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爱情》 001 清怡雅叙的秋天 红木的长桌上铺着鎏金的桌旗,细致纷繁的刺绣,花枝蜿蜒,两边各一盏冒着热气的红茶,茶色也是刚好的,带着琥珀色的澄透的暗红,香气氤氲。 因为是半旧的中式的调子,很安宁,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古筝的音乐,若有若无的;又是下午,又刚浸了热水浴,让人就有点倦意,感觉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盹着了似的。 但沙明明还不想睡,花了钱来的,睡觉就是一种浪费。 “你怎么找着这么个地方的?”她穿着白色的浴袍伏在桌边,手指头捻着袖口上金线绣的一朵蔷薇花,一丝一线精细的绣工,柔软细密。 这是家新开的spa会馆,外头连个招牌都没挂,进门有一幅字,没落款,只写着清怡雅叙四个大字。 顾程锦说,这四个字就是这间会馆的名字。这地方很不好找,是在一间百年前的老院子里改建的,堪称是闹中取静。 这真不是顾程锦一贯的风格,她花钱一向吝啬,从来不沾这种地方。 当然这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太贵。不说别的了,就这一壶茶,三百多。像烧钱似的。 “我觉得你这两天有点反常。”沙明明说。“怎么了?中彩票了?” 桌子对面的顾程锦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好像是有点睡着了。 眼睛闭着,光滑而微卷的长发顺着肩膀和胸口四散着垂下来,浴袍的腰带松了,微微敞开,胸口雪白的肌肤散发着柔蜜似的微光。 沙明明忍不住戳了她一指头。“起来点。” 程锦没动。她又压低了点声音,“你就不能把你那领子拉起来点……你看看对面前台小哥那眼神。” 顾程锦蹙了蹙眉,睁开眼,看向对面,果然前台白净秀气穿着黑色对襟中式褂子的小哥正在若有若无的瞟向这边。 “在看你呢。”程锦又闭上眼,打了个呵欠,一手搭在额头上,挡着眼睛。 虽说是秋天了,下午的太阳还是很晒,这落地窗上已经拉着细细的遮阳帘,然而缝隙里偶尔透出的金色阳光晒在昏昏欲睡的她的脸上,还是觉得刺眼。 “诶,这地方还有这种姿色。”沙明明的注意力,从程锦的胸口,转移到了前台小哥的俊脸上。 被她直勾勾盯着打量了30秒钟,小哥实在撑不住了,败下阵来,掉转头装着去整理书架子了。 “你差不多就得了。”程锦都不用看,就可以想象小哥的尴尬。 沙明明转过脸来,小声说,“哎,你说,长成这样怎么呆这儿了呢……这不暴殄天物么。” 程锦有点恨铁不成钢,“人家都快小你一轮了好么?能收一收你的哈喇子么?” “啥?”沙明明深受打击。 “你再这么直勾勾的看,就吓着他了。”程锦低声说,“被你看两眼,脸都红到耳朵根了。” 沙明明嘿嘿的笑了一声,“还挺腼腆的。真可爱。” ——猥琐。太猥琐了。 程锦真怕她们这种对话被旁人听见。 沙明明这号人,白长了一张甜蜜清纯小莲花似的脸,脑子里装的这都什么……她这个花痴的毛病这两年是越来越严重了,已经到了不分国籍年龄性别,不分好坏是非,只关心对方颜值的程度了。 以前程锦也问过,“你就不能关注点别的,比如,美好善良的内在什么的?” 结果沙明明白了她一眼。“美好善良哪一条跟你沾边了?你要没有这张脸,我闲的天天找上门给你做饭吃?还被你这么嫌弃?” “……”顾程锦只好把后面的话默默的咽回肚子里。这世道,脸又不能当饭吃。 尤其是男的。 “你和那个宾利怎么样了?”程锦正在走神,冷不丁听见沙明明问了这么一句。 “宾利?”她没反应过来。 沙明明凑过来,“我前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了,一辆黑色宾利送你回来的,你们在车上,半天没下来,对吧。” 程锦很无语。 她前一阵子搬家,从梨亭路搬到恒悦城,沙明明自告奋勇的来帮她搬行李兼打扫卫生,结果扫完了,又顺走一套钥匙。“以后我加班,晚了的话就住你这儿了哈!省得你一个人害怕。” 程锦想说我从小到大一个人早惯了,有什么可害怕的。 但话到嘴边硬是给咽回去了。 因为沙明明吧,除了稍微聒噪了点儿,还有一手看家的好厨艺。跟她妈学的,什么蜜汁火腿,糖醋小排,椒盐虾之类的,所有程锦百吃不厌的菜,她都能随随便便的信手拈来。这一点,顾程锦真是甘拜下风,望尘莫及。 跟沙明明四年同窗,三年同事,开始的时候也就是经常聚聚,吃个饭,逛个街,后来身边的人离职的离职,恋爱的恋爱,也就她俩落了单,自然就混一起了。尤其最近这段时间,沙明明又又又一次失恋了,百无聊赖,顾程锦这里就成了她的消遣处。下班没事,拎着点吃的喝的就来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程锦也只好默认了。 但没想到走得近了,还会有这种麻烦事……怎么就那么不巧,偶尔李东宁送她回趟家,还能被沙明明给看见了。不过幸好,沙明明并不认识李东宁的车。 “你们在车上干什么了,那么久?”沙明明问,真是一点都不愧对她八卦之王的名头。 “你怎么知道车上的人是我?”程锦反问。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车窗从头到尾都没摇下来过。 “你这种混租的公寓,楼下停一辆宾利,车灯亮着,又不走,我当然觉得有点奇怪啊!” “所以你就在阳台上偷窥了?” “晾衣服顺便。” 程锦看着沙明明,那一脸欲盖弥彰的期待。估计这事她能忍到现在也不容易,都已经脑补了一部八十集少儿不宜的狗血连续剧了吧。 只不过——这一次,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剧情。 程锦当然不会告诉她实话。 “就是个甲方,有点难缠。” “哦——甲方?”沙明明失望的拖长了声音,原来竟然是公事。 “什么甲方,要在车上跟你聊个二十分钟?” 程锦一笑,“要是方案能过,别说二十分钟,二百分钟我都愿意。” “诶……没劲。”沙明明表示失望。 “我这刚上去27楼,干不好,再让人给踢下来,那就太丢人了。”程锦说。 沙明明点头,这句倒是实话。 两周前虞总监的助理离职,公司内挑了一圈最后挑中了入职才三年的设计部的顾程锦,把她给调了上来应急。