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鲤》 第1章 乡市名画 这是一条寻常的市街,可是在这条寻常的市街上,却有一个不寻常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小的画坊。 画坊很小,可是画坊主人的名气却很大,传言说陆方青的画作连天子都难得,所以很难有人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乡村市街上的寻常画坊,会是陆方青所有。 今天是每一个月里最为特别的日子,因为在每月中旬,那个脆弱得仿佛一踢就会碎的木门就会打开,也只有这一天,陆方青有可能会卖出他的一两幅画作,就算是在这样的寻常乡村,人们依然怀着期待。 “陆先生的画作可是百年难得一见,今天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从陆先生手中买到一幅。” “百年难得一见?你未免太小看陆先生了,即便是历史上有名的知名画家,他们画出的作品又有哪一幅能够跟陆先生相提并论?陆先生的画作那是只有天上神仙才配看的,我等凡夫俗子能够一观他的画作,已是十分荣幸了,至于能够买到一幅,那已是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不错不错,要是真的能够得到陆先生所画的作品,就算是让我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 “就算你倾家荡产,也不及陆先生随手一幅画来得珍贵啊。” 木门轻掩,可是人们都站在丈许距离之外,如同朝圣一般,怀着虔诚之心等待着。 突然听到响动,人们屏息而待,只见木门轻轻打开,一个书生打扮,约三十许的中年人出现在门边。 “是……是陆先生吗?” “陆……陆先生就是这个人吗?” 曾经见过陆方青的人连忙拉了拉身边开口之人道:“别乱说,这位是李青松先生,他才高八斗,却不求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是一位令人敬仰之人,而且他还是陆先生的友人。” 听得此人身份,人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李青松微微一笑,道:“方青一月前已出门,至今未归,不过他曾嘱咐我,到了今天如果他还没有回来,便由我来帮他开门,至于画坊里的画作,大家都可以看看,要是看到喜欢的,那些摆在桌案之上的尽可拿走。” “都……都可以吗?” “是的,都可以,这也是方青的原话。” 能够得到陆方青的亲笔画作,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据说就算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也无法轻易得到陆方青的画作,在场之人何等有幸! 虽然惊喜交加,但场面并不混乱,那小小的画坊就是他们心中的圣地,让他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之意。 画坊虽小,但里面的作品丰富,山水名胜、名人佳媛、珍禽异兽……陆方青所画之物栩栩如生,让人如致仙境,不敢相信眼前之景之物只不过是白纸之上的笔墨。 “哇!!真是……神作!!” 人人惊叹,只是想不到什么话语可以来赞美,最终只有“神作”二字,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觉得远远不够,不由得对陆方青感到更加的敬佩。 “那个……李先生,这里的画作,我们……我们真的可以拿吗?” 李青松道:“方青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过一人只能拿一幅,不可多拿。” “是是是,这是肯定的,这里是陆先生的画坊,我们一定守规矩。” “我们以后还希望能够见到陆先生更多的画作,所以一定不会做出有违规矩的事情来的,只是不知这些画……” 李青松知道说话之人担心的是什么,笑着道:“方青作画并非是为了挣钱,承蒙各位抬爱,他也有心将自己的一些作品送给大家,还请各位以后也多多照顾他。” “真……真的可以……” “不……不收钱吗?” 无价的画作,却可以无偿获得,这让在场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即便他们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可是依然让这小小的画坊显得嘈杂,而因为画坊中已经人满而无法进入其中,只得站在门外的其他人,在这个时候都焦急了起来。 李青松道:“各位不必心急,这里的画还有很多,虽然不能让各位人人都能手得一份,不过等到方青回来之后,今天没有得到画作的人,依然有机会可以得到,所以还请各位少安毋躁。” 只是在这个时候,人群被强行分开了两行,一行人走了进来,没有人敢去拦他们,因为他们都穿着官服。 朝延的人……李青松皱起了眉头,他一生无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对朝延中人向来没有好感,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好友陆方青的画坊,他实在不愿意跟那些一身官气的朝延中人打交道。 “请问各位有何贵干?”即便是面对这些威严的朝延人士,李青松依然不卑不亢,这让那些突然之间噤若寒蝉的人们对他更是敬佩有加,心想李先生不愧是陆先生的友人,他们只是平民,还不敢这样跟朝延官员讲话。 稍微有点发福的官员用洪亮的声音喝道:“纪大学士来此寻画,你们都让开,这里的画是我们的了。” 原本以为可以得到陆方青的画作而满心欢喜的人们,却未想到朝延之人一来便如此霸道,直接将他们几乎要得到手的画作抢夺,一拿还是全部!纪大学士的名头虽然响亮,朝延官员虽然威严霸道,但所谓兔子急了还咬人,哪里有逼迫哪里就该有反抗,所以他们纷纷抗议。 “你们怎么能这样?陆先生的画作已经说好送我们了,就算是朝延的人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是啊没错,你们来这里还没有经过陆先生的许可,居然就想将这里的画作全部据为己有,这还有王法吗?” 那官员顿时一声冷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朝延中人来这里还需要经过陆方青的同意?区区刁民也敢跟本官论法,看来胆子不小,看我不给你一些教训!” 民毕竟不能与官斗,听那官员这么一说,众人不由得心头一怵。 李青松眉头一挑,大感不忿,上前一步正要说话,一只苍老的手却自官员身后伸出,将那官员挡了回来。 那官员顿时恭敬起来,这个老人的身份和地位远不是他可以相比的。 “我们是父母官,我们的权力不是给我们来作威作福的,而是要给平民申冤做主的,况且他们说的话很有道理,陆先生的画作并不是寻常的画作可比,就算是我们,也得守规矩才行。” “莫非……您就是纪昀纪大学士?” 第2章 此画不卖 纪昀纪大学士,一向负有盛名,他博览群书,才识广博,因一向为民作主而受民爱戴,认出来人,众人都不由得恭敬了起来,便是李青松,亦是脸色稍霁。 “原来是纪大学士!纪大学士远道而来,所为的也是方青之画,不过方青有言在先,就算是纪大学士,想要将这里的画全部拿走,只怕青松也无法言同。” “李青松负有盛名,一身浩然正气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纪昀轻轻一笑,带着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这画坊之中的画作,自认为让这样的名画流落尘间而无名实在可惜,不过想到方才众人所说的话还有李青松的态度,他点了点头,“要是我也只拿一幅呢?” 李青松挑眉,看着眼前的老者,暗暗赞叹此人名声果然并非虚传,不由得好感大增,可是画坊之中画作有限,画坊之外还有着眼巴巴往里望着的众人,虽然被朝延的人分开左右,可是他们都没有离开,李青松道:“就算如此,也要有一个先来后到。” “大胆……” 一边的官员正要发火,纪昀又阻止了他,和蔼地笑了笑道:“的确,但如果有人愿意让我一幅呢?” 说完,纪昀转过身来,对已经进入画坊的那些人诚恳地开口道:“我知道陆先生的画作难得,实在不愿让这样的画作在人间扫尘,所以希望能够带一幅画作,只消一幅,你们可愿意让我先行挑选?” 说完,纪昀竟然双手抱拳,隔空一礼。 众人连忙争先恐后避开,纪大学士这一礼他们不敢受也受不起,不过因为纪昀的态度诚恳,他们面面相觑之下,也是暗自佩服。 “纪大学士远道而来实属不易,如果只是一幅,在下愿意相让。” “我也是。” “我也是。” …… 纪昀道过感谢,转过身来。 李青松叹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纪大学士又是按照规矩来,那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纪大学士看好哪一幅画,尽管拿就是了。” 纪昀满意地笑笑,然后开始观赏着画坊之中的每一幅画。 陆方青的画作,每一幅都巧夺天工,每一幅画的境界都并非一般人可以完全体会,要想从中挑选一幅来,即便是纪昀,也感到难以抉择,毕竟既然是要选,肯定是要选自己认为最好的,也的确要是其中最好的,不然的话不就太可惜了吗? 先选的优势便是在这里,只是这一套对陆方青的画似乎并不管用,因为就算是纪昀,也难以去评价陆方青的画作优劣,其他人自然更不够格。 “咦?”纪昀轻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他的反应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他们都在奇怪纪昀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会选择陆方青的哪一幅画。 纪昀伸出手来,小心地拿起放在桌案上最角落里的一幅画。 众人不由得暗暗惊奇,纪昀拿起的那幅画,既不是山水名胜,也不是珍禽异兽,那仅仅只是一条鲤鱼。 看着是没什么,只是当纪昀将那画着鲤鱼的画拿起来的时候,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牵引了过去,在他们看来,那条鲤鱼就好像活了一样,真的是逼真传神,就像在对着他们述说着,分享着一个感人的故事。 一股浓烈的悲伤涌上心头,没有人明白是为什么,但是每一个人都流下了眼泪,神色怔然,自己却无所觉。 纪昀终于回过味来,他的双手颤抖着,连声音也都无法平静:“我……我就要这幅画!” 迅速地要卷起来,就好像生怕这幅画会被人抢了一样。 可是纪昀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一只稳健有力的手自他的手中将那幅画抽走,抽得毫不犹豫,抽得理所应当,就好像那幅画本来就应该是他的一样。 “此画不卖!” 说完,他没有给其他人任何开口的机会,就像他的到来毫无预兆一样,他所做的事情也是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只见他毫不犹豫便将那幅画给撕成了两半。 “啊!!” “你……” 心痛,陆方青的画作可是无价之宝,就这样被人撕开,但是他们责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李青松的话语已经先他们一步传了开来:“方青,你这是做什么?” “他……他是方青先生?” “方青先生回来了!可是为什么要……” 疑惑、不解、可惜……各种情绪错综复杂,涌上心头,人们忘了责备,只是脑袋一片混沌,完全想不明白陆方青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昀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痛,看着被陆方青毫不犹豫揉成碎纸的鲤画,他连连摇头,道:“可惜了!太可惜了!” “不可惜。”陆方青淡淡道,“这是一幅不完整的画,本来就是打算处理掉的。” 陆方青身穿青袍,身形笔挺,看起来约莫三十模样,那双眼睛似是看透了世间的一切,而充满着深邃与睿智。 纪昀细细地打量着他,然后道:“那样的画作都不完整,那么此画一旦完整,只怕天地再无颜色,先生果然大才,只是不知此画若是完整,先生又将将它置于何处?” 那样的画,只怕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容纳。 陆方青道:“在我身边即可。” 原来如此,纪昀明白了,心里顿时感觉不再可惜,微微一笑道:“这样一来,我等也是无缘得到了。” 陆方青对纪昀轻施一礼,道:“方青无礼,还望纪大学士勿怪,这画坊中还有其他的画作,纪大学士若是不弃,可任选一幅带走,就当是方青的歉意,只是不管纪大学士选择的是哪一幅画作,方青都希望不要将它置于朝堂之上,就当是方青私赠,若是纪大学士能长留阅微草堂之上,方青会感到成分荣幸。” 纪昀听罢稍一沉默,便坦然一笑:“先生此话,纪某记住了,那纪某便任选一幅,留于阅微草堂观阅。” “纪大学士请。” 没有了那幅鲤画,画坊之中其他的画作虽不普通,各有不同,但实际上并无区别,既然没有办法在其中评出优劣,那么选哪一幅便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纪昀随意地选了距离他最近的一幅山水之画,对陆方青道:“多谢先生赠画,若先生得有余暇,可到阅微草堂一叙,纪某必恭候大驾。” 陆方青连道不敢,还施一礼。 纪昀走后,画坊依然是一片安静,剩下的画作都没有人动,他们敬仰地看着陆方青,久久未动,不发一言。 陆方青致歉道:“给大家带来麻烦,真是不好意思,这画坊里的画作大家都可以各拿一幅,没有拿到的也请不要着急,下次陆某若有画作,也会记得分与诸位的。” 第3章 画鲤寻缘 这一晚夜空清朗,明月高高悬挂在稀疏几朵白云之间,与点点星光点缀,淡淡的光辉九天之上洒落下凡间,清冷光辉让人心绪平静。 陆方青与李青松在庭院中小酌,石桌上摆放着香喷喷的东坡四珍,就着酒香吃下,口中生津,使人不由得沉溺其中。 李青松就着一口酒,啧了啧嘴巴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月光之下,品着杜康,配以东坡四珍,什么忧愁都已经不再了。” 陆方青微微一笑,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细细品过道:“薄皮嫩肉,色泽红亮,味醇汁浓,酥烂而形不碎,香糯而不腻口,配以美酒,果然佳肴。看看这金蟾戏珠、五关鸡、醉青虾还有这回赠肉,均是肉甜色美,青松你这厨艺真是见长,让我沾了口福啊。” 李青松笑道:“这其实不难,慢火、少水、多酒,是制作这几道菜的诀窍。” “哈哈,这让我想起了苏子瞻所著的《炖肉歌》,‘慢着火、少着水,柴火罨焰烟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说着,陆方青不自禁鼓起掌来,“苏子瞻果然是罕见的全才,诗词歌赋、文章、书法、绘画,还有这烹饪均有如此之深的造诣,果然不愧‘苏仙’之名。” 酒正酣畅,陆方青执起画笔站了起来,走到石桌旁边的画板上,那是早已备好的,一张白纸被固定在上面。 笔墨轻蘸,在纸面上轻轻游走,陆方青驾轻就熟,鲤鱼的轮廓很快便出现在纸上,虽然还没有画完,但是已经开始展现生机。 李青松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不住地点头暗赞,陆方青的画技已经到了神乎其技的境界,甚至还要远远超过,特别是在画鲤上。 “从那时起,你便几天都至少要画上一幅鲤鱼图,每一次画出,都要比上一次更加精进,一开始是不断地生动逼真,到了后来则开始传神,让人感觉那鲤鱼仿佛活着的一样,可以说,你是我见过的能够将鲤鱼画得最完美的画师,你画的鲤鱼已经进无可进,十分完美了,可你依然每天都在画,你是对你画的鲤鱼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陆方青并没有马上回答李青松的话,一笔一划地画着,每一笔划都带着他强烈的感情,直到笔终,他放下笔来,却是没有半点儿满足,满是失落地长叹了一口气道:“这幅画,还没有完成。” 画上的鲤鱼十分完美,那鳞片紧紧相挨,不会太紧也不会太密,将这世上最生动的鲤鱼表现了出来,淡淡的月光落在画上,与未干的墨相互映照着,就好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能够让人看到在其中活泼自由的鲤鱼,目光紧紧地盯在鲤鱼身上,总觉得它会在不经意间跃出水面。 李青松沉迷其中良久,方才反应过来,他无法看出这幅画到底还缺少了什么,画上的鲤鱼比这世上任何一条鲤鱼要更生动、更传神、更有活力,当然也是更让人着迷。 “缺……缺少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因为被这幅画所感,李青松的嘴巴稍微有些大,说起话来不是很清楚。 陆方青目光深邃,满含追忆与怀念,道:“它缺少……一道灵,那是一道……让我追寻了半生的灵。” 李青松不能明白,摇头道:“这到底是一幅画。” “我知道,我说的话或许让你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或者是感觉像是无稽之谈。”陆方青轻轻地放下笔墨,将那幅画小心地拿在手上,笔墨未干,月光反射开来,让陆方青眼泪流动,“当时的那道惊雷,带起了一场大火,将她带到了我的面前,但同样的,也让她离开了我,直到如今,我相信她还在这个世上,我相信只要我一直画下去,便可以找到她。” 李青松猛地喝下了一口酒,有些担心地提醒陆方青道:“方青,那只是你的一场梦。” 陆方青并不这么认为,坚定地摇头道:“不,那不是梦!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梦,我早就被那场大火给烧死了。” 如果那真的是一场梦,那么将他救出来的她便不会存在,而他自然也被大火困在那小小的木屋里,最终活活烧死。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晚上,陆方青如同以往一般,在画着他养了几年的鲤鱼,只是那个晚上,一道惊雷毫无预兆落下,引起了一场大火。 每次想到这里,李青松便一阵后怕,那场大火来得突然,陆方青能够险死还生,真的让他现在都感到十分庆幸,只是到底是谁救了陆方青,这个问题一直都找不到答案,只是陆方青一直对他说,是鲤鱼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然后救了他。 一般人自然很难相信这样的话,但是李青松了解陆方青,知道陆方青不是会说毫无根据的话的人,但他也只觉得陆方青是因为失去了那条养了多年的鲤鱼而伤心,又遇到那样的事故所以才会产生幻觉,当时他也没有在意,只是没有想到,陆方青竟然会对那幻觉深信不疑,而且还化成了一个执念,让他一直追寻至今。 “应该是有人救了你……” “青松,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没有人相信那段玄奇的经历,只有陆方青深信不疑,他不再多言,对着画中鲤鱼久久凝视,然后他终是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慢慢地,把那幅画给撕了。 “方青,你……” 陆方青抬头看着明月,任月光落在他的双眼,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呢喃着:“画得再好,也不是她。” 李青松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方青,就算那个女子真的存在,她也不会因为你一直画鲤便出现在你的画中啊。” “她并不是人,我有预感,她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坚信不疑,还是自己刻意想要去相信,陆方青非常坚定地握紧拳头,“她一定会再出现。” 李青松很无奈地轻叹,连忙转移了话题道:“方青,你的鲤鱼画得已经十分完美,进无可进,这些年来你为此浪费了太多的心力了,我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该成家了。” 陆方青这时才转头看着李青松,感觉到他眼中的关怀心中一暖,但依然还是摇了摇头。 “方青!!” 陆方青淡淡地笑了笑道:“我一直都在寻找啊,我的缘就在画鲤。” 是画里还是画鲤,李青松搞不清楚,只是不管是哪一个方面,他都为陆方青感到担忧,因为不管是画里还是画鲤,陆方青都已经深深地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第4章 青青河边草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陆方青只身出行,来到了扬州,住在这里已逾半月。 正是暮春朝露,大雨初歇天放晴,趁着清晨,陆方青走出客栈,呼吸郊外的清新空气,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扬州城外的小河边。 一阵轻风吹来,带着清晨的凉意,陆方青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顿时心旷神怡。 河边长着茂密的水草,陆方青站在河边,流水潺潺,经过突起的石块分流,构成一曲乐章,自然而又悦耳。 春晨朝雨,初阳东升,河水清澈,水草浓密,其中有一对鲤在相互嬉闹,来回追逐,里面跃出水面,充满了活力。 陆方青福至心田,自袖中拿出一卷白纸,轻轻摊开,里面包着一支画笔,笔头墨迹已干。 右手执笔,慢慢俯身,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上轻轻一点提起,在水面上散出一道浅浅的墨圈,然后随流水而逐去,仿佛水中锦鲤。 没有画板,陆方青左手拿着白纸一角,任它自然垂下,轻风吹过,带起白纸飘动,有如飘絮,右手上的画笔就着被风吹动的白纸,轻点笔墨,黑色的墨汁由点到线,轻轻勾勒,最后连接在一起,一尾锦鲤跃然纸上,体形呈纺锤形,侧扁,吻长而坚硬,眼小鳞大,有两对须如同有生命力一般,在这风中更显生动与活力,似有无穷灵性。 陆方青的双眼渐渐亮了起来,这种画法他也是随兴为之,并未多想,只是他的心跳随着这幅画的完成而加速,他内心熄灭已久的火焰,此刻牵动了情绪,竟是燃烧了起来。 寻找了这么久,终于要找到了,就在自己的画里。 陆方青不由得期待了起来,那画中的鲤让他画出了形、画出了神,更重要的,是让他画出了灵,那不再是画里的鲤,更像是真正的生灵,在这天地间翱翔,那是陆方青这十五年来一直追寻着的东西,在这个暮春的早晨,借助着河边的鲤、河上的风,他画出了一直以来求之不得的东西。 可是眼中的火焰、眼中的期待,渐渐地落空,陆方青的双眼又变得空洞而死寂,强烈的失望一点儿不少地代替了刚刚那希望,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不错,陆方青是将这尾鲤画出了形、画出了神,更画出了灵,可是他所画的,是河中那鲤,而不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着的那尾鲤,他能够感觉到其中的不同,他心中的空虚没有办法填满,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哇!叔叔,你好厉害啊!!我从来没有见过人能这样子画画,而且你画的鲤,就好像是活着一样,那一笔一划的笔墨,让我可以看到你所画的鲤,有自己的想法,真的好厉害!!” 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让陆方青停下了思绪,那声音空灵,竟然让他刚刚的绝望猛地消散,这种感觉从来不曾体味过,让陆方青忍不住向那个少女看去。 她长相清甜,嘴角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一头乌黑柔长的头发垂在腰际,衬显她的空灵与活力,白皙的皮肤,轻掩的罗裙,陆方青只觉得这个少女充满了仙灵之气。 陆方青不由得问道:“你喜欢画画吗?” 少女歪着头想了想,似乎也在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喜欢画画这个问题,然后她看着陆方青道:“我喜欢鲤。” 看少女的模样有些苦恼,看样子她应该是喜欢画画,同时也喜欢鲤,只是在这两者之间,她选择了一个自己更加喜欢的,只是做出选择之后她依然有些舍不下,那苦恼的模样非常可爱,让陆方青不由得失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礼,我叫礼荨菱。” “鲤……寻灵……”喃喃着,陆方青有些失神。 礼荨菱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她的小手伸进袋口子里,抓出来一把饵料,然后轻轻地洒在河中。 “嘻嘻!!”看着河中鲤鱼追逐着、争夺着饵料,在水中翻泥打洞的模样十分有趣,礼荨菱发出了一阵好听的有若银铃一般的笑声。 在这笑声里,陆方青不由得失了神,那笑声带走了他全部的烦恼,让他精神抖擞,好想去亲近这个少女。 孤苦半生,这是陆方青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无关情爱,只是想要离这个少女更接近一些,因为她身上有吸引着自己的气质,好像在她身上,有自己一直以来追寻不得的东西,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让陆方青无法去遏制那个想法。 “你……今年多大了?” 礼荨菱对陆方青没有一点儿防备,道:“十五。” 十五…… 就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自己漂泊寻找了十五年,然后遇到了一个妙龄十五的少女,陆方青的眼中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忐忑,这个女孩难道是上天可怜自己而送到他的面前,为了让他能够画出那让他追寻已久的身形,为了让他能够更快地找回他失去了的那尾鲤? “我呀,最喜欢鲤了,因为它们很聪明也很活泼,总是能让我感觉到快乐,在这种水草茂盛的地方正是它们绝佳的排卵地,特别是在这样的季节,它们都会聚集在这里,这是我观察它们的最佳之所了。” “可是鲤比较胆小,一有动静便会立即逃窜,而且它们听觉发达,尤其对一些突如其来、生疏的声响极为敏感,听到后会迅速地转移远离声源,不过有趣的是,它们对瀑布的声音、风浪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还有昆虫落水的声音非但不会惧怕,反而十分喜欢……” 陆方青对鲤的认识很多,毕竟他画了这么多年的鲤,对鲤的习性所知颇深,可是他的话语声突然止住,因为他看到礼荨菱双手探入水中,去触摸那两尾鲤。 正常来说,以鲤的习性,应该会迅速地散开逃离,可是让陆方青惊奇的是,那两尾鲤非但没有逃离,反而是争先恐后地游来,长吻拱着礼荨菱的手指,让她忍不住连连发笑。 “这……”陆方青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这与他之前的认知有很大的差异,对礼荨菱一时惊为天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礼荨菱对此早是习以为常,漫不经心道:“我从小就能跟鲤亲近,它们一点儿也不怕我。” 陆方青的心悸动着,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冲动,但嘴唇依然忍不住颤抖着,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相信,这个少女便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也许通过这个少女,他可以找到自己寻找了十五年却依然一无所得的东西,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有些困难地开口道:“你叫荨菱吧?” 礼荨菱抬起头来,略带疑惑地点头。 陆方青道:“你喜欢画画吗?” 礼荨菱苦恼地挠了挠头,这个刚刚困扰过她的问题再一次被提起,她点头又再摇头,道:“可是我喜欢鲤。” “你可以都喜欢。”陆方青循循善诱道。 礼荨菱终于点头。 陆方青紧接着问道:“你想学画画吗?” “可是我更喜欢鲤。” “你可以学……学画鲤啊!!” 第5章 奈无才何? 春时的扬州,隐隐约约夹杂着南方的潮气和北方的寒气,这个时候的扬州该算是最萧条的时节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名城亦难免显得安静,来往的游人少了许多,没有斑斓的色彩来衬托,这座名城俨然化身成一座水墨色的古城,那是黑与白所透露出来的一种典雅,也是古与今所呈现出来的庄重。 在这样的一座城,守望着一道身影,对于陆方青来说,他的追寻、他的期望,应该是在这扬州古城之中。 礼府虽非显赫,但在这扬州城中也算是有名的书香门第,礼秀锋身为举人,在这扬州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上其平素作风朴素,平易近人,在邻里之间颇有美名。 礼荨菱牵着一个年过三旬的男子走来的时候,便引起了众多人的关注,礼府虽说低调,但声名依旧在外,礼府的千金小姐正当妙龄,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对礼府的名声造成影响,所以也难怪见到此景的人们都瞠目结舌。 礼荨菱心思单纯,并未细思,而陆方青向来独来独往惯了,闲云野鹤的闲逸性子未改,对此也没有反应过来,任由礼荨菱拉着他进门。 进门之后,一股清新的气息便让陆方青精神一振,庭院如林,丝丝自然的气息扑鼻,花香袭来,有鸟惊飞,与门前人来人往的长街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礼荨菱拉着陆方青往里走,道:“我爹最喜欢有才的人了,叔叔你那么会画画,我爹一定会喜欢你的。” 叔叔…… 听过了几遍之后本来应该习惯了才是,但是惊异于礼荨菱的特别,陆方青直到现在才发现,岁月如刀,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也被人称为叔叔了。 摇头失笑,两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礼秀锋站在长廊,居高临下,那清冷的目光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陆方青和礼荨菱。 那沉默让礼荨菱感到压抑,她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陆方青的手。 从礼秀锋身后传来轻轻的叹息,一个婉约好听的女声传了过来:“一个女孩子,牵着男子的手在大街上乱跑,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名声,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礼荨菱吐了吐舌头,但却没有那么害怕了,轻轻地更像是有些撒娇一般地唤道:“娘!!” 长发轻盘,配以华胜,雍容华贵的妇人没好气地扫了自己古灵精怪的女儿一眼,向陆方青轻施一礼,便没有再多话。 礼秀锋没有理会礼荨菱的反应,他儒雅而平静,只是心中略为疑惑,因为他感觉眼前的这男子气度非凡,且让他觉得有一丝熟悉,他很冷静地对陆方青道:“兄台登门是客,还请进里屋喝杯茶水,礼某招待不周,还望兄台不要见怪。” 陆方青连忙还礼道:“祝兄客气了,陆某不请自来,该是给礼兄添麻烦了才是。” 见陆方青也是知书达礼,礼秀锋顿有些许好感,再加上他总觉得陆方青给他的感觉带着一股熟悉感,只觉得刚刚所见应是误会,便又问道:“陆兄该是外来客人,在下愿尽地主之谊,只是不知道陆兄该如何称呼。” 陆方青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道:“在下陆方青。” “……”礼秀锋身体突然僵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那朦胧的熟悉感在这时找到了答案,可是反而让他觉得陌生,直到他反应过来,失去了之前所有的冷静与风度,连忙上前道,“秀锋见过陆先生!!” 礼荨菱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大失方寸的时候,此时瞠目结舌,看着自己的母亲,发现她脸上也是带着疑惑,可是并没有开口多言。 久闻陆方青之名,此时得见真人,礼秀锋兴奋与惊讶并存,陆方青的画连天子都难求,特别是像礼秀锋这样的人,对陆方青的作品更加是垂涎三尺,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明白,陆方青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里,还跟自己的女儿走在一起。 礼荨菱百思不解,索性不再理会,有些得意与兴奋地道:“爹,您知道吗?这位叔叔好会画画哦,我看到他在河边画鲤呢,简直像是活的一样!!” “荨菱,不得无礼!!”礼秀锋连忙喝住礼荨菱,恭敬地对陆方青道,“小女管教不严,还请先生勿怪,这位是秀锋内人陈淑瑶。” 说完,在礼秀锋的示意下,陈淑瑶上前行礼道:“见过陆先生。” “先生快请进,夫人,快快备茶!” 陆方青从容回礼,看了一眼站在一边如同受了委屈,撅着小嘴表示自己不满的礼荨菱,他微微一笑,在礼秀锋的热情相迎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适才在河边偶遇令千金,见她戏鲤玩乐,正好陆某也一时兴起在作画,忍不住与她搭话,实属冒昧。” “先生说的哪里话?以先生之才,小女能够入得先生之眼,实在是她三生有幸,只是唯恐小女不懂事,冒犯了先生……” 陆方青摇了摇头,看着愈发委屈的礼荨菱,终觉得不忍,没有让礼秀锋再说下去,而是道:“陆某观令千金与鲤同戏,可见她身怀异赋,具备仙灵之气,应是有才之人,陆某虽具一身拙艺,可却只喜欢当个闲云野鹤,不喜声名,但终希望能有人得承陆某一身所学,若是礼兄愿意,陆某希望能得令千金这个得意门生。” 不管是谁,听到陆方青这个建议一定会惊喜交加,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可是听完陆方青的话之后,礼秀锋和陈淑瑶却是一脸怪异的神色,他们面面相觑之后,带着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反常滑稽的事情一般。 见他们突然不说话还做出这番表情,陆方青眉头微皱,似乎是自己遗漏了一些什么问题,询问道:“莫非礼兄有何担忧之处?” 礼秀锋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实不相瞒,秀锋当年进京赶考,曾有幸在一处画坊得遇先生,虽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先生高超的画技实在是让秀锋叹为天人,可惜秀锋拙智,未能与先生谈过只言片语,但先生的画作一直烙在秀锋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所以在小女懂事之时,秀锋也曾让她学习作画,只是……” 看礼秀锋欲言又止,陆方青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向礼荨菱,却只见她别过了头,不敢与他对视,这让陆方青隐隐产生一丝不妙的预感,追问道:“如何?” 礼秀锋叹了一口气,道:“小女得先生看重,自然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先生之才,只怕小女仍无福消受,因为她……根本就一点儿作画的才能都没有,虽然喜欢拿着画笔挥洒,但每次只画得一丝歪曲断续的线条,每一笔每一划之间都没有任何的联系,她完全就当不得先生的赏识啊。” 第6章 共鸣 陈淑瑶端上茶水,给陆方青和礼秀锋倒满,而后拉着礼荨菱在礼秀锋的身边坐下。 喝了口茶,微微抿嘴,驱赶了一下心头的燥意,陆方青冷静了下来。 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落雷带来一场大火,将陆方青困在那小小的画坊之中,正是生死关头,以为自己这一生便在这样毫无建树的情况下结束,陆方青不甘而又无助,而在那个时候,那尾陪伴自己三年的鲤鱼,救了他。 当时发生的事情真的是匪夷所思,可是陆方青对此深信不疑,只是他得救了,那救了自己的鲤鱼却不知去向,陆方青想再次见到那尾鲤,形成了他十五年的执着。 有时想想真的好笑,那场大火烧光了陆方青那些年所作的所有画作,也烧光了陆方青追求功名利禄的欲望,而在那之后陆方青就仿佛浴火重生,走出了与众不同的才能之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尾鲤。 遇到礼荨菱的时候,陆方青真的觉得,自己追逐了十五年的那道身影,自己画了十五年的鲤,已经可以到达尾声了,因为他有强烈的预感,这个女孩身上有自己想要的,她可以帮助自己画出追寻已久的那道灵,自己所画不出的,如果交给她,交给那双让鲤亲近的纤纤细手,那就可以画出来了,她的名字、她的能力,就好像是上天带来的预示,让陆方青深信不疑。 “她完全没有作画的才能!!”礼秀锋毫不留情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陆方青心头的热火。 其实礼秀锋何尝不想让礼荨菱跟着陆方青学艺,只是陆方青是他最为敬重的人,自己的女儿才能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给陆方青带去任何的麻烦,只是他未曾想到的是,他那坦荡的君子风度却对陆方青造成了深深的伤害。 难道十五年的希望,会就此落空?自己还得继续追寻下去?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为了不让陆方青误会,也为了不至于失礼,礼秀锋对陈淑瑶道:“夫人,你去书房,将你收起来的,荨菱所作的画拿出来,给陆先生过目。” “是。” 不多时,陈淑瑶拿着几张画回来。 礼秀锋将画接过,轻轻地摊开来,墨色已老,这几幅画应是许久之前的了,就算礼荨菱没有任何作画的才能,但是身为她的父母,见证着她的成长,礼秀锋和陈淑瑶还是将礼荨菱的几张画给收了起来。 对自己之前所画的东西,礼荨菱也是有些好奇,就算知道画得很差,但她还是将头探了过去。 错乱的线条,或者相互交织,互相散漫分布,一点儿规律也没有,一点儿联系也没有,纸张上还有画笔拿得不好或者力度掌控不好而溅下的墨点,那已经不是画,而是涂鸦。 陆方青不敢相信,他身子有些软,像是失力,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他所追求的路,只能由自己走下去,一直看不到终点,就这样走下去。 画师若将画笔假手他人,那便不能再当画师了,这个道理他应该懂,可是他太想要再与那道灵重遇了,他太想要将那失去了的珍贵再次牢牢把握了,所以明知是不可为,他还是执意为之,而现实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打击,这就是惩罚了吧。 礼秀锋也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些或许不应该被称为画的画作收了起来。 就像是在黑夜里的一点晨曦,人在绝望的时候,对那微弱得无法察觉的希望也会变得十分敏感。 在礼秀锋收起那画作的时候,陆方青突然间抬起头来:“请等一下!!” 礼秀锋的手下意识里一顿,手中的几张画便就这样脱手,飘落下地,而这个时候,陆方青看清楚了。 那些纵横交错,看似是毫无联系的线条,在随着画纸落下移动时,在视线里动了起来,虽然没有组成任何的形态,可是却十分的有活力,充满了生命力,直接将陆方青的心神吸摄其中。 陆方青的鼻子轻轻动了动,他闻到一阵水草的香味,很淡,却很清晰,他隐隐发觉到了什么,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他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因为遇上了石块的阻隔而分开,但却带起了水花的声音,然后他突然听到了“叮咚”一声,就好像是水中有什么正跃起,然后落下的声音…… “先生……” 陆方青猛地回过神来,便看见陈淑瑶已经走了过去,将掉落在地上的画拾起来。 回味着刚才那种感觉,仿佛一瞬间置身梦中,陆方青的双眼变得坚定了起来,他吸取了教训,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陆方青不再想着让礼荨菱学习并帮自己画画,他会教礼荨菱作画,可是他要自己去画,画出自己所追寻的那道灵,他知道,也只有自己能画,而从礼荨菱所画的每一条线甚至是每一个点中,陆方青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自己所画的鲤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空间。 “礼兄可相信陆某?” 礼秀锋肃然道:“先生乃秀锋最为敬佩之人,秀锋岂有不信先生之理?” 陆方青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将荨菱托付于我,这孩子拥有只有我才能看出的才能。” 礼秀锋一怔,低下头来看着陈淑瑶手中刚刚捡起来的那些礼荨菱所画的几幅画,心想难道这画中真的还有什么玄机?可是不管他怎么看,这些画都是莫名其妙,如果不是陆方青而是换了别人,在看了这些画之后还说自己的女儿拥有作画方面的才能的话,那么礼秀锋肯定是要嗤之以鼻,不再多言。 “可是先生,您应该已经看过了小女的画……” “就是因为看到了,所以我才会有如此坚持。” 这话说得礼秀锋更加疑惑,与陈淑瑶面面相觑,两人不由得又将目光落到礼荨菱的画作中,就算是礼荨菱也是一脸疑惑,丝毫不知道从这些画中可以看出自己的才能到底在哪里。 “今天清晨,陆某在河边画了一幅鲤画,礼兄可愿一观?” 陆方青突然转移了话题,但是礼秀锋却是猛地兴奋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可以见到先生的名画,实在是秀锋的荣幸。” 陆方青微微一笑,自怀中拿出晨早之时所画的鲤图,慢慢地打开来。 一尾鲤生动传神,跃然纸上,那一笔一划、点点泼墨,都玄妙非常,散发着生机与活力,就仿佛自己化身成为了那尾鲤,能够感受到它的活泼,能够感知到它的所思所想,灵魂都随之被吸摄进去。 在这样的一幅画面前,现实中的所有光景都变得模糊,轮廓也都慢慢淡化,直到视线之中只有那一幅鲤图,使得礼秀锋甚至连陆方青的身影都再也看不见。 陆方青微微一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时候,只见他拿着鲤画,然后向礼荨菱走了过去。 礼荨菱眨着灵动的大眼睛,看着那画里的鲤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似乎可以与那鲤对话,忍不住迎上前去,然后她闯入了礼秀锋和陈淑瑶的眼中。 在那鲤画面前,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可是礼荨菱与它并立,竟是如此清晰,充满了相似的灵魂与活力,就好像她也身在画中。 陆方青收起画的时候,礼秀锋和陈淑瑶还是一脸的怔然,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他们配转,看着礼荨菱的目光变得复杂,复杂之中多出了无穷的期待。 陆方青道:“现在你们知道了吧,她能够与我的画共鸣。” 第7章 师生 礼秀锋这段日子非常高兴,因为陆方青在礼府住了下来,而更让他高兴的是,自己的女儿礼荨菱成为了陆方青的门生。 陆方青的画作就连天子也是难求,更从来没有听说陆方青有收学生的意向,所以这种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这是礼秀锋做梦也想不到的,而因为陆方青的要求,对于此事礼秀锋也没有声张,甚至是刻意地隐瞒了下来。 扬州城外的小河边,树木苍翠,花草的香味里面飘来,其中还混着泥土的味道,充满了生命的味道。 礼荨菱在河边小跑,里面戏水里面拈花,好不快活,她喜欢这样的地方,自由自在又充满了生机的地方,可以让她感觉自己更加具有活力。 在离河岸不远的草地上,陆方青架着画板,执着画笔慢慢地描绘着,他的动作缓慢,可是却一点儿停顿也没有,同时还显透着一股优雅的韵味,不由得让人迷醉。 礼荨菱跑了过来,大喊道:“叔叔叔叔……哎哟!!” 陆方青轻轻地在礼荨菱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道:“要叫先生。” “先生……”礼荨菱揉着自己的额头,嘟了嘟嘴,然后又拉起了陆方青的袖子,“先生,您在画什么?” 陆方青微微错开身子,使得礼荨菱可以看到陆方青所画的内容。 画中的河、树、花、草,都是那样的生动逼真,仿佛要将这扬州城外小河边的景色给吸收进去,不,或许真的已经这样做了也说不定,然后礼荨菱看到了奔跑在小河边的那道身影,只有轮廓,但却依稀可以看出她的感觉,只是这幅画还没有完成。 礼荨菱抬起头来,轻笑道:“先生在画我吗?” 看着礼荨菱的模样,陆方青失笑,道:“只是你刚好闯进来了而已。” 皱了皱小鼻子,礼荨菱凑上前道:“先生,我也要画。” 陆方青没有拒绝,将那未完成的画拿了开来,重新摆上一张白纸上去。 礼荨菱拿着画笔站在画板前,正要往上挥墨,可是却脸露难色地停了下来,良久之后依然未能动笔,回过头来向陆方青求助:“先生,我应该画什么?” 陆方青道:“画你想画的。” 礼荨菱更加苦恼:“那应该怎么画?” 陆方青沉默了一下,想起自己这十五年来的追逐,那如梦一般的记忆,道:“任何一个作画的人,首先都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要画的是什么,只有这样,他们画出来的画才有意义。” “可是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画的是什么?” “那就随兴而画。”陆方青微微一笑,“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就把思绪放空,笔随心走,你画出来的就是你想要画的。” “可是我就只能画点和线。” “那就多画一点。” “再多也只是点和线,不是画。” “少数的点和线看起来虽然杂乱无章,可是足够多的点和线连起来便可以构成一幅画了。” 礼荨菱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方青问道:“你笑什么?” 礼荨菱道:“因为先生的教法实在是与众不同,之前我爹也曾给我请过一些先生来教我画画,他们一开始都只是要我模仿一些具体的画来学,可是先生却没有对我有这种要求,反而让我随兴而画,当时那些先生看到我所画的点和线之后,只是摇头叹气,再也没有来教过我了,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他们的意思是,我是朽木不可雕也。” 陆方青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礼荨菱的头,道:“模仿他人作画,虽然可以画出一些内容来,但是在我看来,那并不是画,只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就算勉强可以称为画,那也不是自己的画,非但学不了作画,甚至还会因此失去本身的灵性,那样得不偿失,所以我不会让你去模仿,你应该凭自己的喜好,去挥动手中的这一支画笔。” 礼荨菱道:“那我如果一直画点和线,那么终会把画板填满,到了那时点和线虽然足够多,可是却只是让这白纸变成了黑纸,那样也什么都画不出来啊。” 礼荨菱是认真地思索着陆方青所说的方法才说出了这个问题,只以为陆方青会有什么解决之道,却只听陆方青道:“那你就等到真的将这白纸填满的时候,我们再来好好看看。” 手中画笔一笔一划轻轻地描绘着,勾勒着,礼荨菱画出来的东西毫无章法,甚至连看都不能看,但是这一次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礼荨菱并没有停下来,陆方青的话就像是给了她一个方法,她一笔一划或交叉、或重复、或填补上了空白,空白的画纸正慢慢地满了起来。 夕阳西下,暮色渐沉,陆方青站在礼荨菱的身后,看着她一笔一笔地画上去,其中有很多笔都画在了黑色的地方,不断地重复着。 礼荨菱整个人仿若迷失,不知为何画着这些毫无规律章法的点、线竟然能够让她失了神,她不自觉地重复着、描绘着,距离将整张白纸用墨迹填满,就只差那角落里最后的一笔。 陆方青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他在等着礼荨菱所描绘的最终的那幅图,那最后的一笔落在那最后的一笔空白上,到了那个时候,礼荨菱的画才算是真正完成了。 明月高据着天空,洒落下点点的银辉,落在水面、树上、土地、花草的身上,也落在了陆方青的身上、礼荨菱的身上,还落在了那差着最后一笔的那幅画上。 在月光之下,那空白的一笔显得更加显眼,如同在那黑暗中的一点曙光,礼荨菱一笔画在了上面,然后,她停下了笔。 良久,良久,礼荨菱清醒了过来,觉得有些疲惫,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然后看到了那张被涂成了墨色的画纸,她委屈得眼中有泪在打转。 陆方青轻微的笑声自身后传了过来,礼荨菱猛地转过身来,委屈地看着陆方青:“先生……” 陆方青的笑容并未散去,那并非取笑,那笑容中带着满意与欣赏,让礼荨菱意外,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不能理解。 “你好好看看,你从自己的画里,看到了什么?” 礼荨菱怔然,但还是依言转身,注视着自己的画,只是一片漆黑。 “你现在想看到什么?” 耳边轻语,让礼荨菱心头一动,脑海之中闪现出一幅画面,那是她在河边嬉闹的时候,当时水中有鲤在跃动。 而这个时候,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从那漆黑的纸上,礼荨菱清晰地看到了其中的几根线条,纵横交错,相互连接,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图画,有鲤跃然纸上,生动而活泼。 她又想到了河边的树、树下的花花草草,属于那些场景的线条,都从纸上显现,然后交织在一起,那是以往任何时候,礼荨菱都绝对画不出来的画面,她呆住了。 “为……为什么?” “人的才能是无限的,这就是你的才能,能够勾勒出一个世界,现在你还认为自己没有才能吗?” “可是这只是一幅被墨汁填满了的白纸,就好像直接把墨汁泼上去一样,这种方法……谁都能做到吧!?说我有才能什么的,这只是自我满足而已吧,只是用毫不相干的东西填充进去而已,我还是没有资格,成为先生的门生啊。” 第8章 才能 虽然以前就知道自己是没有作画的才能的,但是礼荨菱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她天性开朗,只会开心地去做每一件事,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烦恼对她来说就好像只是天上的云阙,可望而不可及,但是当她抱持着信任和期待去做某件事的时候,结果的打击竟是那样的巨大,大到让她没有办法接受,大到让她灰心丧气。 画这种画,脑海之中幻想着自己画不出的画面,然后欺骗自己说在那纸张之中有自己画出的线条,这样的事情,根本就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礼荨菱是这么想的。 “你真的是这么觉得吗?” 陆方青的声音清清冷冷,然后他突然拿起了墨汁,猛地向着纸张泼了上去。 “先生,你……” “你现在再看看,还看得出什么吗?” 礼荨菱一怔,再次向纸张上看去。 依然还是被墨汁填满、漆黑的纸张,新泼上去的墨汁没有干,往下流到画板上,再滴落到草地上。 礼荨菱认真地看着,这一次不管她再怎么凝神细思,不管她再怎么在脑海之中勾勒,却都没有办法从那画纸上找出自己的线条,找到自己想要看的画面。 “如果只是自我欺骗、自我满足,那么依然还是沾满墨的纸张,你就应该可以继续欺骗自己,为什么现在却做不到了呢?” 无论礼荨菱再怎么尝试,眼前只有一片墨迹,她看不到其中有任何的不同,陆方青的话虽然很轻,但却深深地铭刻在她的心扉,就像是一湖静水开始起了涟漪,礼荨菱眼中的光彩开始变得不同。 “我画的……画!?”才能得到了肯定,礼荨菱却有些难以相信。 陆方青微笑着点头,道:“只有你才能画得出的画。” 回到礼府的时候,夜色已经渐深,礼荨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点起了灯,她非常的高兴,将画板摆好,铺上画纸,手执画笔站立,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目光变得悠扬,礼荨菱手执画笔轻轻地靠近,轻轻地点在那张画纸上,然后一笔一笔地画了上去。 落笔生花,只是那花并不是在那纸张上显现出来,而是显现在礼荨菱的眼中、心中,这一夜,她将无眠,这一夜,她将沉迷。 礼秀锋和陈淑瑶站在礼荨菱的房间外,稍显关注。 陈淑瑶道:“荨菱她现在,是真的喜欢上了作画了吗?” 礼秀锋微微一笑,道:“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 礼荨菱是很喜欢作画,只是可惜没有天赋,这番话两人都没有再说,如今礼荨菱找到了名师,礼秀锋和陈淑瑶虽然高兴,可是前话依然不可多提。 沉默了许久,陈淑瑶突然关心道:“只是这么晚了,荨菱还点着灯,我只担心她休息不好。” 礼秀锋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从小你就太惯着他了,如今有先生在,你就只管放心,她能够努力也是她的选择,我们做父母的,只要好好支持她就可以了。” 陈淑瑶想想也是,道:“就是不知道荨菱能够画出怎样的画来?” 礼秀锋眼中也是带有期待,微微一笑,道:“明天我们过来看看,应该就可以知道了。” 到天亮的时候,还不等礼秀锋和陈淑瑶过来看礼荨菱所作的画,她已经满脸得色地将自己再一次画出来的画送到了两人面前,道:“爹,娘,你们觉得我的画怎么样?” 看着眼前黑乎乎的一片,礼秀锋和陈淑瑶觉得有些头晕,礼秀锋带着不确定询问道:“荨菱,这就是你画的画?” 礼荨菱点头道:“是啊。” 礼秀锋想了想,还是要再度确定一下,又问道:“这就是你跟随先生学习之后,画出来的画?” 礼荨菱自然能够明白礼秀锋的意思,她笑了出来,道:“先生夸我画得好。” 礼秀锋和陈淑瑶突然沉默了下来,他们想起了此前发生的那一幕,在陆方青的鲤画面前,礼荨菱如那画中之鲤一般灵动非常,充满了仙气,那一刻的神圣轻灵让他们记忆犹新,也是因为看到了那一幕,他们才相信了陆方青所言,自己的女儿礼荨菱真的拥有着过人的天赋,只是他们眼光平凡,并不能发现得到,只有陆方青才能够发现的,属于礼荨菱独特的才能。 礼荨菱画出来的话,他们看不懂,或许应该说说他们能够看懂的部分,就是从毫无联系的点与线,变成了占据整张白纸的墨色,其他的不管他们再怎么看,也都看不出来。 不过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劝礼荨菱不要再作画,也没有再认为她没有天赋,而是将画交还给了礼荨菱,道:“荨菱,既然跟了先生,你就应该跟他好好学画,先生有经纬之才,爹娘亦不及其万一,你谨记,切不可辜负了先生的栽培。” 礼荨菱连连点头道:“爹,娘,你们放心吧,女儿一定会好好地跟先生学习,将先生的画技发扬光大。” 礼秀锋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先下去吧,记得一会儿去向先生请安。” 看着礼荨菱走远,陈淑瑶却还是有些担心,道:“真的没有问题吗?老实说,我也不愿意怀疑陆先生,只是荨菱这孩子画的这幅画,不管我怎么看,也还是看不出来其中有任何的内容,而且让我怎么相信,那样的一幅画她竟然画了整整一夜。” 礼秀锋眼中却有着期待,道:“陆先生之才非我能及,而且之前的光景想必你也不会忘记,荨菱她有着特殊的一面,而只有陆先生才能够发现,就将一切交给陆先生吧,相信只要跟着陆先生一直学习下去,荨菱的才能也有一天会被我们看到。” 陈淑瑶点了点头,可是想了想之后,突然道:“可是如果真如陆先生所说,荨菱有着特殊的才能,那么就算是我们再如何去看,只怕也看不出来吧,毕竟我们肉眼凡胎,比不得陆先生。” 陈淑瑶所说未必没有道理,可是礼秀锋并不这么认为,道:“一个人就算再有才,如果他的才能不能被人发现和认可,就相当于无才,荨菱便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不是陆先生发现了她的才能,在我们眼里,她依然是一个没有办法学得作画的孩子,而说一句冒犯陆先生的话,即便是以先生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卓绝才艺,也是得到了世人的认可,才有此名声啊。” 是金子总会发光,如果礼荨菱真的有才,那么有一天,她的才华便会发光发亮,让他们都能够看到,而说什么因为才华太过独特,而使得一般人无法理解,那么对于礼秀锋来说,那种情况便是相当于无才的。 陈淑瑶听罢,极为认可地点了点头。 第9章 灵画静高悬 光华如箭,韶华易逝,陆方青住进礼府,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得名师指导,再无才的凡人也当有开化的时候,在陆方青的教导下,礼荨菱作画的技术已经有所进益,至少已经可以作出一幅让人看得懂的画来。 摆脱了繁复而无用的线条,减少了或刻意或无意挥下的墨点,礼荨菱的画开始变得简洁易懂,从简单的石子到花草,配以蓝天白云,礼荨菱开始喜欢上这种感觉,每天作画不断。 在指导礼荨菱作画的同时,陆方青每日也都在作画,他每天都要画一幅鲤图,也许是因为礼荨菱的关系,陆方青画鲤的能力与日俱增,那过往看不到的界线,如今被他轻而易举地跨过,而且他渐渐地将那道界线给渐渐地抛远。 只是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陆方青如今所画出来的每一幅鲤画,都未能及得上当时在城外小河边初遇礼荨菱之时所作之画,那已经到达了一个极深的界限,是陆方青现在所不及之处。 “也许是因为那一次恰好福至心田……”陆方青对此细思良久,也只能得到这样的一个结论,对此未免稍有无力,他能够感觉得到,只要他能够真真正正地达到那个界限,然后再上一步,便可以找到那一道灵,他有这种强烈的预感。 如今礼秀锋和陈淑瑶每次自书房前走过,都会欣慰一笑,礼荨菱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比起三个月前她所作的只有她自己或许还有陆先生能够看懂的画,现在她的作之画让他们也能看懂了,而且也确实在进步着,进步虽小,可是名师出高徒,有陆先生指导,礼荨菱终有一天也能够画出名作来。 六月里的天气是闷热非常而又急剧多变的,而今骄阳似火,知了在外叫得震天响,只是从那东北边遥遥飘过来一大片乌云,预示着一场暴雨正在接近。 礼荨菱在书房里,手执画笔踌躇着,她想要作一幅画,可是画笔轻提,脑海却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画些什么,明明之前脑海之中闪过了很多很多的画面,只是站在空白的画纸面前,她的脑海也随之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自然也什么都画不出来。 “先生说作画要由心,笔要随心走。”礼荨菱闭上了眼睛,细细地思量着,捕捉着自己在闭上眼睛之后所看到的画面,那一点点的微光里面,似乎藏有自己想要画出的那幅画来,她想要去靠近那道微光,想要去看清楚被那微光包裹在里面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幅光景,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去靠近,那道微光离自己时远时近,忽左忽右地移动,就是不让自己靠近,礼荨菱的双眼越闭越紧,直到眉眼都皱了起来,良久良久,她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泄气一般地睁开了双眼,“越是刻意追寻,真是没有办法看清,先生说作画之时心要无为,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但那样做实在是太难了。” 人不可能心无杂念,七情六欲无从避免,做到无为并不容易,更何况礼荨菱只不过是一个年方十五的小姑娘,对这个世界正是充满了好奇心的时候,让她做到无为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所谓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礼荨菱想要马上达到陆方青的境界,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手执画笔却久未着墨,站了良久礼荨菱终于还是有些灰心地选择放弃,手仿佛承受不住画笔的重量,轻轻地落下,轻轻地点在了画纸上,而礼荨菱却一无所觉,她脑海之中尽是回忆的思绪,以前的自己喜欢作画,但却毫无才能,而这段时间跟在陆方青身边,她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这让礼荨菱开始感受到作画的乐趣,未曾想过自己竟是如此着迷。 想到深处,念及曾经的灰心与无奈,礼荨菱喃喃道:“能够遇上先生,真的是太好了。” 遇上先生是在城外的小河边,那个清晨轻风送暖,珠露颤颤,河岸边散发着淡淡的春泥、花草的香味,让人心旷神怡,河里水草茂密处,几尾锦鲤相互嬉闹,尽显活力,当时先生笔下的那尾鲤,就那样不着痕迹地流入了她的心田。 脑海之中浮现这样一幅画面,心中暖洋洋的,对陆方青那种奇特的接近感,让礼荨菱非常珍惜,强烈的感情流遍全身,传递到了手上,经由手落于画笔之上,然后轻点白纸,一条小河便被画出。 这不是无为之下的作画,而是强烈的感情为引,要去画出心中的想往,礼荨菱并不知道,当陆方青画鲤之时,便是这样的一种心绪,那种无法被抑制的强烈的感情,就连陆方青也无法抑制,在画鲤之时,陆方青是用尽全部的生命与情感在画的,与无为完全背道而驰。 礼荨菱突然惊醒:“对了,当时先生画的那一幅鲤……” 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墙边的一个柜子上,那里有许多卷起来的纸张还有书卷,礼荨菱双眼紧紧地盯着当中的一卷纸张,心跳有力而快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那一幅画还在,就在那里。 莲步轻移,走到柜子前将那卷纸拿起,轻轻打开,那幅鲤画现于眼前,充满了灵动还有生命力,那是任何一幅画都比不上的。 “先生会把它收起来,应该就是对这幅画极为满意了。”与陆方青学画三月,对陆方青的一些习惯,礼荨菱已经极为熟悉,别的不说,就画鲤之事,陆方青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与追求,他每天都会画一幅鲤,但当第二天画出另外一幅鲤图的时候,陆方青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前日所画的鲤图毁掉。 礼荨菱每每心疼不已,但不管她如何询问,陆方青只是轻轻摇头,未曾说过原因,只是在这书房里,她却找到了这一幅鲤图,那是她第一次遇见陆方青时见他所画的鲤图,而那幅画直到现在还被保留着,由此可见陆方青对这幅画的感觉与其他的画是不一样的。 将画高高挂起在书房的西墙之上,一进门便可看见,然后礼荨菱退到了门边,静静地看着那幅画,心神被一点一点地吸摄其中。 一条条的线条,前后衔接,交相映衬,构成了一尾鲤,生动形象,充满了灵动。 画中的鲤不住地翻滚着,转身一个摇摆,尾巴一个用力,然后高高跃起,一个翻腾又落回原处,然后那小小的眼珠子凝视着礼荨菱,似在对她轻语。 从来没有一刻,礼荨菱对这幅画感到了如此的投入,她能够听得到,那画中的鲤在呼唤着她,如同在她耳边轻语,召唤着她前来,要与她亲近,就与其他的鲤一样。 身周的事物迅速地淡去,朦胧而模糊,仿佛脱离了现实。 这个时候,礼荨菱已经完全分辨不清楚,到底是她进入到了画中,还是画中的鲤跑到了现实之中,那鲤在她的身边游动,充满了活力,长须拂动着她的长发,长吻在她的脸颊上蹭动着、摩擦着,从口中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泡,飘浮在她的周围,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水中的美人鱼,支配着水下的世界。 礼荨菱的双眼越来越亮,眼波流转,心湖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她的心强烈地悸动了起来。 “……先生他……好厉害,居然可以将鲤画成这个样子,就好像是……真的一样!!”那种鲤的灵动还有活力,更重要的,是还有那种与自己亲近的感觉,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更加清晰,礼荨菱的感受更加强烈,仿佛自己就在那画里面,“不……不只那样!!先生的鲤,才是真正的鲤!!” “轰隆!!”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惊雷,伴着一道电光自远处天空落下,天地一明一暗的闪烁,使得这道惊雷仿佛炸响在礼荨菱的心田之上,她身体猛地一颤,清醒了过来,急忙转身跑出了书房。 第10章 夜游思灵梦 书房外,天已经黑了,一大片乌云压下来,似人囚兽,发出声声低沉的哆嗦,整片天沉甸甸的,气氛愈显压抑。 礼荨菱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恐惧,刚刚的那种经历,让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就好像是要被那幅画给完全吞噬进去,即便是在现在她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在画中,还是在现实中。 在书房前的走廊尽头转过弯来,在陆方青的房间门口,看到了陆方青正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天空。 看到陆方青的那个时候,礼荨菱真的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是在画中还是在现实中,只要先生在,便能让她感到安心,她急步走了过去。 “先生……” 礼荨菱急于要告诉陆方青她刚刚所遭遇到的事情,可是话到嘴边却是犹豫了起来,刚刚发生的事情真的是匪夷所思,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告诉先生,会不会反而惹得先生责罚,加上自己擅自将先生的画挂起,却反而疑神疑鬼的,这反而是对先生不敬,所以她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下雨了。”陆方青目光悠远,看着黑压压一片的天空,乌云之中里面有电光闪过,轰隆隆的声响让人心绪不宁,可是陆方青却陷入了回忆之中,十五年前的那一夜,仿佛也是这样的天气,“十五年了,真快啊。” 礼荨菱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带着满腹惊疑,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中,渐渐感觉到有些疲惫,她双眼无力闭上,鼻息渐趋平稳,未几进入梦乡。 沙沙的雨声不绝入耳,构成了一篇乐章,并不吵人清梦,反而有助睡眠。 礼荨菱感到安心,神态安详,嘴角时不时咂动了几下,正睡得香甜。 电光接连闪过,透过窗户,房间里明灭了几下,礼荨菱双眼微动,眉头轻轻皱起,这光亮让她感到刺目。 轰隆!! 礼荨菱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心头直打鼓,这一醒来,暴雨声所连成的美妙的乐章顿时散去,“沙沙”的声响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吵闹,外面接连闪现电光,伴随着雷声轰轰,礼荨菱突然了无睡意,她披上外衣,在房中也坐立不安,心情一阵烦躁,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雨声更响,这样的暴雨极为少见,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没想到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到了晚上已经暴雨倾盆,而自己自白天睡下之后,便睡到了深夜。 看来自己是真的有些疲累了,正是因为这种疲累,才会让自己看到了那幻觉,休息过后觉得神清气爽,但离天亮却还有一段时间。 先生…… 突然好想去书房看看,礼荨菱双脚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去。 陆方青的房门紧闭,礼荨菱自门前走过,稍稍停顿了一会儿。 不过此时雨势极大,雷声轰鸣,陆方青的房间里漆黑一片,不闻任何声响,礼荨菱摇了摇头,没有去打扰,自己走到了书房之中。 书房的门并没有关,似乎自己白天时出来后,便没有人再过来了,所以房门一直保持着自己离开时的样子,礼荨菱也没有感觉到不对劲,不过有些担心了起来,风雨骤来,也不知书房之中的书画会不会被风雨打乱。 一走进书房门,正好一道闪电亮起,挂在西墙的鲤画印入眼帘,礼荨菱便是一惊。 亮光中的鲤似乎在对她呼唤,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是紧接着光亮消逝,眼前一片黑暗,那鲤已经看不分明,但存有那轮廓还在自己的双眸之中,那是深刻的印象所留下的残象,久久不散。 礼荨菱又往前走了过去,想要去看清楚,她迫切想要知道,白天时候发生的那一幕,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幻象还是真实? 往前走去,走没几步又停了下来,礼荨菱感到害怕了,因为越接近,她就越能够感觉到那鲤的呼唤,虽然并不是听到声音,但是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如果那不是幻象,那自己会怎么样?自己该怎么办? 但虽然担心,礼荨菱还是再次迈步走上前去,轰隆一生让她忍不住惊呼出声,紧接着又是一道电光让眼前一亮,那尾鲤再次显现,可是那动作形态却变得与之前不同,礼荨菱再次心跳加速,一步一步地靠近。 那幅画突然发出淡淡的银辉,像是月光洒落时的光彩,只是现在外面正是暴雨天气,月光不可能透得进来,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银辉是那幅鲤画自己发出来的。 内心狠狠地触动,莫名感觉到一阵的悲伤,这种悲伤十分遥远,给她的感觉就是来自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的深沉,却又是那样的怀念,让礼荨菱不由得再次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走出,突然一尾发着银辉的鲤自那画中钻出,然后游动到她的身边,在她的身边翻转嬉闹。 礼荨菱能够感觉到这鲤的快乐,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而这种快乐让她心头的悲伤渐淡,一开始的恐惧也已经慢慢地散去。 电光闪耀了一下,一道惊雷鸣响,比之前任何一道雷声势都要更加浩大,让礼荨菱心头一跳,猛地清醒过来,那尾银鲤便消失不见,也不知道是回到了画中,还是钻进了自己体内。 礼荨菱看看那鲤画,然后心头莫名一跳,猛地转过身来,在闪电一闪而过的同时,一道沉稳的身影站在画板边上,正执笔挥墨。 “先生!?”礼荨菱先是一喜,没想到陆方青也在这里,可是紧接着便是一惊,十分的不可思议,看陆方青那样子应是在这里作画很久了,可是自己刚刚进来书房的时候却没有看见他,如果是自己在这里失神太久了,那刚刚的一幕是否也被他看到了? 心中惊疑不定,但紧接着便被陆方青那专注于作画的神态所吸引,眼珠一转,礼荨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先生,您在画什么?” 陆方青画笔不停,没有回答。 礼荨菱凑上前去,然后怔然,她看见在陆方青正在作画的白纸上,跃然一尾鲤在游动,那鲤具有生命,甚至拥有思想,可以与她交流,可以与她亲近,就与刚刚的那尾鲤是一模一样的。 礼荨菱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陆方青,发现他正眉头皱起,手中笔已经停下,似是对自己所作之画感到不满意,然后他将那画拉了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撕掉! “先……”未说出的话被紧接着下来的一幕给堵住了,礼荨菱发现在陆方青画的那尾鲤之下还有一张画纸,那画纸并不空白,笔墨勾勒,交叉串连,形成的活生生的画像却不是鲤,而是人,礼荨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画中人神态传神,极为逼真,甚至让人以为那画中之人才是真正的本尊,礼荨菱有些不确定地喃喃道,“这是……我!?” 话刚说完便看到陆方青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那眼中的神态极为复杂,那是一种寻找已久、思念已久的目光,那是一种爱慕与懊悔交织的感情,是那样的强烈,似是汹涌而来的潮水,直将礼荨菱整个人淹没。 第11章 雨歇天放晴 陆方青眼中交织的情感,让礼荨菱心疼,她感受到了陆方青心中的寂寞和怀念、追悔和悲伤,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轰隆!! 雷鸣不休,电光闪现,画中那女子有了异动,礼荨菱不由得向那画中女子看去,那女子与自己极为相似,就好像自己在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面那个自己做着与自己不同的动作,那种感觉不仅怪异,而且恐怖。 那女子的目光看着自己,充满了讥讽、嘲笑还有怜悯,此外还有一些礼荨菱没有能够看出来的情绪,这让她心头一跳,然后渐渐开始明白过来画中女子眼中的意味。 那画中女子伸展了一下慵懒的腰肢,然后莲步轻移,似要从画中走出来。 礼荨菱呆住了,眼中出现了迷茫,究竟先生画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如果是的话,站在画外的自己还有画中的自己,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这种想法十分的奇怪,可是却强烈地浮现,然后迅速地占据了礼荨菱的大脑,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或许成为先生画中之人,才会是自己的归宿。 这个想法一出现,她便不由自主地恐惧了起来,身体颤抖着,回过头来发现陆方青正在看她,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更像是在看一幅画。 “先生……”礼荨菱摇着头,她不敢直视这样的目光,这让自己都要开始否定自己的存在,她不断地摇着头,喊着陆方青,然后突然大叫起来,“不要!!” 一身的冷汗,礼荨菱猛地坐了起来,发现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天色正堪堪亮了起来。 “是梦……”礼荨菱松了一口气,可是还是觉得身体有些冷,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梦里先生的眼神让她感觉到害怕,而且那个梦是如此的真实,就算是现在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梦里的一举一动,梦里陆方青的神态,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之中。 雨已经停了,户外有鸣蝉,声音清脆好听,夹杂着小鸟悦耳的欢叫声,形成一曲乐章。 礼荨菱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呼吸了一口户外的清新空气,顿时感觉舒爽了好多,一吸一呼散去了许多烦恼,她眨巴眨巴眼睛,显得可爱极了。 晨风轻拂过树叶花草,带着自然的香味迎面而来,发丝微颤,惹得礼荨菱脖子痒痒的,然后她心头一动,往书房那里走去。 书房门被轻轻掩上,在她之后还会进到这书房里的,也只有陆方青一人了,想来昨天自己匆匆入睡,陆方青还有到这书房之中作画,这让礼荨菱稍稍安心,至少这情形跟梦中还是有着一些不同的。 轻轻推开书房的大门,迎面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鲤画,礼荨菱转过了头,没有再去看,而是拿出了画板和纸笔,摆在走廊边上,看着眼前的晨景,朝露、花香、蝉鸣、鸟叫,让她的心陶醉在其中,画笔轻动,一笔一划勾勒。 忘了时间的流逝,只有轻风时而吹拂过来,发丝的颤动以及手中画笔的移动证明时间并没有静止,时间如同以往一般,依然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睁开眼睛来的时候,画已作完,这幅画很简单,方方的庭院,墙边立着的槐树,庭院中间小小的假山和池塘,以及停在石头上的麻雀。 虽然简单,但是栩栩如生,一笔一划的勾勒简单而又直接,没有多余的笔划,连接在一起,带着生命的活力,礼荨菱自得地笑了起来。 “确实画得不错,进步很大。” 礼荨菱一惊,猛地转过身来,陆方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边,而且同样立着一块画板,正在作画。 “先……先生……” 陆方青微微一笑,他的画笔动起来的幅度有些大,让人好奇他在画些什么。 礼荨菱凑上前去:“先生,您在画什么?” 陆方青的画纸上并没有任何人物、动物、景物,只有斜斜的线条,几乎要将纸面占满,这样的话跟自己以前画的画很像,礼荨菱不由得掩嘴轻呼,但紧接着便被这种画风吸引。 那一条条的线条似是充满了活力,一条接着一条相互紧挨连接着,之间虽偶有空隙,可是却更显得这些线条的活跃,看着这幅画让礼荨菱感到一阵轻爽,她脱口而出问道:“先生,您这是在画风吗?” 一阵风吹来,画板上的纸张边角被拂起,整张纸被慢慢翻卷过来,让人感觉纸中的线条无规律但有方向地动了起来,活像一阵风。 这就是一阵风。 陆方青点了点头,手中画笔连动,在纸张飞起来还没有落下的时间里,补足了这幅画尚缺的最后几笔,然后随着这张纸被风吹拂而后飘走。 “哇!!”礼荨菱连忙追了上去,一连跳了好几下之后,才将那幅画抓住,拿在手里,然后又小跑回到陆方青身边,将画举前,赞道:“先生好厉害,我只知道画师画人、画物、画景,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画笔之下还可以画出无形无质的风来,而且这风还可以看得见,通过这幅画,甚至可以让人去看到大自然的风的轨迹,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礼荨菱的赞誉很直接,崇拜的眼神直盯着陆方青看,仿佛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人。 陆方青摸了摸礼荨菱的脑袋,道:“你的画中,便缺了这道风。” 正如陆方青所说的,如果礼荨菱的画中加入了这道风,那么她的画会更加传神、生动,虽然笔锋尚嫌稚嫩,可是她的那幅画已经可以将人的思想与意识带入画中,只是可惜,就差了这样的一道风。 礼荨菱小心地将画收好,轻手轻脚地跑过来,道:“先生画鲤无人能比,画的风也可以以假乱真,哪怕是在酷暑时也可给人带来清凉,要是先生画人,只怕那人会从画中走出来。” 鲤……人…… 陆方青心中似有悸动,沉默不语。 礼荨菱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追问道:“先生可曾画人?” 陆方青正是思绪繁杂之时,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尾鲤、那道身影…… “只要画出了那尾鲤,我一定就可以找到她。”这声音带着无穷的思念,可是并不是在回答礼荨菱的问题。 礼荨菱有些不满地嘟起嘴巴,眼珠一转,道:“先生,画我吧。” 陆方青一怔,不解地转过头来看着礼荨菱。 “我想要看看从先生笔下画出来的我会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跟我对话呢?” 手中的笔有些微颤,只是陆方青控制得很好,礼荨菱并没有察觉,她只是看着陆方青,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场面,她心中充满了忐忑和期待,如果真的是先生的话,就算是害怕,她也想要让先生试一试,画出一个完整的自己来。 “我画的鲤,是你挂出来的吧。” “先……先生……”礼荨菱脖子一缩,整个人气馁了。 陆方青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平时多跟它说说话。” 说完这句意味难明的话,陆方青走开了。 礼荨菱并没有追上去继续缠着陆方青,而是转过头来看向书房中西墙上的那幅画,陆方青说的那句话,她隐隐约约明白了。 第12章 游香会 雨过天晴,接下来几天的天气都很不错,碧蓝的天空中轻飘着朵朵白云,燕雀扑腾着翅膀时不时飞向高空,从礼府庭院上空低低飞过,有些甚至直接就落下来,就此不再离去。 对于礼府的布局还有格调,礼秀锋都十分满意,他性子恬淡,不拘名利,向往自然,在陆方青住进来之后,又在陆方青的帮助下对自己的庭院重作修善,整个一世外桃源,可以陶冶心性。 晨起轻风凉爽,池塘里的荷叶上颤动着点点珠露,池塘下有鱼儿游过,带起荷叶轻动,那珠露在荷面上轻轻滑过,来回往复。 陆方青与礼秀锋坐于石桌两边,他们相对而坐,石桌上摆着一张棋盘,黑白二子在其上纵横交错,各自排兵布阵。 陈淑瑶端来水果,轻轻地放在一旁,然后拉着礼荨菱的小手,坐在一边静静观看。 礼荨菱睁大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与先生下棋,只是觉得黑白二子来回交替组成各种奇怪的形状很有意思,却是看不出其中的精彩与为难之处。 礼秀锋轻轻地放下棋子,道:“我输了。” 陆方青喝了口茶水,道:“上一手,如果你将黑子下在这里,形式就有可能逆转,借助那样一手局势,应该可以夺得更多的地盘。” 礼秀锋微微一笑,道:“先生不仅作得一手好画,未想棋艺亦是如此惊人,原本秀锋还以为可以在棋盘上领先先生一下。” 陆方青摇头笑道:“仅仅半目之差,输赢尚未可说。” 礼秀锋道:“棋盘之上,最后争的也就是那半目,先生过谦了。” 陈淑瑶在一边笑着插口道:“你们要是再这么互相谦让下去,天都要黑了。” 陆方青与礼秀锋相顾失笑,没有再说,清晨的轻风吹拂而过,带来丝丝凉意,一只蜻蜓轻点水面,悬而未走,水下鱼儿环绕游动,荡起水面波纹道道,然后向着水面之上张开嘴来,只是鱼儿并没有跃起,而是在水面翻滚,却已经将那蜻蜓惊走。 “先生来扬州已有数月,不过这段时间一直教荨菱作画,只怕先生还没有领略过扬州的真正风光,而今正好赶上观音山香会,先生可愿与我们一道前去走走?”斟酌了片刻,礼秀锋缓缓开口,带着隐隐的期待,他知道像陆方青这样的人,一般对这种盛会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对于观音山的香会他是真的很推崇,不然也不会贸然邀请陆方青。 “对啊先生,观音山香会可好玩了,每年这个时间香火最为旺盛,人潮涌动,景象壮观,素有第一灵山之称,先生来到扬州,不去看看实在是太可惜了。”礼荨菱眼前一亮,带着期待,连忙对陆方青解说。 对于这种事情,陆方青一般是没有太大的兴趣的,不过在听到“第一灵山”之时,陆方青心中一动,想了想,才轻轻道:“就去看看吧。” 传说六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得道之日,所以每年的这一天观音山的香火都会特别旺盛,而观音山香会也是因此而来。 礼秀锋道:“从前朝开始,便有观音山香会了,而后慢慢流行起来,直到如今已经十分盛行,观音山香会可以说是扬州最盛的庙香会了,江南江北等地的香客都会陆续起来进香,不过明天才是六月十九日,先生喜静,我们不妨今晚先过去看看,不过十八日晚即有人上山敬香,十九日天未亮也有人到寺里烧头香,所以想来今晚人也不会太少的。” 天还未黑,街道上已经是有华灯初上,各地香客已经来到扬州城,而今晚便会有一些人先到观音山去。 陆方青等人走在长街上,神色淡雅而从容,气质过人,与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那些香客明显不是同一路人,至少他们的目的就不一样。 观音山是山寺的代表,与其他山寺不同,观音山地势在扬州是最高的,构寺之时大胆使用不强调对称的构造方式,在山体顶峰随山势筑殿,而山上古树蔽日,红墙高耸,楼殿参差,山与庙俨然一体。 从山前道路上山,山路曲折逶迤,砖铺的山道蜿蜒而陡峭,并不好走,这让陆方青走得有些吃力。 “先生,小心一点儿,我扶着您。”礼荨菱上前搀扶。 陆方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香客虔诚,要上观音山进香自然需要通过一些考验,山路虽然难行,但并非无路可走,连这小小的困难都没有办法克服,我也不该到这观音山来。” 相对来说,礼秀锋要习惯一些,道:“先生能如此想甚好,观音山山路崎岖,弯来绕去,为防迷路,我们跟在那些香客之后上去便可。” 越往上走,越能感受到山寺的险峻与壮观,从山下往上望去,悬崖上危楼对峙,山寺处于山巅,以块石垒基,建筑皆气宇轩昂,崇楼杰阁。 “下雨了。” 几点小小雨点落下,打在叶子上、花草上、山道上,也打在人身上,身边的丫环正要拿出伞来,陆方青道:“只是微雨,不用伞了。” 礼秀锋也道:“山路难行,撑伞反而不好走,左右雨也不大,我们接着往上吧。” 夕阳西下,自山门殿前往里望,鲜红如同一块烤红的饼,那轮明日挂在殿后,看起来十分的神圣,加上此时寺中响起句句经文,让来到此地的香客更加虔诚,闭眼感受着这种神圣安详的气息,仿佛菩萨得道之时。 有修佛之人,也在此时念起经文来,他们驻足山门殿前,怀着虔诚与希望,让得这观音山笼罩在一片祥和之光中。 未几,香客们开始有条不紊地进入山门,只是念经声依然不断。 此地恢复了安静,只有点点疏雨,回过头来往下望去,青松苍翠,山竹直立,茂密的树叶将山腰笼罩起来,一片绿意与山下的湖水相互映衬,在昏色的掩映之下,带有朦胧的美感。 礼秀锋举人出身,见此情此景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松声竹声疏雨声,声声自在。” 说完自觉意有未尽,咀嚼片刻而未得,陆方青道:“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宜人。” “妙!妙!”礼秀锋拍掌叫绝,“先生,雨势未歇,不如我们到殿内暂先避避。” 一般的寺院都是以释迦牟尼为主像,其他佛像皆如众星捧月,可是 ? 观音山的佛像却不同,这里的佛像很有特色,此处是以菩萨为主体,同时供奉四大佛教名山菩萨。 “院落东侧房中为文殊菩萨,西侧房为普贤菩萨,文殊殿后为地藏王殿,又在主殿圆通宝殿 ** 奉观世音菩萨的巨型坐像。”小和尚在一边细心地给各位香客做着解说,带领着众人在各个殿里参观。 礼秀锋道:“观音山的佛像美学价值极高,其塑像造型力求塑出人物的不同神韵,像观音山的三十二应身,不仅面型、衣着、动态各尽其妙,无一雷同,更重要的是对人物神态的细部处理力求呈现人物的不同性格,衣裙褶纹飘飘欲动,栩栩如生。秀锋心想先生对此必有兴趣一观,才敢自作主张请先生前来观看。” 观音寺里人流渐多,各地香客提前来的不少,虽说明天才是香会正日,但其实在今天,香会已经开始了,而陆方青也难得地感受了一下这种久违的热闹氛围。 第13章 菩提 走过圆通宝殿,香客聚集,观世音菩萨的巨大坐像就在眼前,带着怜悯众人的慈悲眼神,看着这芸芸众生。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悲天悯人,不因身份地位而对谁有任何偏倚,她观察着世间民众的声音,具有无量的智慧和神通,普救人间疾苦,她的形像遍布各地的寺庙之中,是集智慧、慈悲、救苦救难等品德真善美于一身的神化存在,到处受到人们的爱戴和尊重。 陆方青不由自主地走近,抬头,迎接着观世音菩萨的注视,那目光柔和、神圣,在那目光注视下,陆方青的心灵渐渐放空,烦恼却纷至沓来,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够不再抑制自己,将自己寻找了十五年而一无所得的困苦心绪全部都流露出来。 虽然沉默,可是陆方青的悲伤流溢,影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身边的礼荨菱还有身后的礼秀锋夫妇感受最深,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像陆方青这样的一个人,也有着这种程度的烦恼,在他的烦恼面前,他们只能感受到无力,心随之哀凉,一筹莫展。 众香客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让开两边,让这个拥有着悲伤烦恼的男子,与观世音菩萨交集。 身边发生的一切,陆方青完全都不知道,此时他的心是沉静的,也是悲凉的,这种心绪很是复杂,无波的碧湖积蓄着无尽的烦恼,就算是落叶石子掉下,也漾不开一丝涟漪,因为那悲伤与烦恼是如此的深沉,看不见底。 陆方青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场大火,那一道在大火之中,显现于池塘边上的身影,那身影救了自己,却消散在大火之中,从那时候开始,陆方青心中便种下了执着,所以他寻找了十五年。 十五年来,陆方青不断画鲤,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有通过不断地画鲤,他才能够在画里再见到那道身影,可是不管他画的鲤再怎么传神逼真,终究还是缺少了那道灵,难得画出一尾有灵的鲤,可是却不是他寻找了十五年的那尾鲤,陆方青只能一直画下去,虽然没有放弃,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他的心已经染上了绝望。 如果观世音菩萨真的有灵,是否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悲哀,是否能够给他指引,渡他脱离苦海,陆方青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烦恼太过与众不同,就算观世音菩萨真的有灵,只怕也未必能够帮得了自己,因为他想要的是找到,而不是放弃。 回过神来,陆方青垂下双眸,轻轻一叹,准备走开。 转过身来,却发现一老和尚站在自己的身侧,静静地看着自己。 “阿弥陀佛,老衲法空,见施主与观世音菩萨神交,展露心中无限悲伤与烦恼,只不知施主心系何事?世间万物皆是色相、欲相,施主何不将烦恼道出,以得心宁?” 陆方青摇摇头,道:“我要的不是解脱,菩萨帮不了我。” 法空道:“非也!观世音菩萨曾经发愿,任何人在遇上任何困难时,只要一心虔诚念诵观世音菩萨的圣号,便会得到观世音菩萨的救助,观其音色,皆得解脱,这便是观世音菩萨的慈悲。六月十九日正是观世音菩萨得道之日,也正是观世音菩萨愿力最强之时,施主若是诚心祷告,观世音菩萨必有回响。” 陆方青深深地看了一眼法空,自嘲一笑问道:“我求的是不可能的愿景,菩萨也会帮我?” 就算是自己的挚友李青松,也觉得那一段经历只是一个梦,只是幻觉而已,当世只有他自己深信不疑。 法空沉默片刻,道:“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观世音菩萨发下十二大愿,便是为了普度众生,施主何不一试呢?” “那么大师认为我的执着是可以坚持的吗?” “施主因何执着?” “我执着于一道不可能的灵,执着于一段不可求的缘。” “施主既已知‘不可能’、‘不可求’,为何还要执着?世间烦恼皆自求,观世音菩萨言:‘大慈悲心是,平等心是,无为心是,无染著心是,空观心是,恭敬心是,卑下心是,无杂乱心是,无见取心是,无上菩提心是,当知如是等心,即是陀罗尼相貌’,施主若放下执念,可证道菩提。” 陆方青苦涩一笑,道:“所谓的菩提,是要我大彻大悟,超凡脱俗,但说穿了不过‘放弃’二字。” “本来无一物,休息惹尘埃?事实上施主已知道结局了不是吗?” 陆方青轻轻一叹,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开了。 从十五年前开始,从他开始追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结局,自己要能够重新找到那道灵,实在是微乎其微,甚至应该说是不可能,但就算如此,对于当时的场景和经历,或许说是他的记忆,他深信不疑,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执着去追寻,如果放弃就是解脱,那他宁愿永远沉沦在苦海之中。 法空看着他的背影,也只能暗叹一声,佛门要普度众生,但却不可强人所难,说到底只是自己的修行还不够。 转过身来,面向观世音菩萨的坐像,法空双手相合,默念佛经告罪,可是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神色却是为之动容。 慈悲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虽淡却可以包容这世间的一切,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不分贵贱,一视同仁,带着怜悯与关爱,只是这样的一双眸子却滴下了两滴清泪,在那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浅浅的,却传递出一股强烈的悲伤。 法空连忙转过身来,陆方青他们已经走远了。 “阿弥陀佛!!”法空只得默默念了声佛号,心久久不能平静,同时心中有一个声音传开来,让他反应过来都感到有些害怕,“难道佛祖就只能劝人放弃才能得解脱吗?” 跟着陆方青走出了圆通宝殿,礼秀锋亦是不发一言,一直都认为陆方青闲云野鹤,当是洒脱之人,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过,这样子的陆方青竟然藏有如此强烈的悲伤与烦恼,礼秀锋有些后悔,自己这一次邀请陆方青前来观音山,会不会是错误的选择,他只担心这样一来非但不能缓解陆方青的心情,反而是让他心中的悲伤被引出,而无法再遏制。 想着至少应该要补救一下,礼秀锋道:“先生,观音山并非只是山寺,景色亦是宜人,不如我们到处看看。” 刚刚与佛交神,陆方青只觉得自己心中那种强烈的欲望正在升级,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做一些事,迫切地想要回去书房,拿起画笔来,这种强烈而紧迫的欲望是之前从来不曾有过的,陆方青在拼命地遏制着,想着或许走一走,可以让心情平复下来,所以他没有拒绝礼秀锋的建议,点了点头。 “这里是扬州城最高的地方,在这里可以远眺江淮南北,将所有景色一览无余,虽不比泰山一览众山小的气势,不过也别有一番风味。” 从圆通宝殿出来后,建筑错落紧凑,绕过偏殿,前面是一片紫竹林。 从建筑到紫竹林,这种场景的转接好似画一样,让几人感觉眼前一新,礼荨菱看起来跃跃欲试,她最喜欢这样的环境了。 陈淑瑶紧紧拉着礼荨菱的手,以防她乱跑,紧紧跟在礼秀锋的身边,跟随着陆方青往前走去。 第14章 呼唤 渌水入澄照,青山犹古姿。 观音山是扬州城最高的山峰,山势险而急,山寺依山而建,极具特色。 在山寺的侧后方,那里有一处清幽之地,那是一片紫竹林。 这两日正是观音山香火最盛之时,各地香客信徒为此而来,聚集在佛殿前后野外,反而使得这一片紫竹林更加清幽。 礼荨菱像是一只彩色的蝴蝶,在这片紫竹林中飞舞,自由自在,看着她的曼妙身姿,陆方青精神渐好,步伐也不由得快了起来。 往前走去,几级台阶被竹石轻掩,拾级而上,便可见一座奢楼。 “鉴楼?”山寺之后,竟然会有这样的一座黄砖黑瓦的小楼,礼荨菱看见在最外面的一块匾上写着的两字,大声地念了出来。 礼秀锋道:“这里就是传说中,隋炀帝杨广在扬州建造的行宫,也叫做迷楼,为建迷楼,隋炀帝招来役夫数万,历经一年才建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加上在这观音山上,扬州城一览无余,为此隋炀帝曾十分欢喜地道出此楼‘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的话语,这也是‘迷楼’这个名字的由来。只是可惜后来隋亡楼毁,真正的迷楼已经不复存在,观音山是迷楼故址,在山寺之后重现的迷楼,远比当年的迷楼要小得多。” 礼荨菱轻轻点头,但还有不解之处,问道:“那这个鉴楼又是什么?” 礼秀锋叹道:“隋炀帝荒淫无道,为满足其骄奢淫逸的生活,在各地大修宫殿苑囿、离宫别馆,所经州县,五百里内都要贡献食物,挥霍浪费的情况十分严重,导致民怨载道,国破家亡,前人在此题字,是取前车之鉴,以警后世之意。” 以前的迷楼,现在的鉴楼,在同一个地方,但是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在不同的时代,同一个地方也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虽说是时代的必然,可是却让人感受到一阵阵的悲凉,礼荨菱看看其他人,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她好悲伤、好苍凉,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人们总是说触景生情,可是礼荨菱在这里只有触景伤情,内心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她不由得看向了陆方青。 陆方青的思绪早已悠扬,在这毁后重建的迷楼上,寻找着曾经那个迷楼的痕迹,他也不知道自己寻找到了什么,脑袋空灵,心中无物,只是感受着历史的沧桑还有无奈,还有那被隐藏在时光背后的故事。 陆方青也想知道,自己花费十五年的时间追寻着那道已经消散的身影,到底有没有意义?他还将继续寻找下去,继续画下去,会不会有一天,真的就在自己的画里,找到了那一道身影? 但也许就跟眼前这迷楼一样,是迷楼也不再是迷楼,错过了时间错过了缘,再见时只会让彼此都失望吧,徒增叹息而已吧。 陆方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怀的忧思,他不想放弃,如果执着是苦海,那他宁愿不要解脱。 “先生……” “没事,只是朝代更替,曾经的功德与罪过、繁华与萧条,都早已随风而去,逝去的就是失去了,勉强留下的也不会再跟曾经的一样了。” 山风带来凉意,“啪啪”的声音响起,雨又来临。 天色已暗,依稀几朵乌云之外,弯弯的明月静静洒下银辉,几点星光点缀。 礼秀锋道:“先生,天色渐暗,山路难行,今晚我们便在这里歇息一晚吧,明天上山的人会很多,不过到时候会有一条山道开放给下山之人,我们可以感受一下观音寺的香会,明天再回去。” 陆方青点头应允,当晚便在这观音山里住下。 夜凉如水,骤雨方歇,空气清新,带着花草泥土的香味。 寺中有香客排着长队,有条不紊地正在上香,有些上完香的则在主殿前的空地聚首,观赏着这观音山香会的景况。 华灯已上,香火正燃,一声声诵经之声传出,清晰入耳,但并不扰人,只让人感觉心灵舒爽,难得的安宁。 陆方青正在酣眠,他浓眉舒展,呼吸平畅,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空气中荡漾开来一道又一道的波纹,透过房门传递进来,直传到陆方青的脑海之中。 这种波纹带着声音,但除了陆方青,其他人都听不到,他们睡得正熟,浑然不知道此时陆方青已身处于另外的一个世界之中。 “醒来!醒来!” 陆方青眉头微皱,睡眠受到惊扰,这让他本能里有些排斥,可是那个声音并不曾远去,依然以着清晰而同样急切的音色传递过来,呼唤道:“醒来!醒来!” 那是一种声音,但并不是如同语言文字一般的声音,而只是一道信息,那道信息里面传递着催促人醒来的意念。 陆方青从梦中醒来,眼神带有迷茫,他和衣走出房门,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然后向着迷楼的方向走去。 绕过了众香客聚集的地方,从偏殿走入了紫竹林,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迷楼之前,陆方青停了下来,然后他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一开始的意外之后,陆方青没有惊慌,一阵浓雾飘来,将他笼罩其中,白茫茫的一片,让他伸手不见五指。 当眼睛适应之后,陆方青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神色有所动容,绕着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停了下来,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同了。 楼阁十分宏伟,气势壮大,楼身高下分布轩窗,互相掩映,那幽房曲室相互连结,玉栏围绕于外,交错纵横,回环四合,曲屋之间各自相通,规模之大,似是有千门万户,极尽奢华,上下一片金碧辉煌,让人如置仙境。 如此宏伟的建筑,竟然是在一座高峰之上,极尽其险,就在眼前显现,即便是陆方青也没有办法分辨,现在自己所看到的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作为。 但他能够感受到这里传出的一道道呼唤,呼唤着他的到来,那种迫切渴望被发现被承认的心绪,竟然让陆方青心生共鸣。 十五年来,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的追求就是一场幻境,或者应该说是在别人看来,那只是自己的一场幻境而已,除了自己对此深信不疑,还有谁能够认真地去发现和求索,去承认呢? 想到这里,陆方青的理智被压倒,他向前走去,也不管这迷楼到底是真是假,是实是虚,他响应着那种声音前行,探寻着这里所拥有的所有的信息,那是被时光剥夺,被现世遗漏,但却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第15章 铭志 陆方青往前走去,毫不犹豫踏入了迷楼。 烟霞笼罩,似仙似幻,迷楼之中有千门万户,相互连结,复道连绵,幽房雅室,曲屋自通。 此楼极尽奢华,自陆方青步入迷楼,便感到一阵意夺神飞,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原地转头四顾,怎么也看不清方向,如此寸步难行,只怕终日而不能出。 楼高耸入天,夜色之下,星光点点,仿若摘星。 陆方青在原地踌躇良久,然后向着最高层的建筑方向走去,只是他迷失在这楼道之间,就算他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可是不管他怎么走,那走廊弯来绕去,把他绕得晕了,他终也只是再一次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也走不到想去的地方。 陆方青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挣扎,但却渐渐无力,走得累了,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暗暗想着:“这就是曾经的迷楼了。” 比起如今的鉴楼,曾经的迷楼规模要更大,布置要更加精巧、复杂,建筑与回廊相互勾连,与其中的奢华结合在一起,化成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住,让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很难再走出去。 坐下没有多久,陆方青侧过耳朵,他听到一阵美妙的歌舞声音,远远传来。 