对辛雁雁言道:「这么说来,你的父亲便是八卦门的辛屈节了。」菜翁这一句话可同时吓傻了荆天明与辛雁雁,两人面面相觑,皆不知眼前这老者是怎么猜出辛雁雁的来历。尤其是荆天明,他与菜翁同住这许久,从未见过有江湖人士在此出入,一向便以为菜翁对江湖世事毫不过问,哪晓得他非但一清二楚,还认得这白鱼玉坠? 「菜翁,你知道这白鱼玉坠?」荆天明将白鱼玉坠递了过去,满怀希望地问道:「你知道这玉坠子是谁的?干什么的吗?」 「知道?我岂止知道。多少年了……究竟多少年了?」菜翁手里捏着白鱼玉坠,神色迷茫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有过一块。这五块玉坠子原本就是我们马家的东西啊。」 「马家的东西……」荆天明听了低头思索着。 「白鱼玉坠居然有五块之多!」辛雁雁从不知这白玉不止一块,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却听得荆天明颤声问道:「菜翁……你……那颍川双侠之一的马少嬅是你什么人?」 「什么颍川双侠?马少嬅?」菜翁摇摇头,道:「我不认识。」 「那我这样问吧。」荆天明隐约感到自己就要探知到一个秘密的真相,他尽量让自己镇定:「菜翁,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老人抬起眼来看向荆天明,像是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什么声音似地,露出努力辨认的神态,接着向后退了几步,颓然落坐,哑声说道:「我叫马凉。」 「马凉。」这次换辛雁雁摇摇头,「没听过有这号人物。」 「马凉?马凉?」荆天明将菜翁的名字反覆在口中念了几遍,脑中急速地回想着:「这名字我听过的。在哪儿听过的?马凉……马少嬅……马水近……」于是荆天明想起,在桂陵城宴请白芊红的那场酒宴上,高石然与春老曾经提到这个名字……「原来如此,菜翁你是马凉!万壑临渊马水近老前辈的儿子!」荆天明兴奋地叫了出来。 「我是马水近的儿子没错。」菜翁点点头,「没想到浑小子小小年纪,还知道万壑临渊马水近的名号。」 「菜翁,不,马老前辈……」辛雁雁改口道,「您既然说这白鱼玉坠是你马家之物,又识得家父,能否为我们解释解释这玉坠的来历?」辛雁雁问的这个问题,一直也困扰着荆天明,他当即仔细而专注听老人言讲起来。 马凉举起那白鱼玉坠,缓缓地道:「天底下原来并没有这五片玉坠子,是我爹命人打造的。」马凉如今年已八旬,提起数十年前的往事真是恍如隔世,「算一算,那应该是六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一天,神都九宫的掌门人风朴子来到我马家堡。那时我瞧那风朴子,只觉得他好老,真没想到有一天,重又提起这事的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老这么老了。」马凉已经很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了,讲述起来难免夹杂不清,「那风朴子对我爹言道,希望我爹能帮他守住一样东西,永不被人发现。我爹后来便答应了。」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辛雁雁插口问道,「既不希望人家瞧见,何不毁去了便是?」 「后来风朴子走了以后,我也是这样问我爹。」马凉回忆当时的情景,「我爹他只对我说,有些东西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却偏偏又出现了。这种神鬼所忌、天下不容的东西既然出现了,便可说是某种命数。而命数这种东西是人力所难改的啊。」 「老……菜翁,」荆天明本想同辛雁雁一般改口,没想到这么不顺,索性还是唤他菜翁,「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简单来说,」马凉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荆天明,解释道:「便是那阴阳家宗师风朴子创作出的一份惊人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爹不肯说,只说其中所载内容神鬼所忌,不该出现在这世上。但又不忍心将它毁弃,于是便要将它寄放在我爹那里。」 「这跟白鱼玉坠有什么关系?」辛雁雁问道。 「关系可大了,这五片玉坠子便是打开那份东西的钥匙。」 「白鱼玉坠是钥匙?」荆天明、辛雁雁两人异口同声说道。马凉点点头,「我爹为了守住那份东西,特别请了神匠鲁班的后人打造了一只梅花黑盒。将那份东西藏在黑盒之中,而这五片白鱼玉坠便是打开那黑盒的钥匙。缺一片都无法打开。」 「这么麻烦?」荆天明道:「不过是一个木盒子,摔烂它还是削开它不就得了?」「浑小子,我说你平常悟性不是挺好?怎么今天有些心不在焉?」马凉道,「该心不在焉的人应该是我呀。我都说那木盒子乃是鲁班的传人所做,里头当然有机关的。谁要是想不用钥匙硬要将木盒打开,那盒子的夹层中藏有酸水,那酸水溢将出来,不就将里头的两片竹简给毁去了吗?」 「梅花黑盒里头只装有两片竹简?」荆天明瞪大了眼睛,又道:「你又没跟我说里头只有两片竹简。」「我没说吗?」马凉也瞪大了眼睛,「你既然知道我没说,干么不提醒我说哪。」「我又不知道你说了什么、没说什么,怎么提醒你?我还以为盒子大得很哪。」「我什么时候提到大盒子了?又不是装菜……」 「好啦!好啦!」辛雁雁有点生气地制止了他们俩,「荆大哥你今天真的怪怪的,这是跟老前辈斗嘴的时候吗?」荆天明自知理亏,便闭嘴不言。 「老前辈,怎么那木盒中只有两片竹简?」辛雁雁复又问道。 「那便是风朴子高明的地方了。」马凉续道:「他那份东西,听说一共写在了一百片竹简上头。他将最后的两片,也就是至关紧要的两片,亲自送到马家堡,交给了我爹照管。至于前头的那九十八片嘛,则交给了当时我爹的死对头,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徐让保管了。」 「真聪明,东西分做两份,分别托付给两个交恶的武林世家。」辛雁雁赞叹道:「如此一来,想要收集到一百片竹简,便真的是难上加难了。」 马凉没有理会辛雁雁的话,只管继续说道:「至于那五片玉佩嘛。我爹曾说,日后必定有人会千方百计的来抢。所以他要把所有的玉佩都分散开来,一一托付给自己的朋友保管。」马凉转头对辛雁雁言道:「其中一片我知道是交给了八卦门的辛屈节,想来也就是你身上这片了。」又转头对荆天明道:「本来嘛,我爹也将其中一片交给了我,但我当年离家,纯属临时起意,根本没有将玉佩带在身上。至于剩下的三块玉坠子,我猜我爹后来可能一一送给了别人,只不过我既已离家,也就不知道究竟是给谁了。唉唉,反正那风朴子跟我爹的原意,就是不希望有人打开那木盒子,找到那两片竹简。如今这五块玉坠子、一笔糊涂账,倒是遂了他两人的心愿了。」 「老前辈,你既是武林世家出身,又是堂堂马水近大侠的儿子,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辛雁雁试探性地问道。 「这个我知道。」荆天明摸了摸鼻子笑道,「那是因为菜翁打架输给了春老,一气之下,觉得没脸回家了。」 「胡说八道。」马凉吹胡子瞪眼睛道,「我什么时候打架输过了?谁是春老?」「再装就不像了。这可是春老鱼冉亲口说的。」「胡说八道。」 辛雁雁见这一老一少莫非又要斗口,连忙抢道:「那老前辈,你到底因何离家?就这么几十年不曾回去。」 「这个嘛……」马凉捏着那白玉缓缓起身,想起少时离家之事,不知不觉走到门口望着满园的石雕塑像,继续说道:「那几年,我爹正逐一将他那套九魄降真掌传给我和我师妹,我才刚刚习得全套掌法招式,但于掌法中的奥秘却尚未能参透三成,我师妹比我更差上一截,不过她脾气大,每次掌法练不好就老爱寻找晦气。」马凉说到这里不禁微笑起来,陷入回忆中,语音温柔:「可我就是喜欢她故意找我麻烦的模样。我俩实是情投意合,没过多久,我便让我爹差了媒人去她家提亲,打算娶她过门,让她天天在我身边跟我闹脾气。」 荆天明和辛雁雁听得出神,但见那百余座石雕女子的各样神态在夕阳余晖中,都像是随时能开口出声娇斥似地,辛雁雁轻声说道:「那个新娘子,必然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个姑娘了。」 谁知马凉却摇摇头,呵呵笑道:「那媒人也不知是没听好,还是说错话了,总之花轿送来的却不是她;老天爷开了个大玩笑,让我马凉娶错了人,嫁到我们马家的姑娘竟变成了她姐姐。呵呵呵呵,可笑啊、真是可笑至极。」马凉虽是边说边笑,神情却是既愤慨又悲凉,和平时的模样大相径庭,显然对旧事尚未能释然。 荆天明闻言登时恍悟,原来这石刻女子与高月之间有着血缘关系,怪不得二人面貌会如此相像了。又听得马凉续道:「我俩人对此事都是又气又无奈,但新娘子既已娶过门了,岂有退回之理?后来我又差人去她家提亲,一心只想着非得把她娶到手不可。我心想不管怎么样,我俩人总是要在一起。谁知她竟拒绝了我,也不知她是碍着她姐姐,还是不甘心作妾伏小,又或者单单只是生我的气?其实这事又岂能怪我?她气,我还比她更气哪。我气她就这样硬生生地舍弃了我们俩终生厮守的机会,从此我每日回家见了她姐姐,心里却只想着她,一日比一日不快活。那一日那个叫鱼冉的来我马家堡挑战,我随手打败了他。之后出门散心,但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我心想,一个人不知这么走着走着,到底能走多远?岂知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马凉将一番前尘往事娓娓道来,旧梦如织,自是感怀深刻。那辛雁雁在一旁也听得痴了,便说道:「老前辈,这玉坠既然本是你家之物,又有这么一段凄……动人的往事,我看今日便让这玉坠子物归原主吧。」 马凉听辛雁雁如此说,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片白玉,却摇摇头道:「我马凉在乎的岂是这一块白玉,辛姑娘,这白玉你父亲既然托给了你,更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你还是自个儿拿着吧。」说着便将白鱼玉坠交还给辛雁雁。辛雁雁接过玉坠,偷偷望了望荆天明,心中暗自想道:「盼只盼我与荆大哥的缘分,莫要像马老前辈与那石刻女子一般。」自从马凉认出白鱼玉坠之后,荆天明的各种表现、神情、讲话都越来越奇怪,辛雁雁担心地望着她的荆大哥,只怕会与他分离。 果然,荆天明打破沉默道:「等等。还有一件事没弄清楚。」马凉本已打算再去煮过晚饭,听荆天明又叫开了,有点不耐烦地道:「又怎么呢?浑小子。」 「你既是马水近的儿子。」荆天明振振有辞地责问马凉,「那便是马少嬅女侠的父亲啦。你怎么忍心放下自己女儿,数十年不管?」 「我哪有什么女儿?」谁知马凉却道:「什么马少嬅?我已说过我不认识。浑小子,这一定是你弄错了。」 「我怎会弄错!」荆天明几乎吼了起来,「你的女儿便是马少嬅女侠,她与夫婿高石然两人,江湖上并称他们为颍川双侠。」 「数十年前我不告而别,从没有回家去,又怎么会有女儿呢?」 「你有的。你有的。」荆天明急切地道,「我绝对不会搞错。我想八成是你当年离家之时,你妻子已经怀有身孕。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这……」马凉见荆天明说得如此肯定,便反问道:「确实也有这种可能。只是这事情连我都不知道,浑小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辛雁雁也点点头,望向荆天明,仿佛也在用眼神问他,「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荆天明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说道:「因为……因为那马少嬅后来也有个女儿,名叫……叫高月,她便是你的外孙女,而这高月,她是……从小和我一块儿长大的,她身上也有一块白鱼玉坠,那就是最好的证明。」于是荆天明便将高月是如何于襁褓中被仇家徐让夺走,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又如何与自己相识、如何因白鱼玉坠得悉身世、以及后来又如何因这玉坠子和马少嬅、紫语之间发生的种种牵连全盘说出。 这一席话说下来,马凉与辛雁雁两人都听傻了。辛雁雁越是听荆天明说下去,她的心情就越沉重。她看着荆天明每次提起高月这两个字,眼神便会突然间活了起来、或黯淡下去,现在她知道是谁盘踞在她的荆大哥心中了;而马凉的感受却又不同,从没有见过的女儿、外孙女活生生地从浑小子的口中跳了出来,还遇到这么多危险,被这么多人欺负……马凉砰地一下跳了起来,「浑小子!你方才说,我外孙女儿身上也有一块白鱼玉坠,是不是?」马凉不等荆天明回话,又掉转头问辛雁雁道:「你说你因为身上有这块玉坠子才被人追杀?!」辛雁雁点点头。 「唉!」马凉一跺脚、一叹气,「浑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哪?如此说来,我的外孙女儿有危险了,我得找她去。」说罢就如疾风一般地冲出了小石屋。 「这……」辛雁雁噗嗤一笑,「老前辈还真心急哪?他从来不曾见过他外孙女儿,这样找得着吗?」 「找得到的。」荆天明顺口答道:「高月跟外头的石刻女子长得很像,菜翁看了,一眼便会认出来的。」「是吗?」辛雁雁满怀凄苦地说道:「原来高月她跟外头的雕像长得很像?」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点头。 「对了,对了,」突然间荆天明也像马凉那样砰地站了起来,因为在他的心中终于将一切都串起来了。荆天明想道:「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事情一直让我担心受怕,原来,原来如此,高月身上既然也有白鱼玉坠,那么势必会受到鬼谷的追杀。那时候卫庄不是告诉过我了吗?他不是要我学会百步飞剑最后三式,好保护高月吗?我……我……我一直拼命想将她忘记,才会直到今日藉由菜翁方能想通。」 辛雁雁见荆天明突然站起,两眼涣散,整个人呆若木鸡,担心得也站了起来,「荆大哥,你怎么了?」 「我……我……」荆天明如梦初醒,喊道:「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要去救高月。她有危险了。她需要我,我要去救高月。」荆天明口中喊着,就想要往外冲。就在这时,辛雁雁右手挥出,狠狠地给了荆天明一巴掌。 「啪!」那一巴掌打在荆天明脸上发出脆响,辛雁雁含泪道:「荆大哥,你醒醒。你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荆天明急问道。 「你忘了吗?你昨日方才召集了武林上的英雄好汉,要去营救儒家子弟。」辛雁雁忍不住心中悲伤,义正辞严地说道:「莫非你又要重蹈八年前的覆辙吗?莫非你要罔顾上千条人命吗?你在谈直却大侠面前发的誓,能就这么忘了吗?」 「对。对了。我不能现在就去。」荆天明清醒过来,想起有上千人还等着自己去救,「是我不好。我要去救刘毕他们。」荆天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亏你提醒我。雁儿,你真好。尤其这一巴掌打得更好。」面对辛雁雁,而非高月,荆天明顿时变得利索起来,他开心地笑道:「怎么?手疼不疼啊?」辛雁雁没有答话。她心中明白,方才荆天明已经完全乱了方寸,事实上,打从马凉提起玉坠的来历开始,她的荆大哥脑中便只有高月一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凭我又怎么能打得中荆大哥呢?」辛雁雁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右手,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滑了下来。 马凉既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荆天明只得守着辛雁雁,日夜在咸阳城中等候。到了即将行刑的前一日,乞丐赵老三终于传来了四大门派与墨家人马抵达的消息。「你陆师哥他们便在前面,」荆天明带着辛雁雁来到附近,言道:「你这就去吧,我还有一点儿事得先准备准备。」辛雁雁哪里舍得就这么和荆天明分开,正开口说:「我……」便听得陆元鼎的声音:「小师妹?!」 「是小师妹吗?!」陆元鼎站在街上,远远便瞧见了辛雁雁,大喜过望,赶忙唤着本来。荆天明未等陆元鼎奔至辛雁雁面前,早已一溜烟地闪得不见人影。他拐了两个弯翻上屋顶,又悄悄潜回去,趴在屋瓦上远远偷瞧着,只见朱岐热情地抱住了辛雁雁。其余武林四大门派的掌门人,赵楠阳和萧星度也都到了。还有马少嬅与紫语,却没看见邵广晴。站在墨家钜子方更泪身后的彪形大汉,是自己的兄弟花升将。而站在花升将附近的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便是自己的师父盖聂。 其实荆天明早已料到今日必会见到这些人,但出自本能的还是想拖延与他们相见的时刻,「哎,反正明天无论如何都会碰面的。」荆天明又多看了盖聂一眼,「师父他老人家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毕竟是八年过去了。身子看来倒还很硬朗。这就好了。」这才悄悄地退远,翻下屋顶去了。 另一方面,众人寒暄已毕,自然而然便问起了辛雁雁,关于当日在小石屋她被那岳皋劫走之后的情形。辛雁雁自然也是一一答复。当朱岐听到岳皋乃是为了救大伙儿一命,这才鲁莽抱走辛雁雁时,呵呵一笑对陆元鼎说道:「陆掌门,我就说吧?那岳老弟救了咱们十条性命,绝不是什么坏人,我老朱的眼光不会错的!」众人相互看了几眼,各自都心中好笑。朱岐这人虽是热血拓落,思虑却向来不够周延,他虽是这么说,但大家心知肚明,他看人倒是挺常看走眼的。 陆元鼎笑道:「总之,小师妹你没事就好。」 「看来那位叫做岳皋的年轻人倒是个侠义之辈,」赵楠阳在旁沉吟说道:「但听说他也已得知辛姑娘身上有块白鱼玉坠,辛姑娘,我劝你万事还是小心为要。」 方更泪一旁听了也淡淡附和:「是啊,辛姑娘,江湖人心难测,无论对方是谁,你都不得不防。」 辛雁雁点头回道:「赵掌门、方大钜子请放心,晚辈和那岳皋相处了两个月,他若真是有所图谋,早便下手了。这白鱼玉坠如今还好端端在我身上,岳皋绝无不轨之心,他原本是打算将我送回八卦门,但路上听说了儒家弟子们的事情,便也来到咸阳城打算救人。」 「好汉子!」花升将喝了声好,言道:「这位岳皋听起来着实是个人物,他既然也已来到咸阳,我花某人定要好好与他结交一番!」辛雁雁这才注意到,原来眼前这位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才是「花升将」本尊,随即努力忍住了笑。 「如此听来,这岳皋的武功甚是了得啊。江湖上却从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只怕用的是假名。」赵楠阳开口问道:「辛姑娘既已和他同行多时,不知是否知其来历?」 「这……」辛雁雁听赵楠阳如此问道,本来有点迟疑,但后来想起荆天明说,他从此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这才一一看向在场众人,正色言道:「正如赵大侠所说,这岳皋其实并不叫做岳皋。实话对各位言讲,这位先在石屋救了我们十人之命,现在又带着我赶来咸阳要相救儒生人等的侠义之士,便是各位的旧识,荆天明。」 「你说什么?」盖聂抬眼盯着辛雁雁,颤声问道:「是……天明?」 「是的。」辛雁雁此时已知盖聂乃荆天明的恩师,遂恭恭敬敬地道:「这位八年来到处行侠仗义的人,便是令徒荆天明。」 「什么!是荆天明!?这……」朱岐在旁边却是为之语塞。原来朱岐这八年以来,每凡有人跟他提到荆天明的名字,他必怒斥:「别跟我提起这三个字!」这时一听那救了自己性命的岳皋竟然是荆天明,不禁瞪大了一双牛眼。心里头的关卡一时间还过不去,偏偏又是自己到处跟人赞扬岳皋,顿时「这……那……怎么……」几个字半天说不完全。 「是天明!」花升将与方更泪二人却互望了一眼,尤其是花升将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没死?他还活着?还到处行侠仗义?好好好!哈哈哈!」他原本对荆天明当年擅开城门之举甚不谅解,但是八年已过,他个性本就粗疏,一听兄弟既然没死,又到处行善,简直就笑得合不拢嘴了。方更泪的个性却非如此,他虽不记恨荆天明,却也没有这么轻易便能相信一个人会改过行善,当下只是低头不语。而在座的马少嬅更是索性发出了不屑的斥责声。辛雁雁看向马少嬅,问道:「这位是……?」 陆元鼎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高兴过了头,竟失了礼数,漏掉几位没有为辛雁雁介绍。辛雁雁先前听过马少嬅、紫语和高月之间的故事,早已没有好感,这时知她便是马女侠,脸上神色也就淡淡地。尤其一见紫语也在场,心中更倏然有了警觉;若依荆天明所言,这紫语分明就是当年的鬼谷少女奸细,眼下竟已当上了儒家掌教夫人,可见其真实身分从未暴露。辛雁雁思及自己身上也有块白玉,不禁多瞧了那紫语几眼,暗暗起了戒备之意。 赵楠阳眼见在座的有好几人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道:「看来荆天明已然痛改前非了。好虽是好,但想当年,他原也是个知大体的好孩子,骁勇能武,却不知为何偏偏在与秦军对阵之际临阵倒戈,偏偏此行又是和秦兵作对,唉,怕只怕旧事重演啊。」 盖聂在旁看了赵楠阳一眼,开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没发话。紫语如今已是堂堂儒家掌教之妻,听赵楠阳言中有挑拨之意,便也推波助澜地道:「赵掌门,听你言下之意,可是说那荆天明似乎不愿与秦王作对?」 赵楠阳迟疑了一下,摇头笑道:「我也只是因为想不透他当年所为,这才如此猜测,又看大伙儿如此开心,实在怕你们又得失望了,便忍不住出言提醒一番。」 花升将笑道:「赵掌门,您想太多了。天明乃是勇士荆轲之子,那秦王是他的杀父仇人,又有什么不能与其作对的?」 「就是啊!」辛雁雁立即附和道:「我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荆大哥今天种种已然证明他是个仁义大侠,大伙儿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你说是吧?朱伯伯?」 朱岐「啊?」了一声,左看右看,清了清喉咙大声说道:「诶!没错!那个……啊!我老朱不会看错人的!」 赵楠阳望着方更泪和花升将,仍是企图挑拨,点头道:「方大钜子和花少侠真是好雅量,当年荆天明助得秦兵攻城,致使墨家钜子路枕浪不得不依约自刎,此事虽已时隔八年,但赵某每每想来仍感义愤难平,没想到二位竟能如此不计前嫌,赵某真是佩服、佩服。」 他这番话说得花升将哑口无言,方更泪却牵了牵嘴角,端起茶杯慢慢喝了几口,回道:「两国交兵多年,万事纷杂,又岂是一个区区少年所能决定胜败?荆天明临阵倒戈虽然不该,但赵掌门方才这话,却也未免把荆天明看得太重了。」 马少嬅坐在一旁始终面有愠意,这时忽然开口冷冷说道:「赵掌门也不过是一番好意,想要提醒我们,明日那荆天明不见得就会出现,大家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了。」八年前高石然死于桂陵,她虽恨秦兵,却更恨荆天明。马少嬅这话说完,众人倒是陷入了沉默,辛雁雁忍不住开口说道:「不会的!荆大哥为了此事还特地邀集了几个帮手,他一定会出现的!」辛雁雁虽是这么说,心中却着实担心,「怕只怕万一此时荆大哥得知了高月的消息,会不会丢下我们,立刻赶去呢?」 陆元鼎见辛雁雁如此袒护荆天明,提及荆天明时的亲昵之意更溢于言表,心中早已醋意大发,当下沉声说道:「赵掌门和马女侠说得极是,既是曾为叛兵逆贼,此人便轻信不得。」 盖聂端坐在众人之间径自吃饼喝茶,始终不发一语,这时忽然放下了茶杯,站起身来。众人立时闭上嘴巴,忽然意识到在荆天明的师父面前,谁也没资格评论荆天明的好坏,当下各个自觉唐突失礼,望着盖聂,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想法。但盖聂却没多说些什么,他只道:「天晚了。大家还是养精蓄锐,明日出发前去救人才是。」 第九章 一改故辙 第二日破晓时分,在墨家钜子方更泪的安排下,约莫有百来人在刑场左近集结,而儒家掌教邵广晴也带着杨安远、赵东腾、张宾、唐翼如等剩余的儒家子弟们赶到。邵广晴眼见加上自己带来的人马,也不过才一百五十人左右,不免有点担忧。方更泪心中其实也隐约觉得不妥,但为了鼓舞士气,口中却道:「据我估计,那刑场守兵理应数百至多不过千人,我们冲杀进去,只为救人,有一百五十人也就够了。这样吧。待会儿由我带墨者冲锋,丹岳、苍松、八卦、清霄等四大门派居中,其余人等与儒家子弟,便随邵掌教、盖大侠两人殿后。」 邵广晴一听要自己殿后,立刻求之不得地点起头来。那盖聂听了却道:「方钜子恕我直言,论调兵遣将,在场无人及得上你;但要与人对打,阁下却远非盖某的对手,这先锋自然该由我去,这殿后负责营救儒家子弟的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了。」说罢也不等方更泪多置可否,迈开大步便往前而去。盖聂如今已近花甲之年,平时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现下难得多说了几句话来,字字皆有泰山压顶之势,连墨家钜子都难以抗拒。 赵楠阳在旁,见盖聂大步向前,旁人无不纷纷让路,已颇有武林之尊的地位,心中不由得一凛。原来这赵楠阳一心一意要当武林第一人,这才愿意委身于鬼谷。数十年来,他悉心调教徒弟,光大清霄派,而他自创的「铁臂金拳」更是横亘大江南北,成了拳术的大宗师。这样辛辛苦苦走来的结果,却是与盖聂齐名,共同得了个「北盖南赵」的称谓。若是分了开来,那盖聂人称「天下第一剑」,而自己则被人在暗地称为「赵秃鹫」,这高下之差使赵楠阳心中不平,也将盖聂视为自己称霸武林的挡脚石。为此,赵楠阳千方百计的在暗处使拐子,盖聂门下弟子的死多多少少都跟他有关,八年前盖聂的关门弟子荆天明自毁前程,赵楠阳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欢喜。没想到荆天明却浪子回头,赵楠阳心中真不是滋味。 方更泪见众人再没有意见,当即吩嘱花升将先带人殿后,自己则率着另外二十五个墨家子弟随盖聂身后而去,余下之人按照方才分布,由朱岐、萧星度、陆元鼎、赵楠阳四位各领门人依序结队前进。 众人行出二十余里,果然远远见得秦兵旗帜,一排人墙挡在外围,看来约莫五百之数。方更泪在前领着众人一路控制脚程速度,早已算当时机,料来此时秦兵已押出所有人犯,距午时行刑尚有一刻钟,当下对盖聂说道:「盖大侠,待花升将一过来,你们便发足向前,突围一事便全靠你们了。」说罢立刻奔至后方与花升将互换了位置。那盖聂一见花升将冲上前来,长剑拔出,一百人脚下卷起沙石如烟,疾风般无声且迅捷地靠近了刑场。 这日从清早便见乌云满天,此刻虽已时近晌午,气压仍旧低得教人气息窒闷,空中隐隐传来几许闷雷滚过,在那五百兵士身后,另有身穿黑甲的秦国士兵以方字型在三座大泥坑周边围出了三座五道人墙,一旁立在高台上监督的刑官远远见得盖聂等人冲杀过来,好不惊慌,当即命人击鼓示令,提早行刑。便听得一记鼓声咚地敲起,余鸣在旷野上长长作响,那三大泥坑周围皆是土堆高耸,第一排秦兵们站在上头,每坑一百人,共三百人听得令下,各个便开始动手铲泥入坑;又两记鼓声快速击来,站在坑外四排秦兵,内三排留守原处不动,每坑两千人,共六千人围着方坑以作护卫,最外一排则快步变换队形,每坑一千五百人,三座泥坑共四千五百个秦兵化方为整,集结成队。这偌大刑场,竟共有一万一千三百个秦兵压阵。又听得鼓声响起,记记短促,绵密无休,负责冲杀的五千名秦兵们各个挺刀举枪,发了声喊,霎时如海潮般地往盖聂一行人袭卷而去。 这平野上若非立于高处无法望远,众人冲得近了方才瞧清原本的五百人队后头竟涌来黑压压一片,但临到此际却已无余裕另作他想,前方盖聂和花升将所领的墨者们已然和对方交锋,这一百人队犹若一只飞入庞大蜂群的蜻蜓,转眼被五千名秦兵重重包压。方更泪殿在后方暗叫不妙,万没想到这刑场守兵竟有如许之多,见众人打得憋手憋脚,当即变换战术,高声呼令:「陆掌门和萧掌门往东;我与朱掌门往西;花升将,你随盖大侠和赵掌门往前直攻中首泥坑!各自分散!」 众人闻言意会,兵分三路各往前杀,一时间,但见刀光剑影,血花飞溅。盖聂、朱岐和赵楠阳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八年来武艺更各有精进,方更泪、花升将、陆元鼎和萧星度也皆非易与之辈,其余五十名墨者与四派众弟子亦皆是出自名门,此时众人撤开来拼杀抢攻,寻常兵士哪里能敌?只消须臾,这一百人队便已斩杀了将近千人,直把那高台上的刑官吓得魂飞魄散,忙又命人击鼓示令,咚咚作响声中,原本守在坑边不动的六千兵士顿时尽数递补上来。众人好不容易才觉得这些密密麻麻的秦兵稍有减少之象,猛地又见大批秦兵蝗虫也似地包袭而来,心中皆不禁凉了半截。 不消多久,一百人众在混战当中被冲散四方,各个皆是杀红了眼,怎奈敌我数量实在差距过甚,杀一个来十个,砍一双来四双,眼看站在三座泥坑土堆上头的秦兵们手举铁铲,挖泥犹如捣蒜般快速,众人在底下虽是焦躁万分,手里更杀得毫无半丝喘休,但面对着重重人墙,前进的速度却依旧太过缓慢。 方更泪手中挥剑砍杀,脑中止不住惊疑:「坑杀手无兵刃的儒家人犯,官府何以竟要动派上万军兵镇压刑场?此事恐怕另有鬼谷之人从中教唆。」眼看这些秦兵竟似杀之不尽,挥之不绝,各派子弟皆已有多人带伤,如此下去别说是来不及救出儒众,恐怕连在场诸豪也要力竭受困,心底不由得忧急如焚:「糟了,今日四大门派之首皆在此地,难道就要在此被一举剿灭?」正犹豫是否该呼令大伙儿撤走,忽闻空中几声巨雷砰然爆裂,又听得一人高喊:「万万不可退!」 这人内力深湛了得,五个字喊将出来远远传遍周野十里,竟不下于天上巨雷,在场之人但觉耳中嗡嗡,放眼望去,便见一队人马从不远处冲将而来,几滴斗大的水珠正自空中重重打下,滴滴答答极为快速地密集聚拢,转眼间水注如倾,洪雨刷然而落,那队人马也已然穿过了这片倾盆大雨,逼至近处。辛雁雁在雨中举袖擦眼,大喜过望地喊:「荆大哥!是荆大哥他们来了!」 雨声虽巨,但辛雁雁这一声娇脆语音却还是传入了盖聂耳中,他闻言心头大震,手中长剑不停,两眼立刻转了过去,但见那队人马为首者是个穿白袍的年轻人,雨中破敌之势雷霆万钧,骑在马上策缰疾骋,长驱而入,左肩上挂着数捆麻绳,右手举着一根木棒左打右劈,底下秦兵一个个应声而倒,弹飞如豆,真是犹入无人之境。 「这……这真的是天明?」盖聂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名男子,白雨哗哗,水汽濛濛,盖聂几次眨眼,又伸手抹去眼皮上的水珠,好不容易才终于瞧清那男子的面貌,见他生得鼻梁高挺,剑眉虎目,英姿俊拔,豪迈飞扬,却不是荆天明是谁? 荆天明与马贼帮主骆大欢率着马贼帮内数十人骑马当先,另有百余个马贼帮众奔行紧随,殿在最后头的则是平虎寨两百余人,俨然那徐盅最终还是带着寨内弟兄们来了,至于跑在一帮马贼和山匪之间黑压压的一片,却尽是咸阳、姣镇等来自各城各镇的乞丐群共三百多人。这将近七百人众在荆天明的率领下转眼杀入重围,在场诸豪不由得精神大振,花升将手里发命砍杀,喜不自胜地扬声笑喊:「好!荆兄弟!荆兄弟果然来啦!」荆天明揣着缰绳在马上棒打秦兵,灵动已极,竟颇有当年姜婆婆骑着烂泥巴救他于狼吻的英姿,只是底下坐骑不若那烂泥巴的聪明灵性,他几番驱策立感活动不便,索性一拍马头拔身而起,口中高喊:「花大哥!恕小弟来迟了!」足下在数千个秦兵的头盔和兵器上飞掠点踏,凌虚御风,须臾间竟已奔至中首泥坑,跃上了高耸的土堆。 方更泪在西坑附近远远瞧见了,大喝:「荆兄弟来的刚好!一点儿也不迟!」他这话所言不虚,心想荆天明出现的时机真是恰好也没有,正是秦兵们尽数在底下陷入混战之时,三座泥坑上只余三百人负责铲泥,眼下正是突围的最好时机。就看荆天明上了土堆之后如电疾驰般地绕坑奔行一圈,手中木棒挥扫劈击,一百个秦兵慌不迭地抛铲抽刀,却哪里来得及对应?没等这些秦兵尽数倒下,荆天明已然将肩上麻绳一抖而落,甩将开来,自泥坑里头拉了一人上来。 众人不意相隔八年,荆天明的身手竟已如此了得,眼看他几下兔起鹘落已救出一名儒生,均是又惊又喜,益发士气倍增地将手中刀剑横削直抹地如风扫叶;马贼帮众和平虎寨群等平时弄刀耍剑,于血溅人命一事早已惯了,难得有此机会堂堂正正地大杀官兵,当下挥砍得痛快淋漓;至于那三百多个乞丐却向来没上过这般厮杀的阵仗,初时尚存些许怯意,只是硬着头皮鼓勇作势,如今亲眼见到荆天明这般惊人武艺,各个瞠目结舌,心中均想着这便是自己这帮臭要饭的好兄弟、好大哥,一番傲气热血涌了上来,竟也啊啊大吼地冲杀得犹若猛虎蛟龙。 盖聂望着如今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荆天明,脑海中不禁回到了八年前桂陵城破的那个夜晚。 那天荆天明斩断了三道绳索,城门洞开,秦军蜂拥而入……眼见无法抵挡的众人,在墨家弟子杜令飞的带领下,纷纷跳入护城河中。一干人等随着杜令飞在水中载浮载沉,好不容易才逃到桂陵南方的濮水之中。众人再度上岸时,黑夜已经降临。大伙儿全都湿漉漉地,夜风一吹,忍不住全身发抖,却无一人敢生火取暖,深怕因此引来秦军的追杀。 大伙儿在黑暗中,凭着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身形,慢慢摸索出到底是哪些人逃出、哪些人命丧桂陵。在一片压低的嘈杂声中,盖聂突然听见有人对话,「有人昏倒在河边。」「摸起来像是中了五、六箭。」「不知是哪家的弟子?」「还有一口气在哪。」 「我来瞧瞧。」盖聂闻言随即前来帮忙,哪想到过去蹲下一摸,漆黑之中却摸到那人的兵刃,差点儿便割伤了手。盖聂沿着兵刃剑缘慢慢摸将上去,却在剑柄处摸到两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字,盖聂心中大惊:「这是我送天明的青霜剑啊。莫非这人是天明吗?」盖聂在黑暗中又探向那人面孔细细辨认,更加确定倒下之人确实是荆天明无疑。 盖聂顿时陷入了两难。他一生公正无私,没想到自己弟子居然临阵倒戈,做出这等无耻至极的事情来。若于公来说,他应当立即出声叫道荆天明在此,然后当众手刃叛徒;但于私来说,虽然辈分有异,但在他心中却将荆天明视为自己的儿子,疼爱有加。如今荆天明可说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大侠盖聂当众说谎。他抽出长剑,口中叫道:「这人是尾随而来的秦兵。」说罢,便一剑刺了下去,而这一剑却是刺向了荆天明衣袍处。盖聂一剑刺落,随即踢出一脚,将荆天明又踢回了濮水之中。江水滚滚,很快便将荆天明再度卷得无影无踪。那时盖聂望着江水,心中暗暗祈祷荆天明能逃出,别再被己方人士发现。更希望若有一日,苍天有眼,自己的徒弟能改过向善,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侠者。 「就像现在这样。」盖聂看着在秦军中厮杀的荆天明,忍不住老泪纵横,喃喃说道:「他已经是一个侠者了。天明,你果然是你父亲的儿子,也是师父的好孩子。」赵楠阳不知盖聂为何突然出神,连受伤的秦兵突然抱住了他的脚都毫无反应。赵楠阳等待这大好机会,可说已经等了一辈子,就看他一个箭步欺近盖聂身后,右手一掌拍向秦兵,顿时将那秦兵打得脑浆迸裂。手腕一带,将那秦兵的尸首往盖聂背上推去,与此同时,左手操过那已死的秦兵的兵刃,往前一送,兵刃倏地插入了那秦兵的尸体,又透胸而过,又嗤地一声,插出了盖聂前胸。 赵楠阳这一手又快又准,得手后不分敌我,立即杀光四周的人,免得留下话柄。赵楠阳右臂斜挥,再将身旁剩下的三名秦兵尽数扭了脖子,又瞥眼望向盖聂,确定对方已然断气,冷笑一声,这才奔上土堆前去相助荆天明。 盖聂自身后遭人暗算,当下悄无声息地一剑毕命。只是他脸上的笑意犹存,他就那么一直立在雨中良久不倒,双眼未合,眼神仍定定望向荆天明,仿佛还在说:「天明,你果然是师父的好孩子。」 现场众人不是忙于混战,便是忙着救人,竟是谁也没有察觉。苍松派掌门萧星度先前虽听师弟提过那自称岳皋的荆天明轻功了得,如今亲眼所见,却还是惊叹弗如,暗愧之余,再顾不得自己门人安危,驾起了轻功奔上东面泥坑。在西边的朱岐也已杀进西首泥坑,他自诩力大,脚下功夫既然远不及人,索性抓起儒家弟子,一个又一个朝土堆上头扔去。 荆天明站在坑上,他手中的麻绳另一端结了一圈套子,以此将底下的儒生依序栓拉上来,但众儒生被捆绑多时,横七竖八地堆叠在坑底,早有多人闷气昏厥,加之底下的泥沙如今遇水成泞,儒生们的身子变得滑溜不堪,荆天明但觉手中绳套渐渐难以使得上力。坑中泥水越积越高,便连堆在最上头的几个儒生都已遭灭顶之危,荆天明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瞥眼间,恰好见盖聂慈祥的面容也正瞧着自己,又远远看到朱岐正抓着儒家弟子抛上土堆,当下如法炮制,也顾不得是否会踩着人,纵身跳入坑内,双手插进泥中连抓带抛,将人一一往上掷给了赵楠阳,心中想:「师父正瞧着我!他不气我了吗?他不气了……他方才笑着……师父!你好好看着!天明一定会救出这些儒家弟子们!一个也不漏!您好好看着!」他满身泥泞地趴在坑中越挖越急,浑然不觉天上雷雨交加,泥浆水势正快速积高,不消多久便已将他整个人都淹没。那坑中泥水极是浑浊,荆天明埋在里头难以睁眼却也无暇起身,他闭目屏气,手下不停,但觉碰触人体立时便抓了往上抛去,唯恐慢了,便少救一条人命。 这时陆元鼎和三名八卦门弟子也已冲上了中首泥坑,站在土堆上往坑内瞧去,但见泥水汩汩,根本看不到荆天明的身影,唯见一个又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儒生犹如跃出池塘的鲤鱼般自泥浆中不断被抛将而出,几个人和赵楠阳忙着拆解救醒这些儒生,也来不及跳入坑内帮忙。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荆天明所能碰触到的人数越来越少,他又再四处移动摸索了一番,将最后几人抛出水面,确定真没有剩余的了,这才跃出泥浆,抹脸擦眼。赵楠阳冷眼旁观,见荆天明竟能闭气如此之久,暗暗凛然惊道:「方才见其轻功不凡,没想到居然连内力也精进若斯,此人眼下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只怕假以时日,必成后患。」 荆天明却不知那赵楠阳心怀鬼胎,他立在坑上往外瞧去,却见盖聂不知何时竟已到底,一旁几名秦兵和平虎寨的山匪斗得正紧,脚下时不时地踩着了盖聂,他竟毫不抵抗。荆天明心中寒意陡然升起,奔下土堆,赶开秦兵,扶起盖聂,但觉他身体僵硬冰冷,两只未合的眼睛也全然无神,伸手在他鼻下一探,犹然不信,又检查了脉搏,果真不再跳动,这才注意到盖聂胸前那穿心而过的一道刀口,确定眼前这号称天下第一剑之人竟是已然断气。 荆天明又惊又骇,厉声叫唤:「师父?!师父?!」一手将盖聂抱在臂弯,一手尚不断将身旁随时举刀冲来的秦兵随手震开。 这时方更泪眼看众儒生已差不多都被救出泥坑了,正高声呼令众人急撤,远远见得荆天明抱着盖聂蹲在地上,冲过来一瞧,发现盖聂竟是已死,骇然之下也不及多问,一把抓住荆天明的臂膀喊道:「荆兄弟!这刑场的刑官早已逃了,只怕随时会有更多秦兵再来,眼下不宜多留,快走!快带着儒家弟子们走!」 荆天明举目四眺,见赵楠阳率先领着四大门派之人,带着已能行走的儒生们离开,数十名墨者正背起了无法行走的儒生紧跟在后,饶是如此,却尚有百余名儒生,暂不能行,当下含泪起身,将盖聂的尸体扛负在肩,不退反进地冲入秦兵阵中,信手抄过一名秦兵当胸刺来的长枪,振臂横挥,厉声虎吼:「要饭的好弟兄们!快背着儒家弟子们走!」 荆天明手里倒抓着抢来的长枪,以枪为棍,耍起了阵阵偌大圈子的棍花,将洪雨劈扫得水帘子飞溅如瀑,口中却仍反覆叫唤着:「师父?!师父?!」实在不愿相信他师徒二人八年未见,如今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盖聂竟便已倏然辞世。 方更泪背起一名儒家弟子,举剑高喊:「各位随我来!」战伤未死的百余名丐众见状,一个个背起儒生们跟在方更泪后头奋力发步,剩下数十名乞丐随荆天明殿后,与平虎寨的山匪和马贼帮众们挡住追兵,边打边退。 上万的秦兵死伤过半,余者见得儒犯已被带走,长官也早就舍兵自逃,各人心中早已了无战意,又看荆天明那副天兵天将神威凛凛,哪里还敢近身?两三千人口中虽仍吆喝不断,但追出三四里也就纷纷放弃了。 一行人等又再奔过两个时辰,确定了已无追兵,这才停下脚步稍作喘息。徐盅和骆大欢见大事已毕,也不愿和四大门派多有牵扯,二人和荆天明告了辞便各领着山匪马贼离开现场。各派诸豪忙着检视儒生们的状况,方更泪派人清点人数,辛雁雁和花升将双双不约而同地奔至荆天明身旁,见他正无限轻柔地将盖聂的身体平放在地,二人互看一眼,出声唤道:「荆大哥?」「荆兄弟?」 荆天明依依不舍地将盖聂的两眼搭上,忽地四下张望,起身急切叫唤:「刘毕?刘毕?有没有看到刘毕?」花升将连忙拉住他,道:「荆兄弟,刘毕不在这里。不知为何,听说他先前单独一人被囚,今日也没有一起被押至刑场。」荆天明惊疑不定,不知何解,旋又低下头去呆望着盖聂的尸首。 这时候大部分的儒生都已相继转醒,方更泪眼见大雨犹落得山洪也似,众人或伤或虚,实不宜久留,便急急催促四大掌门与邵广晴各自带领众人离开。那辛雁雁留在荆天明身旁怎么也不肯走,陆元鼎几番劝说不得,心中虽是又妒又怒,却也不好当着旁人的面发作,只得沉着脸随众而去。花升将跟在方更泪后头走没几步,回头一瞧,见荆天明竟不跟来,扬声唤道:「荆兄弟?」荆天明抬头回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花升将放眼望去,见在场百余丐众四处倒坐着,心想荆天明大约是得和丐众交代一番,便点点头喊道:「那你快一点儿啊!别耽搁太久!」 这一日,生还的儒生共计三百五十余人,另有两百多个儒生相救不及,当场毙命,加上战死的二十余名各派弟子和将近两百多个山匪、马贼、各城乞丐,事后朝廷将此数目对外公布,宣称已遭坑杀之刑的儒门一众共计四百六十余人。 荆天明望着众人离开,又低头看向盖聂,辛雁雁在旁柔声劝道:「盖前辈生前能够亲眼看到你赴刑场救人,心中想必甚为安慰,你瞧,他脸上的神情如此安详,心中定是了无牵挂。荆大哥,你别太难过了。」荆天明默默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湿漉漉地,两眼却是欲哭无泪,忽听得几声呻吟,唤道:「臭仔……臭仔……你他娘的你真死啦?臭仔?」转头看去,见出声的是那姣镇的乞丐赵老三。赵老三躺在地上,肚破肠流尚未气绝,身旁还倒着另一名姣镇的乞丐臭仔。臭仔背上被砍了四五刀早已身亡,但那赵老三却似乎没法分辨,两眼盯着臭仔的脸唤了一句又一句。 荆天明走过去,蹲在赵老三身旁低声说道:「赵老三?赵老三?臭仔没气儿了,他走啦。」赵老三茫然地望向荆天明,气息微微地道:「他奶奶的……这家伙……刚刚背着我一路跑到这里就忽然倒了,怎么……怎么就死啦?花大……荆大哥,我看……我这也就要死啦。」荆天明眼看他的肠子都跑到外头来了,实已回天乏术,当下也不说破,嘿嘿笑骂:「他奶奶的!你敢?难不成你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全要我替你还吗?放心吧!你还死不了!」 赵老三想要放声大笑却笑得跟哭一般,虽是咧着嘴,眉头却紧紧皱着,荆天明温颜问道:「赵老三,很疼吗?」那赵老三本非什么胆气粗豪的奇男子,此时肚破肠流,实在身处剧痛,被荆天明这么关怀备至地软语一问,再也禁受不住,登时呜呜哭了起来,道:「荆……荆大哥,咱们这些臭要饭的,平时看人脸色吃饭,向来都给人瞧不起,如今……如今可风光啦……嘿嘿……嘿嘿……臭仔肯定作梦也没想过,自己能……能死得像个大英雄,是……是吧?」他又哭又笑,一口气多说了几句,到这时终于已无力撑持,只剩气喘吁吁的痛苦呻吟,荆天明红了眼眶,哈哈说道:「没错,赵老三,今儿个臭仔是个大英雄,你也是个大英雄!我荆天明的乞丐弟兄们各个都是大英雄!」见赵老三两眼放出欣慰的光芒,只是痛得说不出话来。荆天明将手搁上赵老三的胸口,低声道:「很痛吧?赵老三,你再忍忍,大哥……大哥这便带你回家。」说罢掌下施力,震断了赵老三的心脉。 这场大雨其实并没有下得太久,但荆天明却觉得它落得犹若没有尽头,他掌心缓缓抽离了赵老三那不再跳动的胸膛,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角,将赵老三敞剖的肚腹遮盖起来,然后就这么蹲在赵老三身旁,低头闭上了双眼,感觉击打在身上如万马奔踏般的重重雨势。 他想着:「赵老三,好兄弟,你虽说臭要饭的在旁人眼里乃低三下四之辈,但大伙儿之所以沦为无家可归之人,谁没有一番不得已的心酸过往?你们落魄虽是落魄了,却宁可乞讨要饭也不偷不抢、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少年时遇见了你们,心中真不知有多么惭愧,看你们有的瘸了腿、有的少了胳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偏偏谁也没有像我那般镇日苦着一张脸。大伙儿还是照样笑、照样吃,照样挺着精神过日子。在我荆天明心中,你们各个早已是大英雄了。」他睁开双眼,缓缓搭上了赵老三的眼皮,站起身来。就在起身之际,原本落得震天动地的一场滂沱大雨倏忽停止,荆天明抬头仰望,但见盖天的乌云渐清渐开,几道笔直的金光自天际洒落射下。 坐倒各处的乞丐们仍是喘息不止,各个皆满头满身的血污汗泥,神态疲乏至极。荆天明四眺环顾,胸口一热,昂然朗声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今日大伙儿的义举,其仁德武勇已和武林豪杰、江湖侠士全然无异!我荆天明有幸能有大伙儿这帮好兄弟,心中实在是太高兴,太光荣了!」众丐虽已累极,但各个脸上放光,笑颜开展,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想着战死的弟兄,抹泪说道:「听见了没?方才荆大哥叫咱们是英雄好汉!」一个乞丐扬声回喊:「今日臭要饭的能有荆天明这样的好大哥,臭要饭的实在是太高兴,太光荣了!」众丐们齐声高喊:「臭要饭的实在太高兴、太光荣了!」 荆天明红着眼眶点点头,不再让自己继续沉溺于感伤之中,打迭起十二万分精神,一一为众人查看伤势,谆谆嘱咐各自回去养伤。待得众丐离去之后,这才又缓缓走到盖聂身旁,低头瞧了一会儿,顿时像是全身骨头都散开来似地咚一声跪趴在地,良久不语。 西方霞云如一抹胭脂般晕染在大地边线上头,东方天际已可见少许早升的星点,倦鸟正结队归巢,黄土上的血腥也慢慢地,有些干了。 辛雁雁终于出声唤道:「荆大哥?」 荆天明再瞧了盖聂的面容好一会儿,又磕上三个响头,这才蹒跚起身,和辛雁雁二人合力将盖聂的尸体掩埋安葬。 便在此时,远方忽有一人走来,竟是墨家钜子方更泪独自去而复返。 荆天明和辛雁雁狐疑地对看了一眼,二人迎上前去,那方更泪走到荆天明面前,正色说道:「荆兄弟,我不能久留,此番特意折返回来,实有要紧事必须尽速相告。」他看了辛雁雁一眼,拉起荆天明步至旁处,低声又道:「荆兄弟可记得八年前,盖兰女侠毒发身亡一事?」 荆天明不知何以方更泪重提此事,心中惴惴,点了点头,又听得方更泪续道:「当时高月姑娘以毒掌将儒家弟子江昭泰当场毙命,众人因此而信了那紫语的片面之言,指称高月姑娘乃是杀害盖女侠的凶手,但事后路大钜子与我一番讨论,荆兄弟,当时那名儒家弟子的死状,和盖女侠看似雷同,实是大相径庭。那名儒家弟子死前浑身剧痒不堪,在地上挣扎打滚不已,十指皆有黑血渗流而出,但身体肤色却没有任何异常。荆兄弟,你可还记得盖女侠的死状?」他一句一句说得快速,荆天明越听越惊,盖兰的死状历历在目,他八年来从未有一刻淡忘,当下颤声回道:「我当年在小屋内发现兰姑姑的时候,她已然断气多时,脸成青紫之色,端坐在桌旁,像是连挣扎都来不及有过一般。」方更泪听了更加印证心中多年来的疑虑,沉声说道:「荆兄弟,盖女侠虽是被毒所害,却并非毙命于高月姑娘的毒掌之下。」 荆天明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怎么会?那……那会是谁?」 方更泪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也无法确定,只能告诉你,当时一口咬定亲眼见到高月害死盖女侠的紫语显然有诈,我们当年所欲擒拿的鬼谷少女奸细,定是紫语无疑,只是我多年来未曾有过其他确凿证据,她又已嫁为儒家掌教夫人……还有……」方更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说出,「还有赵掌门当时见那儒家弟子毒发身亡,立时便出言提醒,阻止旁人碰触。但在发现盖女侠死时,赵大侠却亲手查验兰姑娘尸首,分明不怕因此沾毒。换言之,他早知道二人中的毒实非同一种毒,凶手各异,但他当时却没有说出,任凭那紫语诬陷高月姑娘。那时,我家钜子路枕浪便已瞧出端倪,只是赵大侠是何许人也,没有真凭实据,这话又哪敢轻易说出?若非兄弟今日大展神威,救了儒家人等,我也不会对你说出。荆兄弟,你好自为之,在下告辞了。」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荆天明脑中像是有千万只蜜蜂飞转似地,嗡嗡作响,忽听得辛雁雁步至身旁出声相唤,他看向辛雁雁,口中喃喃说道:「她叫我要相信她……她那时候一直叫我要相信她……但我却没有……她明明叫我要相信她的……」 辛雁雁不知荆天明在说什么,担心他是因为盖聂之死而有些犯傻,轻声问道:「荆大哥,他是谁?你误会谁了?」却见荆天明的脸上竟泛起了笑意,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开心,他两手紧紧抓着辛雁雁的臂膀大声说道:「阿月!阿月!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她是无辜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辛雁雁被吓了一跳,见荆天明笑得如此欢快,不禁怀疑他疯了,忧心忡忡地道:「荆大哥,你看清楚了,我是雁儿,不是阿月。阿月是谁?她便是那个高月姑娘吗?」荆天明放开了辛雁雁,大笑回道:「就是她!她就是阿月!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他口中反覆着同一句话,笑了许久渐渐安静下来,神色转为半是忧急、半是惶愧。荆天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我……我可以见她了,我又可以见她了!有人想要害死阿月……她在哪里?我……得赶紧找到她,我得跟她道歉,求她原谅我。」荆天明口中兀自喃喃自语,脚下已不知不觉地迈开了步伐,辛雁雁跟在旁边连连唤道:「荆大哥?你还好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吓着我了。」 荆天明边走边道:「雁儿,你独自一人并不安全,我这便立刻送你回咸阳城内,你好好待在你陆师哥他们身边,我另有要事,一刻拖延不得,进城之后,你我便就此别过了。」 辛雁雁听了住口不语。她心中虽甚为不舍,却委实没有理由再硬跟着荆天明,二人各自思潮起伏,一路无话。如此行过四五里路,辛雁雁眼看荆天明脚下步履又快又急,真恨不得老天爷能忽然搬来一座山挡在他们面前,停止这份加速分离的脚步。 谁知才这么想着,前方几棵大树底下,居然便出现了一排人墙挡在道路中央,荆天明也不以为意,口中喊声:「劳驾,借光借光!」脚下不停,便要穿了过去。但那排人墙却动也不动,像是刻意挡在荆天明面前似地。 这一排人墙高高低低,竟有数十人之多,只是年纪都轻得很,全是些少男少女、男童、女童。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六岁,高矮胖瘦尽皆有之,个个生得面色红润,身上衣裳无有一同,深深浅浅,一眼望去让人目不暇给,黄有鹅黄、鲜黄、土黄、金黄;绿有翠绿、粉绿、嫩绿、深绿;蓝可以浓得像黑,也可以淡得宛如净白;紫有那璨若夜空灯火的紫,也有清丽如夕暮薄晕的紫。数十人竟便有数十种不同颜色,参差地站成了一排缤纷。 荆天明眼尖,在这一团色彩之中认出了白黄红绿四个小男童。心中暗道:「好呀,原来怪娃儿还不止四个。莫非他们都是神都九宫的门人?这可真奇了。蓉姑姑一生钟爱医术,个性何其孤僻,怎能容忍这么多门人在她身旁打转?但那四小童又说,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并非毛裘。看来这里头大有古怪。我得小心点儿才是。」荆天明悄悄将辛雁雁拉到身后护住,这才按照武林规矩,恭恭敬敬地拱手抱拳道:「在下荆天明,何敢劳动神都九宫的诸位在此等候?」 「你倒知道我们是神都九宫的人。」一名身穿淡紫衣裳的十五岁少女皱眉道:「谁说我们在这儿等你啦?我们等的不是你,是你身后那位……」 「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那绿衣小男童又连珠炮似地背诵了一遍。那淡紫衣衫的少女眉头锁得更紧了,她轻轻斥道:「绿儿,别胡闹,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那绿衣小童被她一骂,赶紧缩回白衣小童身后,再不敢说话了。 「你们找辛姑娘干么?」荆天明警戒地问道。 「我说这位荆公子,」那淡紫衣衫的少女尖声问道:「我是来找辛姑娘,又不是找你,你在这儿啰嗦个什么劲儿?你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要你来强出头。真是羞也不羞?」 「怎么不行?」辛雁雁听那淡紫衣衫的少女这么说,便从荆天明身后探出头来,言道:「这位荆公子是……」 「这位荆公子,乃是你的……」辛雁雁话才说到一半,一个姑娘从那道彩色的人墙后头走了出来,替她说道:「乃是你的夫婿、相公,你是他的贱内、拙荆,抛也抛不掉的大包袱。又特爱喝醋。这些我在滨飞楼都已经听过了。」 「你……你是谁?」辛雁雁惊道,「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你问她?」那淡紫衣衫的少女笑道:「她便是我神都九宫的宫主。荆公子,还不上前见过我家宫主。」荆天明打从那位姑娘走出来,便一直呆望着她,像是忽然不会说话了似地,这时听那紫衫少女的介绍,犹是一脸茫然,「你……你便是神都九宫的宫主?」 辛雁雁也不敢相信,这所谓的神都九宫宫主,原来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生得貌美绝伦,娇美无瑕。她底下门人各个穿得光鲜亮丽,她自己却打扮得极是简朴。一身陈旧布衫黄扑扑地,长发随意挽了个松髻垂至腰间,从头至脚除了那一对象征神都九宫掌门人的信物耳环之外,再毫无半点珠环钗饰,越发显得她清逸出尘的绝丽姿容;黑发如云,面若凝脂,肤白胜雪,朱唇欲滴,举手投足纤若初霜,顾盼流转灵似仙霞,仿佛只须轻轻叹口气,便能教这大道上的尘土尽皆化作清晨露珠,碧水湖光。只见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再也无法动弹的荆天明,终于开了口。荆天明不可置信地颤声说道:「神都九宫的宫主?是……你……高月。」 【第六部完】 第一章 重现江湖 八年的魂劳梦想,荆天明与高月终于重逢,但高月却杀死了「自己」! 天明失去意识,堕入滚滚洪流,来到鬼谷。 鬼谷,一座回字型的繁华大城,却半面活著、半面死去。行踪成谜的神医端木蓉、月神乌断像活死人一般现身于此。为了白鱼玉坠,荆天明、刘毕与辛雁雁等江湖豪杰,与绝世高手徐让、卫庄等秦王人马,再次交锋! 天下即将大乱,巨大阴谋下,攸关整个帝国命运的梅花黑盒之谜即将揭晓…… 谁,才是最后真正的王者? 那身穿黄布衫的女子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眼角的余光才瞥了一眼荆天明,便立即挪开她的视线。 「高……月。是高月。」荆天明却如中魔般,眼睛直直盯着她看,口中喃喃地将这个他朝思暮想了八年的名字又念过几遍,「哈哈哈!是你!真的是你!」荆天明手舞足蹈、欢快地叫喊着冲了过去,泪水却从他脸上滚落,「阿月!阿月!」 「荆公子,请自重。」那紫衫少女见荆天明这种疯癫痴狂的样子,不屑地抿了抿唇,向前踏上一步,刚好挡在了荆天明与高月之间。她皱眉道:「高月?谁是高月?荆公子,这是我们神都九宫的掌门人,珂月宫主。」 「珂月……」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荆天明猛然收住了脚,隔着那紫衫少女,呆呆望向那张姣好面容,站在自己眼前的不是高月是谁?荆天明怕只怕自己是在梦中见着了这张脸,但他绝不会认错,「不!她,她是高月。不是珂月。」 「你有完没完?」紫衫少女不耐烦地说道:「要我告诉你多少遍,这是我家宫主,珂月。听懂了没?神都九宫珂月宫主,江湖上谁不知晓。」荆天明这才注意到高月面颊双侧垂着一对耳环,左耳方珠,右耳圆珠,各自闪动着奇异的光芒。那正是多年前他自己亲眼所见,风朴子遗留给毛球的神都九宫掌门信物。荆天明倒抽了一口气,心想既然高月身上挂着这对耳环,那她必然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无疑了,只是……怎么会? 那紫衫少女见荆天明纠缠不休,言语之间便不客气,「姓荆的,退开些。我家宫主找的不是你,找的是八卦门的辛姑娘。你惯用的那套装疯卖傻,在这儿是没有用的。」那紫衫少女边说边向身旁那些少年少女们微微点了点头,众人会意,随即像潮汐般涌了上来,在荆天明与他们的宫主之间筑起了一道彩色的人墙。辛雁雁见神都九宫的门人各执兵器,将荆天明包围起来,心中暗自焦急不已,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荆大哥,你小心些。」 荆天明对辛雁雁的话却恍若未闻,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一处,倘若此时有人对他出手,应可直取荆天明的性命无疑。 「不。不是这样的。」眼见高月的身影,渐渐被彩色的人墙给全部遮去,再也瞧不清了。荆天明高声急叫道,「阿月!你说话啊,你告诉他们,你识得我的!你告诉他们,你的名字是高月,不是珂月。我们……我们是……」荆天明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那唤作珂月的女子原本还笑吟吟地,听到这时神色渐渐冷却下去,她撇开双眼,望向远方,轻轻言道:「不。我不认识什么叫荆天明的人。倒是高月……」珂月宫主深吸一口气,强忍住高月二字在她心底所敲出的阵阵回响,她已经很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似有千年之久,万里之遥。珂月宫主望向夕阳的方向瞠了半晌,这才淡淡续道:「高月这个名字,几年前我倒是听说过的。不过我听说,高月她早就死了。」 「高月早就死了。」这一句话,这六个字,一直是荆天明八年来心中最深的恐惧。此时这话虽是由高月本人口中托出,荆天明乍闻之下,仍不由得浑身一震。荆天明脑海中曾经想过当高月见到自己时,会有多么生气、会有多么伤心,也许会跟自己赌气、也许会动手打人,但他从来没有想过,高月会杀死了她自己,将两人之间的种种过往全都埋葬。 「荆公子,听见了吗?」或许是忌惮荆天明武功厉害,那紫衫少女算是十分忍耐,挥手道:「我家珂月宫主已经明讲不识得你,这就请你退开些。我们找八卦门的辛雁雁姑娘有事。」 「我?」辛雁雁满脸疑惑,望了望那紫衫少女,又望向珂月宫主,「你们找我何事?」 「跟你要一样东西。」 「那是……」辛雁雁心中已经猜到,却还是脱口问道。果然听那紫衫少女言道:「要你脖子上挂的那块白鱼玉坠。」 「我与你们非亲非故,八卦门与神都九宫之间,也没什么交情与仇恨。」明明对自己说话的人是那紫衫少女,辛雁雁却直直望向珂月宫主,开口道:「神都九宫的人三番两次欺上门来,仗势索要家父留下的遗物。倒不知凭得是哪一点?」虽然眼见对方人多,又是行事处处透着怪异的神都九宫门人,辛雁雁这番话还是说得振振有辞,只是她口中虽不气馁,脚却不由自主地往荆天明的后方走去。 那珂月宫主眼见辛雁雁彷佛天经地义似地躲在了荆天明身后,冷笑了一声。也不知珂月用得是什么步法,连一片衣角也不曾沾到那道堵得严严实实的彩色人墙,瞬间便站到了荆天明与辛雁雁两人面前。 「荆公子,你倒是告诉你的拙荆、贱内,」珂月宫主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告诉这位貌美如花的辛姑娘,这白鱼玉坠到底是我马家的传家宝?还是她辛家的遗物?」说罢狠狠地瞪向了荆天明。 「原来这女子确实便是马老前辈的外孙女?荆大哥念兹在兹的那个女子?」辛雁雁闻言一惊,她与荆天明一路作伴行来,早知她的荆大哥心中只有「高月」一人,如今与这「高月」相见,但见人家飘逸绝尘,犹若凌波仙子一般,实非自己能比;更不料自己与父亲辛屈节两人宁可豁出命去保护的白鱼玉坠,也是这「高月」家中之物。辛雁雁心中一阵痛绞,几欲流下泪来。珂月如视无物般瞪着荆天明,辛雁雁双眉深锁掩不住无限凄楚。荆天明满脸狼狈地看着眼前这两名女子,「阿月我……」不料才一开口,话语立刻被珂月打断:「荆公子,请你放尊重些。」珂月厉色言道:「如同我方才所说,那个叫高月的 人已经死了,别阿月阿月的乱叫一通。你我之间,不过是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珂月宫主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块黑漆漆的铁牌,掷在了地上,「这还给你!你叫这丫头将玉坠子还我。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谁也不认识谁。」荆天明伸手捡起那块黑色铁牌,凝目细瞧之下,那漆黑的铁牌间以五色琉璃镶嵌出一个「秦」字,在夕阳余辉中莹然生辉,正是当初他交给高月的那块秦国令牌。 「是我对不起你!」荆天明砰地一声,双膝跪地,忏悔道:「阿月,我知道我错了!杀害盖兰姑姑的凶手并不是你,如今我都知道了。那时……那时我真应该相信你的,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吧。阿月。」 荆天明这出乎意料之外的一跪,使得他身旁的这两位女子,心中都是一惊。珂月心中五味杂陈,既酸又怒,既愁且苦,但在心底深处亦有一丝欢欣,一丝来自于荆天明终于相信自己的欢欣。珂月的心中闪过一丝挣扎,或许自己该伸手扶他起来?不!不能!可是…… 「荆大哥,你快起来啊!」 谁也不知道珂月心中最后到底做了什么决定,因为辛雁雁已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拉跪在地上的荆天明,荆天明却迟迟不肯起身。辛雁雁见他不动,连忙俯下身去,靠在他耳边,细声叱道:「荆大哥,你昏了吗?不管是为了什么,你这样当众下跪,这种名声传将出去,将来在江湖上,哪还有立足之地?快起来啊你。」其实荆天明心中也知道,自己当着众人面前这样跪下求饶,日后必定会遭人耻笑。只是他觉得实在对不住高月,自己当年千不该、万不该在众人面前背弃她,更不该赶她走。江湖地位、名声什么的,在荆天明心中从来就不曾留恋过,他怕只怕自己今天所受的耻辱,抵不过高月当时在桂陵城所受的痛楚。因此,荆天明非但不起身,反而又朗声说道:「阿月……不,珂月宫主,请你原谅我。千错万错,都错在我。当初我不该不相信你。请你原谅。」荆天明盯着珂月的脸庞,跪在地上,一字一句诚诚恳恳地说道。 「你……你这个妖女。」辛雁雁气得跺脚,对珂月责难道,「你没看到荆大哥都给你跪下了吗?没错!我是不知道当时在桂陵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可是荆大哥他都给你跪下了,这你还不肯原谅吗?」 刚刚才升起的一丝温存之意,又消失在珂月的眼眸中。珂月宫主浅浅一笑,说道:「辛姑娘还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啊。嗯,不愧是八卦门辛屈节前辈的么女,武林世家,名门之后啊。我说辛大小姐,你从小到大是不是一点儿苦都没吃过啊?」珂月毫不理会还跪在自己身前的荆天明,反而轻蔑地问辛雁雁道:「我倒要请教请教辛大小姐,今天倘若是我刨开了辛老前辈的坟,在里头东挖西找,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若在你面前一跪,哀告两声,说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想必辛大小姐便能原谅我啰?」 「妖女!」辛雁雁怒道:「是你去掘了我父亲的坟?」 「我何时说过是我?」珂月驳道:「我明明说『倘若』是我。」 「你!」辛雁雁哪里受过人这样抢白,顿时也动了火气。但教辛雁雁更气的是,她果然如珂月所说,从小到大都被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若说她一点儿苦都没吃过,倒也是事实。一股倔强的念头在辛雁雁胸中冉冉升起,她想道,「哼,这女子可比我美多啦,只可惜行止不端,心若蛇蝎,空有花容月貌也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荆大哥怎能喜欢这样的人?」 「怪不得江湖上人人都说,」辛雁雁秀眉一紧便开口道,「神都九宫邪门歪道,原来是其来有自。奉你这么一个妖女当宫主,这门派还能正派到哪儿去?」 「喔。」珂月做作地点了点头,言道:「你说神都九宫是邪门歪道,江湖上无人不知谁人不晓。太好了,我喜欢。我就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神都九宫行事诡异、是邪门左道。」 「你……」 「雁儿,别再说了。」荆天明心知肚明,要比口齿之利,辛雁雁哪里是珂月的对手,便出言阻止。 辛雁雁尚来不及开口,珂月早已奚落道:「是啊、是啊。夫婿之命不可违,雁——儿——你还是乖乖听话趁早住口吧。」 「谁有闲情逸致跟你这妖女斗口?」辛雁雁羞愤难当,大声叱道:「阁下身为堂堂神都九宫掌门,说出来的话却不三不四。我和荆大哥虽有过命的交情,但向来清清白白,谨守礼法,什么夫婿、相……相公、贱内……拙……拙……」说着说着辛雁雁双颊飞上一层红晕,「请你切莫再提。否则……」 「否则怎样?」珂月一脸不在乎地调笑道。 「否则……我就杀了你。」辛雁雁拔出长剑,「我辛雁雁行止方圆,有分有寸,毕生从不做逾矩苟且之事,岂能容人如此随口污蔑?」 珂月则冷笑一声,侧目斜睨着她。 眼看辛雁雁捏了个剑诀便要出手,荆天明倏地起身,从辛雁雁背后握住了她拿剑的手道:「雁儿,这又何必呢?那白玉本是马家的东西,你就给了她吧。」 「荆大哥……你……」想当初在石屋中,两人一起听菜翁讲述白鱼玉坠的来历,那时辛雁雁就打算将白玉物归原主,是马凉自己无意要回。辛雁雁心想:「如此麻烦的东西,我八卦门辛家又何苦为人看守?」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白玉,生气归生气,但倘若将这烫手山芋物归原主,岂不是好? 「也罢……」辛雁雁正打算开口允诺将玉坠还给高月时,眼角余光却瞄到在身后环住自己的荆天明。荆天明虽紧紧从身后握住了自己的手,但他的眼光却笔直地望向珂月,一丁点儿也没有瞧着自己。 一阵剧痛闪过。 「想得美!这白鱼玉坠既是由马水近老前辈亲手赠予我父亲,又从我父手中传给了我,自然已不再是你们马家的东西,而是我辛家的了。」辛雁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出这种话,但话已出口,双颊如火烧般滚烫,「更何况……何况……这白鱼玉坠事关重大,岂能交付给你这种妖女保管?」 「说得好!不愧是我八卦门的子弟。」一个男子声气从不远处传来,音调里全是赞叹。这声音传到辛雁雁耳里,不由得她不欢欣鼓舞,辛雁雁顿时跑了过去,喊道:「是师哥来啦。」 约莫有二、三十人跟着八卦门掌门陆元鼎一同来到。 原来今天救出儒家众弟子后,辛雁雁为了能多与荆天明相伴一些时日,坚持与他同行。陆元鼎却哪里放心得下这个小师妹,自是四处寻找。一路上,除八卦门弟子竭力搜寻外,也遇到诸多与陆元鼎交好的英雄豪杰,听说辛雁雁不见踪影,也来帮忙找寻。是以这二、三十人中,倒也有十来个汉子并非八卦门门下弟子。 「小师妹说得对。」陆元鼎对奔过来的辛雁雁微微点头,便看向珂月,又将神都九宫众人一一打量,言道:「这白鱼玉坠事关重大,不能交到妖人手中。」 「什么妖人?你嘴巴放干净些。」先前几番为难荆天明的那紫衫少女又率先发难,没大没小地对陆元鼎喊道。 陆元鼎轻轻咳了一声,跳过那紫衫少女,稍一抱拳,问珂月道:「恕在下冒昧请教,尊驾可是神都九宫珂月宫主?」 陆元鼎这几句话一出,虽有人感到惊讶,但与他同来的大部分人脸上则显露出轻蔑或厌恶的神情,很显然「神都九宫」在江湖上已成为「妖人」的代名词。 荆天明将这些人的表情都收在眼底。过去几年他隐姓埋名行走江湖,阅历颇丰,也曾多次听过神都九宫的传闻,但几乎全是诋毁。不是说神都九宫的门人武功有多诡异,便是形容他们的脾气喜怒无常,经常没有理由地便伤及无辜。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没有一件好事。那时荆天明想神都九宫的掌门人乃是毛裘,凭毛裘之力,连他自己都搞不定了,又遑论能要端木蓉与月神乌断听他的话。是以,那时荆天明对神都九宫的恶名在外,并不以为意。但如今……荆天明看了一眼高月,喔,不,是珂月……「既然珂月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我得多加小心。绝不能让这些人伤了她。」花了好大的功夫,荆天明才将自己的眼光从珂月身上移开,他迅速地扫过那些与陆元鼎同来的人众,「龙蟒双雄」是自己认识的,另外那几个风旗门的人自己虽没见过,但看他们的身形也知道是练家子。「只盼她不要与众人为敌才是……」荆天明愈是观察,就愈为珂月担心起来。 「我便是珂月。」珂月却完全不理会别人的反应,径自对陆元鼎表明了自己的身分,「陆掌门干嘛这么客气,咱们又不是没见过面。还记得吗?八年前在桂陵城……那时你陆元鼎可没现在一半客套。」 「我就觉得是你。」陆元鼎点点头,话中带刺地道:「还在帮鬼谷做内应?看来光出卖桂陵城还不够,是不是?还要掘我师父的坟?为难我小师妹?抢夺白玉?」陆元鼎愈说愈快,最后一句话说完时,手中长剑也已出鞘。陆元鼎既然拔剑,所有八卦门的弟子,屈奇芳、樊绍延、连咏鹿也都跟着拔剑。 「住手!」荆天明抢在珂月开口前大喊道,「她是无辜的。盖兰女侠不是珂月宫主所杀!她是被人诬陷的。」 陆元鼎与众人听了皆是一愣。「荆兄,此言有何依据?」陆元鼎眨眨眼,不高兴地问道。事实上,若非之前才与荆天明一同并肩作战救出被坑杀的儒家弟子,陆元鼎是不会相信荆天明的。当然这跟八年前打开桂陵城城门的人便是荆天明绝对有关。但陆元鼎之所以无法完全信任荆天明,有大半因素倒还是为了辛雁雁。 「这……」荆天明想起盖兰死去的真相与赵楠阳之间的神秘关联,迟疑道:「依据是有的,只是不便此时相告。」听荆天明这么说,那四、五个风旗门的汉子便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言道:「荆大侠好大的派头,仅仅单凭你一句话,就要别人相信。」「是啊、是啊,莫非荆大侠自认是盖聂的嫡传弟子?盖聂既死,就轮到你来跟赵楠阳别别苗头了?」「哈哈哈。不自量力!不自量力!」 「我相信他。」奚落声中,突然有人独排众议,言道:「既然荆大侠说大伙儿冤枉了珂月宫主,那我相信事实就必定是这样。」风旗门与八卦门众人回头一望,说话之人乃是龙蟒双雄中的汤祖德。汤祖德人生得矮胖,说话的声音也异常宏亮,他与师兄黄止殇两人,一个使铁环、一个使钢爪,向来是同进同出,对手是一人也好、二十人也罢,都是他们师兄弟俩并肩对付。只不过他师兄身材高俊、眉浓鼻高,往汤祖德身边一站,益发显得汤祖德相貌丑陋。 「两年前承蒙荆大侠在火海中救出我师哥,」那汤祖德上前一步说道,「这份恩情永生难忘。」 「那是你们私底下的事情。」郭禄干没好气地说。 「如此光明磊落的汉子又怎么会说谎。荆大侠既然这么说,我便相信这位珂月宫主绝非杀害盖兰女侠之人。」 「汤胖子,你出来拦阻是何居心?」郭禄干尖声问道。 「谁拦着你了?我只是怕话没说完大家就动手了。」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那汤祖德突然转头对珂月厉声问道:「请问珂月宫主,龙蟒双雄行走江湖是有何处得罪了神都九宫?一星期前,你为何对我师哥下此毒手?」汤祖德这么一说,众人尽皆看向了黄止殇。只见那黄止殇好手好脚、行动也十分敏捷,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伤是珂月下的毒手。 风旗门郭禄干还以为汤祖德乃是顺口胡掰,要多加珂月一些罪名,当下便加油添酱地言道:「没错没错,此事是我亲眼所见,外表虽看不出来,其实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若不是服用了我风旗门的治伤妙药百虎丹,哪能好得这么快。」风旗门郭禄干愈是滔滔不绝,那黄止殇的脸色便愈是难看。 荆天明知道这黄止殇虽然外表看来文质彬彬,但一爱喝酒、二爱与人攀谈,要他眼巴巴看众人议论纷纷,他自己却不言不语,这其中必定有怪。 「胡说八道。」珂月打断郭禄干的话,言道:「那能受什么内伤?」 