原因么,也没别的,第一顾程锦去年刚拿了个新秀设计师大奖,业内颇为瞩目,升职加薪那是必须的;第二顾程锦能干,加班加点没一句怨言,简而言之,好用。 当然,这事也少不了她沙明明的大力推荐。 毕竟她是虞皓平的秘书,这种事情,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 27楼的人,虽说是性格不同,立场各异,但有一点相同,都是工作狂。——除了那谁。 “昨天我看见他又提前走了,车上坐个美女。”沙明明说,没头没尾的,程锦愣了一下,才省起她说的人是谁。 能在繁忙的工作日提前下班,而且车上还搭载美女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嘉信的大boss,董事会主席杨恩泽的儿子杨璟呗。 人是太子爷,特权阶层,嘉信八卦话题榜常年霸占第一位。 不过沙明明这语气,听上去怎么好像还有点吃味。 “别说的那么一肚子酸水,他车上哪天没有美女。”程锦友情提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暗恋他。” “暗恋他?我脑子进水了么?老远看见这煞星,躲着走都来不及。”沙明明嗤之以鼻,但又不无遗憾的补了一句,“要是他不姓杨就好了。” 程锦好笑,“他要不姓杨,你想怎么样?” “那就不好说了……”沙明明悠然向往,“这种事谁说的准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程锦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沙明明差点拍案而起,旁边不远的前台小哥再次被惊动,翘首望了过来。沙明明瞧了他一眼,只得稍微压低了点声音,悻悻然说,“念书那会儿,追我的人可比你多。” “好汉不提当年勇。”程锦把笑给憋了回去。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没有追求。”沙明明说,“志向远大你懂么?” “志向这么远大,当心嫁不出去。” “谁说的,万事没绝对,你看人家时俊。” 一提起时俊,程锦没话说了。 “他就算不姓杨,估计也快了。”沙明明小声的说。 “你嘴真损。” “这能叫损吗?说这话的,又不止我一个。再说了,这都什么世道了。如果有人看上我,给我买个大宅子,愿意给我雇上三五个司机保姆,愿意给我张不限额随便刷的信用卡,我也不会拒绝啊!”沙明明不以为然,“姓什么重要吗?” 话其实是没错,但程锦听着就觉得有点刺耳。 “你也就一个当秘书的命了。”程锦说,“瞧这点儿出息……你那么远大的志向,也就一张信用卡?” “你有出息,所以到现在都跟我混一起。”沙明明气结,“你行,你倒是上啊!” “有天我要是真上了,你别吃惊。”程锦悠然的看了她一眼。 “……你什么时候变这样了?”沙明明愕然,“说这种话都不带脸红的?” 谁知道。 程锦认真的想了一下,“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近墨者黑吧。” -------------------------------------- 写在卷首的几句话。 有这篇文的原因,是因为寻欢记,有再版的机会。 但寻欢记这篇,私心里一直很遗憾……因为当时没写好。至少在现在的我看来,没能写出,我想要写的那些东西。 所以我把原文推翻重写了。看过寻欢记的亲,这篇可以当做一个新的文来看。 或许感情的起承与转合,依旧循着原来的方向,但人物会是不一样的人,因果与结局,也会不一样。 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感情,就好像,也并没有真正完美的人一样。 但不完美的爱情,就不配称之为爱吗? 与其期待一份完美无瑕的爱情,倒不如在爱了疼了之后,学会珍惜和改变。 002 27楼的日常 第二天上午,顾程锦正在设计总监虞皓平办公室里讨论方案的时候,两个人正对着一堆的案卷和图纸绞尽脑汁的工夫,门上笃笃的轻轻响了两下,程锦回头,看见门推开一条缝,沙明明的小圆脸探了进来。 今天怎么还这么斯文了,她进虞皓平的办公室什么时候还知道敲门了,不是一向都推门直接进的吗? “总监。”沙明明欲言又止。 虞皓平和程锦对望了一眼,心知没什么好事。 果然,沙明明说,“杨总回来了。” “然后呢?”虞皓平问,本来就微微蹙起的眉头好像皱的更紧了。 沙明明没说什么,就把门稍微再推开了些,“外面的动静,你们一点都没听见么?” 从敞开的办公室门,听见走廊上隐约杂沓的吵嚷声断断续续的传进来。 “又……又吵起来了?!”虞皓平失声问,上个月刚因为工程的事,把他的助理给调离了,所以才把顾程锦给临时抽调上来的,这过了没几天,又出了什么事,谁惹着这位爷了? “你不去看看?”沙明明问。 程锦插了一句,“又不是我们的人,管他呢。方案讨论到一半,总监没空。” 沙明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点无奈了,“别人我也不操心,这不是……那谁,赵部长嘛。” “老赵?”虞皓平又再次站了起来。 ——这时候,老赵不是应该在工地上吗?叫回来干嘛?谁叫的? “时总知道吗?”这句话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就直接冒了出来。 沙明明说,“他要是在,我就不进来找你了啊。” “他人呢?” “刚刚我也去时总那边了,但安凌给我挡回来了。说他不在。不过我看他大衣搭在办公室外头的衣架上。” “哦……”虞皓平寻思了一下,“不在……我想起来了,前天他出差,昨天和韩亚的人开会到半夜,为机场改建的事。我走的时候他还没走呢,弄不好又通宵了。”说着,他又看了看表,“这才几点……得让他多少睡一会,中午还约了银行的人。” “那您意思是?”沙明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还是得你自己出马呗?” “要不然你去?”虞皓平没好气。 “您快高抬贵手,我这种小虾米,去了也就是添把炮灰,能管什么用啊。”沙明明歉意地吐吐舌尖,极其不仗义的飞快的闪人了。 虞皓平一走,改了一半的方案又撂在了桌子上。 