那声音给人带来喜悦与欢乐,各种乐器相互配合演奏,只是为发谱就这样的一首乐章,光是听着声音便感觉到那宏大的场面,让人心往不已。 这与陆方青以往听到的乐曲都不一样,以往他所喜欢的、所经常听的,高山流水、风鸣电掣,那是他所喜爱的自然乐章,而与此时的乐章很不一样,这乐章演奏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奢华,是一种享受,引起人心中最大的欲望,然后渐渐沉迷,即便是陆方青也不由得开始迷醉,但他摇了摇头,阻止自己过于耽迷。 白雾阵阵,与那乐章相和,在半空中凝聚,化成一道又一道虚幻而又白色的倩影,十分的清晰,那是起舞的宫女。 陆方青睁大双眼凝视着,白雾飘起,随意而动,只是在他的双眼之中,却看到了宫女们曼妙的舞姿,是那么的优美,那么的卓然。 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然后向前走去,不管怎么走,也不在意自己会去到哪里,只要是距离那白雾凝聚形成的宫女舞图更近一点,那就好了,哪怕只是近一步。 陆方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就算是转弯自己也都没有察觉,他的眼神空洞,里面只能映出宫女曼妙的舞姿,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有一股力量在指引着他前进。 当停下来的时候,陆方青置身于白雾中,但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消失,而且更加清晰。 他能够看到宫女舞动的场面,那白雾变幻莫测,情景极为传神,宫女舞动的身姿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眸子深处,因为只是白雾所凝,所以他在想像着这些宫女的长相。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陆方青忍不住惊叹,那些白雾化成的宫女身形越发凝实,然后胴体生辉,竟是化作了血肉之身。 迷人的曲线、婀娜曼妙的身姿,肌肤如雪,指似青葱,一头长发飘扬,随着起舞而展现活力,轻烟弥漫,她们好似一群仙女,降落在这凡尘间。 陆方青被她们的舞姿所迷,为她们的容貌而惊艳,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她们围绕在陆方青身边舞动,并没有因为陆方青的突然闯入而乱了舞步,反而因为陆方青的闯入,她们的舞步更加轻灵,舞蹈更加多变而有活力,同时她们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让出一条路来,陆方青稍稍犹豫,但还是顺着这条路走了下去。 现在走去哪里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陆方青早就已经迷失在这迷楼之中,不过去到哪里,这处境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只是他印象中自己并没有爬过楼梯,但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迷楼最高的位置上,观音山就在脚下,在这自然制高点,整个扬州城尽收眼底。 一阵风吹来,陆方青不由得紧了紧衣服,在这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他心中有些悲凉,一切的繁华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即散,陆方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已经是逝去之物,就算是对这个人世还有再多的留恋,终究不可能再如同以往一般现于人前,这又何必?” 天地间有看不见的波纹在传递,没有声音,但是陆方青却能够感受到这逝去的迷楼想要表达的话语,他感受到它的不甘还有悲伤,它不想就这样逝去。 生命亦是如此,即便是王侯将相,终会有被世人遗忘的时候,何况他们这些普通平民老百姓,就像那浩瀚星空,他们发光发亮,可是除了那几颗有名的星辰,其他的星星直到暗淡下来之后,依然未曾被人注意,但这星空的光亮又怎么能少得了它们的存在? “只是你已经逝去,你还想要留下什么?” 高楼飘散着薄雾,飘荡凝聚,一阵风吹来,围绕着那些薄雾,一遍遍地凝聚出一个字来,陆方青凝眸望去,他认出了那个字来。 鉴! 过去的迷楼,在这观音山上重现,如今却被称为鉴楼,而过去的迷楼再现,呼唤自己来此,却给了自己一个鉴字。 迷楼变成了鉴楼,所以才会表现不甘,也许观音山真的有灵,迷楼的不甘才能够被陆方青发现,但是陆方青并不认为如今迷楼会认可鉴楼这个名字,那个鉴字想必是有着另外的解释。 凝实的薄雾像是一支笔在刻画着,一笔一笔的笔划,写成一个鉴字,然后消散了重写,写了一遍又一遍,到底迷楼是想要表达些什么呢? 陆方青心想,自己一定是有着能够理解迷楼的想法的经历,所以才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才能够听到它的心声,所以他没有从鉴楼去想,而是从自身方面去想,而与自己有关的,便只有自己的执着了,这十五年来都是如此,他追寻着那道灵,画着那尾鲤。 十五年前他失去了那尾鲤,十五年后在扬州城外的小河边,初遇礼荨菱的那一天,陆方青画出了一尾有灵的鲤,可是却并不是十五年前的那一尾,遭遇竟是如此的相似,其中的感情竟是如此的相通,陆方青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感受到迷楼的呼唤了。 “勿忘为鉴,你只是不想被忘记而已。”陆方青喃喃着,明白了鉴的意思,他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哀还有绝望,“我追寻着那道灵,也是因为不想忘记,可是我一直追寻不到,一直画不出来,也许就这样老死了,我也无法再将曾经的美好紧握,这样的我……难道只能期盼来生吗?” 薄雾散开,再次变得毫无规律,形状不一,只是迷楼并没有放弃,那薄雾缠绕在陆方青的身上。 陆方青紧紧地握住了手,他的心头急切,化作一股疯狂,充满了他的双眼,那执着变得更深,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我要画,如果一天画一幅会找不到,那我就一天画两幅、三幅……甚至更多,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将那道灵重新画出!!” 薄雾消散了,迷楼也渐渐幻化虚无,将要消失了,它将自己的心声传递给了陆方青,可惜的是,陆方青的心中已经被另外的身影填满了,再也容不下它,它带着最后的遗憾,消散了。 陆方青默然,看着眼前题着“鉴楼”两个大字的匾,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消逝了的终究该让它消逝,执意追寻着已经消逝的过去,最终的结果只怕什么都无法拥有,这个道理陆方青也明白,只是他已经不想解脱了,也下定决心要疯狂了。 第16章 沉沦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陆方青一行人便下山了。 此时正是众多香客前来观音山进香之时,上山的路人潮拥挤,好在观音山有为此境况特意准备出来的一条专用下山的路径,加上此时下山之人寥寥可数,一路走来倒是颇为安静。 礼秀锋想了想,还是道:“先生,真的不打算看一看观音山的香会吗?” 陆方青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来向迷楼所在的方向遥遥望了望,感到一阵强烈的紧迫感,他摇了摇头,道:“还是回去吧。” 回到礼府,陆方青在沉默中,走进了书房,摆起画板,放好笔墨,挥动着画笔,那种强烈的急切从他的心间传到了画笔上,他急于落笔,急于画全,急于在那空白的画纸上看到他所画的鲤,一尾,两尾,三尾…… 礼荨菱站在门口,并没有走进来,她看着陆方青,能够感受到陆方青对画鲤的那一种执着,那是豁出了一切,倾注了全部灵魂的追求,陆方青在她心中的形象愈发高大,占据了她此时的所有思绪,只是心中无来由冒出另外一种想法,带着一股隐藏极深、不易被察觉的悲哀与心酸,那悲哀被她猛然察觉到,也不知道是因为陆方青还是因为自己,或者是两者皆有。 不敢去打扰陆方青,礼荨菱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良久良久…… “难怪先生画功如此了得,我若是也能如同先生一般投入身心,必定也能够画出接近先生的画作,这下子一定得好好努力,才能无损先生之名。” 带着这样的决心,礼荨菱突然觉得手痒,也想要画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之中闪过了陆方青在那书房里作画的情形,那神态那身影让她的心猛的一痛,她不想再去那间书房里面了。 “荨菱,等等。”走过偏厅的时候,礼荨菱被礼秀锋叫住,“你过来一下。” 陈淑瑶也与礼秀锋一起,两人似有心事,慎重其事。 礼荨菱感到疑惑,走了过去,道:“爹!娘!” 礼秀锋淡淡点头,问道:“先生呢?” 一谈起陆方青,礼荨菱再次眉飞色舞,道:“先生正在作画呢!!” 礼秀锋和陈淑瑶相视一眼,或是忐忑不安,又像是稍微松了一口气,这种反应让礼荨菱感到很奇怪。 礼秀锋想了想,终还是问道:“先生可有不高兴?” 礼荨菱疑惑地看着礼秀锋,反问道:“先生为什么要不高兴?” 陈淑瑶拉了拉礼荨菱,道:“荨菱,你爹向来仰慕先生,对先生的身体健康与心情都极为关心,你与先生朝夕相处,若是知道先生有什么想法,要记得及时对你爹说说,以免我们礼府怠慢了先生。” 虽然多少还是有些不解,礼荨菱还是点了点头,礼秀锋便招呼她下去。 礼荨菱走没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礼秀锋道:“爹,女儿有一个请求。” 礼荨菱是礼府的千金,是礼秀锋的掌上明珠,不管她要什么,从来都不消多说,礼秀锋便会给她最好的,所以她从来也不曾向礼秀锋提过什么要求,也不需要,这还是礼荨菱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开口,礼秀锋不由得慎重起来,道:“什么事?” 礼荨菱犹豫了一下,才道:“女儿想请爹给女儿准备多一间书房,作为女儿的画室。” 礼秀锋皱起眉来,有些不悦,道:“你与先生共用一间书房,有何不愿吗?” 知道礼秀锋误会了,礼荨菱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荨菱,不可以太任性了。”陈淑瑶这一次并没有站在礼荨菱的一边,略带指责,“能够成为陆先生的学生,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可以身在福中不知福呢?要知道就算是帝王将相之子弟,也没有几个有这样的福气的。” 礼荨菱连忙解释道:“不是啦,爹,娘,你们误会我了,能够成为先生的学生,女儿也十分庆幸,只是先生的大才远不是女儿可以追赶的,而且先生就算是在教着女儿作画,也从来不曾放弃自身的精进,自观音山回来之后,先生作画便越来越投入,所画之物越来越传神,就算是实物也难以与先生的画作相比,但先生依然不曾知足,女儿能够感觉到,先生是在追求着某种境界,或者应该说是某种存在,当先生为此而作画、在他的那条路上锲而不舍之时,在那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女儿甚至是任何人可以介入的,所以女儿才想要另外准备一间书房,这也是为了不打扰到先生。” 听完礼荨菱的解释,礼秀锋脸色稍霁,陈淑瑶的神色也柔和了不少,他们相视一眼,陈淑瑶轻轻地点头,礼秀锋犹豫了一下,方点头道:“好吧,我会让人给你打理一间,不过你可得记住要跟先生好好学,不可辱了先生的名声,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爹。” 在原本的书房东南面,重新整理出来一间比较小的房子,被布置成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也是属于礼荨菱的书房。 有自己的一间书房,非常安静,感觉非常新鲜,可是礼荨菱并不感到高兴,这书房很小,礼秀锋让人布置得很是幽雅,一应书籍文具应有尽有,可是这里并没有陆方青的身影,没有他作过的画,给礼荨菱的感觉空荡荡的,不由得有些失落。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很不想跟先生分开,可是到底为什么不可以,礼荨菱也不明白,只是在看到陆方青那样作画之后,她觉得自己无法再留在那间书房里,与陆方青一起共同作画,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只是心里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细思良久也只能想出是因为不想打扰到先生作画,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礼荨菱拿起画笔,她想不通,便不想再去想,就算不能与先生在同一间书房里,但是两间书房相距不远,陆方青此时尚在作画,礼荨菱认为,只要自己也开始画画,那应该还是与之前一样的,那种与先生亲近的感觉应该也是不会变的。 可是要画什么呢? 礼荨菱想了许久,一时间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能画的有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凝眉细思,却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先生所画的鲤生动而传神,给自己带来惊奇的体验,而梦里的先生不仅在画鲤,还画了自己,只是梦里的经历却有些可怕。 “不如,我来画先生好了!!” 就算只是一时兴起,可是这个想法却在一瞬间变得强烈起来,礼荨菱轻点画笔,勾勒墨线,陆方青的身形在她的脑海之中变得清晰了起来,那种手执画笔、淡雅如仙的气质,在她那一笔又一笔、一条又一条缓慢而随意勾勒出来的画线中表现了出来。 礼荨菱的大眼睛似会发着光芒,她期待着,当自己画出这幅画后拿给先生看、拿给爹娘看,他们必会惊奇,必会高兴,一想到这里,她血管中的血液仿佛都在燃烧,催促着她快点儿将先生画出来。 只是紧接着脑海之中的景象又为之一变,陆方青不再手执画笔静静站立,而是一转之下变成了在作画之中,他目光庄严而神圣,整个人心神沉默在画纸之中,仿佛他本身便是这画纸的一部分。 这番景象与之前在那书房之中,看到的作画着的陆方青几乎是一模一样,在那画与人之间,再也容不得任何一个人的介入,就算是礼荨菱自己。 停下了笔,手不由得垂了下来,礼荨菱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活力,她垂下了目光,沉默了好久,然后轻轻放下笔来,喃喃道:“先生他……好远啊!!” 第17章 画、画、画…… 想画而又画不出,明明就在心头可是却感觉那样的遥不可及,礼荨菱直感觉到,就在自己心里的某个搁置,突然之间缺了一块,变得一片空白,这种空虚的感觉让她觉得很辛苦。 画不出来,整间书房布置得很好看,东西摆设得也很多,只是却找不到跟陆方青有关的任何东西,礼荨菱觉得这就像是一个空空的牢笼,明明很小可是却如同将人深深幽禁,无法逃脱。 礼荨菱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几乎是跑出了自己的书房,下意识里向左边转过身来,那间熟悉的书房里,非常的安静,可是却让她有一种安详的感觉,先生就在里面。 礼荨菱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心头都愈发紧张,也愈发期待,陆方青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之中变得更加清晰起来,虽然还没有看到,可是礼荨菱非常肯定,陆方青一定就在书房里面,一定在那个位置、在那个画板前站着作画,只是不知道他会在画什么。 “先生会在画什么呢?”礼荨菱暗自呢喃着,离那个熟悉的楠木门越来越近,礼荨菱将要看到陆方青的身影还有他所画的画,可是在那之前,她的脑海之中已经浮现出了一尾鲤。 那是一尾生动传神的鲤,像是活的一样,甚至比活的还要更加传神,礼荨菱脚步变得慢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有些失落。 在门边往里望去,陆方青站在画板之前,右手执着画笔在纸张上轻轻地勾勒着,他所画出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那样的自然,自然地带着情感,自然地融入,画出来的东西也是那么自然地带有灵性。 陆方青十分投入,他并没有发现礼荨菱的到来,他的双眼之中只有眼前那张放置在画板前的白纸,白纸上那尾鲤已经开始传神。 礼荨菱不知道自己此刻心中的感情,不过她觉得有些奇怪,以往陆方青每天都会画一尾鲤,只是每到第二天他都会把那张画完的鲤图撕掉,除了那张被自己高高挂起在书房西墙上的那张鲤图外,礼荨菱还没有看见过陆方青画过的其他的鲤图,在最后能够保留下来的。 不过此刻礼荨菱奇怪的并不是陆方青有保留下来多少张鲤图,她奇怪的是从那观音山香会之后,陆方青每天都画鲤,那种执着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礼荨菱总觉得陆方青似乎是有些急切,总好像迫不及待地在追寻着什么,好似很快就会失去某样重要的东西一般,像今天,那摆在画板上的鲤图已经不知道是陆方青所画出来的第几幅了。 西墙上挂着的那张鲤图,是之前礼荨菱挂上去的,那是她与陆方青第一次在扬州城外的小河边相遇之时,陆方青刚好画出来的鲤图,也是至今陆方青唯一保存下来的鲤。 那尾鲤,静静地在纸上,那双充满活力的眼珠子直瞅着这书房里的一切,瞅着画出了它的陆方青,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与真正的鲤给礼荨菱的感觉是一样的,甚至还要更加清晰,而此刻它也在看着陆方青,看着陆方青正在画的那幅画,画里有它的同类——陆方青所画出的鲤!! 礼荨菱心中升起一股很奇妙的感觉,她觉得西墙上那尾鲤的眼神中竟然带着不解还有疑惑。 这种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要知道就算是陆方青的画功再好,再如何的出神入化,画依然只是画,可是偏偏这种感觉就是那样的明显,让礼荨菱不由自主地再次转向陆方青所画的那尾鲤,然后她竟然怔住了。 自上次看过陆方青作画之后,礼荨菱心中产生了一股情绪,因为那种莫名的情绪,让她能够看出某些东西,也让她冲动起来,跟自己的父亲提出了要拥有多一间书房作为作画之需的要求来,而此刻再次看到陆方青所画的鲤,那种情绪再次生出,礼荨菱竟然觉得,陆方青所画出来的那尾鲤,形全而神无,就只是一具空壳,不管陆方青如何努力要让那尾鲤活起来,但最后努力都归于无力,当这幅鲤被画出来之后,只有形态上的完美,可是却再不见了以往陆方青所作之画中,必定会出来的灵动与活力,就好像是完全失去了灵魂。 “先生……为什么会画出这样的画来?”礼荨菱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了看得更加清楚,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可是越是接近,残酷的现实便更加狠狠地击在她的心头,礼荨菱怔怔地抬头,看着陆方青,张了张嘴,可是还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是她的眼中满是悲伤,这种悲伤简直让她比死了还要难受。 在这书房里面,陆方青所画的那三幅鲤产生了极为鲜明的对比,那挂在西墙上的拥有灵魂的鲤,超越了真正的鲤,拥有灵性,那刚刚才被陆方青画出来的鲤,静静地而又清晰地浮现在白纸上,只是空有其形,却只是一介死物,没有灵魂,只是空躯,还有最后的一幅画,那幅画在陆方青的心中,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想画可是又画不出来的——最为完美的鲤。 礼荨菱清楚地知道,陆方青心中所拥有的那尾鲤便是他一直以来画鲤的原因,虽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幅鲤,但陆方青一直都画不出来,这也是他持续画了这么多年的原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先生要画这种没有灵魂的鲤?为什么自己竟然会感到如此的悲伤? “为什么?” 明明此刻心中有着千言万语,但说出口来的仅仅只有这三个字,礼荨菱想要多说一些,至少要让自己想要说的话能够清晰地传达给陆方青知道,可是她嘴巴微张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很急切,也很恼怒这个如此没用的自己。 可是让礼荨菱想不到的是,陆方青就像是听懂了。 陆方青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他的眼中虽然有着疲惫,可是他那种期待和追求却变得更加强烈,而且对于自己所作的画,他看起来竟像是很满意,道:“就是这个程度了,没错,我会一直画,一直画下去,不管画多少幅,直到有一天,她在我的笔下回来了,我就不会再让她离开我了。” 这个时候的礼荨菱,还不知道陆方青所说的那个“她”到底是哪一个,是“她”还是“它”,她不明白,但她眼中的悲哀就好像湖水一样,溢满了,静静地沉淀着,不起任何波澜。 这是在产生强烈悲伤的同时不假思索地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之时才会有的情绪,旁人很难发觉,但如果是以往的陆方青,这种隐藏极深的情绪也很难逃得过他的双眼,只是可惜的是,这一刻的陆方青沉迷在自己那还没有消散的痴迷之中,这让他丧失了对周围环境的判断能力,竟是没有能够发觉到礼荨菱情绪上的变化。 “近了!接近了!我能够感觉到,已经很接近了!只要我接着画下去……”陆方青旁若无人地呢喃着,然后竟然将那刚画好的鲤图撕了,又再次铺上一张,再次开始准备落笔。 他还要画!! 礼荨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她走到了西墙边,将那挂在上面的那一幅鲤图给取了下来,上面的鲤仿佛因为受惊而在游动,那双扑腾的大眼睛盯着礼荨菱看,搞不懂为什么礼荨菱之前将它挂起来,现在又要将它取下来。 陆方青没有反对,甚至对礼荨菱的行为看都不看一眼,那最佳的一幅画,唯一一幅被他保留下来的鲤图,此时的他竟是完全不放在眼里,只是专注地盯着那空白的画纸,准备落笔。 礼荨菱静静地往后退,走出了陆方青的书房,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在走进自己的书房之前,礼荨菱停了下来,她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低头看向了手中的那幅画,她要将这幅画挂在自己的书房里。 “先生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为了要让先生的时间重新前进,先生想要画的那幅鲤,要由我来画出!!” 第18章 寻隐者不遇 初秋的风带着徐徐凉意,吹拂过村郊处的条条细柳,时有飞鸟惊起,低低掠过几棵树,然后停在其中一棵的枝叶之中,随着几片树叶轻轻飘落而鸣叫不已。 天边飘来几朵白云,轻轻浅浅,好像是居无定所的游子,随风飘扬,变幻着各种形状,又分分合合,倒映在河边水面上,水中的鱼儿时不时游过,就好像翱翔在空中一般。 “在这种小山村里,总能看到像这样清澈的小河,而且四野一片安静,风景怡人,比起京城来可要好上不少。” “世人皆是争名逐利,永远不知道停下来看看身边的景色有多么重要,一味地去追求遥远不可及的幻想,使得他们错过了很多,他们看不起这样的小地方,又怎么会知道,便是在这样的普通甚至是不起眼的村子里,居然会有陆先生这般人物?” “那位陆先生真的有这么厉害?竟然连爹也要甘拜下风,对他礼敬有加!” “陆先生之才,又岂是世间之人能够相比的?爹就算再如何自命不凡,也不敢与陆先生相比,一会儿见了陆先生,你切记不可胡乱说话。” “爹,您这说的什么话?您不就是因为相信孩儿,才会带孩儿来此拜见陆先生的吗?”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年轻自然气盛,你未曾见过那位陆先生,自然不知道陆先生之才远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加上你自小聪明过人,年少得志,会有不服也是自然之事。” 青年虽然不说,不过他心中确实有些不服,他年少得志,而且对自己的父亲更是敬仰有加,在他看来,一名乡村野人,没有任何功名在身,又怎么能与自己的父亲——堂堂的纪昀纪大学士相比? 只是见自己的父亲是真的如此敬仰推崇那位陆先生,所以青年也有些好奇这位陆先生竟然是何许人也,竟然能够让堂堂一品大学士不远万里而来,就只是为了他的一幅画,而更可笑的是,自己出门游历还没有两天,便被父亲几封书信硬催回家,方一回家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看那幅画,便被自己的父亲拉着往这穷乡僻壤跑来,还不带任何随从,这一路可让他尝尽了不便。 纪昀看着自己的长子,他自小聪明过人,十分优秀,年方廿一便中了举人,加上又是自己的儿子,只要足够努力,仕途可谓一帆风顺,可是就是因为这个孩子自小聪明过人,家世显赫,所以也没有吃过什么苦,更不懂得人外有人的道理,这一次带他出来,便是希望他能够在陆先生的门下学习一阵子,不过到底有些担心儿子的脾气,纪昀道:“侠如啊,见到陆先生之后,对他要比对你爹更尊敬,知道吗?” 这样的话,这一路走来也不知道纪昀说了多少次了,可见他对陆方青的敬重,只是纪侠如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爹,您有必要如此慎重其事吗?我们只是去见陆先生,又不是去见天子!” 纪昀摇头苦笑道:“对爹来说,见天子可比见陆先生容易得多了。” 陆方青闲云野鹤,画作却闻名天下,号称天子难求,这不仅因为他的画功高超,能达常人所不可达之境界,还因为他居无缥缈,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行踪。 好不容易这一次见到了陆方青,得到了他的一幅画,回到府中之后日夜观望,越看越是觉得不简单,越看越是沉迷其中,纪昀方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再来见陆方青一面,为恐陆方青再出远门,遍寻无踪,纪昀急急召回自己在外游学的长子,匆匆忙忙出门。 市街上人来人往,街边的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好吃的好玩的,他们吆喝叫卖着。 纪侠如第一次走这种闹街,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是渐渐的,他感受到了这里的气氛,感受到这里的人文,他的心渐渐地沉淀了下去。 不管是做买卖的还是做手艺的,在这样一条不算多宽的市街,他们各占有一小块地,尽可能地突显自己,展现自己的特色,吸引着来往的顾客。 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虽然嘈杂,但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明确的方向,不管他们的方向是在多远还是在多近,不管他们所为所求的是高尚的还是肤浅的,此刻他们都在努力地生活着,通过他们自己的方式。 这种感觉很新鲜,很独特,就算彼此之间身世地位有着莫大的差距,可是在这一刻的纪侠如看来,他与这些人虽有不同,但仍是相同的。 “如何?”纪昀嘴角含笑,轻声问道。 纪侠如道:“我能够感受到他们生活的态度和方式,他们的生活轨迹交织在一起,给人的感觉非常亲切,与我在书中读到的有些不一样,感觉很好,也很新鲜。” 纪昀连连点头,他对纪侠如最为满意的一点,不是这孩子聪明过人,而是这孩子有灵性有慧根,一点就通,总能够注意到一般人会忽略的一些东西,道:“你也只是看到了一面,这世间善恶美丑,无所不包,而且这些东西很复杂地揉合在一起,千丝万缕很难分开,方方面面很难俱到,活在这世上,需要看的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纪侠如不由得点头道:“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地方,也能够学到在其他地方所学不到的东西。” 纪昀道:“生活本身就是一本极为深奥的教科书,要想从这本书中真正学有所得,便需要走进生活中去,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地积累学识,学到书本上所没有的东西。” 纪侠如细细地品味着纪昀所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还在咀嚼,这个时候纪昀带着他停了下来,道:“到了。” 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不管他们如何交谈,如何吆喝,在这小小的一小块路段,他们都下意识里安静了下来,就好像是生怕吵到里面的人,他们在那小小的画坊前绕开一侧安静地走过,眼中带着敬意,即便此时那画坊木竹深掩,并没有任何人在其中。 “这个就是……” “这就是陆先生的画坊,你看到了吧,这间画坊在这小小的村子里,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地位。” “可是画坊并没有开门,陆先生也不在里面。” 主人明明不在,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他们依然保留着这种仿若主人就在里面一般的敬意,这是崇高的、难得的,但却是不能理解的。 纪昀理所当然地道:“这就是人们对陆先生敬意的表达,这种敬意并不会因为环境、时间的变化而变化。” 纪侠如不由得蹙起眉来,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将要见到一个不平凡的人,竟是让他忍不住开始期待起来。 纪昀却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喃喃道:“可惜了!!” 纪侠如能够感觉到纪昀语气中深深的无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爹因何可惜?” 纪昀满带着失望之色,道:“我们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看样子陆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看着木门深掩的画坊,纪侠如道:“难道我们白来一遭了?” 纪昀想了想,道:“我们再留一晚吧,今晚跟爹去见一个人。” “见谁?” “一个可能会知道陆先生行踪的人。” 转身欲走之时,纪侠如遥遥地看着远方,目光怔然,纪昀回过头来道:“怎么了?” 纪侠如摇了摇头,指着那个方向上的一片白云道:“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看到那片云,让我觉得好悲伤。” 纪昀望了过去,那里是扬州城的方向,深深地看了纪侠如一眼,纪昀叹了一口气。 第19章 不改青松意 在村外不远、临近小河的一个小小庭院,月光如幕洒落,银辉落在庭院一侧的石桌椅上,远远看去,给人一种清远的感觉。 石桌椅边立着一棵苍劲的青松,身姿笔挺,翠意和着银辉,仿佛披着冷色披风的巨人,高傲而坚强,随着人的走近而产生了不真实感。 纪侠如正想上前将门推开,可是一只手拦住了他,纪昀走到门边,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是轻掩的,并没有上闩,只要轻轻一推便可以进去了,纪侠如看着敲门的父亲,充满了不解,觉得纪昀这么做实在是多此一举。 不管是陆方青还是李青松,纪昀对待他们的态度都是很特别的,与对待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可是身为朝廷一品大学士,纪昀有足够的身份和资格,可以不用去这么做。 门敲了一次又一次,并没有人应门,纪昀不厌其烦地又敲了好几下,还是没有人来开门,他也不管纪侠如那满是不赞同的神色和不满,竟是安安静静地在门口站着等。 “爹……”纪侠如想说点什么,只是纪昀伸出手来,没有让他再说下去,依然静静地等待,他尚且如此做法,纪侠如就算再有不满,也不敢有任何的忤逆,只得乖乖站在一边随着等待。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可以听见门那边有人正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步调平稳而缓慢,却让纪侠如心头的火气不断地酝酿,莫非这个人不知道,在门口等着他的人到底是谁吗? 门开了,李青松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便很快恢复了淡然平静的模样,道:“原来是纪大人,请进。” 如果说不知者不怪,那么这一刻纪侠如真的很想狠狠一拳打在李青松的脸上,这个人认出了自己父亲的身份,不但没有为他的失礼道歉,反而用着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跟他们说话,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自己的父亲又是什么身份! 纪昀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微微一笑便走了进去。 纪侠如跟在纪昀身后,在进门的同时狠狠地瞪了李青松一眼。 李青松就如同没有看到,若无其事地将木门轻轻掩上,并没有要请纪昀进房子中去,而是在庭院一边的石椅上坐下,道:“纪大人远道而来,该是来拜访方青的吧。” 李青松竟然很清楚纪昀的意图。 纪昀呵呵一笑,道:“之前有幸得到陆先生的画作,纪某日夜观望,意犹未尽,陆先生之画当如神物也,所以无论如何,纪某都想要再见先生一面,亲眼看看先生如何作画。” 扫了一眼跟在纪昀身后,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纪侠如,李青松微微一笑,道:“只怕纪大人此次前来的目的并不只如此吧。” 知道瞒不过李青松,纪昀也十分坦然,道:“这是犬子侠如,这一次带他来,也是希望陆先生能够见一见他。” 李青松淡淡地扫了纪侠如一眼,道:“方青不喜欢被人打扰,你们还是回去吧。” 还不待纪昀开口,纪侠如已经无法遏制怒火,喝道:“大胆,你可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侠如,不得无礼!!”纪昀喝止,只是纪侠如呼吸急促,显然是气坏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敢如此不给自己父亲面子之人。 李青松站了起来,向纪侠如走了过去,纪侠如像是被激怒的斗鸡,狠狠地瞪着他。 李青松端详许久,然后道:“果然是名门之后。” 与其说是在赞赏,还不如说是满带讥讽,纪侠如毕竟年轻气盛,他整张脸涨得通红,看看纪昀再看看李青松,他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处在暴起的边缘。 可是最终,纪侠如还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松开了拳头,虽然怒火未平,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出让纪昀丢脸的事来。 纪昀一直在一边安静地看着,直到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了开心的笑容,而李青松竟是也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的神色让纪侠如突然一怔。 有些不明所以,有些急切地,纪侠如仔细往李青松看去,但这时李青松已经转过身去,重新坐在了石椅上,再面向自己时他已经是恢复了从容淡定,但纪侠如对刚刚自己一晃见到的神色有些在意,那像是真正的赞赏,是因为自己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吗? 纪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了李青松边上坐下,感慨道:“李先生还是一样,都没有变呢。” 李青松摇头疲乏:“我只不过是一介贫儒,当不得‘先生’之称,纪大人叫我青松便可。” 看着边上的苍翠青松,虽然庭院之中只有这么一棵,可是却如此的高大,纪昀看看那棵青松,再看看坐在自己边上的青松,纪昀捋着胡须道:“何以洗我心,望君青松姿。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的你做的是另外的一个决定,也许如今我在这朝堂之上,便不会感到势单力孤……” 李青松对纪昀摆了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道:“纪大人为官清廉,我辈敬仰,但我既是青松,便只得努力保有霜雪,虽比不上大人的为国为民,但这到底是我自己所选择的路,不过如今在这乡野之地,大人不该将朝堂之事也带到这里来。” 纪侠如站在一边,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站着有些尴尬,但这个时候动起来更是尴尬,他只能硬着头皮沉默站在一边。 纪昀道:“我也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好吧,既是在村野之间,的确不应该再将朝堂之事带到这里来,免得扰了这地方安宁,青松,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希望你能够告诉我,陆先生现在何处?” 李青松摇头道:“方青行踪不定,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 纪昀并不恼,但也没有放弃,道:“陆先生之前给我的画,我一直挂在自己的书房之中,并没有交给任何人,而每日愈是瞻仰便越是让我无法平静,无论如何我都想要亲眼看看陆先生是如何作画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够确认一个问题,同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次我才会带上犬子侠如。” 刚刚纪侠如的表现,显然是通过了李青松的某种考验,所以在听纪昀说完之后他的神色和缓了许多,李青松深深地看着纪昀,道:“敢问纪大人,你想要见方青,是为了要确认什么事?” “我想要知道,要怎么样做,才能够让人活起来,让百姓活起来,让他们能够自己想清楚是非善恶,而不是只凭他人意愿来过活,也不是只凭官家之语来评定对错,我想要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够让他们的心活起来,让他们的灵魂活起来。”纪昀竟是毫不犹豫,慷慨激昂,将自己的心愿和盘托出。 纪侠如怔怔地看着纪昀,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为国为民,耗尽心力,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纪昀,没见过这样拥有满腔热血的纪昀,他的心跳加速,他的血也开始燃烧了起来。 “纪大人抱负甚大,只是我还是不明白,方青只是一名画师,纪大人的为政抱负跟方青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陆先生的画,是活的。” 李青松像是听到了最让他开心的事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让纪昀也是猛然怔住,却并没有出言打扰,李青松突然站了起来,道:“纪大人,可还想再看看方青其他的画?” 纪昀自然想也不想,点头道:“好。” 李青松向屋里走去,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道:“纪大人一直都没有变,真是太好了。” 纪昀一怔,但紧接着也是轻声道:“青松也没有改变,真是太好了。” 第20章 因风随意去 李青松走进屋里,然后拿了几幅画出来。 纪昀连忙迎了上去,极为小心地接过画,然后轻轻地打开。 纪侠如凑上前,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便即怔住,眼前一阵恍惚,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世间竟然会存在这样的画作。 “这是方青之前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那是一幅山水画,一片青松林里,幽深的小道上长着青草,直往那深幽安静处漫延,一棵棵苍劲古松那般立着,茂密的枝叶挡着阳光,但依然有斑驳的光影落下,在那草地上一闪一闪的,而在那被青松树影掩住的前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条被挡住的小河,河水清澈可见底,流过突起的石头分流时有朵朵水花溅起,明明不应该看得如此清晰,但这幅画在脑海中,却就这样活了。 更妙的是,在青松林之外,在河的另外一边,那一片幽深而略带着一点儿浑浊的画影,并不是特意的着色,也不是为了渲染画的背景,那是一座山,一座远远的山,只有穿过这片青松林,才能够真正看到那座山。 “妙!妙!”纪昀痴痴地,忍不住赞叹着,“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便被带进了青松林中,这画不愧是出自陆先生之手。” 纪侠如的意识还没有能够从那幅画中脱离出来,他似乎在其中迷失了方向,怎么走也走不出来,看着他,纪昀不由得有些担心。 李青松道:“每一个第一次见到方青的话的人,都会这样。不过你不用担心,方青在自己的画里总是会留着一点空白,那对于观画之人来说可能也是唯一的一点生机,因为方青知道画势不可去尽,尽则无力重来,那点空白虽然很小,小得几乎看不见,不过越是融入画中的人,越是能够更快地找到那点空白,从而清醒过来。” 原来是陆方青特意留下的缺陷,纪昀能够理解,不然以陆方青作画之能,只怕能够轻易将每一个看到他的作品的人的灵魂囚禁在其中,不过或许在这么做之后,陆方青的画便会到了另一个境界,再也不能在这种尘世出现了吧。 “至于那些没有深入融入画中的人,那更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总是会醒过来的。”把画收了起来,李青松道,“纪大人,还有什么想要看的吗?” “不管做什么事前从百姓的角度考虑,凡事不可去尽,要给他们留有一线生机,并让他们能够发现。”纪昀呵呵笑了下来,深深地看着李青松,“你借陆先生的画,是想要告诉我这一点的吗?” 李青松微微一笑,将画收起,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纪昀摇头苦笑道:“青松啊,你所说的我何尝不知,只是官场混浊,有些事情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在那个大染缸下,就算是我也是一样啊,我也只是一个凡人。” 李青松道:“但纪大人一直都没有变,不是吗?” 像这样的话,刚刚李青松才说过,纪昀明了他的意思,他本就是绝顶聪明之人,脑海之中渐渐清晰,仿佛也能看到陆方青画中的那一点被深深隐藏起来的空白,那一丝生机。 而在这个时候,纪侠如身体猛地一震,他终于清醒过来了,他的神色激动了起来,连着上前几步,道:“他在哪?陆方……陆先生!!陆先生他到底在哪里?我想要见他!我想要看他如何作画!” 夜风带着凉意,给人的感觉舒服极了,长发随风而轻轻飘扬,似乎要被带动往某一个方向去。 纪侠如的急切和渴望,随着风被带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拂过他们的心田,让他们也有所触动,那种渴望竟是如此的强烈,就算李青松再说自己不知道,只怕纪侠如也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纪昀无奈笑了笑,道:“现在问题就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形,只是不管是为我还是为了侠如,先生都总是要见上一见的。” 李青松也是有些无奈,一样的问题,他问纪侠如:“你要见方青干什么?” 纪侠如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画,这种能够将人的灵魂给带动起来的话,陆先生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想要看他作画,想要感受更多更多的,这种能够让灵魂沉溺其中的画作,那种感受……那种感受……作为一个作画之人,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知音不是吗?” “知音?”深深地看着纪侠如,也不知道该说此人自视甚高还是脑袋单纯,李青松冷冷道,“陆方青的画在这世上并不缺少知音,因为就算是不懂画的人,也能够进入他的画中,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不!不是这样的!!”纪侠如非常地肯定,甚至是有些歇斯底里,摇着头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陆先生的画之所以会留那一点空白,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他在寻找着,寻找着一个灵魂,可以填补他那种无双之画的灵魂,那是他心中的空虚,是他所缺少的东西。陆先生的每一幅画都是不完整的,就像他的心一样,如果在没有寻找到那个灵魂之前他将画给完成了,那他的心就再也无法完整了!!” 风吹来的时候,吹乱了头发,吹乱了心绪,也让李青松手中的画……随之掉落。 “青松……” 李青松仅仅只是怔了片刻,连忙将画拾起,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纪侠如所说的话真的让他感到惊讶,陆方青此前不止一次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他虽非不信,但也没有尽信,抱持着疑惑的他,想要找到可以让陆方青轻松、开心的方法,只是面前这个青年仅仅只是看了陆方青的画一眼,沉溺其中便感受到了陆方青的情怀,难道他真的是陆方青的知音? 这世间只怕没有人敢自称是陆方青的知音,便是李青松也不敢这么自以为是,无法明白陆方青心中真正想法的人,是无法成为他的知音的。 李青松怔然半晌,然后笑了起来。 “你知道方青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李青松问出了这个问题,不仅是在问纪侠如,也是在问自己,他也一直在寻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并不需要知音,因为他所画的每幅画,都被世人认可,只是能够懂得他的画的人,并不能懂他。” 纪侠如摇头,他只是强烈地希望能够见到陆方青,这样的人,这样的画,值得他去见,心头的迫切是那样的强烈,强烈得让他要窒息,原本以为自己应该是陆方青的知音,可是听李青松的话后,他也觉得自己自视过高,可是他真的从陆方青的画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真正能够帮到方青的事情,不是让他继续画下去,而是要让他停下来。”李青松抬起头来,夜空浩渺,他们是那样的渺小,人要怎样才能怀着翱翔碧空的幻想去过活呢? 纪昀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刚刚所听到的,难道真的是李青松的心声? 因为无法相信,无法确信,纪昀试探着问道:“青松,你刚刚说的是……” “你也觉得很难相信吗?可是只有方青知道也能理解我的想法,他是我的知音,可惜我却不能成为他的知音。”李青松的神色间带着悲伤,带着缅怀,想起了曾经的点点滴滴,“我真的不希望,方青再这样画下去了,希望他的时间能够为了他自己而前行。” 沉默随之而来,气氛很压抑,心头沉甸甸的,让人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天色渐晚,这夜已深,李青松收拾了一下心情,深深地看了纪侠如一眼,道:“去吧,跟着这阵风去寻找,如果你真的可以成为他的知音,你会知道应该在哪里停下来。” 认真地感受了一下这阵风,辨清了一下方向,纪侠如想起白天时的莫名情感,竟是不假思索地道:“扬州!!” 第21章 一江秋 江名扬子江,巍巍而来,江水如发于九仞高峰之上的军士,浩浩渺渺而来,直奔向远方,江面壮阔宏大,阵阵水波荡漾开来,给人带来不一般的视感,就好像心头点点涟漪散开,化成一片片花蕊,心神不由得沉醉其中,欣赏着这朵朵不同形状的水之花,享受着心灵难得的静谧。 江岸边的垂柳仿佛美人的发丝,轻垂随江水舞动,展现着曼妙的舞姿,又再随风而轻扬,似是长袖甩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舞女展现着自己与众不同,可是又出自同源的舞蹈。 一阵又一阵的凉风自江面上吹来,带来一点秋意,纪昀不由得喃喃道:“秋来了。” 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紧了紧衣衫,驱走了泛起的凉意,纪侠如叫了一壶茶,道:“爹,我们在这里喝喝茶,看看江景吧。” 纪昀点了点头,自楼上往街道上看,然后又望向了江面,目光悠远,带着一丝缅怀,道:“扬州啊……真是好久没来了,上次来扬州已经忘了是多久前的了,还是跟……” “爹……”纪侠如提了个醒。 纪昀微微一怔,收回了思绪,道:“不过这茶楼上人还真是少。” “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吧。”纪侠如微微一笑,落座吃茶,在这打开的楼窗旁,眺望着江上的景色,只见江面上烟雨霏霏,江天一色,胸怀顿时开阔,不由得赞道,“好一派江面秋色。” 纪昀依窗远眺,但见秋雨如丝,江面上雾影蒙蒙,青山绿野,掩映在白色的烟雨之中,此番景色似曾相识,只是那似乎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了,让纪昀不由得再次怀念了起来。 秋雨蒙蒙,江上一片寂静,往来的船只很少,不远处的岸边泊著一条小船,一个渔人戴笠披蓑,正在垂钓。 纪昀的记忆回到了那一年,依然是蒙蒙的秋雨时节,也是在这扬州城中,在那如今已经不知何处的茶楼上,他所见到的光景也是这个模样。 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他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一篙一橹一渔舟,一个梢头一钓钩。” 纪侠如一怔,但见纪昀不再说下去,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似在等待,便明白过来意思,他摸着下巴沉吟稍许,可是想了许久,还是没有能够想出下一句,能够接在纪昀之后的句子。 眉头深深紧蹙,纪侠如埋起了头,托着下巴的手不由得用力,紧紧地捏着,但他自己却好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脑海之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句子,可是都被他否决,然后抛诸脑后。 纪昀凝目远眺,而后淡淡道:“想不出的时候,不妨看一看那里的景色,有时候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想出来的,并不一定是最好的,不经意下看到的或许才是最佳选择呢。” 思绪因为纪昀的话而打断,纪侠如抬起头来,向着江面望去。 江面因为这一场秋雨而蒙上了细细薄纱,他能看到的范围非常有限,不过江上并无他人,那垂钓的渔人便显得极为显眼,吸引了纪侠如的目光。 忽然,只见那渔人手一甩,钓上来一条大鱼,那大鱼活蹦乱跳的,拼命想要从渔人的手中挣脱,见这鱼肥大活跃,渔人高兴地一拍大腿,大笑了起来。 此情此景,映在纪侠如的眼中,触动了他的心绪,触景生情之下,纪侠如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一拍一呼复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作罢,纪侠如还有些得意,自以为这一句与纪昀那上一句接得堪称完美,他隐隐引以为傲,却见纪昀双目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竟是带着怀念与伤感。 “爹?”那目光悠远,虽是对着自己,却并不是在看着自己,纪侠如有些担心,不由得唤道。 纪昀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纪侠如一眼,喃喃道:“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 纪昀看看这安静的茶楼,并没有其他人在他们旁边,他才幽幽叹道:“当年爹与天子同游,也是来过这扬州城,当时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在这样的地方,看到的江面景色也是十足的相似,天子命爹以十个一作一首七言绝句,爹便是作出了这样的四句。” 纪昀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多年,情景再现,当时那差点儿便难倒了自己的后两句,竟然会经由这种方式——一模一样的方式,由自己的儿子作了出来,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安排。 纪侠如有些满足地笑了笑,道:“这么说来,我竟是作出了与爹一样的诗句。” 能够与纪昀作出一样的诗句,这让纪侠如感到兴奋不已,纪昀一直是他心中最为崇敬之人,在才华上也一直都是远远走在他前方,给他指引方向的路标,他一直想要追上去,也一直在为此而努力着。 纪昀轻轻一叹,喃喃道:“只是这一江秋色未改,再来之时已是时移事易、物是人非。” “爹?”感觉纪昀心情沉重,纪侠如心中充满了疑惑,他不知道纪昀是想到了什么,但内心因之触动,竟是也有一些伤感。 “朝堂之上,一言一行关系着天下苍生,但天下何其之大,仅在那一间大小有限的屋檐之下,由有数几个各有私心的官员言语,再由单单一人决定大小事宜,这种做法真的可以给天下带来安稳,给百姓带来福音吗?” 纪侠如吓了一跳,看了看周围,还好在这茶楼之上并没有其他人,他连忙问道:“爹,这好好的您干嘛说这些?” 纪昀哀切地看着纪侠如,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圣贤之道,治国之本,爹自小读圣贤书,谨记其中教诲,这个道理爹懂,天子也懂,只是帝王心术,天子偏偏要在正邪善恶、清廉贪婪之间找一个平衡,虽说对于站在所有人之上的天子来说此法难免,只是天子态度暧昧不明,只会导致官僚之间纷争不断,而朝堂纷争,受苦的却是普天之下的平民老百姓啊!!” “爹!好了好了,快别说了!!”纪侠如不断地往四周看,就算是茶楼之上没有人,他还是不敢大意,要是这番话传到了天子耳中,他们纪家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纪昀沉默了下来,他也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了,触景生情,难免控制不住自己,会想要发一发牢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才道:“陆先生的画让爹看到了希望,原本是想看看先生如何作画,好从中得悟些微,同时也让你能够与陆先生见面,不过青松给我看过的那些画让我明白了,那一点生机或许便是爹要寻找的答案和关键。” 只是到了现在,纪昀依然要来寻找陆方青,而这是因为纪侠如的缘故。 朝堂之上不得志,让纪昀满腔抱负无法施展,心情有些抑郁,纪侠如想着如果再让纪昀看看陆方青的画,或许会好受一点,他道:“爹若能再见到陆先生,亦是可以开心起来,只是可惜陆先生踪迹难寻,若是如孩儿所感,陆先生真的就在这扬州城中,能遇上就真的太好了。” “你自小聪明过人,而且身上也带着一般人所没有的灵性与悟性,或许你真的能够遇到陆先生也不好说。”纪昀喝了一口茶,如此说道,心中竟是起了一丝追忆,对纪侠如道,“不过既然来到了扬州城,便与爹一起去见一位老朋友吧,他也是一位让人敬佩的人,原本可以与爹成为同僚,不过他意不在功名,放下了一切回到了这扬州城中,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这城里也应是有一番名气。” 纪侠如笑道:“爹所认可的人自然有值得敬佩的地方,反正已经来到了扬州城,我便与爹去见见爹的那位老朋友。” 第22章 无心插柳 微雨渐歇,已近黄昏,暮色下人们各自归家,留下一条寂静的街道,只是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街道上便又再热闹起来。 月光如瀑,淡淡银辉洒下,华灯初上,酒楼、茶馆、妓院前张灯结彩,有酒香、肉香、脂粉香,在空气中飘散揉和在一起,形成一股另类的香味,充满了旖旎,让人迷醉。 纪昀双眼微微一眯,他本就是才华绝顶、贪花好色之人,此时不由得被勾起了心绪。 纪侠如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催道:“爹,我们走吧。” “对……对对!!我们走吧!!”纪昀方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穿过这花街柳巷,走过香气浓郁之处,虽心绪荡漾,但也强自忍耐,突然不由得心想,如果由陆方青亲笔画出倾城佳人,会不会让得普天之下的好色之客再也不近凡香,只求仙色。 这种想法就这样出现在纪昀的心头,然后他自嘲一笑,心想自己真的是这阵子想见陆先生想疯了,连走过这种地方都能想到先生,也很难说是对先生的推崇还是轻侮了。 “礼府。”纪侠如轻轻念出,搜索着记忆中与自己的父亲有过交集的人,不过能够想到的人并不多,但也无法从中找到值得自己的父亲亲自前来相见的人。 纪昀上前正要敲门,纪侠如连忙赶上前去,伸手扶住了大门的铜环,道:“爹,我来吧。” 锵、锵。 声音传了进去,发出幽幽回响,这一条街比较安静,没有人流,所以声音显得非常清晰,可见主人是一个喜好安静之人。 不多时,门开了,是一老仆,纪侠如上前说明来意,将纪昀给出的信物递上前去,老仆便通报去了。 静静地在外等待,月光落在身上,安静的街道上,聊聊能够听到自隔壁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声,有一种超然物外的超脱感,看纪昀镇定自若地等待,不为外物所扰,纪侠如更能体会到那种感觉。 礼府之中传来声响,有人正在快步走来,步履虽快不急,稳而有力,虽未见面,但礼秀锋的形象已经在心头浮现,丰神俊郎,身具浩然之气。 所以当礼秀锋走出来的时候,纪侠如眼前一亮,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礼秀锋向纪昀迎了上来,道:“见过纪大人。” 纪昀扶着礼秀锋,笑道:“秀锋啊,十八年未见,你风采不减当年啊。” 再见纪昀,礼秀锋很高兴,道:“大人也是,十八年未见,没想到今日竟能在这扬州城,在这礼府中与纪大人重逢,来来来,快请进,让我们好好喝几杯。” 纪昀点头,不忘介绍道:“这是犬子侠如。” 纪侠如连忙上前行礼,对于纪昀看重的朋友他不敢怠慢,道:“见过礼叔叔。” 礼秀锋细细端详了一下纪侠如,见这年轻人身上带有书香之气,眉宇间带有灵性,心生好感,不由得连连点头。 厅中会晤,陈淑瑶备上点心,纪昀连连称道。 十八年不见,纪昀与礼秀锋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到头来不过是谈谈月色美景,真正想说的话到嘴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礼秀锋终于悠悠叹气,道:“纪大人向来是秀锋最为敬佩的官员,要是朝堂之上再多几个像纪大人一样的好官,百姓的生活只会更好。” 纪昀也不由得叹道:“只是可惜秀锋你无意为官,不然的话……” 下面的话纪昀没有说,他停了下来,其实他很清楚,如果礼秀锋也与他一样在朝堂之上,那么便不会有如今这样的生活了,这生活安逸舒适,寄情于山水美景,闲来与花草为伍,与书画为伴,这是最适合礼秀锋的生活。 礼秀锋也沉默着,他很清楚纪昀的意思,只是人各有志,两人因为意气相投成为朋友,只是可惜志同道不合,只能互相尊重。 “对了,从你给我的信中看到过,你不是有一千金?”纪昀岔开了话题,“令千金现在何处呢?” “她的名字叫荨菱。”说到礼荨菱,礼秀锋不由得开心得笑了出来,“那孩子也是福缘深厚,一向喜欢作画,可惜资质平平,好在近来得遇名师,她也画得勤奋,这不这会儿还在书房练习呢。” 说到画,不由得让纪昀想起此行的主要目的,道:“没想到荨菱这孩子竟然会喜欢画画,不过说到天下画师,古往今来又有谁能及得上陆方青陆先生。” 礼秀锋亦是神色有些振奋,点头道:“不错,陆先生的画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够得他指点真是三生都未必修得来的福分。” “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希望能得陆先生指教,只怕只是一幅画,只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够有此福分?”纪昀亦是不由得唏嘘道,“况且陆先生行踪飘忽不定,能遇上一面已是十分难得,更别说作为弟子,朝夕相伴了。” 礼秀锋想想也真是如此,也不知道自己这女儿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居然能够得陆方青看重而收为弟子,想到这里,他也是不由得感慨道:“想来荨菱必也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分,才能够被陆先生收为学生,这阵子跟在先生身边学习作画,进步显著,与以前相比,真可谓是天壤之别。” 纪侠如在一边听了也是不由得叹道:“陆先生的画充满了灵动和生命的美丽,不似是这凡间所能拥有,陆先生也正像他的话一样,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得见,哪怕只是学到陆先生的一点点皮毛,也……” 话没有说完,纪侠如突然停顿了下来,与纪昀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他们带着疑惑、惊喜还有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直勾勾地盯着礼秀锋看。 礼秀锋被他们的神色一惊,不由得有些支吾道:“怎……怎么了吗?” 纪昀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道:“秀锋,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刚刚自己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才能让这位纪大人露出这般失态的神色吗?礼秀锋将前后的话语重新分析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再想想纪昀和纪侠如两人自进门以来的神色变化,隐隐觉得自己是忽略了极为重要的一点。 所以的变化都是从自己的那一句话开始的,礼秀锋带着试探道:“刚刚我说,荨菱被陆先生收为学生……” “陆先生在你这里!?” 纪昀和纪侠如猛地跳了起来,纪昀往前拉着礼秀锋的手,紧紧地盯着他,似乎生怕他跑掉,那眼中的惊喜和渴望,就像是盼望着某种玩具的小孩,盯得礼秀锋直觉得惊奇,他只得点头道:“是……是啊,这几月来先生一直在我礼府之中,怎么大人竟是不知么?” 纪昀道:“我们去过陆先生居所,只是见不着先生,也不知他的踪迹,得陆先生友人指点来到扬州,可是我们也不敢确定先生是否便在此处,没想到……没想到……” 礼秀锋苦笑道:“我只以为大人光临寒舍,必是已有消息,这才不经意开口,没想到竟是秀锋误会了。” 纪昀开心地笑了起来,仰头喝下一杯水酒,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秀锋,还请让我拜见陆先生!!” 第23章 鲤泣 纪昀千里迢迢,便是为了见陆方青一面,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纪侠如,他对此都充满了期待,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偏偏在自己最没有想到过的地方,得知陆方青的处所。 礼秀锋顿了顿,竟然是露出了为难之色。 “秀锋,你不必为难,我知道陆先生的脾气,绝对不会拿朝堂之事来让先生不快,我只是想要见见先生,看看先生作画而已。” 纪侠如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先生的画作非尘世所有,若能将先生所作的每一幅画都认真瞻仰,甚至是亲眼看见先生作画,对我等而言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望礼叔叔成全。” “若是以往,我必定前去劝陆先生出来一见,只要见的是纪大人,想来陆先生也会十分乐意,只是近来……”确实不是礼秀锋不愿,近来陆方青潜心作画,其醉心程度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礼荨菱,那是谁也不敢去打扰,只是这些话并不太好说出口,不得亲眼见到只怕无人会相信,礼秀锋想了想,脑海中闪过了此前见到的那一幅画,“如果是想要看先生的画,在我礼府之中,倒是有一幅先生的惊世之作,纪大人与贤侄可有兴趣一观?” 能够再见到陆方青的画作,纪昀与纪侠如自然没有不愿之理,虽然他们很想马上见陆方青,可也不想让礼秀锋为难,他们只得暂且先前去观看那幅画作。 小小的书房,经过一番精心的布置,精致好看,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书房里的布置简单,书架上只有几本书孤单单地林立着,空出了很大的一段,但书房的中间却被画板、画纸布满了,几张小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放着几张画,画的是鲤。 纪昀心头一动,想起了初遇陆方青的时候,他所看到的那幅鲤,不由得回味无穷,只是那幅鲤已经被陆方青亲手撕毁,如今再次想来不由得暗自可惜,连连摇头。 “让纪大人见笑了,这间书房是新近方整理出来的,用于小女作画之用,不过小女才能有限,虽然跟随先生多时,也不能够继承先生画技之万一,这也令秀锋感到惭愧不已。” 纪昀连忙解释道:“秀锋你误会了,我刚刚叹气摇头,只是因为看到令千金所画之鲤,想到之前遇到陆先生时,错失的那幅惊世之作,为此感到可惜罢了。” “惊世之作么……”礼秀锋沉吟着,指着挂在一侧墙上,因为夜色而被掩映在黑暗之中的那幅画,“纪大人,请看一看这幅画。” 纪昀朝着礼秀锋所指的方向看去,黑暗中只感到自己似与某双眼睛对视着,双方互相探寻着,礼秀锋走到一边,将窗帘给拉开来,月光顿时照射进来,照在了那幅画上。 “这……这是……” 与其说是难以置信,不如说是已经深深地陷入了那画境之中,不能自拔,不同于之前在李青松那里观图时的寻觅,他们此时面对的是真真正正的生命,他们与对方轻轻地对话,似有千言万语,难以说尽。 那尾鲤仿佛并不存在于画作之中,而是在他们的身边游动,与他们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同处在一样的空间,然后念头一转,他们亦怀疑自己并不是在现实之中,而是已经进入到了画中,成为了画中之人,或者不是进入,他们从一开始便只是一幅画,此时回到画中,或者发现自己便在画中,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良久,良久。 窗帘被拉上,月光被阻绝,那幅画再一次被黑暗掩映,只是纪昀和纪侠如依然在久久回味,他们还没有醒过来。 礼秀锋也不着急,他在一边等待着,直到许久之后,纪昀和纪侠如才怔怔回头,他们双眼已经蕴满泪水。 “纪大人……”礼秀锋一惊,没想到只是看了这一幅画,这两人便已经热泪盈眶,可是这并不是在看完了画之后洋溢的感动,而是因为看了那幅画之后被赋予的感情,“你们看到了什么?” 纪昀用手擦了擦泪,然后看着沾上泪水的手,声音颤抖喃喃道:“我流泪了,这是……为什么?” 纪侠如并没有去擦拭自己的泪水,他再次紧紧望向那黑暗,黑暗之中有那一幅画,安静地悬挂着,他的泪水并没有止住,依然流个不停。 纪昀非常担心,不由得摇了摇纪侠如的肩膀,道:“侠如,醒一醒?” “爹,你没有感受到吗?”纪侠如怔怔地流泪,双手微微颤抖着,“不是我们被这幅画触动而落泪,这些眼泪,都是画中那尾鲤的,它因为悲哀而落泪。” 虽然已经看不清楚,只是脑海之中那尾鲤游动着,并未消散,长吻颤颤,一对须摆动着,尾巴左摇右摆,一双如同珍珠一般的眼睛与他们对视着,仿佛在对自己说着什么,只是那般耳语已经无法明辩,只有那若有若无、似真似假的感情,化为眼眶中的热泪,流淌而下,而后慢慢变得冰凉。 泪水滴在地上,像是水花一样溅开,声音很轻,但却像惊雷鼓声,响在每个人的心头,这一刻,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浓浓的化不开的悲哀。 纪侠如只觉得自己变成了那尾鲤,在深不见底的蕴满了悲哀的海洋之中游动着,被悲哀充满着,可是离开了那悲哀的海洋,却会活不下去。 “不一样了。”纪昀之前看到过陆方青所画的鲤,只是与这一幅相比,感觉完全不一样,“难怪纪先生会把它留下来。” 陆方青对画鲤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他所画的每一幅鲤,如果不能让他满意,那他就会将之撕毁,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是这一幅鲤却被留了下来。 在旁人只是带着欣赏与敬仰的目光去看待这幅鲤的时候,纪侠如却是长长地一叹,喃喃道:“留下来,却被遗忘了,明明是真实存在之物,却遭到否定,这种悲哀,如果将之毁去会更好一些。” 纪昀瞪了纪侠如一眼,喝道:“不得无礼。” 礼秀锋道:“贤侄所看到的与我们看到的不一样,感受到的也不一样,这一幅鲤可说是陆先生的巅峰之作,其中神妙我等凡人难以完全意会,可惜我看了几次,都体会不出贤侄的那种心情,想来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慧眼吧。” 纪昀摇头一叹,道:“这孩子自小便有灵性,不过常常也因此而过于敏感,说到先生之作,他如此评价实在失礼,还望见谅。” 纪侠如终于不再流泪,但他的心绪依然起伏不定,他也没有想过,只是看了陆方青所画的一幅画,竟然会让他有这样的失态,很想知道这样的一幅画陆方青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但想归想,纪侠如对自己的感觉十分相信,他能够确定,眼前的这幅画的心情。 转向听得纪昀道:“上次也是有幸,让我见识到了陆先生所画的鲤,只是当时只是匆匆一瞥,而后先生出现,将那幅画撕毁,当时实在是感到可惜,感到心痛,如今再见先生所作之鲤,竟然已经被保存了下来,想来这必定是先生得意之作,才得以保全,这可是稀世珍宝,应该好好保存才是。” 礼秀锋也是认同地点头,表示认同,但还是道:“话虽如此,这毕竟是先生之物,如何处置还是要以先生的决定为主,我礼府有幸成为先生作画之所,这份殊荣已经十分惊人了,怎敢擅自作主处理先生的画宝?” “先生的得意之作吗?”纪侠如重复了一遍,却是直摇着头,看着礼秀锋道,“这幅鲤虽然是惊世之作,但却不是先生想要画的,先生想要追寻的东西并不在里面,那种悲哀正是因此而来,我……我想要见一见先生!!” 第24章 相见 纪侠如的情绪终于是稳定了下来,可是在那幅画中他所感受到的极致的悲伤,依然像是一块巨大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那幅画在带给他极大震撼的同时,也将他的心打开了一道缺口,悲伤无法自扼,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去见一见陆方青,他的执着连同他的坚定,表露无疑。 纪昀见此,心中略有疼惜,忍不住对礼秀锋道:“秀锋,你看……” 礼秀锋明白纪昀的意思,可是对于陆方青……想了想,他终于还是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带你们去先生的书房看看,只是先生见不见你们,就不是我可以决定得了的了,只是希望你们也能够尊重先生的意见。” 纪昀马上点头道:“秀锋,你且放心,若是先生不愿见我们,我们也绝对不会有丝毫勉强,不会让你为难。” 早间经过一场雨,扬州城的空气变得清爽舒适,在这淡淡月光的掩映之下,清冷中带着高洁,院落的小池塘里,荷叶顶着露珠,迎着月光,闪着冷冷的辉。 纪昀只感觉到一阵凉意,想到将与陆方青再见,即便是他心中也不由得期待起来,甚至是隐隐有些紧张,这种情绪出现在他纪大学士身上,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陆方青便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一个人。 不远处那间书房有烛光跳动,月光投射过去,与烛光交融,映出了那有些消瘦,但却给人高大形象的那人,他举着画笔,手以不大的幅度动作着,一笔一划,落点着墨。 几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遥遥地望去,陆方青潜心作画,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到来,而给旁人的感觉,那个书房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潜心其中,不留一丝缝隙,让人望而却步,无法钻入进去,甚至怕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也担心会打扰到这样的一个圣地。 那提着画笔的手坚定而稳健,一笔一划都表露着作画者此时心中那强烈的愿望,希望能够画出某样事物的那种迫切而紧张的愿望,让到来的纪昀等人也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能画出吗? 他们也不由得这样想着,还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 到得惊觉,他们面面相觑,脸色凝重,这里离书房还有五六丈之距,而他们竟然再没有办法往前一步,只怕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够进入到作画的陆方青那惊人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礼秀锋轻轻一叹,道:“先生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如此作画,他似乎想要画出某样东西来,而一旦先生开始作画,即便是站在此处,我们也会感觉到极大的压力,无法再往前一步,因为哪怕只是踏出一步,我们也担心会打扰到先生。” 不用礼秀锋多说,纪昀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而不只是他,纪侠如亦是感受得到,所以他此时屏气强忍着,不发一言,纪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世间只怕再无一人能够见到陆先生作画之景……” 话音未落,书房之中却突现一人。 身着白衣素衫,柔长黑发披落,随着她的走动而自如轻摆,她将白纸铺在画板上,动作娴熟轻巧,轻轻抚平,毫不拖泥带水,只是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将轻灵活跃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着迷,眼前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缓慢了起来,变得温暖了起来,刚刚陆方青所造成的莫大压力此时也都被轻轻拂开,再无影响。 纪昀和纪侠如目瞪口呆,见那女子在陆方青的气场之中如无所觉,进退自如,完全就是不受影响,甚至就像是鱼儿在水中游动一般,不仅没有受到水流阻碍,反而极为欢快灵活,当他们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眼前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倒塌了。 转过头来,纪昀有些不确定地道:“这位就是……” 礼秀锋微微一笑,点头道:“这就是小女荨菱,蒙先生不弃,收为学生,或许这也是她可以有别于我们,为先生允许在此作画之故吧。” 纪侠如摇头道:“只怕并不是因为她是先生的学生才被允许,而是因为她可以得到先生的允许,所以才会被先生收为学生吧。” 礼秀锋一怔,旋即若有所思,而这时礼荨菱正好转过头来,看到了他们,欢喜道:“爹!娘!你们来了!!” 陆方青正好收下笔来,亦是转过身来,身子不由得一顿,道:“纪大人……” 遥遥一礼,纪昀丝毫没有半点儿朝廷官员的架子,而纪侠如更是早已没有丝毫傲气,执弟子礼以见。 清凉静夜,明月皎洁,云朵随风而散,露出了朗朗星月,映在池塘上,景色怡人。 陈淑瑶备上点心,端到庭院里的小石桌上,然后带着礼荨菱退了下去。 看着纪昀父子,礼荨菱好奇询问道:“娘,他们是谁?” 陈淑瑶微微一笑,也不点明纪昀身份,只道:“他们是陆先生的朋友。” 礼荨菱点了点头,她也十分懂事,没有追问,与母亲退了下去。 “先生,久违了。”上次相见,至今不过半年,可是想到当时情景,纪昀依然不由得感慨,天子难求的画作,在市井之地随意送人,也就是陆方青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而且当时被撕的那幅画,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就算是不久前在那另一处书房之中看见了更高的神作,但是对于那被陆方青当着自己面撕掉的画,他依然还是念念不忘,稍稍回忆,他摇头轻叹,却是说道,“不曾想再次相见,却是在这扬州城中。” 礼秀锋倒满了四杯茶,纪侠如连忙上前接过,将茶恭敬地递至三位长辈面前,然后站在一边。 随口喝了茶水,陆方青道:“光阴如白驹过隙,世事总多变迁,上次与纪大人相见,至今不过半年而已啊。” 纪昀苦笑道:“虽是半年,但对纪某来说,这半年却比六年还要漫长,特别是看了先生的画作之后,纪某心中更是愈发难以自持。” 陆方青看了他一眼,然后用筷子夹起点头尝了一口,似乎非常满意点头的甜美滋味,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与先生在这扬州城再会,又是在这雨后的明朗夜色之下,不得不说是天公的一庄美意,方才见先生作画,气场极备,慑人心魂,先生本已是神技,如今却已更上层楼。”纪昀对陆方青的评价可谓前无古人,当世能当得纪大学士这番赞誉的除了陆方青再无其他,甚至是对历史上的名家,纪昀亦不曾有过此等赞誉,让坐在一边的礼秀锋亦是耸然动容,可是他一想到受此赞誉的是陆方青,便又理所当然地镇定了下来。 陆方青却似是没有任何感觉,他抬起头来看着这番夜色,良久良久,带着沉沉伤感道:“我只是想要画出她而已,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画出来!!” “先生想画的,是鲤?”纪侠如想起了书房里那幅画,想起了那尾充满了悲伤的鲤,他竟是突然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是一尾特定的鲤,所以先生将其他画出的鲤都弃至一边,只是因为它们并不是先生想要画的那一尾鲤?” “侠如,不得无礼!!”纪昀没想到纪侠如竟会如此失控,不想他对陆方青无礼,连忙喝止。 陆方青目光沉沉,这个时候纪侠如才发现,月光掩映下的陆方青,那一双眼睛已经是布满了血丝,在那血丝之中交织着一个个故事,深邃而令人沉溺,只是其中所带有的悲伤,亦是令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感觉……好疼!! 第25章 忆起 月的光辉被乌云遮挡,院子里的月色顿时消失无踪,只留下了黑暗与静谧,静得连人的呼吸和心跳都能够听到。 众人都沉默着,陆方青不说话,他们也都没有开口,气氛沉重中,却是带着一丝追怀,这一丝追怀来自于陆方青,但是他的情绪充盈,竟是让在场三人都能够感觉得到。 良久,陆方青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松下来,多日来的沉郁便觉消散大多,他喃喃道:“十六年了……” 声音很轻,可是在这一刻却清晰地传入了纪昀、纪侠如、礼秀锋这三人耳中,甚至在这个时候,月亮都钻出了云层,似乎它也想要听一听,陆方青接下来会说的话。 那是一个故事,一个如今分不出真假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对于陆方青来说是回忆,是真实存在于过去的经历,是他追寻至今的梦幻。 十六年前的陆方青,声名尚未远扬,他喜欢作画,沉溺于自然山水之中,流连于世俗人情之间,一支画笔,便可以绘出纷繁众生,一片水墨,便可以渲染世间风情。 年轻的陆方青带着一支画笔,游走于山水之间,而在十六年前,陆方青来到了祁连山。 在拥有别名为天之山的祁连山,陆方青领略到了大自然的伟大与生机,由西向东降低的山势,连结着其他的山系,夹带着谷地与湖盆,青山绿水环绕,冰川站在那一片绿意环绕下,衬托着天之乡的美丽。那里有松柏五木,荚水萆,冬温夏凉,畜牧发达,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而在那里,陆方青手执一支画笔,足迹遍布每一个高点,在那里作出自己所满意的画作。 黑河两岸,林木分立,绿意盎然,就像是一条丝绸,将一片绿色给分割开来,但并不影响美观,反而更添风情,在黑河岸边遥遥望着一片绿色草原,那起伏的山岳有如波浪,一道接续着一道,在那远方堆积,最后化为一道冰川。 纸张铺开,将黑河两岸绘在纸上,画笔醮墨,他的心与神融汇入了画卷之中,在那山河之间遨游,在画里与画外流连,那段时间里,是陆方青的画技突飞猛进的时间。 在黑河边上画了好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方青的画里不再只是青山连着碧水、碧水映着蓝天,而是出现了一尾鲤,那尾鲤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它已经存在于陆方青的笔下。 那鲤的身体是纺锤形状,侧扁,吻长而且坚硬,鱼眼小小的,但身上的鳞片很大,那两对须在水中飘卷着,看起来非常活泼,尾鳍下部的红色随着那身体的拐动而时隐时现,体侧两面那接近金黄的颜色在水中不断地映着阳光,背部微黑的鳍起着硬刺,在那水中端详着陆方青,看着这个在画着自己的画师,明亮如同宝石一般的眼睛里,倒映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那一眼,或许便决定了这一生。 自此后陆方青的画里,总是多出了一尾鲤,日复一日,直到他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画鲤。 来到祁连山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时间,这一日,陆方青也到了离开的时候,画完了最后一幅画,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收拾画作行装,正准备离开之时,听到了水声。 陆方青回过头来,便看见那尾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陪着自己作画的鲤,目光相对,似是留念,而那尾鲤不住地拍打着尾巴,一次次地跃出水面,又在水中不断地摇摆着身体,转了个圈又再次鼓劲跃起。 陆方青迟疑了一下,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那尾鲤正在看着他,正在挽留他,或者说,正在请求他,然后他突然不忍,同时冒出一个十分奇怪的想法,如果他就这样一个人离去,对这尾鲤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你跟我走吧。”良久,陆方青轻声道。 那尾鲤依然在水中翻滚着,里面跃出水面,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陆方青的话。 陆方青找来了一个小小的坛子,轻轻地盖了下去,而不可思议的是,那尾鲤竟然就像知道陆方青想要干什么一般,也不逃,甚至极为配合地游进了那个坛子之中,然后安静了下来。 陆方青暗自叫奇,因为相比起其他的鱼类,鲤鱼要聪明机警得多,素有“鬼子鲤”之称,鲤鱼上钓后,为了逃避“灭顶之灾”,会使出浑身解数与人对抗,就像在水底原地不动“打桩”,或者躲进障碍物或草丛之中,有时甚至能够制造某种假象来迷惑人,而且鲤鱼胆小,一有动静便会立即逃窜,所以像眼前这尾鲤不仅不逃,反而亲近他这种事情,真的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陆方青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带上了这尾鲤。 听着陆方青说起他的这一段经历,纪昀、礼秀锋、纪侠如都听得入了神,陆方青目光悠悠,好似穿过了他们,也穿过了时空,看到了当初在祁连山下黑河边上的那尾鲤,那目光充满了怀念,深沉的呼唤,一声声,一道道,如同水的涟漪,荡在了他们的心间,他们仿佛也看到了,看到了那尾鲤,在水中摆动着,跳跃着,呼唤着…… 怀念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可是却突然化成了悲伤,这悲伤如同怒海狂涛,直欲将所有人淹没吞噬,三人同时身体一震,都吓了一跳,看着被无尽悲伤笼罩着的陆方青,充满了担忧和不解:“先生……” 陆方青回过神来,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幽幽月光,声音中却带着令人心碎的疼痛:“那尾鲤就这样跟我回来了,每天看着我画画,每一次都跑到我画里,就那样理所当然地闯进了我的世界里,我也一直以为,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的,只是……” 那天晚上暴雨倾盆,狂风疾呼,电闪雷鸣,小小木屋里面烛火轻颤,映着一道笔挺身影,屋外任他天翻地覆,屋内陆方青只顾挥洒毫墨,静心画鲤。 白白的纸张沾上了墨,顿时呈现了另外一个世界,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若有观赏之人,便会产生一次次被扯到那画里的世界之中一般的感觉。 画中是一处浅滩,那潮水一次一次扑打而来,但并不狂野,反而十分温柔,腾跃在半空的鲤,尽情显现着体态的优美弧线,带起水珠点点。 画笔停留在了纸张前,陆方青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再画下去,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低头看了一下,轻声呼道:“小离。” 小离是陆方青给那尾鲤起的名字,而听到陆方青的呼唤,小离摇摆了一下尾巴,然后跃出了水面,一个翻腾然后回到了水中。 陆方青点了点头,那画笔便不再迟疑,画了下去。 外面的雨势愈大,风夹着雨袭来,一次次拍打在门窗上,如此坚持不懈,窗户那里有水渗进来,浸湿了窗台,松动了的窗户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异响,室内的雨水积成了一滩,但这些陆方青都不在意,他的全部心神都在那幅画上了。 木窗终究抵不住风雨的一次次的攻击,被撞了开来,风带着雨闯入了这小小的房间,烛火在瞬间便熄灭了,屋里瞬间被黑暗笼罩,摆放着的画纸一张张、画好的没画好的,都被风卷了起来,散落一地。 黑暗之中那道身影定定地站在画板前,他似乎并没有受到风雨的影响,几道闪电让屋子亮了一下,才看到在这已经凌乱的木屋之中,陆方青手中的画笔不断,依然在画纸上游走,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那张画,可是在黑暗之中根本看不到,但这都影响不了他,因为这幅画的一笔一划,都已经刻入了陆方青的心神之中,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看着的并不是自己画出来的画,而是在他心里的那幅画。 闪电再次划过,那瞬间在陆方青的双眼之中,溢出了神采,那其中跳跃着莫名的光芒,强烈而炙热,随着一笔一划交相缠绕,那光芒越来越强烈,甚至变得十分耀眼。 第26章 悲伤 小离在那水中摆了摆尾巴,那对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下,看着陆方青,再看看陆方青画的那一幅几可乱真的画,极为人性化地流露出一丝疑惑之色,那画中的鲤虽未完成,却也让它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生命力,那似乎是陆方青给它找的另一个同类,另一个玩伴,可是陆方青一直以来不是都在画着自己的吗?如果真的是画着自己的话,那么小离也搞不清楚了,自己到底是在这小水池中,还是在陆方青的画中。 过往这样的目光让陆方青感到很喜悦,因为这证明他的画技已经达到了能够暗示心灵的境界,也就是所谓的“心源”之境,由心而发作画自然重要,所作之画能入观画者之心也是更加难能可贵的,不过现在陆方青却显然没有留意到小离的目光,他的一双眼睛就只是盯着眼前的这幅画,那画固定在画板上,就算是风雨袭来,他也无动于衷,他心中有一道强光,正在透过这重重黑暗,欲要看到、欲要将看到的世界展现,在自己的画卷之中。 造化!!陆方青正在一步一步,一笔一划,想要跨入那一直只能遥遥相望的、存在于虚无缥缈间的造化之境,只是每次临门一脚,便只感到那门槛太高,远不是区区自己一介凡人可以迈过去的门槛,所以每次都在这临门一脚停下退缩,一直在那道强光指引之下,能够看透黑暗,却看不透那强光之中的光景,或许那个境界太过耀眼,他肉眼凡胎迟迟不能看清,不能靠近。 可是这一晚的情况有些不同,那道强光在心间亮起,似乎正要为陆方青开启那一道门扉,指引着陆方青前行,也不知是不是凑巧,随着陆方青越是接近那道门扉,风雨便变得越急,雷霆轰隆,风夹带着雨要卷进这小小木屋之中,似乎是想要将那不应该被创作出来的画作毁于一旦,只是可惜那扇窗户并没有对着陆方青,雨水虽然打湿了其他的画作,可是却对陆方青正在画的那一幅无能为力,而陆方青对这天地之怒不管不顾,手下丝毫未停,一笔一划勾勒,那幅画已经渐趋完成,似乎也正因此,连老天也被陆方青的态度激怒了一般,惊雷滚滚,直打在人的心田。 小离在水中游头晃脑的,越来越不安,它又跃出了水面两次,仿佛要提醒一下陆方青,可是一道惊雷狠狠地落了下来,就在屋子不远的地方,它似乎是吓了一跳,落回水中之后便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跃起,甚至没有动弹。 陆方青并没有发现到小离的异常,现在的他已经几近疯魔之状,他的手执着画笔,执着着一笔一划只落在那画纸之上,只是他的双眼蕴有神光,此时眼中所见也只有那指引着自己作画的强光,一步一步坚实地迈动着自己的脚步,离那个终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老天再也忍无可忍,一道惊雷准而又准地落在了木屋之上,屋里一阵天翻地覆,屋外狂风暴雨也没有来得及扑灭那突起的火势,火焰迅速地燃烧到了里屋来,屋内都是纸张布帘、干柴烛火,很快火势便长了起来,而偏偏外面的风雨渐小,似乎有意要让这一场火更盛起来。 屋子里着起了火,因是雷火,火势起得更快,没有多久陆方青便已经完全被包围了起来,这个时候小离再也无法冷静了,它跃出了水面,一次又一次,可是陆方青依然无动于衷,他仿佛没有看到这周围的火焰,他的心还完完全全沉浸在那一张纸张上,一笔一划,心神已经完全沉溺了下去,将自己的安危也都完全置之度外了。 这幅画,是陆方青在那道强光的指引之下,是在这种莫名其妙沉入了无尽的执着之中,偶然走上了那条通向造化的道路上,一笔一划画了出来,惊动了这片天和地,只要让陆方青从这种状态下清醒过来,那么这场灾难便可以结束,可是这场火虽然燃烧了起来,可是还是没有能够阻止陆方青的画笔,电光再闪,在这短暂的光亮中,这幅画中的鲤,似乎对着陆方青眨了一下眼睛。 突然之间,一道小小的闪电闪了进来,绕过了陆方青的脑袋,从他的头顶斜射进来,从那张画纸的中间穿过。 陆方青的手在那个时候轻轻颤了一下,眼中的光芒瞬间消失了,眼前的这幅画上燃起了火焰,迅速地向四边漫延过去。 毁了。 陆方青也说不清自己此时是怎样的心情,他身子摇晃了两下,感到一阵眩晕,然后他倒在了地上。 屋子里的火并没有因为画毁了而熄灭,屋外雷声阵阵,可是风雨已经渐小,这场火还在越烧越旺,老天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发了怒火之后便不再去理会怒火造成的结果,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了,可是陆方青此时倒地昏迷不醒,小离紧张地越出水面,一次次地发出叮咚的落水声响,可是这样的声音还是不足以将陆方青给叫醒,他依然毫无反应。 知道劳而无用,小离落回了水里,安静了下来,吐出了几个小小的气泡,那模样似是在凝神思索。 风雨渐歇,可是雷霆乍动,一声接着一声,连贯着,显得越来越急,仿佛在这里还有着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而这事情并不被这片天地容许,所以再一次惊起了天威。 雷霆仿佛要打入陆方青的精神中,将他四分五裂,他皱了皱眉头,勉强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四周的火焰,正向着他的身体漫延过来,要将他吞噬,他使着劲想要动一动,可是身体就连动弹一下都办不到,竟然完全没有了力量,他暗自苦笑一声,没想到自己要在这里离去,在这地方没有人烟,只怕自己离开也没有多少人知晓,悄无声息的。 但小离怎么办呢?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在这种求生无望的绝境之时,他脑海之中却闪出了这样的一个想法,挣扎着看向小离所在的小小的水池,在那里有它的身影,被他从祁连山黑河边上带回来的那尾鲤。 只是在这个时候,陆方青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在那小小的水池边上一道白光忽地闪过,与屋外的隆隆雷声作响,凝成一线,从那白光之中走出来一个赤裸的少女,那肌肤如白雪,细腻白净,那手如柔荑,皓腕凝白霜,双脚如冰,洁如莲花,步步走来,步步生莲,只是不管自己怎么看,却还是看不到她的容颜,双眼虽睁,可是却看不到上半身的位置,甚至那双手双脚也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只感觉到一阵清凉气息扑面,浅浅的如同莲花一般的香气,轻微地入鼻而来,然后,陆方青便失去了意识。 只是到了他醒来,便再也找不到那尾从祁连山黑河边上陪着他一直作画至今的鲤——小离了。 静夜之下,凉风习习,月光淡淡地照在那浅浅的一湾水池里,纪侠如不由得往那池中望,只是没有能够看到一尾鲤,让他莫名感到有些失望,有些心酸。 “对我来说刻骨的经历,在你们听来或许只是一个故事,甚至一个带着神幻色彩的梦,但我认为那不是梦,如果那是一个梦,又是谁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将我救起,将我带离那一片火海?”陆方青的话语沉沉,一字一句刻骨铭心,“我一直在寻找着小离,寻找着她,至今已经十六年,只是她再也不曾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再也不曾出现在我的画里,但我相信只要我一直画下去,直到我达到那个境界,哪怕再一次触犯天威我也一定要画,这样的话终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她会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画里,再一次对我眨眼睛,对我说当时没有能够对我说出来的话。” 这一夜,众人沉浸在陆方青的悲伤里,那悲伤如酒,经久而醇,闻之可醉人,沉默中那情思百转,不管那一个故事、那段属于陆方青的经历,是真、是假、是梦、是幻…… 第27章 下棋 深沉的黑暗之中,仿佛藏着无尽的神秘,在那看不见底的树木深处,仿佛有一双双眼睛在窥探着树林外的方向,像是潜藏其中的猎人,在等着自己的猎物降临,那一双双眼睛同时对彼此存在着戒备,却都没有轻举妄动,若是没有猎物,彼此自当相安无事,但若是出现了共同的目标,必定要争一个你死我活。 月光沉沉,却怎么也照不进这片树林之中,而那一双双隐藏在暗中的眼睛,所盯着的方向在这树林之外,可再往远处去,却是那繁华的扬州城。 人们之所以夙兴夜寐,或许是因为黑夜总是让人不寒而栗,那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危机,那潜藏在黑暗之中的身影,总是散发着一些森寒的杀意。 这样的夜,过于深沉,让人感觉到一阵阵压抑,那浓郁的悲伤,或许让人成长,代价却是那心中的空虚,无论如何都填不上。 陆方青站在那月光下,一个人静静地喝着酒,这是在他的房前,没有人来打扰,他也没有多少睡意,只是看着那深沉的月色发呆。 那心中的空虚那么的大,吞噬尽了他的所有情绪,让他的心变得冷淡下来,那块空虚还是一直都填不上,不管这些年来他如何努力。 可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那块空虚的存在,并且欣然接受,带着那股迫切的渴求,期待着能够填补他内心空虚的人儿归来,虽然明知道他是在等着一个不可能到来的人,但他的心却在此时变得无比的平静,虽然里面迫切,真情流露,可是那心里的波澜,却是再也不曾因此而起伏,像死了一般,或许只有在找到她之后,他才能够活过来。 就像这天地之间不可能永远只有绝望,只有存在着希望,生命才能一直存在下去,就好像这片黑夜永远不可能覆盖着世间,黑夜即将过去,光明也即将到来。 夜,逝了。 天,亮了。 时近正午,礼秀锋将纪昀送到门口,却还不忘挽留:“纪大人,既已来此,看这时辰也近了,不如吃过了午饭再走。” 纪昀苦笑着摇头,道:“纪某也有一些事情想要与陆先生讨教,只是先生昨夜太耗心神,如今尚是疲睡未醒,纪某又要公事在身,实在不便久留,还望秀锋见谅啊。” 提起昨夜,礼秀锋的神色也是不由得一黯,心中有所担忧,但还是道:“先生若是醒来,秀锋必定好生照拂,让先生早日恢复精神。” 纪昀微微一笑,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纪侠如一眼,他站在门边,并没有要与自己同去的打算,便道:“犬子就有劳秀锋管教一番了。” 礼秀锋看了眼身旁的纪侠如,笑道:“贤侄才富五车,秀锋正好要与他探讨一番。” 纪侠如不敢托大,他虽然有功名在身,可是也知道礼秀锋只是无意为官,才学必定是在自己之上的,连忙行晚辈礼道:“这段时间要打扰礼叔叔了。” 纪昀道:“侠如,在礼府切记遵循礼法,不可越矩,还有一点更要切记,万万不可冒犯了陆先生。” 纪侠如肃然道:“爹请放心,孩儿自当省得,这段时间孩儿必多多向先生学习,若能得先生指点一二,也是孩儿的福气。” 纪昀这才放心,一一告别后便自离去了。 陆方青宿夜未眠,如今日正当午,尚未醒来,礼秀锋不愿打扰陆方青休息,便只唤了妻女二人,与纪侠如用了午饭,而后两人更是在后院花间喝茶下棋,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可是两人只是喝茶对棋,里面谈谈文学,对昨夜之事却是三缄其口。 不久陈淑瑶接着礼荨菱,送来了茶点,坐在一边观棋,棋盘上杀得狠了,二人也更加集中精神,一字落下便已执另一子,思考时间都差不多,棋盘上不间断地传来“啪啪”轻响,似是很有节奏。 他俩战至激烈处,便是陈淑瑶也不由为之提心吊胆,但礼荨菱却对此并无多大兴趣,时时偏头看向东园一角,园门后的宅子便是陆方青的居所,从这里可以隐隐看见那里的房门依然紧紧关着。 一盘终了,纪侠如长长出了一口气,才道:“礼叔叔的棋艺真是精妙,便是我的心神亦被牵引其中,似是看到了一片兵荒马乱。” 礼秀锋摆手笑了笑,就了一口茶,却发觉茶水微凉了,原是他们对棋过于投入,都将茶放置许久了,轻轻道:“侠如啊,你才思敏捷,不用多久便可以超过我这把老骨头了。” “叔叔说的是哪里话,侄儿还有很多东西要向您请教呢。”纪侠如连忙道,他这也不是谦虚,经过这两天相处,他对礼秀锋已是十分敬服,此人虽无心官场,可是言谈之间颇多对国家时局的独到分解,很多话语都让他茅塞顿开,难怪父亲会对此人这般推崇,而且此人博闻强记,知道很多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以达者为师,才可以知不足啊。 礼秀锋却是轻轻一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个时代需要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有想法,也有冲劲,一些新鲜有效的举措才能够真正推行起来。” “嗯……” 礼秀锋眉头轻轻一皱,他察觉到了礼荨菱的心不在焉,扫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咳嗽一声,道:“先生还需要休息,你就算望穿秋水也不能把他望醒来的。” 礼荨菱这才回了神,听罢却是有些窘迫,一直“我……我……”的,可是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陈淑瑶在一边不由得嗔怪一声道:“瞧你,净是闹我们的女儿。” 看着陈淑瑶连忙安抚着礼荨菱,礼秀锋却是想起了陆方青昨晚所说的话,且不管他是如何看待那个故事的,但陆方青的那种深切的情怀,那悲伤的感情让人动容,看看自己的女儿,脑海之中却是浮现出了陆方青孤高而落寞的身形,礼秀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爹,您怎么了?”察觉到礼秀锋有些不对,礼荨菱投来关切的目光,却见礼秀锋摆着手道没事,手拿着那冷了的茶放在唇边抿,她觉得肯定是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想不明白,正欲追问,却听得一声轻微的声响,她猛地一喜,转过头来,下意识就呼喊了一声,“先生!” 其他人一惊,忙转头看去,便见那深深庭院里的门被打开了,陆方青从门里走了出来,正好听到礼荨菱的声音,转首望来。 礼秀锋和纪侠如连忙站起,并着陈淑瑶去准备一番,才道:“先生昨夜休息不好,所以今日没有打扰,还望先生见谅。” 陆方青走了过来,看了看棋盘,一眼便已了然于心,而后微微笑道:“我确实直到今晨才睡下,睡到现在才感觉精神好点儿,你们这盘棋水平颇高,倒是下得挺有意思。” 纪侠如顿时挑眉道:“哦,先生也好下棋么?” 陆方青微微一笑,道:“下棋布局有如画之笔墨,自然殊途同归。” 这般说法纪侠如倒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见猎心喜,道:“先生若是不弃,可否与侠如对弈一局,方才侠如惜败于礼叔叔的棋文,正好再领教一番先生的棋画。” 陆方青一觉醒来,大扫先前疲倦,此时精神大好,闻言哈哈一笑,便在纪侠如对面坐了下来,道:“有何不可,便由我执黑先行,侠如以为如何?” 