「哈!」风旗门郭禄干抢道:「妖女这话,是承认是你下的手。」 「这姓黄的,确实是本姑娘打的。」 「珂月宫主,今天当着众人之面,请宫主还我师哥一个公道。我师哥若有冒犯尊驾之处,我兄弟俩自然想办法给宫主赔罪。」龙蟒双雄汤祖德脸色一变,紧握手中铁环又道:「姑娘若是说不出原因,那也就怪不得我兄弟俩了。」 陆元鼎与在场众人听了汤祖德这番话都觉得十分得体,顿时便有人言道:「是啊,妖女,你说出个理由来啊!」荆天明见众人情绪愈来愈激动,担忧地望向珂月。 「哼!」珂月明明听见了汤祖德与众人再三逼问自己,却将她的视线转去看荆天明。两人四目交会。珂月立即移开视线,荆天明却恋恋不舍。 「咬咬与!」由于珂月一直没有解释到底为何动手,黄止殇终于忍不住喊叫起来,只不过众人几乎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师兄,算了吧。我来问她就好。」汤祖德劝道。 「窝窝!」黄止殇气得脸红脖子粗,「喔都窝袜阿。叭鹅鹅!」 「这……」陆元鼎与风旗门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荆天明更是吃惊,以前这黄止殇说起话来如连珠炮字字清楚,怎么今天…… 「汤兄弟。」陆元鼎客气地问道:「你师兄说的是……」 汤祖德只好翻译道:「我师兄刚才是说:啰唆!我都说话了。怕什么!」 陆元鼎听了有点想笑,但看在龙蟒双雄的面子上,表情却是严肃非凡。「黄兄弟,你怎么……」陆元鼎正要追问原因,那黄止殇打断了他,又喊了起来:「按不又吃到呃吗?亦死喔!」 「看不就知道了吗?气死我!」这次汤祖德不等陆元鼎问,直接为师兄翻译道。众人皆好奇地放眼望去,但见黄止殇那一开一阖的口中,前头四颗门牙都已掉光,自然讲话漏风,咬字不清,除了他师弟汤祖德之外,在场四、五十人竟无一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黄止殇知道自己开口说话,等于自取其辱,但如今这副被人嘲笑的缺牙模样,却实在是拜眼前这妖女所赐,他满肚子火气按捺不住,索性不管了。 「喝月!」 「珂月!」 「阴耶我搞椅换帐!」 「今天我找你算账!」 「妈饿咬咬与!」 「妈的小妖女!」 「啊妈饿!」 「他妈的!」 珂月原本一直面无表情,对这些人视若无睹,这时终于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珂月这一笑,神都九宫的少年少女与孩子们,顿时也嘻嘻哈哈大笑起来。 荆天明不禁皱起眉头,心知一般江湖人士最好面子,珂月不笑还好,如今带头这么一笑,肯定要糟。 事情正如荆天明所料,神都九宫的人公然嘲笑黄止殇,果然引得八卦门与风旗门的人怒意更炽。众人义愤填膺,都觉得珂月举止失当。此时自陆元鼎身后走出一名八卦门弟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头上裹着层层白布,只露出两只晶亮的眼睛。辛雁雁好一阵子才认出这人原来是小师弟骆宝洋。 骆宝洋双眼紧盯珂月,一手执着长剑,另一手去解开头上白布。辛雁雁一声惊呼。数月不见的小师弟,原本生得面貌白净,颇是俊雅。这时白布下的小师弟,非但歪了鼻子、眼眶发紫,连额头上都被削去了一大片头发,几乎成了半个秃子。 「我本无意说出此事,没的辱了师门。」骆宝洋言道:「一个月前我奉陆掌门之命留守八卦门。那天送走了掌门和众位师兄,回程时却在路上遇见了这珂月姑这妖女!毁我面目!」 一个多月前。陆元鼎接获儒门弟子有难的消息,挑拣门中好手赶赴咸阳,骆宝洋随四个师兄一起下山,送走了陆元鼎等人之后,四个八卦门弟子先行回山,留下骆宝洋负责在山下买粗米杂粮。那时正装了满三袋粗粮,忽觉得店门外一道目光冷冷的直盯着他,转眼望去,不禁愕然,对方竟是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貌美女子,其清洒绝俗之姿前所未见。骆宝洋登时如痴如醉,手中刷啦啦地一阵细响,麻袋里的粗粮已洒落满地。他骤然警觉回神,心下羞愧,正待开口向女子询问芳名,那女子倏然身形一晃竟欺上身来,一手砰砰砰连打三拳在他双目和鼻梁之上,另一手持刀朝他脑门一抹而过。店家老板见了大惊失色,还道是来了抢匪,张了嘴尚未呼喝,那女子却已然飘出门外,影踪全无。只见骆宝洋的鼻梁骨已整个儿歪斜,鼻血喷流不止,他两手摸着眼睛兀自惊神不定,也不知自己会不会瞎了?身子微晃,顶门上的一片黑发顿时散落而下。 骆宝洋后来一番查察,方知那女子竟是神都九宫的宫主珂月。骆宝洋每日苦苦思索,别说这珂月自己从不相识,堂堂一个神都九宫的宫主又为何会找上他这种无名小卒?这事他羞于对同门师兄言明,只推诿说练功受伤,用层层白布包裹严密。也是事有凑巧,今日「龙蟒双雄」中的黄止殇也同样遭到珂月毒手,若非如此,说不定这骆宝洋会一生隐瞒此事。 「珂月宫主!」骆宝洋甩开白布,指着自己残破的脸,厉声问道:「我与你无仇无恨,更无干系。你到底为何下此毒手?」 珂月看了看骆宝洋的脸,却不说话。 原来这几年珂月行走江湖,但凡看见任何男子,只要那人脸上五官长得有一丁点儿与荆天明依稀神似,她便二话不说地动手。像嘴的人打嘴,像鼻的人打鼻,这样下来,也不知打过了多少人。只一点,对于完全不会武功的人,珂月绝不出手。 那些遭殃的人固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出手伤害自己的人乃是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而自己确实毫无半点还手余地;是以各人怒虽怒矣,却大多对事发经过三缄其口。年年如此下来,神都九宫的恶名也就俞传俞广,人人皆知这神都九宫珂月宫主是邪教妖女,但对这妖女为何任意伤人却不知其中底细。 这八卦门骆宝洋倒霉倒在眼鼻都和荆天明稍微神似,额头发髻的线条也和荆天明一般,这才落得个眼肿鼻歪、顶门无发的下场。荆天明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能和他五官神韵相像的,在珂月眼中看来自然大多是年轻男子。其实那些相似之处若非出自珂月之眼,换作任何一个人来看,恐怕都得瞧上半天才能勉强同意:「欸……是吧?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像……」 「原来八卦门中也有人被妖女所害。」风旗门周妄刚喊道:「妖女!我风旗门中亦有一些年轻弟子被人破相,想来也是你动的手了。你倒是说清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此时在场众人口中一片叫喊斥骂之声,人人都想听珂月说个明白。 连荆天明也忍不住好奇起来。荆天明虽未开口质问,但他看向珂月的眼神中明明白白表露出,「阿月,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珂月冷冷瞪了荆天明一眼,双颊却现红晕。只听的神都九宫宫主哼地一声,黄布衫骤然掠身抢入人群当中。左三右二踏步旋身,身形移转之际衣袖翩飞,一掌穿出郭禄干前胸际。郭禄干大吃一惊,正欲后退时,珂月已绕到汤祖德左侧,呼呼又是两拳;汤祖德闪避不及,左右后腰各中了珂月一掌。汤祖德咬牙忍住剧痛,转身将手中铁环向左砸去,却正正送到了珂月飞起的脚下;珂月借力一蹬,弹至辛雁雁顶门上方,右手陡然伸出,便往辛雁雁颈中去夺白玉。 陆元鼎暗暗叫了声不好,眼看珂月一手抓向师妹颈中,一则抢走白鱼玉坠,二则大可趁机要了师妹性命,陆元鼎不愧身为八卦门掌门,临危能断,立即挺剑,便是一招八卦剑术中的杀招「驭神于空」,对象却并非珂月,而是神都九宫中那身穿绿衣的小男童。 「哼!」 辛雁雁听得自己脑门上传来冷冷一声,同时感到发间一紧,下一刹那,便见到自己的发簪激射而出,被自己掌门师哥的宝剑劈成了两截。辛雁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她定睛再看时,珂月宫主已定然站好在那绿儿的身旁了。 珂月这番动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有彩蝶飞舞、飞鸟旋绕、游鱼穿梭。「阿月的武功竟变得如此之好!」唯有荆天明看的清楚,在这弹指之间,珂月连使了「白石皓皓」、「维葉泥泥」与「蒹葭苍苍」三招。另加半招「河水洋洋」用来夺簪救人,这武功正式八年前他曾亲自与珂月练过的杳冥掌法。 「趁人不备的妖女!」八卦门樊绍延怒喊。 「大伙儿小心,听说妖女早已得月神乌断与神医端木蓉的真传。务必小心,别中了她的毒术。」 「大伙儿围住了辛姑娘,莫让小妖女夺走了白鱼玉坠。」陆元鼎一声喊,众人随即向辛雁雁所在位置靠拢,各个都是兵刃在手,异常警戒。这些人本以为珂月宫主不过仗着神都九宫的威名,刚才珂月这一出手,方知厉害。 八卦门、风旗门等人众这么一退,神都九宫的少年少女们也纷纷向珂月靠拢。独独剩下荆天明一人在两方人马之间。辛雁雁与珂月都没有说话,无论哪一个都没有开口要求荆天明来帮助自己,但两人的眼神都直直望着他,想知道荆天明究竟会靠向哪一边? 风旗门中突有一人大步向前踏出,自背后抄出一柄长杆,呼的一声,长杆倏出,定在珂月身前十步之遥。 「在下风旗门周妄刚。还请珂月宫主赐教。」那灰衣男子朗声报出名号。这周妄刚,年约三十左右,老辣沉稳,年级虽然不长,但在风旗门中辈分并不算低。手中铜杆约莫二尺来长,杆头装有尖刺,尖刺又铸装有尖刺,尖刺下又铸合着一面大铜板,板缘极是锋利,上有云絮般的雕纹,这兵器似枪非枪。似斧非斧、状如旗杆,正是风旗门所特使的独门兵器。 「风旗门?」珂月朝对方一番打量,见他一张脸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显然自己不曾对其下过手,更何况这人生得高额长颚,好一副马脸,相貌绝无丁点儿与荆天明相似之处。当下把眼往旁边一转,只见这姓周的身后,还有四、五个背上皆插着一柄长杆之人,想来都是风旗门弟子。但是他们人人相貌都完好,换句话说,就是这些人的长相都不怎么样,明明这些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这周妄刚干嘛要找自己麻烦? 那灰衣男子见珂月沉吟不语,慨然言道:「想我风旗门也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门派,哪能坐视妖女助纣为虐,代鬼谷欺压八卦门?」 「喔!原来是打抱不平来着。」珂月宫主点点头,问道:「你风旗门素来都这么行侠仗义吗?」 「贼妖女好瞧不起人!」周妄刚脸上变色。 过去几十年来,风旗门与沽山派、淮水帮在江湖上虽是众所周知,只可惜手底下多是杀人越货、偷拐抢盗等事。这中情形一直到淮水帮帮主左十二痛定思痛,将柚子送入清霄派中改拜赵楠阳为师之后,风旗门与沽山派、淮水帮等帮众才渐渐弃暗投明,一改过去行事之风。换句话说。风旗门开始行侠仗义,也不过是最近这几年间才有的事。珂月这一问,等于是掀人伤疤。 周妄刚只道珂月是故意嘲笑讽刺,却不知珂月向来对江湖上各门各派懒的了解,刚才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周妄刚眉头一皱,便要动手。陆元鼎在一旁观察许久,心想周妄刚武功虽好,却不知是邪教妖女的对手?何况有荆天明虎视眈眈等在一旁。「若是能激得此女不用兵刃,周兄便多一份胜算。」 陆元鼎主意已定,便道:「小弟早知周兄想领教一下神都九宫的神兵利器。江湖传言,珂月宫主从不轻易亮出兵刃。此番只怕要叫周兄失望了。」 「要兵刃相见?」岂知珂月喔了一声,说道:「那简单。拿剑来。」 立在后头的绿衣少年闻声立即跨步上前,解下背上长袋,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珂月握住露出长袋外的剑柄,轻轻抽出一把剑来。只见那柄长剑竟无剑鞘,剑身还不到寻常铜剑的一半宽。细而长的剑身在日光下却隐隐发出莹莹月色。再仔细瞧去,方能看出莹白色的剑面上有红色血丝缠绕,隐约如刺绣一般于剑身上显露出二个字:珂月 五年前,毛裘领着高月上神都山,于故师阴阳家风朴子墓前,将掌门信物耳环转交高月。高月祭拜过风朴子,正式成为神都九宫的新主人。她本拟即刻下山,招手新血,壮大神都九宫,却迷恋上神都山的风景,一住就是数月。倒也亏得如此,这才在风朴子旧居偶然觅得这把「珂月剑」。 荆天明也是第一次见阿月使用兵器。但见珂月手中握着那柄莹白细剑,实在秀雅得紧,也好看的紧,心中不紧暗叹:「正所谓宝剑陪佳人,这句话可到如今才得见深意。」后来又见剑身铸有珂月二字,恍然领悟道:「原来如此。此剑便是珂月更名的由来了……哎,高这一姓既是不认识她的爹娘所传,又是背叛了她的笨荆天明为她所取,也怪不得阿月不肯再要了。」想到这里,荆天明心中又是一阵凄苦。 珂月将长剑随意搁在身侧,连个架势也不摆:「来吧。」周妄刚见对方竟似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张马脸顿时又长了三分。眼中渐起杀意,哼了一声,肩不移,腿不抬,整个人骤然往前移去,长杆倏出,杆尖咻地便直戳珂月的脸面,这招「点沧宿」以杆为枪,使法近似枪法,威猛势捷,细细一柄长剑恰恰好挡在长杆尖端。那时机说巧也未免巧得过分,说妙又不免妙得有些匪夷所思。 周妄刚手下一愣,心中暗道:「真看不出这小妮子还真有几分功夫。我若不使出全力,败给了这小姑娘,还有脸回到风旗门去吗?」 周妄刚助威似得大喝一声,手上加劲,将内力源源送出,那杆本来就有百来斤重的大旗,自是变得更沉了,只听得轻轻一阵声响,旗剑相交,就看那长剑黏着杆上尖刺画出小圈,将旗杆斜引至旁,周妄刚虽使出牛劲,却离不了那柄细长白剑。 「可——恶——啊——」周妄刚咬着牙、脸红脖子粗地硬撑着想要抬起那柄珂月剑,却是不能。明明是小姑娘使着一把细剑,大汉子舞着一把大铜旗,却让小姑娘把大汉子给压倒了。 周妄刚使劲三次,珂月松手三次。那把风旗门的大旗,倒好像俩人实现套好招一般来来回回升降三次。 「哈……」荆天明看了想笑。但不知是珂月不愿意让他笑出声来。荆天明方才「哈」了半声,珂月已抽回白剑,倏然间。唰唰唰连三剑直取对方右腕。周妄刚连忙缩臂回声,脚下擦个半圆避过,铜斧称势回砍珂月;这一变招尚来不及使全,珂月剑已然向上画出一抹长虹,剑主人左臂旋。右剑挥、右剑绕、左臂扬,身后身前二记叮当脆响,先拨铜斧,后削杆身,周妄刚一柄长杆顿时脱手! 「好……」荆天明正想叫好。但不知是不是珂月不愿意让他叫出好来。荆天明方才「好」了半声,珂月飞身掠过脸色铁青、单膝跪地的周妄刚,长剑直直飞来指那站在一旁看得正专心的辛雁雁胸口。 第二章 萍踪浪迹 打从相逢以来,辛雁雁一直把眼前这貌美女子视为妖邪。以来这女子既然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必定跟月神乌断、神医端木蓉这等人脱不了干系。再者珂月行止诡异,言谈也甚是无礼。是以,辛雁雁心中一直认为即便珂月会武功,其武功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她的武功比自己好,也定然绝非正派一流。岂料方才珂月与那周妄刚一番相斗,所使剑招自己虽不曾见过,却是大开大合,气度从容,端的是名家风范。 其实珂月所使的,乃是正宗三十二路临渊剑法。只是陆元鼎、周妄刚等人毕竟年岁都还算轻,高石然死于八年前,其后马少嬅随紫语而去,深居简出,这套临渊剑法在江湖上便极少展露。珂月方才连使了「平地挑雁」、「庭前旋马」、「傍花随柳」三招,招招之间运转如意,毫无间隙,只因她并不拘泥于剑法招式,随性综合并用,这才使得三招在旁人眼中竟然浑然天成,恍若一招。 辛雁雁眼见珂月剑来到胸前,第一个反映便是惊呼出声:「荆大哥救我!」 非但荆天明没想到,在场众人中也无一人料到珂月与周妄刚单挑时,竟会调头来攻辛雁雁。荆天明不意珂月取胜之后竟突下杀手,惊骇中不假思索挡在了辛雁雁身前。 珂月牵牵嘴角,长剑轻蓦地前刺。 荆天明直臂腾身,伸掌拍向珂月剑柄。 「虚招!」掌至半途,便惊觉珂月不过是虚晃一招,剑锋斗转已朝他迎面而来,饶是荆天明武功再佳,机变灵敏,双脚凌空却无处借力。 「荆大哥!」辛雁雁又是一声惊呼。 珂月双眉又是一紧,手下却是不松。白剑凌空向前,似欲在荆天明身上穿出一个透明的窟窿。却见荆天明身子腾空竟能陡然侧翻,他两脚尚未沾地,心念已如电光火石般地一闪:「错了!这也是个虚招!」 果然落下地来转身瞧去,珂月右手长剑虽指着荆天明的方向。身形却犹如浪潮急退,左手探出,看也不看便抓向辛雁雁的脖子。 珂月这八年来师承乌断、端木蓉和董婆婆三人,虽然自己本身算不上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脑袋也称不上是绝顶聪明,却足足承袭了「随心所欲」四字真谛,加之她与生俱来不拘成规的灵活个性,又有董婆婆此等世外高人的悉心调教,八年下来,使招变招竟已至奇异莫测之境。她方才手使临渊剑法,脚下踏杳冥掌法的步数,这纯系灵机应变,就连自己都无法预测自己,更莫说旁人了。 辛雁雁虽有名门武功根底,却哪里能够挡避?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又是一声惊呼:「荆大哥!」幸好荆天明见机得快,早已纵步跨越,一面打搅:「使不得!」长臂骤伸一抓一拉,拿住了珂月的握剑右腕将其带开。珂月反掌回拍,荆天明伸掌对接,二人双掌相交啪地一声,随即向后跃开。但只凭这一下,荆天明已感觉出珂月的内劲如海涛般澎湃,只是不如自己的内力绵密,他满脸赞佩之色,心中却不免有些惆怅:「阿月如今已不在需要我来保护了。」 珂月处心积虑想要强夺辛雁雁身上的白鱼玉坠,方才与荆天明一对掌,已知今日此事难成。 「原来你毕竟是心向着你的拙荆。」珂月冷冷说道。 「不不!」珂月简单的一句话,就将荆天明钉在了地上不能动弹,「我没有。阿月!你要那白玉,我去替你讨来了便是,何必为难别人?」 辛雁雁惊吓之余听得此话,原本满腔怒火又冒了上来,暗暗恨道:「这妖女如此毒辣,你还对她这么好声好气!她要什么你便给什么吗?什么叫别人?谁是别人?」气归气,这些话却一句也无法当众骂出,两眼怒视着荆天明和珂月,对掌门师哥陆元鼎说道:「师哥,我们走吧!」便转身离去。 珂月瞄了荆天明一眼,说道:「你拙荆走了,还不追去?」自己却提剑纵步,倏然间已朝另一个方向飘出丈外。 荆天明想也不想,连一眼也没有回头望向辛雁雁,立即运起轻功,追着珂月去了。 辛雁雁跟着师哥陆元鼎后面,边走边听得身后传来荆天明的大声呼唤:「阿月!阿月!」耳听得那声音离自己愈来愈远,很快地便再也听不见了。她这才停下脚步,转身凝望,心中一阵气苦,不觉怔怔地掉下泪来。 月光下,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疾风也似地奔过黄野大地。前面的那个影子疾行如电,后头的人影紧随不舍,谁也没有说话。 珂月停,荆天明就停。珂月向前狂奔,荆天明便也向前狂奔。 她喝水,他也喝。她吃饭,他也吃饭。她挨饿,他也挨饿。她休息,他也休息。 唯一不同的是,珂月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但荆天明却无一时将他的眼神离开过珂月。 「他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他为什么不叫住我?」 「他跟那辛雁雁到底有什么关系?」 「荆大哥荆大哥荆大哥……救我。」想到辛雁雁如此亲昵地叫着荆天明,珂月心中更是思潮汹涌,「我呸!几日前他刑场救人,救了这么多儒家底子的性命,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大英雄啦。大英雄……我呸!狗屁英雄!」 「那辛雁雁……臭丫头……人家可是名人之后哪。一口已个荆大哥地乱叫着,什么名门……我呸!狗屁名门啦。」 「可这么已来,狗屁英雄加上狗屁名门……可不是王八配绿豆,门当户对了吗?臭丫头脑子虽然迂腐了些,却已然对他用情颇深,只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唉,这人从以前对感情之事便傻头愣脑……我想这干嘛?他们俩人如何,又关我什么事?」她忽然意识到内心深处,某个冰封已久的东西正渐渐消融瓦解,顿时一阵恼恨,把牙一咬,脚下更益发加快了起来。 「开口说话啊,傻瓜!」荆天明心中也是千头万绪,他尾随着八年未曾相识的珂月,脚下片刻也不敢停,眼中却满是依恋之情。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着荆天明,「说话啊!叫住她啊!」 「我知道该开口说话,可是要说……阿月,这八年你去了哪里?」 「问这个干什么?先说对不起,笨蛋!」 「对!先说对不起。对不起!阿月,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谁不会说啊。不会说点儿别的吗?」 「阿月,你……」 「你……你你……你怎么样你?讲话怎么支支吾吾的? 「你……」 「唉……算了、算了,随便!随便说什么都好!」 「你真好看。」 「……」 「你是呆子吗?阿月长的天仙下凡一般的模样,她自己不知道吗?更何况‘真好看’算得上什么称赞?真好看?这三个字哪个白痴不会说?既然胸无点墨就别再献丑了,再想想、再想想。」 珂月俞往前奔去,脸上寒霜俞盛;荆天明却是俞奔双颊俞红。就这样两人奔出了七个昼夜,却是谁也没有对谁说过一句话。二人一路思潮不断,在寂然深夜里奔过原野,穿经小林,进入乡镇,无声无息地掠过户户沉睡人家,片刻间又已奔至郊外,沿着一条大河旁甬道往东北而去,但听得流水涓涓,珂月却突然停了下来。一回头。紧盯着他看。 荆天明也止住脚步。瞪着她看。 二人同时开口说话。 「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珂月说的是……是那时在桂陵,荆天明硬生生赶自己走的那句话。 「你累不累?」荆天明说的却是……他没有在脑海中先预习过,脱口而出的话。 珂月一愣。「我本来不觉得累的。」珂月心想,「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不觉得很累啊。」 她在背后,用右手手指轻轻地数着,「八年。八年了。八年了我从来不觉得很累。」又用左手手背,打算去接那刚刚泛起的泪珠,「我不觉得累。也没有再哭过。」自从八年前离开桂陵城的那个夜晚就没再掉过一滴眼泪的珂月,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了。 「对。我好累。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字从珂月口中一个又一个的吐了出来。 荆天明胸一紧。「这句话……」荆天明心想,「是那时、那个晚上,我对阿月说的话。」时间仿佛又回到八年前的夜晚,而非如今、现在的这个夜晚;仿佛哭着哀求的人是高月,而非是他荆天明……「我负她如此之深,也难怪她要恼我恨我了。总之无论如何,我非得求到阿月原谅我才是。」但心里俞是想着要乞恳,平时随便就能兜出一堆屁话的那张嘴却忽然变得笨拙了起来。 「阿月。你可以打我、骂我,就算在我身上砍几刀也无所谓。」荆天明低头望着珂月,说道:「无论如何都好。只要你能原来那个我都好。我知道是我的错。盖兰姑姑不是你杀的,是我误会了你。」荆天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旦开口就如连珠炮一般,滔滔不绝:「是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不睬我。不要不理我。不要走!好不好?阿月?」 但无论荆天明怎么说,珂月却一动也不动,她只是一直盯着天上漆黑的云影。 我不累。 她想着。 我一点儿也不累。 她想着。 好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想哭呢? 她继续等待。她不会让眼泪掉出来。 天就这样亮了。珂月依旧沉沉地睡着。荆天明却连眼都不赶闭上一下。他怕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珂月会抛下自己走掉了。若是那样,这辈子,自己只怕再也见不着她了。 一直到日上三竿,珂月才揉揉眼睛,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睡过这么痛快的觉了。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荆天明。荆天明双目通红,眼中充满血丝。 「你没睡吗?」珂月问道。 荆天明摇摇头。 「真奇怪。」珂月又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跑了整整七天?七天之间,都没有睡耶。」 荆天明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睡?啊!」珂月欢快的喊道:「我知道了!你怕我趁你睡着的时候跑掉,对不对?对不对?天明哥?」荆天明睁着两只充满血丝的困倦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阿月,你刚叫我什么?」 珂月笑道:「瞧你,睡傻啦?我当然是叫你天明哥呀!」 这转变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荆天明忍不住又再确认一次,「你,你不生我的气了?」 珂月笑吟吟地回道:「气什么?」 荆天明瞪大两眼望着珂月,花了片刻方才慢慢意会带眼前现实,顿时间一股快乐的激流冲刷过他原本有些昏沉的脑袋,他精神为之一振,骤然翻身跳起,大叫:「阿月!」 珂月甜甜地嗯了一声。 荆天明又笑着大叫:「阿月!」 珂月再甜甜地嗯了一声。 荆天明喜得几乎想手舞足蹈起来,忍不住背过了身子,朝天、朝地、朝着四周黄野连声大叫:「阿月!阿月!阿月!阿月!」 珂月笑吟吟地望着他,拿起搁在旁边的长剑站起来,一面慢慢解开包裹长剑的布条,一面朝着荆天明的背影咯咯笑道:「够啦,傻天明哥,你叫好玩的呀?」 荆天明仰头哈哈大笑,转过身来,脸色却突然一变。 太阳底下,一阵极为耀目的白光骤然而过,而珂月唇边的笑意犹在,手中宝剑却已抹向荆天明的脖子。 荆天明本能地侧身闪过一股直逼而来的寒气,珂月又斗转剑尖继续朝他咽喉、前胸、双肩各处连绵进逼,荆天明尚未来得及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被迫得左闪右避,练练倒退他只能看见在一波又一波扑袭而来的剑光背后似有珂月的黄衫身形,却始终瞧不清珂月手中的长剑,更遑论拆招还击。珂月宝剑仿佛及集聚了所有白日之光般耀眼夺目,四下里晶光如瀑,剑气如虹。荆天明咪着两眼,骇異叫道:「阿月!阿月!为何忽然动手?」但听得珂月银铃般的笑声回道:「动手还用得着为什么?就凭我高兴,不行吗?」 原来珂月连续跑了七天都还甩不开这个大冤家,心中早已憋足了气——一半是气荆天明,一半却是气她自己。到得第七天晚上,心中忽然有了计较,这才终于放到了大睡了一场,立意不足力气来好好教训荆天明。眼前荆天明躲的俞是仓皇,珂月的笑容便益发灿烂。嗤嗤声响中,荆天明的衣领肩袖都已被划破了数道裂口,他几次和宝剑擦身而过,迭连遇险,危急当中不假思索,忽地翻天仰倒,伸足踢去,虽在视线不清的状况下,这一足却还是对准了珂月拿剑的手腕,竟是分毫不离。 珂月暗赞了荆天明这听风辨形之能,玉腕侧翻避过足踢,挥起宝剑正欲刺向那躺在地上门户洞开的荆天明,荆天明却在一片光芒里猛然瞧出个破绽,此刻间不容发,他想也不想便弹也似地滚滚腾起,伸掌朝珂月拍去。这一招由上而下直如饿狼扑击,乃是于最不可能反击之境绝处逢生的妙招,掌力狠恶至极,务求一举反败为胜,正是马凉所授的功夫。 珂月不意荆天明处于劣势竟能忽然转守为攻,大惊之下缩胸闪避,却见荆天明不知为何,扑在半空中的身影却陡然向后弹退。 原来方才荆天明一掌发出纯系本能,但他甫出掌便已暗叫不好:「我怎可伤了阿月!」这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他脑中急闪而过,连忙抬肩缩肘,强行撤掌,这么一来,等于将原本已然发出的掌力悉数送回自己身上,只震得他五脏六腑翻搅闷恶,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吐出一口鲜血。 珂月一看荆天明吐血,登时也忘了以刀剑相向,心中掠过一阵疼痛不舍,下意识地便向前踏出了半步。 荆天明瞧出她关心情切,心头一宽,暗道:「是了,阿月定是在跟我闹着玩,并非真要伤我。她从以前就爱找我过招,方才也只是想瞧瞧她自己现今的武功和我相比如何吧?」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被割出许多破口的衣服,擦了擦嘴角鲜血,嘿嘿一笑,抬头对珂月说道:「好啦,阿月,这身衣裳都已给你切的稀巴烂了,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为了怕珂月太担心,还故意做出一副很轻松自在的模样。 岂知如此以来,珂月倒以为荆天明先前是故意相让,后来又假装受伤之状引她关注,她于无意间流露真情,不由得恼羞成怒,一张俏脸登时罩起寒霜,「哼!谁要你卖这个好?荆大侠的身手果然高明得很,装乔做傻的功夫更是令人佩服。」 荆天明不知珂月为何忽然变脸,只得陪笑说道:「唉、唉,谁是荆大侠?这个人我不认识,阿月,你还是叫我天明哥吧。」 珂月呸地一声,冷笑说道:「天明哥是谁?这个人我不认识。看来今日珂月宝剑若不出鞘,荆大侠是不会认真当一回事了。」 荆天明暗暗奇道:「这珂月宝剑不是没有剑鞘吗?」却见珂月将宝剑交至左手,右掌握住了剑柄尾端,轻轻一抽,竟自那原已极细的一把长剑里,又抽出了一根更细的黑色长剑,剑身剑头皆圆钝若棍。细如棒针。 原来这珂月宝剑内阴外阳,以剑为鞘,外剑莹白似玉,内剑润犹墨,二者皆以奇石异矿经数年神法铸造而成。白剑能反射日月光辉。黑剑确实毫不显眼,专门用以击、打、戳、点,攻敌穴道,断人筋骨。双剑若在夜晚合用。敌人的肉眼往往看不见那细如长针的黑剑;若于白日下同使,在白剑的光芒之中,敌人更是什么也瞧不清楚了。 荆天明见这兵器世上罕见,心中尚自暗暗称异,珂月却连声招呼也不打便已挥动双肩,驱身而上。「断梗飘萍」、「凌风沾雪」、「落梅寻针」、「追云逐鹿」,白剑所到之处竟如滚起层层光海般连绵不绝。荆天明在那光波中眯着两眼连避连喊:「阿月!阿月!我刚才真是被你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怎说是向你卖好呢?咱们别打啦!再打我这身衣服都破光了,那可难看至极呀!」扬喊声中,身上又已多了数道裂口,这回却是剑剑刮皮割肉,只差没伤及要害,荆天明暗惊:「难道阿月真欲伤我?」冷不防,在一片光海中忽觉眼角有一物窜出,细如针线的剑棒正往他身前五大穴道如骤雨般急点而来,荆天明身随意转,好不容易才侥幸躲过了那黑剑的穴道攻击,一口白剑又已自上头急削而下,但听得珂月的声音狠狠叱道:「你还不还手!」 荆天明原本在狼狈之中渐感悲伤,料想珂月终究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唯有任她出尽了胸中恶气再说,这时闻得一声娇叱,登时犹如当头棒喝:「我怎地妥当?阿月早已不是昔日的阿月,高手过招,我若不全力以赴,岂非若阿月所说的轻视于她?」当下定了定身,使出真功夫与之对阵。他跟随那号称「狼神爷」的马凉多年,早已练得一身犹如夜郎野兽般的灵敏觉知之能,虽然珂月双剑教人目所难测,但荆天明专注对将起来,驱避腾击之间竟宛然能将珂月来招看得一清二楚。 就看珂月手持双剑,黄衫翩飞,荆天明赤手空拳,从高伏低,二人犹似一双黄色彩蝶和一头斑斓白虎在滚滚白光海中相斗,转眼拆过四十余招。 至此,荆天明已是满身大汗淋漓,他虽已不存相让之念,却依旧是守多攻少。他自相救儒生的一场激战以来始终没能好好休息,加之先有盖聂之死,后与珂月重逢,这般接连的大悲大喜最耗元神,七天七夜未曾闭眼地奔将下来,精神体力皆已不济,方才自身回击的那一掌,更多少受了点儿内伤。那珂月宝剑是何神物?寻常人在珂月左使临渊剑法、右以长针击穴的这套双打之下早就没命。她平时行走江湖,单凭一套杳冥掌法便已绰绰有余,实是难得用剑,珂月黑剑更几乎从不出鞘,荆天明在手无寸铁又力竭神耗的状况下,居然还能挡过四十余招,已是千万难得。 这其中道理荆天明无意细说,珂月一时间也没能想到,她只道荆天明还在故意处处相让,益发怒火中烧,忍不住厉声叱道:「当真以为我不杀你吗?」剑锋斗转,狠下杀招,白剑骤如灵蛇奔窜般地左右急摆、自上而下,将荆天明周身笼罩。这招「不绝如缕」连绵不断,将击。刺、削、抹混合并用,敌人遇此厉害杀招已是避无可避,珂月宝剑的另一柄长针,却尚能在这密密实实的剑芒之中寻出缝隙,与剑招同出,径往荆天明右目戳去。 荆天明眼看来招如此狠辣,实难破解,他若是不重创珂月,自己势必非死即伤,登时不禁心中一凉:「阿月当真欲取我性命!」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索性立住了不在闪避,任由那剑雨长针临面而来,心中所执唯剩一念:「阿月、阿月,你若真要我以命相换,我岂有不给的?」谁知立了片刻,眼前那阵白花花的剑光却顿时消散。 荆天明凝目细瞧,之间黑白双剑的剑端皆停在他身前寸许。兀自微微轻颤。 珂月两手一上一下地紧紧握着珂月宝剑,狠狠瞪视着荆天明那副视死如归的神态,她心中万般念头交集奔窜,实在不比方才的剑招更有少缓,「他当真宁可不要命也不肯全力回击?他宁可以命相还也不愿伤我?他这是爱惜我?还是轻视我?他诚心如此,我原不原谅他?他负我如斯,我杀不杀他?」恍惚之间,脑海里响起八年前荆天明的喃喃话语:「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 这伫立虽然不过片刻,他二人却仿佛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无声的相互对视中,珂月终于力竭地松落了手中两把兵器,缓缓向后退出三步距离,她坐倒在地,曲膝将头埋如臂弯之中。 四下里一片寂然,珂月那纤细的双肩在阳光下轻轻颤抖了起来。 荆天明站在原地望着珂月,望着她不断颤抖的臂膀。方才那柄长剑没有刺到荆天明的身子,荆天明却觉得心口一阵针扎似的剧痛;方才那跟黑真没有戳入荆天明的眼睛,荆天明的两眼却不由得红了。这次荆天明连对不起三个字都不再出口,因为那三个字已然无法负担他的愧疚。 如此过了良久,珂月才好不容易自臂弯中抬起头来,她双颊上兀自挂着泪滴,仰望着荆天明,怔怔问道:「荆天明,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珂月的表情像是刚睡醒过来似的,迷迷糊糊,干干净净。 荆天明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笑,又十分心疼,他柔声说道:「阿月,要踢要打要骂要揍,我随你整治绝无二话。反正在你原谅我之前,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是吗?」珂月点点头,呆呆想了一会儿,又继续把头卖回臂弯之中。不一会儿,珂月忽然扑哧一笑,抬起头来了,她脸上泪痕犹在,这会儿却咯咯咯笑得极为开心,拍拍手站了起来,执起地上两把长剑,黑剑收入白剑鞘,白剑以长布条密密包好。 荆天明见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忍不住好奇问道:「阿月,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珂月瞧他一眼,收起了脸上笑容。恢复平时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对荆天明说道:「刚才那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随我整治绝无二话。」 「那还有假?」 「好,那么走吧。」珂月说完随即动身往东北方走去。荆天明也不问她要去哪儿,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俩人走出没多久,珂月一个回身,将手上那把珂月剑甩向荆天明,命他拎着,径自迈步又行。荆天明一愣,惊讶问道:「阿月,你怎能随便将自己的兵器交与他人?」但随机转念想到,阿月既然将兵刃交到自己手上,便是要对自己说,她不会抛下自己轻易离开。 「这剑……」荆天明问道,「难道你平常并不随身携带?」 「麻烦死了,我懒得拿。」 「你懒得……」荆天明好生错愕,「如此宝剑,你不怕被人抢去了?」 珂月冷笑,道:「剑上铸了珂月二字,谁想替妖女使剑?帮我争名吗?要是你,你肯用吗?」 「一把铸有你名字的剑吗?」荆天明略略细想,不禁说道:「千肯万肯。」 「你变了。」珂月先是傻了一下,随机叱道:「这般油嘴滑舌!也不知是在哪儿学的?如此看来,你与那辛雁雁结伴同行,沿路上必是……」珂月明明说到一半,顿时没了声音,只是两眼维持淡漠的神色继续前行。荆天明吐了吐舌头,一句话也不敢接。 两人结伴前行,虽说不上是心旷神怡,但荆天明相信只要自己有足够的耐性,定能取得珂月的原谅。随着路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荆天明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正在走回咸阳城的路上。「是了。她必定是担心她神都九宫的门人,所以要返回咸阳与他们相会。」荆天明虽与珂月分隔八年,却自信满满地相信他摸透了阿月的个性,他想:「其实阿月操太多心了,陆元鼎等人虽与她为难,却不会伤害那些孩子们。至于风旗门的人便有些靠不住,但只要雁儿在场,料她绝不会袖手旁观让人欺辱孩子的。」不知是不是跟在珂月后头,心中又想到辛雁雁的缘故,荆天明一阵放松,随即便感到困倦,但他还是打起精神跟在珂月后头行走。 珂月似乎对咸阳城中的道路十分熟悉,只见她目不斜视、脚下也无半点儿迟疑,只管快步向前。打从天下一统,秦始皇称帝后,便将全国富商全都迁来咸阳,这些多得都要漫出来的钱与人,使得咸阳城益发兴旺。走到一条热闹非凡、店铺林立的街道时,珂月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指着对街一栋楼房言道:「我们到了。这就是神都九宫在咸阳的落脚处。」 荆天明顺着珂月所指的方向瞧过去,却是一栋夹在药铺与酒楼之间,看来做工十分讲究的气派楼房。「这……这就是神都九宫在咸阳的落脚处?」荆天明有点儿傻眼。以至于将珂月刚刚讲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哇!你是怎么弄得?你接下神都九宫掌门也才几年时光。」看着那栋楼房,荆天明不可置信地说道:「这里简直比八卦门还要气派。」 「啰嗦完了没?」珂月冷冷说道:「这儿便是我神都九宫的落脚处。进去以前,我好心再问你一次,还要不要跟着我?若是不要,你现在便可以走了。但若你跟我进去屋中,到时反悔也由不得你。」 「我怎会反悔?」荆天明斩钉截铁地回道:「无论如何我也要跟着你。你要打要骂要杀要剐都随便。」 「话是你说的,我可没有勉强你。」珂月嘴角上扬,甩手便走。 「宫主回来了。」珂月刚刚走进门首,随即有两人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不同于那些彩色衣装的少年少女、男孩女孩,这两个汉子的衣衫皆是黑丝。两人虽正对珂月,眼里余光却直锁住荆天明瞧。一名汉子下意识地抽动右手袖角。 荆天明虽快步跟着珂月穿过回廊,却没有漏掉那汉子的动作。而且一眼便看穿那人想要遮掩住的东西——好多年未曾见过的鬼谷纹身图样。 「宫主回来了。」 「宫主。」 「宫主。」 荆天明跟着珂月又穿过三对黑衣汉子,这才来到屋子的后方。阳光炫惑人似得从天井洒下来,珂月进到这儿之后,仿佛松了一口气,脸上表情也随着阳光亮了起来。荆天明不露痕迹地观察了一下,屋后这儿似乎没有那些黑衣人驻守着。 「宫主回来了。」小孩声音此起彼落地叫着,跟着从墙角、屋内跑出来的自然是红儿、黄儿、绿儿、白儿,这些人都是熟面孔了,荆天明看着他们涌向珂月,又搂又抱又叫又闹地欢腾不已,不禁露出微笑,心想:「这哪像一门之主的样子?倒是像大姐姐回家了。」 「大家都没事吧?」珂月一把拎起紧紧抱住自己的绿儿问道。 「怎么可能会有事?」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抢先答道。 荆天明在心中暗暗叫道不好。这声音的主人他已经八年未曾见过,而上一次见到她时,她正想杀了自己出气。 果然在笃笃的拐杖声中,一个皱干巴的老太婆走了出来。 「丫头,你走得到干净啊?」姜婆婆扯开她老迈嘶哑的声音说道,「扔下一堆臭娃娃给我老婆子。这早晚才来问大家有事没事?可好心的很哪。」 「婆婆说的什么话。」珂月放下绿儿,又抱起白儿香了一个,边笑边道:「那日若不是已听得婆婆来了,我又怎会丢下他们单独离开?」 「好个臭丫头。」姜婆婆又抱怨道:「你这是明摆着要婆婆帮你收拾烂摊子嘛。你也不想象,婆婆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婆婆照看这些小毛头?他们啊一会儿这个肚子饿、一会儿那个要如厕,烦也要烦死人了!」 「是这样吗?」珂月伸手摸了摸红儿的头,又对黄儿浅浅一笑,「其实啊,嫌烦的话,婆婆你别管他们呀。反正他们都认得路,又不会丢了。」 「哼、哼。」姜婆婆似乎被这句话给堵住了,一时回不了口,只好赌气似得哼了几哼。 「好好好。」珂月笑道:「我知道您疼爱他们,别气别气。晚上我烧桌耗材给您赔罪。」 「这个自然。」姜婆婆听到有好菜可吃,眉眼这才舒开了些,但随即又没好气地抱怨道:「好端端的又带只猪回来做啥?」 「他才不是猪!他叫金元宝!」几个小鬼头异口同声说道。 「你才是猪!你们才是金元宝!」荆天明在心中对姜婆婆还有这几个小毛孩暗骂,脸上却堆起笑容打招呼道:「婆婆,好久不见了。还有你们这几个毛……小朋友……」珂月见荆天明脸上表情犹如吃了黄莲般苦,不禁想笑,但毕竟还是忍住了。 那姜婆婆见荆天明与自己说话,压根儿便不理睬,混当他死猪一头,只掉转身去问珂月道:「婆婆饿啦。要下厨的话,快点儿。」 「嗯。」珂月放下怀中抱着的白儿,又吩咐绿儿道:「去多弄点儿清水来,我来煮点儿白菜给你们打打牙祭。」 那些少年少女、男童女童,听了珂月这话都开心起来。「太好了!好几个月没吃过宫主煮的菜了。」红儿自告奋勇道:「我这就去叫门口那几只大黑熊们去挑水回来。」说完便蹦蹦跳跳地去了。其余的门人与董婆婆则跟在珂月身后往厨房里挤。 方才还吵吵闹闹的大厅,如今只剩下荆天明一人。荆天明瞧着厅内摆设,这些成对成套的大木桌、青铜炉,俞看便俞是疑惑。「阿月便再怎么有办法,也无法在短短数年内,使神都九宫发展到这个地步。」荆天明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大木桌上,暗自推敲道:「方才门口那些黑衣人,分明是鬼谷的人。但鬼谷的人又怎么会在神都九宫?又怎么会对这些少年少女们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呢?莫非传言果然是真,鬼谷与乌断早有合作?奇怪,真是奇怪。不过那个红儿却叫鬼谷那几个黑衣汉子大黑熊,倒是形容的很贴切。哈哈哈哈。」 不多时,厨房便传来阵阵食物香气。「嗯、嗯,好香!这是什么味道?香得有点儿古怪……阿月她……」荆天明想起多年前的往事,猛然站了起来,「唉啊,不好!」 荆天明这辈子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好多好多年以前,阿月为了自己跑去下厨烹调出来的哪些「菜肴」,还有那时卫庄突然在暗夜来访,阿月为了招待卫庄去泡出来的那杯「茶」。那些「菜」与「茶」的味道,说实在的,即使不是荆天明,随便一人只要尝过或喝过,恐怕就永生都不会忘记那种「味道」。 「不不不,我不能溜走。」荆天明拍了拍肚子,暗叹道:「幸亏已经有七八天的工夫都没顾得上好好吃顿饭了,应该吃得下去才是。肚子啊肚子,你就再忍忍、再忍忍。」 荆天明将心一横。又坐了下来,只等着厨房出菜。果然,没多久工夫,神都九宫的八小童就纷纷端着大海碗、大菜盘,一个又一个地冒了出来。八小童都上都冒着汗,还有几个脸上沾了黑炭,但人人都是眉开眼笑。 四个少年、四个少女、四个男童、四个女童,总计十六个神都九宫的门人,加上董婆婆与珂月,再算上一个荆天明,共有一十九个人围坐在四张大木桌旁。三十八张眼睛紧盯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十二个海碗、八枚大碟。 每张桌上都放着珂月刚刚才做好的菜肴。大碟里头盛的是五香鸡肝酥、酸枣酿藕,海碗里装的是陈皮砂仁老鸭、牡丹花粳米甜粥、糯米鲶鱼汤。每样菜都是色香味俱全。 荆天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鼻子。他明明记得阿月的厨艺只能用惨不忍睹时,哪些墨家底子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 「哇!好香啊!」荆天明抽动鼻子,由衷赞道,「阿月,你好棒啊!」 荆天明不知道的是,珂月厨艺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进步,都是因为盖兰的缘故。珂月无法忘记,当年在桂陵城中,盖兰曾那么努力地想要教会自己下厨做饭。这八年来,只要有空,珂月便下厨做菜。只要呆在厨房里、炉灶边,仿佛便可以感觉到盖兰依旧在她的身边。 那八小童抓着筷子恨不得立刻开动。荆天明也馋涎欲滴,自是毫不客气,一筷子便夹起一块黄褐色的老鸭皮。鸭皮尚未送到嘴边,便听得珂月宫主开口说道:「且慢动筷!想来大家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会邀请荆天明荆大侠来我们神都九宫当座上宾呢?」 荆天明放下鸭皮,转头望向珂月,显然也很想知道答案。 「咳。」荆天明轻轻假咳嗽一声,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荆大侠他懂得一门绝世武功。这种武功哪。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会。」 「绝世武功?」绿儿问道。 「会很稀奇吗?如果不是很稀奇的话,我想先吃了鸭子再说。」红儿说道。 「不不不。」珂月阻止了红儿,并用手示意大家全都放下筷子,「这是一门很难得一见的神功,而且啊,荆大侠非常的好心,他已经答应了我,要在大伙儿用餐前表演这门绝世神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我有吗?」荆天明狐疑地望向珂月,「我会绝世神功?」 「你有。」珂月向荆天明点点头,又转去向众门人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之前荆大侠不是有用过一个化名吗?」 「我知道、我知道。」黄儿喊道:「他骗我们说他不叫荆天明,叫做金元宝。」 「对」珂月赞赏似地叹道:「其实啊,他没有骗你们。」 「是吗?」荆天明闻言瞪大了眼睛,「我没有骗人?」 「对,你没有。」珂月顺口又道:「那是因为啊,荆大侠他会的那门绝世神功,就叫做元宝功。所以江湖上有人不叫他荆天明,而叫他金元宝。」 「是这样的吗?」荆天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有这个别号叫做金元宝?」 「没错!」珂月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在江湖上头有个外号。叫做『能屈能伸金元宝』。」 「唉!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啦。我是有个外号,人称『能屈能伸金元宝』。」 「那太好了。」大概是觉得荆天明态度良好,又很配合,珂月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那么现在就请荆大侠为我们露一手吧。」 「嗯。」荆天明沉吟了一下,「宫主刚刚说那们绝世武功名叫?」 「叫做元宝功。」 「对!叫元宝功。那……这元宝功的特色是……」 「对了、对了。」珂月挑挑眉毛。喜道:「荆大侠是要我先跟大家解说一下,免得等会儿他施展起这个神功,大伙儿没办法理解。这元宝功的奥妙就在……」 「这奥妙是……」荆天明则忍着肚子饿,打起精神来问。 「就是一旦施展起这种神功,哇!不得了!全身上下就像金元宝一般,任谁怎么打、怎么敲,就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这……」荆天明咽了一口口水,苦笑道:「真……没想到这元宝功有这么厉害?」 「就是有这么厉害!」珂月拍手赞叹道。 「好吧。那我就来施展一下这所谓的元宝功。」荆天明心想只要能让阿月消气,只好舍命陪君子。说着,双手在桌上轻轻一拍,站了起来,走到厅中空旷处,拉开架式,问道:「那么谁要来试试我这门元宝功呢?」 「真有那么神?」白儿有点儿怀疑地问道,向另外三人一挥手,「来帮我,我们试试。」 「来!」荆天明看到珂月点头认可,便对四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叫道:「别客气!」 其实根本不用荆天明说,这四个由珂月教出来的神都九宫少年,从来便不知客气为何物。四人手中各抽出一条细鞭,顿时一拥而上。四条长鞭,颜色各异,材质亦各不同。长鞭在少年们的怪异步法中卷来,荆天明这才看清,红儿手中长鞭是用牛皮与牛筋絞成、黄儿手上那条则是铜线与金丝相缠、绿儿的是麻线与人发混纺。而白儿手中那条则黑黝黝的根本无法辨识。 四条长鞭,同时击向荆天明右手手腕处。荆天明本能地欲闪躲,微微迟疑,还是让鞭子卷住了。四人见鞭身纠缠住荆天明右手,不再进击,竟是同时撒手。荆天明直到这时才发现四个少年所使之物,并非长鞭,而是细索之流。 四个少年并不停手,缠住荆天明右手之后,咻咻咻又是三道细索撒出。四种细索在空中巧妙相会交缠,揉合成神都九宫的宝物「矫金索」,将毫不抵抗的荆天明轻而易举地吊上了半天高。 珂月见荆天明被四人吊在房梁上,笑吟吟地道:「听说荆大侠的元宝功十分厉害,为免伤到我家小童们,只好请荆大侠委屈一下,挂在半空中施展了。」珂月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荆天明的背,又道:「这『矫金索』是我神都九宫的神物,相传连无影鬼都能捆住,最是坚韧无比,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荆大侠,您帮忙试试,看合不合用?捆起来结实不结实啊?」 听得宫主言下之意,四个少年便在珂月说话间,用那「矫金索」将荆天明浑身上下五花大绑,结结实实捆成颗粽子一般。白儿满意地点点头拎起长索,使劲一拉,又将荆天明往上吊高了半尺有余。 荆天明只感觉连呼吸也难。但剑珂月脸上笑容满面,勉强挣扎道:「这……矫金索果然厉害,别说挣脱得了了,我连动动手指头、脚指头都难。」 「是吗?我们家的矫金索真有那么厉害?」 「厉害、厉害啊!只有一事,宫主!如此已来,我既无法动弹,就不能施展什么元宝功来着……」 「没关系、没关系。」珂月露出浅浅个,半抬着头,仰望着荆天明。荆天明只觉得下方站着的珂月,明艳不可方物。这样笑盈盈的一个美人却忽然一拍手,娇声喝令道:「来啊!给我打!」 「喔耶!」八小童一声欢呼,迫不及待地冲了上去。霎时间,无数的小拳头、小鞋子、小膝盖,如西北雨纷纷而至,朝荆天明浑身上下乒乒乓乓便是一阵乱揍瞎锤。 初时还不算怎么疼痛,荆天明只觉到身旁有许多彩色的小人儿跳来跃去,有无数只小手小脚往他身上乱戳猛拍,就爱那个他推来转去,还有人干脆一把扑到他身上,抱骑着荡起秋千来,四下里嬉闹声不绝于耳。但当八小童掏出小铁锤之后,便不好受了。 八只小铁锤照着端木蓉所教的点穴方法,专门照着穴道敲将下来。荆天明又被绑得如同粽子一般,只觉得浑身火烧、穴道酸麻。「怪不得,怪不得她老说是什么元宝功,再这样打下去,我真的要变成一只被踩扁的大元宝了。」荆天明拼了老命运气、运功、冲开被点住的穴道,一个穴道解开,又有六个穴道被封住了,内力便是再强也不够用。何况他之前为了追珂月已狂奔了七天七夜。不敢闭眼。此时,只道珂月愿意留自己在她身边,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更无防备,却哪知上了珂月的当。 就在荆天明被饿得浑身乏力、绑得手足麻痹、吊得脑门充血、整治得几乎便要昏死过去之时,珂月终于开口言道:「好了、好了。大家住手。再领教荆大侠的元宝功下去,一桌子好菜都要冷掉了。来吧,大家都来吃饭!」八小童玩兴虽然不减,却不敢违抗宫主的命令,纷纷收起小铁锤,转战饭桌,幸好珂月所烹调的菜肴十分美味,吃上几口之后,八小童便把吊在花厅上头的玩具「荆天明」给抛在脑后了。 八小童虽忘了照顾荆天明,但珂月可没有忘记。她神清气爽地走向荆天明,撕下他身上的一片衣袖,揉成了一团用力塞进荆天明嘴里。顺手一扬,便在他后头、背心。胸口、手足,上下前后连点了五处穴道。荆天明连叫都没有机会叫出来,便感到浑身麻痒难当。那种难过,自骨子里直透出到皮肤上,要抓又抓不得,想喊也喊不出。 「好极了。」珂月满意地拍拍手赞道,「现在我要吃饭去了,荆大侠你便留在此处,慢慢施展你的元宝功吧。」珂月边说边悠然转身离去,没走几步路,又回头娇笑道:「喔,对了,荆大侠,我听人说这元宝功一经施展,至少也要一天一夜。不知是真是假?那我们便不等你,先吃饭去了。」 第三章 鬼谷疑云 「嗯嗯嗯,好香、好香。」 「喂!鸡腿是我的啦。」 「你骗人!昨天我就没有吃到鸡腿。今天轮我吃了。」 「一只鸡是有几条腿?你没有吃到?我也没有吃啊!给我!给我!」 「偏不要!」 昏黄的日光从花厅窗户照了进来,荆天明被孩子的嘈杂叫声吵醒了。刚刚还吵成一团的八小童,现在已经在荆天明的正下方演出全武行。造成白儿耳朵红肿、红儿鼻血直喷、绿儿手臂淤青的元凶,听说是一只已经被咬了一口的鸡腿。 荆天明连看都懒得去看鸡腿战争,反而瞄向窗外,他本来以为是早晨的阳光这般昏黄没劲,没想到原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原来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这也难怪,毕竟七八天没睡了。」荆天明企图摆摆脚、耸耸肩,不过在被矫金索层层绑住的情况下却很难办到。想说话也不行,嘴里还含着自己的袖子哪,「该怎样才能让下面的小鬼头发现我醒了?甚至……骗……喔,不!想方法让他们放我下去?」他歪着脑袋想。 当荆天明最后终于发现,他只能像一只喜欢把自己捆在烂树叶里的蓑衣虫,挂在半空中摇来摇去时,他索性放弃了。地面上的鸡腿战争很快便尘埃落定,当黄儿将那只焦香油嫩的鸡腿吞下肚的同时,也发现荆天明原来已经醒来了。 「他醒了。他醒了。」黄儿口齿不清地说着,肌肉差一点儿就从他正在换牙的嘴中掉了出来。 「糟糕,金元宝醒了!」绿儿叫道 「唉啊,不好了!快点、快点。」红儿惊喊。 「对啊,快点吃、快点吃!」白儿见着慌了。 「对啊、对啊!在婆婆放他下来前,快把菜全都吃光光。」 「怕什么?我们不说话,金元宝怎么会知道,这几样菜全都是宫主要煮给他吃的。」 「对喔!他不知道。那我们可以慢慢吃咯?」 「慢慢吃,慢慢吃。宫主常常说,吃太快会噎到。」 荆天明虽被吊在半空中,耳里却听得清清楚楚。明知道几个小鬼头是故意说来让自己着恼的,却还是很着恼。他心中一轮暗骂道:「这些小毛孩!居然趁我睡着时,吃掉阿月帮我煮的菜。」明知道吃不到,荆天明却忍不住低头去看珂月煮了什么好菜,俞是去看肚子便叽里咕噜地俞叫俞大声。 「好啦、好啦。」白儿添光碗底最后一点儿汤汁,胜利似地放声喊道:「全吃光了!可以去叫婆婆来了。」 姜婆婆来了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赏了荆天明三拐杖。呼呼呼三杖连续击在胸腹之间,若非有矫金索层层阻挡,荆天明铁定吐血。 明明是打人的人,姜婆婆的表情却十分委屈,言到:「若不是我家丫头阻止,婆婆我早就宰了你。」 「……」 「不用谢了。」 「……」 「好了,娃子们,还等什么?在这只猪下头生把火啊。」 「好耶!烤猪、烤猪!」 「错。是烤元宝!」 「好耶!烤元宝、烤元宝!」在八小童的同心协力之下,黑烟很快便趁着火势劈啪作响地窜起,直把吊在屋梁上头的荆天明当火腿肉一般在熏。荆天明被呛得眼泪直流,心中只差把董婆婆的祖宗八代都去问候一遍。又盼着珂月赶紧来就自己,但她就是不出现。愈来愈烫了,心知徒劳,荆天明还是用力扭了记下,没想到那所谓连无影鬼都能捆住的矫金索,居然禁不起他扭动这几下,啪地一声,四条细索居然断了一条。 姜婆婆见细索断开一条,立即飞身上梁,左右开弓,先裳了荆天明两巴掌,然后右手食指一勾,便挑断了那条黑黝黝的绳索。原来神都九宫的矫金索,非但用法复杂,连要解开也大是不易。那麻线与人发混纺的细索得烧、那牛皮与牛筋絞成的得泡、铜线与金丝相缠的得剪,而那条黑黝黝不知其为何物的绳子,则非得高深的内力才能使它崩开。 「……」荆天明不知说了什么(因为他嘴里还塞着他的袖子),不过看那个表情,应该是很烫。 八小童见他从房梁上掉了下来,笑成了一团。直笑到姜婆婆一声怒吼,这才赶忙从花厅后头扛出一只大木箱。八小童有的抓手、有的抓脚、有的拉头。七手八脚地将荆天明抬起来,硬生生塞进木箱子里。 「呜——」荆天明这一声哀嚎便听得清楚多了,只可惜被八小童的齐声吆喝盖了过去。孩子们扛起箱子,跟在姜婆婆身后走出屋外。 「嘿哟!嘿哟!」刚开始的半个时辰,孩子们都还很有精神地喊着。后来,吆喝声渐渐变得凌乱起来,再后来便听不到了。 「看不出这金元宝还挺重的。」绿儿声音听起来有点喘。 「对啊、对啊。为什么是我们八个人负责抬箱子?」红儿也开始抱怨道。 「对啊、对啊,我们好可怜,金元宝躺在里面都不用出力。」 「你们以为我愿意吗?」荆天明暗想,「若是放我出来,我自然可以自己走。」 「我累啦!」「我也累了」「我不干了!」「我也不干了」四小童纷纷放弃了。噗通一声,木箱子掉到了路上。 「哎!你们干嘛忽然停下来啦?害我撞到头!」「休息一下嘛!」「不行啦!等一下会被骂!」「休息一下不会怎样啦!」「哎呦,先把他放到地上啦!」「呴!我肩膀好酸喔!」「我也是!」「我也是!」「哎!你刚刚被撞到哪里?」「这里啊,你摸摸,都肿起来了。」「真的诶……」「给我看一下。」「我也要摸摸看!」「都是金元宝害的啦!」 咚一声。木箱子微微震动了一下。 荆天明暗想:「关我屁事?」 咚!咚!咚咚咚咚咚!许许多多的咚咚声做响不绝,木箱子不断微微震动。「臭金元宝!」「都是他害的!」「哎呦,我的脚!」「谁教你踢的那么用力?」「我偏要!我还有另一只脚!」「诶,我们这样踢,箱子会不会破掉啊?」「咦?对喔!」「对喔……」「对喔……」 荆天明暗叫道:「不会、不会!请尽量踢!最好直接拿小铁锤出来用力敲!」 但是木箱子不动了,咚咚声也停了。 「傻孩子就是傻孩子。」姜婆婆啥呀的声音说道:「搬不动不会用推的吗?你们看,渭河就在前头了。大伙儿再使点儿劲,把箱子推进河里,不就了帐了吗?」 「对哦。」「前头就是渭河了。」「快到了、快到了!」「用力推!」「加油——」「加——油——」「嘿——哟——嘿——哟——嘿——」 听到姜婆婆的笑声从箱子外传来,这下在换被绑在箱子里的荆天明紧张了,「莫非阿月不知道他们这样炮制我」 「对了,必定是如此。阿月绝不可能允许他们将我沉入河底。这定是姜婆婆的注意,她是要拆散我跟阿月。」想着想着,荆天明不禁冒出一头汗,只无奈身上还缠着剩余的两道矫金索,完全无法动弹,他只好拼命地在木箱子里扭动着。旁人乍看之下,仿佛那箱子自己会蹦会跳。 潺潺的水声传来,就连箱子里的荆天明都听得很清楚。 「渭河到啦。」姜婆婆一手掀开木箱的盖子,对荆天明说道:「能亲手将你丢进河里喂鱼。老婆子实在高兴,唉啊!你看我,一乐就差点忘了。」姜婆婆将塞在荆天明口中的烂布块拿了出来,「老婆子有好东西赏你小子哪。」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来,打开瓶盖,将瓶子里的东西全都倒进了荆天明口中。 强迫荆天明喝下药水之后,姜婆婆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知道你小子能耐高,又服过红冰蟾百毒不侵。不过这一瓶啊。是月神乌断调制的十日醉。不是什么毒药,只不过让你小子安安分分地睡上十天罢了。好啦!婆婆这就让你到河底去睡个够吧。」 「……」 「你说啥?婆婆我听不清楚。」姜婆婆正想要盖上木箱子,荆天明嘴里模模糊糊不知说了什么。 「我说……阿阿……阿月她、她知……不……知道……」 「嘿!药效发作得好快。」姜婆婆满意地笑了,「知道啥?臭小子。」 「知道……你……河……沉」 「废话!」姜婆婆板起脸,「当然知道啦!我老实告诉你吧,小子,这一切都是丫头计划好的。从那天你救出儒家底子那些人马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丫头安排好的。」 或许是见到荆天明摇头,姜婆婆又道:「怎么?你不信?唉!你想想,老婆子要料理你,会有这么大耐性?」 「月……月……」荆天明嘴中含糊,已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姜婆婆却道:「我知道你想问丫头哪儿去了?对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昨儿个晚上你一倒下,丫头就离开这儿寻辛雁雁晦气去啦。」 「雁……」荆天明闻言,心中着实担忧辛雁雁的安慰,但那十日醉确实并非凡品,他已无力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木箱子倒是发出砰砰两声巨响。第一声是姜婆婆甩上了木箱的盖子,第二声则是姜婆婆用拐杖给了那大木头箱子狠狠一记。 那装着荆天明的木箱子受此大力,一个倾斜,立刻顺着河边斜坡往下滑落。然后是扑通一声,木箱便如珂月所愿落入了渭河之中。然而这两声巨响荆天明却没有听见,因为他已沉沉睡去。 「哈——呵。」荆天明睁开眼皮,松散四肢,躺在床上好好地打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哈欠。舒服的床、松软的被褥,还有遮光用的薄薄绣花细纱,荆天明睁开眼睛见到这些绣被锦帷,香枕暖阁,认为自己根本就没睡醒,便又重新合上双眼。没想到这一合眼,竟然真的复又睡去,直睡到第二日天明,这才真的醒来。 「奇怪、奇怪。」大概是受惯了姜婆婆与珂月的粗鲁对待,荆天明对眼前所处的优渥环境反而不习惯。他翻身坐起,下得床来,稍微伸展舒活了一下四肢。除了饥肠辘辘略感虚弱之外,全身竟无一处不适。 「阿月——」 「婆婆——」 「亲亲宝贝阿月——」 「臭臭烂烂婆婆——」荆天明推开卧室木门,探头向外喊了半晌,见无一人回应,便放胆乱喊乱叫起来。踏遍楼上楼下,屋内更无他人,只好再转回房中。进房再看,见床前屏风上晾着一件青绸长衫、一条白缎腰带,下头还摆了一双干净鞋子。所有衣衫大小,显然皆是依荆天明的身量订制而成。 「好做工!」荆天明捞起长衫赞道,「不过我身上又脏又臭,换上这好衣服,没的暴殄天物。」荆天明边自言自语,边伸手向自己颈间摸去,原本又油又腻的地方,如今却干净清爽,哪还有半点儿泥垢。「真是奇怪,什么时候洗干净了?这是叫我换衣服?换就换」 换上崭新的衣帽鞋袜,荆天明索性在铜镜前重新打好头发,如此一来更显得潇洒。荆天明照照镜子,见镜中人衣衫华贵,神采飞扬,反倒吐了吐舌头。 「这屋子倒与咸阳那处房舍一样,家具摆设皆十分贵气,莫非是神都九宫另一个落脚隐匿之处?只不知这儿是哪儿?」荆天明走到窗旁将窗子向外一推,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天上一轮红日当空,阳光正炽。晃耀的日光下,但见四处皆是高度相仿的二层楼房,一栋连着一栋,如月牙形状般向前后蜿蜒出去。众多房舍的最左处是一座苍绿大山,原来他此时所见,竟是个环山而建的卓然大城。 「怪怪。好气派的城市!」荆天明心中估摸道:「这几年来我东奔西闯,从没见过这等村落。这儿到底是哪儿?阿月又何故将我送来此处?」荆天明也不关窗户,便随意盘坐在桌上东想西想起来,「无论姜婆婆再怎么说,阿月绝不可能要我的命。把我丢进木箱子,也许,但绝非要杀我。她将我送来此地必有深意。可是这深意……又是什么呢?」 「咕——噜——」荆天明心中还没个谱,肚子倒先叫了起来。肚子不叫还好,一叫反倒觉得更饿了,「还是先弄点儿东西来嚼嚼再说。」荆天明在屋中东奔西跑,明明是好大一间楼房,里头却没有厨房,连口灶也没有。 「这是什么鸟地方?住在这儿的人都不用吃饭的吗?」荆天明忍不住抱怨道。眼看着肚子愈叫愈惨烈,荆天明虽不愿离开此处,也只好先上街去寻点东西果腹,盼只盼珂月别在自己离开时回来便是。 刚刚从屋内探头看时,心中便隐隐觉得有哪出不妥。此时走到大街上,这种怪异的感觉更加强烈。 射入眼中的楼房间间用的是三十年以上的树材所造,屋子的大小高矮胖瘦也极为类似;脚下踏着的青石地砖,片片都有一臂长宽,连绵不绝地铺满了整座城市;往来路上的行人们各个荣光满面、衣饰华贵,甚至有穿貂带裘者。 所见愈是欢乐,荆天明心中便更为疑惑。 「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妥呢?」便是咸阳也不及此处。荆天明左顾右盼,细心观察,终于发现此地与其他地间的差别。 在这整条街上,没一间烂房子、没一处破地砖、没一个穷人。穿得再不济,也是棉布棉鞋,干干净净先不说,做工都极精细。别说褴褛,连个补丁草鞋都看不见。 注意到这点之后,荆天明很快便洞察到见到上的其他现象。 没有穷人。 没有病人。 没有老人。 没有孩子。 一个都没有。他迈开步子往前走,愈走愈谨慎起来。「这个地方怪怪的。」一种不妥的感觉在心中升起,「我得赶紧找到阿月,带她离开这里。」 荆天明正暗暗称异,忽闻得阵阵酒菜香气飘来。他别过脸去瞧,原来左近一整条接上全都是酒楼饭馆,此时正直午时,来用饭喝酒的客人们将一条青石大道挤得水泄不通。 当然这好几百来人也是人人穿金戴银,更别提他们全都是些极为精壮的汉子了。但荆天明自从遇到珂月一来真是被饿惨了,闻道酒饭香气,肚中馋虫作怪,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拉着自己的两只脚便进了最近的一家酒楼——轩辕楼。 「先给我来一斤面饼。」荆天明屁股尚未落座,便已连连扬声喊道:「快!快!其他酒菜我边吃边点!快!」 隔壁桌有三位酒客,瞧他这副急样不禁笑了出来。其中一人笑道:「老兄,看来是刚下班吧?今日的公饭菜色不好吗?让你饿到啦?」 什么公饭?什么下班?当然是有听没有懂啦。 但荆天明也不是白混江湖的,装乔的功夫早已练到家了。就看他先将两张面饼塞入嘴中,这才摇头晃脑、含糊不清地道:「可不!听听,肚子叫得可响了。」话才说完,肚腹果然传出好大一声咕噜。 隔壁桌的三个汉子忍不住又笑了。另一人晃着酒杯言道:「想我上个月轮班的时候也是这么着,厨子不大行,那烤鸡的脆皮烤的可干了,吃着如柴一般。但我想也不过就难吃这一顿吧,也就算了。你老兄可挑剔得紧,倒是宁可饿着。」荆天明挺了心下咋舌:「烤鸡的皮干一点儿便算是难吃吗?我看你老兄才挑剔吧!」脸上却摆出一副大为赞同的表情。 酒店跑堂的见荆天明风卷残云似得扫光一盘面饼,立刻又高捧着一大片热腾腾的饼子快步赶来,一手将饼盘放到桌上,一手同时摆上一只酒杯,手脚甚是干净俐落。 荆天明正想伸手去倒酒,这酒壶已被轩辕楼的掌柜提了起来。那掌柜的殷勤招呼道:「大人还要些什么?我见您面生得很,今日是第一次来咱轩辕楼吧?咱们这里的冰糖醋香什锦鱼和花椒鸡最是有名。醋是真正的老醋,这酸味儿能飘上十里还远哪。」 荆天明嗯了几声却不搭腔。倒不是摆派头,而是他塞了满嘴的饼大嚼大咽,哪里还有空回话? 那掌柜的却不似一般生意人,耐性极好,笑眯眯地杵在一旁,待荆天明将饼咽下来后才续道:「大人爱吃什么菜?小店都能招呼。」 「捡有名的来个几盘。菜色随意,只是要快!」 「成!」那掌柜的抚手笑道:「一定快!一定快!保管教您满意!」 不消多久,三道热腾腾的菜肴便已上桌。荆天明左右开弓,一手拿饼一手抓菜,只恨自己没多长出一条手臂来端酒杯。他连续几日饿得气闷已极,虽明知身上阮囊羞涩,一时间也管不了,暗忖道:「大不了我把这身新衣服当了,穿回那件破的,叫这城里的人都瞧瞧什么叫做穷人。哈哈哈。」主意既定,更是尽情放怀大吃,但觉人间极乐之事莫过于此。 荆天明正自放怀大嚼,隔壁桌的三位客人倒是用餐已毕。「老兄慢用,兄弟们先走了。」三人倒是十分友善,临走时还不忘与荆天明打声招呼。只见他们扬手将掌柜找来,中间一人将右边衣袖往上一撩,旁边二人则分别将衣领微微下扯。但见他三人右臂、颈中、颈侧皆次优纹身图样,大小、颜色虽异,却都是同样鬼气森森的鬼面獠牙,赫然便是鬼谷的标记。 荆天明差一点儿便噎着了,连忙灌上两口酒,暗想:「鬼谷向来行事隐蔽,这些人如此公开行事又是为何?」 转头去瞧那掌柜,却见那掌柜见了三人的鬼谷纹身,非但毫不害怕,反而到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招来跑堂的收拾桌上狼藉的杯盘。而那三名鬼谷之人则朝继续狼吞虎咽的荆天明一个招手,也不付钱,彼此说笑着便离开了轩辕楼。 荆天明见那跑堂和掌柜的二人脸上竟无惊惧之色,心中更加起疑:「按理说,寻常百姓不认得鬼谷图腾,但他二人却显然认而不畏,难道他们也是鬼谷弟子?」他满腹疑云,一时间也无头绪,只有暗自戒备,神色如常的继续大吃大喝。 隔不多时,附近又有一名汉子吃罢了起身离席,掌柜的才刚往那汉子走去,那人已摊开掌心朝掌柜一扬,脚下不停,一面打着饱嗝一面步出了酒楼。就看那掌柜的霎时满脸堆欢,哈腰鞠躬,口中直喊:「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大人以后可得常来光顾小店呀!」 只一瞥,荆天明已瞧清那人掌心中的图案,虽同是鬼面獠牙,却非青色,二四朱砂般红的鬼面。这还是荆天明第一次见到红色鬼面。而从掌柜的脸色与殷勤程度看来,红色鬼面似乎比青色鬼面来得地位崇高。 荆天明愈瞧愈是心惊:「怎么此地竟出现这许多鬼谷之人,还各个明目张胆?难不成鬼谷的巢穴便在左近,常年积威,这城里的人皆习以为常?阿月为何送我来此?难道神都九宫真如陆元鼎所说,早已和鬼谷通同一气、同流合污?」 眼看着陆陆续续离开的人群都亮了一下身上的鬼谷标记,荆天明隐隐觉得不妙。低头一瞧,自己桌上三道菜都已见底,当下又再多叫来两道菜、半斤饼,悠悠哉哉地吃上第二回合,打算先摸清楚眼前情势再作计较。 这轩辕楼显然生意奇佳,此时午时早过,但店内食客却依旧络绎不绝,换了一批又一批。荆天明愈吃愈慢、愈吃愈慢,到后来索性开始灌酒,因为他发现自己坐了大半天,竟没瞧见半个客人吃饱了掏出钱付账,每个人都在临走前出示自己身上的鬼面纹身,竟无一人例外。 随着时间过去,荆天明大约摸透了鬼面纹身的奥秘。看来那鬼面图样的约莫有四种颜色,一黑、二紫、三红、四青。黑色最上,青色最底。至于这颜色的高下差别,他却是如何察觉的呢?这都多亏了这店里的跑堂和掌柜竟是现实的很,两人的笑脸和招呼声响,也由大至小地跟着四种颜色分成了四种等级。 「是了、是了。」荆天明暗自回想,「多年前遇到鬼谷四魈,那春老不就穿着黑色衣衫,白芊红身披紫衣,柳带媚身着红色,束百雨穿青色服装嘛。」 但并非只有荆天明一人在观察比尔,那掌柜的瞧他坐了一整个下午还不走,已然好几回朝他身上打量,神色颇有见疑,还暗暗将跑堂拉至一旁,两人朝荆天明指指点点。 荆天明看在眼里情知不妙,心想:「这下可好。看来我非但要当这城中第一穷人,还得卯上劲来当当城中第一个非鬼谷弟子了。」 他正打算先发制人,吞了几口酒,咂咂嘴,眯起两眼,装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抓起酒壶,正待往旁边一人脸上摔去,那人却忽地伸手朝他臂上轻轻一按,唤道:「岳兄?」 「欸?」 「岳皋兄弟。」 「啊?你认得我?」 「小弟怎么不认得?岳兄喝多了吧?」那人身形高大威武,虽是生得满脸麻子,两眼却透着一股英气。荆天明早已留意到这麻子好几次盯着他细瞧,心中打定了主意,若要寻事便从此人下手。哪知自己还未来得及寻事,人家倒已经寻到自个儿头上来了。 荆天明歪着头看来看去,怎么也想不起这个麻脸汉子是谁?心中狐疑道:「这麻子既在此处,必是鬼谷门人。我虽到处结交三教九流之人,可也从没跟鬼谷的人有什么往来。」 「哈哈哈,岳兄真爱开玩笑!」那麻脸汉子突然开怀大笑起来,声音大到使酒楼中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哈哈哈哈,托福托福。」 「对对对!好久了。真的好久不见!」 「什么?你与我是同一仙籍!应当的、应当的。」 就见那马脸汉子歪着头,一下靠近荆天明,一下又离开,说话的声音倒是一句比一句大声。但其实荆天明根本什么也没说,全是那麻子在自说自话。 荆天明瞪大双眼看那麻子演独角戏,愈看愈是好笑,索性也配合那麻子,跟着对方一块儿作出惊喜莫名的情状,口里又是「欸!」又是「啊!」地适时应声。 那麻子演了一会儿,拉着荆天明站起来,言道:「这还坐什么轩辕楼?来来来,到我那儿去,待小弟亲自烹茶献酒。走走走!」 「好!走走走!」荆天明也跟着喊道。 那麻汗经过酒楼掌柜时,撩起左臂衣袖,赫然是一张黑色鬼面。看得那掌柜又惊又喜,与那跑堂的一同奔来送客,二人挨着门打躬作揖,连声高喊:「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二位大人请务必再来呀!」竟是一副荣宠至极的模样。那麻子将荆天明拉出轩辕楼后便不再说话,只是示意要荆天明跟着他走。二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渐晚,方才来到一座大宅门前。那麻子领着荆天明绕至后门,却不入正院,反倒穿过一片林子,推门走进柴房。 荆天明两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站在门外却不跟着走。