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风筝》 1 雾的 《吻风筝》 晋江文学城独发 伞上星卷/2023.07.20 云嘉市四季燠热。 八月末的城中村里,握手楼一栋挨着一栋,阳光不偏不斜地从缝隙处劈下来。 程雾宜从一家小诊所里出来,拿手遮了遮太阳。 医生说了,她眼睛上的伤得避光。 看来她需要一副墨镜。 诊所旁边是一家发廊。红蓝白的三色霓虹灯柱旋转着,一个艳丽的女人穿着黑丝,毫无顾忌岔着腿,正在镜子前给顾客刮胡子洗头。 程雾宜经过,不经意地瞥了眼那镜子。 只见镜中的少女右眼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血从纱布里星星点点地渗出来,脸也肿了大半。 都可以称得上惊悚了,这模样,哪还有从前半点校花的影子。 但少女只是没什么情绪地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村口一家新开的快递驿站里,程大有正在整理刚打印好的寻人启事,见女儿回来了,连忙过来关心她伤势。 和父亲的热络相比,程雾宜表情淡得可怕。 “没什么,医生说勤换药,三个月就能好。”她说,看见地上那沓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寻人启事,抿抿唇又将视线挪开。 滴滴滴—— 店里的接单手机这时响起来。 一个月前,程大有搬来云嘉,盘下了这家店面。前店后仓,一边卖水果,一边做快递收揽。 男人按下手机上的接单按钮,随后骑上摩托。 这是个上门收件的单。临走前,他没忘记往车筐里丢了一沓寻人启事,只是刚一发动摩托,一辆面包车就开到门口。 ——是菜场的批发商来送水果。 老板嚷着叫程大有卸苹果。程雾宜正在一旁喝水,见状放下水杯:“那快递那边我去吧。” 她不会骑摩托车,好在上门的地址不远,预报品总重也不重,于是决定步行。 临走前,少女在衣柜里翻了翻,找出顶脱了线的渔夫帽。 又戴上口罩。 她这副样子,还是别吓到人。 在云嘉,这座现代化的摩登城市是被陡然撕裂开的。 贫民窟旁边就可以是万亿级写字楼和商场,城市的繁华和疮痍被赛博朋克般浓缩在一个街区里,看起来只有一墙之隔,其实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十五分钟后,程雾宜到达富人区里一处最为隐秘豪华的独栋别墅。 她按了大门门铃,又等了一会儿,仆人过来带她进去。 离里屋还有好远,就听见房内有人命令—— “别让她进来,就在门口说。” 仆人应了声,掀了帘子进去。 程雾宜等在门口,晌午的太阳最毒,烤得她眼睛又开始疼。她挪了半步,刚想走几步到背光处,就被出来的仆人恶狠狠瞪了一眼—— “都说了不叫你进来,还动!” 少女一愣,僵在原地。 仆人粗鲁塞了个精致的礼盒到她手上,然后倏地变脸,朝里面恭维:“太太费这么多心力给少爷做蛋糕,可真是心疼少爷。” 房里的太太对这话似乎十分受用,道:“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心疼孩子?” 然后又趾高气昂问着门帘外的程雾宜:“半小时,能寄到吗?” 门帘被夏风微微吹起,隐隐可见那贵妇人精致旗袍下的朦胧倩影。 就是看不清脸。 程雾宜正在手机里核对信息,闻言抬头:“我们是做普件大宗物流的,同城最快可以半日达,不过像您这种食品类的,感觉以后找个闪送更合适,会更快。” 太太的嗤笑声传来,小声骂了句什么,然后吩咐仆人道:“给她加五百块钱。” 程雾宜:“……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千。” “……”程雾宜噎了噎,只打开手机,把付款码设置好金额,亮给仆人。 “算上加急快递费一共五十,接受您就扫我吧。” - 当天就这么一个急件,程雾宜决定自己去。 地铁停在云嘉美院。 收件地址是附属家属院2栋101,程雾宜提着蛋糕,在门口给收件人打了电话。 最一开始没人接,程雾宜没放弃,又连着打了好几个。 后来那边终于接了。 ——“有事?” 是个明显带着躁的少年音。 猝不及防。 程雾宜静了两秒说:“有您的快递,是个蛋糕,应该……是您妈妈给您送的。” 那边不知是怎么了,冷笑了两声:“很忙,扔了。” 程雾宜啊了一声,脱口而出:“这么好的蛋糕……” “——那就送你。”话被少年不耐烦打断。 程雾宜看着手上的蛋糕,巧克力森林的,上面还有个小兔子装饰,一看就很好吃。 但她当然不可能要,于是折中道:“那我给您放门口吧,系统里我先给您点签收了。” 那边不走心地嗯了一下,没再理她。 程雾宜正准备挂电话。看着手里漂亮精致的蛋糕,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糯糯说:“祝您生日快乐。” 这回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笑着咳了咳:“谁他妈跟你说我是今天过生日啊?” 程雾宜有些迷茫地眨眨眼:“不是吗?” 小的时候只有过生日,程大有才会给她买一个那种劣质奶油做的小花篮水果蛋糕。 “不是只有生日的时候,才吃蛋糕吗?” 她理所应当地问出口,但很快又敏感地反应过来。 ——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吃不起蛋糕。 没曾想少年那边默了会儿,居然说:“逗你玩呢,是,当然是。” 他语气混不吝地,有种漫不经心的痞:“那我说人美心善的快递小姐姐,你给我唱个生日快乐歌呗!” 程雾宜:“……” 少年得寸进尺:“就我一个人过生日,我这个寿星好可怜啊。” 程雾宜心软,父亲的快递店又才起步,她怕得到差评或投诉,于是开始小声唱起来。 正好有个人从门洞里经过,狐疑地看了程雾宜一眼。 少女本就面薄,一下子闭了嘴。 电话那头:“怎么不唱了?” 程雾宜红着脸搪塞:“下……下次吧。” 少年很快接了句:“已经开始想下次了啊~” 程雾宜:? “这么乖,居然真的唱。”那头的人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接着又游刃有余般对她说:“下次就下次,别忘记啊。” “……” 程雾宜攥着手,窘迫得无地自容,立刻挂断了电话。 - 日头渐渐落下去点,她收起手机,脱下快递马甲塞进背包里,走了出去。 美院家属院有些年头了,不像城中村那么逼仄,但也有几处狭挤的甬道。 快出院门的时候,只听几声哀嚎从左边幽深阴暗的小巷传来。 程雾宜扭过头,下意识捏紧了口罩的金属条,向声源处走去。 只见阳光照不到的深处,一群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生正围着另一个瘦小的男生。 还有个少年,站在人群稍外侧。只有他一人穿校服,格格不入,但又仿佛,天然有种吸引力。 他是那种英气的外形,额前有些稀碎的刘海,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整个人长身玉立,就这么闲闲地靠在墙上。 “峥哥,出来打架还穿校服?”人群中一个黄毛头男生打趣道。 少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出来得急,衣服是他起床随手捞一件套上的。 他扁扁嘴脱下校服,觉得脖子有些勒,看见自己里面的短袖,表情才终于有点变化,抬眼骂黄毛道:“你他妈修理这种人犯得上叫老子?” 黄毛定睛一看,乐了,然后扭过头,抓鸡仔一般将那瘦小男生堵在墙上,恶狠狠道:“郑俊鹏,你打扰我峥哥睡午觉了,还害他里面老头衫穿反了,说不定下面连内裤都没来得及穿,说!怎么解决?” 一群人哄笑起来。 这种氛围下,笑声越大,郑俊鹏就越是恐惧,再开口,声音都有哭腔:“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 “看你不爽,打你怎么了?”少年左手扶住脖颈,左右活动了下。不知想到什么,他唇漾出一丝淡薄的笑意,“再说了,我今天生日,想高兴高兴。” 黄毛一愣:“峥哥,你生日不是冬天吗?” 少年没什么情绪地乜了他一眼。 “记错了!”黄毛立刻一拍脑袋,然后掐住郑俊鹏脖子,“鹏仔,来,表演个才艺,给我峥哥祝寿!!!” 郑俊鹏被掐得脖子脸都红了,那群人却笑得更加放肆。 “快点,别他妈磨磨唧唧的!” 而后少年终于直起身来,他走过来,先是轻轻拍了拍郑俊鹏的脸颊:“自己做过什么,还要我提醒啊?” 接着脱下了右手腕一直戴着的运动护腕,也不废话,直接了当就给了他一拳。 小巷另一头,那拳头也像是打在程雾宜身上似的,让她吓得忘了动。 她看见那个少年右手手腕处,有一处黑色的纹身。 但隔着这个距离,并看不清楚纹身的式样。 郑俊鹏被抡翻在地,还没有所反应,就又被架起来。 少年似乎终于来了点兴致,熟练地从黄毛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 幽冥的小巷里,猩红的烟点分外明显。男生指节修长,一手夹着烟,只一个眼神,黄毛就立刻会意,右手直接奇袭向下,一把抓住郑俊鹏裆部。 被正中命门,郑俊鹏表情立刻狰狞起来。 黄毛却仍嫌不够,捏得更使劲了些。 郑俊鹏整个人都痛苦地蜷缩起来。 少年手里燃着烟,却一直没有抽。 烟雾缭绕中,他笑得邪,浑身都是恣睢模样。 “阿鹏,想摆脱我吗?” “教你一招。”他掸掸烟蒂,意有所指,“剁掉你那根闯祸玩意儿,永绝后患。” 接着,就看见少年拽住郑俊鹏衣领,而他另一只手渡过来烟,就这样,直直就要往郑俊鹏身上戳去…… 程雾宜头皮发麻,不敢再看下去。 她转过身子,靠在墙上,有些难以呼吸,整个身子都在抖。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勉强镇静起来,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机,在通话栏输报警电话。 但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少女只觉眼前一暗。 眼睛被人从背后虚掩住,耳畔也被他故意吹上一阵热。 男生的呼吸每一声都落入她耳中,程雾宜僵住,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也不知道他为何来得如此之快,整个人只觉血液逆流。 “喂,”偏偏电话在此时接通,“这里是云嘉市派出——” 男生很淡很淡地笑了声,轻巧就从程雾宜手中抽出手机,直接挂了警察电话。 云嘉的风吹来热浪,也带来男生身上那淡淡的薄荷烟气。 然后他轻轻顷身,把手机插进了她的裙子胸袋。 期间他的手无意擦过她的锁骨。 粗糙、磨砺的质感,弄得她不自觉激灵了下。 程雾宜从未觉得云嘉这么生动地热过。 或许,不是热。 是烫。 少年从背后虚虚捂住她的眼睛。 程雾宜终于看到他右手上的纹身图案。 一只蝴蝶、 少年语气有点烦躁,但更多的是挑逗,极具侵略感的话语就这么不讲道理地落进她耳朵。 “小姑娘,看我就看得这么入迷啊?” “……” 这回看清楚了。 不, 是一只风筝。 2 雾的 开学前一天,云嘉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的雨。 房间里,程雾宜站在穿衣镜前,摘下口罩。 一个星期过去,她脸上的肿已经消了大半。 口罩不太需要了。 但眼睛上的伤还没好,甚至因为充血期,变得更恐怖了点。 程雾宜拿着新买的墨镜戴了上去。 之前是就露一双眼睛,现在是将眼睛遮住。 看来明天只能这样去新学校。 躺在床上的时候,程雾宜听着外面的雨声,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想起那天。 去美院家属院送蛋糕那天。 后来她被那个为首的少年拦住。 “慌什么,刚不还看我看得很起劲儿吗?”小巷拐口,他戏谑着说。 男生当时是站在她身后的。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可能连她什么样都不知道,伸出一只手,就这么吊儿郎当地虚揽在她面前,拦住她去路。 想起郑俊鹏的惨状,程雾宜恐惧到了极点。她只想着逃,于是不管不顾,就这么隔着口罩,发疯似的朝男生手腕上咬了一口。 小巷里,少年被她咬了之后,是先无谓笑了声,咂了下嘴,然后才放下了手臂。 “小猫咬人呢。”他那时悠悠说。 程雾宜当时脸还受着伤,这一口带动她全脸肌肉都开始抽疼。但她顾不上这些,男生刚放下手臂,她就奋力推了他一把,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半夜三点。 雨声还在响,恼人得很。 那人那笑就一直萦绕在程雾宜脑海里,挥之不去。 少女在床上翻了个身。 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因为那个混蛋失了眠。 实在是没必要。 反正,他们也不会再见了…… - 第二天一早,程雾宜准时出现在了云嘉一中。 办公室里,班主任陈和平先是不痛不痒关心了下她的眼睛,然后问道:“都高三了,怎么想着转学,还是转来云嘉?” 程雾宜语气温和:“父亲工作变动。” “那你母亲呢,母亲信息那栏怎么是空的?” 程雾宜攥着手没说话。 云嘉一中虽然校风自由开放,但也不是完全不看重升学率。上学期班上整体都没考好,陈和平本来压力就大,现在又来了一个从偏僻小镇转过来的学生,性格孤僻外表奇怪不说,估计又要拉低班上上线率,于是更烦躁。 他没什么耐心,正好语文课代表汪丹颖进来交作业,就不耐烦地让她带程雾宜去领资料还有校服。 汪丹颖笑脸盈盈地应下,只是一出语文组办公室,就立刻垮了脸下来。 “喂,瞎子。” 程雾宜连忙解释:“我眼睛看得见,只是受了伤。” 汪丹颖哦了一声:“既然看得见,那能自己去教务处领东西吧,我还很忙,大课间再带你熟悉校园怎么样?” 没等程雾宜有什么反应,女生就径直下了楼去。 教务处很有点远,程雾宜领了校服换上,等到她到教室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在上了。 程雾宜自觉坐在了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大课间,汪丹颖居然很守信用地跑过来,热络地要带她逛校园。 程雾宜有些意外,还没张口,就被扯了出去。 在操场的时候,程雾宜才明白汪丹颖的用意。 篮球场上,有三两个穿球衣的男生正在训练,周围围了一些各班的女生。 “喏,就进球那个。”汪丹颖星星眼闪耀介绍道,“咱班大班长,品学兼优五好学生,草,就没见过这么完美的人。” 程雾宜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男生穿一件蓝色球衣,额间戴了条同色系运动发带,白色球鞋纤尘不染。明明是和其他人相同的装扮,却在人群中分外突出。 虽然是第一次见,但莫名其妙地,程雾宜居然觉得他有点熟悉。 “不过你别想歪啊。”汪丹颖自顾自道,“我可不喜欢这种的,太纯太正了,谈起来没劲儿。” 但汪丹颖那神态,可不像没劲儿的意思。 程雾宜乖乖嗯了一声。 中场休息的时候,汪丹颖挥舞着手上的可乐朝那男生喊了一声:“景大班长!” 男生扭头的时候,程雾宜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然后,如遭雷劈。 一群女生都围在他身边要给他送水,男生却唯独跑到她们面前来。 他看了程雾宜几秒,将打量的眼神藏得很好,自我介绍道:“你就是早上从后门进班的新同学吧,初次见面你好,景峥。” 他右手戴一只白色名牌运动护腕,友善地朝她伸出手。 眼睛被那护腕刺得厉害,程雾宜站在原地,直直发愣。 不,才不是初次见面。 她见过他的,在美院家属院。 男生面庞生得极好,剑眉桃花眼。皮肤白的人脸上的痣点会相对多一些,景峥脸上最绝的便是右眼角处的泪痣。 他本是极英气的长相,却因为这落得恰到好处的痣点,露出几分温柔来。 “喂!”汪丹颖不满地捣捣程雾宜,“班长跟你说话呢!” 程雾宜回过神来,慌张地伸出手:“程……程雾宜。” 景峥笑得和煦:“具体是哪几个字?” “前程的程,大雾的雾,宜人的宜。” 景峥想了想:“好像有两个yi人,竖心旁那个怡人还是宝盖头那个宜人啊。” 汪丹颖早上刚看过程雾宜资料,无语地呵呵两声:“就美宜佳的那个宜呗。” 美宜佳是云嘉随处可见的平价便利店。 便利店未必有什么不好,但汪丹颖的语气,就仿佛程雾宜也和便利店一样廉价似的。 程雾宜没反驳,顺着点了点头。 汪丹颖晃着腿,眼神里写满自矜,根本没拿正眼瞧她。 小镇出来的姑娘,说个话都发抖,虽然戴个大墨镜看不清全脸,但想也是丑小鸭,跟他们这种自小生活在国际大都市的怎么比。 倒是景峥微微躬身下来,很真诚地对她说:“欢迎加入一中大家庭。” 程雾宜没说话,隔着墨镜,他们发现不了她眼神的惊恐和不解。 她实在是无法把眼前这个和善的景峥和那天那个小巷的恶霸少年联系起来。 “班长,喝水呀!”汪丹颖把手上那罐可乐又往景峥面前晃了晃,“雨诗专门买给你的。” 袁雨诗追景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美得张扬浓烈,打扮又出格,感情史异常丰富,就剩景峥这朵高岭之花还没摘过了。 她从来都是被男人捧着的,吊人的本事一流。 送水这种事情太上赶着了,又扁姿态,她才不会自己做,就让汪丹颖这个跟班来。 景峥并没接,语气暧昧不明,玩笑道:“校花同学自己不来,怎么还要你跑腿啊?” 校花两个字立刻让汪丹颖消了火,也与有荣焉起来。 “你还好意思问啊?”她拿乔道,“昨天雨诗家开party,你为什么不来?” 景峥一脸歉意:“对不起,下次我一定去。” 看似真诚,但其实,他根本没有回答汪丹颖的问题。 球场另一头,篮球队队员刘百川见景峥一直在这边讲话,于是走过来解围。 景峥被女人缠的场景他已经见过无数次。 以往景峥都是三言两语就拒绝,温和但态度坚决。 这还是他第一次耽搁这么久。 “你知道为什么你们班长不喝吗?”刘百川问汪丹颖。 汪丹颖单纯地摇摇头。 刘百川一脸坏笑:“可乐杀精呢。” “……”景峥的完美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男生表情有点无奈,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单手叉着腰摇了摇头。 “我正好渴了,反正我精气盛,我不怕!”