纪侠如自然坐下,闻言点头笑道:“黑者如墨,自然当由先生先行。” 见陆方青恢复了精神,礼秀锋也很高兴,在一边坐下,道:“先生刚刚醒来,想必腹中饥饿,内子已经下去准备饭菜,先生与侠如正好对棋消遣时间。” 而此时便是方才对这棋盘不感兴趣的礼荨菱,此时因为陆方青下棋之故,那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也不由得紧紧盯着棋盘了。 第28章 棋画 陆方青执黑棋,捻在手中,细细观赏,那颗小小棋子以大理石经过道道工序,精细打磨而后形成,虽是石质,却是晶莹剔透,可比宝石之质,拿在手中便有一丝沉重感,让陆方青微感讶异,道:“小小的棋子,竟有这样的重量。” 礼秀锋笑笑道:“先生有所不知,秀锋向来喜欢下棋,对于棋子也不由有些挑剔,一般的棋子并不愿意使用,这些棋子以大理石为材,经过道道工序,在每一道工序中,都会加入一些物质,以使得材质稳固,颜色自然,为了制作这些棋子,也是颇费一番功夫的。” 陆方青不由得看看对面纪侠如所拿的白棋,道:“不错,看这白棋温润如玉,柔而不透,黑棋则漆黑润泽,色泽手感尤佳,坚而不脆,沉而不滑,比之一般的水晶、玛瑙及其他玉石制成的棋子来要好得太多,难怪秀锋会将其珍藏。” 纪侠如笑道:“这样的上佳棋子,才配得先生以之施展棋画神艺。” 陆方青目光回落到手中黑棋,道:“在我而言,棋如画,而画者,有以中心泼墨,渲向四方,重心高染,化开渐淡的画法。” 这样说着,陆方青捻着棋子,一子正正点在棋盘中心那天元的位置。 不管是纪侠如还是礼秀锋,都被这一手给惊到了,他们下棋也算是时日已久,只是一直少有见过这种第一子便下到天元位置,想想陆方青刚刚所说的话,似乎别有味道,让他们似有所悟,但紧接着他们的眉头又是一跳,因为陆方青棋子虽下,手却未离,只见他点着那黑棋,往前推进,一点一点,一格一格,往边角推去,直到那星点之下,才慢慢离手。 纪侠如看向陆方青,有些怔然,刚刚的那一下,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陆方青的右手牵引,随着他的右手手指的移动,随着那黑色的棋子由远而近,慢慢移动着,仿佛他自身也化为微不足道渺小的沙尘,在那棋盘之上看着那黑色的点走到那边角,然后,他有一瞬间的迷茫。 连忙摇了摇头,纪侠如苦笑,道:“先生果然气魄非凡,只是第一子,便让我看之不透,仅仅一子,便好像让我迷失在万花丛中一般。” 陆方青却是淡淡一笑,道:“相由心生,静心凝气,混沌的画卷便可以在心头铺开。” 纪侠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他扫除了心头的那些杂念,然后也下了一子。 陆方青没有太多犹豫,紧接着也下了一子,礼荨菱在一边看着,渐渐的,她的双目从那棋盘上移开,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方青,渐渐的,竟是看得痴了。 没有人注意到礼荨菱神色的异样,纪侠如在专心地与陆方青下棋,而礼秀锋双目流转,随着陆方青的棋子落下,在那棋盘上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北一会儿南,或左上角或右下角,或右上角或左下角,陆方青不像是在下棋,倒像是在泼墨作画,看似是杂乱无章,偏偏却牵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只是,却没有人能够知道,陆方青到底想要下出什么样的棋,或者是想要作出什么样的画,只有礼荨菱一直在注视着陆方青,才注意到那神色之中,包含着深如大海的感情,那思念如潮水一次次涌来,几乎要将她给淹没。 纪侠如所下的每一子,所花的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甚至是有一些艰难,他完完全全掉落到陆方青的节奏之中,然后发现,他迷了路,他看着自己的棋子,看着棋盘上的地域,竟是不知道这一子应该落在哪里,明明有那么多的地方,明明局势尚不明朗,但是他却觉得,如果这一子落得不好,便会毁了大局,让他这一子迟迟下不了手。 陈淑瑶已经热过了饭菜,将之端来,并没有打扰到下棋的人与观棋的人,将饭菜放在一边,她站在礼秀锋身边,一起看着这一盘棋。 应该下在哪里呢?想着想着,好像每一个地方都不是,好像每一个地方都不能下,如果找不到最好的地方,那么这一子一下,便会使得这棋盘支离破碎,不能这么做! 陆方青坐在那里,静静地瞧着他,然后目光又移到了棋盘上,他不像是在看着自己这一局棋,倒像是在看着一幅自己所作的画,如今还只差少许,这幅画便可以完成了,只是不管礼秀锋和陈淑瑶在一边怎么看,这幅画他们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盘杂乱无章的棋,硬着头皮去琢磨那形势,却发现好像根本就没有围出一块完整的地,这样的胜负还应该怎么分?可是为什么,棋艺过人的纪侠如,如今会下得这么辛苦呢? 最终,纪侠如这一子终于还是落下来了。 这一子,像是用掉了他的所有的决心,让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笔挺的身姿在那一瞬间稍微垮了下来,但是紧接着,他又振作起精神,强行让自己坐好。 “作画还有另外一种方式,由四面八方而起,分踏万道而行,如同百川都归海,如同星域终照明,集合一切只能之力,完成集齐所有可能之画。”陆方青这个时候又轻轻地说着,捻着棋子将要落下,“这样的画,要用尽全部的心神去画,要耗尽所有的感知去悟,一笔一划都是心血之作,才能将整张纸连接起来,就像曲径通幽处,但若不能理解那番意境,走在曲径之处,不过一小道罢了,曲径只是曲径,禅房只是禅房,便没有意义了。” 一子,落下,纪侠如猛地抬头,目中迷茫。 “先寻一重点,向四边渲染,按部就班,轻轻泼墨作画,一笔一划自不难,但完成的画只是执笔而绘的画,这样的画,我向来不要。”陆方青说着说着,目光中却是露出了一丝疲惫,也是极为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迷茫,只是在这时,并没有人明白他的这丝迷茫代表了什么样的意思,他们只是在听,听着陆方青还没有说完的话,“那样的画,我不画,若执笔,须连心。” 看着这棋盘,纪侠如目光疲惫,良久良久,他才以手覆于棋盆之上,道:“先生,我输了。” “……输了?”礼秀锋猛地向纪侠如看去,似是有些吃惊。 “是的,我输了。”纪侠如没有任何的倨傲,没有任何的为难,很坦然地道,“我已经输了这盘棋。” 只是这盘棋分明杂乱无章,就算两人再下十数子,似乎也还没到分出胜负之时,虽然看不出有谁有大好局势,但应该还不至于让纪侠如认输才是,礼秀锋不由得再向棋盘看去,一子一子分数,将那地盘归好,数着数着,他的神色竟是变了。 原本应是杂乱无章,围地不成的局面,就好像是一盘玩笑性质的棋,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让陆方青围出了一目,这还不算,哪怕是棋盘上有着很多的空间,可是礼秀锋发现,那已经没有纪侠如可以下子之地,那些空间相互勾连,与黑子形成了场,可以想像,不管纪侠如下一子下在哪里,陆方青都可以再轻易围出一目来,而如果纪侠如坚持着要下下去,只怕他会输得更多。 这是什么样的棋!! 而且更让礼秀锋吃惊不已的不仅仅是陆方青在不知不觉中布出了这样恐怖的大局,还因为这些黑子与白子纵横交叉,那空地亦相勾连,用心望去,便被那黑子以莫名的气机吸引了全部目光,然后,那黑子、白子与空地组合渲染出来的,竟然是一幅画。 画中,有鲤。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他们不由得惊骇,看向陆方青的目光更是敬佩,更是惊为天人。 陆方青却是淡淡的,但也是惆怅的,这是他画的又一幅鲤,只是他发现,随着他画的鲤越来越多,画的鲤越来越真,他的心便越来越迫切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空,好像在这种恶性循环之中,正在不断地失去越来越多的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第29章 画已失魂 天色渐渐晚了,用过了晚餐,走出了亭院,一阵凉风吹过,清爽但却微冷,陆方青喃喃道:“秋凉了。” 礼荨菱随着陆方青走了出来,看了一下陆方青单薄的身体,眼中带着担忧:“先生该多加些衣裳才是。” 陆方青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鱼游于水中经寒暑,人活在世间受冷热,在这一点上,应该是相通的啊。” 陆方青的眼中充满了寂寞,充满了渴望,更是充满了悲伤和怀念,让礼荨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害怕了,怕有一天先生不在了,她喊道:“先生……!!” 陆方青转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只是礼荨菱已经转过了头,似是有些不敢面对,陆方青摇摇头,不解礼荨菱是怎么回事,他迈步向前走,只是走没有几步,便看到礼荨菱小跑到了他的面前,抓着他的双手,像是一个小女孩一样细细地端详着。 这番场景,要是让外人看到了,只怕会吓一大跳,如今礼荨菱看见已经不小,是礼秀锋的掌上明珠,待字闺中,但与一男子举动如此亲昵,实在于礼不合,只是陆方青没有在意,他并没有想到那方面去,他从礼荨菱的行动中感觉到了另外一番东西,神色不由得落寞了下来。 “先生,你该为自己而活。”礼荨菱这么说着,她坚定地看向陆方青,“我想为了先生而活。” 说完这句话,礼荨菱便转身跑开了,直到身影从陆方青的视线中完全消失,陆方青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手掌还带着温暖,只是这双手,正在失去一些东西,一些对陆方青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夜深了,只是因为今天睡得比较晚,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陆方青还是发无睡意,他在书房中点起烛火,看着这里的笔墨。 他画的鲤,很多了,一张续过了一张,他执起了画笔,再次落到白纸之上,就着月光,顺着烛光,他一笔一墨落下,那尾鲤跃然纸上,渐渐成形。 在这夜色之下,陆方青的身影落寞萧索,但是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他尤如已经疯魔,他被自己的疯狂狠狠地拉入了进去,再也不能自拔,这幅画,一笔一划勾连在一起,然后成形,陆方青停了下来,顺手撕掉了上次画下的画。 又一幅鲤画出来了,陆方青觉得很累,很累,这种感觉是以前所没有过的,最近他画起来越来越吃力了,每次都觉得自己画出来的画大不如前,每次都觉得画完一幅画让他气喘吁吁,可是陆方青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还要接着画下去,直到有一天,那道灵回到了他的身边,那个身影再次与他相伴。 但他好累,他居然不止一次地出现一个冲动,让这双手再也拿不起画笔来…… 这个想法现在也出现了,陆方青的双手颤抖着,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恐惧,自己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自己怎么可以放弃?如果自己不能再拿起画笔,如果自己不再画了,她就回不来了,想到从此再无丝毫可能见到她,陆方青的心便破碎了,绝望了,他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手掌突然握紧,陆方青猛地一甩手,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声音非常响亮,“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右半边脸便红了,陆方青笑了,紧紧地抓起画笔,他笑了,只是那笑声竟是比哭还要难听。 第二天早晨,陆方青又睡晚了,他还没有起床,纪侠如兴致勃勃而来,看那门始终深掩着,他终究还是没有闯进来,正好对面有一间书房,纪侠如眼睛一亮,他走了过去。 书房的门没有关,纪侠如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在笔墨之香中,还有一阵微微的柔香,礼荨菱在那里整理着画卷,将每一幅画整理好,将散开了的画纸收好,与笔砚等分开放好,不过却放着画板上的一幅画没有去动。 纪侠如走了过去,他看到,那是一尾鲤。 那尾鲤跃然纸上,形体极为逼真,画得非常像,该有的细节的地方都照顾到了,不,不只说是照顾到了,应该说是极为注重细节,将所有部位都无一遗漏地展现了出来,以一幅画而言,这幅画是相当完美的。 纪侠如看向礼荨菱,好奇问道:“礼小姐,听说你随先生学画,至今不过半年?” “已经半年有多了。”礼荨菱轻轻地回答道,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半年时间便能够有如此造诣,这幅画……与其说画得非常像,不如说因为本身画的就是鲤,将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甚至是一些会被一些画中大家忽略的细微部分,却能以这样的一幅画表现出来,单以一幅画来说,它是极为完美的。”纪侠如托着下巴,他想起了之前看到过的陆方青所画的画,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可惜若与先生的画比较,这幅画便落了下乘,虽然说画法并没有出错的地方,可是却没有先生画作的神,先生的画能够以假乱真,画景能让人身临其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画鲤也能画出灵动,让人以为那是真鲤,实在是神妙非常,只是眼前的这幅画,终究只是一幅画而已。” 纪侠如这么点评着,他并没有注意到,礼荨菱的动作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她虽然没有转过身,可是可以看得出她此时心中是如何的激动,她的情绪是多么的不安。 纪侠如注意到礼荨菱的异常,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点评竟然会对这个女子造成这样的伤害,他并无恶意,只是觉得礼荨菱既然为陆方青的高徒,而且是唯一的入室弟子,那么便应该能够得到陆方青的真传才是,他希望通过自己的点评,能够让对方在画作上更花心思,因为他希望像陆方青这样的画师,能够再多一个出来才好。 “对不起,礼小姐,我……我胡言乱语,我并没有要批评你的作品的意思,我……” “不。”礼荨菱却是摇了摇头,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抚摸着那幅画,颤抖着手指,带着心痛,“你说的都没有错,只是,这是先生所画的。” “你说……什么?”纪侠如在稍微一阵僵硬后,怔怔地开口,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礼荨菱所说的是一个事实,一个他其实应该已经发现了,可是却没有接受的事实。 “我也很难相信,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啊,我一直都在看着先生作画,我知道他的画一直都在变化着,登上了极巅,再往下走来,但就算我是一直看着先生的画在变化着,我还是不敢相信,有一天,先生竟然会画出这样的画来。”礼荨菱像是呢喃自语,声音轻轻,伤痛不已。 纪侠如张了张嘴,他完全可以肯定,礼荨菱说的是真的,这样的一幅鲤画,大到鲤的形体,小到鲤的纹理,全部都表现了出来,画无巨细,那一片片的鳞片,并不是随意铺陈,而是生命的理,像这样的一幅画,当世又有几人能够画得出来?就算是陆方青的学生,礼荨菱也画不出来这样细致入微的一幅画。 但是,这并不应该是陆方青所画出来的画!! 纪侠如的身体摇晃着,他不久前还看过陆方青所画的画,他当时惊叹不已,心灵为之臣服,那生命的轨迹、那灵魂的颤动让他的心起了共鸣,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正应该是这样的存在不是吗?当时他感觉自己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可是现在,他发现,他好像失去了一切,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变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还剩下了什么。 “先生他的画,已经失去了生命,先生他想画而又画不出来的画……”礼荨菱一边将那画抚好,一边坚定地喃喃自语,“就由我来画好了。” 第30章 撕画 纪侠如像是失魂落魄一样,在原地怔然不语,直到听到礼荨菱的话之后,他还要过一小段时间之后才反应过来,但他并没有任何欣喜,情绪也没有任何缓和,只是喃喃道:“不可能的。” 礼荨菱道:“我一定会画出……” “这世上只能有一个陆方青!!”纪侠如摇着头,没有让礼荨菱说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的心痛,从陆方青的画作之中,他找到了一直以来寻而不得的灵魂,他觉得自己想要寻找的、想要看到的东西便存在于陆方青的画作之中,可是到了现在,他失望了,明明已经与陆方青如此接近了,可是现在,他与陆方青的画作之间的距离却变得越来越遥远了,“不管是谁,就算是先生的学生,也都画不出那样的画来,那是只有先生,只有陆方青这样的一个人,才能够画出来的画。” 礼荨菱不说话了,她无法反驳,因为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她的脑海之中浮现起陆方青作画时的执着,那深切的情感一旦失去了,陆方青便什么也没有了,看着那幅画,看着画上那再也不能让她产生亲近感觉的鲤,礼荨菱固执地摇了摇头,道:“只有我知道,先生真正失去的是什么,我比任何人都能够体会得到那种感情。” 纪侠如摇头,道:“就算你都知道,你也画不出来那种画的,因为你始终不是陆方青。” 礼荨菱握紧了双手,嘴唇有着些微的颤抖,不甘地道:“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说?” 纪侠如的脑海之中浮现着第一次看到陆方青的画时的感觉,那是他灵魂的颤动,那画中的形体像在对他耳语,述说着生命的旋律,他不知不觉便沉迷在了其中,恍惚一梦,如今的现实变得如此的残酷,最难接受的其实不是他,应该是陆方青才对啊,只是为什么他却是如此的激动? “你……应该画出自己的画来,先生是先生,你是你,我相信他也不想你只能模仿他的作品而已。”说完这句话,纪侠如感觉很是疲惫,他拖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去,一时不察脚尖磕到了门槛上,他身体一个踉跄,但及时着力站好了,并没有摔倒在地,摇晃了两下,他神思不属地走开了。 礼荨菱像是没有看到纪侠如的行为,她只是怔然地望着那幅鲤图,那幅画画得十分完美,但那只是一幅画而已,一直藏在那画中的生命,已经死了。 看向对面那门,陆方青的房门紧紧地掩上,他还没有起床,礼荨菱几次想要将那幅画取下来,但她还是忍住了,她希望由陆方青新手来处置这幅画,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但她希望,当陆方青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他能够注意到这画上所存在的问题。 临近正午时分,陆方青才醒来,洗漱完毕后,他习惯性地向书记走去。 扫了一眼昨天所画的鲤画,陆方青的眼中没有任何的光彩,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一样,他走过去毫不在意地取下,然后面无表情地将那画给撕碎,然后又取来一张白纸铺在画板上,醮上笔墨开始作画,一笔一划勾勒。 第一笔开始,陆方青的心与神便已完全沉醉在画中,凝聚在将要画出的那尾鲤上,一笔,一划,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礼荨菱再一次出现在书房外,她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陆方青作画,那专注的神情,那一丝不苟的模样,陆方青是用尽了自己的一切在作画,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头却是这样的悲哀? 注意到身后有动静,似有人来,礼荨菱转过头来,看到了重新梳洗过后前来的纪侠如。 纪侠如见礼荨菱站在书房外,还没有看到里面的景象,看礼荨菱望来,自然而然道:“我来唤先生一起去吃饭……” 现在正是饭点,只是纪侠如的话还没有说完,礼荨菱右手食指指在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礼荨菱的动作让纪侠如不由得屏息,他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过去,当与礼荨菱一起站在书房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作画之中的陆方青。 应该说,陆方青还是没有变,不管是他对画的执着,还是在作画时的心神,都与以往一边,没有任何的变化,他那专注的神色令人心折,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宗师气质,让纪侠如都忘记了呼吸,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世间竟然有人能够为了某件事,而忘情至此,所以他屏息了,也沉默了。 仿佛忘记了自己前来的要事,纪侠如忘记了时间,沉浸了在陆方青的举止之中,他很确信,只有陆方青,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才画得出能够让他神魂颤抖的画作来,只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到了那由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画上的时候,纪侠如的心突然之间往下沉了,就像从悬崖边上一下子落到了最底下,在那一瞬间经历了绝望,然后陷入了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根本就什么都不想,但也可能是在那瞬间他心头蹿过了太多太多想法,只是因为那绝望感在瞬间便来去,带走了所有的思绪,他捕捉不住。 那只是画,只是由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白纸上面的墨水凝聚而成的画而已。 陆方青停笔了。 礼荨菱垂下了目光,掩住了掠过心头的许多想法,她正要走进去,可是心不由得一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纪侠如不管不顾地走上前去,将那幅画取下,放在眼前端详。 “不可!!”礼荨菱赶忙上前,她想要阻止纪侠如,可是纪侠如的双眼狠狠地瞪在那画上,那种神情不复任何的温文尔雅,让她感到害怕,动作也不由得放慢下来。 陆方青的神情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任何的变化,只是淡淡地看着纪侠如,那目光之中不含任何的情绪,没有惊讶,没有疑惑,更没有担忧。 在那淡淡的目光下,纪侠如仿佛被打败了一般,泄下气来,自嘲地笑了笑道:“先生难道不担心,我把这刚刚完成的画给毁了么?” 陆方青将笔墨摆好,声音平淡道:“生命亦有消逝,画终归只是画,再如何保存也没有长存之理。” 纪侠如对手中的画也是看都不看一眼了,就像陆方青的举动而已,他紧紧地盯着陆方青,道:“或许先生也是知道的吧,像这样的画,其实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陆方青沉默了,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第一次正对着纪侠如,但他的语气还是那样的平淡不在意,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喃喃道:“你说我的画没有价值?” “对世间的许多人来说,这一幅画或许依然还是价值连城。”纪侠如紧紧地攥紧手中的画,可以看得到他的双手有轻微的颤抖,这样的一幅画并非没有价值,能够将一尾鲤画得如此逼真,那简单的笔墨就好像将鲤的表里、生长全部都表现了出来,这样的画或许世间再没有人能够画出,堪称完美,论起价值来说自是不菲,只是想起陆方青之前所画的画,纪侠如的目光便变得坚定了起来,手也不抖了,“但既然这幅画是出自先生之手,那它自然是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说完,纪侠如毫不犹豫,手一用力,竟是将这幅难得的佳作给撕毁了。 “啊……”走过来的礼荨菱被纪侠如的举动吓了一跳,她忍不住向陆方青望去,她担心纪侠如的举动会对陆方青造成什么刺激。 只是陆方青依然还是脸色平淡,不为所动,看看那被纪侠如撕毁后扔了一地的碎纸团,他的心已经很难再起一丝波澜,道:“确实,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也是准备将这画撕毁的,就像往常一样。” 纪侠如终于死心了一般,有些失魂落魄地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可惜的感觉么?” 第31章 心意 纪侠如在看着陆方青,同样的,礼荨菱也在看着陆方青,不期然带着一丝期待。 “可惜么……”陆方青喃喃着,似也在感受着自己的情绪,然后慢慢道,“轻易提笔便能画出的画,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纪侠如身体摇晃了一下,他仰头哈哈笑了几声后,夺门而出。 礼荨菱俯下身,将地上那被撕毁的画拾起,站起来的时候,她看着陆方青,眼中淌着泪水,但就是没有流出来,只是轻轻地道:“先生,该……该吃饭了。” 陆方青看着礼荨菱,眼中难得出现了一丝落寞,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纸,还有整齐放在一边的画笔,似是自问地呢喃:“我的画,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礼荨菱紧了紧手心,道:“先生就是先生。” 陆方青微微一笑,道:“只是我的画却变了。” 礼荨菱道:“先生想要画出来的,就让我来画好了。” 陆方青看着礼荨菱,当初决定收这个女孩为学生,便是因为初次见面之时,她能够触动自己的心,在扬州城外的小河边,他画了一尾鲤,那是他今生的巅峰之作,陆方青有种感觉,只要自己能够再度超越那幅画,便可以见到他一直想见到的那道身影,他又是一笑,道:“我们去吃饭吧。” 没有回应礼荨菱的话,陆方青当先走出门外,看着他的背景,礼荨菱的心一痛,但仍将手中那被撕毁的画收好,然后追了上去。 在餐桌上,并没有看到纪侠如,不等陆方青问起,礼秀锋已经解释道:“方才侠如过来说他身体不舒服,额……想先去书房坐坐。” 陆方青一愣,礼秀锋也是一阵尴尬,他也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勉强了,因为方才纪侠如分明是去唤陆方青吃饭,只是一回来便显得低沉失落,而他若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只是不是回房间,而是回书房呢? 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礼秀锋连忙招呼陆方青就座,陆方青也不多言,静静地吃过了饭,与礼秀锋闲聊几句,便回到书房中了。 因为先前礼荨菱的要求,礼府中有两间书房,陆方青与礼荨菱各一间,纪侠如想来是到了礼荨菱的书房中了。 礼荨菱来到自己的书房的时候,看到纪侠如怔怔地站在那张鲤画面前,看得痴迷,那尾鲤跃然纸上,就好像在向着他和她眨眼,十分灵魂活跃,礼荨菱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出声惊动纪侠如,而是静静地走了进去,在一边提笔作画。 不知道过去多久,纪侠如才从那幅画中回过神来,他的神情却是变得有些憔悴,看到礼荨菱时眉角跳动了一下,然后走过来看着礼荨菱作画。 在作画方面,礼荨菱果然像是陆方青的学生,她那么的认真和集中,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存在,如今凝神纸上,游走于画间,依稀间可见,她画的是一尾鲤。 在礼荨菱身边看了许久,纪侠如怔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看向方才他沉迷着的那幅鲤画,若有所思。 礼荨菱放下笔,长出了一口气,便听到纪侠如在一边道:“还没画完呢。” 礼荨菱怔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纪侠如,却也是意有所指道:“纪大哥看着先生的画看了不只一次,也是看不够呢。” “这的确是先生的画。”纪侠如沉沉地说着,回头深深地凝视着那幅画,再看看礼荨菱的画,“正因为是先生的画,所以你才会画不下去。” 想起之前与纪侠如因为陆方青的画而有争执,当时也同样是这个话题,礼荨菱幽幽道:“如果连模仿先生的画都做不好,又怎么能够画出先生画不出来的画呢?” 纪侠如显然是吓了一跳,他还没有想到会从礼荨菱的嘴里听出这样的话来,她年纪轻轻一个少女,竟然拥有着超越陆方青的心,这倒让纪侠如刮目相看了,只是他还是摇了摇头,道:“只是你是你,先生是先生,我希望你能够画出自己的画来。” 礼荨菱没有接话。 纪侠如犹豫了一下,又道:“先生他……” 礼荨菱笑了笑:“先生并没有怪你。” 纪侠如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看纪侠如似乎在犹豫着,仿佛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礼荨菱笑了起来:“听说纪大哥向来不受拘束,怎么这两天看来却是顾虑重重呢?” 纪侠如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这笑容怎么说也不算明朗,再次看向那幅画,然后道:“每次都在冲动过后后悔。” 礼荨菱愣了一下,问道:“纪大哥后悔今天所做的事?” 纪侠如却是摇头,礼荨菱更是不解,纪侠如道:“我一直都在寻找着人生的意义,当然,这份意义只是针对我自己的,我二十一岁便中了举人,在他人看来仿佛十分风光,只是这一份人生,对我而言却满是虚幻,没有真实感,并不是因为我怀疑自己的能力,而是我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找不到一个让我觉得有安身之地的地方,直到我看到了先生的画,那时我真的觉得我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轨迹,只是……呵~虽然先生也有先生的无奈,只是我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后悔的,因为我并没有错。” 礼荨菱怔怔地看着纪侠如,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想到纪大哥竟有如此多的心事。” “我向来不服管束,在他人看来似乎是我年少得志,但我只是想要去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罢了。”纪侠如摇了摇头,又看向那幅鲤画,带着一丝不舍。 “先生以往每画一幅鲤画,便会将之前所画的撕毁,因为在他心中,有独一无二的存在,而这一幅,还是唯一一幅先生画完之后选择保留的画作,后来这间屋子被改成书房,我便从先生那里将这幅画要了过来。”礼荨菱道。 纪侠如点了点头,道:“也许多亏了你这么做,所以才保住了这一幅画,里面的鲤是活着的,你保护了一条生命。” 这一幅画里的鲤,的确是活着的,礼荨菱每天看着它,都能产生一种亲切的感觉。 “先生会将这画保留着,或许表示他潜意识里也不想放弃。”纪侠如的话让礼荨菱呆了一下,听着纪侠如接着说了下去,“所以我也不会放弃的,我要去找一个人。” 说着,纪侠如便往外走。 礼荨菱连忙跟上几步,道:“你要去找何人?” 纪侠如停下来,想了想,道:“那个人,是我所知道的人中最了解先生的人,他还不知道先生的情况,我想去与他商量,看看能不能帮到先生,我现在先去跟礼叔叔道声别,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纪侠如说完这句话,便匆匆离去了,他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回复了精神,因为他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天空晴朗,有几片白云在空中随意飘散,变换着各种形状,这一生多少人分合聚散,揉合着一生际遇,最终各散西东。 暮色已近,天空殷红,大地泛黄,天虽未暗,但夜晚将近,扬州城街道上已经是张灯结彩,来来往往的人群相视微笑。 礼荨菱在书房外站了好久,好久,然后她想到了纪侠如所说的话,虽然不知道纪侠如想要去找什么人,但她却也不由得充满了期待,喃喃道:“先生会感受到你的这番心意的。” 第32章 清风 晚上吃饭的时候,便没有看到纪侠如了,陆方青吃完饭,与礼秀锋闲谈,陈淑瑶给他们二人各端上一杯清茶,看着那两人言谈正欢,陪同礼荨菱在一旁静坐。 “侠如说要去拜访一位达者,也不知是何人,依侠如的目光见地,这位达者只怕非比寻常,若有机会得以一见,应当是秀锋之幸。”礼秀锋微微笑着,泯了一口茶。 突然提到纪侠如,陆方青怔了一下,然后点头道:“侠如确是青年才俊,他所说的这位达人,我也很想见见。” 礼荨菱一笑,道:“先生和爹都想要见那位达人,不过侠如哥哥已经说过,会将他带来礼府作客。” “真的?”礼秀锋当即一喜,倍感期待。 陆方青也是笑了出来,只是眼中却带着疑惑多看了礼荨菱几眼,显然礼荨菱知道的要比他们多得多,但礼荨菱是否知道那位达人是谁呢? 正当陆方青这么想着的时候,礼荨菱已经微微摇头道:“可惜我也不知道侠如哥哥所说的那位达人到底是谁,不然就可以先跟先生和爹说明了。” 礼秀锋哈哈笑了笑,摇头道:“无妨,就让我们带着惊喜等待吧,只是不知道侠如什么时候回来,三天后便是小重阳了吧。” 陈淑瑶点头道:“不错,正是小重阳。” 礼秀锋托着下巴细细思量,然后看看陆方青,道:“先生还未到扬州过过重阳节吧?” 陆方青点头道:“确实未曾。” 礼秀锋道:“正值小重阳到来,先生不如与我等品味一番扬州城的重阳风味。” 礼荨菱顿时大为振奋,嚷道:“先生先生,我要带您去吃扬州最好吃的重阳糕!!” 礼秀锋在一边笑骂道:“就知道吃吃吃,先听听先生想要去哪里,此番与先生游览重阳,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礼荨菱顿时略带不满地撅着嘴,掩着手轻轻地对陆方青道:“先生,那糕点是最好吃的。” 最近心绪不宁,陆方青正好也想要出去走走了,道:“听闻每逢重阳节,扬州的老老少少都会一齐出动,他们或赴高旻寺,或往平山堂,或上文昌阁,或登叶公坟……” 礼荨菱顿时忍不住打断道:“先生,三天后的是小重阳,您若想登高,大重阳去会更好的。” 礼秀锋不满礼荨菱打断陆方青的话,斥道:“荨菱,你怎可以如此无礼?” 礼荨菱吓了一跳,连忙低头不再言语,不知道有多久了,自己的父亲没有这样声色俱厉对自己说话,她的脸微微发白。 “我只是有些地方想去看看而已,我们……”陆方青看看礼荨菱,再看看礼秀锋,“去文峰塔走走吧。” 礼秀锋一怔:“先生为何想到要去文峰塔?” 陆方青沉默了片刻,道:“文峰塔下,殿宇静谧安祥,运河流淌,不远处有荷花池,居于绿荫之中,而且此塔是最宜登高远眺的地方了,不是吗?” 但凡有水,便是陆方青的寄托,想到先前陆方青所说的那个故事,礼秀锋沉默中,点了点头,眼角余光小心地观察着礼荨菱的反应,只见她怔怔地看着陆方青,也不知道那神态之下,有着怎样的复杂思绪,让礼秀锋的心头隐隐一痛。 礼荨菱来到自己的书房,这是现在只属于自己的书房,这里没有先生,只有先生当初画的那一幅画。 看着画中那尾形神灵动的鲤,礼荨菱苦笑着,她走了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那尾鲤,之后才喃喃道:“被先生所期待着的,始终不是我们啊。” 鲤似在画中游动着,只是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礼荨菱却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那鲤的声音,它在对着自己说,不用担心,不用悲伤,它会一直陪着自己的,礼荨菱终于笑了起来。 摊开纸笔,轻轻磨墨,在那轻轻的沙沙声音里,那尾鲤游得很欢快。 白纸面前,礼荨菱提笔,落墨,一阵清风送来,她的长发随着衣袂轻轻飘扬着。 另一间书房里,陆方青将笔收好,看着眼前的这一幅画,画里面的鲤栩栩如生,不管是从总体还是从细部上,都绝对挑不出任何一丝的毛病,这是一幅完美的画,没有任何的瑕疵,这样的一幅画…… 一阵清风吹来,画纸的一角轻微颤动,画中的鲤似要跃出一般,陆方青看着,看着,将那画拿了起来,然后没有任何的预兆,迅速地将这幅画给揉成了团,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 陆方青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口气像是被这阵清风带走了,他走出了书房,抬头望着天空,那几朵白云无忧无虑地飘浮着,变幻着各种形状,那么的自由,那么的灵动,那么的……像啊。 像什么,陆方青自己也说不准,每年每月每天,脑海里面都会闪过那道身影,那么的真实却又虚幻,让他几度为之癫狂。 现在也依然是。 突然回过神来,陆方青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后看向另外一边,突然想起很久没有去看过礼荨菱作的画了,他不由得走了过去。 陆方青的动作很轻,离新书房也越来越近,在那门边停了下来,他看到礼荨菱正好在作画,礼荨菱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礼荨菱所画的是一尾鲤,他的目光不由得移向被礼荨菱挂在墙上的那幅鲤,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礼荨菱时候画的,是他这一辈子画得最好的一尾鲤,便是他后来画的也及不上,也是他唯一一幅没有毁去的鲤画作品,看到那尾鲤的时候,陆方青整个人呆了,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能够画出这样的画的感觉。 陆方青站在门边发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画的那尾鲤似乎动了一下,这让他心头一悸,更加恍惚,但在这个时候礼荨菱却像是突有所觉一般地停下了笔,然后转过头看过来,惊喜地叫道:“先生!!” 陆方青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走了进来,道:“我刚好走过来看看,影响到你作画了。” 礼荨菱连连摇头,开心地走到陆方青的身边,自从自己搬到新的书房后,这还是陆方青第一次过来关心她的画,她很高兴,道:“先生,快来帮我看看,我的鲤画得怎么样?” 礼荨菱的鲤还没有画完,陆方青看了一眼,却被上面的神韵迷住了,依稀间似乎明白到以前别人看到自己的画时候的感觉,陆方青不解地看看礼荨菱,这个孩子的进步速度太快太快了,就好像天生就应该有这样的才能,陆方青不解地问道:“你最近一直在画鲤吗?” 礼荨菱点头,看着陆方青的眼中带着期待。 陆方青避过了这样的目光,只是看着那幅画,道:“线条上还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不过含有神韵,这一点非常难得,你的进步很快。” 终于得到陆方青的赞扬,礼荨菱开心地笑了起来,十分的开心,那笑容是那样的纯粹,让陆方青不由得转过头来看着她,一时间竟然是呆了,他的心头涌现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不同于以往时候那种急切感,也不同于那种如同要决堤一般的感情,只是很平淡的、很纯真的,也是很让人着迷的。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礼荨菱很快也感觉到了不对劲,突然被陆方青这么看着,她不由得娇羞地低下了头,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晕。 第33章 游画 清风吹拂,环绕在他们的身边,两个人面对着彼此,在不知不觉之中,竟是走了神。 墙上挂着的陆方青的画作,随着清风,里面的鲤一次又一次地翻滚着,它似乎非常喜悦,也在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悦,如果它能够发出声音,这个时候肯定也会歌唱。 陆方青向着礼荨菱走了过去,一步一步,两人已经极为靠近了,陆方青怔怔地看着礼荨菱,礼荨菱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看着陆方青的脚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变得很快很快。 十六年前,那场大火…… 陆方青的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倩影,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双眼迅速地恢复了神采。 风止了,画静了,鲤不动了,陆方青停住了。 礼荨菱没有抬头,但她眼中掠过极为复杂的神色,像是悲伤,像是心痛,像是绝望。 陆方青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礼荨菱所画的画,道:“你的画进步很大,也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只是……” 礼荨菱抬起头来,目视着陆方青,听着他“可是”后面的话。 “你……不要再画鲤了。” 陆方青说完,转身便走了出去。 礼荨菱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目光呆滞,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焦距,她心乱如麻,因为先生让她不要画鲤,不要画鲤画些什么呢?这是先生心目中最为重要的一块吗?是他寻找了十六年至今还不愿意放弃的那一块吗?他……不允许自己迈进去吗? 慢慢摇头,然后快速地摇头,礼荨菱猛地转过身来,对着将要走出门口的陆方青大声喊道:“先生!!” 陆方青停了下来,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礼荨菱。 礼荨菱道:“只有这个,只有这一件事情我是不能听您的,我会接着画鲤,一直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画出了先生想要看到的鲤为止!!” “但那并不是你想看到的鲤。”陆方青很清醒,“我希望你画出只有你才能画出的东西。” 礼荨菱微微笑了笑,道:“先生,那就是只有我才能画出的东西。” 陆方青怔住,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竟然发现这句话里面有着太多太多的信息了,让他的心一颤,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漫延开来,十分的复杂,复杂得陆方青想要逃,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开了。 礼荨菱看向自己的画,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再看看挂在墙上的那幅属于陆方青的画,上面那尾鲤死气沉沉的,充满了一股悲伤,仿佛在为她哭泣。 礼荨菱伸手抹去了眼角挂着的一滴泪珠,微笑着道:“我不会放弃的。” 陆方青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书房,他将画纸摊开,拿起画笔来在手上比划了半天,笔上的墨一滴滴地滴落在地板上,最后都干了,他都没有去落笔。 他几度拿起笔来又放下,然后再拿起来,再放下,他心中有很多触动,看过礼荨菱所作的画后,他升起了某种紧迫感,他想要画,想要画出来,尽快地画出来,可是却发现自己不管怎么努力,脑海里面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画什么。 对于陆方青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也画不出什么来,自己还能干什么?陆方青的呼吸就像他此时的心思一样,变得十分沉重,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着的手,还记得以前,画画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什么时候这样一件快乐的事情,竟然压迫得自己呼吸都变得困难? 陆方青终于还是颓然地放下了笔,他现在没有办法作画,他走出书房,在走廊边上吹着风,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脑海里面迷茫的一片,明明天空那么蓝,云朵那么白,院子里已经有了不少的落叶,陆方青走下去,看着这一幕,空白的脑子里终于还是多少增加了一些东西。 陆方青闭上眼睛,脑海之中出现了一幅画,一个人站在秋风吹拂、落叶纷飞的院子里,身形萧索,画中那个人正是自己。 这意境,有些悲伤,可是在悲伤之中,却藏着极深的欢乐,在那有限的空间里,院子中一口小池竟是那么清晰,甚至是池子里的那尾小小的鲤鱼,时时摇身摆尾,极为欢愉,画中的自己看着那池子里的鲤,脸上的笑容是满足的,快乐的。 “小离……”陆方青喃喃着,画面顿时消失,他猛地转头看去,院子地上散着落叶,可是并没有纷飞的场面,池子里的水很浅,上面飘浮着叶子,可是里面并没有自己想要看到的那尾鲤。 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吗?陆方青苦笑一声,画家通过看和想,再由手握笔画出来,画中的情景或真或幻,人们赞叹着画中意境,却往往没有去深究是否真实,或许真不真实对于一幅画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吧,那只是心灵的一种慰藉,而对于现在的陆方青来说,那是一种逃避。 陆方青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来天天画,月月画,年年画,想要画出十六年前的那道身影,到底是真是假,是梦是幻,自己是在追寻着梦境,还是在逃避着现实? 陆方青很无助,很迷茫,在树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渐沉,他迈步往礼荨菱的书房走过去。 此时礼荨菱已经不在这里,不过她完成了那幅画,画中的鲤栩栩如生,状极有神。 陆方青走了进去,在那张画前停了下来。 与他的画相比,这幅画当然有太多不成熟的地方,线条的把握还不是很好,在一些地方的勾勒还显得稚嫩,对于环境的渲染也都还远远不到位,但是陆方青所看到的,是其中的神韵。 纸上的鲤虽然还是很粗糙,可是却极有神,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如果礼荨菱的技巧再提高几分,这真的会是一幅极为不错的作品,不像陆方青那样小到细微处都要妙到毫巅,礼荨菱的画更多的是一种大局上的表现,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画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想起下午自己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礼荨菱对自己说的话,陆方青手在画纸上轻轻地摩擦着,顺着那线条走,他极入神,仿佛在那指尖处触摸到的湿润,可以将他记忆深处的技巧重新呼唤回来,陆方青整个人沉入了其中,进入了画中。 以往只有陆方青的画让看的人神游其中,而今陆方青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他进入了礼荨菱的画里。 这是在一条小河边,非常安静,没有行人,通过长满青草的小径,走到河边,看到在水草间游动着的一尾小小的鲤,活泼而又可爱,在水草里穿梭,而且一点儿都不怕人,时时跃出水面。 远远看去,那尾鲤非常可爱,只是却让人感觉有些模糊,因为礼荨菱细部画得不好,所以那尾鲤无法具体形象地出现在眼前,只是表现出了那种神韵,便已经让人着迷。 那鲤忽而远,忽而近,时时翻跃,似在呼唤,似在等待,变得愈发迫切。 原来被画中之灵吸慑进去,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呀。 陆方青微微一笑,在这河边随意地坐下,听着鲤鱼跃出水面又落回去的“叮咚”声响,听着微风吹过绿草摆动时的细微“沙”声,陆方青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第34章 道歉 陆方青在感受着,这种感受对于他来说极为难得,对于他来说也极为珍贵,说难得是因为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陷入到别人的画作里面去,这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可以感受到别人的世界,可以感受到别人的心灵,而说珍贵则是因为,他可以从这一次的体验之中发现到一些事情。 场景虽然粗糙,可是却有着灵魂,那种生命的诞生与延续,在这画中之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陆方青很惊骇,因为他发现礼荨菱已经达到了心源之境,而同时的,她也向自己一样,正在向着那虚无缥缈的造化之境前进,她的进步非常快,只是在技巧和阅历的方面,还需要很多很多的磨练。 可是礼荨菱跟着自己学画才多久,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算她再有这方面的天赋,就算自己当初也是因为看到了她的灵性还有与自己的缘分决定收她为学生,可是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她怎么可能会达到这种甚至要与他这十几年追寻努力所得的结果相比肩呢? 很快的,陆方青便找到了答案。 在那小河的尽头,那里什么也没有,仿佛这河也是没有穷尽。 这就是礼荨菱的画还远远达不到的地方,她的意境虽在,格局却仍不显,她没有像陆方青那么丰富的经验,没有像陆方青那样高超的技术,所以就算她的画作脱自陆方青,但还是有很多便是陆方青也无法一眼看透的东西存在。 那里像是这幅画的断层,参之不透,可是那里却也有这幅画的诞生到完成的过程。 陆方青凝神看去,在那尽头处,似乎有一片巨大的鳞片。 那鳞片闪着波光,并不耀眼,反而显得隐晦,似乎有意在隐藏,但既然已经被陆方青发现,它便没有办法继续藏下去。 陆方青站起来,向着那里走去。 走着,走着,陆方青离那片鳞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他猛地发现,这幅画的场景变了。 小河变成了湖,或者是江,或者是海,总之很大,大得无边,水流的声音规律而有韵味,里面听到不知从休息传来的叮咚声响,带来了欢快,让人心头愉悦,也让陆方青似曾相识。 陆方青一怔,向着周围看了看,再看了看,这画,太完美了,超出了自己现有的水平,就算是自己,想要画出这样的画来,也是没有那么简单的。 这是礼荨菱画的吗? 不,陆方青摇头,这不是礼荨菱能够画出来的画,这是自己画的画。 是的,这是自己的画。 陆方青在不知不觉之中,从礼荨菱的画里,走到了自己的画中。 而自己的画怎么会和礼荨菱的画连在一起呢? 陆方青想了想,便已经明白了,在礼荨菱的书房里,只有一幅画是属于自己的,便是那一幅自己在初遇礼荨菱时所画的,那一幅鲤,那是自己此生画鲤的巅峰之作。 陆方青眼中露出了恍然,他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回到了书房之中。 看看挂在墙上那一幅鲤,再看看礼荨菱刚刚画完的,还摆在画板之上的那一幅鲤,这两幅画之间显然有着某条看不见的纽带,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也是因为这样的一条纽带,使得礼荨菱的画进步得如此神速。 礼荨菱的画,脱自陆方青的画,但却依然有着只有她才能画出的成分,那种不完整充满了可塑性,是自己所做不到的。 想起礼荨菱那句回应自己的话,陆方青不得不承认,礼荨菱并不是因为冲动而说出的话,那确确实实,是只有她才能够画出的画。 陆方青沉默,静静的,悄悄的,他离开了这间书房。 没有人知道陆方青来过,礼荨菱也不知道,或许只有那挂在墙上的那尾鲤,还有礼荨菱画中的那尾鲤,才知道吧。 走出礼荨菱的书房,陆方青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想法,不是骄傲,不是欣慰,而是他所不愿意承认的——害怕。 那是只有礼荨菱才能够作出的画,那是自己所作不出的画,甚至他想到了总有一天,他会连自己的画都画不出来,到那个时候…… 陆方青停了下来,此时他正好走到了自己书房前那个院子的走廊边上,抬头看着天空中那轮明月,今晚的月光非常亮,点点稀星缀着夜空,精致且宁静,陆方青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院子中心,任由月光披肩。 在这月光下,脑海很混乱,但有一幕画面却是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十六年前那场大火,自己躺在木屋之外的空地上,睁开朦胧的双眼,挣扎着望去,当时的那道身影,白皙肌肤如雪,可是自己却只能看到那双美丽的小腿,再往上的,一片朦胧,直到她走远,走远,那道身影的轮廓在眼前变得完整,却怎么也都看不清晰,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意识却渐渐模糊,等他再度本来的时候,人不在了,木屋也烧光了。 “小离……” 她是小离,陆方青是这样确信着的,所以这十六年来,他一直在画,一直在找,一直都没有放弃,他想要画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画画为止,画到小离再一次回到他的身边为止,可是当他发现自己很快就再也不能画画的时候,陆方青一阵惊慌,这样一来,自己要怎么去找小离呢? “咚”的一声,让陆方青的精神一振,他猛地向前走去,走到了那个小小的池子边上,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惊喜地向里面望去,池子里的水很清,从那水面上可以看见明月和稀星的倒影,可是从中却看不到陆方青想要看到的身影。 陆方青颓然地坐在池子边上,抬头看着夜空,嘴角扯出一丝很难看的笑容,一阵风吹来,让他感到了一点点的寒意。 对啊,夜临了,自己去看了礼荨菱的画之后,时间过得真是飞快啊。 这十六年的时间,是不是也是这样快的呢? 原本自己在这十六年里苦苦追寻,总是觉得度日如年,可是只有这一刻才能够深切地体会到,原来时间在自己的手里,也是如同流沙,自己拼命地去握紧,艰难地去细细数着其中的沙粒,但是事实上却是,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抓牢过。 夜,好静啊,能够听到夜风吹拂的声音,就算明明是那么轻那么细,可是陆方青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叶子互相摇动拍打着,又有几片在这不为人知的夜晚落下,混合着月光,凄清而又美丽,陆方青看到了,形成一个个画面落在了自己的脑海深处,成为有朝一日将会传世的画作,可是这样的场面却还是没有办法让他高兴起来,一幅幅画在他的脑海之中成形,充满了魂,充满了灵,可是现在自己画出来的画,却又分明不是这个模样了。 沉默着,陆方青只是沉默着,感受着凉夜的风,伸出手来,看着落在身上手上的月光,几度握起了手,可是那月光根本就不可能让他握住。 池子里的水并没有他想要看到的身影,不管他再怎么想像都好,想像终究只是想像而已,就像他现在不管怎么画都好,再好的画终究都只不过是画而已。 陆方青的眼角湿润了,有泪花淌落,在月光中变得晶莹剔透,充满了无尽的哀伤,掉落到了地面上,陆方青轻轻呢喃道:“小离,对不起……” 第35章 登文峰 扬州慢,诗酒话重阳。 自古扬州便注重重阳,而且极为讲究,更有小重阳和大重阳之分,大重阳自然是在重九之时,而九月里的第一天,则是小重阳节。 这一天,扬州城变得热闹了起来,就算是在礼府之中,也能够感受到那种热闹的氛围,因为今天就是小重阳节。 时近黄昏,礼秀锋携妻带女,与陆方青一道出门,向着文峰塔走去。 今天的礼荨菱,打扮得精致简单,一身素白衣裳,紧紧地裹着年轻曼妙的身形,充满了活力,一路上不断地向陆方青解释着路上看到的东西,陆方青都微笑着听着。 礼秀锋笑道:“菱儿,可不能总是这样打扰先生。” 礼荨菱嘟了嘟嘴,陆方青顿时笑道:“无妨,荨菱一路对我解说,也让我对这地方更多一些了解。” 礼荨菱开心地对着礼秀锋吐了吐舌头,然后继续向陆方青说着那些她所感兴趣的话题。 “先生先生,在扬州城,小重阳是九月一日,大重阳是九月九日,可是您知道为什么重阳节要有大小之分吗?” “先生先生,这边这边,这些糕点很好吃,每次到了重阳节,我都喜欢吃糕点。” “先生先生,重阳节人们都有登高的习俗,可以把一大半个扬州城都尽收眼底哦。” 礼荨菱很兴奋,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女孩,事实上在陆方青看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礼秀锋头疼地看了陆方青一眼,不由得苦笑着,这一次他没有再去阻止礼荨菱了,只要女儿高兴,只要陆方青没有什么反感,那么这个女儿怎么样都行了。 文峰塔在扬州城南的文峰寺内,建于前朝,已经有了相当的历史,登上塔上,可以看到城外的殿宇静谧安祥,运河流淌,不远处有荷花池,居于绿荫之中,还可以看到市区的景致,是最适合登高的地方了。 礼荨菱伸了个懒腰,然后笑着对陆方青道:“先生,我觉得这里像是一幅画。” 陆方青微微一笑:“何以见得?” 礼荨菱指着不远处的荷花池,在这夕阳之下,塔影被拉长,倒悬在河上,在那绿荫之中,斑驳陆离,她比划着,道:“这塔就像是画笔,那不远处的荷花池便是砚,一笔一砚,形成这幅美景,先生不觉得很美吗?” 陆方青点头道:“确实很美。” 看陆方青这个样子,礼荨菱嘟了嘟嘴,道:“我就知道,先生一定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了。” 陆方青不由得笑了起来,道:“美景在人也在心,将景看成什么样子,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过你能够看到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礼荨菱不由得问道:“那在先生眼里,这景是什么样子呢?” 陆方青深深地看着礼荨菱所描绘的景,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悠悠道:“山水环绕,在这天地之间,自然是一幅美景,不管是从哪个方向看,不管是要取哪一个部分,都是一幅不错的美景,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是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所看到的景,或者说是最想看到的景,能够容纳的景都是不一样的,在不同的心境之下看到的也都不同,而我现在看到的……” 礼荨菱期待着,想要知道陆方青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景。 “塔为笔,池为砚,一笔一砚,互为借景,群山环伺,池中倒影,天朗云稀,昏时光景,在我看来,真正的画幕只有那小小的荷花池而已。” 又是池么?礼荨菱有些失望地低下头来。 “小小的池子反映周边之景,复杂却凝练,比起天地为画纸,以那小小的池子作为画幕,映出天地奇景,就不是一般的画师可以做得到的,菱儿,你随先生作画,还有很多东西要学。”礼秀锋大为赞同陆方青的话,不失时机教导礼荨菱。 礼荨菱看向那小小的荷花池,她知道,陆方青的目光只凝聚在那小小的一个池子上,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画功造诣远非自己可比,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的情感,明白到这一点,让她很难受。 礼秀锋看看塔上观景的人,多是青年书生,不由得看了礼荨菱一眼,然后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道:“文峰塔初建之时,相传是为了镇住扬州的文风,使学子在科举场上出名,它的名字也是因此而来的,所以每临重阳登临文峰塔的多是青年才俊,有为了求取功名,为国效力,也有秉着一腔情怀,追思怀远,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富饱才学之士。” 陈淑瑶很快便明白礼秀锋的意思,拉着礼荨菱道:“菱儿而今也已十六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此番难得有些良机,若是有看合眼的……” “等等等等,娘!!”礼荨菱慌忙打断陈淑瑶的话,偷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陆方青,她拉着陈淑瑶道,“这种话怎么可以在外面说?而且女儿还不到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 陈淑瑶不赞同道:“怎么还不到时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寻常事,我们家世虽说不上显赫,可是也足以给你找到一个好人家,你也无须担心。” 礼荨菱看着礼秀锋和陈淑瑶对于此事似乎相当认真,陆方青也在一边看着自己,她心中一急,一智飘过,道:“只是女儿毕竟与其他女子不同,好不容易能够在先生门下学画,女儿画功不日不成,便一日不谈婚嫁。” 礼荨菱说得坚定,而且突然之间话题扯到了陆方青,礼秀锋和陈淑瑶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陆方青在一边不由得失笑,道:“你这淘气鬼,怎么反倒拿我来避婚?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自然是做不了你的主的,不过若真的要谈,肯定也要寻到一个心满意足的好人家才行。” 听陆方青这么一说,礼秀锋才松了一口气,他看到了礼荨菱眼中的急切和慌乱,想想现在外面人多耳杂,自己的女儿出落美丽,本已十分惹人注目,这种话便没有必要再在这里说了,等回去之后再来好好商量,于是便与陆方青将话题引向了另外一处。 礼荨菱却突然间没有了其他的兴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活力,里面看看礼秀锋,里面看看陆方青,她撇了撇嘴,打定主意绝对不要过早谈婚论嫁,而且在她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些小九九,频频看向陆方青,可是却只能感觉到她与陆方青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容易跨越,她不由得更是急切。 看到女儿的精神突然变得十分低落,陈淑瑶心中怜惜,拉过礼荨菱在一边耳语,希望她能够开心起来,礼荨菱在哀求着什么,只是陈淑瑶十分犹豫地看向礼秀锋,最后在礼荨菱不断的请求之下,终于还是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 礼荨菱顿时又重新开心起来,在陆方青身边蹦蹦跳跳的。 看到她这个样子,礼秀锋自然明白她刚刚是与陈淑瑶说了什么,看到陈淑瑶对着自己摇了摇头,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小姐,这里的人太多了,您看我们是不是晚点儿再来?” “再晚一点儿只怕天就要黑了,无妨,我们来都来了。” “小姐您也是,其实咱们可以先来文峰塔再去给大家送糕点的。” “这可不行,老年人因为身体行动不便,难以登高,我们早早地便应该将糕点送去给他们,以吃糕喻登高一意,一惯是我们这里的传统,也是他们怀念亲人的方式,至于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来的不是吗?” 几句对话,将陆方青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们好奇之下,纷纷转头看去。 第36章 萧娘 两个女子走上了观台,其中一个女子让人一眼看去,便只有惊艳,她仪态高雅、天生丽质,美到令人嫉妒,面如夹岸芙蓉,目似澄澈秋水,在她身边的另一名女子虽然也长相极好,只是因为与她站在一起,反而显得花容失色。 “每到夜幕降临时,这里便在高处点燃灯火,为南来北往的船只导航,送客迎宾总是情。” 这两个女子初到之时实在惊艳了文峰塔上众多登高客,不过因为那女子实在是过于惊艳,众人远观,却不敢前来搭话。 陆方青不由得笑道:“好一句送客迎宾总是情,文峰塔立天地之间,可说是宝塔有湾湾有塔,琼花无观观无花啊。” 礼秀锋也不由得接话道:“昔年圣祖皇帝在时,发生过一次地震,当时官邸民房倒塌无数,唯独此塔仅是塔尖摇落,屹立不倒,可见此塔之坚固。” 两女子嫣然一笑,向这里走来,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向礼秀锋行礼:“见过礼老爷。” 陈淑瑶显然与此女甚是熟识,上前挽住她的手道:“真是巧。” 礼荨菱也跑了过去,极亲密地喊了一声:“姨娘。” 那女子笑着剐了礼荨菱的鼻子一下,道:“我也就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这样叫可把我叫老了。” 礼秀锋顿时向陆方青介绍道:“先生,这位便是扬名扬州城的糕点大家萧美人,也是内子的好友。” “当不起‘美人’二字,唤我萧娘便好。”萧娘亭亭一礼,看出礼秀锋对陆方青极为尊崇,且陆方青身上的气质非同常人,不由得问道,“这位是……” 礼秀锋肃然道:“萧娘擅于制作糕点,但不知可曾听说方青书画?” 萧娘一怔,惊喜地道:“莫非是陆方青陆先生?” 礼秀锋点头道:“正是,先生如今暂居礼府,小女有幸得先生垂青,在先生座下学画。” 萧娘不由得尊崇地看向陆方青,道:“听闻方青书画,天子尚且难得一见,小女子今日何其有幸,竟能拜见先生。” 陆方青微微一手,连忙说道:“萧大家何必多礼,陆某无才,仅会挥毫拨墨而已,只是在此道上小有一番名气,与萧大家并无二样。” “小女子怎敢与先生相提并论。”萧娘摇头,妙目看向陆方青,诚恳道,“先生唤我萧娘便好。” “姨娘……” “叫我姐姐!!”萧娘打断了礼荨菱,脸色微红,似有焦虑,见她如此,陆方青和礼秀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礼秀锋知道陆方青对萧娘并不熟悉,左右趁着这个机会,他不由得详细介绍一番:“萧娘非常擅长制作糕点,她制作出来的糕点有‘萧美人糕’之称,更是甚得袁先生推崇,赞为小巧可爱,洁白如雪,先生此番遇到萧娘,可得好好品尝一番。” 陆方青微怔,问道:“可是随园先生袁枚袁先生?” 礼秀锋点头道:“正是。” 陆方青眼中流露出敬意,道:“‘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袁先生为官之时勤政爱民,奈何无意仕途,如今已是隐于小仓山,才情独具一格,与纪大人更是有着‘北纪南袁’之称,世传袁先生更是一位美食大家,他既是如此推崇这萧美人糕,今天我也是得抓住机会好好品尝一番才行。” 萧娘不由得一笑,道:“瞧你们说的,我这糕点不登大雅之堂,只是正好为世人喜爱,今天既是重阳之小,自然少不得多准备一些糕点出来,先生愿意品尝,更是萧娘之愿,小秀,将我们的糕点拿来供先生品尝。” “诶。”小秀应了一声,她从一直挎在手臂上的一个小小的木篮子里拿出了一盘糕点。 陆方青看去,盘子虽然不大,可是盘上糕点相叠,个个制作精细,造型美观,色如白雪,更是独出心裁摆放合理,让人食指大动,陆方青不由得叹道:“果然是小巧可爱,洁白如雪。” 萧娘不由得一笑,道:“先生何不品尝看看。” 陆方青点头同意,拿起最上面的糕点,小心地送入口中,一口咬下,不由得哼出一声,状极陶醉。 “先生再吃一块。”不待陆方青开口说话,一边的礼秀锋意有所指。 陆方青一怔,依言再拿起一块送入口中,顿时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吞咽下去,又再拿起一块来。 一边吃下三块萧美人糕,陆方青不由得长长叹出,道:“品味纯正,唯美香纯,不单造型美观,而且馅心多样,甜咸皆宜,除了要求刀工精细,火候恰到好处之外,更是与严把选料关分不开,这样小小一份糕点却揉和着众多细腻心思,能够做出这样的萧美人糕,萧娘绝对担得起这‘大家’二字。” 能够被陆方青如此称赞之人,当世绝对找不出几个来,萧娘听了心中大喜,看向陆方青的眼中更是带着喜色与敬意,她自然极为受用,如果只是一般人,甚至说是达官贵族如此称赞,她或许还不当一回事,但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人,是陆方青,她真的感受到了至深的喜悦。 “萧娘不单糕点做得好,人也十分善良,城里的老人重阳节无法登高,她便给他们送去糕点,以糕喻意,这些年来都从未断过。” 听礼秀锋这么一说,陆方青不由得极为赞许地看向萧娘。 萧娘笑着摇了摇头,道:“萧娘只是略尽薄力,并非什么大善之举,礼老爷还是不要在先生面前过于推崇萧娘了。” 礼秀锋故作不悦道:“你这一口一个‘礼老爷’,一来实在是把我叫老了,二来以你与淑瑶的关系,你这么叫岂不生分?” 萧娘盈盈一笑,道:“萧娘平民女子,老爷则是举人出身,素来规矩不可破,不过老爷既然已经如此说了,萧娘便托大唤声兄长,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礼秀锋显然很高兴,笑着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 这边热闹,而在一边聚集过来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多,不过他们也只是远远观望,知道这里的人身份崇高,一时不敢前来打扰。 从萧娘前来之后,礼荨菱便发觉自己说不上话,暗生不满,她嘟了嘟嘴,道:“这些目光好烦,我们还是回去吧。” 萧娘本身便极为聪颖,礼荨菱的小女孩想法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笑道:“荨菱这是闹别扭了,可是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不问还好,这一问顿时让礼荨菱眼睛一亮,她拉着陈淑瑶的手,然后看了看礼秀锋,道:“爹,娘,女儿决定了,谈婚论嫁此事不急,姨娘至今尚未许人,女儿也不会过早过问此事了。” 礼秀锋先是一怔,他显然没想到礼荨菱居然会再说起这个事儿来,虽然早已看出礼荨菱的不愿,但他原本多少还是存了心思,等到回去之后再好好做做礼荨菱的工作,可是现在礼荨菱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而且还将萧娘也给拉了进来。 看向萧娘,礼秀锋突然间觉得十分尴尬,萧娘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知道礼荨菱说这话并没有恶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原来是婚嫁之事,你而今正是大好年华,可切莫因一时意气而拿自己的终生幸福开玩笑。” 第37章 云月 萧娘没有因为礼荨菱无礼的话语而生气,这多少还是令得礼秀锋和陈淑瑶心下稍安,陈淑瑶暗暗责怪地瞥了礼荨菱一眼,礼荨菱自知言语有失,轻吐了吐舌头。 萧娘却似是根本就不在意,拉着礼荨菱不断地开导她:“女孩子要在最好的年华找到自己的幸福,每增加一年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都是不利的。” 萧娘似是开导似是自嘲的话,反而让礼荨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拉着萧娘道:“姨娘,你还年轻着呢,你看多少人等着你点头呢。” 萧娘怔了一下,然后笑着点了一下礼荨菱的额头,道:“你这丫头还来取笑我。” 礼荨菱不服道:“我说的是真的啊,姨娘你为什么不接受他们的追求呢?” 萧娘叹气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萧娘的话传入到了陆方青的耳中,他突然心有所感,简单的一句话,或许便是他苦寻十六年而不得的幸福。 从文峰塔上下来,一路还有很多人往上攀登,文峰寺里还有不少的老人前来,虽然没有去登文峰塔,不过在这里集合,他们相互交谈,抬头仰望,也形成了另外一种文化。 见到萧娘,很多老人都是露出了笑容,他们带着善意而来,紧紧地握着萧娘的手,从他们的话语中,陆方青他们可以知道,萧娘每年的重阳节都会给这些老人送去糕点,且不收取他们任何的费用,对他们的身体状况十分关心。 陆方青不由得感慨道:“世间真是奇女子众。” 礼秀锋点头道:“萧娘手艺过人,而且心地善良,在扬州城里向来是很有人望的,因此追求她的达官贵人也是不在少数,不过萧娘从来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陆方青道:“或许萧娘心中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吧。” 礼秀锋想了想,道:“可能吧,不过她从来没有说起过,而至今也依然还是单身一人,所以谁也不知道。” 萧娘与老人们一番交流之后走了回来,却是向着陆方青道:“先生可否帮萧娘一个忙?” 陆方青微微一笑,道:“请说。” 萧娘道:“萧娘想请先生帮忙制作制糕模具。” 陆方青一怔,有些为难道:“可是我只是一个画家,并不懂这些。” 萧娘微微一笑,道:“正是需要先生的画技,只要有先生的画作,再请专人制模,就可以做出精致的模具,制作出来的糕点必定也会更加美观。” 陆方青想想觉得颇有兴趣,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去看看吧。” 萧娘一喜,在前引路,领着陆方青与礼秀锋他们往自己的店面走去,这一行人气质非凡,一路上引得人们频频关注。 萧娘的店面其实并不大,听她说是制作糕点这事她基本上都是自己亲自在做,小秀也只是在她的身边帮忙而已。 陆方青问:“那萧娘想要什么样的图案作为模具上的雕纹呢?” “不眼荷池,荷叶与荷花相应,池中能有水草,有鱼儿游于水中甚好。”萧娘想了想,又道,“至于那鱼,能够寓意长寿之征,便以鲤鱼为佳了。” 陆方青猛地抬起头来,礼秀锋和礼荨菱也都莫名地向萧娘看来,他们的眼神都带着复杂。 萧娘吓了一跳,讷讷道:“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陆方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笔墨纸砚,这里有吧?” “有的,先生现在就能开始画?”萧娘吃惊。 陆方青深沉地道:“是啊,已经就像……呼吸一样了。” 萧娘不解,可是当小秀送来了笔墨纸砚,便看到了陆方青执笔挥洒,一气呵成,小小荷池,荷花与荷叶相映,透过荷花与荷叶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水草潺潺,水草之间两尾鲤在期间嬉闹,作势欲跃出水面。 一层一层,紧紧相扣,萧娘看得呆了,那鲤虽小,可是却是那样的醒目,让人是一眼了然,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两尾鲤的神态吸引了过去,好像要将人的灵魂勾进去一般,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竟然有人能够画出这样的画来,而且看陆方青作画的过程,轻松自如,一气呵成,完全不见任何吃力,这还不是他全部能力的表现。 可是,礼荨菱却是看得呆了,这幅画,让她感觉到陆方青的画又重新出现了生机,之前那种死画,似乎已经不再存在,陆方青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与她初遇之时的模样。 心中带起了无尽的兴奋,礼荨菱看到陆方青看着自己握笔的手在颤抖,在场只有她能够明白陆方青此时的心绪。 “先生之画,果然当世无双。”萧娘忍不住感叹,只是现在的她却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言语可以来形容她此时的心绪,看过了陆方青的画作之后,她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看向陆方青的目光更是充满了仰慕,“这画若是可以制作成模,每一份糕点上都有先生的画点缀,只怕这样的糕点更盛瑶池蟠桃。” 陆方青将画笔轻轻放下,微微笑了笑,摇头道:“这种赞誉便过高了,眼看天色已晚,我等也不便多留,陆某对于制糕一事未曾了解,余下之事只怕帮不上忙了。” 萧娘让小秀小心地将画收好,道:“先生已经帮了萧娘最大的忙了,不如今晚便在此共进晚餐,萧娘愿下厨做一桌精细好菜。” 只是陆方青画作再有突破,现在半点儿久留之心都没有,已经先一步拒绝道:“天色已晚,只怕多有不适,而且陆某此时还有要事在身,只怕……” 礼秀锋听此,对萧娘抱歉地笑笑,萧娘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但也不便勉强,只得道:“既如此,萧娘送先生。” 在门口,礼秀锋道:“萧娘,在此便好,不必再送了。” 萧娘看向陆方青,见他的心思似乎早已去了别处,心下好生伤感,只得道:“如此,待萧娘糕点制成,必送往府上供大家品尝。” 礼秀锋哈哈一笑:“如此,我们便抱着期待了。” 月色落下,投射在陆方青匆匆离去的身影,看着那身影在自己的眼前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萧娘张了张嘴,终究叹息沉默,那个身影,离自己是那么的远,那么的遥不可及,她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小秀拉了拉萧娘的手:“小姐,先生他们已经远去了。” 萧娘回过神来,看看被小秀收在手中的画,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色彩,而后道:“小秀,将此画送到王师傅处。” 小秀一怔,道:“现在?” 萧娘点头肯定道:“现在!” 小秀不敢多言,小心地收着画,然后离开了。 萧娘看着天空中的那一轮明月,它是那么的美丽,离自己又是那么的远,可是它的光芒如此明亮,竟是如此真实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依稀几朵薄云飘过,可是却不能够挡住明月的光华,但却还是飘扬在明月的四周,散了又聚,聚了又散,萧娘喃喃:“也许我就是那样的薄云呢……” 第38章 造化 回到礼府,陆方青二话不说,直接就往书房走去,礼荨菱紧随其后,礼秀锋和陈淑瑶相视一眼,他们都没有跟上去,不过已经吩咐着下人准备晚餐。 陆方青在书房之中摊开画纸,拿起画笔,沾墨便挥,只是刚刚落笔,手便停了下来了,他……找不到在萧娘那里作画时的那种感觉了。 当时只是灵机一闪,他仿佛一下子知道了怎么去画,去画那鲤,可是现在,他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了,他画不出来了。 笔尖在颤着,一滴一滴的墨水滴落,可是那笔却依然没有能够再度落到纸张之上。 礼荨菱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沉默中没有说话,直到陆方青突然一把将画笔狠狠甩下,礼荨菱担忧地喊道:“先生……” 陆方青转头向礼荨菱看去,月光之下,礼荨菱像是褪尽了衣裳,那洁白无瑕的美妙胴体就在眼前,有如白玉,却让人看不分明,陆方青的目光一下子呆滞了,喃喃着:“小离……” 陆方青一步一步向礼荨菱走去。 在陆方青那样火热与渴望的目光之下,礼荨菱的身体在紧张地颤抖着,可是她没有后退,没有动弹,看着陆方青离自己越来越接近的时候,因为紧张,礼荨菱轻声地唤道:“先……先生……” 陆方青突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看着面前的礼荨菱,在月光之下的她依然美丽,带着少女的清纯和活泼,可是在自己面前却表现出了战战兢兢的模样,陆方青一错身,快步地走了出去。 “先生!!”礼荨菱转身大喊,可是陆方青已经远去,礼荨菱实在是不放心,紧紧地跟了上去。 陆方青并没有走太远,在院子里,他停了下来,在池塘边怔然站着,像是有些无助,礼荨菱就站在走廊上看着陆方青,她没有再往前走,只是看着那样沉默的陆方青,她也只是沉默着。 陆方青站在那里,整个人却像是完完全全地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礼荨菱发现,自己竟然插不进去,此时此刻的陆方青,在她看来竟是离得那么远。 天空是清朗的,明月高挂,点点稀星闪亮,仅有的几朵薄云在那里飘散不定,月光落在身上,好像给自己披上了一层轻纱,陆方青摊开双手,好像是在享受着那样的感觉,沉迷其中。 夜风吹过,院子里的树叶轻轻颤动,池塘里的水被拂起了一层细细的波纹,扩散开来却又被池壁挡住,那风拂过陆方青的双手时,好像便把这些信息都传递给了他。 陆方青眼中焕发神采,更加用心地去感受着这一片天地,而在这样清朗的夜月之下,在这小小的庭院之中,竟是起了白雾。 礼荨菱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手轻轻地挡在已经因为震惊而大张的嘴巴前,她满是难以置信之色,陆方青在她的眼前,引发了这种天地异象,这些雾只存在于礼府之中的这一个小小的庭院里,笼罩了这庭院中的一切,笼罩住了陆方青,也挡住了头顶上明月稀星与薄云,现在礼荨菱什么都看不到,只是能够依稀间看到陆方青站在那里的身影。 陆方青动了起来。 他的双手,携着薄雾轻轻挥动,他的脚步轻移,走过了一片又一片的地方,那些雾随着他的移动、他双手的挥舞而散开,凝成了另外的形状,那形状从原本的混乱与看不出什么的状态下,变化了,被勾勒得更加清晰,那是一尾鲤,绕在陆方青的身周。 陆方青抬手一指头顶,轻轻划圈,明月带着几点稀星,在朦胧之中显现,淡淡的月光被放进了这白雾之中,那鲤迅速地变化了起来,就好像是蝉蜕去了外壳,蛇蜕去了旧皮,而呈现出了全新的身体,展现出了新生的美丽。 在陆方青的身边,站着一个少女,她风华绝代,不染红尘气,长发飘飘,不着丝缕,在陆方青的双手拂动之间成型,毫无一丝瑕疵,但却是完全由白雾所凝成的。 礼荨菱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在她看来可以说是神迹,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人竟是可以携天地之势来作画,她想起了陆方青曾经说过的作画上的两个境界,一个是心源,一个是造化,造化之境一直是先生所追寻的境界,依此看来,莫非,先生在今夜进入了造化之境? 礼荨菱紧张地望着,看着那个白雾美人站在陆方青的身边,她眼角不由得带着湿润,一丝淡淡的妒意从心里冒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居然会去介意那样一个由白雾凝成的虚幻的人。 可是真的虚幻吗? 礼荨菱怔然了,她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很熟悉,她好像曾经见过,记忆深处有过这样的一道身影吗?礼荨菱凝思细想,可是却还是想不起来,想得头有些疼了,脑海之中仿佛突然出现了七色的华光,绚丽而神奇,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道白雾美影消散了。 白雾都消散了,月光透了进来,落在庭院四处,也落在了陆方青和礼荨菱的身上。 礼荨菱不由得走上前去,轻轻唤道:“先生……” 陆方青转过身来,看向礼荨菱,他的神情重新焕发了光彩,整个人仿佛新生,从他的身上充满了脱俗气质,找不到任何红尘之气,有如谪仙。 “先生,这个就是造化之境吗?”礼荨菱紧张地询问。 回味起刚刚的经历,陆方青脸上露出了笑意,这种笑意深刻得仿佛要被礼荨菱给刻入心里,她从来没有感受过陆方青这样的喜悦,只见陆方青点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所谓的造化之境,原来是从天地中思、天地中念,而后由天地中得,这就是天地造化,不在于画纸之上,原来之前我画笔的空白,是因为我已经不在心源,而在造化这线上徘徊,带来了那么多的焦虑,还让你们担心了。” 礼荨菱是为陆方青高兴的,可是她却笑不出来,想起刚刚的那道身影,她左右张望。 陆方青知道礼荨菱在寻找什么,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所谓的造化之境,以天地为纸笔,如果不是今天去文峰塔看到那一幕,只怕我现在也没有办法水到渠成,荨菱,当初初见你时,便有一种随缘的感觉,我今天能有这样的造诣,真的很谢谢你。” 礼荨菱摇头,声音却是深沉的,道:“先生,这是您应得的,我为您高兴。” 陆方青轻轻长叹:“如果刚刚出现的是完整的她,那该多好。” 知道陆方青是说刚刚的那道白雾倩影,礼荨菱看向陆方青,道:“先生,那个是……” 陆方青道:“那应该就是……小离了啊……” 陆方青看向礼荨菱,他的目光带着无尽的期盼,道:“只有像如今这样到了造化之境,我才能够发现,原来我离她已经是这么近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我抓不住她,刚刚的她,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却让我感觉是那样的遥远。” 礼荨菱担心陆方青再低沉下去,又会变成之前那种作不出画来的状态,连忙安慰道:“先生,您如今已经到了造化之境,而且刚刚确实也将那……小离画出,我想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出现在您的面前的。” 陆方青喃喃着:“可是这造化之境我还是摸之不透,作出来的画似乎维持不了太长的时间。” 礼荨菱也沉默了下来,她到底并不是陆方青,也没有进入造化之境,所以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低下头时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那种复杂的情绪意味难明。 第39章 造化难久存 当见到陆方青的时候,礼秀锋完全怔住了,他看着陆方青,半晌没有说话,直到礼荨菱叫了他好几声。 礼秀锋苦笑一声道:“不过才短短两个时辰没有见到先生,没想到先生的气质便发生了这样明显的变化。” 陆方青微微一笑,道:“我还是我。” 礼秀锋摇头道:“以往常听有人说得道成仙,可是惟有先生,才让秀锋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仙风道骨,先生也对修道有些心得么?” 陆方青道:“其实只是心境而已,心境的变化总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气质,而我不过是刚刚画技有所提升罢了。” 礼秀锋吃惊,然后兴奋了起来,道:“莫非先生已经进入了传闻之中的造化之境了?不知秀锋可有幸一看?” 陆方青淡然一笑,随手拿起一杯水来,然后就着地面泼了上去,水撞击到画面溅开,形成了一朵牡丹花。 礼秀锋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几乎地面上的水要干了,他才拍起手来:“妙!妙!简直是神技!!” 陆方青却摇头道:“可惜了,造化之境所作之画,都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久存不得。” 礼秀锋却不这么认为:“古往今来从未听闻有人能够作画达到这样的境界,先生之能,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秀锋竟然能够得见这样的神技,真是三生修来之福。” 这几日来,陆方青一扫往日愁绪,时时在庭院之中挥水成画、拨叶成形,造化之境的奥妙渐渐了然于心,随心而动,随手便成一佳作,陆方青乐此不疲。 而与陆方青有所不同的是,这几日来礼荨菱就像是受到了激励,一直深居不出,作画不断,她画出了一张又一张的鲤画,可是一次次将画出来的画揉成一团扔在一边,看了看挂在墙上陆方青的那幅画,她愤愤地扔下了笔。 礼荨菱变得憔悴了起来,如果不是陆方青亲自去将她叫出来,只怕她还要继续在书房之中埋头作画。 陆方青摇了摇头,对她说道:“作画一道,欲速则不达。” 礼荨菱摇头道:“先生已经达到了造化之境,可是我的画功却还是一直没有进步。” 陆方青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也急了起来吗?” 礼荨菱看向陆方青,疑惑道:“先生,我不应该着急吗?” 陆方青感受着轻轻吹来的风,看着那叶子随着风而轻扬,却是有些伤感,道:“进入造化之境,对于我来说,或许并不一定是好事。” 礼荨菱顿时更为不解,造化之境一直都是陆方青的追求,他想要画出那自己一直追寻而不得的灵鲤,心源之境并无法满足他的这个愿望,在心源之境,陆方青能够作出的最高境界的画,便是在她书房之中挂着的那一幅鲤图,要想更进一步,只有造化之境才可以,如今陆方青已经进入了造化之境,这几天来他也一直在探索着这个境界,可是才短短的几天,陆方青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礼荨菱不由得追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陆方青随手一挥,随风而动,有叶子在地上随意摆动,礼荨菱不由得抬头看去,天空中几朵白云飘扬,再看看地上那由叶子组成的画来,一模一样。 “这是我一直追寻的境界没错,只是可惜的是,这并不是画。”陆方青轻轻地开口。 礼荨菱有些奇怪,她看着陆方青,虽然陆方青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却并没有从陆方青那里感受到任何的气馁或者慌张。 陆方青知道礼荨菱所想,笑着道:“造化之境对我来说自然不会一无是处,我现在能够感受到天地之间的一丝玄机,所以若再执起画笔……” 陆方青说到这里就没有再往下说了,这几天他一直在探索着造化之境,并没有执起画笔过,他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拿起画笔,还能不能再作画?是会茫然若失无所得,还是依然画出那般没有丝毫灵性的作品?陆方青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现在他举手投足之间,便可以握住那种灵性。 看着自己的双手,陆方青陷入了沉思。 礼荨菱故作轻松道:“先生已经是古往今来的第一画师,您一定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 “找到……吗?”不是画出来,而是找到,礼荨菱的这句话让陆方青不由得又沉默了下来,脑海之中涌现出了十六年前那天晚上的那场大火,还有那道在大火之中消失的倩影。 礼荨菱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陆方青的身边,只要这个样子,她便觉得很满足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陆方青开口道:“你这几天作画的方式有些激进,多出来走走,闭门造车也许得不到好的作品,也不可能有所进步,毕竟作画,并不是画多了就可以的。” 陆方青说完,便走了。 看着陆方青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礼荨菱的目光不愿移开,她想要紧紧地跟在陆方青的身边,可是脚步却始终没有迈开。 先生啊先生,我并不是为了要提高自己的画技,而是如果我不快点儿画,画多点儿,再多进步一点儿,我就有可能永远被您甩在后面了。 想想之前陆方青的画质停滞不前的时候,礼荨菱还能够感觉到自己正离陆方青越来越近,可是谁曾想,陆方青突然之间便进入了造化之境,完全到了另外一个境界,明明就可以站在他的身边,明明就可以跟他交谈,可是那距离感却是越来越远,陆方青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缥缈不定的云雾,看得见摸不着,明明就在身边,可是却是那么那么的远。 看向地上那幅由叶子组成的天空之图,礼荨菱出了神,一阵风吹过,叶子被翻卷而开,这幅画就这样散去了,就如同陆方青刚刚所说的一样,这种造化之画,不可久存。 “的确,这不是画。”礼荨菱也喃喃着,她似有所思,转身走回了自己的书房。 这几日来扬州城都很热闹,小重阳虽过,可是紧接着而来的大重阳也让人们有了期待。 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对于每年重阳佳节的习俗都非常看重,小重阳刚过,家家户户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大重阳而准备,丰盛喜庆堪比过年。 礼府,三五个强壮的脚夫运来几框肥大的螃蟹,置放在府门外庭,陈淑瑶看到那些肥美的螃蟹,非常满意。 “这是从宝应湖那里抓来的螃蟹,最新鲜的,这都还活生生的。” 礼秀锋正好走了过来,看了一眼之后笑了起来,道:“先生来扬州这么久了,还没有吃过这边的螃蟹,这一次正好赶上节时了。” 陈淑瑶微微一笑,道:“可要将先生请来一看。” 礼秀锋连连摇头道:“不可打扰了先生作画……” “秀锋,你这话可真是让我无地自容,说到底我是客人,在这里打扰的时间也已经够长了。”陆方青正好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在礼秀锋的话才刚说半句时便打断了。 礼秀锋连忙解释道:“先生能够住进礼府,可是秀锋的荣幸,况且小女得先生教导,秀锋还要好好感谢先生。” 陆方青摇头失笑,看到这些螃蟹真的十分肥美,也不禁动了食欲,道:“看这肥蟹,可是让我食指大动了啊。” “宝应湖的螃蟹肥美新鲜,明天晚上正好可以大快朵颐。”礼秀锋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吩咐了下去,“将菊花酿也都准备好了,明天府里会有客人来的。” 第40章 相逢 九月九日,重阳佳节。 每至重阳,家家户户登高怀远,这一日,陆方青手臂上系着茱萸囊,在礼秀锋的带领下,前往叶公坟,同行之人除了礼荨菱和陈淑瑶,还有十来个下人,带着框框已经做好的螃蟹料理,提着一坛坛菊花酿。 前往叶公坟的路上行人很多,他们或赴高旻寺,或往平山堂,或上文昌阁,或登叶公坟……当然,去哪里的人都有,而登高之人这么多,有时候去晚了还真担心会找不到位置,而挤不上去。 就如一开始所预料的一样,叶公坟上已经有不少人,不过礼秀锋早已安排了人早早便在这里布置,所以当陆方青他们来到的时候,并不会太过麻烦。 “前朝刑部侍郎叶公相之墓,如今成为重九登高之所,世事变化真是让人意想不到。”陆方青不由得感慨,看看这里的人,他们都是来此登高,或是诗人游客,或是达官贵人,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他们在此或引文对赋,或感时怀远,抬头看看天空,湛蓝一片,陆方青的心情大好,“相期不醉毋归去,秋至重阳晴最难。” 礼秀锋连连点头,今天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他吩咐一声,已有下人将菊花酿以及螃蟹料理送上来。 而在这时,已有行人纷纷向北而行,整齐归一,陆方青不由得奇怪,问道:“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是去赏菊。”礼秀锋看了一眼,“此地以北,便是傍花村,是赏菊的最佳去处,那里周围三四里许,没有其他的花,只有菊花一种,先生可要前去一观?” 赏菊饮酒,便是诗人情怀,陆方青喝了一口菊花酿,却是笑了起来,他的脑海之中已经浮现出了这样的一幅画面,遍地黄菊,蜂蝶环绕,他笑着摇了摇头,道:“此番美景,若是去的人多了,便不好看了。” 叶公坟上的人突然少了许多,礼荨菱剥着螃蟹壳,然后把蟹肉送到了陆方青碗里,催着道:“先生先生,快尝尝我剥的蟹。” 陆方青不由得失声笑出,也不客气,将蟹肉送到嘴里,这螃蟹肉多,黄多,送入口中,仿佛直接与舌头粘在一起,轻轻一泯便顺着喉咙滑进了肚子,如此美味,引得陆方青口中生津,更加喜欢,连连点头称赞,这个时候再往口中灌入一口菊花酿,个中滋味更是令人满足。陆方青的脸微红,追寻着这种美味与口感,不断地陷入,直到礼荨菱喊了一声“姨娘”。 转头看去,却是萧娘带着小秀,在这一群登高之人的目光注视下,含着笑向这边走了过来。 “先生,好久不见。”来到这里,萧娘便向着陆方青娉婷一礼。 陆方青连忙摆手,道:“萧娘今日也来登高?” “也是,也不是。”萧娘微微一笑,看了小秀一眼,只见小秀拿着一个盖着白布的小篮上前,萧娘接过来将白布揭开,里面是一个个小巧可爱、洁白如雪的糕点,正是萧美人糕,不过这些糕点与往日不同,那上面的图案虽小,可是却生动形象,让人一眼看去便被吸引,看着看着竟是会舍不得吃下,“萧娘今日除了登高,也是为了给先生送上已经制作完成的重阳糕。” 小小的糕点陈于眼前,陆方青很想马上尝尝其中滋味,也不客气,拿起一块送入口中,礼秀锋等人也上前,纷纷拿了一块,吃完之后纷纷感叹:“没想到萧娘这重阳糕不仅造型有所改变,味道亦是更上一层楼。” 萧娘笑道:“这都托了先生之福,先生之画印于制糕模具上,做出来的糕点真可谓是画龙点睛,不过先生的画实在是太过详尽真实,就算是以王师傅之功,也不过昨日才堪堪完成,要不然这糕点也应该早早送来,而不是匆匆完成,也不过寥寥几块。” 萧娘说着,甚是惋惜,陆方青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得道:“想必萧娘昨夜并没有好好休息吧,这糕点不仅有你的手艺,更有你的心意,陆某受了。” 萧娘不由得紧紧看着陆方青,轻声道:“这糕点能够完成也是先生之功,先生何必太过客气。” 萧娘的目光中,仰慕、崇敬更是带着一丝柔情,不过她却始终与陆方青保持着三步之距,她想要更接近一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今日再见陆方青,这个人与小重阳时所见完全变了个样,身上气质超凡脱俗,仿佛完全不属人间。 萧娘有些着急,正想着是不是应该上前跟陆方青好好再说点儿什么的时候,身后便有人声传了过来。 “兄弟登高宴,天涯共此堂。树栽今太守,日落古重阳。白袷欹看鬓,茱萸醉满囊。竹西归路近,野色暮苍苍。”有人吟着诗走近,竟是已经走到了近前,那人上前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方青,我们差不多一年不见了。” 此人与陆方青似是极为熟识,上前打招呼也是状极亲密,让所有人都是一怔,陆方青已经与来人相拥:“青松,你居然来到了这里!” 能在这里看到李青松,陆方青是真的很意外的,紧接着他便看到在李青松的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纪侠如。 纪侠如上前跟陆方青见礼,又跟礼秀锋致歉,出走多日他再次回来,竟是与李青松一道,陆方青大概上已经知道是什么原因,原来纪侠如是去请了李青松前来。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能够在这里再见李青松,陆方青是真的开心,拉着李青松便要与他畅饮。 礼秀锋上前见礼:“青松兄。” 李青松哈哈一笑,道:“之前听说方青如今到了扬州,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他是住进了你的府内,这番因缘真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这一次是陆方青再度意外了,看样子,李青松与礼秀锋亦是旧识,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感叹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此时的陆方青,像是一张白纸,终于用“人间”这支画笔在这纸上画上了内容,现在的他看起来自如仿佛空中飞雁,清爽有如叶公桥下的小迎恩河,萧娘见此,微微一笑,往后退了一步,与陈淑瑶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礼荨菱在纪侠如身边,微微一笑道:“侠如哥哥,看来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纪侠如目光却是落在陆方青的身上,神色莫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礼荨菱:“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礼荨菱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是错过了很多事情啊。” 现在的陆方青,超然脱俗,举止潇洒自在,与纪侠如离开时候见到的那个陆方青完全不一样,仿佛不是同一个人,见到了他,纪侠如脑海之中便闪过了之前看过的陆方青以前画的那些画,这一刻,仿佛那些画便是陆方青,陆方青便是那些画一样。 纪侠如激动了起来,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陆方青。 只是他并没有发现,礼荨菱低下了头去,她的眼中有着失落,还有着隐隐的担忧,似乎她并不希望看到这个样子的陆方青。 第41章 话当年 “说起来,当初也正是因为听得青松兄一席话,秀锋才决定退出官场的。” “说来惭愧,若非当初我多事,当今朝廷便可多出一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青松兄,你可切不可这么说,天子圣明,当今官场已是均衡,只是你我都不喜帝王家制衡之术,所以为官对你我而言都不是好的选择,我还要感谢青松兄当年为我指明道路。” 李青松的到来对于陆方青与礼秀锋而言,无疑都是一件惊喜的色,三人早已是旧识,席地而坐,品酒吃蟹,李青松与礼秀锋更是忆起过往。 陆方青问道:“青松,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从何处来的?” 李青松喝下一口菊花酿,笑道:“其实早在昨日我便已到了,不过先去拜访了几位旧友,今天一早去了傍花村赏菊,刚刚才来到这叶公坟。” “傍花村的菊花风茎月朵密于烟,异种奇葩大如斗,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前往,青松兄的旧友,想来都是才华横溢之辈,有机会可得给秀锋引荐一番。”礼秀锋遥遥敬酒,而后向着叶公坟以北望去。 “都是一些颇多惆怅的诗客,看着零落黄菊落于身前,不敢看而赋哀诗,可惜这些都不是方青喜欢的,也是因为知道方青不会去看,所以我才会先去那里观赏,而后才过来这边。”李青松只是微微一笑,看着陆方青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陆方青摇头笑道:“倒也并非不喜,只是活在当下,才算不负时光。” 李青松怔了怔,看着陆方青,过了半晌才开口道:“方青,你真是令我惊喜。” 