程锦看着那满桌子摊开的资料,有点无奈,叹了口气,这回的方案八字不好,改了好几遍不说,因为虞皓平最近一直忙出差忙开会,一拖再拖的,眼看要到截止期了,真不知道他是打算怎么办。 正在坐着发愁,沙明明又溜了进来,“晚上去艳遇吃小龙虾吧?” 小龙虾,还挺阔绰,程锦并没领情,“你还有心思吃?我看我这边今晚都下不了班了。” “唉……”沙明明有点同情,“我也不是故意把总监给叫出去的,这不,没他不行吗?他不去,就赵部长那笨嘴笨舌又直肠子的货,这回死定了。你是没看见杨璟那脸色。” “你觉得总监过去就能挡得住?”程锦不抱什么信心。虞皓平论专业的确很牛逼,但是面对杨璟……真够呛。 “那也比老赵孤军奋战的强点吧。”沙明明说,“你没看见他刚刚被叫上来,匆匆忙忙满头汗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整个人都是懵的。” 程锦也不吭声了。 老赵的确是个踏踏实实干活的老实人……在工地上没日没夜,风里来雨里去的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什么怨言,但就是脾气有点暴躁,加上不太会来事,所以格外不招杨璟待见。 说到嘉信建设的太子爷杨璟,那也是一位相当不好伺候的主。 用沙明明的评价来说,杨璟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长得好。” 对沙明明来说,这句话,其实是带着点嫉妒的赞美。但是对程锦来说,这句纯属骂人了。 “不管是性格,做派,长相,穿的衣服,开的车……真是一点都不愧对他杨公子的名头。”第一次听沙明明提起杨璟的时候,她说,“咱们大老板夫人出了名的宠儿子。你听说过在国外留学,一个学位要学八年的吗?这几年,公司要是指望他,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 那意思也就是说,嘉信不指望杨璟,只能靠时俊了呗。 时俊是嘉信的执行总经理。也是董事会任命的ceo。 当然,他也是杨恩泽一手栽培和提拔起来的左右手。刚一开始,在嘉信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后来,什么时候……大概八九年前吧,赶上金融风暴那年,他才开始上位,这么些年了,嘉信的高管洗牌好几轮,有去有留,起起落落,唯独时俊一路高升。 如今杨恩泽病重,连着做了两次大手术,现在人还在国外治病;听说是情况不太好。杨璟虽然回来了,但时日不长,又没什么过硬的建树,实在是撑不起嘉信的门面,所以到现在为止,嘉信当然还是时俊掌权。 杨璟当然不愿意。也是,就算撇开身份不提,他哪是个心甘情愿给别人打下手的人啊。 但眼下有句话形容得很到位,形势比人强。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时俊的能力,人望,地位……都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 程锦有点阴暗的想,就算杨璟真能干出点什么成绩来,想跟时俊争锋,恐怕也不容易。 何况,他只是一个金玉其外,啥啥其中的绣花枕头。干事儿他不行,找事儿倒有一套。 “要不然,我们也过去看看?”程锦实在有点不放心。 “去看杨璟骂人?你怎么变这么八卦了?”沙明明瞠目。 自从程锦被虞皓平钦点上来当了他的助理,似乎整个人都变得有点奇怪了。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反正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以前顾程锦只知道埋头画图,两耳不闻窗外事。可现在……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程锦已经出门了。 “喂——”沙明明在后面叫了一声,可惜没叫住,这真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沙明明心里嘀咕着,只好也跟了过来,“听这么吵,肯定在发脾气呢。” 果然,刚到杨璟办公室门口,就听见“砰”的一声响,声音沉闷,像是有什么重物给砸到地上去了。紧接着又是哗啦一声,像是连一叠文件之类的也被扫到地上。 这下连沙明明也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摸摸凑到门口去一看,这个角度,隔得远,门又半掩着,只能看到45度范围内的一小段。 有人背对着门口在说话,“你还有闲心替他说话?觉得这里就没你什么事了是吧?这套供水设备的资料你好好看看,上面不是你签的字?” 程锦也不知道他在说谁,从她这角度,正好看见地上一本摔散了架的大号易事快硬壳文件夹,刚刚那一响,估计就是谁把它给摔地上去了。好好的实木地板,光可鉴人,看起来价值应该十分不菲,这一砸倒好,地上立刻就是一溜的刮痕,还真是不心疼啊! “杨总,这个不是设备的问题,我们也检查过了,只是有一段管路,口径和我们预先配置的不一样,所以加压的时候压力一直上不去。”有人试图解释,听声音,是赵部长。 “当初我就说了,怡景的二期工程都收尾了,供水系统有必要大老远的跑德国去买吗?不算运费和税,好几百万投进去,效果呢?还不如隔壁五金街上的杂牌货!” “杨总,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有三天时间就可以改装完成,暂时先……” “暂时!”一听这两个字,杨璟更恼火了。“你第一天吃这碗饭?这种问题提前没想到过?” “不是,因为设计上跟以前的方案是不一样了,所以更换用的管件我们也都订了,只是厂家发货比设备晚了两天,这也是尽量往前赶了……” “晚两天,你也知道是晚了!”杨璟最恨自己发脾气的时候对方还敢回嘴。“比工程进度表晚了不应该报出来吗?谁的责任,工程部给我解释一下?” “杨总,这个不能全怪工程部。”这回说话的是虞皓平。 “您也知道,中期这个设计有一次整体调整,后面配套的变化都是需要点时间的。而且这个设备也不影响主体施工,不在进度表管理范围以内。” 杨璟没有说话。气氛像是凝固了一样。 虞皓平等了片刻没见杨璟回话,尴尬地咳了一声,“现在设计部工程部人手都不足,一个组当两个组用,甚至还有两三天在工地上连轴转的,实在是有些时候,顾及不到……如果我们提前知道,今天有记者过来采访,也肯定不会把供水调试放在今天的啊。” “听你这么说,没能提前通知你采访的日程,是我的不是啊。”