那麻子转身见了,微微笑道:「听说阁下武艺高强,胆气过人,怎么如今倒怕了起来?这屋内可没什么机关暗藏,你不进来,难道要你我在屋外叙旧?」一边说,一边将身上外衣慢慢解开脱下,顿时从原本的雄壮体格变成一副修长身量,跟着又伸手自脸上撕下一张沾满麻子的假皮,露出本来面目,笑道:「如何?这总可以进屋说话了吧?」 荆天明瞪着眼前之人,大喜之余不忘警觉,连忙一脚跨进门内,将门好好关上,这才一把搂住了那人,大喜道:「刘毕!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伪装成麻脸汉子的正是荆天明的儿时同伴刘毕。八年不见,如今他虽不过二十出头,却在儒家门下位居首席弟子,地位仅次于邵广晴。门中除邵广晴、紫语夫妻外,人人皆称他为大师兄。 打从去年谈直却自知命危,实先将一只白鱼玉坠秘密地转交自己之后,刘毕为解开白玉之迷四处奔波,暗中布局查找,真可说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混入此地,没想到竟会在轩辕楼遇到荆天明。 「我才要问你哪。你怎么到了此地?」刘毕反问道,「我瞧你在轩辕楼那局促模样,应该是刚来不久吧?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来做什么?你一个人吗?」 「前些日子我在众儒生中遍寻不着你,当真急死我也。」荆天明也追问道:「你倒是小时到哪儿去了?鬼谷的人没来抢白玉吗?受伤了吗?谈兄转交给你保存的白玉还在你身上吗?」 情同兄弟的两人,八年不见,都似连珠炮问个不停。两人抢着说话的结果,便是谁也没有听得很清楚。荆天明与刘毕两人先是一愣,然后相对大笑起来。 「刚才在酒楼幸好有你帮我解围,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哪。」荆天明拍着刘毕的肩膀,刘毕拉着他的手,两人同时盘膝坐下。 畅笑过后,彼此知道对方都还或者的快慰迅速消失。柴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僵。若非日前得知荆天明救出被坑杀的儒生,原本这八年来刘毕早已不将他当成朋友。偏偏他此时又刚巧出现在这是非之地,刘毕心中满是疑惑。 荆天明见刘毕欲言又止,便道:「还是我先说吧。」 刘毕点点头,言道:「你先说你怎么到了此处?」 「这说来绝了。」荆天明耸肩抓头,回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今日我一醒来,人便已在这里头了。」荆天明见刘毕满脸不信,推了他一把,「我可没骗你。是阿月把我弄来的。」 「阿月?」刘毕惊道:「你是说珂月?」 荆天明点头叹道:「是啊,如今她叫珂月了,还成了神都九宫掌门人,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不瞒你说,我是被阿月绑起来、丢进木箱子里,顺水飘来的。」荆天明说出自己的猜测。 荆天明原本以为刘毕听了珂月如何恶整自己定会哈哈大笑,没想到刘毕愈听愈怒。 「这珂月误入歧途,陷溺日深,早已不是当年的阿月。」刘毕脸色沉重说道:「天明,八年前你为了此女弄得身败名裂,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做人,可万不能再重蹈当年覆辙。」 「不不不!」荆天明急道:「刘毕,八年前,你我都错怪阿月了。」当下将盖兰死去的真相和盘托出。略一犹豫,又连带将紫语的身份和赵楠阳的的可疑之处也一并告知刘毕。荆天明郑重说道:「我知道如今紫语的身份已是儒家掌教夫人,此事牵连重大,恕我不能告诉你是谁告诉我的,但你相信我,那人说的绝对可信,阿月真正是无辜的。」 荆天明看不出来刘毕脸上表情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他早已知晓。只见刘毕点头言道:「看来你什么都不瞒我,如此甚好。实不枉我们兄弟一场。」刘毕握住荆天明的手恳切道:「天明!即便八年前是我们错怪了阿月,但你要知道,八年前的高月或许无辜,但如今的珂月绝对不是!」 「我不相信!」 「天明!」刘毕言语间尽是责难,「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对阿月的一片痴心我又不是不知。但做兄弟的我怎能让你重蹈覆辙、误入歧途?我如今实话告诉你吧,打从谈大哥将那白玉交到我手上之后,先是鬼谷,后来是珂月与神都九宫的门人一直对我紧追不舍。若非兄弟命大,早就丧命在珂月之手。」 「不可能的!」 「你还在妄想?你听好了,鬼谷与神都九宫联手!珂月她……她先是出面诱骗我交出白玉,我没上当,她便出掌。你瞧!我身上还有她的手印子!」刘毕拉开上身衣服,胸膛上赫然便有受伤的痕迹。 「这……这是阿月打的?」 「可不是嘛,这两掌将我震伤,当我倒地时,那妖女……」 「别叫她妖女!」 「你!算了。珂月她趁我倒地,还施毒粉害我。将我扔在荒郊野外,整整昏睡了十天有吧。」 「是……十日醉。」荆天明喃喃言道。 「当我醒来之后,身上的白玉也不翼而飞。定是她取去了。不过,辛亏她毒倒了我,不然我必定为秦兵抓去,这恐怕是那妖女……珂月始料未及吧。」 「够了!别再说了。八年前我负她一次。现今无论是谁怎么说都没用,我相信阿月。」 「你!你真是!她与鬼谷……」 「噤声!」荆天明听到屋外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突然打断刘毕的话,言道:「有人来了。」 刘毕随即住口。凝神听去,却是什么也没听见。不由得心下暗凜道:「我什么也没听见,天明的内力可比我高明太多了。原来大伙儿说的都是真的。」 不多久,一名彪形大汉推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个驼背老头。这两人推开柴房的门,见到卸去易容装扮的刘毕与荆天明都是大吃一惊,反之,刘毕脸上表情却毫无变化。那彪形大汉鼻大如斗,满脸肥肉,一颗秃头油光水亮,顶端大剌剌地便刺着鬼谷标记,却是那张紫色鬼面。那彪形大汉一把抱住了荆天明,十分激动地道:「兄弟!你真的还活着!」说着便掉眼泪。 「欸。」被一个光头胖汉抱住的滋味显然不太好受,只见荆天明满脸尴尬。 「怎么?兄弟认不出我了?」那彪形大汉问道。 「他要是认出你,就该我哭了。」那驼背老头插口道。 光头大汉哈哈一笑,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倒忘了。」跟着一把抓住自己的光头开始往下撕扯。那驼背老头在旁见状急忙摇手,「欸!欸!你小心点儿!欸……啧!哎呀!哎……」就看一张肥厚的假皮自那光头大汉的头顶一直往下扯开,直至脖子,顿时露出了原本的头发、口鼻以及满腮的胡渣,这人却是花升将。 这下换成荆天明眼中含泪了,他笑骂道:「混账!原来是你!」 花升将哈哈大笑,将手上那张假皮随便塞给旁边的驼背老头,拍拍那老头的肩膀道:「这全都靠他精湛的手艺啊。」 「好厉害的易容术。」荆天明赞叹道。 那老头苦着脸,捧着那张已然破烂的假皮翻来翻去,万分痛惜地道:「毁啦……毁啦……这可全毁啦……慢慢撕不成吗?非得这么乱七八糟地胡扯?又得重做啦。」 「我简单介绍一下。」刘毕拍拍老头的背算是安慰,「这是荆天明。这位是我同门师弟,名叫端木鱼。」 「端木?」荆天明言道:「莫非与蓉姑姑有关吗?」 「你说端木蓉吗?」那老头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外衣,自后背抽下一块布包,顿时不再驼背,挺直了身子道:「嗯,她是我表姐。你叫她姑姑?所以论辈分,你该算是我侄儿,我叫你乖侄儿,嗯?那么你该叫我什么?」 刘毕对荆天明解释道:「端木师弟乃是我先师同族之人,但既已入了儒门,和我便以同辈师兄弟相称。」 这端木鱼自幼沉迷于绘画、雕刻,很晚才进了儒门,对易容术之精擅几已独步天下。因儒门向来不喜门生玩物丧志,端木鱼也就只能非常低调地暗中醉心钻研,虽为此道高手,江湖上却鲜有人知。 「对对对。」花升将也道:「可别上了这驼背老儿的当,他其实年轻的很哪。」 「姓花的,好端端你扯我后腿干嘛?」端木鱼此时讲话、体态、动作全然是个精神旺盛的年轻人,但外表却套在一个老头的壳里。 荆天明瞧他行止滑稽便打趣道:「端木舅舅,你这手易容功夫可了不起,明日也来帮我变个新模样吧?」 「乖孩儿,这有何难?」端木鱼为人散漫,不似其他儒家弟子拘谨,听得荆天明叫自己舅舅,大口一张便喊他孩儿。 想到又可以大展身手,端木鱼兴奋地上下打量荆天明,「看你这个身量大小,应该可以冒充为黑色鬼面才是。这鬼面该画在哪儿好呢?这次定要画在一个不需要天天都重画的地方。话又说回来了,谁知道花升将的头油成这样哪?」 「好了、好了,」刘毕笑着推了端木鱼一把,「既然这儿只有你尚未卸去面具,就麻烦鱼老弟再走一趟,带些酒菜回来吧。」 「没错!」花升将喊道,「今日与荆兄弟重逢,正该好好喝上两杯。」 「知道了。你们这些酒鬼。」端木鱼又将他的驼背塞了回去,装模作样言道:「老头我这就去,咳!这就去啦。」 第四章 仙山境域 荆天明躺在九舍的藤床上翘着脚。 九舍是荆天明帮这栋房子取的名字,原因很简单,神都九宫的房舍便叫九舍。今晚与刘毕、花升将兄弟重聚,把酒狂欢之余,又认识了端木鱼这么个好玩的家伙,荆天明心中不胜兴奋。但当他们挽留自己同住时,荆天明却拒绝了。他必须回九舍来,万一珂月回来了呢? 回来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闪躲过巡逻的人群。这奇怪的地方,处处透着诡异,从没看过有哪一个城市聚落有这么多巡逻队伍的。大费周章躲躲藏藏回到九舍,屋中却空无一人。哪有珂月的身影?荆天明叹口气,躺在了藤床上。 本想睡,脑子里却盘旋着种种思绪。 「这里到底是哪儿?又是干什么的?阿月要我来这儿干嘛?阿月知道刘毕也在这儿吗?花升将他们又如何打算?」 本以为见到刘毕等人最起码能有个简单答案。哪只刘毕他们也刚来到此地不久,所知并不比自己多多少。除了证实了自己的看法——此地居民确实以黑紫红青四中颜色分为四色人等之外,刘毕他们只知道从这儿再往西走去,有一堵高大城墙,据说墙上头尚能跑得马;城门处把守甚严,刘毕等均尚未进去过。众人自然约好,要往墙那头探去。 刘毕说话时,用词言语都极流利,只是眼神有点闪烁;花升将还是老样子,不懂伪装,说起话来便有点吞吞吐吐。但看得出来,两人都为重新见到自己而感到高兴。 「他们必隐瞒了些什么。」今非昔比,如今的他将一切都看在眼底。不管那些自然或不自然的动作,对自己流露出正面或是负面的情绪,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说,荆天明也习得将剑留在剑鞘中并不是一件坏事,所以他便假装没看到刘毕他们所想保留的一切。 荆天明只一笑,不再思索。总之,或许是明日,亦或是后日,大后日,或者其后的某一天,刘毕也好、花升将也罢,总会说的。也翻身睡去,很快便发出沉重的鼾声。 第二日,荆天明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来。先是希望在九舍多待上一会儿等等珂月,其次也要给端木鱼一些时间准备才是。 珂月依旧没有现身。荆天明从窗户望出去,疑惑着那座映入眼帘的山不知是何名字。那山虽不高,却是云雾缭绕,使人在午时时分都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再等也是无益,他举步离开九舍,找端木鱼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易容成一只妖狐。」这是荆天明今天见到端木鱼所说的第一句话。也因为这句话,荆天明挨了端木鱼一记。 由于是首次易容,整整花了端木鱼一整个下午,才将荆天明化妆成一位刀疤男。那道小指来宽的刀疤,从右脸颊下方起始,斜往下,最终隐没在领口之间。略为浮肿的疤痕还红通通的,做来极为费工。剩下的就简单多了,只消把荆天明一张俊脸搞肥弄肿便得。 「这不会太显眼了吗?」荆天明拉下领口、摸着刀疤问道。 「就是要显眼。」端木鱼答道,「到时别人只注意瞧着刀疤,反而没人会细看你的长相。」荆天明点点头,端木鱼所言甚是。至于商量好的黑色鬼面则画在荆天明左手臂上,显然是端木鱼不愿意花心思画在一些困难的地方。 顶着张肥猪脸,外加一道红到骇人的刀疤,穿着华丽的袍子鞋袜,摇着大步,手里拎着一只银烟管,嘴里三不五时便喷口烟。 虽然偶尔确实会被烟呛到,但荆天明还满享受这样子逛大街。除了刀疤与黑色鬼面端木鱼的杰作外,其余的行头都是荆天明自己上街弄来的。这里的街道店铺真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只消你的手臂上头有张黑色鬼面。 彪形大汉、猪脸刀疤男、驼背老头,外加一名长相打扮都十分年轻的正常人,四人联手盯住了那道城墙。一周内不分日夜,轮班盯梢,绝不遗漏任何一个看来形迹可疑的人,穿越过那道严加把守的城门。只可惜每日好说也有百来人穿越那道门洞,而每一个人在刘毕眼里看起来都十分可疑。简而言之,四人一无所获,只是白白耗掉七日工夫。 「我进城去探一探。」第八日,猪脸刀疤男自告奋勇说道。 「这太危险了。」正常人顿了一下言道。 「我和他一块儿去。」彪形大汉跺着脚,稍微活动一下,「我早就想进去了。」 「要是听得见那守门的警卫是如何盘查来往行人就好了。」正常人还是摇头,「只可惜离得太远;若是走进听得见的地方又无处藏身。」 「别看我啊。」驼背老头先发制人,言道:「易容我行。隐身术可别找我啊。」老头见没人答腔,又自言自语地补上两句,「这世上若真有隐形这件事的话,那定是神都九宫压箱底的绝活吧?」 「咳咳咳!」荆天明听到端木鱼提起神都九宫,立刻想到珂月,还有毛裘。想到珂月,他眼皮随之一跳,脸好像也有点变红了,不过幸好这些表情都被那张浮肿的猪脸遮住了。 「咳咳。」荆天明多咳了两声,将情绪掩饰过去,再说话时已经又变回了猪脸刀疤男,「不进去瞧瞧是不会有结果的。」 「贸然行动会有性命之忧的。」 「老是待在外面抽这种东西,一样会有性命之忧的。」猪脸刀疤男边说边咳嗽不止,看来又被自己喷出来的烟给呛到了。刀疤男用猪手将抽到一般的烟叶拍出银烟管,转头对彪形大汉言道:「不用你陪我去。我先去探过再说。」 「也好。你武功高我太多,多带我也只是累赘。」彪形大汉说话倒是率性,不顾忌宣扬别人所长、道出自己所短。猪脸刀疤男又再一次庆幸脸上有面具遮掩,不然他的兄弟又会看见他的脸红了。 「可是,天明,这鬼谷……」刘毕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还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可以想见他真正的脸,现在的表情一点很惊骇。 经过七日连续不断地观察,四人心中渐渐感到,此时此刻自己恐怕是身在一个不得了的地方了。 「鬼谷。原来这里便是鬼谷……」每个人心里都曾这样想过,却无人说出口,而是各自在心中找理由来说服自己,因为如何如何,这儿恐怕不是鬼谷。直到今天,刘毕成了第一个说出这看法的人。 「我也觉得这里便是鬼谷。」 「赞成。」 「八九不离十吧。还有什么地方会有这么多鬼谷门人呢?」 「若是那城里头,」彪形大汉往城门处一指,「也是鬼谷的话,我真无法想像,鬼谷这个邪门歪道手下到底有多少人?」 「一定多到嚇死人吧。」驼背老头蹲下去。背显得更驼了,说道:「光是现在看见的人就多到嚇死人了。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城门,进的人多,出的人少。每日每日几百人这样进去,出来的不到十分之一。要嘛他还有其他出入口,不然的话……」驼背老头吞了口口水,才又言道:「只怕里头也有个把万鬼谷门人吧。」 「啰啰嗦嗦地干什么。」猪脸刀疤男粗声粗气地说:「今晚我先回九舍。明日我溜进去瞧瞧再说。」 荆天明在九舍又是苦苦等候一晚,珂月仍然没有现身。翌日,先走访端木鱼处。端木鱼料想荆天明这一去,或许几日间都不会回来,为了不然猪脸男半途洩底可下足了功夫。 荆天明摇身一变,成为猪脸刀疤男后,甩着银烟管,大摇大摆地向城门走去。花升将、刘毕两人远远跟在后面,直到目送荆天明安全入城之后,方才离开。 荆天明原以为城门处把守的警卫必定很严格,或许会问些鬼谷的切口或是暗号之流。没想到自己跟在四、五个壮汉身后,沿路喷烟,居然就这么晃进来了。守门的鬼谷弟子只看了看荆天明画在手臂的黑色鬼面,便挥挥手放他过去。 这道城墙比相像中厚实得多,本以为一下儿便能穿过,却走了好一会儿才见到出口处射入的光芒。这甬道并不平坦,二十有点倾斜,先下后上,仿佛是挖空城墙下方泥土打穿的地道。 地道中的土虽然干燥,马蹄子踏过却不扬灰尘。走在荆天明前头的四五个鬼谷汉子边走边闲谈,显然心情愉悦。荆天明一边挺他们谈天,同时也注意到墙壁间传出地下水流动时所发出的隆隆声。 「看来这地道挖得确实很深。」荆天明用力踩了几下,伸手摸了摸壁面,路面、墙上都干爽舒适,那看不见的地下水只能以声音判别。同行的四五人显然内力不足,却是谁也不曾注意到。 出口处的光亮刺眼,前头的人都停了下来。荆天明也停下脚步伫立。等到眼睛能再度适应外面的世界时,荆天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在他前面的那几个鬼谷门人也是连声赞叹。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条富丽堂皇的街道,平坦宽阔的路面隐隐闪着金光,接到两旁星棋罗列着众多商店。有珠宝店、古董店、绸布店、酒馆、粮行、马铺、武器铺,荆天明跟着前面那些人走走看看,甚至看到有一家商店里全是各式各样新奇颜色的大小鸟儿,上百个鸟笼子将店铺挤得水泄不通,近千只鸟儿或叫或唱或啼或鸣,好不热闹。 想当初荆天明已觉得城墙外是富裕非常了,但跟这儿比起来,城墙外的九舍简直就像贫民窟。荆天明有点像喝醉酒的人,又像梦游一般,挤在街上穿梭流动的拥挤人群中边逛边瞧。 这是一个回字型的城市。 一座倚着山建成的城市。荆天明抬头望去,很确定眼前这山便是在九舍窗中望出去的那座山。明明在大街上走着,却怎么样也走不近那座便在眼前伫立的山头。山不算高,却云雾飘渺,但在这个城市中并不会显得太奇怪。 「只怕在这儿什么都不会显得太奇怪。」正这么想时,两座宫殿般华丽的楼房出现在荆天明面前。 两座供电并非比邻而建,而是隔着青石板大道相对而立。 一模一样的宫殿建了两座,左边一栋、右边一栋。 「好奇怪啊!」荆天明忍不住这样想,「有什么必要,要盖两座一模一样的宫殿?」他这时才注意到,原来一模一样的不只是眼前的宫殿而已。事实上,整条街道,不,确切一点应该是整座城市,看起来就像镜子里面与镜子外面的世界一样。所以建筑都是隔着街道相对建造而成的。古董店的对面便是古董店。粮行的对面便是粮行。绸布庄的对面便是绸布庄。酒馆的对面便是酒馆。非但是建筑物一模一样,就连商店中的小配件都完全相同。接到的左边就如水中的倒影一般,完全呈现出街道右边的面貌。 差只差在道路右边的商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而路左边的建筑物却一律紧闭着门户。即便是白昼,荆天明也能感受到道路左边的建筑隐隐传来阵阵阴气。或许是受了这种影响,走在路上的行人也不知不觉地都靠右边行走,谁也不向左边靠近。 明明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城市,却半面活着、半面死去,怪不得人人都把这儿叫做鬼谷。 「鬼谷的谜实在太多了。」荆天明在鬼谷里头晃荡了个把时辰,东张西望地只把自己的猪脖子都弄酸了,脑中却愈来愈迷糊。他心想,「还是得找个人来问问才是,光靠自己走马看花,只怕瞧不出什么门道。可是……该怎么问哪?」 说也巧,荆天明正想找人打听打听,抬头便望见当他初来乍到,在酒馆白吃白喝差点露馅儿时,隔壁桌上三个客人中的一个。「哈!运气太好了。这不正是那个嫌弃人家鸡皮烤得太干了的那位老兄嘛。」荆天明记得在轩辕楼见到他时,这人能吃能喝又健谈的很,若想从这人嘴中套出话来,简直易如反掌。 「老兄!又见着你啦!」荆天明嘴上打个哈哈,手臂一抬便拍拍那人肩膀,「怎么今天没喝酒哪?」 那汉子正与两个朋友走在一块儿,被荆天明一拍,回过头来。但见他满脸疑惑地打量着荆天明,问道:「这位兄弟……我们认识吗?」 「糟糕!」荆天明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刚才一时兴奋,竟然忘记自己易容成猪脸男了。这下可好,我认得他、他倒不认得我了。」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好瞎掰了。「喂!喂!老兄,太不够意思了吧。」荆天明满口地抱怨,「这不过才几日工夫,不是一块儿在轩辕楼喝的酒吗?」 「是吗?」那汉子歪着头努力回想,「轩辕楼吗?」 「可不是嘛!」荆天明恶人先告状,啦过那汉子的另外两个朋友,一手抓住一个,「瞧瞧,两位给评评理,几坛酒下肚,这做哥哥的便忘了小弟了。」 「这……」那汉子被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哈哈哈。罗老哥是有这个毛病。」其中一人笑道。 「我……」那姓罗的觉得自己有点儿冤枉,不过瞧瞧看眼前的猪脸男,却又好像似曾相识。 「不怪老罗。老罗铁定是喝醉了嘛。」另一人也笑道:「我姓巩。人都叫我小巩,兄弟贵姓啊?」 「我姓朱。」荆天明瞎掰道。 「对对对。」老罗脸上堆欢,「我想起来了,是朱老弟嘛。一块儿在轩辕楼喝过酒。海量、海量。我记得很清楚。」 「对对对!你记得很清楚。」荆天明肚子简直都快笑破了,脸上却不动声色,「姓朱的就是我,我就是姓朱的。」 「这两位是我朋友。」老罗向两人一指,「现在大伙儿都认识了。朱老弟,怎么样?先来去喝一杯?」 「那感情好。」 「走走走!」 那姓罗的汉子果然熟门熟路,领着猪脸男与两个朋友,拔腿便来到鬼谷最大的一间酒楼「羡蓬莱」。老罗正想领头进去,却突然站住了脚。只见他不好意思地回头对猪脸男道:「朱兄。真不好意思。你瞧我这记性。不知道朱兄……是哪一等仙籍?」荆天明被他问得一愣。幸好那老罗醉碎又道:「这羡蓬莱只招待黑色仙籍,我与小巩、老粱都属黑色仙籍。不知朱老弟你……」荆天明会意过来,哈哈一笑,拉动袖子露出黑色鬼面,言道:「我自然也属黑色仙籍。」 老罗三人见到荆天明手臂上的黑色鬼面都松了一口气,言谈起来也变得比较亲切。那小巩也是刚来不久,并不熟悉此处,见大伙儿都是自己人,毫不避讳便问道:「这儿商店铺子这么多,老罗你是怎么区分哪种铺子该招待何等仙籍的哪?」 老罗正想大肆吹嘘,老梁却抢先打到:「这有何难?你瞧酒楼门口那儿不是有块黑色琉璃?」荆天明与小巩顺着老梁的手指方向望去,果见这羡蓬莱门口右方有一块黑色琉璃。 「黑色琉璃就表示这儿只招待黑色仙籍的人。」老罗生怕老梁又抢自己的风头,不等人问便先说道,「其实啊,现实附近的店铺几乎都只招待黑色仙籍,若是城墙之外,像轩辕楼就没挂琉璃,也就是四等仙籍的人全部招待。走走走,兄弟们,进去喝!」 「原来如此。」荆天明点点头,果然在每家店铺门口都有发现黑色琉璃,「看来鬼谷之中上下阶级十分严格,鬼面颜色若差人一等,连酒楼都进不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四人渐渐聊了起来,原来这为首的老罗乃是琅邪郡人士,老梁则是巴郡人士,小巩则打闽中郡而来。荆天明心中暗暗佩服鬼谷居然有此能耐,能收拢这么多遍布在各郡各县的门人;同时也为自己尚未看见的事感到担忧,「鬼谷不知为何要集中这么多门人来到此处?得想个办法从老罗他们口中套出话来才是。」 荆天明心中一时没有计较,只是酒到杯干,听另外三人闲聊。这羡蓬莱与轩辕楼所讲究的果然不同。菜肴一上便是十二盘,碟碟精致,分量却不大,不论吃没吃过,只消菜肴的热气消退,便有人前来撤走,好换新菜上桌。 「这酒楼真是一流的。」小巩喝了几杯黄汤,忍不住赞道,「几遍是咸阳城也没这么好的酒店。菜好。酒也好。」小巩又自斟自饮了一大碗黄酒,抹抹嘴说道:「只怕这世界上再也没这么好的酒楼、这么好的酒了。」 「这你就错了。」老罗眨眨眼言道。 「我哪里错了?」 「这酒、这菜都好极了。」老罗咽下杯中物,卖弄地说道:「但称不上是天下第一,只能算得上是天下第二。」 「啊?天下第二?」小巩瞪眼望着老罗竖起的两根手指头问道。连荆天明都感到好奇,「怎么说这天下第二?」「嘿嘿嘿。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老罗得意地笑了起来,「后生晚辈便是后生晚辈,得常常请教我们这些老前辈啊。」 「这有什么好吹嘘的?」老梁截断了老罗的话,伸手指了指酒楼外,言道:「两个小兄弟,你们瞧,那是什么?」 「是宫殿啊。」小巩答道。荆天明探出头去,果然见到了两座盖得一模一样的宫殿。 「这殿的名称是?」老梁问道。 「这谁不知道?叫蓬莱殿。」小巩又答道。 「这就是了。」老梁解释道:「我们现在坐的这酒楼,名叫羡蓬莱。为什么叫做羡蓬莱呢?因为啊,这天下第一等的美酒、天下第一等的好菜,都在蓬莱殿。可这蓬莱殿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轻易去得的,充其量只能坐在蓬莱宫殿对面,口里喝着这第二等的好酒、牙齿嚼着这第二等的好菜,眼里瞧着对面那天下第一的蓬莱殿干瞪眼。所以大伙儿传来传去,就把这酒楼取名为羡蓬莱了。」 荆天明听他这么一言讲,差点脱口问出声来,若是连黑色鬼面的人都无法进入蓬莱殿,到底要怎样的人才有资格去呢? 「啧啧啧!老梁,你这就错了。」老罗本来听老梁又抢他的话讲,满脸不高兴,但听老梁说他们几个都进不去那蓬莱殿,顿时又眉飞色舞起来,「你老梁进不去,并不代表我老罗进不去啊。」 「怎么!莫非你被招待了吗?」这下子换老梁吃惊了。 「嘿嘿嘿。」老罗笑得更加得意了,拍胸言道:「可不是嘛。就在这个月十五日晚上,我罗功超就要被招待到蓬莱殿参加夜宴了。」 「你这家伙一向就特会巴结人。」老梁脸上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你说吧!这次进城,你奉献了什么东西给方上?能得他如此欢心,赏你参加蓬莱夜宴。」 「瞧你这猴样。输了就要认输嘛。」老罗言道:「实说吧,你进献什么东西给方上?」 「我献上了二十匹骏马。」老梁答道。 「哈哈哈。你巴郡的马又瘦又小,身量又矮。方上怎能瞧得上眼?」老罗转头向小巩问道:「巩兄弟你哪?你送了什么?」「一车福橘。」这下连老梁都笑了,言道:「这橘子虽是闽中的特产,但拿来贡献给方上……唉,我看小巩这辈子是没希望走一趟蓬莱殿了。」 「朱兄弟,你呢?」 「这是秘密。我准备的东西太大,几日后方能送达。」荆天明早知他们必定会问自己,便将刚才在心中盘算的谎话搬了出来,「得卖个关子,现在可不能告诉三位老兄。」听荆天明这么一说,那三人更是想知道答案,三人猜来猜去,荆天明只一个劲儿说不对、不对。 「哎,我知道你送什么了!」老罗又喝了几杯子,突然一拍桌子,猜到:「朱兄弟,你话里露馅儿了。」 「哦?」荆天明心中只觉好笑,别说他压根儿没准备礼物,便连他们口中的方上是谁都不知道,又该怎么露馅儿? 「嘿嘿。」那老罗笑了起来,「听朱兄弟口音,你应该是南方人吧?」 「确实。」 「这就是了。既是南方人,再加上朱兄弟人已经到了仙山,但礼物却还没到,是不是?」 「朱兄弟刚才已经说了,礼物太大,得晚点到。」小巩插话道。 「可不是嘛,我猜啊,这礼物非但太大,而且脚程特慢。朱兄弟送的莫非是大象吗?」老罗紧迫盯人道:「我若猜对了,朱兄弟可不能不承认喔。」 「原来朱兄弟是象郡人士。」 荆天明被他们讲的一愣一愣的,倒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 「你瞧,朱兄弟说不出话来了。」老罗哈哈大笑,又道:「可给我猜对了吧。唉!送大象的主意确实不是错。可惜一样去不了蓬莱殿。」 「怎么说?」 「你问我怎么说?我这么讲吧,截至昨日,方上至少也已经收到十来头大象啦。公的、母的、小的,样样不缺。第一个送来大象的人,确实有被招待进蓬莱殿中一叙。亲眼目睹了方上的英姿。」 「原来不是礼物不好,是朱兄弟送得晚了。」 「可不是嘛。哈哈哈。」 这三人口中的方上究竟是何许人物?莫非鬼谷的谷主便叫做方上吗?鬼谷的门人又为何要挖空心思送上礼物?荆天明心中疑惑益盛,却又不能明着问,只好打个哈哈,言道:「还真被罗大哥猜中了。看来小弟也去不了蓬莱殿了夜宴了。」隔了一会儿又小心问道:「人都说方上会参加夜宴,不知是真是假?」 「这假得了吗?」老罗大嗓门喊道:「初一、十五蓬莱殿夜宴,人人都期盼能见到方上哪。哪怕方上一句话也不说,只要能瞧上一眼,我老罗这辈子也就没白活了。唉,十二年啦,距离我上次见着方上,已经十二个年头过去啦。」 「可不是嘛。」老梁也感叹道:「我也有九年没福见到方上了。」 「干嘛这么感慨哪?两位。眼看着时程就快到啦。」小巩言道:「到时候我们再跟着方上,轰轰烈烈地再杀他一场。」 「说得好!」老梁拍了拍他身上的黑色鬼面,慷慨激昂地道:「痛痛快快地杀上去!只要跟着方上还怕赢不了吗?」 「来来来!为我们的胜利先喝上一杯。」荆天明完全听不懂三人在说什么,却也故作豪迈,与三人碰杯对饮起来。 随着时间过去,老罗三人愈喝愈醉,说话也渐渐大舌头起来。荆天明酒量虽好,却也不愿显摆,自然也装出东摇西晃的模样来。 「看来从他们口中是再探不出什么消息来了。不如找个借口先行离去。」荆天明心中正这么想时,那老罗似乎与他有心电感应似的,呼的站了起来,说道:「弟兄们!走!」那老梁、小巩二人听老罗这么说,也不问什么,只是看了看窗外,二话不说便也起身跟着老罗下楼出店。荆天明装得醉醺醺地跟在三人身后,也走出了羡蓬莱。 荆天明来到酒楼门外,才发现原来这街道上已经占了约莫有二十来个游客,个个人高马大,身量与自己不相上下。人人都带着点儿醉意,显然都是刚刚从羡蓬莱出来的。大伙儿哪儿都不去,只是站在街道上发呆。 冷风一吹,喝过酒的身体有丁点儿发抖。原来太阳已从街道尽头处落下。就在今日最后一束阳光落下的那一刻,街道左手边那些原本阴气沉沉的店铺纷纷亮起了油灯烛火,丝竹管弦各式各样乐器的声音,穿过阵阵食物的想起,从那些原本紧闭、如今刚刚被推开的门扉窗户中流泄出来。 那些站在街道上无事发呆的人们,开始往那些街道左边的店铺涌去。左边的店铺吸收了这么些人气,空地一下活了过来。倒是街道右边的那些店铺,不知被谁紧紧关上了门,碰地一声像是死去了。 荆天明猛一回头,右边的羡蓬莱双门已经紧闭;左边的羡蓬莱双门已经打开。一模一样的两家酒馆,一处活在白天、一处活在夜晚。老罗等人似乎对这已经习以为常了,只闹着要继续喝酒作乐。荆天明原本不想再跟他们一起,脚步却不知不觉地移动,往街道的左边走去。这夜晚的世界,或许另有一番魅力,将荆天明吸进了另一间羡蓬莱。 第五章 暗泉汹涌 「后来呢?」花升将问道,「你怎么搞了三天三夜才出来?」 「哇!原来里头这么好玩。早知道我也去了。」端木鱼听着荆天明的经历,向往不已,忍不住也催促道:「对啊、对啊!后来呢?」 荆天明伸伸懒腰,用手抓了抓自己的脸。这张脸被困在猪脸男的面具下足足三天,真是痒死他了。 「后来啊,他们就带我去浴场洗澡。」 「洗澡?」花升将将眼睛瞪得有铜铃大,「那不是很不舒服?」 「我也不爱洗澡。冷得要命。」 「在仙山洗澡哪可能不舒服。」荆天明闭上眼睛回味着,「那腾腾的整齐、热呼呼的水,还有人帮忙按摩搓揉小腿、肩膀,简直太舒服了。」 「等等等等!」端木鱼喊道:「你这么一洗,可不把我苦心帮你画的黑色鬼面给洗掉了吗?」 「我有那么笨吗?」荆天明作势抬起手臂,「从头到尾我都举着手哪!」他滑稽的模样,逗得花升将与端木鱼两人哈哈大笑。花升将用手肘撞了一下荆天明、斜着眼睛瞄了下刘毕,压低声音问道:「泡完澡之后,你们就去找女人了?对不对?」 「说到这我也觉得奇怪。这鬼谷方上富甲天下,山城里几乎什么都有了。但我在城里晃了足足有三天,却没瞧见过几个女子。」 「这确实很怪。」花升将点头同意道。 「花升将的意思是说,如果他是那个鬼谷方上的话,他宁愿你送他美女,也不想收下你送来的大象。」端木鱼补充说明。 三人又是一阵大笑。 「够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打从开始便坐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刘毕,开口制止三人继续胡闹下去,「归纳说来,这仙山城便是鬼谷的大本营。这城中有个名叫方上的人,地位相当崇高……」 「我看他八成便是鬼谷的谷主。」花升将插口言道。 「同感。」刘毕点点头,续道:「所以这鬼谷谷主,方上,他下令散居在各处的门人,尤其是高阶门人……」 「也就是黑色鬼面,来仙山城中集合。」端木鱼接口言道。 「非但如此,而且还有限时。」 「显然是有什么图谋。他们不是说要跟着谷主轰轰烈烈地再杀一场吗?」 「天明,依你看,如今这仙山城中大概已经集结了多少人?」刘毕问道。 「三到五千来人吧。」荆天明估算道,「很多人都身在建筑物中,很难估摸的。」 「五千多人倒是一股不容小看的事例。」刘毕思量道:「轰轰烈烈再杀一场?莫非鬼谷此次的目标竟会是项羽吗?」 「项羽?」荆天明吃了一惊,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急忙问道:「这跟项羽又有何干?鬼谷干嘛找他麻烦?」 「兄弟这就有所不知了。」花升将言道:「这八年来,项羽的反秦大业从来便没停止过。如今项羽手下,以过去的楚军为基础,据说能动员十万子弟兵。而且他的人马不停地在壮大。」 「十万人?」荆天明的眼睛都瞪大了。 「鬼谷若依然为秦国效力,最有可能便是要去铲除项羽的势力。」 「是这样?」荆天明不难相像项羽身为将军一呼百应的样子,毕竟那便是项羽从小的志向,「那真是太好了。」 刘毕瞪了荆天明一眼。 「我是说,项羽能完成他的心愿,那真是太好了。」 「看来如今之计,便只有混入那所谓的蓬莱夜宴,看能否探听出鬼谷谷主的盘算了。」 「我早猜到你会这样说,所以我不是把他抓回来了嘛。」荆天明伸脚踢了踢被五花大绑捆倒在地的老罗,「再过七天便是十五,到时候我易容成老罗的样子,堂而皇之地去蓬莱殿参加夜宴便是。」荆天明转头道,「到时候还要拜托端木老弟了。」 「这有何难。」端木鱼摸了摸老罗的胡子笑道,「这儿有现成的胡子,倒是我给你黏上去便是。」那老罗听人家说要削他胡子,又打算冒充自己去蓬莱殿参加夜宴,苦于被人绑得结实,嘴里又被塞了东西,只急得在地上团团打转。 「老罗,你就忍忍吧。」荆天明见状,心中有点歉意,毕竟老罗这人从头到尾都对他很好,「过了十五夜宴,到时我自然放你。」三人又商议一阵潜入的种种细节。不久,荆天明又拒绝了刘毕的挽留,点倒老罗让他沉沉昏睡过去,自己这才漫步走回九舍。 快回到九舍时,荆天明远远便望见屋内居然点有灯火。「是阿月回来了!」荆天明满心欢喜,三步并成两步冲回九舍,拉开门见到花升将坐在里头时,只差一点儿心脏就要变成石头。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路上闲晃了一下。」 「还在找珂月?」 「阿月她是无辜的。不管你们说什么都没用!」明明刚刚才在刘毕处分手,如今花升将却单独出现在这儿,荆天明心知肚明他必有要事,却忍不住没好气地吼道。 「也为此,也不为此。」花升将向来是个豪爽的人,他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猪脸刀疤男,虽然瞧不见那张猪脸隐盖住的真正表情,他也知道荆天明胸中的恼怒。 「我今天来是要给你点个醒。」花升将取黄酒坛子,咕噜咕噜地帮荆天明也倒了一碗,「在这是非之地,你要当心些。此一时彼一时,今非昔比啊!赵楠阳骨子里或许不是什么大笑,邵广晴只怕也不是什么好料,但是面对他们,咱心中毕竟有个谱……但有些人……」花升将顿了一下,「天明,你得更当心。」 「谁?阿月?」荆天明的声调尖锐而讽刺。 「她,或许吧。」花升将摇摇头,「但我说的是刘毕。」 「刘毕?你说刘毕?」荆天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听得清楚,却还是再问了一次。 「没错。刘毕心中打的算盘,连我家钜子也瞧不清楚。」花升将言道:「刘毕与项羽几年前便已不合,项羽用谋士范增之策,很招刘毕反感。听说项羽打算拥立楚怀王的孙子,叫什么心的为楚王,要重新恢复楚国霸业。」 「刘毕对此有意见?」 花升将点点头,又道:「我也是听我家钜子转述的,刘毕的意思好像是说什么楚国、齐国都已经灭亡,如再度复立,天下只怕又有百年的仗好打。听说,只是听说而已啦……」花升将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听说刘毕不欲项羽称王,或是像始皇帝那样自称皇帝。他刘家有个远住在沛县,叫刘季,此人志不在小。听说刘毕在儒家门中收揽人心,与邵广晴处处分庭抗礼,打算支持刘季出来跟项羽一争天下。」 「争天下!」荆天明听到这些话,心中说有多腻味便有多腻味,便立即打断了花升将,「这是怎么一回事?才几年不见,我这些朋友个个是怎么了?使民不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的志向到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抢着要当开国皇帝?」 「那倒没有。听说刘毕只打算当宰相,好宣扬儒家学说。」花升将似乎没有听出荆天明言外的讽刺,还老老实实继续说下去,「项羽才打算当皇帝的样子。」 「好好好。」荆天明又气又好笑,自暴自弃地道:「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轮得到我来小心?」 「怎么没关系?」花升将针刺一般突兀言道:「你也是始皇帝的儿子不是吗?」 荆天明先是震愕,呼吸了好几次才苦笑道:「我算吗?」 「天明,知道此事着绝不只我墨家一门。我敢打包票,只怕刘毕、项羽他们也一清二楚。」 「别人不说,难道他们还认为我会子继父业,打着秦国的旗帜四处招摇吗?」荆天明气愤言道。 「这我就不知道,也不方便说。我只知道,换做八年前,刘毕若是得知此时,必定会亲自质问于你,而不是装聋作哑。」花升将喝干碗中的酒,起身欲离去,临走时兀自回头对荆天明说道:「当心。千万当心。」 花升将走后,荆天明吹熄油灯,独自坐在黑暗之中。 「阿月。若是你在这儿就好了。」荆天明自言自语道。这会儿他感到双腿有点发软,因为找不到丁点儿理由,为这漫长无尽的黑夜点上一盏灯。 眼看还有三日便是蓬莱殿夜宴的正日子了,或许是因为花升将的那番话,荆天明这几日总觉得自己并非这仙山城外唯一易容改妆过的人。或许是多心,或许是巧合,但在这个刘毕、花升将停留的外城中,如果仔细看的话,的确有些江湖暗号悄悄画在不起眼的地方。 荆天明用脚抹去了一个风旗门的暗号,暗自担心不已,「若连风旗门都有人来到此处,如今真不知有多少人潜伏于暗处。老天保佑,千万别叫阿月吃了他们的亏。」荆天明想到这里更加坐不住了,可说是日以继夜地在九舍附近巡逻观察,只盼能找到一点儿珂月或是神都九宫的蛛丝马迹。 这一晚夜已深了,却仍是徒劳无功,荆天明正打算放弃时,却听到西边不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 那是高手刻意隐藏实力奔跑所发出的沙沙声。 一个人。不!两个。四个。共有六个人在奔跑。 两个人在逃,四个人在追。 嗯。还有一个偷偷地跟在四个追兵之后。 「那么便是七个。」荆天明心中按不住失望,从脚步声听来这七人中并无女子在内,自然不会是珂月了,「干脆别理他们算了。找阿月要紧。」 「啊——」一声惨叫传来,被追赶的其中一名年轻人腿上中镖,倒了下来,「师哥别管我,快走!快走!」 「胡说八道什么!来,我背你。」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踏月色而来,说话之人正是不久前荆天明才见过的清霄派左碧星……左碧星扛起受伤的师弟卢海达,奋力往前奔出,但他肩上既然扛了人,很快便为追兵追上。 四个黑衣人皆蒙着脸。为首那人大概自恃身分,不愿对负伤之人出手,赶上左碧星二人后反倒退至一旁。其余三人则挥舞大刀,便往左碧星肩头、卢海达颈项砍去。 左碧星长剑被师弟挡住来不及拔出,但他武功毕竟是赵楠阳亲授,临危不乱,左手背反拍师弟肩骨处,卢海达脚部受伤,顿时向前跌出,避过黑衣人砍来的一刀;右脚向后滑出,一个扫堂,蹭蹭两下踢中后方两个黑衣人小腿骨。 「好!」那为首的黑衣人见自家人受挫,反倒帮左碧星叫起好来,「人都说赵老儿的缠臂金拳厉害,没想到脚下功夫也不赖。」荆天明从没听过这声音,但很明显说话之人已经上了年岁,远远看来那老者虽然身材瘦小,但中气充沛,只怕是个内外兼修的好手。荆天明伏低在附近屋顶上,心想若这老者亲自出手,左碧星只怕不敌。 三名黑衣人一击不中,暂时停手,转头等候那为首的老者示下。 「阁下是谁?」说话时左碧星已抽出剑来,挡在师弟卢海达近身前,「与我清霄派有何过节?为何一路上再三与我们为难?」 「哈哈哈!」那老者豪迈笑道:「你们听听,这小子说话还正气得紧。」三名黑衣人闻言都是轻蔑一笑。再开口,那老者语转严厉道:「清霄派赵楠阳投靠鬼谷,侍奉秦朝,实为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无知小辈还敢装作正派人士。」 「一派胡言!也不瞧瞧这儿是谁蒙脸匿名?」左碧星回骂道,「我师创立清霄派三十年来仗义任侠,与盖聂大侠并称,谁人不知何人不晓。焉能任你们这些贼子毁谤!你们要杀便杀,却不能在我左碧星面前辱我师门名誉。」 「杀便杀,还舍不得吗?」那老者见左碧星言语犀利,挥手向其他三人示意,自己举身扑向左碧星,另外三名蒙面黑衣人则舞刀攻向卢海达。「师弟小心!」左碧星早知那老者早晚要出手,出声提醒的同时长剑向前戳出。那黑衣老者倒不用兵刃,只以一双空掌来接左碧星剑招。 卢海达右脚镖伤厉害难以施展,见三人齐向自己攻略,情急间举起身旁一块大石挡在大刀与自己之间。大刀扫来,火花迸发,当当当三声,大刀飞卷,其中一人手握不住,但刀弹射而起,向后直插入墙中,令二人虽勉强抓住刀柄,却也震得虎口破裂。 二人虎吼声中同时挥刀再攻,一人砍向卢海达脖子,另一人却砍他腰背处;失去单刀的蒙面人就近飞出一腿,正中卢海达左脚膝盖处。卢海达手中大石抡到半途,左膝受此一踢不禁跪了下去。他身形一矮,自然伸过颈间飞劈的那一刀,但腰上那刀无论如何躲不过,顿时满身鲜血。 左碧星使开清霄剑术,不理会那老者手掌拍到,只是一剑斜刺进攻对方腰眼。那老者掌至半路随即变招,右手单旋腰间一拧,已绕到左碧星身后向他后肩拍到。左碧星来不及回头,往前急奔几步忽地后仰,调转剑尖向后刺出,正是清霄剑术绝技「前仰后合」。左碧星这剑来得好快,如蜂般地向老者双眼间螫去,那老者深吸一口气,小腿一紧,双肩上抬,整个人往上蹦起寸许。左碧星只觉得手中一紧,长剑不知被何物困住?再一看,却是那老者的两排牙齿狠狠咬住自己剑尖。 「这使得是什么怪异招数?」这一番龙争虎斗的厮杀,便连躲在屋顶上的荆天明都看得心惊胆寒。就在这么一分神之间,卢海达发出椎心般的惨叫,再看时,卢海达已慎重数刀,显然是活不了了。 卢海达既已了账,另三名蒙面人赚够了包围左碧星。左碧星并不气馁,只在四人围攻中力求自保。几十招过去,左碧星脚步渐渐凌乱,虽说是只守不攻,但那老者手下着实厉害,其余三人刀势也很凌厉。 房地下四人围攻左碧星,招招式式荆天明都瞧得一清二楚。怪就怪在这些招数中,除了左碧星所使的清霄剑法外,竟再没有一招半式是说得出武功家数来的;而这些招式又偏生如此凌厉,只打得擅长清霄剑法的左碧星无法招架。 「莫非江湖上又出现了新门派?」荆天明正狐疑间,只见那老者左掌对准左碧星当头砸将下来,右掌直递出去;左掌乃是一个虚招,右掌趁隙而入,结结实实打在了左碧星胸口上。「若再不下去救人,只怕要晚。」荆天明正打算跳下房顶,却听得那一直隐藏在下风处未曾露面的第七人出声喝道:「老贼!休伤我师弟。」 荆天明本以为这第七人定是与老者一路,没想到月光下却见到清霄派宋歇山冲了出来。荆天明记得这人,八年前桂陵城一场血战,宋歇山为路枕浪甘冒奇险,潜入敌营为春老发现,负伤而归。是一条好汉子。如今八年过去,宋歇山年岁亦增,面貌上却看不出已是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长脸白静秀气,远远看来倒似个儒生。 宋歇山纵身跃出,急急奔向受伤的左碧星。 荆天明又伏下身去观战,一股念头浮现心间,「真是奇也怪哉,来人既是宋歇山,为何他不早早现身?却要等到同门师弟一死一伤这才出手?」 左碧星胸口中掌,一口鲜血喷出,倒有一半喷溅在疾奔而来的宋歇山脸上。 「师哥……。」左碧星斜倚在宋歇山左胸前,脚步踉跄,「师哥。」 「我在这里。」宋歇山愧疚地回应道:「师哥来晚了。但你放心,师哥便是豁出去,也要保得你性命安全。」 「要仰仗师哥了。」左碧星像是松了口气,双膝一软便欲跌倒,宋歇山连忙伸手去扶,岂料倒在怀里的左碧星突然以左肘做拐,打向自己胸下大包穴,右手两指成叉,向后迳戳自己眼窝。这一招「西子却扇」乃是赵楠阳独创的缠臂金拳中的杀招之一,师兄弟两人也不知对练过多少次。宋歇山见到这招来到,身体自然而然反应,使出相对招数「实沈阏伯」,如传说中参商二星这对兄弟般迅速后仰闪开。即便如此,大包穴还是被左碧星撞中,宋歇山只觉得胃部一阵抽搐恶心。 「你……」宋歇山不可置信地望向左碧星。左碧星脸上露出狞笑,站直了腰,抹去嘴角处血迹,却哪有半点儿受伤的样子。宋歇山转头回望那老者,那蒙面老者索性拉去脸上残破的黑布,将面孔整个露了出来。 「原来是你,左十二!」宋歇山见了那老者面孔,顿时恍然大悟。 「可不是老夫嘛。」左十二阴恻恻地笑着。 原来这些追逐、恶斗,都是一场精心安排好的戏。专门用来诱骗宋歇山。 「原来如此!」荆天明听宋歇山叫出左十二的名号,顿时也了然于心,暗想道:「怪不得适才这老者所使的拳脚招数,没一招半式是我认识的。原来全是刻意编出来与左碧星套招用的。」这左十二便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淮水帮帮主,各式各类暗器无不擅长,打起暗器来彷若同时有十二只手似的,顾江湖上人称左十二。同时也是左碧星的亲生父亲,便是他将左碧星从小便送入清霄派。 「我就说师哥起了疑心。」 「小兔崽子倒厉害,还当真被你料中。」 「师哥啊师哥,」左碧星得意道,「既然被你发现我跟师父早已与鬼谷联手,按理说,做师弟的我应该要劝你与我们一块儿合作。」 「哼!想得美!」宋歇山气愤道。 「唉唉,幸好师哥也没什么兴趣。」左碧星微微浅笑,转头对左十二言道:「要是我宋师哥也像我一样爱慕荣华富贵,图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地位,哎!父亲您说,这清霄派中还有我发挥的余地吗?」 「可不是嘛。」左十二阴险的笑起来更加狰狞,「那我将爱子送进清霄派中受苦难的功夫,还不都枉费了。」 「所以啊,幸好我这催云手宋师哥是个大英雄、大豪侠的料。他果然如我所料,是不屑与我们合作、与鬼谷秦兵联手的。」 「我虽早已疑心师父转而投入鬼谷势力,但万想不到你父子竟如此无耻。」宋歇山心痛地向倒在地上的清霄派弟子卢海达,言道:「想来卢师弟对此中奸情定是一无所知了。左师弟,你好狠心啊!」 「师哥你怎么这么说哪。」左碧星踢了一脚卢海达的尸身,怪道:「若非宋师哥你一路跟随,暗地观察,直跟着小师弟来到这仙山城外,又迟迟不肯露面。小弟也是出于无奈嘛。不杀这卢海达,焉能钓上你宋歇山这条大鱼?」 宋歇山心知此番上了他左家父子恶当,今日恐难善终。呼地一掌拍过,便用上自己的独创武功,掌未至、风先到,其势强疾,绝不负催云手称号。 左家父子也动起手来。左碧星舍去清霄剑术不用,反倒使他淮水帮中剑法。左十二以暗器功夫在旁边帮助自己儿子,至于江湖上绝不以多击寡的规矩伦理,自是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在这对父子的脑海之中。 一开始三人混战如荆天明所料,左家父子虽然联手夹击,却是宋歇山稳占上风。荆天明目不转睛,只见左碧星回剑斜撩,一招「长风破浪」反削宋歇山手腕。宋歇山手腕上翻避过,右脚一扫带起左十二打落在地的铁莲子,飞脚踢出,当的一声,铁莲子撞上左碧星长剑,差点将长剑折断。 左碧星脸色铁青,右手持长剑改以清霄剑术进击,左手入怀摸出一把短刀,短刀乘势直送,躲在「野鹤孤云」的空隙之中,陡然刺向宋歇山面门。短刀未至,宋歇山只觉得冷气森森扑面,知道是把宝刀,不敢怠慢,左手五指突然向左碧星右手抓去,一招催云手中的「领魂车」,将左碧星右手长剑转带出去。左碧星也不知怎么回事,被宋歇山一推,右手突然无力,长剑与短刀相交,火花四射,短刀将长剑拦腰折断。 这一招使将下来,左碧星右手几欲这段。左十二见状不好,连忙来救,「十二只手」将各式暗器打得如银浪一般,宋歇山这才放开左碧星,无奈退开。左家父子毫不松懈,才避开宋歇山杀招,又扑将上来,只听得暗器风声劲疾。荆天明在隐身处虽不能将左十二的动作瞧得清楚,听起风声也知左十二必是用上全力在与宋歇山拼搏。 荆天明心中感到奇怪,方才左氏父子在宋歇山面前一搭一唱,浑然当宋歇山已经是个布恩那个泄露丝毫秘密的死人一般。如今双方交手,左家父子却非稳操胜券,「这左氏父子未免也太过托大?催云手的名号绝非浪得,莫非这对阴险的父子另有奸计图谋?」 八年前在桂陵城中,荆天明便对宋歇山颇有好感。今日见宋歇山落入左家父子的全套,他料想这对父子为人阴险、城府又深,定然另有毒招。果然数十招经过,宋歇山动作慢慢缓下来。 「怎地呼吸如此不顺?」宋歇山一掌拍出,猛然吸气,却觉得一口气卡在胸臆处难出难入。这催云手招招耗竭真力,呼吸一滞怠,掌力顿时便衰减下来。 左碧星只感觉宋歇山掌风一招弱似一招,高兴大喊道:「爹!上啊!麻药生效,宋师哥不行了。」原来左碧星早知即便呀父子二人联手,只怕也非宋歇山对手,是以早将麻药混在血包之中,待宋歇山奔到自己身前,立即咬破血包,连带麻药一块儿喷出。宋歇山那时只道师弟受伤,却哪知人家暗藏祸心。 「也该生效了。」左十二与左碧星两人猛下杀手,要了结宋歇山性命。 宋歇山在催云手这门功夫上浸淫数十年,使来得心应手,向来以不变应万变,没想到今日连番中计。此时体内麻药发作,进退闪避都大不易,就连双目都感到沉重。左十二知他反应不及,此时专挑金针般细小难辨的暗器发射。宋歇山右手掌力逼开左碧星,坐足跨上时却慢了几分,立时唰唰唰中了三枚金针,针针入骨,顿觉疼痛难当。 左十二一声狞笑,伸手入怀,取出十二枚金镖。对单膝跪地几难站起的宋歇山言道:「老夫这就送你上路,江湖中人见这金镖,便知你催云手宋歇山乃是死在老夫手下,也好为老夫扬名立万。」 金镖如鹤飞起。 「哎呦哎呦!今晚喝太多了!」 「妈呀,好想吐呀!」 「好热好热!热死大爷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猪脸刀疤男上身赤裸,口中乱呼乱喝,踉踉跄跄冲了过来。猪脸男手上抓着从自己身上解下来的袍子,乱摔乱打、或卷或缠,竟将左十二发出来的十二枚金镖全部吸入卷走。 左家父子,连同快昏过去了的宋歇山,都是满脸吃惊。 三人都不知哪来的这号高手,在这儿装疯卖傻。三人行走江湖加起来只怕超过百年阅历,却从没听见过有这么一号满脸橫肉长得极像猪的武功高手。 猪脸男奔到宋歇山身旁,叫道:「相好的,原来你在这儿!前两天,在羡蓬莱你向我借的钱还没还哪。走走走!现在就上你家拿去。」二话不说,将宋歇山扛起就走。 「何方高人?」左碧星父子追在猪脸男身后大叫,荆天明哪里管他们,只是纵身在各个屋顶上飞跃突跳。不一会儿,左家父子就再也感觉不到二人气息,月色中,只留下左碧星与左十二两人面面相觑。左碧星对错过除去宋歇山的大好良机感到扼腕不已,但他非常确定,带走宋歇山的那神秘猪脸男手臂上,确确实实有个黑色鬼面在。 第六章 独弦独歌 十五晚上的月亮一般都出现得比较早,有时太阳尚未下山,日头还亮亮的,月儿便已经在东边的天空展现她的脸庞。这一天也是如此。假的罗功超跟心急的月亮一样,脸上粘着从正主儿脸上剃下来的胡子,提前出现在蓬莱殿前。 这座三层高的宫殿,门前喧闹不已。看来焦急地等着进门的人可不止荆天明一个。形形色色的人们操着不同的口音,在蓬莱殿前踱着步,偶尔抬头看看天空,抱怨两句为什么不相识的太阳还不下山。当夜幕低垂,总算遂了人们心愿,街道左边那原本空荡荡的蓬莱宫门,咿呀一声,被八个青色鬼面协力拉开了。 暖暖的空气、诱人的酒香,和在悠悠扬扬的音乐声中,一股脑儿流泻到大街上来了。或许是被这股气氛所迷惑,等待已久的众人突然失去了声音,鱼贯而安详地走进宫门。踏入宫门后,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珍宝奇玩,珊瑚、琉璃、琥珀、砗磲……荆天明的头不管摆往哪一个方向,都有珍宝挡住他的视线。这中富丽堂皇的阵仗,即便是从小在秦宫中长大的荆天明都为之讶异。 「好险。差一点儿就忘了我来是做什么的。」坐在罗功超的位置上,荆天明在心中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等会儿可别贪杯。千万瞧仔细那个鬼谷方上……咦?好香啊,是几年的黄酒香?」荆天明抽动鼻子,畅快地喝了几大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好酒?酒香气在齿缝间四溢,有点辣辣的,很快又转为鲜甜,直沁到骨子里。正要再倒,自己面前的酒坛子却已空了。穿梭于宾客间四处张罗服侍的青色鬼面们,很快又放下一坛。再抬头时,只见斜坐在不远处的花升将也喝得畅快。刘毕倒是隔着面具,还能从眼神间放出责备的光芒,瞪得荆天明、花升将两人都放下了酒碗。 「咦?好香、好香。」才刚放下酒碗,荆天明的鼻子却又闻道香气,「香得古怪,这味道是……是?」荆天明忍不住转头望向香气飘来的地方。蓬莱殿的宫门处人声鼎沸,似乎有什么贵客到来。十来个青色鬼面在前方为刚抵达的客人们开道。 随着奇异的香味愈来愈浓,人们的惊欢声也从宫门处渐渐传了进来。「好美啊。」「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是仙女吗?」「怪不得方上都不收美女,人间的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人家。」 「怎么是女人?」来到鬼谷已经待了个把月,荆天明还未见到任何一名女子。花升将也好奇地转头去瞧。 四个衣衫华贵的女子毫不扭捏地穿过了人群。 走在最前方的女人既傲且美,在成百男人的注视下如无人之境,快步领头向二楼席间走去。当她从易容过的花升将面前经过,花升将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虽是多年不见,花升将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来。这世上若非有她,路枕浪也不会自裁了。花升将心中恨不得牙痒痒地瞪着白芊红。 荆天明则双眼圆瞪地看着走在白芊红身后的女子。「是阿月!」若非刘毕及时踢了他一脚,荆天明差一点儿就忘性地叫出声来。 珂月跟在白芊红身后走着。平常总是朴素打扮的她,今日显得特别艳丽,明珠宝玉钗鐶翠绿,在在都衬托出珂月的清丽之美。但在荆天明眼中,珂月压根儿就不该带这些首饰珠宝,它们使得她的容颜更显憔悴。虽走在人群中,但荆天明感到珂月的眼神不知望向何处,心绪不知飘往何方。 「是她。真是她。」当珂月打自己眼前走过时,荆天明感到一阵重击似雷击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仿佛为了给荆天明解答似的,两个熟悉的身影紧跟着珂月掠过他面前。 「月神乌断……还有端木姑姑……」 荆天明眼中一亮,揣度道:「她们怎么也在这儿?又为何跟白芊红一道?对了!必定是端木姑姑给鬼谷的人抓来了,以此要挟阿月。这月神乌断嘛……她……她也是神都九宫门下之人。对、对,阿月身为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定然是不能抛下她们不管。」 白芊红、珂月四人显然是蓬莱殿夜宴的常客。只见她四人莲步轻移,在众人嘈杂的议论声中不发一语,走入特地为她们四人设在二楼花厅的席面。四人入座后,则由他们专属的侍者缓缓放下花厅东南西北数道垂帘,将所有人的好奇目光都隔绝在外。 白芊红发出浅浅的笑声,与端木蓉、乌断聊着天。端木蓉吃饭的声音还是那么响。珂月她也在笑。 明明目光无法穿透,荆天明却依依不舍地瞧着那些阻隔住自己与珂月的花厅垂帘。刘毕可不一样,他紧紧盯着那些尾随在白芊红等人身后的客人。好几个完全不认识的客人走了进来,其中有文有武,纷纷入座。刘毕一一将他们的特征、长相记下。 走在这行人最后头的是一个道骨仙风的老人。 见到这老人使得花升将第一次相信这世上说不定真的有神仙。因为他跟刘毕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活到这把年纪。 毕竟超过百岁,年纪使得那老人的身量有点儿蜷缩起来,但还是看得出他原本是一个很高的人。一张长脸。发白须白,面容枯槁。手上臂上几乎没剩什么肉,犹如一副人骨架兜着件长袍在走路,轻飘飘地,走进了设在三楼银铜殿的席面。 明明身上一点儿活气都没有,却偏偏活得好好的。这就是花升将、刘毕见到这老人所留下的第一印象。 「这大概便是鬼谷谷主了?」 「八九不离十。他应该便是鬼谷弟子口中的那个方上。」刘毕、花升将两人不停地交换眼神。参加夜宴的许多客人都带着酒杯、酒碗到三楼银铜殿去敬酒。 银铜殿如搭造在湖面上的一座凉亭,四面无壁,整殿纯以红铜打造而成,不掺一丁点儿木色,极细的白银化作各式飞腾中的走兽穿插其间。 鬼谷谷主独自一人坐在银铜殿中,对那些来敬酒的人并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千杯不醉似得酒到杯干。只要方上喝下自己敬的酒,去敬酒的鬼谷弟子便满脸喜色,似乎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光荣。 刘毕与花升将也想上银铜殿瞧个仔细,却又怕露了馅儿。虽然不知鬼谷方上实力如何?但能统帅鬼谷几千人马,武功必定非常了得。刘毕再三向荆天明使眼色,要他去试探方上。无奈自从珂月来到这蓬莱殿,荆天明的眼神心绪便一直没离开过二楼花厅。便连鬼谷谷主,他都没多看几眼。 「你搞什么?」刘毕终于沉不住气,趁着大家四处敬酒时走到荆天明身边,压低声音言道:「别再看端木蓉跟珂月了。你这样失态,小心被人看出破绽来。」刘毕见荆天明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言语,恨不得用蛮力将他的头硬扭过来瞧着自己。 「你挡住我了。」听声音,二楼花厅中似乎有什么动静,荆天明对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刘毕抗议道。果然,花厅北面的垂帘掀起,四名女子鱼贯而出,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是打算提前离去。 「老罗,你喝醉了。别站起来,坐下,坐下!」刘毕叫着荆天明的假名,装模作样地演着,嘴角压低声音提醒荆天明道:「你千万别跟去啊!你瞧来参加这宴会的鬼谷弟子,有哪一个舍得提前离开的?」 荆天明心中知道刘毕讲得有理,但他在九舍中苦苦白等珂月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又再相见。若不追上去,焉知待会儿珂月又将消失到哪里去?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她? 荆天明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往楼下看去,只见珂月她们已走出蓬莱殿外。 「刘毕,对不住了。」荆天明轻轻地在刘毕耳畔说了这么一句,与此同时,伸手在刘毕背上一推。刘毕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凌空平行推起,整个人手足无措地向后飞去,乒乒乓乓地跌落在花升将的席面上,酒水菜肴顿时撒了一地。当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刘毕的这个瞬间,荆天明转身向窗外一跳,整个人便无声地没入蓬莱殿外的黑夜之中。 荆天明下来得晚了,四名女子已经无影无踪。若非后来一阵北风刚巧吹过,将那神奇的香味又送到荆天明鼻下,他恐怕是白白离开蓬莱殿夜宴了。 四女仍由白芊红领头,一路向北走去,瞧她们熟门熟路的样子,应该是走过很多遍了。端木蓉酒足饭饱显得十分高兴。乌断还是冷心冷面。白芊红与珂月偶尔会攀谈一两句,但都是些无关要紧的话题。 从蓬莱殿向北走出二里有余,上青石大道便向东方折去。四女转向东后不久,忽然离了大道,钻进右方仙山山脚处一座乱石岗中。此处奇石林立,大者有如巨像,小者宛若海蚌。有人工雕凿而成者,亦有天生原石。石岗中似有路无路,若非四女走在前头,外人只怕难以发现。 「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着阿月,莫非这些日子来她一直躲在这石阵后?」荆天明一面小心翼翼地尾随,一面跳上身边一块巨石企图一窥全貌。但这石岗占地宽广,此时又是夜晚,虽有十五的月亮照着还是难以将整个石阵瞧个清楚。荆天明身在阵中,只觉得石阵前后蜿蜒,宛如一条巨龙张爪延伸。荆天明暗中沿路做下记号。 「出来!你是谁?为何跟踪我们?」忽然间,两个俏丽的人影闪到石像前,出言质问道。既被发现,荆天明只好从躲藏的石像后走了出来。白芊红闭血鸳鸯刀在手,站在珂月身旁,端木蓉与乌断则消失了踪影。 「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模样。」珂月上下打量着荆天明,月色下只见一个年近五十岁的中年汉子,木板也似的一张脸,该凸的地方有点儿凸,该凹的地方有点凹,一点儿奇特之处也无。 「我……我……我这个……你……」荆天明暗地跟踪珂月本来就忐忑不安,此时却被她当场逮到,一时之间膛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倒不是装出来的呆滞。 「珂月,你说从蓬莱殿外一路跟来的人就是他?」白芊红转头问珂月,言语之中好像有点儿不相信。 「应该是他没错。」珂月本来很确定的,不知为何此时瞧见「罗功超」这幅尊容,连她自己也怀疑起来,眼前这猥琐之人武功当真有自己之前察觉的那么好,还是自己把他跟别人弄错了? 「我……我……你……」 「别我啊我啊的!」白芊红举刀叱道,「再不说出来意,我们可没时间跟你耗。」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跟着阿月,没想要干嘛!只要能让我跟着阿月就好。」若是诚实以对,荆天明本想这么讲。但刚开始被珂月抓包活逮的惊吓一过,他发现无论是白芊红或是珂月都没认出自己是谁。这才想起,他现在不是荆天明,二四诚实又爱吹牛的老罗。 「咳、咳。」罗功超清咳两声,润润嗓子好装出别人的声音,扭捏说到:「两位姑娘……咳……我……我……是这样的……」 「快说!你为何跟踪我们?」珂月问道。 「姑娘此言差矣,老夫不是跟踪你们。」 「胡说八道!你明明一路从蓬莱殿跟来,还想狡辩?」 「不不不。」罗功超摇头道:「我确实是一路跟来没错,姑娘的武功真高,将老夫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我是说,我不是跟踪你们,我是跟踪她。」罗功超手指一摆,指向站在珂月身旁的白芊红。 「跟踪我?」白芊红咤异问道:「你这老头子跟踪我干什么?我不认得你啊。」 「唉——」罗功超大大叹了一口气,哀怨言道:「我就知道白姑娘绝不记得在下了。是这样的,我……我……八年多前在桂陵城,我曾有幸见过姑娘几面,在下也知道自己不配,」脸虽对着白芊红说话,但荆天明的眼神却不知不觉看向了珂月,「我对姑娘真是一见倾心,再……也难以忘记。这么多年来,我……我……我是度日如年。姑娘的面容没有一天、一刻间离开过我的心中。正因如此,今日在蓬莱殿再见到姑娘后,我……唉!实在管不住我这双脚,居然就这样跟着白姑娘来了。」 白芊红与珂月听了罗功超这番真情告白,惊讶地对望了一眼,都噗哧地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那你应该知道八年前我已下嫁我夫卫庄,你应该称我为卫夫人才是。」白芊红早已习惯各式各样的男人对自己的仰慕之情,只是一听罗功超这半百年纪的呆汉莽撞说出这等话来,不禁感到好笑。 珂月笑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笑容随即凝结,面寒如霜。「现在怎么办?」 「让他走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少妇打扮的白芊红挥挥手,转身便向石岗后方走去,吩咐珂月道:「你带他出石阵吧,免得这老傻子迷路,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我先跟上端木蓉她们。」 珂月点点头,不反驳白芊红的安排。待白芊红的身影消失在石阵中,珂月又站了一阵子,这才摆摆手对罗功超说道:「跟我来,我带你出去。」罗功超依言走在珂月身后,刻意装出武功不好的模样慢慢跟着。 「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啊。」走了一会儿,罗功超突然问道。 「我?为什么这样说?」 「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姑娘们有没有心事还看不出来吗?」 珂月先是点点头,后来又笑了,「对,很看得出来。那你怎么看不出来,卫夫人是绝不可能喜欢你的呢?」 「姑娘笑起来真好看。」罗功超一会儿真心诚意地赞道,一会儿又满口胡扯,「我当然知道卫夫人是绝不可能的。但有什么办法呢?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 「是啊。」珂月幽幽言道,「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罗功超大大点头道。 「哪!前头便是青石大道。我就不送了。」珂月指着前方说道。 「是、是。老夫能自己走。」 「千万别再来。不管你有多喜欢卫夫人。擅闯这儿是会要你命的。」 「呵呵。」罗功超讪笑了几声,「该来的总要来,若能多看几眼,也值了。」 「你还真傻。」珂月走出几步,转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罗功超。」 「罗功超。」珂月又重复了一次,「你倒好玩得紧。罗功超,你如有空,明日午时,我们在羡蓬莱一会,如何?」 荆天明万万没有想到,珂月居然会开口邀约自己,喔,是邀约老罗。「管她约的是谁哪?能见到她就好。」这么一想,正个人顿时有点飘飘然起来。此时若有人目睹这半百壮汉蹦蹦跳跳一路哼唱回来的模样,定会莞尔而笑。 回到刘毕等人下榻处已近深夜。荆天明因今晚在蓬莱殿抛下刘毕、花升将两人,心中满怀歉意。见刘毕单独一人蹲在屋外水缸边盥洗,当即上前道歉。 刘毕生性本就爱洁,此时不知为何更是使劲擦洗双手,不厌其烦地洗过一次又一次。「洗什么哪?这么难洗?」荆天明在刘毕身后出声言道。 刘毕回头一望,脸上全是惊恐之色,大喊道:「鬼!有鬼!」刘毕转身欲逃,却被荆天明一把从后拉住。 「什么鬼?刘毕,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天明啊。」 「是天明。」刘毕惊魂未定,有点儿结巴说道,「对,是天明,你易容了嘛,我怎么忘了?」 「真是。」荆天明轻声笑道,「从小到大很少看你这样失态大喊,还真吓到我了呢。你在这儿干嘛?」荆天明仔细打量刘毕,刘毕明明全身上下都干净素洁,但荆天明却闻到他身上传来浓浓的一股血腥气味。 「你受伤了?」 「没有。」刘毕语气僵硬地答道。 「别骗我,我闻到血腥味了。」 「还有味道吗?」刘毕举起右手到鼻下闻了闻,皱眉道:「还真难洗掉。」说罢又蹲回水缸边继续洗手。 「你该不会……」荆天明突然领悟,冲到囚禁老罗的地方一看,果见真正的罗功超早已气绝倒在血泊之中。一股怒气冲上来,荆天明奔到刘毕身旁责问道:「你干嘛杀了老罗?我答应过他,今晚蓬莱殿宴会后就要放他走!」 「所以咯,我这是帮你代劳。」刘毕幽幽说道,「你就是太妇人之仁了。放走这人只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说我?」荆天明大声道:「你杀罗功超这种无辜之人,若是问心无愧,刚才见了我这张脸……」荆天明指着覆盖在自己脸上那张维妙维肖的老罗面具,「为何会心惊胆颤?为何会以为有鬼来问你索命?」 「什么无辜之人?他是鬼谷弟子。你没瞧见他身上有鬼面纹身吗?」 「是鬼谷弟子又怎样?光是这里便有近万名鬼谷之人?这成千上万的人,你能不论正邪无辜与否,一概杀却了吗?」面对荆天明的质问,刘毕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你……你……」荆天明气急了,「刘毕,你真的变了,变得我都不晓得我是不是认识你了?」 「你才变了呢。」刘毕也不甘示弱地言道:「明明今晚你我亲眼见到珂月那妖女心甘情愿做鬼谷走狗。但不用问我也知道,你还是要迴护珂月,说她是无辜的,对不对?」 荆天明心中所想被刘毕说中,反而更添怒意。「她本来就是无辜的!」荆天明至此完全失态,大声吼道:「你怎么可以怀疑你的朋友?怎么可以怀疑阿月?你这个疑神疑鬼滥杀无辜的家伙!」 「别用那张脸对我大吼大叫!」刘毕冲上前去,一把将荆天明脸上的面具撤下。两人说着骂着便扭打起来,荆天明、刘毕都没使用武功,只是像孩提时代那样拉扯,滚倒在地上互踢互打。 「你们这是在干嘛?也不怕被鬼谷的人发现吗?」伴随着一声女子的轻笑,宋歇山站在两人身旁狐疑地问道。 「嘻——荆大哥、刘大哥,真是的,看看你们滚得一身都是泥了。」辛雁雁掩面而笑。 荆天明放开刘毕,刘毕推开荆天明。两人拍着身上泥尘,站起身来。「雁儿!你怎么来了?」 「荆大侠真是孩子似的。」陆元鼎在一旁半开玩笑道:「怎么就只看到我小师妹呢?没见我跟方大钜子都站在这儿吗?」原来宋歇山伤势刚好些,便急着去接数日前就应与之会面的方更泪、陆元鼎两人。只不知为何辛雁雁也与他们在一处,自然也只好一并接来。这两人此时来到,代表儒家、墨家、清霄派、八卦门,如今武林中四大正派人士到齐。荆天明、刘毕情知大伙儿必定有要事商议,心中虽怒气未熄,也只是互瞪了一眼,便跟着方更泪、宋歇山等人一同进屋去了。 「原来如此。」方更泪脑中整理着在座众人四方收集来的情报,口中念道:「我听花升将兄弟说在这儿有一座山城已经够吃惊的了。真没想到,城中间那座山居然是挖空了的!」 「没错,我初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几番探勘下来,鬼谷这座仙山城是一个回字形状。回字外头这一个□字乃是城墙,里头一个口字嘛则是这座仙山了。」宋歇山点点头,在地上简单画出图案来,「据我所知,鬼谷真正的重地是在这座山里。这座山乍看之下与其他山也没什么不同,但里头其实早被挖空,应该是大得很。」 「要如何进去?」 「东、南、西、北,各有两条地道可以进入。」 「这……」方更泪歪着头,徐徐问道:「宋大侠又是如何得知?」 「在下不才,暗地跟踪我师傅,这才知道有地道暗藏在城中。」宋歇山说话时字字有如刀割,「我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唉,原来他在鬼谷位居高位,为鬼谷护法。多年前,便是赵……我师父他老人家去接引邀约乌断,来到鬼谷为其效力的。」荆天明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在山东中力逼乌断杀却阿月的鬼谷之人,竟是赵楠阳。怪不得后来赵楠阳包庇紫语,与她一起诬赖阿月毒死了盖兰,显然是怕阿月认出来。放有此举。 「还有……还有……我真不知如何开口。荆兄弟,我对不起你。」宋歇山万般愧疚,仿佛从他口中吐出的坏事都是他亲手做的,而非赵楠阳的罪状。「你师父盖聂盖大侠……」「我师父如何?」「亦是我师所杀。」想到盖聂惨死,荆天明忍不住双目含泪,「宋大侠,你可知你师父为何要杀我师父?」宋歇山的他语气相当惆怅,言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师父他想当天下第一人……我真不懂……」 「我派门人探知,你师父他这几日在在外四处联络,奔走于风旗门、淮水帮之流任务。」陆元鼎言道:「再加上左十二与左碧星不惜联手,企图诛除宋大侠。莫非……左碧星是得了赵楠阳的首肯,这才敢直接对宋大侠下手?」 「你是说……我师父他老人家要杀我?」松懈三不可置信地问着。 「事到如今。」方更泪看了看宋歇山腿上的伤势,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尊师赵楠阳赵大侠,已绝非正派人士,可惜啊可惜。」方更泪脸色沉重,便转话题续问道:「鬼谷筹划得如此缜密,到底是藏了什么在山里?倒是令人担忧。」 「无论是什么秘密,定与白玉之迷有关。」刘毕没好气地说。趁机又瞪了荆天明一眼,「幸好辛姑奶奶个身上的白玉还在,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那白玉已不在我手上。珂月拿走了。」辛雁雁冷丁说道。她看了荆天明一眼,似乎还想再多说点儿什么,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神色迷惘地将头转开。 辛雁雁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花香浓郁,空气里四处弥漫着一股甜腻醉人的芬芳,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际,脑子里还想着:「这客店不知栽种了什么花卉,味道竟这般好闻,明日定得问老板。唉,再过一日便可以回到八卦门了,我却离荆大哥又更加远了。不知荆大哥是不是还跟那珂月在一起?不知他会不会也像我这样想他地偶尔想起我呢?」她闭上眼睛,在那浓浓的芬芳中像是瘫软似地落入深深的睡眠。半夜里,却忽然被另一股清冽的馨香给弄醒。 在睁开两眼之前,辛雁雁先意识到房里有光,她一时间想不起自己睡前是否忘了吹熄烛火?