陆方青疑惑,与李青松对视之时,似乎明白了什么,摇头苦笑,那一刻有某种语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明白的语言,在无声间传递。 礼秀锋突然笑了起来,道:“青松兄,你我多年不见,难得来到这扬州城,更是重阳佳节,你可就着眼前之景作赋一首如何?” 李青松这个时候才恍惚了过来,看看摆放着的菊花酿与螃蟹,笑着接过话来,道:“黄花盈瓮酒盈铛,扫径呼朋待月生。剥蒜捣姜同一嚼,看他螃蟹不横行。” 众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陆方青突然指着萧娘拿来的那一盘重阳糕,道:“食蟹饮酒,赏菊登高,可是你却没有吃过萧娘亲手制成的重阳糕,岂不可惜?” 李青松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萧娘,点头道:“的确可惜。” 说话间,李青松拿起一块糕点,在眼前细细观赏一番,然后目光莫名地看了一眼坐在近前的陆方青,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将这块糕点送入口中,双眼顿时一亮,连声道好,不由得又吃了一块。 见到此状,众人都笑了起来,气氛更是活跃,与大多数登高怀远的人不同,在陆方青他们这里却是出现了某种可以说得上是喜庆的氛围,引得人人回头观望,有羡有奇。 夜色已临,在礼秀锋的邀请下,一行人回到了礼府,萧娘自然也跟着同来,与礼荨菱为伴。 在叶公坟时因为注意力基本上都在陆方青与礼秀锋身上,直到此时来到礼府,没有了其他外人,只有他们这几人时,李青松这才看向了礼荨菱和陈淑瑶,上前道:“荨菱已经长这么大了。” 礼荨菱一撇嘴:“李叔叔到了现在才看到我么?” 李青松一怔,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点头道:“是李叔叔错了,因为荨菱现在长得实在太漂亮了,李叔叔不敢上前相认罢了。” 礼荨菱脸一红,但也笑了起来。 余欢未尽,礼秀锋带着陆方青、李青松、纪侠如到内院饮酒,萧娘与陈淑瑶下去准备点心,礼荨菱思来想去,还是留在了内院,听着陆方青他们聊天。 李青松先是与礼秀锋聊了许多过往的事情,可是那些都不是礼荨菱所关心的,她时不时看向陆方青,期待着接下来他们会说到什么与陆方青有关的话来。 李青松看到了她的神情,不由得笑了出来,道:“荨菱想要听什么样的事情?” 礼荨菱猝不及防之下变得支支吾吾,眼神慌乱,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好萧娘与陈淑瑶带着点心过来,正好给礼荨菱解了围,她一直躲在陈淑瑶的身后。 李青松嘴角含笑,道:“当年方青画功初成,出外游历的时候,他的名声还远没有现在响亮……” 听李青松主动说起了陆方青的往事,礼荨菱忘记了方才的慌乱,认真地听了起来,不仅是她,礼秀锋和萧娘也都对陆方青的过往十分感兴趣,都不由得被那一字一句的讲述中吸引到了当年往事之中,便是纪侠如,也是一边喝酒一边仔细地听着。 陆方青在一边摇头失笑,也不阻止,似乎他也想要听一听自己当年的经历,好多一番回味,只听得李青松接着说了下去。 “当年方青可是看到什么便画什么,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好奇地想要抓住这片天地间的一切,只是那个时候方青虽然画技有成,但是名声不响,囊中也是羞涩,他想要画的很多,可是纸张笔墨却都不够……” 说到这里,李青松不由得顿了一下,众人不由得着急,异口同声道:“怎样?” 李青松怔了下,然后笑了起来,继续说了下去:“没有纸,方青便在地上画,在石上画,甚至有时候会在衣服上画,没有笔,便折树枝、集动物毛发做成简单的画笔,没有墨,便以水为墨,所以要说到方青画出来最为辛苦最为繁多的画,有,不过却早已散在这片天地之间。” 想起陆方青年轻时候作画的艰辛,再想想他如今取得的成就,众人不由得更是敬佩有加,对于那些记载着陆方青的成长,却未能保留下来的画作深感惋惜。 “现在想到我与方青初相识时候发生的事情,也是令人苦笑不得,当时我游学在外,夜晚在山中找不到借宿之地,只能在山中效应着过一夜,想想那时辰在那山中理应没有其他人,我也没有太多担心,便将东西放在一边,在河边清洗身体,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上来时却发现,方青将我换洗的衣物当成了画纸,画得密密麻麻,各种画极为紧凑,当时可把我气得呀……” “然后呢然后呢!?”礼荨菱听得有趣,不由得连连催问。 李青松与陆方青相视一笑,两人都想起了那一晚的情景,李青松道:“当时我简直气坏了,不过这个做了坏事的家伙也不知躲开,还在那里埋着头画着,完全就将我给无视了,看着他作画时那种专注和疯狂,我也不由得被他吸引了过去,当时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然会有这种沉迷专注于某一件事,而且陷入如此之深的疯子。” 想想当时那样的情景,很多人都对当时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感到十分好奇,陆方青与李青松多年的交情,可以说李青松是陆方青最为要好的朋友,而他们的相识却也是那样的有趣,寥寥数语,但听者已经开始想像着当时那样的情景。 礼荨菱却是追问道:“李叔叔李叔叔,当时您跟先生没有争吵吗?” 李青松笑着看了一眼礼荨菱,道:“争吵是肯定有的,毕竟不管是谁,自己的衣服都被画成那样了肯定会生气,而且不只争吵,当时我们还打了起来。” “什么!?” 看了在一边笑着的陆方青,李青松补充道:“确切地来说,应该是我打了方青。” 礼荨菱猛地站了起来,大喊道:“李叔叔,您竟然打了先生!!” 场面在这一刻仿佛静止,李青松也不说话了,看向了礼荨菱,其他人也都看向了礼荨菱。 第42章 代价 突然被所有人注目着,礼荨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知道自己刚才真的是失态了,她嘿嘿笑了两声,连忙坐了下来。 礼秀锋看看陆方青和李青松,有些尴尬地笑笑,可是接下来,陆方青和李青松已经是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这一笑化解了无形中出现的很多尴尬。 李青松道:“方青啊,看来就算是十几年前的恩恩怨怨,我也不好再多说了,不然的话你这个学生只怕要为你出气了。” 陆方青还不待说话,礼荨菱已经急道:“李叔叔,我要听我要听!!” 李青松看看众人,然后调笑礼荨菱道:“那你一会儿不会打我吧?” 礼荨菱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道:“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李青松笑了起来,不过也不再调戏着礼荨菱了,接着说了下去,道:“在那之后,我与方青便一同上路,我四处游学,他则处处留画。” 听到这里,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陆方青那个时候条件一般,没有足够的经济条件能够满足他每天那么多的画作,所以李青松所说的非常形象,陆方青在那段时间真的是处处留画,不过那些画现在是不是还存留在那里,现在也是不好说了。 陆方青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当时的那段时光,对于他现在来说真的是很久很远,而在不知不觉中,他便接开了话头,道:“当时的那段时光真的很让人怀念,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我们便已经走了这么远,不过对我来说,那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 李青松喝了一口酒,道:“可对我来说,那却是像在昨日一般。” “昨日吗?”陆方青怔了一下,然后沉默着,思绪沉沉,轻声喃喃,“对于我来说,恍如昨日的事情,也是有的啊。” 十六年前的那间小小的竹屋,陆方青在里面作画,有一尾鲤伴随,而后到了那一个晚上,雷电带来了大火,在他面前出现的那道如梦如幻的身影,占据了他的一切,从此成为了他的追求,对于他来说,那些都是恍如昨日,他永远都忘不了,这么想着,陆方青在不知不觉之间,便痴了。 夜风轻轻吹过,月光静静地照在陆方青的身上,他是那样的孤独,那么的落寞,有谁能够理解寻而不得的苦闷,有谁能够了解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却始终远在天涯的那种痛苦? 陆方青身形微微一颤,然后他回过神来,当他清醒的时候,发现这庭院里变得安静而冷清,李青松坐在他的身边饮酒。 陆方青四周看看,不由得问道:“其他人呢?” 这里现在,只有他与李青松两人了。 李青松道:“有人走了神,心不在这里了,还怎么留住其他人呢?” 陆方青一怔,低下头来沉默。 李青松将一壶酒递给陆方青,道:“你还是没变啊。” 自从达到了造化之境,陆方青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说自己没有改变,他看向李青松,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喜是乐还是悲。 李青松道:“侠如来找我的时候,我还真的很为你担心的,可是过来之后看到你,我发现他便安心了,似乎也不为你担心了,可我却还是放不下心来,你……还好吗?” 李青松看着陆方青,担忧之情是那么明显,在他看来,陆方青气质虽然有所变化,可是依然还是他在十几年前遇到的那个为作画而疯狂的人,这十几年来,他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的心依然始终停留在十六年前的那一夜,没有走出来。 陆方青喝酒,道:“我?很好啊。” 李青松摇头道:“不,你不好。” 两人突然都沉默了下来,风吹过,在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整片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够真正的理解彼此,陆方青突然微微一笑,道:“青松,你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我作画了吧?” 李青松怔了怔,点头道:“有大半年了。” “上次你看到我画的鲤,会否多少有些感触?”陆方青又问。 李青松点了点头,道:“可惜那画被你撕了,现在想想真的十分可惜。” 陆方青拿过一个瓷碗,往里面倒酒,道:“我再画一幅给你看吧。” 李青松微笑起来,道:“我去拿纸笔过来。” “不用。”陆方青叫住了李青松,然后在他的双眼注视之下,将那碗酒倒向地面上,那酒水溅开,反射着月光,闪着鲤的形状,而且那鲤仿佛在月光之中游动了起来。 李青松看得目瞪口呆:“这……这个是……” 陆方青没有说话,随意地拨弄着地上的那些落叶,环绕在鲤的四周,将那鲤包围,看起来就像是水草一样,这种感觉,是从所未有过的真实,李青松不由得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去抓住,伸出手时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颤抖。 直到陆方青停了下来,这幅画完成,在这天地之间,一尾鲤游动着,充满了灵性与活力,而且仿佛还时不时在向这两个观赏着自己的人拱拱长须,摆摆鳞尾。 李青松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向陆方青,只见陆方青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造化之境。” 李青松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语,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身走开,只留下了一句话:“我去拿纸笔。” 陆方青看着李青松走开,目光低垂,眼中有着无尽的落寞和失落,低头猛地喝酒。 当李青松拿着纸笔,还带着一个画板过来的时候,陆方青已经有些微醉,他叹了一口气,将画板摆好,将画纸铺在上面,把画笔摆在上面,墨是早就已经磨好了的,李青松对陆方青道:“方青,你再画一幅吧。” 陆方青看了一眼那纸笔,那以往熟悉的老伙计,这个时候却对他诉说着陌生,陆方青没有上前,只是微笑着摇头道:“青松,刚才那幅画还不够好么?” 李青松道:“方青,你在逃避什么呢?你在怕什么呢?” 陆方青抬起头来看着李青松,李青松没有避开,就这样与他对视,夜风吹过,在他们两人之间环绕,带来一丝丝的冷意。 陆方青终于站了起来,然后有些摇晃地走到了画板面前,拿起画笔,沉默中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挥毫,拨墨。 画中之物不是别的,依然是鲤,是那陆方青画了十六年的鲤,每天都画的鲤,那让他无比熟悉的鲤。 李青松眼中难掩失望之意,看向陆方青时,他的目光之中带着悲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陆方青停下了笔,画已经画完了,那画笔在纸上颤了一下,然后画笔从指间掉落,掉在了地上。 “方青……”李青松不由得上前一步,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陆方青道:“你早就发现了,是吗?” 李青松沉默。 陆方青道:“我现在,已经画不出来以前的那种画了,是吗?” 第43章 各有伤心事 画中的鲤,游于浅池,池中有水草潺潺,鲤游于水草之间,鱼头往上,似乎随时准备跃出水面,虽然有水草遮挡,可是鲤身上的鳞片却还是那样的清晰,层层叠叠,富有层次感,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幅极为完美的画,是世间少有的极品画。 可是,这并不是陆方青的画。 陆方青浅浅地笑了笑,道:“我以为只要不断地提高我作画的境界,我便可以离她越来越近,可是现在,我似乎是离她越来越远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方青……”李青松担心地唤了一声,看看这幅画,他叹了一口气,“这幅画很完美,出自你陆方青之手……” 陆方青却猛地将画拿起,暴躁地将画给撕成了粉碎,喝道:“我想要的并不是这种画啊。” 李青松没有说话,看向陆方青的目光带着怜悯,作画的造化之境,却反而让陆方青失去了作画的能力,虽然境界是提升了,可是陆方青一生的追求,他所走的作画之道,却同时也失去了。 若说这世间最了解陆方青的人,李青松绝对可以占得一席之地,他与陆方青的交情极深,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他认识以前声名不响的陆方青,也知道如今声名远扬的陆方青,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感觉到悲哀。 月光淡淡地落下,庭院里非常安静,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画纸被撕碎的声音,而那些被撕碎的纸张飘落,婉转回旋,笔墨凝构而成的鳞片闪动,在落地之前,便仿佛变成了一尾跃出水面的鲤,那么的生动富有灵性,那么的鲜活。 就算是李青松,这个时候也是看得呆了。 陆方青看着看着,却是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状极癫狂。 “方青……” “青松,你看到了吗?就算是我随意地扔掉撕碎的纸,依然还是会变成画,我现在除了画,一无所有了,真的是一无所有了。”陆方青抬起头来,看着月光低声喃喃着,“可是,我为什么就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呢?” 这一个晚上,陆方青喝醉了。 李青松也喝高了,可是他还没有醉,依然还保留着一丝清醒,他看着陆方青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手不断地醮着酒水在地面上滑动着,李青松不由得向着天空,低低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他怀念以前那个陆方青,虽然追寻着一个虚幻的梦,可是那个时候的陆方青,坚定地向着自己的路前行,一步一步,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得到他想要的,可是那个时候的陆方青,多么令人怀念。 李青松将陆方青扶了起来,送他回房。 陆方青的手还不断地摆着,摆着,口中喃喃地喊着:“小离……小离……” 李青松扶着陆方青回到了房里,他并没有看到,在庭院角落边上站着的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此时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整张脸都被泪水浸湿了,她是那么的伤心,那么的绝望。 看着陆方青被李青松带回房里,礼荨菱擦了擦眼泪,可是眼泪太多了,她根本就擦不净,最后只能任由眼泪这么流着,她转身走开了,却不是回自己的房里,而是推开了自己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推门进去,通过淡淡的月光便可以看到挂在墙面上的那幅鲤,那是陆方青初遇她时所画的鲤,当时自己也是那么喜欢鲤的,当陆方青问自己要不要学画的时候,礼荨菱还天真地说她不喜欢画,她喜欢鲤,想到当时陆方青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将画与鲤结合了起来,告诉她说,她可以画鲤,想到这里,礼荨菱不由得笑了出来。 她脸上还挂着泪水,却还是笑了出来,这个笑容有多么的悲凄,可是这个时候并没有人看到。 画中的鲤似乎在看着她,似乎在奇怪着她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突然过来,也在奇怪着她为什么竟然在流泪。 感觉到那种亲切感,礼荨菱找了一块干净的布,给自己擦了脸,点起了蜡烛,烛光照亮了书房,她走到了画板前,拿起了画笔,醮醮墨,便勾勒了起来。 一笔,一划,就像那一年在扬州城外的河边,陆方青在她的身边画着鲤一样,她仿佛可以顺着那种轨迹,走下去。 一幅画被画出来,几乎用尽了礼荨菱的所有气力,可是她并没有感觉到疲惫,反而是有些兴奋地拿起画来,走到墙上挂着的那尾鲤,比对了半天。 这样看着,她眼中原本的雀跃和光芒渐渐都收敛了起来,她的眼泪再一次如同决堤的河坝一样,不断地涌出来。 礼荨菱慢慢地弯下了腰,将刚刚画完的画紧紧地抓在手里,画刚刚画完,墨迹还没有干,因为礼荨菱抓得太紧,那些墨迹交织混杂在一起,使得这幅画变得混乱,看不分明,但礼荨菱只是把头深深地埋下,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的声音通过这薄薄良夜却是传在了这间书房里:“怎么办?先生的画,我也……画不出来啊……” 九月刚出头,便过完了两个重阳节,吃糕喝酒、寄思怀远,也许是因此而显得心灵疲倦,所以九月十日这一天,每个人都起得迟了。 礼秀锋醒来的时候,特意走过来陆方青的庭院看了一眼,不过陆方青的房门紧闭,而李青松也没有在他昨日安排人整理好的房间里休息,许是昨夜两人喝得太多太晚,所以就在陆方青的房里就近着休息了。 虽然心想陆方青与李青松应该没有那么早醒来,可能还会睡到午后,但是礼秀锋还是让人去准备了早餐。 回到自己房里,陈淑瑶刚刚扎好发髻,坐在铜镜前补妆,看到礼秀锋走了回来,她笑着站起来迎接,道:“我就说了,昨晚喝了那么多酒,陆先生和李先生想必没有那么早醒来的。” 礼秀锋笑了笑,略带着丝好奇道:“我只是不知道昨晚我们走了之后,先生和青松兄都说了些什么。” 陈淑瑶不由得笑道:“你这么好奇,昨晚就不应该走。” 礼秀锋嘿嘿笑了一声,并没有接话,而是问道:“荨菱呢?” 陈淑瑶道:“那孩子还在睡呢,可能昨晚也没有睡好吧,今天节后,就让她多休息一下。” 礼秀锋点了点头,道:“侠如也还没醒,唉,算了,昨天侠如兴致挺高的,想必也是喝多了。” 看着陈淑瑶坐回镜前补妆,礼秀锋不由得笑道:“你今天兴致倒是不错,不过怎么不让丫鬟帮你?” 陈淑瑶摇了摇头,道:“难得节后,他们之前也是挺忙的,就让他们好好休息一天吧,而且我也只是简单梳理一下,不碍事的。” 礼秀锋点了点头,看看自己妻子在镜前的妆容,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初迎娶娇妻时的情景,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就过去十八年了。” 陈淑瑶愣了一下,紧接着明白过来礼秀锋话中所指,面色微红地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缅怀,点头道:“是啊,荨菱已经十六岁了,当年我嫁给你的时候,也是十六岁吧。” 礼秀锋笑着看了看陈淑瑶,突然开口道:“你觉得侠如这个孩子怎么样?” 第44章 造化弄人 陈淑瑶明显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礼秀锋有些不确定地道:“老爷,你是说要把荨菱许配给侠如?” 礼秀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细细想了又想,才道:“倒不是说要许配给侠如,但如果可能的话,可以让两个孩子先接触接触,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姻缘是一辈子的事情,我还是希望能够尊重孩子自己的意见。” “孩子自己的意见么?”陈淑瑶一时间有些怔忡,她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老爷,你知道荨菱那孩子的心意么?” 礼秀锋愣了一下,不由得看向陈淑瑶,都说母女连心,可是她又哪里知道,这也是一直横在他心头的一大难题,礼秀锋垂下目光,也是不由得叹息。 陈淑瑶的眼睛却是一下子亮了起来,握着礼秀锋的手,道:“你是知道的,对吗?” 礼秀锋有些无力,道:“夫人,你应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陈淑瑶失望地垂下头,道:“我只是希望荨菱那个孩子能够开心幸福。” 礼秀锋张了张嘴,终还是不忍将心里的话说出来,道:“侠如才思敏捷,聪颖过人,如果是他,我也能多少放心一些。” 陈淑瑶没有再反对,道:“那就让他们两个先处处看吧。” 陈淑瑶说着已经转过了头,看向了别处,礼秀锋深深地看了陈淑瑶一眼,叹息一声之后,突然觉得有些压抑,走到了房门边上,过了好久,好久,才又开口道:“夫人,你疼惜菱儿,我又何尝不是?不过你也应该清楚,有些事情是根本不可能的,毕竟先生跟菱儿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人,世间仰慕先生的女子何其多,荨菱还是个孩子。” 方才几度开口,但是不管是礼秀锋还是陈淑瑶,都没有把那个人的身份说出,此时礼秀锋直接道出,让陈淑瑶的手忍不住颤动了一下,然后她垂下了目光,她何尝不知道,礼荨菱想要跟陆方青在一起,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单是现在礼荨菱能够随陆方青学画,已经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这世间能够像她这样的人又有几个呢?只是也许,人都总是贪心的,在本来的福缘之上总是希望能够得到更多,更不要说礼荨菱还是陈淑瑶的心头肉,她自然希望能够遂了心爱女儿的愿,虽然那个小小而遥远的念想,礼荨菱从来不曾真正说出。 李青松醒过来的时候,房里已经没有了陆方青的踪影,他走出房门的时候,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庭院里还可以看到昨天晚上被陆方青撕碎的画纸,大多已经被风吹走,只剩几许残留,李青松走了过去,将那几块碎纸捡了起来,上面的墨迹已干,带着一丝淡淡芳香,这是上好的墨。 向着一边看了一眼,一个门正开着,李青松慢慢地走了过去。 陆方青在画板之前,挥毫泼墨,他是那么的认真,一丝不苟,正是因为这种认真,使得他如今拥有了这样的成就,可是为什么,看着这样认真的他,李青松有种心痛的感觉。 他走了进去,站在陆方青的身后,看着他画。 陆方青就仿佛没有察觉到李青松的靠近,那画笔落在纸上,明明画得如此艰难,可是他还是固执地要落笔,固执地要去完成,要去画出他想要画的那一幅画,在这种坚持之下一笔一划地落下,艰难但却连贯地形成了一幅画,直到画成,那是一尾鲤,一尾看起来很完美的鲤。 陆方青落笔,放下,几点墨珠落下,在纸上顺着纸张的纹路滑下,留下一道墨痕,打破了画的完整性,可是却独有另一番韵味。 这一幕,让原本想要叹气的李青松硬生生地看得失了神,在那一瞬间仿佛在吸进了神采,他的精神被那幅画给吸引,良久不语。 直到陆方青转过头来,看到了李青松,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李青松回过神来,看着陆方青的那丝微笑,那浅显得几乎一触就破碎的微笑,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迅疾涌上的悲伤填满,李青松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来,可是却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还能够说什么。 陆方青已经笑着说道:“看来,我的画还是有点儿用处的,至少还是能够牵动你的心神。” 李青松不由得又看了看那幅画,对陆方青道:“方青,你还好吧?” 陆方青走出书房,迎着日间的阳光,道:“我没什么不好的,这也是一个方向,不是吗?” 陆方青说着,便向外走去,李青松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跟上去,看着陆方青的身影,那就像是一个失去了珍贵的事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明明没有希望,却还是不肯放弃,依然想要固执地走那一条不被世间认可的路,那一瞬间已经没有了自己,只有抓着最后一丝随时可能断开的希望继续走下去,这样的陆方青,李青松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了,仔细算了算时间他才恍然,十六年没有看到了。 是啊,已经是十六年没有看到这样的陆方青了,十六年前,陆方青对他说起了那个故事,当时李青松只担心陆方青会不会哪里出了问题,对于那个故事他自然不会相信,再加上看到陆方青那样失魂落魄的模样,所以李青松也不忍去打击他,只能是在一边鼓励着,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陆方青重新开始画鲤,画技更是突飞猛进,在那每天一画每天离自己心目中的幻想更接近一步的过程中,陆方青才渐渐地活了过来,他看到了希望,所以恢复了神采,可是现在呢? 李青松不由得再去看了一眼陆方青刚刚画完的画,画上的墨迹还没有干,在这书房里混着那些书香之气,闻起来让人心神动荡,强压着那种心灵的悸动,李青松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幅画上。 简单的一幅画,刚刚陆方青随意泼上去的墨那样自然滑落,多出了一丝韵味,给这幅原本是死气沉沉的画加上了一丝活力,透露着一种灵性,可是这种灵性却只是从陆方青最后的那几笔中才有体现,刻画出了天地间的神妙及灵性,让人神往。 这是陆方青在进入造化之境后,运用造化之境的手法画出的第一幅画,与昨天晚上的那幅鲤画完全不一样,可是在这样的一幅画上,多出了那样的一尾鲤…… 那鲤画得实在是完美,身上的鳞片紧凑密集,层层叠叠,只是那鲤在这充满了生气的清水及水草间,不像是游着,更像是飘着。 如果就鲤本身而言,这尾鲤画得太出色了,这世间能够画出这样完美的鲤的人可以说只有陆方青一个人了,可是如果从陆方青的作品来鉴赏的话,却不免让人失望,要说李青松看到这幅画的感觉,毫不客气地说,就是在一汪生机勃勃的春水之中,看到了一尾死鱼。 没错,就是死鱼,这鲤是一尾极为完美的鲤,画中的鲤,用笔画出的鲤,可是这尾鲤,没有任何的灵性,没有任何的生机和活力,只是单纯由笔划构成的而已。 其实作画,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可是对于陆方青而言,画出这样的画,便是废画。 李青松伸出手,按在纸上,还能够感觉到一丝浅浅的湿意,放开手来的时候,他的手掌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墨迹。 “造化之境……造化之境……”李青松喃喃着,目光从画中的鲤移到了陆方青最后落下的几点毫墨,他的目光变得清明而肯定,最终却变成了一声苦笑,他知道,陆方青并不是画不出以前的那种画了,他进入造化之境,画技的确突飞猛进,无人可比,但是,他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他再也画不出以前的那种鲤了,“造化弄人啊!!” 第45章 来生愿、三生情 午后阳光正好,吃过了午餐,在礼秀锋的招呼下,陆方青、李青松以及纪侠如相携来到内院品茶闲聊。 这是一处闲逸之所,有茶有果,配有点心,棋于盘中,侧有弦琴。 李青松一来,礼秀锋顿时便找到了聊天的对象,两人都是极具才华之人,才思敏捷,下笔可成文,出口可成章,他们这一坐下来有很多话要说,这一点上便是纪侠如也时而跟不上他们的话题,而陆方青则静静坐在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礼荨菱将切好的水果送到陆方青身边,陆方青点了点头,随意地吃了一块,礼秀锋见此,似是无意地道:“荨菱,也给你侠如哥哥送些水果过来。” 礼荨菱一怔,看看纪侠如,在他的身边就有一盘水果,于是提醒道:“侠如哥哥,水果盘在你边上呢。” 纪侠如本来是没有看到的,这个时候经礼荨菱提醒,他笑着点了点头,将水果盘拿起,放在礼秀锋和李青松也够得到的地方,然后自己取了一块。 纪侠如没有想那么多,倒是礼秀锋与陈淑瑶相视一眼后,微不可察地咳嗽了一下。 纪侠如就算是天资聪颖过人,又哪里懂得大人们之间这种弯弯绕绕,便也没有想那么多了。 这个时候有下人前来,轻声通报道:“老爷,夫人,西街的萧娘求见。” 礼秀锋一怔,顿时便笑了起来,道:“萧娘来了,那快快有请。” 听到萧娘来了,陈淑瑶也有些惊喜,在下人准备退下时,她站起来道:“我去将萧娘领进来。” 礼荨菱依然坐在陆方青身边,看着陆方青神游物外,想起昨天晚上她所听到、所看到的场景,神色微黯,不过很快又回复了精神,端起茶来泯了一口,发现茶凉了,便让一边的下人换杯热茶,同时把陆方青的茶也给换了。 萧娘提着一个食盒随着陈淑瑶走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只是这抹笑容在看到陆方青的时候便顿时漫延开来,不过她也未曾失礼,落落大方地给在场所有人都行了礼,而后将食盒打开,里面是她新制的糕点。 礼秀锋顿时笑道:“萧娘来了就来了,还给我们带来第一糕啊。” “兄长快别埋汰我了,只不过是随手制作的一些糕点,哪当得‘第一糕’之称,诸位若是不弃可要多吃一点儿。”萧娘笑着将两盘糕点端上,转过头来看了看略微回过神来的陆方青,她将一糕点送了过去,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陆方青微微一笑,淡然接过,道了声谢,又道:“萧娘怎么来了?” 萧娘妙目连连,只是看着陆方青笑了笑,便坐在陆方青身边,道:“重阳节后也没有多少事情,先前多亏先生帮忙,萧娘才能完成那副模具,今天既是来探望先生,也是来感谢先生的。” 对萧娘所说的,陆方青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礼荨菱却是诧异地抬起头来,有些后知后觉地道:“姨娘,你先前不是感谢过了吗?” 萧娘张了张嘴,顿时有些窘迫,扫了礼荨菱一眼,然后很严肃地道:“叫我姐姐!” 两人在一边调笑,陆方青这个时候没有再走神,看看糕点上面的鲤,他的心头微动,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而这个时候他也听到了礼秀锋和李青松都在说些什么。 “秦观的一生十分坎坷,他所写的诗词,高古沉重,寄托身世,感人至深,记得当年苏轼过扬州,也曾亲自来探望秦观。” “我记得秦观写过一首《梦扬州》:晚云收。正柳塘、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清寒如秋。小阑外、东风软,透秀帷、花蜜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望翠楼、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 “原来青松兄也记得啊。” “总有离情别绪,这样的词往往能够牵动心绪。” 两人同唱,声音惋惋,使得在座诸人也不由得心起戚戚,一时间心头略有沉重。 萧娘转目,看到边上放着一把琴,她目光微动,走了上去,手在上面轻轻一拂,弦动而发出悦耳的声音。 礼秀锋和陆方青的声音顿时止了下来,他们看向萧娘,只见萧娘款款坐在琴前,双手轻轻拂起,摆在琴上,十指有如青葱,细小绵长,轻轻地拂在琴上,指法灵动,引得悦耳声响,低低絮絮,像是在述说着某一个故事,某一个情怀,而后,便听到萧娘轻轻浅浅地唱了出来。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萧娘的歌声清惋动人,字字句句之间满是相思与愁肠,让人静思其哀,而就是这样的似浅实深的悲伤情绪,完全吸引了陆方青的注意力,这一曲卜算子被她唱得是那样的哀惋动人,曲调未转,词便已换,萧娘目光一转,从陆方青脸上一扫而过,深深凝视之后又往远处飘去,似是在看着陆方青,又不像是。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别你登长道。转更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阑,满目围芳草。” 萧娘眼中满是愁苦,似是在追思,似是在追恼,心中有情,情却难动,明明情深,可是却无处诉说,像是在表白,可是这番深情谁又能够听得明白? 李青松不由得深深地看着萧娘,然后又看向了陆方青,只是可惜的是,妾有情,郎无意。 遗憾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萧娘动了深情,只是陆方青也动了深情,只是萧娘的深情不敢明说,陆方青的深情却是虚幻。 李青松这个时候不由得想,如果陆方青能够与萧娘走在一起,也许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好事吧,可是他也知道,陆方青执着至今十六年,他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下的,难道看着他一次次地错失幸福? 李青松能够看得出来的,礼秀锋也一样能够看得出来,只是他没有说,过了许久许久之后,沉沉哀叹,一声叹息打断了琴音,萧娘双手轻轻抚在琴面上,然后没有再动,她微低着头,还在那深情款款之中未能拔出,而同样的,庭中安静,可是众人还是没有从方才那哀惋动人的琴音当中挣脱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陆方青才当先打破了沉默,微垂下目光,然后站了起来。 萧娘抬起头来看着陆方青,她的心里有些紧张,有些期待,那难以言说的深情,通过琴音表达出来,她也不知道陆方青有没有听懂,也不知道陆方青有没有发现,只是她很期待着陆方青的回复。 但陆方青久久不语,萧娘的心头便是七上八下,也不敢随意动弹,顶着莫名巨大的压力,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李青松看看萧娘,终究有些不忍,于是开口问道:“方青,你在想什么?” 陆方青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幽深沉沉,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而后一字一顿地道:“南岳有石,名曰三生,千年一世,岁月留声。”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那般深情,早已是豁尽了所有,倾尽了余生,萧娘的脸色一白,手不由得紧紧地攥在一起,现在她竟然希望,方才自己的深情,陆方青没有听懂,也没有看懂。 第46章 求画 一阵沉默之中,没有人开口,茶水也转了凉,在这番安静之中,隐隐能够听到有人在喃喃着陆方青方才的话语。 还不待有人回意,纪侠如便猛地站了起来,拍拍手道:“我听过三生石的传说,那三生分别代表了前生、今生和来生,缘定三生是每一对恋人心中的期盼,但是情深可比三生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先生真不愧是情深之人。” 礼秀锋微感意外,道:“不想侠如竟是对这一些感兴趣。” 纪侠如兴致正好,道:“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对这些民间的传说很有兴趣,之前也搜集到了很多,只是很多传说都是很散乱的。” 李青松不由得问道:“你为什么会对这些感兴趣呢?” 纪侠如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而是连连点头道:“因为每次看到或者是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激动,感觉像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某些东西就在其中,就好像我最初看到先生的画时是一样的。” 李青松怔了一下,想想他便有些了然,陆方青的画形而有灵,如同拥有生命,这样的画技实在是举世罕见,而且那种感觉并不是虚幻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从某种方面来说,陆方青的画或许可以称得上是某种玄妙的传说,至于纪侠如…… 李青松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拧了拧,看到纪侠如在谈起那些志怪传闻时眉眼露出来的探索和满足,他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却是转头向礼秀锋望去,道:“秀锋,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个月尾便是你的寿诞了吧?” 礼秀锋呵呵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道:“没想到青松兄居然还记得我的生日,真是让秀锋受宠若惊。” 李青松有些怀念,道:“是啊,现在都还记得呢,上次来扬州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礼秀锋也想起了当初李青松来到扬州之时的情景,道:“秀锋本也不想特意摆寿,想着到时在座诸位一同摆一宴博个好彩头,不想却被青松兄先提起了。” 李青松呵呵笑了起来,道:“那是该准备寿礼了,方青,你可想过要送什么寿礼么?” 陆方青还没有说话,礼秀锋已经满是期待地看了过来,道:“若是可以,秀锋想要向先生讨一幅画。” 陆方青没有迟疑,点头道:“送这寿礼倒是陆某占了便宜,不过陆某之画向来随心,只怕最后不能满足礼兄的要求。” 礼秀锋连忙摇头,开玩笑,陆方青之画天子都难得一见,如果他能够让陆方青特意为他画一幅画,那这幅画他肯定会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绝对不会让这幅画受损一星半点,而且他之所以想要向陆方青讨要一幅画,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看向了站在身边的陈淑瑶,眉目含笑。 陆方青便问道:“那么,礼兄希望我画出一幅怎样的画来?” 礼秀锋站了起来,挽着陈淑瑶的手站出来,嘴角的笑意满溢,是那般的幸福和甜蜜,道:“不瞒诸位,事实上秀锋与内子的生辰是在同一天。” 这件事倒是让李青松一阵惊讶,上一次来此他倒是不知道,忍不住抚掌道:“那这可是日月同辉了啊,秀锋,你这事可真是瞒得够紧的。” 礼秀锋轻轻握着陈淑瑶的手,两人的嘴角都含着甜蜜的笑容,站在那里便是一对璧人,携手看这日月沉浮。 陆方青眼中露出一丝羡慕与赞赏,道:“这是莫大的缘分,那么礼兄想要什么样的画?” 这是陆方青第二次问了,礼秀锋连忙道:“恳请先生为我夫妻画一幅画。” 李青松顿时抚掌赞道:“这个提议好,在这世上夫妻携手,在那画中夫妻同伴,是个祥兆,方青,你认为怎么样?” 陆方青微微笑着,回答十分简洁,点头道:“好。” 礼秀锋大喜,携着陈淑瑶双双行礼,道:“如此便有劳先生了,先生可随时唤我夫妻前往书房。” 陆方青摆了摆手,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将他们此时此刻的幸福和甜蜜尽收眼底,道:“礼兄寿辰之时,陆某会将此画双手奉上。” 还不待礼秀锋说话,李青松已经在一边道:“寻常画家要画人物的确需要比照着画,不过人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久了总会疲惫,动作神态多少会有所改变,所以最终画出来的画就算再好也与一开始想要画的东西有些不同,不过这一点在方青这里不用担心。” 礼秀锋不由得向李青松这里看了过来,李青松接着道:“因为就在刚刚的那几眼里,方青已经将你们的的影像都存在了脑海之中。” 众人这才恍然,礼秀锋心头的欣喜更甚,他也知道,每个人的神态都是越自然越好,如果让他与陈淑瑶保持着一样的姿势,这并非做不到,只是时间一长,脸上的神情最后会是幸福还是疲倦,或者是已经面无表情了,他也不敢肯定了,如果刚刚陆方青已经将他们的影像存在了脑海之中,那么想必他一定可以从中挑出最好的一幅。 萧娘拉着陈淑瑶的手,毫不掩饰她心头的羡慕,道:“姐姐,我可真是羡慕你,能够让先生为你们作画。” 陈淑瑶笑了起来,道:“真的要感谢先生。” 李青松看着他们的欢声笑语,点了点头,但却露出一脸的苦恼道:“这样一来,我们的寿礼就要逊色很多了,都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纪侠如也不由得笑道:“我也感到压力好大,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了。” 礼秀锋在一边笑道:“也无需什么寿礼,只要你们人能到场,便是对秀锋最好的礼物了。” 礼荨菱从刚才就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听着,也就是说,陆方青这一次要为她的父母作画了吗? 想到这里,礼荨菱的眼中难以遏制地流露出极为羡慕的神情,她暗暗想着,什么时候,先生也能够为她画一幅画,只为她一个人画。 只是这样的想法只是一出现,便被她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深深地压了下来,变成了某种难以实现的渴望,她多么希望,哪一天从陆方青的画中看到的不再是鲤,而是一个名为礼荨菱的女子的身影。 之后众人又再一番谈话,不过谈的无非是书文诗作,陆方青依然还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偶尔走着神,也不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 礼荨菱时不时地望向陆方青的脸,痴痴的,转过头来的时候也能够看到萧娘里面看看陆方青,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升起一股不悦,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只是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眸。 萧娘与陈淑瑶偶尔说几句,刚刚她弹琴抒情的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仿佛已经被人忘却,可是萧娘的心却仿佛缺了一块,自己刚刚的一举一动,陆方青那一字一字的回应,都是那么的深刻,让她根本没有办法淡忘,越是不要去想便越是忍不住地想要去想,所以她时不时地向陆方青望去一眼,然后又垂下了眸,心底的失落越来越重。 第47章 假设 聊得尽兴,在礼秀锋再三的挽留下,李青松便也决定在礼府多住一阵子,月底正好也是礼秀锋夫妇的诞辰,如此一来他倒不需要来回奔波。 时光流逝,黄昏已近,日头已经偏西,在这座院落之中,金黄的光芒洒在众人身上,落在地上,闲暇的时光不由得使人升起一股倦意。 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看看礼荨菱,礼秀锋道:“菱儿,这几天天气不错,侠如自来扬州城后还没有好好逛逛,你找个时间带他四处去玩玩。” 礼荨菱一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接连眨了眨,她还真是想不明白,怎么话题突然之间就跑到自己身上来了,而且让自己带纪侠如出去走走,她总觉得这话似乎有哪里不是太对。 纪侠如生性坦荡,也并没有想那么多,脱口而出道:“正好我可以先看看怎么准备一份寿礼给礼叔叔。” 听到纪侠如这么说,礼荨菱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自然也不好推辞,她看了一眼陆方青,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垂了垂目光,才道:“好。” 众人纷纷散去,萧娘与陈淑瑶又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正巧陆方青亦是站了起来,想是要回书房,但看到萧娘也是要走,他想了想,便道:“我送你一程吧。” 萧娘眼中一亮,便对陈淑瑶道:“先生送我便可,你还有事忙,就不用管我了。” 萧娘与陈淑瑶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平日里也没有少来过礼府,陈淑瑶早已是将她当成了自己人,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客套,点了点头,跟陆方青打了声招呼,便先自去忙了。 两人缓步在走廊上走着,萧娘身姿款款,能够闻到陆方青身上的书卷笔墨香气,她的眼前一阵恍惚,而后突然道:“先生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不作画了,要做点儿什么?” 陆方青一愣,他看了看萧娘,眼中露出一丝疑惑,萧娘笑道:“当然,只是一个假设。” 陆方青微微一笑,没有马上回答萧娘的问题,而是认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我还真是从来不曾想过。” 萧娘目光流转,道:“是没有想过自己不作画之后要做什么,还是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不作画?” 陆方青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都没有。” 萧娘垂下目光,看着自己与陆方青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前,礼府的大门已经近在前方,萧娘道:“先生对画的执着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陆方青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不知道,如果我不作画了还能做什么……你呢?” 萧娘一愣,不由得看向陆方青。 陆方青接着问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制糕了,想过要做什么吗?” “先生是把问题踢给我了吗?”萧娘掩嘴笑了笑,想了想,那双妙目直盯着陆方青看,才回答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制糕了,应该就会找个好人家托付终生了,只是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还会不会有人要我呢?” 陆方青微笑道:“萧娘温文尔雅,容貌出色,只怕到时候一群人你都看不上。” 被陆方青夸奖,萧娘却没有过于欣喜,只是依然看着陆方青,柔声道:“如果真的是有看不上的人,那只是因为他们取代不了心中的那个身影吧。” 陆方青一愕,他的思绪也不由得一深,脑海之中闪过了那道白皙的身影,那已经深深地在他的心头扎根的身影,不由得喃喃应和道:“是啊……” 萧娘的神色不由得一黯,她已经表示得极为明显了,像今天,怕是在场的人都明白她的心思了吧,只是她对着陆方青诉以倾情,陆方青心头却总是想着另外的一个人,一个完全虚幻的存在,这使得她几番努力还是没有能够钻进陆方青的心里,因为陆方青根本就看不到她。 萧娘不由得悲哀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门,道:“先生,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陆方青猛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萧娘,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再送了。” 萧娘目光微垂,可是之后便又抬起头来,巧笑着对陆方青道:“下次再来叨扰先生。” 陆方青也笑了起来,道:“随时欢迎。” 礼荨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脑海里一直在回想着刚刚礼秀锋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呢?她想不明白,只是心头却有些慌,她潜意识里觉得礼秀锋想要做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 越是压制着自己,这种慌便越是明显,礼荨菱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脑袋盖在被子里,可是还是没有能够阻止这种纷乱的思绪,她又坐了起来,整个人心烦意乱,大大呼吸了几口,然后开了门便往书房走去。 在书房前停了下来,礼荨菱没有马上进去,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来到了陆方青的书房,为免自己会打扰到陆方青作画,她的动作慢了下来,也轻了下来,轻轻地推开门往里一望,她却愣住了,里面并没有人。 陆方青并没有在书房里,没有在作画。 这个发现让礼荨菱怔愣了好一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以往不管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总能够看到陆方青在作画,可是生平第一次,她没有在书房里看到陆方青,不知道为什么,在礼荨菱的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恐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她怎么突然变得那么不像自己了。 正在礼荨菱手足无措的时候,从她的身后传来了陆方青的声音:“荨菱,你在这里干什么?” 礼荨菱几乎要跳了起来,她猛地转过身来,惊喜地喊了一声:“先生!” 陆方青被礼荨菱这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礼荨菱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道:“没事,我只是……只是来看看先生作画的。” 陆方青微微一笑,打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同时道:“那进来吧,站在门口干什么?” 礼荨菱紧紧跟在陆方青的身后,走了进去,好奇怪,为什么一看到陆方青,她的那种躁动不安的情绪、那种惊慌失措的心绪,便都消失不见了呢? 陆方青将画板摆好,铺上了画纸,礼荨菱连忙帮着摆好了墨,在一边轻轻地磨着。 陆方青拿起笔来,醮了醮墨,在画纸之前只是迟疑了片刻,在脑海之中勾勒一番,便下笔勾勒出来,这一次很难得的,陆方青并不是在画鲤,而是在纸张上画出了一幅山水图。 礼荨菱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在扬州城外的那条河,还有河边的景,当初她与陆方青在那里相遇,而后也有过一次,陆方青带着她去那里作画,当时陆方青的画里好像有自己模糊的身影。 想到这里,礼荨菱妙目连连,看了一眼陆方青,而后道:“先生,时间过得好快啊,快要两年了。” 陆方青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礼荨菱这句话是在说什么,他不由得一笑,想起当初在扬州城外的河边看到礼荨菱时候的情景,真的恍惚一梦,而当初的那个小女孩,真的也没有让他失望,资质的确不错。 “先生,我们就是在这里相遇的。”礼荨菱突然指了指画中的一个位置,虽然这画还没有完成,可是她却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在这里跟那鲤鱼玩,先生突然就出现在了我的身后,然后画出了那幅画。” 礼荨菱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先生……是因为那幅画才决定收我做学生的吗?” 陆方青的笔不停,只是轻轻道:“是因为遇见你才能画出那幅画的。” 礼荨菱的目光一下子明亮了起来,鼓起了勇气看着陆方青道:“那先生画我吧。” 第48章再游观音山 礼荨菱的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而后她便被自己吓了一跳,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陆方青,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的神色变化。 陆方青的笔不由得停了下来,他脸上的神色并没有任何的变化,所以礼荨菱也不看不出什么来,只是看到陆方青突然停下了动作,她的心便变得忐忑不安。 时间一秒一秒在沉静之中流逝,礼荨菱的忐忑变成了害怕,她的目光不再坚定地凝视着陆方青,而是眼皮微垂看向了地面,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与陆方青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快得总让礼荨菱想要留住时间不放,可是从来没有一刻像是现在这样,礼荨菱觉得与陆方青在一起的时间过得那么慢,那么难熬,她的心揪在一起,真的好痛好痛。 陆方青将画笔轻轻放下,看着礼荨菱,不由得愣了一下,他看到礼荨菱脸上的不安,那么的浓郁,他不由得失笑,伸出手来摸着礼荨菱的脑袋,道:“我刚刚走神了。” 礼荨菱抬起头来,对上了陆方青那一如既往温和宠溺的目光,她一时间怔住了,她的不安消散了,可是奇怪的是,她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并没有因为陆方青那样的目光而感到任何的温暖,反而感到一阵寒冷,那目光是真实的,可是那目光就如同礼秀锋的目光一样,礼荨菱不想要陆方青身上也出现这样的目光,她别过了头。 陆方青却没有发现到礼荨菱的异常,想了想道:“你的画技还有待磨练,平日里有时间不要懈怠。” 陆方青到底还是没有回应礼荨菱的要求,甚至没有接过她的那句话,礼荨菱低垂下目光,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要求,对于她来说就那么难。 如果陆方青不愿意,她再怎么要求也没有用,礼荨菱记得,自己以前也没少要求陆方青给她作画的,记忆之中陆方青唯一一次画过自己的,似乎就是他收自己当学生不久,在扬州城外的那幅画,可是那幅画并没有完成,而且礼荨菱也没有找到那幅画,可能被陆方青销毁了吧。 想到这里,礼荨菱的心里就一阵疼痛,她低下了头,只是回应了陆方青:“知道了。” 说完,礼荨菱便走出了陆方青的书房,天知道,她有多怀念陆方青刚与她相识的那段时光,那个时候她那么快乐啊,可是为什么一切就都变了呢?礼荨菱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难道是因为自己长大了吗? 直到礼荨菱走了出去,陆方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拿起画笔,而是看着门外的景色发呆,出神了很久,可是当回过神来的时候,陆方青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摇了摇头,又拿起画笔接着画自己未完的画。 第二天一早,礼荨菱便带着纪侠如一起在扬州城的街道上逛着,同行的还有府里的丫环小翠。 扬州城的街道繁华,有各种门店,在路边还有各色小摊,一路上看到有不少新奇的事物,不过礼荨菱只是看了一眼,似乎兴趣并不大,不过纪侠如却与她完全不同,他每看到奇特的事物总要凑上前去研究研究。 久而久之,礼荨菱便发现了一个规律,纪侠如似乎特别喜欢那种平日里比较少接触的新奇事物,或者是比较怪僻的东西,一时压不住心头的好奇,礼荨菱问道:“侠如哥哥,你怎么净是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纪侠如这才停下来,看了看礼荨菱,道:“你心情不好?” 礼荨菱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皱了皱好看的鼻子,道:“是我在问你。” 礼荨菱自己都没有发现,只有在这个时候,或者说是在纪侠如的面前,她不知不觉间放开了自己的天性,不像是以往在父母和陆方青面前的乖宝宝形象,现在的她充满了灵动,有着一如两年前在扬州城外初遇陆方青时候的灵气活泼,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刁蛮任性,纪侠如一时竟是看得呆住了,只觉得礼荨菱比任何的新奇事物都要更加新奇。 “侠如哥哥!!”看纪侠如一直没反应,礼荨菱不由得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纪侠如猛地回过神来,然后笑了笑道:“可能是平常的生活太无聊吧,所以我总是希望能够找到其他的东西能够让自己过得更真实。” “你说真实?” 纪侠如点头道:“我以前总是觉得生活过得很没有味道,直到我看到了先生的画,我才惊奇,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事物存在,就像一切的新奇事物,就像……” 看纪侠如突然顿住,礼荨菱不由得追问道:“就像什么?” 纪侠如深深地凝视着礼荨菱,然后移开了目光,心中想着就像刚刚那个灵气十足的你,可是嘴里却是说着:“没什么。” 礼荨菱瘪了瘪嘴,然后突然又笑了起来,道:“走,我带你去观音山逛逛,上次我也是带先生去逛观音山的,当时正好是香会,所以人特别多,当时还跟先生走散了呢。” 纪侠如看着在前面一边带路一边灵动十足的少女,他垂了垂目光,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礼荨菱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嘴里都有一个“先生”,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发堵。 “快走啊侠如哥哥。” 纪侠如嘴角扯出一丝笑容,迅速地跟了上去。 观音山的香火一直都很旺盛,平日里虽然不比香会,但是依然还是人来人往,礼荨菱带着纪侠如随着人潮走去,然后拐进了别院里,再往前走,人越来越少,他们在一座楼前停了下来,纪侠如奇怪地看着礼荨菱,心道她怎么不走了,而且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怎么没有看到其他人的时候,礼荨菱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里就是迷楼,听说是隋炀帝杨广在扬州建造的行宫虽然后来隋亡楼毁,重建之后的迷楼也远比当年的迷楼要小得多,不过却是保留了当初迷楼的模样。” 纪侠如看看眼前的楼宇,点了点头道:“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这迷楼的确就如传说中的一般,琼楼玉宇相接,令人眼花缭乱,只是重建的迷楼都让人有这样的感觉,真是不知道真正的迷楼会是什么样子的。” 礼荨菱看向了纪侠如,道:“侠如哥哥想要知道?” 纪侠如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如果有可能的话。” 礼荨菱想了一下,道:“或许,先生他看到了。” 纪侠如愕然,猛地看向礼荨菱,道:“什么意思?” 礼荨菱道:“我记得当时先生来到观音山之后的举止很奇怪,就好像受到了某种传唤一样,然后先生便来到了这迷楼,当时他的神态就好像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世上的东西一样,也是从那之后,先生他……就变了。” 纪侠如沉默,只是在心里消化着礼荨菱对他说的这句话,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又有某种情绪满溢,而后他一点一点地激动了起来。 礼荨菱道:“当然,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话,或许太过脱离实际了,如果你不信……” “我当然相信。”纪侠如却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开口,看着礼荨菱道:“我相信。” 礼荨菱怔怔地看着纪侠如,此时他的眼中带着奇异的光彩,让人觉得是那么的耀眼。 第49章 执着 礼荨菱别过了头,没有再去看纪侠如的神色,气氛在她的沉默之下变得有一丝尴尬。 纪侠如垂下双眸,转而又看了迷楼一眼,道:“红尘十里扬州过,更上迷楼一借山,像迷楼这样的地方,含有一丝天地玄奇,天地游其中亦当自迷,只是不知道凡人游其中会怎么样?” 礼荨菱眉头微挑,不解地看向纪侠如,终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纪侠如沉吟稍顷才道:“先生固然超凡,只是不知道他在这迷楼之中是迷失了自我,还是找到了真我呢?” 事关陆方青,礼荨菱真的会忍不住去想,当时与陆方青同游香会之后,他便发生了一些变化,礼荨菱根本不知道陆方青在那个时候经历过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变化,再一次想起,礼荨菱的心却是不由得再次揪了起来,因为似乎一切的变化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纪侠如一直在观察着礼荨菱的神色,他突然笑了笑,又问道:“你觉得呢?” 礼荨菱下意识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或者是不想知道…… 纪侠如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礼荨菱,突然又笑道:“今天逛了这么久,可是能够送给礼叔叔的礼物还是没有能够挑到,我们下山吧。” 礼荨菱这个时候却是变得心不在焉,迟疑了些许才道:“好……” 下山的途中,礼荨菱一直都是神思不属的,脑海里混乱一片,可能因为想得太多真的让她疲乏不堪,她也没有再带纪侠如去逛扬州城,而是糊里糊涂就回了礼府。 纪侠如也不多言,与礼荨菱一起回了礼府之后,便去了陆方青的书房。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陆方青虽然的确在书房,可是他并没有在作画,只是站在一堆白纸之间,犹在出神。 纪侠如敲了敲门,在陆方青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走了进去,道:“原本还以为先生在作画……” 陆方青笑了笑,摇头道:“正好在想些事情。” 纪侠如看桌上有茶具,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递给了陆方青,道:“先生是有烦恼吗?” 陆方青并没有回答纪侠如,而是接过茶杯泯了一口,慢悠悠道:“世人皆有烦恼。” “那是对一般人而言。”纪侠如目光灼灼看着陆方青,“先生可不是常人。” 陆方青不由得失笑,道:“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能够明显感觉到纪侠如对自己的崇敬,以及对自己刚刚那句话的不认同,陆方青苦笑着摇了摇头,往书房外走了出去。 纪侠如连忙跟上,只见陆方青停在书房门口,就着房外的轻风,发丝随风轻轻地舞动着。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方青才道:“青松会写文章,萧娘会制糕,我和他们一样,只是一个会画画的普通人而已,在这红尘之中寻寻觅觅而不得要领,求取的东西越多,烦恼也就越多。” 纪侠如怔了下,细细思索着陆方青所说的话的意思,他不由得沉默着,陆方青的话让他不由得去想,那么他自己呢?他自己能够做的是什么呢? 见他沉默,陆方青只是微微一笑,将杯中的茶喝完,然后缓缓转身走回书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纪侠如在陆方青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很认真地看着陆方青道:“这世间不知道有多少人,都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会写文章的人很多,可是能够及得上青松先生的很少,会制糕点的人很多,可是能够及得上萧娘的很少,同样的,会画画的人也很多,可是古往今来能够及得上先生的却是没有,但先生却只以为自己仅仅只是一个普通人,侠如若是能够习得先生万一,如今就不会只是这样一点成就,甚至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够做什么。” 陆方青看着杯中茶,喃喃道:“谁又能够保证说自己在做的事情就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呢?其实往往就是因为求之不得,所以才会在另外一条道上拼命走远,现在如果除却了画画,我又能做什么呢?” 每个人一生中总是有很多求之不得的事,可能是因为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也可能是在这方面的努力不足,也有可能是努力去走错了方向,但总归是,因为得不到而更加执着。 就算是陆方青,也有这样的烦恼,因为是纪侠如,所以他觉得,自己特别能够理解陆方青这样的烦恼,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没有任何一刻能够像现在这样,觉得陆方青与他之间的距离是这样的近,不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或许就像陆方青所说的一样,他们只是这尘世之中的普通人吧,只是就算是这样,陆方青依然远远地站在前方指引着他。 纪侠如从没一刻像现在这样懊恼,他也想要知道,自己到底能够做什么,自己想要做什么,他虚度了二十来年光阴,竟在这一刻才迷茫,这迷茫其实一直以来都在,只是只有到了现在这一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迷茫。 纪侠如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清明,他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觉得生活过起来很没有意思,虽然年纪轻轻的他在二十一岁那年便中了举人,可是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令人满意,反而是更加的索然无味,纪侠如一直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现在他知道了,这都是因为他的迷茫,而现在他也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样才能够让自己不再迷茫,像陆方青一样,寻找自己的执着,那么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在向着那个方向努力,这也是当初在看到陆方青的画时,他脑海之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这也是他从一开始就对陆方青的画那么执着的原因所在。 纪侠如的神色变化陆方青都看在了眼里,他暗暗点头,对纪侠如有着欣赏,这份欣赏并不是因为纪昀,而是因为纪侠如本身。 纪侠如笑了起来,道:“每次与先生交流,总是能够得到一些惊喜的收获。” 陆方青也笑了起来,道:“只要不是上一次那样的跳脚……” 纪侠如脸色微变,连忙摆手打住道:“先生,那个……之前真的是侠如失礼了。” 当时自己真的很无礼,因为一下子觉得自己失去了重要的指引,使得纪侠如一下子失去了冷静,当时的他还不明白自己的执着到底是因为什么,然后自作主张地去找了李青松,而后才知道陆方青进入了造化之境。 陆方青对于当时纪侠如的事情并不在意,走回书房将茶杯放下。 纪侠如跟着走进来,道:“听说先生素来极少画人,这一次若不是礼叔叔诞辰,只怕侠如也没有眼福可以一观,先生想好怎么画了吗?” 陆方青点头微微一笑,道:“还要到这个月底呢,不急。” 反正迟早是可以看到,纪侠如沉吟了一下,道:“侠如这次过来找先生,其实是有事相询的。” 陆方青也不在意,道:“说说看。” 纪侠如看着陆方青,似乎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道:“今天与荨菱妹妹去逛扬州城,我们去了一趟观音山,荨菱妹妹跟我说了当初先生曾经看过迷楼。” 第50章 烦恼 陆方青闻言便是一阵愕然,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能够看到,纪侠如在说到迷楼的时候,他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这使得陆方青不由得细细地端详着纪侠如,一时没有说话。 纪侠如看陆方青不说话,顿时便急切了起来:“先生!先生!” 陆方青这才点了点头道:“的确是看到了。” 纪侠如大为振奋,道:“真是不可思议,如今的迷楼是重建的,规模比起真正的迷楼要小得多,虽然韵味犹存,可是却没能感受到那种‘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的意境,没想到这世间竟然真的有人能够看到那座迷楼,先生……” 纪侠如颇有些欲言又止,可是他还没有说话,陆方青便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道:“虽然我是看过了以前的迷楼,可是当时也是机缘巧合,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再游迷楼,我也不知道,所以你就算问我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纪侠如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一时难掩失望。 陆方青深深地看了纪侠如一眼,脑中闪过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天晚上,那道身影对自己来说也是如梦如幻,但他依然追寻了十六年而无悔,怎么纪侠如与他也是同一种人么? 想到这里,陆方青不由得宽慰道:“一切缘法自有天定,存有这分念想,他日或许会有得见的一天。” 陆方青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的时候,是想要说给纪侠如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不过纪侠如在听完之后心头微动,眼中有着浓浓的期盼,那种样子让陆方青觉得很怪异,这种怪异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也说不上来,不过陆方青知道,或许在自己追寻着那道幻影的十六年里,身边的朋友看自己时就是这样的目光吧。 纪侠如走后,陆方青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许久,他没有去作画,只是想了好多好多,然后苦涩地笑了笑,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间竟然有些茫然了。 与纪侠如去了一趟观音山后,礼荨菱便神思不属的,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也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到了陆方青的书房外。 礼荨菱刚刚来到,便看见纪侠如兴冲冲地从陆方青的书房走了出来,她明显愣了一下,看得出来纪侠如似乎心情不错,想起他今天跟自己说的话,礼荨菱目光微垂,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纪侠如并没有发现礼荨菱,等到他走远了,礼荨菱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之后,听到了里面传来一声叹息,礼荨菱目光一动,便走了进去。 陆方青刚刚叹完气,房门外却突然站着一个人,他嘴角微翘,双眼微微眯起,好看如同天空月牙。 礼荨菱笑着道:“刚刚听到先生叹气,莫非先生有什么烦恼?” 刚刚与纪侠如才刚刚说过这个话题,在陆方青看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自然也有烦恼,不过现在礼荨菱又再问起,陆方青只是微微一笑,向礼荨菱招了招手,礼荨菱走了进来。 陆方青将画板支好,宣纸铺于其上,示意礼荨菱拿起画笔。 礼荨菱眉眼含笑,走到画板前,道:“先生想要我画什么?” 陆方青想了想,却是问礼荨菱:“你想画什么?” 礼荨菱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陆方青一眼,然后低下头,道:“先生,不如我画一尾鲤吧。” 陆方青显然没有想到礼荨菱会选择画鲤,他上下打量着礼荨菱,然后转过头来看向那现在还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笔划的画纸,声音淡淡道:“你画吧。” 礼荨菱闻言,便落笔。 一笔一划,落于纸上,白色的纸上,黑色的墨迹,是那样的显眼,黑色的线条墨点相互勾连,让陆方青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礼荨菱在画板前凝神一笔一笔落下,陆方青站在礼荨菱的身边,身姿笔挺,一动不动,成了一道静止的风景。 夜色渐沉,不知不觉之中,户外的月光洒落下来,今晚月明星朗,净空无云,月光长长地拉过了房门,将礼荨菱和陆方青的身影拉得笔长。 书房里并没有点灯,可是礼荨菱笔下未曾停下,纸面上黯淡朦胧,可是他们的双眼却紧紧地盯着那张小小的纸面,仿佛在看着这世间最为美好的风景。 最后一笔,礼荨菱落下,她闭上了眼睛,然后轻轻地放下了笔,然后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自己的那幅画。 这是礼荨菱画得最成功的一幅画,也是礼荨菱画得最成功的一幅鲤,神韵上虽然尚有不足,可是那尾鲤却十分灵动,充满了活力,在那浅浅的水草之中游动,仿佛在看着礼荨菱和陆方青,轻轻地吐着水泡。 礼荨菱转过头来看向陆方青,却发现陆方青一双目光炯炯,紧紧地盯着自己画中的鲤,整个人入了神。 难道…… 礼荨菱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就好像当年她看到陆方青所画的鲤一样,她曾经被那幅画带动着,进入了画中的世界,难道说现在,陆方青也与她当年一样吗? 陆方青进入了画中的世界,而且还是她所画的,画中的世界? 当有了这个发现,礼荨菱真的兴奋,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目光直视着陆方青,竟然多出了一丝期待和忐忑。 陆方青此时,游于小溪边,看着水中之鲤,欢快摆尾,时时跃出水面,他在原地坐了下来,那尾鲤也不认生,就在陆方青的边上嬉戏。 水草浮动,拂过那尾鲤的身上,随之而舞动,那尾鲤很活泼,充满了活力,周身灵动得让陆方青着迷,也让陆方青羡慕。 是啊,就是羡慕,这样的灵动,仿佛有着自己的灵魂,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让人神游其中,可是,陆方青却很清楚,这只是一幅画,他只是在一幅画中。 礼荨菱所画的画,如今已有大师水平,能够让他神游其中,已经相当了不起,可惜的是礼荨菱的画功依然欠缺,这幅画还不够完美,因为可以让人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只是在画中而已。 什么时候,当礼荨菱所画出来的画,能够让人神游其中,又自以为在现实之中,虚实相连,那么陆方青就再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她的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或许到了那个时候,礼荨菱所画出来的鲤…… 想到这里,陆方青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可是他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火热,神思一动,他便从这画中世界脱离了出来,回到了现实之中,正好看到礼荨菱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那双眼中带着如火一般的热情,让陆方青一时怔然。 礼荨菱垂眸,掩下了自己的心思,再抬起头来时候露出了很兴奋的神态,道:“先生,我画得怎么样?” 看着她娇憨的神态,陆方青不由得笑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宠溺,摸了摸礼荨菱的脑袋,点头道:“很好。” 第51章 意动 得到陆方青的夸赞,礼荨菱的心情变得特别好,以至于她一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却依然精神奕奕。 正巧的是,纪侠如的心情也很不错。 小翠顿时就郁闷了,看着这两个心情不错的人,她虽然感觉自己的心情也不会差,可是却完全想不明白,怎么昨天还闷闷不乐的小姐,今天就跟小孩子吃到了蜜一样,欢快不已。 礼荨菱带着纪侠如这边看看那边瞅瞅,扬州城热闹的长街有很多的新奇玩意儿,纪侠如也看得不亦乐乎,两人巧笑嫣兮间,俊男美女惹得路上行人不断打量,他们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可是小翠走在他们的身边,却莫名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侠如哥哥,你想好要送我爹什么礼物了没有?” 纪侠如正打量着一块形状奇异的石头,听到礼荨菱的问话,他将石头放下,叹了一口气道:“这正是我一直在苦恼的问题呀,有两位先生在,只怕不管我送什么都没用啊。” 礼荨菱想想也是,陆方青和李青松这两个人,都是各自领域里名富一方的人物,他们要送的礼物,确实不是旁人轻易能比得了的。 “其实我也正在苦恼着要送我爹我娘什么礼物呢,虽然可以分开送,可是我更希望我送的礼物能够将他们两人都联系在一起。” 听到礼荨菱的话,纪侠如顿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怎么给忘了,那一天可不仅仅只是礼秀锋一个人的生辰,还有与他同一天生日的礼夫人陈淑瑶啊,这样一来这礼物……纪侠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礼物可不得不慎重啊。 两个人歪着脑袋一边想着一边在街上逛着,看他们这个纠结的模样,小翠在身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礼荨菱转过头来瞪了小翠一眼,小翠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然后才道:“小姐,其实不管您送什么礼物,老爷跟夫人都会很开心的。” 礼荨菱努了努嘴,道:“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才更不能在礼物上马虎呀,我得想想什么礼物最能够代表我的心意。” 茶楼之上,窗边一名贵公子正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路上来来往往走过的女子,一双桃花眼一闪一闪,坐在他一边侍候着他的那个下人见自家主子一直在猎奇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少爷,扬州可是产美女的好地方,您回来这么久,可还看上对眼的姑娘,跟小的说,小的一定让她们来好好陪陪您,让您消遣消遣。” 贵公子眸子一亮,没有回答这下人的话,而是目光直直地盯着正好从楼下走过的礼荨菱,眉眼一弯,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下人也是个脑袋灵活的,看自家公子这模样,怎么还不明白他是看到了对上眼的,顿时朝楼下瞅去,只是这一瞅,却让他愣了一下,看着自家公子突然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他连忙拦住道:“哎哟少爷,使不得使不得。” 贵公子一瞪眼,用扇子重重地拍了这下人的脑袋一下,怒道:“不是你说只要是本少爷看对眼的你都可以给我找来吗?我这还没说话呢你就一口一个使不得,你是在给你家少爷我抬杠是不是呀?” 少爷您是没说话,可您行动了呀!! 这下人虽然心中腹诽,可是还是恭恭敬敬地道:“少爷,小的刚刚说的都是实话,在这扬州城,只要是您看上的,小的都会尽全力给您安排下来,但那得要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才行啊。” 贵公子听出了下人话里的意思,皱了皱眉,道:“刚刚走过的那位姑娘,是达官贵人府里的小姐?” 那下人连忙点头道:“这位是礼府的千金。” “礼府?”贵公子皱了皱眉,细想了一下,这才带着试探地小声问那下人,“是那个礼府?” 下人连连点头:“可不就是那个礼府。” 贵公子的双眉不由得紧紧地拧了起来,他意识到,这下可有些难办了。 “少爷?”那下人见自家少爷眉头紧锁,似乎颇为懊恼,又时不时往窗外瞅,只是礼荨菱此时已经与纪侠如走远了,不由得小心地询问。 “那礼府的小姐,如今可许配了人?” 那下人能够服侍这贵公子,也是个机灵人,在这扬州城中,对于那些应该注意的大人物们的一举一动,他都要时常注意,闻言认真地想了起来,然后有些不敢肯定地道:“按说这位小姐今年已十六,礼府名声在外,只怕提亲者不少,不过仍然未有传出这位小姐许配了人家的消息,不过刚刚与这位小姐同行的那位公子也是气度不凡,两人似极亲昵,只怕……” 只怕什么,那下人没有说出,不过贵公子也明白他的意思,难得看到一个看得对眼的,而且礼荨菱长相清秀,美丽动人,那娇好的身姿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这位贵公子的眼中,他想了又想,那扇子在手掌上拍了一下:“走!” 那下人连忙紧随其后:“少爷,我们去哪儿呀?” “回家。” “啊?那少爷……” “既是未许配了人家,便是清白之身,我爹堂堂知府,就算是那个礼府,也得给我爹这个面子。” 那下人也不愧是消息灵通之辈,闻言又道:“对了少爷,听闻礼老爷的寿诞便在本月月底。” “哦?那正好,你去给我好好地备一份贵礼。” 那下人觉得不妥,道:“听闻礼老爷生性恬淡,不喜铺张奢华。” 贵公子一边走一边想着,走出茶楼之后突然有了一个主意,道:“既然如此,本少爷便别出心裁,为这位礼老爷送上一份有意义的大礼。” 随着声音远去,这位贵公子主仆二人便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此时礼荨菱尚不知道有人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她带着纪侠如在扬州城里整整逛了一天,两人为自己要送什么样的礼物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只是依然没有拿定主意。 看看天色渐晚,纪侠如道:“我们先回去吧,明天再到另一条街上去看看好了。” 礼荨菱点头,她也有些累了,昨天晚上没怎么睡,今天又走了近一天,就算她精神再好也是乏了。 纪侠如又道:“今晚好好想想,明天再出来找时便会节省许多时间了,”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交流着意见,礼荨菱道:“那没事,等我想好了之后也帮你想想。” 纪侠如不由得笑了起来,道:“那我可得盼望着你马上就想出来呀。” 礼荨菱吐了吐香舌,道:“我也想啊。” 看到礼荨菱这番娇俏可爱的模样,纪侠如恍惚了一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看着礼荨菱走在自己的前面,那婀娜好看的身姿在前方摇摆,让他的心跳不已。 礼荨菱蓦然回过头来,那精致的五官如画中的笔墨,精细而凝练。 “侠如哥哥,快走呀!” “哦……哦哦!!”纪侠如连忙回过神来,连声回应,甩开心头那异样的情绪,快步走了上去。 第52章 寿礼 礼秀锋的寿诞其实并不奢华,除了陆方青、李青松等少数几个好友,他并没有发出其他任何的消息,加上礼秀锋平素里也不喜铺张浪费,未曾收受礼品,所以在以往他的寿诞之日,总是过得平静而又简单,像这一次如此特意布置,实属少见。 但不管再如何特意,就算是礼秀锋有心往更大场面摆,对于那些乡绅官僚来说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从这一天开始礼秀锋就很高兴,整天都是容光满面的,他看谁都笑得很开心,看着礼荨菱和纪侠如在府中指使着下人布置,配合默契,他和陈淑瑶相视一眼,都会心笑了笑。 陆方青还没有出来,兴许是在书房,礼秀锋几次想要去书房寻陆方青,可是最后都还是忍了下来,对于陆方青将给他画的那幅画,他真的十分期待,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不过他也知道,陆方青说会在今天给他就一定会在今天给他,他强压着心头的浮躁,让自己平静下来。 当然了,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陈淑瑶站在礼秀锋的身边,她最能够体会到礼秀锋的心情,毕竟夫妻多年。 陈淑瑶不由得笑了笑,然后挽住了礼秀锋的手,道:“先生肯定会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对此礼秀锋也是很有信心的,他点头道:“不错,我们就再耐心等等。” 虽然没有被礼秀锋所宴请,但是知道他的寿诞还是特意给他送来了寿礼的人也不少,平日里礼秀锋很少与这些人往来,不过今天算是比较特别,而且或许是那些人真的是对他有足够的了解了吧,送来的礼物并不十分贵重,礼秀锋看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驳了那些人的好意,便一一收下了,当然,其中如果有过于贵重之物,礼秀锋会在第一时间起草感谢信,然后随着礼物退了回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于礼秀锋来说,这一分一秒都过得漫长而煎熬。 到了吃饭的时间,陆方青与李青松才一同出现。 礼秀锋下意识里往陆方青的手上看去,果然便见在陆方青的手上拿着一卷纸,那应该就是陆方青为他们所作的画了,礼秀锋的目光在那卷纸上停留了许久,然后才抬头看向陆方青,颇有几分……期盼。 陆方青不由得笑了起来,便将画卷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哇!!” 满座无不惊呼,陆方青所作的画,是一对璧人相携,站在扬州城外那一片山水之间,远方有云朵飘过。 意境壮阔,但却极为温馨,那一对璧人脸上带着淡淡的浅浅的笑容,可是那笑容却是那样的和煦,如同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在那瞬间暖到了人们的心田之间。 陆方青的画,神奇不凡,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可是他们直到亲眼看见的那一刻,才知道他们以往对陆方青的画的认知还是远远不够,这并不是单单神奇不凡便可以解释得清楚的。 看着站在厅堂之中的礼秀锋夫妇,再看看陆方青手中那画里的一对璧人,所有人的感觉便是,礼秀锋夫妇正是从那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灵动而不失本真,真假之间转换,让人难以辨识。 礼秀锋紧紧地握着陈淑瑶的手,激动得连连颤抖,他此时被震撼到了,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不断地念着:“好……好……” 礼荨菱从一边走了过来,看着陆方青画中自己的父母,携手而立,那样的灵动,那样的传神,她的目光落到了陆方青的身上,其中那强烈的渴望是那样的灼热。 原本也被画中人物所震撼住的纪侠如,他的目光在这个时候不由自主地转移到了礼荨菱的身上,他从礼荨菱的神情之中看到了那一抹渴望,纪侠如深深地看着,在那时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却是一闪而过,紧接着便听到有人说道:“快看,那画上还有字。” 这个时候众人才看到,在那画中还有一行小字,在这画中出现,与此画相得益彰,并不突兀,只是先前所有人都被这幅画所震撼,一时间没有发现到那一行字的存在。 “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复相亲。” 有人念了出来。 礼秀锋看着那笔迹,目光含笑,看向了站在一边的李青松。 李青松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方青的画一出,我的文字也是黯然失色,所以这次就只能托个巧,在方青的画上题上字,希望秀锋兄不要嫌弃。” 礼秀锋连连摇头,道:“先生的画,加上青松兄的字,秀锋何德何能,竟然能够得此佳作。” 小翠上前,小心地将那画给收好,拿了下去。 直到那画被收起来之后,礼荨菱才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她露出了微笑,看着自己的父母,连她都不知道,她的眼中满是羡慕,但是她的心中却为何满是酸涩。 这种情绪的出现让她愣了一下,她没有想明白,这个时候见礼秀锋已经在招呼在场的人们入座,礼荨菱便也连忙上去帮忙。 纪侠如看了礼荨菱许久,然后也上前帮忙。 落座之后,礼秀锋看看礼荨菱和纪侠如,道:“这一次,侠如也给我送来一对寿玉,玉质温软,品质上好,可以看出贤侄也是很为我费了一番心思啊。” 纪侠如连忙道:“只是可惜这般礼物与先生的画作相比便已黯然失色,当不得桌面上提啊。” 李青松笑了起来:“礼轻情义重,秀锋要的并不是贵重的礼物,看重的是心意,侠如,你就无须妄自菲薄了。” 礼秀锋连连点头,看了看礼荨菱,道:“唉,如果荨菱也能够向侠如学习学习……” 礼荨菱一听顿时便不满了,道:“爹,女儿送的礼物不好吗?” 礼秀锋一噎,却是笑了起来,其实他对礼荨菱送的礼物还是十分满意的,这个女儿给自己送来的竟然是用木头雕刻而成的寿桃,虽然比起民间大师所作的有些粗糙,再看看礼荨菱的那双小手上还有着浅浅的伤痕呢,可见这是由礼荨菱亲手完成的,这般心意,在礼秀锋看来,可比那种贵重的宝石还要珍贵得多,所以他很开心很满意。 礼荨菱已经努着小嘴抱怨道:“其实女儿随先生学画,原本也应该以画作礼的,可是继续先生已经要作画,那么女儿的画再怎么努力只怕也入不得爹娘的眼,不过女儿也并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在这几天里去拜访木雕师傅教了女儿雕刻,给爹娘送来了寿桃,虽然不是很好看,可是女儿也是很用心的啊。” 看着自己的女儿竟然在一边抱怨,礼秀锋不由得开怀大笑,然后连连道:“不错不错,荨菱的礼物爹娘都很满意。” “只是很满意吗?” “当然不止,你娘可是将那礼物摆在自己的妆台上,为的是每天都能够感受到自己女儿给她送来的这满满的心意。” “那爹呢?” 礼秀锋顿了一下,看看众人,然后又是笑了起来:“你这傻丫头,你娘摆在那么显眼的位置,你爹能看不到?” 第53章 送礼 这一天对于礼秀锋来说,是这几年来最快乐的一天了,要知道在这寿宴之上,可是有着陆方青和李青松,这两人都是成就极高之人,名声远扬,可是却并不都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见到的,而今都出现在他的寿宴上。 陆方青的画一出,很多人还沉浸在其中,回味无穷。 萧娘最终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番,道:“兄长如果没有将那画收起来,只怕萧娘还要仔细想想,到底哪一方是真,哪一方是画。” 礼秀锋闻言连连点头,向着陆方青拱手道:“先生之作,果然非凡。” 礼秀锋有很多话想说,都是一些倍加推崇陆方青画作的语言,可是当那些话将要出口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管自己怎么说,都无法将自己心中对于刚刚的那幅画的感受说出来,甚至那些话一出只怕还显得亵渎。 在场的都不算是外人,一个厅堂便已足够容纳,席上气氛融洽,礼秀锋脸上的笑容几乎都收不下来。 而在这个时候,管家上前来,在礼秀锋边上说了几句话,礼秀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陆方青和李青松,神色间挂着些许犹豫。 正当礼秀锋有了主意,打算对管家说什么的时候,堂外却是传来了一声长笑,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在他的身边跟着一个长相俊郎的青年,而在他们身后则跟着一群下人。 “听说今天是礼老爷寿诞,杨某特为礼老爷送来贺礼。” 此人领着众人走了进来,迈步间步步生风,看起来倒是威风八面,特别是他身边那个青年更是高昂着头,显然极为骄傲。 礼秀锋不敢托大,站了起来,拱手道:“知府大人特意登门,实在是让礼某受宠若惊。” 在场人人心头一震,没想到来人竟然是扬州知府杨迪,他不仅知道今天是礼秀锋的生辰,而且还特地带上礼物登门来贺,这让所有人看向礼秀锋的目光顿时显得更加不同。 杨迪笑了起来,道:“杨某不请自来,可不要打扰到了礼老爷及众多朋友才好。” “哪里哪里。”礼秀锋脸上挂着礼节式的笑容,目光微不可觉地从陆方青及李青松的脸上一扫而过,见他们神色从容平静,心头倒是稍安,不过这两人气度果然非常人可比,其他人在知道来人是扬州知府杨迪之后,已经不由得站了起来,但却只有陆方青和李青松无动于衷,礼秀锋目光微转,方道,“这些菜肴我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今日知府大人前来,礼某也不能失了礼节,管家,让厨房再多烧几份菜吧。” 管家正要退下去,杨迪已经笑着摆手道:“不用不用,知道礼府上来了贵客,所以杨某也不敢打扰,加上杨某不请自来,怎么可以麻烦了礼老爷,所以我们父子二人是吃过饭之后才来的。” 杨迪在说到“贵客”二字之时,目光扫了一下依然坐在那里,安静地吃饭喝酒的陆方青与李青松二人,他并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不过在场每个人都站了起来,不管是出于敬畏也好礼节也好,可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无动于衷,想要让他不注意都很难。 礼秀锋自然知道杨迪在想什么,不过他却是跳过了这个问题,指着杨迪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明知故问道:“那这位是……” 杨迪顿时笑了起来,将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拉了过来:“犬子杨风。” 杨风虽然骄傲,此时却很有礼貌,冲着礼秀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晚辈礼:“见过礼叔叔。” 礼秀锋怔了一下,这个时候杨迪却是抚掌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这一声叔叔叫得很好!” 杨风嘴角勾起,目光却是转向了站在陈淑瑶身边的那个女子,也是那一日在街上遇到之后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子——礼荨菱。 礼秀锋见此,心头一转,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不过他还不肯定,只是不说话。 杨迪混迹官场,察颜观色的能力早已是炉火纯青,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道:“礼兄,这一次犬子杨风可是特意为你备上了一份礼物。” “哦?”杨迪很自然地将称呼由礼老爷变成了礼兄,让两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似乎更加亲近,不过礼秀锋对此却是不置可否,目光却是从那些杨迪带过来的下人一扫而过,平静的眸子没有任何的异常,“知府大人能够记得礼某的生日已是令礼某十分受宠若惊,不过这些礼物礼某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杨迪一摆手道:“今日非是公职,我并非以朝延官员的身份前来,自然不是什么知府大人,礼兄不用客气,而且风儿给礼兄准备的礼物,自然不是这些粗浅之物。” 这一次礼秀锋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杨风几眼。 杨迪给杨风使了个眼色,杨风顿时会意,有些不舍地将目光从礼荨菱的身上移了回来,看向礼秀锋道:“侄儿知道礼叔叔素来淡泊,也不敢送那些贵重礼物惹得叔叔不喜,这一次侄儿给叔叔送来的礼物,其实是一道菜。” 听到这番话,礼秀锋有些微悬的心顿时完全放了下来,不过心头却也有一些好奇,而杨风已经拍了拍手,只见站在最后面的那个下人便小心地将一个篮子送了上来,另外有一个下人在一边帮忙,将篮子打开,把一盘菜给端出来,然后放在桌上。 盘子被紧紧地盖实,只有一丝淡淡的香气散发出来,让人食指大动,不过却一时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有李青松发现,陆方青的身体突然一紧,隐隐有些颤抖,看着那盘菜,李青松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那下人将盖子打开,退到一边,一阵阵香气扑鼻,从鼻子直往胃里钻,那味道极为细腻甜美,让人忍不住想要动起筷子来,一双双眼睛都落到了那一盘菜上,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一看,这位衙内是给礼秀锋做成了怎样的一道菜。 一看到这道菜,便有几个人的神色顿时变得不好了,他们的目光飘着飘着,却是落到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杨风却是没有察觉,此时他颇为骄傲,道:“因为今天是礼叔叔的寿辰,侄儿一直在想送什么样的礼物才最能表示心意,这鲤鱼生长快,寿命长,个体大,而且寿命比较长,一生能活四五十年,素有鱼中老寿星之称,所以侄儿便亲自做出这道菜,祝叔叔您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礼秀锋嘴角的笑容却有些浅,但这个时候杨迪已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洪亮,在这厅堂里久久扩散,成为了唯一的声音:“哈哈,当风儿将他的想法说出来时,我也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如此用心,这样的寿礼也真可以说是前所未闻,别出心裁,你说可是,礼兄。” 杨风也是得意洋洋的,虽然事实上这道菜并不是他自己做出来的,而是出自扬州城的名厨之手,要不然也做不出这样的风味来,不过这个主意是他出的,这个倒是一点儿也没错。 想着自己这样的别出心裁,一定可以获得礼秀锋的好感,那么接下来自己父亲与礼秀锋议事,提出那个要求便会相当可行,只要能够抱得美人归,他所做的这一切便都值得了。 想到这里,杨风的目光又不由得飘向了礼荨菱,那张精致小脸上,那小巧琼鼻,粉嫩红唇,是那样的具有诱惑,大大的眼睛充满了灵动,那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那盘鱼上,杨风的目光顿时移不开了,而且在这个时候,他不知有多么渴望自己能够跟桌上的那盘鱼换一个位置。 第54章 提亲 杨风只听说礼秀锋为人质朴,向来不喜铺张,曾经有人给他送来大礼,都被他一一退了回去,不过那些简单便宜又是蕴含心意的礼物,他向来不会拒绝,而且还会收得满心欢喜,正是因为抓住了这一点,所以杨风这一次别出心裁,可谓是信心满满,他相信,不管在场的人送的礼物再如何满含心意,再如何独树一帜,也肯定没有自己这一份礼物特别,毕竟谁能够想到以一份菜作为礼物呢? 陆方青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往外走了。 在场很多人都早已在注意着陆方青的举动,见他走了出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李青松冲着礼秀锋笑笑,点了点头后追了过去。 两人没有对自己说任何话,甚至是一个招呼都没打就这样旁若无人离开,让杨迪觉得他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他堂堂知府,虽然说今天是为私事而来,也不端知府的架子,可是还是让他感到非常不爽。 相比之下,杨风可就要比杨迪看开得多了,他上前一步来到礼荨菱面前,斟酌着语言正想说些什么,可是礼荨菱却绕过了他,也向外走了出去,看那样子应该是去追刚刚出去的那两人了。 “我……”杨风还待出口的话最后只能化成这一个字,其余的全部都被噎在喉咙里,上出不来,下落不去,别提有多难受。 杨迪看了看礼秀锋,这一刻身为知府的威严多少有些展露,道:“那两位是……” 礼秀锋微微一笑,此时还真的不是介绍陆方青和李青松二人的好时机,虽然以他本人的意愿是恨不得全扬州城的人都知道这两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就住在自己的礼府之中,可是他也不愿意给他们招来麻烦,便道:“两位先生是小女的老师。” 杨迪似是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实际上他也并不是特别关心那两人的身份,所以也就不管了,只是刚刚的那一出算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堂堂知府来到这里,虽然说不述公职,可是身份摆在这里,就算是礼秀锋也得给自己几分薄面,那两人却是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实在是可气可恨。 