杨璟终于冷冷的道。 说这句话时,他转过身来,看着虞皓平。 程锦正好可以看到他的侧脸了。 可能是刚从外面回来,他外套还没脱,羊毛大衣上镶着圈深紫色貂皮的领口,沾了点雨,虽说没有湿,可是因为那潮气,皮草的光泽越发的照人。从程锦这个方向看过去,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斜飞的眉梢,俊秀且贵气。 外面都说,杨夫人年轻时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杨璟大概是模样长得像妈妈多些。真是,一点都不愧对杨公子的名头。 只可惜,盛怒之下的杨璟看起来脸色阴沉,十分不好惹。 “我不是这个意思……”虞皓平本来就不太擅长和人争辩,这时因为尴尬,嘴好像更笨了些。 “把合同好好再看一遍,需要跟供应商索赔的,该走索赔流程就发律师函,需要工程部承担的责任,让当事人马上给我打包走人。” “这事,要不还是等我们老总回来,跟您亲自解释一下吧。”虞皓平额角的汗都快下来了。 “老总?哪个老总?”杨璟默然了片刻,沉沉的问了一句,“你是说时俊吗?” 虞皓平惊觉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 “我意思是……时总,”他解释,“不好意思,我好像是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杨璟的脸色。 “毕竟要走法律程序索赔,或者要开除工程部员工……甚至是负责人,这么大的事,我们也不能马上就做决定,是不是再商量一下。” “如果今天在这里说话的是时俊,你也这么有一句顶一句,阳奉阴违的?” 杨璟冷冷的一笑。 “我只是想在您决定之前,先解释一下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虞皓平十分后悔自己刚才那句话。这不是把杨璟的火气给引到时俊身上去了吗? 他又不是不知道,杨璟的不爽,有一大半都是冲着时俊来的。 “那既然是我说了算,好,把人事部和法务部给我叫上来,谁的问题,谁签字走人。” 虞皓平还没答话,旁边站着的一个工程部的项目执行经理就急了,“杨总,赵部长这人不太会说话,其实这个事跟他没有太大关系,这事如果真要找人承担责任的话,我们整个项目组都可以接受处分。” “我是因为一句话跟他过不去吗?”杨璟脸色一沉。“你们闹了这么一出笑话出来,明天新闻,头条就会是怡景二期的供水出现问题,下个月就要开盘,广告做得再天花乱坠,还有什么用?这种负面新闻一出来,一切都白费。这么个烂摊子,总得有人出来收拾,老赵是工程部的负责人,这事解决不了,谁能替他担着?” “老赵可不能走。” 程锦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说话,语气好像是带着点半开玩笑似的。“他要是走了,我这工程有一半都得开天窗。到时候,真就血本无归了。” 虞皓平蓦然回头,脸上的神色简直就是喜出望外,老赵和旁边那位项目经理也是一脸的如逢大赦。 程锦还没来得及把头从门口缩回来,身旁的沙明明已经腾的一下站直了,顺便把程锦也一把拽了回来。 有人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不疾不徐的。 “时总。”虞皓平迎了上来,小声叫了一声。 程锦这才反应过来,啊,时俊到底还是来了。 刚才虞皓平不是说,他忙了整晚,还在休息的吗?大概是这边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隔着这么远的走廊,都能把他给招来了。 之前在下面设计部的时候,职位低,没怎么有机会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他和杨璟。说实话程锦也多少有点好奇心。 以前都是开年会什么的时候,隔老远见过,公司内部网站上有时会放上他的视频什么的,跟其他公司老总也一样,从来都是商务精英范。 但今天可能是来得太匆忙了,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整理一下,西装外套揉得一团皱,背心扣子松了两颗,领带也歪了。连着好几天通宵加班,气色十分不佳,脸色看着就很疲累,两眼发红,下巴上淡青的胡茬都冒出来了似的。 这状态也真是没法再糟了。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时俊一踏进这间办公室,好像气氛一下子就松弛了许多。 就好像大家一直就在等着他出现似的。 “谁又惹杨总不高兴了?” 时俊扫了一眼满地的文件夹和散落的纸张,还有虞皓平那一脸的有苦说不出。 “不用说,又是你。”他指了指虞皓平。 虽然是责备,语气却温和得很,并不带一丝的愠意。 我们虞总监就像个小媳妇似的老老实实站在一边。 时俊看了看脚下满地的狼藉,弯下腰,一页一页的捡起地上散落的资料,整理了一下,随手搁在旁边的办公桌上,又指了指门外正抻长了脖子的沙明明,“沙明明进来。” “哎。”沙明明清脆的应了一声,跑了进去。 “你老板惹的祸,你来收拾一下,叫人打扫干净了,地板重新换过,要贵的。”时俊笑了笑,“单子拿过来,我签。” 他一笑,隔着几步之遥的程锦也忍不住呆了一下,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想起昨天在清怡雅叙,沙明明说的那几句玩笑话。 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早听说,杨家的大小姐杨苏,对时俊似乎是一直有点那意思……这些事,其实以前程锦是不怎么相信的。都是些小道消息,花边新闻,谁知道是真是假,人家也没亲口承认过。 杨苏,那可是杨家独生女,杨恩泽的掌上明珠。时俊再能干,跟她也没法比。 但此刻,忽然就有点不得不信了。 “这是我办公室,用得着她来收拾?我自己没秘书?”杨璟黑着脸哼了一声。 “我的人犯错,我自然得处置。”时俊倒是一点都没恼,似乎杨璟的脾气,一点都没能影响他的心情。 “那好,那你就给我个交代。”杨璟刚才的火还没发够,复又想起那套让他当众丢脸的恒压供水设备。“你也知道,怡景二期眼看就要开盘了,现在出了这种事,咱们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吗?” “dmt的专家下午就到了。现场的视频录像也都发给他们看了,现在能确定的就是设备没问题,只不过需要再重新调试一遍。”他拍了拍旁边工程项目经理的肩膀,“你和赵部长带一组人,这就去一趟现场,再接上监理,一起跟dmt的人碰个面。现场调试需要全程拍一下。” 项目经理听他这么说,顿时心领神会,赶紧点头,“对,对,我这就安排。” 一边说,一边赶紧就往外走,总算盼到有人给解围了,还不快点闪? 杨璟不满,“谁让他走了?捅了娄子就这么一走了事,外面媒体怎么交代?” “说到媒体,工程部这些人根本不行,去了也是白费。”时俊想了想,“我倒有个推荐,行政沈总监。” “你说沈嘉瑜?”杨璟一怔。 “她跟各大媒体都熟,这事让沈总监出面打个招呼,应该不是难事。”时俊看着他,“杨总你就算谁都信不过,沈总监的本事,你应该是知道的。” 杨璟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得又哼了一声。 这种时候时俊把沈嘉瑜给抬出来了,他也不知道是该赞成还是该反驳,这事,确实沈嘉瑜是最佳的解决人选,然而绕来绕去,时俊这不是把自己人都给摘出去了吗? 到底还是把烂摊子都留给他这头了。 正在这里寻思着,要不要再给虞皓平找点麻烦,时俊已经先他一步,把虞皓平给叫过来了。 “皓平,我知道你最近都忙,不过设计变更以后,跟工程部,特别是工期方面的衔接,这些事你都得亲自上心盯一下。杨总这边一天十几个部门的会,顾及不到这些细节,这些小事,你们都提前给安排妥当了,别让杨总跟着操心。” 虞皓平跟着他这么久,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给杨璟搭台阶呢。马上就心照不宣的接上话头,“是,我们确实是疏忽了,回头我们写个详细报告给杨总。” “不用了,我没那个闲工夫看。”杨璟没好气的道,“不过,我先把话搁在这里,要是在开盘之前闹出什么不好听的来,董事会那边,也不会就这么算了。”他说着,顺便看了时俊一眼,“到了那一步,别说是你,就算你们时总,也不一定过得了关。” 时俊只是笑了笑。 那是种带着点没奈何的笑。 程锦心里轻轻的打了一个突。或许是她多心了吧……杨璟虽然霸道,这么看着,他对时俊其实颇有点忌惮。再怎么不情愿,至少没有当面驳他的面子。而时俊呢,对杨璟的容忍,似乎也不是基于工作职务上的退让,倒是有点,怎么说呢,有点惯着他似的。 虽然他也没比杨璟大多少。 关系,比想象中还要微妙……其实很早之前,程锦就知道,杨璟和时俊的关系好不到哪去。 外界也都是这么揣测的。眼下嘉信实际掌权的人是时俊,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杨璟作为杨恩泽唯一的儿子,理论上就是嘉信未来的继承人,虽然免不了要忌惮他,但此刻又不能不用他……一时之间,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晚上,让沈总监叫上几个媒体的老总,加上dmt的专家和我们这边的监理,一起吃个饭吧。”时俊似乎是在跟杨璟商量,但语气又不太容回绝。 杨璟似乎还在犹豫,时俊抬眼看见门口站着看热闹的程锦,又朝她一指,“你,去安排司机和翻译,晚上六点半,送杨总去美罗酒店。” 程锦呆了一下,左右看看,没人,不禁指着自己鼻子,“我吗?” 虞皓平连忙出来挡驾,“老总,她刚上来没几天,人都还没认识几个,这事叫别人去吧。” 时俊似乎有点意外。 虞皓平低声解释了一句,“我上周跟你说过两回了……顾程锦,我刚调上来的助理。” 时俊这回总算是想起来了,再打量了程锦一眼,“是不是有点……” 虞皓平自然明白他没说出来的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嘿嘿一笑,“是年纪不大,不过,干活绝对是没话说,你信我眼光,肯定不会差。” 时俊没说什么,心里暗自一哂,论业务,虞皓平自然没话说,但说到看人,好像眼光一贯不怎么样。就看他身边那个不着调的秘书沙明明,也就知道了。 但眼下他自然不会当着虞皓平下属的面,说什么多余的话。 “那就你说了算。”时俊一笑,在他背上拍了拍,“我先走了。” “哎。”虞皓平答应着,朝程锦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虽说是刚刚被杨璟骂的不轻,但好歹总算是把这事给圆过去了。老赵也算有惊无险。 他还觉得有点暗自庆幸。 程锦忙里偷闲的瞟了一眼杨璟,正好瞧见杨璟一脸不耐烦的给了虞皓平一个白眼。哎……这27楼的日常,好像不是很太平啊。 003 一杯咖啡惹的祸(一) 到10月底,程锦拿到了升职后的第一笔薪水。 虞皓平没有食言,加了薪,又发了项目奖金,到手的金额比想象中还要高不少。如果换了旁人,就这样有份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在市中心也置业买车,嫁人生子,夫复何憾。 但可惜,她顾程锦天生就没有吃这碗安乐茶饭的福气。 大概因为头一个月的缘故,虞皓平照顾,没给她太大的压力,暂时还没有体验到沙明明说的“一天十二个钟头一周七天连轴转”的惨况。 但每个周二都是比别的日子要忙碌的,特别是早晨。 因为每周二是设计部开大例会的时间,所谓大例会,就是设计部门所有主管都坐一起,看看各个项目的进度,问题点拿出来讨论一下解决方案。 会议时间不长,可是要准备的资料很多,报告资料提前一天就会发到总监虞皓平这边。 沙明明负责整理,需要签字的文件还要打印装订,准备投影仪和远程视频,加上茶水咖啡之类的,都是琐碎的小事,但一个一个准备起来还挺麻烦。 本来没有程锦的事,但这种特别忙的日子,她一个新丁总不能袖手旁观,自然也得来帮忙。 到会议室时,沙明明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资料,程锦扫了一眼,大概二十多份,“这么多人啊今天?” “嗯,可不是嘛,今天日程上有清泉别墅区的项目,杨总一直盯着这事儿呢。”