疑惑中睁开两眼瞧去,却见珂月正静静地坐在房间内,出神地盯着桌上的烛火,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 辛雁雁惊骇之下连忙起身,才掀开了棉被打算下床,猛地却觉得浑身一凉。她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竟是一丝不挂。辛雁雁哎哟一声,赶紧又抓起棉被盖住身子,待要扬声喊人,想想又觉不对,不禁满脸通红地缩在床上,心中又惧又惊:「这妖女既得了白玉却又不走,不取我性命却故意拿去我的衣服,真不知她究竟打算要使出什么狠毒伎俩来羞辱我?」她明知自己武功实在远远不及珂月,一时间彷徨无计,只能紧紧拉着棉被,口中骂道:「珂月,奉劝你趁早一刀将我杀了,否则的话,今日你辱我之恨,来日我必加倍奉还!」 珂月继续把玩着手中白玉,两眼依旧盯着烛火,她心思飘在很远的地方,对辛雁雁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道:「脱光衣服也没什么,干嘛气成这样?若非如此。我怎么找得这块让你给贴身绑在腰上的白玉呢?放心吧,除了我之外没给其他人瞧见。」 辛雁雁哼了一声,瞪着珂月问道:「荆大哥呢?他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你把他怎么了?」 白玉在珂月的掌中停止了翻转。珂月的眼光从桌上烛火移到了她自己的手心。她慢慢收拢起纤纤玉手,将那白玉轻轻握住。「辛姑娘,你跟荆天明是怎么认识的?」辛雁雁不料珂月忽然有此一问。反倒愣住。珂月又道:「你要是不肯说,我就把你扔到房外院子里,大声招呼其他人来救你。」 「你……」辛雁雁这辈子还没听过有人以「叫别人来救你」为要挟手段,偏偏这手段用于此时却是分外有效,若是让八卦门的师兄弟们和客店里不相干的住客瞧见自己这幅摸样,辛雁雁还真是宁可被珂月一剑杀了。她哪里知道,这可点里早已被珂月放了迷香,众人睡得比死还沉,绝非几句大声嚷嚷就能醒得过来。辛雁雁若不是闻道珂月身上香囊中的馨香气,解了那「欲人醉」的迷效只怕就算她真的被珂月扔到院子里也还是睡得既香又甜。 辛雁雁骂道:「珂月,你好歹也是一派掌门,怎么行事如此下三滥般恬不知耻!」「要不怎么担的起妖女的名号?」「我跟荆大哥如何相识关你什么事?」「看来你是不肯说了?好吧。来……」「等一下!等一下!我……哼……说就说!」「是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有什么不能说的?」 辛雁雁狠狠瞪了珂月一眼,很不甘愿地道:「我们当时为了逃过鬼谷的追杀,在一间石屋里中了束百雨的圈套,荆大哥刚好人在那里,救了我们十条人命。奇怪了,你既然和鬼谷通同一气,怎么会不知道此事?」 「嗯,原来只是巧合。」珂月幽幽地道,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为了引开鬼谷人手,带着我另走一路,虽是杀了柳带媚,自己却也被束百雨的暗器所伤。」 「他武功那么好,束百雨怎么伤得了他?」珂月像是在对辛雁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了。他当时定然是为了保护你才会受伤……他伤得重吗?」 「他伤得可不轻,但一时间却没法休息,为了甩开追兵,他自己负伤,还硬是……硬是……」辛雁雁双颊生晕,语音渐低,终究没好意思把那句「硬是把我揽在怀里」说出口,改而说道:「硬是拉着我赶路……那时候大雪刚停,四周好安静好安静,接着天渐渐亮了……」不知不觉间,辛雁雁在自己的叙述里回到了此生最甜蜜的一段往事。她说道荆天明如何在大街上,连番被不同人叫唤不同名字。又说他如何在破庙里,从一个流浪汉变成一个翩翩佳公子。「……没想到不仅仅是那间破庙里,那整座小镇上的乞丐们,不分老少,居然各个都对着他叫大哥。」 「是吗?原来他喜欢跟乞丐做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荆大哥不管在哪儿,都有一帮子乞丐兄弟。」有关荆天明的一切,都是辛雁雁最想对人细细诉说,却又无人可说的。所有的细节对她来说都是回味盎然、回味无穷,一时间,她忘了坐在身旁的珂月是江湖中的敌人,情场中的敌人。辛雁雁说得入神,珂月竟也听得十分出身。那故事从辛雁雁描述自己如何帮荆天明拔出暗器,听见乞丐说起一个少年不要命的往事,一直到他们之后离开小镇,碰上了四个调皮捣蛋的小孩,一路细细诉说,经过了各式各样的城镇,最后终于抵达咸阳。 「荆大哥居然在酒楼里,对着台上的歌姬舞姬拼命抛钱,我一气之下便……」 「够了。」聆听了许久的珂月忽然打算辛雁雁的回忆,后来的事情,珂月都知道了。 辛雁雁话说到一般忽然被截断,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珂月,剑珂月低着脸面,前不清神色,辛雁雁这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落入贼手,不禁又戒慎恐惧地搂紧了棉被。 其实珂月正琢磨着一句话到底该怎么开口。她低头安静了半响,终于出声问道:「你们……你们那时同住一房,是不是已经……已经……」 辛雁雁疑惑了半天,才意会出珂月问的是什么,霎时羞红了脸,啐道:「我跟荆大哥之间天清地白,才没有……没有……」 「是吗?可是你们连续一两个月的旅途都是一室而居,孤男寡女,怎么可能没有……没有……」 「那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荆大哥是正人君子,我辛雁雁更非轻薄之辈,我们才不会……才不会……」 「是吗?」 「当然是!」 「真的吗?」 「千真万确!」 「……」 珂月的面容虽然低埋在阴影中,但辛雁雁却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感觉到珂月松了口气。她盯着低头不语的珂月,忽然心有所悟,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珂月……难不成你留着没走,就是特地为了要问这个?」 「啪!」珂月猛然伸手在桌上一击,抬起头来冷冷瞪着辛雁雁。 岂料如此一来,辛雁雁反而将珂月的心看得更清楚了些。她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些年来,珂月也一直对荆天明旧情难忘。一阵惆怅掠过辛雁雁心头,但她很快就忘了自己,想着荆天明。辛雁雁像是抓住了一线契机,期盼地、诚恳地对眼前的女子说道:「珂月,荆大哥这么多年来一直过着隐姓埋名,落魄潦倒的日子,就是因为荆天明这三个字遭人唾弃,如今他好不容易成为一个人侠义士了,你若是真喜欢他。……」「谁说我喜欢他了?」「你若是真喜欢他。可千万别再让他因为你而……」「怎么样?变成一个邪教妖女的朋友,再度被人看轻吗?」 辛雁雁毫无惧色地回视珂月的目光,「没错!」 珂月缓缓地站起身来,「回答得可真果敢。堂堂八卦门掌门之女,你又知道什么了?你这辈子可曾挨过饿、受过冻?你知道什么叫落魄潦倒?」珂月脸上虽没露出什么表情,但这些问话,每一句都像是把刀子似得回砍在自己身上,「你曾经无家可归吗?你有被人轻视过吗?你爹娘不要你了吗?你的朋友对你刀剑相向吗?你最信任的人抛弃了你,转过头也不愿看你一眼吗?你知道什么?又懂得什么?」 辛雁雁很冷静地看着珂月,言道:「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相信,不管你受过什么委屈,什么痛苦,荆大哥都彷如亲历,跟着你受了那些苦。」 珂月宛若遭受重创似地震动了,她怔怔地望着辛雁雁,沉默良久。 就在那静默当中,宛如小雨落地,屋顶上传来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响,辛雁雁没有听见,珂月去人已然心知肚明——是鬼谷的人找上辛雁雁了。她一离开荆天明和姜婆婆之后,便骑着烂泥巴连夜甘露,仗着坐骑骏奔,这才得以在鬼谷人马之前先拦到了辛雁雁一行人。 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地遍布四面屋瓦,来着遇有五六十人。珂月静静望着辛雁雁。 「辛姑娘,你真的很喜欢荆天明,是吗?」 辛雁雁牵起一抹有些心酸的微笑,回道:「没错,我很喜欢荆大哥。虽然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别人,虽然那个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很可能随时都会取我性命。虽然如此,我,辛雁雁,还是要喜欢荆天明。」 珂月握紧了手心的白玉。她原本对荆天明感到愤恨,对辛雁雁觉得嫉妒,但她现在忽然觉得,荆天明如果跟她在一起,应该会很幸福吧? 对珂月来说,她还有比荆天明,比她自己的过往恩怨。男女情长,都还要重要的事情。珂月将手里的白玉收入怀中,并借由这个动作把所有的心情都再度收纳金币。这个动作于她而言已是再熟悉不过,只一瞬间,珂月的神色已恢复漠然。 「你说得很对。我是个邪教妖女,荆天明最好别再跟我有什么瓜葛,而我……我也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连。」 说完这些话之后,珂月便转身出了房间。辛雁雁见她重新将房门关好,听她在门外高声说道:「这白玉本来就是我珂月的东西,如今由我带走也算是物归原主。辛雁雁,你可别怪我刚才下手狠心,要怪只能怪你不自量力了。」辛雁雁当时只觉得好生错愕,她不懂珂月为何故意引起注意,只是在心中隐隐觉得,这个邪教妖女,似乎,没有大家所以为的那么坏。 刘毕等人却不知辛雁雁脑中已转过这么多念头,只继续推论道:「既如此,那珂月……不!鬼谷手上已收集到所有的白玉?」 「恐怕是。」陆元鼎道:「若是能知道这些白玉的作用,那便好了。」辛雁雁看了荆天明一眼,荆天明也认为对这些人没什么好隐瞒,便将马凉所说的白玉缘由大致上说了一遍。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五片白玉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件阴阳家大宗师风朴子的绝学。 「怪不得。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四五年前端木蓉便来到此处,为何鬼谷定要与神都九宫合作!」刘毕双手一拍,言道:「定然是为了破解风朴子藏在梅花黑盒中的绝学了。」 「神医端木蓉、月神乌断,」方更泪推敲道:「两人都是风朴子的嫡传弟子,本领已如此高强,真不知风朴子前辈在梅花黑盒中藏了什么?让万壑临渊马水近如此推崇,而他本人向回去却又舍不得呢?」众人沉默中,荆天明突然叫道:「原来你早就知道端木姑姑在此了,却一直瞒着我!」 「是又怎样?」刘毕铁青着脸,「你不是也没告诉我白玉的秘密吗?」 「白玉不过是物品。」荆天明吼道:「端木姑姑可是人啊。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人啊!怎么会一样?」 「你没坦诚,我也没告诉你。有什么不一样?」刘毕也不客气地吼回去,「有本事的话,就别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去证明珂月是清白的啊!叫她来跟大伙儿解释啊!」刘毕言语中满是讥讽,「来跟大家解释解释,她是如何击倒我跟八卦门辛姑娘?如何不小心地捡走了白鱼玉坠?又如何不小心地交给了鬼谷谷主?还能是一清二白的正派人士啊?」 「你……」 宋歇山等人见荆天明、刘毕抓住对方,似乎又要打起来,连忙出言阻止。「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何况你们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异姓兄弟吗?有什么歧义,大伙儿说开了不就好了吗?」面对众人苦口婆心地劝慰,荆天明、刘毕两人却别过头去,谁也不肯低头。方更泪无奈,只好说道:「如今夜已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便是。」 第七章 心驰神骛 「罗先生来得真早。」珂月笑吟吟地坐在荆天明对面的说道。 「啊……是啊,哈哈哈。」罗功超摸摸自己的头,尴尬的笑着,「想到美人有约,不知不觉我好像从早上坐到现在了。哈哈哈!」 「呵呵!」珂月也笑了,「罗先生真是抬举我了。只可惜此美人非彼美人。若是卫夫人相约,只怕罗先生昨晚起就睡如翻饼了吧?」「哪儿的话,我一样睡不好。」「罗先生真爱开玩笑。我想罗先生一定纳闷得很,你我素不相识,我怎会突然相邀?」珂月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其实就是不认识才好。有些话……有些人……闷在心底真教人难过。」 「原来姑娘是想找人吐苦水。」 「那晚蓬莱殿夜宴后,罗先生你……你竟然能对白芊红如此畅快地说出那番话,真教我羡慕不已。」珂月自斟自饮起来,「真是……」 「姑娘,我……」荆天明见珂月似乎想说不欲别人知的事,心中真是又想听又不想听。几经挣扎,还是决定尊重珂月。他正想打断珂月,却反而被珂月抢先。「罗先生,你不需知道我是谁。」珂月挥手阻止道,「也不用问我的名字,好不好?就当是萍水相逢。你我今日一会,之后不再相见。有什么烦恼秘密,我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待我说完,便换你说。我说时你不用认真听,你说时我也不会用心记。」珂月将罗功超和自己面前又空了的酒碗重新斟满,「将来……将来若有一天,你我无论在何处相见,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这样可好?」荆天明见珂月说话时脸上愁苦,忍不住点了头。但点头后,心中又一阵懊悔。 「罗先生,你有家人吗?」珂月问道。 「啊?」荆天明摸摸假胡子,半真半假地摇头说道:「哎,没啦,多年前打仗的时候便全死光啦。姑娘你呢?」他本以为珂月会因同病相怜,趁机一吐孤儿苦事。 不料珂月却微笑说道:「我呀,我家里的人可多啦。」说着还扳起手指一一数算,「我家里有个脾气很臭的老奶奶、两个不肯出嫁的姑姑,另外还有六个弟弟、六个妹妹、十五个堂弟、一个小外甥女。」 荆天明想起神都九宫门下一堆少男少女,男童女童,不禁呵呵笑道:「原来姑娘家里头这么热闹。」 「可不是!」珂月喝尽杯中酒,又言道:「不过呢。早些年可也不是这样。在很多年前,真正还没结束的时候,老奶奶带着我逃难。那时候天地茫茫,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后来我们便决定上山投靠我两位姑姑,虽然不确定她们是不是真在那里,但总归是个目标。沿途,我见到有个女人冻死在路边,可她怀里的娃娃却还哇哇哭着,于是我便抱起了那婴孩。」珂月说到这扑哧一笑,「老奶奶可恼了,嘴里咕咕哝哝的,但我就偏要带着那小娃娃,老奶奶也拿我没办法。」 荆天明笑道:「我知道了。老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虽然抱怨,其实也觉得那婴孩可怜。」珂月撇撇嘴道:「哪是呢,你不知道,我们家老奶奶向来最怕麻烦了,旁人是死是活她才懒得理会。」荆天明由衷认同得点了点头,摸摸胡子又道:「我知道啦!定是老奶奶疼你,即使自己不愿意,也硬起头皮顺着你了。」 珂月笑道:「这回你可说对了。罗先生,我们家那位宝贝老奶奶的脾气呀,真可说是比石头还硬、比马粪还臭,她要说个不字,谁敢违抗她的意思?她当时之所以硬憋着没阻止我,无非是看我可怜罢了。」 「看你可怜?」 「是啊,我那时候……那时候……发生了一些事,心里头不快活……」珂月想起那段过得犹似游魂的日子,下意识又喝尽了面前一杯酒,甩甩头,对荆天明笑了笑,续道:「后来呀,我们又碰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来跟我们讨饭,我见他可怜,忍不住也带着他一起走,谁知那小乞丐还有个更小的弟弟和刚刚会走路的妹妹,这下子人又更多啦。」 其实战火方休不久,许多地方尚穷困败乱,一个老太婆和一名少女要带着好几个婴儿、孩童长途跋涉,自是有诸般不为人道的苦处,只是珂月此时说来轻描淡写。荆天明虽能想象,心觉怜惜,口里却反倒附和着珂月活泼的语调,「我知道啦,你就这么一路东捡一个小孤儿,西拎一个小乞丐,待你终于到了姑姑家,已经是一堆弟弟、妹妹、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侄儿、侄女、外甥和外甥女啦。」 珂月咯咯笑道:「罗先生真是聪明人。其实有很多弟弟、妹妹、侄儿、外甥都是后来多添的,上山的时候也不过才十来人罢了。」 「十来人!那也真够多了。」荆天明不禁佩服地道:「姑娘,你心肠可真好。」 珂月愣了一下,「罗先生,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我。」 荆天明心中一阵抽紧,但他不想珂月难过,一遍帮自己添酒,一遍继续原本话题,「不过你还真是不怕麻烦呀,家里已经有个脾气很差的老奶奶,又添了一堆调皮捣蛋的大娃娃、小娃娃,我看这日子过得……哎,很吵吧?」 珂月叹道:「可不是,吵得很哪。」说完扑哧一笑,荆天明也是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他见珂月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桌上一壶酒,又举手向店家示意再来一壶,忍不住劝道:「姑娘,喝慢点儿,我老罗左右闲着没事,咱们慢慢坐,慢慢聊,你可别一下子就喝醉了,那多没趣。」 「罗先生,」珂月挑了挑眉毛,有些俏皮地道:「你酒量不大行吗?你倘若不行的话就少喝些,别看我一个姑娘家,我酒量可好得很哪。」 荆天明心中暗笑:「你哪里是酒量好?小时候兰姑姑炖的鸡汤,你只一碗就给醉倒了。现在靠得还不是内力深湛,算什么酒力!」他嘿地一声拍拍桌子,大声说道:「这怎么成?今日居然给个年轻姑娘看低了,不瞒你说,我老罗别的什么短处没有,就是有点贪杯;别的什么长处没有,就是酒量特佳。来来来!姑娘爱怎么喝,我老罗都奉陪,咱俩今日不醉不归!」 「好!罗先生够意思!」珂月喜道:「我们同干三杯!」说着替二人各添满了酒,举杯说道:「这第一杯呢,先敬今日的杯酒之谊。」 「好!干了!」 「这第二杯呢,敬你我二人萍水相逢,也算是缘分一场。」 「好!干了!」 「这第三杯呢,就敬你我之间的缘分仅此一面,往后各不相识、形同陌路。一切便在今日尽兴罢了!」 荆天明举着酒杯犹豫了起来。他既非和珂月仅此一面,更绝无意与她往后各不相识、形同陌路。但见珂月满脸豪气地热情期盼,实不忍坏她兴致。略略踌躇,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喝道:「好!干了!」 「请!」 酒过三巡,珂月由紧接着替二人满斟新酒,「今天实在太高兴了。接下来这杯,让我谢谢罗先生。」「唉,才刚刚干了三杯,姑娘还是先缓缓吧。」「罗先生,不是才说了要尽兴而为的吗?难道罗先生你已不胜酒力了?我看不像呀。」「我还早得很呢。我老罗今日能跟姑娘在这儿喝酒,可说是荣幸之至。怎么我还没谢你,倒让你先谢起我来呢?」 「不不不,我真要谢谢罗先生。」珂月说着又饮尽了杯中酒,笑道:「罗先生,平常可没人能这么跟我喝酒呢。」「怕是其他人都高攀不上吧?我老罗真是走运哪。」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罗先生,我的意思是,我……我……」珂月缓缓放下了酒杯,「我没有朋友。」 「姑娘……」 「真的,一个都没有。」 珂月虽然尚无醉意,却已是双颊酡红、两眼迷茫,她眼底泛着水光,笑道:「虽然家里人多热闹,但我却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没人可以一起说说心里话,没人可以这样跟我喝酒。不过……不过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珂月的语音忽然急切了起来,像是辩解,「真的,我不是个一直没有朋友的人。以前我也曾有很要好的朋友,大家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玩闹,长大后又共同犯难历险。其中……其中还有个特别……特别……」珂月寻找着词汇,却终究没有找到最贴切的,只能重复那两个字,「特别……的朋友」 荆天明胸口砰砰地跳,「特别……的朋友?」 「是啊。」珂月轻声说道,,「最特别的朋友,最重要的一个人。他在我心底扔下了个种子,发了芽,生了根;后来嫩芽长成了大树,又被硬生生地砍断了。剩下那根在底下,扎得好深好深,即使上面成了一片焦土,它都还在,然后又……重新发芽……」 其实荆天明这是应该感到坐立难安,他应该在珂月继续说下去之前赶紧表明身份,但他却没办法想到那些,只是像被迷住了似地怔怔望着珂月,看着她脸上的寂寞神情。已经她唇边牵起的一抹悲伤微笑。 「我该怎么办呢?罗先生。该怎么做,才能拔掉那重新发出来的芽?该怎么样,才可以挖开那从没消失过的根呢?」珂月喃喃地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不是说他……很特别吗?我相信对他来说,你肯定也是……很特别的。」 珂月摇摇头,「太迟了。如今我们都长大了,也都变了。如今他有很多很多朋友,大家都喜欢他,其中还包括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而我却是个人人讨厌,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坏姑娘。」 「胡说,我就喜欢你!」荆天明一时忘情地喊出口,「阿月,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绝不是个坏姑娘!」 珂月惊讶地睁大眼睛,那张粘着真罗功超的胡子的假罗功超的脸,刚刚竟忽然冒出了荆天明的声音,再加上……「你刚刚叫我什么?」珂月颤声问道。 荆天明知已露了马脚,也就没打算再继续作假,他叹了口气道:「阿……」 「罗先生!」珂月猛然截断对方话语,「罗先生喜欢我这个朋友,我真是太高兴了。」她勉强想掩盖自己的惊慌,两手安在桌上支撑着站起身来,「我好像喝多了,不能再坐,但盼罗先生能记得我们的约定,忘了今天听过的话,你我从此两不相识。告辞了。」 荆天明记起自己罗功超的身份,向客店老板亮出了臂上的鬼谷纹身,接着便赶紧跟着珂月,快步走出了酒楼。 珂月想来谨守着自己的心事丝毫不露,如今却偏偏在自己最不愿示弱的人面前,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摊得一清二楚。她顿时只感到张皇失措,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开,但为免惹疑,又得强压着身体的本能,不能跑。珂月双唇发颤地在大街上快步而行,也不管自己酒精是在往哪儿走,只知道荆天明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她能听见荆天明的脚步声,更能感觉到荆天明灼烧般的目光刻画似地紧盯着她。 他们一直来到了城郊无人之处。 荆天明终于出声唤道:「阿月」 珂月像是被忽然点醒了似地停下脚步,她这才意识到周遭景物的变化,回身啪地便赏了荆天明一巴掌。 荆天明当然没有闪断,他凝视着珂月,道:「我这张脸虽是假的,但我刚才说的话,却都是真心的。」 珂月在那灼灼目光之下,不禁将头撇开。她心跳得很厉害,只得掩饰性地转开话题,「没想到你还有这手易容之术。」 「这功夫不是我的,而是端……对了!阿月,」荆天明忽然想到,「怎么端木姑姑也在鬼谷?我看鬼谷对她的礼遇得很,竟是奉为上宾。」 「什么礼遇?端木姑姑和乌断姑姑都是被软禁在此,只怕很快便会有性命之忧。」一提到端木蓉和乌断,珂月立刻露出忧虑之色,「我一直想要救出她二人,故才领你至此。只是最近事情有变,就算合你我二人之力,再加上婆婆,也是不成。这事非得有个万全之策才行,若有什么闪失,日后要找机会可就难了。」 荆天明有点惊讶地道:「怎么会?凭你我二人合力,若再有姜婆婆相助,要打过你鬼谷三魈可说是稳操胜算,就算再加上赵楠阳也应当不算太难才是。难道鬼谷中另有更强的高手?是那个叫什么方上的吗?」 「说实话,他武功究竟如何我从未能亲眼见识,但这到不是终点。要救两位姑姑单凭硬闯是不能的。天……荆天明,你在这里也不少时候了,听起来你对此处已有了不少观察。」 方才珂月下意识地差点脱口叫出天明哥,临时警觉改口。荆天明却已经听得一清二楚,他嘴上虽不戳破,脸上却不禁露出微笑,道:「鬼谷地广人众,规模大得令人无法只信,更且阶级分明,规矩繁多,似乎处处皆有几关,又随时偷着诡异,我虽已捉摸出些许头绪,只怕位置的地方也还多得很。」 「没错。二位姑姑被软禁之处,一般人难以靠近,更设有重重守卫。进来谷主更派了鬼谷三魈亲自监管把守。若然硬闯,两位姑姑必会在我们抵达之前被移往他处。此事若要能成,便得在毫不引起惊动的状况下,智取方得。」 「毫不引起惊动?」荆天明沉吟半晌,摸摸自己的脸,「阿月,你瞧我脸上这易容功夫如何?」 珂月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道:「的确是毫无破绽,没想到天……荆大侠还有这一首易容功夫。」 荆天明强忍着笑意,郑重说道:「这功夫可不是我的,是端木兄弟。他是端木姑姑的同族之人,也是儒家弟子,眼下和刘毕、花大哥、宋大哥都住在这城内。」 「刘毕?」珂月惊讶地道,「不可能。刘毕若在此地,我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说这位易容大师端木鱼的功夫深湛呀。阿月,只要有刘毕他么相助,我们便可利用易容之术,救出端木姑姑二人。」 珂月略略细想,果觉此事可成。但……她总觉得很不甘心。「哼,刘毕怎么可能相助于我?我珂月又何须刘毕相助?他是名门高士,我是邪教妖女。」 「阿月,刘毕纵是不知,你难道还不明白一切都只是误会?」荆天明劝道:「大伙儿的日子还有的是,误会尚有冰释之期。但若依你所言,端木姑姑他们近期将有性命之忧,那么此事刻不容缓,在这当口的轻重缓急,难道你还分不清吗?」 「我……」珂月心中好生挣扎,想了又想,不禁叹道:「并非是我不愿为了两位姑姑去求他们,只是此事风险极大,他们又怎么信得过我?」荆天明想起刘毕对珂月的态度,也不禁犹豫了起来。但他旋即转念,摇头说道:「别人信不过你,方大钜子却一定可以。今日他和陆掌门等人也都到了这里。阿月,关于赵楠阳和紫雨的真面目,以及当年兰姑姑的私隐真相,方大钜子皆已一清二楚,有他在场,此事必定能成!」他见珂月尚犹疑却步,不禁伸手握住了珂月的手,郑重言道:「阿月,你相信我,在给我一次机会,信我这一次!」 珂月凝视着荆天明,然后略带羞涩与尴尬地抽回自己的手,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好!你带我去见刘毕。」 荆天明好不容易说服珂月。两人一块儿来到刘毕等人的下榻处,隔窗便听见屋内众说纷纭,在猜测阴阳家总是风朴子到底在那神秘的梅花黑盒里藏匿何物? 便听得花升将猜道:「我说则梅花黑盒内定是藏着一套极为厉害的武功绝学。你们想想,据天明所说,共有一百片竹简。我猜啊,定是一套武学秘诀,不然怎能写满足足百来片竹简哪?」 「若是一套稀世武功,又何必将最后的两片竹简藏在梅花黑盒中?」宋歇山推敲道:「这没有什么作用啊,就算最后的一招半式没有学到,前面九十八片竹简上所记载的武功应该也够用了吧?」 「况且,」刘毕插口道,「从没听说神都九宫门下有什么了不起的武功绝学。端木蓉、乌断她们都不以武学上的成就见长。」「话可不能这样讲。」花升将反驳道:「珂月的武功不就很厉害吗?说实在的,比你刘毕可厉害太多了。」「别拿我跟妖女相提并论。」方更泪见他们又起口角,便拿出墨家钜子的威严,用眼神示意两人,「无谓的话无需多提,还是研究研究那梅花黑盒中到底藏有何物才是。」 「我就说是一套武功绝学。」「说不定是一套毒掌掌法?若非如此,鬼谷干嘛邀来端木蓉和乌断?」「莫非阴阳家尚有无人知的学问术数流传吗?」「不不不。你们都错了。」端木鱼信誓旦旦地言道:「我猜必定是一套藏宝图。唯有地图缺失了关键两片,认你有前面九十八片也是无用。」 「宋大侠、方大钜子,你们全都猜错了。」珂月的声音透过窗户,从屋外传了进来。荆天明推开木门,走在前头,珂月随即跟了进来,「由五片白鱼玉坠锁住的梅花黑盒中,藏得乃是一帖药方的关键秘密。」 珂月的身影与她的声音,两者都使得在场众人心中一震。 「药方?什么药方如此重要?」 「长生不老药的药方。」 「长生不老药!」众人全都惊叫起来,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吗?」陆元鼎忍不住问道。 「这我不知。」宋歇山惊愕不已,「但如真有这种东西,那定然出自风朴子老前辈之手无疑。」 「原来如此。」方更泪点头道:「传闻这十几年来,始皇帝竭尽全力在炼制仙丹,为求长生不老药。甚至不惜造船出海,排遣方士访蓬莱仙岛等处。看来,那鬼谷谷主定是为了要讨好始皇帝才不惜大费周章。 众人听方更泪所言,纷纷点头称是。唯有刘毕却摇了摇头,满腹狐疑地道:「我不信。妖……珂月说出口的话,岂能轻易相信。说不定她是要引我们上当也难说。」 「刘毕!你!」珂月怒叱道。 「我怎样?」刘毕也不甘示弱,「那天在蓬莱殿夜宴,我、天明与花大哥三人亲眼看见你与白芊红有说有笑,亲昵犹如姐妹。端木蓉与乌断更是席上嘉宾。一般鬼谷弟子尚且难以参加的宴会,你神都九宫可是爱来便来、要走便走,如入无人之境。这些你如何解释?」 珂月想起荆天明一番劝诫,忍住一口气,言道:「不瞒众位,我今日来此,实有一事相求。」珂月说着,便向众人跪了下去,「还请各位帮我,从鬼谷救出我两位师叔。」 「两位师叔?」端木鱼呆呆地问道:「谁啊?」 「呆子。」花升将撞了一下端木鱼,「当然便是端木蓉与乌断啦。」 「姑娘请起。」方更泪与宋歇山可没花升将、端木鱼那么傻。俩人见珂月款款下拜,连忙慌张地站了起来,扶起珂月道:「万事好说。」 方更泪言道:「多年前,鄙人因无法确认赵楠阳的嘴型,而让珂月掌门蒙受不白之冤,该对姑娘跪下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方大钜子!」珂月万万没想到,方更泪身为墨家统帅,门下弟子数万,却肯对自己这样一个弱女子推诚置腹,不禁眼中含泪,也更相信荆天明说的了。刘毕却撇过头去不看。 「也难怪大家听了有些惊疑不定。」珂月在众人之中坐下,言道:「便连我首次听到这长生不老药也是难以置信。但无论相信与否,都改变不了如今在这鬼谷仙山城中,我两位师叔在炼丹房中日夜炼制仙丹的事实。」 「炼丹房?」 「这挖空的仙山之中有无数间石室,状若迷宫,那炼丹房便在其中。」珂月点头言道,「要进炼丹房,需经历三道关卡。」 「我料想其中若是不难,珂月宫主也不会来拜访我们了。」陆元鼎之前也吃过珂月的亏,此时说起话来,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珂月看了陆元鼎一眼,又迅速瞥了一眼辛雁雁,毕竟忍了下来,没有搭话。 打从珂月不请自来,刘毕便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底,他见珂月对自己与陆元鼎的冷嘲热讽全都一声不吭,既不解释也不反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珂月小时候那张老是脏兮兮的孩子脸蛋。「珂月打小便最受不得别人轻视。那时候,只要谁敢叫她一声小乞丐,肯定是要挨上一记狗屎。而她如今居然能够泰然受之,莫非她真是清白的?她的所作所为,只因为端木蓉与乌断两人受困鬼谷?」刘毕一个分神,没听清楚珂月所言,只听到:「……最后在炼丹房中,则由鬼谷谷主徐让,亲自在药炉边镇守。」 「徐让!」 「原来那天在蓬莱殿中见到的老人是他。」荆天明听见这名字,顿时姜谈直却临终前跟自己所描述的情景联结起来,「果然他便是鬼谷先生。便是他跟邵广晴联手,现是欺骗了谈大哥,问出白玉在刘毕身上,后来又害谈大哥丧命。」 刘毕与花升将想起往日与谈直却的种种都是不胜伤怀。「鬼谷谷主徐让!」花升将率先喊道:「我必将杀你为我谈大哥报仇。」 「只怕很难。」珂月冷冷言道:「这徐让年纪虽大,但武功深不可测。」 「这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方更泪看了宋歇山一眼,只见宋歇山也点头同意。「珂月姑娘,」方更泪又道,「不是在下信不过你,只是事关重大,闯进鬼谷这事非同小可。你能确定你两位师叔所研制的药方,真是风朴子所传下来的长生不老药吗?」 「绝对是。」珂月肯定答道,「我当上神都九宫掌门之后,在神都山不知看过多少风朴子他老人家留下的手迹,那手迹与如今现有的九十八片竹简上头所刻字迹,绝无二异。」 「那就不能放任不管了。」方更泪皱眉说道:「这秘方既是风朴子留下又分别托给徐让、马水近两家武术宗师保管。暂且不论吃下后药效如何,大有来头确实是真。」方更泪又看了看宋歇山、陆元鼎才道:「不瞒你说,这天下即将再度动荡,只待始皇帝咽气,天下兵马便会竟出。无论如何,我们得阻止始皇帝拿到这药方才是。」宋歇山、陆元鼎亦都称是。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刘毕插口道,「说不定她只是想骗我们进入仙山,再与徐让联手,将我们一网打尽。」 「你还是不相信我。」珂月言语中有些伤心,「好吧!你们看,这是什么?」珂月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众人低头看去,赫然便是珂月先前从辛雁雁手中夺走的白鱼玉坠。 「是我的白鱼玉坠。」辛雁雁本打算沉默到底,此时却忍不住叫了出来,「你不是已经抢走它好多天了吗?你没有拿给鬼谷?」 「我若非坦诚相告,所言为实,」珂月道,「又何苦冒着生命危险,带着这最后一块白鱼玉坠来到此处。方大钜子、宋大侠。」珂月再度跪下,对众人言道:「请大家相信,帮助我救出两位姑姑吧。」 方更泪取过桌上白鱼玉坠捏在手中,双眼直视珂月。此时,他只需轻轻一捏,便可将白鱼玉坠化为粉尘。那么长生不老药的秘密,自然便会永远埋葬在梅花黑盒之中。但同时,他也等于葬送了端木蓉与乌断的性命。珂月之所以迟迟不肯交出最后一块白玉,定是料到端木蓉、乌断二人若早一刻完成那仙药,便会早一刻遭人灭口;但若不交出最后一块白玉,打开木盒,那二人一样得死。若非如此进退维谷,此时珂月也不会带着白玉来求自己了。 「我懂了。」方更泪在刘毕不可置信的眼光下,将白鱼玉坠重新交到珂月手中。「我会帮你救出你二位师叔的。但你也得答应我。需得帮助我们彻底毁去与长生不老药有关的一切。还有,日后若需除去鬼谷势力,也望宫主多所帮助。」 「我答应你。」珂月心中充满了感激,以至于声音有些颤抖,「太好了,天明哥。真是太好了。」 方更泪既然应允下来,便随即开始盘算。以他为首,众人逐步研议出一套救人计划。初时三天,众人按兵不动,为的是等赵楠阳回到鬼谷。 这夜,八卦门陆元鼎手下来报,赵楠阳已从仙山城南门处入谷。得此情报,端木鱼随即大展易容功夫,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将荆天明等人从头至脚易容改妆。 众人按照方更泪所计划,以身形近似者为准,乔装易容。荆天明负责假扮左碧星,宋歇山扮成了赵楠阳,花升将扮春老,刘毕则扮束百雨,辛雁雁便理所当然地扮成了白芊红。 大伙儿平时虽对端木鱼的易容术司空见惯,但直到今夜才真真正正见识到端木鱼的神乎其技。只见身旁几个朋友在端木鱼的巧手之下,一个个变成了敌人样貌,惟妙惟肖不说,即使近看也毫无破绽。小小的柴房之中,赵楠阳、左碧星、春老、束百雨,白芊红无人排成一排。众人彼此对望,心中难免感到啼笑皆非。但想起此行之险,又不禁心中栗六。 清晨,天还蒙蒙亮时,珂月在与众人相约的石阵处等待。 这石阵,荆天明跟从珂月与白芊红时来过一次,但此时看来,却一定而相似之处也无。荆天明细看几处他曾留下记号的位置,却什么也没瞧见。珂月见他的举动,便道:「这石阵中做不得记号的。下回如有机会,日正当中时你仔细瞧去,这石阵地上总有一层白沙来回飞动,无论做什么几号,都不能留下。」 刘毕、辛雁雁等人则是第一次踏进这石阵,也俱被这眼前的奇石震慑住了,亦步亦趋地跟在珂月身后行走。一行六人在这奇石镇中穿梭,倒好似回游的鲑鱼一般。 一道高余数丈的山缝,宛如鲨鱼裂口出现在众人眼前。花升将拼命想看清这裂缝到底延伸到仙山的多上头,结果却只是把自己的脖子搞得很酸而已。倒是这裂缝宽度恰好仅能容一人进出。缝口外,两侧泥地上皆插有高大火炬,横向延伸出去,火光落在山壁上,影影幢幢地映出一张巨幅鬼面獠牙,鬼眼处镶有「圣域」二字。 辛雁雁忍不住心中发毛,移动脚步往荆天明靠近些。荆天明却忽然想起珂月自小怕鬼,下意识地朝她看了一眼。珂月脸上表情却无一样。 众人缓缓步至近处,立刻便闻道一股怪异的腥味。此处无草无树,唯有泥土和岩石,除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之外,只有沉重的寂然。山脚四周空无一人,竟没有丝毫守备。 「鬼谷这些人未免也自恃甚高,重地入口处,竟无一人把守。」花升将东瞧西望之下,忍不住嘀咕道。 「我曾听掌门师哥说起过,鬼谷中有个圣域。没想到还真的有。」辛雁雁低声回应道:「听说这鬼谷圣域,乃是以神法咒令禁束着的圣地,擅入者必遇魍魉缠身,终堕鬼狱,有去无回。是以无须戒守。连鬼谷自己的弟子们都避得远远的。」刘毕哼了哼,骂道:「邪门歪道,装神弄鬼。」 「辛姑娘说的没错。」珂月言道,「鬼谷圣域是有这种传说。这入口处外围三尺泥地皆撒有一种名曰『魍魉』的毒水,会吸附在人身上,入体伤肺伤肝,不久浑身现出白斑,使人大病不起。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倒不至于害命;只是擅入者脸上,必定会出现白斑,如此以来,谁曾擅闯圣域自是一目了然。」宋歇山道:「这招倒很厉害。」 「如此说来,我们几个如今已身中这魍魉之毒了?」辛雁雁问道。 珂月点点头,「我早有准备。大伙儿喝下解药便无妨。」说着,自怀中掏出六只小瓶。将其中五瓶分给其他人,打开了自己手中那瓶的木塞,率先将瓶中药水一仰而尽。 众人闻言,一一照做。唯有刘毕露出疑虑之色,迟疑片刻方才喝下药水。珂月见了只是心中冷笑,也不说破,带头往山缝走去。 那山缝看来深不可测。望进去,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浓墨黑之外,便什么也没有。花升将和宋歇山俩人正欲去下洞口外的火炬,珂月立刻挥手制止,低声说道:「穴中山壁处处涂有硫磺,见不得一丝光影。」「如此说来,我们得在黑暗中行走了。」众人心中俱凛,忍不住相互看了一眼。 恍如穿入一道相隔两个世界的缺口般,由珂月帅先踏入了山缝之中,紧接着是荆天明、辛雁雁、刘毕、宋歇山和花升将。六人鱼贯而入,一一隐没进那连白画都无法将其照亮的黑暗中。 第八章 彤云密布 六人一路前行。 空气中果然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味。由于实在太过黑暗,众人逐渐失却了时间与方向感,虽然行不多时,却仿佛已走了许久许久。这些狭长的甬道,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折来覆去,起错综的程度,就似这些沉默无语、心里却暗思翻涌的人们。 花升将奉钜子之命前来,走在六人最后,戒备最严密。他生性开朗豁达,最见不得人装神弄鬼,一路上边走边暗骂:「这些鬼谷的兔崽子们,行事果然阴毒,种种几关暗算,令闯入者纵然武功再高也防不胜防。此次若非有珂月宫主领头,却哪里能找得到这样诡异的入口?」 宋歇山心中犹如重石压着,只想:「过去几十年来为了五块白玉几乎掀翻武林。赵……唉,师父他老人家只怕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今后我算是叛出师门了?还是师父他老人家才算是清霄派的叛徒呢?唉,我自小以清霄派为家,往后却该何去何从?」 刘毕虽走在六人中间,戒慎之严却不亚于殿在最后的花升将。他脑中正仔细盘算:「这山道不知是天然形成?抑或人工开凿?鬼谷为了几块白玉如此费尽心机,难道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事?我花了好几年时间耐心布局,终于快能将本门叛徒邵广晴除去,统一儒门。没想到如今却身陷险地,身旁这些人无一可靠不说,更有那珂月在。怕就怕那珂月另有计较,她若对我等有加害之意,此处可说是再好不过。但如若不亲身涉险,探明真相,日后恐怕不再有此良机……」刘毕心中惴惴不安,往前踏出的每一个步伐也都小心翼翼,仿佛只要一不留神,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这封闭的空间和压迫性的沉寂,在在都使得辛雁雁格外恐惧。俞往前走,她便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与脚步声变得十分巨大。她两只手心里全是汗水,心中不禁暗暗佩服珂月,「这地方可不是寻常人有胆量走入的,珂月竟能单独进出多次,倒是不简单。」她岂知珂月过去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服恐惧,又如何一次一次地硬挺着头皮往返,方有今日的泰然自若。 这时珂月走在六人最前头,只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一路向前。此行对珂月而言,除了救出端木蓉和乌断之外,其余的都不重要。 六人当中,就属荆天明最为镇定。既然珂月一路走得不疾不徐,他便料定此处尚无危险。荆天明只觉得大伙儿似乎都过分紧绷了,当下试探性地咳嗽一声,见珂月没有阻拦他发出声音的意思,于是故意低声问道:「雁儿、雁儿。在我背后的是你吧?」 辛雁雁很紧张的回道:「是我。怎么了?荆大哥。」 荆天明道:「没事、没事,你别怕。刘毕、刘毕,在雁儿后头的是你吧?」 刘毕很警觉地回道:「是我。在我后头的是宋大哥。」 荆天明嗯了一声,继续唤道:「宋大哥、宋大哥,在刘毕后头的是你吗?」 宋歇山答道:「是我没错。怎么了?荆兄弟。」 荆天明道:「没事,我检查一下。谁知道在这黑暗中,走着走着,说不定有人就被调包了,」 刘毕不疑有他,还附和道:「天明顾虑的是。花大哥、花大哥,在宋大哥后头的是你吧?」 花升将正待回应,荆天明却立刻抢答道:「不是呀,花大哥走在我前面。」 辛雁雁和刘毕齐声惊道:「怎么会?花大哥明明走最后头。」 宋歇山疑道:「荆兄弟,你可别吓我,要是走在你前面的是花兄弟,那走在我后面的这个人是谁?」 荆天明奇道:「我怎知道?喂、喂,最后头的那个,你到底是谁?」花升将见荆天明在这关头居然还有性质耍弄众人,心中不禁暗自好笑,当下便故意闷不吭声。宋歇山急道:「花兄弟!花兄弟!在我背后的明明是你,你倒是吭声啊?」 刘毕此时也听出荆天明是故意捣鬼,但又不免有所怀疑,低声问道:「珂月呢?」 黑暗中,只听得珂月扑哧一笑。 荆天明道:「你别光是笑,光是笑一笑我们怎听得出你是谁?」 珂月啐道:「荆天明,你无不无聊?」 荆天明嘿嘿笑回:「我就是看大家太无聊了。」 刘毕叹了口气,很不以为然地责备道:「天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宋歇山却尚自狐疑:「可是花兄弟干嘛一直不出声?难道在我背后的真不是他?」 辛雁雁俞想俞怕,忍不住颤声催道:「花大哥、花大哥,你快说话呀!」 花升将呵呵笑道:「别怕、别怕。珂月背后的是荆兄弟,荆兄弟背后的是辛姑娘,辛姑娘后头是刘兄弟,刘兄弟后头是宋大哥。宋大哥,在你背后的人是我。在我背后可就真的没有人了。」 宋歇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花兄弟,你要是再不出声,我可就有回头一掌打过去了。」 几个人被荆天明这么一闹,原本紧绷的神经都稍微放松了些。辛雁雁没好气地道:「真是的,花大哥,荆大哥他老爱胡来,你怎么也跟着瞎闹!」 说话间,众人渐渐觉得前方有光线传来,似乎这甬道出口便在不远处。这时空气中的硫磺味也渐渐淡了。隔不多时,六人陆续走出甬道,来到一间方形石室。 室内空无一物,唯有一扇青铜门牢牢紧闭。石室上方的岩壁凿有天窗,清晨的薄光正自窗洞斜射而入,照亮了整间石室。 众人甫从黑暗进入光亮之处,陡然间看见站在自己身旁之人竟是赵楠阳、左碧星和鬼谷三魈,皆唬地一跳、各自退开,紧接着才想起,除了珂月以外,其余无人皆已易容,再望去时不禁哑然失笑。 荆天明抬头望着天窗,疑惑道:「我们不是已深入山中,怎么还能有光?」 「其中奥秘我也不能明白。」珂月说道:「我只知道过了这间石室,便是真正的鬼谷圣域。我在这圣域里能够同性的范围很有限,但举凡我所去过的间间石室中都有光线,连呼吸的空气都异常清凉。」 「这真是巧夺天工。」辛雁雁赞叹道。 「喂!喂!这是赞叹敌人的时候吗?」荆天明言道。辛雁雁不自觉的吐了吐舌头。珂月不理会他两人拌嘴调笑,只道:「过了这间石室,里头的道路我也只去过几回,最深入的一次,便是我拿到刘毕身上的白玉直奔炼丹房那次。」「宫主的意思是,你也只进去过那炼丹房一次?」宋歇山问道。珂月点头,言道:「各位切记,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要保持镇定自若,依计行事,千万别往了自己扮演的角色。那么,赵老爷子,我们就进去吧。」 「赵老爷子?」花升将歪着头,撞了撞荆天明言道:「珂月小姑娘她叫的是谁啊?」辛雁雁在旁边不知两人正在开玩笑,紧张兮兮地提问道:「花大哥说什么哪?宋大侠不就是赵老爷子吗?」「谁是花大哥?」这回换荆天明耍嘴皮了,「白姑娘,听说你聪明过人,怎么突然糊涂起来?」花升将听了哈哈大笑,辛雁雁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这兄弟俩恶当。 「事不宜迟,这就走吧。」珂月拉开青铜大门,率先走入狭窄的石道间。 六人初入这甬道中,便听得脚下叮当作响。低头看时,却不见自己脚下踩着任何异常之物。「这是一条响道,但凡有人经过,便会叮当作响。」珂月边走边解释,「前面石室中的青铜大门,与下头石室中的青铜大门乃是一对。方才我们拉开那青铜门的同时,下头的青铜们也会隆隆作响。」「换句话说,前头镇守的人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没错。噤声。再下去他们便能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了。」明明珂月已叫大伙儿都别说话,刘毕仍忍不住低声嘱咐:「记住,大伙儿尽量避免开口,一切以安全为要。」 说话间,六人已见到一扇与方才一模一样的青铜大门。珂月当下拉起门上的兽首环,大敲三下,「锵!锵!锵!」撞击之声在甬道中震动出嘹亮回鸣,铁门后立刻传来了开锁声响。 咿呀声中,铁门被缓缓向外拉开,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一座长宽俱有近百丈的巨大广场。众人虽说早做好心理准备,如今见此阵仗,还是不禁心下骇然。 广场左右两侧山壁,如蚁穴般皆有诸多通道入口。高达数丈的山岩,碗似地覆盖住整座广场。抬头仰望,片片光华的岩石金色晃耀,镶嵌在众人头上,只照得四处犹如白昼一般。 广场中央两道人墙,各个皆是身穿盔甲、手持长枪,一左一右地双排隔出一条长长大道直达彼端。尽头处则是另一堵石墙,森严矗立在上百道阶梯顶端,墙上两扇黑色巨门则沉默地紧闭着。 那负责开门的守卫一见到六人,便立刻先朝着宋歇山唤道:「赵老爷子。」紧跟着又对花升将、辛雁雁和刘毕一一唤道:「春老爷子、白姑娘、束公子。」最后方对珂月唤道:「珂月宫主。」竟将辈分高下分得清清楚楚,言态执礼甚恭。宋歇山不禁暗自惊异:「如此看来,师父身为鬼谷护法,地位竟比鬼谷三魈还高。」 「打从进入此地,我便怀疑这儿实非一门一派之力可以建构而成。果然……」刘毕却暗忖道:「瞧这些守卫身上的盔甲竟与秦兵相同,这鬼谷和朝廷的勾结比我意料中的还要深。看来白芊红如今手上依旧握有兵权。日后若想铲除鬼谷,势必得联合武林各派势力才有可为。」 「赵老爷子怎么这么快就便回来了?」那守卫首领客客气气地问道:「不是才刚出去吗?」宋歇山这一生从不说谎,更别提装扮成他人模样乱说乱道,被这首领一问,顿时一愣。花升将机巧地接话,「我们在外头刚巧碰上。咳!」还装模作样地学春老咳嗽一声,吩咐道:「我们有要紧事说,没有吩咐,别来打搅。」「是是是。谨遵春老爷子吩咐。」 「那,赵老爷子,走吧!」花升将和嘴上这么说,手却推了辛雁雁一把。「喔!对哦!」明明前两天已经排练过很多次,辛雁雁还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一行人中就属白芊红心高气傲,向来要走在众人前头。为此,珂月还几番交代,要她切记鬼谷三魈的石室位置。如今花升将推了她一把,辛雁雁赶忙仰起鼻子,谁都不看地开始往前走,其他人则紧随其后。 荆天明见辛雁雁装得很像,连忙忍住笑意。他却不知辛雁雁并非费劲刻意去学白芊红的骄傲模样,二四那鬼谷三魈所居石室位置太过复杂,此事辛雁雁心中只忙着背诵:「左、左、右。右,再往左。」哪里有功夫去瞧这广场中、走道上,站得慢慢如石像般在守卫的秦兵。好不容易走出守卫的视线范围,辛雁雁这才呼地一声松了口气。「雁儿,做得好。」荆天明轻轻拍了下辛雁雁的肩膀做为鼓励。辛雁雁则回了他一个甜美的微笑。 珂月假装没看见,只以眼神示意宋歇山、刘毕、花升将三人先在门外等候,跟着运功姜石门往内推开。石门一开,珂月率先跨入门内,荆天明与辛雁雁两人随即依计跟上。待得他二人一人入得门内,珂月便立刻又将石门重新关上。 荆天明望着眼前景象不禁好生愕然。万想不到,方才沿途那番森严威武,如今转眼间竟到了一座雅致庭院。园中绿池丝竹、凉亭水榭,竟是一派富贵清幽,三面厢房有回廊环绕,鸟鸣啾啾,声声入耳。「这白芊红好会享受。想当初桂陵一战,她便另开一处竹林,看来此地也是如法炮制。」荆天明回头瞧了一眼,见辛雁雁已经藏身在树丛间,这才快步跟上珂月的脚步。 「但愿这鬼谷三魈轮班的时间没变,此刻若不是白芊红在此,那就非得要让宋大侠他们进来,双方大打出手了。」珂月边往里头走,心中边暗自祈祷着。 凉亭内,一名身穿着一袭绛紫色衣裳的女子正黯然独坐。袅袅的香烟从紫金炉中升起。夏姬白芊红,一手捧着茶杯小口啜饮,一手轻轻拨弄着琴弦。她如今虽然已经是少妇,却依旧艳丽不可方物,风姿不减当年,只是眉宇间多了一层不得志的淡淡抑郁之色。 「白姐姐,我回来了。」白芊红听见珂月脚步声,又听她叫唤自己,却只微微挑眉,转眼一瞥,抱怨道:「你可终于回来了。为了块劳什子白玉,三个人轮流等你,弄得人连觉都不好睡了,你这丫头的架子可真大呀。」 珂月吐了吐舌头,回道:「我算哪根葱?你三位在这里保护月神和神医,何必把帐算到我头上?为了这块白玉我可没少吃苦头。哪像白姐姐整天在这里喝茶、弹琴、发呆、睡觉,多悠闲。」 「丫头好一张贫嘴,小心我哪天撕烂了。」白芊红咯咯一笑,伸指往珂月的方向一点,道:「你当我真不懂?这世上有什么瞒得过我白芊红的?你小丫头自告奋勇揽下白玉这差事,第四块白玉你抢着要去拿,第五块也抢着要去拿。真奇怪了,怎么上回白玉得手,刘毕的一条性命却偏偏还留着?这回白玉得手,只怕那辛丫头也还活得好好的吧?」荆天明一听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没错、没错,当初若是由鬼谷的人出手来抢白玉,刘毕、雁儿焉有命在?」白芊红直说得珂月哑口无言,这才朝荆天明上下打量,又道:「真是稀客,清霄派的左兄弟怎么有空来啦?」 「最后一块白玉非同小可。」荆天明微笑回道:「我师父特别交代要我陪同照应。」 白芊红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地说道:「有我们鬼谷三魈在此,左护法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荆天明心中暗忖道:「左护法?白芊红称赵楠阳为左护法,莫非这鬼谷之中尚有个右护法吗?」砖头看珂月,只见珂月也是满脸吃惊,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既然回来了,还不快点儿将那个白玉拿来。」 「春老爷爷、束大哥他们人呢?」珂月问道。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在里头睡觉吧。」白芊红言道,「理他们呢。给我也是一样。」说罢便将纤纤五指向珂月伸去。说时迟那时快,白芊红手臂前伸,珂月右手顺势一拉,左手对住她身上三处穴道;荆天明则在白芊红哑穴轻轻一点。白芊红本来便不擅长武功,哪里禁得住珂月、荆天明两大高手联合,登时被他们制住。 两人对看一眼。荆天明旋即抱起全身软瘫的白芊红走到辛雁雁躲藏之处。当白芊红亲眼看到「另一个自己」躲在不远处的树丛时。真是又惊又怒。荆天明放下白芊红,转而拉起辛雁雁,辛雁雁起身后便急急忙忙往珂月所在的凉亭跑去,荆天明则转身就爱那个石室的门再度拉开。于是,真正的白芊红在树丛中,亲眼见到「自己」跑了过去,又见「春老」、「束百雨」与「赵楠阳」,一个个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纷纷躲在附近的树丛。白芊红知今日遇上奇险,心中思绪急转,已将珂月心中算盘大致理清,只是哑穴被点、双足被封,只能眼睁睁看着罢了。 「你说什么?」凉亭中珂月怒吼着:「什么叫做拿到白玉都是你的功劳?」「嘿嘿嘿。」左碧星冷笑道:「姑娘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若不是我为姑娘支开宋歇山,姑娘能如此顺利得到白玉吗?」「什么宋歇山?」珂月又吼道:「我压根儿没见到什么宋歇山。」「那还不是因为我帮姑娘挡下了嘛。」「我可不领这个情!」 珂月和荆天明在凉亭中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着。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果不其然,不久便听到回廊东边响起春老的声音,「姓左的,唉!你师父难道是派你来找麻烦的吗?非得吵醒我老人家。」西边的回廊也传出束百雨的声音,「呵,没想到珂月妹妹生起气来,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话音甫毕,东西厢房木门豁然洞开。春老自东厢房内慢吞吞地踱步而出……束百雨却一个蹬身翻出回廊,立在珂月面前,笑眯眯地望着她道:「珂月妹妹,好久不见啊。」 「什么珂月妹妹,叫得这么亲热。」荆天明心中暗骂,脸上却微微一笑,恭敬地招呼两人,「见过春老爷子、束公子。」 珂月眼见春老、束百雨两人行至凉亭,便自怀内掏出一个小布包,交到由辛雁雁假冒的白芊红手上,娇嗔道:「白姐姐,我可没撒谎。拿这块白玉时,这姓左的家伙可没帮上什么忙。」 春老与束百雨听得珂月取回最后一块白玉,心总皆是一喜,赶忙凑到白芊红身旁来看。白芊红左手捧着布包,右手来解。那布包乃是两层油布,将白玉裹在中间。「咦?白玉怎么脏脏的?」珂月见布包打开,随即依计言道。白芊红眉头一皱,顺手抽起白玉下头的第一块油布去擦白玉。瞬间,无数细小白粉飞扬在春老、束百雨、白芊红、珂月四人面前,那白粉闻起来又香又甜。珂月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这第五块白玉是从八卦门辛雁雁手上抢来,定是那辛雁雁脸上擦的脂粉太多,乱掉一通,这才搞得白玉脏兮兮的。」 辛雁雁假扮白芊红,未免春老识破,从头到尾不敢开口,没想到珂月竟趁这时说自己什么涂脂抹粉太多,忍不住对她怒目相视。「这个自然。那辛雁雁我也曾见过,庸脂俗粉一个,哪即得上珂月妹妹?」自从数年前珂月来鬼谷露面,束百雨便惊为天人。此后,凡有机会能与珂月多说上几句话,他自是不会错过的。此事束百雨话说到一半,转眼见到白芊红脸上怒气,料想定是自己夸奖珂月过了头,赶忙讨好道:「当然啦,若论容貌,那辛雁雁便是来给白姐姐提鞋也不配。」岂知平常只要赞美其容貌便会笑逐颜开的白芊红,今天怎地愈是生气? 假扮成左碧星的荆天明在旁看了这出戏,起先还觉得束百雨好笑。后来不知为何,愈看辛雁雁便俞感到心惊,俞听珂月便俞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珂月趁着辛雁雁无法开口,应和着束百雨大耍嘴皮子,说什么辛雁雁其貌不扬才需涂抹如此多脂粉。她嘴上乱讲,实际上却盯着春老。原来珂月在包裹的两层油布中间,铺上了一层乌断教她调制的「去功散」,这去功散本身毫无气味,绝难察觉,是珂月另行掺入一些女子用的脂粉,这才闻起来又香又甜。 这春老乃是个老江湖,内力又强,若有珂月亲自下毒,定会被其揭穿。而春老向来与白芊红交好,由辛雁雁冒充的白芊红掀开外布的那一瞬间,去功散便撒将出来,闻者内功尽失。春老眼见珂月也吸入这脂粉香气,自是不疑有她。珂月东拉西扯地乱讲话,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去功散发挥功效。不过,当然也与辛雁雁、荆天明一路上有说有笑,惹恼了珂月脱不了关系。 当珂月研判毒气已然入体发作,随即说出早先与荆天明约定的暗号。只见珂月轻轻拉起春老的衣袖,撒娇道:「春老爷爷,白玉我可拿回来了。下次你可得帮我教训荆天明这小子。」这「教训」二字甫出口,珂月的十根手指便如拨弦弹琴地纷纷点向春老右臂会宗、支沟、阳池诸穴。与此同时,荆天明骤然挥振双臂,右手击向束百雨面门,左手发掌往春老胸前拍去。 春老猝然不防,却毕竟身经百战,甫觉珂月手下有异,立刻侧目移身。珂月受端木蓉真传,自单下神都九宫掌门这个重任以来,认穴其准无比。春老矫捷一避,走脱支沟、外关、阳池三穴,但会宗穴仍被珂月弹中。春老感觉右臂猛地一阵酸麻,只得举左掌迎击荆天明的来招,甫一发掌,心下大骇,「不好!怎地内力全无?」春老正想先硬生生对下荆天明这一掌,再乘机变招,岂知荆天明却抓住他手腕一拉,伸指便点住了他胸口的神封穴。 珂月一指弹中春老右臂后便不再理会,立即转往束百雨而去。束百雨则刚被荆天明一掌打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本能地一把暗器撒手掷出。珂月脚下踏着玄冥掌法步伐轻松多开。只见数十根袖钉挥射不远便纷纷落地,显然束百雨也丧失了所有内劲。束百雨转身便逃。珂月却不急着追赶,反而停下,从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团,塞入已动弹不得的春老口中。束百雨往石室出口跑去,却被一道急窜而来的闪电击中了后背灵台穴。荆天明气他珂月妹妹、珂月妹妹叫个不停,还「顺脚」踹了束百雨一下,这才将他拖回凉亭。珂月倒是一视同仁,立即在束百雨口中补上一个布团子。 辛雁雁坐在凉亭中,右手还捧着白玉,只见兔起鹘落,变化犹如惊鸿骤雷,转瞬即过。谁该先对谁动手,彼此又该如何应援相助,一切明明是荆天明和珂月两人临场应变,但这两人看起来却好像师出同门,拥有绝佳默契。辛雁雁瞧在眼底,心中不禁有些愕然,又有些惆怅。 眼见得手,花升将、刘毕二人随即姜真正的白芊红从树丛后抬了出来,放在春老、束百雨身边。春老、束百雨见到又有「一对自己」冒了出来,都愤怒至极。 「事不宜迟,这去功散的效用只能支撑半个时辰。」珂月对同来的五人言道:「还是先杀了他们,再闯炼丹房。」「有理。」刘毕虽一路与珂月不喝,对此倒无异议,抽出短刀,便要上前。 「大家住手!」宋歇山上前一步,夺下刘毕手中短刀,慨慨言道:「我辈侠义中人,岂能趁人之危?今日既是以暗算手法制伏这鬼谷三魈,若杀了他们,谅他们心中也是不服。还是将他们绑上便是。」珂月迟疑了一下,转头望向荆天明。刘毕则言道:「今日若情势倒转,是这鬼谷三魈擒住了我们,你们想这三魈可会留我们活口?」「那自然不会。」宋歇山道,「但也不能因为如此,就失去我辈行侠仗义的信念。这不正是孰正孰邪、人我差别之所在吗?」荆天明、花升将两人异口同声道:「有理。」两人便在宋歇山的帮助下,将鬼谷三魈一一绑个结实。刘毕与珂月两人则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珂月心中好生后悔,早知荆天明等人会坚持留下三魈性命,她便该带上那矫金索才是。 但最吃惊的还是春老、白芊红与束百雨三人,他们万万想不到赵楠阳居然会出言救下他们。「尤其是什么行侠仗义……正是我辈中人的信念……」云云,这话打赵楠阳口中说出,简直是自打嘴巴。 「哎!」珂月一跺脚,催促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赶快行动吧。」边说,边去旋转凉亭中的那张石桌。也不知珂月怎么弄得,那石桌突地向上掀开,现出一处地道入口来。 在珂月的带领下,五人陆陆续续踏入了地道。 春老鱼冉、夏姬白芊红、冬僮束百雨三人则被捆得结结实实,摊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三个春老鱼冉。夏姬白芊红、冬僮束百雨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面前。 众人下地道行走不久,方才胜过鬼谷三魈的锐气便消磨殆尽。原来这条地道虽说每隔数十步便挂有灯笼,不若他们入山时所走的那条黑漆狭窄,只是沿途曲曲折折,到处皆有叉口,宛若一座偌大的迷宫。 这通往炼丹房的路,珂月也只走过一次。她勉强凭着数月前的记忆,领着众人左拐右弯。途中还不乏忽然驻足,呆了半响,才又继续前行。更有几次,停下来之后,忽又转回,改往另一条岔路走去。这般走走停停,弄得大伙儿愈来愈是忐忑不安。花升将憋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珂月,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啊?」 珂月不作声,荆天明连忙替她回道:「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宋歇山左右张望,不禁喃喃说道:「真的没问题吗?要是在这里迷路了,就连要逃出去都有问题。」 荆天明又道:「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刘毕有所指地道:「大家最好跟紧珂月宫主,要是一不小心没跟上她,我们几人可就真正被困在敌穴里了。」 荆天明见珂月还是没有反映,忍不住又替她辨道:「放心吧,她走得很慢。你们看,她现在还故意停下来。嗯,对啦,然后又故意往回走。啊,又停下来了,是吧?这才继续往前,还走这么慢,这都是为了要让我们可以好好跟上她。更何况你们看她这么谨慎,我们是绝对不会走错路的。没问题!没问题的啦!」 其实众人心下不安,珂月比他们更紧张;她好不容易才领着大伙儿走到这里了,岂能因为转错一个弯而前功尽弃?这所以一直不吭声,都是因为满脑子努力在专心想路、辨路,其他人说了些什么,珂月根本没有听进去。 荆天明一直对刘毕和珂月之间的嫌隙有心调解,趁此机会又道:「刘毕,我方才亲耳从白芊红口中听到。之前在你身上的第四块白玉,是珂月向鬼谷三魈自告奋勇去拿的。你想啊,此事若交由鬼谷三魈其中一人,他们会不杀你吗?阿月实是为了要保你性命,一片苦心。只不过我猜她肯定不会承认,所以你也不用问她了,我这话究竟有没有道理,你想想自然明白。」 刘毕原本就心思缜密,经此提点,果然觉得有理。至此,在刘毕心中,珂月才终于又逐渐恢复了童年好友的模样。只是他对珂月虽不再怀有敌意,往日的信赖感却再也难以修复了。 「是这儿没错了。」珂月指着地道的一端,如释重负地说道,脚下更加快速度往炼丹房跑去。五人自是赶紧跟上。 前方终于出现了地道的尽头,一道普普通通的木门前,一名男子盘膝端坐门外,地上横陈着一把长剑。 五人万没想到鬼谷三魈之后,另外还有人负责在炼丹房外把守,一时间都愣住了。「这下不好。能在这儿把守的,定非易与之辈。」刘毕心中想道,放眼望去却认不出眼前这头发半白的男子是谁?刘毕低声问道:「珂月,这是谁?」 「他是……」荆天明抢在珂月之前回答道:「卫庄。」 在地道的尽头,关着神医端木蓉与月神乌断的木门前。卫庄盘膝而坐。身前放的是数十年前忠心耿耿跟随着他的长剑。卫庄的年纪与盖聂明明差上好一大截,但自从卫庄听闻盖聂命丧坑儒一役后,原本尚且乌黑的长发,没有原因地渐渐白了。 跫跫脚步声向自己而来,卫庄在昏暗的光线中,张开他略微肿胀的双眼。来者有六人。从六人的脚步声研判,内力最为精湛的的居然是赵楠阳的徒弟左碧星。其次才是赵楠阳。春老和束百雨脚下虚浮,两人只怕是假冒的。珂月是珂月没错。剩下的只有白芊红,自己的妻是真是假? 卫庄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只是移动眼神,目光停在白芊红脸上。卫庄与白芊红的婚事,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辛雁雁见卫庄盯着自己瞧,只怕被看出破绽,下意识地低头垂眼不去接触卫庄的目光。岂知如此一来,卫庄反倒了然于胸:「原来这白芊红也是假的。」他和白芊红结婚多年,这些年来,总是卫庄在闪躲白芊红的目光,白芊红眼中闪耀着幽怨直逼着卫庄瞧。 「什么人的易容术竟能高明到这等境界?」卫庄单凭观察便已瞧出破绽,不过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端坐不动,「假冒左碧星与赵楠阳之人,又是何方高手?」 「大叔。」珂月来到卫庄面前,有点迟疑地唤道。卫庄无言地注视珂月,珂月也回望着他。她以前曾经很喜欢、相信这个大叔。但这些年他们极少碰面,卫庄已和白芊红结成夫妇,在鬼谷里地位甚高,但究竟有多高又似乎总是个迷。珂月不知道如今的卫庄是不是还能相信,是不是还愿意站在她这边。她觉得卫庄似乎已经看出破绽,虽然她不知道卫庄是如何看出来的。 珂月有股冲动,想一口气将实话全告诉卫庄,但她完全没有把握,卫庄会怎么做?「大叔,放我们进去吧。我要带端木蓉和乌断两位姑姑逃离这里。」珂月的嘴比她的头脑先做出了研判。跟在她身后的其余五人都惊呆了。 卫庄深知,无论是白玉、仙药火是权势,以珂月的性格来说根本不会在乎。但珂月这几年来对端木蓉与乌断两人的亲密眷恋,卫庄一直看在眼里。卫庄也深知一旦仙药完成,便是端木蓉命终之时。 卫庄缓缓站了起来。六人心中都突突乱跳。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大伙儿只能跟着默不作声。 「进去吧。」卫庄走远几步,让开了门前通道。「谢谢大叔。」珂月眼中闪着感激的泪光。「阁下……是?」卫庄在左碧星经过自己面前时,轻轻问道。 「师叔。是我,荆天明。」这次荆天明再没有迟疑,坦荡荡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直呼卫庄为师叔。 「是天明……」卫庄的声音中露出差异。直至珂月六人都进入了木门之后,他口中还喃喃念着荆天明的名字。 第九章 百世不磨 这炼丹房是间极为宽敞的半圆形石室。映入六人眼帘的是一排又一排将墙面凿开的横穴,穴中由上至下、从左到右,都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大小不等的药瓶药罐。面北靠墙的一张大石桌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用来研磨、称量、搅拌的种种工具。石室内。东北和西北角两处各设一炉,炉火终年不息。 荆天明一入门内,便闻到之前他在珂月身上闻到过的那股神奇香味,「原来是药味啊。」 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坐在东北角的炉火前面,专心致志地盯着架在炉上的一只小盆,红红的火光将她苍白的脸颊照映得略有血色,却无法穿透这女子周身那股了无生气的寒意。另一名身穿青衣的女子站在西北角的炉火前面,很懊恼地盯着架在炉上的另一只小盆。 「看来火炉上烧煮的便是那长生不老药了。」刘毕心中一直对传说的仙药存疑,但此时见了月神乌断与神医端木蓉两人脸上严苛的表情,不禁暗想:「说不定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 珂月一入得门内,先是东张西望,见徐让并不像鬼谷三魈所说的亲自在炼丹房中镇守,随即发出一声欢呼,往乌断和端木蓉两人跑去。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忙得连话都来不及说。乌断面无表情地任由珂月又拉又抱,端木蓉却笑眯眯地连声道:「好啦、好啦。行了啦。」 众人见鬼谷谷主竟不在房中,都觉得今日真是好运至极。原本以为得要硬闯过鬼谷三魈、卫庄与徐让诸多高手,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看来今日必能顺利将端木蓉与乌断两人救出,同时毁去那长生不老药。 「你既然回来了。那白玉呢?」端木蓉性急的个性依旧没变,珂月才刚刚放开自己,便急忙问道。「对!白玉给我。」乌断不知多久没开口了,也凄厉言道。 「白玉我拿到了。」珂月一手拉住月神,一手去扯神医,言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别管什么白玉了。两位姑姑快跟我走吧!」「你胡说什么!」「什么别管白玉了!」端木蓉和乌断不约而同地叫喊了起来,「快把白玉给我!拿来!」「姑姑……」珂月哀求道:「阿月求你们了,快跟我走吧。你们也知道的,只要仙药熬煮完成,他们便会杀了你们,你们想想,只要你们二人活着,这世上便有可能会出现第二颗长生不老药。鬼谷这些人怎能容许你们二位活着出谷?」 「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傻丫头。」端木蓉道:「现在快把白玉给我。」 「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从乌断的表情看来,她已几近疯狂。她捏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捏过又换一根,在两座火炉间走来走去,口中喃喃言道:「八年?不,十年?」乌断幽暗的双眼中闪着鬼火,轮流盯着这石室中的每一个人,「你!你!还有你!你们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在炼制这副方子吗?」乌断捡起丢在大石桌上,那原本交由徐让保管的九十八片竹简中的一片,「这房子……这仙药……」乌断突然转过身来对着花升将大喊大叫道:「你知道吗?月神乌断是不会输给风朴子那个老头的!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乌断激动地说着,却又突然失落了起来。她拿起桌上另一片竹简,塞进口中,喀喀喀地咬着,涎水顺着竹简滴落在地。乌断呜咽道:「可是她解不出。月神乌断她居然解不出。第五十六片……你看!」乌断将口中的竹简吐出来,在刘毕面前摇晃着,「就是这一片!就是这一片!你也不懂,对不对?对不对?」 「没人能懂!所以……所以他们找来了我师妹。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哈哈哈哈!」乌断仰天大笑,「我们一路解了下去。解下去解下去解下去……」乌断拉起荆天明的手,直推他到东北角的火炉边上,「你看啊。你闻啊。你听啊。这就是长生不老药!」或许是心生怜悯,荆天明不忍忤逆她的意思,便依言照做了。乌断等他看过闻过听过之后,又拉他到西北角的那座炉火边上,「你再看啊!你再闻啊!你再听啊!这锅也是长生不老药。我们煮了一模一样的两锅。为得是预防万一啊。」乌断突然甩开荆天明的手,百般怜爱地说道:「我心爱的仙药。我的长生不老药。」说着也不管锅子尚在炉火上沸腾着,十指便轻轻地去摸锅沿。一股刺鼻的人肉焦味传来,使得在场的人好生难受,但乌断脸上表情却如同寻常人一般,口中念着:「长生不老药。我心爱的长生不老药……」 「这不是长生不老药。」端木蓉冷冷说道。 「你说什么!这怎么不是长生不老药?」乌断嘶吼着。仿佛天下的人都跟她过不去。 「缺了最后两片竹简。」端木蓉从一个石穴中拿出梅花黑盒,翻来覆去地在手中玩弄,语调随即也变了:「看不见。整整三年多了。可就是看不见里头的竹简写些什么?打不开这盒子,那两个锅子里装的就只是废物。」 「她也丧失理智了。」荆天明原以为疯的只有乌断,此时看了端木蓉脸上表情,才知端木蓉也同样走火入魔了。 「好姑姑……」珂月也看出来了,她哀告着,「走吧。这就跟阿月走吧!」又像骗小孩似地说道:「不然这样好不好?姑姑们先跟阿月出去。回到神都山后,我们再继续炼制这个仙药。啊?」 「不可能的!哪这么容易?」端木蓉喊道:「这些药材、炉具,都是百中选一。离了这里,便再也完成不了仙药了,给我!」端木蓉朝珂月伸出手,「快把白玉给我!打开这该死的盒子。」 「不行!」珂月斩钉截铁地回绝道:「我们现在就得走。一会儿若是徐让回来,那便谁也走不了了。」 「他不会回来了。」端木蓉言道,「你放心吧。」 「应该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乌断言道,她孱弱的手臂指向歇山身后一个横穴,「他就在那里。」宋歇山等人听闻此言,都是唬地一跳。虽说早就心中有数,身为鬼谷谷主的徐让定然怀有绝世武功。但谁也没想到,徐让的武功居然高到能在斗室中,完全隐藏住自己的气息。大惊之下,荆天明与宋歇山对望一眼,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莫非天下真有如此高手?」 「嘻嘻嘻。」只听乌断笑道:「他不会再来了,不过也走不了。他……徐让他……他死了。」乌断过去掀开挡在横穴前的布帘。