纪侠如来到礼秀锋边上,轻声道:“礼叔叔,我去看看先生。” 礼秀锋顿时二话不说点头道:“去吧。” 纪侠如便也往外走了,杨迪发现,便是这个年轻人,眼中似乎也没有自己。 虽然只是从神情上,但是从进入礼府以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杨迪便变得很敏感,他不由得怀疑每一个人,看看他们是不是不将自己这个知府大人放在眼里,于是他的目光紧紧地落在纪侠如身上,可是纪侠如对他的目光仿若察觉,自如地走了出去。 杨迪真的是有些泄气,他又看向了其他人,而在他的目光下,其他人都纷纷低下了头,杨迪不由得暗道还好还好,如果每个人都跟这几个人一样,那自己堂堂知府今日到此便真的成为一个笑话。 对上了杨风有些着急的目光,杨迪示意他少安毋躁,一切自有他来安排,他对礼秀锋道:“礼兄今日寿辰,杨某不请自来,真的是唐突了,但杨某并不想给礼兄府上造成一些不快。” 礼秀锋怎么还能不知道,这位知府大人有意见了,他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知府大人特意前来,礼府上下蓬荜生辉啊。” 杨迪皱了皱眉,就算是自己有说过让礼秀锋不用喊自己“知府大人”,但是礼秀锋的话语中还是带着诸多客套,这让他有些不悦,看看堂中其他人,杨迪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实不相瞒,杨某今日前来实是有事要与礼兄相商,要不礼兄先招呼客人们吃饭,杨某先在外等候一番?” 礼秀锋马上对在场的所有人道:“大家先坐下吃饭,秀锋先告退一下。” 事实上这一餐饭也是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不过突然出现一个知府大人,众人多少感觉到有些拘束放不开,他们要走开也好,这样这些客人们也可以自如一点。 萧娘看了看桌上那道鱼,想起刚刚陆方青的神色,她眼中露出了思索,看了看桌上的其他人,她跟身边的人告了身退,也起身缓缓走开了,剩下一群人在三五聊着天,无非是知府大人对礼府竟然如此上心,还特地前来送礼这样的一些话。 除了在厅堂之中用饭的人以后,今日整个礼府倒是显得安静了许多,走廊上也没有什么人,萧娘沿着走廊走,但却不知道陆方青他们此时应该在什么地方。 看陆方青刚才出去时候的脸色,是带着一丝阴沉的,明明隐着怒意可是却完全没有发作,应该也是想到今天是礼秀锋的寿诞,他就算是有不开心的事情也不能就这样表示出来,不然的话礼秀锋该多不好看呢。 可是就因为明白到这一点,萧娘顿时更加关心,更加紧张,她想不通这其中的关键,也不知道陆方青为什么会心情不好,但萧娘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想起在餐桌上当那尾鲤被端上来的时候,不管是礼秀锋还是李青松、纪侠如、礼荨菱他们,脸色都变得有些怪异,有些担心地看向了陆方青,那个时候陆方青的神色便已经很不虞了吧。 萧娘越想觉得越是如此,莫非陆方青对鲤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喜爱,之前陆方青帮自己制模时画的模具,也是鲤。 越想越是肯定,萧娘却突然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确实陆方青可能对鲤有些不为人知的喜爱,可是现在自己一个人在这走廊上瞎着走,发现自己这么孤单,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这些与陆方青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事情,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萧娘都没有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有没有陆方青他们的身影,一边在胡思乱想,直到她听到声音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知府大人就不要跟我卖关子了,到底是有何事,竟然使得知府大人亲自前来?” 这是礼秀锋的声音,在这间厢房里,他们关起门来谈话,不过似乎杨迪并没有单刀直入,一开始还在跟礼秀锋说着一些客套话,所以礼秀锋这才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杨迪笑着道:“不,不是我亲自前来,而是我与风儿一起来。” “哦?”礼秀锋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问道,“那不知知府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其实这次来,我是有一件大好事要跟礼兄商量的。”杨迪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为得意,然后也不待礼秀锋再问出,而是指了指身边的杨风,“礼兄觉得,风儿怎么样?” 礼秀锋淡淡地看了杨风一眼:“公子长相俊郎,气度不凡。” 礼秀锋只是说了这样的八个字,“长相俊郎,气度不凡”,这其实是很常见的八个字,要是出自真心实意,那这会是颇高的评价,可若只是客套话……杨迪也不知道礼秀锋的真实意思到底是什么,看了看杨风,见他满脸得色,不由得暗暗想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想到这里,杨迪也不再与礼秀锋互相试探,直接道:“实不相瞒,礼兄,这一次本知府前来,是希望能够与礼兄结成秦晋之好,为我们一双儿女做一桩亲事。” 在不久前为了拉近距离,杨迪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今日前来无关公职,不让自己称他为知府大人,而现在说到他前来的目的,竟然直接便以“知府大人”的头衔来压人了,礼秀锋的目光微冷,不过却不说话,只是看了看杨风,目光却最后落在了杨迪的身上:“知府大人的意思是……” 杨迪顿时又笑了起来:“礼兄,此事确实提得过于突然,不过你看看,风儿年少有为,荨菱也是花容月貌,两人正是天作之合,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如我们当长辈的就发个话,成全他们如何?” 第55章 推脱 礼秀锋倒是没想到,杨迪这次前来的目的是提亲,虽然最近一段时间他也想过,礼荨菱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不过看看杨风,礼秀锋皱起了眉。 “难道礼兄认为犬子配不上令千金?”杨迪的声音这个时候变得有些阴沉。 礼秀锋连忙摆手道:“知府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令郎仪表不凡,相貌堂堂,也是人中龙凤,小女却不过是普通人家,就只怕是小女配不上令郎啊。” 杨迪挥了挥手,道:“礼兄这里可不是普通人家,正是因为是礼兄之女,所以本府才亲自登门提亲,而且对于这件事风儿是愿意的,既然我们双方都在,不如就在这里把这婚事给定了如何?” 杨迪虽然是商量的语气,可是却看起来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礼秀锋有些无语,你的儿子是愿意的,可是我的女儿不愿意呀!! 当然礼秀锋也只是暗暗腹诽而已,这番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婚姻大事非儿戏,他不希望礼荨菱活得不开心,更重要的是面对对于杨风,他的印象并不是很好,只是也不好直接拒绝了杨迪,他略一思量,便道:“知府大人,此事还急不来,既然是儿女双方的事情,那不如让他们自己决定,如果双方都对彼此满意的话,这门亲事再定也不迟。” 杨迪双眉微拧,看看身边的杨风,道:“风儿已经很满意了。” 礼秀锋的脾气再好,现在也不由得冷下了脸:“知府大人,我知道你对令郎十分满意,不过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对于这件事情,小女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 “嗯?”杨迪神色一动,深深地看着礼秀锋,他自然也感觉出来,礼秀锋现在生气了,而且很生气,想想自己刚刚确实有些太急了,而且礼秀锋的身份可不是一般的老百姓,杨迪压下心头的火气,“礼兄息怒,刚刚是本府急躁了,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礼兄可以在令千金面前说几句话,促成这桩好姻缘,对于我们两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本府也是出于一片好心。” “知府大人的好意礼某心领了,不过在礼某心目中,没有什么比得上小女的幸福,如果她不愿,礼某也绝对不会逼迫她。”礼秀锋这个时候却是很坚定,完全没有将杨迪刚刚的话放在心上。 杨迪嘴角却是扯出了一丝笑容,他觉得有些可笑,礼荨菱会不同意吗? 他看看身边的杨风,后者脸上也是流露出笑意,他的儿子也是相貌堂堂,仪表不凡,而且对于女孩子的把握他这个当父亲的虽然并不是全部知晓,但也是知道一些的,还从来没有任何女孩子能够逃过杨风的手段的。 杨迪自然也不想把礼秀锋逼急了,这一次提亲失败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只要礼秀锋答应让礼荨菱跟杨风先交往看看,他对杨风有一百二十个信心,不用多久,礼荨菱一定会被杨风拿下,到时候就得换成礼秀锋来求他答应这门亲事了。 心头暗暗冷笑,杨迪道:“既然礼兄坚持,那便先让两个孩子交往看看吧,风儿,你觉得如何?” 站在身边的杨风刚刚便心下急切,只是来时已经被杨迪特意叮嘱,让他在这种时候一定不能插嘴,要不然以他的性格只怕早已按捺不住,此时杨迪问起,虽然他多少有些失落,不过对自己也是充满了信心,点头笑道:“就依礼叔叔所言。” 礼秀锋心下微松,他也不想得罪了知府,虽然说不惧,但对于礼府来说也不是好事,不过对杨风他还是充满了戒备,他能够看得出来,此子心术不正,只怕会对礼荨菱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这一点他是一定要防的。 礼秀锋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你们两人先作为朋友相处一段时间吧,不过礼某希望,公子不可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情。” 杨风一怔,与杨迪相视一眼,沉沉点头。 杨迪道:“既然如此,那是不是现在让两个孩子先认识认识?” 礼秀锋闻言叹了一口气,道:“知府大人刚刚应该看到了,小女刚刚急急忙忙跑出去,便是礼某现在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而且只怕小女与先生有功课要做,贸然去打扰只怕是不好的。” 杨迪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认为礼秀锋是在推脱,不想要促成这门亲事,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想起刚刚那几个目中无人的人就那样离开,杨迪本来已经压下的火气这个时候便又冒了出来,道:“礼兄府上的客人来头可真大,面对本府竟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似乎本府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呢。” 礼秀锋只觉得好笑,咳了两声后道:“先生毕竟与众不同,知府大人请见谅。” 杨迪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好唬弄,追问道:“那两位先生又是什么人,在礼兄心目中似乎比本府还要尊贵?” 礼秀锋可就等着杨迪来问这一句了,本来是不想让陆方青他们身份暴露卷入麻烦之中,可是没想到杨迪竟然强势地想要提亲,他并不希望礼荨菱就这样嫁给杨风,不过便是他也不好一直这样挡着杨迪,而且只怕要不了多久杨迪也会知道陆方青的身份,这时候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思,所以礼秀锋很认真很自豪地道:“知府大人可听说过方青之画?可听说过青松之书?” 杨迪瞪大了眼睛,脑海之中闪过了那两个鼎鼎大名的名字,他看着礼秀锋,呼吸有些沉重。 礼秀锋则平静地看着杨迪,带着笑意。 “那两位……是……”杨迪心头冒出这样一个猜测,想问,可是却又不敢问。 礼秀锋却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不瞒知府大人,小女有幸被陆先生看重,收为学生。” 陆先生!? 听到这个称呼,杨迪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了,没有错,那两人中其中有一人便是陆方青,方青之画天子都难以见到,这响当当的名头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而且陆方青名头极盛,受到天下景仰,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可是身份可不比他这知府大人逊色,当今天子看重人才,尊重达士,所以面对陆方青,杨迪都得以学生之礼相待,当然,这还得陆方青愿意见他。 杨迪没想到,这一次前来礼府竟然能够遇到传闻之中的两位大人物,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就从自己的眼前走过,杨迪心跳加速,暗暗庆幸在大堂那里忍住没有发火,不然事情就好玩了。 看向礼秀锋,杨迪有些不真实地问道:“令千金,现在是陆先生的学生?” 礼秀锋深深地点头,道:“小女跟随先生学画,平日里也是不可受人打扰,若是令郎想要见小女,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的,一旦影响了先生,先生肯定会心情不好,先生的画可不是一般的画,民间传言先生之画便是天子也难以得见,这样的画如果因为知府大人的急切而被毁,只怕……” “哪里哪里,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杨迪连连保证,扫了杨风一眼,他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情变得有些不受控制,看向礼秀锋道,“那依礼兄看,两个孩子的事……” 礼秀锋摊了摊手,道:“这个我也不好说,要知道自从小女跟随先生学画之后,便是我也不是每天都能够见到她的,令公子这事,只怕难,不过若是小女愿意见面,这也不是不能安排,只是前提是她愿意才行啊,而且……” 第56章 顺其自然 杨迪听得不由连连皱眉,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女孩竟然会跟那么多人有关联,而且那每一个人都是声名远扬之辈,都可说是世外高人,就连见一面都那么难,更别说让两个孩子自己去发展了,而且听礼秀锋所言,似乎还有别的问题。 杨风此时已经没有那么淡定了,本来以为凭自己的身份,这一桩亲事应该是手到擒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面前的阻碍竟然有这么多,礼秀锋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脱口道:“而且什么?” 礼秀锋看了杨风一眼,然后目光转到杨迪身上:“知府大人,在礼某看来,小女的良配已经有人选了。” 杨迪的目光顿时一沉,他直视着礼秀锋,语气不善道:“礼兄心中认为,本府的儿子配不上令千金么?” 礼秀锋也不慌,笑着摆手道:“知府大人说的哪里话,刚刚在厅堂还有一位年轻人,知府大人可知道他是谁?” 杨迪一怔,紧接着想起了刚刚厅堂里那几个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人,其中应有一个与杨风年龄相差无几的年轻人,陆方青和李青松自然并非一般人,可是那个年轻人会是谁呢,能够不将自己堂堂知府放在眼里,莫非那个年轻人也是大有来头? 杨迪还在细想,杨风已经极为不耐道:“礼叔叔,不管那个人是谁,我杨风堂堂知府之子,难道还能比不上他?” 杨迪也是这么认为,目光灼灼看着礼秀锋,大有礼秀锋如果说服不了自己,那么他拒绝这门亲事就得给出一个交代的意思。 礼秀锋心中苦笑,暗想如果不是纪侠如刚好也在自己府中,只怕今天这件事情真的很难处理,虽然纪侠如与礼荨菱两人的事情成不成还没有定数,不过这不妨碍礼秀锋此时拿来稍作文章,当然他也要掌握一个度,毕竟事关礼荨菱的闺誉,他也不好交话说得太满,道:“那位公子,乃是纪昀纪大学士之子纪侠如。” 简单一句话,让杨迪与杨风父子二人愕然一愣,杨迪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真的是纪大学士的公子?” 礼秀锋顿时脸一沉,道:“知府大人,礼某像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么?” 杨迪顿时沉默不语。 杨风心中急切,拉了拉杨迪的衣角,杨迪想了想,眯起眼睛问礼秀锋道:“礼兄,是准备将令千金许配给纪公子么?” 礼秀锋目光闪了一下,道:“若是他们二人两情相悦,礼某自然不会反对。” 礼秀锋这话,已经算是在拒绝杨迪了,杨迪的脸色先是一沉,然后便又轻轻笑了起来,道:“也就是说,就目前而言这件事情还没有定下来,是吧?” 礼秀锋目光一凝,若是这个时候他说是,那么杨迪就算是扬州知府,也只能放弃,但这件事却关系到礼荨菱的名声,目前此事尚没有定数,他自然不可能弄虚作假,想了想才道:“两个孩子的事情,便让他们作主去了,我不会干预。” 杨迪皱了皱眉,很显然对礼秀锋的搪塞并不满意,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杨风,心头也是无奈,道:“既然如此,那么两个孩子的事也可以让他们自己去作主,我们做长辈的,便只当是给他们创造一个机会好了。” 礼秀锋双眉微皱,紧接着便松了开来,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长辈便不要插手就是了。” 不过在这个时候礼秀锋已经暗暗下了决定,尽可能地不让杨风见到礼荨菱就是了,在他看来,杨风心性并不是很好,也不适合礼荨菱。 杨风随着杨迪离开,走出礼府的同时一直在四处张望着,似乎希望能够看到礼荨菱的身影,只是可惜的是,他都没有看到礼荨菱。 送他们出府,礼秀锋沉沉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的时候,萧娘走了出来,轻轻道:“兄长。” 礼秀锋怔了一下,看萧娘这样子,似乎是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目光闪烁了一下才道:“你都听到了么?” 萧娘点了点头,道:“杨风并不适合荨菱。” 礼秀锋苦笑了一下,道:“我又哪里不知道,只是知府此次前来,恐怕并不是为了提亲这么简单。” 萧娘一怔,显然想不明白。 礼秀锋接着说了下去,道:“为兄虽然不涉官场,不过官场却并没有完全放过为兄啊。” 萧娘闻言微垂下双眸,眼中流露出了一些担忧。 礼秀锋感觉到她的担心,笑着摆了摆手道:“不过这些事情还不用担心,既然我不愿,自然不会有人逼迫,这一次还是多亏了先生和侠如,要不然只怕要与知府完全交恶。” 在礼秀锋看来,杨迪堂堂知府,只是为了儿子一门亲事亲自登门示好,这并不符他的身份,只是恰好杨风对礼荨菱有意,而这与杨迪的利益不谋而合,所以他才会大张旗鼓跑这么一趟,但现在看来,恐怕只是徒劳了。 礼秀锋看向萧娘,道:“你是要找先生他们吗?” 萧娘点了点头,却是笑道:“可是礼府太大了,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哪呀。” 礼秀锋摇了摇头,道:“我想应该在雅院吧,我们一起过去,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跟荨菱说说。” 萧娘目光闪了一下,问道:“是关于荨菱的婚事吗?” 礼秀锋目光沉沉,点了点头道:“我也要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萧娘不由得凝思了一下,之前礼秀锋也有跟礼荨菱说过这个问题,当时她也在场,当时礼荨菱可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虽然当时只是随意一说,可是萧娘可不认为礼荨菱当时的回应也是随意的,她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坚决,而且她时常注意到,礼荨菱看向陆方青的目光带着某种坚定,就如同她看陆方青的目光时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萧娘的思绪凝了凝,感觉心头有些沉重,直到礼秀锋叫她,她才勉强地笑了笑,跟着走了过去。 正如礼秀锋所料的,此时礼荨菱他们正陪着陆方青在雅院坐着,陆方青此时很平静,看不出来他因为刚刚宴上的事情而有任何的怒意。 看见礼秀锋和萧娘前来,陆方青轻轻道:“秀锋,对不住了,我……” 礼秀锋连忙摆手道:“先生不要这么说,其实大家都已经相当尽兴,而且先生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情。” 礼荨菱也上前道:“是啊先生,都是那两人不好,那么可爱的鲤居然就那样被杀害了……” 陆方青显然在礼荨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目光沉了一沉,而这个时候礼秀锋长出了一口气,却是打断了礼荨菱的话,道:“荨菱,你知道知府大人他们今天前来是为了什么吗?” 礼荨菱一怔,然后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是为了来给爹祝寿的呀。” 第57章 无能为力 礼秀锋摇了摇头,深深地看着礼荨菱,道:“礼府在扬州虽然薄有名望,不过单单凭借这一点就想要让堂堂知府大人亲自上门祝寿,只怕还不够。” 可是在礼荨菱看来,杨迪来此就是来祝寿的,难道还有其他的事情不成。 礼秀锋已经接着说了下去,道:“今天他来的目的是提亲。”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礼秀锋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礼荨菱,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反应。 纪侠如猛地抬起了头,而礼荨菱整个人更是一下子怔住,几乎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当礼秀锋一脸严肃地跟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便知道,她已经不能不认真去考虑此事了,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睛转动着,似乎想要看向别处,可是却又迟疑着,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转移视线,仿佛在顾忌着什么。 李青松皱了皱眉,却是看了陆方青一眼,此时的陆方青虽然依然平静,仿佛此事与他没有一丝关联,可是凭借着与陆方青多年的情谊,李青松能够从陆方青身上感觉到一丝不同,只是他能够感觉得出来,其他人未必可以感觉得出来。 礼荨菱过了好久,才有些讷讷地道:“爹您……答应了吗?” 礼荨菱的声音微颤,她仿佛在压抑着极大的恐慌,生怕错过礼秀锋的任何一个回应,她目光紧紧地盯着礼秀锋,甚至已经产生了一丝隐隐的绝望。 这样的礼荨菱是那样的令人心疼,礼秀锋连忙摇头道:“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是杨风并不适合你,所以爹并没有答应他们,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打算放弃。” 礼荨菱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礼秀锋没有答应,那么她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这个时候礼秀锋走到了陆方青的面前,微微躬身道:“关于此事还要向先生道歉,知府势大,秀锋不敢开罪,便只得将先生与荨菱之间的关系说出,还望先生见谅。” 陆方青微微一笑,道:“无妨,荨菱是我的学生,这一点并没有错。” 陆方青说完,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而确信陆方青并没有对此不满,礼秀锋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但他的目光时不时在礼荨菱和纪侠如之间游走不定,似乎在想些什么,虽然刚刚一直在看着礼荨菱的反应,可是纪侠如的反应他也是收在眼里的,这让他心中多少有些欢喜,纪侠如心中多少对礼荨菱有几分情意,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人最终能不能在一起,只是在场这么多人,礼秀锋自然不便说出。 随着时间过去,暮色渐临,众人纷纷起身离去,陆方青也回到了书房之中。 站在画纸前,陆方青执笔,脑海之中却浮现出那尾被做成食物的鲤,他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升起了某种急切感。 这种急切感,以前也有过,但自从他作画方面达到了造化之境后,心态整个平静了下来,便不曾感觉到那种急切与挫败了,只是现在,这种急切感再次出现,远远超过以往。 陆方青怕了。 这些天来,他真的是懈怠了,如果他再不能将自己想要画的那尾鲤画出来,他真的不知道,下一次被端上餐桌上的鲤,会不会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鲤,他真的十分害怕,所以迫不及待,想要画出来,恨不得下一刻自己的画就能完成,就能从中寻找到自己寻找了十六年而不得,但在心中依然深刻的那道身影。 只是不久之前,在李青松面前,陆方青便已经发现,自己再也画不出以往画的那种鲤画,他虽然已经是造化之境的画者,可是唯独对于鲤,却是迟迟跃不过那扇龙门。 陆方青的心在颤抖,他不甘,他不愿,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却偏偏还不肯放弃。 于是他画了一张又一张,画了一幅又一幅,完全不知道疲惫。 以往的陆方青一天只画一幅鲤,可是这短短两个时辰的时间,他却已经画下不知道多少幅,每一幅都是鲤,每一幅都被他撕了扔在地上,然后他仿佛不知道疲惫,一直在画着,依然在画着,似乎不将心中的那尾鲤出来,他便不会再停止。 不知何时,礼荨菱已经站在门口,她看着这样的陆方青,感觉陌生极了,此时此刻的陆方青,眼中只有鲤,心中只有画鲤,而对于她刚刚的经历,对于刚刚礼秀锋所说的那些话,他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往心里去。 难道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有多么渴望,陆方青能够站出来为她说几句话?难道他不知道,当时她有多么绝望,哪怕陆方青只是一个眼神,她都能够感觉温暖?难道他不知道,她是多么希望在当时能够听到陆方青为她拦上一拦,哪怕只是以一名老师的身份,为他的学生说几句话,让他的学生能够真正找到幸福? 难道在他的心中,就只有鲤吗? 画画画,不断地画,画的都是鲤,鲤鲤鲤。 礼荨菱握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指节都泛了白。 好久,好久,陆方青感觉有异,转过了头,礼荨菱的脸上却是露出一丝笑容,道:“先生,该吃饭了。” 陆方青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确实很晚了,虽然他很不愿意离开这画纸,可是为了不让其他人等自己,他还是勉强压住了心头的渴望,停下了笔。 礼荨菱已经先一步走开了,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她的心头压抑极了。 陆方青走出书房的时候,身影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的画,都是鲤,那些画被自己毫不犹豫地撕碎,掉落在地上,画板上还有一尾刚刚画完的鲤,可是却是那样的陌生,并不能让他满意。 想了想,陆方青终于还是将门给轻轻地掩上了,在掩上门的那瞬间,他发现到门框边上有一道红迹,他走近前看了看,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喃喃道:“血……” 门框上有血,而且血迹未干,想起刚才是礼荨菱站在这里的,陆方青的心头不由得担忧起来,想着礼荨菱是不是受了伤,也不知道严不严重,可是这想法在出现之后没多久,他摇了摇头,却是将这想法强自压下。 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明月,虽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可是月亮已经爬起,淡淡的银辉落下,却并不明显。 礼荨菱,他的学生,让他触动,让他感觉离小离已经很近的那个女孩,终究会长大,终究会找到自己的幸福,自己不能那么自私,硬是要将她留在身边,身为她的老师,自己更不能阻了她寻找自己幸福的路,因为他不能让礼荨菱变得像他一样,找不到自己的幸福。 所以明知道她受伤,明明想要去关心她,但陆方青却不让自己去靠近,甚至已经有意想要去疏远她,所以即便在餐桌上看到礼荨菱时,他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夜深时,当李青松看到书房的混乱时,他整个人顿时都怔住了,他就知道,陆方青已经到极限了,而今天中午的那道鲤,便是让他彻底失去理智的导火索,此时就算是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劝陆方青了,他看着陆方青不断地沉沦,沉沦,可是却无能为力。 苦笑了几声,没有在陆方青的书房久待,李青松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着月光,竟是一个人静静地喝起了酒。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最是情深伤人意,奈何忘川无人渡……” 是惆怅,是伤怀,是不忍,是无奈…… 李青松与陆方青相识多年,两人更是知己,所以他很懂陆方青,就是因为太懂了,所以才发现自己的无力,才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第58章 心裂 普普通通的一夜,可是却不知诉尽了多少人心中的相思之情,多少人在情中折磨,而无法解脱。 夜是漫长的,可是不管夜有多漫长,黎明终将来到。 待得天色大光,礼府却迎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此刻,在礼府客厅之中。 “什么!?纪大人被发配新疆!?”李青松此时无法保持以往的淡定,失声开口,对于这个消息简直无法相信。 礼秀锋也是有些迟疑,但消息确凿,他看了看场中众人,道:“卢大人收受盐商贿赂而被拘系,听闻此事中纪大人曾经泄密,天子震怒,纪大人因此被发配到新疆去。” “这不可能!!”一声压抑着却始终压不住的沉吼,纪侠如此时完全无法淡定,“我爹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这绝对不可能!!” 纪侠如完全无法接受,整个人仿佛在这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支柱,有些失魂落魄。 礼秀锋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自然都是不相信的,卢大人任洪雅县知县之时,除杂派,清积牍,一以俭勤为治,百姓拍手称誉,调为颍州知州时,重起水利,免于洪灾,政绩突出,后为两淮盐运使,对当地盐商勾结官府侵占盐池作出了灶属商亭,粮归灶纳的判决,维护了盐民的利益,这样的一个人,我是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会与盐商勾结,收受贿赂,而纪大人的所谓泄密,更是无从谈起,这之中必定是有着不可为人知的隐秘。” 纪侠如心中急促,起身就往外走,道:“我要去见陛下。” “回来!!”礼秀锋一急,沉声喝住,“纪大人已经传过消息给我,你今后便住在我这里,哪里也不要去,这件事只怕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万事不可冲动。” 纪侠如紧紧攥着双拳,有些无助地低着头,但仍是不甘地吼道:“难道我就什么也做不了吗?” 礼秀锋长长地一叹,想了想道:“纪大人虽然被隔除了一切职务,不过朝延之中,一定也还有一些人在为了纪大人而努力,如今的朝延离不开纪大人,否则的话贪官为政,恐怕也不是当今天子愿意看到的。” 李青松和陆方青显然意外了,他们没想到礼秀锋竟然会有这样的见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礼荨菱此时不由得上前,拉住纪侠如道:“侠如哥哥,以后礼府就是你的家,你先留在这里,不要冲动,让我爹和先生他们想想办法。” 莫名的,纪侠如竟然真的冷静了下来,看看礼荨菱,再看向礼秀锋,道:“礼叔叔,我又要麻烦你了。” “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礼府就是你的家。”礼秀锋说着,目光却是带着一丝诧异看了看堂下的一对年轻男女,纪侠如能够在礼荨菱三言两语之间便变得冷静下来,是否意味着在他的心中,礼荨菱确实占据着不小的地位呢? 安慰过纪侠如一番之后,礼秀锋犹疑一番,卢见曾出事时就是在扬州,之前一段时间纪昀也来过,加上纪昀与卢见曾关系不错,这才致使他被卷入其中,只是单单因此便将他发配到新疆,当今天子对于此事的处理未免过于草率了。 众人离开之后,礼秀锋却是叫住了纪侠如,两人来到书房中,两人安静地待了一会儿,而后礼秀锋才道:“侠如,你不必着急,相信纪大人早有对策,很快就能得以昭雪。” 纪侠如此时也只能点了点头,他什么也做不了,此事致使龙颜大怒,而他想要为纪昀洗刷罪名,根本不知从何做起,只是纪昀的出事依然让他的信念产生了动摇,一时间整个人还接受不了。 礼秀锋看着纪侠如这个模样,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侠如,其实早在之前我便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你。” 纪侠如一怔,不解问道:“礼叔叔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侠如知无不言。” 礼秀锋点了点头,道:“荨菱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一直想要为她谈一桩好亲事,只是她一心想要跟先生学画,此事便一直没有能够施展开来,昨天知府来提亲时,颇有些强势,当时我便称荨菱与你之间相处甚欢,借此挡了他们一下。” 纪侠如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事,事关礼荨菱的闺誉,他知道礼秀锋也不可能将话说满,肯定是留有余地,他点了点头道:“礼叔叔放心,若有必要,侠如一定会全力配合。” 礼秀锋却是摇了摇头,道:“当时我说的那番话,不仅是在婉拒知府的提亲,同时那也是我心中真实的考量,只是我不知道你与荨菱之间发展如何了。” 礼秀锋说到这里,双目炯炯地盯着纪侠如。 纪侠如显然没想到,礼秀锋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他愕然一阵,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许久之后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礼叔叔,如果是之前,能够听到你的这一番话,我真的很高兴,可是现在,很抱歉,我真的没有办法考虑这些事情。” 虽然知道纪昀之事对纪侠如的打击很大,可是礼秀锋完全没有想到,那打击竟然会沉重到这种程度,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纪侠如已经紧接着说了下去,道:“而且,礼叔叔,或许你也知道的,荨菱的心并不在我这里。” 礼秀锋张开的嘴巴没有能够闭回去,纪侠如的话传入他的耳中,在他的心田之中也响了起来,他怔怔的,嘴唇也不由得抖了起来。 如果说礼荨菱的心不在纪侠如的身上,那会在谁的身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根本不用想,这种事情礼秀锋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可是那个时候他也知道,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礼叔叔,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纪侠如说完,便默默地走出了书房。 留下了礼秀锋一个人对着桌子发呆,想了好多好多,可是他只是摇头,紧接着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浓浓的担忧,纪侠如与礼荨菱之间的婚事不成,加上纪昀发生了这一档事,只怕接下来,杨迪父子不会那么容易放弃了。 纪侠如一个人回到房间,可是却越来越苦闷,窗外的月光斜斜地通过窗户落下地来,他抬头望了望,然后走出了房间,没有多久便拎着几坛酒,在庭院边的石椅上坐下,一个人喝起了闷酒来。 他就这样默默地喝着,任由月光落在身上,几片落叶飘到头上,也不去理会,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嘴角扯开一丝笑容,拎着酒坛子摇了摇,好像跟那影子碰了碰,然后大口大口地喝酒。 在走廊边上,礼荨菱站在那里,看着借酒浇愁的纪侠如,她却是不敢靠近过来。 此时的纪侠如,虽然就坐在那空旷的庭院里,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却将他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开来,她没有办法接近,那个人离她那么远那么远,所以礼荨菱只是站在走廊边上看着,眼中露出悲哀,双手紧紧地攥着。 从纪侠如身上流露出来的那一丝哀苦和无助,通过不见形色的空气,却是不断地传过来,侵入了礼荨菱的身体之中,越来越多,越来越满,礼荨菱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沉重,心头也是沉沉的,有好多的哀伤想要满溢,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要说什么,眼前看着的是纪侠如,可是她的脑海之中浮现着的,却是今天在书房里疯狂地作画的陆方青,那个画着一幅又一幅的鲤,明明已经画不出来了,可是却如同疯魔,再也停不下来的那个陆方青,她的心头缺了一块又一块,仿佛裂了开来。 第59章 先生,请你画我吧! 这种感觉,似乎就是所谓的心痛了。 礼荨菱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堵了很多东西,让她有千情万绪,可是就是发不出来,让她有千言万语,可是就是说不出口,这种感觉,真的是好难受好难受。 礼荨菱此时是真的很难受,不仅是为纪侠如感到难受,同时也是为了自己感到难受,这种难受的情绪漫延得很快,没有多久便完全攻陷了她的胸口,她紧咬着银牙,竟然转身就走了。 只是礼荨菱并不是要回去自己的房间,而是直往雅院走去,在那里,有陆方青的书房。 今天的月光很明亮,可是夜空中却有一片厚厚的乌云,正从西边飘来,夜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带来一股股凉意,今晚的天,似乎要变。 礼荨菱的脚步越来越急促,她的速度越来越快,穿过了蜿蜒的走廊,走过一个相连的院门,她来到了陆方青的书房前,却是停在了门口。 书房里,烛光微晃,那道身影笔挺,站在画板之前,一笔一划极为细心,极为认真地落在那画纸之上,纸上是一尾鲤,正好跃出水面,摆动着充满了活力的身躯,那身形线条极为完美,身上鳞片栩栩如生,只是一幅画,而且还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竟是已经能够以假乱真。 单是从画的角度来考虑的话,这幅画真的是十分的完美,这世上能够画出这样的画来的人,除了陆方青,可以说已经没有了。 可是此时礼荨菱看着这样的一幅画,却是目光怔忡,在这门边发起了呆。 画虽好,画风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礼荨菱在那画上面感觉到了一道极为陌生的气息,这样的一幅画,根本就不是陆方青画出来的画。 目光凝视在那笔挺却透露着无尽哀凉的背影上,作画的陆方青,全身散发着无尽的魅力,让人沉迷其中,以往的他神采飞扬,充满了执着和追求,然而此时此刻的他,身上所弥漫着的,只有无尽的悲伤。 礼荨菱的目光在这房间里环视一周,然后她才发现,整间房间的地上,满是一张张的画,画上都是鲤,墨迹仍未干,只是那些画或被揉成团随手扔在地上,或被撕成碎片任其飘散,空气中满是墨水的味道,极为刺鼻。 风变得更大了,房间里的烛光忽明忽灭,陆方青的影子在摇晃,可是他的人却是如同铜柱,一动不动。 电光闪了一下,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那片乌云已经将月亮给掩盖住了,渐渐地压了下来,有一场暴雨,将要来到。 陆方青停下了笔。 他之所以停下了笔,并不是因为他察觉到了礼荨菱的到来,而是因为他此时画着的那幅画,已经完成了。 画上是一尾鲤,跃出了水面,波光粼粼,鲤身上充满了活力,虽是在画中,却犹如在那现实之中。 这样的一幅画,不管放在哪里都绝对是一幅名画,必定会受到不少书画爱好者的赞赏,并且争相收藏,可是这样的一幅画,不仅仅是此时尚留在画板上的那一幅,还有这满地的纸团以及碎纸,原来都是这样的一幅画,却如同不值钱一般地被毁并随意丢弃满地。 陆方青伸手,将这幅画给揭了下来,然后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将这样的一幅画给撕成了两半,然后又再将那被撕成两半的纸并在一起,再次撕开,如此重复了四次,然后随手一扬,小小的碎纸片如雨一般飘落下来,但在一阵阵带着水气的夜风吹进来之时,那些碎纸都飘落到了远离房门的一端,甚至地上的碎纸都被风带着移动过去。 啪、啪。 终于,雨还是落了下来,豆大的雨滴敲打在地上,混合着心跳,一下一下变得更加急促,雨点很大,可是这场雨下得并不急。 “来了就不要站在门口了。”陆方青却突然开口说话了,虽然没有转过头来,可是很显然,他此时是在对礼荨菱说话,“既然要作画,便要保护好自己的双手,如果双手轻易就受伤了,是当不好一名画师的。” 礼荨菱的身子抖了一下,她还记得,白天时自己站在这里,手紧紧地抓着门把,因为太过用力而在门把上留下了血痕,没想到,陆方青早就知道了,原来,陆方青眼里是有自己的,而不是,只有那一幅一幅画下又撕碎的鲤。 一丝喜悦,从心底莫名升起,礼荨菱咧开嘴来笑了笑,无声的笑,却是溢满了幸福,就算户外已经是倾盆大雨,但是礼荨菱心中却满是欢喜,不久之前的悲伤,此时竟是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陆方青却完全不知道礼荨菱心情的变化,他又在画板上铺上了纸,就算户外暴雨倾盆,但他的心依然网球岿然不动,他执笔的手稳定而平缓,一笔一笔,一划一划,有深有浅,有轻有重,就那样落在了白纸之上,留下了痕迹。 礼荨菱的心情起伏着,变动着,仅仅是因为陆方青的一句话,她便呆在了原地,甚至都忘了走进来。 看到陆方青再一次动起笔来,她张了张嘴,心跳加速,明显地感觉到此时的自己有些慌乱,张开嘴几次还是没有能够将心头的话说出来,她心里憋得难受,更加着急。 陆方青却一点儿都不急,依然还是一笔一划,在他的心中,有那尾鲤,有那道梦幻一般的身影,他不会放弃,不会停笔,他在等待着有一天,那道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他可以微笑。 烛光已经摇摇晃晃,随着户外的风变得越来越大,这烛光也不知道还能够坚持多久,在好几次烛光将灭的时候还是挣扎着喘息着又燃了起来,让人心提了起来又放下,然后安心。 在这样的不断重复之下,又一幅鲤图,完成了。 依然如同之前一样,陆方青将画给撕了,而这一次,陆方青显然已经变得不再淡定,甚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似乎是因为这场雨,扰了他的心绪。 但是烦归烦,躁归躁,陆方青依然还是再次铺上了白纸,他拿起画笔,正要再画,可是这个时候礼荨菱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让他的笔不由得停了下来。 “先生!!”礼荨菱的目光,满是期待,她的声音里面,还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那声音低而沉,像是在轻轻地啜泣。 陆方青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他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然后手一动,笔沾墨,可是笔端还没有动起来,礼荨菱的声音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她猛地道:“先生,请你画我吧!” 风一下子大了起来,书房里的蜡烛,终于熄灭,紧接着一道闪电亮起,书房里在这瞬间亮了白昼,紧接着便是一声惊雷,轰隆一声,狠狠地砸在陆方青的心头,可是他的脸色一片平静,或者说是有些怔忡,而礼荨菱本来便是有些忐忑,在这惊雷之下身子狠狠地抖了起来。 陆方青的声音,沉沉的,如同九幽之中的沙哑,道:“你说……什么!?” 而礼荨菱的目光却在此刻变得坚定,她很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感情,她很清楚自己此时此刻正在做一些什么,所以她的声音,虽然颤抖着,却带着豁出去的坚定,满怀着期待与忐忑,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她所说的话,道:“先生,请你画我吧!!” 第60章 撕画 整间书房里,在这瞬间陷入了宁静,只能听到屋外狂乱的风雨声,还有时时隆隆作响的雷霆之声。 书房里的两个人极为安静,安静得极为诡异,就好像陆方青并没有听到礼荨菱的话,而礼荨菱同样的,也没有说出刚刚的那句话。 安静得,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陆方青握笔的手很稳,稳得好像冻结了一样,整个人如同冰雕。 礼荨菱一直站在门边,身后是庞大的雨幕,雨水敲打地面的声响掩盖着一切,述说着她的惊慌,但同时也保持着她的镇定。 看着陆方青,礼荨菱忐忑的心里其实在期待着什么,她希望能够听到陆方青说些什么,答应也好拒绝也好,她想要听到他的答复,那样会让她好受一些。 陆方青的眉眼深锁,沉默伴随着他好久好久,目光只是停留在画纸之上,此时画纸染墨,墨迹在纸张上往下滑,留下了一道蜿蜒的墨迹,陆方青才轻轻道:“作画一途,切忌心浮意躁,贵在持之以恒,你的画技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切不可因此自满,要知道技不用则生疏,意不平则心乱。” 先生,你明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礼荨菱的胸膛起伏着,她好想好想打断陆方青的画,好想好想大声地打断,告诉陆方青她真正想听的并不是这些,可是她的嘴巴微张,却迟迟没有发出声音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 黑暗中的书房传来了陆方青的声音,礼荨菱深深地呼吸了两下,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陆方青执笔的手又动了起来,在画纸上留下了一道道的线条,线条相互勾连中,形成的图案,是鲤。 最终,陆方青所画的,依然是鲤。 礼荨菱摇了摇头,转身就跑开了,在她跑开之后,陆方青停下了笔,眼底流出浓浓的悲伤,笔端轻轻颤抖着,此时的他竟然再也画不下去,最后画笔竟然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一声惊雷响起,让陆方青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他拾起了画笔,轻轻地在画板上放好,目光深深地凝视着门边,刚刚礼荨菱所站的那个位置,良久,良久,陆方青才沉沉地唤了一声:“小离,对不起。” 平地又是一声惊雷,陆方青整个人突然怔住了,他刚刚唤了什么? 小离! 一瞬间,深深铭刻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再一次复苏,经过了十六年的时间,可是却更为清晰,原本已经被他深深封存,可是为什么,刚刚站在这里跑开的那个人儿,竟然再一次让他的记忆冲破了封锁,让他的脑海里面满是十六年前雷雨的那天晚上,那道散发着白光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渐渐地走远,渐渐地消失。 陆方青心里一阵惊慌,他连忙追了出去。 礼荨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陆方青的书房的,她跑得很快很快,仿佛要远远逃开,屋外的雨势很急,她的衣服和头发均被打湿,可是她此时已经完全不在意,她没有目的地跑着,身后的雷电雨势仿佛在追赶着她,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推开了门,闯入了另外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还是礼秀锋特地为她收拾出来的,另外的一间书房。 礼荨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间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书房里,心里很是无助,这小小的房间此时充满了压抑的气息,让她喘不过气来。 一道闪电滑过,书房里一时间亮如白昼,礼荨菱的目光正好落在了挂在墙上的那一幅画,那幅画竟也是鲤。 那是陆方青与她初次见面的时候,在扬州城外的小河边,画出来的鲤,也是因为这尾鲤,所以礼荨菱才能够成为陆方青的学生,才能够与陆方青有了更多的交集。 她不由得一步一步向着那幅画走去,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画中的鲤,此时她的全身都已经湿了,指尖还带着微微的凉意,抚在画上的鲤,顿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仿佛那尾鲤在自己的指间跳动了起来。 礼荨菱苦笑了起来,她从小与常人有一些小小的不同,不管是池塘里的鲤,还是扬州城外小河边里的鲤,都喜欢与她亲近,仿佛将她当成了同类,而她也一直一直都很喜欢那些亲近自己的鲤,在它们的环绕与陪伴下,让她感觉开心无忧,整个人非常轻松,就连此时画中的鲤,似乎也是与她非常亲近,一次次地摆首讨好。 这是陆方青画的鲤。 脑海之中浮现出来的清晰的画面,是陆方青的书房,那满地的画纸,或者被揉成一团,或者被撕成碎片,随意地丢弃,可是从其中那些线条凝成的图像很容易就判断出来,那每一张废纸里画着的都是鲤,这些天,陆方青画了一幅又一幅的鲤。 “先生,请你画我吧!”在想到自己刚刚对陆方青说的那句话的同时,礼荨菱也是喃喃地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一次念出了这句话,强烈的悲伤将她整个人漫延,她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先生?你为什么不画我?” 指间的鲤跳动着,仿佛在安慰她,让礼荨菱的目光再一次落到眼前的这幅画上,她意味难明地笑了笑,道:“不管我怎么做,终是取代不了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对眼前的这幅鲤说的,还是在对陆方青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小离”说的,礼荨菱都没有发现,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她的话语充满了绝望和嫉妒。 “都是你!!”礼荨菱大喊一声,竟然猛地将挂在墙上的那幅鲤撕了下来,然后又抓住了被她撕成两半的画,再一次撕了起来,撕得毫无章法,撕得极为凌乱,而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的快意,“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轰隆”一声,整片天空都闪了一下,这片天地仿佛都随之摇晃,礼荨菱猛地惊觉,然后她呆呆地看着满地的碎纸,她……在做什么?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某个声音,那声音很轻很浅,几乎无法听见,可是她却可以辨识出那个声音,一如从小到大,只要与鲤接触她便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一样,可是此时的那个声音,却是在哭泣,充满了绝望地哭泣,因为它的生命,被无情地终结了。 “我……”礼荨菱颤抖着身子,看向自己颤抖的手,手指缝间还夹着一些碎纸屑,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无情地杀害了一条生命。 雨本来就已经很大很大了,可是这一刻,却仿佛更大了,暴雨倾盆,让人心慌,礼荨菱无声中站了起来,惊惶失措地转身,看到了此时此刻站在门边的一个人——陆方青。 陆方青沉默地站在门边,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刚刚那个疯狂的自己,肯定让他厌恶了吧,礼荨菱“啊”的一声尖叫,想也不想便跑了出去。 陆方青抬手想要去抓住她,可是礼荨菱却在那一瞬甩开了他的手,跑进了雨中。 此时已是深夜,暴雨倾盆,礼荨菱一个女孩子就这样跑了出去,非常危险,陆方青没有任何犹豫,便跟着跑进了雨幕之中。 整片天地显得极为压抑,雨水打在地面上,声音响亮而紧凑,仿佛在对世人嘲讽,礼府之中两间书房变得空荡荡的,门都没有关上,风夹雨势打进了房中,地上的碎纸没有规律地跳动着。 第61章 昏倒 寂静的夜,没有人知道大雨之中多出了两个人,礼荨菱拼命地跑,她的心头一片绝望与恐惧,撕毁那幅画的瞬间,让她感觉到自己亲手杀害了一个生命,这个发现让她整个人几乎崩溃。 陆方青不放心礼荨菱,在身后追,不断地喊着礼荨菱的名字,可是雨实在是太猛了,淹没了陆方青的声音,陆方青只能紧紧地跟着前方那个瘦小的身影,尽全力地跟上去,希望她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雨打在脸上,有些疼,视线变得模糊了,礼荨菱跑到了院落之后的小山丘处,这里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原本礼秀锋留着这块地打算再修筑一处花苑,可是一直没有动工,现在显得有些荒芜,在这大雨之中,这一片带着萧条之意。 礼荨菱在这里停了下来,呼吸急促,她很无助,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的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撕毁了陆方青的画,这虽然是一件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可是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她生生地危害了一条生命。 大多数的画师画出来的画,不管有多灵动,不管有多形象,终究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但方才那幅画是陆方青所画,对于礼荨菱来说,那并只是一幅画,那画中的鲤是活的,是一条生命。 这就是陆方青的画。 礼荨菱以前一直不能理解杀害了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是刚刚的那短短的时间里,她却深刻地体会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在自己的手中,那尾鲤一点儿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便被自己给结果了。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礼荨菱已经看不懂自己了,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之间变得怪怪的,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就算是大雨如瀑,打在自己的身上,可是依然没有能够将自己打醒,礼荨菱的身子一软,往后倒了下去。 可是她却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她被身后的人抱住了。 这个怀抱,虽然与自己一样,被雨水打得冰凉,可是与自己相接触的那瞬间,却让她感觉到了温暖,感觉到了依恋。 礼荨菱全身没有了力气,她转过头来,对上了那张她几个夜晚都在脑海之中闪现而过的脸,以前一直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崇敬和爱戴,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清楚地明白了,不仅仅是崇敬和爱戴,更多的是深深的爱意。 陆方青,她所深受的人,她爱上了陆方青。 陆方青只是轻轻地扶着她,可是紧接着便皱了皱眉,因为礼荨菱整个人的身子都贴在了他的身上,正是爽秋时节,虽然说衣衫多少比盛夏之时要多一些,可是自然不比严冬之时,加上此时衣衫尽湿,他还是能够感觉到礼荨菱身体上传来的淡淡体温。 陆方青一动不动,等了许久,礼荨菱竟然也一动不动,甚至还更往他身上靠了过来,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想要将礼荨菱扶好,可是伸出的手却没有落在礼荨菱的肩膀上,在伸出手的那瞬间,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所以温润有力的手掌落在了礼荨菱的额头上。 好烫!! 礼荨菱的额头真的好烫,很明显就是发烧了,夜色中依稀能够看到她苍白的脸色,还有紧急起来的好看和峨眉,却是她在忍受着身体之中的痛苦,此时此时的她也有些精神涣散了。 陆方青大呼不妙,连忙一把抱起了礼荨菱,转身连忙往雅院中走去。 夜晚的暴雨落在地上,将所有的痕迹都清洗过去,仿佛没有人来过,仿佛没有人经过,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荒芜和寂静。 陆方青稍微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直接将礼荨菱送回她自己的闺房。 她的房间门并没有关上,她的丫环小翠等不到自家小姐,看着大雨始终没有停下,便忍不住去寻找,可是让她惊慌起来的是,她去了礼荨菱的书房,并没有找到她,再去了陆方青的书房,也没有看到人,此时却是正好回来,与陆方青和礼荨菱打了个照面。 小翠一阵愕然,陆方青已经道:“她发烧了,快点儿给她换身干净衣衫,找大夫来给她看看。” 小翠这才反应过来,也没有注意到平日里淡雅从容的陆先生此时有些惊慌的神情,连忙给礼荨菱接了热水,手忙脚乱地伺候起了自家小姐,而陆方青也是第一时间就离开了礼荨菱的房间。 等到大夫过来的时候,礼荨菱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躺在床上休息,大夫给她把了脉,又开了几剂药,然后才匆匆离去。 好在礼府之中便住有一名大夫,要不然的话,单是这深更半夜大雨倾盆,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给礼荨菱寻医。 礼秀锋和陈淑瑶到底还是被惊动了,他们看着礼荨菱苍白的面孔,心疼得不得了,好在她并没有什么大碍,只要休息休息,烧退了就不会有事,可是这还是让他们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昏迷过去的礼荨菱,嘴巴一直没有闭上,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梦呓:“先生……先生……对不起……” 陆方青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整个人怔住了,轻轻地走了出来,站在走廊外看着这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雨势,沉沉地叹了口气。 礼秀锋再走出来的时候,陆方青还在出神,此时陈淑瑶正在照顾着礼荨菱,礼秀锋却已是上前道:“先生,菱儿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陆方青连忙摇头,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对于礼荨菱,陆方青心中存在着一丝愧疚,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愧疚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让他的心里很不好受。 陈淑瑶走了出来,看了看陆方青和礼秀锋,然后轻轻道:“菱儿还没醒,但她一直在喊先生。” 礼秀锋有些迟疑地看了陆方青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终究不好说出品。 陆方青也是眸子一深,想了想,便道:“我……进去看看她吧。” 礼秀锋不由得心喜,躬身道:“有劳先生了。” 走进礼荨菱的房间,小翠在一边照顾着,陆方青在就近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尚未醒来的礼荨菱,此时的她容颜苍白,嘴唇因此显得十分艳红,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陆方青心头一紧,一阵阵疼惜。 可是他的脑海之中却是浮现出礼荨菱不久前在自己书房门口说的话,她说:“先生,请你画我吧!!” 陆方青的手不由得一颤,看着礼荨菱的目光竟是失了神,过了许久,许久,礼荨菱的眉头轻颤,似是将要醒来,陆方青猛地收回了目光。 礼荨菱睁开眼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陆方青的容颜,她的心揪了一下,很疼很疼,昨天晚上自己的疯狂行为更是在脑海之中浮现,是那样的清晰,是那样的深刻。 第62章 你不是鲤!! 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礼荨菱感觉浑身无力,手臂微抬竟是感觉轻飘飘的,可是却抬不起来,身子非常虚弱。 “小姐,你醒了!!” 小翠这个时候才发现礼荨菱的状态,她很高兴,而这个时候陆方青已经接了杯水,端到床边给礼荨菱,小翠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失职了。 可是还不待她做什么,礼荨菱已经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倚靠在床上,从陆方青的手中接过水杯,轻轻地喝了一口。 陆方青守在礼荨菱的床边,看到她那虚弱的模样,只是感觉心口堵了一下,目光怔了怔,没有说话。 礼荨菱也在一阵沉默之后,终于还是低低垂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声:“先生……” 陆方青目光闪了闪,“嗯”了一声。 礼荨菱嘴唇动了动,似是在微微颤抖着,良久之后,才又道:“对不起……” 陆方青当然知道礼荨菱这句对不起为的是什么,可是他并没有生她的气,他是在生自己的气,如果不是自己,礼荨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她原本是个无忧无虑的活泼少女,却变成如今这样病殃殃的模样,时间好像跟他们开了一场玩笑。 礼荨菱沉默了下来,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陆方青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怪你,你不用道歉。” 礼荨菱的神色却是一阵默然,虽然陆方青说他并没有怪自己,可是她却还是开心不起来,在撕毁了那幅鲤画的时候,流淌在她心间的感觉,即便过去了一夜,也还是那么清楚深刻,在她的内心深处,像是有一阵又一阵的海浪打来,冲得她的心浮浮沉沉,随时都可能要溢出来,难受得很。 陆方青轻轻一叹,道:“你好好休息,早点儿把病养好。” 说完,陆方青便不再停留,走了出去,留下小翠一个人在房里照顾礼荨菱。 陆方青走后,礼荨菱只觉得原本就很宽敞的房间,显得冷清了很多,虽然如同往日都是她与小翠主仆二人的活动场所,可是这一次她却感觉到无边的寂寞,将她整个人侵袭其中。 午间,礼荨菱随意地喝了点儿药粥,胃里暖和了许多,感觉身体好点儿了,她在这床上再也待不住,正好小翠收拾了餐具下去,礼荨菱便翻了个身下床便走出了房门,然后沿着那条她记忆深处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走廊往里走,走廊的尽头是一处庭院,以雅为名,庭院里有两间书房,其中有一间是她的,另一间是属于先生的。 来到陆方青的书房门前,看到站在画板前的那道身影,他正在作画,画中是一尾鲤,地上是一团团碎纸,纸上所画的,是一尾尾鲤。 礼荨菱深深地看着,突然发现她好羡慕那些鲤,因为此时此刻的陆方青眼中,只有那些鲤,无时无刻地念着那些鲤,浓烈的悲伤溢满心头,礼荨菱静静地待了好久,好久。 陆方青又画完了一幅鲤,可是他却不甚满意,将那幅画随意地揉成团,扔到了地上,看见一直站在门边的礼荨菱,眉头不由得皱起,道:“你的病还没好,怎么不好好地休息?” 礼荨菱勉强笑了笑,道:“在房里待久了,整个人很压抑,还不如出来散散心可以让心情好点儿。” 陆方青点了点头,轻轻地又捏着一张画纸,小心地在画板上铺好。 礼荨菱不由得道:“先生往日不是每天都只画一幅鲤的吗?” 这些天,陆方青像是疯魔了一样,整天画,天天画,都是鲤,他像是急切地想要把握些什么,像是急切地想要追寻些什么,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模样,他在急什么? 陆方青没有回答礼荨菱的问题,满地的碎纸团让得这间书房看起来十分凌乱,也代表着陆方青此时心中的不宁,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画板,画板上铺着洁白的纸张,笔端轻而有力地落下,声音却接连传出,让礼荨菱听得脸色一白。 “鲤的体形就像纺锤形的一样,吻长而坚硬,眼睛很小,鱼鳞很大,还有两对须,在它的尾鳍下部是红色的,体侧两面接近金黄色,背部的鳍是硬刺,比起身体其他部位要微黑一些,它们栖息在松软的水域底层和水草丛生的地方,喜欢在有腐殖质的泥层中寻找食物,早晚风平浪静的时候,也常到岸边浅水区游弋觅食。” “它们其实很好养的,能吃的东西很多很杂,荤素皆吃,不过还是以荤为主的。”说到这里陆方青忍不住笑笑,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小鱼、小虾、红虫、俎虫、螺肉、水蚯蚓以及藻类果实,这些都是它的美味佳肴。” “鲤的吻很长而且坚硬,伸缩性很强,吃饵的时候常常会翻泥打洞,看起来就有点儿像猪拱食,随之泛起气泡,在鱼塘抽水干枯后,就可以看到塘底和岸边那无数的圆形坑窝和孔洞,它们喜欢在水色比较暗褐、透明度比较低的水域中生活,阴天时比晴天时更活跃,它们尤其喜欢在有新水注入的流水口处游弋和觅食,又机警又聪明,所以向来有‘鬼子鲤’的称呼。” “它们的胆小都很上,一有动静就会立即逃窜,生长的速度很快,寿命也很长,个体偏大,对了对了,它们一生能活四五十年,所以一直都有鱼中‘老寿星’之称,生性活泼好动,虽然好动,但是也比较孤僻,不大合群,喜欢单独行动到处觅食,有逆水而上的习性,在一个地方呆不了多长时间,总爱跃出水面。”陆方青的声音低低柔柔,像是情人的私语,一句接着一句,轻轻的,带着温情,让人着迷,他的目光微微有些涣散,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让他的心颤栗着,十六年来的情感在流淌着。 礼荨菱静静地听着,苍白的神色间带着一抹惊心动魄的绝望,她嘴巴微微张着,似是要张开口说话,她不想再听下去,不想让陆方青再说下去,很想打断他,可是陆方青的声音一传出,她便只能在那里静静地听,根本就没有勇气去打断。 “都说顺风的旗,顶水的鱼,鲤,它们也有顶流的习性,当一个池塘往往有溪流或渠水注入的时候,也会给塘内的鲤带来大量的新鲜饵物,是它们觅食的理想去处,而且它们也喜欢温暖的水域,总喜欢到向阳的水域活动觅食,很少到大片阴坡一侧和浓荫蔽日的水区活动,也不会长时间在水温较低的深水处呆着不动。” “像初春与晚秋,背风向阳的浅水处,白天在日照下较为温暖,鱼儿爱到此处觅食,早晚夜间温差大,浅水处水温下降快、降幅大,鱼儿通常要龟缩到水体相对温暖的深水区去。随着昼与夜水面温度的升降,鱼儿也会随之日浮夜沉,相反在夏天,早、晚、夜间浅水区凉爽宜人、鱼喜趋之,白天随着气温水温升高,鱼儿则逐渐移向深水处,烈日当头、酷暑难耐的盛夏正午,一般都在池塘最深处龟缩不动,像按照这样的规律,一般都有很快觅其踪迹。” “它们听觉发达,对一些突如其来、生疏的高强度声响极为敏感,听到后会迅速转移远离声源,但是有时候它们的胆子却很大,像对某些自然声响如瀑布声、风浪声、流水声、淘米洗菜声、昆虫落水声等非但不惧怕,反而很喜欢,若是养在池塘里,那么抛撒颗粒饲料的声音甚至会使它们争相聚集……” “先生!!”在陆方青还想要接着源源不断地往下说的时候,礼荨菱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忍受,她身体微微颤抖着,打断了陆方青,看向陆方青时眼中带着的绝望色彩是那样的凄美,她的声音也带着这样的凄美,一字一句地表现出来,“你为什么不画我?” 陆方青满腹的话语戛然而止,他似是没有想到礼荨菱会突然打断他,还会向他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一般,沉默了许久,许久,才终于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礼荨菱,似是犹豫,却在最后回归坚定,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回答道:“因为,你不是鲤!!” 第63章 梦 你不是鲤!! 这四个字,让礼荨菱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整个人摇摇欲坠,可是她却坚强地,没有让自己就这样倒下去,只是脸色苍白的她,就算是站着都很费力,看着陆方青时,她的眼中浓烈到了极致的情绪,只有绝望。 她的心在疼,很疼很疼,陆方青的眼中根本就容不下她,连一丝一毫的方寸空间都没有,甚至都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他所心心念念的,始终只有心中的那尾鲤,他画再多的鲤,也只是为了那个心中的“小离”,那她呢? 一夜之间,仿佛已经长大,礼荨菱好想问一问陆方青,她爱上他了,怎么办?她陷进去了,怎么办?她已经没有能力逃出来了,怎么办? 但,这些问题都没有机会问出口了,陆方青的眼中没有她,就算是她说出了这样的话,陆方青又哪里会听得进去呢? 她的身子晃了晃,嘴角露出一丝惊艳的笑容,慢慢地转身离去了,一步一步,虽然缓慢,可是终究还是走远了。 陆方青则再次执起画笔,在纸上渲染笔墨,一笔一划地带出了鲤的线条,对于做这些,他是那么的熟悉,因为他这十六年来,将近六千个日日夜夜,画了不知道多少次,画了不知道多少幅,就算是闭着眼睛,他也能够将一尾近乎完美的鲤画出来。 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陆方青手中的笔却频频出错,画出来的鲤再也看不到原来的样子,但是他没有停笔,他执着得近乎顽固地落下了一笔又一笔,可是这却让他的心越来越乱了。 是的,陆方青的心,已经乱了。 再也不复当初的气定神闲,再也不复当初的泰然自若,再也不复当初的超然洒脱,现在的他被拉下了凡尘,现在的他心境浮躁,已经完完全全地乱了。 礼荨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小翠吓坏了,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以为她的病又加深了。 礼荨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陆方青说的那一句话:“因为,你不是鲤!!” 是啊,她不是鲤,她是个人,是个此时尝到了痛苦滋味的人,是个深深体会到爱情苦难折磨的人,爱而不得,最为心伤,咫尺天涯,是她永远触及不到的地方,偏偏离她那么近,在她眼中那么清晰,却离她的心,那么远。 在这样的心情下,礼荨菱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礼荨菱做了一场梦,梦里的她,是一尾鲤。 梦里的她虽然不会说话,也无法表达自己的各种各样的心情,只能通过不停地游动,来表示自己还存在,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她所能做的,便只是跃出水面,翻了个身,再落回到池水之中,激起一片水花。 在池塘边上,站着一个人,他面前摆着一张画板,画板上铺着白纸,而他此时拿着画笔,全神投入在纸张之上,一笔一划像是乐章,在述说着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此时的心情真的很好,他所画的画,都拥有灵魂,都拥有生命,令人着迷,深陷其中,而自己所化的那尾鲤,一次又一次地跃出水面,翻了个身再落下,带起一片水花,似乎乐此不疲,因为想要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他好像每次都没有看到自己,礼荨菱好急,她好想让他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只是她不管弄出怎样的动静,那个人对她似乎都没有一丝在意,就这样过去了好久,好久。 礼荨菱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小翠一直在她的房间里伺候着她,因为她的病重而愁容不展,见她醒过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漾起笑意,道:“小姐,你可算醒过来了,好点儿吗?肚子饿不饿?小翠给你端吃的去。” 礼荨菱眼神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那个沉沉的梦境里回过神来,却感觉自己仿佛经过了一段人生,脑海里沉沉的,好像压着什么东西,很重要,可是却想不起来,礼荨菱心头闷闷的,几度张开嘴巴,仿佛想要宣泄一些什么,可是都没有声音喊出来,她像极了梦中的那尾鲤,想要表达一些什么,可是却都没有办法表达出来。 小翠去给她准备食物,还没有回来,礼荨菱下了床,随意地披上了衣服,然后走出了房间。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来到了礼府门口,然后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走了出去。 门卫不敢阻拦她,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家小姐已经生病了,可是也看出来礼荨菱的状态有些不对,他们终究有些担心,便有一个门卫对另一个门卫小声说了一声:“快去禀报老爷。” 另一个门卫连忙跑了进去。 礼府的位置就在闹市的边缘,出了礼府之后走不多远便可以到扬州城的闹市区,同时礼府也在扬州城的边缘,街道另外一边连接着扬州城的东城门,出城方便,进市容易,又不喧闹,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段。 礼荨菱此时就是向着城门之外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礼荨菱来到了城门外的一条小河边,差不多一年前,就是在这里,她与陆方青相遇,陆方青在这里完成了那一幅鲤画,然后收她作为自己的学生,还记得当时的自己完全不会画画,画出来的画真的是一团糟,整张白纸都让自己给抹黑了,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 可是陆方青却是一眼便看到了,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也就是因为他,所以自己才走上了作画这条路了吧,谁又能够想到,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自己便已经能够画出不辱陆方青之名的画了,可以骄傲地对每一个人说,她是陆方青的学生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成为陆方青的学生,因为,她爱上了陆方青。 在不知不觉间,又似是命运的捉弄,更像是命中注定,她就那样陷了进去,就算明明知道,从一开始陆方青眼中就没有她,只是有着那不停地画着的,一张又一张的鲤。 但是,她依然无悔,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冲进了名为陆方青的爱情囚笼里,把自己深锁其中,再也挣脱不得。 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愿意挣脱的吧。 傍晚的扬州城是很热闹的,礼荨菱突然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带陆方青去逛过扬州城的夜市,这真是一个遗憾,她好想马上回去,拉着陆方青的手,带着他走遍扬州城的夜市,然后告诉他,扬州真的是一个山好水好人也好的地方。 只是刚刚有这个想法,她便摇了摇头,一阵苦笑,心想自己哪有资格这么做,陆方青想见到的人并不是自己,陆方青想画的也不是自己,又哪里可能会陪着自己去逛什么夜市,扬州城再美,只怕陆方青也根本就不在意的吧,他在意的事情,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件不是吗? 想到这里,礼荨菱的心好疼,她站在河边,看着水中的自己,然后慢慢地蹲了下来,手指在水面上轻轻地滑着,绕着,想起了刚刚做的那个梦,梦里的自己,是一尾鲤呢。 礼荨菱有些骄傲地笑了笑,梦里的自己是一尾鲤,而且在自己的身边,还有陆方青,可是紧接着她又疑惑了起来,既然自己是一尾鲤,但是为什么那个时候,陆方青也还是不肯画自己呢? 想着,想着,礼荨菱不由得喃喃道:“鲤啊……” 第64章 跳河 梦里的自己,是一尾鲤,可是为什么,就算是在梦里,就算是自己变成了鲤,陆方青所画的,依然不是自己呢?不管自己怎么努力跃起又落下,怎么努力溅起水花,吸引他的注意,证明自己的存在,可是为什么,他都还是不画自己呢? 礼荨菱感觉很是失落,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或许在陆方青的眼中,自己是人还是鲤,结果都是不被他放在心里的吧。 嘴角挂着的浅浅的笑容,竟然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无奈,礼荨菱深深的无力,她始终还是离她的先生,是那么的远。 月儿高高地爬在夜空中,洒下淡淡的光华,周围的星光闪烁着,与月光相连,映在河面上,清朗而舒适,清晰好看,活像一幅画。 礼荨菱静静地看着,一时间怔神,在河面上映出来的月光和星光,点点闪烁,好像闪进了她的心里,在她的心田里也映上了一幅画,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进去,去接近。 “小美人,你怎么到这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带着放荡调戏的声音响起来,声音很尖锐,并不好听,却是将礼荨菱的思绪完全地拉了回来,礼荨菱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转过身来,愣了一下,隐隐觉得面前这个人她好像认识,再仔细想想,才意识到在父亲生日那天,这个人也来过,当时他是跟着知府杨迪一起来的,而且他还是杨迪的儿子,记得他的名字叫杨风。 一想到这个人,礼荨菱就没有太好的印象,甚至还有一些恶感,从礼秀锋告诉她,知府杨迪是带着他的儿子杨风来礼府提亲的,祝寿也只不过是他们使用的手段而已,那个时候开始,礼荨菱便已经有不满了,她觉得对方对她一开始就是不怀好意,所以现在见到杨风,礼荨菱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杨风脸上却是挂着笑容,那笑意简直要将他整张嘴咧开,看着面前娇滴滴的美人,他的心雀跃着,似乎已经想到这个美人被他狠狠地压在身下蹂躏之时的情景,竟然控制不住地,身体有了反应,而杨风在觉知自己身体有了反应之后,竟然一点儿也不知羞耻,反而是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高深莫测,甚至还生怕礼荨菱不知道他的反应一般,对着礼荨菱挺了挺下身,道:“小美人,你看看,我的小兄弟因为你控制不住自己,变得怪难受了,不如我们回去找个房间一起降降火,我会让你感到舒舒服服的。” 身为知府的儿子,杨风向来放纵惯了,他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从来见了哪个女孩不是手到擒来,就算一开始有反抗,但在得知他知府儿子的身份之后,便都变得服服帖帖的,就算礼府在扬州城中有些地位,但依然也是要看知府的脸色行事的。 但杨风并不知道礼府在扬州城中的地位究竟有多么特别,所以此时他依然还是很随意,虽然他很喜欢礼荨菱,或者说是很想得到礼荨菱,但他所采取的方式和态度,与以往对付其他女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礼荨菱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她感觉一阵恶心,冷声开口道:“杨公子,请自重。” “哟呵!!”杨风挑了挑眉,显得颇为意外,然后笑了起来,“看不出来,小娘子还挺有脾气的,你知道我是谁,却还这么对我说话,果然不愧是礼府的千金,跟其他的庸脂俗粉就是不一样,不过嘛……” 杨风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看着礼荨菱娇好的身体,怪笑了两声,甚至眼中的淫邪之芒再也无法掩饰,道:“小爷我最喜欢的就是征服,越难得到的我越想要得到,而且,只要是在扬州城里,被我看上的女子还没有谁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的,小娘子你就从了我吧,我会让你体验到欲仙欲死的快感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飘飘欲仙,欲罢不能了哈哈!!” 自从那天离开礼府后,杨风便已经派人日日夜夜盯着礼府,只要是礼府千金小姐出现,便立刻通知他,等了好几天,终于是让他等到了机会,礼荨菱单独从礼府出来,还走出了扬州城,这摆明就是在跟他说,快点儿来找我,杨风顿时按捺不住,马上便也跟着出了扬州城。 其实在他看来,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虽然礼府在扬州城地位有些特别,让他的父亲,堂堂的扬州知府都有一些顾虑,可是杨风依然不认为那会是什么问题,他看上了礼府的千金,那是礼府的荣幸,所以他依然要得到,而且不久前扬州知府已经亲自上门提亲,算是给足了礼秀锋面子,礼秀锋也不好太扫了知府的脸面。 一开始杨迪和杨风忌惮的,不过就是陆方青和李青松二人,不过随后他们想了想,这二人超然世外,对功名利禄并不感兴趣,就算名气再大,终究也没有任何权势,所以对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威胁,给了脸面喊了一声先生,可是若不给脸面,民又如何能与官斗? 这么一想,杨迪便也没有再将陆方青和李青松放在眼里,唯一让他在意的是纪侠如的存在,那可是当朝大学士纪昀的儿子,如果他与礼荨菱好上了,那么他这个堂堂知府,也只能是小小的知府。 可是老天爷就好像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站在他们这一边,这才没有多久,便得到了纪昀触怒圣颜,被发配到新疆去的消息,这个消息砸得他们一阵狂喜,便也完全不将纪侠如放在眼里了,甚至杨迪还打算就近再选一天登门拜访,把礼荨菱与杨风这桩婚事给敲定了,不过只怕杨迪也没有想到,杨风竟然会这么急切,一有机会,便一天都等不了了。 就算礼府在扬州城有些地位又如何?就算礼秀锋名气之大,让杨迪都略有顾虑又如何?只要生火煮成熟饭了,以他堂堂知府公子的身份,礼秀锋再不悦,终究还是得将礼荨菱嫁给他,甚至到时候,他还得跪着求着让他娶,想到这里,杨风顿时得意洋洋。 礼荨菱的脸色一白,在这扬州城外的小河边,人并不多,杨风似乎是有备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壮硕的大汉,如果要对她用强,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能耐抵抗,她不由得防备起来,连连后退。 看出礼荨菱的害怕,杨风更加得意,他还一直以为礼府的千金有多么难以到手,可是现在看来,就算是礼府的千金,与外面的那些女子实际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上了床脱了衣服,其实都是一个模样。 这么想着,杨风淫笑连连,兴奋得一边搓着手一边向礼荨菱走了过来。 “你不要过来!站住!”礼荨菱这个时候是真的有些慌了,喝着杨风,可是杨风的脚步反而变快了。 礼荨菱想逃,可是她能够逃到哪里去,另外两个壮汉已经挡在左右两边,她的力量没有人家强,速度也没有人家快,根本就逃不出去,正如杨风刚刚所说的,她这一次根本逃不出人家的手掌心。 礼荨菱有些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就这样走出了礼府,现在在外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难道今天她真的要糟蹋在杨风的手上。 不,绝对不要!! 礼荨菱眼底露出决绝,既然逃不出去,那她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个想法刚刚闪过,她便想也不想跳入了河中。 “噗通”一声,落入水中的那一刻,她的心反而很安静,她的身体被河水包裹着,竟然让她有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像是久远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瞬间袭来,这种感觉又是熟悉又是怀念,她整个人反而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刚才在看着水面发呆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要跳下去了,不是因为轻生,而是因为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出现,让她控制不住想要去寻找,而现在真的跳下去了,冰冷的水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却是让她渐渐醉了,整个人仿佛放空了。 第65章 如果…… 杨风想像过礼荨菱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模样,或者哭得肝肠寸断,或者哭得梨花带雨,或者无助绝望跪下来求他,不过最终肯定还是要对他屈服的,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礼荨菱选择的竟然是跳河。 而且她真的跳下去了,这种贞节烈女的戏码,他只在去听戏的时候才会有听,每次都不屑一顾,他每每看中心仪女子便想得到手,或者以势压人,或者以利诱人,完全不择手段,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宁愿死也不愿意从了自己的女子。 一时间,杨风脑海里想了很多很多,而他最难以接受的一个想法就是,自己真的那么差劲,差劲到让面前这个女子宁愿一死也不愿看自己一眼吗? 杨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可是这些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他眼中流露出来一丝狠戾,这个女子,不会是以为死了就可以摆脱自己了吧,何况她还没死呢,他示意身后的两个壮汉上前,去把礼荨菱给捞起来。 可是就在时候,从城门处那里跑出来一队人马,顿时有一人着急喊道:“公子,是礼府的人。” “可恶!!”杨风咬了咬牙,不敢再多停留,连忙从另一个方向逃开了。 礼荨菱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直在浮浮沉沉的,上下飘荡着,始终着落不下来,但是这种感觉却并没有让她觉得恶心,也没有让她觉得不适,反而是让她觉得非常舒服,好像是迷路已久的羔羊找到了家,她回到了熟悉莫名的地方。 睁开眼睛,非常安静,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水环绕着,拥抱着,感觉舒服极了,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想动一动,结果身体不知道怎么动弹了,竟是很矫健地转了一个圈,她发现到自己行动起来有些怪异,看了看自己,身上并没有好看的华裳,肌肤亦并非白嫩光泽,她吓了一跳,看到自己身上覆盖上了层层的鳞片,在水下闪着幽幽的光芒。 这身体不是自己的,可是却分明是自己的,很矛盾的感觉,明明不熟悉,可是控制起来却是那样的得心应手,礼荨菱又试着动了几下,然后跃出了水面,她还不是很习惯这副身体,所以跃起来的时候淡淡的一块惊呼,却连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她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她落了下来,又回到了水中。 刚刚跃起来的时候,自己似乎是在一个小小的池塘里,而不是在扬州城外的小河边,这里到底是哪里? 紧接着她便听到了一个声音,从水面上传了下来,那声音温厚好听,带着浅浅的笑意,道:“小离,不要急,我这幅画画完之后,就给你吃东西。” “这个声音……”礼荨菱愕然一愣,然后连忙摆动着自己的身体,向上游去,让自己的脑袋露出水面,然后她看得清清楚楚了,这个声音竟然是陆方青的。 眼前的陆方青,看起来比较年青,意气风发,少了些沧桑和悲伤,精神风貌非常好,仿佛锋芒毕露,这样的陆方青,有点陌生,可是却也让人有点欢喜,这是不一样的陆方青,却也是真实的陆方青。 礼荨菱好奇地向画板上看去,陆方青所画的,竟然是一尾鲤。 是啊,就如同那十六年里的日日夜夜,那每日每夜里的一如既往,陆方青一直在画鲤,从来没有放弃过画鲤,可是此时画鲤的陆方青却给了礼荨菱一种别样的感受,因为陆方青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向她,然后继续落笔,给她的感觉就像是,陆方青在画着自己。 因为自己现在是一尾鲤吗? 一直希望陆方青能够看看自己,能够画画自己,这一次,终于是达成所愿了么,可是想到这里,礼荨菱的心中却是掠过了一丝苦涩,因为在陆方青的心中,有着一尾鲤,那可能是自己,但也可能不是自己,只是看陆方青那全部的心神和灵魂都化入了那幅画中,都化入了那画中的鲤中,她便觉得心中有些酸,她觉得悲伤,只是泪水流入了水中,却是这样化开了,悲伤满溢,却没有人能够看到。 这股悲伤,突然好熟悉,好熟悉,礼荨菱的脑海一炸,出现了另外一幅画面,也是一样在这样一个空间里,也是一样在这样一个池塘里,有一尾鲤,与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与现在的自己一样痴痴地望着陆方青,可是她却很清楚,那尾鲤并不是自己。 记忆在那一瞬间有所重叠,礼荨菱隐隐明白了过来,她知道了,那尾鲤,正是小离,是陆方青一直念念不忘的小离。 曾经,礼荨菱是那样的羡慕小离,因为它一直都住在陆方青的心里,因为陆方青的心里只有它,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满满的都是小离,那样的小离,真的好幸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感受到的小离,竟然也是那么的悲伤? 陆方青在画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小离,始终都是小离,而自己现在也只不过是顶着小离的躯体而已,虽然能够感觉到陆方青的目光,可是在陆方青目光里的却不是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让人受伤,非常非常的难受。 小离的记忆涌了进来,让礼荨菱不由得沉默,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发现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可是她内心深处却有另外一个感觉,她变得更像原来的自己了。 原来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呢?礼荨菱看了看自己长满了鳞片的身躯,目光闪了闪,隐隐间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而脑海之中,小离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了。 小离一直是迷茫的,自从陆方青将它从祁连山黑河边上带回来之后,它便一直与陆方青为伴,它能够感受到陆方青的目光,对它似乎含有某种感情,但到底是哪一种感情,它不知道,也不懂得,只是懵懂之中觉得,自己应该这么陪着陆方青下去。 陆方青所画的画,有山、有水、有人、有物,世间百态,应有尽有,就算是不用跟着陆方青出门,就算是只在这小小的一间简陋木屋之中,小离也能够看到世间万物,能够认识很多很多。 这一天,陆方青收笔,大功告成,然后很是自豪地回过头来,道:“小离,你看。” 小离向陆方青看去,然后呆了一下,因为它看到,陆方青这一次所画的,是鲤。 原来,在他所画的作品之中,也有它。 小离高兴了一下,紧接着目光便被画上的鲤吸引,在那瞬间它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同类,身躯不由得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表达一些什么,它的目光不断地在陆方青和那幅鲤画之上游离,同时也能够察觉到陆方青的目光不断地在它和那幅鲤画之间游离,像是在比较着什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小离不知道陆方青在想什么,他不说,它不知道,可是它却害怕了,它看着陆方青一直一个人在那里作画,它感觉好寂寞,同时也为陆方青感到寂寞,在这种寂寞的影响之下,陆方青所画出的鲤让它感觉到了恐慌,因为陆方青所画的鲤太有灵性了,仿佛真实存在的,真真切切活着的一样,它害怕有一天,陆方青画中的鲤会取代了自己,陪在陆方青的身边。 每次作画的时候,陆方青有时候回过头来,对它一笑,与它一言一语,都让它由心底升起喜悦,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它与陆方青一起作出的画,让它极为满足。 看着陆方青执笔的手,小离眼中带出了光芒,如果自己也有手,如果自己也能够站在画板前,如果自己也能够执着画笔,然后一笔一划地,画出心中所想的东西,如果自己跟陆方青站在一起,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一起作画了,是不是两个人一起,就可以画出更多更好的画了,它的目光,充满了渴望。 如果自己,是个人…… 第66章 小离(上) 小离陪伴了陆方青很长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它每天看着陆方青作画,它也认为,陆方青的生命之中只有画。 就算自己现在能够陪着他,就算自己能够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身边,可是小离却依然感觉到寂寞,也能够感觉得到陆方青的寂寞。 安静地做一尾被画的鲤并不能满足小离,它看着陆方青的目光充满了憧憬,只是渐渐地渐渐地,这憧憬有了变化,依然还是憧憬的目光,只是以往时候它那憧憬的目光始终是落在陆方青的身上,可是现在,它那憧憬的目光却是落在陆方青身前的画板上,落在陆方青作画时身边的空白处,然后诉说着它最深最切的愿望。 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变成一个人,就能够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作画…… 它的愿望化为叹息,无声却又绵长,陆方青听不到,陆方青只是在小离那样的憧憬和叹息中,画出了一幅又一幅的画,只是偶尔看看小离,露出一丝微笑,而每到这个时候,小离的心就好痛好痛,它所想的,终究他还是不懂。 这一天晚上,狂风大作,暴雨雷鸣,木屋之外不断传来声响,那般轰然猛烈,而陆方青在木屋之中,烛光轻晃,却勉强照明,他在画板上作画,画上是一尾鲤。 此时他正在画着小离。 小离听到外面的风雨雷鸣,非常不安,时不时地跃出水面,又着急地在水中游动,可是他却只是笑笑,道:“没事的小离,我们在木屋里面,也不出去,不会有事的。” 听到他的声音,小离的情绪多少有了一些好转,可是依然难掩惊慌,水池中不断地冒出一个气泡,似乎在表示着此时它心绪的不宁。 陆方青只是微微一笑,对于屋外的狂风暴雨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提笔,落下,精神高度集中,不过一个呼吸间,他的全部心神便只融合在这幅画中,在画里这尾鲤中。 “轰隆”一声,惊雷作响,天际猛地一亮,一条电蛇从空中落下,仿佛壁到了地上,也不知哪里会因此遭殃,陆方青心神别无他顾,笔端游走,有如龙蛇,一笔一划,互相勾连,一尾鲤此时已经,跃然纸上。 这尾鲤,与小离很像,很像,只是却还不是小离,陆方青皱着眉,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然后他看看小离,再看看这幅画,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小离就在他的身边,它的灵它的神,都那样的完整,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而这画出的鲤就算再像,从鱼身到鳞片没有任何的不同,可是那股灵与神,却终究不可能有的了,因为那股灵与神独一无二,不可能复制,既然存在于小离的身上,那么就不可能在他的画中也体现出来,就算他只是区区一名画师,也不能违背天地冥冥之中的法则。 可是陆方青不满意,他不相信,他看看小离,再看看画中的鲤,终究还是目光微凝,画笔再度拿起,这是他的画,就算是这片天地有不允,可是在他的画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可能的,也没有任何想法是不可实现的,这么想着,陆方青笔端再走,却并没有接触任何的线条,只是就着原本已经画下的鲤,在画纸上渲着。 小离诧异地看着陆方青,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觉得他有些怪异,因为此时陆方青拿起的是一支全新的笔,没有沾染任何墨水,干干净净的笔,而他拿着那支笔,就着画上的鲤,从不同的方位,凝练出一尾尾的鲤,虽然没有修改更没有增添任何的笔墨,可是却使得画上的鲤,发生了变化。 那变化让人心惊,小离心底的恐惧在放大,因为它能够感觉得到,自己身躯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牵引,自己的灵与神仿佛要脱体而出,融入那幅画里面。 “结束了吗?”小离以为自己的生命终于要走到尽头了,自己的愿望终究只能是奢望,它开始绝望,可是紧接着它便发现,它的灵与神并没有离开它的身体,反而是它感觉到,在那幅画里,那尾鲤在看着自己,它有了与自己一样的灵与神,让自己感觉到莫名的熟悉,就仿佛是另外一个自己。 终于还是……有了替代自己的存在了吗? 小离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破碎,自己心中的那股渴望,像水一样迅速地流去,很快很快的,让它觉得有些可笑。 而就在这个时候,狂风大作,屋外的雨势更疾,猛打在木屋上,本就不稳的木门不断地摇晃着,终于不堪重负,木门被掀了开来,狂风携着雨势袭来,烛光瞬间熄灭,屋子里的画纸、画作散作一地,一片狼藉,一声惊雷炸响,让人心跳猛地一颤,而紧接着便见,木屋之上燃起火光,就算是有狂风暴雨,可是这场火却还是燃了起来。 仿佛就像是陆方青的行为惹怒了苍天,所以这场灾祸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陆方青画出那尾鲤后,已经极为疲惫,他感觉到屋外的动静,却是抬起头来,仿佛要通过这木屋顶棚直视苍天,那声惊雷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响起,而后陆方青双眼一闭,便倒在了地上,整个人竟然失魂落魄,昏昏沉沉。 火势越来越猛,原来是狂风暴雨之中,可是这场火却还是这样理所当然地燃了起来,没有人能够阻止。 画中的鲤仿佛在急切着,游动着,它感觉到了灾难的来临,似乎想要逃走,可是它被贴在画板之上,却始终挣脱不开,只能够随着风发出“呲呲呲”的声响,却没有半点办法。 小离也很着急,但是它着急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陆方青的安全,它并不知道陆方青刚刚发生了什么,但它很清楚,如果陆方青再不清醒过来,再不逃出去,那么他会很危险,有多危险,小离把握不好那个度,但它隐隐觉得,陆方青可能会死。 