刘百川抢过那瓶可乐,咕嘟嘟灌下,最后还贱兮兮地打了个气嗝儿。 “那是雨诗送给景峥的!”汪丹颖吼。 刘百川:“我兄弟的东西就是我的,懂吗?” “你放什么屁呢?”汪丹颖气得爆炸,“那你兄弟的女人也是你的女人?” “这个另说。”刘百川拍拍篮球,“不过,前提是,你那小姐妹她是吗?” 汪丹颖:“……” 景峥出来拉架:“行了啊,少说点。” 汪丹颖咬着牙,剜刘百川一眼,气鼓鼓走了。 程雾宜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身也要走。 “领校徽了吗?”声音从身后传来。 程雾宜站定,扭头过来,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校服前襟。 “我操.你不训练了?这还剩十分钟呢!”刘百川不满地嚷嚷道,“就一破校徽,你让这瞎子阿炳自己去——” “——领了吗?”声音被景峥的盖过。 “额……还没。”程雾宜说。 景峥歪头摘了运动发带,率先走出去:“带你去领。” 领校徽就在门卫室,门卫从抽屉里拿出来了个校徽,就又抱着手机打斗地主。 程雾宜接过校徽,低头想别到校服上。 她脸太小,新买的墨镜又太大,一个不小心,墨镜就滑落下来。 女生被纱布包裹住的右眼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暴露出来。 门卫看见她的样子,张口骂了句脏话。 景峥喉头滚了滚,没有说什么,只低头捡起那副墨镜,帮程雾宜戴上。 “好了,很酷。” 他简单评价。 只是四个字。 但他温柔和缓的样子,却像是,天生就很会安慰人。 景峥随后自然接过程雾宜手上的校徽,帮她别起来。 校服前襟被他轻轻拎起来,两人距离又靠近了些,程雾宜踮起脚尖,别过头不去看他。 没过一会儿,景峥有些无奈地笑了声,自言自语道:“好像是有点太近了。” 程雾宜脸红得滴血,挣扎着奋力往后仰。 景峥却并不放,抓着她衣领,眼角眉梢都染上些促狭:“我说校徽离领子太近了。” 程雾宜:“……” 回教室的路上,两人并行走着。 程雾宜开口:“其实我确实可以自己领校徽,谢谢你。” 景峥:“是我自己想带你去。” 她是走在景铮右边的,此刻她清晰无比地看到他的那颗泪痣。 景峥笑起来有卧蚕,那颗泪痣就长在眼尾正靠下的位置上。 勾人得很。 “其实是我谢谢你。”景峥笑得无奈,“篮球场太多女生了,想喘口气。” 无比自恋的话,但或许是因为他语气没半点骄矜,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一点也不让人反感。 “以后什么都可以问我,什么话也都可以跟我说。”景峥正色道。 程雾宜沉默着,她外表平静,内心却不得安宁。 终于。 “那我问了。” “嗯。” “班长,你有双胞胎哥哥或者弟弟吗?” 景峥:? 景峥:“……” 景峥没忍住,笑着咳了好几声。 “没有,我是独生子。” 程雾宜哦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偏头看她:“所以程同学,你为什么这么问?” “……” 程雾宜一下噎住。 他的反差太大了,以至于,她居然脑子里下意识会想出双胞胎那样离谱的推论。 但景峥似乎本来也没期待她会回答,笑更深了些。 他语气深邃了很多,故意弓下身子,又故意靠近她。 雨后的云嘉,湿气热气一齐包裹住他们。 这回程雾宜没发现他换了副表情。 少年挑眉,邪典不羁,玩味着问她: “怎么?” “程雾宜,我们以前见过吗?” 3 雾的 晚上放学回了家,程雾宜负责守快递驿站,程大有则在前面的水果摊给客人切西瓜。 她找了面镜子,摘下墨镜,重新戴上口罩和渔夫帽,看向镜中的自己。 ——“没见过。” ——“我们当然没见过。” 这是白天在学校,程雾宜给景峥的回答。 程雾宜的脸很小,口罩几乎能遮住她大半张脸,即使是从正面,也很难完全看清楚她的相貌。 更不要说那天在美院家属院,景峥自始至终都是从背后虚搂住她的。 对着镜子,程雾宜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景峥不可能认出她来。 但不知怎么的,程雾宜仍觉得心慌。 或许是因为她闯入了,原本只属于景峥一个人的世界。 即使这并非她自愿,但事实就是—— 整个云嘉一中,只有程雾宜知道景峥好好学生面皮下,那具真实的骸骨。 ——“你有新的快递订单!” 手机发出巨大的提示音,把程雾宜吓了一跳。 她有些慌乱地合上台面上的镜子,却在看到下单人的信息之后,心跳得更厉害起来。 【上门取件地址:云嘉市佳月大道800号云嘉美院附属家属院2-101】 【下单人:景峥】 “……”程雾宜捏着手机,几乎忘了呼吸。 订单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 【所以小姐姐,欠我的后半段生日快乐歌什么时候唱?】 “……” - 月亮是弯月。 到了后半夜,城中村的灯火依旧,长夜似乎看不到尽头。 隔壁大排档生意正旺,几个女人从夜场下了班,正坐在红色塑料凳上吃炒河粉。 “老板,来碗水果捞。” 程雾宜应了一声,麻利地将水果切片。 夜里风大,圆桌上铺了薄薄的一次性塑料桌布,被风吹得乱飘。 风口处坐了一个穿红色包臀裙的女人,潋滟红唇、眼睫毛能夹死苍蝇。劣质粉底液在她脸上斑驳了也不在乎,胡乱一抹,开口就全是脏话,毫不忌讳地在吐槽刚刚的客人有多抠门,一点小费都不给。 程雾宜将果盘放在桌上,女人看见她,打量了一阵,又瞅了眼快递店:“妹妹,就你一个人啊?” 云嘉是座移民城市,外来人口占了大部分。 女人将妹妹两个字读成嗲嗲的三声加两声。 程雾宜听出熟悉的乡音,没回答她话,指了指果盘,只说:“十八块。” “十五。”女人不由分说掀开皮包,水钻指甲翻了翻,捻出几张破票子甩在餐布上,拉着她那些姐妹就要走。 “怎么就走了?萍姐,我刚跟人说好了约在这儿的。再说了,这水果捞才刚上——” “吃吃吃!还吃!”包臀裙女人踹了她姐妹一脚,大姐头气派十足,“你看看你那象腿,丝袜都快给撑破了!” 一群女人招摇地往村里走,程雾宜回到店里,想了一会儿,又追了出去。 便利店里,包臀裙女人已经在跟老板交涉着什么,她上半身倚在柜台上,媚眼如丝。没一会儿,便利店老板就给她塞了一盒计生用品和一叠散钞。 看见程雾宜,女人没什么太大反应,从容地收好东西,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程雾宜只是上前去,往她水果捞塑料袋里多插了几根竹签。 女人一愣,被她的举动逗笑了,掏出个锃亮的男士打火机,掸出一条烟抽起来。 香烟盒上写着七匹狼红狮,香烟售卖有着严格的地区限制,这不是本地烟。 “做你们这行,能赚多少钱?”程雾宜问。 女人歪过头看她:“怎么,想入行?” “……” “谢了。”女人指着水果捞,朝程雾宜脸上喷了口烟,笑着消失在城中村里。 十二点的时候,程大有骑着摩托回来了。 接到景峥那个上门快递的单时已经是十点半,程大有知道了,担心女孩子晚上出去不安全,于是就自己去了家属院。 程大有语气里满是欢欣:“阿雾,你都不知道,今天那个小客人有多大方,上门还给小费的,还加了我微信,说我和他投缘,以后就有快递就让我寄送。” “对了,他说他是云嘉一中的,叫景峥,阿雾你认识吗?” “……” “阿雾?” 程雾宜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忙说:“不认识。” 程大有顺着又叮咛了几句,拿了堆在墙角的寻人启事,便又要出门去。 程雾宜表情变了变,劝道:“很晚了,改天再弄吧。” 程大有却叫程雾宜先睡,自己执拗地出了门。 - 翌日一大早。 田沁萍换下包臀裙,穿着睡衣去城中村另一边的早餐店买肠粉。 还在吃着,没过一会儿,一个穿汗衫的中年男人过来,在肠粉店门口的电线杆上来来回回地绕了几圈,模样气急败坏。 肠粉店小工探出头问道:“老程,你在那儿干嘛呢?” 程大有指着电线杆,语态崩溃:“我昨天贴的寻人启事,今天全被人撕了!!!” 田沁萍闻言,饭也不吃了,裹了睡衣走出去。 电线杆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小广告,二手房出租、性病专治、小额民间贷。 哦还有无痛人流。 放你妈屁,草你妈痛死了。田沁萍暗骂。 程大有看见田沁萍,那桃红色睡衣太鲜艳,让他往后退了半步。 “最近城管管得严,可能小广告都不让贴了吧。”小工随口说。 “那也不能动作这么快!”程大有气急败坏,撕下电线杆上一张重金求子广告,“这不也是前两天才贴的!” “也可能是小孩子恶作剧。”田沁萍走前一步,“老板,你这寻人启事,找的是什么人啊?” 鲜久没有跟女人靠这么近,程大有耳朵烧起来,说:“我老婆。” 田沁萍哦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昨天水果捞不错,想再吃一份,跟着程大有回了店里。 门口,程雾宜正在系鞋带。 店里寻人启事还剩几份,田沁萍挑了一张看起来。 纸上的女人照片像素不太高,穿着土气的花布衣裳,但仍能看出是个大美人。 “许艳,2006年9月1日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岷安人。”田沁萍啧了一声,“哟,跟我还是老乡呢。” 程雾宜已经穿好鞋,听到田沁萍对程大有说,没见过,但之后会帮忙留意一下。 出门的时候,程雾宜被田沁萍拦住。女人的口红沾了点酱油色,巧笑倩兮地明知故问:“妹妹,上学去?”看见她的胸牌,又夸了一句,“云嘉一中,好学生啊。” 田沁萍裹着俗艳睡衣,像是碰巧发现,指着程雾宜右手:“你手怎么受伤了?” 少女一窘,将手上的擦伤慌乱藏起来,只说是不小心伤到,匆匆出了门。 田沁萍后脚拿着寻人启事也出了快递店,临走前没忘免费顺走一份水果捞。 她知道的,其实一份水果捞卖二十。 不是十八。 忍受不了的时候,田沁萍喜欢看月亮。 比如昨晚,她被折腾得够呛,习惯性望窗外,正好看见一个小姑娘在月光下鬼鬼祟祟地,踮着脚在电线杆那儿撕着什么东西。 原来是寻人启事啊。 咣叽一声,田沁萍将手上的寻人启事,也丢进了垃圾桶。 - 到了教室后,程雾宜仍在忙于填写各种资料。 她手上的这张是班里的建档卡,需要贴上照片。程雾宜从书包里翻出张受伤前的照片,贴好之后准备上交。 这会儿景峥还没到,程雾宜正准备放在他座位上,前排的袁雨诗转过来,看见她夸张的墨镜,吓了一跳,娇滴滴地拍打着胸膛。 程雾宜有些尴尬,推了推墨镜说:“资料放桌上了,他来了麻烦你跟他说下。” 袁雨诗正愁跟景峥没话题说,美美答应。 她拿起程雾宜的建档卡,笑容却瞬间消失。 照片中的女孩扎马尾,鬓边有些碎发,皮肤白得发粉,瞳仁又大又黑,一双唇生得潋滟。不需要任何修饰,她的美有种不自知的攻击性,眼神却带着脆弱,极致的美里混着极致的易碎感,这种巨大的反差更让她的美惊心动魄起来,轻而易举就能把普通人踩在脚下。 “等等。” 程雾宜被叫住,转过身去。 “建档卡要近期的照片。”袁雨诗说着不存在的规矩,“你得重新照一张。” 程雾宜有些为难:“可我脸上的伤……” “那戴着墨镜照也行。”袁雨诗毫不客气。 程雾宜点了点头,拿回了建档卡。 体育课上,大家一对一仰卧起坐。 程雾宜戴着墨镜不方便,老师就让她专门负责帮大家按腿。 她正好帮袁雨诗按腿,旁边是景峥和刘百川。 袁雨诗没做几个便像朵菟丝花般瘫软下来,需要借着程雾宜的力气才能起身。 凌晨悄悄去撕寻人启事的时候,程雾宜被纸张划破了手,现在在忍着痛。 时间还剩一半的时候,袁雨诗却搭着程雾宜的手,胳膊突然一个向前往她脸上撞去。 伤是没伤到的,就是鼻梁上的墨镜歪了一下,差点滑落下来。 “对不起!没弄疼你吧。”袁雨诗连忙道歉,连仰卧起坐都不做了。 程雾宜扶着墨镜,摇了摇头。 袁雨诗顺势问起她眼睛上的伤是怎么弄的,程雾宜只说,是不小心角膜感染了。 袁雨诗语气夸张,怜爱地摸她头:“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好啊,亲爱的你好可怜啊。” 这回程雾宜沉默了半晌。 隔着墨镜,袁雨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听她的声音和缓平静,甚至还带着点软地问自己: “那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好啊?” 袁雨诗:“……” 景峥这时候站起了身,示意程雾宜起来。 男生拿一瓶矿泉水,无言地按在袁雨诗脚上,并不碰她。见袁雨诗愣住,笑着只说了两个字:“做啊。” 语调很轻,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即使,是一种命令。 “卧槽,景峥你他妈重色轻友!!!”刘百川嚎叫起来。 不多时,起哄声此起彼伏。 靓仔靓女,世界名画,谁不爱看。 体育课下课之后,程雾宜和景峥一起把垫子拿回器材室。 “不太像呢。”景峥突然出了声。 程雾宜没反应过来:“什么?” 男生指了指她的墨镜:“真的只是感染了吗?” 程雾宜愣了两秒,抿了抿唇,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景峥能做到校园内无一差评是有道理的。他做事圆滑,谁都留三分情面,没对任何人生气过,没人不念他的好,就是被他卖了都心甘情愿替他数钱。 比如现在,他也只是嗯了一声,看破不说破地,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 两人到器材室的时候,正巧碰到下节体育课的班来拿器材。 一个男生排在他们前面,口里还念念有词背着英语。 器材室的管理员是个没甚耐心的大妈,往男生怀里塞了几个铅球就催他走。 铅球极重,男生又很瘦小,抱得很吃力,景峥眼疾手快上去扶了一下。 “没事吧阿鹏?” 程雾宜慢半拍,丢了垫子,也去帮忙,却在看见男生脸庞的那一刻,瞬间变了脸色。 男生看见景峥,强装着镇静:“谢谢。” “要我帮你拿到操场吗?”景峥一副送佛送到西的模样。 男生剧烈摇头,脸憋得通红,抱着铅球执意走了。 景峥语气轻松,看着男生的背影朝程雾宜介绍:“他叫郑俊鹏,年级第一的大学霸。” 程雾宜立在原地,僵硬又恐惧地点了点头。 还完垫子,两人往教室里走。 程雾宜脑子很乱,脑海里全是在家属院小巷里,郑俊鹏被羞辱殴打的模样。 少女低着头走路,一个没注意,就感觉右脚悬空,直接向前扑了过去。 却并没有摔倒,是景峥伸手拉住了她。 失重的惯性被陡然中止,像是被一下子踩了刹车,程雾宜整个人被陡然拽回来。 景峥又眼疾手快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她。 “看路。” 他们接触,隔着布料摩挲,程雾宜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不是拥抱。 虚空,却又可靠。 可他本身是火山,炙热又危险。 无时无刻。 如果是那个滴水不漏的景大班长,确认了她安全之后,大概会立刻放开她。 可他不是。 至少现在不是。 他没有放开她。 少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不出情绪地盯着她,悠悠问她—— “程雾宜,想什么呢?” 4 雾的 景峥又在忍着笑。 却并不让人觉得冒犯,他笑的时候会抿唇,唇角微微翘起来,眼下的卧蚕更明显了。 他就像是那种,故意害你跌倒,却又会在最后一刻接住你的人。 还是程雾宜先有动作。 她说了谢谢,红着脸站直,立马和景峥拉开距离。 景峥将她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比起程雾宜,男生就要得体得多,抱着手臂挑了下眉,说了句不客气就微笑着往前走。 路过操场时,田径场上,下节上体育课的同学已经在拿着铅球热身。 程雾宜捏着手,鼓起勇气问:“你和郑俊鹏,是朋友吗?” 景峥目不斜视,语调平和温柔:“我和阿鹏是初中同班同学,不过上高中了大家不同班,见的机会就比较少了。” 像是想到什么,景峥看向她:“但还是有见的机会的。” “就比如,”他刻意一顿。 一直在想小巷里郑俊鹏被霸凌的画面,程雾宜内心咯噔一声。 景峥:“刚刚啊。” “……” 又走了一会儿。 “但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掌心微微沁出点薄汗,鼓起勇气嗫嚅道:“我问的是,你们是朋友吗?” 景峥反倒把问题抛给她:“你对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呢?” 程雾宜不接,脱口问道:“你有朋友吗?” “……” 这回轮到景峥错愕,但即便愣神也只有一瞬。他哂笑了下,仍是那副玩笑又和煦的口气。 “怎么,你要跟我做朋友啊?” 女孩眉眼动了动。 男生站着没动,眉眼的笑意更深,又回答道: “女朋友,是没有。” “……” - 一周后,程雾宜往建档卡上贴上刚照好的相片,去找景峥。 早自习还没开始,景峥还没来,汪丹颖正坐在景峥的座位上和袁雨诗聊天,一旁还有一些女生。她们围在袁雨诗周围,好姐妹一般,正对着一本美妆杂志热烈讨论着。 袁雨诗被簇拥着,展示自己新做的美甲,笑容完美:“哎呀,就是上次我跟你们说的那款啊,我爸上周正好去东京出差,就去涩谷帮我买了甲片。” 一群女生整齐地发出哇的一声,汪丹颖甚至把袁雨诗的手抬起来,对着阳光,仔细欣赏。 程雾宜轻微咳嗽了一声,把建档卡背过来放在景峥桌上。 汪丹颖正在摸袁雨诗食指上的水钻。陡然被打扰,很有些不耐烦,扁着嘴翻了个白眼。 她拿起那张建档卡,看到程雾宜新照的照片,又噗呲一声笑出声。 照片里的她透露着畏缩,因为墨镜太大,几乎把整张脸都遮住,根本看不清楚五官。程雾宜的眼睛怕光,闪光灯亮起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于是照片上的她,甚至都没有坐正,模样很滑稽。 “喂!瞎子。” 汪丹颖抓住程雾宜衣袖:“你摘下来眼镜什么样啊?给我们看看呗。” 程雾宜没理她。 汪丹颖又笑:“你们说,像不像那种残疾证上的照片。” 旁边的女生立刻也来了兴致,那张建档卡在她们手间传递流转,窃笑声此起彼伏。 倒是袁雨诗出来先解围,娇滴滴道:“好了丹颖,你以为谁都开得起玩笑啊?你看人新同学,都快哭了。” “她戴个墨镜,怎么看出来她快哭了啊。”汪丹颖却气焰更盛,居然歪着头,摇着程雾宜的袖子撒娇,“新同学,你摘下来,让我看看你哭没哭嘛。” 