六人都忍不住靠过去看。 昏暗的光线中,石穴上那堆瓶瓶罐罐之间缩着一团东西,几个人花了好一段时间,终于看清那团东西究竟是什么,然后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老人。已经一百多岁的老人。 老人浑身干枯犹如树桠,脸上的皱纹多如麻线。眼皮下垂到几乎只剩下两条眼缝。透过眼缝,可以瞧见里头的眼珠子蒙着一层薄膜浑浊不清。老人宛若一只乌鸦似地缩着肩膀曲着腿,被倒放在墙壁的石穴里面。 「这是徐让没错。」荆天明认得这张脸,「真不敢相信,他居然死了!」 「三天前,他就死了。」端木蓉用一种抱怨的口气说道:「我们嫌麻烦没有处理。只好将他塞在这里。」乌断上前摸着徐让微微张开的僵硬双唇:「告诉你们,我还灌了几碗仙药到他口中。」说着咯咯地笑了,又尖叫起来,「没有用!一丁点儿用处都没有。我的长生不老药……我心爱的长生不老药……没用……没用……呜呜呜……」 「他。这徐让是怎么死的?」一直没开口的宋歇山忍不住问道,「谁杀了他?」 「怎么死的?你问我他怎么死的?」端木蓉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与口吻叫道:「一个上百岁的老人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哈!时间杀了他。哈!他自己谋杀了他自己。当然是老死的!你这蠢猪!」端木蓉突然转头,对珂月怪叫道:「现在!傻丫头!白玉!给我!」两只眼睛圆瞪凸得似要掉出。 「徐让既死,一时间倒没什么可怕的了。」荆天明对珂月点点头,「给她吧。让她把梅花黑盒打开。」宋歇山、花升将、刘毕、辛雁雁四人也一一点头。珂月本不愿意,只一心想将二人硬生生架离鬼谷。但如今乌断的疯狂看来是没有救了,两人既如此执迷,怕只怕连端木蓉的神智也将无法恢复。珂月内心挣扎,最后想道:「也只好赌上一把。说不定打开盒子,端木姑姑便能清醒过来 端木蓉接过最后一块白玉,又从一大堆瓶瓶罐罐中分别取出其余四块,与那梅花黑盒一同放置在石桌上。 一时间,众人皆不禁屏气凝神。想到这么多年来的秘密即将要在他们面前真相大白,每个人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起来,室内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就看端木蓉按着木盒上的纹路,极为谨慎地将五块白鱼状的玉坠一一镶嵌而入。五块温润的白鱼玉坠,在黑色木盒伤透排成了一个圆形。端木蓉这几年来也不知对着这黑盒琢磨过多少次了。这时白玉玉坠到齐,她仿佛已经开过这盒子几百次了似的,毫不犹豫地将这块白玉下拉、那块白玉左旋。在端木蓉东按西扣之下,原本正圆形的五块白玉,慢慢在黑盒上头排成了一朵白色梅花。荆天明心中暗道:「怪不得叫梅花黑盒。」 自梅成形之后,端木蓉不再动手,只盯着那盒子屏息以待。众人正想问,「……然后呢?」就在此时,黑盒子上、白梅旁那只木雕的飞鸟,突然打开了它的嘴,一滴鲜血也似艳红的液体滴了出来,落在地上,冒出阵阵青烟,显然是一种极具腐蚀性的物质。 「啊!可以打开了。」端木蓉欣喜若狂地叫道,伸手轻轻一拉,便将那梅花黑盒打开了。原来这梅花黑盒外部根本没有锁,随时都能拉开,只是若不将白玉嵌上,盒子开启时那血一般的液体便会将竹简蚀去。珂月的外祖父马水近深知人性,这才特别请神匠鲁班的后人刻意打造。三年多来,端木蓉不知用了多大定力,才忍住不硬去打开眼前这黑盒子。这也是造成端木蓉神志不清的原因之一。 梅花黑盒中再无机关。端木蓉伸手进入盒中,取出了在里头沉睡了几十年的两片竹简。「写……写些什么?」虽然人人都想问,但乌断第一个叫了出来。 「是药引。」端木蓉拿起第九十九片竹简,看着上头刻下的文字惊叫道:「是药引的方子!师姐!」乌断眼中放射出狂喜的光芒,争着来夺竹简,「给我看。给我看。这个容易、这也不难。嗯嗯……」乌断读着药引。端木蓉却从盒中拿出最后一片竹简。众人心想,药引既然已经写了出来,不知这第一百片竹简写了些什么? 只听端木蓉将竹简上的文字朗朗念了出来:「此物不祥,忝世之功,成不能舍,老夫之过也。」 「别听师父那老头子的疯言鸟语!」乌断听了呸地一声,「师姐,还是快来跟我一起斟酌这药引才是。」端木蓉闻言点点头,便将那第一百片竹简随手放在桌上,跑到乌断身旁去了。 「风朴子老前辈。」荆天明心中却多有所愁,他突然想起风朴子仙逝时,在神都山上,他与毛裘两人一同看见凤凰落泪。荆天明心中一阵难过,拿起那第一百片竹简,又读几遍。「此物不祥……此物不祥。这长生不老药虽是风朴子老前辈所研制,但他自己不吃,宁愿选择有限的生命,这种智慧和定力实非一般人所有。但是……风朴子老前辈明明知道,这长生不老药留在人间定为祸患,却还是忍不住将药方留了下来。怪不得他要说自己忝世之功,成不能舍,实为过也了。」荆天明沉思片刻,一个问题浮了上来,致使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当初风朴子研制这仙药时,风朴子必然也与现在的乌断、端木蓉一样,费劲苦心炼制。但风朴子既死,便证明他自己绝对没吃那长生不老药。既然他自己没吃,又怎能证明长生不老药确实有用?但如若不确定有用,风朴子又岂会大费周章留下这一切?「如此说来,到底是谁吃了当初风朴子炼出来的那颗长生不老药?」 荆天明正自出神,却听乌断一声怪叫,「该死!该死!师父这死老头!怪老鬼!」乌断不停骂道:「这药引!这药引!最后这二味药引该上哪儿去找?千年沉木、银蛇头骨。这两样药引千古难逢,即使真能找到,只怕师妹你我两人也早已烂成了灰。」端木蓉闻言,急忙抓过竹简细看,见最后两味真是千年沉木、银蛇头骨,万念俱灰之下,双膝一软泪出痛肠。见两人抱头痛哭,荆天明和珂月倒松了一口气,心中俱想:「如此以来,她们定肯出谷了。」 「骗子!骗子!」乌断又喊又跳,手脚乱摔乱踢,乒乒乓乓地也不知砸烂了多少瓶瓶罐罐。捣毁半间石室还不足以解恨,乌断索性走到西北角火炉边上,拿起火钳子,锵地一声将熬煮了多年的仙药锅子打碎。端木蓉也不阻止。只见那墨绿色的仙药汁液流了一地,又滴进火中,冒出古怪的黑烟。「咳咳咳!」那黑烟熏得众人拼命咳嗽。「姑姑,我们走吧!」珂月掩着口鼻,却依旧咳个不停。 「这是怎么回事?」卫庄在门外,见阵阵黑烟从门缝中冒了出来,便打开们来看。望见室内黑烟蒸腾、乌断发疯、仙药翻覆、端木蓉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卫庄急忙走进石室之中,瞥眼间,却见徐让躺在石穴中的尸首。大惊之下,卫庄转头厉声问荆天明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杀得了徐让?」「不。这徐让三天前就死了。」「乌断干嘛打碎仙药?」「这……」 「住……手。」 「住……手。我说住手!」正当乌断手拿火钳,打算去砸烂东北角炉上的那锅仙药时,一个难听至极的声音响起。此时第一锅仙药引发的黑烟已差不多散去。众人面对面,却看不出方才是谁开口说话? 乌断哪里理会别人阻止,自是走到东北角火炉上边上,高高举起火钳,便要打下。「住手!快住手!」那个嘶哑的声音叫道:「千年沉木、银蛇头骨,神都九宫掌门人信物!左耳方珠是千年沉木,右耳圆珠乃是银蛇头骨!药引……药引……」 这一下所有人都听清楚了。这嘶哑非人的声音确确实实是从壁上石穴传来的。众人齐都回头,望向徐让干缩的尸首。只见那尸首的脸上慢慢充满了血色,胸口也开始起伏。「好痛苦……我死了吗?」徐让撑开双臂,蹬蹬双足,从横躺了三天的石穴中跳了下来。荆天明揉揉眼睛,他总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徐让,比上次在蓬莱殿看到的徐让,好像又缩水了一截。 「奇迹!」乌断叫喊道:「不不!不是奇迹!有效,仙药真的有效!你死后,我给你灌了三碗。哈哈哈哈!」她抛下手中火钳,双臂保住仅剩一锅仙药,喊道:「仙药……我心爱的长生不老药……」 在场众人全都吓傻了。谁也没看过有人能死而复生。「这真是仙药的效用吗?」「这仙药不是尚未完成吗?」「生死人而肉白骨?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若这真是仙药药效,岂能让端木蓉她们将这药完成!」众人虽都没开口,心中却思绪纷乱。 「追了这么久的东西,原来一直就在眼前。」端木蓉此言说来满心苍凉。她朝珂月一摊手,命令道:「拿来。」珂月将两颗珠子放在左手心紧紧握着,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却听得一人吼道:「万万不能给!」 珂月一回头,发话的人却是刘毕。「珂月,快走!」刘毕说话同时,嗤地一声长剑出鞘,大步上前,挡在了珂月身前。刘毕面对徐让,持剑的手也忍不住颤抖。珂月却万万没有想到,一路上对自己怀疑至此的刘毕,居然会首先发难站出来保护自己,一时间眼眶中充满了泪水。 珂月紧紧握住神都九宫掌门耳环,心中琢磨道:「原本只道姑姑们是被鬼谷硬关在这里,却没想到她们是自己心甘情愿留下。看来今日要她们跟我走是不可能了,但我若能将这对耳环带走。毁去,仙药再难炼成,也等于救了两位姑姑的性命。」珂月心意已定,转头看向荆天明,两人之间不须言语,只消一个眼神,荆天明已然会意。 荆天明首先发难,两手两脚全用上了,将长桌上的瓶瓶罐罐胡乱又抓又踢,全都掷向乌断怀中所抱的最后那郭仙药。不出所料,徐让果然去救。砰地一声,荆天明踢开木门,左手在辛雁雁背后一送,口中叫道:「大伙儿快走!」 珂月领头,辛雁雁在后,刘毕、花升将跟着奔出,宋歇山。荆天明殿后。六人冲出炼丹房,一路狂奔。出乎意料之外,后头先追出来的却是端木蓉与乌断。紧接着是尾随端木蓉的卫庄。武功高深不可测的徐让却在炼丹房中喘息不已。原来徐让死而复生,全身经脉运转极为缓慢,方才为救仙药,他逞强出手接下荆天明掷出的十来种瓶瓶罐罐,此时心中狂跳,只得坐下去调匀气息再说。 珂月右手抓住辛雁雁,带着她一路往前狂奔。先前为了辨别到炼丹房的路可说是绞尽脑汁,此时若是原路返回,必会遇上功力已然恢复的鬼谷三魈,是以珂月索性在迷宫也似的地道中乱跑乱闯,只求速速远离徐让。 「他们在这里!」地道几个鬼谷弟子,见到六人身影,大声叫了出来。「果然去功散时效已过。」珂月向那人发话处望去,但见春老率领数名鬼谷弟子正在搜捕他们。珂月急忙舍弃原路,胡乱向左边一条最靠近的岔路奔去。「别让他们逃了!」「在这里!」无论走到哪里,四处都响起追兵围剿的声音。珂月心中焦急,只尽量挑选哪些从来没走过的路,盼能甩开追兵。 众人在珂月没头没脑地带领下,钻过数也数不清的木门,一直领头疾奔的珂月却突然停了下来。谁也没想到在这时候她会停下来,花升将只差没将挡在身前的辛雁雁撞飞出去;花升将正想抱怨,话都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原来六人慌不择路,好死不死又回到原先那占满秦兵的地下广场了。 那负责宿卫的守卫首领,见珂月手拉着白芊红,后头跟着春老、束百雨、赵楠阳与左碧星匆匆来到,正想上前查问时,珂月等人身后的木门又再度被打开,冲出来的却是正牌的春老等人。数百名秦兵见到广场上突然有两组鬼谷三魈,俱都惊疑不定,却是谁也分辨不出哪一组人吗才是真正的鬼谷三魈。那秦兵的守卫首领一生经历数十场大小战役,当即下令兵士们执戟列队,盔甲武士将广场每一个出口层层堵住了。荆天明左右环顾,心中只连胜叫苦,看来想带着众人安然离开此地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了。 「这世上谁敢冒充春老鱼冉?」鬼谷三魈之首的春老,见到花升将顶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皮,早就气得七窍生烟。他毕生武功深湛,心计又深,向来只有他暗算人的份,哪容人家暗算他?这次却一招便给人捆得动弹不得、丢在树丛之内,这奇耻大辱如何忍得?若不杀却眼前此人,失职之过先且不说,一张老脸简直没处放了。 向来笑眯眯的春老,这时再也没有丝毫和善,两眼狠瞪着假冒成左碧星的荆天明,双掌互错,纵步间对荆天明发掌而出,掌至中途陡然侧翻,江空石掌划出两道破风唳响,转劈花升将。白芊红与那春老同一心思,单凭「谁敢冒充夏姬白芊红」这一条,便足以教她欲置对方与死地,自然揉身而上,与辛雁雁缠斗了起来。这一下可苦了惯用暗器的束百雨,倒不知该将暗器打向哪一个春老?哪一个白芊红?左顾右虑之余,刘毕挥剑而上,束百雨无奈之下,只得抽剑挡挌,就这么缓得一缓,良机已失,再也无暇发射暗器。 一时间,满屋子几百名秦兵便看春老打春老、白芊红打白芊红、束百雨斗束百雨,炉火光中人影幢幢,竟像是分身幻术似地奇诡滑稽。鬼谷众人或许难以分辨真假,但荆天明、珂月与宋歇山三人,单凭武功便知哪一个是真正的鬼谷三魈,哪一个又才是自己人。 荆天明情知花升将武功与春老相差太多,定然不是对手。当即跳入战局之中,纵步掠至二人身旁,发掌喝道:「花大哥,快去帮雁儿!」春老忽觉背后一股掌风压将而来,竟有排山倒海之势,倏然心惊:「此人究竟是谁?内力竟不下于我!」荆天明虽只一掌,便已迫得春老不得不回身挡挌,凝神接掌,他只得抛下假扮自己的花升将,转而专心应付荆天明。 花升将得空立即脱身跳开,可面对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芊红,他没那本事可以单凭武功辨识两人真假,只急得直跺脚,口中大喊「辛姑娘!辛姑娘!哪一个才是你呀?」 辛雁雁正节节败退,连忙喊道:「花大哥!快来帮我!」白芊红却立刻也跟着叫道:「花大哥别上当!她才是真的白芊红!」挥刀咻咻咻连三下削断了辛雁雁一缕黑丝。辛雁雁大叫:「白芊红的武功可比我高多了!这还看不出来吗?」白芊红也叫道:「别被她给骗了!白芊红打不过我!花大哥!你快去帮其他人!」辛雁雁眼见白芊红刀刀都往自己面门而来,拆穿了易容术倒是其次,她就怕一个不小心被留下了刮痕,心中大急,便伸手往脸上一掀,拆下了一层假面皮来。 刘毕在不远处正好瞥见,连忙大叫:「千万不要!」情急中也没想到这时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道他这是在对谁喊。眼看辛雁雁登时露出本来面目,刘毕不禁暗暗叫苦,只盼其他人千万不要再自毁易容之貌,他心想:「如今虽已事发,但鬼谷徒众成千上万,若有这张面皮顶着,多少也易于对付。」当下更加打迭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松懈。刘毕这十年间在武功上猛下功夫,本身剑术造诣虽有限,但毕竟练得勤快,仗着儒家八佾剑术的威力,此时与惯用暗器的束百雨以长剑对峙,数十招打将下来竟是不分高下。 这场真假大战打得正混乱时,端木蓉与乌断也已赶到广场。她二人心神早被长生不老仙药迷惑,两人原不知闯进炼丹房中的是荆天明等人,此时乍见鬼谷三魈变成了两对居然也不怎么吃惊。 端木蓉挤过重重人群,来到珂月面前,只是神兽叫道:「阿月,快把掌门耳环给我!」面对这样的端木蓉,珂月只是紧紧捏着手中一对珠子,心中无限气苦。望向站在端木蓉背后的卫庄,他脸上也满是无奈。 那边花升将眼见其中一个白芊红变回了辛雁雁,心中暗自一惊,只想道:「辛姑娘既然卸去了易容装扮,今日定难善了。我堂堂男儿汉,莫不成还能抛下辛姑娘,顶着春老的面皮自个儿逃吗?」想到此,索性也将脸上面皮一扯,撕个稀烂,大吼道:「辛姑娘别怕!我来帮你了!」花升将加入战局相帮,白芊红以一敌二登时略感不支,只得拔出左手的闭血鸳鸯刀应战。白芊红手里双刀挥扫,心中只盼卫庄来援。撇眼间,突见卫庄穿过木门来到,当即面露喜色叫道:「庄哥,快来帮我!」却不知为何自己明明已听见呼唤,却依旧站在端木蓉身旁动也不动。 「是了!庄哥定是奉了谷主之命,一切以炼丹为要,所以才留在那儿保护神医端木蓉。」白芊红心中虽觉此话有理,不知怎地眼角处竟有泪光泛起。这么多年来,卫庄对自己总是客客气气,一丁点儿颜色也无,她早怀疑卫庄其实另有心上人。但也从未见得卫庄暗自与哪个女子会晤,再加上她白芊红艳冠群芳之姿,又有哪个女子比得上?是以她万万没料到,卫庄心中所爱的,便那个躲在木门后头、斗室之间,瞧也不瞧、睬也不睬天下男子的怪异女人——端木蓉。 这时卫庄守在端木蓉旁,毫不松懈地望着战局,白芊红处境有危,又怎能逃得过他的双眼?白芊红的叫唤,他更是听得一清二楚。一股深深的愧疚正切割着卫庄的身体;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远远望着白芊红,双脚不肯轻易移动。卫庄早已打定注意,除了端木蓉的安危之外,其余的都不理会。 「事已至此,我还带着面具做什么?」荆天明、宋歇山,还有刘毕三人都是一般心思,「若受围攻而死,也要教人知道我荆天明(宋歇山、刘毕)不屈不挠,战到最后一刻才是。」三人随即撕去脸上易容装扮,在数百秦兵的注视之下,各自以本来面目与鬼谷三魈相斗。宋歇山既然不打算继续假扮赵楠阳,当即拉开催云手驾驶上前协助刘毕,欲先解决掉束百雨。 端木蓉对广场上的一切不闻不问,第十一次地对珂月说道:「拿来。」乌断也插口道:「快交出来。反正你本来也不想当什么掌门人。」珂月被她二人逼得几乎想哭。环顾四周,荆天明、刘毕等人,甚至是那个辛雁雁都在努力跟鬼谷之人搏斗。珂月咬紧牙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体内的真气流转起来。「我不给。」珂月吐出这三个字,突然毫不犹豫地往最近的一道出口奔去。珂月一袭黄衫在人群当中左右穿梭,当真快若飞鸿,眼见她就要奔出门外,却倏地有一团黑影朝她飞窜而下。 若说珂月的轻功犹若飞鸿,那道黑影则犹似鬼魅。速度之快是场上众人生平之所未见,珂月每拉开一扇木门,那道木门便立即被追上来的那道黑影碰地一声又复关上。珂月脚下不停,几乎已将偌大的广场飞奔绕过一圈,她俞奔愈惊,想起过去姜婆婆曾对自己说过徐让的武功,珂月惊骇之中已知绝难从徐让手中逃脱。 「既如此,为今之计只有先行毁去这两颗珠子了。」珂月心念一转,恰巧此时奔至束百雨、刘毕、宋歇山三人打斗的不远处,珂月看准束百雨行进方向,手指一弹,便将那两颗奇珍难得的千年沉木、银蛇头骨,准准地送进了束百雨口中。「啊——」端木蓉与乌断见状惊叫出来,两人急忙冲上前去拉束百雨,要让他将珠子吐出。束百雨不解其意,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已将炼制长生不老药的最后药引给吞下肚中。 珂月早知两位姑姑绝不会轻言放弃,正想上千阻止她们,只听得紧接着又一声惊叫,就看束百雨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伴随着一阵怪异裂响,鲜血激喷而出,直到束百雨仰倒在地,珂月才见到他身上有一道深深的裂口,自喉咙一路往下剖开,束百雨硬生生被切开成左右两片。 刘毕被喷得浑身满脸都是血,他手握长剑,瞪视着自己剑尖正不住淌落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糊涂:「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谁忽然抓着我的剑去斩束百雨?」 辛雁雁远远看到束百雨的身子忽然被剖成两半,只剩下一颗头还保持原状,登时吓得心胆俱裂,尖叫出声。那尖叫犹如另一把尖刀剖开了屋内情状,几个人原本正打得如火如荼,这时不禁都被那声音中的惊骇恐惧吸引了目光,转眼望去。只见那团一路跟随着珂月的黑影,化作了一个老人,那老人正心无旁骛地趴在一团血泊当中,两手埋在束百雨的肚里不住掏挖。左边的肉块掏完,又去挖右边剩下的那半身尸首。这景象实在太过怪异,屋内众人纷纷罢手,只是凝神看着徐让。 「不在那里。」唯有端木蓉仍然很冷静,,她推开挡路的卫庄,快步走来,蹲下身去,先是以指在束百雨的咽喉处上下触摸,然后从腰带间抽出一把袖珍银刀,噗地一声刺进束百雨喉结下方,轻轻一转,便挑出了两颗血淋淋的珠子,手法迅速俐落。原来那老人杀得实在太快,束百雨根本还来不及把珠子吞进肚中便已然毙命。「得立刻清去人血。」乌断生性洁癖,此时却不顾身上以上被束百雨的血喷得脏污,只怕耳环被人血浸泡后会改变它的药效。「不错。」端木蓉点头应道:「快赶回炼丹房,用水将珠子洗净才是。」 神医、月神两人既然带着珠子离去,珂月、荆天明一行人顿时便处于劣势。六人都背靠着背,凝神盯着包围他们的数百名秦兵、春老、白芊红、卫庄及鬼谷谷主徐让。 「看来断难活着出谷了。」珂月环顾四周,满心愧疚,心中只道:「都是我害了大家。非但没救出两位姑姑,没毁去那长生不老药,还害得大伙儿丧命。」珂月望了一眼站在自己右边的辛雁雁,又望了望站在自个儿左边的荆天明,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浮上心头。「徐让老儿!姑娘我来会会你!」珂月噹地拔剑出鞘,白剑在右、黑剑在左,脚下踏着杳冥掌法的奇怪歩术,当先冲向了徐让。「阿月不要!」荆天明急叫道。珂月哪里管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好剑!」徐让到了广场之后,这才开口说话。珂月面对天下第一高手岂敢怠慢,一出手便是祖传临渊剑法的杀招。只见她左足向前,上身随即转左,右足屈膝前弓,右手白剑剑尖后转再反向前挑,切断敌人正面攻击的来路,左手黑剑趁势直刺徐让「天府」、「侠白」、「天井」、「清冷渊」诸穴。白剑嗡嗡作响,黑剑却了无声息。 「小女娃儿的临渊剑法练得到家。」徐让怪笑一声,赞道:「这招『雨洒四溟』」只怕使得比你爹高石然还有劲啊。」老人说罢,看也不看白剑一眼,一只干巴巴的手臂骤然暴长,避开黑剑,迎面便朝珂月的脸上抓去。珂月眼见那只占满了束百雨鲜血的五爪向自己伸到,惊惧之下,登登登连退三步,左手黑剑轻胸下落,来与白剑相会,以后退之势带出双剑,回手又向徐让刺出。徐让收爪变掌,改拍向珂月的后脑勺。珂月右足翩翩成独立式两肩松沉便向前倒,以半招「悬崖勒马」化解。「这广场中虽有日照,却不甚明亮。白剑占不了便宜。」珂月眼角瞥向广场角落,那儿日光混合着。火炬之光,正适合她手上几可隐形的黑白双剑。「即使占不了便宜,也能让徐让这老怪物离天明哥他们远一点儿。」珂月打定主意,撒脚便往角落跑。 「阿月不要!」荆天明眼见珂月一马当先冲向徐让,哪能袖手旁观,正想上前相帮时,春老却一掌打来。「先杀柳带媚,后杀束百雨。」春老怒道:「我鬼谷四魈只剩两人,岂能放过你这臭小子!」荆天明闻言一愣,「柳带媚是我杀的没错,怎么这束百雨的死也算在我的账上?」随即出手接下春老恶招。白芊红身为鬼谷四魈之一,虽然武功远远不敌,却毫无畏惧,手中双刀一翻便砍向宋歇山。这边端木蓉既安然返回炼丹房,徐让等人又皆在场,卫庄略一沉吟,随即拔剑相助白芊红。花升将、刘毕、辛雁雁三人则与秦兵们一场混战。 六人中,除荆天明对战春老尚有富裕,其余五人全都陷入苦战。徐让以手成爪,一抓再抓,犹似在半空中不断画小圆竟不停歇。只见珂月的身子被迫一旋再旋,但无论她怎么变招,徐让的五爪却仍旧阴魂不散地紧紧跟在她鼻尖之前。花升将、刘毕、辛雁雁三人武功本就不高,此时被数百名秦兵包围,顿时陷入险境,三人背靠背相互支援,但无论谁也看得出,不消多时这三人皆会死于秦兵戟下。另一边,白芊红得卫庄相助,宋歇山已不是对手。若非卫庄有心相让,迟迟不下杀招,宋歇山早已毙命。 白芊红眼看丈夫数次皆要得手,却又在最后时刻留宋歇山活口,心中自然满是疑惑。她东瞧西瞧,卫庄又不似有意。但白芊红心知肚明,卫庄心中定有事瞒着自己。忽地瞧见卫庄身上穿着的那套衣衫,乃是自己亲手缝制,现在衣衫上头沾满斑斑血迹。白芊红脑中回想,当徐让借刘毕之剑劈砍束百雨时,明明最靠近束百雨的,乃是正向他冲去的端木蓉与乌断两人,自己丈夫那时应在端木蓉身后才是。方才她亲眼所见,乌断返回炼丹房时,全身上下都沾满了束百雨所喷出来的鲜血,但……端木蓉身上却整洁依旧。这作何解?定是自己丈夫见到束百雨的鲜血激喷而出,随即上前用身子替她挡住鲜血,好让端木蓉身上不沾到一丁点儿污秽。卫庄对自己何曾有过这种体贴?莫非只有对端木蓉?只有端木蓉?只有端木蓉?噹地一声,手中闭血鸳鸯刀落地,白芊红宛如石像般停住脚步。 这头荆天明眼见珂月深陷险境,左手忽忽呼便是三拳打出,每一拳都使上了十足十的内劲,春老自然后跃走避。荆天明意在诱使春老后退,自己好腾出功夫冲往珂月处相帮。没想到春老虽然后退,却闪出一人挡在去路面前。荆天明一看那人,顿时怒气冲天。原来来着竟是赵楠阳。赵楠阳前脚回到鬼谷,便听弟子说了个大概,急忙赶到这中央广场时,正逢徐让动手杀了束百雨。赵楠阳一直在旁冷眼观战,直至此时荆天明欲抽身去帮助珂月,这才现身挡住了荆天明去路。 「你是荆天明?」赵楠阳有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武功大进了啊。」 「不错,我是荆天明。『天下第一剑』盖聂之徒,荆天明!」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赵楠阳听到盖聂这个名字,嘴角露出一丝狞笑,跨步一掌便往荆天明胸前拍击过去。这时春老已避过荆天明方才发出的凌厉掌风,不由分说也是一拳击向荆天明背心,竟是两大高手联手合击一个后生小辈。 「好不要脸!」辛雁雁当先叫了起来,「堂堂四魈之首!还有什么名震天下的赵楠阳大侠!居然两个人打一个毛头小子。真羞死人也!」其余众人在打斗之间纷纷转头去看,果见两大高手竟然合击荆天明一人。春老被辛雁雁叫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上却兀自不停。原来春老数十招拆过,已知自己内力绝非荆天明对手,与其久战后落败,还不如与赵楠阳联手。赵楠阳早就想除却荆天明这心腹大患,眼看春老愿意出手,他也乐得轻松取胜,左掌画圆,右臂直贯,缠臂金拳登时如龙蛇捣穴似地攻向荆天明下腹,竟硬生生打算来个以二敌一。 荆天明见赵楠阳一世侠风英名,骨子里竟无耻到这种程度,简直不敢相信。就是这份阴险才会让盖聂死得那么不值。荆天明心中一阵刺痛,胸口被愤怒和恨意撑涨得几欲爆裂,挥动双掌护在身前,双臂不断交递继出,但听得噼噼啪啪之声响作不觉,荆天明的身子如疾风陀螺般地忽而左旋,忽而右绕,一面闪避二老的夹击,一面乘隙以掌风震拍他二人的四只衣袖。春老、赵楠阳两人虽见荆天明东绕西奔,几次发掌尽都落空,大拿二人毕竟江湖经验老辣,一招一式轮番递出,依旧是有条不紊,并不轻易自乱阵脚。如此一来,荆天明虽暂时顶住了两大高手的夹击,但再也无暇去救珂月。 遍听得广场角落那儿,珂月一声惨叫。她左肩被徐让抓中,顿时鲜血淋漓。这一抓并未见骨,但左手顿失使剑时应有的灵巧,以黑剑点穴的功夫更是半点儿也使不出来了。「小女娃儿还有什么功夫?使出来瞧瞧」徐让怪笑声中,珂月渐渐败退。「你既身为神都九宫掌门人,必定会一些神都九宫的稀奇武学。莫要小气,使出来悄悄嘛。」这徐让一生爱武成痴,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么个稀奇对手,说到后来语气竟似哀求珂月一般,但攻击却丝毫不停,只听得珂月又是一声惨叫。 「阿月小心!」荆天明听见珂月的惨叫声,忍不住回头去看。正所谓关心则乱,这一回头,左侧顿时露出好大一个破绽。春老、赵楠阳是何许人,焉有瞧不见的道理。两人同时出手。春老使一招:「调其生客」,臂随身转,左手拳、右手掌拍向荆天明左腹;赵楠阳则使出缠臂金拳中的绝招「井中求火」,右脚离地、左脚蹬地跳起,身体腾空上跃,瞬间朝荆天明左背连发九拳。 荆天明甫一分神,再回头顿时春老已然攻到。荆天明右手掌、左手拳接下春老这一招,身子向左微退,同时手中发出横劲将春来掌力卸开。但如此一来,等于自己将自己送到赵楠阳拳头底下挨打。眼看避无可避,荆天明集中内力于左腹,打算硬挨赵楠阳九拳。 砰地一声,赵楠阳一拳打中荆天明左背。这拳打中,又听得砰砰砰地八声连响,显是赵楠阳拳拳皆不落空。但说也奇怪,明明赵楠阳九拳发出,荆天明却感觉自己只挨了一下。剩下八拳,拳都落在催云手宋歇山身上。 混战中,宋歇山不知卫庄有心相让,只道自己竟能与卫庄打得平手。后来赵楠阳突然现身,宋歇山更是心中大乱。又见自己恩师恬不知耻,与与春老联手合攻荆天明,宋歇山羞愤之余更是无心再战。星号此时卫庄也分心去看荆天明、春老、赵楠阳三人之争,不然宋歇山哪里还有命在。眼见赵楠阳趁荆天明分心之余,出手偷袭。宋歇山再也无可忍耐,却又不愿对恩师出手相向,只得举身自扑,替荆天明硬生生挨了这威猛无比的八拳。 宋歇山犹如软泥似地在荆天明身后倒下。双目垂泪,无语地望向赵楠阳。「歇山!你!」赵楠阳发现自己八拳皆打在宋歇山身上,倒先叫了出来。「师父,我……」「哼!我没有你这种没用的徒弟。」「我……我也没有你这种师父。」宋歇山绝望回道:「你杀了我吧。」「杀便杀!你当我舍不得吗?」 「天明。」趁着赵楠阳师徒二人对话,卫庄潜到荆天明身后,以极低微的声音说道:「我给你的东西还在身上吗?」荆天明一愣,初时尚不知卫庄说的是什么,后来才想起是那块黑漆漆的铁牌。那铁牌自从珂月掷还给自己后,便一直塞在自己怀中。荆天明随即向卫庄点点头。卫庄又道:「那好,快到广场中间,亮出铁牌。」「这是为什么?」荆天明忍不住问道。卫庄却没有回答。 唰唰两剑,却是卫庄以一招百步飞剑中的「草长莺飞」陡然刺向荆天明。卫庄剑法何其凌厉,荆天明随即飞身后退。「卫大人此时出手,莫不是要抢功吗?」赵楠阳忿忿叫道:「这荆天明已是我掌中之物,岂能让卫大人抢走这便宜?」说罢,抛下半生不死的宋歇山,也来抢攻荆天明。春老见状,也不甘示弱,当然也是接着来打。 荆天明在卫庄、春老、赵楠阳三大高手围攻之下,渐渐退到广场中央。卫庄一招一式看似攻击,其实是将春老、赵楠阳可用来攻击的空间给占走了。春老、赵楠阳两人见卫庄碍手碍脚,只道他是要抢攻讨好。急忙各自使出全力,只盼自己快对方一步,抢先取了荆天明性命。 这一下荆天明再难抵挡。放眼望去,此时宋歇山倒在地上,口中吐血不止。花升将中了白芊红闭血鸳鸯刀的毒,仍在奋力与秦兵对抗。刘毕右脚受伤,已是举步维艰。辛雁雁打得是披头散发。珂月在徐让相逼之下,已是命在旦夕。 荆天明虽不知卫庄到底想做什么?但见他神情着急不已,双唇上上下下开闔,似乎在对自己无声地说道:「铁牌、铁牌、铁牌……」 「管它的哩!」荆天明心一横,「反正大家都要死了。」 只见荆天明一个纵身,跳到那秦兵守卫首领肩上,从怀中掏出那块卫庄在桂陵城交给自己的铁牌,口中大喊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他口中虽然这么喊着,其实压根儿不认为有人会听自己的话就此住手,而且他也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话好跟这些人说。 广场上头,日光混着火炬之光,照亮了荆天明手上那块黑黝黝的铁牌。璀璨的五种颜色组成一个「秦」字。卫庄当先收剑,忽地跪了下去,口中高声喊道:「始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鬼谷众人与数百秦兵俱都停住,成千上百双眼睛都看向荆天明手中那块五色令牌。只听得锵锵锵锵一阵乱响,却是众秦兵放下兵刃,跪了一地,异口同音大声喊道:「始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春老、白芊红。赵楠阳还有徐让,都住手停战。或许并非心甘情愿,但这四人也纷纷跪下,口称万岁。见所有人在荆天明脚下跪成一片,刘毕、花升将、宋歇山、珂月、辛雁雁都惊呆了。虽说自己逃出生夭,却简直不知道作何反应才是。 但这广场上,最吃惊的人莫过于手拿令牌的荆天明。荆天明手举令牌,全身僵硬,心中剧震。藉由这令牌的威力,他已隐约猜到鬼谷真正的谷主是谁,或者说谁才是这座仙山、这徐让、这四魈、这赵楠阳真正的主人。原来这鬼谷。这仙山、这长生不老药,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在为始皇之死作准备。 【第七部完】 第一章 披云见日 激战 耗时八年秦时明月八部曲精彩最终回 盟主天下不死药英雄的决断! 高月的生死相随辛雁雁的柔情似水荆天明究竟情归何处? 始皇之死,亡秦必楚? 秦王、项羽、荆天明,三强鼎立,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御赐的五色令牌,使荆天明大秦二皇子的身份曝光。 圣域里,荆天明与始皇「父子相会」,秦王目若豺狼,气势勃发:「仙药行将修成正果,届时我将不再是人间始皇,我将成为天上的王!而你,天明,鬼谷谷主、武林盟主,当然就是你!」 难道这鬼谷、这仙山、这一切的一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 随着长生不老药炼成,项羽运筹演谋,徐让大开杀戒,群豪争相夺取、诛戮无道,武林弥漫着死亡气息…… 霎时间,只听得广场中上千秦兵的呐喊声在鬼谷内回荡了一遍又一遍,「始皇万岁!方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声音既如暴雷、又似狂雨,只震得花升将、宋歇山、刘毕三人心中惊愕。 「原来鬼谷谷主虽是徐让,但徐让却并非鬼谷真正的主人。鬼谷众人口中的方上,竟然是……」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仙山城的背后主使者是……」 「原来等着要服下端木蓉与乌断两人炼出的仙丹的人乃是……」 「……竟原来是他!」宋歇山、刘毕与花升将三人面面相觑,他们都被刚刚贯穿过自己脑中的想法惊呆了。一瞬间的惊骇过去,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向荆天明投去异样的眼光。 如今在这宽敞的广场上跪著的,除了秦兵们、卫庄,甚至赵楠阳也双膝落地。还有后来赶到的左碧星、左十二父子,鬼谷三魈,甚至鬼谷谷主徐让统统面朝着荆天明跪下了。花升将愈看愈怒,脑中不断地有念头浮现,「只要是跪下的,便跟始皇帝脱不了关系。真没想到连武林正派中的耆宿,暗地里却死心塌地对秦朝效忠。可是……」花升将担忧地看向自己的朋友,「可是天明手里那块令牌,又是打哪儿来的呢?」刘毕则咬牙切齿,狠狠盯著荆天明手中的五色令牌不放。荆天明手中的那块铁牌象征着刘毕终其一生反对的权威、势力还有暴政,他宁愿死,也不愿臣服於铁牌的主人。这也是刘毕为何甘冒奇险潜入鬼谷,为的是绝不能让仙药落入始皇帝的手中。宋歇山口中呕着血,本来已经倒地的人,此刻却拼了命努力地使劲站了起来。他「催云手」宋歇山一生光明磊落,绝不愿与贼人同流合污,他必须站起来,免得有任何人误会他宋歇山;随著宋歇山也鹤立鸡群地站直了身子,如今整座广场上硬生生不肯跪下的,又多了一个人。刘毕、花升将两人的伤口也鲜血直冒,他们的身体或许感到衰弱,但他们坚强的意志却透过眼神放出光来。在这一个瞬间,三人没有一个眨眼的。他们在等待,等待他们的伙伴、朋友开口解释,最好是好好地解释,他手中那块铁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与此同时,上千名秦国士兵的眼中也都充满了疑惑。他们一生跟随始皇帝,忠诚不二、生死不移。所以他们都紧紧盯住荆天明的身形,紧紧盯住了他手中那块令牌。他们都在等待,等待从荆天明口中,或是任何人口中冒出一个答案。 但是现在,无论是从朋友或是从敌人眼中提出的问题,荆天明都无法回答。因为他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紧紧缚住了。「原来是他。这有可能吗?」荆天明在脑海中自问自答,「为什么不可能?说不定……说不定此时此刻他就在这里。与我一起。就在我的身后。」毕竟过去的十几年间,荆天明只是假装那个人并不存在,但那个人并没有真正消失。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一个模糊的影像开始在荆天明的脑中浮现。迷雾渐渐成形。而后变得庞大。更庞大。更庞大。那人的眼神透过重重迷雾看向自己,眼光如刀剑般锐利,刺向自己。荆天明两眼迷茫、冷汗冒出、高举着铁牌的手臂发麻,更遑论动一动口中的舌头说话了。卫庄见状,首先发难击破了广场上这巨大的沉默。只见卫庄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荆天明身前,伸出手去,轻轻将荆天明从守卫首领肩膀上引了下来。荆天明恍若身在梦中,只是顺从着卫庄的指引。岂料他尚未站定,便见卫庄复又向自己下跪,口称道:「始皇御前头等侍卫、鬼谷右护法卫庄,恭迎二皇子。」 「二皇子?我吗?」荆天明瞠目结舌、左顾右盼,惶惑地喃喃自语著。卫庄口中的这一声「二皇子」,非但惊骇到荆天明内心,也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花升将面色如土,宋歇山一口鲜血呕将出来,刘毕则是紧紧抓住了自己的佩剑。刚才拼著老脸不要,宁可与春老两人联手也要诛除荆天明的赵楠阳听到这话,简直无法忍受,倏地站起,指著卫庄的鼻子叫道:「卫大人!你、你、你说这小子……是……是方上的儿子?」 「正是。」卫庄看了看荆天明,又环顾四周,坚定地对所有秦国士兵言道:「诸位都听好了,这一位便是我大秦朝的二皇子。皇子手上的五色令牌便是最好的证据。」广场上诸多秦兵听了卫庄此言,都窃窃私语起来。 「胡……胡说八道……」赵楠阳脸上青白不定,声调更是难掩惊慌。荆天明若是二皇子,从此以后,他赵楠阳还有好日子过吗?「胡说八道!」赵楠阳终于忍不住大声吼了出来:「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人……」他边游走在荆天明四周,边吼:「这个人乃是荆轲的儿子!荆轲大家知道吧,他是余孽!是乱党!他……他根本跟方上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大家都跪著干什么?快站起来呀!莫非你们愿意给反贼下跪吗?」赵楠阳此言一出,当下便有些秦兵站了起来;但大部分的人都无所适从,不知该听左护法赵楠阳的话,还是该遵从右护法卫庄的指示? 「他的的确确是我大秦朝的二皇子。」卫庄音调还是那么冷漠,冷淡中透著坚定,「我何必骗你左护法?左护法难道没瞧见皇子手中所执的五色令牌吗?」 「这令牌、这令牌说不定是假的。对!是假的!再不然、再不然说不定是这混小子在哪儿捡来的,作不得数。」赵楠阳口沫横飞地辩解著。自己委曲求全那么多年,不惜厚著脸皮,打著清霄派掌门人的旗号,委屈来做鬼谷护法,岂能让自己伟大的梦想,毁在这来路不明的铁牌跟充数的二皇子身上。 「二皇子手中这五色令牌,全天下只有五面,有那么好捡的嘛。不瞒左护法,二皇子手中这面令牌,是我奉了方上之命,亲手交给皇子的。」卫庄镇定自若,掉头去问白芊红道:「白妹。当初攻打桂陵城,你蒙方上厚恩也曾用过这五色令牌。你看清楚了,如今皇子手中所执令牌,可是真的?」 白芊红自从领悟到卫庄时时刻刻都在保卫着端木蓉之后,便如泥人木鸡。有时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又有时只盼一刀抹了卫庄脖子。再或者、再或者将端木蓉切成个七、八块……五马分尸…… 「白妹!」卫庄见白芊红不语,哪知她的心事,只是又问道:「你瞧这五色令牌可是仿制而成?」白芊红回过神来,见徐让、赵楠阳等人都紧紧瞧着自己,这才硬逼着自己开口,回答众人道:「这……五色令牌是真的。」 令牌既是真的,皇子也就假不了,更何况还有方上的头等侍卫引荐。原本被荆天明踩在脚下的秦兵守卫首领本来已经站起,这时耳听此言,便想再向荆天明下拜,赵楠阳急忙伸手阻止了他。 「你……你……你……」赵楠阳死盯着卫庄,心中盘算著。荆天明若是二皇子,那么方才自己与春老两人联手诛杀他的举动,岂不成了作乱犯上?本想著荆天明武功进步如此神速,又是盖聂弟子,这才动了尽早将他除去的念头,以免日后为患。哪里知道这个「患」,竟会来得这么早!「既如此,是不是该趁他此刻毫无防备,索性先一掌拍死了他再说?」赵楠阳捏了把冷汗,右手微微发抖,只是心中拿不定主意。 左碧星来得虽晚,此时见到师父赵楠阳深感为难,上前一步,问卫庄道:「右护法口口声声说这人是我大秦朝二皇子。又说皇子手中令牌,乃是您奉方上之命,亲自送到皇子手中的。既如此,晚辈不明白,这荆天明身分既然如此高贵,为何刚才右护法仍与我师,还有春老,三人联手欲致皇子於死地呢?」 「对啊、对啊。」赵楠阳听左碧星这一问,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似地也质问起卫庄:「右护法既然早知道这人便是二皇子,怎麼还跟他动手呢?」 「这有什么难以解释的。」卫庄回道:「当初桂陵之战时,我便已经奉了方上之命,暗中潜入桂陵城,将这面五色令牌亲手交到皇子手中。」卫庄绕着荆天明身边转,边走边说道:「我还记得当时方上要我转告二皇子,要他拿着这块令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皇子愿意来见方上,回到方上身边的话,便拿出这块令牌来。如此一来,皇子与方上之间的距离,纵然有千山万水之远,但在这块令牌的助行之下,父子之间的距离便近如隔幕一般。」卫庄停下脚步,面对荆天明言道:「换句话说,一切权利都在皇子身上。若是愿意使用这五色令牌,返回方上身边的话,便是我大秦朝的二皇子;反之,若是处处与方上为敌,不肯以皇子自居的话,便是反贼。」 「请问左护法,方才我与他动手之际,此人可有拿出令牌?」卫庄咄咄逼人言道:「那么我与左护法一块儿讨伐逆贼又有何错误呢?不过现在……」卫庄掉头瞪向荆天明,又道:「既亮出铁牌,想来是以我大秦二皇子自居了。在下倒要大胆请问一句,你到底是我大秦朝的二皇子?还是反贼荆轲的儿子呢?」 「我、我……」这个问题自幼便在心中纠缠不已,如今却被人当众大声问了出来。荆天明此时手中的铁牌宛如有千斤重。他真想甩开这面令牌,恶狠狠地将它摔得粉碎,好向天下群豪证明自己是烈士荆轲的后代;但事实上这块令牌却一直好端端地放在自己怀中,没有片刻暂离,默默感受著自己的体温,便如那个真正抚养他长大的父亲一般。「不!先别去想这个。」当荆天明的目光落在珂月惊恐的面容上时,一个声音猛然在他脑中响起,「现在救人要紧。二皇子又怎样?不过就是另一个岳皋、另一个花升将、另一个名字罢了。」 「卫大人你问这话,可说相当无礼。」荆天明心中主意已定,便说话自如起来,「不过我不怪你。」荆天明微笑言道:「毕竟我花了这么多年才想通,还是回父……回来当皇子比较好。」荆天明很肯定,此时自己若不这么说,只怕身陷鬼谷的众人无一能够幸免。他深深吸一口气,眼神飘向珂月,珂月正脚步蹒跚地朝自己走过来,只不知为什么,她只靠近了几步,便停顿下来。 从徐让手下逃出生天,胸口还怦怦跳个不停。她忍不住走向被秦兵团团围住的荆天明。她知道荆天明八成是为了救自己还有众人,这才冒充皇子姑且一试。耳听得荆天明一字一句承认自己乃是秦国皇子,珂月更是心急如焚,只暗想,「傻子天明哥……你不知道这些人,他们岂会领情?你不救他们还好,你这么一充当皇子,可不是等于把自己又推到了正邪两边都不见容的境地了吗?」珂月又急又气,便想不顾一切立即飞奔到荆天明身边;但她走到一半,忽然瞧见辛雁雁。辛雁雁同自己一般,也望著荆天明,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儿犹豫,相对地满是赞叹,赞叹著荆天明能急中生智救了大家,一丁点儿怀疑也无,一丁点儿的责怪也无,她完完全全相信荆天明。不像自己,珂月摇摇头,感到自己输了,感到有几滴眼泪开始聚集在眼角。力气从她的血管里渐渐消失,珂月留在了原地不动。 「既是如此,属下还请皇子饶恕非礼之罪。」卫庄见荆天明当众承认自己皇子的身分,毕恭毕敬地言道。「这有什么。」荆天明自幼在秦宫中长大,端起架子来一点儿不自在也无,只见他稍稍抬手,回道:「右护法多心了。你身为头等侍卫多年,毫无懈怠。别的不提,便是我手中这块令牌,也是右护法当年冒死送入桂陵城中的,右护法於我只有功没有过。卫大人请起。」说著便伸手去将卫庄搀扶起来,「还有各位大伙儿都是我秦国的好兄弟,还跪著干什么,都起来、都请起来。」荆天明边说边将跪在自己身边的十来个秦兵一一扶起。那秦军守卫首领见荆天明如此不计前嫌,为人又爽朗,心中顿时对这位二皇子颇有好感。不多时,整座广场上的秦兵,俱都站起,对荆天明心怀好感的倒有半数之多。 「胡、胡说,胡说八道!」赵楠阳眼见鬼谷众人也都站了起来,想是已经承认荆天明的皇子身分,焦急地口不择言:「他不是皇子。你们醒醒啊!他是擅闯仙山城的叛徒,荆轲的儿子荆天明啊!」珂月见赵楠阳急得团团转,哑然失笑,暗忖道,「真没想到,到头来反而是两面倒的赵楠阳这厮,拼了命在证实天明哥是荆轲大侠的后代。」 「左护法休得无礼。」春老当了一辈子墙头草,转起弯来毕竟是比赵楠阳来得熟稔多了,只见春老脸上含笑,双手微微环抱,走到荆天明面前言道:「二皇子多年来流浪在外,多有受累。不过皇子如今既然回来了,往后的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啊。皇子若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下来,自有属下们效劳。」 「这春老倒是会说话。」荆天明心中不屑,口头上却道:「我哪有什么大事要委托诸位去做的。只不过我这几位朋友,」荆天明指向受困的宋歇山、刘毕等众人,「身上都受了点伤。方才大家有所误会,此时说开了,原来大伙儿都是自己人……」「谁跟他们是自己人了!」刘毕怒吼道。荆天明却装作没听见,继续吩咐道:「这样吧,这就放这几位自由离开仙山城,谁也不能为难了他们。」 「唉唉唉,皇子的命令怎能不从是不是?」这么大的责任,春老哪里肯背。只见春老一转头,狡猾地望向徐让,口中嘻嘻笑着言道:「这还请谷主定夺才是。」 徐让轻轻「嗯」了一声,牵动了他脸上层层如纱缦般垂挂下来的皱摺,他确实没有想到居然真有人能闯进这座仙山之中。外头的鬼谷倒也罢了,但大摇大摆闯进这固若金汤的仙山之中,徐让不禁有点佩服眼前这几个年轻人。但无论这些人如何让自己吃惊,都无法阻止自己将他们像捏死蚂蚁般地杀掉。「唉——」徐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老到一个程度之后,对很多事就失去了耐性,只想立刻从开始,跳到结束,再没兴趣去品味中间的过程。「不过,既然是方上的儿子……」徐让虽为不能立刻杀掉这些人,心中感到惋惜,却不能不这样说了:「我看这样吧,护送这些人到羡蓬莱暂住。另外派人快马通知方上,便说二皇子到了,如今在仙山城中候见。」徐让停顿了一下,他真想立刻就去炼丹房瞧瞧,端木蓉她们拿到药引之后,如今不知进行得怎么样了。「对了,为了皇子的安危起见,我看便请左右两位护法一同前往羡蓬莱吧。」徐让似乎是不得已地加上了这一句,但说话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却飘向了卫庄。「还请谷主体谅,」果然卫庄立即接话道:「在下受方上之命,片刻不能离开炼丹房。」「这样啊。」徐让语重心长地说道:「那一切就有劳左护法吧。」 徐让处置之后,立即掉头往炼丹房方向狂奔。卫庄紧随在后。当徐让枯槁的手臂推开炼丹房的大门,带着浓浓药味的空气像河水般,从炼丹房深处流了出来。徐让贪婪地嗅着。真没想到,这里的空气居然能让人这么怀念。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感到自己并非只离开了几刻钟的时间,而是离开了好几天。徐让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钻进炼丹房,隐身在角落黑暗处,如夜枭般不眨眼地盯着端木蓉与乌断在熬煮仙药。而卫庄,卫庄却只从徐让推开的门缝中投进一眼。深邃的一个眼光,停在端木蓉身上。那注视,无论端木蓉曾发现与否,旋即被复又掩上的门遮断。卫庄任由厚重的门板在他面前阖上。铛地一声,徐让听见卫庄又将他的宝剑搁在炼丹房门前的地上。 烟尘火光中,端木蓉、乌断以及徐让都极为专注。三人心中都知道,自己正经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端木蓉与乌断两人,丝毫不觉得可惜地将神都九宫掌门人的信物耳环,一人一只磨成了粉,分几次慢慢搅拌进仙药中。原本西北角上那盆仙药已被乌断砸翻,两人也不收拾,只专注在东北角上仅剩的一盆仙药上。乌断手拿银匙,一勺勺将千年沉木撒进盆中;端木蓉则手拿木勺将银蛇头骨分几次抛入。只见原本发出咕嘟咕嘟烹煮声的墨绿色仙药,吞入千年沉木后突然色转银白,摄入银蛇头骨后其色又转墨绿。就这样随着颜色互转起伏,烧得滚烫的铜盆也由原来咕嘟咕嘟的声音,转而发出带着嘶嘶鸣叫声的袅袅白烟。 「还要多久仙药才能炼好?」徐让像是不经意地提问。 「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再等七七四十九天吧。」乌断、端木蓉也像是不在意似地随口回答,但三人的心都如铜盆下的火焰般炙热。在神医、月神两人的脑海中,谁都不曾想过要亲自服用自己盆中炼制的这帖仙药,只消能瞧瞧药效、药性,是不是真能使人长生不老便足够了。徐让则不同,他等这帖药已经等太久了。 「还要四十九天啊。」徐让边说,边轻轻闭上了眼,「好久啊。」 三天前,那时自己也是这样盘膝而坐。突然一股好浓好浓的睡意从丹田涌出,那股困倦的劲,如今想来,就算当时有雷击在自己身边,只怕也听不见。本以为只是合上眼睛,眯一会儿罢了,哪里想得到,眼睛这么一闭,就再也打不开了。 「果然人死前会亲眼看见自己的一生。」徐让在心中暗想道,「现在我知道那是真的了。」那如梦似幻的景象,几乎是一合上眼,便来到徐让跟前。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潇洒如今日所见的荆天明一般。那俊美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是的,他徐让曾是一个美男子,而非眼前这个皱皮包着老骨的怪东西。 「是长生不老药!我吃下长生不老药了!」那时心中第一个念头,徐让以为是自己服下长生不老仙药的结果使得他返老还童,但随即马水近出现,粉碎了徐让的美梦。出生於武林世家的徐让,年轻气盛,仗着一身功夫东游西走。终其一生,努力追求武功天下第一的徐让,很难磨灭在马家庄败给马水近的惨痛记忆。 徐让感到胸口一阵绞痛。他睁开双眼,将双掌摊开在自己的眼前,思忖道:「怕只怕我没有时间了。只消能活着,我的武功定是天下第一。不过,两盆仙药如今只剩一盆。」徐让看了一眼端木蓉、乌断,暗暗打着算盘,「这有些麻烦。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愿与方上为敌,但看来已经没有选择了。几十年来的奔走,这才凑齐了药方、药引,岂能拱手让给别人。」 「至於这月神与神医两人,当然也是要杀掉的。」徐让心中杀意陡起,鼻中便闻到阵阵血腥气,睁眼一看,原来气味乃从自己指尖上传来,「喔,原来是那小女娃珂月的血。」徐让忍不住将手指放在鼻上嗅着,「马家的临渊剑法大开大阖,果然有宗师风范,好剑法,好剑法。」 徐让眼睛盯着仙药下方的火焰,脑中不禁回想起几十年前,自己跟马水近交手时,马水近首先也是以临渊剑法对付自己。「嗯……」一生醉心於武功的徐让,从没将临渊剑法的一招半式从他脑中遗忘,他悄悄地印证着马水近、高石然,还有今天那个小女孩珂月,这三人的临渊剑法……「真想不到啊,珂月便是当年我从马家抱走的那个小女孩,人生真是太奇妙了。不知道珂月这女孩,打哪儿学来的临渊剑法?她既会临渊剑法,是不是也会九魄降真掌法?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再一次跟九魄降真掌相会啊。」 第二章 彩云易散 「天明哥!天明哥!」珂月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打从三天前,鬼谷谷主徐让将自己与武林一干人等全关押在羡蓬莱之后,荆天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虽说酒楼内外到处都是鬼谷的人马,把大伙儿都看得紧紧的,谁也不让离开;唯独对荆天明,徐让丝毫没有限制他行动自由的意思,只是派了个膏药一般黏的左碧星随侍在侧,美其名说是侍候二皇子,其实就是监视。徐让的意思很明显:尽快通知方上,要杀还是要尊,一切等方上驾临再行处置。 「方上……秦王……父亲……」一想到这些念头荆天明就烦躁,转身看到左碧星坐在桌边盯着自己,更是烦闷异常。「天明哥!天明哥!」走廊上珂月又再叫了。这三天来,珂月为了帮荆天明打气,花了不知多少功夫。只可惜荆天明竟像一只木偶,居然连什么时候珂月又再度改口叫他天明哥都没发现。 「天明哥,不好了!起来啊!」珂月终於冲进房中,伸手来拉荆天明。「我不去。」荆天明偏过头,「不要。就算饿死我,我再也不去楼下吃东西。那些人……」「谁叫你吃东西了?」珂月脾气也上来了,「快到宋大哥房里来。出事了!」「什么!」荆天明吃了一惊,随即跳起,跟着珂月跑去宋歇山疗伤的房间。 宋歇山脖子被人扭断,双眼圆睁,尸身横躺在床侧之上。 「宋大哥!」荆天明几乎是哀嚎了,轻轻扶起歪向一边的尸体,「不会的、不会的,是谁下的手?」 宋歇山那日在仙山城中,为荆天明顶下赵楠阳凌厉的数掌,伤势十分沉重。来到酒楼后,便一直由珂月悉心照顾伤势。珂月一方面感谢他救了荆天明,另一方面在众多武林正派人士之中,珂月其实最欣赏的便是宋歇山,遂拿出端木蓉传授的手段,精心为他调理病体,虽说从此不能再练武功,但总算是将一条性命保住。没想到却在此时,遭人下这种毒手。 「我离开不到两个时辰。」珂月眼中也有些泪光,「方才我们还说话来着。宋大哥说,他虽然从此不能再施展拳脚武功,但武功废了,不代表人也废了。他说江湖上、清霄派中还有很多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说着不禁哽咽。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会对一个完全没有武功,又伤重到丝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做出这种事!」荆天明愤慨地向站在门口的左碧星望去,眼中几欲喷火。左碧星知道荆天明怀疑自己,连忙摆手,言道:「可不是我干的,我不是一直跟皇子您在一块儿嘛!」「哼!若非如此,我现在就动手杀了你。」荆天明沉痛地看着珂月为宋歇山阖上眼睛,又追问了一句:「不是左十二做的吧?」「不不,没的事。」左碧星连忙回道:「这宋歇山……不不不,宋大侠因伤武功全废之事,这儿谁不知道?他既失去了功夫,哪还能碍着我父亲什么事。」 珂月点了点头,说道:「他说得没错。对左家父子而言,没了武功的宋歇山,就好比死了一般。如此说来,会追根究底、非要宋大哥性命不可的人,只剩一个。」「莫非是赵楠阳?」荆天明也恍然大悟,「宋大哥为人光明磊落,广受清霄派中弟子们的崇敬,虽没了武功,将来赵楠阳效忠朝廷的事情曝了光……难保清霄派中门人,不会推举宋歇山取代赵楠阳掌门的地位。」 「没错!」珂月见荆天明头脑又清楚起来,大喜过望,「这三天来天明哥你一直懵懵懂懂,跟你说话也不知你听见没,现在总算回过神来了。」珂月开心地一掌打在荆天明肩膀上,同时支开左碧星,便扭头吩咐道:「姓左的,天明哥一定饿啦,你下楼去弄点吃的到房间来,快去!」左碧星虽满肚子不服气让珂月使唤,却又惹她不起,只得遵命。 珂月支开左碧星后,单刀直入地急问道:「天明哥,你有什么打算?徐让那老家伙一定飞马去报告秦王你在这儿的消息,仙山城离咸阳这么近,秦王……」大概是发现自己一提到秦王二字,荆天明脸色便是一沉,珂月便改口续道:「那……方上若是要来,随时会到。天明哥,你若打算离开,不必顾虑我。趁此时左碧星不在,你快走吧!」珂月从袖中抖出一瓶「十日醉」来,笑道:「待左碧星回来,便让他好好睡上一觉,这么一来,谁也不知道你离……」 「不!我不走!」荆天明孩子一般赌气地拉住了珂月的衣袖。 「那……你有什么打算?要认他吗?还是坐视这一屋子的人被杀?」 「我……我不知道。」虽说没有给个肯定的答案,但光是这句话出口,荆天明心中突然无比轻松了起来。珂月看在眼中,不再追问下去,她轻轻坐在荆天明身边,悄悄说道:「好吧,就这样,反正……你知道的……好,就这样吧。」 「月儿。」荆天明觉得好感动,忍不住叫了珂月的小名,「你不生我的气了吗?」「不生气了。」经过跟徐让交手的那一战,珂月终於发现,无论荆天明怎么对待自己,她的心早已是坚定不移地跟着他走了。珂月摇了摇头,笑了:「谁生傻子天明哥的气,反而会被气傻了呢。」见了珂月脸上久久未曾展露过的笑容,荆天明简直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太好了、太好了!月儿不生气了、不生气了。月儿,你答应我,一辈子都跟我在一起好吗?」「好啊,如果可以的话。」珂月边说边依偎在荆天明身上。 珂月心想,「傻子天明哥,你可曾想过楼下还坐着一位辛姑娘?我跟她之间,你选谁呢?」但她终究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只是静静地闭上双眼,享受这片刻的幸福。 仿佛是看不惯两人似的,羡蓬莱酒楼的一楼大厅中,众人喧哗的声音透过层层阻隔,句句传上楼来。原来打从三天前,宋歇山等人侵入仙山城中被捕之后,赵楠阳便受了徐让之命,与春老分头带着手下将这鬼谷内内外外搜索了好几遍。说也奇怪,每搜查一次,总会被赵楠阳抓出几个潜入鬼谷中的外人。 若在以前,赵楠阳早就一掌一个,将这些人打死了账。如今苦就苦在,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皇子荆天明,这使得赵楠阳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地步:不杀这些人灭口嘛,那么自己投身鬼谷,暗地里效忠朝廷、欺压武林各门派的种种情事,便会随着这些人离开鬼谷,搞到天下众人皆知;若说擅自作主,先斩后奏嘛,他赵楠阳本来也是有这个豪气,只是这次上面压的人,一个是方上,另一个则是自己的师父徐让,这两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赵楠阳惹得起的。如此一来,赵楠阳只得谨遵师命,将这些潜入鬼谷的可疑分子统统送到羡蓬莱软禁起来,等方上来到之后再说。 放眼看去,这小小酒楼内,几乎所有武林正道门派都有要角被困在这里。左首一桌,以大名鼎鼎的墨家钜子方更泪为首,旁边坐着花升将,还有后来才被搜出逮住的张京房、元浩仓、卢常贵三人。靠门口的则是八卦门的掌门陆元鼎,以及他的师弟妹们——辛雁雁、屈奇芳、连咏鹿。 更稀奇的是,陆元鼎的师叔贾是非也赫然在场。这贾是非乃是辛屈节的师弟、陆元鼎的师叔,打从辛屈节死后,八卦门倒有半数弟子出自他的门下。此人平日极少踏出八卦门半步,如今也亲自出马来到鬼谷,由此可见,鬼谷偷偷炼制长生不老药这件事,在江湖上带来多大的震撼。 在墨家与八卦门的中间一桌,风旗门门主唐过天硬生生坐在那儿。说他硬生生可一点儿都没说错,这风旗门唐门主数年前练武走岔了真气,弄得从此面无表情,一张脸硬邦邦的好像一块铁饼。在唐过天身边的则是风旗门这几年的新起之秀,分别排行第六、第七的刘丹铨、鲁忠两人,还有与陆元鼎交好的周佞刚也在。 在墨家右手边那桌,儒家几个弟子端坐着。这桌的熟面孔不多,只有刘毕、万勃卢两人曾参与桂陵一战,这还叫得出名字,至於剩下的端木鱼、杨继当、方续常三人,很多人根本不认识。在许多武林中人眼里看来,这些儒家的子弟长得都一个样,要么脸方方的、要么脸长长的,穿一身干净衣服,只有腰带的颜色不一样,加以人数又多,说真格的,谁有工夫一个一个去记哪。 再上去一桌,是苍松派的廖东临带着两个徒弟沈玉箫、叶追七。廖东临沉默寡言,满脸都是担忧,默默地喝着闷酒。这几年苍松派运气不好,掌门萧星度病重不说,又中了淮水帮左十二的奸计,丧失不少好手。廖东临心中暗想,若是连他自己也丧命在这鬼谷酒楼之中,苍松派的武功、家数传承恐怕就要断绝,只是在两个晚辈面前,无论如何也要强作镇静罢了。 这几桌坐的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酒楼内也不乏那些小帮小派、独来独往的人物,像什么龙蟒双雄也来凑热闹,十来个人挤在两桌,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绷着一张脸。如此心浮气躁,大抵因为,虽说有先来后到之分,但众人被困在这羡蓬莱酒楼内都有段时间了,除了儒、墨两家尚且把持得住,其余诸人全都原形毕露。 刚刚这一片闹腾腾的吵杂,全是因为赵楠阳突然出现在酒楼大厅之中。荆天明跟珂月两人分别这么久之后,终於享受到片刻的甜蜜,此时虽不想听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奈两人的内功已有境界,一楼众人的话语,偏生句句传入耳来。 「进去吧!」在众人的吵杂声音中,赵楠阳没好气地叫道,顺手一把将刚刚才在城中抓到的丹岳门孙大章推进了羡蓬莱大厅内。「嘿嘿!丹岳门的首徒也来啦,真是热闹呀!」龙蟒双雄的汤祖德见到孙大章拖着把刀口已经卷起的大刀,踉踉跄跄地走进酒楼,又喊道:「怎么只见你?你师父哪?没来?」 「我师父他老人家坐得住吗?他啊……」话没说完,就见孙大章身后,一个雪白胡子的老人也不用赵楠阳推,爽爽快快地就进来了,「哪个小子向我朱岐问安?」朱岐说着便大大咧咧地在汤祖德的身边坐下,「好哇,我老人家在外头东躲西藏了两三天,饿得可慌了。要是早知道被鬼谷的赵楠阳抓到,」朱岐火性不改,说到鬼谷赵楠阳时,非但一眼等了过去,还特别提高了音量,「非但没有性命之忧,反而有烧鸡烤鸭黄酒接待,唉!我何苦躲在草丛里头喂蚊子哪?」说着说着也不用筷子,伸手便抓起桌上的鸭腿,大快朵颐起来。 不愧是朱岐教出来的徒弟,孙大章也毫不客气,撕了一大片烧鸡囫囵塞进嘴里,边吃还边说:「早知如此,谁还跟赵秃鹫拼死命哪?唉,浪费、浪费,可惜了我这口大刀。」 「可不是嘛。」汤祖德被困在此早就耐不住了,听到朱岐师徒开口公然嘲笑赵楠阳,便也阴损地对赵楠阳说道:「嘿!怎么能让朱岐老爷子独自一个人喝闷酒?怎么,赵老头子要不要也来一杯?怎么?你屁股长东西不能坐下,是吧?怎么?你还得忙着再去抓我们这些正派人士来喝酒?那就不留你了,你慢走吧你!」汤祖德一席话,说得酒楼中众人哄堂大笑。就连被珂月所伤,从此讲话总是漏风的黄止殇,也忍不住「噗咻噗咻」地笑了起来。有人抚掌大笑、有人拍手,气氛好不热络。本来群雄被软禁在羡蓬莱这小小酒楼,性命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虽有好酒好菜,却是谁也无法放开心怀,羞辱赵楠阳这个叛贼,虽说无法解决问题,但至少吐出胸中一口恶气。 赵楠阳身为武林中第一流人物,平日呼风唤雨不说,要做些什么事情自有成千上百的清霄派弟子代为效劳,又有哪一个不长眼的武林人士敢不卖他面子的?如今却在这鬼谷,没日没夜地干这种小喽啰找人抓人的差事,本来就已经一肚子火,没想到自己抓来的人,在这羡蓬莱酒楼中左手饮着好酒、右手夹着好菜,居然还斗胆来调侃自己,真是反过来了。 想这小小的龙蟒双雄,以前尊称自己赵老爷子,如今斗胆喊他赵老头子。赵楠阳心中杀意陡然升起,右手便不假思索地拍出一掌,直向汤祖德前胸击去。朱岐、方更泪等人万万没有想到,赵楠阳居然会公然於群雄面前逞凶,要出手去救时,已然太晚。陆元鼎、廖东临等年纪较轻之人,纷纷抽出兵刃,眼见着就要变成一场混战时,突然有人暴喝道:「左护法,休得无礼!」 赵楠阳一掌即将拍死汤祖德之际,突然听到这么威严的一声猛喝,不及细想,先硬生生将掌力抽回再说。待到一转头,望向发声处,只见站在楼梯上那人,不是荆天明是谁。 「你……」赵楠阳瞠目结舌,愕然道:「你这小子,凭什么命令我?」 「我怎么不能命令你?」荆天明缓缓走下楼来,身后还跟着珂月,「我身为堂堂二皇子,你则是鬼谷的左护法,乃是我的下属。」荆天明故做姿态,显得既傲慢又无礼,「我倒要问问你赵楠阳,凭哪一点敢不服从我的命令?」 「你……」 「宋歇山是你杀的吧?」荆天明看赵楠阳一时词穷,冷不防问道:「你不知道这宋歇山是我的朋友吗?你好大的胆子!」 群雄这才知道宋歇山已死在赵楠阳手下,想到这一代宗师背地里居然如此无耻,许多人纷纷骂了起来。「我……宋歇山是我徒弟,我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你管得着吗?」赵楠阳虽遭众人辱骂,仍承认宋歇山乃是自己杀的。 「告诉你,在场的这些人全都是我的朋友,一个也不准你动上一动。在我见到父皇前,别说是再发生宋歇山大侠那种事,要是这里哪一个突然有点伤风感冒,或是身上少了一两片指甲……」荆天明瞪向赵楠阳,厉声道:「没说的,我便认定是你搞的鬼、下的手。日后,在父皇面前,我说上几句话,世上就再没你赵楠阳这号人物了。听懂了吗?」 「你的意思是说,不准我对酒楼里的人动手?」面对突然冒出一号自认为对自己拥有生杀大权的人,赵楠阳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非但不准动手,你还得保护他们的安危。」荆天明点头吩咐道。 「什么?我还得保护他们?」赵楠阳瞪向朱岐等人,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明知自己若是开口,会惹来更多羞辱与嘲笑,只得暗暗吞下这口怨气。「既然知道了,你还不退下!」荆天明态度轻蔑地吩咐道。赵楠阳羞愤地扭头便走,心中暗道,「总有一天我会讨回这笔债,叫这儿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眼见赵楠阳脸色铁青地被气走了,有人想笑、有人想叫好;可是当他们看见自己面前硬生生站着个荆天明时,居然没有人笑出来、也没有人叫好。 「我话可说在前头。」苍松派廖东临收起宝剑,言道:「我可不领大秦国二皇子的情,虽说我打不过赵楠阳,但男子汉大丈夫死便死了,不屑受到朝廷走狗的保护。」廖东临无畏地看向荆天明,他本来对荆天明有的一点儿好感,已完全转变成厌恶。 「没错!」龙蟒双雄汤祖德也说道:「若是荆大侠救了我汤祖德的命,我自是感激涕零,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如果是二皇子救了我的命,那这条性命你现在就可以拿走!我姓汤的绝无怨言。」 「你们不要胡说。」花升将抢着说道:「荆兄弟是为了大家好,才演这一出戏的。秦王什么的、二皇子什么的,荆兄弟绝不会理会!荆兄弟,你说是不是?」「花大哥说得很对。」八卦门连咏鹿接着说道,「我看荆大侠是为了保护大家,这才装做皇子……」连咏鹿话没说完,陆元鼎便硬生生将其打断:「住口!小小年纪知道什么?轮得到你在这么多长辈面前大放厥词吗?」连咏鹿见掌门人面色难看,不敢再说。倒是辛雁雁对连咏鹿投去感激的目光。 「既是如此,那再好不过。」风旗门门主唐过天,说话向来又直又冲,这时却文质彬彬地说起话来,在场熟知他的人便知,唐过天心中必是怒到极处才会这样。只听得唐过天言道:「你看这楼外守兵重重,布排得密不透风,大伙儿的武功虽高,但强行突围等同以区区几人之力与鬼谷数万人马宣战,无异是以卵击石。既然荆大侠一心向着我们,又肯委屈冒充皇子,何不出去命令一声,将守在外头的兵马全数遣走,好放大伙儿离开呢?」 珂月一直在荆天明身后,听着这些闲言闲语,这时再也忍不住,怒道:「姓唐的,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却还要拿来为难别人!既然自己没本事要人搭救,还有资格嫌弃什么?」荆天明二度冒充皇子,命令赵楠阳不准对酒楼内被俘的众人下手,原是一片好意,他本以为气走赵楠阳后,大家必会哄堂大笑,然后大伙儿再好好坐下来,一块儿商量如何逃出鬼谷、毁去仙药、营救端木蓉等诸多事情;没想到赵楠阳走后,自己反倒成了箭靶子。荆天明望向方更泪、花升将、刘毕、朱岐四人,这四人可说是自己的知交,但他们四人中,除花升将外,无一人帮自己辩驳;换句话说,这就表示他们心中至少有一丝疑惑,怀疑他会真的投靠秦王。荆天明心中一纠,拉起珂月的手说道:「月儿,别理这些人,我们走。」说着便大步踏向酒楼外,珂月自是跟了出去。 羡蓬莱酒楼门口的秦军守卫们,见他二人出来,自是不敢阻拦,反而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让两人自行离去。被困在酒楼内的众人,见荆天明、珂月两人轻轻松松就这么走了,纷纷言道:「我看这两人一出酒楼便会跑了,哪还会回来跟我们共生死?」「可不是嘛,即便他回酒楼这儿来,谁知道他是不是先出去跟鬼谷的人串通好了?」「唉!人家可是『二皇子』,这么高贵的身分,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凭什么要跟我们这些草莽生死与共?」「可不是吗?连赵楠阳这样的大侠,背地里居然也是朝廷的走狗,唉!还能相信谁?」 朱岐眼睁睁地望着荆天明、珂月走出酒楼,心中也颇不是滋味。他有点后悔自己方才没能帮荆天明说上两句话。「可是……说到底我就是无法完完全全相信荆天兄弟,还可是些什么。」朱岐心中暗叹一声,拿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如果我和大章两人都死在这儿,留在家中的丹岳门弟子,从此可得任人宰割了,别的不消说,淮水帮、沽山派那些个宵小,第一个就会上门作乱。」朱岐想到这里,忍不住又东张西望起来,果然这酒楼大厅之中,一个淮水帮、沽山派的人也没见到。 「好哇!」朱岐眼睛一亮,心中豁然开朗,暗想道,「我怎么只顾着瞧谁来了,其实该瞧的是哪个门派没来才对啊。这鬼谷抢夺白玉制造长生不老药的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各家人马为了一探究竟必然派出子弟到此一探,换句话说,没来的门派便是与鬼谷有所勾结的家伙。」 「清霄派的赵楠阳投靠鬼谷、打死宋歇山已是不争的事实,这就表示清霄派从此裂成两路,一派支持赵楠阳,而另一派恐怕会拥立首徒曲显通为掌门了。」朱岐想通此节之后,更是细细思索,「淮水帮左十二父子就不用说了,切切实实的小人,必然是投靠朝廷一方。沽山派田大龙没来,门下弟子也一个不见,看来也靠不住。至於那神都九宫嘛……珂月这小姑娘在这酒楼进出自如,爱来便来、爱走便走,把守在门口的鬼谷众人也不拦阻,实在很难判断,这小姑娘到底是正是邪哪?」正当朱岐这样想时,方更泪与刘毕也在抱头苦思,三人想到最后均不得不承认,如今能毁去仙药、解救酒楼内众人的关键人物,便是刚刚从酒楼中走出去的荆天明、珂月两人。只是这两人到底真靠得住?假靠得住?三人都无绝对的把握。 荆天明离开羡蓬莱后,顿时感到一阵轻松,温暖的阳光、徐徐的轻风照拂在身上,何况身旁还有心仪的珂月。鬼谷大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吃的用的样样不缺。两人走着走着,珂月突然闻到一股喷香的焦味,原来是有人用大铜锅在炒大米。珂月兴高采烈地去要了一包来,等不及坐下便吃了起来。荆天明见她吃得开心,忍不住也尝了几口,味道不过一般。珂月解释道,这炒米是她以前年幼当小乞儿时,常常闻得到却吃不着的东西,如今虽然年长,但只要闻到炒米的味道,管他饿不饿,总是想吃上一吃。荆天明听了哈哈大笑,飞奔回头,又去弄了一包,跟珂月两人边走边吃,其乐也融融。 「天明哥,现在怎么打算?」观察四周无人后,珂月率先开口问道:「首先我们得再混进仙山城内,看能不能与端木姑姑再见上一面。」「我明白。」珂月点点头:「是该探听一下,那长生不老仙药还需要多少时间。」 「可是那徐让只怕……」珂月又担心地说道。 「没关系。」荆天明安慰道:「我们见机行事便是,总能救出两位姑姑来的。」 两人言罢,便飞奔往仙山城中。如今荆天明乃是大秦国二皇子之事,众人皆知,他要入仙山城中,也无人敢加以阻拦,两人顺顺利利便来到炼丹房中。果见徐让盘坐在炼丹房地上,双目紧闭,似是睡去。但荆天明、珂月二人皆知其实这老头清醒得很。碍於徐让在场,两人无论如何机巧,也无法支使他走开,自然也无法询问端木蓉仙药炼制尚需多少时间。两人无奈之下,只得无功而返。 当晚,荆天明仍决定回到羡蓬莱。珂月却说她不想平白受气,另外也得回去照看一下那十六个顽皮门人,荆天明也就由她自行回到神都九宫的落脚处。 荆天明才刚刚来到酒楼不远处,便见到左碧星在门口等候。荆天明不言语,左碧星也不说话,只是又像牛皮糖一样地黏了上去。 荆天明走进大厅中,就好像在严寒的冬季突然有人把门窗统统打开一般,酒楼中数十人全都停了筷,不说话、不吃饭、不喝酒,有些人甚至别开头刻意不去看荆天明,有些人则双眼瞪得老大。荆天明越看越气,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喊道:「来碗面条!」 服侍的鬼谷弟子哪敢轻忽,立即鲜香热辣地烫了碗面条给二皇子。荆天明心中暗骂,口中食不知味地吸着面。突然想起,辛雁雁也在众人之中。「真没想到连雁儿也不帮我说话。」想到此处,忍不住朝八卦门那桌望去,只见辛雁雁两眼水汪汪地也正看着自己;当然不消说,她身旁的掌门师哥陆元鼎,两只眼睛也怒视着自己。「唉。」荆天明心中暗暗叹息,一句话也不说。吃完面,乖乖上楼休息。 荆天明不发一语地吃完面,不发一语地回房,从头到尾,也没有任何人跟他说上一句话,几乎是荆天明前脚踏进自己二楼房间,楼下就再度喧哗起来。这一切左碧星都看在眼底。 「男子汉成功立业就看此时。」左碧星眼望着荆天明,脑中回想起方才自己开溜去与父亲左十二作的种种推测。「这人应该值得我赌一把。」左碧星心意已定,於是反身轻轻将房门扣上,压低声音悄悄唤道:「二皇子。」 「你叫谁?」荆天明没好气地说道,「这里没这个人。」 「皇子干么这么说话?」左碧星也不生气,反而轻笑道:「皇子若是不高兴,在下便斗胆也叫您一声荆大哥。在下有一份厚礼,想要送给荆大哥,不知大哥有兴趣吗?」「你想干么?」荆天明本来很瞧不起左碧星,又恨他父子设计宋歇山,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左碧星却忽然对自己十分友好起来。 「您先别问,跟我来便是。」左碧星说罢,当先带路,来到羡蓬莱二楼一间僻静房间,按开机关,便露出一条通道来。那通道愈走愈窄,最后竟然来到了羡蓬莱酒楼的主梁上。左碧星示意荆天明不要说话,轻轻踩上房梁又往前走了几丈,荆天明便见房梁下有灯光透上来,显然是有人聚集在此处。 「真奇怪,左护法既然约我们前来,怎么他自己却迟迟不露面?」只听得房中一女子似娇嗔又似埋怨地说道。