怎么办?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小离干着急,也只能在池塘中慌乱地游动着,它只是一尾鲤,它什么都做不了,看着大火漫延,也许陆方青下一刻就会被大火吞噬,小离好恨好恨,好恨自己竟然是一尾鲤。 它是一尾鲤,所以它不能手执画笔,不能站在陆方青的身边,只能看着他孤孤单单一个人站在画板之前画,不断地画,而它却只能看着,看着陆方青沉浸在只有画的世界里,感受着陆方青的孤独,还有它自己的孤独,也正因为它是一尾鲤,所以在此时此刻,看着陆方青陷入危险之中,它也只能看着,它什么也做不了,它没有手和脚,不能够去唤醒陆方青,扶着陆方青离开这即将被大火吞噬的木屋,因为它不是人,它不是人,它不是人。 小离心下一狠,猛地一跃,跳出了水面,落在了地上,也落在了陆方青的眼前。 离开了水,感受到周围的高温,小离的身体开始难受了起来,它奋力地拍打着身体,在地上乱蹦着,也不顾身体的疼痛拍打着地面,但并不是为了回到池塘之中,而是想要借着发出这样的声音,让陆方青醒转过来。 一次又一次,一声又一声,小离直感觉到身体快要散架了,可是却没有办法,陆方青依然没有清醒过来的征兆。 此时的陆方青,双眼微眯着,视野朦朦胧胧,有“啪啪”的声音响了起来,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地上一尾鲤在蹦着,身姿是那样的优美,那样的迷离,这场大火,这间木屋都成为了它惊心动魄的背景,让他着迷,他嘴角扯出一丝淡得不见任何痕迹的笑意,却是在欣赏着,神思变得更加恍惚。 小离的努力没有了结果,它好急,越急它拍得越凶,但陆方青就像是陷入了梦魇,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小离没有放弃,而这个时候,陆方青刚刚所画的那幅画中,那尾鲤一直在看着小离,此时竟然游动了起来,一道电光闪过,那幅画似乎在发着淡淡微光。 第67章 小离(下) 那淡淡的光华,很温暖,使得整幅画在这瞬间便宁静了下来,不再随着屋外涌进来的风雨而颤动,猎猎作响。 小离还在地板上不懈地拍打着身体,可是它的心却在那样的光芒下,莫名地安静了下来,不再那么慌乱了,身体上的疼痛让它一直保持着清醒,让它很清楚地看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画中,那尾鲤在游动,在摇头摆尾,可是目光却一直都在地上的陆方青和小离的身上,带着一抹探询,带着某种接近的渴望。 然后,它便从那画中游了出来。 没有错,陆方青所画的这幅鲤,就那样从画中游了出来,与小离一模一样的身躯,却是携着十分圣洁的白光,离开了纸面,在空中一个小小的翻滚,仿佛它还在河水之中,然后落了回来,似乎要跌落下来,但还是摇摇晃晃浮在半空。 它的身体有些虚幻,尾巴在努力地摆动着,以此让自己不再落下来。 此时屋内的火焰已经漫延过来,将他们都给包围住了,要不了多久那火焰便会燃烧到画板上的那张此时已经有了一片空白的画纸,除了那些水草和河岸,却是少了那尾鲤。 因为此时那尾鲤已经来到了这片天地之间,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面,在这间小小的木屋之中,却是发生了何等惊天动地的奇事啊。 那尾鲤慢慢地,似乎也是有了一些急切,凝视着陆方青好半晌之后,它突然身躯一落,落到了小离的身上,然后光华一敛,便与小离的身体融合在一起。 小离先是一呆,眼珠转了转,仿佛在寻找着刚刚那尾鲤的踪迹,可是紧接着,它便发现,自己身上闪起了华光。 从鳞片与鳞片之中的缝隙里,白光从体内透了出来,越来越强,越来越盛,很快就将它的身体满满覆盖了,就连它的鳞片似乎都变成了圣洁的白色。 晶莹剔透,小离的身躯,里面暖暖的,外面则显得晶莹剔透,仿佛是天地之间最为美丽最为惊人的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这件艺术品闪闪发光,带着圣洁的美丽,让人不忍移开目光,这光度也刺得陆方青的神智微微回转,眼睛微微张开,看到了眼前发光的小离。 小离的身体在慢慢地发生变化,在光芒之中,它感觉到身体里面充满了一股能量,这股能量让它充满了力量,而且心中的念头极为通透,有一个声音在它的脑海之中不断地响起,说着“变化……变化……”。 要变成什么呢? 小离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方青,它发现自己好像能够变化了,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所以它将全身所有的力量全部都集中在脑海之中,然后由脑海回馈到全身各处,它的身体慢慢地变大了。 那是一个大大的鲤状光球,变得有成人脑袋般大小,然后分化出了四肢、头部,竟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模样。 小离感觉到身体里面的那股能量仿佛要消失了,它心头一急,拼命地喊道:“不,不行,还不够,这样还远远不够。” 它咬牙,拼命地凝聚全身所有的能量,再度集中,使得它的身体进一步变化,从婴儿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这样急速的生长让它感觉到身体一阵撕裂的疼痛,可是它管不了那么多,它很清楚这样还是不够的,所以它继续咬着牙坚持着。 很快,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再度成长,变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小离的身体一抖,摇晃了几下,仿佛将要跌倒,它像是一下子透支了所有的生命,甚至这个时候它都能够感觉生命的流逝,身上的华光黯淡了许多,光芒渐敛,也露出了它此时的模样。 肤胜雪,发如丝,体态婀娜,身姿窈窕,眼含波,唇娇艳,眉如远山,面如刀削,那是一张完美绝寰、令人窒息的脸,包含了世间一切优美的词汇,任何赞美之词用在她的身上都是亵渎,只宜清清浅浅、浅浅淡淡地述说着这张脸,越是平淡,越是表示对这张完美容颜的膜拜和信仰。 陆方青微微眯着眼睛,他眼前的视线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朦胧之中看到的,是小离的身体发生了变化,竟然变成了一个女子,风华绝代,美若天仙,他的视线涣散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提不起来,只能够看到小离那还带着微微白光裸露着的双脚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然后他便没有了什么意识了。 一阵清淡间带着水草香气的味道扑鼻,让陆方青的精神回复了一些,可是他的眼皮还是很重,整个人十分疲惫,还没有能够完全清醒过来,但他的眼睛半眯着睁开,看到小离化身的那个女子此时正一步一步地走向燃烧着的木屋,而他此时也已经到了木屋之外。 小离离自己越来越远了,陆方青只感觉心中一阵揪痛,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是他现在连动一动都够呛,全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连动一下都困难了,更不要说起身了,他的手指颤抖着,却也只能在那里无力地呼喊着:“小……离……小离……” 只是他的声音实在是太低太浅了,根本就传不出去,他挣扎着要动一动身体,却是花光了身体里面最后的一丝力气,整个人趴在地上,然后彻底地晕了过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小离仿佛有所觉,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陆方青,此时的陆方青已经沉沉昏迷过来,小离眼中流露出不舍,身上的白光突然强盛了起来,然后一点点地消散,她的身体,也正在随之消散。 小离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能量散尽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变成一片虚无,还是变回原来一尾鲤的模样,她都不清楚,只是她不想等陆方青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那一尾鲤,所以她一步步向燃烧的木屋走了进去。 本来,是有机会可以变成人的,本来,是可以慢慢长大,获得名为小离的人类,可是终究…… 小离的心颤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陆方青,然后她的身体完全消散在了白光之中。 一场大雨很快便停下了,来得很快,去得很急,仿佛没有留下什么,却几乎带走了一切。 陆方青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翻了个身,仰躺着,看着天空中的白光发呆,仿佛失了神。 他的意识仿佛还没有完全回来,此时只是感觉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他只想要这样舒舒服服地躺着,好好地歇一歇,此时他皱了皱眉,总觉得空中的一朵白云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怪异,像是……像是…… 那就像是一条鱼,当得知这一点的时候,陆方青淡淡笑了出来,虽然形态还是有些模糊,但是那白云凝聚而成的鱼,却是让他觉得有趣,云就像是画师的手,可以凝聚出各种各样的形状,是天地间最为多才多艺的画师,或许云,才是画师传说之中真正的造化之境的画者吧。 云所形成的那条鱼随着风轻轻慢慢地飘过,陆方青的脑海突然一痛,然后所有的记忆都一下子涌了出来,让他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大脑受到了冲击,让他忍不住痛呼了一声,昨天晚上的一幕幕,全部都袭来了。 陆方青猛地站起身来,大喊一声:“小离!!” 然后便跑到了已被烧成了废墟的木屋,找啊找,将那些被烧焦的木头给搬开,他四处寻找,可是废墟下,池塘底,都没有了小离的踪影,那小小的池塘,也早就已经被掉落下来的木头给砸到,只剩下了浅浅的一滩水而已。 小离,不在了。 第68章 你终究不是鲤 小离的背影渐渐远去,化成了繁光点点,消散于天地之间,再也不剩一点儿痕迹,仿佛这片天地之间,从来不曾有过那样的一尾鲤,从来不曾有过那样的一场梦幻。 礼荨菱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浮浮沉沉,小离远去的背影,化成繁光点点消散于这天地之间,一幕一幕前尘往事在她的脑海之中浮现,是那样的清晰,是那样的深刻。却也是那样的沉重,让她喘不过气来。 眼皮动了几下,礼荨菱睁开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好久,好像做了一场梦,关乎前世今生。 睁开眼睛来的时候,视野还有些模糊,而后渐渐清晰,粉红色的床帘,并没有拉上,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味道,这香气有如扬州城外小河边里的清淡水草香味,清爽而又舒适,这是礼荨菱最喜欢的味道,此时让她感觉那般的熟悉。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过来了!!”小翠高兴得直呼,十分高兴。 听到小翠的声音,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小小的房间一下子挤满了很多人,礼秀锋、陈淑瑶担忧地站在床头,陈淑瑶连忙摸了摸礼荨菱的额头,确认她到底有没有事情,礼秀锋却显然已经松了一口气,说着醒来就好,李青松和纪侠如并肩而立,李青松也是嘴角露出了微笑,倒是纪侠如,脸色不是很好,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瘦了一圈,竟是有些潦倒,想想纪昀发生的事情,礼荨菱便多少了然,看向纪侠如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许多,带着一股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怜悯。 然后,礼荨菱的目光移动到了那站在床尾,始终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站立着的那道身影,身姿笔挺,眉似远山,双目炯炯有神,带着一股执着,身上充满了书生气,整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可是身上却自带有一股方正神韵,长身玉立之时,有如剑气凌云。 陆方青还是陆方青,只是在他身上,多出了一股岁月留下的沧桑,还有一股浓郁的悲伤,萦绕不去。 礼荨菱就那样痴痴地望着陆方青,目光变得迷离,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过他了,这一次,他不是在作画,而是在关心地看着自己,礼荨菱想笑,可是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为什么明明是被他注视着,内心深处却是涌起了一股悲哀。 直到现在,礼荨菱也不知道,陆方青真正在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见礼荨菱一直这样直直地盯着陆方青看,场中突然有些尴尬,礼秀锋咳了几声,见还是没有能够将礼荨菱的神采唤回,便直接道:“菱儿,你这几天就好好在家里养病,不要再出去了,你放心,不管是谁来,爹都绝对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的休息,尤其是你不想见到的那些人,爹也是半点儿都不会给他们留情面的。” 堂堂知府之子,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甚至想要逼良为娼,还害得礼荨菱跳河保住清白,要不是礼府的人及时赶到,还真不知道礼荨菱会变成怎么样,杨风简直是人面兽心,逼人太甚了,这不由得礼秀锋不怒,甚至他还想要为礼荨菱讨一个说法,也幸好陈淑瑶阻止了他。 就算礼府在扬州城有着不小的声望,地位特殊,可是终究是民不与官斗,真要斗起来只怕吃亏的还是礼府,礼秀锋也只能闷下这一口气,但是他已经决定了,杨迪再敢来礼府,他是不会再跟对方客气的,杨风这样的纨绔想要娶他的女儿,做梦去吧! 不过想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杨迪身为知府,这张老脸终究还是要的,应该是没脸再来见自己了。 可惜礼秀锋终究还是小看了杨迪的厚脸皮了,他的这个想法才刚刚落下,便有管家前来禀报,说杨知府登门谢罪。 “他还真有脸来!”礼秀锋一口气差点儿下不来,毫不客气地一挥手,“送客!” 陈淑瑶拉住了他,道:“知府前来,必定是大张旗鼓,只怕路人皆知,我们礼府虽然在扬州城里有些声望,可是若是我们今日拒知府于门外,必会给人留下以此自持、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印象,对礼府是十分不利的,不如见了他之后看他有何说法,然后我们再作决定。” 礼秀锋顿时犹豫了起来,李青松此时也道:“夫人言之有理,秀锋,我知道你现在正气头上,不过希望你能够好好冷静下来,处理好这件事情,不要给人任何可乘之机。” 李青松都这么说了,礼秀锋当即点头道:“也好,就让我去会会这个扬州知府,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说完,礼秀锋便拂袖走出了礼荨菱的房间,陈淑瑶毕竟担心,叮嘱了几声,然后便也急急跟了出去。 李青松看看礼荨菱,再看看陆方青,轻轻一叹,道:“好了,荨菱已经醒了过来,我们这便出去吧,让她好好休息。” 纪侠如点头,与李青松一起转身离去,他一直没有说话,整个人看起来精神面貌极差,李青松想了想,便对纪侠如道:“我那里有一本闲书,你若是有兴趣不妨到我那里拿来一观。” 纪侠如想了想,便点了点头,道:“谢谢李叔叔。” 陆方青转身便要与他们一起离开,礼荨菱连忙喊了一声,道:“先生,可以等一下再走吗?” 陆方青顿住,李青松和纪侠如也是停了下来,看向了陆方青和礼荨菱。 陆方青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李青松见到礼荨菱脸上的那一丝渴望还带着浓浓的悲伤,心下不忍,便道:“既如此,方青,你便先照看一下荨菱,她经这一场变故身体虚弱得紧,你也不要停留太长时间了。” 陆方青点了点头,李青松他们便都离去了,小翠看看自家小姐,再看看陆方青,然后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陆方青走回到床边,给礼荨菱接了一杯水,递给她道:“喝点水吧。” 礼荨菱正好也有些渴,能够感觉到身体的虚弱,她喝了几口水,然后看着陆方青。 陆方青的眉头却是皱得更紧,道:“以后不可再这么任性了,怎么一个人就跑出去了,看看这都遇上了些什么事。” 礼荨菱垂下了头,只听到陆方青又接着说了下去,道:“你如今身体欠安,还应该好好休息,不要去想太多,早点儿把身体给养好,知道吗?” 听着陆方青的叮嘱,礼荨菱下意识里点了点头,见陆方青身上的气势微缓,她的心里也不由得随之好受了一些,可是紧接着便见陆方青竟然转身要走了,礼荨菱一急,连忙喊了一声,道:“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陆方青看着礼荨菱,点了点头,示意她问。 礼荨菱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微紧了紧,斟酌了一下语言,才道:“先生,如果我是鲤,你会……画我吗?” 陆方青的身体明显颤了一下,看着礼荨菱,好半晌没有说话。 礼荨菱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等待着陆方青的答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都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心里好紧张好紧张。 “如果……”陆方青的声音悠悠响了起来,让礼荨菱猛地竖起了耳朵,紧接着便听到陆方青说,“你终究不是鲤,不是吗?” 说完,陆方青便只留下了一句“好好休息”,便走出了礼荨菱的房间。 礼荨菱则是已经愣住了,嘴唇抿得紧紧的,她终究已经不是鲤了,不是吗? 第69章 终究不是她…… 礼荨菱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悲,只是觉得,她与陆方青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小离如果不是小离,便什么也不是了,在小离还是一尾鲤的时候,她的心愿是变成一个人,站在陆方青的身边,不再只是看着他作画,而是能够与他一起作画,当时的小离或许并没有想过,当她真的变成一个人的时候,陆方青的身边已经不容任何一个人的靠近,他独占着那一份孤独,执着地追求着那些幻影,而偏偏那幻影,却是当初的小离所留。 礼荨菱抿了抿嘴,她此时真的好希望好希望,好希望自己就是一尾鲤,能够独占陆方青的全部,能够得到陆方青全部的思念,只是可惜的是,她是一个人。 陆方青已经走远了,但是礼荨菱依然执着地盯着门边看,过了好半晌才喃喃道:“先生,或许,我就是小离呀。” 是你要找的小离!! 可是,这样的话,礼荨菱说不出来,她害怕,她太清楚陆方青想要追求的是什么,如今小离已经不是小离,礼荨菱只是礼荨菱,有着小离记忆的礼荨菱。 礼秀锋来到大厅的时候,杨迪带着杨风坐在那里,喝着管家给他上的茶,神色平静。 看到杨风,礼秀锋心头有一股火气,正待发出,身边的陈淑瑶拉了他一下。 礼秀锋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走到主人的位子上坐下,客套地疏远地道:“知府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杨迪微微一笑,也不介意礼秀锋的冷嘲热讽,却是看了一旁的杨风一眼。 杨风会意,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不过还是上前道:“礼叔叔,实不相瞒,这一次杨风是特地上门来请罪的。” “哦?”礼秀锋的目光闪了闪,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杨风道,“杨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礼某可听不明白啊。” 杨风心里其实老大不愿意,不过想到杨迪的叮嘱,他还是微微将头低下,道:“礼叔叔若有怪罪,杨风甘愿受责,只是此前与礼小姐发生的事情,此中实有误会。” “小女心情不佳出城散步,不慎落入河中,好在礼府下人赶到及时,只可惜小女身子虚弱,怕是没有办法来给知府大人请安,而且小女日后需要静养,也不便再见外人,知府大人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礼某效劳?”礼秀锋自然很清楚杨迪父子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用意,所以他并没有给杨风将话说完的机会,直接便打断了他,“只是可惜礼某人微言轻力薄,知府大人的事,只怕礼某也爱莫能助。” 杨风的脸色微微一变,可是杨迪很适时地咳嗽了一声,便让他将头垂得更低,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么服软过。 杨迪笑道:“礼兄会动怒,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毕竟谁家父母不为自己子女考虑,这一次因为误会使得风儿与荨菱之间闹了一些不愉快,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家人什么矛盾没有,说开了自然就好。” “知府大人这话,礼某就听不明白了。”礼秀锋收起了脸上挂着的客套笑意,冷着一张脸也懒得再跟杨迪虚以委蛇了,“知府大人身为人民父母官,自然应该为民作主,而不是欺压百姓,礼某不过一介草民,礼府也只不过是扬州城中的普通人家,如何能够与知府大人成为一家人?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知府大人秉公执法、为民作主的形象会受到影响。” 杨迪凝视着礼秀锋,再看看坐在礼秀锋身边一脸平静的陈淑瑶,脸色平静,可是实际上此时他心思也在飞快地运转,在为自己想着主意,他可是堂堂扬州知府,在扬州城谁不给足了面子,礼秀锋却是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而且很显然礼秀锋并不是好惹的,他每一句话似乎都颇为客气,句句在理,可是就是这个句句在理,便将他想说的每一句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发不出来也便收不下去,难受得紧。 眼珠子微微转了转,杨迪便拍了拍手,与他一同前来的下人便将几个盒子送了上来,杨迪道:“礼兄,你也知道,杨某身为扬州知府,处事定然公正,为官者,必当为民作主,百姓之事便是杨某之事,此番荨菱遭受意外,杨某也关心得很,所以令人备上一些补身子的药材,正好可以让荨菱先用用,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孩子的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么说,先将关系给挽回一些,只要礼秀锋收下这些礼物,那么日后他再登门,什么事都还是有可为的。 礼秀锋却是一摆手,丝毫情面也不给,道:“知府大人,这些礼物礼某是不会收的,知府大人为民作主,将百姓之事放在心上,礼某佩服,不过礼府众人虽为百姓,然而百姓却并不止礼府众人,这些礼物,礼某受之有愧,小女身体需要静养,礼府中自有大夫看护,就不劳知府大人费心了,知府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礼某便不相陪了,知府大人请便。” 说完,礼秀锋便带着陈淑瑶往外走。 杨迪再也保持不住一贯的淡定神色,猛地站了起来喝道:“礼秀锋,你……” “知府大人,你虽然为一方父母官,不过却也不能一手遮天,礼府都是老实本分人,可是也不是可以随意令人欺侮的,否则礼某虽然人微言轻,却也说不得要为自己争一番理。”礼秀锋停下了脚步,却是头也不回,眼中闪着凌厉的光芒,说得杨迪愣在了原地,而礼秀锋也不多停留,直接带着陈淑瑶走了出去。 等到礼秀锋夫妻走远,杨风正才恨恨地抬头,走到杨迪身边,道:“爹,这个礼秀锋完全不将您放在眼里,您可是堂堂知府,我们一定不能轻易放过这礼府……” “你还想怎么样?”杨迪狠狠地瞪了杨风一眼,打断他的话,吹胡子瞪眼睛的,他的打算都让这个狗胆包天的蠢儿子给打乱了,如今看他还看不清楚形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忍不住?我好好的一番打算就这么被你给搅乱了,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一个蠢货!!” 杨风愣了一下,可是他却是不服,道:“爹,好歹您也是扬州知府,难道还真的怕了这个小小的礼府不成?” 杨迪此时还真的恨不得好好扇杨风这个蠢货几巴掌,冷声道:“小小的礼府?这小小的礼府,背后可是有着不少人,礼秀锋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可是名气之大,当朝天子也是极为赏识,若不是他无心为官,你以为这扬州知府还能是你爹的位子?而且他身边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文豪大儒,影响极大,当朝天子礼佛重儒,这些文人笔杆子一挥,只怕能够轻易影响到官场局面,这种大儒就更加不用说了,知府这个位子并不是多么重要,怎么处理,也只不过是天朝天子一句话的事而已。” 杨风沉默着,眼中露出一丝迟疑,却还是咬牙问道:“爹,那位礼小姐……” 杨迪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情以后休提,你还是不要想了。” 一开始或许只是贪图礼荨菱的美色,可是在经过河边一事之后,杨风却反而更加对礼荨菱念念不忘,他心中百般不舍,咬着牙似乎还不肯离开了这礼府。 杨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最终两人什么也没有多说,便从礼府离开,堂堂的知府大人,在这样一所礼府之中,竟然是讨不了好处。 礼府大堂之中发生的事情,陆方青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从礼荨菱的房间里出来之后,心绪烦乱,来到了书房之中,拿起画笔摆了半天,照着记忆之中的形象,画笔游走,一尾鲤便跃然纸上,他看着画中的鲤,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脑海之中总是浮现出他方才在礼荨菱房间里面,说过的那番话。 无力地将笔放下,陆方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才看着画中的鲤沉沉道:“终究,你也不是她啊……” 第70章 画中已无你 纪侠如到了李青松的房间后,见李青松的房间已经经过了一番收拾,他的行礼早已装得整整齐齐的,不由得一愣道:“李叔叔,您这是……” 李青松笑了笑道:“我在这里叨扰已久,也该离去了,而且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做,也不宜再在这里耽搁下去。” 经过与李青松的一番相处,纪侠如早已对他有了感情,此时听他要离去便有了不舍,道:“李叔叔,就不能多留些时日么?” 李青松笑了笑道:“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和人生,所以离别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 听着李青松的话似是藏的告诫,纪侠如愣了一下,然后他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李青松要走的缘故,所以这些天来,也就李青松刚刚说的这句话,纪侠如听进去了,也认真地思索过了。 李青松轻松一笑,然后从他的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一本手稿,递给纪侠如道:“这是我不久前一个朋友给我的,是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手稿,你平日里看看,就当是消遣消遣时间吧。” 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手稿,里面都是狐鬼之类的故事,多是玄奇鬼怪,不过以蒲松龄广读经史以及渊博的学识,这籍手稿依然具有极大的价值,而李青松也是看纪侠如这段日子里神思不属,无精打采的,让他看别的书估计也看不下去,正好可以看看这本《聊斋志异》,或许可以让他打起精神来。 纪侠如下意识里接过,随便翻了一下,顿时便眼睛一亮,整个人的心神就都被吸引了进去,看到好看的地方还接连喝彩。 见他这模样,李青松便笑道:“莆先生笔端锋锐,就算是这样的志怪小说,写得也有过人之处,里面塑造的角色都有血有肉,甚至比塑造的人还要更令人印象深刻,而且这籍手稿也并不是只有那些志怪玄奇的故事,还包含着许多现实之中的问题,看到深处令人拍案,可以说是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而就算是只当成一般的志怪小说来看,也具有极大的文学价值。” 纪侠如连连点头,道:“李叔叔,谢谢您,我一定会好好细读。” 李青松见此,心下稍宽,纪昀遭逢巨变,这也令人意想不到,此事给纪侠如的打击比想像中要大得多,不管怎么说,如果能够让纪侠如打起精神来,李青松倒是觉得送出去这蒲松龄的手稿也是值得之事。 既然要走,那自然是要与礼府中的众人告别,得知李青松要走,礼秀锋连连叹息,亦是不由得出声挽留,不过就像李青松对纪侠如所说的,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每个人都有自己所选择的路,他执意要走,礼秀锋也不好强留,便只得两三惜别,同时让李青松得空多来扬州走走,礼府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 陆方青自然也来相送,李青松注意到,陆方青的精神状态并不十分好,而且整个人明显是心事重重,只是陆方青与他走在一起,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李青松不由得多说了一句,道:“方青,你追求那道幻影追求了十六年,该放手了,不要错过了一直伴在身边的美好。” 陆方青也是不由得看向了李青松,他自然能够听得出来,所谓身边的美好,是李青松意有所指,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李青松知道劝不动陆方青,他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与众人走到了礼府门口,他不由得又多看了陆方青几眼,见他神容憔悴,面色上总有苦恼之色,他对陆方青了解极深,就算是在那十六年里,陆方青也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色来,因为陆方青向来都是极为自控之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够让他露出这样的神色来,想必真的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李青松不由得犹豫了起来,他突然有些不敢肯定,自己此时离开到底是不是好的时机,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再多留下来几日,毕竟他实在不放心陆方青。 李青松了解陆方青,同样的,陆方青也是非常了解李青松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着李青松笑笑,眼中一抹莫名的神色一闪而过,但却正好被李青松给捕捉到了。 李青松当即便不再犹豫,本来他生性也是洒脱之人,便对众人一拱手,道:“诸位,送到这里便可以了,接下来的路,便让青松自己走吧。” 礼秀锋连忙道:“青松兄,有空多来扬州转转,礼府的大门随时为青松兄敞开。” 这番话,礼秀锋之前已经说过了,此时再说一次,以示坚定。 李青松笑着说一定,然后又对陆方青道:“方青,我这便走了,你若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你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我。” 陆方青点头道:“你放心吧,老朋友。” 李青松不再废话,与众人一一挥别,又看了看纪侠如,见他已经多少恢复了一些精神,便放心地笑了笑,便不再迟疑,转身离去了。 直到李青松的身影从众人视线里消失,众人这才回到了礼府之中,陆方青心事重重,加上李青松已经离去,也没有再多与礼秀锋等人谈话,径自回到了书房里。 画板上还铺着他之前画好的那幅鲤,看着那尾栩栩如生的鲤,鳞片层层叠叠,相交叠序,鲤身的线条连贯而柔美,透露着一股生机,这种画技炉火纯青,令人叹服,能够画出这样的鲤的画师,只怕也不出五指之数,而对于陆方青来说,这样的画却是太稀松太平常了。 陆方青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所画出来的这幅鲤,真的是栩栩如生,但也只是栩栩如生而已,再也不见了之前那种充满了灵动和活力的感觉,只是徒具形体,完全没有生命的死物。 陆方青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他毫不迟疑,将这幅鲤拿了起来,然后迅速地撕成了碎片,然后他又铺上了一张画纸,拿起了画笔,凝聚全部的心神,周边声响尽皆不闻,只是一心画着眼前的这幅画。 线条,沿着熟悉的轨迹,一笔一划勾画,然后连接在一起,那熟悉的轮廓再一次出现在眼前,鳞片相排紧密,与活生生的鲤相比都几乎没有任何的区别,画中的鲤只是轻轻地跃出了水面,便让人似乎能够感受到水滴溅起的清凉,还有一股清凉的水草香味迎面而来,只是那尾鲤,却是始终与这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只不过是一块鲤形的石头出现在了这幅本来应该是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的画中一样。 鲤身,其实很完美,画得实在是太完美了,无论是鲤的身躯还是神韵,都让人感觉到真实,就算是站在池塘边,看着水中的鲤时的感觉也不过如此,这是真正的画师大家才能够画出来的画,可是陆方青的眼中却是露出了一丝绝望。 鲤已具其躯,只是鲤身上的鳞片也只是画了一半而已,陆方青的笔端一颤,画笔便掉落下来,残笔一划,给这幅画增加了突兀的一笔,这幅画还没有完成,却是已经画不下去了。 陆方青嘴角扯出一丝颇为勉强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的苦涩,喃喃道:“就连我画中的你,也已经远去了吗?” 陆方青站在未完的画作前,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暮色渐临,陆方青的目光才算是慢慢地恢复了焦距,只是他的眼里,却仿佛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光彩。 小离,走了,这十六年来,他画中一直捕捉着的那一丝线索,如今也再找不到了,完全地离他而去,就算是他的画技再高,却也无法找回小离了,那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那道身影,如今真真正正地成为了幻影。 陆方青笑了起来,一字一句道:“画中已无你。” 第71章 封笔 夜,沉如水。 陆方青站在雅院的院落之中,清朗的夜空中,明月洒下银辉,落在他的身上,拉长了他的身影,显得孤高如峰,淡淡的月华如同华裳,挂在陆方青的身上,显得极为高雅,但却有如秋霜,带着一股冷凝,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陆方青的嘴角始终都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是充满了苦涩,修长的身形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柱,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晃动的感觉,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坚持不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一样。 此时雅院之中,再无他人,就只有陆方青一个,陆方青下意识里往礼荨菱的书房看了一眼,那书房门紧闭,里面一片黑暗,没有灯光。 礼荨菱一直在养病,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陆方青心中竟然涌起一股想要去看望她的冲动,而且这股冲动里面所包含的感情,竟然不仅仅只有关心而已。 陆方青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池水之中自己的倒影,水面波光粼粼,他的倒影随着水面的波动而波动着,身上有几处随着水面和月光而折叠,视野,变得朦胧。 陆方青压抑下自己心头的那种悸动,沉下心境来,就只是看着池水之中自己的倒影,看得出了神,迷迷蒙蒙之中可以看到在那池水之中一尾鲤在不断地游来游去,那尾鲤一点儿也不怕生,总是在水中围绕着他的倒影,那目光如波,里面看向站在池塘边的他,尾巴动得更加欢快。 陆方青的视线忍不住随着那尾鲤而游动着,那尾鲤哪怕只是一举一动,陆方青的心都随着晃动了起来,而突然间,那尾鲤迎着月光跃出了水面,在半空中尽显矫健美好的身姿,然后又落回了水中,“噗通”一声响动,让陆方青整个人晃了一下,神思也在那突然之间回转。 他的目光涣散了一下,然后马上又凝聚了起来,看着庭院之中的小小的池塘,里面却哪里还有鲤的踪影,刚刚看到的,竟然全部都是幻影。 幻影幻影,都是幻影,他一直追寻着的心中的那尾鲤,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小离,一直都只不过是幻影而已,自己画了这么多年,寻了这么多年,将画技给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造化之境,结果却只是给了他一个追寻幻影的结局。 老天在下一局棋,他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做出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也只是为了给老天取乐而已,已经够了,不是吗? 手中还握着那支画笔,陆方青都不知道,自己在走出书房的时候,竟然下意识里将那画笔给抓在手里,直到此时才发现,那画笔竟然还在自己的手里。 凝视着手中的画笔,笔身上残留着岁月的痕迹,他已经用过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是他成为画师以来,用的第一支画笔。 像这样的画笔,一般的画师只怕用不到多久便会换了,但陆方青不一样,他是一个怀旧的人,更是一个固执的人,他用这支画笔已经很久了,从第一次使用时,从他刚刚开始接触画师这个职业的时候,这支画笔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他保护得特别好,或修或改,如今这支画笔却是比寻常的画笔还要好用,相当于陆方青的手足,也是因为有这样的一支画笔在,陆方青的画技才能臻至完美。 陪伴了这么多年,总是有了一些感情的,陆方青握着手中笔,想了许久,笔尖还留着墨迹,传出来淡淡的墨水香味,很熟悉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指间。 陆方青突然有些绝望地笑笑,手中拿着这支画笔,闻着画笔上传来的淡淡墨香,他这才明白到,原来陪伴了自己十六年,一直与自己不离不弃的,竟是这样的事物,笔墨纸砚已是他的全部,甚至就算是他走出了书房,在外漫步,他的心中依然只有画,而他的身上,也充满了作画之时沾染的墨香,他明明是被包裹着的,可是为什么,却感觉自己被隔离开来了,是那样的孤独无助。 曾经引以为傲的事物,如今化成了牢笼,将他给囚禁在了里面。 陆方青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的明月,心绪突然一下子平静了下来,突然什么都没想了,只是细细地体会着那种感觉,那种被囚禁在牢笼之中的感觉,才发现自己这十六年来竟然是如此的可笑,这片天地如此的广阔,而他却偏偏要躲在自己画中的世界里,这方天地神妙无边,可是他从来不曾真正重视,莫非他还真的以为自己那张小小的画作之中,能够囊括这片天地不成? 陆方青突然充满了自嘲,恨不得将过去十六年里的自己尽缘否决掉,只是他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忍不住地颤抖着,一个人的过往,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去追寻去生存的过往,在一朝里面被否决,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更不用说否决这一切的,还是陆方青自己,他此时遭受到的打击和伤害,常人根本体会不到。 只是陆方青的心性太坚韧了,坚韧得难以想像,如果不够坚韧,他不会追寻着小离十六年,日日夜夜不曾放弃,如果不够坚韧,他不会在被那么多人反对的情况下,依然坚持着画鲤,坚持着心中的那道身影,但也就是因为太坚韧了,所以陆方青的伤和痛,别人根本就看不到。 心瓣,被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地剥离,陆方青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全身的血液却静止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便会停止流动,身体好像窒息一样的难受,他拿着画笔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眼中闪过着痛惜还有犹豫,他似乎正在下着什么决心。 风突然吹拂了起来。 秋夜的风是很冷的,携着落叶,在地面上一阵翻滚,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些落叶围绕在陆方青的脚边,绕着他在转动着。 陆方青的衣角随着风吹而甩动着,他的心比凉夜更凉,比冷风更冷,他拿着画笔的手往前伸了伸,可是在这个时候又是顿了一顿。 脑海之中,突然出现了礼荨菱的身影,她站在书房门边,对自己说道:“先生,请你画我吧。” 脑海之中,突然出现了礼荨菱的身影,她倚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询问自己说道:“先生,如果我是鲤,你会……画我吗?” 而自己说的话,却是一次次地伤害到了她,礼荨菱或许都不知道,每次陆方青一想到她,甚至是一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会很痛很痛,这种痛直接压抑在心头,并没有淡去,反而随着时间而变得更加强烈,更加深刻,一次次地折磨着他,几乎要将他逼疯。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脑海里会出现礼荨菱的身影呢? 陆方青摇了摇头,甩开脑海之中的那些扰人的思绪,微微一咬牙,突然将手中的画笔给丢了出去。 画笔在空中划过一条浅浅的弧线,然后扑通一声掉到了池塘之中,随着那声响,陆方青的心彻底地支离破碎了,他笑了起来,声音有些缥缈,喃喃道:“既然我的画中已无你,那么自此之后,我封笔。” 夜沉如水,风起而叶摇,陆方青静静地站在庭院之中,池塘边上,身形显得那样寂寥,修长的身形有如弱柳,仿佛风一吹便会倒去,令人心忧。 只是可惜,这一夜,注定没有人能够看到这样的陆方青,如此脆弱无力,甚至是绝望的陆方青。 第72章 信吗? 次日清晨,陆方青很早便起床了,他推开门走到院子中,下意识里往池塘之中看了一眼,眼底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很是平淡,甚至有些冷淡。 陆方青一个人在这里站了许久,许久。 扬州城的街道已经变得喧闹起来,礼府之中的下人也开始了一天里的忙碌,不过这些都不影响到陆方青所在的雅院,这里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能够影响到。 对于陆方青来说,礼府变得冷清了,纪昀遭逢剧变,纪侠如自然不如往日般活跃,而如今李青松也走了,还有卧病在床的礼荨菱…… 陆方青的神色动了一下,下意识里转身,却看到纪侠如向他这里走了过来,一边走手里还捧着一本手稿一边读着,状极入迷,看样子他似乎是来找自己有事,可就算如此还是不愿意放下那本书,让人不由得有些好奇那本书是什么书,这么一想,陆方青便站在原地等他了。 纪侠如走到陆方青的书房前,发现门是关着的,他一边看书一边伸出手去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他这才一愣,目光从那手稿之中转移开来,四下里一望,才看到了站在庭院池塘边上的陆方青。 看到陆方青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纪侠如尴尬地摸了摸头,走了过来。 陆方青道:“什么书竟然能够让你投入到这个样子?” 纪侠如扬了扬手中的那本手稿,道:“这是李叔叔给我的,是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手稿。” “蒲松龄啊。”陆方青微微点头,“蒲先生学识渊博,笔端锐利,写的鬼狐犹有性格,字里行间嘻笑怒骂,文风自有一番风骨,读读他的书确实有用。” 陆方青对蒲松龄的评价很简短,可是却很高,纪侠如当即也兴奋起来,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我一读他的书便停不下来,书中的每一个角色、每一个故事都是那般的有特点,令人着迷神往,欲罢不能,每次看完之后总能够有不一样的感受。” 陆方青笑笑,看着纪侠如,他此时的面色已经好转了许多,看来李青松给他这本书的确是经过一番考量的,简简单单的一本书竟然就可以让纪侠如回复了精神,这的确是只有李青松才能够做到的事情,想到这里,陆方青便又问道:“你今日来寻我,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纪侠如一怔,然后有些讪讪的,还有一些犹豫。 见此陆方青不由得笑道:“有什么话就真说吧,有什么好顾虑的?” 听陆方青这么一说,纪侠如这才点头道:“先生可相信鬼狐之说?” 陆方青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纪侠如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紧接着他看了看纪侠如手中的那卷《聊斋志异》的手稿,心想纪侠如对这里面的故事已经是相当痴迷了,便笑了笑,道:“鬼狐之说,世人传之已久,可惜真正遭遇者却几近于无,但就算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信,但也有不少人不信,信不信不是看别人,而是看自己吧。” 纪侠如目光微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陆方青只是站在他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去想清楚。 纪侠如突然抬起头来,道:“我不知道自己信不信,看到鬼狐的故事,我的心便一直在悸动,好像是我在神游其中,经历着其中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我觉得那些故事离我是那么近,可是却又是虚无缥缈,所以我很苦恼,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 陆方青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纪侠如一眼,然后语重心长地指着他手中的那卷手稿道:“这只是小说。” 纪侠如愣了一下,深深地凝视着手稿,眼神晃动了一下,但是他紧接着便抬头看着陆方青,道:“可是,先生,你不是亲身经历过的吗?” 陆方青愣住了,脑海之中再次浮现出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雷雨天气中,大火里的那道身影,那道离自己远去的身影,如今已经不可追寻的身影。 鬼狐么…… 陆方青一时怅然。 纪侠如心头一紧,连忙道:“先生。对不起,我不是……” 陆方青摇了摇头,对他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可以说是亲身经历过,只是或许正如身边众人所说,我所经历过的,只是一场梦幻也说不定啊。” 说完这句话,陆方青不再言语,纪侠如也不禁黯然,拿着手中的手稿,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陆方青见此便笑道:“鬼狐之事,是真是假,已不可知,或许就连蒲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你我凡人,也就不要再纠结于此了。” 纪侠如无奈笑笑,他很清楚陆方青是在安慰自己,其实不管是他还是陆方青,心底深处对此都是信的吧? 纪侠如看着陆方青,眼中神色莫名,他很清楚,他与陆方青其实是同一种人。 陆方青不由笑道:“你不看书,看着我干嘛?” 纪侠如也是笑了起来,但却是极为坚定地道:“先生,我信。” 陆方青愕然,看着纪侠如。 纪侠如拿着手中的手稿,爱不释手,然后才道:“而且先生,不只是你我,我相信,这位蒲松龄蒲先生应也是信的。” 陆方青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何以见得?” 纪侠如很肯定地道:“若然不是如此,他如何写得出这般动人的文字?里面的一个个角色都是那样的饱满,一个个小故事都透露着真实,令人想往,只是一读,便好像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自己的身边,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很多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是无法给人这样的感受的,单靠想像构筑出来的世界,始终很容易让人感觉到虚幻,很容易就会塌陷的,蒲先生的书和先生的画其实都一样,因为都是亲身经历过,并且追寻过,所以才能给人那种真实的感受,能够感受到生命。” 陆方青的心,不由得微微跳动了一下,只是他的身上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沧桑,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有些复杂,似是欣慰,又似是苦涩,没想到在他封笔之后的第二天,竟然就遇到了一个知己,一个真正懂得自己的画的人,一时间,陆方青看向纪侠如的目光,带着温暖,想了想才道:“这位蒲先生,若是我早点认识他,那该多好。” 纪侠如脸色也是不由黯然,如果陆方青能够与蒲松龄生在同一年代,他们必会是最好的朋友,两人若能够相遇,陆方青或许很多痛苦都能得到疏导,蒲松龄或许那困顿的一生也会有所改写,两人都可以从彼此身上得到某种肯定,那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 “可惜,生不能遇。” 或许陆方青还有下一句,不过那一句他却没有说,却让纪侠如的心揪了起来,极为担忧。 陆方青笑了笑,拍拍纪侠如的肩膀,道:“不要多想,我没事。” 说完,陆方青便向雅院外走去。 纪侠如不由得问道:“先生,你要去哪里?” 陆方青脚步不停,只是他的声音传来。道:“探病。” 纪侠如微微松了一口气,直到陆方青的身影已经消失于视野之中,他才转过头来看着手中的那卷手稿,想到陆方青对蒲松龄的惋惜与不遇,他突然下了一个决心,喃喃道:“先生,你也并不孤单,蒲先生还有很多故事没有写完,那些故事,我来写。” 第73章 只是一道幻影而已 陆方青的脚步很慢,很稳,走出了雅院,似乎走得漫不由心,每一步却都似乎带着他走向远方,那一个个脚印极为沉重,承载着陆方青几多的过往。 陆方青仿佛是在闲庭漫步,走得漫不经心,没有多久便已经走到了礼荨菱的房间门口。 小翠正好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水盆边上还挂着一条毛巾,显然是给礼荨菱洗脸用的,看到陆方青时她一阵惊喜,道:“先生,您是来看小姐的吗?” 陆方青微微一笑,还不待他说话,小翠便又接着说了下去,道:“小姐也是刚刚起来,才洗过了脸,您先进去看看小姐,小翠先下去了。” 陆方青点了点头,道:“你先去忙吧。” 小翠离开后,陆方青才轻轻走了进去,一进门,一阵淡淡的水草香味便扑鼻而来,仿佛置身河边,这是礼荨菱最喜欢的味道,礼秀锋专程让人调制出来的香料,布满了她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陆方青的错觉,他觉得这一次,这股清淡的香味竟是比以往还要更浓烈几分。 礼荨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陆方青走了进来,她挣扎着坐了起来,陆方青连忙上前两步,将礼荨菱给扶了起来,倚靠在床头上。 礼荨菱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她倒是没想到陆方青会过来扶她,她牵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却是就着陆方青的力道坐好,轻轻地唤了一声,道:“先生……” 陆方青打断礼荨菱,道:“你的病还没好,要好好地休养,大夫开的药得按时吃。” 礼荨菱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诧异地看着陆方青,若是在平日里,陆方青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她会很高兴,可是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的只有惊异。 陆方青却又说了下去,道:“不过这些事情,想来小翠都会服侍好你,你要做的就是乖乖听话,配合大夫治疗,才能尽快好起来。” 礼荨菱微微垂下了双眸,静静地听着。 陆方青又道:“以后可不能再耍小性子,你这一次出事,可是着实吓坏了不少人,好在这次有惊无险,你要是真的出事了,会让大家都伤心的。” 礼荨菱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似乎是因为陆方青所说的话而惭愧,又似乎是心里想到了什么,让她突然不想说话,却被心头涌现出来的情绪给冲撞得七零八落。 陆方青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画画,所以以后如果你不想学,那就不要学了,等你身体调养好了,可以多看看书,当是打发打发时间,还可以……” “先生……”礼荨菱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她打断了陆方青的话,轻咬贝齿,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要走?” 是不是要走…… 陆方青沉默着,静静地看着礼荨菱,他的目光深邃,里面隐藏了太多太多东西,礼荨菱看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的视线要被他给吸慑进去,逃不出来。 陆方青移开了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一句,道:“是啊,该走了。” 礼荨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苦笑了一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走? 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要对礼荨菱说,因为对她不放心,想要叮嘱她的有很多很多,可是现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陆方青只是站在礼荨菱的床前,沉默着,礼荨菱的问题,让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可是在她的目光下,陆方青想了许久,还是开了口,道:“我不画画了。” “什么?”礼荨菱睁大了眼睛,看着陆方青,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她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先生,你在说什么?” 陆方青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封笔了,不画画了。” 礼荨菱的嘴唇颤抖着,她的眼中的情绪复杂莫名,几滴清泪就这样流了下来,从陆方青走进来的时候,她便已经觉得陆方青变了,陆方青明明还是陆方青,可是她却察觉到,陆方青变得不像陆方青了,不管是在她前世,还是今生,她所认识的那个陆方青,与眼前的这个陆方青有着极大的不同,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同,她却不知道,直到这一刻,陆方青对她说,他封笔了,不画画了,礼荨菱才知道,陆方青是哪里变了,他是放弃了自己所有的理念了啊!! 礼荨菱此时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她不能理解陆方青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理解陆方青,所以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这么做对陆方青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嘶哑着声音道:“先生,值得吗?” 陆方青笑了笑,他的笑容明明还是那么和煦,那么温暖,可是在礼荨菱眼中,那抹笑容却是那样的支离破碎,那样的失魂落魄,只听陆方青淡淡地说了三个字,道:“不知道。” 值不值得,他不知道,陆方青往外看了看天色,已经临近正午了,差不多也要到饭点了,这一顿饭吃完,他便应该离去了。 礼荨菱似乎能够明白陆方青的心思,她低垂下头,却还是咬着牙又问了一句,道:“先生,你一定要走吗?” 陆方青愣了一下,看了看礼荨菱,此时的礼荨菱,再也不复初见时的活泼、开朗,以及古灵精怪,此时的礼荨菱,眼中充满了悲伤,还带着一抹不属于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沧桑,令人心碎,惹人疼惜,这些都是因为他,才让礼荨菱遭受到的痛苦吧,陆方青的心软了一下,可是很快他便马上将这丝心软给深深地掩藏了起来,道:“你早日把病养好,不要想太多。” 礼荨菱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差点儿从床上摔下来,陆方青顿了一下,下意识里往前踏出一小步,不过在看到礼荨菱没事之后,他便又不着痕迹地退了回去。 礼荨菱将陆方青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她心中充满了苦涩,不要想太多,自己怎么可能不要想太多?且不说前世,单单是今生,她便已经落入了名为陆方青的漩涡之中,她便已经越陷越深,更别说此是她还拥有了小离的记忆,那种玄乎的感觉,两世的记忆让她对陆方青有着更深的执着,那或许就是属于她的前世记忆,而现在要让她怎么不要想太多? 礼荨菱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她没有办法就这么放弃,犹自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道:“先生,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陆方青一怔,礼荨菱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所以带着不解看着礼荨菱,不知道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 礼荨菱眼中却露出了期待和兴奋,道:“先生,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寻找着小离,你一直在画鲤,因为你相信,只要你一直画下去,小离一定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陆方青的身子晃了晃,他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水,可是再从礼荨菱口中听出这番话,他还是有些触动,毕竟那是他过去十六年里,风雨不动、执着不悔的追求。 礼荨菱身子向前倾来,摸着自己的胸口道:“先生,小离她出现了,她真的出现了,她现在就在我的身体里面,她知道你的一切,她也一直都在看着你,她不想你这么痛苦,先生,我……我……” 礼荨菱想要对陆方青说,她就是小离,只是她哽咽着,却是没有办法将话说出来,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 陆方青眼中的神色变幻莫测,看着礼荨菱,他的眼中闪过痛苦,最终,他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轻轻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担心我,你对我的心意我也明白的,谢谢你,但你不用说出这一番话来安慰我,我不会感到高兴的。” 礼荨菱一听心下慌张,连忙摇头道:“不是的,我……” 陆方青已经接着道:“荨菱,忘了小离吧,她只不过是我年轻时的一道幻影而已。” 只是一道幻影而已!! 礼荨菱的身子一软,突然间失去了全部的支撑了。 第74章 离去 “我可能就是小离。” 这句话,礼荨菱终究还是没有能够说出口,在听到陆方青所说的话之后,她突然感觉全身都没有了力气,只想好好地躺倒下去,好好地、静静地躺下去,然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一切就会好了。 自从脑海之中多出了小离的记忆,多出了对陆方青的认识之后,礼荨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她到底是不是小离? 其实答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是小离还是她,对陆方青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只是造化弄人,她们与陆方青之间的距离,始终还是那么远,礼荨菱想要拉近与陆方青之间的距离,抱着那一丝念想,她在想,或许陆方青知道她就是小离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情况就会有好转,那么不管是她还是小离的心愿,都能够得到实现。 只是礼荨菱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便已经听到陆方青所说的话,他说,小离只是一道幻影,这不仅仅是陆方青心中的支撑,更是礼荨菱此时的支撑,只是这支撑,在这瞬间倒塌了。 陆方青说出这句话时,也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他嘴角扯出一丝模糊的笑意,转身走出了礼荨菱的房间。 “先生……”礼荨菱轻呼出声,只是声音却是那样的有气无力,听起来犹如梦幻一般毫不真切。 陆方青停顿了一下,终究只是轻轻一叹,道:“你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就不用来送我了,我已经不会再作画,所以作画一途,也不再是你的老师,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了。” 说完,陆方青没有再去看礼荨菱,直接离开了。 礼荨菱呆呆地坐在床头,一直看着陆方青的身影,直到陆方青走出了房间,从她的眼前彻底地消失了,她才慢慢地意会了过来,她的先生,终于还是走了,她双目无神,只是静静地看着房间外的景物,房外的庭院花木修剪得整整齐齐,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礼荨菱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这生机是那般的强烈,现在看来,或许就是因为,这房间自陆方青走出去之后,变得死气沉沉了的缘故吧。 “先生,你选择离去,是因为这里再也没有了你的牵挂吗?” 礼荨菱喃喃着,只是她的问题自然得不到解答,陆方青已经走远了。 在吃过了中餐之后,陆方青才向礼秀锋告别。 陆方青要离去了,这个消息来得突然,让礼秀锋措手不及,纪侠如更是惊讶地看向陆方青,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因为今天早上,他才跟陆方青说过一番话,那番话让他下了一个决心,至今仍然那么深刻。 礼秀锋错愕了好一会儿,才连忙挽留道:“先生,可是怪秀锋招待不周?若是礼府上下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秀锋马上会让所有人都改正,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陆方青摆了摆手道:“这一段时间住在礼府,陆某受到了最好的招待,自然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只是陆某一生四海为家,在这礼府终日无所事事,也是叨扰已久,也是时候该离去了,自然不好再多逗留。” 礼秀锋连忙道:“先生说的哪里话?先生能够在礼府长住,是秀锋的荣幸,况且先生还是荨菱的老师,秀锋只恐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怠慢了先生,先生这般突然便要离去,实在是让秀锋心中惶恐。” 陆方青轻轻一叹,道:“荨菱学得很快,到了现在作画一途,若她还想走下去,只能靠她自己摸索,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教给她了,离去之事虽急,不过陆某已经决定了,正好想出去四处走走,平静平静心绪,在礼府的这段日子,也让陆某心中充满了回忆,秀锋,这段日子以来多有叨扰了。” 礼秀锋连忙摆手连道“不会”,还想再说一些话挽留陆方青,却只听陆方青接着道:“而且,荨菱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是难辞其咎,若非是我,或许也不会令得她如何为难,只是现在说再多也是无用,陆某唯一能做的便只是离开了而已。” 礼秀锋心下一紧,他没想到陆方青这一次竟然将话给说得这般明白,其实礼荨菱对于陆方青的那些心思,在座的人都知道,只是他们都没有说开,实在是因为心里有很多的顾虑,而现在陆方青一说开,礼秀锋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的同时,却也令他更加紧张起来,尤其是他见陆方青竟然将原因都归结到自己身上,那更是令他不敢坐视,连忙道:“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荨菱那个孩子不懂事,而且命里姻缘也是未到,这根本就怪不得先生,先生若是因为这个原因要离开,秀锋实在是不敢同意,还请先生再在府中多留些时日。” 陆方青笑着摇了摇头,道:“陆某要离开的原因确有很多,而且心意已决,秀锋就不要再劝我了。” 礼秀锋却还不放弃,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纪侠如却是突然道:“礼叔叔,不用再劝了,先生心意已决,便是一定会离去的,就算是你多留先生几日也没有意义,而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要走,是这个道理,不是吗?” 礼秀锋愣了一下,这句话很熟悉,李青松离去的时候也曾这样说过,却没想到在陆方青要离去的时候,纪侠如也会代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陆方青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其实我今天才明白,论对人生的见解,青松他比我聪明。”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礼秀锋虽然心中不舍,却也不好再劝,只得问道:“那先生打算何时离去?” 陆方青想了想,道:“一会儿就走。” “这么快!!”礼秀锋连忙又问道,“那先生接下来准备去往何处?” 关于这个,陆方青的确还没有想好,他只是突然决定要走而已,便道:“暂时还没有决定,或许会先在这扬州城里走走,再想想接下来的去处吧。” 既然还是在扬州城,为何不直接住在礼府? 这个问题,礼秀锋很想问,可是话到嘴边却还是没有问出口,陆方青的心思他一直都揣摩不透,就算是现在陆方青想要离去,他也都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原本下意识里只是觉得跟礼荨菱有关,可是再又一想,这或许只是原因之一,陆方青真正想要离开的原因只怕还有其他,所以就算他想要挽留陆方青,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才好,而且就像刚刚纪侠如所说的那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陆方青已经决定要走,就算他多留陆方青几日,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想到这里,礼秀锋便道:“先生既然还会在扬州,只要有用得到秀锋的地方,请先生尽管吩咐,秀锋一定在所不辞。” 陆方青没有马上拒绝,而是想了想之后才道:“先看着吧。” 陆方青不愿多说,礼秀锋只得不再多问,吩咐下人备好茶水,他与陆方青又聊了会儿话。 送陆方青离开的时候,礼荨菱并没有来,或许是为了静养,或许是不愿意来,陆方青也阻止了想要去叫礼荨菱的礼秀锋,只是说道:“让她好好静养吧。” 说完这句话,陆方青便离开了,他的身影融入了人流之中,被淹没其中,可是自身带着的超然气质,却使得他有如鹤立鸡群,礼秀锋等人远远地站在礼府门口目送着他走远。 陆方青的身影,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孤寂感,让人心酸,纪侠如突然一转身,走进了礼府,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埋首书案,在他的书桌上,厚厚的一叠纸,上面已经写满了文字,纪侠如暗暗在心中道:“先生,我还会再去找你的。” 第75章 再遇 陆方青离开了礼府,使得礼府仿佛在一夕之间便变得冷寂了下来,礼秀锋只是轻轻一叹,带着一抹失落走了回去。 陈淑瑶上前搀扶住他,道:“就像两位先生所说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两位先生曾在礼府居住,对我们已是极大的荣耀了,不是吗?” 礼秀锋听了不由得苦笑,目光却是望向某处,轻轻道:“你说的不错,先生离去多少让我感觉有些失落,不过现在,我更担心的是,菱儿那孩子会怎么想呢?” 陈淑瑶的目光也是黯淡下来,道:“先生离去,她应该是已经知道了的,不过她竟然没有出来相送,这倒是令人意外,我有种感觉,菱儿自从那日被救回来之后,似乎变得不再像她了。” 说到这里,礼秀锋和陈淑瑶两人都是心情沉重,礼秀锋摇了摇头,道:“好了好了,孩子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或许……她是长大了吧,我们当父母的,也只能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支持着她而已了。” 父母心,有时候也是最为无奈而又矛盾的感情,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而感到高兴,可是却也为孩子遭受到的苦难感到痛心,只是偏偏,他们都没有办法去代替自己的孩子受苦,毕竟孩子的路,只能自己去走。 想到这里,礼秀锋突然又道:“还有侠如那个孩子,纪大人既然将他交给我照拂,我也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在看待了,只是这两日来,他的改变也是很大。” 陈淑瑶一怔,然后试着问了一句,道:“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礼秀锋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倒是不担心什么,毕竟他现在的精神面貌比之前好了太多了,不管怎么说,孩子都总是要长大的。” 礼荨菱的房间里,她早早地便将小翠给打发了出去,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房间里,她知道,陆方青已经离去了。 她的心好痛,好痛,好像碎成了好几块,她想要哭出来,可是张了张嘴巴,却感觉自己身体是那么无力,声音也都发不出来,最终只是静静地倚靠在床头,静静地流泪,就算是哭,也没有人知道。 就像是水中的鲤一样,它就算是流出了眼泪,又有谁能够发现呢? 眼眶红红的,礼荨菱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而后才轻声喃喃地开口,那声音像是最久远的思念,道:“先生,再见了。” 三日之后,扬州城中的一间茶楼上,陆方青坐在窗边,神情倦怠,有些无聊地看着街道上行人来回走动着,看着他们为了生计而忙碌,匆匆往来,他的心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不见一丝情绪。 这三天里,陆方青都在扬州城里四处转悠,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舍得离开这座城,似乎自己在此有着极为深切的思念,让他不忍要离开。 而这三天里,陆方青并没有提过笔,自然也没有作过画,因为他已经封笔了。 陆方青也曾想过要去做些什么,不过在想自己应该干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似乎除了作画,便什么也不会了。 世人都只赞道他的画好,而他也因为自己的画而闻名,可是除了画,他却已经是一无是处,或许在以前他曾经以此为傲,可是现在,陆方青发现这样的自己,充满了绝望和颓然。 陆方青不由得淡淡苦笑了一声,原来自己竟然是这么没用,看着街道上的行人来去匆匆,可是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神色,他们忙碌有为,生活富足,陆方青不由得想,曾经如果自己不是选择作画这条路,而是像这些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辛勤劳作,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会不会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 陆方青这么想着的时候,却是一阵失笑,什么时候,自己居然也会发出这样的梦话来,人生没有如果不是吗? 可是细想想,自己追寻了十六年的那道身影,何尝又不是一个梦?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诶!你说我怎么可以怎样?” “你……我们家小姐已经说了,她对你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你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们了?” “哟,还端着呢,我告诉你,我们家杨少看上的女人,还没有哪一个能够逃出他的手掌心的,能够被我们杨少看上的,那是你家小姐的荣幸,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杨少是什么身份?” 这个时候,从街道上传来的争吵引起了陆方青的注意,他往下一看,顿时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那是萧娘还有她的丫鬟小秀,而他们似乎被另外一伙人给缠上了,那伙人…… 陆方青不由得笑了笑,该怎么说呢,人与人在这世上的相遇与相识,真的很讲究缘分,那一伙人正是扬州知府杨迪的儿子杨风,而此时杨风身边还有着两个手下,挂着一脸猥琐的笑,直在一边调戏着小秀,而杨风一双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萧娘看,眼珠子几乎都要凸出来了。 陆方青不由得摇了摇头,未想这堂堂扬州知府的公子,竟然会当选调戏民女,他站了起来,不作他想,便下了楼。 小秀挡在萧娘的前面,看着杨风面前的两个下人目光肆无忌惮地在端详着她们,心中气急,这光天化日下,杨风的胆子可真是不小,可是无奈杨风好歹也是堂堂扬州知府的儿子,她们还真是得罪不起。 加上此时街道上行人颇多,每个人的目光都带着异样,有怜悯,有些还带着幸灾乐祸,那目光让她们感觉很是惊慌,小秀想着自己是还好,可是自家小姐虽然平日里坚强果决,但到底还是个柔弱的女子,只是外表坚强而已,日后的闲言碎语只怕会让她受伤。 可偏偏现在没有任何的方法,小秀越想越是急切,看着杨风手下的两人竟然向她靠近,还要对她动手动脚,她不由得也惊慌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女子,所以她吓得连连后退。 “哟,退后啦!!你这小娘皮刚才不是挺有胆气的吗?还想着为你家小姐出头呢,怎么现在自己倒是怕了?” 小秀小脸通红,进退维谷,而在这个时候,萧娘的声音却是淡淡地自她身后传来,道:“小秀,不用理他们,我们走吧。” 说着,萧娘拉了一下小秀,两人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可是却又被杨风他们三人给挡住了,杨风道:“这位小姐,不要这么急着走呀,本少爷对小姐一见倾心,想要多多与小姐交流,不知道小姐可否赏个薄面?” 萧娘冷冷扫了杨风一眼,她自然早就认出了杨风,在礼秀锋寿诞之时便已有印象,不过当时她坐在桌子一边,加上先后有陆方青、礼荨菱等人的出格行为,所以她当时并没有惹人注意,所以这杨风今日见她,也并没有认出来她,可是却没想到偏偏还是被这个登徒子给缠上了,听杨风这先兵后礼的话,她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道:“没兴趣。” 杨风的脸色顿时便冷了下来,他也是极好面子的人,一直都认为自己看上的女子便没有拒绝他的资格,只能够由得他为所欲为,可是最近这扬州城像是转了性,他先后看上的两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与寻常女子不同,让他动心,可是不管是礼荨菱还是眼前的萧娘,竟然都没有把他当回事,这让他心中一股无名怒火不由得连连蹿了起来。 第76章 帮忙 “呵呵。”杨风冷笑了一声,“有没有兴趣可不是你说了算。” 萧娘似笑非笑地看着杨风,道:“怎么,堂堂扬州知府的少爷,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吗?” 杨风的脸很阴沉,以往他一亮出身份,什么人不马上被他拿捏着,可是今天,他的身份似乎成了他的掣肘了,他虽然是知府的儿子,可是像当选强抢民女这样的事情,也是不好做得太过明显,而萧娘刚刚还是有意地将他的身份大声地说了出来,虽然在这扬州城中知道他身份的人并不在少数,可是被当街叫破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到这里,杨风的怒火更甚,不由得上前一步,道:“是又怎么样?” 萧娘的脸色也是不由得微微一变,似乎杨风真的想要不管不顾对她下手了,知府势大,她一介女流之辈,与他硬拼那是肯定要吃亏的。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却挡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声音便传开来,道:“杨公子,这么做只怕不妥吧。” 听到这个声音,萧娘当即就惊呼道:“先生!!” 小秀也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好像安心了不少,刚刚真的几乎没把她吓死,不过就算是现在,她也完全没有安下心来,反而是向四下里看看,似乎是在找还有没有其他人来帮忙。 杨风盯着陆方青,这个人很眼熟,他想了不大一会儿便认了出来,在前段时间去过礼府的时候,这个人也在礼秀锋的寿诞上,当时此人未曾给到场的知府杨迪留面子,直接便离开了,而且似乎还颇有些身份名气的样子,这么一想,杨风便警惕了不少,看着陆方青,道:“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知府纵子当街强抢民女,这种事情只怕不是闲事吧,想来应该会有很多人非常喜欢听到这样的消息。”陆方青却是很平淡地回应道。 杨风的脸色又变了几变,他很想直接不管不顾,将萧娘给抓走,而这个敢来给萧娘出头的这个人,最好也一起抓走,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他闭嘴,可是毕竟陆方青不是一般人,只怕他要是真的敢抓走他,这件事不用半天就可以传出去,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京畿之地,那个时候…… 有时候文人的力量是很强大的,特别是一些名气极大的名人,他们的名气更大,他们随便一篇文章,里面的一句话便可以传得沸沸扬扬,影响极大,当今天子重视文风,对这种名宿向来极为敬仰,一旦有个万一,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了天子耳中,这种事情可开不得玩笑。 再想想连自己父亲,堂堂的扬州知府都对没有任何功名在身的礼秀锋感到忌惮,而陆方青又是礼秀锋府上的贵客,想到这里,杨风不由得四处张望,也如小秀一般,仿佛在找什么人。 陆方青见此,似笑非笑道:“你想要找谁,跟我说一声便可以了,我可以让你见到他们。” 杨风的脸色变了数变,而后狠狠道:“你很好,你给我等着。” 撂下了一句狠话,杨风便带着人离开了,看那模样,竟是如同落荒而逃。 直到杨风远去,陆方青这才摇头笑了笑,不过他也明白,杨风会被吓跑,只怕是因为礼荨菱那件事,礼秀锋是真的很生气,以他对礼荨菱的疼爱,肯定不会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的,想必也是有了一番动作,只怕杨迪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对杨风只怕也是少不得一通训,要不然杨风也不会对他们这么忌惮了。 就在陆方青思索着问题的时候,萧娘走到陆方青面前,躬身拜谢道:“今日真是多谢先生,要不是先生正好在此地,只怕萧娘今日会有一番劫难了。” 陆方青微微一笑,道:“帮到你的也不是我,若不是他忌惮礼府,只怕凭我还是吓不跑他的。” 萧娘顿时笑笑,道:“那也要有能够搬得出礼府这块大招牌的人出现才行啊。” 闻言,陆方青也是不由得轻松地笑了起来,似乎,与萧娘交谈的时候,他总是最轻松的时候,萧娘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子,她似乎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最应该说什么话,能够让人感觉到轻松。 萧娘妙目在陆方青身上流转,然后道:“先生,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陆方青愣了一下,从萧娘的语气上,他听出了一些信息,不由得问道:“你已经知道我离开礼府的事了吗?” 萧娘微垂下头,点了点头,道:“昨日萧娘曾去礼府,想为先生送一些送制糕点,才得知先生已于日前离开了礼府,却不知身在何处。” 萧娘说到后面语气有些低迷,似乎因为陆方青的不辞而别,让她当时很是难过了一阵子。 陆方青听出来一些,便连忙道:“当时也是走得急,而且我并没有想过要马上离开扬州城,这不今天我们不是遇上了吗?” 萧娘顿时开心地笑了起来,道:“是啊,今天要不是先生,萧娘只怕便会麻烦缠身,先生又帮了萧娘一回了。” 小秀也是上前道:“是啊是啊,先生您是不知道,刚刚他们逼迫上来的时候,小秀有多害怕,可是小秀也知道,小秀不能退,不然的话小姐就没人支援吧,可是小秀当时真的都绝望了,没想到先生就那么及时出现了。” 陆方青不由得笑了起来,打趣道:“你当时不是还很担心吗?我看你四处张望,好像是在看看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来,似乎你也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并没有用是吧?” 小秀听了一慌,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小秀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萧娘便笑道:“好了,小秀,先生是跟你说笑的呢。” 小秀一愣,小心地看了看陆方青,见陆方青也是露出了一脸的和煦笑容,她这才安下心来,突然发现,刚刚那一下,她竟然比面对杨风时还要紧张得多。 不过陆方青笑起来之后,小秀却是觉得与陆方青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这种感觉很奇妙,记得第一次见到陆方青的时候,她一直都是躲在自家小姐身后小心地看着他的,当时的陆方青,俨然有如天人一般,高贵不可方物,只是现在的陆方青,却是那样的平易近人,好像自己也能够与他平起平坐了。 比小秀更早发现陆方青身上变化的人,是萧娘,她看着陆方青,沉默了许久,然后才突然道:“先生,你变了很多。” 陆方青愣了一下,然后却是笑道:“人总会变的。” 是啊,人总会变的,可是有些人的改变,是需要时间漫长地影响,而陆方青的改变,却似乎是在一夕之间完成,就好像是飞鸟被折断了翅膀,凤凰褪去了翎羽,一下子掉落了凡尘。 萧娘心中充满了怜惜,可是她却不知道应该对陆方青说什么,陆方青现在看起来很快乐,很轻松,他褪下了心头的枷锁,灵魂不再如同以往一般沉重,只是她能够感觉到,陆方青的这种轻松与快乐,却只是暂时的,依然有些枷锁就算是卸下了,也依然是在心头烙上了痕迹。 想到这朝左,萧娘眼中不禁有一抹失落一闪而过。 平日里敏锐异常的陆方青,这一次却没有发现,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陷入了安静中,就在陆方青打算离去之时,萧娘却先一步道:“先生,萧娘近日又制了一些新糕点,昨日没能送到先生手中,今日既然能够遇上先生,不知先生可否赏脸到萧娘坊中一观,正好也可以品尝一番萧娘的新产品。” 陆方青正好也无处可去,闻言想了想,便点头道:“既如此,我可要上门叨扰一番了。” 第77章 第三个 再次来到萧娘的店面,一阵阵糕点香味扑鼻而来,不禁令人食指大动,陆方青不由得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萧娘微微一笑,然后拿出了一盘糕点,端到陆方青面前,道:“先生,试试看萧娘的手艺会不会退步了。” 陆方青笑了起来,道:“只有进步,没有退步的道理。” 说着,陆方青拿起了一块糕点往嘴里送,这糕点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入口即化,滑入喉咙,独特的口感让陆方青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声,不由得连连惊叹道:“能够将这糕点制作得有如流水一般,口感细腻滑润,真不愧是萧美人糕。” 萧娘满足地笑了起来,她看着陆方青吃完糕点后满足的神情,几度张口欲言,可是话到路边却还是没有说出口,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群人便簇拥了过来,挤在萧娘的店面前。 这些都是一些花甲老人,他们脸上带着笑容,走进萧娘的店面,为首一位老太太道:“萧娘,你这两天都不在店里,我们这些老家伙一犯馋就找不到你了,你现在新制的糕点,该不会是嫌弃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识货,不卖给我们了吧?” 萧娘听了也不由得笑道:“李婆婆,您快别打趣我了,萧娘近来有些琐事,所以一直不在店里,不过店里都有新鲜出炉的糕点,以后我会让小秀帮着我打理,让大家只要想吃都能来买到,就当是萧娘为之前招待不周的赔罪了好不好?” 李婆婆听了脸上的笑容更是完全漾了开来,她听了满意极了,连连点头道好。 因为萧娘的店刚刚才开,里面还有许多材料没有准备好,这么多人要买糕点,她自然忙得不亦乐乎,就算是小秀在一边帮忙,她们也是顾前不顾后,忙得手忙脚乱。 陆方青见此,便去洗过了手,然后帮着萧娘她们。 见陆方青下来帮忙,萧娘也是意外了一下,不过仅仅一下,她便又开始忙活了起来,只是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甜美,更加动人,连带着她的动作都变得更加流利,更加欢快,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某种韵味。 小秀看了萧娘一眼,她与自家小姐朝夕相处,对她所思所想早就了然于心,暗自笑笑,偷眼多看了陆方青几眼,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对每一个来拿糕点的客人都点头微笑,极为和善,真的没想到这位孤高的先生,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很快的,客人便远去了,萧娘的店便又恢复了平静,眼看着夜色将临,小秀帮忙着把店里的东西收拾好,这会儿已经比平日里她们关店的时间要晚得多了。 一边收拾东西小秀一边问道:“小姐,你真的要为了乡亲们把店一直开着吗?我们只有两个人,忙不过来的。” 萧娘淡淡一笑,道:“其实他们的要求也不高,只是想要吃到新鲜的糕点而已,我们在固定的时间准备好,便可以让他们得到满足,可以让他们开心,这样做有什么不可呢?而且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了,我们开店做生意,自然要讲究一个信誉,总不能今天话才说出口,明后天我们就当成没有说过这番话吧?” 小秀嘟了嘟嘴,道:“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只有两个人,平日里小姐制作糕点已经够忙了,接下来更不用说,我们应该做不来。” 萧娘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世上无难事,还没有试过呢,怎么能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做得来呢?” 小秀转了转眼珠子,突然道:“小姐,要不我们请多一个帮手吧?” 萧娘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道:“小秀,你知道的,随便叫一个人来我不放心,我们的糕点是要给很多人吃的,若是制作不好就会对不起他们的信任,而且如果一个不好,只怕还地闹出更严重的事情。” 听萧娘的语气,似乎是心有余悸,仿佛曾经陷入过很大的麻烦里,这让陆方青不由得好奇起来。 小秀却是微微一笑,然后指了指陆方青,道:“小姐,别人你不放心,若是先生的话,你就不会有任何担心了吧?” “小秀!!”萧娘突然有些惊慌地大声地喊了一声,然后有些紧张地看了陆方青一眼,然后接连对小秀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了。 小秀这才捂着嘴不敢说话,但却带着疑惑看向萧娘,心想这不是她心里所想的吗? 只是看到萧娘此时变得如此惊慌,小秀才没有再说话。 萧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陆方青身前,道:“先生,小秀她不懂事,所以……” 陆方青却是打断了萧娘的话,道:“小秀说的也不错。” 萧娘一愣,惊咦道:“什么?” 陆方青想了想,自己现在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正好趁这段时间,做做别的事情,也让自己有时间好好想一想,自己现在到底还能做些什么,于是便道:“如果你真的忙不过来的话,需要帮手的话,我便留下来帮你,当然,前提是你不嫌弃的话。” 萧娘此时简直是心花怒放,想也不想便道:“不会不会,怎么会嫌弃?” 话说得太急,萧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她的脸颊有着微微的红晕,不敢抬头去看陆方青。 站在一边的小秀却是大吃一惊,看着萧娘,眼中却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她看到自家小姐脸红了,萧娘自从懂事以来,一直都独当一面,而且她精明能干,决策果断,那种小儿女心态早就从她的身上尽数消失不见了,小秀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自家小姐脸红了,难道她真的是动心了? 陆方青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对于制作糕点,可完全是门外汉。” 萧娘抬起双眸,含水的眸子看着陆方青,她的声音亦是柔如水,轻轻道:“我教你。” 之前对于陆方青,萧娘总是先生前先生后地唤着,亲近之中带着拘谨,可是这一次,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面对陆方青,说出来的话也是如此的令人意想不到。 方青之画,闻名于世,号称天子亦都难得的画作,却曾经在市井流传。 陆方青向来孤傲,从不将达官贵人放在眼里,有些人他看不上眼的,就算是出千金买画他也不卖,而有些人只要对得上他的脾气,他分文不取也可以将画送出,这就是陆方青。 陆方青什么都不需要学,也什么都不需要人教,他只要会作画就可以了。 萧娘的话,让陆方青觉得很新鲜,眼中都闪出了光芒,他感觉自己的一次新生,便是可以由这里开始了,这么想着的时候,陆方青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小秀突然“啊”了一声,然后便跑出了店门,扬长而去。 萧娘突然一个人面对着陆方青,让她多少变得有些急促,急忙大声问小秀道:“小秀,你要去哪里?” 小秀的声音便从街道那边远远传来,道:“先生要住过来,我得回去把房间收拾好。” 说完,小秀便不见了。 萧娘忍不住笑了笑,转过头来看到陆方青,迟疑了一下,才道:“小秀她就是这样,做事咋咋呼呼的。” 陆方青点头笑了笑,他也觉得小秀这个丫头身上带着自然的活力,开朗活泼,与一般的丫鬟有很大的不同,想来是因为她跟着一个好主子,对她亲如姐妹,颇多照拂,所以才能保持着这种心性吧,想到这里,陆方青声音更是柔和,道:“以后要麻烦你了。” 萧娘的心跳加快着跳动了几下,她微微垂下眸,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78章 莫让伊人长盼 次日清晨,陆方青一早便起来了,他走出了房门。 萧娘家在扬州城南的一片民宅中,宅子是二进的四合院,陆方青就住在西厢房,而萧娘的房间正好在他的对面。 这里虽然比不上礼府豪华舒适,可是却也让陆方青住得舒心,感觉很是放松和舒服,这是萧娘家的祖宅,不过如今也只有她和小秀两个人住,所以就算多了陆方青一个,也还有很多的空房。 陆方青这才刚刚开门,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空气,便看见萧娘和小秀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陆方青一怔,然后便走了上去。 萧娘回头时看见陆方青,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笑着道:“先生,这么早啊。” 陆方青看看四周,这厨房里整齐地摆着几筐鸡蛋,还有已经清洗好的大米、烧开的水,灶台上还有模具摆放着。 萧娘就着陆方青的目光看了一下四周,道:“厨房有些乱,店里没有那么早开门,我们每天都会先在家里做一些准备工作。” 陆方青点头,然后道:“我来帮忙。” 萧娘下意识里想要说不用,不过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这番话她并没有说,反而是被她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好啊,那先生就先帮我淘米吧。” 淘米之事说来简单,不过陆方青却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萧娘便索性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在陆方青的一边指导着他。 “淘米的时间不宜过长,也不能用力搓洗。”萧娘一边说一边指导着陆方青做,陆方青也学得很快,跟着她的动作,过程倒也顺利,而萧娘的声音也总是很适时地在一边响起,“一般淘米前都不会用水去浸米的,而在淘米时只要达到去掉泥沙就适可而止,次数也不能太多。” 动作虽然不快,可是效率却是很高,把水慢慢倒掉,萧娘又道:“也不要用大量的水冲洗米粒。” 小秀在一边,一边忙活着一边听着萧娘给陆方青讲解,这种场面很温馨,她有几次很想笑,不过却还是都被她忍住了,其实想想确实好笑,教一个大男人淘米,而且那个人还是名闻天下的陆方青,这种事情说出来肯定会让一大群人惊掉下巴。 不过萧娘教得很认真,虽然淘米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在教陆方青的过程中,她却将此当成一件最为神圣的事去对待,每一个步骤都讲解得极为详细,让陆方青可以在第一时间懂得。 陆方青也是听得极为认真,学得也很快,这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尝试,过往的自己,便只有画,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在离开了作画之后,还可以以其他的方式活着。 只不过这样一来,萧娘原本的工作便要多出了一项,便是教陆方青,而偏偏她工作也很多,这样一来,虽然是多了一个人,可是工作效率却是降低了许多,所以这一整天里,萧娘比往日里更忙更累。 可是不管是萧娘还是小秀都没有多说什么,她们比往日里更忙更累,可是脸上的笑意却是更加绽放,对于萧娘来说,能够与陆方青一起生活,她是真的十分高兴,工作起来也更加开心,而小秀,在看到自家小姐久违了的由心笑颜,也是为她感到高兴。 一天忙活下来,没有多久天便又黑了下来,收拾了店面回去,陆方青有些抱歉,道:“如果不是因为教我,你们也不用那么辛苦。” 萧娘却是笑了起来,道:“先生,谁也不可能从一出生便知道、懂得所有事情,什么都是要学的,就算是作画,先生也是费了好一番苦功了吧,而这种手艺活虽然轻巧,可对先生来说毕竟是初次接触,先生现在还处在学习阶段,自然不可能像我和小秀一样,但是就算是我和小秀,也是日复一日的积累之后,才能够有现在的手艺。” 小秀也是在一边点头道:“没错没错,而且先生,您学得很快,比小秀学得还要快,小秀当初帮小姐干活,可是过了三天才能够跟上小姐的,可是没想到先生只是用了一天而已。” 陆方青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这些都是萧娘用心教得好。” 萧娘心头一喜,可是却还是认真地道:“先生本就拥有一双巧手,所以学得很快,萧娘也只是在一边动动嘴皮子功夫而已。” 看这两人在一边相互谦让了起来,小秀吐了吐小舌头,然后道:“好了好了,我们快回去吧,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好饿啊。” 陆方青和萧娘相视一笑,三人结伴走了回去。 萧娘突然问道:“先生想要吃什么?” 未待陆方青开口,小秀已经嚷着道:“先生,小姐的手艺可好了,您要有口福了。” 陆方青微微一笑,道:“既然萧娘手艺很好,那自然是什么都好吃了,那就随便吧。” 萧娘顿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是很是无奈地道:“随便啊……那这下问题是又甩回我身上来了,这个简单的问题最不简单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身影在渐暗的街道上被不断地拉长,再拉长,在很远的地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或许就如同小秀所说的,陆方青学得很快,过了三天,他便已经完全熟悉了萧娘的工作,然后慢慢地跟上了萧娘的脚步,有了陆方青的加入,萧娘和小秀渐渐地,工作变得轻松了些许,再不像往日里那般劳累,而他们店里的生意也是变得越来越好了,乡亲们能够感受到他们三人在一起时的那种温馨的快乐,便更喜欢来店里,而一来,自然也是想要吃萧娘做的糕点。 萧美人糕,名气更胜往昔,这也是令人意想不到。 李婆婆买了糕点,顿时赞叹道:“萧娘,你这里的糕点真是越来越好吃了。” 听李婆婆夸奖,萧娘很高兴,回头看了陆方青和小秀,道:“还好有先生和小秀帮忙,不然的话萧娘恐怕没有办法做出这样的糕点来。” 李婆婆也是笑得合不拢嘴,目光落到陆方青身上,道:“这位先生来到萧娘店子里这么久,只是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呀?” 李婆婆为人向来和蔼,对萧娘也有很多的照拂,似乎是将萧娘当成了她自己的孙女一般,陆方青对她也很有好感,道:“婆婆叫我方青就好。” 萧娘和小秀在一边相视一笑,只是却掩住了眼底的一抹惊讶,她们知道陆方青从来不会摆什么架子,只是天生有一股孤傲气质流露,不过而今那种气质似乎被他深深地藏了起来,在店里一开始的几天里,那种气质时不时还会露出来,所以来这里的客人虽多,可是却少有人跟他搭话,只是而今,陆方青似乎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方青啊……”李婆婆看着陆方青,微笑着点头道,“这名字很好,婆婆占着年纪大,给你们说句心里话,趁着光阴正好,莫让伊人长盼。” 说着,李婆婆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萧娘,然后拿着糕点离去了。 