话音未落,咣叽一声,一个快递直接从教室口飞过来,重重砸在汪丹颖头上。 刘百川抱着一堆快递走进来,后面还有景峥。 班上有些同学经常会把快递寄到学校来,里面大多是些小卡、游戏机之类不能被家长发现的东西,陈和平曾经明令禁止过这种行为。但景峥人好,每星期都会趁班主任不在,统一悄悄帮大家拿。 景峥手里拿着一些信件,走到自己座位上来。 汪丹颖那一下被砸得不轻,整个人懵过之后,开始崩溃大哭。 景峥看不出任何情绪,先是把程雾宜那张建档卡对折夹进书里,然后从抽屉里掏出张纸巾,要给汪丹颖擦脸。 女孩本想接住,但余光瞟见袁雨诗的神情,抽泣瞬间止住,扭身就想离景峥远一点。 景峥却并不依,他脸上带着关切,拽住汪丹颖的手腕,半是命令半是关切:“你手放下来,让我看看你哭没哭。” “……” 汪丹颖急了,但男生手劲儿大,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这么任由景峥擦着脸。 眼泪越擦越多。 景峥有点无奈,挠了挠头,向脸色铁青的袁雨诗求助道:“实在是不怎么会哄女孩,雨诗,要不你帮帮忙?” 然后就直接把餐巾纸扔进垃圾桶,发起快递来。 程雾宜也回了座位,准备早读。 “瞎子阿炳,有你快递。”刘百川往她桌子扔了一小包快递。 景峥削了他一脑袋,对程雾宜说:“还有封信。” 刘百川来了兴致,抓起那封信:“这年头还有人写信啊,好土啊,不会是情书吧。” “还给我!!!” 程雾宜急了,站起身来一下子拍了桌子。 两个男生皆是一愣,尤其是刘百川,大概是从没见过程雾宜这幅样子,说话都有些底气不足:“……还你还你。” 程雾宜全身都在抖,宝贝似的拿过那封信,抱在怀里,才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刘百川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有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愤怒冲上心头:“不是,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刚不还跟个闷头葫芦似的,你冲我发火干嘛?有病吧!” 程雾宜推了推墨镜,低下头,只是在重复对不起。 刘百川心直口快,看她这样倒是一肚子的气都发不出来了,摆摆手走了。 景峥冷眼看着这一切,始终没说话。 快递是从岷安一个小镇中学寄过来的。 “朋友寄的?”他问。 “嗯。” “好朋友?” 程雾宜点头。 “男朋友?” 程雾宜眼睛眯了眯,正要否认,就听景峥说:“抱歉,就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这是你的隐私,不用回答。” “……” 又过了会儿。 “程雾宜。” 本以为他早走了,听到这声,少女像一只炸毛的护食小猫,倏地抬头。 “你对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是第二次问她了。 男生的神情柔软,右眼角的泪痣明显。他背对着窗,身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打在他身上,让少年周身都染上一层浅浅的暖橘色。 有一瞬间,程雾宜会短暂忘记初次见面时,他那副模样。 只是,目光下移,当看到他的运动护腕时。 阳光,会破碎掉。 但景峥当然无法知道程雾宜的这些想法,他像是一个希望所有人都好的班长,一个真的想帮助她的人,弯身,只用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 “我的意思是——” “怎么当你的、”他玩味儿似的一顿,像是刻意漏掉一个字,“朋友啊?” - 中午午休的时候,程雾宜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才终于打开那份信。 信里的内容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程雾宜略过去,倒了倒信封。 有什么掉出来,撞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枚小小的、做工粗糙的、鎏金长命锁。 程雾宜宝贝似的收起来。 程雾宜在岷安读书时是住校的,当初程大有带她离开得太急,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宿舍收拾行李。 别的都不重要,只有压在寝室枕头下的这东西,是程雾宜的命。 回教室的路上,程雾宜拿出手机发了条微信。 没成想微信那头,那人很快回了电话过来。 “阿雾,东西拿到了?” “嗯,谢谢。” “袂啦。”男生说了句方言,“对了,我还给你寄了个快递,里面有些草药,啊你收到无?” 程雾宜嗯了一声,低头走着路。 电话那头,男生有些埋怨:“阿雾,啊你怎么受伤也不跟我讲?还是大有叔打电话和阿公聊天,我才栽你受伤。啊你现在脸伤好点无?” 正午的阳光刺眼,仿佛是听到男生这句,程雾宜才想起来。 她上周没有去换药。 眼睛上的伤已经化了脓,脓水在眼周淤积起来,疼得厉害。 程雾宜却微笑着说:“好啦好啦。” 男生沉默了会儿,终于劝道:“你麦怪大有叔,他心里也很难受的。” 程雾宜捏着手机,呼吸明显重了点,她的心思飘远,根本没注意脚下。 “我栽(知道)的。”少女轻声说。 话还没说完,旋即,她就被绊倒。 墨镜掉下来,摔成两半。程雾宜皮肤嫩,手臂磕在地上,瞬间就流出血来。 她狼狈地站起来,第一反应是捂住那只受伤的眼睛,转过身就看见汪丹颖朝她做了个鬼脸,走进了教室。 接下来的一个月,几乎每周,程雾宜都能收到从岷安寄过来的包裹。 这天晚自习结束,景峥和几个男生留下来做大扫除。 他们将桌椅全部堆到一起,在教室地板上先是倒上了洗衣粉。 后续的步骤本来是拿水桶朝地板上泼水打扫。结果泼水渐渐变了质,几个男生玩性大,也不知道是先起的头,打起水仗来。 刘百川索性跳上了桌子,拿着沾了水的拖把,就往空中扫,结果一个没站稳,从桌子上跌下来,连带着桌子也一起倒。 “草,老子的腰!!!” 桌肚里的东西骨碌碌地滚了一地,刘百川躺在水里,吼—— “妈的,景峥你还笑,扶老子起来!!!” 景峥懒得理他,笑得更加放肆,先扶起来的,是书桌。 而后他开始捡起地面上掉落的东西,才发现,散落的,是纱布、无菌敷片、棉棒…… 还有一罐罐、没有开封的中草药膏。 “这瞎子阿炳的桌子啊,她买这么多青草膏干嘛?”刘百川随手拿起来一瓶,“她o型血招蚊子咬啊。” “……” 景峥白了他一眼。 每次帮程雾宜拿快递时,景峥总能闻到一种淡淡的草本香。 他猜出来快递里是药。 却怎么也猜不出, 程雾宜为什么一瓶也没有用。 5 雾的 进入十一月,云嘉动辄冲上三十度的天气终于凉快了点。 难得的休息日,下午降了温,程大有买蛋糕回来,从衣柜里找出件卫衣,叫程雾宜穿上。 程雾宜正在水果摊收银台上做作业,看见程大有手里的蛋糕,她没什么反应,乖乖接过卫衣,结果穿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眼睛,疼得嘶了一声。 程大有心疼死了:“这都三个月了,乖乖,眼睛怎么还没好?” 倒是程雾宜毫不在意。 手机这时候响了,程雾宜看了一眼微信,随后解释说:“医生说,因为云嘉太热了,等天气凉快一些,会好得快一点。” “不然我们换一家医院吧。”程大有弯下身子,想近距离看看女儿,“去大医院,多花点钱也没什么的。” 程雾宜迅速躲开身子,故意不耐烦说道:“没关系的爸,再说了,大医院太远了,我上高三了,想多挤点时间学习,胡医生挺好的,也方便。” 程大有不再勉强,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折了过来。 他手上多了一张纸,挠了挠头说:“阿雾,我又做了一版寻人启事,你帮爸爸看看有没有错别字,没的话,我就打印。” 程雾宜正在做物理五三,或许是太难了,她将笔攥得笔直:“行,我做完作业就看。” 程大有慈爱地摸着程雾宜的头,和她商量:“还有悬赏的金额,这次提高到了十万……” 十万。 程雾宜看了父亲的手一眼,驿站一个单赚四毛,他得收寄二十五万个快递。 见程雾宜没说话,程大有很快又说:“乖乖别担心,我最近准备再把咱们快递店的业务扩出去一些,正和别人谈合作呢,你上大学的钱,爸爸一定给你赚出来。” 一群带电的粒子,用某速度进入一个电场…… 程雾宜读不下去题目了。 “今天是你妈妈生日呢,咱们等下吃蛋糕。你放心,爸爸一定会找到妈妈,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明年就是一家三口一起过生日了,我们阿雾,是有妈妈爱的小孩——” 啪地一声,程雾宜将笔撂在了桌上。 “——爸,这题好难。”程雾宜沮丧地拿出修正带,然后抬头,正巧捕捉到经过的田沁萍,大声说,“红富士打折,姐姐看看吗?” 田沁萍趿拉着一双桃红色的鱼嘴拖鞋,欣欣然走过来。 程大有不自在起来,有外人在,他当然不好再谈论私事,留下寻人启事就又去清理快递。 “妹妹啊。”田沁萍靠在门脸前,“嘴巴好甜,不过我这个年纪都可以做你妈了,你叫我萍姨就行。” 程雾宜把那张寻人启事塞在五三底下,没理她。 女人涂着大红指甲,翻了翻苹果:“是哪种打折呀?烟台红富士还是陕西红富士?” “……” “题目不会就不会嘛,慢慢来,总会做的。” “……” “妹妹啊,聋了?” 程雾宜不耐烦了,深吸一口气关上书,问:“你们等下要出工吗?” 田沁萍一愣:“这些不是你该打听——” “——等下派出所会来警察。” “……” 程雾宜麻利地从柱子上扯了个塑料袋,装了苹果,送到田沁萍手上。 女人低头看了看。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 “萍姨,信不信由你。” - 傍晚警察来了城中村。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 “林警官,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快递店里,程大有见林明达来了,连忙给他还有他带的两个徒弟搬来塑料凳。 林明达:“我跟阿雾发了微信的。” “乖乖高三了,学业压力大可能没看见。”程大有朝店那头水果摊嚷,“阿雾,林警官来了。” 程雾宜欸了一声,切了西瓜过来。 “阿雾眼睛还没好啊。”林明达问了一句。 程雾宜抢着说:“马上就好了,我爸爸担心我,怕我眼睛畏光,所以我现在还戴着墨镜。” 林明达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笔,示意徒弟拿出录音笔:“行,上次也告诉过你们了,我们再做一次回访,然后这就算作结案。” 两个低级警官带了程大有去了里间谈话,林明达和程雾宜则坐在外间。 老实说,这是林明达遇到过最吊诡的家庭暴力案。 根据林明达的调查,程大有中年结婚得女,爱女如命,这个乖巧漂亮的孩子就是他的眼珠子。 父女俩之所以要从岷安搬来云嘉,是因为程大有的妻子许艳。程妻自从某日带程雾宜去赶集失踪,这几年来,程大有从未放弃过寻找许艳的念头,全国各个地方都去过了,但还是没有收获。 程大有有了执念,以至于三个月前,有人说在云嘉看到了许艳,便说什么也要搬过来。 程雾宜已经要念高三,不愿意离开故土,父女俩在来云嘉前就有争执。 至于那天晚上,程大有之所以会对程雾宜动手,也是因为有人给程大有打了电话,说看到一个像许艳的人。 【我拿着钱出去,那孩子跟疯了似的,我那么乖的囡囡宝啊,就这么抓着我的手不放,死活不让我走。】 笔录上,程大有是这么交代的。 程雾宜却一口咬定那人是骗子。线人还在一遍遍打着电话,程大有太想见到妻子了,气得急了,直接给了程雾宜一巴掌。 那天程雾宜被打得很重,尤其是眼睛。 争执中,程雾宜眼睛直直撞上了桌角,血流不止。 女孩说自己是没站稳。 程大有说,她是自己去撞的,一定是中邪了,甚至之后还带了程雾宜去寺庙收惊。 过程是怎么样不重要,结局就是争吵惊动了邻居,邻居报了警。 女儿伤没好,程大有要寻妻的心思也消沉了一些,他自责得很,恨不得替女儿受这个伤。 水果摊,驱蝇用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 “那如果下次,你爸爸还是执意要出去,你怎么办呢?”回访到最后,林明达问。 “我会报警。”程雾宜说,又改口,“不,我会给叔叔打电话。” “叔叔会保护我。” 这番话说得林明达很受用,他收了录音笔,正要走,想起什么:“哦对了,你妈妈那个失踪案,如果有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少女露出贝齿,笑了一下:“叔叔,我妈妈是失踪十年,不是一年。” “……” “失踪四年及以上就可以认定死亡了,叔叔,法条你应该比我清楚。” 林明达拍着她肩,不知道怎么安慰:“阿雾……” 程雾宜仰起头,仍是那副乖巧的模样,送他出去:“叔叔,我不难过。我和我爸爸相依为命,妈妈找回来了,我会不习惯。” “……” - 今晚的城中村很萧条,少了很多道靓丽性感的风景线。 七点半的时候,田沁萍啃着苹果出现了。 “妹妹啊,警察来你家干嘛啊?” 程雾宜清理着瓜皮,没回答,只是问:“听说,你在某个会所工作?” “等下就要上班。”田沁萍倒是坦诚,“跳钢管舞。” 程雾宜说得斩钉截铁:“带我去。” 一句话说得田沁萍噎住,连苹果都不吃了。她一个大红唇印染在果肉上,滑稽得很,舔舔唇道:“改天行吗?” “就今天。” 田沁萍的心情和她的皱纹一样无法掩饰,她打量着程雾宜,气得笑了:“不是,我他妈就不懂了,你一个好好的小姑娘,好奇心放在什么地方不好,怎么想着来夜总会?” 程雾宜没回答,见田沁萍态度坚决地不同意,她也不坚持了,就当什么也发生过似的,继续做作业。 晚饭程雾宜吃的是蛋糕。 八点多的时候,程大有出去和别人谈快递合作的事情,嘱咐程雾宜提前打烊锁好门。 程雾宜锁好门,出了城中村。 距离她几米的地方,田沁萍带着她的一群姐妹,正往会所走去。 田沁萍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还在热火朝天讨论着,主题还是那么几个,钱和男人,全是下三路。 云嘉是真的入了秋,程雾宜居然觉得有点冷。 扬凌会所。 这一条街几乎全是类似的娱乐场所,程雾宜仰头,看着那金碧辉煌的四字招牌,只觉得每一个字都重得要朝她砸下来。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会所门口进进出出,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酒精会让人丧失理智,两拨人不知道怎么的,在门口争执了起来。 刚开始还只是吵架,后来竟然推搡起来,打得不可开交。 所有保安都去拉架。 程雾宜就是这个时候溜进去的。 她在楼层示意图那儿看了一会儿,又问了人,来到了地下一层。 比起富丽堂皇的门厅,地下一层的灯光陡然暗下来,节奏感极强的音乐隐隐约约从某处传来。 来往的人络绎不绝,程雾宜跟着人,站在一处门帘外。 七年前,程大有其实就在云嘉住了一个月寻人。 有一个人说见过寻人启事上的人,还拍了一张照片。 具体地点不知。 但看背景,是在夜总会。 只是侧脸,但真的很像妈妈。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想什么不好,非要想着来夜总会? 是啊,想什么不好。 程雾宜深吸了一口气,走上矮阶,伸手就要掀开帘子。 音乐声已经随着帘子的掀开陡然炸裂。 视线里却出现一只手,帘子黢黑,那手冷白,指骨清崛,在帘子上分外明显。像是出于无奈,但也没什么忌讳,他就这么抓住她。 用的是右手,护腕摘了,但戴了一只手表。 所以,还是看不见那只风筝纹身。 那表全黑,只有指针是白色,表盘上写的是程雾宜看不懂的字母。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景峥说。 语气里不再有那种伪装的温柔,强硬里带着刺。 四目相对的间隙。 “我只是想看看。” “不行。” 里面正好有人出来,走路都呈s型,直直就要朝程雾宜撞过来。 景峥按住门帘,挡在程雾宜身前。 帘子的人于是就倒在他身上。 “哥们,喝了还是吸了?”景峥有点嫌弃,把醉汉手熟练地按在墙上。 醉汉立马扶着墙晃晃悠悠走了。 景峥看来是很有经验。 程雾宜手揣在卫衣兜里,对着帘子死命盯了一会儿。 然后,再一次地掀开它。 景峥这回是真火了,把她的手直接从帘子上扯了下来:“程雾宜,我说话你没听见是吧?” 程雾宜是那种很少计较动怒的性格,比如汪丹颖,无论怎么蛮横,只要没有踩到底线,程雾宜都只是觉得她幼稚。 但现在,少女呼吸明显急促了些。她脸上还是有着一副大墨镜,看不清眉眼,但樱唇抿了起来。 “你说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程雾宜是在很认真地和他抗争,“那么你呢,你就该来吗?” 景峥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发火。 少年抱着手,半晌,戴表的那只手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程雾宜刺他,话里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试探:“不是好学生吗?好学生也来这种地方啊?” “我和你不一样。”他淡淡说。 程雾宜有些激动,反驳:“怎么不一样?” 里面的人便又要掀开帘子出来。景峥这回换了种策略,直接拎起程雾宜的帽子,轻轻一揽,就把她带到了角落。 他们挨得极近,程雾宜靠在墙上,觉得什么在剧烈而又有节奏地跳动着。 也许是内场的鼓点。 也许,是她的心跳。 太近了。 景峥的句子像是直接烫在她耳廓上的。 “当然不一样啊。”他拉长尾音,语态暧昧,“程雾宜,你该不会忘了,我是个男人吧。” “……” “这是男人才来的地方。” 6 雾的 场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没人发现角落里的那对少年少女。 景峥那句话怎么解读都可以,程雾宜彻底愣住了,还是景峥,问了一句走吗,才让她回过神来。 快十二点了,但这条街宛若不夜天。 