「夫人不必着急,我已派人与赵楠阳联络,想来他一会儿便来。只是不知他找我何事?」此人话语声调间充满了担忧,反倒不如那女子镇定。「夫君也太紧张了。」那女子笑道:「凭你现在的身分,便是赵楠阳也得敬你三分……」 荆天明伏低在房梁上细听两人说话,那女子声音熟得很,自己肯定在哪儿听过。几句话说过,他猛然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来,「原来是紫语!她怎地在此?那么另外那人是邵广晴了,他夫妻俩私下来见赵楠阳?」荆天明抬起头来,只见左碧星正对自己微笑,「这姓左的又打得什么算盘?为何把这个秘密故意泄漏给我知道?」 「喔!原来贤伉俪也在此处。」碰地一声,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把邵广晴夫妇吓了一跳。「我说是谁,原来是贾先生哪。」紫语故做吃惊,轻轻拍着胸口说道:「这样不声不响地进来,也不怕吃人暗算吗?」「呵呵,夫人真会说笑,堂堂儒家掌教夫妇,哪能暗算别人?是吗?」「哼!」「贤伉俪为何在此?」「你老不轻易出八卦门一步,又为何在此?」「呵呵,邵夫人的脾性还是如此。老夫就实说了吧,是赵楠阳传来口信,要我到鬼谷一会。莫非贤伉俪也收到同样的口信吗?」「可不是吗?」邵广晴言道:「若非赵楠阳相邀,谁想出现在这是非之地?」 「我也正觉得奇怪,什么风把几位吹来了?」三人正说话间,身居鬼谷左护法,同时也是江湖上第一大门派清霄派的掌门人赵楠阳终於现身了。 「护法说这话显得奇怪。」紫语毕竟是鬼谷出身,见赵楠阳走进房来,立即起身相迎;邵广晴则在座位上显得坐立难安;那姓贾的却好生端坐着。紫语又道:「莫非护法没有叫我们来此相会吗?」 赵楠阳点点头,言道:「确实没有。刚才我弟子前来通报,说你们几位在此处等候,还以为是三位有事托我;没想到你们却说是我相请各位到此聚会的。奇怪啊奇怪?到底是谁冒用我的名字请你们来?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猜这断然是刘毕在背后搞鬼。」紫语顿了一拍,推测道:「打从两位帮忙为我们除去谈直却后,刘毕便一直怀疑我们。」紫语边说边看向邵广晴,邵广晴也点头表示同意。「只是刘毕一直抓不到确切的把柄,不敢下手罢了。」紫语轻轻一笑,又道:「毕竟杀谈直却一事,我夫妻俩未曾亲自下手,他刘毕想要在儒家弟子面前证实此事,这才假冒护法名义,引诱我夫妇前来。」 「一个刘毕算得什么?方才我在大厅中见过他,武功看来也不是很道地。拜托左护法,别让他活着离开鬼谷便是。」那姓贾的言道。荆天明躲在梁上,一直猜不出这姓贾的是谁,刚才听紫语说他是八卦门的,这才知道这人竟然是陆元鼎的师叔贾是非。 「若如此,那就太好了。」邵广晴叹息道:「能否请左护法鼎力相助此事?」 「没错!」贾是非也道:「还有我那师侄陆元鼎,也请左护法早日实践对我的承诺才是。」 「你们催我又有何用?」赵楠阳一吐怨气说道:「若在以前,这区区两个年轻人随便杀了就是。但如今鬼谷里莫名其妙冒出个二皇子来,他下令要保得众人安全,我行事便碍手碍脚起来。」「哪来的二皇子?」「还有哪来的?便是那个荆天明。」「荆天明是二皇子?他下令保护众人安全?」「可不是。岂有此理!总之,现在我是爱莫能助了。不过老夫答应的事,绝不落空,只消他们出了羡蓬莱酒楼,这两个人便算是死人了。」 「原来赵楠阳那厮势力如此庞大,除了原本淮水帮这类旁门左道之徒,还联合了儒家、八卦门的内贼,外表是行侠仗义,其实是暗地里铲除异己。」荆天明愈听愈惊。 「如此甚佳。」紫语咯咯地娇笑道:「还要麻烦左护法,明日将我们家掌教与一干弟子们也擒到羡蓬莱才是。」「什么?」赵楠阳有点吃惊。「我们既然已来到此处,如不被护法抓住,岂不是显得见外了吗?」紫语笑道。「对对对。」赵楠阳领悟过来也笑了起来,言道:「如此甚好。明日我便将贤伉俪抓住,关进酒楼软禁起来,这样我也好多一双耳目啊。」 「姓左的,你带我来此,到底是有什么企图?」赵楠阳等人散去后,两人从梁上翻身而下,荆天明立刻对左碧星说道,「你就明说了吧。」 左碧星见荆天明跟三天前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心中欣喜,「我看人毕竟没有走眼,这荆天明果真是一号人物,看来我这一宝可是押对地方了。」 当下便对荆天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左碧星口中称道:「在下不瞒二皇子,不,荆大侠,荆大侠武功盖世,令人好生折服。如今讲起来,荆大侠恐怕不愿承认,但前些日子我与父亲左十二曾遇到一位其貌不扬的武功高手,数招之间便将我父子制服,又救走我宋师哥,我一直不明白打哪儿冒出这么一位高手,但三日前见到荆大侠在仙山城内施展的武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荆大侠您。」荆天明听左碧星满口迷汤夸赞自己,也不答话,只是「嗯」了一声。 「我知道荆大侠做人爽快,我便直说了。」左碧星见甜言蜜语打动不了荆天明,立刻改口言道:「在下希望荆大侠能收我为徒。」 「你说什么?收你为徒?」这话连荆天明也大吃一惊,「你师父不是赵楠阳吗?何况我……我从来没当过别人的师父。」荆天明连忙摇手说道:「不行!不行!」 「荆大侠何必拒绝呢?」左碧星早料到一开始定然会被拒,继续热切地说道:「荆大侠想想,不论是这鬼谷、仙山城中,还是江湖上,我左碧星虽说不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毕竟也有一定的影响力,您若是当了我左碧星的师父,别的不说,光是在这鬼谷仙山之中,我便能帮上您不少忙哪。」 第三章 地上天宫 「这样算起来,我们被困在这儿,都快二十天了吧?」丹岳门朱岐本来是在心中默默算着日子,但数着数着又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风旗门唐过天耳听得朱岐的话,则是呸了一口吐沫:「什么快二十天了?我比您老还早来三天,整整二十一天了!」唐过天双手一拍,站了起来,胸中满是怒火,言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大伙儿抄起家伙,这就一起杀将出去!」 唐过天慷慨激昂地喊过这么一通,酒楼里的众人却无动作,就连风旗门的师弟周佞刚、刘丹铨、鲁忠等人也不捧场。原来这七八天内,唐过天几乎每天都得来这么一下,周佞刚等人知道自家掌门师兄喊过之后,不久又会束手无策地坐下,索性便假装没听见。 环顾酒楼内一片委顿,众豪杰几乎意志全消。坐困羡蓬莱的这几天,传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先是赵楠阳的身分被揭穿,宋歇山被杀,后来儒家邵广晴夫妇等人亦被捕获。众豪杰无法与外界联络的状态下,也不知是否有人前来搭救,眼见愈来愈多重要的江湖人士被擒来,真可说是武林一大浩劫。虽然在荆天明的要求下,每日被照顾得衣食无缺,但楼外有重兵围守监视,形同软禁,纵使顿顿菜肴精致,众豪杰吃起来却感觉好似待宰的羔羊一般。 在这一片低迷的气氛中,唯有二皇子荆天明、神都九宫宫主珂月两人,行动不受限制。连日来,这荆天明与珂月每天又说又笑,嘻嘻哈哈地自由进出酒楼。再加上此时虽无人知左碧星已暗暗抛弃赵楠阳,改拜荆天明为师,但左碧星对荆天明那种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巴结模样,也惹毛了不少人。就连原来对荆天明颇有信心的人,心中都动摇起来,暗想,「莫非他真的背弃我们,要去当什么二皇子吗?」 与此同时,荆天明独自待在二楼房间里,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吃炒米。那是他前两日和珂月在街上一块儿买的,荆天明原本觉得味道普通,但见珂月吃得喜欢,不知怎地也跟着愈嚼愈香,索性就弄回一大包来啃。 「好哇!人家辛辛苦苦在外头打探消息,你大老爷倒好,躺在床上吃炒米。」荆天明吃得正香,只见珂月从外头回来,连忙蹦了起来问道:「怎么样?见着人了没?」珂月不答,反问道:「咦?怎么不见那牛皮糖左碧星?」「唉。」荆天明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将这黏死人的家伙打发去买炒米,想来转眼便会回来,月儿你别卖关子,快说吧。」「买炒米?」珂月狐疑道:「昨日不是才买了一大包?你全吃光了?」「哪有可能?」荆天明嘻嘻一笑,往床板下头指了指,「我全倒在酒楼后头的马厩里啦。我食量再大,那左碧星一麻袋一麻袋地弄回来,我也吃不下啊。」珂月一听,忍不住也笑了出来,「有你的。你那徒弟精明,你这当师父的也不含糊嘛。」珂月说笑一阵,这才压低了声音言道:「我跑了几趟炼丹房都无法进去,那徐让真是片刻也不曾离开。不过今天运气倒好,终於跟卫大叔聊上几句。」 「师叔怎么说?」听说卫庄有消息传来,荆天明急急问道。 「说是再过二十八天,仙药便能炼成。」珂月忧心忡忡地说道:「大叔还说,他也认为只怕仙药炼成的当下,徐让便会亲自动手杀了端木姑姑、乌断姑姑,要我们想办法相救。天明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想到那日在仙山城中跟徐让交手的经过,珂月就忍不住牙关打颤,「那老妖怪即便你我两人联手,只怕也不是对手。」 「那……姜婆婆怎么说?」荆天明歪着头问道。 「说也奇怪,这几日婆婆竟然不在,小孩子们都说连晚上也没瞧见婆婆的踪影。」珂月轻轻坐到荆天明身边,烦躁地怨道:「婆婆也真是的,偏偏在这种时候跑到哪儿凑热闹去了?」荆天明知道珂月心中担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言道:「放心吧,别人不见了还有说的,姜婆婆的话,你还是担心一下别人会被她欺负才是吧。」「也对。」珂月略现微笑,顺势轻轻往荆天明肩膀上靠去。这些日子一来,珂月终於发现其实自己的内心没有片刻忘记荆天明,虽然他曾不相信自己、诬赖自己,数次的分离是那么的痛苦、相聚却是如此甜蜜。若在以前,珂月老早便坦率地将自己的感情对荆天明吐露出来,可是……可是现在,楼下还有一位辛姑娘哪。「我知道天明哥是绝对不会抛下我的。」珂月心中默想,「只是不知道他舍不舍得抛下辛姑娘呢?」 「怎么了?你脸好红,不舒服吗?」 「没……我没事。天明哥,我有件事想问你……」 「等等,噤声。你听……」荆天明挥手言道:「左碧星领着大队人马回来啦。」珂月静下心来,果然听见屋外不远处人马杂沓,「糟了!只怕有百来人向这儿靠过来了,莫非我们上了左碧星这厮的当?」「走!快下楼去提醒大家!」荆天明拉起珂月的手,急忙往楼下大厅冲去。说也凑巧,正当两人赶到一楼时,那左碧星的前脚也踩进了羡蓬莱酒楼。 左碧星见荆天明急冲冲的样子,开口便大声喊道:「恭喜二皇子!贺喜二皇子!方上昨夜已抵达谷中,一心惦记着皇子,派人来迎接您了!」左碧星拉高音调,又像唱又像喊似地宣扬道:「方上有命,派谷主徐让、左护法赵楠阳、右护法卫庄,恭迎二皇子入仙山圣域一会!来人啊!奏乐相迎!」左碧星话说完,手一挥,便听得酒楼外大街上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声。 在乐声中,徐让、赵楠阳、卫庄三人逐一走进酒楼来。「二皇子,请上车。」徐让走到荆天明面前,抬手向外一指,言道:「方上急着见你。」赵楠阳与卫庄却无言语,只是一边一个站到了荆天明身后,赵楠阳的脸说有多臭便有多臭,卫庄心中虽然欣喜,脸上却不表现出来。 这三人一踏进羡蓬莱,当然引起骚动,在场武林人士全都站了起来,有人甚至抽出武器;但徐让等人对群豪全然不理会,宛如酒楼中唯有荆天明一人。只见鬼谷谷主与左右护法两人,浑身上下焕然一新,高髻长袍,玉带绸靴,显得既威武又华贵。 向外看去,停在酒楼门口是一辆铜制马车,四匹剽悍骏马在前,鼻中不耐烦地喷着气。马车旁有四人举旗、四人牵绳、四人捧香、四人捧花,八人奏乐、十六人护卫,四十人各司其职,排列有序,皆是一模一样的八尺身长、魁梧体魄,就连他们的眼耳口鼻竟都相去不远,全都长得相貌堂堂。四十人亦是身穿闪亮的铠甲,整齐画一,显得十分隆重。 荆天明一直努力想把过去斩断,斩得干干净净,但过去如今还是来了。 自幼至今,荆天明虽在心中反覆推敲过不知多少次,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今天这个场面,他宛若游魂般地出了酒楼,只想着,「是他。是他来了。他终於亲自来找我了。」 「恭迎二皇子!」前来相迎的四十人队,见荆天明出来,便齐声高喊道,接着礼乐声又再度响起。一时间,羡蓬莱酒楼前的青石大道上,锣鼓喧天、彩花纷飞,街道上、建筑中的人群都跑出来一探究竟,当他们发现这是方上用来迎接皇子的队伍时,众人纷纷高声贺喜道:「恭喜方上!恭喜二皇子!」 这派头华丽的迎接队伍,恭恭敬敬地齐向刚刚走出酒楼门口的荆天明行礼。群豪眼睁睁看着这种繁文缛节又豪奢至极的场面,大部分的人都被这种派头震撼住了,等到回过神来,心中都不是滋味,但却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 「请上车吧。」徐让轻轻伸手请荆天明上车。荆天明点点头,几天前他已打定主意要坦然面对这一刻,此时,见到这气宇轩昂的迎接队伍,剽悍肥壮的奔马,突然间,荆天明觉得原来自己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 荆天明一脚要踏上青铜马车时,突然有个女子冲出酒楼门口,激动地叫道:「荆大哥!你别去!」荆天明转头一看,却是辛雁雁当着众人的面冲了出来。鬼谷的守卫们本来提心吊胆,只怕群雄会携手合作不放荆天明出酒楼,哪想到根本没人出面阻止荆天明与方上相会;正松了口气时,辛雁雁却孤身一人奔了出来,否则凭辛雁雁的那点本事,怎能突破鬼谷守卫的防备。 「荆大哥,别去!太危险了!」辛雁雁才冲出酒楼门口,便被两个鬼谷弟子紧紧抓住双手,却还是努力挣扎着要往外冲去。辛雁雁边努力挣脱边叫着,她的脸上、声音中,在在都表现出对荆天明的关怀与担忧。「你们放开我!这里没有什么大秦国二皇子!」「荆大哥,你别一个人擅闯虎穴,别上当啊!」辛雁雁一会儿对那四十人队叫嚣,一会儿又对马车上的荆天明叫道。 「这疯婆娘!」抓住辛雁雁的守卫骂道,「看你还能不能撒泼?」说着便一掌往辛雁雁后脑处拍下去。那守卫掌缘尚未触及辛雁雁的秀发,便被人格了出去,自是荆天明在这一瞬间出手来援。那守卫不知这尊贵的二皇子原来亦是武功高手,也吓了一跳,赶紧退到一旁。 「雁儿。」荆天明愣了一下,心中万般感动,面对眼前的辛雁雁,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自己纠结住的心情,却一下子松了开来,原来之前自己一直在皆已,介意她为何不在众人面前支持自己、介意为何她不来安慰自己;如今,她无畏地当着众人真情流露,这样关心自己的安慰,这份情感……想到这里荆天明终於开口对辛雁雁愣愣地说出两个字:「谢谢。」 「我……」辛雁雁本想开口阻止荆天明赴会,没想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荆大哥,居然会让自己的双颊变得绯红,「你……」 「别担心,我去去就回来。」荆天明微笑道。 「可是……」 「真的很快就回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荆天明板着脸,正经八百地说着。即使在这么低迷的气氛下,看着荆天明的表情,辛雁雁还是忍不住笑了:「荆大哥,你明明常常在骗我……」 「咳!」珂月咳了一声。 「咳!」陆元鼎也咳了一声。 珂月与陆元鼎居然同时咳嗽。两人对望一眼,又转过头去瞧荆天明与辛雁雁。珂月的目光望来,荆天明突然觉得一阵心慌。在陆元鼎严厉的眼神下,辛雁雁不敢再发一语,默默地走回八卦门人之中。 「二皇子,请上车吧。」徐让极其不耐地说道。他一心只想快点完成方上的交代,好赶快回到炼丹房。荆天明点点头,不再去想刚刚在心中浮现的那一丁点儿不安,因为此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 望着这华丽的四十人队绝尘而去,紫语心中突然有一种感觉升起,「在这些人中根本感觉不到赵楠阳的存在。」左护法赵楠阳恐怕失势了。本来若是徐让死去,接下鬼谷大位的人应是赵楠阳没错。紫语心中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在她眼中仿佛看见一条奔腾的河流,河水如此湍急澎湃,急急地流向那令人难以预测的方向。 青铜马车发出阵阵的隆隆巨响,在笔直的青石大道上奔驰着。四匹马儿几乎不需要驾驭,自个儿便认得路似地向前奔驰。仙山城顿时便出现在眼前。上次与珂月等人硬闯仙山城时,走的路宛若迷宫般复杂崎岖,荆天明这才知道原来也有如此康庄大道,可容奔马这般直达仙山圣域。 当四匹马儿歇下脚步,淌汗喷气时,荆天明已来到仙山圣域里的广场。「好像作梦。」当荆天明重又站在上次被徐让与鬼谷众人包围剿杀的广场时,兴起这样的感觉。但这并不是作梦。此时,他紧紧跟在徐让、赵楠阳、卫庄三人身后,穿过一道又一道严密宿卫的关卡。 「左护法不能再往前进了。」赵楠阳首先被拦下。 「谷主不能再往前进了,还请右护法带皇子进入。」不知是第几重关卡的守卫,客气地对徐让言道。徐让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略略点头,便抽身往炼丹房去了。 「原来如此。」荆天明在心中暗想道,「卫庄才是秦王最信任的人。」 「丹药行将完工,徐让是连片刻都不想离开药炉的,要他放下那锅药炉出来走这么一遭,可让他活受罪了。」卫庄望着徐让离去的背影,又担忧起端木蓉的性命安危,如今要想救端木蓉,只剩下最后一个契机,那就是在仙药炼成之际,将端木蓉救走。想到此,卫庄不禁低声对荆天明说道:「还剩二十八日,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荆天明满脑子都只有接下来就要面对的事,对卫庄的话根本有听没有懂。 卫庄看了他一眼,心知此刻荆天明实在无心分神,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走吧。」领着荆天明蜿蜒地穿过两扇岩屏,进入一座偌大庭园,二人面前顿时出现一片流光。 那是秦王。秦王坐在闪烁的流光之中。 荆天明终於见到了秦王。只是不只一个,而是二十个秦王端坐在光影之中。 卫庄笔直地向前走去,跪地朗声颂道:「唯我主上,统御四方,光耀永生!」 「嗯,来啦。」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传来,「撤下去。」在那人的命令下,四方突然同时响起了金属的碰撞滑动之声,原来这室中架设了二十多道以五色琉璃打造而成的屏风,琉璃屏面光滑如镜,与各式高低不同的灯火烛影相互映照,将秦王的影子交互投射,让刚刚踏进室内的人产生错觉,仿佛眼前同时出现了二十个秦王似的。 二十多道琉璃屏风霎时凌空腾起,往四方上下移动散开,二十个秦王变成了一个。「原来是为了怕人刺杀。」荆天明一愣,恍然大悟,却又忍不住在心中冷笑,「哼,把戏!」 卫庄不知何时,已悄悄地站到了秦王身边,并向荆天明点头示意要他跪下。但荆天明却昂然站着,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原本以为自己看见的应该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虽不及徐让那么老,但年纪也不小了,何况他并非一个练武的人,应该早已白发苍苍才是啊?但是端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那人,虽然年过半百,却看似青年,头上非但没有一根白发不说,还丝丝犹若黑线般发亮。四周的琉璃虽已撤去,但那些光芒却似乎还留在那人身上,令他看起来,目若豺狼,气势勃发。「好像……他看起来好像我八岁离宫时的模样……」荆天明像是泥塑似地被钉在原地动也不动,和秦王四目相对,彼此皆在审视、辨识对方。 蓦地,秦王发出一阵宏亮的笑声:「好!长这么大了!好!天明,还不赶快叫一声父王?」 荆天明浑身一震,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声音回道:「我可没有什么父王。」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了。」秦王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仿佛荆天明的行为根本在意料之中,「怎么,还在记恨我派人去杀你吗?太孩子气了吧。」 「你……」荆天明怎么都很难忘记打从八岁起,那些躲躲藏藏到处被人追杀的日子,若非师父盖聂相助,自己早已死於非命,眼前这个人居然还好意思自己提起? 「唉!你怎么不能体会为父的苦心呢?若非如此,你怎能变成现在这模样?」秦王略略侧头问卫庄道:「卫庄,你说,现在你若与皇子比武,是你会赢呢?还是皇子会胜?」 「启禀方上,若微臣在三十招之内不能先行取胜,」卫庄实话实说,「那么三十招之后,微臣已无取胜的希望。」 「那么以赢面来说呢?」秦王点点头又追问道。 「微臣有十分之一取胜的机会。」 「因为天明的内功胜过你的关系吗?」 「是的。」 「哈哈哈哈!」秦王爽朗地大笑,转头对荆天明言道:「你看,作父亲的虽然没有陪在你身边,但对你的一切却是了若指掌。你有今天这种功夫,不能不说是为父的栽培。」 「你!你真是恬不知耻!」荆天明忍不住破口大骂,「我八岁时开始练武,为的是保住性命,你还有脸说?我倒问你一句,若是这期间我不敌你那些派来的杀手,那会如何?」 「这还用说?」秦王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就活不到今日了。」 「这样你还敢以我的父亲自居?」这个答案跟自己心中的答案一模一样,荆天明更是像被蜂蛰了一般激怒得发抖。 「为何不敢?我培养出来的儿子,自是非凡的儿子,我要一个懦夫、一个无用的孩子做什么?」说到这里,秦王的口气放得缓和,「不要紧,这些将来有一天,你都会忘记的;到那个时候,你反而会感激我的。天明,来!坐下!坐下听我说。」秦王的语调有一种令人不得不服从的威严,等荆天明发觉时,自己已经坐在别人安排好的位置上了。 「一切的一切,为父都安排好了。」秦王侃侃而谈,仿佛早就期待这一刻来临,「首先,我要帮你改个名字,现在这个名字不好,配不上我伟大的儿子。」秦王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可没有什么好伟大的,平凡得很。」 「没这回事。」秦王立刻否决了他的话,「儿子你听着,当今武林,以儒、墨两家最为声名显赫,原因何在呢?」秦王自问自答:「这无非是儒、墨两家非但只以武学统率门人,更以思想的力量钳制众人的缘故。不过这两家如今已没什么可怕的了。」 「端木敬德死后,邵广晴出来争位,杀死了谈直却,真是大快人心啊!我本来担心谈直却继任儒家掌教,以他的资质,必会将儒门发扬光大。谈直却一死,加上我先前的一番整治,儒学式微是指日可待。」 「至於墨家嘛,路枕浪与白芊红之争,虽出人意表,但毕竟是白芊红险胜。」秦王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其实即便是路枕浪在世,墨家的那些教条本来就过度理想化,难以广传。人嘛,全是贪婪的,明明知道应该节用,但谁提出这样正确的教条叫人遵守,反而成了讨人厌的家伙。你说好笑不好笑?」 「你说这些干么?」荆天明听秦王将往事一一提起,忍不住心惊,「你到底想干么?」 「除了儒、墨两家之外,接下来就是清霄、丹岳、苍松、八卦并称为武林四大门派了。」秦王没有理会,继续如数家珍似地一一道来,「清霄派门徒最为众多,但赵楠阳既已入了鬼谷,就无须担忧。丹岳门嘛,掌门人朱岐有勇无谋,年岁又高,原本不足为虑,但他底下门人个个忠心耿耿,不见丝毫斗争嫌隙,实属难得。这样的对手打将起来,不易取胜,看来,只有将首徒孙大章除去,才是先手致胜之道。」 「苍松派的武功在四大门派中始终略逊一筹,是以向来行事最为低调,加上掌门廖东临性格保守,行事顾忌太多,门下弟子也尚无出色人才,算来无足挂齿。八卦门掌门陆元鼎年纪最轻,资质平平,但谨守着前掌门辛屈节的遗训,门风严谨;嘿嘿!那辛老头算是个人物,老头子把根扎得够深,是以八卦门去年遭到鬼谷突袭却仍逃过了灭门惨运。不过啊,这八卦门中有的是贪婪不知足的家伙哪。」 秦王一口气说到这里,缓得一缓,眯起眼微微笑道:「为父说到这里,你可听明白了?」秦王句句分析透彻,洞见独到,显然对武林情势了若指掌,一番话说下来,只把荆天明听得冷汗直流,「他的意思是说,儒、墨两家和四大门派随时都有灭门之祸吗?」 「儿子啊,方才我说的一番话你可都听到了,要牢牢记在心底。如今你的武功、才智和领袖魅力均已成火候,论江湖历练,这几年磨得也够了。」秦王谆谆教诲道:「若说我儿心中尚有什么欠缺的,那就是缺了点雄心霸气和防人之心,不利你往后统御鬼谷众人,歼灭各大门派,一统武林的道路。这方面你还得多练习才是……」 「胡……胡说些什么?」荆天明再也听不下去了,秦王一副慈父的模样,更惹得荆天明怒火中烧,「谁要统御鬼谷?一统江湖?作你的春秋大梦吧!」 「呵呵呵呵!」秦王指着荆天明转头对卫庄笑道:「你瞧瞧,这小子的倔强脾气是不是跟我很像?」不等卫庄回应,又继续对荆天明正色言道:「武林人士向来自成一格,任意行事,就连皇帝也难以规范。」秦王的话音逐渐高昂,「如果说皇帝是地上的王,那么统御整个江湖的人物,便是地下的王。儿子啊,你还不能体会为父为何以人王之尊,却一手创立鬼谷这个江湖门派的苦心吗?」 「你不想一统江湖,成为武林盟主吗?」 「实话告诉你,谁是武林盟主?下一个鬼谷谷主就是武林盟主!你以为赵楠阳那人为何要屈就於鬼谷左护法的职位?」 「儿子啊,皇上这个位置,我很快便会传给你皇兄了,如今他们都叫我方上。天明,你可知何谓方上?方上,意指东南西北四方之上,人间之上。」说到这里,秦王脸上逐渐出现兴奋的光芒,「仙药行将修成正果,届时我将不再是人间始皇,也不是鬼谷谷主;一旦仙药炼成……」秦王两眼露出精光,「我将成为天上的王!」 「待我成仙之后,我便将皇帝之位传给我宫中皇子,让他当白昼之王;至於鬼谷谷主、武林盟主,当然就是你!你将成为暗夜之王!」秦王抬手大力一挥,「这片江山是你皇兄的!也是你的!我们父子三人,天上人间齐称王!」 荆天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称王?」 「以你的资质、你的身分,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这简直荒唐。」荆天明瞪着秦王,心中只觉得一切荒谬至极,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鬼谷谷主?武林盟主?你真的以为我会听你的?」 秦王怒道:「放肆!父王有令,你怎敢不从?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是我儿子!」 「我不是你儿子!」 「你当然是我的儿子!」秦王的狂笑声骤然转为怒吼,「你是上苍赐给我的儿子!生你的父亲身分低贱,不配与你一起,是上苍要我将你扶养长大!我养你育你,你怎能说不是我的儿子?」 眼看秦王和荆天明两人四目怒视,僵持不下,卫庄连忙跨至秦王面前,跪地说道:「请方上息怒!」 卫庄说话时浑身都警戒着。多年来,卫庄身为秦王最信任的御前护卫,他这时自然以秦王的安危为首要任务,姿态上虽是为荆天明求情,其实却是以身体护着秦王。 过得片刻,秦王松开了表情,「不关你的事,起来吧。」说罢重新落坐,方才瞬间涌出的暴戾之气迅速消缓,卫庄这才起身重回秦王身旁站定。 秦王叹道:「天明,你自幼离宫流落在外,受尽责难,这些年来也确实苦了你啦,你娘若是还活着,见你受苦,肯定也要怪我的。」 荆天明两眼一红,哽住了喉咙作声不得,半晌方才深吸口气,颤声回道:「别跟我提我娘。」 「好吧,你不喜欢听,我便不说了。」秦王转头问卫庄道:「对了,卫庄,如今羡蓬莱酒楼里到底请了多少客人?」 「共计有五十二人。」卫庄回道:「墨家有方更泪、花升将、张京房、元浩仓、卢常贵五人;儒家本有刘毕、万勃卢、杨继当、方续常、端木鱼五人,但几天前亦请来掌教邵广晴,夫人紫语,还有马少嬅,张宾、鲁回郎、颜可直、米六、赵东腾、唐翼如等人;八卦门则有陆元鼎、辛雁雁、屈奇芳、连咏鹿,至於风旗门有……」 「好了。」秦王不耐,挥手打断了卫庄的话。「总而言之,有五十二个客人在羡蓬莱酒楼便是了。」一股杀气在秦王的脸上一闪即逝,「这羡蓬莱里的那些贵客们身分特殊,你吩咐底下人当心伺候着,可别走掉了一个。」 「你想干么?」荆天明见秦王话中带话,追问道:「爽爽快快地说出来便是。」 「我想干么?这话说得不对吧?应该是你想干么……」秦王望着荆天明,缓缓对卫庄吩咐道:「卫庄啊,我突然改变主意了,不想请这些人作客了。我看这样吧,如果这些人跟二皇子没什么关系,那就直接都杀了吧,反正日后若无二皇子亲自统领江湖,这些人留着也是后患。」 「是。」 「反过来说……」秦王微微笑了起来,「如果这些人都是二皇子的朋友,那便一切听凭二皇子的发落,毕竟二皇子很快就要接掌鬼谷谷主、武林盟主之位,这些江湖人士的生杀大权,本来便该在他手上。」 「是。」 「好了,还不快点问问二皇子,究竟该如何处置?」 「是。」卫庄转向荆天明,用带着劝意的眼神躬身问道:「敢问二皇子,羡蓬莱内一干人等该如何发落?」 只要荆天明一开口,便等於在秦王面前自承是二皇子、重认秦王为父、答应接受秦王所给予的一切了。荆天明原本激动的情绪至此反倒冷静了下来,事关武林众人的性命安危,他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遭人误会、被人唾弃、担待不义之名、陷入孤绝之境,即使众叛亲离,他荆天明都能坦然而受,他只是不甘心被秦王摆布。 荆天明安静半晌,强自压下内心的不甘,终於开口回道:「都放了。」 「都放了?」 「撤去羡蓬莱外头的守兵,任其自便。」 「属下遵命。」 「好!二皇子亲自下令,卫庄你这就传令下去!」秦王眼见自己如愿以偿,放声大笑,喜道:「待我好好想一想,定要为我儿取一个好名字才是。」 「对了,还要择日为我儿办一个风光隆重的接任大典,将鬼谷谷主的位置传给你,让武林人人皆知,好好好!第一任的武林盟主就要出现了。」秦王欣慰地言道:「你看为父差点儿忘了,儿啊,下次来时,也将那位姑娘一起带来,带来给为父瞧瞧。」荆天明听见这话倒是一愣:「哪一位姑娘?」 秦王笑道:「我怎知是哪一位?到底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珂月宫主?还是八卦门前掌门的独生爱女辛雁雁?反正这两位姑娘都对你将来的武林盟主之位有利无害,很好!不管是哪一位,你下次带她一起过来,让父皇好好瞧瞧才是啊!」 第四章 事变日亟 「天明哥!天明哥!」珂月的叫声又从远处传来,荆天明再度充耳不闻。 此时的荆天明呆坐在羡蓬莱二楼他住的那个房间内,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事实上,打从下午离开仙山圣域,回到酒楼房间后,荆天明就宛如一直处在梦中。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带着满肚子气,想去质问那人,怎么会就变成那人口中处处听从父亲安排的好儿子呢? 「天明哥。天明哥。」珂月进房后见他又在发呆,这回老实不客气地踢上两脚。「哎呦!」小腿阵阵发疼,荆天明惨叫一声,「原来是月儿。」「不是我还能有谁?」珂月吞下了本来打算说的话,看荆天明有点可怜的份上,只小小埋怨一番。 「嗯。」荆天明回身似地点点头,问道:「大伙儿都走了吧?」 「我刚才在酒楼内晃了一下,几乎都没人了。」珂月在荆天明对面坐了下来,抓把炒米吃了起来,「谁那么傻,还留在这儿不走?下午你回来不久后,守在外头的鬼谷门人全都散了。说时迟,那时快。风旗门唐过天就第一个冲出去啦。珂月知道荆天明虽呆坐在房内,心中却着实挂机,所以细细描述道:「被困在酒楼的那些人,见唐过天出去没事,都纷纷跟着离开了。到现在好说也两个时辰过去了,这酒楼里留着的,只剩下你我,还有鬼谷的人了吧。」 「那就好。」荆天明本想问一声,大伙儿是不是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眼见珂月压根儿不提这事,荆天明也就了然于胸,「对了,月儿,那么你可曾见着马少嬅女侠?秦……那人说了,马女侠也被困在羡蓬莱酒楼里。」 「什么?」珂月站起来,复又坐下,「没有,我没见着……见着……马女侠。」珂月直至今日方知原来她母亲也在此处,「紫语那厮与邵广晴是有见着,但我娘……马女侠……我没见着。」珂月想到荆天明如今也与自己一般苦,忍不住露出苦笑,「这么多天,却不曾见到她的面,她必定是刻意躲开我了。」在这么小的酒楼内,若非刻意相避,又怎能瞧不到?荆天明点点头,问道:「你怎么打算?追上去,杀了紫语?」珂月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这不急,杀紫语还有的是时间,当务之急是……」荆天明摆手示意,屋外有人,珂月也就闭口不说。 过一会儿,果见左碧星推门进来,见他二人又在吃炒米,忍不住暗想,「从来也没听说哪一国的皇子这么爱吃炒米的,这倒好,将来皇子娶了这位姑娘作王妃,两人镇日啥都不干,就是一块儿吃炒米。」左碧星想着想着差点儿笑了出来。 「徒弟,你傻笑什么?」荆天明问道,「我叫你去查的事情呢?」 「是、是。」左碧星对于这新攀上的师徒关系觉得很满意,尽管天明语调十分轻薄,他也不在乎,「回皇子师父的话,赵楠阳那家伙果真消失了,四处都找他不着,不知道是追在儒家后头,还是尾随八卦门的那些家伙去了?」 想起那日赵楠阳对邵广晴与贾是非两人的承诺,荆天明心中颇为担心,便对珂月说道:「若不赶紧通知刘毕、陆元鼎二人,只怕尚未走出鬼谷,他们便性命难保了。只是不知道赵楠阳是追着儒家人马去了?还是八卦门呢?」 珂月多少猜到荆天明的心意,便道:「那就这样吧,我现在就去追儒家的人马,想办法暗中通知刘毕,就说邵广晴与赵楠阳串通,要取他的性命。天明哥你呢,你则去追八卦门的门人,八卦门中没有什么高手,只怕难敌赵楠阳的毒手。」荆天明脸上一红,知道珂月看破自己心中亦担忧辛雁雁的安危,但这确实是他所愿,便对珂月道:「那好,月儿你先跑一趟,通知刘毕。」珂月点点头,也不多言,便冲出酒楼去了。这头荆天明问过左碧星八卦门人走的方向,也将左碧星支开,准备自个儿去告知陆元鼎。 荆天明正欲出门时,门口脚步声又再度响起。荆天明不耐烦地言道:「徒弟,你又回来做什么?」门一拉开,出现的却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你……你是?」荆天明终于想起来,这人与方更泪坐在同一桌吃饭,「你是墨家的卢常贵。你怎么没走?」 「二皇子好记性。」卢常贵见荆天明认出自己,便笑了,「在下是特地来投靠二皇子的。」 荆天明见他口口声声叫自己二皇子,心就凉了一半,明明知道这卢常贵是墨家弟子,荆天明好事忍不住生气:「这里没什么二皇子!你家钜子莫非信不过我,派你前来试探吗?」 「对对对!哈哈哈!」卢常贵放声大笑。荆天明愈是生气,他就笑得愈大声,愈开怀,「怎么?二皇子生气了?」 「滚!你给我滚出去!」被一个陌生人如此嘲笑,如他不是墨家弟子,难保荆天明会放过他。「好!好!」那卢常贵拍掌叫好,言道:「我就知道你绝不是刻意要去当什么大秦国二皇子的,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谁是你兄弟了?」荆天明没好气地说。 「什么鸟话?我怎么不是你兄弟了?」那卢常贵说着往脸上一抹,竟然也搓下一层面皮来,在那张假脸下,露出来的那张面孔,竟然是久违了的项羽。这可把荆天明吓坏了。项羽笑道:「怎么?咱俩不是好兄弟?过命的交情?」 「你、你、你……你怎么?」多少年没见了,项羽的声音都变得与当日不同,何况面孔?但那挺拔的身材与昔日说话的口气倒是没什么变。 「怎么?你以为只有儒家的人懂得易容术吗?」项羽言道,拍拍荆天明的肩膀,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哎,阿月呢?她不是也在?」 「她追刘毕去了。」荆天明愕然回道:「你……原来你假扮成墨家弟子,这二十多天来,一直都待在这儿。方大钜子知道这件事吗?」 「方更泪自然知晓。」项羽直接了当叫出墨家钜子的全名,言语间丝毫无礼敬之意,「我楚国军队跟墨家一门已经合作很久了,若要追究起来,方更泪还算是我的下属哪。」项羽有点得意地笑起来,「想不到吧?小时候我武功老是输给你,文采呢?又不及刘毕。你二人如今怎能想到,我竟然身为百万楚国军队的统帅。」 「百万雄兵?」荆天明震惊了,「你?」 「就是啊。」项羽提起楚国的实力,顿时两眼放出光来,「天明,你知道吗?现在江湖上四处都流传着一句话,大伙儿都说[亡秦必楚]。换句话说,我楚国军队推翻秦朝是迟早的事情,是民心所向。」项羽一拍桌子,慷慨激昂地说道:「现在秦国的徭役太重、刑罚过酷,修治驰道、北击匈奴、修筑万里长城、攻打南越,简直没完没了,再加上,光是修筑阿房宫与这仙山圣域就动用了七十万人。」 「七十万人?」荆天明震惊了,「怪不得这仙山城中到处美轮美奂。」 「可不是,这全是民脂民膏啊。」项羽又道:「你以为始皇修这仙山圣域是要做什么?」荆天明想起秦王对自己说的话,本想回答,毕竟还是没有说话。项羽见荆天明摇头,便续道:「这是始皇在修筑自己的陵墓啊。」 「这仙山城是他的陵墓?」荆天明又被吓到了。 「是不是很夸张?谁都没想到这秦始皇居然要修一座城当坟墓吧?」项羽似乎对此相当不以为然,「还有刑罚,从没见过刑罚这么重、这么残酷的国家。光是肉刑就有六种,走在路上随处都可见到肢体残缺的百姓。死刑刑罚居然还高达十一种!你想想看,都已经要将人杀死了,却还有十一种不同的残忍手段。」 「十一种死刑?」荆天明喃喃重复道。这么多年来他行走江湖时,都刻意回避管家政府,以至于鲜少得知这些事情。 「是啊!」项羽毫不放松,咄咄言道:「有腰斩、枭首、弃市、戳尸、坑埋、凿颠、抽胁、镬烹、车裂等等,还有俱五刑、夷三族,简直是惨绝人寰!」 「原来,原来他是这样统治天下的。」荆天明想起始皇也曾下令坑埋儒家弟子,看来项羽所言确实不假,「这么重的刑罚,他是要人怕得不敢违抗他。」 「没错!这秦始皇,简直就像恶鬼一样!」项羽忿忿地说道。 「你跟我说这些干么?」荆天明突然醒觉过来,项羽改装易容潜伏在羡蓬莱酒楼,待众人走后,这才出来相认,必定有他的用意。 「不瞒你说,天明。」项羽点点头,诚恳答道:「虽然天下百姓都说亡秦必楚,但我实在没有把握啊。」项羽叹了口气,「秦始皇那人真是太可怕了,就连我手下最雄壮的将军,听到他的名字心中都忍不住发抖,仗还没打,士气就先萎靡半分了.始皇近几年来,一直四处出巡,弄的就是耀武扬威那一套.今天突然出现在山南,后天又突然出现在陕北,只吓得天下人无所适从。而且近几年来,他神出鬼没不说,又很少接近外人。」想起今日上午接见自己,始皇连徐让、赵楠阳都不见,荆天明忍不住点了点头。 「但你今天见着始皇了?」项羽今天激动起来,「告诉我,始皇的模样看起来如何?他是不是身体虚弱?快死了?」「没的事。」荆天明说出来的消息,使项羽的希望落空了,「他黑发如云,看来宛若青年一般,思路也很清晰……」 「不不不!不会的!」项羽几乎吼了起来,「虽说这些年来始皇迷信方士,吃了不少神丹妙药,但怎么可能?他必须死,必须死。始皇不死,我楚国的大业难成,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没人敢真正地追随我推翻秦朝。」项羽突然抓住了天明的手,言道:「天明!你要助我一臂之力!」 「我?我……我怎么助你?」 项羽放开荆天明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来。「这瓶子里有一颗药丸。」项羽将瓶子递了过去,「始皇苦心炼的仙药不是马上就要完成了吗?到时候,天明,你便将这个药丸与那个仙药掉包。」 「你要我调换仙药?」荆天明此时总算明了项羽的来意,「这瓶子里装的是?」 「自然是毒药。」项羽也不隐瞒,直接了当地回答。 「你要我毒杀他!」 「怎么?莫非你真认为他是你的父亲,下不了这个手?」 「这个……我……」 「天明,我言尽于此。」项羽似乎看出荆天明心中的犹豫,「我之所以拜托你,是把你当兄弟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决心去当大秦国二皇子的话,我也没话说:那么,我们下次相见之时,便是敌人了。」项羽站了起来,不再久留,「好自为之吧,天明。」项羽凝视了荆天明一会儿,这才推门离去。 「搞……搞什么?」项羽走后不知多久,荆天明突然生起气来,自顾自地说道:「一个叫我统帅鬼谷、打击各大门派;另一个要我把仙药换成毒药。这……这两个混帐家伙!我……我荆天明是谁?我是个叫化子,流浪汉,不是什么二皇子,也不想当什么开国英雄,你们……你们不能让我当我自己就好吗?混账!混账东西!」说到最后忍不住对窗外怒吼起来。 被项羽这么一耽搁,眼见就楼外天就要黑了。荆天明想起八卦门的事情未了,急忙奔了出去;只是这时八卦门门人早已走得遥远,却到哪儿去寻找陆元鼎等人的下落?想起辛雁雁的安危,荆天明更是像只无头苍蝇般不知所措。 荆天明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隐隐约约听到远方传来奇怪的声音与脚步声,他连忙翻上附近的屋顶,屏住气息,悄悄地观察。 「嘿呦!嘿呦!嘿呦!」夜色中只见八个小小身影抬着一只长木箱,脚步一致地整齐移动。荆天明心想,「好呀,小妖怪又出动啦。」眯眼仔细辨瞧,果真是神都九宫的童男童女,数月不见,几个孩童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奇了?」荆天明见状想到,「月儿明明追赶刘毕等人去了,姜婆婆又失踪好多天,没有消息,莫非这几个鬼灵精背着大人们在弄什么玄虚吗?不知这回是轮到哪个倒霉鬼躺在箱子里?」荆天明原本心情烦闷已极,正巴不得有件趣事来瞧瞧;另一方面又担心珂月与姜婆婆不在时,神都九宫的门人出什么事,索性便远远跟在八童身后。 箱子一路被抬往鬼谷城郊,穿入树林,至此,八个小童才比较放松地开始叽叽喳喳说起话来。这个嫌那个走太慢,那个嫌这个抬得不够高,一会儿报怨每次这种苦差事都是他们八个,一会儿又说树林子有鬼大家得走快点。 荆天明在树梢上轻轻移动脚步,本想听出这长箱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八小童说的尽是些拉拉杂杂的废话,不禁也跟着在肚中抱怨起来,「吵什么吵!本来就已经走得够慢了,这么一讲起话来不是又更慢。照你们这种速度,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 天上一弯月牙,地下树影幢幢,八个抬着木箱的孩童和荆天明便这么一前一后、一高一低,蜿蜒地穿过树林来到渭水河边,一艘船正泊岸等着。 神都九宫的紫衫少女立于船首,见得八小童靠近便立刻跳下船来,双手插腰,没好气地怨道:「怎么搞这么久!定是谁又半路停下来如厕了是吧?」众孩童急忙喊冤,八颗小头摇得跟拨浪鼓也似的,「哪有!我们中间都没停!」「就是啊!这次我们都有事先上过茅坑!」「姐姐!我们已经很快了好不好!」「姐姐,你又没抬过!你都不晓得抬一个人有多辛苦!」「就是啊!」众孩童一面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一面零散地各自撒手,那木箱子随意往地上扔去,「咕咚咕咚」四声,还不是一次跌落,是四个箱子脚分别着地。 荆天明「哎呦」一声,暗自同情,「里头的人可摔疼啦。」八小童还在吵着:「都是白儿不好啦!他每次都走得很慢!」「我当然比较慢!因为我抬的那个角角最低,很重唉!」「谁叫你长最矮!」「对啊!我们都长高了,为什么只有你没长高?」「我有长高!」「哈哈!你没有!」 「好了啦……喂!」蓝儿见紫衫少女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很识相地扯扯其他小孩,「大家不要吵了,来啦,把箱子推进水里……啊!」蓝儿原本很讨好地要率先动手,不料竟反而被紫衫少女「啪」地一记打在头上。 「白痴!」紫衫少女斥道:「说了多少回,从旧家来新家是顺流,所以木箱子可以直接扔进河里;从新家回旧家是逆流,没办法光靠木箱子自己漂!」 众孩童呆愣半晌,「啊?」「什么啦?」「什么顺?」「顺溜啦!」「旧家来新家……然后咧?」「逆流啦!」「什么是腻牛?」「不是啦!你弄反了啦!」「那什么是正的?」「紫阳姐姐,你要不要再讲一次?」 「……」紫衫少女很快就放弃了解释,伸出一根手指直接下令:「木箱子抬上船!」 「不要啦~~」一群孩子听见又得扛起木箱,顿时发出阵阵不情愿的哀嚎。「啰嗦什么!上船!」紫衫少女「啪」地一记朝黄儿头顶拍去,转身先行回船,嘴里还咕哝着:「白痴!饭桶!教了几次都不会!」 荆天明看得暗暗摇头,「这小姑娘脾气恁地大了,倒颇有姜婆婆之风,肯定是从小耳濡目染。幸好啊,幸好月儿没跟着姜婆婆变成一个凶婆娘。」 八小童瘪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扛着木箱上船,又是「咕咚」一声,木箱子重重跌在甲板上。负责掌舵的绿衫少年青夜,见所有人跟货都上船了,俐落地解绳撑篙,张帆使舵,那船便在月光中缓缓离岸,逆流而行。 「他们既然逆渭水而上,有说什么回新家,」荆天明暗忖道,「那么自然是要去神都九宫的落脚处了。」回想起自己也曾被矫金索捆得如待宰的猪羊一般,心中忍不住笑,脚下却丝毫不停,急急往咸阳方向赶去, 这一奔直走了一夜,天亮时才入咸阳。荆天明穿街过巷地来到那栋夹在药铺和酒楼之间的气派楼房,悄无声息地掩至楼屋后方,寻个视线清楚的角落,躲将起来。他记得很清楚,就是这里没错,「这里就是珂月将我这个金元宝整治得半死不活的地方。」他不禁又笑了起来,荆天明眼见自己也躺过的那个大木头箱子,已经好端端地摆在大厅中间,忍不住想马上知道待会儿是该轮到谁遭殃了? 「真是奇怪,这些鬼灵精如果只是调皮,大可在鬼谷九舍进行便了,何必劳师动众地特意将木箱运来咸阳?莫非有什么武林人士跟神都九宫有仇吗?」荆天明原本满腔的好奇不禁转为一丝忧虑,亟欲揭开了木箱探看谜底,正盘算着该如何引开底下看守着木箱的紫阳、青夜二人,便听得「笃笃笃」的拐杖声响,却是姜婆婆自屋内缓缓踱步而出。 「姜婆婆不是失踪了吗?」荆天明大吃一惊,「原来她离了鬼谷,偷偷地躲来这里。」 「人逮着了吗?」姜婆婆瞄了木箱一眼,便道:「把箱子掀了我瞧瞧。」 荆天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立即伸直了脖子睁大眼睛,就看少年和少女合力撬开木盖,放倒了箱子,里头滴溜溜地滚出一人,这人嘴里被塞着布条,浑身都捆着麻绳,楚楚可怜,面色憔悴,泪光盈盈的一双妙目眨呀眨,竟然是辛雁雁。 荆天明只差一点儿便惊呼出声,「姜婆婆跟雁儿有何过节?为何要如此为难雁儿?」他见辛雁雁躺在地上,虽是神困形疲,却依旧勉强挣扎着想动身子,心中不由得好生怜惜,「想来雁儿先前必定是被八个臭小鬼以铁锤点穴制服了,臭小鬼没啥内力,穴道应以自行解开,只是被绑住了这才动弹不得。」想起一路上辛雁雁不支持了多少苦头,荆天明不禁瞪着姜婆婆咬牙切齿,「死老太婆!臭老太婆!总有一天我非得……我非得……唉,非得个屁?我根本奈何不了她。」 辛雁雁躺在地上几番挣扎便已没了力气,虚弱地微微喘息,两眼却瞪着姜婆婆毫不畏缩。姜婆婆弯腰打量一番,嘿嘿笑道:「很好,是这女娃儿没错。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去把家伙都给我搬出来。」少年少女应声而去,姜婆婆则悠闲坐定。紫阳、青夜两人俐索地搬出一只长桌,点上蜡烛,摆出菜肴。荆天明心中奇道,「好怪,明明天已经大亮了,干么还点这么多蜡烛?」眼见紫阳与青夜两人忙里忙外,又是移动家具,又是准备酒宴,只把个辛雁雁留在冰冷的地板上,竟是谁也不去理会。 「都准备好了。」姜婆婆吩咐道:「那去把爷爷叫出来吧。」 「爷爷?神都九宫里哪来的爷爷?」荆天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紫阳身后从屋里走出来的那位爷爷,却是自己十分熟悉的马凉。「啊!我明白了。」荆天明想通此中关节,「原来菜翁马凉终于找到外孙女珂月了,所以会在此处。」 马凉在紫阳的引领下来到大厅,身上也穿着全新的衣袍裤子,奇的是,马凉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大布袋。荆天明愈看愈奇,真不知这几位老少联手,葫芦里卖什么膏药,瞧他们这幅架势,显然是刻意避开珂月行事。 「还不快点!」姜婆婆大喝一声,一拐杖不偏不倚地便打在马凉头上。马凉也不闪躲,硬生生挨了这一杖,口中还陪笑:「对,打得好!打得好!是我动作慢!我不好,我不好。」荆天明眼见姜婆婆的拐杖明明是落在马凉的右颈处,原本不能击中;刚才这一下,马凉分明是故意自己拿头去撞姜婆婆的拐杖。荆天明脑子里登时一团混乱,尚未来得及理出头绪,便听得姜婆婆骂道:「还知道晚啦!人呢?」 「人在这儿!人在这儿!」马凉连忙抖开布袋,里头又是滴溜溜地滚出一人,这人作得是书生打扮,一张国字脸上怒目圆睁,却是八卦门陆元鼎。 「陆元鼎!」荆天明的惊愕真可说是一次比一次更甚,「这下事情可闹得大了。姜婆婆行事蹊跷诡异,抓来雁儿也就算了,将陆元鼎也逮来的话,可就变成神都九宫与八卦门结下梁子,事情便非同小可了。」 荆天明眼见八卦门掌门陆元鼎亦被二老抓到此处,便想从躲藏处出来居中调解一下;没想到他才稍一挪动身子,便有两颗小石子「噗噗」两声落在了自己躲藏的房梁上。荆天明听声辨位,知道一块碎石来自姜婆婆手中,另一块则是马凉所发,「原来婆婆与菜翁早就知道我躲在这儿了。」 「这大白天的,怎么就有老鼠出没?不过既然是老鼠嘛,应该懂得避人,不要不长眼。」姜婆婆言道:「姓马的,你说是不是?」 「很是、很是。」马凉拼命点头,表示自己绝对听从姜婆婆的话,「莫说是老鼠,就算是老猫,芙……你叫它不动,那它也不敢动。」 「这两个老家伙是叫我别多管闲事。」荆天明明白了二老的意思,暂时又沉住了气,静观不动,「先看看他们捣什么鬼再说吧。」 姜婆婆眼看荆天明还算乖觉,咳了几声,便专心办起自己的事。「嗳!嗳!陆掌门毕竟身份不同,咱们怎能这么冷落人家,该死、该死。」姜婆婆说着,便上前来拉陆元鼎;陆元鼎哪肯听她的话,只是难敌姜婆婆的拐杖,拐杖在陆元鼎膝后轻轻一搭,陆元鼎便乖乖地跪下了。 姜婆婆见陆元鼎跪得笔直,笑道:「对嘛,这才像话了。」跟着转头「哎呦」一声怪叫,「这不是辛姑娘嘛!你怎么还躺在地上?」伸手解开了辛雁雁身上的矫金锁,却又顺势点住她的穴道,「对不住、对不住,这地上挺凉的吧?躺久了对身子可不好。」边说却边踢了辛雁雁两脚,叫她笔直地跪在陆元鼎身旁。 「好极了、好极了。」姜婆婆满意地点点头。紫阳、青夜两人一个一边,站在了辛雁雁与陆元鼎的身旁。眼看一切终于就绪,姜婆婆清清老嗓,大声说道:「今日特地请来了江湖上的老祖宗,马凉,马老前辈!老祖宗请上座。」 「啊?」马凉指着自己的鼻子一愣,言道:「我吗?」 姜婆婆道:「对,就是你,你不叫马凉吗?」 马凉其实根本还搞不清姜婆婆究竟想干什么,他不过是依命行事,按吩咐擒来八卦门掌门罢了,没想到接下来的戏码他居然还能继续插上一脚,当下笑逐颜开,点头如捣蒜:「对、对,我是叫马凉没错,既是如此,那我不客气地坐了。」说罢摸着长胡子,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跪着的两人身前。 「很好、很好。哪,这位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今举世……没人可比的武林高人,马凉,马老前辈,对你们这些江湖小辈而言,他就跟你们的祖宗没啥两样!今日有这位江湖上的老祖宗亲自来为两位小辈主持大事,姓陆的和姓辛的,真可说是祖上积德、面上有光……唉!大大的有面子!」姜婆婆其实肚里墨水有限得很,随口瞎扯,反正也没人敢拦她,马凉坐在一旁听着姜婆婆称赞自己,摸着一把胡子益发笑得合不拢嘴。 姜婆婆续道:「既然已有天地为凭,没人可比的武林高人马凉主证,陆元鼎和辛雁雁大可便在此结为夫妇……啊!不过眼下二位的身子有些不适,可能没办法自个儿弯腰低头,所以站在旁边的那两个就稍微帮忙一下,好!陆元鼎和辛雁雁两位小辈,向马祖宗躬身一拜之后,便算完婚!拜!」 「什么?」陆元鼎两眼瞪得老大。 「不……」辛雁雁也吓了一跳。 但姜婆婆这一个「拜」字出口,紫阳、青夜便用手硬生生地抓住辛雁雁、陆元鼎两人的脑袋瓜子,身不由己的两人只好向坐在前面的马凉拜了下去。 「再拜!」 「三拜!」姜婆婆接二连三地叫道,紫阳与青夜两人也毫不手软,让陆元鼎、辛雁雁连拜了三拜。「不……不要……」辛雁雁最后一次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这怎么可以?」 姜婆婆见辛雁雁如此委屈,心中也觉得这女娃儿有点可怜,暗想道,「小女娃子你就认了吧,婆婆跟你本无过节,只是为了我家珂月的幸福着想,不得不出此下策,谁要你跟我家珂月争抢那姓荆的小子哪。婆婆有挑过,算是对得起你了,可没随便让你嫁给个路上买鸡买鸭的小子。」 姜婆婆心中虽感抱歉,脸上却一副浑不在乎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地喊着,「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姜婆婆喊得又急又快,夫妻交拜时险些让辛雁雁、陆元鼎两人的头撞在了一块儿,但眼见婚礼仪式已算完成,,姜婆婆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姜婆婆这一本戏文自搬自唱,只把屋上屋下的几位皆看得目瞪口呆,霎时间,诸般滋味各人各不相同;马凉、紫阳和青夜三人纯粹看好戏,乐得只差没拍手叫好;荆天明万没料到自己完全想差了,膛目结舌之余,陆元鼎与辛雁雁的婚礼已然结束,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辛雁雁跪在地上瞪着姜婆婆,心中又羞又怒,双颊早已飞上一片桃红。她自小便只当陆元鼎是兄长,芳心又已给了荆天明,且别说这场婚事来得莫名其妙,即便是明媒正娶,她又怎肯和陆元鼎拜堂成亲?只苦于身不能动,只能用两眼瞪向马凉,真不敢相信这位先前有过一面之缘,既可亲又可敬的老前辈,居然会和别人一起来欺负自己。 陆元鼎却是又惊又喜。他今日一早发现辛雁雁失踪,急得犹如热锅蚂蚁,和几名八卦门弟子分散开来四下寻找,谁知忽然冒出个雄壮威武的怪老头,不出十招便已将他制服,武功之高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他本以为今日必然无幸,岂料事情峰回路转,竟得以和思慕已久的小师妹拜堂成亲。眼见得天地、长辈、夫妻三拜已过,陆元鼎心中怦怦跳,虽然觉得一切进行得过于儿戏,却又不免升起了兴奋期待。 「胡来……真是胡闹。」辛雁雁边流泪边说,「这种婚礼怎么能作数?不算的。」 「怎么个不算?」姜婆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天地、祖宗、夫妻三拜,一拜也没有漏。你们两个娃儿的父母都不在了,也用不着什么父母之命。要说媒人嘛,我就是现成的媒人。」 「不算的、不算的。」辛雁雁只是一直摇头道。 「婆婆我说算就算。」姜婆婆扭头问马凉道:「姓马的你说,这两个娃儿结婚之事算不算数?」「怎么不算?很算、很算。」「那紫阳、青夜你们说,这两个人是不是已成为夫妻啦?」「他们当然是夫妻啦。」「很好、很好。」姜婆婆对辛雁雁言道:「女娃子不用担心,这就跟着如意郎君到后头新房去吧。明天一早,我老婆子便到咸阳城四处嚷嚷,便说你与你家师哥结为连理,这风声只要传出去,算与不算也由不得你了。紫阳、青夜,把这夫妻两推到后头房间里去!」 「不要!不要!」辛雁雁听姜婆婆说要到咸阳去大声叫喊此事,急得放声大哭起来。她与珂月不同打小就注重礼仪名节,心想,若是真被姜婆婆到武林上这么一说,自己与荆天明从此便无缘了。只是她的武功差人太多,丝毫由不得自己作主,彷徨失措下,除了哭泣外,真是素手无策。 「师妹……雁儿。」陆元鼎见辛雁雁泪如雨下,好不可伶,言道:「师妹,我……雁儿,我……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辛雁雁不知道姜婆婆为何如此对待自己,本已万般委屈,此时听师哥陆元鼎竟然讲出这么一句话来,竟然把这儿戏般的婚姻当真,情急之下,哭得更大声了:「师哥,师哥怎么也讲这种话?这不算的……不算的……」 「雁儿。」陆元鼎见辛雁雁哭得慌,反而镇定下来,「雁儿你听我说,我对你,实是一片真心,天地为证,绝非因为此日之事,我才这么说,我陆元鼎时时刻刻只盼能娶辛雁雁为妻。雁儿,你如委身于我,师哥对天发誓决不相负,从此以后,决不对其他女子望上一眼。」陆元鼎情真意切,直视辛雁雁巧目,鼓起勇气问道:「雁儿,这些话我藏在心中许多年了,只盼望终有一日能对你言说。如今虽非出自我两人自愿,但师哥斗胆问上一句,雁儿,你可愿终身与我相守吗?」 「我……」辛雁雁心中一直将陆元鼎当作兄长看待,岂料他竟会在此尴尬时刻,当着外人向自己告白,一时也僵在远处。马凉行事虽然多有颠倒,却是一个有情人,此情此景,不禁暗自想到,「原来姓陆的小子喜欢这丫头,那我这个主婚人也不算白当了;只可惜看这丫头脸色,对他的心意可没感到多高兴,看来这呆小子要被甩了。」果然,辛雁雁挺直了背脊,颤声说道:「陆师哥,雁儿今日要辜负你的一番厚爱了,你原谅雁儿吧。」 「师妹……」 「师哥,我不能嫁给你。」辛雁雁声音虽然发颤,却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吗?哈哈哈。」陆元鼎安静了半晌,忽然又道:「我明白了,师妹,倘若今日你我得以脱身,方才的事就……就当作没发生过吧。」语气甚是黯然。辛雁雁好生过意不去,想道自己这几句话即伤了师哥的感情,也伤了师哥的自尊,将心比心,辛雁雁不禁一阵难过,呐呐地道:「师哥,我……我……」 「你还是我师妹,我还是你的掌门师哥。」陆元鼎低声又道:「无论如何咱们都得谨尊师父遗命,大义为要。」 躲在房上的荆天明五味杂陈。姜婆婆强逼辛雁雁成婚时,他几乎就要跳下来阻止;陆元鼎告白时,他心中忐忑不安,唯恐辛雁雁会被人抢去;待到辛雁雁拒绝陆元鼎的求婚,他又替陆元鼎感到难过。荆天明望着辛雁雁的脸庞,一时间只觉得唇干舌燥,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绑住了似的,「原来……原来我这么喜欢雁儿。」当这个念头清楚地浮现在胸臆之间,荆天明只觉得头发胀、双脚发麻。 陆元鼎本不打算问的,却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雁儿,不,师妹,我……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嫁给我?可以给我个理由吗?」 「师哥,我……」辛雁雁坦承道:「我已有意中人了。」 「原来如此,不,果然如此。」陆元鼎透着苦涩,「你喜欢那个人,师哥也猜得到。只是雁儿,你……你无论如何……确定……」 「不……我不确定。」辛雁雁摇摇头,两眼又红了,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好像又要滴下来,「那人……」 「那人怎样?」姜婆婆不等辛雁雁说完,直接插话道:「实话告诉你,小姑娘,别再什么那人那人的,你不就是喜欢荆天明那小子嘛。告诉你吧,荆天明不会娶你的,你还是乖乖嫁给你掌门师哥吧,你掌门师哥多好,他答应你从此不对别的女人望上一眼哪!」姜婆婆把拐杖往地上一敲,厉声道:「这么好的男人你上哪儿找?还不快谢谢婆婆。」 「我……荆大哥他……」辛雁雁听姜婆婆说得这么白,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跳进去。陆元鼎听到荆天明的名字,脸色则变得苍白异常,言道:「既如此……这场婚姻作不得数。」陆元鼎万般无赖地吐出这几个字,「老太婆,你无须在逼我们,我八卦门……」 「你闭嘴!」姜婆婆吼道,又转头对辛雁雁说道:「你不信你的荆大哥不会娶你,对不对?你不相信老婆子的话,对不对?」辛雁雁虽感到害羞,却还是倔强地点头。「好!看不出你辛雁雁小女娃儿脾气这么硬。」姜婆婆不怒反喜,「有点对我的脾味了,索性老婆子今日便成全你。」辛雁雁原以为姜婆婆肯将这桩婚事作罢,正感高兴时,便听姜婆婆言道:「你不信老婆子,没关系,我这就叫你的荆大哥荆天明亲口告诉你,他不会娶你为妻。」 第五章 尺木有节 「你……你胡说!」辛雁雁哪能相信姜婆婆的话。 「我老婆子怎么胡说了?」姜婆婆将手中的拐杖一翻,掀起桌上的碟子碗筷,便往荆天明的藏身处打去,口中大喝道:「荆天明,混小子,你下来!下来告诉这痴心女子,你是不会娶她的。」 「婆婆又装神弄鬼。」辛雁雁言道:「荆大哥怎么可能在这里?他明明在……哎哟!」辛雁雁的话没说完,便见荆天明从房梁翻了下来,不禁尖叫起来。 「老婆子没骗人吧。」姜婆婆冲着刚刚站定、满脸尴尬的荆天明开口便到:「姓荆的小子,你这就说吧!告诉辛雁雁你是不可能娶她为妻的,告诉她你心中真正喜欢的人是珂月!真正想娶的人也是珂月!想要一辈子跟她在一起的人也是珂月!不是她辛雁雁。快说呀!」 「我……」在姜婆婆咄咄逼人与辛雁雁期待的眼神下,荆天明张大了口却还是说不出话来。「原来,原来如此。」荆天明终于发现,原来珂月与辛雁雁二女他只能从中选择一个,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跟珂月在一起时,他总觉得跟珂月在一起再自然不过了;跟辛雁雁一块儿的时候,则老是笑语不断。却原来,自己不能同时跟两个人一块儿长相厮守,有珂月的话便没有辛雁雁,有辛雁雁的话就的失去珂月。「我到底喜欢谁多一点?在乎谁多一些?」荆天明第一次在自己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月儿?还是辛雁雁?」 「混小子!这还用想吗?」姜婆婆怒道:「快告诉她,你喜欢的是珂月。」 「我……」 「这么说好了,你这就告诉辛姑娘,你不能娶她为妻。」姜婆婆多年来慢慢知道了荆天明的脾气,如是态度愈硬,荆天明会愈不听话,当下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说道:「这么说的话,你就很明白了。你想珂月为妻,对吧?你们两个人不是已经发过誓,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吗?」 「是没错,我……」不管姜婆婆好说歹说,荆天明就是说不出来话来,但说不出话,其实便等于说了。辛雁雁心中一阵悲凉,眼泪簌簌掉下来,「原来,原来荆大哥毕竟是喜欢珂月多一些。我……我……」 「姓荆的,这算什么!你竟这样于辱我家师妹。」陆元鼎怒道,但看了辛雁雁脸上表情,却又软言相尉道:「师妹,这珂月喜怒无常,底下门人老的小的各个行事乖张,有违常规。荆天明和这些人整日厮混一处,又能有多正派?何况他还是秦王之子。」陆元鼎语重心长地道:「这样也好,从今以后,你跟这些人再无瓜葛,你……你不嫁给师哥没有关系……」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续道:「只是千万别所爱非人,误入歧途。师哥……师哥只想看你好好的。」语毕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陆元鼎关怀备至的一席话,辛雁雁几乎没听见,只是柔肠百转,垂下双眼。她也知道珂月和荆天明两个人情投意合,又是亲梅竹马,已自觉跟荆天明的距离似乎愈来愈遥远了;也明白珂月只是作风古怪一些,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若是论武功、胆识、宽容,珂月更是处处比自己强……辛雁雁愈想头就愈低,顿时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又是无奈…… 「是不是?我就说我的外孙女儿是最好的。」马凉骄傲地开口说话了,「天底下哪个女子比得上?辛家的小姑娘啊,趁着这个时候还有人抢着要,我看你就嫁给你家师哥吧。」 「不!我也喜欢雁儿的。」荆天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辛雁雁、陆元鼎的眼光顿时集中到他身上。「我……这个我……我也是……也是……」荆天明居然扭捏起来,「如果雁儿愿意的话……这个……我……」 「你什么?你这个混账!」姜婆婆怒骂道:「不想跟珂月在一块了吗?你忘了你们两个怎么出生入死?怎么海誓山盟吗?你这个负心男,看婆婆不劈了你!」 「不不不!」荆天明赶紧否认,「我当然喜欢月儿,最喜欢了。」 「那你是打算娶珂月为妻,放弃辛雁雁了?」 「这个……我……」 「啊哈,我知道了!」马凉双手一拍,呵呵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小子跟我当年一样,想要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两个美人儿哪个都不放弃。」马凉想起当年,只开心了一下下,随即压低声音跟荆天明说道:「小子,你想的很美是不错,不过我家芙蓉是不会同意的,劝你还是趁早死了左拥右抱这条心吧。」马凉一个劲的摇头:「没希望的,不会成的,我家芙蓉不会答应的。」 「芙蓉?」荆天明问道:「啊!就是菜翁尼在庭中雕刻的跟珂月长得还满像的那个石头像!你找到她了?」马凉露出幸福的表情,颔首捻须,道:「可不是,老天对我可也太好,竟真让我找到了我的芙蓉和我的琉璃儿。」 「那真是太好了。」荆天明心中觉得奇怪,便问道:「月儿的婚事,为何得听芙蓉的?芙蓉姑娘不同意,难道有这么重要吗?这芙蓉姑娘是月儿什么人?」 「怎么不重要?」马凉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好像自己做错聊什么事情似的,「当然得听芙蓉的,芙蓉她啊……她是我外孙女儿的……哎哟喂呀……芙蓉,你干么打我的?」 荆天明转过头去一看,轮着着拐杖打在菜翁头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婆婆。荆天明大吃一惊,「你就是芙蓉姑娘!」辛雁雁也大吃一惊,「姜婆婆就是芙蓉!菜翁朝思暮想的芙蓉!」 姜婆婆脸上露出尴尬已极的神色。芙蓉正是他的闺名,天底下原本只剩马凉这一个人知道,现在可好,非但荆天明知道,辛雁雁知道,连八杆子打不着的陆元鼎都知道了。 「姓马的,我不是再三约束过你不准说出来的吗?」姜婆婆又是一拐杖打在马凉头上,自然马凉又是自己故意一头撞上姜婆婆的拐杖。「哈哈哈哈哈!」荆天明在肚子里放声大笑,「怪不得菜翁如此言听计从,这样就说的通了。如此说来,姜婆婆就绝不仅是在马家服侍的下人,这其中必有隐情。」想到此处,荆天明有点笑不出来了。果然,听见姜婆婆言道:「混小子,别想打个哈哈就把事情带过去,老婆子今日非要你说个明白,我家珂月跟这个辛雁雁小女娃子,你到底要哪一个?你如不爽快说出来也罢,老婆子待你决定,现在就一拐杖打死这个辛雁雁。」 「二皇子!二皇子!」正当姜婆婆举杖作势要打之时,左碧星冲了进来,口中大呼小叫喊道:「二皇子不好啦。二皇子!皇子师父!」 「二皇子?」姜婆婆和马凉都楞住了,不知道这个左碧星冲进神都九宫来做什么,二老同声问荆天明:「你闹什么鬼?」 「以后再跟二老解释。」荆天明尴尬地笑了笑,扭头问道左碧星道:「你找我干什么?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回二皇子的话,皇上吩咐过的,您的一举一动……」 「好,算了。」荆天明打断了左碧星的话,只道:「干什么这样气急败坏找我?」「回二皇子的话,一个时辰前,那个叫刘毕的儒家弟子叫人来传话,说珂月宫主在咸阳西郊,被儒家的人吗给围住了……」 「儒家的人派人来说,我外孙女儿被儒家的人围住了?」马凉听得一头雾水,问话也一头雾水。 「啰嗦,你别打岔!」姜婆婆又是一拐杖赏给菜翁,急问左碧星道:「我家珂月如今怎样?」「是。」左碧星从未见过这么凶悍的老婆子,赶忙问道:「只怕珂月宫主如今已经跟儒家的人马打起来了吧。」 「糟糕!」荆天明想到邵广晴与赵楠阳勾结之事,大叫道:「月儿有危险了!」说吧便往外头冲去。马凉与姜婆婆二人,自也随后赶去,留下了陆元鼎与辛雁雁两人。 辛雁雁听得荆天明听说喜欢自己,本是满心喜欢;但如今一听珂月有难,荆天明随即抛下自己走了,连一句话也没有,又觉得荆天明毕竟是喜欢珂月多一点儿。陆元鼎在旁边看着忐忑不安的辛雁雁,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另外一边,别说荆天明搞不清楚儒家为何会突然为难珂月起来,便是珂月之间本身也如坠五里雾中。珂月只知道,自己与荆天明商量好了,前来追赶刘毕一行人,提醒刘毕关于赵楠阳的事情。她确实也这样做了。在距离咸阳还有数十里时,终于赶上刘毕一行人的队伍。所幸刘毕走在儒家人的最后头,这样珂月才无须见到紫语。 珂月见到刘毕,匆匆交代过几句话,要他多加注意自己的安危。刘毕也很感激珂月前来报信,就这样,两人告别,珂月便折回,往鬼谷的方向走;哪里知道,走出几里路之后,忽然听到身后有十来匹马儿急奔而来。珂月定睛一瞧,来的人正是她这辈子最讨厌,也是珂月心中唯一的仇人——紫语。 「珂月,往哪里走!」紫语边策马追了上来边喊道。 「你这恶女人。」珂月一看到紫语就全身冒火,恨不得立刻将这女人撕成两半泄恨,「又想怎么陷害我了?」珂月无视自己已被紫语带来的十余名儒家弟子团团包围,忍不住骂道。 「哼!」紫语轻轻哼了一声,情急地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别装无辜了,珂月,这一点儿都不像你。」 「你又知道我了?」珂月没好气地说道:「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一号朋友。」 「少装蒜!」紫语跳下马来,急道:「除了你还有谁?还不快把人交出来!」 「人?什么人?」珂月从没见过紫语也会这样举止失措,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还有谁?」紫语双目通红,像是刚哭过一般,「当然是我娘!你把我娘藏道哪里去了?交出来……快交出来……不然……不然……我杀了你!」 「娘?」珂月领悟后也大吃一惊,「你是说我娘?我娘不见了?」 「还装!」紫语冷笑一声,「就是你把我娘藏起来了,你还想偷偷把她抢回去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娘最疼的是我,我才是他的宝贝女儿,她是不会理你的。」 「满口胡说八道什么?」珂月听到马少嬅失踪,也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紫语还满口胡言,珂月愈听愈怒,拔剑在手,言道:「听听你讲得是什么话?先是冒充我抢走我娘,现在娘失踪了,没凭没据又怪到我头上来。你以为你当了儒家掌教夫人,本姑娘就不敢杀你了吗?」珂月此言一出,紫语带来的十位儒家弟子也纷纷拔出长剑,剑剑指着珂月眉心。 「什么没凭没据的?」紫语说道:「你的话倒轻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刘毕串通好了,你帮刘毕夺取儒家掌教的位置,刘毕助你抢回……抢走我娘!」 「那有这回事!」珂月回道:「我方才去找刘毕,只是为提醒他,你夫妻二人与赵楠阳串通要取他性命。我转达此事后,随即离开,根本没见到我……见到马女侠。」 「你……你血口喷人。」紫语听珂月在儒家弟子面前,将自己与夫君邵广晴的计谋毫不保留地抖了出来,脸上又青又白。紫语心中计较,无论马少嬅是否为珂月带走,珂月这人日后必定是个心腹大患,不如趁此机会相反设法将他除去。「你这人诡计多端,又狡猾的很。」紫语言道:「你与刘毕若无传统,敢跟着我回去当面对质吗?」 「这种褒奖,我原无话奉还。」珂月冷笑一声,「我有何不敢?对质就对质,还怕你吃了我不成。」当下珂月也不反抗,便一路尾随紫语回到儒家人吗附近的扎营暂居之处。只见儒家弟子白茫茫的,一片又一片,占据了好大一座山头。原来邵广晴生性胆小,岂肯孤身犯险来到鬼谷拜访,自然是在鬼谷附近安排好接应人吗。如今珂月见到这些儒家弟子,都是邵广晴任掌教后破格提拔、加紧培养出来的亲信。 「夫人莫慌。」邵广晴见紫语回来,安慰笑道:「娘亲已经找到了,好端端地在这儿,毫发无伤。」紫语抬眼一瞧,果见马少嬅安然坐在邵广晴身后不远处,随即两眼含泪,奔上前去,拉住马少嬅的手问道:「娘,您上哪儿去了?女儿怎么也找不到您,真是急死我了。」马少嬅也反握住紫语的手,言道:「娘被反贼扣住了,幸好女婿救了我。」说着便指了指邵广晴的前方。 若非心中担心马少嬅安危,珂月岂肯跟紫语回来。如今见马少嬅人好端端的,也送了一口气。正打算出其不意地离开时,却见马少嬅指去的方向,哪里跪着十来个人,其中两个正是刘毕与帮助自己潜入鬼谷的易容大师端木鱼。 刘毕与十来个儒家弟子全都被紧紧绑住,有些人甚至带着伤,显然刚才是跟谁发生过打斗。刘毕见到珂月,脸上一喜,迫不及待的问道:「阿月,天明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天明?」珂月被问得一愣,「他没来啊。你怎么被绑住了?」 「你二人到此时还不觉悟。」紫语见到马少嬅人没事,心中一宽,这才有功夫转来料理刘毕与珂月,「刘毕你为何扣住我娘亲,将他关在帐内?」紫语趾高气昂地言道:「你的阴谋不会得逞的,我这就请掌教来处置你。」 「刘毕,这是真的吗?」珂月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她前脚一走,刘毕后脚便弄出这个玄虚,「你扣住我娘……」珂月说道这里,忍不住看聊马少嬅一眼,马少嬅刻意将头撇开,珂月心中一紧,改口道:「不,你扣住马女侠干什么?」 