陆方青先是微微愕然,目光也不由得落到了萧娘身上,只是此时李婆婆转身离去,下一位客人便已经迎了上来,陆方青连忙又是一番招待,不过他的脑海里却是里面响起了李婆婆的那句话。 莫让伊人长盼。 第79章 李婆婆的故事 李婆婆所说的话,萧娘自然也是听到的,她微微低下头,含着娇羞,心里又气又急,却还带着一抹欣喜,一分期待,偷眼看了陆方青一眼,想要看看他现在是个什么反应,但已经被紧接着上前来的客人给挡住了视线,萧娘暗急,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一天里忙下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客人们越来越少了,陆方青和萧娘都在沉默中收拾着店里的东西。 小秀有些不习惯,觉得这店里的气氛怎么突然间变了,变得与以往完全不一样,有些压抑,她连喘口气都觉得闷得慌,下意识里往靠近门的位置站了过去。 陆方青有时会看看萧娘,然后他的眼中带着一抹迟疑,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待,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其实,李婆婆说出那番话的时候,陆方青的心便已不再宁静了,他并不是傻子,自然能够感觉到萧娘对他的心意,只是他对自己的心意却摸不透。 萧娘是个好女子,美丽、端淑、善良、能干,这样的一个女子,自然不能让人不喜欢,而更重要的是,陆方青觉得,在萧娘的身边让他感觉到轻松舒适,就算是自己不能再作画了,也依然能够感觉到的难得的自在,而这种感觉,在离开了萧娘身边后,便感觉不到。 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让陆方青摸不透自己的感情,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对于萧娘,有着某种特别的依赖,只是萧娘对自己的心情又应该算什么呢,陆方青扪心自问,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作画,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他什么都不会,现在虽然是在萧娘这里帮忙,看起来似乎得心应手,可是一开始最为简单的淘米,他都得让萧娘手把手地教着。 越想,陆方青的心情便越是压抑,他都没有发现,他干活的速度变得更慢了,而似乎是受到了他速度的影响,萧娘的速度也一样变得很慢很慢,只有小秀愣愣地站在门边,看着他们那种诡异的慢动作,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声提醒一下他们,唤他们回神。 “还有糕点吗?” 一个突兀的声音,让陆方青和萧娘都不约而同地吓了一跳,他们几乎是要弹起来一样,转过身来,便看到了李婆婆。 萧娘不由得讶道:“李婆婆,您怎么来了?” 李婆婆不久之前才来买过糕点的不是吗? 不过看李婆婆这样子可不像是来买糕点的,陆方青亦是上前问道:“李婆婆,可有什么事吗?” 李婆婆目光在陆方青和萧娘脸上转动了一下,,然后程度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老婆子今天多嘴了一句,心里有些不安,便过来瞧瞧。” 萧娘看了看陆方青,低下了头,却是不再说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陆方青迟疑了片刻,则上前将李婆婆扶了进来,道:“李婆婆,要不要喝杯水?” 李婆婆想了想,便点头道:“也好。” 不待陆方青去倒水,小秀这个时候也已经反应过来了,连忙上前接过了水壶,道:“我来吧。” 等到小秀倒出一杯水,陆方青接过,将水递给了李婆婆,李婆婆喝了一口之后,陆方青才道:“婆婆去而复返,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吧。” 陆方青很聪明,看人也很准确,虽然已经封笔,不过此时他说话之时,身上依然隐隐流露出来一股傲然的气质,却少了过往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李婆婆顿时更加断定,眼前此人绝对不是常人。 斟酌了几下,李婆婆才开口道:“方青啊,你不会怪老婆子我多嘴吧?” 陆方青顿时摇头笑道:“怎么会?方青相信婆婆一切都是出于好心。” 李婆婆笑了笑,想了想,才道:“老婆子我当初遇上老头子的时候,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 小秀这个时候从店后搬过来两张椅子,轻轻地放在李婆婆的两边,陆方青和萧娘便就着坐下,第一次听李婆婆说起她年轻时候的故事,两人都很认真。 “老头子脾气也不好,自然不可能哄我,便又给自己纳了个妾,当时老婆子气不过,却又不敢对他怎么样,便只处处针对他的那个妾。”说到这里,李婆婆似是想到了什么,深深叹了一口气,“只是年轻时候不懂事,一个不小心,害得那妾摔了身子,流了孩子,她也就那样去了。” 萧娘的神色动容,而小秀则已经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陆方青却是神色不变,看着李婆婆不说话了,便道:“婆婆,陈年旧事,虽然你确实做错了,不过想来你已经悔过了,也付出了代价。” 李婆婆的思绪被陆方青唤回,她犹豫了一下,便也点了点头,道:“我离开了老头子,此后便没有再见面了,只是在离开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就已经心中有他了,只是可惜,迟了。” 所以李婆婆才会对陆方青说,莫让伊人长盼,因为她深深知道,爱上一个人而不自知时的痛苦,如果当初她早些时候确定自己的感情,会不会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呢? 说完自己的故事,李婆婆显得有些伤怀,她站了起来,萧娘便连忙上前去扶,此时萧娘的脸上已经流下了泪水。 李婆婆看着萧娘,心中一阵疼惜,道:“萧娘,你是个好孩子,婆婆对你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萧娘点头道:“婆婆,我知道。” 李婆婆叹了一声,道:“只是可惜,婆婆毕竟不是你的母亲,也做不了你的主,看着你至今仍然孤身一人,婆婆为你担心啊。” 萧娘心中感动,但面上也只是笑笑。 李婆婆又接着道了下去:“你这孩子,心气高傲,看不上一般人,难得你身边出现了一个你青睐的,婆婆也是希望你能够靠自己抓住。” 萧娘不由得脸红,此时陆方青就在自己身边,也不知道他听了这番话会是什么感受,萧娘低着头,不敢去看。 看她这般模样,李婆婆终于是笑了,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婆子我也不管了,天色晚了,我得回去了。” 送着李婆婆出了店门,萧娘下意识里转身,差点儿撞在陆方青身上。 她惊叫了一声,后退了两步,可是却已经被陆方青扶住,萧娘一惊,身体都僵硬了起来。 陆方青确定萧娘站稳了,这才松开手,可是不想他一松开手,萧娘的身子便直挺挺地向着一边倒去。 “小姐!!” 小秀惊呼,陆方青已经先一步伸出了手,将萧娘给揽在了怀里,这样一来,萧娘的身子便更僵了。 小秀捂着嘴,转头看向另外一边,看着她这种模样,陆方青撇了撇嘴,小心地松开萧娘站好,然后道:“天色已经晚了,我们收拾一下,然后回去吧。” 陆方青似乎并不准备对自己说些什么,萧娘不由得有些失落,轻轻“嗯”了一声,小秀也连忙上前帮忙,将店里给收拾妥当。 第80章 感情 从店里回来的路上,陆方青和萧娘都没有说话,他们显然各有心事,只是不说却是无人知,只有小秀一直跟在他们身边,时不时地看看他们,心中别扭万分。 一直保持着这种异样的气氛,直到各自回到了房间。 萧娘关上门的时候,便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让自己从那种紧张中解脱出来,只是想想却也有些失落,因为陆方青直到最后都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她真的很想听一听,因为她此时真的很期待,陆方青会不会有回应? 萧娘心里正在胡思乱想,有些七上八下的,突然间传来了几声敲门声,很轻很轻,却还是把她吓了一跳,惊呼一声道:“谁?” “小姐,是我。”门外传来了小秀的声音。 萧娘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给小秀开了门,开门的时候还往陆方青的房间望了一眼,微微灯火,勾勒出他的身影,他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秀进了屋,萧娘便有些不舍地将门给关上了。 门刚关上,小秀便有些担心地拉着萧娘道:“小姐,你跟先生会不会有事?” 萧娘一怔,下意识里问了一句,道:“什么事?” 小秀急切地道:“小姐,你跟先生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一路上都怪怪的,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对于陆方青和萧娘各自心里的那些纠结,小秀自然是不懂的,她只以为是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两个人闹了一些不愉快,所以她很担心。 萧娘笑了笑,拉着小秀坐下,道:“我跟先生没有吵架,只不过,我们都在想一个问题的答案。” “一个问题?”小秀一怔,看着萧娘那略带着期待和忐忑的神情,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什么问题?” 萧娘想了想,似乎也有些不确定,但对于小秀,她一直都是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来看待,所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她的,轻轻道:“感情的问题吧,我们可能都在想,两个人适不适合在一起的问题。” 可是虽然这么说,但萧娘却不敢肯定,她是有在想着这个问题的,或者说,她是有在期许着那个结果的,只是陆方青是怎么想的,她并不知道。 陆方青从来都不那么容易便能够被人看懂的,以前的陆方青是这样,现在的陆方青也是这样。 看出小秀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萧娘只是微微一笑,想了想,还是将今天的事情给小秀分析了一遍,直到小秀有些明白过来了,她对这样的萧娘有些不忍,便道:“小姐,你是想要跟先生在一起的,对吗?” 萧娘的脸微红,只是并没有逃避这个问题,只是道:“想是想,但先生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小秀眼睛一闪,道:“小姐,你为什么不跟先生直说了呢?” 萧娘忍不住笑了笑,道:“小秀,问题并没有你看的那么简单,先生的心里一直都挂着一副枷锁,这枷锁他现在似乎是解下了,只是枷锁存在的时间太长了,那深深铭刻的烙印没有那么容易消散,不管是我还是……” 像是想到了谁,萧娘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微微停顿了一下却又接着说道:“谁也不可能真正走到先生的心里去的。” 小秀依然还是似懂非懂,给萧娘出了几个主意,不过每一个主意都引得萧娘浅笑,她只是一一摇头,看着天色渐晚,便打发着小秀回去睡了。 夜渐渐地深了,萧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她说得似乎自己并不在意,可是事实上却是,她很在意,她很想知道现在的陆方青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因为想不清楚,想不明白,她心里惊慌急切,脑袋乱成一麻,怎么也睡不下去,这个时候想到了小秀对她说的话,萧娘突然有些天真地想到,是不是直接去找先生问一问,便可以不用这么纠结? 小秀的想法很简单,依着她的想法,或许很多看似复杂的事情也可以很简单地解决,很多时候男女之情,便是如此。 想到这里,萧娘还是坐了起来,轻轻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轻轻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推开门来,明亮的月光让她一下精神了不少,今晚的夜色极好,月光十分明亮,萧娘的影子在门口拉出了老长,她抬头,微微一愕,却是看到在庭院之中,陆方青正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皎洁的明月。 陆方青的脸色看起来非常的平淡,似乎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扰得他的清静,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躁动的心一下安静了下来。 萧娘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直到陆方青发觉有人靠近,身子微微一动便要转过身来的时候,萧娘已经轻轻开口道:“先生还没睡?” 陆方青转过头来,看到萧娘,素容娇好,长发微微盘起,月光落在她的身上,染上了一层银白,晶莹圣洁,他怔了一会儿,然后便道:“睡不着,你怎么也起来了?” 萧娘也点头道:“我也睡不着。” 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气氛也是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月光不知收敛,洒在他们的身上,洒在整个庭院之中,他们两人的影子被拉长,直到纠缠在一起。 萧娘感觉心跳加速,变得有些局促不安,突然暗暗责怪自己竟然真的会听小秀那丫头的馊主意,这下子却是进退两难了,萧娘犹豫了好久,正准备着要跟陆方青说两句便回屋里睡觉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陆方青却开口了,道:“萧娘。” “在……”下意识里,萧娘便脱口而出,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响亮,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俏脸一红。 看了看萧娘的样子,陆方青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也不再看着那月亮发呆了,只是这样面对着萧娘,眼中闪过了思索,慢慢地道:“我已经封笔了。” 萧娘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 陆方青已经接着说了下去,道:“以前的我一直在画,也只会画,我把画当成了我人生的全部,除了画,我便一无所有,除了画,我便一无是处,除了画我什么都不懂,不会经商耕作与算术,也不懂柴米油盐酱醋茶,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了画,我甚至比一个普通人还要不如,所以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剩下什么。” “先生……”萧娘有些不忍听,她能够感觉到,现在的陆方青不再洒脱,心中充满了负担,蕴满了悲伤,让她心疼,让她难过。 “我想放下,想重新开始生活,想让自己不再那么一无是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做起,好在……你给了我这个机会。”陆方青看着萧娘,沉默了一下又加了一句,“真的很谢谢你,萧娘。” 萧娘没有回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躇踌着,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陆方青又道:“在你的身边,我能够感觉到轻松与舒适,似乎心头没有那般沉重,我不懂感情,过去半生有的只是执着,现在的我身无长技,这样的话,萧娘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萧娘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陆方青,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所听到的,对着陆方青的双眼,她能够看出其中有着认真和探索,只是还有藏得极深的那抹迟疑,萧娘深深地看到了那抹迟疑,让她的心颤动了一下,因为那抹迟疑让她感觉到了极大的不安全感,仿佛陆方青随时都可能离去,同时她也明白了,这就是陆方青现如今能够给出的感情了。 第81章 相伴无梦 萧娘看着陆方青,此时她心中想了很多很多,她也很清楚,陆方青虽然就站在她的面前,离她那么的近,可是事实上,陆方青与她之间还是有着很远很远的距离,那距离是在心上,虽然两个人在接近了,可是那距离,依然远得让人无力。 萧娘笑了,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发丝在夜风中随意地散了开来,好像她的心也在因此飘扬,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先生,只要你愿意留下来,萧娘愿意长伴左右。” 陆方青听了也是很高兴,眼中的波澜也是一下子便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地伸出手来,萧娘一怔,略带羞涩,却也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轻轻唤道:“先生……” 陆方青却是道:“叫我方青。” “方青……”萧娘在迟疑了一下,轻轻地唤出了声,她的声音十分甜蜜轻软,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的令人心颤,“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陆方青的目光随着萧娘的话语颤动了一下,他沉默中将萧娘拥在怀中,软玉在怀,让他的心一阵躁动,他能够闻到她淡淡的发香,混合着好闻的体香入鼻,陆方青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在被陆方青拥入怀中的同时,萧娘则暗暗在心中又补充了一句,道:“你若要走,我亦相送。” 萧娘很清楚,陆方青虽然留下了,可是他终究并不属于这里,他终究还是要走的,可是就算是如此,她却也已经义无反顾了,她此时便只想留在陆方青身边,哪怕将来他要离去,会让她伤心,会让她难过,她也不会后悔,如果她此时做不了这个决定,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 她就像是一只飞蛾,看到了烛光明亮,便扑了上去。 这一夜沉如水,夜风带着凉意,只是两人肢体相拥,抱得更紧,却是没有感觉到寒冷,而是暖暖的非常舒服。 月光依然还是那么明亮,银辉洒下落在两人的身上,有如一件银裳,将两人给包裹了起来,让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一下子又增进了几分。 东方天空拉起一条白线,然后渐渐地向着周围漾开了,天渐渐地亮了。 昨天晚上虽然睡得有些迟,但陆方青和萧娘还是很及时地开始了忙碌,小秀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了他们忙碌的身影,也来不及说什么,连忙过来帮忙,不过小秀却是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好了,不仅变好了,而且还格外地令人舒服,隐隐地小秀觉得,陆方青和萧娘之间似乎是发生了点儿什么,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往他们身上探询着思索着,可是却什么都想不明白,更不可能看得出来。 萧娘注意到小秀的目光,脸不由得红了一下,只是却很镇定道:“小秀,别在一边发呆了,快过来帮忙。” 小秀连忙应了一声,加快了动作,不过她还是一直在留意着陆方青和萧娘两人的言行,很快她便注意到了,萧娘对陆方青的称呼不再是“先生”,而是“方青”,她不由得“啊”了一声,吓了陆方青和萧娘一跳,只是在他们转过头来之前,小秀已经跑了出去。 再到店里的时候,已经来了很多人,他们等到了萧娘的到来,一个个都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买了萧娘制的糕点之后便开开心心地走了,而陆方青和萧娘也是脸上挂满了笑容,这一天过得很快。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生意很不错,而陆方青和萧娘也一直都在忙碌,他们之间的相处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是越来越好了,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 小秀最后也懒得去探究了,她发现自己看不懂,只能在一旁纠结,不过自家小姐开心,她便也跟着开心了,自然什么都无所谓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陆方青没有再作画,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全新的生活,有萧娘陪在身边,让他的心非常的安静。 日子一忙碌便会忘了时间的流逝,到了晚上关店之时,扬州城里依然还是很热闹,而且热闹中还带着一种喜庆的味道。 算算时间,现在已经是腊月初八了,大街小巷都飘着年的味道,人们都开始了忙碌,不过他们的忙碌并不单单只是生意和工作,最主要的,还是忙着辞旧迎新。 “年快到了,小姐。”小秀想了想,便又道,“我们这段时间估计还会很忙,不如我们这两天回去之后先把衣物被子都洗了,然后还要将家里好好清洁一番。” 萧娘顿时笑着点头,道:“小秀,你想得很周到,年要到了,我们也该做些年糕给街坊邻居们,而且我们平日忙,如果等到腊月十七、十八再扫尘,只怕时间上根本来不及,这两天我们回去便先把卫生给搞了。” 陆方青也是沉吟了一会儿,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已经要过年了,当时离开礼府的时候,陆方青还真没有想过,这一个年还会在扬州里头过。 萧娘这个时候也是看了一下他,想了想还是道:“方青,你要不要回去一趟?” 萧娘所说的回去,自然不是指陆方青的故居,而是指的礼府,毕竟陆方青曾经在礼府居住过一段时间,受过礼府一番照顾,而且礼秀锋夫妇也与萧娘相交不浅,加上还有礼荨菱…… 陆方青想了一下才道:“到时候,去拜个年吧。” 萧娘微微低下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陆方青又接着道:“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萧娘愕然抬头,深深地看了陆方青一眼,而后喜笑眉开。 小秀在这个时候很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嘴,道:“小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萧娘顿时脸红,没好气地瞪了小秀一眼,小秀在一边却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真的让人很沉醉,萧娘微微垂着头,眼睛看着地上,不由得想到,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还能够持续多长时间,她多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无限地延长,再延长。 有陆方青陪在身边,萧娘感觉很幸福,这种幸福的味道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可是这种幸福有时候显得若即若离,让她感觉到惊慌,很多时候萧娘不由得在想,自己得到的幸福,真的是自己应该有的吗?她所享受到的这种幸福,会不会是从别人那里偷过来的呢? 地面有些隆起,萧娘的脚不小心磕了一下,整个人一个重心不稳,向前倒去,陆方青却很及时的扶住了她,将她的手紧紧地抓在手中,道:“怎么走个路都走神?” 萧娘这才有些愕然地回过头来,对上了陆方青的俊颜,一时竟是没有说话,似是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陆方青颇感意外,平日里萧娘可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似乎是心事重重,他不由得有些关心,问道:“你在想什么?” 萧娘这才完全反应了过来,她笑了笑,却只是摇头道:“没有什么。” 陆方青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追问。 萧娘不由得暗暗有些失望,陆方青就是这样,一直都是那般的孤傲,即便是如今封笔不再作画,可陆方青还是陆方青,一直都站在俗世之外,看着世间沉浮,甚至是看着他自己的身体在受苦,而他似乎从来都是无动于衷,就好比萧娘此时一句“没有什么”,就算明明知道萧娘有心事,可陆方青还是可以风淡云轻地应了一声,却是不再多问。 “方青啊方青,什么时候你的心才能完完整整在我身上……”萧娘心中暗叹,思绪却又不由得再次悠远。 第82章 拜年 年味渐浓,忙碌的人也变得更加忙碌,正如萧娘所说,因为年之将近,街坊邻居们纷纷向萧娘订制年糕,而且客人还真不少,就算是萧娘此时有小秀和陆方青两人相助,可是若是她全部都接下来,却是怎么也不可能赶得出来的,这也让萧娘颇为无奈,毕竟她的手艺好是事实,她的人手不够也是事实。 最终无奈,萧娘又不好一一拒绝,便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她接下了所有人的预订,不过每个人能订的数量却是要少了很多,但绕是如此,这对于萧娘他们来说,也还是一个极大的工作量。 终于,萧娘还是在除夕之前将所有的年糕都给赶制了出来,而陆方青也终于有空,给萧娘的宅子还有店里换上了新的桃符,然后陆方青、萧娘和小秀这三个人,这才有一些时间来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 因为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所以这顿年夜饭也没有太多时间准备,简简单单,并不丰盛,上面还有一盘萧娘这段时间来制的年糕。 萧娘有些歉意地看着陆方青,可是还不待她说什么,陆方青已经摆手道:“年夜饭也就吃个团圆,吃什么都是一样的,最主要的是我们三个坐在一起吃。” 萧娘的心暖暖的,而小秀听了更是兴奋起来,缠着陆方青问道:“先生先生,‘三个’里也包括小秀吗?” 陆方青不由得笑道:“这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其他人吗?” 小秀笑得像个孩子,眼角却有一滴湿润,萧娘见此不由得心中一动,看向小秀的目光带着一股暖意,她和小秀一直相依为命,从来不曾将小秀当成自己的丫鬟看待,在她心里,小秀已经她的姐妹,只是小秀以前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父母双亡,兄弟姐妹离散,团圆饭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现如今不仅仅是她,还有陆方青也将小秀当成了家人,所以小秀会有些失态也是情有可原。 萧娘伸出手将小秀揽在怀中,轻轻地安慰了几句,而后便道:“快吃吧,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秀也是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忙了一天好饿啊,先生,您也快点儿吃。” 这一顿饭吃得很温馨,心间流转的几许暖意,也在心头如泉水一般流淌。 吃过了饭,陆方青才说了一句,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礼府拜个年吧。” 萧娘闻言,点了点头。 陆方青离开礼府也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以来陆方青一直留在萧娘的店里帮忙,知道他在哪里的人并不多,事实上就算是礼秀锋也万万不会想到,一代画圣陆方青竟然会在糕点店里头帮忙,如果陆方青在扬州城内的其他地方,礼府的人不用多久便可以找到他,可是陆方青到了萧娘的店里,这就好像灯下黑,谁也找不到他。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新年的第一天,陆方青早早地便起了身,梳洗一番后,萧娘准备好了一盒年糕走了过来。 陆方青见此微微一笑,拉了萧娘的手道:“我们走吧。” 小秀这个时候也是连忙跟了上来,手中提着几袋礼品,也是要送到礼府府上的,看来萧娘准备得真的很周到,这让陆方青不由得暗暗感动。 扬州城一派喜庆之像,家家户户都是喜气洋洋,门前装饰一片大红,里面有鞭炮声音响起,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携礼登门拜访之人,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少了许多烦恼,少了许多心机,而多了许多祝福与真诚。 陆方青突然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道:“辞旧迎新,不仅是年的交替,也是心的洗涤,不管明日的他们是什么样的,今日的他们却是与昨日完全不同的。” 萧娘听出了陆方青话语中的些许新意,眼中有着欢喜,但也有着担忧。 礼府的下人都是认得陆方青的,所以当陆方青携手萧娘前来的时候,马上便有人进去通报,而门卫也没有任何要拦着陆方青的意思,反而是先一步将陆方青他们给迎了进去,显然这些都是礼秀锋从很早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的。 萧娘不由得笑道:“我们陆先生的面子果然大。” 陆方青笑笑,也是道:“秀锋是很有心了。” 来到大厅里刚一坐下,礼秀锋便已经急急赶到,脸上带着笑意,刚一进门便已经急急地说道:“先生,你可算是回来了,秀锋还以为先生已经离了扬州城呢。” 而在礼秀锋的身后,陈淑瑶好不容易才跟了上来,有些慎怪地扫了礼秀锋一眼,而后便看到了坐在陆方青身边的萧娘,上前拉着萧娘的手道:“妹妹,你来得也很是时候,是与先生约好的吗?” 萧娘敛眉一笑,紧了紧陈淑瑶的手,道:“我今天是与先生一道来的,特地来拜个年,而且也是托先生的福,不用在门口静等通报便可以进来了。” 萧娘的话说得很明白,只是礼秀锋却还一时没有听懂萧娘话里的意思,只是一摆手笑道:“萧娘这话说的,我早已吩咐了下去,萧娘无论何时来,都是可以不用通报直接进来的。” 萧娘笑着说了一句,道:“谢谢兄长。” 礼秀锋没有注意,可是陈淑瑶毕竟心细,她从萧娘刚刚的话语中便已经听出了一些,再看到他们两人的礼品似乎都放在一起,也没有细分哪些是谁的礼品,这样一来便相当是他们二人所送之礼了,陈淑瑶心头一动,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拉着萧娘的手站在一边,并没有打扰礼秀锋与陆方青两人间的谈话。 “原本还想着这两天一忙完,便前往先生的故居看看是否能够遇上先生,只是没有想到先生今日已经来扬州了,先生不如便在这礼府中住下,先生的房间和书房,秀锋一直都保留着。”寒暄了几句,礼秀锋带着几许期待看着陆方青道。 陆方青怔了一下,倒是没有想到礼秀锋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他有些感动,但还是笑着摇头道:“秀锋,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如今再住在礼府便不方便了。” 听到陆方青拒绝,礼秀锋不由得有些失望,不过他并没有勉强,更没有去追问陆方青的“不方便”是什么意思,只得道:“既如此,秀锋也就不勉强先生了,但礼府的大门随时都为先生敞开,先生只要想来,随时都可以。” 陆方青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看了看四周却是道:“怎么不见荨菱和侠如呢?” 陆方青终究还是问了,一时间大厅里各人都是异样表情,小秀偷偷看了看萧娘,只是她也看不出萧娘是什么心思,只得又垂下了头。 礼秀锋犹豫了一番,这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本是新年佳节,有些事其实也不好拿出来说,不过先生既然问起,秀锋也不敢隐瞒,小女荨菱自从当初生了一场病到现在,一直都没好,这段日子来一直都是卧病在床。” 陆方青不由得一阵愕然,脱口而出道:“病还没好?这怎么可能?” 算起来,陆方青离开礼府到现在,也有将近三个月了吧,当初礼荨菱跳入河中,但很及时被人救起,当时大夫也只说是感了风寒,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却不见好,这事怎么听都让人觉得难以理解。 礼秀锋也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给她找了几个大夫了,个个都只说她的症状便是感了风寒,不轻也不重,可是就是迟迟不见好,我们也都束手无策了。” 第83章 探病 礼荨菱的病一直不见好,换了几个大夫结果都是一样,明明并不是什么大病,可是却像是顽疾,一直缠身,长此以往,就算是没有问题也得生出大问题来。 陆方青这么一想,便道:“带我去看看。” 礼秀锋一怔,不由得看着陆方青,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喜,连忙道:“先生请跟我来。” 新年过节,礼府上下还有很多前来拜见的人,一个个都是扬州城时的达官贵人,不过礼秀锋此时可没有管得上那么多,直接带着陆方青往礼府内院走。 再次走进礼府,陆方青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明明自己之前在这礼府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可是此时再次前来,却感觉陌生而又熟悉,让他心中情绪翻滚,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可是一想到礼荨菱到得如今还是卧病在床,陆方青便又加快了脚步,他等不及想要去看看,礼荨菱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又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萧娘紧紧跟在陆方青的身边,她的脸上也有着担忧,不过这种担忧显然更为复杂,她时不时看了看陆方青的背影,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里面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脚步又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陈淑瑶一直在暗暗观察着萧娘,此时她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自己早先的猜测,敛下了眉,心头却是沉沉一叹,突然有些担心了起来,陆方青这一看礼荨菱之后,礼荨菱的病情会不会更加恶化?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陈淑瑶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很清楚礼荨菱卧病在床的原因,因为她不仅仅是身子染疾,更重要的是她还有着严重的心病,有这心病在,就算是对症之药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礼荨菱还是住在原先的房间里,走近房门便可以闻到淡淡的水草香味,陆方青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在礼秀锋的引领下,走了进去。 小翠一直在照料着自家小姐,她的眼睛红红的,里面还布满了血丝,看到礼秀锋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来,顿时吓了一跳,但她却忍住没有叫出声,轻轻道:“老爷,您怎么来了?”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小翠知道会有很多人来礼府拜年,所以礼秀锋一定会很忙,可是却是在这样的时候,礼秀锋突然到来了,吓了小翠一跳,她的目光又往下走,在来者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她的目光定在陆方青的身上,惊喜道:“先生,您也来了!!小姐小姐,先生来了,先生来看你来了!!” 小翠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想想陆方青便有些怜惜,他知道小翠跟礼荨菱关系上虽为主仆,可是礼荨菱向来将她当成妹妹一般看待,礼荨菱如今这般模样,小翠会伤心是肯定的,看这样子,显然这几日来没少着急哭泣。 陆方青不由得上前两步,便看到此时眯着眼睛浅眠着的礼荨菱,他的呼吸沉重了一下,心头一阵阵疼痛,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看礼荨菱那苍白的脸庞,毫无血色的双唇,他便感觉心头像是滴血一样,心里也是一阵阵抽搐,痛得不得了。 听到小翠的叫声,礼荨菱的眼睫毛便轻轻颤动了几下,她本来就是浅眠,所以很容易就醒来,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她也是一阵错愕,床前一道道人影有些模糊,但每个人都在围着她,她细想想,刚才似乎是听到了“先生”二字,心下一急便连忙想要坐起来,同时心想,难道有先生的消息了吗? 急切间,礼荨菱手撑在床沿,突然一滑,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支撑,便往床外倒来,同时她听到了小翠着急地喊了声“小姐”,只是此时她还有些浑浑噩噩,全身上下也没有多少的力气,也来不及回应,心里头苦笑一声,看来又要吃苦头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温润有力的手却是扶住了她,一股淡淡的书香味道虽然很浅,可是却依然清晰地传入了她的鼻中,只是这股味道里头似乎还有另外一股让她同样熟悉的味道,让她也不由得惊咦起来,一时间有些不敢确定。 但是紧接着礼荨菱便听到了她那熟悉的声音,那几乎深深铭刻在她的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让她的身体都不由得轻轻颤抖了起来。 “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略带着责怪的声音,却是充满了关怀,将她扶好之后,便没有任何停留,收回了手。 礼荨菱正留恋着那手掌上的温度,突然一下感觉空荡荡的,让她稍微有些失落,眼前的视线慢慢地变得清晰,她便看到了来人,在看到陆方青的那瞬间,一屋子其他的人便都淡离了她的视线,礼荨菱虽然虚弱,但依然惊喜地道:“先生,你来看我了吗?” 陆方青不由得微微一笑,道:“不只是我,你看看还有谁来看你了。” 陆方青这句话让礼荨菱很快回过了神,然后她的目光从房间里一一扫过,除了自己的父母,还有萧娘。 看到萧娘的声音,礼荨菱愣了一下,然后想起刚刚感觉到陆方青身上的味道有异,她的神色恍惚了一下,然后才轻轻道:“姐姐。” 姐姐?萧娘不由得深深地看了礼荨菱一眼,以前的时候,礼荨菱一直是喊她姨娘的,她说了几句都没有改过来,现在却是喊自己姐姐了。 不过萧娘很快便点头道:“我们都很担心你,你要快点好起来。” 礼荨菱微微一笑,道:“姐姐可是做了年糕?” 萧娘点头道:“是的,不过这年糕你得等到病好之后才能吃。” 礼荨菱这才点头道:“那荨菱得快点儿养好身体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方青在场的缘故,礼秀锋只觉得礼荨菱的气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好得多了,心下欢喜,道:“荨菱,先生难得回到礼府,你可得快快将病养好,你不是有很多问题想要向先生讨教吗?” 陈淑瑶在一边也是道:“荨菱,先生来看你了,你要尽快将病养好,多出来走走。” 礼荨菱笑着一一回应,然后看向了陆方青,却是问道:“先生可会长住?” 陆方青摇头道:“今天登门拜个年,而后便会离开。” 礼荨菱垂下了眸,却是突然不说话了。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陈淑瑶在一边暗暗地推了礼秀锋一下,礼秀锋这才马上反应过来,道:“看来荨菱恢复得不错,只需再静养数日,应是可以下床走动,先生,不如我们到大厅叙事。” 陆方青点了点头,道:“也好。” 礼秀锋等人便先退到了门口,陆方青转身便要与他们一起离开,礼荨菱却是喊了一声道:“先生!” 陆方青停了下来,看向了礼荨菱,却见礼荨菱也在看着他,此时房间里只有她与陆方青,还有站在墙边的小翠。 礼荨菱与陆方青对视一会儿,这才慢慢道:“你们……在一起了吗?” 你们…… 陆方青明白礼荨菱所说的“你们”指的是谁,他微一迟疑,便点了点头。 礼荨菱的身体像是一下子软了下来,却见陆方青有些担心,还站在床边看着她,而其他人都在房间外等着呢,礼荨菱看到在门边,萧娘似乎往里面望了望,不过他们并没有听到此时房间里的对话。 礼荨菱长出了一口气,道:“先生,我累了。” 陆方青闻言,犹豫了一下,才点头道:“那你好好休息。” 第84章 纪侠如的书 陆方青说完,不再迟疑,便转身离开了,礼荨菱只是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数着,陆方青每走一步她便数了一下。 一、二、三…… 随着她这样的数着,只是感觉陆方青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他就在自己的面前,一步步远去,而自己竟然只能这样目送着他。 不管陆方青做什么,她都只能这样看着,在她为鲤的时候,只能看着陆方青作画,当时自己天真地想着有一天能够变成一个人,陪伴在陆方青的左右,与他一起作画,当时的陆方青是孤独的,而当她为人的时候,也只能看着陆方青作画,她没有办法与陆方青一起作画,因为陆方青看的地方与她的地方,完全不一样,当时的陆方青,是痛苦的,直到现在,陆方青不再作画,她依然只能这样看着他,渐渐地远离了自己。 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什么都做不了,这么想着的时候,礼荨菱整个人突然呆住了,目光只是盯着房门之外,一阵发怔。 走出了礼荨菱的房间,在往大厅里走去的路上,礼秀锋却是突然停了下来。 陆方青他们也不由得停下,有些疑惑地看着礼秀锋。 礼秀锋却是面向陆方青,犹豫了一下问道:“先生既然来了,是否过去看一下侠如那个孩子?” 自从纪昀出事之后,纪侠如也一直都留在礼府,那段时间纪侠如的精神面貌并不好,后来李青松将一本蒲松龄所写的《聊斋志异》的手稿给了他,陆方青记得在自己要离开礼府的时候,纪侠如的精神面貌似乎好了不少,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现在的纪侠如是怎么样了。 而且很显然,礼秀锋突然这么说,显然是现在的纪侠如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想到这里,陆方青也有些关心,便点头道:“去看看也好。” 一路上,礼秀锋对陆方青说道:“先生,侠如这孩子前段时间精神面貌并不是太好,后来渐渐恢复,只是不知为何却变得有些奇怪,半夜里也不睡觉,时而胡言乱语,只是当把他叫出来的时候,他却很正常,身体也是无恙,如此一来就是大夫也没有办法,而且这段时间,他是越来越深居简出了。” 纪侠如竟然会变成这样,陆方青不由得问道:“他深居简出,是在干嘛?” 礼秀锋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也曾经过去看过,似乎是在……写书。” “写书?”陆方青微感讶异,而后却是笑道,“这是好事呀,著书立说,纪大人遭逢剧变,侠如本是六神无主之时,能够振作精神著书立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呀。” 礼秀锋也是苦笑一声,道:“原本秀锋也是这么以为,只是侠如那孩子写书的方式与他人迥异,夜起昼眠,而且时常会发出一些怪声,一些下人被吓到,平常时候也是不敢靠近那里,我也有去看过他写书时的模样,他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模样看起来十分怪异,似是很急迫很疯狂,而且常常数日不经洗浴,整个人是变得越来越怪了。” 陆方青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写书写成这个样子,倒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而且他也明白了礼秀锋的意思,在他看来纪侠如应该是撞邪了,一般的百姓遇到这种事必定会六神无主,想着找个道士来做做法事驱驱邪,可是礼秀锋却不能这样做,且不说礼府名声,影响极大,单是纪侠如的身份,他便不能这么做,一旦让人知道纪大学士的公子纪侠如竟然撞邪,被人茶余饭后拿来津津乐道,只怕纪昀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更不要说在纪昀如今处境极为不妙的情况下。 陆方青紧接着便又问道:“你可知道侠如写的是什么书?” 礼秀锋脸上犯难,道:“这个……先生,您过来看一看便知道了。”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纪侠如的房门外,门窗紧闭,里面还有烛火明灭,这大白天的却躲在房间里头,门窗紧闭燃烛照明,的确怪异。 陆方青上前正准备要敲门,可是他的手还没有落到门上,便已经听到了里面传出了纪侠如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还清晰,道:“请进。” 陆方青不由得回头与礼秀锋望了一眼,发现礼秀锋也是一脸的惊奇,显然他们都没有想到,明明他们什么声音都还没有发出,纪侠如便已经知道门外有人,这么一想,再结合刚才他们所说到的话,在场几人都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 陆方青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轻轻地将门推开,一眼便看到了此时正埋首书案的纪侠如。 此时正好纪侠如也是抬起头来,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也不整洁,双目无神,里面布满了血丝,只是眼神之中却是透露着兴奋,似乎正因为什么而在沾沾自喜。 看到陆方青的那瞬间,他的双眼里便是一亮,竟是丢下了笔走了过来,道:“先生,竟然是您,您回来了!” 陆方青只是微微一笑,下意识里看了一眼纪侠如的手,只见他的手指处还留着一道深深凹陷下去的痕迹,那是他长时间握笔的痕迹,手指处的肉被挤压,清晰地看到里面骨节的形状。 陆方青移开了目光,却是看向纪侠如,道:“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也不给自己换一身整洁的衣衫?” 纪侠如一愣,似乎也是注意到自己此时的模样,连忙点头道:“我马上就去换,马上就去换,先生,您先坐。” 礼秀锋便已经嘱咐了下人去准备好洗澡水,可以让纪侠如好好地沐个浴,纪侠如向礼秀锋谢过,却是突然拿起自己桌上的稿子,拿到陆方青面前,道:“先生,这是我这段时间写的,您先看看,我先去洗个澡,出来后还想再听听先生的教诲。” 说完,纪侠如也不待陆方青回他,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陆方青不由得一阵苦笑,从纪侠如的身上,他看到了以前为了作画而疯狂的自己,只是纪侠如选择的却是写书,是与他不同的路子,可是其实努力的过程是一样的。 陆方青感慨之时,也是下意识里看向了刚刚纪侠如塞到他手中的那些稿子,只是扫了一眼,他便顿时愣住了,然后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 礼秀锋注意到陆方青脸色的变化,也走了上来,道:“先生,可是有什么发现?” 陆方青不由得看向了礼秀锋,便将手中的稿子递给了他。 礼秀锋看了一眼,便惊道:“竟都是一些狐怪鬼物的故事,这……难怪之前我想要看,侠如那孩子却是死活不愿意让我看,谁曾想他竟是在写这样的书!” 陆方青笑笑道:“这样的书其实也无不可,狐怪鬼物的书虽然比较少有,但也是文学的一种,蒲松龄先生所写的《聊斋志异》,也广为世人传诵,我只是没有想到,侠如竟然会写这样的书。” 听陆方青这么一说,礼秀锋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这一来,却是不由得深深地沉浸了进去,纪侠如的文笔不错,写出来的故事紧凑,极为生动,而且他的想像力真可说是天马行空,敢想常人所不敢想之处,往往有精彩到令人不由得拍掌的地方,让人也不由得想要再次看下去。 礼秀锋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心神从书中的故事挣脱了出来,然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才有些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道:“妙!” 第85章 他们在一起了 礼秀锋颇为感慨,长长地吐出了一个妙字,而就在这个时候,纪侠如沐浴后匆匆而来,头发还没有全干,不过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比起刚才也不知道好了多少,进门之时正好听到礼秀锋的那一声感慨,他也是极为欣喜,却是看向陆方青道:“先生觉得如何?” 陆方青不由得轻轻笑了笑,却是道:“侠如,你这是专程写给我看的吗?” 礼秀锋一愕,想起之前自己要看的时候,纪侠如却死活不让自己看,难道他真的是想要写给陆方青看的?可是又是为什么? 纪侠如笑着点头道:“一开始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以前看过先生的画,灵动而有生命,明明是画,却能够让人感觉到生命,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我所缺的东西,是我那单调无味的生活里一直需要与一直追求着的,再到李叔叔送给我这卷《聊斋志异》的手稿,我看过之后才明白,原来文字也可以给人一样的感觉,我在与先生相遇后,心中那空缺的地方好像慢慢被塞满了,所以我想要有一个途径可以让我来抒发,来发泄,来将我心里的东西说出来,就像先生的画一样,就像蒲松龄先生的文字一样。” 纪侠如说话的时候,很兴奋,而且完全没有顾忌周围人的想法、看法,他只是在述说着自己心里头想说的话,这种状态的纪侠如,与当年的陆方青真的是一模一样。 礼秀锋这个时候有些听明白了,道:“你是因为先生,所以才想要写出自己的东西?” 纪侠如点头却又摇头道:“是想写出自己的东西给先生看。” 听起来似乎是一样的,可是仔细想想,似乎纪侠如想表达的意思还是有些不一样,礼秀锋似是有些明白,便没有再说话了。 纪侠如双目炯炯地盯着陆方青看,他还没有从陆方青那里听到任何有关他作品的评论。 陆方青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你刚刚说一开始的时候是要专程写给我看的,那现在呢?” 纪侠如一怔,一直没有从陆方青那里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话,让他心口堵堵的,可是陆方青说的话还是让他认真思索了,然后才道:“现在我想像先生一样,像蒲松龄先生一样,写出自己的作品,我想要将自己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自己身上明显缺失的东西,用文字表现出来,这样一来或许我就可以,不再空虚,只是我一开始却有迟疑,因为我觉得,这个世上如果有人能够理解我,能够明白我的,或许就只有先生了,所以我便只想给先生一个人看。” 陆方青笑着接过了话,道:“可是刚刚,你也听到了你礼叔叔对你的作品所引发的感慨了吧,虽然只有一个字,可是他认可了。” 纪侠如也是笑了起来,很是释然,感激地看了看礼秀锋,道:“是礼叔叔刚刚的评价,才让我改变了主意。” 礼秀锋轻轻拍了拍纪侠如的肩膀,想了想还是道:“侠如,你想要著书立说,我们大家肯定都是支持你的,只是你也应该注意休息,不能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垮了。” 或许这世上会像纪侠如这样,写一本书却将自己写成这个模样,随着自己的作品而疯狂的人,很少很少吧,想想之前纪侠如在创作之时所闹出来的反应,真的是差点儿没把一些下人给吓死,就算是他也是被吓得够呛,如果不是今天正好带着陆方青过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纪侠如变得怪异的真正原因,也许等到哪天他真的忍不住了,真的会请一个道士进来帮他驱驱邪,到时候事情可就闹大了。 纪侠如显然也是想到自己之前的疯狂行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那些并不是他刻意为之的,只是因为心神完全投入,整个人如入其境,便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做出了那般行为,这或许便跟真正撞邪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吧,纪侠如不由得这样想着,他的目光落回到陆方青的身上,他依然还是很想从陆方青口中听出他的评论,毕竟在一开始的时候,他的书便是要写给陆方青看的。 陆方青微微一笑,走了过来,对纪侠如道:“你写得真的很好。” 陆方青很少夸人,每次他夸人的时候,说的话都很简单,可是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能够得到他的那些简单的夸奖的人,都是极不简单的。 纪侠如面露狂喜,双手都不由得紧了紧,暗暗下决心,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他还要把自己心中所想、所思都给写出来,还要让更多更多的人看到,他突然有这种强烈的迫切,那仿佛就成为了他的灵魂,成为了他唯一活着的动力。 陆方青能够从纪侠如的眼中感觉到他的那一种疯狂,让他的心深深地触动,曾经的自己也是如此,只是现在…… 鼓励了纪侠如几句,陆方青便只是深深一叹,礼秀锋想要留陆方青在礼府吃饭,不过陆方青婉拒了,执意离去,礼秀锋也不好勉强,纪侠如却是固执地想要将他完成的手稿交给陆方青,也是希望陆方青能够再多看一看,因为里面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是他写给陆方青的。 陆方青看纪侠如坚持,便也收下了,纪侠如一开始是为了他写下了这一些故事,想来里面,真的有很多东西是他想要传达给自己的,他决定回去后好好看一看。 与礼秀锋等人告别后,陆方青与萧娘、小秀一同离去,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礼秀锋才后知后觉,原来陆方青离开礼府之后,是与萧娘在一起了。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礼秀锋神色莫名,最终也只是沉沉一叹。 陆方青等人走了之后,前来礼府拜年的人还有很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礼府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下子冷落了很多。 礼府中,礼荨菱的房间,她此时依然还是双目出神的模样。 小翠擦着泪眼,站在一边看着礼荨菱,心头十分疼惜,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喊道:“小姐,你醒醒吧,不要再吓小翠了好不好?小姐!” 礼荨菱的双目晃动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看着小翠的泪眼,笑了起来,道:“小翠,你哭什么呢?” “小姐……”小翠连忙上前来,认真地看了礼荨菱几眼,见她双眼黑白分明,虽然少了以往的几许灵动,多出了几许沧桑,可是晶莹剔透却是依旧,让人不由得对她多出了几丝怜惜,小翠连忙道,“小姐,你不要再吓小翠了好不好?” 礼荨菱目光微垂,却是点头道:“小翠,对不起,我会尽快好起来的。” 听到礼荨菱说出这话,小翠真的很高兴,想想礼荨菱自从三月前落水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她的病不轻也不重,可就是好不了,换过了几个大夫都是这样,自然不免令人生疑,大夫的诊断是不会有问题的,那么问题自然出在了礼荨菱身上。 不光是陈淑瑶这个母亲明白自己的女儿,小翠与礼荨菱相依为命多年,情同姐妹,也是知道礼荨菱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她自然也是知道,礼荨菱之所以好不了,都是因为病,只是这病却不是郎中大夫可以治得了的,因为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只是今天看来,这心药怕是也不管用了呢。 这么想着,小翠不由得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看着礼荨菱道:“小姐,你真的没事吗?” 礼荨菱不由得笑了笑,看了小翠一眼,道:“我还能有什么事呢?” 一句话,却也是问得小翠哑口无言了,不过紧接着她也不多想了,只要礼荨菱真的能够好起来,那自然什么都好,至于这心病,既然心药不管用,那便只能交由时间去抚了。 礼荨菱却是看着门外,有风吹过,新抽的嫩牙尽展生机与活力,完全不似她如今病殃殃的身体,她很想开心地笑一笑,认为那样对身体更好,可是心口堵堵的,她终究还是留下了泪,小翠一惊,慌忙问礼荨菱怎么了,可是礼荨菱却只是摇头,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风吹了进来,带进来些许凉意,小翠走过去关门,礼荨菱却已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话,话语却飘散在了风中。 “他们在一起了……” 第86章 灯会 他们在一起了…… 礼荨菱的声音散在了风里,随风而远去,悠悠扬扬,像是来自地平线外的呢喃,随风吹过了平静的湖面,漾起了淡淡的涟漪。 陆方青突然停了下来,往回望了一眼,只是他们已经走远了,礼府已经不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只是陆方青朝着那个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方才内心的触动才渐渐淡去,又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让陆方青不由得皱起双眉。 萧娘不由得问道:“先生,我们就这样走吗?” 已经走出了很远了,萧娘才来问起这个问题,其实因为她心里也在担心,担心陆方青会选择留下,会选择不走。 陆方青微微一笑,却是道:“我们走吧。” 说完,陆方青已经走在了前面,萧娘连忙跟上,可是又想了想,道:“方青,荨菱的病……” 陆方青突然停了下来,萧娘的话语也是戛然而止,便只听陆方青淡淡道:“她会好的。” 她会好的…… 陆方青说出这句话来,似乎是漠不关心,只是那深深的在乎,让他藏在了心里,藏得很深很深,萧娘便不再说话了,只是内心深处一阵叹息,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一切仿佛春风拂柳,过往无痕,对于陆方青这样的人来说,年只是一个时间的刻度,他的过法便一直都是平平淡淡,萦绕在周遭人们身上的喜庆氛围却是似乎与他全然没有关系的,而同样的,萧娘的性子也是极为恬淡,所以他们这年过得也是简简单单,加上萧娘深知陆方青的性子,自然也没有特意去安排什么。 因为是过年,所以萧娘的店难得也是休起了假,整日里无事便留在家中,有时自己看看书,有时陪着陆方青饮茶。 而这一日,陆方青却是看到萧娘在裁布,桌案上还有几根细小竹枝以及一些麻绳,不由得好奇问道:“萧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娘抬头见是陆方青,便微微一笑道:“方青啊,我在制灯。” 萧娘裁出来的是一块块四边形的布,而四条边都往里凹陷,形状非常统一,陆方青问萧娘怎么突然想到会制灯,萧娘有些奇怪地看了陆方青一眼,然后才道:“再过两日,便是元宵节了。” 陆方青不由得一怔,这种平凡的日子过起来,倒是让他忘了去细数时间,原来元宵节这么快便要来到了。 看陆方青模样,萧娘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方青,每至元宵,扬州城里的灯会可是非常壮观的哦。” 陆方青不由得也是笑了起来,道:“那好,元宵我们便去逛逛灯会。” 陆方青这么一说,萧娘心头一喜,顿时充满了期待。 这个时候,小秀从门外进来,却是提着一个大大的袋子,有些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同时道:“小姐,我回来了,东西好多,累死我了。” 陆方青连忙上前帮忙,小秀便连忙道:“先生,这个我来就行了。” 不过陆方青已经将那袋子接过,拿到桌旁,便道:“这是什么?” 小秀伸出右手来,如数家珍一般道:“有白糖、芝麻、豆沙、黄桂、果仁、枣泥、糯米粉……” 小秀一边说了好一串名字一边将东西一一拿出来,陆方青看得头晕,他对这些可是一头雾水,便打住了小秀道:“这些是要做什么的?” 小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萧娘已经很自然地接口道:“做汤圆啊。” 陆方青这才恍然,而后便也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不过他却很开心,不再作画的他,虽然懂的东西并不多,可是这样一点点去接触,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 小秀紧接着又道:“先生,您肯定没有吃过我家小姐做的汤圆,可好吃了。” 陆方青不由得笑了起来,道:“那这一次我可得抓住机会,好好地尝一尝了。” 在元宵佳节吃汤圆是由来已久的风俗,家家户户都在做汤圆,萧娘也让小秀买了很多的材料,这两日里便开始做汤圆。 陆方青也曾想着要跟萧娘一起做,只是可惜的是,他似乎一直不得其门而入,最终只得无奈退出,让萧娘一个人去忙活。 元宵佳节,扬州城里处处张灯结彩,街道上各种各样的灯笼挂起,整个扬州城一片光亮。 吃过了汤圆,陆方青与萧娘便出门逛灯会,小秀手中也提着萧娘做好的灯,走入了人流中。 整条长街都被挂起了灯,各种形状的都有,街边还有人在卖着各种做好的灯具,生意还很不错,陆方青见此不由得笑道:“萧娘,你做的花灯跟他们这些师傅做的也是相差无几,你要是不制糕,也可以做些手工来挣钱了,跟你的多才多艺一比,我可是一无是处。” 萧娘抿唇一笑,道:“这些师傅能够做出各种各样的花灯,形状和色彩搭配都各有特色,而我也只会做这最简单的一种形状,又怎么可以跟他们相比呢?” 小秀突然指着前面一处光亮,喊道:“先生,小姐,你们快看!” 陆方青和萧娘不由得转移了注意,便看到小秀所指的地方,那里聚集了数不清的灯,紧挨着挂了起来,看起来非常密集,可是却又一点儿都不拥挤,每盏灯都极尽光华,尽展姿态,一层一层往上,亮起了这一片空间,街道前后都围聚着不少人,他们都在那些花灯前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也难怪小秀会惊呼,毕竟这种场面实在是过于壮观了,哪怕是拿整条街的灯会盛况来跟眼前的建筑作比较,只怕也要逊色。 陆方青只是看了一眼,心神便随之摇颤,萧娘在一边对他说道:“每年元宵,扬州城都会有灯会,而一些文人雅士则喜欢聚在一起写解灯谜,经久不衰,便有人为他们提供了一处专门为他们写灯谜、解灯谜的地方,灯谜大会越办越大,便在此处形成了一座灯楼。” 陆方青道:“那里就是灯楼?” 萧娘点头道:“之前只是一处普通的茶楼,不过一到元宵佳节,茶楼上挂满了花灯,便成了灯楼,而花灯近些年来发展得越来越好,灯谜大会也办得越来越大型,这灯楼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大了。” 陆方青闻言不由得笑了笑道:“只怕就算是过了元宵佳节,这茶楼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了吧。” 萧娘笑笑,便不说话了,她也是开店做生意的,自然知道对于一家店来说,知名度和评价都是很重要的,不过萧娘开店并不是只为了挣钱就是了。 萧娘突然问了陆方青一句,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陆方青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要进去一看的。” 萧娘似是早知如此,带着陆方青朝灯楼走去。 灯楼前人很多,可是并不吵闹,每个人都自发地站好位置,也不喧哗,秩序井然,这让陆方青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开在小闹市里的那间画坊,不由得有些怀念,自己好像许久没有回去了。 不过这个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也站在灯楼前,与那些文人雅客站在一起,一时间竟是觉得,自己与他们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第87章 解灯谜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与以往陆方青随处一站,便自成天地,一身尽显孤傲,没有人能够靠近的感觉不一样,陆方青这一次竟然是轻轻松松地便能够融入到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这就好像是被贬下凡的谪仙人,慢慢地适应了凡尘之中的生活一样。 这种心态让陆方青微一怔,但很快便又理会了过来,也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显然却是非常的轻松,心头的那些沉重与枷锁都已经感觉不到。 萧娘看了一眼陆方青,道:“方青,感觉不错吧。” 陆方青闻言一愕,似乎不管他在想什么,身边的这个女子都能知道,她心细如发,而且聪明过人,更重要的是,她还是那么的体贴,陆方青心头暖暖的,握住了萧娘的手,紧紧地攥着,而萧娘也不挣脱,只是小脸微微带着红晕。 灯楼里有声音传来,是一个老者的声音,道:“静听,下一谜,可登楼。” 不待陆方青询问,萧娘已经在一边给他解释道:“这灯楼共有三层,每到元宵聚集众多文人雅客聚集在此,然后写出灯谜让他们去解,像我们现在所在的层次,是平地,只有解开三道灯谜,才可以上一楼,而到了一楼,要解开两道灯谜,才可以上二楼,到了二楼,便要再解开一道灯谜,才可以上三楼,只不过是灯楼开办以来已有数年,每年能够上二楼的人也有不少,但是能够上三楼的人一只手都可数,而对于那些文人雅客来说,上得三楼是他们最大的目标了。” 陆方青皱起了眉,道:“每进一层要解的灯谜却都递减,看来那灯谜的难度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解。” 萧娘顿时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尤其是最后一道灯谜,向来是没有固定的答案,难度之大,搔头抓耳,苦恼良久,可是还是不一定能够解得出来,就算解出来,也不一定能够说得众人满意,如果有人提出异义,而且言之有理,那么这三楼也是上不得的。” 如此一来,难度确实不小,陆方青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发题了,我们去看看吧。” 因为是在平地,人比较多,所以初级的灯谜都是批量下发的,陆方青他们随其他人上前,在灯楼一楼外的一个窗口接过了三张字条还有一支笔,便走了出来,与萧娘他们站在一起,看向了他们领到的灯谜。 这一次灯谜大会与以往显然有些不同,以往都是个人参与,不过这一次却有人三五成群,而灯楼中人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意见,算是默许了,这样一来的确可以降低登楼的难度,说不定能够登上三楼的人也会增加不少,不过虽然成群结队,但人数自然也是有所控制,三个五个灯楼的人不会说什么,但再往上只怕就不行了,而参赛者也算是主动,就算是成群结队,他们的人数最多也都不超过五个人。 打开第一张字条,看了一眼,陆方青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是一条字谜,谜面是“磅礴大雨一直下,小小山儿散了架”,谜目是“打一字”,这条字谜其实并不难猜,陆方青和萧娘都是一眼便看出了谜底,而小秀看了眼,闭上眼睛想了想,又拿手出来比划了一下,便也惊喜道:“是雪字。” 第一条灯谜确实很容易,陆方青和萧娘相视笑笑,小秀已经催道:“先生,快点儿快点儿,要是太晚了,就算我们都解出来了,也没有办法马上进去的。” 陆方青闻言,点了点头,灯楼举办的灯谜是个盛会,参加的人很多,而这么多人要全部进入灯楼是不可能的,灯楼里面为了保证舒适与安静,位子是有限的,如果里面位子满了,平地的人就算是解开了全部的灯谜,也无法马上进去,只有在外面排除,等到里面的人失败退下来了,他们才能进去。 第二条灯谜难度显然有所提高了,谜面是“全部当掉”,谜目是“打一著作”,陆方青看得微微皱起了眉,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不过一时没有抓住,萧娘也是目光闪了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倒是小秀一看便直呼猜不出,道:“这道题怎么这么难?就这么几个字,怎么猜嘛!” 小秀虽然聪明伶俐,与萧娘之间关系情同姐妹,不过她却没有读多少书,虽然萧娘不止一次让她多去读些书,可她总是读不下去,看到这道题的瞬间头就大了。 陆方青笑了笑,安抚了一下小秀,萧娘便问陆方青道:“方青,你想到了吗?” 陆方青试图捕捉着脑海之中刚刚一闪而过的亮光,有些清晰,可是隐隐还差点儿什么,便道:“快了,只是还差点儿,看来就算一样是平地的三道题,难度也是一直递增的。” 萧娘笑着点头道:“这里有这么多人想要登楼,如果三道题的难度都是一样的,大多数人只要能解得了每一道题,那么剩下两道题便也没有了什么难度,设置三道题的意义便也不大了。” 小秀却道:“不过这道题他们不会出错了吧,什么全部当掉然后猜出一部著作来,这两者根本一点儿联系都没有。” 萧娘摇了摇头,道:“灯楼的灯会举办向来严谨,题目出错的可能性基本上是不会有的,不过难度提升倒是挺大,我读的书毕竟还是不多,这道题看来得着落在先生身上了。” 萧娘是对着小秀说的,说完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陆方青身上。 “全部当掉……”陆方青喃喃着这四个字,脑海之中的亮光却是越来越清晰,他猛然记起曾经在李青松家中时,曾经看过他的那一屋子的藏书,当时李青松手中正好在看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隐隐与他手上的这道灯谜有些关联,陆方青闭上了眼睛,努力地回忆着,那本书的名字到底是什么,而后突然喊出声道,“对了,《通典》!” 陆方青想起来了,当时李青松看到的那本书名字就叫《通典》,记述的是唐天宝以前历代经济、政治、礼法、兵刑等典章制度及地志、民族的专书,李青松那里的藏书很多,可是当时正好陆方青去时他正在看,所以陆方青便有了些印象。 听陆方青说出“通典”二字,萧娘怔了一下,然后便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道:“看来这就是答案了。” 小秀不解,萧娘便对她解释道:“全部当掉,全部便是‘通’,而当掉便当以‘典当’解,《通典》这本著作或许内容上不合,不过这里猜的应该是书名,‘通典’与‘全部当掉’倒是很合。” 小秀听了萧娘的解释,顿时欣喜道:“先生,您真的太厉害了,这样您都能猜得到。” 陆方青却是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是侥幸而已,像这样的灯谜,一定得是那些饱读读书的人才能够解得出来,要不是我刚好想起青松曾经看的那本书,我也是决计解不出来的。” 萧娘笑着道:“不管怎么说,已经解出来了不是吗?我们再看看下一题吧。” 连解两题,似乎萧娘也是有了兴趣,兴致冲冲想要看第三道题了,只要第三道题解出来了,他们便可以达到灯楼第一层。 陆方青也不迟疑,便看向了第三道题,谜面是“荐之于平原君”,谜目是“打一成语”,一看这道题,小秀便毫无头绪,甚至两眼发昏,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不由得道:“先生,这道题,还是您跟小姐来吧。” 陆方青不由得笑了笑,却是看向萧娘,道:“你应该已经有了答案吧?” 萧娘闻言不由一笑,妙目连连,却是不急着说出来,道:“你怎么知道我能够解得出来?” 陆方青笑道:“此题应与历史相关,而你房中存有不少这方面的书籍,我想这题应该难不倒你。” 见他们两人还在一边窃窃私语,小秀不由得急道:“先生,小姐,你们有话等会儿再说吧,已经有很多人解完题了。” 萧娘这才笑了笑,提起笔来落下四字:“引人入胜。” 第88章 灯楼 小秀看着萧娘提起笔来,一笔一笔地落下,写下了那四个字,却是让她更晕了,不由得转过头来,满是疑惑地看着陆方青和萧娘。 萧娘微微一笑,却是道:“所以说平时叫你多读书,你就是不听。” 小秀拉着萧娘的手,要萧娘快点儿解释给她听,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很迫切地想要知道萧娘解题的过程,只是想要知道而已,因为他们三个人,就她一个人不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 萧娘也没有怎么难为小秀,便道:“这道题目说到的是历史上的一个典故,里面所说的平原君指的是东周战国时期赵国人,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门下养了很多食客,从这道灯谜来解,荐便是引荐之意,通俗一点儿说就是把人引荐给平原君,而平原君本名为赵胜,解出来便能得到一个成语‘引人入胜’,现在你明白了吧?” 小秀认真地听完,然后才似是恍然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没想到灯谜还可以这样解,真是十分有趣。” 陆方青和萧娘闻言,都不由得笑了起来,而这个时候小秀也是突然又叫了起来,道:“我们都已经解出来了,快点快点,我们快点进去,已经有人在排除了。” 其实陆方青和萧娘他们解得算是快的了,不过此时也有很多人已经解完,开始有序进入灯楼,不过目前还不是很多,他们现在上去也不用排队的,不过看着小秀如此急切,陆方青和萧娘便也不再迟疑,交了灯谜答案,等着对方批注,确认无误了便可以进去了。 结果自然毫无悬念,这三道灯谜他们都解出了正确的答案,所以没有等多久,便被引入了灯楼的一楼。 进到灯楼,陆方青他们被引入了其中的一张桌前,桌子很大,他们三人自然可以轻松坐下,桌上摆着一壶茶和几个茶杯,还有一些小点心。 小秀自然而然地端起了茶壶,给陆方青和萧娘都给倒上一杯茶,而后便要坐下,萧娘让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一楼很宽敞,人虽然多,不过自然没有外面多,几张桌子把一楼的空间隔了开来,充分地利用了空间,不过也不显得拥挤,此时还有两张桌子是空的,其他的桌子上都已经有人了。 相比起外面的平地,一楼显得更为安静,在楼梯边有一个柜台,那里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对着批注,显然他们便是一楼通往二楼的关卡,只有答对了一楼的题目,给他们看过之后,才能够上二楼,而且每一桌的人答题是有着时间限制的。 这时候便有工作人员托着个盘子,盘子上封着两张字条,送到了陆方青他们的桌上,放好之后,那人才道:“三位,这是你们在一楼的题目,共有两道,每道题都有一盏茶的时间,如果在规定的时间里面解不出来,那么就无法再参加下一关了。” 陆方青笑道:“也就是应该从这灯楼离开了是吧?” 工作人员礼貌性地笑笑,却不说话了。 陆方青也不多言,将最上面的那一道题拆开,依着前面的经验来看,这两道题应该也是有着难易之分,最上面的这一道相对来说应该会容易一些,时间有了限制,自然不可能慢慢来,而他打开题的同时,萧娘也凑了上来看。 这一题的谜面是“赘婿方能像己儿”,而谜目则是“祗”。 跟在平地时接到的三道题相比,这道题的味道显然更加不一样,看了之后让人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好比小秀,现在完全就晕了 陆方青和萧娘看着题目,眉头也是不由得皱了皱,他们也知道,这道题自是不能像之前那三道题那么解了,萧娘的手抚在字条之上,由着字迹而走,然后在字条上用指甲划了几下,然后黛眉轻拧。 小秀不明白,问道:“小姐,你这是在干什么?” 萧娘笑了笑,道:“解谜啊。” 小秀不明白,萧娘紧接着道:“解灯谜也是要讲究技巧的,尤其是像这种灯谜,单纯去会意它字面上的意思,很难解出正确的答案,甚至都不明白它在说的是什么,在这种时候,便要将这题目给分开段来。” “分段?”小秀凑了上去,因为这灯楼里的灯光异常明亮,所以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字条上被萧娘用指甲划开来的痕迹,而将刚刚的那道题给分成了“赘婿”、“方能”、“像己儿”三段,小秀不由得问道,“小姐,这样一来不是信息就更少了吗?这样不是更加解不出来了吗?” 陆方青却是突然笑了笑,道:“小秀,萧娘已经解出来了。” 小秀一怔,睁着眼睛看向了萧娘,那小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像在催促着萧娘快点儿解释给她听。 萧娘笑了笑,也不卖关子,便对小秀道:“其实这个也不难,只要断得准确,便可以解得出来,不过从字面上来解会有很多种意思,只有联系谜目才能得出这道题想要的答案,我便直接从这道题里断出来的字给你解吧。” 小秀连连点头,如果给她很多个答案让她选,只怕她也是要头疼的。 萧娘便道:“赘婿指的便是入赘的女婿,指的是女方招女婿。” 小秀连连点头,这个她知道,萧娘见此便又接着说了下去,道:“方能为才,有才才有能,剩下来的便是‘像己儿’这三个字,通俗点说就是像自己的儿子,只是解谜成字,自然应该简便而意达,所以可以这样理解为‘同子’,而这灯谜的谜目也已经有了提示,要解的是某一神祗,这样结合起来看,答案自然便是……” “啊,招财童子!!”小秀猛然明白过来,兴奋地喊道,她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引得灯楼里的其他人向这里看了过来,小秀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忙将他们这里的题目给捂住。 萧娘微微一笑,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因为她很清楚,在这灯楼里,每张桌子处得到的题目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她根本就不用担心答案会外露。 经萧娘这么一解释,小秀豁然开朗,不过时间也是过去了不少,本来解开第一道题他们节省了不少时间,可是一番解说之后却是又浪费了不少时间,陆方青紧接着便打开第二道题。 这么一看,陆方青的眉头不由得便皱了起来,浓浓的疑惑怎么也藏不下来。 萧娘写下了第一道题的谜底后,便向陆方青这里看了过来,见陆方青面露难色,她不由得向那道题看了过去,便见谜面上写着“爱这梢头数点疤”,而谜目却是“人事”二字。 萧娘皱了皱眉,看了陆方青一眼,目光转了转。 这道题很难,非常难,而且对于一些人来说,这道题的难度会提升好几倍,特别是像陆方青这样的人,这道题让他无从思索。 陆方青想不出来,眼看着时间过去,他的眉头拧得更紧,只是萧娘却是突然将字条给拿去了。 陆方青一怔,停止了思索,看向萧娘问道:“怎么了?” 萧娘道:“方青,这道题对你来说或许是很难的,可对我来说,却是比之前那道题还要简单得多。” 陆方青一怔,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这是何解?” 第89章 得遇 不说陆方青惊奇,小秀也一样不解,陆方青虽然是因为他的画技而闻名于世,不过他读的书也有不少,虽然比不上李青松那样的大家,不过那只是因为两个人的领域不同,但比起一般人来说,陆方青的才学并不逊色,甚至小秀觉得,便是自家小姐也比不上陆方青的。 可是刚刚萧娘所说的话却是那么清楚,她说这道题对于陆方青来说千难万难,但对于她来说,却是比之前的那道题还要更加容易。 萧娘笑了笑,点头道:“因为这道题,出的是女子题,方青你就算是饱读诗书,对于女子之事怕是也不及我。” 陆方青一怔,再看看这道题的谜面,“爱这梢头数点疤”,他又想了想,果然还是不得头绪,便道:“既如此,那这道题便交由萧娘你来解了。” 萧娘含笑点头,依然是用自己的指甲在字条上分开了段落,于是,“爱这梢头数点疤”便也变成了“爱”、“这”、“梢头”、“数点疤”四段,萧娘道:“所谓‘人事’,便是指的人们的一种日常行为,以我断开的四段开义,‘爱’可解为爱之‘喜’,‘这’便有如‘焉’,‘梢头’便是树之‘枝’,‘数点疤’表示留有‘痕’,‘喜焉枝痕’如音译,便是‘洗胭脂痕’了,如此一来,此题自解。” 小秀很快便听得茅塞顿开,喜道:“原来是这样,小姐,你真是太厉害了。” 萧娘不由得也微微得意,看向陆方青道:“方青,你觉得如何?” 陆方青一怔,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萧娘露出这种得意的神色,也是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萧娘,你这一题解得很好,我的确是解不出来,厉害厉害。” 陆方青连说了两句厉害,让萧娘也是喜笑颜开,他们已经花去不少时间了,陆方青便写了谜底,然后拿过去交了答案。 很快答案便对好了,工作人员又让陆方青和萧娘接着两题解了一遍,然后相继点了点头,让他们上楼去了。 上楼之时,小秀有些不明白,道:“小姐,我们不是交了答案吗?为什么他们还要我们再解一次?” 萧娘便道:“这也是解灯谜过程之中的规矩,解题是一步一步来的,所以也要分段来讲述,让人知道自己的解题思路,在解题过程中旁人有异议也是可以提出的。” 小秀想了想,又问道:“可是为什么最初在外面解的三道题,我们只是交了答案就可以,而不用按顺序解出来呢?” 萧娘还没有回答,陆方青便已经道:“一开始的那三道题,解题比较简单,而且都有标准答案,不过这几道灯谜却是一道比一道难,似乎每一道题都比上一道解题思路要更加广阔得多,之所以要一步步解,便是可能还会有不同的答案吧。” 小秀想了想,道:“先生是说除了我们的答案,还可能会有其他的答案?” 陆方青点头道:“不仅仅是灯谜,很多问题,正确的答案也不仅仅只有一个。”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二楼,相比起一楼,二楼的人更少了,不过二楼也显得更加幽静,更加雅观,靠墙一边筑起了一个木质高台,台上还放着一块翠竹屏风,六张桌子围着高台摆放,桌子之间的间隔比起一楼要大得多,显然这二楼的限制人数更少了,不过现在还远远没有达到限制的人数就是了。 来到二楼,自然有人将陆方青他们引到一张桌前,桌上一样摆着茶壶,还有几个杯子,还有几盘茶点,却是比一楼要丰富得多。 小秀又很快地倒满了三杯茶水,陆方青和萧娘也不客气,拿起便喝了。 只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将他们的题给送过来,小秀好奇之下东张西望,萧娘也在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倒是陆方青依然还是十分平静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里面拿起茶杯饮了一口。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到了二楼,被引到了陆方青旁边的桌子前坐下,陆方青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发现萧娘正好也向那一桌人望去。 那一桌有五个人,却都是熟人。 正好他们也看到了陆方青,其中一人顿时惊喜道:“先生,没想到你也来这里!” 说话那人,便是纪侠如,与此同时,礼秀锋也是连忙过来跟陆方青打招呼,同时他们身边的另外三名女子,正是陈淑瑶和礼荨菱,以及礼荨菱的丫鬟小翠也过来向陆方青见礼。 陆方青让他们不用客气,一一寒暄几句,便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好,而后陆方青的目光也是不由得落到了礼荨菱的身上。 再次见礼荨菱,她的气色要好得多了,不再是之前病殃殃的模样,只是双目并不似以前一般灵动有神,再也不复活泼,反而是多出了一抹悲伤与沧桑,陆方青的心不由得一痛,而后竟是产生了浓浓的愧疚,让他制止不了。 萧娘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陆方青的手,这才让陆方青的心绪变得平静了许多,陆方青冲着萧娘点了点头,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移开了目光。 他却没有发现,正好在这个时候,礼荨菱的目光也是暗暗向他看了过来中,当看到他的手与萧娘的手紧紧相握的时候,礼荨菱的身体忍不住微微的一颤,而后便将头微微垂下。 此时二楼共有四桌人,还有两张空桌放置着,只是一时还没有人来,这个时候便有工作人员上前,道:“在座诸位能够来到二楼,必也是文思聪颖、才学过人,为此我们灯楼为诸位准备的灯谜必定也不是寻常之语,在座的诸位以桌为单位,只要能够解开一题,便可以登上三楼,想必诸位都知道,每年能够登上三楼的人并不多,有时候甚至是一个人也没有,多少人停在这二楼上不去。” 这时候便有人开口道:“快点快点,我们都要等不及了,来到这二楼这么久了,可也没有等到你们出题,这二楼的题在哪里呢?” 说话被打断,那人也不生气,笑道:“先生少安毋躁,题目自然是有的,这一次二楼的题,有三道。” “什么?”刚刚开口那人想必也是个急性子,闻言不由得再次开口打断道,“三道题?且不说另外的两桌,我们这里就有四桌人,这三道题让我们怎么分啊?” 不管是谁,在说话时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心头也是会有些不愉快的,不过那人却还是压下心头的火气,接着解说了一番,道:“先生,这你便不用担心了,我们灯楼准备的题自然不会那么容易便被人解开了去,为了公平起见,我们每次只会放出一道题,题目会挂在这翠竹屏风上,只有解开了题,下一道题才会挂出来。” “如果解不开呢?” 就算是陆方青,此时也是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几眼,这种急切性子,居然还能够连过两关,想来是他身边的同伴出力最多吧。 “如果解不开,那便一直解下去。”便是那工作人员此时也没有多少好脸色了,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善起来,不过他还是详细解说道,“解题的时间是没有给诸位设限的,不过在座诸位也是看到了,这二楼的桌位便只有六张,一旦坐满了,楼下再有人来到了二楼,那么最早到达二楼的那一桌便要让座,也不要跟我们抱怨你们思考的时间是长是短,这是我们灯楼的规矩,而且说句实话,时间上其实是很宽裕的,如果在其他人上来之前你们解不出来,那么占着这个位子也没用,结果不会有太大的改变的。” 说完,他还略带警告地看了那个急性子的人一眼,然后吩咐人将题目给挂上去。 第90章 二择一 题目一被挂上去,在场众人都一一看了过去,他们也很好奇,能够被灯楼摆在二楼的题目,到底有多难。 翠竹屏风上挂着的题目,谜面是“闲来恋看妾敲枰”,而谜目是“算法”,只是看了一眼,众人便已经在窃窃私语。 当然,这种窃窃私语只是在各自的桌子前,既然是以桌为单位,那么也表示着不同桌子位置的人,都是竞争者。 这道题的难度跟之前的一比,差距就真的很明显了,很多人不由得犯起了难,刚刚频频打断工作人员说话的人,现在也是十分安静,眉头紧锁,好一会儿都没有放开,整个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二楼突然变得很安静,仿佛都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声一般,交织在一起有些杂乱,令人更加心烦,陆方青只是轻轻地摩擦着水杯,而礼秀锋亦是用手指轻轻地拍打着桌面,他们都在细细思量。 至于萧娘,却是接过了小秀的活,时不时在陆方青杯中茶水快见底的时候添上一些,而陈淑瑶亦是坐在礼秀锋身边,时不时给他端茶。 礼荨菱却只是安静地坐着,她的目光里面会落在萧娘和陆方青的身上,看到他们之间的亲昵行为,她的心直往下沉,很痛很痛。 纪侠如而今精神已经不错,整个人身上多出了一些书卷气息,整个人显得有些超脱不凡,气质已是俨然。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渐渐地似是在不知不觉中,陆方青和礼秀锋这两张桌子便成了这二楼瞩目的焦点,虽然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坐着,只是他们两桌之间相互连通的气场以及莫名的氛围,却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不管他们是自觉的不自觉的都好,此时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全在那道灯谜题目上了。 那个之前一直打断他人说话的男人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有些抱怨地道:“这都是一些什么题!” 他的话刚刚说完,他身边的同伴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使得他再也不敢开口说话了。 这一次他们思考的时间很久,过不多时,便有人从楼下上来,而后在工作人员引领下坐到了一张桌前,这样一来,这二楼便只剩下一张桌子还空着,其他人终于也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了,再有一桌人上来,他们便要随时面临被淘汰的命运了,于是他们一直想,拼命想,有些人想得额头上都冒出了汗水。 第六桌人到来的时候,二楼的位子便已经坐满了,可是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解得出来这道题的谜底,灯楼的工作人员们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想着今年怕是又没有指望了。 已经有人开始紧张了起来,因为再有人上来的时候,便将有人会被淘汰,而一开始这里是有四桌人的,那么第一桌被淘汰的人会是谁呢? 这么想着,已经有人在四下里张望着,目光闪烁不定,脑海之中已经在想着一会儿要怎么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这个时候,陆方青和礼秀锋却是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吓了他们一跳,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陆方青和礼秀锋的身上,而同时那些工作人员也是向着陆方青和礼秀锋看了过来,目光奇异。 陆方青与礼秀锋相视一笑,然后走到高台边上,他们身边的人也自然紧紧跟上。 这名工作人员年方二十,是这座茶楼的少掌柜,他看到陆方青和礼秀锋几乎都是同时站起,又同时向这里走来,眉头也是不由得一皱,道:“二位可是都想出了答案?” 陆方青和礼秀锋同时点头,这就让这位少掌柜有些犯难了,他一直都知道这一次二楼准备的这三道题的难度之大,远非以往的题目可比,能够解出来的人凤毛麟角,只是他没有想到,竟然还真的有人能够解出来,而且一下子是来了两个人。 虽然说他们此时来解题,解出来的结果也不一定正确,但也有通过的可能性,如果两个人都是正确的,都想到了一样的答案,那么应该怎么算呢? 想到这里,这位少掌柜不由得又是多看了陆方青和礼秀锋等人几眼,单是看这两人,便知道此二人必非寻常人,气质过人,英气非凡,虽非达官贵人,但是自有一身浩然正气,将他们托显得愈发不凡,他看着看着,眼中也是不由得流露出了一分敬意,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有能够察觉到。 见他许久并未说话,陆方青眉头微微一皱,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这位少掌柜这才连忙回过神来,心想这两位先生可真是气质非凡,竟然让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他们生出向往,甚至因此而走神了,他连忙道:“不瞒二位先生,我们灯会早有规定,一题得解一题方出,而只有解对题的那一桌人,才能够登上三楼。” 这话在之前这位少掌柜便也说过了,所以陆方青和礼秀锋都是相继点头,让他继续说。 那位少掌柜想了想,才又道:“因此便有一个问题,两位先生既然都想到了答案,那么此时是谁先解呢?” 礼秀锋怔了一下,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那少掌柜便道:“如果两位的答案正确,那便只有先解题的一方能够上到三楼,而后解题的一方,便只好等着下一题了。” “这……”礼秀锋一听顿时也犯了难,如果他和陆方青的答案都是正确的,那也是只有一方能够登上三楼,而这解题的先后便是个问题,礼秀锋很想登上三楼,但是他想了想,却还是对陆方青道,“先生先来。” 闻言,那少掌柜也不由得看向了陆方青,等着他来解题。 可是陆方青却是笑了笑,摇头道:“秀锋,你无需对我过于客气,你我虽是几乎同时想到了解题之法,不过方才显然却是你比我先站了起来,这题还是由你先来吧。” 礼秀锋一怔,道:“先生……” 陆方青已经摆手道:“事有先后,就这么决定了。” 陆方青只要一拿定主意,身上自然有一股气势顿发,礼秀锋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还是有些犹豫。 纪侠如在一边便笑着道:“好了,礼叔叔,快些解题吧,且不说我们的解法是不是正确,就算是换了一道题,以先生之能,怕也是难不倒他。” 其他的人也都在等着礼秀锋解题呢,不过其实此时他们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们很想知道礼秀锋会怎么解这道题,可是却怕礼秀锋解对了,因为此时来到二楼的人已经越来越多,现在位子已经满了,礼秀锋若是解开了题,便会再换一道,而他们对着这题已经思考了良久,这再换一道题,怕是他们思路还没有换过来,便已经有其他人过来了,到时候他们可能便要面临被淘汰的结果。 礼秀锋仔细一想,看了看陆方青,见他一脸平和笑意,似是在等着他解题。 礼秀锋深吸一口气,向着陆方青一拱手,道:“既如此,那秀锋便开始解题了。” 陆方青微微一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礼秀锋便走到了那少掌柜的面前,那个少掌柜便拿出字条道:“谜面是‘闲来恋看妾敲枰’,谜目是‘算法’,请解题。” 第91章 第二解 礼秀锋点了点头,便道:“谜面是‘闲来恋看妾敲枰’,谜目是‘算法’,我将谜面分段,便可分为‘闲来’、‘恋看’、‘妾’、‘敲枰’,结合谜目,可先作试解,‘闲来’当作闲之‘逸’,‘恋看’亦是目之‘视’,‘妾’自传为‘如’夫人,‘敲枰’者,围棋之‘势’,连起来便是‘逸视如势’,算法之解,便是‘一四如四’。” 礼秀锋一番话说下来,此题解完,却是听得那少掌柜连连点头,而在场众人尽皆哗然,实话说,他们是真的没有能够解到如此详细,且听礼秀锋一番话下来,句句在理,他们也想不出半点儿的反驳之语。 陆方青听完,目光一闪,嘴角却是微微一翘,眼中闪着智慧的光芒。 那位少掌柜对礼秀锋不由得更是恭敬,连忙道:“先生所解,小子受教。” 事实上,就算是灯楼,对这三道题也都是没有自己的答案的,或者说,没有那所谓的标准答案,所以礼秀锋解题的过程他们都听得很认真,而听礼秀锋解题的过程,他们也找不出任何的不妥,便也将这个答案给接受了。 而且有人上前来引领礼秀锋登上三楼,礼秀锋他们无疑成为今年首批进入灯楼三楼的人,只是却不知道,那三楼会是怎样的光景。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题竟然是这么解的。” “是啊,这么解也是解得通的,没想到这位先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能够将此题解得如此详尽,不像我们,现在可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唉,可惜了另一位先生,或许他的答案是与这位先生一样的,只是现在就算是他解出了这道题,怕也是没有用处,因为这道题已经被那位先生解了,他再解便没有意义了。” 听到周围人的言论,礼秀锋看向了陆方青,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向前道:“先生……” 陆方青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用多说,这题你已经解出来了,自然应该登上三楼,只是不知道这灯楼的三楼会是怎样的光景。” 礼秀锋想了想,却是道:“先生不如与我们一同登楼。” 这一次灯楼的灯谜大会虽然可以几人结队,不过最多也只能是五人,而礼秀锋一行人正好是五人,他想要让陆方青与他们一同前往三楼,自然是要用他里面的人来与陆方青做交换了。 陆方青笑了笑,却是摇了摇头道:“不用。” “先生……” 礼秀锋还想说什么,纪侠如却是已经笑道:“礼叔叔,我们先上楼吧,先生他肯定可以上来的。” 陆方青不由得多看了纪侠如几眼,他发现,现在的纪侠如变了很多,比起以往,他身上更是多出了许多的灵性,那股气势几可与自己相比了。 礼秀锋有些无奈地看了纪侠如一眼,他自然也是早就发现了,纪侠如这段时间变化极大,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不过在这种变化的背后,他看到更多的却是纪侠如的一次次疯狂,而在他疯狂之下写出来的作品,便是他看了,也不自禁地被吸了进去,就仿佛当初第一次看到陆方青的画时的感觉是一样的,虽然还不及陆方青给人的感觉那般强烈,不过显然纪侠如正在飞快地成长。 纪侠如都这么说,加上陆方青也是坚持,礼秀锋想了想,便也不再劝陆方青了,便与身边众人登上通往三楼的楼梯,礼荨菱回头看了陆方青一眼,那一眼莫名,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了上去。 看他们要登上三楼,那位少掌柜便也不迟疑,便让人将那道题从翠竹屏风上撤下来,然后他们将要换上新的题目。 “等一下。”一声淡淡的话语,却是带着莫名的气势,让他们停了下来,也让此时正好已经走到楼梯末,已经要登上三楼的礼秀锋他们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向了说话那人,正是陆方青。 见众人都停下来,而且都看着他,陆方青便只是笑了笑,道:“我还没解题呢。” 便是礼秀锋,也是不由得愣了一下,不过目光一转,他并没有说话,而且也不急着走了,就在那里看着陆方青,而纪侠如也是直接在楼梯那里随意地坐下,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眼神明亮地看着陆方青,似乎在说着果然不愧是先生,却是只有礼荨菱,转过身来的时候目光扫过了陆方青,却是看着一直安静站在陆方青身边的萧娘。 那少掌柜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客气道:“先生,这道题已经被那位先生解出来了,就算是你解出来了,也是不作数的了。” 此时便也有人起哄,嚷道:“就是就是,而且你是在听了刚刚那位先生解题之后再解题的,如果这样都可以有用,那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上去解,我们也都可以上三楼了。” 听着周围人的话语,那位少掌柜也是脸色微缓,却是点了点头,显然他刚刚话说得含蓄,但他的意思却是很显然的。 陆方青一点儿也不在意,笑着道:“同一个答案自然不作数,可若是不同的答案呢?” 二楼突然间变得安静了下来,然后众人面面相觑,突然有人道:“这题还能有别的答案吗?” 那位少掌柜也是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已经快要登上三楼的礼秀锋,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问道:“这位先生是何意?莫非先生对刚刚那位先生的解题有异议?” 其他人都是竖起了耳朵,想听听陆方青想要怎么说。 陆方青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道:“灯谜题目由来已久,是智慧的结晶,虽然有谜面和谜目的限制,但是有时候答案却不只一个,秀锋的解法自然是无误的,只是我这里还有另外一种解法。” 没想到竟然真的还有另外一种解法,二楼里的所有人都屏起了呼吸,想要好好听听陆方青想要如何解题。 那位少掌柜也是愣了好一会儿,眼中却是闪过了思量,他身边一个比他要年长一些的男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便也让他有了决断,于是神色间愈发恭敬,道:“先生,既然如此,便请您解题吧,当然,只要答案不同同时能够对题,便也算先生过关,先生及两位小姐自然也是可以登上三楼的。” 陆方青微微一笑,看了萧娘一眼,然后才道:“谜面是‘闲来恋看妾敲枰’,谜目是‘算法’我将谜面分段,便可分为‘闲来’、‘恋看’、‘妾’、‘敲枰’。” 众人的脸色变化各异,那位少掌柜脸上的恭敬也是很难再保持下去,因为听起来,陆方青的解法与礼秀锋完全一样,让他以为陆方青是在耍着他玩。 不过陆方青已经接着说了下去,道:“结合谜目,可先作试解,‘闲来’当作闲之‘逸’,‘恋看’如喜可扣‘怿’,‘妾’自传为‘如’夫人,‘敲枰’者,围棋之称‘弈’,连起来便是‘逸怿如弈’,算法之解,便是‘一一如一’。” 直到陆方青解完,在场诸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眼神如有恍惚,似乎还有些跟不上陆方青的思路。 好一会儿,那位少掌柜才回过神来,连连道:“妙!妙!妙!没想到竟然真的还有第二种解,先生真是巧心独具。” 连连说了三个秒,那位少掌柜也不迟疑,恭敬作出一个请的姿势,道:“先生请上三楼。” 第92章 三楼 陆方青微微一笑,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似乎是从一开始,他便很有信心,完全不认为自己上不了三楼。 