纸醉金迷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两人走在街上,程雾宜是现在才发现景峥今天穿得很正式,不仅戴了手表,还穿了休闲款的西装。 少年很高,举手投足间都吐露着成熟,圆滑却并不世故,八面玲珑却也能让每个人感受到真诚。 “我家今天开party,就在对面那栋楼上。”景峥指了指一座低矮建筑,“我正好看到你在这边会所门口鬼鬼祟祟的,还以为你跟别人发生冲突了,就下来看看。” 程雾宜看向那栋楼,和街上所有建筑都不同,那栋楼体只有四层,在高楼林立寸土寸金的这条街上分外浪费。没有太多灯光,只在入口和最顶层的塔尖上,才有几簇小却明亮的灯光装饰,连招牌都没有,门口却站着几位外国面孔的保安。 “party要怎么开呀?”程雾宜从来没参加过party。 一个随口的问题,却让景峥语塞了很久。 “没什么,就……我……我妈过生日。大家就随意吃个饭。” 程雾宜:“好巧。” “什么好巧?” 我妈妈也是今天过生日。 但女孩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口,只是说:“耽误你时间了,对不起。” “是我主动来的,你道什么歉。”景峥言语里的暗示明显,“就是这菜还没上呢,我就来拯救误入歧途的少女了。” 程雾宜更抱歉了:“那你现在赶快回去吧,说不定还能赶上饭呢。” 景峥:“……” 少年噎了一下,挑眉又暗示了程雾宜一会儿,最后索性放弃。 景峥于是看了看表,斩钉截铁:“赶不上了,你是不是也没吃?” 这回程雾宜终于读懂他的表情了: “那我们……一起吃?” - 城中村靠近主路一侧的快炒店里。 程雾宜点了一份柴火馄饨,景峥要了一份阳春面。 程雾宜攥着钱包的手有些窘迫。景峥的家庭条件她多少也听同学们提起过,具体怎样不清楚,但她听刘百川抱怨过,说就是景峥低调,上下学都不叫家里送,叫大家都没办法欣赏到那块传说中云嘉最昂贵的连号车牌。 “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习惯。”程雾宜开口。 景峥往面里加了一勺辣椒:“你馄饨还没动吧,能不能给我一个。” 他不仅会用说的,甚至会用做的,来告诉你: 好吃。 程雾宜用勺子匀给了景峥一个馄饨。 店里人员嘈杂,来来往往都是夜店的玩咖和要上夜班的社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程雾宜小口小口嚼着馄饨,问:“那里面……是什么样?” “哪里面?”景峥也不知道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像是才反应过来,“哦,你说会所啊?” “嗯。” 少年玩起勺子,吃起程雾宜给他的那个馄饨,似笑非笑地: “程雾宜,你套我话呢?” “……” 程雾宜正要回话,就听外面传来一声“阿雾——” 转头过去,是小诊所给她医眼睛的胡医生。 胡医生端了一碗炒粉,径直坐在程雾宜面前,把碗砸在桌面上。 “你这小姑娘这几个星期跑哪儿去了,你那个眼睛要勤换药,我不是叮嘱过你吗?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炒粉从碗里撒出来点到塑料桌上,程雾宜有些难堪。她余光中捕捉到景峥的眼神,少年停了筷子,双手抱在胸前,就这么打量着他们。 程雾宜找着借口:“最近学习有点紧张。” “学习重要还是眼睛重要?”胡医生火了,上去就要扒程雾宜墨镜。 景峥伸手拦住了。他总是笑,对着谁都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样子。 甚至包括,他在凌虐郑俊鹏的时候。 但现在,他没有笑。 景峥不笑的时候,卧蚕会消失,眉眼里那份凌厉方才全部凸显出来。 “当然是眼睛重要。”他替程雾宜解围。 胡医生看了景峥一眼,吹了吹胡子:“阿雾,这谁啊?” 程雾宜正要回答。 景峥拿筷子敲敲桌面,嘴角勾了勾:“管得了她的人。” “……” 诊所还开着门,胡医生三下五除二扒了几口粉,带程雾宜回去换药。 因为警察刚刚来过,城中村很静谧,连醉汉都没见到几个。 没让他看到那些不堪又堕落的街景,程雾宜突然觉得庆幸。 却又为她这种莫名的庆幸感到困惑。 她不是会在乎任何人想法的人。 但也许是从在学校见到景峥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猜测和恐惧中度过。 所以,才会在乎他在想什么。 景峥也陪着她到了诊所,但很尊重她,只是站在门外,没有看她摘下墨镜换药。 胡医生拆下程雾宜眼睛上的纱布,被她的伤势吓了一跳。小心清理好溃烂之后,又狠狠骂了她一通,叫她务必一周来一次。 出门的时候,景峥就站在月光下等她。 月光衬得他轮廓更清冷矜贵了。 看见程雾宜,他朝她走过来。 “医生说下次什么时候来换药?” 程雾宜握着阵痛的冰块:“下周五。” “那下周五放学了,我们一起来。” 程雾宜声音陡然提高:“我自己来就行,不用麻烦你的,班长。” 景峥啧了一声,拿过她手上的冰块,恶作剧似的,敷在程雾宜的脸上。 “真以为我管你是因为我是班长啊?” 脸颊的灼热感被冰意瞬间缓解。 “程雾宜。”他叫她,像是要夺取她所有的注目和精力。 “嗯?” 他们于是对视。 冰袋渐渐融化,细小的水珠如同一条银线,沿着女孩纤细的脖颈流进她的卫衣里。 她听见他说—— “听好了,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 送完程雾宜到她家的路口,景峥又回了arbor。 那栋通体漆黑的建筑内,侍应生看见他,立刻上前开门,恭敬地说了一声少爷。 电梯直接到达顶层,景峥推门进去。 快到十二点了,party正进行到最高潮处。 整层楼都弥漫着玫瑰和鸢尾的味道。最中间的高台上,许言之正在一个两米高的蛋糕前许愿,景丰站在她身后,举着一杯香槟,下面还有几个摄像师正在给他们抓拍。 主持人在一旁活络气氛,说些老土的吉祥话,宣布集团不仅要办一个藏品展,还要以景夫人个人的名义办一个基金会,资助那些品学兼优的贫寒学子。 景峥靠在墙壁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无聊得顶了顶腮。 台下有人一边鼓掌一边窃窃私语着。 “董事长夫人好漂亮呀。” “就是靠那张脸上位的,能不漂亮吗?” “啊?可是不是说,咱这位夫人是云嘉大学的emba吗?” “就是个镀金的噱头,你以为他们是怎么认识的,那个许……哎,你耳朵靠过来点……以前就是个澳门赌场的脱衣舞娘加荷官……” 类似的话听得太多了,景峥揉了揉耳朵,去酒台拿了一杯气泡水。 堂姐景桢看见他,火急火燎地踏着高跟鞋过来:“刚才死哪儿了,等下不是还要登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最讨厌有人出状况,我找你找得急死了!” 景峥将气泡水一饮而尽,无谓地玩高脚杯:“逗小猫去了。” “你喜欢猫?以前没说过啊?”景桢会错意,“你要喜欢,姐给你买一只。” 景峥笑:“不用了。” “哪能不用?”景桢不乐意了,“你喜欢什么?暹罗还是布偶?” “喜欢乖的。” “好啊,那哪天姐去猫舍给你挑一——” “你买不了。” 景桢还要接下去,随着灯光亮起,景峥放下酒杯,走上了台前。 许言之看着景峥走过来的时候,拿出了十二分的笑容面对他。 少年脸上同样灿烂,两人贴了贴脸颊。景峥从西装里拿出一个礼盒:“妈,生日快乐,女神妈妈永葆青春。” 许言之接过,打开礼盒,没有丝毫的不自然,眼里恰到好处地,流出一些泪花。 “谢谢儿子。” 主持人在台上活络着氛围,许言之被景丰景峥围绕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完美又和谐的三口之家。 庆生之后还有afterparty,景丰许久不见景峥了,下了台就拦住了急着离开的景峥。 “你妈妈今天过生日,你今天也不回家?” 中年男人俊朗,和景峥只有几分相似,上位者的气势十足。 景峥不看他:“爸,我明天还要上学。” 景丰不满:“家里不能送你吗?这不是借口。” 许言之赶紧过来打圆场:“小峥住惯了那边,再说了,来回跑也不方便。”她穿一件很显身材的礼裙,温柔地拍着景丰的背,问:“小峥,上次暑假妈妈给你做的蛋糕你吃了吗?” 景峥嗯了一声。 许言之马上又说:“那天公司有事,家里司机都出去了,本来也是可以叫他们回来,就是想着当时大夏天的,何必叫他们辛苦。于是我就叫了个快递,你收到还是好的吧。” 景峥哦了一声:“司机拿钱办事不是吗?我看送蛋糕的小姑娘也挺辛苦的。” 许言之一噎,说当然是。她马上又提出来要给景峥订新西装,景峥就这么听着,无论什么都说好,直到她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寒暄的话,才淡定离席。 全程保持微笑,离开的时候甚至还没忘再一次祝她36岁生日快乐。 和典型的继母子相处模式不同,景峥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执拗叛逆,他对许言之表面足够尊重,也实际足够凉薄。许言之这几年正在积极备孕,但目前来说,景峥还是景丰唯一的孩子。 说起来,景丰虽然对外介绍她是太太,但这种家族都精明得很,他们并没有进行法律登记。 不过,小范围的公开,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她小心翼翼地伺候景丰,要懂事、要温顺,不敢有任何一点过分的要求。所以那天给景峥送蛋糕,就算家里司机不在,她也不敢说半个字,宁愿打发快递去。 更何况,要是景峥见到是家里的司机或者仆人,可能根本不会给面子,蛋糕都不一定能送到家属院里去。 她想讨好景峥,但居然连景峥的喜好都摸不到。 从arbor顶层向外望的风景正好,许言之抱着手臂,看向对面低级会所糜烂的金光,浑身发抖。 她手上,是景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一枚,染了血的剃须刀片。 她暗自发誓,不要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无论牺牲什么,她都要牢牢抓住现在的一切。 - 凌晨一点,景峥回了美院附属院的家。 黄毛在微信上催了他好几次,叫他上线打游戏。 景峥回:【要喂猫。】 黄毛:【?????】 黄毛:【你有猫?能不能扯个好点的理由,你他妈再说一遍。】 景峥:【一遍。】 黄毛:……我操。 景峥住一楼,隔壁是一对美院退休的老夫妇,养了一只橘猫。 橘猫有时半夜会翻进他的院子觅食,经过老夫妇同意,景峥买了一袋猫粮,小猫过来家里的时候,就会喂喂他。 景峥拿着猫粮走出去。 其实,那种俱乐部有什么去不得的呢? 黄毛那些职校的经常男男女女一起去玩,就连云嘉一中也有几个学生是常客。那一整条街都姓景,没有人比景峥更清楚,这种能摆在台面上做见光生意的,都是暗里被玩剩下的,再腌臜都清白,再不入流都入流。 可她太干净了。 可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骗一个畏手畏脚的乡下小姑娘其实没什么成就感。 但她越闪躲,他就越是想靠近。 他喜欢审视她害怕他又探究他的样子。 就像,他也总喜欢看到人们脸上那种恐惧的表情。 即使他冥冥之中觉得,这种快感,是有代价的。 逗得久了,总是要被咬的。 但也许他期待的,就是被咬的那刻。 景峥想着,嘴里喊了句咪咪,打开院门。 有风。 篱笆上的藤蔓微微摇颤,血浸满了土地,梧桐疏影,空气中仍有晚桂的幽香。 后院正中间的苗圃里,那只橘猫被开膛破肚, 扔在了月光下。 7 雾的 隔天,景峥请了假。 没他在,班上像是一下乱了套,陈和平不得不亲自盯梢,声嘶力竭维持秩序。 晚自习上,袁雨诗问刘百川景峥为什么不来。 “不知道,这小子丫的没回我。”刘百川耸了耸肩,在抽屉斗里操作一番,干脆直接打了电话过去。 没人接。 袁雨诗低头,几个女生正在微信群里叽叽喳喳地聊天,消息弹得飞快。 【景班不会是生病了吧。】 【啊,可是他之前骨折还坚持来上课哎。】 【要么就他家里有事,你懂的,人家是少爷[摊手]……】 【我给景峥发微信他没回,@雨诗,景峥回你没?】 【你这不废话?肯定回了啊,雨诗你这个时候可千万别害羞啊,要是他真生病了,赶紧送水送药什么的,好机会。】 几个女生聊嗨了,尺度越来越大。袁雨诗看着群里的聊天记录,捏着手机的指尖发白。 终于。 在汪丹颖一次又一次艾特她之后,袁雨诗下意识吼了出来—— “闭嘴!!!” 两个字喊出来之后,吵闹的班级瞬间安静了下来。 袁雨诗还保持着拍桌的姿势,讲桌上的陈和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勃然大怒。 “来来来,袁雨诗,上来拍,上讲桌上来拍。”陈和平将语文书扔在地上,显然是发了大火,走到袁雨诗座位前面,随手一捞就将她手机翻了出来。 “无法无天了是吧,”陈和平一把收过手机,“滚到教室外面站着去!!!” 袁雨诗长得漂亮,嘴巴又甜,平时没少受老师们优待,此刻陡然被陈和平这么一吼,带妆的眼睛立刻就有泪花。 陈和平借机发作:“我看我平时就是对你们太好了,人啊,说不好听的,有时候就是贱!” 他将整个教室逡巡了一整圈,又道:“你们看看人家程雾宜!” 陡然被点到名,程雾宜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看过来,女孩下意识挡住了刚才专心致志写的那张纸。 那些眼神几乎都带着不屑。陈和平继续:“你们看看她,就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学习,什么也不管,人家知道要考大学。再看看你们,啊?!有一点紧张性吗?” 唠叨声从教室里面喋喋不休地传来,走廊上,罚站的袁雨诗翻了个白眼,熟练地走到女厕所,从某个冲水水缸里,拿出包裹好的手机。 她被收手机已经很有经验。云嘉一中校规禁止带手机,学生们都习惯在这儿藏备用手机,云嘉一中卫生间的每一个抽水水缸,都价值数千块钱。 微信群里,袁雨诗畅快打字—— 【听到没,要向程雾宜学习[微笑]。】 或许是太愤怒了,又或许对陈和平发火并不care,很快就有小姐妹回: 【丑逼又穷又爱装,一脸穷酸相,茶得要死。】 【你不懂,男人就爱吃这套。】 【你说陈和平啊】汪丹颖发了一个呕吐的表情包:【口味可真重。】 想起程雾宜建档卡上的相片,袁雨诗静了静,勉强扯了扯嘴角,打道: 【你们不觉得还有景峥吗?】 很快就有人回:【啊,有吗?】 【安啦雨诗,景班对谁不好,是你太在意了。也就是景峥素质好,你想想看那个画面,那丑八怪墨镜一摘,露出一双塑料义眼,草,吓死人好吧。】 …… 程雾宜摘了墨镜。 放了晚自习,她回家站在卧室的镜子前打量自己。 眼睛上的脓水已经消了,虽然还包着纱布,但是隐约可以瞧见好了不少。 她就像她的名字,最开始是一场大雾,现在雾散了点,拓出她的轮廓。 漂亮美人的轮廓。 其实早该好的。 上次胡医生吓唬她,说她再乱来会失明。 程雾宜心里有数。 别看程大有现在干劲十足地印寻人启事,比起以前已经收敛了很多,更多的是担心女儿伤势。 可她的眼伤总有一天会好的。 程雾宜重新戴上墨镜,拿出那张写了一整个晚自习的纸,出去找父亲。 快递站里,程雾宜一条条给程大有讲她修改过后的寻人启事。 调整了一下语序,又模糊了几条特征,最重要的,是在联系方式那儿加了自己的电话。 “乖乖,让他们打给我就好了嘛,”程大有说,“你都高三了。” 程雾宜:“万一你出工占线呢,你知道的,快递经常要打电话。” 程大有心疼女儿懂事,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程雾宜还是那副温柔和顺的样子,并不看父亲:“只是爸,如果这次也没有线索呢?” 程大有:“那我们就,” “爸,”程雾宜仰头,“我要考大学了,我压力真的很大。我当然想妈妈,可是一想妈妈,我就做不进去题目……” 说话她间立马就有哭腔。 程雾宜性子软,却很少哭,程大有一下子无措起来。 “乖乖。” “囡囡宝。” 程大有哄她,程雾宜顺势攥住父亲的衣袖,问:“爸爸,我们向前看好不好?” 程大有没说话。 程雾宜知道他不可能答应,假装退让,才说出真正的目的:“那到我高考前……咱们就再找这最后一次行吗?” - 星期二,景峥来了教室。 “就生病了啊。”景峥拍了拍刘百川,“烧得困天黑地的,没回兄弟你微信,对不起啊。” 刘百川反倒不好意思了,哎呀了一声,拉着景峥去拿快递。 回来的时候,汪丹颖看见什么,啧了一声:“你看,景峥又是第一个把信递给程雾宜的。” 袁雨诗高傲地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甲油,手力大得却快要把瓶子拧碎:“看什么看,关爱残障人士不是应该的吗?” 到了下午体育课。 高三没多少体育课,大部分人都珍惜这难得休息的时候好好玩。 但也有程雾宜这样的,跑完步就上来做作业,一分一秒都不肯耽误。 做完数学,她正在喝水,校服裤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你好,是程小姐吗?” 程雾宜差点被水呛死。 她弄出的声响有点大,程雾宜没发现,刚打完球上来的景峥朝这边看了一眼。 “我看到你贴的寻人启事了,我好像有见过这个女的,很漂亮。” 程雾宜站起身就往外走,到女厕所的隔间里才小声问他:“详细说说。” 对面那人说了一些特征后,程雾宜说:“行,人民公园咖啡馆是吧,你在那儿等我,我马上过去。” 程大有贴了多少寻人启事,就遇到过多少骗子。 好一点只是骗钱,更恶劣的,抢了钱还要跺上你几脚,防止你追过来。 其实程雾宜也不确定,电话里那些所谓的特征,到底像不像妈妈。 小时候,岷安镇的人都说,比起爸爸,她更像她妈妈,还要比母亲更漂亮。 这么多年过去了,程雾宜其实也没那个底气,第一眼就能认出母亲。 可总要去看看。 程雾宜挂了电话。 刚要出去, 嘭地一声—— 女厕所的门被人带上。 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很高,很黑,画着很重的一字眉,朝着程雾宜贴过来。 门口,汪丹颖和袁雨诗就靠在柱子上。袁雨诗又换了一副美甲,拿着甲油正在欣赏,模样悠闲。 程雾宜将目光收回来,还没反应过来,一字眉女生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她人小,一下子就翻到地上。 好在她自从上次被汪丹颖绊倒之后就用橡皮筋紧紧固定住了墨镜镜腿,墨镜并没有掉下来。