刘毕挺直了腰,毫不畏缩地说道:「我是好言劝告马女侠,紫语这个妖女,她是鬼谷派来的奸细,不是什么正派人士,更不是马女侠的亲生女儿。」刘毕直视马少嬅,言道:「如果要问我,我方才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马女侠,你醒醒吧,紫语不是你的亲生女儿琉璃儿,这位神都九宫的珂月宫主才是。」 刘毕此言一出,珂月、紫语两人都大吃一惊。珂月万万没料想到,刘毕竟然会帮自己讲话。紫语则最忌讳这个话题,她若非冒充颍川双侠之女,又岂能门当户对地嫁给邵广晴,当上堂堂的儒家掌教夫人;更何况,刘毕还是当着数百名儒家弟子与马少嬅的面前,揭露出自己的底细。 「这刘毕……」紫语眉头一皱,心中盘算道,「左护法现在便藏在我与邵广晴的账中,本来是打算大队开拔时,再请左护法代劳,杀却了这麻烦透顶的家伙;但现在,我若不在这数百名儒家弟子面前主张我的清白,岂不是等于默认料自己便是鬼谷的奸细?」 紫语心中打着算盘,邵广晴也没闲着。他们夫妻二人接襟多年,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两人早已心意相通,邵广晴看紫语眉头一皱,已知妻子心意,便大喝道:「刘毕!你身为儒门黄带弟子,应该恪守礼仪,以长为尊才是。你当众污蔑我的夫人,莫非以为我治不了你吗?」 「没错。」紫语在一旁唱和道:「刘毕你的私心昭然若揭。你图谋掌教大位,想要亲自率领儒家人马推翻秦朝。我夫君三番两次劝你,要你忍到时机成熟。没想到,你竟然勾串珂月这个妖女,来污蔑夫君与我。若按照儒门规矩,连通外贼,欺下犯上,图谋掌教之位……这种种罪行该当如何处置?」 「该杀。」邵广晴毫不犹豫地接口言道,「今天我便要清理门户。」在场数百名儒家弟子,听邵广晴这么说,眼中都是一跳,毕竟刘毕入门已久,又与杨宽文、谈直却等人同为五大弟子,很多人都与刘毕交好。 「掌教是不是多考虑一下?」曾与刘毕一块参与诛杀白芊红的杨安远便道:「刘师兄只怕上了那妖女的当吧?」杨安远指指珂月,「我想师兄应该不太可能叛出师门。」杨安远又指着跪在刘毕身后的端木鱼、万勃虞、方继常等人,「端木师兄跟万师兄我也敢保的……」 「安远住嘴。」邵广晴喝到:「我们纪律森严,哪能这样轻易作罢;即便这珂月妖女蛊惑在先,刘毕晔难辞其咎。这个月的司刑官是谁?」唐翼如、鲁回朗两人听闻掌教叫唤,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言道:「本月的司刑由我二人负责。」 「那好。」邵广晴点点头,「你们这就杀了刘毕,至于剩下的这几人,日后细细询问,再做处置。」 「是。」唐翼如、鲁回朗异口同声回道。这两人背地里早就受邵广晴之命,要伺机除去刘毕,如今见良机已到,下手毫不迟疑。两人同时抽出长剑,也不也不宣读儒门中禁令罚则,随即将手中长剑向刘毕后背刺去。 「干什么?」珂月与刘毕近年来虽生嫌隙,但眼看刘毕要被同门师弟钉死在地上,又怎能袖手旁观?「当当」两声脆响,却是唐翼如、鲁回朗的长剑被弹了回去,又顺手将刘毕、端木鱼两人身上的绳索割断。 珂月这一出手,真可说是快如疾风,抽剑、使剑、挡格,邵广晴可说一个动作都没有看清楚。紫语在旁,心中也凉了一半,「真没想到这鬼丫头,几年不见武功居然进步到了这种境界。」紫语自离开鬼谷,改入儒家门下后,这几年也着实费心在武功的修炼上,只是比起珂月,那是天差地别。 「结八佾剑阵围住反贼。」紫语见势头不好,也不等邵广晴下令,便急喊道,「别让走了一个。」 「对!没错。」邵广晴也喊道:「结八佾剑阵!」 「八佾剑阵!」珂月眼皮一跳,她曾多次听天明提起,当年儒家如何以六十四人的八佾剑阵围剿春老,如何功败垂成。万万没想到,这向来无敌手的剑阵,如今却要用来剿杀自己。「看来这对夫妻无论如何是要留下我的性命。」珂月不敢轻敌,将黑剑从白剑中抽出,双剑在手,严阵以待。 这一头,刘毕听到「八佾剑阵」四个字,也是脸色不善。他知道邵广晴、紫语夫妻,因自身武功不入上乘,所以对这可说是保命的八佾剑阵多有用心,经过数年的操练,八佾剑阵已臻至完善;自己虽说也精通此阵要义,能不能保住性命倒也难说。 「子曰:大学之道……」邵广晴执剑在手,崔动剑阵,口中领头念道。 「在明明德。」 「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随即有六十三名弟子,口念诀要,跟随掌教,分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行。其中平天下由邵广晴亲领,其余七行则由杨安远、赵东腾、张宝、唐翼如等邵广晴的心腹弟子率领。珂月不知道这剑阵的精奥所在,但早已听闻八佾剑阵的厉害,心中颇为害怕。「还是逃走吧。」珂月右手白剑拔开张宝与四名弟子词来的剑,左剑从右下腹划出,又拨开唐翼如等人来剑,状如天鹅展翅。她表面上虽然镇定,但内心不断提醒自己,据荆天明所言,这八佾剑阵一经展开,便如海潮拍岸,一波接着一波;如非敌人身死,不能罢休。 「要走就趁着现在。」珂月使出临渊剑法中的「吞花卧酒」,在地上翻转三圈,双剑急刺三十二下,剑剑刺向赵东腾那行弟子的下盘。赵东腾并不贪功,谨守剑阵纲要,当即率领身后七名弟子向东南方向退却三步。趁着邵广晴抢上、补位之时,珂月左手黑剑猛然执向地面,其势猛烈,只将半根黑剑都没入了地。珂月右脚踏上黑剑顶端,借着黑剑弹力,便往右前方空中突出,正是珂月拼着舍弃黑剑不要,也要先行脱出这剑阵范围。 紫语在一旁瞧的仔细,鱼儿好不容易撞近网中,哪能轻易让珂月全身而退?紫语冷笑一声,抽出腰间宝剑,也大声念动口诀:「子曰: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 「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 珂月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片刻之间,以至于为首,米六、颜可直、鲁回朗等儒家弟子为辅,竟然又结出另一个八佾剑阵。紫语念动口诀,转动阵式,也不去追击正逃走的珂月,反而是倒转一十六柄长剑,经向刘毕、端木鱼、万勃虞等所谓儒家叛徒刺去。「啊——」只听见刘毕身后发出一声惨叫,一名追随刘毕的弟子身上被刺出八个透明的窟窿,倒了下去。 珂月毕竟没有那么忍心,能坐视刘毕等人被杀。此时,他身在半空,直往右前方突出,要回头去救刘毕也是不易。珂月吐出胸中真气,借下坠之势向前翻滚,左袖中的矫金索朝下方激射而出,缠住了一名行进间的儒家弟子。那弟子被矫金索缠住,登时跌倒,珂月借着这一拉之力,才将自己又送回人群之中。珂月脚一沾地,忙不迭地施展杳冥掌法中的奇妙步伐,东突西蹿地往紫语处奔去。当他来到刘毕左侧,夺回黑剑,反脚踢开紫语手中长剑时,那柄剑距离刘毕左颊已只有寸许距离。 珂月此举,虽救了刘毕性命,但等于又自个儿投入这剑阵的天罗地网之中。只见邵广晴、紫语两人联手,发动两个八佾剑阵,一正一反,以阴一阳,将珂月刘毕等人团团围住。霎时间,只如深秋淫雨遍洒芦苇深处,东西南北四方到处一片白茫茫,一百二十八名儒家弟子的白衣白袍穿来插去。 紫语、邵广晴等待此刻多时,登时将剑阵收紧。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亮晃晃的长剑。紫语紧盯珂月,而邵广晴追捕着刘毕等人。「八佾剑阵果然名不虚传,好厉害!」珂月被被八个剑圈同时围住,闹得手慌脚乱,心中顿生悔意,「我真不该回来,回来只是平白陪着刘毕等人丧命罢了。」转头看刘毕那边时,刘毕等人在邵广晴的追杀之下,十来个人中已有一半丢了性命。 「糟!莫非今日要命丧此处?」珂月心中一馁,手上便缓。这八佾剑阵是何等厉害之物,珂月稍露空隙,随即遇险。鲁回朗手下八人,长剑疾走,险些削中珂月左腿;珂月转身拔足狂奔,明知万难逃脱,终也要试图挣扎一番,使出杳冥掌法中小巧挪移的步伐,不安常理的向儒家弟子撞去;被珂月撞着的儒家弟子,被弹出几步,旋即又回到阵法中。紫语情知珂月走投无路,只是企图窥探出剑阵的弱点,轻轻冷笑,调动阵法,以一招「日同风起」如老鹰捉鸡搬来攫珂月。珂月仰身躲过鲁回郎等八人刺向面门的攻击,双脚不动,左手黑剑随右手白剑而上,剑势如云,圆绕而出,左实右虚,以攻为挡,阻住了米六等人的来势;陡觉颈后一冷,回头看是,却是马少嬅为首,领着七名儒家弟子,八剑齐齐向自己胸前刺来。 「娘!」珂月双目圆睁,几乎便要哭出来,「你也来杀我?」马少嬅面无表情,手下不停,八人的剑锋几乎便要刺穿珂月的胸膛;与此同时,紫语亦率领七人,在马少嬅的袭击掩护下,绕道珂月的左侧,紫语八人将长剑贴近身侧,如使匕首,向珂月左胁处猛然而上。珂月眼见这对「母女」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泪眼朦胧中,心灰意冷想到,「罢罢罢,反正不是八佾剑阵的对手,又何必苦做挣扎,干脆让她俩杀了算了。」珂月双目一闭,竟是自自愿死在马少嬅剑下。 「住手!住手!」伴随着叫喊声而来的,是两个如牛般大小的巨石。巨石一个掷向马少嬅,另一个则扔向了紫语。两队儒家弟子仓皇走避,以免被从天而降的巨石撞伤。 「天明哥!」 「爹爹?」眼见一老一少正穿过重重人群,向自己冲来。珂月与马少嬅同时叫出声来。马少嬅早认为马凉已死,数十年来只凭画像追思父亲,心想,「他不是我爹,应只是面貌相似罢了?」但跟在马凉身后的姜婆婆一席话,令马少嬅心中的疑惑消失,马少嬅不意此生得见,随即上前,伏在父亲肩上,如少女般嘤嘤哭了起来,「爹,是您,真的是您。」 「对,是我。我是你爹,没错;你是我女儿,这也没错。」马凉本不善言辞,他记忆中的马少嬅是姜婆婆口中如花朵般可人的少女,日日围着高石然打转;如今却见到一个中年妇人,在自己怀中饮泣,马凉只感手足无措,说起话来更加颠三倒四。 紫语见马少嬅与马凉妇女相认,自己最害怕的老太婆又站在两人身后虎视眈眈。这些年来,紫语在马少嬅身上得到的关爱,远远超过那个眼中只有白芊红的亲生母亲。她原本只是冒充,没想到渐渐地对马少嬅动了真感情,母女二人温柔慈爱地共同养育着自己与邵广晴的一男一女;那种幸福的日子几乎忘记了自己只是顶替了珂月的身份。 「完了,一切都完了。」紫语没想到马少嬅尚有其他家人,「如果只是珂月……我相信娘她一定还是相信我的;但是……」紫语担忧地环视着马凉、姜婆婆、荆天明还有刘毕,「这些人都知道我的底细,一切就要被拆穿了。娘……娘她会认下珂月,抛弃我。怎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紫语横剑在手,抢先叫道:「这几个人都是敌人,大家小心,莫要放走一人!」邵广晴本身并无急智,听紫语这么说,自是遵行无误。转眼间,两个八佾剑阵又已发动。颜可直与米六两人,在紫语的指示下,散为前后两队,前呼后应击向马凉,一十六人步伐错落中不失整齐,剑光如梳子般划过马凉身侧。 「琉璃儿!」马少嬅惊叫道:「你做什么?这是你外公啊!」紫语咬紧牙关,不肯回答,只是催动剑阵,亲自攻向马凉。 「胡说八道。」姜婆婆见马少嬅到此时仍不相信珂月才是马家后人,气道:「马少嬅你是瞎了,还是聋?要老婆子讲多少次,这珂月才是真正的琉璃儿。」 马凉一双空手在剑阵中飘忽来去,他一生穷尽武学精妙,奇妙的武功不知道见过多少,但这齐进齐退的、状若舞蹈的剑阵,还是第一回看到。他虽被困在剑阵之中,心中却宛如置身天堂一般,只是赞叹八佾剑阵的奥妙。此时在颜可直与米六的攻击下,马凉还有开闲功夫插话:「没错、没错。乖女儿你弄错了,紫语不是你的琉璃儿,她是冒充的。你真正的乖女儿,在那里!」 「不!不!」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马少嬅居然指着珂月喊道:「我不相信。你们干么要来骗我?我没有这种不检点、不文雅的女儿。我的琉璃儿……她是……她是天底下最美丽……最温柔……最善良……最优雅的女子。爹,你瞧啊!我的琉璃儿她实在那边。」马少嬅手指紫语,言道:「爹,您说,我的琉璃儿是不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人?」 紫语一边攻击马凉,一边注意马少嬅的动静,耳听马凉正在劝马少嬅不要相信自己,又怎能容忍?紫语手势一打,颜可直、米六收短剑阵圈子,此时三十六把长剑益发猛恶起来,马凉被逼的还手自保,再不能轻轻松松的作壁上观。「真是!」姜婆婆在一旁气得跺脚,骂马少嬅道:「你是得了失心疯吗?好,老婆子我一仗打死紫语那鬼丫头,再来跟你说。」说罢,便往紫语处奔去。 「休要伤我女儿。」自从马凉、姜婆婆来到后,马少嬅便不遵从剑阵号令,此时姜婆婆揉身而上,意欲不利紫语,马少嬅二话不说,随即抢进剑阵;如此一来,紫语这边这个八佾剑阵又臻完善,威力顿时大增。 「娘!」紫语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马少嬅居然还站在自己这边,不禁激动的叫了出来。「孩子,你放心,娘发过誓,绝不让人再度将我们拆散。」马少嬅带领七名弟子合理阻挡姜婆婆的攻势。姜婆婆眼见来迎自己拐杖的,居然是自己心疼了数十年的马少嬅,这拐杖又怎能恶狠狠的敲了下去? 紫语对马少嬅有无限的感激,精神一震,使起剑阵更加得心应手。六十四名弟子,分成八行,宛如同时又一十六臂,只夹得马凉、姜婆婆片刻抽不开身。紫语心中算得清楚,也不用胜,自己只消拖住马凉、姜婆婆两大高手,好让邵广晴手下的剑阵专心对付珂月便是;只要珂月一死,她紫语再也无惧。 这头荆天明拼命赶来之后,便与珂月并肩作战,齐心协力护住刘毕等人。此刻效忠刘毕的儒家弟子,大部分也已丧命,只剩下万勃虞、杨续当、端木鱼三人,刘毕与他们背对背站成一个四方形,如此一来,要防守的范围只剩下个人面前的那小块。刘毕红着眼睛对荆天明喊道:「天明我们不要你保护,只求你冲过去杀了邵广晴,为谈师兄报仇。」 「我答应你。」荆天明点点头,想到谈直却,荆天明也觉得无法原谅邵广晴,便半开玩笑对刘毕言道:「你们小心点,别死在我面前了。」刘毕脸上也放出微笑,笑骂道:「滚吧你,先想出方法破了我们儒家的剑阵,再来吹牛不迟。」 荆天明将刘毕、端木鱼等人抛诸脑后,打迭起十二分精神,只想着如何破解这无人能敌的八佾剑阵。自从当年恶门春老,见识过八佾剑阵威力之后,有时荆天明也会在心中嘀咕,不知道剑阵可有破法?直到今天都还记得很清楚,当年白芊红饶过刘毕性命离开时,嘴里念叨着这剑阵的破法。「如果今天是白芊红在此,她是不是已经了对付八佾剑阵的良策呢?」荆天明想起白芊红,自然而然又想起了路枕浪,心中顿时一阵酸楚。 「或许路枕浪的死……也在秦王的盘算之中?不然两军对阵,他为何重用白芊红?」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荆天明深吸一口气,飞身踏过鲁回郎等人头上,冲到了珂月身边。珂月见他来到,整个人也为之一振。「月儿。」荆天明边从珂月手中接过张宝等八人的攻击,边问道:「有受伤吗?」珂月嫣然一笑,「现在还没有。」「那可有破这阵法的注意吗?」「这个吗……」打从荆天明、姜婆婆等人到来,珂月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本来是想说废掉他们的右手,后来转念一想,这样必然会使荆天明讨厌自己,便改口道:「要不要试试看夺下他们的武器?」 「好」荆天明应承之后,便是一轮快攻,在邵广晴、与赵东腾等十六人的攻击下,或弹或抢、或劈或砍,打向了其中四人手中的长剑。只听得「当当当当」四声脆响,四人手中的长剑一把接一把地掉了下来;但这法子早就有人用过,只见这四人不慌不忙,同使一招「此仆彼起」,在同伴的攻击掩护下,直向自己所属行列最后方退去;四人尚未退到行列的最后端,早已经有人将他们掉落的长剑拾起,在那儿等着还给他们了。 「这样不行。」荆天明摇摇头。「所以我刚刚才想说,要废掉他们的右手嘛。」珂月心中虽然这么想,却毕竟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赞同罢了。 「再怎么试也没有用的。」邵广晴见荆天明无功而返,得意地笑了起来,夸口道:「我们儒家这剑阵,传到今天已有百年,什么样的豪侠没有碰过,你尽管试,包管你最后只是累死在这剑阵之中罢了。」 「是吗?那我再试试看。」荆天明语毕,随即抓向最靠近自己的一柄长剑。那弟子见荆天明空手来夺剑,赶忙用力一抽,哪知他刚一用力,掌心突然火一般烧起来似的,剑烫得简直握不住;想要撒手放开那剑,那剑又好似糖蜜般黏,无论如何也掉不出自己的掌心。原来荆天明将内力借着长剑逼入那弟子掌心之间,那弟子痛的大声惨叫,如杀猪般哀嚎。 「哇,天明哥的内力已能这样收发自如。」珂月见荆天明只是以内力烧伤那弟子的皮肉,心中大为赞叹,「这样就不用废去他们的右手了,不过这我就办不到了。」 「好极了,这法儿能奏效。」正当荆天明这样想时,身后已有三十一柄长剑从五个方位刺来,他只得撒手,向左前方逃串。「天明哥哥,这法儿太费功夫,不行的。」珂月边还手边叫道。 「是啊。」天明也看出来了,「可惜身上没有暗器,若有暗器,或许能行。」 「想得倒很美。」邵广晴狞笑道:「你以为我儒家没有遇过使暗器的高手吗?就算左十二在此也无法脱出这八佾剑阵。」荆天明与珂月对望一眼,都觉得邵广晴所言是实。两人如今在剑阵的包围下耗去了半个时辰,丝毫摸不到剑阵的破绽,若是这么拖下去,必将体力不济。「难道真的会耗死在这剑阵之中吗?」荆天明忍不住也这么想,「如今只希望菜翁、姜婆婆能有什么妙计了。菜翁武功奇高、姜婆婆江湖经历老辣,只盼他们能有解法才是。」荆天明想到这里,放声大叫道:「菜翁!菜翁!你可有方法破解这八佾剑阵吗?」 「小兄弟!小兄弟!」马凉听到荆天明的叫喊,也回叫道:「你不用问,我早就在想啦,你只消好好顾着我的外孙女儿,再顺便照顾下我的芙蓉,这破剑阵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第六章 此仆彼起 「外孙女儿?芙蓉?」方才马凉、姜婆婆与马少嬅对话时,因马少嬅坚决不肯认珂月,二老说话都刻意压低声调,兼之那时珂月对抗剑阵无暇他故,所以没有听见。但这一回,马凉这样放声大喊,非但珂月听得清清楚楚,在场满山满谷的儒家弟子也都听得分明,姜婆婆的闺名从此声名远播,只气得她恨不得将马凉打成肉饼;换个角度来看,倒是使八佾剑阵缠住姜婆婆的这些弟子们救了马凉一条老命。 「外孙女儿?那老人家是谁?」珂月拉开架子,发出一掌,边问荆天明道。 「是你外公。」见颜可直为避开珂月那一掌,急向左跳,不免有些脚步踉跄,他左手趁机也发出一掌;那头邵广晴见荆天明这掌精妙,生怕颜可直受伤,便倒转剑阵来迎战荆天明,使得荆天明这掌劈出,却连颜可直的衣角也没沾到。 「外公?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亲人?」珂月万般惊喜之余,也不忘追问:「那芙蓉又是谁?」荆天明一笑,只道:「便是姜婆婆。」「姜婆婆!」「这其中缘由我也不清楚,若能破此剑阵,我们从容再说。」珂月点点头,此刻她知道这世界上自己除了马少嬅外,尚有别的家人,而这个未曾见过面的外公,言语中对自己明显感到关心,珂月心中顿生一阵暖意,在与荆天明并肩作战之余,也刻意留心起马凉、姜婆婆两人的行动。 只见赵东腾一个滑步,带领身后弟子向左侧退开,避开姜婆婆拐杖横扫而来的劲力。姜婆婆「哼」了一声,拐杖突往身后的张宝等人头上打去,又是落了个空。姜婆婆行走江湖多年,总是说打就打,哪有受过这种老是打不着人的鸟气?忍不住边打边埋怨道:「臭老头!只会吹牛有什么用?说的可好听,破解剑阵的事儿就交给我,你倒是破解破解给我看看呀。」姜婆婆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已知来者不善,自己与马凉被马少嬅、紫语两人缠的碍手碍脚,几乎无法过去支援珂月抵抗邵广晴。但姜婆婆眼见荆天明大施拳脚,一方面抵住八佾剑阵,一方面尚有余裕研思破解之法,也暗暗对荆天明武功进步之神速,感到吃惊。 「破解就破解,我来了!看招!」马凉耳听得姜婆婆激他,登时右足一个飞踢,一只脏鞋顿时在颜可直面前擦鼻而过。颜可直「登登登」连退三步,由米六、紫语等人抢上守护颜可直背后。,马凉一个跃步跳了起来,人落下来时,不偏不倚地骑在刚刚抢上前来的米六肩上。米六被马凉以双脚扣住肩窝处、头发又被马凉东拉西扯,慌张之下走得跌跌撞撞,他身后的儒家弟子,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犹豫片刻,还是都紧跟着米六身后,乍看之下,仿佛马凉成了老鸭,身后带着七只小鸭弟子,大伙儿在一块儿扭来扭去。 「胡闹、胡闹。」姜婆婆看马凉用这种耍无赖的方法,不住地在心中骂道,但也希望马凉这种打法能够奏效,不然今日只怕要全军覆没了。这法儿虽然使得八佾剑阵有所窒碍,但马凉既然骑在米六身上,那么等同剑阵的敌人只剩下姜婆婆一个。四十来个儒家弟子,围在姜婆婆身边,就好像一群白色的蜜蜂般狂螫猛叮。饶是姜婆婆武艺如此高强,都忍不住哀哀叫起来:「姓马的,快下来!哎呦,好险。哎呦,好险。哎呦,好险。」姜婆婆手臂疾缩,避开紫语来剑;左腿跨出,回肘后撞,拐杖「铛」地一声同时挡住唐翼如等人八剑合击,只痛得她虎口阵阵发麻,口中连声喊道:「好险、好险。」 马凉也发现势头不对,他若再把米六当作马骑,那他的芙蓉恐怕就要提前凋谢了,顿时「碰」地从米六肩膀上跳了下来,一个转身,直拳挥出差点儿打中米六下腹。马凉一遍闪开鲁回郎等八人陀螺似地轮番攻击,一面大喊着:「小兄弟,不行的,这个剑阵我破不了,好强、好强、好强、好强啊!」 荆天明听到马凉连说了四次好强啊,真是心有戚戚焉,「好强。这剑阵真的太厉害了,就好像一个人有十六只手臂,同时在四面八方攻击与防守一般。平常人的招式之间,总有虚虚实实;但这个八佾剑阵招招都是实招,令人不挡也不是,不攻也不行。」 珂月心中也想到:「如今已在剑阵中耗了大半个时辰了,若是这样下去,只怕会力竭而死。」邵广晴、紫语夫妻,眼见马凉、姜婆婆、荆天明、珂月四大高手,陷在剑阵中苦苦挣扎,都是喜上眉梢。不过这对夫妻,为人并不急躁,当下只是谨守分寸,以规矩成方圆,照着儒家代代流传下来的祖训,将剑阵一招一式地演练出来。他夫妻二人越是无心杀敌,剑阵反似舞蹈般流畅自如,到使得荆天明四人更加应接不暇。至于刘毕等四人,虽杵在剑阵当中,却鲜少受到攻击,不知是邵广晴夫妻专心在对付荆天明等人?或是杨安远、鲁回郎、张宝等儒家弟子,毕竟不忍对自家下手的缘故? 「有没有方法能破解这八佾剑阵?」 「难道没有方法能破解这八佾剑阵吗?」荆天明与珂月对望一眼,两人虽不说话,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哈哈哈!我明白了!」就在此时,马凉突然放声大笑道:「我明白了,这剑阵并无破法,只能以硬打硬,是要是去想破解之法,谁就中了这剑阵的陷阱。」马凉不愧是一代武学宗师,毕竟体会出剑阵的精奥。 「原来如此。」凭荆天明与珂月的武学境界,马凉如此加以提点,两人顿时看破了眼前的迷障,「凡是陷入八佾剑阵包围的人,皆不免设想这剑阵中必有弱点,或有破绽,于是便拼了命去找弱点,;孰料这剑阵招招是实,其中并无破绽。功夫差一点儿的人,还没找着弱点,已给八佾剑阵杀死了;功夫好一些的,若不能瞧出个中端倪,最终也会被剑阵耗死。」想通这关节,荆天明也喊到:「菜翁,我也明白啦,这剑阵确实只能以硬打硬,没有别的破法。」 邵广晴夫妻听马凉、荆天明如此说,心中一惊。儒家这八佾剑阵确实如荆天明所说,只能以硬打硬、以强敌强。便好像有道的君子,一生都在不停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的弱点,便是他们进步的地方,到达一定的境界之后,连他们自己都很难找到自己的弱点,又何况是初相识的人呢?倘若非得与有道君子较量,唯有一较彼此境界的高下罢了。「这该死的荆天明、马凉,」邵广晴心中暗暗安慰自己道,「就算他们想通了此中关节,但是他们的武艺并非八佾剑阵的对手,还是得死在剑阵之中。」紫语心中也想道,「他们若能战胜剑阵,早就将剑阵瓦解了,又岂会拖到此时?此时想通这个道理,不过是作个明白鬼罢了。」 「小兄弟,我教你的数字拳可曾忘了吗?」马凉想通其中关节之后,心中豁然开朗,语调也变得轻松淘气,「没忘的话,你我同使这数字拳,抗一抗这八佾剑阵如何?」 「什么数字拳?」姜婆婆从没听过天下有这套武功,心想,「莫非是马凉隐居多年自创的武功吗?」 「数字拳?」荆天明听了也一愣。当年他四处沦落,承蒙菜翁收留时,马凉确实有教他一套数字拳,这拳一套九招,招招的名字里头都有个数字。荆天明打从学来之后,就从来没使过,因为他以为这拳法只是马凉的玩笑。 「对啊,你忘了吗?」马凉问道。 「忘是没忘。」荆天明回道,「可是我从来没使过哪。」 「没忘就好。你只记住一件事,使这拳法时,你体内有多少内力,就尽情地拍出多少内力,绝不要有所怠滞,也不要有所保留,懂了吗?」 「明白了。」荆天明点点头。 「待我叫出招式名称,你就与我齐使这数字拳。」马凉道,「我倒要瞧瞧是八佾剑阵厉害?还是我马家的数字拳强?」 「真有这么厉害?」荆天明正想问时,马凉已开口叫到:「第一招‘一见钟情’。」荆天明再不言语,冲了上去,与马凉并肩,两人同时使出这奇怪拳法。「第二招‘再见倾心’。第三招‘三生有幸’。」随着马凉与荆天明一招一式将这拳法使出来,姜婆婆在旁忍不住喊了出来:「胡说八道,什么数字拳?这根本是马家的绝学,九魄降真掌法!」珂月闻言也吃了一惊,她早听婆婆说过九魄降真掌的厉害,外公马凉会使九魄降真掌倒也合理,但她没想到居然连荆天明也会使。姜婆婆说话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一时之间,没有参战的儒家弟子们也都议论纷纷。「这就是失传的九魄降真掌法?」、「马水近大侠的绝学?」、「天下第一的掌法?」、「九魄降真掌对八佾剑阵,谁会赢呢?」就连一直藏身在邵广晴帐棚内的赵楠阳,这时都忍不住探头出来看。 旁人的议论声音虽大,却传不进马凉与荆天明的耳里。两人专心致志地在使九魄降真掌,也就是马凉口中的数字拳。 马水近所创的九魄降真掌共计九式,九招中又各有九种变化,九九八十一路掌法招式之中,没有一招半式是虚招;换言之,一招使出,便等于同时拍出九掌,这九掌之中,掌掌皆须以炉火纯青的内力作为后盾。乃是马水近武功臻至化境后,有感友人风朴子身怀绝术、智慧超群,炼出长生不老仙药,却能明白「人」不应夺天之功的道理,马水近亦将其毕生所学武功,化繁为简,反璞归真,将招式减到只剩根本九式,创出这九魄降真掌法。 这两人的九魄降真掌使将起来,各有千秋。马凉熟悉掌法,使起来好似一只仙猿,在白茫茫的大队儒家弟子中纵跃扑击。一会儿在张宝面前急闪而过,一会儿又在杨安远头顶上蹦蹦跳跳;有时搔首弄姿,有时又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从他掌中所发出的威猛掌力,恍若闪电,忽明忽暗,直逼得儒家弟子节节后退,只不知他下一掌要拍向何处? 荆天明则是第一次使这九魄降真掌。以前每逢满月,马凉总是不言不语,一个人在石像堆里打这套数字拳。大约是怕使出内劲会伤了芙蓉的石像,马凉打这拳时,手上总是不带半点内力,而且这些招式名称又有点不伦不类。这才使得荆天明误会这数字拳只是马凉开的玩笑;万万没想到这就是马家的绝学,曾经败徐让于掌下的九魄降真掌。 荆天明初将内力灌注于掌内,随着第一招拍将出去,胸臆间立感一股畅快之意。刚开始他还有点分寸,时时注意体内内劲的流转,到后来打得畅快,心中再无别的念头,只见他大袖飘飘,有如野马在旷野中奔驰,身旁虽有百来个儒家弟子包围,他却似身在无人之处,独自在使这九魄降真掌一般。「唉呀!」邵广晴惊声一呼,明明荆天明方才还在自己身后,怎么忽地又到了自个儿身前?邵广晴只觉得耳畔生风,忍不住耳鸣,却是荆天明第三回奔过自己身旁,以一招「三生有幸」拍向了亦被挤到自己附近来的紫语。 「第四招‘四顾茫茫’。」马凉口中不停叫着,也随之攻向邵广晴,「第五招‘五内俱焚’。第六招‘六神无主’。」九魄降真掌力大无比,八佾剑阵则宛若磐石;两套武功正面交锋,双方均无巧可取,乃是力大者胜的局面。唐翼如乃是当今儒家弟子中武功最好的一个,他大骇之余,反倒发出洪水般的轰轰声吼将起来。荆天明却凝神接战,充耳不闻。唐翼如咆哮而上,剑意不失,一剑快、一剑慢,率众合力向荆天明左肩刺去。荆天明却灵台澄静,不为所动,只是意凝志专地将第五式「五内俱焚」的九掌一一拍出。唐翼如竭力抵挡,终于支持不住,翻了个筋斗。紫语见唐翼如失利,急忙来补空隙。到此刻邵广晴、紫语夫妻已无力分神攻击姜婆婆与珂月两人,只能集中精神全力对战九魄降真掌。 「傻瓜,真是傻瓜。」姜婆婆眼中溢着泪水,什么三生有幸、六神无主……听到这里姜婆婆心中已经明白,马凉跟自己分开之后是多么伤心痛苦,这才将九魄降真掌的招式名称改成了什么一二三四……的好笑数字拳,「胡闹,真是太胡闹了。」姜婆婆想起往事,忍不住老泪纵横。 在凌厉的掌风吹拂之下,姜婆婆仿佛又看到了马凉年轻时的身影。看见他兴冲冲来提亲,听见他如何语焉不详地没把话说清楚,听见父母满口承诺将姐姐许配给他……而这个笨蛋郎君却高兴到没察觉那并不是自己的闺名。 「第七招‘七零八落’。第八招‘八黄九垓’。第九招‘九死不悔’。」听到马凉失去自己后,竟是这样痛苦地到处寻觅自己,姜婆婆心中猛地后悔,当年自己不该爱面子好强,「要是那时我从屏风后冲出来,直接告诉父母说马凉要娶的是我,不是姐姐就好了。」姜婆婆咬咬下唇,仿佛自己真的回到了身为芙蓉的哪一刻,「或者……又或者是……」 「婆婆!」珂月叫到:「婆婆!您在发什么呆?快看呀,外公跟天明哥胜了,他们杀死了邵广晴!」 马凉、荆天明二人打到九魄降真掌最后一式,邵广晴、紫语两人已觉得自己置身在一片沙尘之中,到处都是凌厉的掌风。眼见这掌法即将使完,马凉与荆天明心意想同,都向邵广晴奔去。邵广晴受到两大高手的夹攻,心中早就怯了,心神一乱,所指挥的剑阵更显得无力。紫语知局面艰困,也暗暗心惊,但眼前看着夫君已岌岌可危,一时也想不出其他计较,只得调动颜可直、米六两列队伍上前搭救邵广晴。颜可直等人向前踏出半步,正等于将自己送到了马凉的掌力之下;马凉本没有杀他的意思,只是九魄降真掌一掌接着一掌,内力所到之处,恍若狂风雨落向大地,颜可直等人又怎禁得起?登时手臂发麻,其中四人宝剑脱手,另外四人被掌风重重击打在头上,只打得脑盖碎裂,霎时间连颜可直在内,连死了四名儒家弟子。 荆天明则绕过米六等人,直往邵广晴扑去。邵广晴见荆天明满脸杀气,心中更怯。「今日杀你为谈直却报仇!」荆天明开口叫道。邵广晴见他扑来,举剑向他疾刺数剑,招招致命,荆天明并不停顿,只是将第九式「九死不悔」尽情发出。邵广晴只觉得头顶、前胸、手臂各处,皆有一股巨大的掌风压将下来,宝剑刺到半途,再也无力送出,同时口中鲜血狂喷,双膝一软,倒在了地上。 「掌教死了。」 「荆天明杀死了掌教。」儒家弟子的声音一时间沸沸扬扬起来,本来没有加入八佾剑阵的儒家弟子们,也抽出宝剑,齐向荆天明等人冲来。刘毕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一刻,登时大声呼喊道:「兄弟们住手!前任掌教邵广晴与夫人紫语,串通鬼谷,背地效忠秦王,残杀我儒门弟兄。」刘毕喊了几句,儒家的门人都竖起耳朵来听。「我手里有真凭实据,便在我帐中。」刘毕又喊道:「儒家弟子们随我来,先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再说。」五大弟子如今仅剩刘毕一人,说出来话自然有其分量在,再加上万勃卢、杨安远等亦帮忙安抚,白袍弟子纷纷收起长剑,尾随者刘毕去了。 「你们……你们要去哪里?」紫语见鲁回郎、米六、张宝等人犹疑一会儿也跟着刘毕走了,忍不住叫道:「回来啊!我是掌教夫人,敌人还没有死,你们要到哪儿去?快回来为掌教报仇啊!」 「他们不会再听你的了。」珂月向前一步,走到紫语面前说道:「我们是不是也该来清一清我们之间的帐了?」 「你想对我的女儿做什么?」马少嬅横剑挡在紫语身前,怒视珂月,「你这丫头三番两次想对我的琉璃儿不利,你武功虽高,但只要我马少嬅有口气在,便不会叫你如愿。」 「娘!」珂月哀叫一声,「您到现在都还不认我?我才是你的女儿啊。」 「我没有你这种女儿。我的女儿琉璃儿,是全天下最美、最优雅的人。」马少嬅停顿一下,又道:「不可能是你。」 「我……」珂月一时为之语塞,「外公……外公和姜婆婆都在这里,」珂月指指走过来的两人,「他们……他们会告诉您,我才是您的亲生女儿。」 「是啊,乖女儿,你千万不要搞错人了。」马凉劝道:「你没看到方才珂月使我马家的临渊剑法十分道地吗?由此可见,她才是你的女儿。咦!不过小兄弟使起数字拳也十分道地,莫非乖女儿你还有一个儿子吗?不,不,不对,莫非我有一个徒弟吗?哈哈哈!」 「你说的是什么?」姜婆婆斥责马凉,又转头劝马少嬅道:「少嬅,我知你费尽千辛万苦到处在找琉璃儿。这紫语人长得虽美,却是蛇蝎心肠,万万不能相与的。何况,珂月与你之间才是正真的血脉相连……」但不管姜婆婆怎么劝,马少嬅只是当作没听见,事实上,她甚至撇过头去,不再看珂月一眼。这使得站在珂月身后的荆天明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姜婆婆气得要命,正想破口大骂时,珂月轻轻摆手组织了她。「紫语。」珂月咬咬牙,硬逼自己说道:「你快走吧,在刘毕带着门人回来之前,带着……带着你娘走吧。」 紫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愿意放我们走?你……不杀我?」 「我不杀你。」珂月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过去的事就算了,我知道你是真的心疼……心疼你娘。那么快走吧,我饶得过你,儒家的人可饶不过。」 珂月这几句话如闪电般打中紫语。紫语这一生,从没有人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放过她、饶过她,为了生存,紫语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我……我的孩子呢?」紫语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能让他们跟我一块儿走吗?」珂月奇道:「我留下你的孩子做什么?他们当然跟你一块儿走。」「这样啊……这样啊……」紫语喃喃言道:「没有,她没有要夺走我的孩子来报复我。」 「娘!我们快走吧。」紫语回过神,连忙牵起马少嬅的手,「等刘毕他们回来就不好了。」马少嬅点点头,跟在脚步匆忙的紫语身后走了。 「这样……这样好吗?」荆天明也很疑惑。 「她和我在一起不会幸福的。」珂月望着马少嬅的背影,心中其实还希冀马少嬅回头,口中却道:「我明白女儿失去母亲的痛苦,所以不能让我的母亲再忍受失去女儿的痛苦了。天明哥,你说我做得对吗?」马少嬅毕竟没有回头,她一手一个牵住那邵广晴与紫语的子女,渐渐地与紫语一块儿消失在珂月的视线中了。荆天明拍拍珂月的肩膀,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好孩子,你过来。」姜婆婆不知多久没有这么慈爱地说话了。珂月飞奔到她身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姜婆婆温柔地安慰她,并示意荆天明与马凉走开,两人自是乖觉地退开了。 「好孩子,你别哭,婆婆有些话要讲。」姜婆婆要珂月擦去泪水,「婆婆曾答应过你,一定让你重回马家家门认祖归宗。现在,你父亲高石然死了,少嬅呢……她也走了,所幸运有你外公马凉,重回家门这件事情也就算勉强达成了吧。」珂月听姜婆婆言语间十分认真,似乎是深思后的结果,便问道:「婆婆,怎么突然说这些?莫非婆婆您也要离开了吗?」 「小女娃儿就是聪明。」姜婆婆浅浅一笑,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临走前婆婆有些话非说不可,虽说丢人,但幸好也只有你我听到而已。很多很多年前,婆婆跟你现在一样年纪,跟你一样的古怪……」珂月听了也笑了,「我已经听说了,婆婆那时候叫做芙蓉。」 「芙蓉啊……」姜婆婆语中带着向往,点头续道:「那个芙蓉姑娘跟你一样,不喜欢女红,偏偏喜欢练武功,既顽皮、又捣蛋,缠人的功夫也是一流,闹得他的父母没办法,只好拜托家中世交来教导芙蓉练武。那位世交有个儿子也喜欢练武,芙蓉便渐渐喜欢上他了。」 「想来那人便是我外公马凉了?」珂月问道 「是啊。你外公跟我两个说好了,谁也不另娶,谁也不她嫁,我俩非得一生一世在一块儿不可。可是你外公他啊,你也瞧见的了,话说得颠三倒四、言不及义。」珂月忍不住插口问道:「难不成外公没有向您提亲吗?」 「不,提亲是提了的。只是你外公,没把名字听清楚。」姜婆婆说起往事,毕竟有些不好意思,「你外公来提亲时,我父母误以为他想娶得是我姐姐。你外公没注意到,见我父母答允了,只是一昧地高兴。」「婆婆还有姐姐?」珂月稀奇地问道。「有的。」姜婆婆点点头,「我姐姐便是马少嬅的母亲,你的外祖母了。」「啊!」珂月惊叫一声,「怎么会这样?」 「唉!」姜婆婆轻叹一声,又向前走远了几步,「这大概就是缘分吧。洞房花烛夜那天,你外公终于发现取错了人。第二天一早,便冲来我家,向我道歉。你外公本来说要退婚,但双方都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哪里丢得起这个脸?更何况,嫁都嫁了,岂能让我姐姐受此委屈?」珂月点点头,问道:「后来呢?」「后来啊,后来你外公便来求我……」「求你?」珂月实在想不到马凉这时来求姜婆婆什么,只好问道:「我外公他求您什么?」姜婆婆停了停,小小声说道:「他来求我做他的偏房。」「哦!」珂月吃了一惊。「你外公说了,只要我们两个能在一起,我做偏房也没什么不好。我听了气极啦,骂道:‘本来就是你颠三倒四才闯的祸,有什么道理要我委屈?’就这么把他赶回去了。」 珂月眨眨眼睛,偷偷瞧了一眼远处的马凉,心想,「外公还真有胆,居然敢叫婆婆做小。」 「外公后来没有再来找您吗?」 「怎么没有?他每逢满月便来找我,要我嫁他做小,但我打死都不答应。」 「换做是我,只怕我也不会答应。」珂月言道。 「后来有一天,你也知道的,你外公他突然就离开家,再也没回来了。我姐姐也不知道清不清楚其中缘故,整日郁郁寡欢,幽怨而终,只留下年纪幼小的孩子,无人照顾。」 「所以婆婆您就隐姓埋名,跑到马家去当仆妇?」珂月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姜婆婆点头道:「是啊,我觉得对不起我姐姐,就留在马家为仆,照顾马家的孩子长大,也算是赎罪吧。」 「孩子啊。」姜婆婆拉起珂月的手,压低声音又道:「婆婆今天已下定了决心,有生之年是不会再离开你外公的了。」珂月方才收八佾剑阵包围,心中也有同样的念头。「婆婆为什么不怕丢丑,告诉你这些陈年旧事呢?」姜婆婆自问自答地说道:「就是想要让你知道,婆婆如今后悔了。」「后悔了?」「对,婆婆刚才终于想通啦,过去几十年来,婆婆一直在生你外公的气。」姜婆婆也偷偷瞄了一眼马凉,「结果呢?你外公离家出走,我的亲姐姐过世,而我呢?也孤孤单单地过了大半辈子。对,我后悔了,我若能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一定立刻答应你外公,做他的妾。」珂月愈听愈迷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哪?姜婆婆知她不明白,苦笑了一下:「孩子,婆婆擅自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情,在走之前,婆婆得先跟你道歉。」珂月此时还不知道姜婆婆强逼辛雁雁下嫁陆元鼎的事情,只听得满头雾水。「婆婆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情。如果有一天,那姓荆的小子问你愿不愿意二女共侍一夫……」「什么?」珂月突然明白姜婆婆要说什么了,只羞得满脸通红。姜婆婆却不管她,自顾自说道:「若到了那个时候,希望你能想起婆婆方才告诉你的故事,好好地想过了,再回答他。」 第七章 长歌当哭 眼看夕阳西下,两人对于能安然度过这多有波澜的一日都自忖侥幸。马凉与姜婆婆的背影早早已瞧不见了,珂月却依依不舍地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天明哥,如今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怎么?他们难道不回来了吗?」 「嗯,我拜托婆婆回去接神都九宫的人,送他们回神都山上。」「这以后呢?」「这以后……以后只怕是再也见不着婆婆跟外公啦。」荆天明吃了一惊,问道:「你没有跟婆婆提起,要请她老人家跟我们一块儿对付徐让,救端木姑姑出来?」 「我没提。我若是提了,婆婆岂肯离去。」珂月摇摇头,「我不想让婆婆跟外公再冒险了。他们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好不容易才终于在一起……」「我明白。」荆天明也笑了,「我也赞成你的作法。救端木姑姑的事,我们自己来就好了。」 回想起自己方才扑过去紧紧抱住外公,把头埋入他宽大的胸怀,珂月心中便一阵甜蜜,「天明哥,你说外公跟婆婆,还有神都九宫的弟弟妹妹们,大家是不是会快快活活、平平安安呢?」 「你放心,他们在一起一定乐得很。」荆天明为了安慰珂月,故意笑道:「只怕他们乐得把神都九宫都给掀了,的时候你这个宫主回山去,可没地方住了。」 珂月点点头,又道:「外公能找到我,真是太好啦。」「是啊,真是太好啦。」荆天明伸手摸摸珂月的头,「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会再见面的。」 珂月「嗯」了一声,吸吸鼻子,眨眨眼睛,展颜笑道:「天马上黑了,我们也走吧,我可不想跟好几百个守规矩的儒家弟子挤在一块儿过夜。」 「哈哈哈!说得太对了。」荆天明也笑了起来。 「说什么哪?笑得如此开心。」两人言谈间,刘毕走了过来,开口问道。荆天明见是刘毕,便点头言道:「我方才见你们儒家众人挤在一处,不知讨论些什么,觉得不方便,就没有靠过去了。」「是啊。」珂月也道:「真闹了好一会儿,事情都弄清楚了?」 「天明,此次多亏了你为我儒门除害。」刘毕一个长揖到地,说道:「也为谈直却大哥报了仇。」「自己兄弟,这么客气干什么?」荆天明说道:「倒是你,我杀了邵广晴这事,没给你带来麻烦吧?」 「我早将诸多人证、物证收集齐备,只是邵广晴势大,难以公开罢了。」刘毕眼神流转,脸上现出微笑,道:「不瞒你说,刚才之所以如此吵杂,是在推举新任的儒家掌教。」 「莫非……你成了新任儒家掌教?」珂月心中猛地一跳,好像有什么不吉的预感。「正是!」刘毕掩不住心中欢喜,喜形于色地说道。「这真是太好了。」荆天明却是打从心底为刘毕感到高兴,还推了刘毕一把,兴奋地说道:「好家伙,真有你的!从此以后,儒家就靠你来光大了。谈大哥地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高兴哪!」 「呵呵!」刘毕也笑得合不拢嘴,「今天晚上有个小小酒宴,你们也留下,一块儿庆祝如何?」「这……」荆天明知道珂月巴不得拔脚就走,便转头望向她。珂月却两眼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荆天明的眼神。「我看还是算了吧。」荆天明回头对刘毕说道:「方才为了对付你们儒家的八佾剑阵,耗去不少内力,我跟阿月都着实累得很,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还是改日……」 「累的很?是吗?」刘毕没等荆天明说完,便插话道:「那我就不送了!」 刘毕这一句「那我就不送了」一出口,几百名儒家弟子突然全都抽出剑来,将荆天明与珂月两人包围在中间。刘毕向后推退开几步,也抽出腰中宝剑,「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为破剑阵,此时内力耗竭,正是杀你的好时机!」 「杀……杀我?」荆天明见刘毕脸色铁青,绝非玩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骤变,瞠目结舌地反问道:「为……为什么?我们不是……不是兄弟吗?」 「我们自然是兄弟。但我杀的不是我兄弟荆天明。」刘毕咬牙说道:「杀的乃是大秦国二皇子。」 「你!」荆天明一呆,不知该说什么好。 「难道你能坦言相告,对天发誓,心中绝无一丝半毫向着秦王?」刘毕侃侃而言,「说不出话了吧?我本希望引你与八佾剑阵相斗,盼你与邵广晴斗得两败俱伤,好免去我亲自动手的这一刻;但如今这一刻既然来临,我刘毕也不会退缩。天明,你武功太高,若不趁你内力耗竭之时,万难将你除去。我明白此举乃是趁人之危,但是大义当前,此事我一肩承当了就是。」刘毕说到这里,数百个儒家弟子又再度结成剑阵,将荆天明、珂月两人包围起来。 「且慢!」珂月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数百人个个听来分外清楚。方才珂月心中突突乱跳,此刻已镇定下来,「好你个刘毕,谋划杀害自家兄弟,情理你都还占全了啊。」珂月不愧是神都九宫之主,此刻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酷,「你若不仁,便休要怪我不义。」珂月从左手袖中捏出一小团有点黄又有点绿的东西,高举在手,说道:「这是月神乌断传给我的五虫斑斓膏,就这么一丁点儿,就能毒倒你一二百人。中者无药可救,全身溃烂而死。方才剑阵中有我生母马少嬅女侠在,我这才宁冒生命危险,也不愿拿出这五虫斑斓膏来。」珂月瞪着刘毕,言道:「怎么样?你也知道荆天明他百毒不侵,你若动手打将起来,我便与你们来个同归于尽,叫你这新上任的儒家掌教,率领这几百死尸弟子,到地下教书去吧!」 「你……」刘毕没想到珂月还有这一手,心中犹疑起来。只见珂月右手食指上捏着一小团黏糊糊的东西,乍看之下好似一粒粒的虫卵,又隐隐发出阵阵腐败臭气,有时像是酸味,有时闻起来又似酒味,显见不是什么好东西。刘毕和不少儒家弟子想起当年在桂陵城中,亲眼看见珂月以毒掌击毙江昭泰,此时听见这五虫斑斓膏的威力,心中都戒慎恐惧。万勃卢便言道:「掌教,我看今天还是放他们走吧。」杨安远也劝道:「来日方长,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姓荆的小子跑不了。」刘毕听他们劝解,心中也着实拿不定主意。 珂月见吓住了刘毕,伸脚轻轻在荆天明右足上一踢,两人同时运起轻功,齐向东北方奔了出去。数百个儒家弟子,虽都执剑以待,但没有掌教刘毕的命令,却是谁也没有动作,眼睁睁地望着两人奔得远远的。 两人奔出十来里,珂月这才将手上的五虫斑斓膏随便在衣衫上抹去。荆天明眉头一皱,说道:「月儿,这样好吗?这五虫斑斓膏如此之毒,你这样抹在身上,难道无碍?」 「什么五虫斑斓膏?天底下没这种东西。」珂月逃出险境,遂笑了出来,「我是乍着胆子骗骗刘毕好逃出来罢啦,没想到连你也相信了。」「什么?」荆天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身上怎么随身带着烂糊糊的玩意儿?」「呸!」珂月闻闻自己的手指头,还是有些臭臭的,「怎么?天明哥你认不出来吗?我刚刚伸手到袖子里头,想掏摸出什么东西来吓吓刘毕,刚好就摸到那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吃完的炒米嘛。」 「原来是炒米!」荆天明想起刚刚自己所见那团又黄又绿、臭兮兮的东西,果然是自己与珂月最近爱吃的炒米没错,忍不住与珂月一块儿发出一连串的爆笑声。 两人连夜飞奔,鼓着一股气回到仙山城中,已是晌午时分。左碧星在羡蓬莱已久候两人多时,见他们回来自是殷勤奉承,又是酒、又是菜、又是热水洗面泡脚地侍候。荆天明和珂月两人着实累坏了,各挑一间上房,倒下便囫囵睡去。两人直睡了一天一夜才纷纷醒来。 两人要了点酒菜,配上左碧星又去街上弄来的炒米,便在房中吃吃喝喝起来。珂月突然觉得,两人反倒是在这鬼谷仙山城中还比较安全,脸上不自觉露出苦笑。荆天明脸色黄中带白,被刘毕出卖的事实在他心中翻搅:「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刘毕居然要杀我。」 「昨夜我想了想,其实这一切只怕是刘毕早已安排好了的。」珂月在心中理出顺序,口中缓缓说道:「囚禁我娘,诱使紫语与我动手,同时派人来通知你……他是想借着你我之手,铲去邵广晴、紫语夫妻,再接借着八佾剑阵杀了你跟我,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只是没想到半途杀出外公跟姜婆婆,你我得以全身而退罢了。」如今想来确是如此,荆天明苦笑道:「怪不得他三番两次激我为谈直却报仇,原来打得这如意算盘。」荆天明再好脾气都压不住心中无名火起,遂骂道:「这刘毕,下次如让我见着了,我定然放不过他!」 「呵!」珂月一笑,「只怕他也放不过你。上回他既把话挑明了,却又没能立即取你我性命,心中八成担忧得要命,只怕你……不,应该说只怕我这个妖女会暗中使毒,害死了他这有着大好前程的儒家掌教……」 「二皇子。」两人正说话间,左碧星推门进来,脸色十分古怪,「您有客来拜。」 「有客?」谁会到这羡蓬莱来寻自己,而且还是这样大咧咧地要鬼谷的人前来通报?荆天明想不出头绪,只好问左碧星道:「来的人是谁?你认得吗?」左碧星点点头,说话有点吞吞吐吐:「认得的。来人是墨家钜子方更泪。」 「方大钜子!那还不快请他上来。」打从上次会见秦王之后,荆天明言语行动之间不知不觉有些恢复旧时皇子的作派。左碧星看在眼里,以为荆天明是铁了心要当二皇子了;珂月却明白是周遭环境渐渐对荆天明有了影响,心中不免有些担忧起来。眼见左碧星唯唯诺诺地下楼去请方更泪,珂月心中踌躇,方更泪孤身涉险,必有所求,看来只怕又有大麻烦上门了。 方更泪在左碧星的引导下,一名从人不带,来至二楼房中,荆天明、珂月两人起身相迎。荆天明明知支开左碧星也是无用,他必会想方设法偷听谈话,却还是挥挥手叫他走开,任由他去偷听便是。 「方大钜子,我以为你已经离开鬼谷了哪。」珂月抢先一步问道。方更泪却很随和,就地坐了,温言道:「看来我这个不速之客,的确是不受珂月宫主欢迎啊。」 「没的事,珂月只是淘气。」荆天明说道:「方大钜子此行有何指教?此处不是善地,寒暄什么的就免了吧,钜子有话不妨直说。」方更泪望望荆天明,觉得荆天明确实有些变了。「好,快人快语。」方更泪点头说道,「那我就直说了。荆兄弟,已见过秦王了吧?」 「那是。」 「荆兄弟如今贵为皇子,想来也还有机会再度面见秦王?」 「嗯。」荆天明只点点头,他已经猜到方更泪拼着自己性命不要,来这儿做什么了。果不其然,方更泪接着便道:「我今日特来拜托荆兄弟面刺秦王,毁去仙药,解民于倒悬之中。」方更泪说着便双膝落地,跪在了荆天明面前。 荆天明没有想到堂堂墨家钜子,居然会对自己下跪,连忙伸手要将方更泪扶起,哪知方更泪却不肯起来。方更泪言道:「荆兄弟,我这一跪,是代天下百姓求你。项羽上次来访,已将外头情形大致说明清楚,只要秦国军队群龙无首,楚军便可将其一一击破。」 荆天明耳里听着这些话,手下意识地去摸了摸上回项羽交给自己的那颗毒药。「以荆兄弟武功之高,刺秦并非难事。」方更泪见他脸色不善,便猜到:「怎么?荆兄弟不愿意?莫非荆兄弟对秦王还有什么留恋之处,以至于不忍下手吗?」荆天明只是转过头去,没有言语。 方更泪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站了起来,言道:「我明白了。只怕是秦王的风采气度影响了兄弟,连我也不得不承认秦王真乃一世枭雄,真英豪者。」荆天明依旧保持沉默,方更泪却自顾自地说道:「荆兄弟也曾见过我家墨家前任钜子路枕浪。我路大钜子在世之时,常常言道若能亲眼见秦王一面该有多好。」荆天明和珂月听他提起路枕浪都凝神听着。「到后来,在桂陵城中见了白纤红,我家路大钜子更三不五时便提到秦王说他是当世英杰,无人能出其右,只可惜无缘与他相见。荆兄弟,如今路大钜子已然过世,我代他问你一句,若拿路枕浪与秦王相比,两人间谁能胜出?」 荆天明想了一下,据实答道:「只怕路大钜子尚不能比。」 方更泪闻言,点点头道:「荆兄弟此言诚恳,我家路大钜子也是如此说。只是秦王虽好,却对百姓不利。路大钜子临终前再三吩咐,终有一日荆兄弟一身系着天下安危,依我看便是今日……」方更泪以三寸不烂之舌,还想要说服荆天明去刺秦王,正说话间,左碧星却推门进来,探头探脑地言道:「二皇子!」 「做什么?」荆天明的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左碧星吓得魂不附体,急急言道:「二皇子,皇上那儿传话过来,要二皇子即刻入内晋见。」 「这……」荆天明、珂月、方更泪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想不到秦王这时会召见荆天明,莫非是知道方更泪此刻在羡蓬莱吗?荆天明心有忧虑地想道「我明白了,这就去。」荆天明吩咐左碧星道:「你传我的话下去,妥送方更泪方大钜子出鬼谷,谁都不许阻拦,听明白了吗?」「属下遵命。」左碧星低着头退下,便去准备车马。「方大钜子,我就不送你。」方更泪苦笑言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看来荆兄弟是没有答应刺秦了?」「是。」荆天明也没想到自己会回答得这么肯定,「这事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唉……你毕竟……」方更泪没有再多说什么,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太了解荆天明了。 当此诡谲时刻,珂月岂肯离开荆天明让他一人去见秦王,自是随他登上车马,两人直奔仙山城而去。这第二次会见秦王;前来导引的只剩下了左护法赵楠阳一人,徐让、卫庄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由此可见,定是仙药的炼制到了尾声,徐让、卫庄二人才片刻离不得炼丹房。 赵楠阳的脸色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昨日他已告知自己的师父徐让,荆天明会使失传已久的绝学九魄降真掌,同时马凉仍旧活在世上。徐让听到九魄降真掌时,眼皮跳了跳,却依旧没有离开炼丹房的意愿,只是挥挥手,将赵楠阳赶出了炼丹房。 此刻赵楠阳率领三辆车马作为前导,为荆天明开路,心中的难受实在不亚于荆天明;而荆天明眼见杀师仇人便在眼前,也是眼中喷火。两人对望一眼,谁都没有失礼多说什么,双方都明白此时还不到出手的那一刻,只是径奔仙山城而去。 到得仙山城中深处,赵楠阳照例不能再往前行,卫庄却依旧没影没踪,倒是出来一名中年寺人为荆天明、珂月两人带路。「看来那人又不在上次那个地方了。」荆天明心中又爱又恨,拿不定主意,索性暂时称秦王为那人,「可还真会躲,怪不得项羽、方大钜子都拿那人没办法。」(*编按:古称宫内供使令的小臣为寺人,即后世所称的宦官、太监。) 不知不觉间,两人似乎已来到秦王所在的地方。只听领头那个寺人,声音颇为尖锐,对着前方一团黑暗言道:「启禀皇上,二皇子与珂月姑娘到了。」黑暗里明明无人回话,但那中年寺人却转头对两人说道:「是啰,皇上要你们进去,你们这就进去吧。」说罢便撇下两人自顾自地离去了。 「好气派的寺人。」珂月耸耸肩,「都叫人分不出谁才是主人了。」非但如此,那寺人还将唯一一盏烛光给带走了,两人只好手扶着墙壁,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约莫往前走出近百步,冰冷又带着水气的风忽地吹来,珂月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睁开眼再看时,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天上的几颗星星。随着两人脚步不停,星星们也愈来愈近,繁星点点围绕在两人身侧,还有滔滔江水的流动声传来,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走在天河渡口之中。「呼——」珂月轻轻地呼了口气,她已经完全被周围的美震慑住了,一时间竟觉得自己仿若仙子,任由淡淡的云海,从自己的指间穿过。 繁星的尽头处,是一轮明月。幽幽的月光虽亮,却不会刺得让人睁不开眼。透过月光,两人方才明白自己并非身在户外,而是处在一个卵形的山洞中,奇的是,这洞内日月星辰、江河湖海一样不少。当珂月慢慢适应这山谷中四射的奇异光线后,这才隐隐约约瞧出,原来这轮明月,乃是一面红铜打制的大圆盘;天上星斗的光芒,巧妙地集中在圆盘上,又重新反射出来,便使得这个圆盘宛如满月轮一般圆满。月光下,一个男子身穿黑衣黑袍,头戴黄金冠,孤独地舞着剑。这是珂月第一次见到震惊天下的人物——秦王,但眼前这个人与荆天明形容给自己听的秦王,简直判若两人。 眼前的这个秦王,他枯瘦的手臂几乎难以将宝剑举起,气喘吁吁,额上面上全都是汗。明明流了这许多汗,却没在他脸上带出半点血色,这使得他的皮肤几乎和他的头发一样白。 「这秦王看起来倒像是个垂死的老人。」珂月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怎么天明哥说秦王身强体壮,状若青年?」转头看荆天明时,荆天明脸上也尽是讶异之色,他也不能明白,怎么才几天的工夫,一个人竟然会老了这么多? 秦王却没有发现两人的讶异,见他们来到,便将宝剑随便往地上一抛,如同一个慈父般和蔼地道:「天明来啦。喔!还有珂月姑娘。你是珂月姑娘对吧?我儿子的心上人。」珂月虽面有羞色,却还是点了点头,「我便是珂月。你……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秦始皇吗?」秦王一愣,不久放声大笑道:「这姑娘有意思。好!天明很有眼光呀。」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秦王打量够珂月,转头对荆天明言道:「因为我觉得这几天已经够你受了。」「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哈哈!」秦王呵呵笑道:「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懂?也罢,我就挑明说了。这几日来……打从我宣布重新认你为子之后的这几天,你的朋友还是朋友吗?亦或变作了你的敌人?而你的敌人是不是则变成了你的朋友?」 「……」 「哼哼!」秦王轻蔑地笑道,「你在羡蓬莱放走的那些人,什么八卦门、又是什么苍松派的,甚至龙蟒双雄这种小角色……儿子啊,你以为你保全了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平安地离去了?你错了。这些人全都没走,全都留在仙山城外二十里地的地方,伺机而动。他们一点儿也不感激你救了他们的命,他们的嘴上或许说得大义凛然,可是眼睛盯着的除了利益还是利益。他们都在外头等着你,等着要你的命!」 「……」 「你不说话了,是不是?」秦王言道:「儿子啊,这个世界比你想像得险恶太多了。为父的叫你来,就是要让你知道,像我们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在世上是没有朋友的。」秦王捡起地上的宝剑,左手二指轻轻地沿着剑脊抚摸着,口中续道:「没有,一个也没有,也没有完全可以相信的人。危险,太危险了,绝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 「你以为我不清楚吗?那个叫刘毕的,还有那个叫项羽的,你以为他们是你的朋友,对吧?」秦王摇摇头,「不是的。王者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朋友的,我是这样,你哥哥也是这样,你的未来也是如此。」 「我不是什么王者。」荆天明终于开口。 「傻孩子,你还年轻,不懂事,不要去当什么英雄。」秦王抬手阻止了欲反驳自己的荆天明,继续说道:「他们不是叫你来刺杀我吗?英雄?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角色罢了。」 「我也不打算做什么英雄。」荆天明咽了一口口水,「我只是想当我自己。」 「剑好重啊。」秦王仿佛没有听见荆天明的回答,又像是根本就感觉不到洞内还有别人,他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奋力地想将剑抬起来,「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只剩下自己。寂寞啊……好寂寞啊。」秦王踉跄地走向那个红铜打制的月亮。薄薄的铜盘上映出荆天明的身影,秦王突然转身,将剑直指荆天明,怒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你是来刺杀我的吗?」说着一剑便刺向荆天明左胸。 「你不认得我了吗?」这种剑法怎能刺中荆天明,荆天明轻而易举地便闪开了。眼见秦王双目通红,眼眶凹陷,太阳穴上条条青筋暴露,荆天明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还好吗?莫非是身体不适?」 「不要假惺惺了。」秦王用力推开了荆天明,粗暴地说道:「我根本不认得你,不用装成一副你关心我的样子。」荆天明与珂月对望一眼,珂月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满脸惊惶。 「是我啊。」荆天明温言说道:「父王,是天明啊。」 「天明?那是谁?」秦王双膝如同双手一般无力,只是瘫坐在地,抬起脸疑惑地看着荆天明的面孔,「喔!这张脸我认得的,我见过的,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荆轲!你是来刺杀我的!」秦王边说边挣扎着要站起来逃走,「不行,天下就要统一了,我不能被你杀死。」 「不,父王,我不是荆轲。我是天明,你的儿子啊。」荆天明不知用了多大定力才说出这几句话,说完时眼眶中忍不住充满了泪水。就在这一刻,荆天明体认到他自己心底的最深处、最敬爱的父亲,便是眼前的这个秦王。只可惜此时的秦王完全不能了解,只是充满恐惧地狂喊着:「刺客!有刺客!来人啊!」珂月见秦王大声叫喊,心想必有大批侍卫会马上冲进来,「唰」地将黑白双剑抽开,严阵以待。哪知秦王明明放声大喊,却没有半个侍卫前来护驾。珂月与荆天明两人面面相觑,一时倒不知该拿秦王怎么办才好。 「荆轲!可恶的刺客,你既然来杀我,为什么不杀死我?」秦王一会儿指着荆天明大声漫骂,一会儿又簌簌发抖,扯着珂月的衣袖哀求道:「我好害怕,好害怕。你看我,你看看我,我的生命正在从我的手掌中流失,一点一滴的、一点一滴的,流走了!流走了!流走了!不不不……你长得这么美,你是妖狐?还是东海的乌龟精?是什么都好,只拜托你把我的生命还给我,还给我啊。」 「你看看我的头发,都白了、都白了!荆轲你笑什么?我看到你满头都是黑发,得意什么?你不是被我砍成肉酱了吗?为什么还能这样年轻?这样美好?」秦王使劲踢了荆天明两脚,「笑?我让你笑。等我抢走了你的儿子,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哈!笑不出来吧?你看见了吧?你的儿子心中只有我,只有我!他恨的是我,爱的是我,敬的也是我。」 「咦!还不服输?好,你是个英雄嘛,英雄哪有这么容易认输的。」秦王拉着荆天明的手,将他往旁边的红铜镜推去,「你推开那个铜镜。对,就是那片大铜镜,打开它。打开它。」荆天明拗不过秦王,只得伸手去摸那面如同月亮的红铜镜,果然沿着铜镜边上摸到一道缝隙。 「对对对,推开它。」秦王兴奋地指挥着:「向右,向右推开它。」两人十指箕张贴住镜面,轻轻向右使劲,果然铜镜便向右边渐渐滑开。这时珂月才发现,原来这红铜镜只是薄薄的一面盖子,底下是一个大铜盒子。红铜镜甫被推开,便见底下的铜盒冒出阵阵冰凉的烟雾来;原来铜盒中竟装着一整块圆形的天然冰砖,极冷的冰块透出浓浓的白色冷气。 「你瞧见了吧?瞧见了吧?」秦王得意地喊着:「女人这种东西,你得好好保护住,不然就会失去她。」秦王说话时,荆天明与珂月见到澄澈透明的冰砖里冰冻着一个人——荆天明的母亲丽姬,静静地躺在冰砖里,面容安详,年轻而美丽,就好像荆天明八岁离开秦宫时那样。「娘——」荆天明忍不住惨叫起来,「这是我娘!」「天啊!他疯了。」珂月在一旁也完全吓坏了,「他完全疯了!」 听到荆天明的哀嚎声,秦王反而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像我就永远不会失去心爱的女人,永永远远。哈哈哈哈!荆轲!最后毕竟是我赢了吧?我赢了吧!哈哈哈哈哈!」 在荆天明的哭泣声中,秦王突然又忘了这件事、忘了荆天明,开始不安地翻箱倒柜着,从架子上、柜子中,翻出一个又一个的小瓶子,拼命地倒着:「空的……空的……这瓶也是空的。」秦王狂乱地翻找着,他的黄金冠掉落在地上也不自觉,「不!我不要死,不要这样死,来人啊!拿我的仙丹给我!来人啊!长生不老仙药还没有炼好吗?给我仙药,给我仙药!」「来,这给你。」珂月哀怜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突然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小颗药丸,送到秦王嘴边,温柔地说道:「是仙药喔,仙药,你吃了吧。」秦王此时心智已乱,听珂月说是仙药,哪还有半分犹豫,张口便吞了下去。「你……你……给他吃了什么?」见秦王吞下药丸后,随即倒地不起,荆天明激动地抓住了珂月的手问道。 「只是一颗十日醉,让他好好睡一觉。」珂月回答,「莫非你以为我喂他毒药吗?」「嗯……」荆天明也不明白自己心中为何如此彷徨,为何会怀疑起珂月,但他至少没有说谎,「刚才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要杀他。月儿……我……真是对不住……」「算了啦,天明哥。」珂月言道:「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想提醒你,你太容易被周遭的人事物影响了。方更泪见你说一个理,秦王见你又是一个理。有人叫你叛贼,又有人称你皇子。天明哥……」珂月担忧地看着荆天明的双目,「你口中说要做你自己,但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又是怎样的人?」 「我……」荆天明扪心自问,不免一阵惭愧。赶忙转开话题言道:「月儿,你能帮我瞧瞧他吗?」说着便将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的秦王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珂月点点头,便帮秦王搭脉诊察。隔了好一会儿,珂月方开口说道:「只怕是中毒了。」 「中毒了!」荆天明吃了一惊,「莫非是有人想毒杀他?有药能救吗?」 「很难。」珂月轻轻放开秦王的右手,「他体内的毒素少说也有几十种,看来不像是有人刻意投毒,倒像是……」珂月的眼光望向秦王床边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指着它们说道:「日积月累地服了太多丸药所致。药这种东西,反过来说就是种毒素;再好的药,吃多了都成了不好的了。」珂月打开几个瓶罐闻了闻,「这些也不像是寻常坊间的药剂,八成是秦王聘来的方士们,特地为他炮制的仙丹吧。我想便是这些东西,导致他神智不清。」 珂月这么说,荆天明就明白了。如今炼丹房中,秦王不就锁着端木蓉、乌断两人为他炼制长生不老仙药吗?「那……有救吗?」荆天明心中七上八下,忍不住问道,「还是?」 「这个嘛,我也拿不准。」珂月细细思索着,「情况过於复杂了,若是端木姑姑亲手来医治,可能有五分把握。」珂月又替秦王再次诊脉,「若是配合乌断姑姑散毒用的杳冥掌法,你再以内力助他散毒的话……」「怎么样?」荆天明插口问道。「或许有七分得救的机会吧。」珂月一边答,一边觑着荆天明脸上的表情,想要瞧出荆天明是否真的有心要救秦王。荆天明握住已沉沉睡去的秦王双手,那手又冰又凉又黏,跟自己记忆中又大又有力又暖和的手掌相去甚远。秦王苍白的脸色,听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停止的呼气声,都使得荆天明心中犹如刀剜般难受。 「天明哥。」珂月试探性地问道:「如果……如果端木姑姑、乌断姑姑炼制的仙药有用的话,你……你还是认为应该将仙药毁去吗?还是……还是……」珂月边说边指指秦王,「要救他……」 「不。」这一瞬间荆天明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就好像身染剧毒的是他,而非秦王。「我不能。长生不老药这种东西……」荆天明轻轻地放开了秦王的手,「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於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没有人应该长生不死,即使是……是他,也不例外。此刻我心中虽乱,这点道理还是清楚的。」珂月听荆天明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天明哥,你听我说,三日后的清晨便是仙药完工之时,我之所以给秦王服下十日醉便是为此。」 「嗯,你打算如何?」荆天明勉强自己收束心神,专心听珂月的盘算。 「方才我就发现,其实这地方没有秦王的命令,谁都不能进来。这儿又深得很……」珂月伸手指指这洞窟的入口处,「刚才秦王叫了半天,却没有半个人进来。如今他服下了我的十日醉,好歹能替我们争取七天的时间。」珂月说到这里,荆天明已经明了,七日之内秦王不能亲自发令,那么营救端木蓉等人,大伙儿一块儿逃出鬼谷的希望就倍增了。「我懂了。」荆天明点点头,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秦王一眼,方道:「那便将他留在这里吧。我们这就到跟卫庄师叔约好的地方去等,或许那长生不老仙药能提早完成也不一定。」「也好。」珂月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留,「我们先去瞧瞧,那些苍松派、风旗门之流的家伙,是不是真如秦王所说的,埋伏在外头等着我们哪?」 第八章 黄钟毁弃 炼丹房内,自从月神乌断毁去了西北角上的仙药锅炉之后,便如明眼人眇去一目,剩下东北角上孤孤单单的锅炉还兀自费劲地燃烧着。炉中墨绿色的药水,随着水分逐渐被炉火蒸去,如今已如白银般明亮,形状也变得如黄金珠子一般。於此行将功成之际,端木蓉、乌断、徐让三人已经几十个时辰舍不得合眼,只是盯着炼丹炉瞧;就连原本一直守在门外的卫庄也踱来屋内,像一只专注的兀鹰似地紧盯着。 原本谁都没有发现窗外黎明已悄悄到来,只是在端木蓉的巧手安排之下,炼丹炉下方隐隐的波动火光,在这一刻与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互换了位置。锅炉下方渐渐黯淡,屋内却缓缓亮起。眼看著火已灭、药将成,徐让忍不住颤声道:「成成成」他浑身兴奋地颤抖不已,语不成话,好不容易才完完整整说出三个字:「成了吗」 「你后退点。」端木蓉厉声道:「这药性子极燥,只消沾到一丁点儿水气,随即化为乌有。你靠这么近,不怕涎水毁了仙药吗」徐让一听,也不用再说,立即后退五步,又以双手掩住自己口鼻,像个孩子般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女人,「到底是成了吗」但没有人回答他。 「师姐,你来吧。」端木蓉递过一只小木盒给乌断,要她将仙药从炉中取出。乌断虽接过木盒,但一双毫无血色的苍白双手也抖得甚为厉害,她几次将手心在腰上抹了抹,却终究还是摇头说道:「不成,我我手心出汗得厉害。师妹,还是你来吧。」 端木蓉左手拿起木盒,右手自发中抽出她好久未曾出手的铁筷子,缓缓言道:「此药遇水即化,只消沾着一丁点儿水分,恐怕连眼皮都还没眨完,药丸就毁了。待会儿我取药入盒,你们切莫说话,最好也不要呼吸」她这话说得很轻,仿佛就怕站得这么远了,还会有唾液不小心飞上那颗药丸似的。「对、对,可得小心点儿、小心点儿。」徐让听得此言,弹也似地又后退半步。乌断也紧紧靠着墙壁站着。 端木蓉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憋气向前,站定在火炉前方。乌断和徐让也不自觉地跟着憋住了气,紧盯着一双长筷子自炼丹炉中夹出一颗黄金珠,然后,轻轻地,长生不老药丸自铁筷子的尖端滚落,进入了木盒。 「哈成啦成啦」乌断眯起双眼,她那张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表情的面容瞬间漾起了一抹笑容,随着那抹笑容扩散,乌断开始浑身发颤,她抱着肚子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疯狂的笑声先是在炼丹房中不断地回响着,却又突兀地中断了。只见乌断忽然双膝落地,笑声变成了喘息。她不断地呕出鲜血,两眼却流下狂喜的泪水,那泪水很快就成了红色,爬满她极为苍白的面颊。 乌断毕生身受十二奇毒所苦,为了避免毒发而泯绝七情六欲。好不容易创出一套杳冥掌法能有驱毒之效,却又立刻被赵楠阳带来鬼谷,从此一头栽入制炼仙丹的研究当中,渐渐便搁下了行功驱毒之事,入迷着魔之后,更将驱毒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此刻眼看丹药终於炼成,乌断霎时间爱极、乐极、喜极、兴奋已极,深埋体内的诸毒,跟着种种情绪一股脑儿地牵动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乌断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七孔流血,眼见是活不了;她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消逝,却只有比方才更开怀、更开怀。