沙明明忙得头也不抬,鼻尖冒汗。 程锦帮她打开会议室的空调,又打开投影仪,调着屏幕的比例,“那今天该不会杨总也来?” “反正会议记录里有他,不知道待会是不是真的来。”沙明明叹口气,她是越来越有点打怵杨璟。“我听说为了这个项目,上头几位闹得不大愉快,待会开会,千万可别又打起来了。” “怎么不愉快?” “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偶尔听总监电话里说了几句,他和时总都觉得投资清泉别墅不太合适。但杨总很坚持,这个项目一开始也是他亲自去考察的,说到底,他花的也都是杨家的钱,旁人又有什么资格反对。” 话说到一半,门口就传来高跟鞋轻轻踏着地面的声音,嗒嗒的响。 沙明明赶紧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转过头看向门口,是沈嘉瑜。 “沈总监。” 沙明明赶紧笑了笑,打个招呼。 来的是行政部总监沈嘉瑜。上27楼的第一天,程锦就去她办公室打过招呼了,沈嘉瑜在嘉信的地位有点特殊,是总管行政,但是之前在营业部门做了多年,上上下下的关系她都打点得很不错,除了行政和人事之外,连宣传带策划,也基本上都是她说了算。 沈嘉瑜今天穿了黑色套装,一双七厘米高跟鞋。她本来就身高腿长,此刻双手抱胸,斜倚在门口,似笑非笑的,似乎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压迫感。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杨总的不是。”沈嘉瑜虽说带着笑,然而这句话说出来,语气却有点不善。 沙明明和程锦对视了一眼,沙明明赶紧没话找话地搭讪道:“沈总监也来开会啊?” 沈嘉瑜徐徐的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了,看着她俩。“我不能来么?” 这话说的,就像有心要找茬似的。 但沙明明很明显是不想招惹是非,翻了翻手边的日程表,解释似的说了一句,“看会议记录上好像没写……” “临时决定的。杨总给我打电话,今天如果能把清泉别墅的事敲定了,我这边就得马上出宣传方案,不能再拖了。”沈嘉瑜微笑道,指了指程锦,“会议资料给我复印一份,还有,咖啡一杯,半颗糖。” 程锦怔了怔。 沈嘉瑜靠在椅子里,“冲咖啡不会吗?” “会议室的咖啡机我不太会用,就速溶的好吗?反正沈总监您也不挑剔。”程锦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出来到了会议室外的茶水间,沙明明也跟了出来,悄声问:“我怎么觉得沈嘉瑜今天心情不太妙啊,有点找事呢?” “我倒觉得她好像特别看我有点不顺眼。”程锦若无其事的说。 明明知道她是虞皓平的设计助理,还点名叫她来冲咖啡,事儿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意思不对,尤其不是别人,是出了名八面玲珑的沈嘉瑜。这种低级错误,她是不可能犯的。 “你别想多了。”沙明明小声道,“哎……算了,告诉你吧,反正以后你早晚也都会知道。沈嘉瑜是苏家那边的人。你知道苏家吧?知道她家是干什么的吧?” “嗯。”程锦自然也听说过。 杨恩泽的夫人苏盛景。 杨恩泽是有钱没错,但杨夫人之所以是被称为杨夫人,可不仅仅是因为她嫁给了杨恩泽。如果没有她家的权势地位,嘉信能不能有今天,都很难说。 董事会几位大股东,跟苏家也都是关系匪浅。 沙明明补充道:“杨璟是她唯一的儿子。咱们,你和我,虞总监,都是时总这边的人,你说她看我们能顺眼吗?” 当然不会。 可是,这种权力场上,她们这种打工的,也根本没有选边站队的资格啊。走一步看一步吧。 程锦一边想,一边打开咖啡罐子。一勺,两勺,放进咖啡杯子里。 “你这咖啡放多了吧。”沙明明赶紧把她握着茶匙的手给拦下了,“想什么呢?!” “多了吗?”程锦一愣,这真没注意。 “冲个咖啡都不会……”沙明明很嫌弃。 “你第一天认识我?”程锦有点尴尬,“这些事我真是学不会。明明步骤都一样,材料也一样……怎么就出来的东西不一样?我小叔有一次说,程锦做的饭,猪都不吃,将来可怎么嫁人啊。” 沙明明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小叔真是我知己。” 程锦没好气的送她一记白眼。这种挖苦话听得多了,早都免疫了。沙明明和小叔的共同点就是,一面不停的挖苦打击她的厨艺,一面想方设法弄点好吃的喂饱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程锦想着,就忍不住傻笑了一下,小叔那张胡子拉碴的担忧脸,不期然的就浮现在眼前。 小叔还总说她做饭难吃,但她这手艺完全是顾家祖传好吧?他自己做的不也这样?家里水煮蛋方便面什么的都是三餐主力。对了,他最拿手的是午餐肉煮白菜。头一回复制这个菜给沙明明吃的时候,沙明明脸都绿了,那副表情就跟让她吃苍蝇似的。但程锦真的觉得,味道还不错啊!前两天什么时候做梦,好像还吃了一回,大海碗,拌上一大勺的辣椒酱,小叔和她两个各自端着一大碗,呼哧呼哧吃得满头冒汗……醒了以后,觉得肚子更饿了。 沙明明怎么会觉得不好吃呢…… “你想什么呢?走神了。”沙明明推推她肩膀。 “没有。”程锦否认。沙明明再次无奈,顾程锦这人本来就心思挺重的,尤其最近这段时间,很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动不动就当她不存在,不说话,只发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回到会议室,除了沈嘉瑜,又多了几位其他部门的头儿。 平常开会前大家难免嘻嘻哈哈扯几句家常,开几句玩笑,但今天沈嘉瑜在,她气场一开,大家也都不说话了,会议室里只余下翻动纸页和敲键盘的声音,十分安静。 程锦把咖啡放在沈嘉瑜面前,“您的咖啡。” 沈嘉瑜翻着会议资料,端起来喝了一口,一个没憋住,一口咖啡全喷在桌子上了。 大家纷纷侧目。 “你这——你这给我弄的什么?”沈嘉瑜真给呛着了。她这么不优雅的时候,也不多。 有这么难喝吗……程锦不禁尴尬,她手艺确实是不佳,但这是不是也太夸张了点。