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程雾宜使劲摇了摇脑袋,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不能哭。 也不能耗在这儿。 站起来的时候,少女像是换了个人。她没一字眉高,带着墨镜也看不见眼神。明明脸上才有个鲜红的巴掌印,她整个人却很平静。 诡异的平静。 “有事啊。”程雾宜明知故问。 一字眉一下子噎住了。 程雾宜看着后面的袁雨诗,又说:“我有事,只给你五分钟。” 袁雨诗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瞥了瞥嘴走过来,仍想装出一副友善样子:“也没什么,就是我手机丢了。” “我没见。” 话音未落,袁雨诗就把那瓶开着的甲油朝程雾宜丢过来。 雾蓝色的指甲油,气味刺鼻,全部洒在程雾宜身上。 “你说没见就没见啊。”说着汪丹颖走过来,就要搜程雾宜的身。 汪丹颖一手就摸在少女的胸脯上,另一只手在拧她的胳膊。 一手硌得慌,一手却绵软。程雾宜常年就是一身校服,将身体曲线全部包裹住,只显出瘦来。 汪丹颖很意外。 程雾宜忍住痛和不适,说:“准备扒衣服是吧,那哪能麻烦您呢。” 汪丹颖一愣。 程雾宜就是趁着这个时间开始脱自己外套,甚至还有心情叮嘱袁雨诗:“我说,你手机可以拿出来准备拍照了。” 袁雨诗:? “哦,我忘了,你手机,”程雾宜重重咬字,“‘丢’了。” 一字眉本来都挽起袖子,准备按住反抗的程雾宜了,没想到她居然来这么一出。 “不过我提醒你,”程雾宜速度很快,已经在解自己衬衫,“我脱多少件,你以后就也脱多少件。我拍什么照片,你一定也就拍什么照片。” 袁雨诗她们以前做过太多这种事,但现在这情况从来没遇到过,她只能底气不足地强撑道:“你他妈吓唬谁呢?” 扣子已经解到一半,少女的蕾丝内衣带露出来。程雾宜白,隐藏在衣物里的地方就更无瑕。胸带稍稍勒住她的肩骨,微微陷进去,吸引人把玩,却又怕她碎。 程雾宜并不回答,只是抬眼问她:“你说,大家是愿意看一个美艳校花的不雅照,还是我这个瞎子的?” “……”袁雨诗的指甲攥紧肉里,看着程雾宜漂亮又裸露的上半身,半晌只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像是被逗乐了,程雾宜表情带着挑衅:“袁雨诗,你又了解我多少,你知道城中村住的都是些什么男人?你知道城中村每天发生多少械斗?你知道他们打起架来有多不要命?你觉得我认不认识那些男人?” “……” “就算不认识,你觉得我有没有本事搭上他们?”程雾宜刻意停顿,用只有她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你不是知道我以前长什么样吗?而且,你不是说了吗,我、不、要、脸。” 袁雨诗气得嘴都在抖,见程雾宜还要继续脱,上去直接帮她把衣服穿上了。 一字眉:“……” “你眼睛什么时候能好?”袁雨诗颤抖着问。 程雾宜实在没兴趣再和她缠下去:“几个月前我不是早就问过你了吗?你想我的伤什么时候好啊?” 袁雨诗:“……什么意思?” 程雾宜从地上捡起校服:“意思就是,你想它什么时候好,它就能什么时候好。” “或者,”程雾宜耸了耸肩,说得更清楚了些,“直到高考前,我都可以戴着这副墨镜。我做我的小瞎子,你做你的大校花,尽管去追你的大班长,别来打扰我的生活。” 袁雨诗:“那要是景峥追你呢?” 程雾宜甚至有心情说歇后语:“那也是他孔雀开屏。” ——自作多情。 “……” 一旁的汪丹颖听得云里雾里的,景峥大帅比要是追那瞎子,她名字倒着写。 见程雾宜要走,她直接就要上去拦。 “我是为雨诗好。”程雾宜对汪丹颖笑。 袁雨诗气得牙都快咬碎了,过来一把扯下汪丹颖的手让程雾宜滚。 ——这是只,很会咬人的兔子。 - 出了洗手间。 程雾宜身上还残留着指甲油刺鼻的气味,她扶住墙,是此刻才觉得害怕。 她其实也没想过自己居然可以那么强悍。 也许是去找母亲的念头让她一下子忘记了恐惧。 但程雾宜没有时间等心情平静,只深呼吸了几下,便准备离开。 突然—— 墙角那儿传来几声窸窣的掌声。 景峥斜斜靠在墙上,没骨头似的,旁边还站着刘百川。两人都是篮球服打扮,还是同款,但穿在景峥身上,就仿佛要立体得多。 少年抱着篮球,另一只手里拿一件运动外套。同样是刚运动过,刘百川呼吸极重,散发着热气,他却如冷玉一般,就这么懒洋洋地看她。 他长一双桃花眼,眼神有些潮,看她的意味里也有些复杂。 就这样抿着唇,景峥意味不明地说:“这么厉害啊。” 旁边的刘百川直接竖了个大拇指:“雾宜妹妹,牛逼啊。” 面对景峥,程雾宜就没有刚才那么自如了,她有些狼狈地走过去,硬着头皮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你放心,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刘百川说,“卧槽,你都不知道,我和孔雀刚才都准备踹门救你了。雾宜妹妹你真的吊。” 孔雀…… 程雾宜很不自然地咳了咳,说了句还有事就走了。 上课铃响了。 校门口,保安拦住程雾宜不让她走,手机里还开着打了一半的欢乐斗地主。 程雾宜一边说着拜托,一边拿出手机给线人回拨过去。 占线。 这回她几乎已经是在祈求他,保安于心不忍,态度软了点,但仍没松口,很大声地说:“小姑娘,你这无缘无故地跑出去,我这也担不起责任啊。” ——“我担!” 程雾宜和保安同时转头,看见景峥从不远处小跑过来。 少年微微喘着气,额间沁出点汗。 他将一张病假条摆到保安桌上:“这我们班程雾宜,她眼睛疼。” 说罢,他咳了咳。 程雾宜立刻懂了,一只手立刻捂在墨镜上,夸张皱眉。 景峥摆出一副“你看”的表情,对保安着重说:“是很疼。” “您还记得我上次到您这儿带个小姑娘拿校徽吧。”景峥指了指,“就她,吓得您斗地主都不打了。” 保安恍然大悟且深信不疑:“原来是你啊,小姑娘你怎么不早说?” “……”程雾宜脑子卡住,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脱口而出,“我嗓子也疼。” “疼死了。” 景峥抬头看了程雾宜一眼,很明显在忍笑。 保安哦了一声,把一切交给景峥他很放心,进了里屋又开始斗地主。 景峥自在又迅速地在出入登记簿上登记。 “要看一下学生卡,抄学号。”他说。 程雾宜给他,问:“你刚刚为什么笑?” 景峥没抬头,只说:“程雾宜,你叫我声老师呗。” 程雾宜:? 景峥:“叫了我以后就教你撒谎,反正我是没见嗓子疼死了还能正常说话的人。” “……” 程雾宜看着那张请假条,陈和平几乎将所有杂事都交给景峥,所以那上面是陈和平的名字—— 和景峥的字迹。 钢笔、字迹很急所以有些飘,但依旧张狂漂亮。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她在这儿的。 “谢谢。”程雾宜小声说。 景峥正在写字的手突然一顿。 从程雾宜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阳光下,男生睫毛被照得透亮,根根分明。他的鼻子比从正面看更挺拔一些,也显得他更凌厉严肃。 但他突然笑了。 卧蚕浮出来,于是他整张脸的冷在一瞬间转为暖。 “不客气。” 他在签自己的名字,前面跟着的,是她的名字。 【学生姓名:程雾宜】 紧接着, 【责任人:景峥】 他是她的责任人。 少年将峥字的最后一笔拉得极长,走笔飘逸俊秀,撂笔前习惯性地在纸上点了一个点。 ——像那颗赐予他温柔的泪痣。 他自嘲似的,就温柔说:“程同学,不用有负担,你就当是,我自作多情好了。” 8 雾的 出了校门,景峥随手拦了辆出租车,也没给程雾宜拒绝的机会,直接让她上了车。 “去哪儿?”景峥问她。 程雾宜红着眼睛:“人民公园。” 少年从钱夹里拿出张红色钞票,递给前面的司机:“尽快。” 司机将油门踩到底。 程雾宜还攥着手机,线人的手机已经打不通,她却还在一遍遍固执地回拨。 景峥穿上拿在手上的运动外套。 运动外套全黑,中间是白色的对钩logo,拉链被拉到顶。 他下身则是篮球队统一的蓝色队服短裤和球鞋,配一双干净规矩的白色篮球中袜,一截冷白.精瘦的小腿露出来。 少年手上还拎着空空的篮球网,也不打扰她,就这么沉默地看窗外。 篮球裤兜里手机这时响起来,是刘百川。 “我说哥们,你什么时候回来?” 景峥昂了一声:“可能要一会儿,怎么了?” 电话那头,刘百川叫起来:“我操,你真陪雾宜妹妹翘课出去也就算了,你他妈也不叫我回去上课几个意思?” 少年懒懒掀起眼皮:“这节什么课?” “物理,你不知道?” “知道啊,我还知道这节讲卷子。”少年情绪冷淡,“你不快满分吗?那你上不上有区别?”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哎呀我是考得挺好的,但不还是不如你吗?我跟你说我要不是最后一个选择题最后一分钟改错……” 景峥没什么情绪地直接挂了电话。 车到人民公园是半小时后。 程雾宜心思很乱,下了车就朝公园门口的咖啡馆奔去。 她想要见到妈妈,却又害怕见到妈妈。 爸爸不会知道,那些他日夜加班加点贴出去的寻人启事,其实都是她撕的。 爸爸更不会知道,程雾宜最害怕的,就是让爸爸找到妈妈。 一个失踪快十年仍杳无音讯的人,如果不是死了拐卖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是她自己不想被人找到。 母亲失踪的那一年,程雾宜七岁。 父母亲总是吵架。吵得凶了,她总能听见离婚两个字。 七岁的小女孩,还不懂离婚是什么意思,只记得争吵时会有锅碗碰撞破碎的声音,母亲脸上也会有伤。 程家家境不富裕,那天母亲带她去镇上,却意外地大方,给她买了新衣服新书包。 程雾宜对母亲的最后印象,是看着她上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摩托车,把她丢在集市上的旋转木马上,消失在扬起的尘土里。 母亲抛弃了她和父亲,曾经程雾宜以为,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长大了才发现,这只是父亲不愿意承认的,一个事实。 眼睛受伤那天,程雾宜心里清楚,父亲之所以会那么生气,不仅仅是因为自己阻挠他出门。更重要的,是在父亲眼中,他那个乖巧听话木偶似的的女儿,生平第一次反抗他,就直接撕破了他十几年的面具和伪装。 推门进去的时候,程雾宜深吸了一口气。 咖啡馆里人少得可怜,程雾宜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人,正准备再给线人拨过去—— 程大有的电话先打了过来。 “阿雾,你现在在哪儿呢?” 程雾宜噎了噎:“学校,怎么了?” “也没什么。”程大有的语气掩不住的失落,“就是今天有个人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刚刚在人民公园见过一个像你妈妈的人,我赶过去,说要先看照片,对方说要先给钱……” “然后呢?” “……” 程雾宜见怪不怪,心却沉下去:“又被骗了是吗?” 程大有有些挂不住:“阿雾,他没给你打电话吧。” 少女抿了抿唇。 “没有。” 程大有:“阿雾别难过,你放心,爸一定——” “——爸,你什么时候才能死心?” “……” 电话有几秒的空白。 “我现在回家了,有人来买水果。”程大有扯开话题,“囡囡宝,我先不跟你说了,好好学习。” 程雾宜挂了电话,又在咖啡厅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又是假消息,她明明应该开心,应该如释重负的。 但程雾宜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点失望。 推门出去的时候,她又突然想起,刚才推门进来的那一刹那,她脑海里居然已经在勾勒想象母亲的容貌。 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让程雾宜觉得羞耻。 恨吗?有过。 想念吗?或许吧。 她没法厘清自己的这种感情。 不想父亲找到母亲,却好像并不代表,她不想见到母亲。 咖啡馆外,乌云密布,空气中有泥土的味道。 雨滴仿佛也就是在程雾宜出门的同一刻落下来。 景峥就坐在咖啡馆正对面的长椅上。男生手上拿一把刚拆封的伞,标签还在。自己却懒得打,随意勾起运动外套的帽子,头发大部分都留在外面,额发打湿了也不在意,就这么慵懒又随意地在打游戏。 看见程雾宜,他收了手机,将伞展开,走过来。 “怎么,不认识我了?”景峥没好气。 程雾宜惊恐地摇了摇头。刚才全部身心都放在别处,她是此刻才意识到—— 景峥一直在等她。 少女有些手足无措,道:“打车钱多少,我还你。” 又看了一眼头顶:“还有伞钱。” “……” 见他不说话,程雾宜急了:“你别不收我的钱。” 景峥促狭地笑了笑:“想得挺美的,我怎么可能不收。” 程雾宜掏出手机:“微信可以吗?” 少年抱着手,微微侧下身子看她:“就这么想要我微信啊?” 程雾宜:??? “那支付宝也行。” “我没支付宝。” “那现金……”程雾宜说着就掏钱包。 男生已经打开手机:“扫我。” - 景峥的微信头像是一只风筝。 油画,技艺不凡。 “你很喜欢风筝吗?”程雾宜问的是头像,眼光却落在男生的右手上。 运动外套袖子堪堪遮住他手腕。 她知道,那里也藏着一只,一模一样的风筝。 少年啊了一声:“我妈喜欢。”他声音平静,“她怀我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是个女孩。风景的景,风筝的筝,本来我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少年挠了挠头,“结果我投错性别。” 程雾宜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着痕迹放大了他头像,嗫嚅着说: “断了线。” 景峥手腕上的纹身,虽然程雾宜只见过一次,但因为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她很确定那纹身图案就是那副油画拓下来的。 风筝线之于整个画面布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没人发现,风筝线是断的。 气氛陡然变化。 少年罕见地失神了一瞬,程雾宜察觉到不妥,也立刻收回了视线。 雨下大,起了雾。 程雾宜攥着衣袖,忐忑地开口:“我听同学说,学校最近那个新的助学金,就是以你妈妈名义办的。” 云嘉一中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助学金计划。最新出台金额也最大的那个是由一个言之圆梦基金会的组织赞助的,程雾宜正打算申请。 听袁雨诗说,这个基金会背后就是景峥家,言之,也是景峥妈妈的名字。 “你妈妈……真善良。”程雾宜搓着手,她其实不太擅长说这种场面话,很有些局促。 景峥没看她,微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雨雾,口气很冷淡:“不一样。” “……” 程雾宜也不知道是哪儿不一样。 男生的脸庞在雨幕中更加看不清楚,他很高,手背上的青筋明显,整个人身形像一棵青松,沉寂得很,就这样默默站在她身边,虽然安静但也没法让人不注意。 莫名地,程雾宜觉得景峥气压低得可怕。 很明显地,他不太开心。 人民公园是老公园了,里面游乐设施不多,摩天轮是其中最高的建筑。 程雾宜就指着那破旧的摩天轮道:“要坐吗?” 男生抬起眼睫,眼风扫过她。 程雾宜捂着钱包,揣度着摩天轮的门票价格:“我……我请你。” 男生愣神片刻,转瞬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程雾宜,哄我呢啊。” 程雾宜:“……” 景峥是桃花眼,内双,内眦赘皮堪堪遮住眼头,眼尾飘逸潇洒,似书法余韵悠长的最后一捺。 他那笑容促狭,程雾宜有些语塞,景峥也没说话,只是撑着伞带着她往公园里面走。 摩天轮亮了灯,售票处前,排队的人不少。 程雾宜乖巧地排在队尾,正在钱包里整钱,没发现这队伍里大多数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她和景峥,共撑一把伞,简直是完美融入。 “程雾宜。” 程雾宜闻言抬头。 程雾宜戴着墨镜,雨天里视线又不好,她微微垫脚,离景峥近了点。 少年眼角处那颗泪痣于是愈发明显。 景峥:“你不是也不开心?” 程雾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少年无谓地转了转伞,抬高一点。 摩天轮从伞上钻出来,琉璃般闪烁的灯光像碎星,照在他脸上。 “你刚咖啡厅出来的时候……”景峥欲言又止,他很有分寸,收了后面的话,只是问她—— “自己都不开心,却只想着要来哄我开心啊?” “……” 快排到售票窗口。 只听前面一个女生挽着男朋友的手,指着摩天轮说,传说在最高点接吻的话,情侣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程雾宜呼吸紧张了点,她打开手机搜索,看到各种暧昧的说辞之后,棕色的瞳孔骤然放大。 “小姑娘,买两张还是包厢?”售票处的大爷探出头来,手上拿一把钢尺,随时准备撕票。 “……” “一张就行。”景峥出声,麻利地亮出二维码。 少年拿着票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对她说:“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说,我恐高。心意领了,就不坐了。” 程雾宜:“……” 景峥食指放在唇边:“秘密,不要跟别人讲。” 隔着墨镜,眼前少年的模样,好像清晰了一些,却又好像变得更令人捉摸不透了点。 如果景峥真的恐高,在程雾宜提出要去坐摩天轮时就可以提出来,大可不必这个时候才说。 所以更有可能的,是他也听见了前面那个女生说的话,所以用这种方式,避免了她的为难和尴尬。 程雾宜拿袖子擦了擦墨镜上的水汽。 摩天轮缓慢升高,车厢里,和程雾宜一起的,还有刚刚排在她前面的那对情侣。 她看见景峥站在路灯旁。少年倚在灯柱上,伞撑在地上,又将运动外套的连帽随意扣上,双手横握着手机,应该是又在打游戏。 而后一个女生朝他走了过去。 