这唯一一次的畅怀大笑,也将成为月神乌断此生的挽歌。 徐让早已打好主意,一旦仙药炼成,便下手除去二女。只是忌惮乌断使毒之能,不敢出掌相向。当乌断放声大笑之际,徐让随即夺过端木蓉手中铁筷,甩腕激射而出。怎知月神乌断竟在此时毒发腿软,恰好跪下身去,铁筷子落了个空。徐让随即补上另一根长筷,这一次,筷子笔直地插入乌断脑袋,自一边太阳穴贯穿至另一边。直到断气之前,乌断都还能听见自己的笑声,那笑声巨大地回荡在她自己的脑海,她半生无喜无爱地来到尽头,最后停止在无边的狂喜中。 卫庄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徐让第一次射出铁筷,他便直冲上去一把抱住了端木蓉,向外急奔。端木蓉尚且不明就里,徐让便已从后方追来。卫庄本想一口气奔至仙山东面出口,也就是荆天明、珂月两人等待之处,哪知才跑离炼丹房不远,便觉一股凌厉掌风自背后压将过来。卫庄暗暗一惊,「来得好快」心知徐让掌力威猛无俦,不敢托大,只得回身举剑挡格。 徐让却不恋战,一掌递出便已侧身绕过卫庄,长臂探向端木蓉。卫庄无奈之下只得先放开了端木蓉,将她往旁轻轻一推,抖动长剑全力反攻,剑锋未至,白花花的剑芒已泼水也似地撒将开来。「好剑法」徐让口中「嘿」地一声,整个人陡然缩小了似地弓背屈膝,矮身径往卫庄扑来,一手抓向卫庄手腕,一手直探卫庄胸襟,竟是不退反进。卫庄眼见势危,缩胸转肘,撩剑回拨,剑芒随之划出个大圈,以守为攻,剑气如虹。徐让识得厉害,不再进逼,身形一晃又一晃,竟也不退,就看他干枯佝偻的躯体化成了一团黑影,在那白耀凌厉的剑芒圈中倏来倏去,形同鬼魅。 「这两人是在干么徐让干么杀我师姐卫庄干么带我来此徐让他又追来干么」端木蓉看着两人打斗,脑中却是一团迷雾缭绕。「一旦仙药炼成,秦王便会取你二人性命」隔了好一会儿,珂月曾对自己说过的言语才在脑中浮现,那些话,端木蓉之前始终听而不闻,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现实状况。但她既不伤心乌断骤死,也不担忧卫庄安危,将手中木盒紧握胸前,脑中只飞转着一个念头,「我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我得亲眼看见有人吃下这药,证明它真是长生不老药,在那之前我绝对不能死」 「徐让这仙药乃是方上之物,你敢行抢」卫庄大声叱喝,手下不停。徐让咧嘴露出阴森森的笑容,回道:「什么方上嬴政不过是个头脑不清的娃娃,卫大人,这药从头至尾便是我的你让开些,我服下仙药,断不为难你便是。」卫庄闻言心中暗暗苦笑,「要是能这样就好了,你若服下仙药,还不动手杀端木姑娘」 徐让见卫庄并不停手,为夺仙药再不相让,当即十指成爪,飞袖如翼,使出绝学「千狱寒圣手」,但听得「啪搭啪搭」的衣袖响声不绝於耳。卫庄毕生经历大小阵仗,却未曾见过如此诡谲的武功,眼前这干枯老者愈打愈不像个人,反倒像只怪鸟。只见徐让双掌交错,以快打快,接连数十掌连番递出,竟将卫庄剑尖震得不断轻颤,嗡嗡之声犹似低鸣,宛若某种不祥的信号。卫庄觉出手中长剑愈使愈沉,知是被徐让掌风所引,暗道不好,正欲退步扩大剑圈,却听得徐让一声怪叫:「着」两指凌空捏住了剑尖,微微轻抖,霎时一阵「叮叮锵锵」清脆价响,剑身节节断裂,纷纷落地叮当乱响,卫庄手中只余半截长剑。 「卫庄看来只怕要输了。」多年来,端木蓉首度运用她的大脑思考起炼丹以外的事,在两人的打斗声中,端木蓉渐渐回过神来,思忖过去种种,一切逐渐变得清晰透彻,「原来如此,徐让是想自己服用这长生不老药。没错,这老儿如今已不知有多少岁了,只怕命在旦夕。之前炼丹时,他不是便已死过一回了吗怪不得他愿意将药方献出,原来打得是这种如意算盘。只是师姐之前毁去了另外一锅仙药,长生不老药如今只剩一颗」端木蓉正巴不得有人在她面前吃下仙药,念及於此,抬头便想立刻大喊「徐让这仙药给你」但嘴巴才刚刚张开,立刻又转念,「不对,若是让徐让吃了这仙药,他要杀的人,第一个便是我。我死了倒不打紧,见不到药效发挥可不行。」随即将话硬生生给吞了回去,同时转头拔脚便往外逃。 卫庄一路战下来全仗着百步飞剑剑法精妙,内力终究不及徐让。这时被徐让这么借剑传力,登时被震得虎口崩裂,手臂酸软,胸闷气郁。他一生使剑入了神魂,即便在性命交关之危也不曾将长剑脱手,若非如此,也不会轻易被徐让内力所伤。「端木姑娘,快跑」惊骇中不假思索,卫庄倒转剑柄横握在前,同时放声大叫。哪知端木蓉在他喊出声音之前,便已拔腿快逃。端木蓉这一跑,徐让哪能放任登时一掌推出。卫庄明知挡不住,却还是上前替端木蓉硬接下来,闷哼一声,下腹已然中掌,他身不由主,「登登登」连退三步,霎时间悲愤交加,深知虽然只是三步的距离,三步的时间,却已足教端木蓉性命不保。果不其然,耳边随即响起「啊」的一声惨叫。 只不过,这一声大叫却不是来自端木蓉,而是徐让。 卫庄愕然望去,但见徐让和端木蓉二人间隔着不到十步的距离,两人却像木头人似地僵直不动;徐让张臂弓背,身形前倾作势欲扑,满脸惊怖之色;端木蓉手里却掐着那唯一一颗长生不老药,搁在唇边张嘴作势欲吞。 「好姑娘,乖姑娘。」徐让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只颤声言道:「你把药丸放回木盒,啊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可以商量,啊」眼看着端木蓉要开口说话,徐让又急急阻止道:「啊好姑娘,别说话口水当心有唾沫别别」卫庄眼见端木蓉巧计钳住徐让,也不等气息调匀,抱起端木蓉便往外冲去。 这时候,仙山东面山洞口外,荆天明和珂月早已守候多时。这东面山口便是先前珂月率众人入山之径,珂月心下甚是焦急不耐,几次欲闯入山洞皆被荆天明拦住。 「你现在已经是堂堂二皇子,为什么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去」珂月明知自己是无理取闹,却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月儿,再等等、再等等。」荆天明数不清是第几次劝慰珂月了,「现在天还没亮,擅闯进去也不知道丹药炼成了没何况卫庄师叔再三交代,凭他一己之力,只怕最多仅能护送端木姑姑出谷。你还是消停消停,养点儿精神,等等接战徐让、护送端木姑姑离开,也好有力气不是」 其实这些道理珂月如何不知,只是难忍心中焦急。二人中夜时分便守在这里,随着时刻一点一滴地消逝,心中更加忐忑。此时天快亮起,远远东方天空变得灰蒙蒙,冷风萧飒穿过树林。珂月和荆天明守在林内,隔着洒满魍魉毒水的空地,专注望着那道鲨鱼口般的山洞裂缝,珂月忽然一阵轻颤。 荆天明低声问道:「月儿,会冷吗近日天气更凉了。」 珂月不语,转头望着荆天明的侧脸,心头莫名地掠过了一阵温柔,她转回头来继续望着山壁的方向,轻轻唤道:「天明哥。」 「怎么」 「听我一句,你别去杀你父王。」 荆天明不意珂月竟忽提此事,微微一震,看向身旁那张清秀脸庞。 「你不说我也知道,昨日项羽哥又来找你,对不对他责怪你,怎么还让秦王活着。怪你不肯用你袖中的那颗毒药。怪你贪恋荣华富贵,不肯为百姓分忧解劳。」 「原来你都听见了。」荆天明低下头去。昨日他与珂月两人前往探查武林诸多门派人士的动静,这些人果如秦王所说,一个也不曾离开鬼谷太远,也没一个感激荆天明将他们从羡蓬莱放走。荆天明想起昨日项羽对自己的谆谆交代。「赵楠阳那人你不要动他。」项羽又像要求又像嘱咐似地说道,「他虽投靠秦王,但这几日私下已跟我频频有所接触不要摆出那个脸嘛,我知道赵楠阳跟你有杀师之仇,我不是说叫你不要为盖聂报仇,只是要你别急在一时半刻。他清霄派弟子满天下,我瞧着可以大用的。等到等到那个时刻,你要杀他我不阻止,这样可好」 「到底」荆天明忍不住心中迷惑,「到底谁才是好人谁是坏人正义是什么私欲又是什么莫非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之所归」眼前的这个世界,处处使荆天明疑惑:天若下雨,淋得一身湿;人若举火,又烤得一身燥。但是天下雨、人生火都是别人所为,为什么就偏偏饶不过自己这些事,又何时才有尽头 「天明哥,别再想了。」珂月的声音将荆天明唤了回来。她依旧望着山洞的方向,几缕发丝在她耳际轻轻飞扬着,她柔声续道:「秦王是否该死,秦国是否该灭,这全是其他人的主意。要我说,哪一个人当王又有什么不同七国灭了,方有秦国;秦王死了,或许真如他们所说亡秦必楚,将有楚王诞生」想起昨日项羽跟荆天明说话时的嘴脸,珂月蹙眉续道:「唉,他们自有他们的主张和理念,倒也罢了。但这些人」想起连刘毕也是如此,珂月不禁又凄又悲,谁能想到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四个人,到如今却闹了个鼎足之势,谁也不能容谁、谁也不愿让谁的地步。珂月本心是在安慰荆天明,也就不提孩提时的感情了,只接着道:「这些人他们自己不出面,却在用这些世间的礼法,强逼你去替他们犯险凭什么为了他们的大义,要你去亲手杀了你父王这一切究竟关你何事实在太不公平啦。」珂月愈说愈觉得心疼,不禁愤愤地握紧双拳。 荆天明默然无语,心中却深为感动,「月儿倒是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想到等会儿卫庄便会引出徐让,虽说为了此战,荆天明早将九魄降真掌的精髓传给自己,自己虽也练得勤快,但这掌法奥妙如斯,又哪是一时半刻能体会得了的。「嘻嘻我们两个也太天真,下个时辰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这时还在担忧什么未来。」珂月「嗤」地一声轻笑,转开了话题:「天明哥,倘若今天能够救出两位姑姑,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 「我可是要回神都山的。」珂月愈说愈是神往,「大家一定都在那里等着。婆婆跟我外公,大大小小的一串子小朋友。对了,说不定毛裘大哥也在。他这几年虽是闲云野鹤般地四处游玩,行踪不定,但每隔数月半年总会回神都山一趟。嗯,不过几年下来,他的法术居然始终半点儿精进也没有,真是奇也怪哉。」珂月说到这里不由得咯咯轻笑,荆天明也忍不住跟着笑道:「毛裘大哥真可谓是人间奇葩,世上最聪明的师父教出来的笨徒弟,乃是天下第一笨法师是也。」 「正是、正是。」珂月笑了一阵,不知想什么似地安静半晌,怔怔又道:「还有啊,婆婆最讨厌晚辈没礼貌,端木姑姑又我行我素,两人恐怕相处不易,但婆婆毕竟年纪大了,你记得要叫端木姑姑好歹要多担待些;我外公看来随和,但他一个人清闲惯了,很是怕吵,你叫那些小鬼们少去惹他老人家心烦;紫阳和青夜喔,就是那个穿紫色衣裳的坏脾气丫头和绿色衣裳的好脾气小子,紫阳和青夜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就像就像」 「就像我们当年一样。」荆天明轻声接口。珂月双颊微现红晕,口中续道:「但他们自个儿尚未十分明白,但愿他们以后能顺顺利利才好。喔,对了,还有白儿,白儿在几个小鬼里长得最矮,你叫其他人不许再取笑他了。青儿有夜咳的毛病,晚上睡觉得多盖条被子。红儿脾胃稍弱,得注意饮食。蓝儿」「阿月」荆天明忽然打岔道:「你干么忽然说起这些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珂月眼见荆天明难得对自己露出不悦的表情,微微一笑,便不再说下去了。 风吹得林叶沙沙作响,珂月一番话说得像是交待遗言似的,令荆天明忽觉阵阵不祥。他望着山壁洞口,站起身来,内心犹豫交战,「徐让的武功实在太高了,卫师叔远非敌手,我究竟该不该赌上一把,冲进山洞」 就在这时,山洞口出现隐约的两个人影,正是卫庄抱着端木蓉冲了出来。「怎么只有两人乌断姑姑呢」珂月见只有二人冲出洞口,便想迎上前去寻找乌断,却被荆天明一把拉住。「月儿,别冲动依计行事」荆天明知道,乌断此刻只怕是已不在人世了,手指着山洞口不远处的乱石阵,毫不慌乱地说道:「快进入乱石阵」珂月眨眨含泪的双眼,跟在荆天明身后,一起退入乱石阵。 端木蓉被卫庄自身后托住腰际不断向前,脚下足不沾地,身似腾云驾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甬道里飞奔。此刻终於感到前方有光线传来,愈来愈亮愈来愈亮愈来愈亮端木蓉简直张不开眼,但手中却紧紧扣住了那个装有长生不老药的小木盒。卫庄抱着端木蓉,提起真气脚下急奔,但耳中一直听见徐让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追逐的脚步声。卫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护住端木蓉冲出洞口,与荆天明、珂月合力杀死徐让,唯有如此,才能保得端木蓉一世平安。 「但愿苍天有眼,成全我卫庄。」卫庄咬紧牙关,冲出洞口,双眼虽然也被洞外的太阳刺得几乎打不开,他却凭着记忆冲向了荆天明、珂月两人埋伏的乱石阵中。 「我的仙药我的仙药仙药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徐让的喊叫声阵阵从山洞中回荡出来,几乎是这叫喊声方落,徐让已随着卫庄冲入了乱石阵中。卫庄脚才站定,大喝一声,右手将断剑向后扔击,左掌奋力将端木蓉送上乱石阵中的一块大石头上。 「卫大叔,接剑」珂月见卫庄手中无剑,当即将黑剑抛了过去,手中白剑「咻咻」两下已刺向飞奔而来的徐让。徐让甫出一掌,打落卫庄断剑,忽觉面前阵阵剑光闪烁,耀眼刺目,身子急缩,霎时避过两道凌厉剑锋,他脚下却没有稍停,只是斜身歪绕穿过了剑光。方躲过这两剑,便听得身后阵阵剧风压来,却是荆天明手拔足踢,将乱石阵中的巨石当作暗器,颗颗向徐让砸去。 「又是你们两个臭娃娃」徐让虎吼一声,不耐烦已极。他只想奔到簌簌发抖的端木蓉身旁,吞下仙药,杀死神医;可荆天明、珂月、卫庄三人却偏偏不让自己如愿。荆天明手里、脚上不停地甩开大石;珂月自忖九魄降真掌尚无把握,手中白剑只将三十二路临渊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卫庄也丝毫不敢怠慢,手执黑剑便是一招百步飞剑中的「一以贯之」。 在滚滚大石的掩护中,白剑在阳光底下晶光眩目,径削徐让周身要害,黑剑却如劈雷急下,一径戳向徐让双目之间。徐让被太阳底下的白剑晶光映照得难以睁眼,但他听风辨位,接连拍出一十八掌。十八记掌风有一半落在了荆天明踢起来的大石头上,大石先是被激得颤晃不已,继而爆裂之声大作,化作石雨一般飞溅起来;另一半则四面八方紧紧压制住卫庄、珂月分持的黑白双剑,宝剑虽轻,此时却怎么也动不了。荆天明、珂月、卫庄在这十八记掌风的凌厉疾攻之下,犹若置身惊涛骇浪,耳朵里一片嗡嗡振鸣声响,徐让内力如此猛恶,远远超出三人所料。 珂月只是微微一愣,徐让右手便已抓住了白剑剑尖。 卫庄情知徐让打算要如法炮制,震断珂月宝剑,珂月内力远不及自己,怎吃得消徐让这一击卫庄惊骇中急忙大喝道:「撤剑」 珂月尚不及转过念头,但出自对卫庄向来的信任,当即照办,右掌立松。此刻当真是间不容发,徐让果然双肩一抖,急运内力,就看那白剑明明被他震得激荡急抖,久久不息,剑身却未见有丝毫断裂。 「当」地一声响,白剑落地。徐让脚下忽停,「咦」地一声,看向那珂月剑,不禁脱口赞佩道:「风朴子老儿果然了得,竟留下如此神剑」卫庄、珂月和荆天明三人在旁吓得一身冷汗,宝剑不断,表示经其传送的内力更无消减,珂月方才倘若没有依言撒手,只怕此时已身受重伤。 眼见石块不能扰乱徐让,荆天明双臂直贯,便是九魄降真掌中的第一招「一见钟情」,朝徐让下腹撞去。徐让隐隐觉出下方有劲风袭来,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不得不左架右格,先挡过荆天明这一拳一掌。「是九魄降真掌」徐让虽听赵楠阳说过荆天明会使九魄降真掌,但到此时才真的相信了,居然史无前例地连串叫道:「是谁教你的九魄降真掌是马水近你叫马水近出来」 「马水近」荆天明一愣,嘻嘻笑道:「阿月,他想要去找你曾祖父,咱们快快送他去。」 「死老鬼」珂月柳眉倒竖,娇声喝道:「我曾祖父都死了快六七十年了,你装什么傻」 徐让倒抽一口冷气,竟然忘了攻击,自言自语道:「六七十年马水近已死了六七十年已经这么久吗」霎时间,数十年的记忆翻江倒海而来,将他淋满一身。他自少时败於马水近手下,闭关数十年不知江湖世事,待得出关才惊闻马水近已死,一怒之下夺走襁褓时的珂月,抱着一个婴孩在山中乱奔乱走,最后坐倒在溪边气得嚎啕大哭,完全忘记了那被他随便搁在旁边的婴孩。 马水近一死,徐让从此成了武林第一人。他接下来还剩什么可追求只剩下风朴子留下的竹简,那竹简内所蕴藏的长生不老药。 徐让从此深居简出,也曾试图自行炼药,只可惜仙丹并非能以一人之力完成,他只得将九十八片竹简献给秦王,自己投身鬼谷,为的是借秦王之力搜弃白玉,寻来神医、月神炼丹制药。哪想到这么一晃眼,竟然又是数十年时光流走。徐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早已和现实脱节,外面的世界也逐渐将他遗忘,直到此际,他方才惊觉前前后后竟已有半百以上的岁月,悄无声息,瞬间,全部自他身外奔逝无踪。 而这一切的原点,皆始自於他败在马水近手下的那一刻。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徐让咧嘴发出恐怖的笑声,仰天大吼:「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我徐让,不知道我的千狱寒圣手,无知后辈,这就让你们尝尝厉害。」 荆天明不敢轻敌,立即使出九魄降真掌法相迎。珂月眼见自己的白剑被徐让踩在脚下,深吸一口气,也使出家传绝学九魄降真掌来。就看珂月一个矮身在下,登时犹如一朵随风打转的黄花也似,全身腾转疾上;荆天明则先是纵跃上去,瞬间却化成一只风中陀螺,反往下拧。两道人影,一个上旋、一个下转,四掌轮番递出,罩得四面八方皆是掌风掌影,正是「四顾茫茫」、「五内俱焚」两招。 徐让眼前四掌顿时化作了数十道掌影,上下左右封住了他的去路,徐让「咦」地一声,吃惊地道:「怎么小女娃儿也会使九魄降真掌吗」说话时气运腰腹,微拧肩肘,闪过珂月拍来的九掌;接着翻腕下压,平掌作刀,猛往荆天明下阴砍去。荆天明「哎哟」一声,肚腹疾缩,眼见这「五内俱焚」使到一半,便讨不了好,索性也不使完,随即双手内扣如作参拜之状,却要将徐让的掌刀拍拿在手。徐让自从输给了马水近之后,这九魄降真掌便在脑子里萦绕不去,立刻认出荆天明此时使得这招便是「九死不悔」,这招看似御守,其后却有诸多变化,最是莫测难防,当即右肩回带撤掌。 一旁珂月亦抢了上来,也是一招「九死不悔」拍到。徐让正想侧身避过,却没想到脚步一踏,反被珂月一掌打中左肩,原来珂月以这家传掌法与人对战,还是第一回,对此掌法还陌生得很,又加上她出招向来任意施为,喜欢将自己所学即兴并用,既然想不起来这九魄降真掌下一步怎么使好,干脆就拿一招杳冥掌法来补也无所谓。 这一掌拍下,珂月与徐让都是一惊。珂月是万万没料到自己竟能打中徐让;徐让则是被珂月的掌法给搅浑了,「怎么女娃儿的九魄降真掌法不一样到底你们谁使的是九魄降真掌」 「我们使的都是九魄降真掌。」荆天明、珂月异口同声答道,两人对望一眼,都笑了。「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徐让摇头道:「你们其中定是有一个人使错了。小女娃儿,你的只怕使错了吧」 「你的千狱寒圣手才使错了呢」珂月大声道:「天明哥,我们上」说着两人并肩同时使出「一见钟情」。霎时间,只见一套掌法,两种千秋。珂月飘逸灵丽,仙姿绰约;荆天明则潇洒狂放,神威凛凛。 珂月身子轻轻一旋,黄衫飘飘,裙摆划出个花儿圈,扬腿朝徐让左肩劈落踢下,双臂同时上下斜分,封住对方闪避的去路,轻飘飘如仙女降世;荆天明使来却是凶猛狠辣,势如夜叉,无论徐让往上下左右任一方闪避,都会吃上他一掌。「好。好。好。」徐让嘿嘿冷笑,「马水近有徒如此,倒也不枉。只可惜,过了今日,这世上就再也没人会使九魄降真掌了。」说罢口中发出阵阵厉啸,催动真气,两只掌心竟渐渐结出了一层白霜。 什么话俏也没有,两只冰冷至极的手掌正面拍了过来。 寒霜袭面 冷得连发抖的时间都没有 荆天明和珂月刚刚感到或许有一丝希望能战胜徐让,没想到这希望竟破灭得这么快,两人面现惊惧之色,相顾互望,却又不由得同时胸口一热。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的明白,且确定,今日在徐让手下,两人只怕是有死无生了。绝望之余,二人却也想起,很多年前,在桂陵城遭众人围剿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并肩作战。当时曾有过的感觉此刻又再度浮现:只要他们互不分离,万事皆无所惧。 荆天明咬着牙硬接了徐让右掌,只震得他体内真气翻涌;珂月这厢也避无可避,眼见徐让左掌即将拍到胸口,珂月将全身真气运到右掌,也是一掌拍出。「碰」地一声巨响,两掌相接,一个人影飞出,重重地摔落地上。 卫庄呕出一口鲜血,那血沫还微微带着白泡,仿佛被冰冻过一样。 徐让一愣,他没想到荆天明小小年纪,竟能受自己这一掌;更没想到卫庄会突然拍出一掌,替珂月接下了自己极寒无比的内力。「哼」但徐让也只是微微一愣,立即又是一掌向荆天明补去,「马水近啊马水近今日便教你知道九魄降真掌终究不敌我的千狱寒圣手」 就在卫庄代替自己受了重伤的那一刻,珂月也不扶他,只瞧了荆天明一眼,便往端木蓉身边扑去,脑中只想着:「无论如何,要保住天明哥的性命。」 「你干么」端木蓉大吼着,「这仙药是我的是我的」珂月哪有工夫理会端木蓉吵闹,一把抢过木盒,跳下大石,足踏杳冥掌法的奇妙步伐,三步一窜、五步一滑,顷刻间便溜出了乱石阵。 那药瓶宛若一块肥美的鲜肉,无时无刻深深牵引着徐让这头饿狼。珂月夺药飞奔,徐让登时收掌,弃荆天明、卫庄、端木蓉於不顾,转身飞扑向珂月奔去的树林。 随着珂月冲进树林,树林子里有几条人影登时东逃西窜。这些江湖上的好手,早在端木蓉未曾出现前,便埋伏在这树林子里,虎视眈眈地等着夺取仙药。荆天明、珂月两人不是不知,只装作没看见罢了。 「这些混账,眼见我跟天明哥要命丧徐让之手,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忙」珂月心中怒不可抑,高声叫道:「长生不老药长生不老药在此」一面叫一面跑,仿佛怕人不知道她手中的小木盒里装的就是长生不老药。果然她这么一喊,许多原本藏得比较隐秘的家伙们都露头露脚了。 「哼」珂月两眼滴溜一转,见到好几名身穿白袍的儒家弟子便在左近,刘毕更在其中,心中恨道:「好,今日倒要借徐让之手,为天明哥报个仇」 「长生不老药在此诸位武林前辈、侠士豪杰、英雄好汉、叔叔大哥长生不老药我交给刘毕啦」说着振臂便将木盒往刘毕掷去。刘毕不假思索,扬臂张手接下了木盒,本能地却还在怀疑,「珂月的话可轻信不得,我怎知此药是真」 但下一秒钟,刘毕马上知道他手上的长生不老药绝对货真价实。原本和荆天明打得不可开交的徐让,忽然自荆天明面前消失了踪影。紧接着,便出现在刘毕的眼帘之中。但见那徐让如鸟似猿,蹭蹭几下,跃入林中,朝自己飞奔而来。而珂月还在高声到处叫喊着:「长生不老药我交给刘毕啦交给刘毕啦交给刘毕啦」 霎时间,束百雨惨死的情状又活生生、血淋淋地重现在刘毕脑海,他心中大骇,喝道:「快结八佾剑阵」刘毕这么一叫,他身边十来个儒家弟子纷纷靠了过来,抽出长剑严阵以待。几乎是剑一抽出,徐让便来到众人眼前。徐让武功深精奇诡,当今之世无人能出其右,几名儒家弟子在他手下就跟蚂蚁没啥两样。有几名弟子尚未走到八佾剑阵应有的位置上,便已惨遭徐让毒手,加上人数不足,兼之又身处在森林中,实难发挥出八佾剑阵的效果。儒门弟子一个个轮番倒下,鲜血四处喷溅,惨叫声不绝於耳。 「掌教快走」万勃卢忘了斯文,大吼大叫道:「我来断后」谁知话才说完,万勃卢便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我不能死不能死不是现在不是这般死法」刘毕惊惶失措,转身就逃。幸得他手下儒家弟子,个个严守教条,知道仁义为先,接连上去送死,这才缓得一缓,让刘毕往前奔出了数十步。 「这是何人武功深不可测」鬼谷徐让长年来不涉江湖,年岁又高,一干武林人士向来只有耳闻,未曾得见,这时亲眼看到老人的几下身手,众人早就惊得骇异莫名,心胆俱裂,就连新任儒家掌教刘毕不战而逃,大伙儿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刘毕虽是吓得魂飞魄散,心中却忽然有了计较,「珂月那妖女这样对我,我何不如法炮制」此时也不管敌我,跑过见到淮水帮帮主左十二,刘毕手一松,木盒便掉入了左十二怀中。「是长生不老药要给我」左十二又惊又喜,但猛地一瞧,又大喊道:「不不不不要给我这这药还是给你吧」说着便将木盒抛向了风旗门唐过天。 唐过天嘴上不说,心里期待这长生不老药很久了,此时手抓着梦寐以求的仙药,开心得合不拢嘴。不过他马上也醒悟过来,此刻拿着仙药,只怕自己非但无法长生不老,反而会命丧当场,也是鬼叫一声,又将木盒丢给了自己的三师弟周佞刚。 「别别别别给我」 「我不要快拿走」 「快拿走快拿走」 此刻幸亏树林子的群雄人多势众,还能一个传给一个。有些人接过木盒时,面露欣喜之色,徐让上来,便毫不客气地杀了;若是面露厌恶之色,徐让则不动手。万世奇珍的一颗仙药,在徐让的逼迫下,倒成了害命的毒药。人人都深怕拿到它,唯有龙蟒双雄中的汤祖德,不知死活地放声大叫:「给我,给我,快把仙药给我。」只是汤祖德武功低微,龙蟒双雄的名号也不怎地响亮。想要保住仙药的,嫌他武功低微;想要毁去仙药的,则怕他抢走仙药。因此,汤祖德叫了半晌,却无人理他。 此时,荆天明又重新与珂月会合,荆天明轻轻将身受重伤的卫庄放在树下,见到树林内死了十来人,抬头问珂月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还用问」端木蓉已完全清醒过来,只是心念着仙药,眼睛直盯着轻功独步天下的苍松派廖东临,他夺了仙药正跑给徐让追,嘴里顺口回道:「不就是一群饿狼争抢肥肉嘛。唉,我真希望哪一个家伙赶紧抢到仙药,吃了让我瞧瞧,那该有多好」 珂月俯身去瞧卫庄,见他内伤虽是极重,幸好端木蓉方才就在身边,「既有端木姑姑为大叔疗伤,看来是不碍的。」料想卫庄约莫修养三五个月,便会渐渐恢复。看着卫庄痛苦的模样,珂月不禁心想,「卫大叔既然这么爱端木姑姑,又怎会娶白芊红为妻其中必有古怪。唉,要是卫大叔跟端木姑姑,也能跟我外公与姜婆婆一样长相厮守那就好了。」珂月想到这里,忍不住瞧了荆天明一眼,也暗暗为自己的未来期许。 荆天明却没有注意到珂月的眼神,他在看刚刚率众赶到此处的墨家钜子方更泪与丹岳派朱岐。方更泪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苍松派廖东临便冲了过来。廖东临本来心想,「我苍松派向来在四大门派中落居末位,若欲振兴本派,这长生不老药便是最佳捷径」这下才死命去夺。只是他抢过木盒后,徐让虽追他不上,却毫不停步地一路追赶。 「这样下去,断然是保不住仙药的。」廖东临在树林中东奔西窜,眼见武林上各门各派的人愈来愈多,心中计较道,「这么多人见我拿走了仙药,就算能甩开徐让,只怕也无法将仙药安生带离此处。不如现在脱手,还能显得我苍松派有义气。」主意已定,廖东临张口便喊道:「方大钜子,东临等你很久了。长生不老药在这里,你快毁去了吧」说着便将木盒直贯到方更泪手中。 「砰」地一声,木盒从天而降。方更泪掀开木盒,顿时一阵芳香药气扑鼻而来。这香味不仅仅是方更泪一人闻到,而是香传十里,整个林子里的众人都闻到了。徐让追着廖东临一路跑来,闻到仙药芳香大惊失色,叫道:「毛小子,你想干么别动我的仙药」 在这之前,方更泪不知想了多少次,只要一有机会,定要立刻毁去仙药。但如今木盒在手,只见这颗长生不老药隐隐生光,「真的真的炼成了」 「月神乌断曾说此药前所未有,往后也难再现,千年以来、千年之后,世上便这么一颗长生不老药,我我有资格毁了它吗」方更泪想得愈多便愈是迷惘;愈是迷惘,紧握着药瓶的那只手便抖得益发厉害,「当年马水近老前辈费尽心血所保护的秘密,连风朴子老前辈都不忍放弃的珍宝,我有资格破坏吗我智勇才能皆不如前人,我的判断会是对的吗这个智慧的结晶、世上的奇迹,真的就要毁在我手上吗」 「还不快把那惹是生非的鬼东西给砸了」朱岐在一旁忍不住朝方更泪大声鬼吼:「方大钜子在想什么快最好一脚踩它个干净方大钜子方大钜子别发呆啊快快毁去仙药」 这声叫喊犹如当头棒喝,方更泪浑身一震,猛然抬头望去,心道:「朱掌门朱掌门做得到」朱岐这人天性务实单纯,毕生不信鬼神,更从头至尾没有相信过长生不老药,不管众人如何讨论,他都认定这件事是「不可能」三个字;就算有人把丹药炼出来,他也还是「吃下去没用」五个字,至多再加两字变成「吃下去也没屁用」七个字,逻辑非常简单。 方更泪与他相识十余年,这时抬头望见朱岐那张红通通的脸庞,霎时仿佛看见一个非常亲切又值得信赖的长辈,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口中高喊:「朱掌门靠你了」扬臂将木盒奋力向他掷出。 「休想得逞」徐让刚刚怕得是方更泪一口口水吐上去毁了仙药,这才想起仙药怕水这事情这些人并不知道,方更泪将仙药掷出的同时,徐让立即一掌向朱岐打去。 这一掌间的分寸可真是难为了徐让。因怕伤到仙药,徐让自然不敢使「千狱寒圣手」,只是五指箕张,抓向朱岐胸口。虽只使出了五成功力,但徐让想这就足够逼退朱岐,让自己抢回仙药了;朱岐眼里看见的可不是同一回事,他只见方更泪将木盒向自己抛来,徐让随即狠狠抓到。朱岐想都不想,便以他成名的分鬃刀法应战。金背大刀一闪,便是七下击出六下落了个空,没有砍中徐让,最后一下却「卡喇」一声斜斜削中了装着仙药的木盒。 徐让只道自己一爪抓去,朱岐必然退后,哪知在他徐让眼里那长生不老药是宝,但在朱岐眼中,那药丸却是个屎,居然二话不说,拿刀便砍。 木盒在半空中,裂成了两半。 仙药的香味四溢。香传十里,如雾般弥漫,所有闻到味道的人都精神为之一振。就连身受重伤的卫庄,吸进数口香气,都感觉郁结的胸膛舒畅许多。 如黄金珠子般的仙药,滴溜溜地从破开的木盒中滚了出来。 滴溜溜地在地上打转,打转,打转。 消失在森林的茂密长草之中了。 「仙药仙药我的仙药啊」徐让放声悲鸣,再也不理会朱岐,「扑通」便跪在地上,用手掌在草丛中四处摸索。但凡对仙药有一点儿私心的人,这时再也装不下去了,仙药的香气如饵一般引诱着他们。虽说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打着仁义的旗号来到鬼谷,但到了这个时候,发疯的人们却占了一大半。 忘了忧国忧民、解民倒悬、反秦大业。 忘了身分地位、尊卑荣辱、男女之别。 什么都忘了、都忘了。在这些人如今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只盼自己能幸运地先找到仙药,然后一口吞了它。儒家、墨家、苍松派、丹岳派、八卦门、淮水帮、风旗门,每个门派中都有人疯也似地马爬在地寻药。 「有啦有啦」左十二开心地眯着眼,望着自己手中两指紧捏住的黄金珠子,开心地笑了,「想不到我左十二有此福分」说着张开大口,便要将仙药吞落。一柄风旗门的独特兵器忽往左十二面前劈落,状若板斧的锋利旗缘登时砍断了左十二右腕。左十二根本来不及闪避,连痛也尚未知觉,面颊一湿,已让自己的鲜血喷溅得满脸都是。他瞪着自己的断腕,踉跄倒退了两三步,这才握住自己的手臂发出惨嚎:「啊啊」 身为淮水帮帮主,居然当众这样失态叫喊,若是换作其他场合,左十二这张老脸可说从此抬不起头来了,幸好这个时候,没人在乎失态不失态、硬挺不硬挺。就连左十二的亲生儿子左碧星,明明就在左十二附近,都没有将左十二这一声惨叫放在心上,只是喃喃念道:「快仙药在断掌手里」 风旗门唐过天砍下左十二右腕后,倒举长杆,弯身正欲拾起地上的断掌,蓦然惊见一柄长剑斜斜削来,唐过天大惊,「可别连我自己的手腕也给削断了」急忙缩回左臂,衣袖却已「嗤嗤」两下被划破,便听得八卦门贾是非阴阴笑道:「休想夺走这断掌。」唐过天哪肯罢休,立即与贾是非打了起来。 「对仙药在断掌手里」众人不约而同地蜂拥齐上去抢左十二的断掌。「我拿到啦我拿到啦是我拿到啦是我」风旗门中的女弟子黎慧琛,抓住断掌开心地喊道,只是话才没喊几句便歪身倒地,也不知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八卦门的骆宾洋明明双手空空,只是忽然纵跳开来,头也不回地向外急奔,却被苍松派的沈玉箫不由分说地刺死在地。反倒是杀人魔王的徐让,此刻却高声喊着:「不要杀人不要动手血污会毁了仙药的啊。仙药我的长生不老药啊」 荆天明、珂月、卫庄、方更泪、花升将、朱岐,还有龙蟒双雄中的黄止殇,目睹此现状脸上俱都浮现出极为恐惧的表情;仿佛在他们眼中看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极度的死亡;仿佛在他们眼中所看见的,不只是眼下此刻各大门派的争斗,而是未来整个武林的自相残杀;仿佛在他们眼中所看见的,不只是鬼谷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小角落,而是地狱本身。 「断掌里没有药没有」沈玉箫刚刚飞身拦截抓下断掌,身形甫落,口中便已大叫:「不见啦不见啦仙药不见啦」显然仙药在这你争我抢的过程当中,不知何时已自那断掌中滚落遗失。 一时间场上众人身形顿矮,有人低头,有人弯腰,有些人更索性爬到地上东张西望。那景象甚是滑稽,但荆天明他们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 端木蓉也望着眼前这一片厮杀争夺景象,但她眼中没有畏惧,也没有欣喜,甚至连她心中也是一片平静。这个一手创造了长生不老药的女子,对眼前的地狱并不感到愧疚。端木蓉心中一清二楚,「仙药是我创造的没错,但地狱可不是。」眼中则直直盯住龙蟒双雄黄止殇脚下的几片枯树叶。 「师哥快快帮我找找」同是龙蟒双雄的汤祖德看来却没有黄止殇那样冷静,从一开始他便大吼大叫着要人将仙药交给自己,直到此时,汤祖德仍不放弃。「无无无」黄止殇拼命想要阻止自己的师弟,口齿不清地说道:「别跟恶哈已哄」 「我不是跟着瞎起哄,」汤祖德摇头说道,「师兄,你信我,我有办法。快啊快帮我找到仙药才是真的」黄止殇见汤祖德如此沉迷,哪里肯信他说的话,只是不肯帮忙。「唉算了,算了相处了一辈子,没想到连师兄都不信我。」汤祖德气得跺脚,怒道:「我自己找自己找成了吧」 忽然间,汤祖德注意到,在这所有慌乱的人中,有一个平静如水的人。她脸上带着微微笑容,望着这一切。不不是望着这一切,汤祖德顺着端木蓉的眼神瞧去,在师兄黄止殇的脚下不远处,有几片枯叶,那金黄色的枯叶悄悄地保护了躲藏在它底下的黄金珠子。 「师兄。」汤祖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兀地说道:「记得告诉师父,我是怎么死的。」 「啊」黄止殇张大了口,不明所以。 汤祖德轻轻蹲下身子,从枯叶中捡起了黄金珠子。长生不老药如今就在汤祖德手里,除了黄止殇和端木蓉之外,竟没有人发现。 「无无无」黄止殇拼命想阻止,不知为何,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吞下去吞下去」端木蓉终於等到了这一刻,她两眼放光,心脏怦怦地愈跳愈快,心中默念道。 汤祖德左手捏着药丸往嘴里塞,右手抓住自己的铜环,狠狠地往自己的脑袋敲了下去。长生不老药在一沾唇的那一瞬间,化为乌有,如雪般地融化在汤祖德的口中;而那狠狠砸落的铜环,也尽责地撞碎了汤祖德的后脑。 「嗬嗬嗬」黄止殇见到师弟倒下,这一刻他终於明白汤祖德到底有什么办法了。对汤祖德来说,毁去仙药是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凭他的本事想要毁去仙药,只有一途:那就是先吃下药丸,旋即自戕。 「对偶对不起哩」黄止殇抱住了师弟的尸首,放声大哭了。 「哭什么让开点。」端木蓉三步五步走了过来,一把推开了正在哭泣的黄止殇,「让我看看药效。」 随着神医端木蓉摆弄检查汤祖德的尸体,众人这才注意到,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光线不知为何变得很暗,每个人都凝视着汤祖德,坐在树下的卫庄却仰头望天。 就在此刻,太阳不见了。它变成一个圆圆的暗影,只剩下周缘细细的金色光圈。「莫非是天象示警」卫庄心中惆怅,暗自想道,「仙丹就此绝世,方上大限不远」卫庄一直看着那个圆圆的暗影,直到那暗影渐渐退开,渐渐地还原太阳面貌,将光还给大地。 端木蓉却没有注意到天上异常的变化,就算阳光再暗,她也只紧盯汤祖德的尸体。前后不消片刻的过程中,汤祖德全身自里而外,自上而下,确实迅速地发生了极为巨大、但从外表看来却非常细微的变化。 「他他的脸没错,他变年轻了。」端木蓉长长吁了口气,这汤祖德原本生得就面貌丑陋,加上又矮又胖,虽说是三十五岁,看起倒像四十开外。虽说服下仙药后,便即气绝,但那圆胖的身体到此刻已看似只有二十五岁年纪。 端木蓉满意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说道:「真可惜,要是他能再多活个一时片刻,就算能让我把把脉也好啊。」边说还边伸手反覆在汤祖德周身上下抚摸。珂月、方更泪、花升将等人也看得痴了,「真没想到风朴子留下的真是长生不老药。」 荆天明却不太注意那长生不老药的威力,汤祖德的行为所给他的震撼,远远超过了仙药。一个能力也不是很好的人,竟然独力完成了毁去仙药的重责大任,这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始料未及的。「壮士。」荆天明突然开口说道:「原来这就是壮士」他忽然明白了,在数十年前,自己的父亲荆轲,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放弃了自己的母亲、抛下了自己、选择了刺秦的道路。「别哭了。」荆天明安慰黄止殇道:「汤兄弟是死得其所。」黄止殇点点头,想要强收眼泪,却哭得更大声了,害得荆天明也掉下泪来。 另外还有一人也哭得伤心。「这这不会是真的」徐让看着汤祖德的尸体慢慢地回复年轻,最后变成了少年模样。两只灰蒙蒙的眼珠子忍不住掉下泪来,泪水弯弯曲曲,不断地淌过他叠满皱纹的干朽老脸,「还给我」徐让抽抽搭搭,言语毫不连贯地啜泣哭道:「是我的没啦没有啦,怎么会还我呀,我呜呜呜我的我的我的」 第九章 太上忘情 「杀光你们我杀光你们」徐让运起千狱寒圣手,原本只积聚在他两只掌心的那层白霜,渐渐开始向外扩散,迅速遍及周身,疏疏落落地覆上了他的耳际、颈项、嘴唇、白发徐让蓦地发出凄厉已极的长声哀啸,那啸声像一把刀子似的,切过秋天的树林,切过山脚下那片空旷泥地。 众人闻声色变,方更泪口中急喝:「快快掩闭双耳」连同花升将在内的数十名各派弟子识得厉害,立刻撕下衣衫布条,塞入耳洞。还有一些内力低微的年轻弟子们抵敌不住,索性紧紧捂起耳朵,拔腿奔逃。方更泪、朱歧、陆元鼎、贾是非、唐过天等人运气专心抵御,谁也不敢轻易开口。卫庄此时以已身受重伤,再经徐让这么一震,旋即昏厥。 荆天明口中也是一声长啸引吭而出,与徐让啸声对抗,手下同时以一招「七零八落」便向徐让打去。原来荆天明看徐让两眼泪流不止,口中狂啸不休,似乎已无章法,只是疯也似地拍击抓劈,但只要被他拍到的人非死即伤,立即出手相救众人。 「真是多事。」珂月跺脚斥道,却也递出一招直击徐让下盘。方更泪、花升将两人随即也以百夫棒法中的「桑女绞丝」去绊徐让。风旗门唐过天、八卦门贾是非却大打手势要本门弟子快快逃走,自己也脚底抹油,随即开溜。 荆天明、珂月等人,但觉一股又一股凛冽的寒气,从徐让的掌力中铺天盖地而来,冻颊 刺骨,几欲窒息,就连原本自己身上的汗水,都渐渐地化成肌肤上的一层薄霜。 荆天明绷着脸紧闭双唇,这时别说是要开口油嘴滑舌,就连想笑都已经动不了脸皮,眼角余光瞥见珂月也是咬紧牙关勉力撑持,原本鲜红欲滴的嘴唇竟已发青,双颊更毫无血色。方更泪、花升将两人更惨,倒像雪人一般。原来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八卦门掌门陆元鼎,此时见状,竟然仍有胆抽剑加入围攻徐让的战局。 「快想个办法。」荆天明手下不敢有丝毫懈怠,招招皆以十分真力送出;珂月亦然。两人虽使得正是徐让千狱寒圣手的死对头九魄降真掌,但两人内力与年破百岁的徐让相去太多,实在不是对手。两人脑中虽然急转,却一丁点儿办法也无。 此时荆天明以一招「四顾茫然」右掌内翻朝外推出,似攻实守,左手反掌斜拍,挡下徐让一手自上而下的扒抓;珂月则左肩下压,右肘略提,便是「六神无主」的起手式,好来架开徐让另一手由下往上的拍击。怎料徐让完全不将两人的攻击放在眼中,正中拍出两掌,势道磅礴,犹似山崩地裂,霎时间,老人的全身已被白霜覆盖得只见两双眼珠子。荆、珂二人不及变招,闪亦不得,挡亦不下,眼看二人皆要受上重击。 「荆兄弟危险」花升将高声叫道。 「珂月宫主小心」陆元鼎也喊道。 「此番再无侥幸。」荆天明、珂月两人心意相通,知道徐让这一掌送到,两人即将同时毙命,都是调转过头,望向彼此。荆天明瞪大双眼和珂月四目相对,两人平生第一次如此靠近,鼻尖与鼻尖只不过间隔寸许。便在此时,徐让那两掌送到,荆天明、珂月一人挨了一掌。两人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各自以真气抵御。岂知徐让这两掌虽打中自己身上要害,但那冷若寒霜的阴毒掌力,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逼向自己体内 荆天明、珂月两人仿佛等了半年那么久,终于忍不住睁开双眼望向徐让。只见徐让全身被自己的白霜覆盖,眼中犹有泪痕,面目狰狞,双手还硬生生撑着;但人却已经气绝了。原来在刚才那一瞬间,这个一百多岁的老人,终于油尽灯枯、寿终而亡了。 「真是侥幸。」方更泪吐出一口气,身体一松,居然脚软站不住瘫倒在地。荆天明、珂月也有隔世之感,珂月轻轻将徐让一推,这个与她家有四代冤仇,害得珂月从小颠沛流离的老人,便像僵硬的木偶一般,向泥地倒了下去。 「咦」珂月拿手抹脸,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腮,原来自己内心深处真是怕得要死。「哭什么」荆天明安慰她道,「你应该笑啊,徐让一死,端木姑姑不就安全了吗」 「嗯。」珂月收起眼泪,走到端木蓉与卫庄身边,问到:「姑姑,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乌断姑姑人呢」端木蓉此时正在照看卫庄的伤势,听珂月问,连头也不回,只是扬手一摆,回道:「死啦。」 「是吗死啦。」珂月如痴似呆地重复着,「死啦死啦」 「嗯,死啦。」自从亲眼看见汤祖德吞下长生不老药,证明自己多年来的苦心研究确然成功之后,端木蓉整个人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总觉得自己的生命中仿佛少了什么,却又号不是很明白缺少的那一块拼图到底是什么端木蓉轻轻为晕厥过去的卫庄把脉,冷冷地吩咐荆天明道:「你过来。用三分内力,在这儿」端木蓉指着卫庄左手手腕内侧,「朝这三阴聚会之处拍下去。记住,只要三分力道,你若用力过度,把他打死了,我可不负责。」荆天明点点头,依言向卫庄左手手腕内侧拍落。只拍了一下,卫庄真的便悠悠转醒过来。 「好了,好了,卫大叔醒过来了。」珂月拍手笑道:「大伙儿都捡回一条命,即使如此,我们也快走吧。」珂月望望四周,众人早已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他们四人。 「嘿嘿只怕碍难从命。」赵楠阳、春老、白芊红三人慢步从树林中走了出来。赵楠阳一脸狞笑,春老满面惊慌,白芊红却心怀愤怒。荆天明等人适才全心全意在抵抗徐让,竟没想到被这三人围住。「咳咳咳咳」卫庄一开口说话,便牵动伤势咳个不停:「我早该想到你们会埋伏在树林外,说吧,你们带了多少人来」卫庄硬睁着双眼,瞪视赵楠阳问道。 「也不过就带了三十队弓箭手。」赵楠阳摆摆手,狞笑道:「右护法也不是不明白,保护仙药,事成后除去端木蓉、乌断,乃是方上交与我们的任务嘛,我怎敢有丝毫懈怠呢」珂月闻言,翻身上树。但见阳光穿过枝叶,疏疏落落地映耀出点点箭尖银光,宛若夜空繁星。阴暗的树林中俱是身穿铁甲的秦国士兵,数量竟有上百成千。珂月登时忧心忡忡,暗想着,「卫大叔身受重伤,端木姑姑的功夫只怕也不济事,要想在箭雨中安然离去,几乎是不可能」荆天明也望向树下半倚半卧的卫庄,寻思道,「照理说师叔手中应该有月儿的黑剑才是,怎么空着手八成是刚才扶她来此的时候,从师叔的手中滑落了。月儿的白剑已失,黑剑也不在此,如今赤手空拳,怎么抵挡这么多弓箭袭击」想着也是面带愁容。如今之计,只得摆出二皇子的身份,看看赵楠阳肯不肯退兵了。 今天么虽没有把握,也只好扬声喊道:「怎么我父王今日竟派了这么多人来接我春老爷子、赵护法,这排场也太过盛大了吧哈哈哈哈」「呵呵呵呵」春老露出笑容,摸着胡子回道:「让二皇子受惊了,老夫着实惶恐。但方上特别交待不得任月神、神医走脱。这些鬼谷弟子都是一等一的弓箭手,要他们射中左边那片树叶,便没有人射得中右边那片树叶,二皇子莫要担心,是万万不会射中您的。」 「见鬼这样我更担心了。」荆天明心中暗骂,脸上却笑,「这就不好办了。这神医端木蓉乃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的师父之一,我怎能让你们杀了她还是请几位高抬贵手,让她走了吧。日后我禀明父王,人是我放走的便是。」 「嘿嘿嘿」赵楠阳接口道:「二皇子既然这么说,何不与属下一同回到仙山圣域,直接禀告方上。有您在方上面前担保,方上必定同意饶了端木姑娘的命。」赵楠阳见荆天明眼神飘忽,知他心中定是在打主意带人逃走,为防荆天明这一手,赵楠阳早有主意;于是,他将手一扬,命道:「将人带出来」 几个鬼谷弟子身着黑衣黑裤,听赵楠阳有令,当下同声答道:「谨遵左护法之命」说着便到树林间拖出一个人来。辛雁雁双手反绑,长发散乱,走路也有些困难,显然是被俘虏了好几天了。 「雁儿」荆天明大惊失色。珂月也吃了一惊。 「荆大哥就我。」辛雁雁见荆天明便在左近,忍不住也叫出声来。 见了辛雁雁委屈的模样,荆天明恨不得立即冲上去,救出她来;只是几个鬼谷弟子,用刀架在辛雁雁颈间,只怕自己稍动一动,辛雁雁马上有性命之忧。「姓赵的,你说吧,到底想怎么样」这个赵楠阳先杀了盖聂,又转头依靠项羽,如今又抓了辛雁雁来要挟自己;自己却对这老奸巨猾的家伙,毫无办法。荆天明满肚子气,说起话来也就无礼了。 「二皇子,言重了。」赵楠阳稳占了上风,倒是帮自己留着退路,「属下岂敢伤了辛姑娘一丝头发。不过是想着二皇子需要有人陪伴,这辛姑娘倒生得貌美可人,这才将她留下,也好叫她侍奉二皇子。属下哪敢有什么要求,只是想跟着二皇子一块儿带着神医端木蓉回仙山圣域,好对方上交差罢了。」 「这」荆天明没料到赵楠阳居然会利用辛雁雁来要挟自己,一时间也真不知如何才好。「天明你不懂,他们是想要逃掉那护丹失职的大罪。」卫庄强忍胸中剧痛,小声对荆天明言道:「你你退开些」 「左护法」卫庄从怀中摸出一颗蜡丸,尽量高声对赵楠阳言道:「左护法放心,先前被人夺去服下的那长生不老药是假的真药一直在我怀中。」说着便将那颗蜡丸轻轻向赵楠阳抛去。 「方才那汤祖德吃的仙药是假的」赵楠阳、春老闻言都是一愣,两人虽然躲在暗处,但那汤祖德临死前返老还童的模样,两人都是看的清楚,怎么可能吃的是假的长生不老药春老暗忖,「徐让镇日在旁严密监视,岂容你有丝毫机会调包换药」正欲驳斥,哪知赵楠阳却收下蜡丸,忽然朗声回道:「原来如此右护法果然有先见之明。这才骗过了反贼徐让,保住了仙药。」 「是啊。咳咳」卫庄见赵楠阳领情,松了一口气,又道:「那月神乌断已死在反贼徐让的手下。神医端木蓉虽说逃走了,但也被我打得身受重伤,料想是活不下去了。」荆天明、珂月两人听得一头雾水,此时端木蓉人明明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边,怎么说她身受重伤卫庄护卫端木蓉犹恐不及,又怎么舍得亲手将她杀伤 荆天明、珂月两人听不懂,赵楠阳心中却一清二楚。卫庄言下之意,仙丹非但没有失去,月神乌断也依方上指令处死,日后就算端木蓉还活着的消息传到方上耳中,卫庄也一力承揽了后果;自己则护药有功,免去了失职的责罚不说,说不定另有嘉奖。卫庄这几句话说将下来,非但是赵楠阳,连春老脸上都放出来欣喜的光芒。 春老摸摸胡子,依样画葫芦说道:「正是左、右护法今日立下了好大的功劳,这都是老夫亲眼所见。」 「是啊,那端木蓉受了右护法两剑,血流如注,只怕是活不了了。」赵楠阳本不欲与荆天明这个二皇子真正撕破脸,也空口说白话,顺手又推了辛雁雁一把。「至于这位姑娘嘛,唉这位姑娘是谁,老夫从不曾识得,也无心探究,还是请二皇子代劳吧。」辛雁雁受他这么一推,脚步踉跄地跌到了荆天明身边。 「如此甚好。」卫庄点点头,「这就请几位先行一步,将仙药呈交方上。我随后便到,自会将两位护丹的功劳禀告方上。」赵楠阳、春老深知秦王对卫庄的信赖,听卫庄竟然肯为自己美言,都是高兴极了。两人带着「仙药」,率着三十队弓箭手,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卫庄直到他们走得远了,这才放下心来。「天明快快带端木顾念走咳咳」哪知一口气松懈下来,竟然吐出一口鲜血,卫庄悄悄擦去血迹,只是一个劲儿催促荆天明送走端木蓉。 「庄哥你」赵楠阳、春老二人走后,白芊红就一直站在原地。她眼见自己丈夫身受重伤,担忧不已,宁可冒着性命危险,与珂月、荆天明等人留在一块儿;岂料自己丈夫对自己不闻不问,只一心一意想着端木蓉加上卫庄方才用假药来换取端木蓉的性命,课件得卫庄他真的「庄哥,你你竟然这样想方设法,不顾性命地也要护得这女子周全吗」白芊红再也无法忍耐,拔出闭血鸳鸯刀,指着端木蓉的鼻子说道:「庄哥,这女子跟你有何关系为何你这样对她」 「你想干么」珂月往前跨上几步,挡住了端木蓉,「什么你啊我啊的,这两人一个是我大叔,一个是我姑姑,你别想」 「不,你只要护住端木姑娘。」卫庄却道,「珂月,你让她过来。不要我不要你们管让让她来。」珂月一愣,将端木蓉拉到自己身后,却让白芊红持刀上前到卫庄身边。 「庄哥。」白芊红心中凄苦莫名,「我有一事问你,你实说了吧。庄哥,你你是不是喜欢端木蓉」 白芊红和卫庄四目对视,两人皆是动也不动。卫庄忽然发现,夫妻结襟多年,这却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真正的,注视自己的妻子。卫庄非常清楚地从白芊红脸上看见那份他所深深了解的痛苦,他心中的愧疚满怀而出。 「庄哥,你回答我,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好吗」白芊红颤抖着手,用鸳鸯刀直指着卫庄的胸膛,卫庄却没有阻止。荆天明想要上前,被卫庄用眼神逼退。霎时间,荆天明明白了,珂月也明白了,卫庄将会死在白芊红手下,但他们却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瞧着,因为这是卫庄自己的选择。 「你心中所爱的那个女人是我,对不对」白芊红完全不管周围还有其他人,手下施力,将鸳鸯刀缓缓地刺进卫庄胸膛边问道。卫庄强忍痛楚,用非常忧伤的表情望着白芊红,却没有说话。 「现在我明白了,结婚近十年来,你从没有爱过我。」白芊红的话语冷得好像结了冰,但脸上的热泪却流个不停。这一时,她从没这么爱过一个人,也从没这么恨过一个人。白芊红将鸳鸯刀又刺进去一寸,声音惨然,仿佛被刀刺中的人不是卫庄,而是她自己。「你虽没爱过我,但你也从没有爱过端木蓉,对不对」 「芊妹,对不起。」卫庄终于开口了,说得却不是白芊红想听的话。 「你胡说。」鸳鸯刀的刀刃完全没入了卫庄的胸膛,鲜血将他胸前的已近晕染成一片鲜红,「你爱的是我。这些年来,你敬我、爱我、真心真意关怀我,除了我以外,心中从不曾有过另一个女人。」 「对对不起。」卫庄勉强说道,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对。」白芊红倏然松手跃开,「他刚刚说对,你听见了吗」也不知她是在跟谁说话,那张娇艳绝伦的脸庞露出喜悦的神情,嫣然笑道:「他说了他说了我的丈夫说对哈哈哈哈哈哈哈」白芊红眼神晶亮,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似乎已看不见任何人,只是自顾自地往树林另一端走去,口中喃喃说道:「想我白芊红艳名远播、智冠天下,哪有人料得到结婚近十年,我白芊红仍是处子之身。卫庄卫庄你在哪儿我、我来找你了。卫庄卫庄你在哪儿啊」 「原来卫大叔爱端木姑姑爱得那么深。」珂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眼见白芊红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内,珂月忍不住说道:「端木姑姑,看来卫师叔这么多年来,爱的依旧是你。其实其实我知道,你虽不说,其实也很喜欢卫大叔的,不是吗」珂月眼见卫庄随时都会咽气,想要在他临终之前,让端木蓉随口说一句安慰他也好。哪知端木蓉完全不顾珂月挤眉弄眼,立刻回道:「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哪有这回事。」 卫庄见端木蓉如此无情,倒先笑了,这一笑,血流得更急了。他已自知不起,急寻荆天明言道:「天明天明在哪儿你你听我说,善待善待你的父王,就算是我求你。啊」卫庄见荆天明含泪点头,一口气再难涌出,只挣扎着看了端木蓉最后一眼,说道:「情这一字,真苦啊。想我卫庄若若有来世,断不再论请问爱。」语毕,眼睛也未闭上,仿佛还凝视着端木蓉,便断气了。 「卫大侠。」端木蓉见卫庄身亡,这才走了过来,蹲下身去对卫庄的尸首说道:「你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我端木蓉无以回报,如今完成你最后心愿,也好叫你瞑目。」说罢取出怀中刀刃,一刀戳向卫庄的头顶。珂月不知端木蓉要干么,只吓得大叫。辛雁雁也怕得花容失色,躲到了荆天明身后。 端木蓉剖开卫庄头骨接缝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为卫庄治疗的伤口。端木蓉取出那根依旧深深埋藏在卫庄脑中的半根紫藤花木簪,顺手抛在地上,说道:「论请问爱傻子才干这种事情。如今我为你取出祸首,如有来世,你定当自由如天上鸿雁。」端木蓉随手在身上擦去血迹,扭头对荆天明、珂月、辛雁雁说道:「这人的尸首就麻烦你们几个埋了吧,暴尸荒野的话,可是会让人生病的。」说罢,起身便走。 「端木姑姑,你要去哪儿」珂月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慌忙问道。但端木蓉毕竟没有回答,随着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呜响,端木蓉已经知道自己心灵中缺失的部分是什么了。「想必是一只卤地油嫩的鸡腿吧」端木蓉舔舔嘴巴,走得更快了。 端木蓉这一走,树林里就只剩下了荆天明、珂月,还有辛雁雁。对这三人来说,这真是天底下最尴尬的场面,三人索性都不说话,只是低头挖土掘坑,好埋葬卫庄的尸身。「想来也真奇怪,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亲手埋葬卫庄。」荆天明一边挖洞,一面回想,「这人本来是仇敌,为了杀年幼的我灭口,不惜千里奔波。是打何时开始,我居然不恨他了甚至甚至有点敬重他了」 珂月心中想得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卫大叔,你这个混蛋」珂月用力掘土,好消去心中的愤怒,眼里却含着泪水,「你既然不爱白芊红,又干么娶她既然娶了人家,又不好好对她。我若是白芊红的话,也会一刀杀了你。臭大叔死大叔」珂月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望向卫庄的尸首,心中悄悄对卫庄祝福道,「卫大叔,你在天之灵,定然要保佑我们珂月如今已然明白,定不会重蹈大叔的覆辙。大叔,你看着吧」 当三人合力将最后一把土洒在卫庄简陋的坟上,珂月突兀地对辛雁雁说道:「辛姑娘,我知道你心中也是喜欢荆大哥的。不过,我要让你知道,无论如何,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离开荆大哥一步。」珂月这话等于是以身相许,荆天明心中又惊又喜,却不想当着辛雁雁的面说出口来。「你」辛雁雁吓了一跳,「你这妖女说什么」 「你别打岔,荆大哥也是。」珂月回头瞪了荆天明一眼,又道:「你们两个人仔细听我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珂月无论有多难多苦,这辈子将不会离开你荆天明。但是有卫大叔的例子还有我外公与姜婆婆白芊红这些人摆在前面;总之,所以我要说的是」珂月深深吸气,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我珂月毫不忌讳,如果你辛雁雁也愿意与荆大哥长相厮守的话,我珂月愿意二女共侍一夫。好啦,眼睛别睁这么大,我到旁边去,给你们一点儿空间,商量一下。」说罢便独自走入林中,直到再也听不到两人对话,这才站住脚。没想到自己一停下脚步,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珂月安慰自己道:「我没错,绝对没错,谁都不应该受这种苦,相爱的人有机会就应该在一起。卫大叔,我说的对吗」珂月忍不住抬眼望天问道。 荆天明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一天,珂月居然当面允诺自己,愿意与辛雁雁共同嫁与自己为妻,只不知道辛雁雁肯不肯委屈「雁儿,你你怎么说」 「我」上回姜婆婆逼自己与陆元鼎成亲之时,辛雁雁其实已经亲口表明是钟情于荆天明的,之时碍于他与珂月之间的情愫。辛雁雁在一旁目睹卫庄过世、白芊红发疯,也隐隐约约能够体会到珂月为什么说这些话。「荆大哥我我」辛雁雁出身武林世家,也算大家闺秀,自不像珂月那般爽快,一句话是指反反复复在口中回荡,就是说不出来。只急得荆天明心中如受油煎。 「雁儿,我其实很早以前便喜欢你了。」荆天明知她脸薄,索性自己先开口,「你愿意和我相守一辈子吗如果你愿意,我荆天明对天发誓,绝不负你。」 「我我愿意。」辛雁雁红着脸,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说了出口,「即使即使是与珂月那妖女不,与珂月姑娘一起,我也愿意追随荆大哥的。」 荆天明此刻脑中如有雷炸,他是欢喜得过头了,在辛雁雁面前向来风趣、机灵的荆天明,居然像傻子一样地笑了,「太好了太好了」荆天明喜上眉梢,握着辛雁雁的手道:「我尚未与月儿商量过,但我想她不会有异议的。如今我只剩下一件事尚未完成,等我回鬼谷一趟,早则三日,迟则五日,你、我还有珂月,我们三人便可一起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机巧诡诈的世界。」 「你你说什么」辛雁雁原本还高高兴兴听着,突然变了脸色,问道:「什么远走高飞你要去哪里」荆天明却没有感觉到辛雁雁的异样,还是满腔高兴地说道:「我早打算远离江湖,不再管这些闲事。什么好人、坏人,实在难以分辨」 「荆大哥你胡说些什么」 辛雁雁等不及听完,便怒道:「好不容易毁去了长生不老药,又查明了鬼谷的所在、虚实。此刻正是有志之士大展拳脚,有才之人贡献一己之力的时候,你怎能萌生退隐江湖的念头」 「雁儿你」荆天明从没见过辛雁雁刚烈的这一面,他知道辛雁雁是个正直、是非分明、勇往直前的人;但他直到此刻才知道,辛雁雁心中的伴侣也必须是一个心怀大志、不畏艰难、奋勇向前的人。 「荆大哥你」辛雁雁正气凛然地说道:「你你身为荆轲之子,又能接近秦王,将来能做的事情比其他任何人都多,只怕连儒家掌教刘毕、楚军首领项羽都不及你。你听雁儿的劝,别在这时候临阵脱逃。仙药已毁,秦王再没有几年好活了,天下即将动荡不安。你留下来,留下来与雁儿一起一起」说到这里,辛雁雁以期待的眼神望着荆天明,但荆天明的神色却让她忍不住举袖拭泪。 「雁儿,我我不能。」荆天明坦白相告。他已经太累太累了。 「荆大哥你你太让我失望了」辛雁雁正色斥责荆天明,眼角却掉下泪来。她自幼受父亲辛屈节严训,务必以天下为己任,为了保住白玉、抵御鬼谷,整个八卦门牺牲了不知多少兄弟。「我我明白了。我只想问一句,荆大哥,你绝不能留下来,与我八卦门、苍松派、儒家、墨家兄弟一起吗」 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辛雁雁的秀美而坚毅的脸庞;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只怕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这张脸了。 「既既如此那那我去了。」辛雁雁强自振作,依照自己的心意,强迫自己扭头离去。她向前走出几步,便听到荆天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雁儿,你如反悔,五天后的清晨,我在这儿等你。日出三刻后,你如不来,我便走了。」辛雁雁没有回话,只是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她心中凄楚、不舍、依恋、失望、愤怒、欣羡、不以为然、挣扎犹豫、怅然无奈,种种情绪翻来覆去。又好像看到自己爱煞了的荆天明,与珂月手牵着手,慢步在田野之间。一阵风吹来,她心痛还在,但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只是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直奔向她心中美好的未来。 当珂月从林中走回,见到只剩荆天明一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珂月不明白辛雁雁是为了什么抛弃了荆天明,但她也没有任何话好安慰,任何话都是多的。荆天明与珂月一同在卫庄坟前鞠躬,然后掉头回返仙山圣域。荆天明虽然没有提及,但珂月隐约明白。 在仙山深处,最最黑暗的角落,有一个人即将从十日醉的威力中醒来 在仙山圣域深处的黑暗中,秦王独坐。他身边的膏烛也独自燃烧着。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明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么舒坦的感觉了。 秦王静静地等待。等待荆天明的来临。等待长生不老药的功效发作。 约莫是傍晚时分,荆天明终于来到。 「卫庄呢你没有带他一起回来」秦王抬起脸庞,直视荆天明。 「没有。」荆天明没料到秦王一开口先问的竟然是卫庄的事。 「那么卫庄他是真的死了」 「是。」 秦王脸上现出一抹茫然神色,怔了半晌,又道:「他是这世界上,我唯一一个允许带着兵器靠近我的人。」 「我知道。」 「那么从今以后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没人能真正保护我我已经服下了长生不老药,我永远永远不会死但还有很多人想杀我,我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死若是如此,这仙药还有什么用」 荆天明默不作声,正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告诉秦王他服下的仙药是假的。秦王嘴角微牵,已经转忧为喜,「没关系,能有第一个卫庄,我自然能找到第二个。天明,你可知一个凡人之身成仙之际会发生什么变化」秦王仔细地观察自己的手、自己的脸,它们却像平时一般,没有丝毫变化。「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就连端木蓉、乌断她们也不知道,这世上无人知晓,因为从来不曾有人吃过长生不老药。天明,你可曾见过神仙吗」 不知为何荆天明忽然想起风朴子,想起神都山上那只羽毛斑斓的凤凰为他落泪悲啼,他心中一阵怅然,「风朴子老前辈仙逝之际有翔鸟哀悼,却不知父王死时会有多少人为其悲鸣又有多少人将拊手称庆」荆天明走近秦王身边,诚恳地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拼了命要当神仙」 「有什么不明白的。」秦王伸手向四方轮流指去,「你瞧,这边、这边、还有那边,这东南西北四方,放眼所及都是秦朝的国土,都是我的国土我打下的国土什么楚国、赵国、齐国都灭了,都被我灭了」 「这不正是你的希望」荆天明面露痛楚地说道。 「才不是我要的是征战,要的是对手。」秦王的表情只有比荆天明更痛苦,抱着头低吼道:「我不想、也不能跟我自己作战因为因为天明,我的儿子,你知道,你知道的,我不是我不是我自己的对手啊。啊啊啊啊」 「没关系的,你冷静点。」 「打不过,我打不过我自己。」秦王如孩童般泣道,拉住了荆天明的手,「我宁可成为神仙,领着鬼谷里这四色鬼面子弟兵们打到天上去对我要打到天上去,天上一定还有敌人,一定还有对手在等我。」秦王拍了拍胸脯,「这个我就能到天上去了。哈哈哈哈哈哈等药效发作,只等药效发作了哈哈哈」 「是啊,只等药效发作了。爹,父王,您先躺一躺。」荆天明双目含泪,将隐藏在他心底多年,那些对秦王的思念与仰慕,都寄托在这一声「父王」之中了。 「你叫我爹你喊我父王」秦王大喜,便依着荆天明的话躺了下来,「没错、没错。我是得休息一下,说不定躺一下,长生不老药的药效马上就会发作了。」 「是啊,爹,您等等,药效马上发作了。」荆天明凝视着双目紧闭的秦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长生不老药很快就有用了。这么多年来,爹,您受了这么多苦。儿子几日能为您做的,也只有这个了。」荆天明伸出两指,在秦王左手手腕内侧,也就是前些日子端木蓉教导他救助卫庄时指出的三阴汇聚之处,透过右手两指,荆天明静静地将自己的内力,如丝如水般涓滴注入了秦王体内。秦王只觉得全身暖烘烘的,无比舒畅,忍不住喃喃说道:「我觉得药效好像开始发作了,我觉得好困好困。」 「是啊,您就要成仙了。」荆天明温和地说道:「您睡吧,睡一会儿,我会在您身边陪您的。」 「嗯。天明,你不要走,你武功高强要代替卫庄保护保护父王」秦王话没说完已经沉沉睡去。荆天明见秦王睡着,便站起身来,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头,颤声说道:「爹,儿子今日一来为父母亲报仇,二来也为了报答父王过去多年的养育之恩;只盼父王受苦的日子别太长,早早解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爹,儿子能为您做到的只有这个了。」说罢,复又在秦王左手手腕内侧拍了一下。这回却是以自己的内劲,震伤了秦王的心脉。他两指戳去旋即收回,外表上绝无迹可寻,以秦王如今年岁体力,至多撑不过一个月寿命。 荆天明静静坐在依旧熟睡的秦王身边。这么做,是他自己的主意,完全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即便是珂月也不知道。龙蟒双雄汤祖德的死,改变了荆天明对父亲荆轲的看法;秦王对死亡的恐惧,又扭转了自己对生命的体悟。 荆天明握住了秦王尚且冰冷的手,心中尽是惋惜。如此英雄,最终仍旧输给了他自己。「爹。」荆天明站起身来,在心底轻轻对两位父亲说道,「是的,我有两位父亲。一个如正午的烈日,光耀大地,甚至残酷苛刻;一个如夜中的圆月,在黑暗中为人指引出道路。不管是如日般光辉的父亲也好,如月华般的父亲也罢,你们都将成为百年千年后的世人唱诵不已的绝世人物。但是我在日光月华照耀下的我,只愿意做一股清风,秋毫无犯地拂过大地。请原谅你们的儿子,如果我这样将使你们失望的话」 夜愈来愈深了,荆天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秦王。风是这么冰凉。珂月立在圣域西甬道外,看见荆天明自黑暗中缓缓现身,走到她面前。 「月儿。」荆天明的神色苍凉且疲惫,「你怎么来了你怎知我在这儿」 珂月没有言声,只是微笑,「我知道,我自然知道的。」她上前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荆天明,像是一个母亲拥抱孩子那般温柔。荆天明低头靠在珂月肩上,开始无声地大哭。「嘘嘘」珂月轻轻发出这样的声音,一手摸着荆天明的头,一手拍抚着荆天明的强壮背脊,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二天离去之前,珂月与荆天明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待着。但直至日落,辛雁雁终究是没有出现。 尾声 亡秦必楚,亡楚者谁 时光飞过,转眼已来到汉文帝十三年的冬天。 在丹阳郡与九江郡的交界,靠近乌江的一个摆渡渡口旁,开着一家小小的包子店。店东姓金,已是望七十的年纪。为人很是勤快,无论刮风下雨,天天都与店东娘一块儿天不亮便开店,好让摆渡的客人随时都能吃得饱饱的。 这一日也没什么不同。天才蒙蒙亮,一个客人都还没有,金老头便已在灶下生火。他手上虽拿着吹管,却根本没在使用,只拿手掌轻轻一摆,随便一招九魄降真掌拍下,掌风便将炉火生得兴旺。另一头,店东娘也在筛面。之间满面皱纹、胖嘟嘟的店东娘,右手在竹筛边上轻敲几下,杂粮里头的小石子、稗壳就一个接一个地自个儿跳了起来。店东娘看也不看,左手在空中这么一绕一抓,便将这些杂物统统拢在手中。 火既生好,金老头挽起袖子准备包子馅料,只见他手上两把菜刀飞快,将菜馅、肉馅剁得精碎,但底下的砧板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更遑论在砧板上留下些许刀痕。面既磨好,店东娘也转头打扫店内,一手一块抹布,脚踏着杳冥掌法的奇异步伐,别说桌子、窗牖,就连房梁上也没有一丝灰尘。 随着天渐渐亮起,蒸笼里的包子也发出阵阵香气。远远传来脚步声,有客人上门了,金老头放下菜刀,店东娘也驼着背慢慢擦拭桌子。 「老板,十个包子、三碗酸辣汤。」几个像是行脚商人模样的人走进店来,其中一人似乎是熟门熟路,还对其他同行的两人介绍道:「这就是乌江畔有名的金元宝包子店,只要吃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金老头与店东娘听客人齐声称赞包子好吃,都是笑眯了眼缝。 几组客人上门,又都吃饱走了。店东娘眺望着门口,口中喃喃问着金老头道:「今天可是十二月初一吗」金老头随口回道:「是十二月初一,你已经问了五六七八次啦。」「既是十二月初一,那人怎么还不来」「急什么现在还早,等等便来了。」「等等等等。我可没你那么好性子。」店东娘抱怨道:「可不是已经又等了一年嘛。唉人来了,朋友真没剩几个了。」「可不是嘛,差不多都死光了吧。」金老头点点头。 「不过,一个人要吃到活活撑死,也真不容易。」店东娘抬眼看着挂在墙上当装饰的一双长长的铁筷子,好像想起什么,又好像没有。来来去去招待客人,好不容易沉默半晌,店东娘又念叨了,高声问道:「喂我说金元宝,今天可是十二月初一吗」 「是十二月初一,我说大宝他娘,你已经为九十十一次啦。」「问问不行嘛。怎么,嫌我烦啦,相当初你娶不到第二个老婆,可不是我害的啊」「唉说的什么话,人家陆夫人死了都多少年了,你还念哪」「念念不行嘛。你就舍不得」 旁边几个等着摆渡的老客人,听两夫妻又拌嘴,都微微笑着听。店东娘却突然停嘴,转而开心地叫喊道:「来啦来啦终于来了」几个客人转头望向电动捻看去的方向,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兴兴头头地往包子店走来,心中都想原来是包子店夫妇的孙子回家来了。岂料,这店东娘搓着双手,迎了上去,却喊那人道:「毛裘大哥,你可来啦等你好久了」几个客人都是一愣,怎么七十的老太太喊人家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大哥莫非是辈分有差 「大哥,坐、坐。吃包子、吃包子。」店东娘喜上眉梢,殷情招呼。金老头也坐在了毛裘身边,之间毛裘相貌完全没变,跟一年前相见、十年前相见、而十年前相见、三十年前相见时一模一样。店东娘笑着问道:「大哥,近来可好法术可进步了吗」「哈哈」毛裘嘴里还塞着包子,就又说又笑:「灵的很,也不过就迟一时片刻、三天五日的。哈哈哈」金老头、店东娘也跟着大笑起来。 三人几乎已经养成习惯,几十年来的十二月初一,毛裘都会到包子店来拜访他们。有时说说江湖上的消息,有事提提过去的那些朋友、敌人下落行踪,也有时带来长长的铁筷子,让两人唏嘘落泪。随着时间年年过去,两人都明白,原来风朴子当年所炼制的仙药,定是给毛裘吃了。或许,这就是风朴子为何会收毛裘为徒的原因了吧令人奇怪的是,毛裘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已服下长生不老药。他的心智似乎随着身体,一块儿停在了少年时代。明明年年来访,眼见两夫妻愈来愈老,但毛裘从不曾想过,「咦怎么只有我一个人还这么年轻」他的能力,似乎也无法再往前进步,不管是呼风,还是唤雨,十次里有两次成功便很不赖了。幸好,毛裘对成功、失败,似乎也没什么感觉。他还是日日不成,日日练。不知有多少次,两夫妻深深觉得,幸好是毛裘吃了那长生不老药。若是换了一个人,发现自己将永恒地停在少年时期,不会变老的同事,也难有任何变化,是否就等于住进了一座永恒懊悔的监狱中呢 三人开心地聊着,关于神都山最近的变化刘毕还在孜孜不倦地提倡儒家思想,但文帝崇尚的是黄老之术,害他最近好像很难收到学生乌江的江水潺潺流动,风吹起的时候,已经没多少人会想起楚霸王项羽的悲歌夕阳西沉,三人继续聊着,两夫妻大声笑,只有一人将会永恒地活下去。 秦时明月八部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