会议室这么多人,她有点下不来台,旁边正好有纸巾盒,赶紧拿过来递给沈嘉瑜,“不好意思,沈总监,我的确不大会这个……要不您擦擦?外套都弄脏了。” 沈嘉瑜站了起来,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外套前襟溅上的几滴咖啡,抬起头,认真打量着程锦的脸,“你故意的是吧。” 她原本就比程锦高半头,此刻又穿着高跟鞋,逼得近了说出这句话,颇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会议室比较安静,她这声音虽不算太大,但也够惹人注目的了。 沙明明也没想到这事闹成这样,赶紧过来打圆场,挡在程锦面前,“都怪我,这本来是我的活,沈总监,要不我这就去给你换一杯,好吧?” 沈嘉瑜冷冷看了她一眼。“我跟她说话,你一个当秘书的,插的什么嘴?” 沙明明一愣,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张口了。 程锦觉得脸上就跟被谁抽了一巴掌似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沈嘉瑜真是好大的威风啊。伸手不打笑脸人,沙明明招谁惹谁了?说实话如果是冲着她顾程锦来的,或许她还不至于这么愤怒。但当着她的面,拿沙明明开刀,这一下就戳着了她的软肋。 “不好意思,我刚来,不知道咱们嘉信还有这样的规矩,秘书是没资格跟总监说话的。”程锦把挡在自己面前的沙明明拨到一边,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沈嘉瑜,“下次我们一定注意点。” 会议室里变得一片寂静。 沈嘉瑜也是没想到她能直接怼回来,倒是呆了一下,嘉信虽然说是姓杨,但杨夫人苏盛景无论是在嘉信还是在杨家都是当着半个家,作为苏盛景最信任的左右手,她在嘉信的地位,从来没人敢挑衅。 沙明明觉得程锦是疯了,赶紧拽了她一把,程锦好像一点没觉察。 “这么能说,在嘉信当个助理,是很委屈你了。”沈嘉瑜点点头,“适当的时候,我会帮你跟人事部门反映一下。” 程锦淡淡的答,“委屈倒没有。没能冲出一杯让沈总监满意的咖啡,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她看了看桌上那杯惹事的咖啡,“……要不,我给您换绿茶?绿茶也不错,还能降肝火。” “噗嗤~”旁边不知道是谁,一个没忍住,竟小声笑了出来。 沈嘉瑜眉梢一跳。 刚要说话,忽然又忍住了。 程锦觉得她这个瞬间的眼神,阴沉而凌厉,但是话似乎都到了嘴边,她忽然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沈嘉瑜望了一眼门口,淡淡的一笑,“今天才知道,设计部还真不缺人才。” 程锦顺着她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时俊来了。 004 一杯咖啡惹的祸(二) 会议室门口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洒下来,他穿件白衬衫,黑色西装外套,真是赏心悦目。设计总监虞皓平和财务总监祁远,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时俊把手里的图纸卷了卷,交给旁边的虞皓平,“谁又肝火旺了?” 沈嘉瑜看了一眼程锦,“虞总监新来的小助理还挺体贴,关心我的身体呢。” “你今天这高跟鞋也够高的啊。”时俊若无其事的开了句玩笑。 沈嘉瑜也笑了,施施然又坐了回去,“刚买的,新款。” 时俊来得真不是时候。 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本来,以她沈嘉瑜今时今日在嘉信的地位,真犯不着和一个新人过不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看顾程锦不顺眼。 顾程锦的眼神,不够驯服。 时俊落座,看了一眼旁边杵着的顾程锦,“帮沈总监换杯茶吧。” *** 沙明明如逢大赦的把程锦拉去了茶水间。 “你才来几天,干嘛要和沈嘉瑜过不去?不是告诉你了嘛,她这人可不是好惹的。”沙明明说,“刚要不是时总来的巧,我真怕沈嘉瑜就地把你给办了。” “你还怕她吃了我?”程锦一笑。 沙明明洗着咖啡杯子和茶壶,“其实就是忍一忍就过去的事。” 旁边热水壶快烧开了,嘶嘶的冒着热气。 程锦看着那热气腾上来,忍一忍……当然可以。这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走到今天,她也有过无数忍耐的时刻。如果理性的想一下,刚刚那场冲突,确实十分不明智,她原不该这么得罪沈嘉瑜。 沈嘉瑜这种人,让她没有面子,以后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今天不是恰好时俊来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她也无法预料。也许这么长时间的心血算计,就这么付之东流,想想,她也不是不后怕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这么一些时刻……就好像忽然被触动一个什么开关,她会突然就失去理智,整个人都完全失控,恨不得迎上这挑衅,鱼死网破,粉碎就粉碎。 这次是因为沙明明。 以前也因为别的事,有过这样的时刻。 有时候,程锦觉得自己真是个怪胎。旁人,尤其是不在乎不相干的人,哪怕是当面说再怎么难听的话,她也不见得真的动气,但是有些人,就是偏偏碰不得的,至少在她眼前,是绝对碰不得的。是,没错,很没有出息……然而怎么也改不了。 “你也别想太多了。”沙明明看了看她的脸色,紧抿着的嘴角,又忍不住安慰起她来了。“我们和杨总,沈总监他们,本来就立场不同,早晚都是要起冲突的,也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 程锦没有说话。 沙明明又说,“再说了,就算退一万步,不管怎么样,还有时总。” 时俊。程锦心里微微的一动。刚刚那个瞬间,沈嘉瑜对时俊的态度,她也看得很清楚。 沈嘉瑜的确是站在杨璟那边没错了。 