两人说了什么,程雾宜看不清景峥的表情,但男生漫不经心地,像是跟女生说了什么,而后看向摩天轮,随手一指。 明知道他不可能看见她,但程雾宜还是被抓包了一般,赶紧回头。 车厢里,情侣在如若无人地热吻。 程雾宜脸烧得厉害,她并不想打扰他们。可是,好像转身回去,去看向景峥的那一刻更叫她耳热、更无法承受。 原来。 从她见他的第一次开始,每一面、每一秒。 她都难捱。 景峥最烦打游戏的时候被人打扰。 推基地一波的时候,许言之的电话打了进来。 许言之生日party之后,许言之主要忙两件事,一件是给个展找场地,另一件事就是筹备基金会助学金的事情。 许言之平时很少外出,一是景丰不喜她抛头露面,二是她出去也是交际,即使这些年恶补了很多文化知识,在那些铁血老钱跟前,也还是根本上不得台面。 景峥从裤兜找出耳机戴上。 电话里,许言之的声音温柔又亲切,竟像慈母一般,话起家常来。 “小峥啊,妈妈今天去了两个地方给藏品展挑场子,会展中心高端,人民公园位置好,你觉得你觉得哪个地方比较好?” 景峥敷衍地说了句都好。 许言之又说:“你爸爸说了,虽然是集团办藏品展,但谁不知道就是景家拿私藏的东西,总要有些镇得住场子的东西……” 景峥退了游戏:“想说什么?” 许言之这回已经是近乎讨好:“你爸爸说,家里顶层画室里,还有一些画,也叫我拿出来展……” 景峥轻笑了一下,语气倒还是正常,只是微不可见地皱了眉:“那是你能碰的东西吗?” 电话那头半秒停顿。 “是,我就是说,所以妈妈专门给你打这个电话,小峥,你放心,妈妈绝对是,” 景峥直接挂了电话。 几乎是刚挂电话,一个陌生的女声就响起来—— “你好,我看你很久了,能加个微信吗?” “……” 景峥无谓地顶了顶腮,没用正眼看那女孩:“不能。” 但女孩不放弃,说自己有多余的票,邀请景峥去坐不远处的过山车。 景峥又和黄毛连麦开了一把游戏。 女孩就在一旁观战,彩虹屁吹得天花乱坠。 黄毛听得一清二楚,顶着个0-8的战绩还不忘揶揄景峥艳福不浅,气得他差点把大招放反。 景峥被缠得烦了,四处望了望。 终于。 “我说妹妹,看见那摩天轮了吗?”少年朝天空指了指。 女孩点了点头。 景峥:“我女朋友在上面盯着我呢。” “……” 9 雾的 豆大的雨点落下来。 摩天轮车厢噼啪作响。 还有一圈的时候,景峥给她发微信,雨下得太大,他去便利店再买一把伞,叫她在出口处等他。 从摩天轮上下来,程雾宜乖巧地站在出口。 隔壁是旋转木马,雨沿着旋转木马的廊檐念珠一般落下来。 七岁的某一天,她就是坐在旋转木马上,看母亲消失不见的。 程雾宜突然想再坐一次旋转木马。 “想什么呢?”景峥走过来,再她面前晃了晃手。 程雾宜回过神来,按亮手机看了看时间:“我想……” 话音未落,突然,他们这一片区所有设施的灯一齐熄灭。 人群一下子骚乱起来。 “雨下太大,应该是设备短路了。”景峥说,他的思绪全部被吸引过去,只冷静地打开手机手电筒,站在程雾宜身前—— “跟好我。” - 言之圆梦助学金的申请细则在隔天周二的早自习分发下来。 评选标准除了基本的家境成绩人品这几样,还加了一条,优先女生。基金会还会组织几轮面试,考察申请人的谈吐口才。 “班长,你妈妈好人美心善啊!” “girlshelpgirls!” “景班,报这个名能不能见到你妈啊?” “景班,能不能给我走个后门啊?” 景峥没说话,只说这次是学校范围的甄选,为了保护隐私,叫同学们自行封装好送到教务处。 刘百川家境完全不需要助学金这样的东西,拿着报名表折纸飞机玩。 袁雨诗这时走过来,问他和景峥昨天去了哪儿,为什么翘了物理课和自习。 “哦,昨天我有点抽筋,景班陪我去医务室了,我俩就在医务室开了几把黑。”刘百川按照景峥之前交代给他的话说,又故意压低声音,“校花同学,你不会跟班主任打小报告吧。景班平时对你不错吧。而且你知道的,陈和平最近更年期发神经,手机查得比女生大姨妈都勤。” “放心。”袁雨诗说,“那……程雾宜跟你们一起吗?” 刘百川故意装作一脸惊讶:“雾宜妹妹也翘课了,哇!稀奇啊!她为啥翘课啊?” “……” 袁雨诗有些扫兴,但知道景峥没有和程雾宜在一起,又有些庆幸,不耐地摆了摆手:“……我怎么知道?” 教室另一头。 “许言之……”程雾宜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正在填言之助学金的申请表,如果能顺利申请下来的话,她每学期会多一万块钱的补助,言之圆梦基金会甚至还承诺,如果受资人表现优异,还能继续资助她直到大学毕业。 对程雾宜来说,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去争取的一笔巨款。 刚刚填好,程雾宜的同桌薛彩彩踩着上课铃姗姗来迟。 彩彩拎着个饭团,在早自习上狼吞虎咽。 “慢点吃。”程雾宜将写好的助学金申请表放好,细心拿起彩彩的豆浆。 薛彩彩努力吞咽着:“雾宜,跟你说个大新闻!” 程雾宜将吸管利落噗呲插进去:“你说。” 薛彩彩:“%&@#%#&” 程雾宜:“……” 后来不用薛彩彩告诉她,整个早自习上,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云嘉一中附近,最近出现了好几起公交色狼案件。 作案的人应该是老手,每次都挑监控死角的地方下手,受害者大多数是高中生,零星有些中年妇女。 据说,作案人中等身高,瘦弱,总是戴一顶鸭舌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并且准确认准了女性受到伤害时不敢第一时间声张的羞耻心,才导致一直都没有被抓获。 “妈的,什么人啊真的恶心!”刘百川嫉恶如仇,十分嫌恶地啐了一口。 袁雨诗夸张地排着自己的胸口:“天啊,还好我不坐公交车。” 汪丹颖则表示要改坐地铁。 景峥一直在写作业,像是全程没有参与这场讨论。 刘百川不满,直接把景峥一尘不染的白色板鞋踩上一脚:“喂,要不要跟我守株待兔?” 景峥也不生气,手下的笔不停:“好啊,说说你的计划。” “咱们分工合作,就主要盯学校附近这几条公交线,反正特征不是都有了,假以时日,一定能抓到他。” 景峥眼睛都不抬:“抓到了,然后呢?” “然后……”刘百川被问住了,噎了一会儿道,“移交法办呗。” 景峥懒懒出声:“咸猪手这种小事,连案都立不了,最多也是只能行政拘留。而且,如果是未成年的话,甚至连姓名都可以用化名,也不会留案底。” 刘百川:“……那怎么办?” 也不知道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路过他们座位也听了一耳朵的程雾宜突然出了声:“要是我是男生就好了。” 刘百川揉了揉耳朵,示意他在洗耳恭听。 “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咯。”女生声音小小,说出来的话却惊人,“如果我是男生,哪天在公交车上遇到他,送他去警察局之前,一定要狠狠摸他一把,越猥琐越好,不是喜欢摸别人吗?就也尝尝被猥亵是什么滋味咯~他摸别人几次我就也摸他几次,他摸别人哪里我也就摸他哪里。” “……” 刘百川是全程皱眉听完程雾宜这番话的。他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对眼前这个小镇姑娘产生了,和初次见面时完全不同的印象。 “卧槽,雾宜妹妹,你好变态啊!” “……” “但我好喜欢。” “……” “牺牲还挺大的。”景峥嘴角勾了勾,意味深长地评价了句。然后向刘百川叮嘱道,“行了,别逞英雄,开班会我会强调这事,叫咱班女生最好结伴上下学。” - 放了学,程雾宜拿着封好的助学金申请表,去了教务处。 高三放学晚,教务处这些行政机构早就关了门,职员只在门口留下来个信箱,用来收集这些申请表。 偌大的教务楼,没有一盏灯亮着。声控灯灵敏,随着程雾宜的脚步声应声而亮,她一走却又马上熄灭。 深秋夜里的风声冷且凄厉,程雾宜有些害怕,将表塞进信箱里就想离开。 经过拐角,回廊的那盏灯一直亮着。 程雾宜扭头瞥去。 第一眼看到的,是景峥那双被刘百川踩了一脚的白色球鞋。 景峥是背对着她的,所以和程雾宜视线相接的, 是郑俊鹏。 只见景峥俯下身子,笑着在郑俊鹏耳边说了些什么。 换其他人来看,从肢体语言来判断,你会觉得两人关系还不错,甚至可能还是朋友。 但程雾宜不是其他人。 她从来都是,景峥霸凌郑俊鹏却什么都不敢做的袖手旁观者。 郑俊鹏自然也看见她。 男生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光彩,无神地瞥了她一下,就将眼神挪向别处。 随后,景峥轻轻拍了拍郑俊鹏的脸颊。 “鹏仔,上次我就说过吧,叫你剁掉你那脏东西,下不去手我帮你啊?” “……” 程雾宜抱着书包,天人交战了几秒,终于—— “班……班长。” 景峥动作骤止。 少年扭过头,有一瞬间的怔忡。 程雾宜攥着衣袖下摆,推了推墨镜,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我来交申请表。” 然后她颤抖着走过去,悄悄瞄了一眼郑俊鹏,吞了吞口水,正要出声。 “——你好,我是郑俊鹏,景峥的朋友。”郑俊鹏说。 程雾宜:? 程雾宜眨了眨眼睛,声音都带着颤,靠近景峥说道:“……我正好想找你,那个,你能陪我去换药吗?” 景峥挑了挑眉,看了眼手表:“今天不是才周三?” 只是和景峥对视上一眼,程雾宜就觉得心跳困难。她勉强让自己听起来毫无异样:“提……提前了。” 景峥也不拆穿,只是定定地看她,笑吟吟地回:“行啊。” 走的时候,他甚至不忘像好bro一样撞了撞郑俊鹏的肩。 城中村。 这回不像上次景峥来那样,巷子再稍微往里走一点,那些穿红着绿的丝袜女郎就如雨后春笋一般长了出来。 那些女人,也毫不忌讳他们身上穿着的是校服,直勾勾地盯着景峥,啧了一声,眼里的意味明显。 程雾宜头皮发麻,景峥倒是自在得多,甚至还能有来有回地回应给她们眼神。 小诊所门口,景峥照例还是等在外面。 胡医生正帮一个肥头大耳的社会哥包扎伤口,男人伤得重,浑身都是被打的痕迹,带血的纱布换了好几条。 看见程雾宜,胡医生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历:“不是约的周五吗?” “那天要考试。”程雾宜在两头骗。 于是胡医生叫程雾宜稍等,加快动作起来。 程雾宜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小诊所双氧水的气味弥漫,还有男人劣质发油味道,应该是隔壁发廊飘过来的。 发廊门口,红蓝白灯柱快速旋转。到了夜晚,一切就更加不加掩饰。 里屋内,粉色的灯光漏出一些到室外来,迷离又荼靡。 透过小诊所的窗户,程雾宜看见发廊里出来一个穿黑丝的女人,径直朝景峥走过去。 和在学校时很不一样,景峥单手随意勾着书包,连笑仿佛都不再收敛。 夜里风大,女人穿得又足够清凉。两人说着话,而后不知道是女人要求,还是景峥主动,只见他脱下了校服外套,径直递给了女人。 少年放荡又不羁,眼神没半分干净,笑里带着邪,没有一丝一毫分寸感。 也是,第一次看到景峥,他就是这个样子。 温柔、热心、体贴,这些全都是是他的假象。 冷血、虚伪、是大少爷,更是霸凌犯,这才是他。 “阿雾,进来换药了。”胡医生喊。 程雾宜恐惧地收回目光,掀了帘子进去。 胡医生看了看她伤情:“嗯,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好了。”他说着,把棉球塞进碘酒瓶里,开始操作。 “我看你们班班长人还挺好的,真的陪你来。”胡医生和程雾宜聊起来。 少女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好。”她喃喃地说。 在她眼周发现泪水的时候,胡医生心疼地哎了一声,还以为是自己换药换得太疼,一直道歉。 其实不是。 程雾宜只是想哭。 或许是怕得想哭,又或许,是还有别的。 结束的时候,胡医生告诉她,伤口已经处于自愈阶段,只要按时涂药,很快就能好。 程雾宜没告诉胡医生,直到高考前,就算好了,她也不打算摘下这副墨镜。 诊所门口,程雾宜拿着眼药膏出来,和她一起的,还有之前那个脑袋开花的男人。 景峥和站他身边的黑丝女人说了句什么,女人看程雾宜的眼光立刻就有敌意,脱下了景峥的校服,悻悻离开。 少年朝程雾宜走过来。 他没解释,好像也并不打算解释,只看着和程雾宜一起出来的男人,语意不明地问她:“那就是你说的,那些城中村斗殴打架的男人?” “……”程雾宜愣了一瞬,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他是指昨天她被堵在厕所时,对袁雨诗狐假虎威说的那些话。 ——“你知道城中村住的都是些什么男人?你知道城中村每天发生多少械斗?你知道他们打起架来有多不要命?你觉得我认不认识那些男人?” “……” 诊所的帘子这时候被掀开,胡医生拿着包药走出来:“阿雾,还有内服的药没拿。” “你该不是故意不拿的吧。”胡医生揣测。 程雾宜连忙摇头。 这回是真忘了。 胡医生回去的时候,没忘叮嘱景峥:“村里挺乱的,挺晚了,记得保护好我们阿雾。” 景峥说了一定。 回去的时候,程雾宜照例没让景峥送她到家。 他们在路口分别。 路口,终于有了个垃圾桶。 景峥毫不犹豫地就把手上自己的校服扔进了垃圾桶。 “程雾宜。” 这回他叫她名字的时候,不再像以往那样清楚板正。 程雾宜嗯了一声。 少年声音雾雾的:“我跟你那些男人比,谁比较厉害啊?” “……”程雾宜有些赧,“什么啊?” 月亮很好,不远处开在路口的快炒店还在热火朝天地营业,鑊气飘满了一整条小巷子。 景峥微微躬下身子,就在少女耳旁说:“别找他们,找我吧。”他语调低沉,甚至有点哑,“我可以保护你。” “……” “当然,前提是你得需要。” 程雾宜脸倏地红了:“以后我都会按时来换药的,你放心。” 景峥挑了半边眉毛,不置可否:“怎么信我们阿雾呀?” 程雾宜:“……” 男生身子又俯下去点:“扬凌会所,还想去吗?” “……”是上次程雾宜跟踪田沁萍却没能进去的地方。 程雾宜这回终于确信,他是切切实实,在引诱她。 程雾宜直视他:“条件?” 她不算了解景峥,眼前的这个人对她来说,其实还很陌生。但她莫名觉得,景峥今天,不算高兴。 景峥深深看着她眼镜。 不,眼睛。 “程雾宜,你以前长什么样?” “……” 看着程雾宜沉默的样子,景峥努了努嘴唇,才继续道:“听我的话,按时涂药,就带你去。” 程雾宜点了点头。 不过少年似乎并不打算放她走,道别时,他轻扯住她袖子。 “以后不要乱跑。” 暗示的意味明显。 像是叮嘱,又像是警告。 一如既往地,他还是那般迷人又危险,用气音跟她说—— “我们阿雾。” “要乖。” 10 雾的 “……” 程雾宜明白,这是景峥在威胁她,为的大概就是今天她在教学楼把他从郑俊鹏那儿支走这件事。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又在猜测他。 却又始终,都没办法看透他。 剩下的一个月,程雾宜都乖乖去小诊所换药。 十二月模拟考之后,程雾宜背着书包最后一次去了小诊所。 胡医生细心地为她揭开包裹住右眼的纱布:“阿雾,睁眼看看。” 程雾宜乖乖照做。 其实用一只眼睛看世界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视角突然开阔了许多,程雾宜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会儿。 “胡医生,上次你给我的药膏还没用完,我以后还用自己搽吗?” “……” “胡医生?” 胡医生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小姑娘,那双眼睛实在美丽得太过耀眼,他见过无数双眼睛,也没有一双让他如此被摄心魄。 狐狸眼,脸小所以显得更大,因为伤好初愈的缘故,眼尾扫着红,眼睫像是天生就生着雾气,更惹人怜爱。 “不用。”胡医生将纱布丢进垃圾桶,慈爱地摸着程雾宜的头,“我们阿雾,早该变回漂亮孩子了。” 送程雾宜出去的时候,胡医生看了一眼门口,随口问了句:“小景没陪你啊。” 程雾宜摇头,但也没多说,径直回了家。 景峥不来也没关系。 他知道她会乖乖听话的。 回到家里,程雾宜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少女模样清丽,虽然性格内敛,容貌却是有攻击性的。她美得很张扬,狐狸眼,鼻梁带一点驼峰,鼻尖很俏,朱唇榴齿,没半点不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杰作。 但隔天早上上学时,程雾宜还是戴上了墨镜,遮住她最惊艳的眉眼,又变回了那个外人眼里平凡甚至丑陋的小镇姑娘。 校门口换了新出的大榜—— 是模拟考成绩出了。 下午是表彰大会和动员大会,郑俊鹏照例还是第一名,还包揽了生物和英语的单科第一名,几乎就没下过颁奖台。 巧得很,生物单科第二第三是景峥和程雾宜。 两人等在台下准备领奖的的时候,人群中的袁雨诗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自从上次在厕所吃瘪之后,汪丹颖就很不服气,此时抱着手,啧啧道:“你看程雾宜那副样子,装什么呢?贴都要贴到咱们景班身上了。” 袁雨诗没说话。 汪丹颖丝毫没察觉,撺掇道:“我说雨诗,你真的咽得下那口气啊,那女的以为自己谁啊,一个丑逼还威胁人的!” “……” 汪丹颖拿胳膊捣了捣袁雨诗:“雨诗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 袁雨诗:“——听你妈,你他妈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 - 台上,郑俊鹏正作为学生代表讲话。 程雾宜在台上看他,郑俊鹏不高,身形看起来有些羸弱,写的发言稿也是八股范文,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旁边有一声低低的浅笑。 程雾宜看景峥的眼神有些尴尬,小声问他:“什么时候能去扬凌会所?” 景峥挑眉:“眼睛好了?” 程雾宜点头。 意识到景峥在看她哪里,程雾宜扶住墨镜,有些为难:“现在还不能摘。” “不过我不会骗你。”她立刻承诺,“我发誓。” 景峥眼里闪过几分促狭:“骗我怎么办?” 程雾宜呆了几秒。 景峥想了一会儿,于是笑着问她最在乎的人是谁。 被这么一提醒,程雾宜才明白。 原来她的誓还没发完。 