纪侠如一直在注意观察着陆方青的一言一行,看着陆方青一步一台阶走了上来,他突然笑道:“莫非先生从一开始,便想出了两个答案?” 纪侠如并没有刻意放低声音,所以他话刚说完,所有的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凝聚在那身形单薄,但却散发着卓尔不凡气质的男子,礼秀锋也是有些意外,但想想或许这样就说得通了,也难怪陆方青会让他先解题,因为若是陆方青将两个答案都说了出来,或者是刚好说到了自己所解出的那个答案,那么自己或许就与三楼无缘了。 陆方青却只是笑笑,而后道:“走吧,我们去看看,这灯楼的三楼到底有些什么特别的。” 礼秀锋也是好奇得紧,点头之后,便与陆方青等人一起上去。 看着他们登上三楼,二楼里的人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多么想此时跟着他们一起上去的人是自己,灯楼的灯谜大会举办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往年能够上到三楼的人并不多,不过每次他们从三楼下来之后,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但不管别人怎么问,他们却都不说,当然这也是因为灯楼的规定,这样一来,就更让人好奇他们在三楼里的所见所闻了。 陆方青与礼秀锋他们一上三楼,顿时便与二楼的声音完全隔绝了开来,这三楼很静,听不到一点儿外面的声响,而三楼的布置也非常简单,什么都没有,只是楼层上却布置着各种华灯,形状各异,排列井然有序,给人的感觉焕然一新,好像身处一个梦幻的世界。 “好漂亮……” 这些灯的布置与外面的灯不同,按照某种韵律高低布置,有些灯甚至可以上下浮动,引起整一楼层的灯都随之变动,形成各种形状,而这里灯虽然很多,但却一点儿也不影响人行走,在灯下漫步,竟是让人的心一下子就宁静了下来。 礼秀锋不由得道:“这灯楼的布置果然是巧夺天工,竟然可以将佛理与排灯结合在一起,看来在灯楼的掌柜也是一个奇人。” 陆方青也是点头道:“这些灯的布置,暗合奇门遁甲之理,身处其中,能够让人静气平心,若是青松在此,必会十分高兴,因为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也是非常喜欢的。” 李青松与陆方青是多年的知心好友,这也难怪陆方青不管想到什么都会想到李青松,礼秀锋不由得笑道:“原来青松兄对这些东西也是很感兴趣的么,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若是今日他能来此,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礼荨菱和萧娘却是不约而同地指着外面道:“快看。” 她们的声音刚落,便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特别是礼荨菱,意外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而后却是露出了笑容。 众人不由得随着声音望去,在这灯楼的三楼往外望去,将方圆几条街的灯景都尽收眼底,连带着不远处的河边的船灯的光亮也相互闪现,这些光芒相交在一起,竟然连接了起来,在别处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在这灯楼望下,赫然竟是构成了“元宵”二字。 见此,陆方青和礼秀锋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才是灯楼三楼真正的大手笔,这灯楼虽然并不是扬州城最高的楼,不过也不低,站在三楼能够望到附近的几条街,还有街尾的一条河,而这灯楼竟然可以将这些都给连接在一起,在这元宵之夜,精心布置花灯的位置,竟然布置出了“元宵”二字,真可谓是别出心裁。 陆方青也不由得连连赞道:“大手笔,真是大手笔。” 的确就如礼秀锋所说,这茶楼的掌柜必定也是一位奇人,若不然是不可能做到这项大工程的,这可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有钱就可以做得到的。 萧娘笑道:“方青,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陆方青一怔,随即却是莫名地笑笑,如果是他……如果他还在作画的画,确实可以通过作画排布,将这几条街的布局展现,只是其中的实施却非他所长,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比得上这茶楼的掌柜,不过有一点却是这茶楼的掌柜也做不到的,那就是陆方青不仅可以将这几条街的花灯布局勾勒展现,甚至整个扬州城,在他笔下也不过如此,当然,这并不是要区分出他们之间一个孰优孰劣,还是陆方青此前所说,术业有专攻而已。 萧娘的一声“方青”是无意而喊,可是听到她对陆方青的称呼,众人却是神色各异,礼荨菱深深地埋下了头,心头又绷得紧紧的,小翠挽着她,眼中露出担忧。 过不多久,便有人将桌椅布置上来,请陆方青他们坐下,然后茶水点心都一一端上,颇为丰盛,而后一名老者便走了上来。 这老者年已过七旬,须发虽白,可是面色却极为红润,且给人一种不服管束的洒脱之感,有如世外高人,他一见陆方青和礼秀锋,顿时爽朗大笑起来,那声音竟然也是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是一个高龄老者。 “老朽就在想到底是谁解开的谜底,没想到竟然是方青画师陆方青陆先生,还有礼老爷。” 陆方青笑了笑,道:“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这灯楼的主人吧。” 老者点头道:“老朽陶知然,见过陆先生。” 陆方青一点儿也不托大,连忙回礼,而后陶知然又与礼秀锋见过礼,便寻了个位子坐下,道:“陆先生,礼老爷,对老朽这灯楼之景可还满意?” 陆方青微微一笑道:“陶老说笑了,如此美景,只应天上有,我等凡夫俗子能得一见已是不易,又哪里谈得满不满意?” 礼秀锋亦是点头认同。 陶知然却是摇头道:“陆先生这话老朽就难以认同了,在老朽看来,此情此景,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拥有,而且此情此景也只有在那个地方,才是完美。” “哦?”陆方青微微一笑,却是喝了一口茶,轻轻道,“莫非在陶老心中,对于此情此景还不能满意么?” 礼秀锋亦是道:“陶老匠心独具,此情此景得展已是不易,秀锋愚钝,却是不知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容得下这番奇景?” 陶知然却是直直地看着陆方青,眼中有着炙热的火焰,道:“若是此情此景能得陆先生收入画中,那才是它应有的归宿啊。” 礼秀锋也是一震,而后眼中亦是流出了期待,看着陆方青,只有礼荨菱和萧娘,却是看着陆方青时,有着担忧。 但陆方青却像是早有所料一般,脸色很是平静,轻轻道:“只怕陆某要让陶老失望了。” 陶知然一急,不由得道:“莫非陆先生看不起我这元宵灯景?” 陆方青听了不由得失笑,摇头道:“陶老这话说的,若是陆某能够将陶老的心血结晶尽收画中,那是陆某最大的荣幸,哪来的陆某看不起之理?” 陶知然顿时更加不解,道:“既如此,陆先生为何不肯将其收入画中呢?” 陆方青沉默了一下,方才轻轻道:“实不相瞒,陆某已经封笔,不再作画。” “什么?”几声惊呼,却是除了礼荨菱和萧娘,其他人都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方青。 陆方青却很平静,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他早就已经决定了,也早就已经看开了不是吗?只是为什么看到礼荨菱低垂着脑袋坐在那里的时候,他的心却是一阵阵惆怅呢? 第93章 心再动 从灯楼下来之后,陆方青握着萧娘的手,走入了人潮之中。 在听到陆方青说自己已经封笔了的时候,陶知然便没有再提出他的那个要求,虽然这让他很是一番遗憾,而且不管是陶知然还是礼秀锋,还有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纪侠如,他们对陆方青封笔的原因都十分好奇,毕竟陆方青名气极大,方青画圣所作之画,可是号称天子亦都难得,这样的一位大家,竟然说封笔就封笔了。 只是他们都没有问,陆方青虽然表现得平平淡淡,可是在场哪一个是庸俗之人,他们都能够清楚地从陆方青身上感觉到一股情殇之意,便知道他之所以会封笔,肯定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故事,而这个故事,陆方青若是不想说,他们自然不便问。 可是礼秀锋和纪侠如怎么说也是与陆方青一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他们知道陆方青的执着,知道陆方青的故事,他们隐隐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陆方青封笔的真正理由,只是就算知道,那又能怎么样呢? 难得的登上灯楼三楼,过往不管是谁,都巴不得在里面再待上更长时间,久久流连忘返,只是这一次却是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情况,这一次登上三楼的人,并没有在上面待多久,便各自离开了,而且并非是对上面之景流连忘返,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萧娘一直注意着陆方青的情绪,却是发现陆方青一直都很平静,她想了想,还是道:“方青,其实你换一个理由婉拒陶老会不会更好一点儿?” 陆方青闻言不由得笑了笑,摇头道:“除了这么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够让陶老放弃,而且这样也好,他们才不会问太多。” 萧娘却是迟疑了一下,看着陆方青的侧脸道:“陶老他……很失望吧?” 陆方青也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也很想帮陶老达成他的心愿,陶老用尽心思布置出的元宵灯景,自然是希望它能够以更好的姿态,能够随时展现出来,而能够帮助他完成这个心愿的人,无疑就是陆方青。 如果是在陆方青封笔之前,那么陆方青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帮助陶知然的,不但会帮他画,而且还会帮他画得最好,可是现在他已经封笔了,却是再也帮不了陶知然了。 陆方青心中深深一叹,不由得有些愧疚。 萧娘能够感觉到陆方青的情绪变化,她握着陆方青的手紧了紧,却是没有再说什么,但陆方青却是因为她这样小小的举动,而露出了微笑。 元宵过后,萧娘的店便又开始了营业,陆方青、萧娘与小秀也重新开始了忙碌,不过可能是因为新年刚过,紧接着又是几个大节,所以客人并不如以往那般多,所以陆方青他们虽忙,却也是有着充足的时间的。 闲暇之时陆方青便看看书,可以让他打发一些时间,而他看的书,自然便是纪侠如最初所写的手稿,都是一些狐仙鬼怪的故事,陆方青很少看这一类的文章,可是因为这是纪侠如特地为他所写的,所以他看得很认真。 “方青!方青!”萧娘在身边连唤了陆方青几句,陆方青才回过神来。 陆方青目光恍惚了一下,见是萧娘,笑了一笑,随即便注意到,在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完全黑了,而他在这店里竟然看了一下午的书了,而这个时候萧娘和小秀已经将店里收拾好,准备要回去了这才将陆方青唤醒。 陆方青顿觉有些不好意思,萧娘笑道:“下午的客人并不多,我和小秀应付得来,便没有打扰你看书了,不过现在天色已晚,在这里看书不好,回去再看吧。” 陆方青揉了揉眉眼站了起来,却感觉神思还有些恍惚,整个人好像失去了很多力气,站起来都有些勉强,而且一站起来,气血续不上来,整个人眼前一黑,差点儿便摔倒了。 萧娘连忙扶住了陆方青,道:“方青,你没事吧?” 陆方青的视线恢复了正常,人也慢慢地精神了许多,他摇了摇头,道:“没事,或许是看书看太久了,才导致有些疲惫。” 萧娘不由得有些嗔怪,道:“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休息。” 陆方青笑了笑,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神色却有些异样。 陆方青以往整日作画,也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而这一次只不过是看了一下午的书,便将他的心神完全吸引了进去,一进去都还出不来了,而且在那一篇篇故事里面,充满了他过去十七年里的那种执着,那种执着深入骨髓,就算是到了现在,他依然还是忘不掉,而这些文字更是进一步将它们通通唤醒,陆方青的双手微微地颤抖,幅度极小,除了他自己别人根本就感觉不到,他很清楚,那是他的双手在传递着某种渴望,想要让他再度作画的渴望。 陆方青苦笑一声,心中暗暗想道:“侠如还真是有心了,将我过去十七年里的故事,那十七年里那种入骨的执着,全部化入了他的故事之中,难怪他说他的故事都是写给我看的,却原来,写的不是我的故事,却都是我这个人啊。” 这世间很多东西都可以牵动人心,画、文章、乐曲…… 陆方青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动了,再次动了,只是很可惜啊,就算心动了又能怎么样呢?过去追寻的终究是幻影,而他现在,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追寻了,他已经整整追寻了十七年了啊,真的是累了。 可是就算是如此,陆方青一回到萧娘家中,便又迫不及待地开始看了下去,他一开始便已经陷进去了,现在自然也是欲罢不能了。 出奇的,萧娘竟是没有阻止陆方青,而是看着入神了的陆方青,她的眼中却是露出了痴迷,痴迷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担忧。 陆方青此时被纪侠如所写的文字吸引自然注意不到自己的情况,可是萧娘一直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自然一清二楚,此时的陆方青身上的气质已经有了改变,或者应该说是有了恢复,因为在纪侠如所写文字时候的陆方青,完完全全就是过去的陆方青啊,而萧娘此时也很明白自己的心,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不是这个放弃了所有执着和骄傲的陆方青,而恰恰是过去那个孤傲而不可一世,心中完全没有她的位置的那个陆方青。 陆方青终究还是陆方青,只是陪着自己的这个陆方青,却不是完整的陆方青,萧娘心头一酸,静静地淌下了两滴清泪,却是那样静静地陪在陆方青的身边,看着他读书。 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直到陆方青手中的手稿已经完全看完了,他的神思还是没有从那文章之中抽离出去,他游走在那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之中,神色间不期然尽是一片渴望,他渴望着回到过去的那个自己吗? 萧娘看得痴了,她好心疼,陆方青明明还是陆方青,可是为什么偏偏要这么苦苦地压抑着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自己呢? 陆方青的身体突然颤了一下,然后才猛地回过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房间里已经被点起了烛光,而萧娘一直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看了看天色,现在已是丑时,已经这么晚了,而萧娘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想必也是没有休息过了,陆方青心中满是愧疚,道:“抱歉。” 萧娘却是摇了摇头,她眼眶很湿润,有泪滴将要落下,但她却是就势打了一个哈欠,掩饰着自己的哭颜,道:“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也该休息了。” 说着,萧娘便拉开了陆方青房间的门,走了出去,而后更是将门给关上了。 陆方青静静地看着萧娘离开,双眉却是紧紧蹙起,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了,就那么看着萧娘离开,竟然没有上前去挽留两句。 第94章 见红 天一亮,萧娘便开始了忙碌,而陆方青虽然昨天晚上睡得晚,今天却也早早便起了,如同以往一般,在厨房帮着萧娘和小秀准备材料。 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而接下来几天,一如既往,只是萧娘似乎隐隐发现到,陆方青整个人慢慢地有了一些变化,只是这些变化是什么,便是她也都不清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娘的店也是越来越忙碌,而一忙起来,不管是萧娘还是陆方青,便也都没有了多少时间去胡思乱想了。 “给我一盒糕。” 一个声音就这么传来,陆方青愣了一下,而一边的萧娘也是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个排队上前来买糕的人竟然是纪侠如。 “侠如,你怎么来了?”陆方青也是惊喜,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纪侠如。 萧娘也是笑道:“是啊侠如,你想要吃糕点,直接知会一声就行了,我们直接给你送过去,也好去看看兄长他们,你这样不声不响就来了,可让我们招待不周呀。” 为了不影响身后排队的人,纪侠如笑了笑,便走了进来,萧娘便让陆方青过去招待。 陆方青走了过来,招待纪侠如喝水,道:“店里忙,你多多见谅。” 纪侠如直接从陆方青手里夺过了水壶,然后给陆方青先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先生再说这种话,以后我就不敢来了。” 陆方青闻言也是不由得一笑,道:“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纪侠如今日到来,却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脸上还有许多灰尘,同时他手中还拿着一摞纸以及一支笔,纸上还有笔迹未干,有些墨水还染在了他的衣服上,看起来颇为狼狈。 纪侠如见陆方青似是在端详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刚从城外回来,去搜集一些故事。” 陆方青点头,他能够从纪侠如眼中看出时而闪过的灵动与快乐,想来纪侠如对自己这一次的收获很满意,再想想之前看过的纪侠如的那些文章,陆方青便可以确定,纪侠如是很有灵性的一个人,只是一想到自己在看过那些文章之后的蠢蠢欲动,他便很快将话题拉开,道:“一会儿回去后多带些糕点,给秀锋他们尝尝。” 纪侠如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道:“先生,你最近过得还好吧?” 陆方青笑了笑,却是转头四顾道:“这店里生意一直都很不错,我每天也过得很充实。” 纪侠如有些失望,知道陆方青是不希望自己提起他的事情,便只好点了点头,站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连连咳嗽,忍得很辛苦,脸都红了。 陆方青不禁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没有看过大夫?” 纪侠如笑了笑道:“无妨的先生,只是一些小毛病,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望先生。” 纪侠如说完便离开了,只是看着他的身影,陆方青却还是不由得有些担心,只是很快店里便又忙了起来,所以陆方青也只得收拾心情,过去帮萧娘的忙。 夜,深寒。 纪侠如正在构思着鬼怪之事,他将屋中烛火吹熄,屋内一片黑暗,而他闭着眼睛,一边随意地走动,一边紧锁双眉,幻想着鬼怪出现的情形。 幻想的同时,纪侠如能够感觉一阵阵的寒意,由心而起,而他的心跳也是不由得加速,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沉重,即便他知道脑海之中所出现的一切都是幻想,可是他还是禁不住感到害怕,似乎自己在现实之中,真的被鬼怪所扰。 突然的,屋外一阵风吹了进来,而纪侠如此时也正好就走到门边上,猛地睁开双眼,然后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猛地蹿出了房屋,走到了庭中。 今晚月光正好,落在他的身上,四周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他稍微宽心了一些。 可是还不待他松一口气,便看见在自己的门边站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他一跳,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待看清楚那人是谁,纪侠如这才沉沉地长出了一口气,道:“荨菱,你不知道你半夜三更的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走廊边儿上,是会吓死人的么?” 那人正是礼荨菱,她闻言却是笑了起来,走到纪侠如身边,却发现纪侠如似乎对她还有一些防备,想了一下,不由得道:“侠如哥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狐仙变的吧?” 纪侠如怔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他确实还没有完全从自己刚刚的幻想中走出来,再加上礼荨菱突然站在他的门边儿上,还是在他刚刚受了惊吓的时候,所以不由得便有了那荒谬的想法,被礼荨菱道破,他只得尴尬地笑笑。 礼荨菱皱了皱好看的小鼻子,走了过来,看着这满庭院的月光,轻轻道:“侠如哥哥,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 纪侠如猛然一怔,没想到礼荨菱会突然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想了想,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值得礼荨菱羡慕的,所以想不明白,便问道:“羡慕我什么?” 礼荨菱笑着道:“羡慕你跟先生一样,都有自己的执着和追求,不像我,一味只会烦恼,只会逃避。” 纪侠如听了,却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才道:“你还是忘不了先生吗?” 礼荨菱苦笑一声,道:“你教教我,怎么才能把他忘掉,好吗?” 纪侠如沉默着,他能够听出礼荨菱话语中的悲伤和绝望,可是在那悲伤和绝望之中,却还是有着深深的眷恋,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能够忘掉陆方青,所以纪侠如看着礼荨菱,道:“你去见见先生吧。” 礼荨菱愕然,不解地看着纪侠如,道:“你让我去见先生?” 纪侠如点头道:“先生每天都在萧娘的店里帮忙,你去了便能够见到他的。” 这一点礼荨菱早就知道了,只是她在迟疑,她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去见陆方青,真的好吗? 纪侠如微微一笑,道:“你不去见一见先生,怎么能够确定自己的心情呢?” 说完这句话,纪侠如却又是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礼荨菱一怔,想要上前来,纪侠如却是道:“不要靠近我,可能是受凉了,会传染的。” 礼荨菱笑道:“我也是卧病在床长达三个多月了,现在没有那么容易得病。” 纪侠如却是笑了笑,摆了摆手道:“也要预防才行,我休息休息应该就能好了。” 礼荨菱多看了纪侠如几眼,见他似乎真的并没有什么大碍,也是微一放心,然后想了想便道:“我会想想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去见一见先生。” 纪侠如顿时笑道:“你真的应该去见一见先生,现在的先生,与以前不一样。” 礼荨菱有些失落,道:“我自然是知道,他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 纪侠如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去见过先生就知道了,我说的他与以前不一样,可不仅仅是指的他在礼府的那段时间,还有他之前在灯楼之时,先生也是产生了一些变化,虽然很微小,可是确实有。” 礼荨菱的双眼顿时一亮,听纪侠如的意思,似乎陆方青又有变化,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与陆方青之间的关系也会有改善,只是纪侠如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先生这变化会让他变成什么样,我也是不知道的。” 礼荨菱有些失望,不过却还是存了一个念想,她想要去见一见陆方青了。 等到礼荨菱走后,站在庭院中,纪侠如不由得又连咳嗽了几下,在淡淡的月光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手心处却有着一滩红色。 第95章 买糕 第二天一早,礼荨菱很早便起来了,她经过了一番梳妆打扮,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里面黛眉轻蹙里面眉眼含笑,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活跃。 小翠在一边看着,不由得笑道:“小姐,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难不成是有什么好事?” 礼荨菱转过头来,看着小翠,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道:“小翠,我想要去看先生。” 听到礼荨菱这]的话,小翠脸上的笑容却是僵硬了一下,可是却是不说话了。 礼荨菱注意到小翠的神情变化,却是道:“小翠,你觉得我不应该去见先生吗?” 小翠连忙摇头,可是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只是心头更是担心,每次礼荨菱接近陆方青之后,总是遍体鳞伤的,最近礼荨菱难得恢复了一些精神,可是却已经不再是过往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不再复当初的快乐天真,而多出了更多的忧伤,小翠实在不忍再看到这样的礼荨菱了,只是她又该说什么话去阻止? 礼荨菱笑道:“小翠,你知道吗?不管我是开心也好,伤心也好,全部都是因为他,所以见不到他,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我只能去见他,我已经决定了。” 小翠睁大着眼睛,满怀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礼荨菱,这还是她那位善良天真的小姐吗?礼荨菱刚刚说的那番话,用情至深,可是却让小翠感觉完全的陌生,她似乎从眼前的这个礼荨菱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她明明就是自己服侍了多年、一起长大的小姐,可是这位小姐,好像在突然之间长大了,突然之间藏了很多很多事。 礼荨菱的神色却很冷静,只有她的心中满是波澜,好似有一尾鲤轻轻游过。 小离…… 小翠终于还是没有能够阻止礼荨菱去见陆方青,所以当礼荨菱从礼府走出去的时候,她也是急急忙忙跟上了。 路上,礼荨菱时不时地问一下小翠,道:“小翠,你说先生看到我去找他,他会不会生气?我不想他生气,我只想看看他而已。” 小翠连忙道:“小姐,你放心吧,先生那么疼你,一定不会生气的。” 礼荨菱又想,她应该拿什么理由去见陆方青呢,总不能直接对陆方青说,她想来见他吧?现在的陆方青可是已经跟萧娘在一起了,她如果这么说的话,萧娘会不会不高兴? 礼荨菱顾虑很多,既有对陆方青两世的执着,也有对萧娘的关心,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很想停下来,转身回到礼府,不再去想这些让她头疼的事情,可是她的脚步却是不停,直往萧娘的店走去。 现在是早市,所以人还不是很多,不过来到萧娘店里的时候,店门也是已经开了,已经有些街坊邻居在那里等着买糕点。 萧美人糕名气传遍整个扬州城,甚至在京畿还有许多达官贵人特地托人前来购买萧美人糕,只是估计也很少的人会想到,这种名闻天下的糕点,作为小小的点心,却是萧娘特意为这附近众多普通平民制作的,萧娘为了他们,可以辛苦一点早起晚睡,只为让他们吃到自己所制的糕点。 以前的礼荨菱只是觉得萧娘的糕点好吃,从来没有想那么多,可是现在她却看得真切,萧娘本质上其实与陆方青是一样的人,就像陆方青的画,号称天子亦都难得,可是谁又能想到在那小小的市井之地,有他的一间小小画坊,而他的画甚至可以不要钱般送给那些真心喜欢他的画,可是却没有余钱购买的百姓。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察觉到礼荨菱又有了失落的样子,小翠着急,可是却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看着礼荨菱似乎还要往前走,小翠眼珠子转了转,却是道:“小姐,不如我们也去买糕点吧。” 礼荨菱一怔,停了下来,想了想,却是觉得小翠这个主意不错,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陆方青说话,那么便不如直接前去买个糕点,能够就近看一看陆方青,也能够让陆方青看一看她。 昨天晚上纪侠如便跟她说过,陆方青身上已经有了变化,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变化,便是纪侠如也完全不知道,她很想看看,现在的陆方青是什么模样,与她记忆之中的两个陆方青,都有些什么不同。 拿定了主意,礼荨菱便走了上去,此时客人还不多,所以礼荨菱也没有怎么排队,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却依然还是清脆动人,道:“我要一盒桂花糕点。” 萧娘做的糕点很多,礼荨菱向来最喜欢的就是那种带着淡淡桂花香味的糕点,吃下去清爽恰口,让她非常喜爱,而萧娘每次送去礼府的糕点当中,也肯定会有礼荨菱所喜欢的桂花糕,从礼荨菱很小的时候,萧娘便一直都很疼爱她。 听到礼荨菱的声音,陆方青和萧娘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眼中有欢喜,也有惊讶。 陆方青不由得道:“荨菱,你怎么来了?” 礼荨菱听了,似是有些不甘示弱地挑眉道:“我来买糕点呀。” 小翠在一边连连点头。 萧娘笑了笑,便走上前来拉着礼荨菱走了进来,道:“你这孩子,想吃糕点就说一声,怎么还亲自跑来了,昨天侠如有来,我已经让他把许多制好的糕点带过去,怎么他还没有拿给你么?” 在昨天给纪侠如的糕点当中,萧娘也是特地给礼荨菱准备了不少的桂花糕的。 礼荨菱笑了笑,道:“有啊,可是我嘴馋了,还想再买一些。” 萧娘不由得笑了起来,拉着礼荨菱到放有桂花糕的架子旁,道:“买什么买,来,这里都是,你好好吃个够,不够了我还可以再做。” 礼荨菱顿时有些尴尬,这些桂花糕都有百八十个,就算她吃三天也吃不完,她看了看萧娘,却只见萧娘眉目之间尽是欢喜,似乎因为她的到来,让她很是高兴。 礼荨菱不由得沉默下来,暗骂自己真是卑鄙,萧娘对她就像亲人一样,而她呢? 看礼荨菱不说话,萧娘眉头微微皱了皱,疑惑道:“怎么了,难道是我做的糕点不合你的口味了吗?” 礼荨菱吓了一跳,连忙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就往自己嘴里塞,然后连连点头道:“这桂花糕真好吃。” 萧娘沉默了一下,才道:“荨菱,你刚刚拿的是方糕。” “啊?”礼荨菱这才怔了一下,不过她的反应也是很快,“我知道啊,可是这方糕里面也有掺桂花嘛,很好吃的。” 客人此时并不多,陆方青将店先交给小秀打理,然后走了过来,不由得笑道:“荨菱,这店里糕点的种类很多,除了桂花糕和方糕,还有其他许多糕点,里面也是掺桂花的,你要不都尝尝,肯定都会很好吃的。” 听到陆方青打趣的话语,不只是礼荨菱,连萧娘也是愣了一下,陆方青便又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老看我?” 听说九天上的仙女落入凡尘,便受尘世之气洗礼,尽去一身仙灵,渐渐地与凡间女子再无分别,这种起落有如云泥,不免让人心颤,不免让人痛惜,只是这种变化却又是无可厚非,毕竟凡间不再是天庭,或许她们的那种变化,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就如同这世间大多数凡人一生只是为了活下去,所以使得她们变得更加容易接近,更加像是一个凡人。 礼荨菱看着陆方青,却是微微笑了起来,那种笑容真的,很复杂很复杂,只是何止是她,萧娘亦是如此。 第96章 渴望 礼荨菱随便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逃开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逃兵,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明明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这一刻,她却还是逃了。 陆方青一时呆在原地,礼荨菱最后的那一眼,那一眼是充满了哀怨,还有其他的一丝情绪,很复杂,他也看不出来,只是却是让他的心神震颤。 萧娘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礼荨菱离去的背影,她心头一阵凄然,而后竟是产生了一丝怜惜。 很快的,店里开始忙碌起来,陆方青也如同以往一般帮萧娘的忙,只是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脑海之中总是会浮现出礼荨菱最后的那一眼。 陆方青明显有些不在状态,以往对陆方青一举一动都十分在意的萧娘,这一次却好像根本就看不见似的,全部注意力只是对着店里的生意。 直到夜晚,回到家中,陆方青却是没有再说多一句话,早早地便入了眠。 明月是否也有自己的烦恼,在那空中飘浮,在那云中穿行,这一夜的月光明灭,里面藏入云朵之中,时而却是露出晴空之上,似乎也像极了尘世中人心情起落。 陆方青走回了礼府之中,夜深人静,可是礼府的大门竟然丝毫未关,门外也没有门卫,看起来有些奇怪,陆方青不由得想到了之前离开时礼秀锋曾经对自己说过的,只要他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因为礼府的大门随时都为他而敞开着。 想到这里,陆方青的心里不由得一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过往四海为家,可是却是第一次对一个地方有了眷恋,他迈步走了进去。 礼府里面很静,非常非常静,所有人都去睡了,甚至就连守夜的人都没有,这有些不同寻常,陆方青想了想,却是向着内院走去,他像是没有目的,可是目的却又分明明确,穿过了一道道石门,走过了一个个院子,他来到了内院,脚步轻移,到了房前。 这房间,是礼荨菱的房间。 让陆方青有些意外的是,房间里并非漆黑一片,而是有一点烛火轻轻摇曳,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 礼荨菱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了出来,道:“请进。” 陆方青微一迟疑,却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了此时倚靠在床头的礼荨菱,她身着轻纱睡衣,头发披散,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便是站在门边,陆方青也能够清晰闻到,他心头不由得一荡,一股燥热从小腹升起,他连忙压住,一时不敢迈步。 礼荨菱却是笑道:“先生,你来了,站在门边干什么?夜寒风大,快进来吧。” 看了看礼荨菱单薄的衣裳,陆方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而后将门给关上了。 陆方青看着礼荨菱,礼荨菱也看着陆方青,两人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可是却不说话了,气氛不由得变得有些尴尬,陆方青轻启唇齿,道:“我……” 只是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来,因为陆方青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明自己深夜到礼府干什么,而且还跑到了礼荨菱的房间里。 礼荨菱却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脸上跃起两片浅浅的霞云,道:“先生来了正好,荨菱正好有事想要先生帮忙。” 陆方青一怔,倒是没料到礼荨菱竟然如此沉着,而且她说的话也让陆方青感到惊讶,不由得想着此时此刻,礼荨菱会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这么一想,他心头不由得有了一些犹豫,但还是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礼荨菱点头,也不拐弯抹角,道:“先生,荨菱只有一个要求,想请先生为我画一幅画。” 陆方青愣了一下,却是不由得有些为难,然后道:“我已经封笔了。” 礼荨菱微微一笑,道:“先生不是也很希望自己可以重新再拿起画笔吗?” 陆方青一怔,下意识里看向自己的右手,此时右手有轻微的颤抖,那种颤抖的幅度很小很小,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感觉得到,正如礼荨菱所说的,那里面压抑着渴望,渴望着能够再次拿起画笔。 见陆方青不说话,礼荨菱的情绪却是低落,道:“先生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画我呢?” 陆方青猛地抬头,看着礼荨菱,而礼荨菱双眼黑白分明,深邃得令人害怕,她由温柔地看着陆方青,却是慢慢变成了狠狠地瞪着他,就好像是怀着深仇大恨,突然凄厉地喊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画我!?” “啊!!”陆方青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才喃喃道,“是梦……” 只是这个梦,太真实了,陆方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夜已经很沉,现在已经很晚,万籁俱寂,只能听到外面有一些昆虫的叫声,但已是非常小声,只是陆方青此时很精神,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下了床,穿好了衣裳,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春天,万物复苏,只是夜晚依然还是有些凉,陆方青紧了紧衣裳,才知道自己穿得还是少了点儿,但他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却是怎么也不想再回去多穿一件了。 刚刚梦境之中的月色,似乎也是与现在的月色相差无几了。 白天时礼荨菱离开的那哀怨的眼神,以及刚才在梦境之中所看到的礼荨菱,眼中充满了恨意,让陆方青的心又颤了一下,他不由得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呢?” 陆方青已经封笔,在他下定决心封笔的那个时候,便也给了自己一个新生的机会,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他并没有能够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封笔之后,不管是礼荨菱还是纪侠如,都希望自己能够重新作画,而他更是遇到了陶知然,那位老人因为自己的拒绝,只怕心中很失望吧。 这个时候,若是有酒,那就更好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陆方青想起了当初,李青松便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自己一心要追逐那个幻影的画,那么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把自己毁了,陆方青当时还不信,问李青松自己会怎么毁了自己,当时李青松的眼中带着深意,仿佛早就已经看透了一切,对陆方青说,那一天,他会无法再画画的。 那个时候,陆方青是真的不信的,甚至觉得是无稽之谈,因为在他那个时候看来,作画便是自己的全部了,不管是作为自己的爱好还是作为自己的执着,作画便已经是自己的全部了,他永远都不会放弃画画,因为只有在不断地画画中,他才能够找回当初离开了自己的那道身影,当时陆方青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呢? 或许李青松离开礼府的时候,他便已经都知道了吧,陆方青不由得苦笑,喃喃道:“青松啊,全部都让你说中了呢。” 这些日子以来,在萧娘店中帮忙,陆方青过起了另外一种活法,他也是变得越来越不像曾经的自己了,看起来似乎更真实,也更平凡了,可是没有人知道,这种看着曾经的自己渐渐远去,一去不回的感觉,真的很痛苦很痛苦,陆方青没想到,放弃作画,竟然真的会让自己这么痛苦。 梦境中,礼荨菱对自己说道:“先生不是也很希望自己可以重新再拿起画笔吗?” “我……”陆方青的声音低沉,他看着自己的右手,此时此刻他的右手,微微颤抖着,颤抖的幅度很小很小,只有他才能够感觉得到,那种颤抖里,分明带着强烈的渴望,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第97章 病危 接连好几天,陆方青都魂不守舍,有时候做事也会出一些低级错误,而他的双眼空洞,整个人仿佛已经不在这里,可是在他空洞的双眸之下,却有着一点微微的光亮,好像正有什么在准备着苏醒一般。 陆方青身上的点点变化,萧娘都能感觉得到,她什么都没有说,压下心头的阵阵不安,却只能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陆方青再一次做出选择。 可是这个选择迟迟未现,萧娘也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直到这一日,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个并不好的消息。 消息是礼府的人传来的,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陆方青的脸色就变了,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让人无法接受。 好一会儿,陆方青才反应过来,萧娘已经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似乎也在等着他说话。 陆方青想了想,道:“我们……去看看他。” 萧娘没有迟疑,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店里的生意肯定就做不下去了,萧娘只得跟街坊邻居们道歉,然后才将店给关了。 与萧娘赶到礼府的时候,礼秀锋已经在准备车辆,除了几个随从,陆方青认识的也就只有陈淑瑶、礼荨菱和小翠二人。 见到陆方青与萧娘到来,礼秀锋连忙过来迎接,语气却是带着一丝沉痛,道:“先生,本来也不应该就此事去打扰你的,可是……” 陆方青摆摆手道:“如果连这事都不让我知道,陆某又将如何安心在这尘世安生?” 礼秀锋低下头不说话,经陈淑瑶提醒,才连忙让陆方青和萧娘也上车,然后车子便也扬长而去。 在车子,陆方青便已问礼秀锋事情的经过,只是礼秀锋也说不清楚,只说纪侠如那几日来有些不大对劲,里面疯疯颠颠的,就像是走火入魔了一样,礼秀锋原本还以为纪侠如只是因为潜心创作所以才会那么怪异,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正常,毕竟这样的事之前也是有过的,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纪侠如就像完全中邪了一样,不仅行为疯颠,而且还在不断地说着胡话,那些胡话自然不会有人听懂,后来纪侠如大发雷霆,一气之下离开了礼府。 陆方青一怔,他没想到还有这一回事,而礼秀锋又接着说道:“离开礼府后,侠如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我也派过几泼人出去寻找,可是直到近日,侠如在盐城老家才传来消息,他卧病家中,已将不久于人世。” 纪侠如很年轻,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左右,而且他奋发有为,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陆方青摇了摇头,他没有办法接受纪侠如遇上这样的事情,不久之前,他还拿着自己写的手稿,兴冲冲地要让自己看呢,这么想着,陆方青便紧着问道:“有看过大夫吧,大夫都是怎么说的?” 礼秀锋无奈道:“信件之中并未提及,想想侠如之前的怪异言行,只怕大夫也未必能够看得出来。” 陆方青顿时便不说话了,只盼望着马车速度再快一点儿,他好去看看纪侠如的情形。 在另一辆马车中,坐着一众女眷,马车里面空间很大,五个人坐下来也不拥挤,萧娘与陈淑瑶聊了几句,不过她们也不知道纪侠如的情况,自然无从理解,只是说着心中的担忧,倒是礼荨菱,一直都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她的神情看起来很是恬淡,似乎是并不在意纪侠如的事,可是有时从她的神态之中看来,却是隐有忧心,便是陈淑瑶和萧娘也都不知道,礼荨菱心中到底在寻思着一些什么事情。 接近三天的路程,礼府的马车停在盐城中心的一条长街中,一户颇有些年代的宅前,宅子虽老,可是宅子前面的大路却很干净,门庭也是布置得颇为雅致,从大门往里可以看到近门的院子,花草修剪得宜,非常雅观,门上的一块镜石则写着“纪府”二字。 有人迎了上来,在知道是礼府来人的时候,竟是无须任何通报,便将他们迎了进去,想来纪府中早有人吩咐并安排妥当了。 再次见到纪侠如,他已经不再如同之前那般活力十足,整个人竟然瘦了一大圈,脸色土黄,眼皮虽然已经盖上,可是感觉眼珠子却似乎要凸出来一样。 纪侠如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陆方青的身体不由得晃了两晃,可还是忍住没有摔倒,在房中除了纪侠如,还有一位老妇人,听她说,她是纪侠如的祖母,不过老妇人眼睛也是很红,想必是才哭过,她说是因为纪侠如倒下之后一直念念不忘礼府,所以她才会给礼府写了封信,毕竟遇上这种事,她也是手足无措。 之前也给纪侠如看过大夫,可是每一个大夫都看不出纪侠如得的是什么病,有说他中了风寒,有说他身体虚寒,各种说法的都有,可就是没有人能够治好纪侠如,眼看着纪侠如身体渐渐垮了下去,老妇人也是急得不行。 陆方青不由得问道:“侠如这些天可还有说过什么话?” 老妇人想了想,便道:“说过很多,可都是一些什么仙啊鬼啊的,有时候大白天的房间里也是一阵阴沉,怪吓人的,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中邪了。” 礼秀锋神色微一动容,之前他也有一次想过这个可能,当时在礼府的时候,他还想过要找道士来给纪侠如驱驱邪呢,不过当时也只是想到而已,他还真不能那么做,但想到这位老妇人…… 果然,老妇人便又道:“之前老身也有找个道士来,可是好像也不管用,这孩子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 礼秀锋和陆方青听了不由得额头直冒汗,好在此“纪府”非彼“纪府”,纪侠如的母亲当初嫁给纪昀之后,这娘家的门匾也是有了一番改动,不过很少有人能够联想到那里去,要不然只怕纪侠如这事要传得人尽皆知,纪昀也会沦为笑柄了。 但这也怪不得这老妇人,只是因为纪侠如一心想要写狐仙鬼怪的故事,全副心神已经融入进去了,就算是在病重昏迷中,依然还是念念不忘,所以才会伴随着胡话出口,却是将老妇人给吓了一番,直接就将道士给请来了。 “先……先生……” 纪侠如的声音很轻很弱,但这屋子里很安静,陆方青听得很清楚,连忙走上前去,只见纪侠如的双眼无力地动着,只是他的眼皮皱皱的,怎么也睁不出来,就那样贴在眼珠子上,使得他想睁开眼睛都不行。 纪侠如游离着一双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陆方青连忙抓住他的手,道:“侠如,是我,我在这里。” 纪侠如似乎想要笑,可是他的嘴唇要动一下都困难,只能呼呼地出了几下气,然后有气无力地道:“先生……我……还想给你……看……更多的……文章……可是……” 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纪侠如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那些文章,他费力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却还说不完整,可是陆方青懂他的意思,握着他的手不由得微微紧了紧,纪侠如才又停了下来,知道自己想说的话,陆方青都知道了。 紧接着纪侠如又想到了什么,又道:“先……先生,我写的……那些……您……看……看……看了……么?” 第98章 病逝 陆方青的手又是不由得一紧,他自然记得了,当初纪侠如第一次交给他的那一份手稿,是他特地写出来给自己的,自己也看了,深深地沉浸之中,也是因为在看过了那些文章之后,他才发现了,原来自己对于作画竟是如此的渴望。 知道这一点让陆方青心里很害怕,他已经封笔了,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了,他觉得现在这些都正好,也是自己想要的,可是偏偏,那种悸动却是又出现了。 那件事,是陆方青心中最深的秘密,陆方青怎么也不想提起,而如今…… 纪侠如气喘吁吁,挣扎着要挺起来,他好像急切地想要知道,陆方青的回答,他很想听到。 陆方青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一下子就松垮了下来,道:“看到了,侠如,你写得非常好,你通过那些故事,告诉了我一件事,一件我不愿意面对,可是却很重要的事情。” 纪侠如听了陆方青这一番话,嘴角扯开似是笑了笑,然后整个身体突然之间便放松了下来,手也无力地往下坠。 “侠如!!” “侠如!!” 不断有人惊呼,陆方青小心地探查着纪侠如的鼻息,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道:“他只是太累,睡下去了。” 陆方青这么一说,所有人便都安静了下来,纷纷退了出去,陆方青也是小心地放下了纪侠如的手,给他盖好了被子,随着一起退了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了纪侠如一个人了。 纪侠如睡着,嘴角却是露出了一丝笑意,似乎十分满足的样子。 陆方青和礼秀锋一行人便在这纪府住了下来,每天都会来看看纪侠如,希望着能够看到纪侠如有所好转,可是让他们失望的是,纪侠如的情况却是一直在恶化,直到最后,几乎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换了几个大夫来了也都没有办法。 这几日,围绕在陆方青和礼秀锋他们之间的是沉重的氛围,他们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心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那一点。 只是,很多事情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控制得了的,老妇人整日里哭哭啼啼的,就好像纪侠如已经死了一样,整得连陆方青都跟着心烦了,不过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因为纪侠如已经病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离去,虽然众人心头悲凉,但一些该做的事情还是不能落下,按照他们这里的风俗,老妇人便要给纪侠如烧一只纸马。 此时纪侠如已经奄奄一息了,也不知道周围的情景,就只是吊着一口气,看着陆方青和礼秀锋连连摇头,可是他们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突然间,纪侠如猛地坐了起来,双眼怒瞪得大大的,眼中还有满布的血丝,眼珠子都几乎要掉出来了,他喊了出来,声音很大,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病危的人,道:“我的马怎么瘸了一条腿?” 一时间,屋子里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老妇人也不由得惊呼一声,众人不由得向她看去,却原来是她烧纸马时,不小心把马蹄给弄花了,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差错,竟然便能令得纪侠如整个人突然间坐了起来,但而后就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又直挺挺地倒了下来,胸膛还在一次次起伏着。 老妇人连忙让人换了新的纸马,这一次倍加小心,给纪侠如烧上,而纸马烧完之后,纪侠如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的生息,他……走了。 知道了这一点,陆方青与礼秀锋相视一眼,轻轻一叹,对于鬼神之说,他们并非不信,只是因为从来不曾见到过,所以他们心中多少还是存在着一些疑虑,但是对于人皆有灵这一点,陆方青和礼秀锋都是很确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而这种灵在人活着时的表现便是灵性,纪侠如显然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人,只是这种灵性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表示,他们也都不知道,但此时却还是为纪侠如感到可惜。 为纪侠如办了一个葬礼,而后陆方青和礼秀锋才离开,他们的心事重重,还没有能够从纪侠如已经死去这个悲痛的事实走出来,所以他们都没有说什么话。 马车到了礼府,陆方青便也在这里下了车,他原本想走,可是礼秀锋叫住了他,道:“先生,侠如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写的那些手稿,不如你也看一看吧。” 陆方青犹豫了一下,便还是点了点头,因为礼府中,可是有着纪侠如最后所写的文章,换句话说,是他的绝笔,而纪侠如在之前一直很想让陆方青看看他写的文章。 来到纪侠如的房间,他的书案上满是纸张,上面都写满了文字,纪侠如的字迹变幻灵动,收入有效,即便不去看那些内容,单单只是看一看这些字迹,便已经让人不由得想要接着看下去了。 陆方青便在这房间里,静静地看了起来,礼秀锋也不打扰他,但却站在他边上,拿着另外的手稿看起来,这些都是纪侠如所写的文章,他都要好好看看,想想之前,他还曾想过要撮合纪侠如与礼荨菱在一起,只是两个人并没有那个意思,最后这个想法也是不了了之。 陆方青的心神此时不由得融入了纪侠如所写的故事中,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立意新鲜,视野也是出人意料,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令人流连忘返,走入一个又一个妙不可言的故事之中,难以自拔。 突然之间,陆方青怔了一下,心神猛地从那些文字之中退了出来,看了看手中的这一页手稿,上面的题目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心中,让他也不由得喃喃地轻念出来,道:“画鲤。”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让陆方青整个人都不由得颤抖了起来,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十七年,那十七年里日日夜夜的追逐,时时刻刻的想念,痛苦失落,挣扎难过,全部的全部,却是只在这两个字里面。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竟是自己这大半生的真实写照了,那般的沉重,也是那般的心疼,因为对于自己来说,那竟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陆方青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集中起全部的精神,看了下去。 这个故事,写的是一个名满天下的画师,一生一直在画鲤,他为了追求自己年轻时的那道幻影,执着地画下去,坚信只要他一直画下去,有一天,那道失去的幻影便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画里,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样一画便长达十七年,可是随着那画师越是画鲤,他所追逐的那道幻影便也离他越来越远了,直到最后,他的心变得灰败了,也累了,终于妥协了,甚至因此心灰意冷,决定要封笔,不再作画。 陆方青不禁摇头苦笑,这明明就是自己的经历了啊,却是这样被纪侠如写入了故事里面,但他想了想,还是接着看了下去。 纪侠如终究还是没有照着陆方青的经历那样写下去,只是在故事里面的画师决定封笔的时候,他突然笔锋一转,却是画师在最后封笔之前,决定再画一幅画,他当时在心中告诉自己,只要再画一幅画,如果依然还是无法画出他所想要的那尾鲤,无法捕捉到那追寻了十七年的幻影,他便放弃,从此不再作画,而最后,奇迹却是出现了,在那画师画完了最后一幅画的时候,那道幻影,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看完了这个故事,陆方青长长一叹,嘴角却是不由得苦笑,看来陆方青即便是在写着这文章时,也是心心念念地想着要自己再次拿起画笔呀,陆方青不由得喃喃道:“最后一幅画么……” 第99章 大限 从礼府离开,陆方青与萧娘又回到了日常的忙碌中,只是陆方青整日里却常常出神,总也不在状态,他有时还会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感受着右手上除了他别人都察觉不到的那种颤抖,那种渴望和兴奋却是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萧娘一直都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陆方青,她的心已经变得很沉静,其实在陆方青与纪侠如最后说的那几句话里,她已经隐隐知道了陆方青的决定,所以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着陆方青做决定。 她看着陆方青里面深思,里面皱眉,里面若有若无地点头,里面却是旁若无人地摇头,陆方青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跟她说,近了,近了,时候越来越近了。 萧娘的手一颤,手中的盘子顿时掉了一地,小秀连忙上前来帮忙,道:“小姐,你一定是太累了,这里小秀来就可以了,你先去休息吧。” 萧娘只得被小秀打发到一边,只是她四处看了看,却没有看到陆方青的身影,不由得问道:“先生呢?” 小秀头也不抬,道:“先生刚刚出去了,好像是有心事一样。” 时近傍晚,扬州城华灯初上,照亮了一条街,陆方青想起了陶知然的那一片灯景,心中也是一动,那一灯一景连贯,他竟是全部都记在了脑海之中,清晰而又深刻,如果自己动笔画最后一幅画,是不是应该为陶知然画出那一幅灯景? 陆方青突然觉得,自己突然就那么封笔,好像欠了自己一个好的结局,没有给自己一个好的收尾,可是想想又觉得可笑,想那么多,还跑出那么多的想法,其实不过是他还想继续画,还想要再次拿起画笔的借口而已,只是手中的画笔已经放下,心中的画笔却是永远都无法消失。 走出了扬州城,走到了城外的那条河,陆方青有种两世为人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当时初遇礼荨菱的时候,也曾出现过,也是因为那种感觉的出现,让他突然福至心田,画出了那一幅鲤,那是他一生的巅峰之作,只是可惜的是,后来那幅鲤被礼荨菱给撕毁了。 这种两世为人的感觉真的是若隐若现,却让他思之不透,太过玄奇,根本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绪。 陆方青在那河边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月满桂枝,扬州城里也传来了夜市的声音,陆方青才走了回去,因为再晚一点,城门就会关了。 回来时,萧娘守着一桌已经凉了的饭菜,却是一口也没有动,看到陆方青回来了,她连忙站起来道:“我去热一热。” 而后也不待陆方青说什么,萧娘便拿着那些凉了的菜往厨房走去,小秀也连忙过去帮忙。 陆方青张了张嘴,可是却没有说出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皎洁明月,月儿弯弯,不似满月时那般耀眼,可是却依然孤傲地立于夜空,而今晚的夜空却是一颗星星也没有,一朵云儿也不见,只有那明月高洁。 以前的陆方青好以明月自喻,可是现在看了这明月,他却是觉得,做这样的一轮孤月,其实是很辛苦也很孤独的,此时的他,却是很难以此为豪了。 与萧娘吃过了饭,小秀便帮着收拾餐具,萧娘坐在陆方青的边上,看着他,不由得出了神。 陆方青的脸就着月光,十分耐看,他似乎与这明月有着不解之缘,而他也的确很喜欢这明月,所以每每看到陆方青时,总能想到他站在月夜之下的情景,萧娘不由得看得痴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时间在静谧之间悄悄滑过,萧娘突然道:“方青,你画吧。” 陆方青一怔,看向了萧娘,眉头轻轻拧起,似乎有些不确定她刚刚说了什么。 见此萧娘便又重复了一遍,道:“方青,你这一生注定就应该作画的,你也很想画不是吗?所以,不要再压抑自己了。” 陆方青沉默,然后突然笑了笑,道:“难道我除了画画,便什么也做不了了吗?” 萧娘一怔,紧接着便是一阵心慌,她分明便不是这个意思,她也知道,陆方青知道她真正的意思,可是听到陆方青说出那一番话,她还是不由得有些急切了起来,想着要解释,可是陆方青已经站了起来,道:“我已经封笔了,就算是半幅画,我也不会再画了。” 说完,陆方青便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萧娘不由得沉沉一叹。 礼府。 礼荨菱一个人走到了雅院,这里是陆方青曾经住过的院子,还有他们两个的书房,礼荨菱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今晚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想念得紧,便过来了,这里很安静,尤其在陆方青走了之后,这里变得更加安静了,礼荨菱一身白衣,站在院子里的池塘边上,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明月,眼中露出丝丝缅怀。 她在缅怀着,上一世与陆方青度过的日日夜夜,她便是始终在那池子之中,期盼着自己能够化身为人,站在陆方青的身边,而这一世她却也没有能够长伴陆方青左右,看着陆方青一直孤独,而她只能在背后默默心痛着,终究,她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一滴泪淌落下来,滴在池水之中,却是轻轻地漾了开来,在月光之下,竟然闪过了淡淡的银光。 那银光引起了礼荨菱的注意,她不由得俯下身来,伸出手在池水之中轻轻摇了几下,便见有连绵的银光从她的指尖向着水下漫延开去,那竟是从她的身上散发出去的东西。 “这是……”礼荨菱怔怔的,细细地感觉着自己的身体,才发现在自己的体内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溢出,这种情况应该是持续了很久,只是她只有现在才发现,这种感觉还有一点儿熟悉,十七年前她为鲤身,在那场雷雨之中,将陆方青救出火场之后,她便感觉到体内的能量四溢,而后便消散在那片天地间了,而这一次虽然远不如那次强烈而快速,不过却是一样的感觉,“我的时限……又到了么?” 礼荨菱抬起头来,看向夜空,却只是低声地喃喃。 突然有一颗流星滑过夜空,划出了一道白线,然后便消失不见了,只是一瞬间而已,刹那芳华,只是礼荨菱却只能苦笑,因为她的生命,却是如此平平无奇,对于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一直都只能是无力。 “这具身体的大限也要到了吗?”礼荨菱又喃喃了一句,她发现,自己心中还有着很多很多的不舍,那是上一世自己为鲤之时,完全不懂的情绪,这种不舍和悲伤,让她忍受不住,想要逃离。 在这池塘边站了许久,礼荨菱眉头轻轻拧了起来,她注意到池中似有一物,伸出手去将那水中之物拿了起来,竟然是一支画笔,礼荨菱怔了片刻,才喃喃道:“先生……” 这一夜,礼荨菱一直在这庭院之中站着,似是不知夜的寒,似是不知风的凉,她站了一夜。 隔天一早,小翠便到处找礼荨菱的踪影,终于在这雅院之中看到了礼荨菱,她松了一口气,连忙走了过来道:“小姐,你怎么一大早跑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你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不到你。” 礼荨菱是昨天晚上深夜走出来的,当时小翠也已经休息了,她自然没有去惊动,而她在这里站了一夜,直到天明,小翠也完全不知晓,还以为礼荨菱只是过早起来而已。 礼荨菱转过头来,看了看小翠,然后甜甜一笑,整个人却是突然间倒了下去。 “小姐!小姐!” 第100章 我想见先生 陆方青依然还是留在萧娘的店里帮忙,他的神色很是平静,就好像昨天晚上与萧娘的对话并没有发生过一样,而萧娘也是绝口不提,面对客人,脸上绽放笑容,可是小秀却时不时狐疑看来,她能够感觉到这两人之间有些奇怪的气氛,显然若即若离,就好像陆方青刚来这里不久时的样子。 不对,有些不同,当时的气氛虽然也是若即若离,可是那个时候主要趋向于即,而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小秀总觉得他们的身影明明是那么靠近,却隐隐中有离的趋势。 小秀的心头一紧,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有几次她想要张嘴说话,可是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好像怎么说都是不对的,如此一来,小秀也只能压抑着。 所以渐渐地,就算陆方青和萧娘都有意保持着微笑,有意故作云淡风轻,可是这店里的气氛也是渐渐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像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天,直到今天中午,店里来了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客人,这个客人正是礼秀锋。 “先生!”礼秀锋一进门,便急急地走到陆方青的面前,他的脸上带着忧虑和焦急,看起来甚至是有些急得失去了分寸,“先生,请您去见一见荨菱吧。” 礼秀锋为人素来持稳,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可是自身却有一股势,一身华气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接近,而像今天这样的礼秀锋,陆方青是从来不曾见到过的,而听他所言,似乎与礼荨菱有些关联,一想到这里,陆方青也有些惊慌了,却还是冷静地道:“秀锋,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 这店里还有许多客人,礼秀锋带着两个下人匆匆而来,加上他虽然此时行色匆匆,面容之上流露出惊慌之色,只是一身着装虽不奢华但亦显贵,自然流露的气质若隐若现,只是一眼便给人不凡之感,所以在场的每个人都保持着安静没有说话,似乎是生怕打扰到陆方青与礼秀锋的谈话。 礼秀锋这才注意到,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他急匆匆而来,却是完全没有想那么多,已是完全的失态了,只是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对陆方青道:“先生,荨菱她三日前病倒了,只怕是……还请先生能够去见见她。” 陆方青的天空仿佛遭遇雷轰,整个人突然一下子怔住了,他脑海之中首先浮现的,不是礼荨菱,而是纪侠如最后离世前的样子,然后一想到礼荨菱此时也会变得如同纪侠如一样,他的心便无法平静下来,可是怎么会这么突然,上一次见面之时,礼荨菱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怎么会突然间就病倒了呢? 为什么为什么,陆方青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声为什么,可是怎么想都得不到答案,他怎么也想不到,礼荨菱竟然会病倒了,他觉得自己心里很深很深的一处角落,有什么地方正在隐隐作痛,这股痛感变得越来越明显,他身体摇晃了两下,有些站不稳。 礼秀锋又道:“先生,荨菱那孩子这两天一直念叨着,她想见先生,荨菱与先生有师生情分,秀锋只怕她无法坚持多久,还请先生能够回礼府去看一看她。” 陆方青此时终于完全反应过来,现在并不是穷究为什么的时候,一切的答案只有在见到了礼荨菱之后才能明白,他马上点头道:“我们走。” “不行!” 就在陆方青和礼秀锋身体一动,就要离开萧娘的小店的时候,却是有一个声音惊慌之下喊了出来,让他们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转过身来一看,见发出声音的,竟然是一直不作声的小秀。 陆方青怔了一下,道:“小秀,你……” 小秀看了萧娘一眼,只是萧娘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小秀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能让先生走,这么想着,她也就将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道:“先生,不要走,因为您这一走,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小姐要怎么办啊?” 陆方青不由得看向了萧娘,只是萧娘的脸色很平静,与陆方青对视了一眼之后,轻轻地笑了笑,陆方青嘴唇动了动,开口道:“萧娘……” “先生……”萧娘喊出了这两个字,却是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努力让自己的嘴唇不要再颤抖,她这几天也一直在等这样的一刻不是吗,等着陆方青选择离开的那个时间,而现在她并没有再唤陆方青的名字,而是如同以往一样称为他为“先生”,而后像是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去吧,先生,荨菱现在一定很需要你。” “小姐……” 萧娘对着小秀摇了摇头,道:“小秀,这不仅仅是先生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先生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应该过着这种生活,在糕点店里帮忙并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萧娘……”礼秀锋也是倍感歉意,他对着萧娘深深鞠了一躬。 萧娘笑了笑,摇头道:“兄长,荨菱还在等着吧,快带先生去吧,改日萧娘再去探望一下荨菱。” 礼秀锋点了点头,他的确心挂礼荨菱,所以即便自知对不起萧娘,可是他还是希望陆方青能够马上跟他走。 陆方青深深地看了萧娘一眼,目光却是突然间凝聚,在这一刻他的身上发起了一股气势,那是属于……过去的陆方青的气势,站在孤峰之巅,孤傲临于世,而后与礼秀锋离开了。 萧娘看着陆方青远远地离去了,喃喃道:“先生,你总算还是做出选择了。” “萧娘。”李婆婆走了过来,老目有些浑浊,带着自责道,“老婆子上一次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萧娘摇了摇头,对李婆婆道:“婆婆,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帮我们提点了几句,也许到现在,我们都还走在错的路上。” 李婆婆张了张嘴,最后却是化成浓浓的叹息,道:“只是对的路,却是充满了痛苦啊。” 萧娘遥遥望了一眼,现在已经看不到陆方青的身影了,她轻轻喃喃道:“只是又有谁的痛苦,能够及得上他?” 陆方青脚步很快,直往礼府赶,一路上却还不忘问礼秀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礼秀锋心下虽然焦急,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将礼荨菱出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三天前的晚上,礼荨菱被发现倒在雅院之中后,便请了大夫过来诊治,只是当时大夫并没有查出礼荨菱身上有什么症状,礼荨菱而后也是醒了过来,当时说了一大堆话,像是她对不起礼秀锋夫妇,不能尽孝之类的胡话,吓得陈淑瑶脸色发白,直以为礼荨菱是怎么了,但是大夫们的诊断都是礼荨菱一切正常,并没有什么问题,若不是因为礼荨菱一直很清醒,只怕礼秀锋也要以为她也是中邪了呢。 但是这三天来,礼荨菱的身体却是一天比一天虚弱,现在竟然连抬抬手都费力,感觉就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而且身体还一直在发冷,不管怎么取暖都没有用处,只是礼荨菱却表现得很淡然,说是她的时间就要到了,很快便要再度消散于世,在跟礼秀锋夫妇说了很多很多话之后,她最后才说了一句。 “我想见先生。” 第101章 未完成的画 听完了礼秀锋的话,陆方青沉默了下来,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礼府门口,陆方青二话不说便踏了进去,他很想看看,现在礼荨菱到底怎么样了。 礼秀锋就跟在陆方青的身边,礼府的门卫自然不会阻拦,而就算是只有陆方青一个,因为礼府的人都知道陆方青是礼秀锋的贵客,所以更是不会相阻。 礼秀锋一路直走到礼荨菱的房间之前,才慢慢地放缓了脚步,他刚刚分明是头脑一热,可是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对礼荨菱的房间,已是这么的熟悉,之前并没有来过几次,可是却好像沿着记忆中的路走了千次万次,已经深深地铭刻在记忆深处。 门轻轻掩着,按礼秀锋所说的,好像是现在礼荨菱的身体很弱,门窗都不敢大开,怕是她会再度受凉。 陆方青不由得有些心痛,心想礼荨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他又能为她做什么? 带着心痛和纠结,陆方青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而礼秀锋并没有进来,而是站在门边。 房间里除了礼荨菱,还有照看着她的陈淑瑶,陈淑瑶这几天想必是没有好好休息,眼睛红红的,还有一些湿润,想必也是刚刚哭过,她站了起来,向着陆方青轻施一礼,道:“见过先生。” 陆方青点了点头,陈淑瑶便转身走了出去,出了门后,她与礼秀锋却是将门给轻轻掩上了,他们显然是要让陆方青与礼荨菱单独相处了。 虽然门窗并未大开,不过屋子里还是很光亮,礼荨菱倚靠在床头,她的脸白白的,嘴唇也没有任何的血色,只是那一双眼睛却是特别的明亮,但说话的时候气若游丝,轻轻道:“先生,你来了。” 陆方青走了过来,目光一直落在礼荨菱的脸上,似乎是想要看一个究竟,只是除了虚弱,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不由得心头有些无力,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礼荨菱微微一笑,却是坦然,道:“没什么的,只是时间到了。” 陆方青不解又重复了一句,道:“时间到了?” 礼荨菱点头道:“侠如哥哥也是时间到了。” 虽然说的是纪侠如,可是却是很明白地告诉了陆方青她所说的话的意思,所谓的时间到了,就是她要死了。 陆方青心头一阵薄怒,道:“真是胡说,你今年才十七岁,无病无灾,哪里来的时间到了?” 礼荨菱却只是轻轻一笑,目光却是有些悠远,道:“先生,你说错了,不是无病无灾,这是一场劫,一场解不开的劫。” 陆方青看着这样的礼荨菱,却是没有办法保持冷静,道:“身体虚弱了就得养好,说什么这是一场劫,你现在还很年轻,时间还长,不要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赶紧把身体养好。” 陆方青蓦地发现,自己自从进到礼荨菱的房间以来,说的话可是他以往每次说话的数倍不止,而他心头有一股冲动,似乎是恨不得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但却又发现,自己竟然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怎么也说不完。 礼荨菱垂下了眸,心中却是暗暗道:“先生啊,你怎么还不明白,这就是一场劫啊,一场根本避不开的劫,因为你就是我的劫啊。” “这是……”陆方青的注意力突然落在了礼荨菱床头上的一支画笔上,旁边还有着一幅画,不由得微疑道,“你还在作画?” 礼荨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先生,这支画笔是我从雅院的池塘里发现的。” 陆方青一怔,顿时明白,这支画笔正是他封笔之时,扔在池塘中的那支画笔,没想到那支画笔终究还是被礼荨菱发现了,难道就是连老天也不想让他封笔吗? 紧接着陆方青又看出了那幅画,道:“那这个是……” 礼荨菱微微一笑,手虽然有些无力,可是拿起那幅画却还是轻而易举的,只是她依然显得有些费力,将那幅画给摊开摆在身上,然后看向陆方青道:“先生,你还记得吗?” 这是一幅风景画,有河,有树,有花,有草,画中的河、树、花、草,都是那样的生动逼真,那是扬州城外小河边的景色,小小的一幅画,便将那景色给吸收了进去,而在那画中的小河边上,有一道身影在奔跑着,那身影看不清楚,只有轮廓而已。 这样一幅简简单单的画,却是唤起了陆方青的些许回忆,那是他在决定收礼荨菱当自己学生之后,第一次带她到扬州城外的小河边去作画,当时礼荨菱的一颦一笑,他如今竟然还记得那么清楚。 当时自己还在画,礼荨菱便跑了过来,大喊道:“叔叔叔叔……哎哟!!” 陆方青轻轻地在礼荨菱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道:“要叫先生。” “先生……”礼荨菱揉着自己的额头,嘟了嘟嘴,然后又拉起了陆方青的袖子,“先生,您在画什么?” 陆方青微微错开身子,使得礼荨菱可以看到陆方青所画的内容。 看到画中小河边的身影,礼荨菱抬起头来,轻笑道:“先生在画我吗?” 看着礼荨菱的模样,陆方青失笑,道:“只是你刚好闯进来了而已。” 而之后,礼荨菱吵着她要画,便将陆方青那还没有完成的画给拿下来了,而她自己第一幅画,却跟涂鸦没有太大的区别。 陆方青没想到,礼荨菱竟然会将这一幅画给保留了下来,想到当时礼荨菱的活泼和笑容,再看看这个时候气若游丝的礼荨菱,陆方青一阵心痛。 “当时真好啊。”礼荨菱也是道,“先生,你知道吗?我一直好后悔,如果当时我没有打断先生,让先生把这幅画画完,也许先生笔下的画,便会有一幅是画我的了。” 看着陆方青沉默了下来,礼荨菱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道:“那个时候,如果我不打断先生的话,先生会把这幅画画完么?哪怕我不是鲤……” 礼荨菱说到最后声音有些低沉,陆方青想起了之前礼荨菱问过他为什么不画她的时候,他给出的回答是那么的残忍,因为,她不是鲤。 陆方青现在好自责,看着如今这样的礼荨菱,他的心很痛,总是觉得礼荨菱变成这样,他也要负起责任。 礼荨菱却只是微微一笑,将那幅未完成的画递给了陆方青,而后道:“先生,再画一次,好吗?” 礼荨菱的眼中带着期待,只是暗藏在期待之后的失落,仿佛喷薄欲出。 陆方青的心颤了一下,他从礼荨菱的手中接过了那幅画,又接过了那支画笔,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礼荨菱期待的目光中,他站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门被轻轻地敲响了,而后礼秀锋和陈淑瑶带着陆方青的画板和画具来了,礼秀锋有些犹豫,道:“先生,请不要怪秀锋自作主张,只是秀锋想着先生可能会需要……当然先生已经封笔,此事秀锋是知道的,若是先生不想看见这些东西,秀锋马上拿下去。” 有的时候,巧合便有如天意,陆方青笑了笑,道:“放进来吧。” 礼秀锋一怔,这才大喜,连忙亲自将那画板摆好,然后将那些画具都给放置好,又多看了礼荨菱几眼,然后才有些不舍地离去了。 第102章 先生,再见了…… 再次站在画板前,让陆方青有种两世为人的感觉,拿起画笔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在剧烈地颤抖着,它这个进修很兴奋,仿佛等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了。 陆方青的心,很快便平静了下来,静得不染外物,静得有如幽谷,可是也静得让人心痛,就是这样的陆方青,让礼荨菱为他心痛,整整两世。 这幅画里,河、树、花、草,都已经画好了,都是那样的生动逼真,在那画中的小河边上,一道身影在奔跑着,那道身影只有轮廓而已,还未完成,但是从轮廓上已经可以看得出来,那幅画中的人便是礼荨菱,然而画中的礼荨菱很快乐,无忧无虑,而这一刻的礼荨菱却是蕴满了悲伤,还有忧愁,即将不久于人世。 陆方青站在画前,平心静气,而礼荨菱虽然面色淡然,眉目低垂,可是她的心中却是越来越急切,一直在喊道:“先生,快点儿画!再快点儿!我的时间已经快走完了!” 只是她的急切,最终只能深深地隐藏起来,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 陆方青终于动笔了,他站在画板前,面向着礼荨菱,他只能就着礼荨菱此时的身影,去完成这幅画,因为当初画这幅画的时候,礼荨菱是快乐无忧的,可是现在的礼荨菱却是充满了悲伤,让人心疼,在这样的礼荨菱面前,陆方青画不出她当初那快乐无忧的模样,因此也让这一幅原本欢快的画,染上了浓郁的悲伤。 一笔,一划,勾勒出了少女曼妙的身姿,玲珑的曲线,在河边追逐,明明是充满了活力和诱惑力,可是那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却是离别的殇,画中的礼荨菱渐渐成型,可是却与原本的轮廓不一样了,这个礼荨菱并没有在河边奔跑,而是静静地站在河边,然后望着流淌的河流出神,神色间的忧愁与别意,让人心伤。 陆方青画得越来越快,但也画得越来越专注,他从来不曾想到,原来画礼荨菱可以让他画得这么顺畅,甚至让他隐隐地,心有些欢快起来,就好像是陆上的鱼在快干死的时候找到了水源,一跃而入,就好像生长于干旱已久之地的树木,突然间迎来了雨露,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寻找已久的东西,在这瞬间有了眉目。 寻找已久的东西…… 陆方青的手突然颤了一下,一点浅墨渐在了画上,在画中的礼荨菱所站的土地上,那颜色顿时一深,却似是画龙点睛,让这幅画多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看了一眼床头上渐显疲惫的礼荨菱,她还在定定地看着自己作画,陆方青深吸一口气,再次画了下去,压下心头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让自己静下心来画完最后的几笔,可是越画那种感觉越是强烈,越画那种感觉愈是压之不住,随时要喷涌而出,强烈的悲伤涌了出来,陆方青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了,有温温的液体流了下来,滑过他的脸庞,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地面上,有清脆的“啪”响,很轻,却震耳欲聋。 陆方青转头,看向了床头的礼荨菱,却是发现她已经更加虚弱了,她的头轻轻地枕在床头的扶把上,脖子好像完全无力了一样,身子看起来也是软塌塌的,陆方青下意识里便要走过去,可是脚底下却像是灌了铅一样,竟然动弹不得,他隐隐间已经明白了一切,手中的画笔却是一动不动,明明画已经画完了,可是他却收不住笔,似乎如果自己收笔了,那么画中出现的那个人,现实中陪伴着自己的那个人,自己一直寻找着的那道灵,便都会彻底地消失不见。 陆方青惊慌了,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惊慌。 礼荨菱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她已经支持不下去了,这一世的时间,终于也用完了,她是否也与她的先生,拉近了距离了呢? 自己就要离去了,可是看着他以后将要一直这样孤独下去,身边永远没有一个人陪伴左右,这让礼荨菱不由得更加心痛了,自己当初为什么就痴心妄想,想要化作一个人呢?如果自己老老实实做一尾鲤,会不会当初的灾难就不会发生,会不会它就不会那样消逝,会不会它现在依然还陪伴在陆方青的左右,会不会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就不会那么的孤单? 好多好多的会不会,最终只能让人流泪,这世间没有太多的会不会,所以现实才会这么的令人心碎。 拼着最后的气力,礼荨菱轻轻地唤了一声:“先生……” 陆方青有些机械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礼荨菱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若有来世,我会想只做一尾鲤的。” 不会再妄想着化作一个人了,不会再妄想着长伴你的左右了,只要安安分分地做一尾鲤,被你画入画中,看着你作画,这样就足够了,只要能够不离开你。 太多太多的话,礼荨菱说不出来了,她闭上了眼睛,眼角淌下一滴泪水,她的生命在这一刻,彻底地消散了。 陆方青颤抖了一下,手中的画笔握不住,顿时滑落了下来,掉落在地上,荡开了几点墨迹,他嘴唇不断颤抖着,话到嘴边,怎么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呢? 胸腔里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完全压制不住,完全涌现出来,陆方青无处发泄,只是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陆方青的笑声,使得并没有走远的礼秀锋和陈淑瑶慌忙推门而入,陈淑瑶第一反应便是冲到了礼荨菱的面前,然后确认了什么,顿时哭喊了出来,悲恸欲绝,而礼秀锋下意识里看向了陆方青,发现他一直在笑,只是他脸上的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流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多,都要急。 陆方青只是笑,却不说话,他走出了礼荨菱的房间,只留下了那一幅留在画板上的画。 画中的礼荨菱,站在那条河边上,怔怔地望着河水出神,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别离之意,但她的双眼看向河水之中,却是带着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憧憬,仿佛隐隐在预示着什么。 看到那幅画的瞬间,礼秀锋只觉得他的女儿还在面前,对着自己浅笑低语,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尽是离别意,她还在,却要走了。 陆方青并没有离开礼府,直到礼荨菱的丧事办完,他的心却已经完全空洞了,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只是少了什么,他却想不清楚,弄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连思索都不会了,无思无想,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礼秀锋和陈淑瑶夫妇二人亲自收拾礼荨菱的房间,并没有交给其他人打理,他们将礼荨菱的房间整理好,却是发现了其中一些东西,是一卷手稿,礼秀锋翻看了一下,却是将那手稿交给了陆方青。 陆方青一看,那手稿正是纪侠如最后写的故事,他也看过,名字就叫《画鲤》。 这个故事写的是自己,不过纪侠如在中间却改写了一下过程,那个画师在封笔的最后还是画了一幅画,然后他找到了一直以来寻找着的那道灵,那是纪侠如的期望,只是这期房如今…… 陆方青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喃喃道:“侠如啊,还是被你说中了啊,只是可惜,我又失去她了啊。” 陆方青终于还是翻开了那手稿,把那故事又给看了一遍,就好像在翻看着自己过去十七年里的追逐与探寻,看着看着,他的眼眶渐渐湿润着。 翻到最后一页时,陆方青突然怔住了,在故事最后一页的一片空白里,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是礼荨菱写的。 “祁连山上黑河水,旧木屋里小池塘,扬州城外春风度,雅院幽深断离肠。” 前两句,说的是小离,后两句,说的则是礼荨菱自己,两世相伴,均是短暂,而在最后,还有一行小字,低低细细地书画着五个字:“先生,再见了……” 第103章 画鲤(终) 清晨,和煦的风吹拂着,街道上行人渐多,开始了每天的忙碌,在一条并不宽敞的小街道上,有一间小小的画坊,这画坊很普通,甚至有些破旧,平日里也都是紧紧地关着门,但是在这个小镇里生活的每一个人,只要是走过这个画坊,便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怀着敬意慢慢走过,在这一小段路上,没有争执,没有议论,更加没有任何的阻塞。 而这一天,这间小小画坊的门却并不像往常那般掩着,那个门开着,里面有一个人在作画。 这座小小的画坊里,有着多种多样的画,各种形态的都有,从天空,到大地,只要是世间有的东西,似乎都被画了下来,不过在这小小的画坊里,最多的画,却是一位女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方十六七岁的女子,但却美若天仙,随身透露着一种极为自然的美丽,她眉眼含笑,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身姿娇好,但却像是随时准备从画里跳出来,看过的人既惊且奇,不过至今却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子到底是谁,有人曾经猜测,或许那个女子便是先生的恋人。 虽然画坊的门开着,可是却一直没有人进去打扰,因为画坊很小,门只要开着,便能够看到里面的光景,只要看到陆方青在作画,便没有人会去打扰他,反而连脚步都放得更轻,呼吸都放得更慢,生怕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动作,便会打扰到他。 离开扬州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陆方青回到了这小镇之中,在这位于市井之地的画坊里,他一直在画画,画着各种各样的画,似乎要将他过去十七年里所错过的每一样物事都给画入画中,而他画得最多的,不再是鲤,不再是小离,而是礼荨菱。 一日匆匆而过,傍晚时候,李青松过来看望陆方青,看到他还在作画,不由得轻轻一叹。 纪侠如和礼荨菱先后离世,这也让李青松始料未及,更让他意外的是,陆方青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之前他曾经从礼秀锋那里听说,陆方青后来是跟萧娘在一起了,可是当从陆方青那里听到了一切,李青松一阵怅怀,最后只得无言。 他以前一直认为陆方青在追逐着的不过是一个幻影,他劝过陆方青很多次,但陆方青一直坚定地追逐着那个幻影,从未放弃过。 其实当时离开礼府时,察觉到陆方青已经放弃,李青松虽然有些可惜,可是内心深处还是庆幸的,他觉得,陆方青即便不能再作画,但也比他就此戏了好啊,但在听说了陆方青与礼荨菱之间的因缘纠缠之后,浓浓的伤怀也让他无法再说出劝解陆方青的话了,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而那之后,陆方青每天都会画礼荨菱。 不过这一次,李青松有些意外,因为陆方青此时在画着的,是一尾鲤,一尾活灵活现,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的鲤。 在一边的桌案上,还有另外两幅已经被画好的画,被陆方青小心地收好。 李青松进来的时候,陆方青刚好停笔,回头见是李青松,他笑了笑,道:“你来了。” 李青松点了点头,道:“你这是……” 陆方青笑了笑,道:“你放心,只是闲来无事,突然想到了一些往事,发现我一直没有好好地画出一尾鲤来,便一时心痒画了起来。” 李青松不语,陆方青却是轻轻抚摸着那画上未干的笔迹,轻声呢喃道:“好奇怪,以往画的鲤都不能让我满意,可是她走了之后,我却是轻轻松松便画了出来。” 李青松自然知道陆方青所说的那个“她”是谁,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陆方青却是突然道:“今天晚上,陪我喝酒吧。” 李青松自然点头,想了想道:“到我那里去喝吧,我再下几个菜。” 陆方青顿时笑了起来,点头道:“那我可要好好品尝一下你的手艺了。” 李青松家中有一个小小的院落,虽然不大,不过只有他们两个人,却是足够了,今晚的月色依然很美,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过往,可是说着说着,却似乎有某种愁绪在两人之间漫延。 “我们以前一起游学的时候,你也很疯狂,整天里除了画画什么都不做,看到什么画什么,有一次因为纸张用完,你竟然跟在我身后,在我衣服上画了起来,结果走到城里一大群人对我指指点点的。”李青松一边喝酒,一边细数着过往,说到这里他也是不由得一笑,“还好你那时画技初成,画出来的东西也不差,所以我才不至于沦为笑柄。” 陆方青不由得笑道:“何止不差,你就算故意不提,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些人可都是夸你这背上的画好,还问你是在哪里画的呢,你要知道,随身背着我陆方青的画作,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想着呢。” 李青松笑道:“是是是,你陆方青只要放出话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自愿来当你的人肉画板,衣服算什么。” 两人说笑着,李青松的目光却是一直都在凝视着陆方青,他突然道:“方青啊,往事如风啊。” 陆方青点头笑了笑,道:“转眼就过去十七年了。” 李青松叹了口气,道:“你也老了。” 陆方青一怔,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此时的陆方青,一头白发,这还不算,今年不过四十许的他,脸上却已经有了皱纹,仅仅三个月,他却老得这么快了。 当初李青松看到时也是吓了一跳,硬是要拉着陆方青去找大夫,可是陆方青却执意不肯,只是说这都是命,也是他所希望的命运,李青松发现,虽然从扬州回来了,可是陆方青显然不会忘记经历的一切,而且隐隐的,他似乎已经有了决定。 陆方青是一个固执的人,李青松知道自己劝不动,虽然担心,可是却也只得作罢,但看着陆方青一日比一日老,他的心里却是好难受,他的这位挚友,似乎要离他远去了。 陆方青突然把三卷画放在桌上,李青松一怔,道:“这是?” 陆方青道:“想托你帮我把这三幅画送给两个人,上面已经有写了。” 李青松没有去看那三卷画,而是凝视着陆方青,道:“你要走?” 陆方青轻轻一笑,道:“青松,再见了。” 李青松一愣,没想到陆方青只是简简单单地回了他这样的一句话,“再见了”三个字虽然简单,可是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让李青松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陆方青抬头看了看明月,道:“不要寻我,我要离开,这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了。” 李青松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陆方青道:“你要去哪里?” 陆方青笑了笑,道:“从哪里开始,就回到哪里去吧。” 市井里的小小画坊,在那一日关上了之后,便再也没有打开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经过那画坊门口,还是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带着恭敬与怀念,然后轻轻地走过。 春去秋来,三年已过,又是一年元宵,扬州城的灯会照常举行,灯楼的灯谜大会亦在持续,在这三年里,先后有一些人来到了灯楼的三楼,虽然人数不多,可是他们每次下来,都像是身在仙幻之中,久久不能自拔,这一次灯楼并没有限制让人不能将所见所闻说出,所以他们也没有了约束,很多人都问过那些上过三楼的人,问他们三楼有什么,而他们的回答却是很简单,是一幅画,可是是一幅怎样的画,他们张口欲言,却是怎么也说不上来,找不到任何的言语可以形容那幅画,最终只是有些艰难而勉强地说出了一个字:“灯……” 同年六月,纪昀奉召由新疆回京,官复原职,回到阅微草堂,他对着那挂在书房西墙上的一幅画出了好一会儿神,那幅画里,纪侠如一手拿着一卷书,另一手则握着一支笔,眉目极为灵动有神,周身溢满书画之气,仿佛身在画中,仿佛身在红尘,他看得有些迷蒙,最后满腔的悲伤和怀念,化为了浅浅的一笑。 礼府在扬州城中的声望依然极盛,几乎成为了扬州城的一大标志,而礼府之中,三年已过,可是风景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尤其是雅院,更易几乎没有任何的改变,保持着曾经它的客人在时的模样,只是在雅院之中的一个书房里,却是挂着一张礼荨菱的画,画里的礼荨菱,巧笑嫣然,回眸之时,双眼如波,灵活生动,好像时刻准备从画中走出,她的快乐和音容,冲淡了礼府众人对她的怀念和伤怀,让人在每想哭泣之余,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丝看淡了的微笑,而在另外一个书房,却很少有人进去过,那书房之中也挂着一幅画,画里的少女也是礼荨菱,只不过那个礼荨菱站在扬州城外的小河边,周身流露出来的是离别,还有对某一个遥远地方的憧憬,让人心伤。 每至大小重阳,萧美人糕便在扬州城中流行起来,家家户户都为能够吃上一口萧美人糕而高兴不已,不过这萧美人糕想要品尝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按照规矩排队,不乱不抢,知礼谦让,等到轮到他们的时候,自然可以买到萧美人糕,而若是仗势欺人,胡乱插队,就算有再大的来头,有再多的金钱,萧美人糕也是别想见到一眼,不过每年里,那些贫穷无依的老者小孩,却几乎都能够吃上萧美人糕,这个潜在的现象曾经令人在意过一阵子,不过三年下来,便没有人再去细究了,这之中还发生了很多故事,不过说来也都是很平常的,萧娘忙得热火朝天,而在她的身边,不只是小秀,还有几个女孩也在帮着她的忙,这三年来,萧娘让这些家境贫寒或者是无依无靠的少女来帮她的忙,传授她们手艺,这也使得她不再需要像以往那般忙碌,日子也过得热闹了起来,不过很少有人看到,在萧娘随身那里都带着一支画笔,那是当年陆方青离开的时候,交给她的那支画笔。 祁连山,黑河畔。 三年前这里来了一位老者,他请人在这黑河边上搭了一个小木屋,木屋很小,只有他一个人住,而他每天都会守在河边,摆着一块画板,在那里画画。 他每天都在画,画的都是黑河的水面,画的都是实景,眼里看到的,便画了下来,而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再花费心思去想,只是简简单单地画了下来,只是每一次画完之后,他都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老者三年前来时,虽然也是显有老态,不过还是颇为健壮,只是仅仅三年,他便变成了如今的枯瘦老者,一举一动甚至都有些高颤巍巍的,他老得非常快。 日复一日,他就这么画了三年,三年里,他画的都是这黑河的水面,不过这里除了他,却再没有其他的人家,偶尔有人进山打猎,也有来探望过他,不过后来来这里的人就渐渐少了。 一阵风吹过,河面上传来“叮咚”的水声,他抬起已经显得浑浊的双眼,看了一眼水面,那里有一尾鲤里面跃出水面,也不怕他,离河岸很近。 他放下了画笔,走到了河边,在那里坐下,伸出手轻轻地划着水流,看着那尾鲤时不时一跃,目光颤动着,一滴浊泪落了下来,然后他露出了微笑。 那一日,祁连山下黑河边上,有一位老者,坐在岸边,安然离世,他留在河边的画板上,在单调的黑河水面上,有那么一点水花,里面有浅浅的鲤影。 转眼十年过去,当初的小木屋太久没有人居住,已经被拆除,当初在这河边画画的老人,已经很少有人再去提及,在这少有世人打扰的地方,在这黑河之中,却是出现了一对鲤。 这一对鲤总是双双出现,互相追逐,彼此为伴,仿佛一对恋人,他们相伴相守,时而跃出水面,似乎要告知世人他们的幸福,而后轻轻落下,却让这黑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在水面之下,里面跃动着一对鲤影。 …… …… 《画鲤》,写到这里,便要跟大家说再见了,坦白说,这个故事写到最后时,我哭了,陆方青的执着和错过,礼荨菱的绝恋和悔恨,萧娘的敢爱敢恨与善解人意,都让人感动,也让人疼惜,其实故事算是有一个很好的结局了,只是这个结局让人伤心,但还是有点淡淡的欣慰,故事完结了,便会是下一个故事的展开,君阅还会认真构思,为大家写出更好的故事,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你们的支持是我创作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