诸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类的咒语,她还没念呢。 最在乎的人。 程雾宜陷入某种难以自持的情绪。 本来是要说程大有的,但和景峥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些恐惧。 说好了不会骗他的。 于是。 她只好说:“妈妈。” 有些讽刺、又有些可笑。 程雾宜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个事实,第一次敞开心扉,却是对着这么一个,对她来说,是全力想逃避远离的人。 景峥盯着她,看着她那副模样,半晌笑了:“吓到啦?” “……” 少年温和,语气却很认真。 “是我不好,只是开个玩笑,下周行吗?” 程雾宜点头。 后来两人上台领单科奖表彰,上台阶的时候,景峥那句轻声的话就钻进程雾宜耳朵。 他还说—— “没有不信你过。” 程雾宜:“……” 在台上的时候,程雾宜随意站在了郑俊鹏旁边,心里还盘算着去扬凌会所的事,然后就听见景峥说了句。 “站错了。” 程雾宜回过神来,说了句抱歉,连忙就想让出位置。 这回景峥干脆拽了拽她袖子,指了指。 “我说他。” 按照名字排序,景峥是第二名,理应站在中间,但现在,是程雾宜夹在了两个男生中间。 要换位置有很多种方式,郑俊鹏看了景峥一眼,又看了看程雾宜,挪开脚步站在了景峥身旁。 表彰仪式结束之后,学校提早放了学。 程雾宜背着书包,正打算出校门,就看见景峥正和郑俊鹏一起,拎着拖把和扫帚,往礼堂那儿走。 礼堂刚开完表彰仪式需要人打扫,程雾宜是知道的。 但几乎下一秒,景峥手上拎着的水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泼到了郑俊鹏身上。 第三次了。 程雾宜这样看景峥如此对待郑俊鹏,第三次了。 少女拉着书包包带,这回她没犹豫多久,径直跑了过去。 “郑俊鹏。”程雾宜轻轻喊道。 两个男生全愣住了。 程雾宜舔了舔嘴唇,不敢看景峥,全身都微微发着抖对郑俊鹏说: “生物卷子我有几题订正不会写,你能教教我吗?” “……” 程雾宜又叫了一声:“阿鹏。” 景峥:“你叫他什么?” 接着他立刻伸出手:“卷子给我,哪题不会?” 程雾宜咬着唇,捏着书包带强撑着没动。 景峥手悬在半空中,咧口轻笑了声:“也是,谁叫我不是第一名。” “行啊,程雾宜,搞区别对待了,我倒变成电灯泡了是吧。”男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拿过郑俊鹏手上的扫帚: “走了。” 直到景峥走远,程雾宜的心跳才稍减。 她从书包里拿出包餐巾纸递给郑俊鹏:“要擦擦吗?” 郑俊鹏打量着她,接过那包餐巾纸,然后才出了声:“哪题?” 程雾宜哦了一声,慌乱地从书包里翻出错题本,随便指了几道题。 郑俊鹏看了几眼:“有点难,而且还有很多变种的题型。” 程雾宜有些难为情:“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郑俊鹏笑,“不然去我家?我好好给你讲。” “啊?” 郑俊鹏中等身高,身形有些孱弱,打量着程雾宜道:“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妈也在家。” 男生阴郁的笑容让程雾宜莫名有些发怵,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好。 程雾宜不知道郑俊鹏家在哪里,跟在郑俊鹏身后,走到公交车站时,才反应过来。 “要坐公车吗?” “怎么了?” “就是……”程雾宜道,“你肯定也听说过吧,最近常出现一个公交色狼,好像就在这几条公交线上。” “没听说过。”郑俊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角干干扯了扯,蹦出两个字,“无聊。” 程雾宜有些尴尬,正好公车到了,也就和郑俊鹏一起上了车。 车停在云嘉美院附属家属院的时候,程雾宜愣了一瞬。 但也不应该惊奇的,第一次撞见景峥凌虐郑俊鹏的时候,也就是在这里。 郑俊鹏带着程雾宜去了家属院后面的某栋楼。 他家很温馨,郑俊鹏的妈妈对程雾宜很好,不时送些干净的瓜果到房间里来。 程雾宜试探问道:“你和景峥……真的是朋友吗?” “是啊。”郑俊鹏回答得毫无犹豫,扭头看她,“你怀疑我?” “……当然不是,你误会了。” 郑俊鹏的眼里毫无波澜:“那就是怀疑景峥。” “……”程雾宜噎了一会儿,只是说,“有不会的题,我以后还可以问你吗?” 郑俊鹏正帮她写解题思路:“当然。” 这道题正好是解刨题,郑俊鹏像是来了兴趣,帮程雾宜讲完这道题还不够,甚至从自己书柜上拿了很多专业解刨的书本给程雾宜拓展。 程雾宜瞟了那书柜一眼,只见不大的书柜上,居然有一半都是解刨相关的书,随手翻开一本,满目的血腥照片,饶是程雾宜胆子并不算小,也觉得反胃。 和郑俊鹏单独相处的感觉并不好,强撑着听他讲完,程雾宜道谢,想了想还是暗示道:“如果以后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找我。” 郑俊鹏停下笔:“什么忙都可以?” 程雾宜点了点头。 她并不打算告诉郑俊鹏她看见过景峥霸凌他的事情,即使她对景峥好奇大于惧怕,但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仍让她下意识选择自保。 男生笑了,和景峥那种笑容不同,郑俊鹏看程雾宜,仿佛都是带着审视和打量。 这眼光过于直接和赤裸裸,让程雾宜不太自在。 郑俊鹏抱着手,微眯起眼睛,开口问道:“你和景峥关系,怎么样啊?” 程雾宜:“班长他人很好,会照顾到每一个人,没人不喜欢他。” “但他对你不一样。”郑俊鹏斩钉截铁地打断。 “……”程雾宜噎住。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她被袁雨诗她们欺负了,而他,出于正义感或者恻隐之心,多给了她一些关怀而已。 而这些关怀也不过是,他囿于班长这个人设壳子下的 假象罢了。 她和郑俊鹏都应该无比明白这一点才对。 “你想多了。”于是程雾宜说。 出门的时候,郑俊鹏要了程雾宜的微信。 郑俊鹏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橘猫,背景有篱笆和梧桐,像是在一个后院拍的。 - 严格意义上来说,云嘉市不算有冬天。 气温降到十度左右,天已经黑透了,程雾宜穿得薄,裹紧了身上的校服外套,穿过家属院的小巷子,准备回家。 “喂。” 太寂静了,甚至有回声。 少女的脚步刹然止住。 她害怕地朝后面望了望。 昏黄的灯、萧瑟的风、还有她纤细的影子。 就是空无一人。 “上面。” 程雾宜于是乖乖仰头。 景峥啧了一声,语气里的不耐很明显,拖长调子: “——左边。” 四目相对。 景峥就撑手坐在程雾宜左前方的矮墙上,他单手勾着书包,校服外套的袖子捋上去点,冷白小臂上青筋露出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小瞎子,你是真的眼光挺差的啊!” 以前程雾宜眼伤没好时,景峥从不这么叫她。 现在这样,倒像是被她气到没脾气了。 程雾宜抬头,有些紧张地看他:“你……你跟踪我吗?” “是又怎么样?” “……” 少年敏捷地跳下来。 “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程雾宜有些局促:“就……讲题。” 景峥:“哪几题?” 程雾宜从书包里拿出生物卷子,听话地将题目勾出来。 景峥根本连看都没看,就说:“我也不会,你来教我。” 程雾宜:??? - 景峥的家和郑俊鹏家很不同。 家居装潢有些旧,能明显看出岁月和使用的痕迹,但布置和做工都很不俗。 “以前来过美院家属院吗?”景峥问。 怎么可能没来过呢,但程雾宜强装镇定地摇了摇头。 大门墙根处,放着一袋刚开封不久的猫粮。 “你养猫啊?” 景峥噢了一声,声音闷闷地:“以前养。” 景峥家不算小,程雾宜光阳光一扫,就能看到至少三个房间。 客厅挂着一幅画,油画,静湖、榉木和缀满覆盆子的灌木丛,和景峥的微信头像风格一致。 景峥察觉到程雾宜目光,主动介绍道:“我妈画的,她以前是画家。” “你一个人住吗?” 景峥嗯了一声正要关门,就见对门出来了一对中年夫妇。 中年夫妇明显是和景峥很熟,站在门口说家里电视坏了,想让景峥帮忙修修。 景峥让程雾宜稍等,去了对门。 程雾宜就乖巧地坐在沙发等待。 一阵刺耳高频的滴滴声响起来。 像是某种仪器发出的警报声。 她本想等到景峥回来,可是警报声越来越大,程雾宜坐立难安,不自觉先起身朝声源走去。 声音是从地下室发出来的。 程雾宜踩着楼梯走下去。 地下室门口,房间紧闭,上面还挂着一张泛黄的日历。 程雾宜看了看,是二零零八年的。那年奥运会,举国欢腾,这张日历上,画的也是那年的吉祥物福娃。 门板正中间,还挂着一只香囊,早就没什么味道,只有囊体上还写着—— 【出入平安】 确定了声源,程雾宜正准备出门叫景峥。 只是刚一转身,男生充满侵略感的气息就扑过来。 景峥一手压在门板上,罕见地有些紧张,甚至连气息都不太平稳。 “是摄影用的暗房,不能见光。” 景峥会摄影程雾宜是知道的。之前学校有活动时,景峥会负责照相,本来程雾宜以为这也是他班务的一部分,现在才知道,这还是他的爱好。 “警报应该是胶卷过曝了,不是什么大事,机器有些老了,所以声音大得有点夸张。”他解释。 程雾宜眨眨眼睛,少女有些窘迫了翕张下唇:“对不起。” 片刻沉默。 下一秒,程雾宜脸上突然被冰了一下。 低头看去,是男生将一罐冰气泡水贴在她脸上。 程雾宜猛地一个激灵。 景峥笑着问她:“为什么说对不起?” 程雾宜解释:“我没想进去的……” “行,道歉也就算了,”景峥笑得更深,“脸红又算怎么回事?” “……” 又过一会儿,机器的警报声自动停了。 程雾宜接过那罐气泡水,走到客厅,坐下来强装镇定地打开书包。 竟然是真的想给他讲题。 茶几上,男生单手撑着脑袋,男生眼皮懒懒半耷着,听女生给他讲转氨酶和atp。 虽然那些题目他闭着眼睛都会做,但她的模样认真,景峥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放水,时不时还提问。 真的很会装。 “这题的解题思路就是……”程雾宜说着,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程大有。 程雾宜看了看时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经是快八点了。 “喂,爸。” “囡囡宝啊,怎么还不回家啊,去哪儿了?不是说今天会早放学吗?” 程雾宜攥着手机,紧张地看了景峥一眼。 偏景峥并没有看她,一边在卷子写题一边问:“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吃个——” 话还没说完,程雾宜也顾不上什么,直接捂住了他的唇。 电话那头程大有敏锐地察觉到异样:“阿雾,你在哪儿啊?那边怎么有男生的声音,你跟男生在一起?” “没。”程雾宜很快否认,“我留下来做卫生,刚从学校出来,是个路人同学。”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景峥眼底打趣的意味明显,抓住程雾宜的手,出声道:“不饿的话先去网吧打游戏也行,打完再吃。” “……” 程大有这回是彻底信了,叮嘱道:“囡囡啊,你离你们学校那些坏学生远一点。” “我知道的爸,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程雾宜收拾东西就准备告辞。 “怎么谢我?”景峥问。 “……”程雾宜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他是罪魁祸首才对。 “你爸爸管你很严啊?”景峥感叹了一句。 其实也没有。 程大有只是在她和男生交际这方面尤为紧张和敏感。 景峥猜测道:“担心你早恋?” “他只是怕我也会突然离开他。”程雾宜喃喃说了一句。 就像…… 就像妈妈一样。 饭自然是吃不了的,程雾宜背上书包出门。 “今天,谢谢班长。” 景峥没说话,随手从门口的衣架捞了一件薄毛衣外套出门送她。 纯白色的毛衣,衬得少年脸庞更加纯洁干净。 于是程雾宜再次道谢:“我家有个水果摊,你喜欢吃什么水果,我明天带给你。” “……” “班长?” 长久的沉默。 久到,楼道里的声控灯都自动熄灭了。 黑暗里,程雾宜看不清男生的面孔,只听得见他那几乎等同牢骚的自言自语。 “叫他就是阿鹏。” “叫我就是班长。” 紧接着,几乎是刹那,她陡然捕捉到独属于少年那种温热又干净的呼吸声。 他就是那样靠近她,轻扯住她的袖子,忿忿问她—— “班长班长班长。” “程雾宜,你装什么傻呢?我他妈没名字是吧?” 11 雾的 程雾宜的手很软、很冰,柔得像是陷进去出不来。 女孩接到父亲电话时,出于慌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捂住景峥的唇。 唇和她的手相接那一刻,一阵酥麻感瞬间从唇际蔓延至他全身。 去别墅的路上,景峥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脑海里一路上反复咀嚼的触觉和感受,居然是这个。 大约半小时前,他和程雾宜站在黢黑的楼栋中,莫名其妙地对峙。 直到进来个人,打破他们这尴尬的缄默。 道别的时候,他看见小姑娘站在他稍前的位置,局促地转过身,叫他只用送到这儿就行了。 “那明天见……班……景峥。” 男生的表情瞬间柔下来。 后来景峥叫程雾宜到家了给他发条微信,随后折返,进了那间暗房。 这年头,除了一些发烧友级别的摄影爱好者,已经没多少人会玩这种需要洗晒曝光的胶卷相机。 景峥明显属于行家,整间房子被严丝合缝地用遮光帘和油画遮住,不留一丝缝隙。 一边的洗池混合着药水,发出诡异的红光。景峥戴上手套,走过,从池子里捞出一张刚刚洗好还泛着红的照片,夹在光板上。 照片上的景物一点点成像。 是那只橘猫,躺在他家的后院里。他的手法很高级,构图也堪称完美,甚至能感觉到当晚的月光与风。 是那只—— 死掉的橘猫。 看着它那副惨状一点点浮现出来,景峥的情绪似乎没有一些变化。光板上夹着很多其他的照片,近的,是几天前景峥拍到的航迹云,远的,甚至有十几年前,妈妈带他去公园放风筝的照片。 电话响起来,是景丰那边,说许言之的画展马上就开了,家里长辈摆了桌饭,叫景峥一定过来吃。 “就来。” - 景家别墅。 自从母亲死后,新女人进了门,景峥就搬了出去。 逢年过节,他会准时回家,外人看来,他们还是幸福美满、没遭过任何劫难的美满家庭。 餐厅里,一大家子人已经在吃饭。 奶奶看见景峥过来,赶忙招呼他:“小峥,快过来吃饭。” 景峥给一大圈人见礼问好,几句话就把大家哄得开心连连。 吃完饭后,他和堂姐景桢去了二楼打游戏。 一楼客厅不时传来响动,景峥朝下面眺了眺,问:“今天怎么来这么多人。” 景桢操作着马里奥:“不就家里快要开藏品展了嘛?你妈……” 景峥乜了一她眼。 景桢立刻自打嘴巴:“姐错了,不是你妈,就那女人,伯伯让那女人主持,这算是景家半承认她了,能不紧张吗?伯伯请了电视台还有影视学院的老师,到家给她一对一开小班辅导呢。” 景峥没什么情绪嗯了一声。 “嗷。”想起什么,景桢往楼下看了一眼,“你看见沙发角落上那个老太太没,是奶奶找来给许言之算命的。” “哦?那神婆怎么说?” 景桢想想当时那个场景就笑得发癫:“那神婆下午来的,朝许言之走了一圈,还跳大神呢。” “你知道的,伯伯找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也就是为了哄奶奶开心。奶奶最看重什么,自然是孙子孙女这些。” “神婆围了许言之一圈,然后说她一看身形就是生养过的,肯定能给景家再生个大胖小子。” 许言之最一开始来景家,大概是在景峥小学时。那时候,她还不过是夜总会的卖酒女,能被景丰看上,也没别的什么原因。 漂亮。 真的低级,却也真的漂亮。 没人知道许言之之前的那些经历,也没人想知道。 总不过丑陋且不堪。 景桢还在一旁取笑着,景峥不知在想些什么,问:“她以前生过孩子啊,那她孩子呢?” 景桢噎了一会儿,手上的游戏都不打了,呛道:“不是,你还真信啊。你听话能不能听重点呀?” 景峥无奈:“所以重点是什么?” “重点就是,”景桢笑得花枝乱颤,“你都不知道下午有多好笑。那神婆又是把脉又是朝许言之脸上喷水的。她摆景太太的谱摆多久了,哪受得了这种委屈,但奶奶信这些,她脸都气绿了,妆花了也不敢动,别提有多精彩了。” 许言之怎样,景峥都已经不在意。 因为手机里突然新进来条微信。 程雾宜:【我到家了。】 - 隔天,景峥的桌上出现了一颗苹果。 刘百川看到打趣道:“可以啊景班,这还没到圣诞节呢,就有女生上赶着给你送苹果了。” 景峥朝程雾宜的位置上看了一眼。 小姑娘还是戴着墨镜,正和同桌说话。 只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等景峥再一回过头,刘百川就已经抓着那苹果啃上了。 景峥:“……” 察觉到他极度不友善的目光,刘百川停了停咀嚼的动作,用肩膀撞了撞景峥:“瞪我干啥?以前那些软糖巧克力你都不是任我吃的吗?咋的,你兄弟还不能吃你一个苹果了?” “不一样。” “哪不一样?” 景峥看了一眼那啃了一半的苹果,又看了一眼刘百川,咬牙终于说了一句: “苹果没洗。” “……” 另一头,程雾宜正在仔细听同桌薛彩彩说圣诞晚会的事情。 高一高二年级会有圣诞晚会,高三自然是不参加的,但有些社团排节目人手不够,也会利用私交求高三.退社的前社员帮忙。 比如彩彩,就因为之前是话剧社骨干,所以被话剧社的学弟妹叫来救火,一起排一个英语舞台剧。 “袁雨诗演公主,汪丹颖演毒皇后,我演公主丫鬟a。”彩彩说。 程雾宜:“她们俩以前也是话剧社的吗?” 彩彩切了一声:“话剧社社长想追咱们校花同学呗,说这角色全校除了她没人能驾驭。而且还贴心得很,怕咱校花同学认生,把校花同学好姐妹也一起塞进来了。” “……” 圣诞那天,自习课教室的人走了大半,都是去看高一高二联谊晚会的。 景峥也不在,这天他带了相机,在礼堂帮那些学弟学妹拍一些照片。 程雾宜没什么兴趣,就在教室里安静地写着作业。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 对方自称是言之圆梦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收到了她的奖学金申请表,表示她的条件各方面都很符合申请条件,通过了初次筛选,下一轮是面谈环节,时间到时候会通知,叫她准备好财产条件的证明以及各项资料表。 程雾宜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只是刚一回到位置上,一个女生就冲进了教室来。 女生一屁股坐在了薛彩彩的位置上,对程雾宜道:“彩彩突然肠胃炎,你知道她药放在哪儿了吗?” 程雾宜赶到礼堂的时候还在喘着粗气。 后台,袁雨诗上了妆,比以往还要靓丽几分,正站在话剧团团长旁边,和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程雾宜略过他们,只径直走到薛彩彩旁边。 薛彩彩正坐在道具旁边,整个身体都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程雾宜拧开自己的热水瓶,细心地给彩彩喂药。 薛彩彩捂着肚子,连说脏话都是虚弱的:“妈的,我也没吃什么啊,就吃了新开的炒粉店的炒粉,怎么就这个节骨眼上闹肚子呢。” 程雾宜还贴心地带了暖宝宝,正打算帮彩彩贴到肚子上,肩膀就被推了下。 “要不就阿雾代替彩彩上吧。”汪丹颖把程雾宜拉起来,推到大家面前,“反正阿雾之前也听过故事梗概,彩彩戏份也不多,一句台词也没有,阿雾只要站在那里就行了。” 大家面面相觑着,其中一个胆大的说了句:“戴个墨镜多影响形象啊!” 汪丹颖:“咱们追求的不就是个戏剧效果嘛!” 话剧社团长站在袁雨诗旁边,眺了程雾宜一下,内心满是嫌弃和鄙夷。 但他这会儿也确实没有别的人选。 况且,汪丹颖也确实没说错。程雾宜那个滑稽又局促的样子往台子上一站,保准能吸引不少眼球。 于是他走过来,掩下眼底的不屑,儒雅又礼貌地对程雾宜说:“同学,能帮帮我们吗?” - 话剧社的节目被排在倒数第二个。 压轴大戏。 舞台正下方第一排中间,最好的位置上,景峥抱着摄像机正在假寐。 独唱歌手正在台上弹着吉他唱我爱你你爱她之类的歌。礼堂设备先进,舞台两旁有两块巨大的lcd高清屏幕,吉他小哥脸上几个青春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刘百川这时抱着篮球跑过来,要摸景峥的镜头盖。 “滚。” 知道景峥最宝贝他这些家伙事儿,刘百川犯贱不成,扫兴地撇撇嘴。他往后看了一眼,悠悠说了一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景峥:“你发什么颠?” 刘百川扯扯他:“你倒是看看你后面呀,你在这儿拍照片,她们都在拍你。” 景峥于是往后乜斜了一眼。 那些偷看他的女生几乎是同时,又都收回目光。 这样的阵势,景峥早已习惯。少年无谓扶了扶脖颈,正好这个节目结束了,他重新将目光聚焦在相机中,调好角度和景深,将焦点对准了幕布中央,袁雨诗将要出现的地方。 只是下一秒,幕布拉开。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雀起。 景峥看着台上,彻底愣住。 - 幕布拉开的那一刹那,程雾宜敏感地感受到光线变化。 但隔着墨镜,还好,她初愈的眼睛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上台的时候,话剧社社长又再三跟她强调了她的戏份。 善良的公主,在毒皇后辱骂下人的时候挺身而出。 她就是那个下人,本来是给了彩彩几句词的,但现在换成程雾宜,就只要站着就好。 基本等同于演一棵树。 只是她需要全程站在袁雨诗旁边。大幕拉开,本来袁雨诗就是全场的焦点,这下她也被动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个全校公认的校花,甚至还要比以往更漂亮,旁边偏偏站着了一个盲人打扮的人,任谁都要多看两眼。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程雾宜深呼吸了几下,权当听不见。 这时汪丹颖走到了她面前来。 “跪下!!!” 程雾宜:??? “……” 剧本里是没有这一句的。 少女薄背绷得笔直,安静地望着汪丹颖,一动也不动。 汪丹颖皇后范儿起得十足。 明明空气只是短暂的凝滞,但彼此都明白,她们看对方的眼神,都算不上良善。 在厕所的那一幕幕,汪丹颖一直没办法忘记。 她咽不下这口气。 被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骑到头上,就算袁雨诗忍得了,她可忍不了。 校门口新开的那家粉店,开业大酬宾,但卫生质量堪忧,去过的人几乎就没不拉肚子的。 是汪丹颖推荐薛彩彩中午试一试那家新店的。 只见汪丹颖走过来,一把抓住了程雾宜的手臂。 袁雨诗已经潜意识察觉出点不对,上前就要拦。汪丹颖哪里肯让她插手,直接一把狠狠抓了程雾宜一把,把她往自己怀里带。 这回汪丹颖没再给程雾宜保护自己的机会,眼疾手快抓住程雾宜的墨镜,飞速就往外面扯。 为了防止墨镜掉落,程雾宜自己将镜腿加固了很多,也用橡皮筋将两只镜腿牢牢绑定在一起。 然后再怎么保护也经不住汪丹颖这样暴力的动作。 墨镜被汪丹颖拽出来,程雾宜脑后的皮筋在少女乌黑的头发上勒出深深一道痕迹。 终于—— 清脆的断裂声。 陡然断掉的皮筋在程雾宜脸颊上崩出一道血痕。 那痕迹极度的红,衬出她皮肤极度的白。 几乎也是同一秒,没了墨镜的遮挡,舞台上强力的白炽灯向程雾宜照来。 她的眼睛刚好,陡然收到强光照射,仿佛又开始刺痛起来。 程雾宜闭上了眼睛。 台下。 刚才的窃窃私语,在大屏幕对准程雾宜的那一刻,变成瞬间统一的惊呼。 期初,大家都还以为是剧本安排。 直到摇臂镜头被怼到程雾宜脸上。 少女的脸庞被一览无余地投射在舞台两边的大屏幕上。没了墨镜的遮挡,人们是这个时候才明白,这个站在公主身边的小瞎子,究竟有多惊艳。 纯白的脸,左脸颊处受了伤,红从伤口处渐变晕染开,从红至粉红。 像是在她脸上观赏了一场玫瑰盛放。 所有人都忘了, 他们本来,只是在看一场戏。 - 程雾宜闭着眼睛,狠狠地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陡然被强光照射,眼压急剧升高,她的视觉短暂地模糊起来,头也跟着晕起来。 就像盲人重见光明之后,突遇强光,又有可能会致盲一样。 程雾宜恍惚又觉得,她还是那个,无法见人,开学第一天就被嘲笑的小瞎子。 有时候,人的恶意真是来得毫无缘由。 容貌在她这里,带给她的从来都不是特权或者喜悦。 程雾宜小时候比现在长得更像她妈妈。 以至于程大有醉酒时,会把她当成妈妈, 骂。 难听到无法回想。 所以受伤的那段时间,程雾宜甚至想过,要是她就永远是那副受伤的样子就好了。 少女闭着眼睛,突然觉得从她转学到云嘉的这段时间,就好像是,一场短暂致盲的梦。 黑暗的、孤单的。 偏偏又知道自己就身处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却没有人会救她。 小丑。 礼堂舞台的地毯柔软,程雾宜就抓住那柔软的地毯,想要靠自己起身。 少女将要睁眼的那刻。 突然,只觉天又暗下来。 朦朦胧胧,像是夏天带着纱气的雾。 那人的话语却坚定得无半分朦胧。 抬头,是他还带着体温的校服,轻轻盖在她身上,全方位地包裹住她。 程雾宜听见有个人说—— “别怕。” 12 雾的 那天以后的云嘉一中,程雾宜成了所有人讨论的对象。 她在大屏幕的照片在校表白墙上疯传了一次又一次,就连班级门口,一时间也成了热门观光景点。 这种突然的变化,这些突如其来投掷在她身上的目光,显然都让程雾宜难以适应。 圣诞过后,临近岁末的这段日子,云嘉更冷了些,也更潮。 早自习,程雾宜还没进教室,就看见话剧社社长站在门口,像在寻找着什么。 程雾宜本就想这样装没看见进教室,但社长看见她,立刻换了个表情小跑过来。 “早上好啊。” 程雾宜局促地应了声:“你找彩彩吗?我帮你叫她。” 话剧社社长盯着程雾宜,说不是。 程雾宜噎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找袁雨诗吗?” 社长直接了当:“找你啊,学姐。” “……” “是关于圣诞晚会的事儿,” 程雾宜有点赧,连忙道歉。 没想到男生摆摆手,愈发礼貌:“是我应该跟学姐道歉,那天都没来得及问学姐,学姐没吓着吧?” 程雾宜有点愣,迟钝地摇了摇头。 男生继续:“要不是我还要临危不乱地继续演戏,其实陪学姐下去的人不应该是景学长,应该是我……哦对了,学姐还不知道我名字吧。”他伸出手,“我叫——” “——陈之让!”刘百川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蹿出来的,啪地一声大拍一声门板,“还在这儿骚扰我们雾宜妹妹呢?门都不让我们雾宜妹妹进,教导主任马上上楼查岗了。” 陈之让还想再跟程雾宜说些什么,被刘百川凶神恶煞地一瞪,讪讪走了。 程雾宜朝刘百川说了声谢谢,朝教室里走了。 等到下午上自习课,刘百川一边刷着表白墙,一边又向景峥说起早上那事儿。 “你都不知道早上陈智障那副狗腿样,他以前追袁雨诗的时候,好歹还端着个诗人架子吟两句酸诗呢,现在可好,直接装都不装了。” 景峥无谓地笑了笑,还是那副平静淡定的样子,正在擦着他的镜头,看看怎么修。 昨天圣诞晚会,事发突然,他冲上去得也快。当时现场挺混乱的,没人管他的相机,他那台限量相机从三脚架上摔下去,镜头直接cei了个大口。 刘百川不知道想到什么,一拍桌子:“我以前还管雾宜妹妹叫瞎子阿炳来着,怎么办啊,她不会记恨我吧?” “放心好了,”景峥捂住耳朵,懒得搭理,“她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刘百川突然凑近:“你丫是不是早知道,所以才对人家那么好?” 景峥:“早知道什么?” “知道雾宜妹妹以前长什么样啊?”刘百川啧了一声,“所以先下手为强,别人都是锦上添花,只有你是雪中送炭,在雾宜妹妹这儿尼玛,直接好感拉满!” 景峥笑了笑,没说话。 恐怕不是好感。 刘百川喋喋不休:“哎,你觉得雾宜妹妹喜欢什么样的男的?” 景峥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你想干嘛?” “我肯定是追不上的,这不是帮雾宜妹妹把把关嘛。”刘百川说得理所应当,正还要再说,就见前面的袁雨诗转过头来。 “景班,自习课上不能说话,你都不管管吗?” 刘百川阴阳怪气:“校花,不是……前校花同学,你就那么小气啊,你自习课不也没少跟你那些小姐妹叽叽喳喳的……哎你那些小姐妹呢,她们现在怎么不找你……我操景峥你他妈踩我干嘛?” “闭嘴。”景峥盯着门口,表情冷了下去。 教室门口,郑俊鹏和景峥对视一眼。 郑俊鹏出于本能地抖了一下,立刻挪开视线。 他对坐在门口的同学耳语了几句。 “程雾宜,有人找。”同学大喊了一句。 程雾宜正在做作业,闻言抬头,出了教室。 两人就站在教室外面,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直到自习课下了,她才回来。 程雾宜抱着郑俊鹏给她的试卷和习题集。 景峥就坐在彩彩的位置上, 等她。 “阿鹏找你说什么?” 质问的语气。 程雾宜坐下来:“给我讲题。” “什么题能讲一节课啊?”景峥悠悠问。 程雾宜没说话。 其实和郑俊鹏独处的感觉并不好。 程雾宜从小察言观色惯了,郑俊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总让她不适。 景峥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蹦出一句:“要是我考第一名呢?” “什么?” 景峥:“那能不能换我给你讲题了?” “……” 程雾宜攥着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景峥先开了口:“晚上放了学有空吗?” 程雾宜摇了摇头:“阿鹏说,还有些拓展知识需要,” “晚上带你去扬凌会所。”少年嘴角瘪了瘪。 程雾宜:“可是……” 景峥已经没多少耐心:“程雾宜,你自己选。” - 扬凌会所。 离跨年还有一天,本来应该是生意最好的时段,田沁萍却和小姐妹们百无聊赖地在后台抽烟。 小雅在手机上和之前认识的客人聊天,幸福地说她找到了真爱,客人要给她换工作,还要跟她结婚。 田沁萍咧开那张血红起皮的嘴唇,凉薄地笑笑,又吸了口烟,在手机上打开心消消乐。 在她看来,男人的嘴还没有带薪一天假来得实在。 “你说,老板为什么放着大把的钱不挣,还给我们放带薪假啊?”有小姐妹问。 另一个小姐妹说:“听阿宽讲,是小少爷发话的,场子也让人重新换了,杆子啊小圆台什么全部都换了。” 小雅这时从手机上抬头,压低声音说:“我刚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少爷带了个女孩进场子里去了。” 大家默契地哟了一声,有人感慨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姑娘这么好福气。” 田沁萍玩消消乐的手指终于停下来。 “福气什么?” 女人嘴角咧了咧,不屑道: “遭殃。” 时隔几月,再次站在扬凌会所门口,程雾宜还是有些紧张。 即使,她也不知道她在紧张些什么。 这一次,她是被景峥从正门带进去的。 景峥带着她到了地下一层。 上一次,程雾宜隔着帘子都能听见内场里面刺耳的鼓点音乐,但是这一次, 只有舒缓的吉他音传来。 景峥掀开帘子,示意她进去。 只见场地稀疏打着暧昧的暖光,驻场女歌手在舞台中央静静唱一首法语的歌,台下的听众大多也在侧耳倾听,整个内场安静高级,像是livehouse,甚至连烟味儿都几乎没有。 “上次,好像不是这样的。”程雾宜喃喃道。 景峥拉开凳子让她坐下来: “我也是第一次来。” “……” 台上换了首歌。 程雾宜小心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少女捏着书包,小心翼翼地喝着桌台上的气泡水,小声说:“你妈妈那个基金会的助学金,我过了第一轮。” 内场灯光昏暗,让人看不清景峥的神情。 他情绪不明地说:“我不过问这些事情。” 景峥不会告诉她,诸如基金会之类的附属组织,不过是有钱人的白手套或者赎罪券。 程雾宜噢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景峥淡淡抛出两个字: “继母。” 程雾宜正在喝水,闻言呛了一下。 刘百川算是最了解景峥的人,但程雾宜没听过他提起这些。 景峥扭头过来看她,抽了几张餐巾纸给她。 少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程雾宜捏着杯子,直觉告诉她,这是景峥不想提的事情。 “好像……我妈妈以前在夜总会工作。”程雾宜开了口。 景峥正在玩台面上的魔方,手指一滞。 少女声音还有些抖:“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想来吗?” “这就是原因。就是单纯想看看,我没有骗你。” 景峥:“告诉我这些干嘛?” 程雾宜看他,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 “这是我的秘密。” “……” 程雾宜:“我和你交换秘密,公平一点。”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字眼,景峥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 他就是这样突然凑近,带着点莫辩的笑容,甚至像是不怀好意地问她: “真的没骗过我吗?” 程雾宜听见自己的心陡然下坠。 心虚到不敢再和他对视。 少年笑得更深,起身不知道跟谁打了个招呼,就带程雾宜出去。 会所大堂,透过玻璃,外面夜已深。 隔天就是跨年夜,街上节日的庆典浓厚。道路两旁的树木被装饰上闪烁的led灯,沿途有好多卖气球和灯饰的走贩,爆米花的香味飘满一整条街。 两人去寄存柜拿了外套,经过过道的时候,另一条走廊零星走来些女人。 她们穿得很少,离得很远就能闻到那种劣质香精的味道。 经过的时候,程雾宜不经意地望了她们一眼。 又看到那张艳红起皴皮的红唇。 田沁萍也愣住了。 但她不仅在看程雾宜,也在看景峥。 景峥眼神平静无波,挑了半边眉毛,朝她点了点头。 田沁萍迅速挪开目光。 程雾宜站定,正要叫人:“萍——” 田沁萍嗓门大,迅速扯了句什么,盖过程雾宜的声音,拉着她的小姐妹们,夸张地扭着屁股走远了。 “……” - 回家后,程雾宜接到了田沁萍的电话。 “以后在外面不准让别人发现你认识我!!!” 程雾宜躲在被窝里,沉静地问:“为什么?” 电话那头,田沁萍抓着电话,脸憋得通红,张牙舞爪道:“死小孩,你是不是戇大呆,你说为什么?” 程雾宜又只问:“萍姨,你之前……有老公吗?” 田沁萍恼了:“小屁孩问那么多干什么!我现在是在说你的问题——” “萍姨,你只知道我爸在找我妈,但你知道吗?我妈妈……应该也和你一样。”少女攥着被子,闷闷地说到一半,说不下去。 但田沁萍已经猜出来,也不说话了。 片刻,又只听小姑娘瓮声瓮气地求她:“今天的事,你会告诉我爸爸吗?” 田沁萍气焰终于又重新嚣张起来:“妹妹啊,啊你高三了还早恋,我真是要打断你的腿!!!” 程雾宜沉默着。 “啊你现在不说话,知道怕了吼!”田沁萍继续骂骂咧咧,“知道了还要做?!!!” “我做什么?”程雾宜抿抿唇,“萍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谈恋爱。” “啊那就是他追你。”田沁萍不依不饶,“妹妹啊,你还小,这样的男孩子,小小年纪,对你好只是糖衣炮弹,你根本把握不住。” “……” 田沁萍苦口婆心:“他对你好,根本不用付出什么,只用说说话,动动手指,但在你看来,却是无上的恩赐。就算你旁边那个男孩子他是好人,但妹妹啊,你千万清醒一点,万一他就只是想玩玩你呢。” 在被窝里闷久了,程雾宜有些喘不过气,于是探出小巧的脑袋。 窗外,月光皎洁,像是这世界上唯一干净的东西。 “放心吧萍姨。”少女攥着电话,坚定说—— “我不会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