可是像她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怎么可能把所有赌注都压在杨璟一个人身上呢?她虽然站了队,但又不想真的得罪时俊。 别忘了,杨家还有杨苏。 *** 会议室里,气氛不算轻松。 已经过了会议时间五分钟,时俊看看表。 祁远就坐他旁边,小声提醒了一句,“杨总还没来。要不要再等等?” “打个电话去秘书室催一下。”时俊吩咐下去,“大家先看看手上的资料,皓平,你把待会要做的设计预案准备准备。” 虞皓平应声。 嘉信都知道时俊的习惯,他最不喜欢人迟到。 但杨璟杨公子正好相反,自打他到了嘉信建设,每次开会,都习惯性地迟到个十几二十分钟,不知道是真的那么忙,还是就喜欢给时俊添堵。 一时间,偌大一个会议室,没人出声,只剩下轻轻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终于三催四请的杨璟大驾光临了,进了门,先环顾了一下四周,时俊是一把手,坐在最上首,右边第一个位置是空着的,应该是给他留的座位。祁远虞皓平依次坐在他左手边。 “杨总来了。”旁边的林部长打招呼,顺便帮他拉开椅子。 杨璟没什么表情,越过一众下属,直接到了会议桌的另一头,拉开椅子,坐在时俊的正对面。“开会吧。” 大家面面相觑,一片沉寂。 时俊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淡淡的说:“我们从新机场改建的合作方案开始吧。” 虞皓平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今天本来是设计部门的例会,可两位老总也都来了,我们就先一起看看目前我们最重点的,也就是新机场改建合作方案,这个是今年的压轴项目,先简单了解一下大概进度。” 投影仪刚刚放出第一个项目的效果图扉页,杨璟突然敲敲桌子,“关掉。” 旁边做会议记录的沙明明愕然,看看他,又看看时俊。 时俊很平静的说:“关了,开灯。” 沙明明默默的关了投影,打开会议室的顶灯。在座各部门老大均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杨璟懒洋洋的道,“我时间不多,十点还要去机场。今天过来,目的就只有一个,把清泉别墅的项目定一下。” “这个项目,董事会没过。”时俊道。 “为什么没过,你心知肚明。”杨璟也不怎么看他,手里的手机漫不经心似的一下一下轻轻磕着会议桌的台面。 时俊淡淡的说,“杨总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杨璟的手顿了一下。“也好,那我就把话说明白点,你敢说,你没给董事会那帮人吹过风?” “我是嘉信建设的负责人,这样的项目,当然要先和我商量。杨总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吗?”时俊道,“而且我个人也的确认为,现在不是立项别墅项目的好时机。” “时机。”杨璟笑了,“中国话真是高深,我可能是国外呆久了,实在是理解不了这两个字的意思。到底什么时候算是个合适的时机?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间点,我收到消息,南山高尔夫球场的规划案就要批下来了,那距离此地不到十公里的清泉地皮,会不会涨价?我赌它会疯涨。” 时俊并不为所动。 “我不可能用一条捕风捉影没有任何实际依据的传闻,去提交这个项目给董事会审批。” “捕风捉影?实际依据?你第一天做这行么?”杨璟按着桌子,探身问,“等你有了所谓的依据,肉早就落到别人碗里了,汤都不会给我们剩下一滴。你知道现在谁盯上这块地皮了么,骏丰的李东宁。我们上季度的成交率跟骏丰比,不太好看吧?再这么下去,我看你得先想想年底怎么和董事会交代了。” “李东宁。”时俊轻轻笑了。“我和李东宁打了十年的交道,我跟他,比你熟。他要是真想要清泉的地皮,怎么会这么容易让你知道?” 杨璟沉默了。 片刻之后,沉沉的问,“你说他故意放风?” “我是说,不排除有这个可能。”饶是这么针锋相对的时刻,时俊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平静。 杨璟冷冷的说了一句,“我不觉得李东宁为一块地皮,会得罪我们。真杠上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当然不是为了一块地皮而已。”时俊看了他一眼,“明年,星湾广场要招标了。掰着指头算算,嘉信,骏丰,华安国际,有资格有能力争一争的也就这几家。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把钱投进清泉的地皮,还要立项别墅区,你说对骏丰有什么好处?” 杨璟嗤之以鼻,“笑话。买块地皮,盖几个别墅,嘉信就缺钱了?” “祁远,你把上个月末的资金情况跟杨总说一说。”时俊看了一眼财务总监祁远。 被老大点名,祁远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有点不大情愿的清了清喉咙, “大家都知道,东区体育中心改造的项目上,尽管一再压缩成本,但后期材料费用的上涨造成我们必须追加投资,二月份和八月份各追加两次,这都是我们初期预算之外的。后面新机场项目,bot合同我们和骏丰合作的,我们出资是55%,启动资金现在还没有完全到位。还有,怡景二期预售开盘之后,配套项目本月也要动工了……” “行了,我不是来听你哭穷的。”杨璟越听越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茬。“这根本不是钱的事,是眼光和效率。怡景一开盘就马上抢没了,还追加什么投资!你还能再扯点别的像样的理由吗?” 下面的各位部长均鸦雀无声。 连财务总监都吃屁了,谁还敢上来讨这个没趣。 *** 也就在这个时候,程锦从茶水间回来了。 一进门,程锦就知道气氛不对,低气压,大家不同寻常的沉默和尴尬。 杨璟环视了一圈,“嘉信这几年,一直在坐失良机,为什么,因为我们被零八年零九年的那点事给吓破了胆,到现在都不敢动弹。我再说一次,资金不是我们最大的问题,嘉信是本地信用最高的企业,跟我们有合作的银行,不是一家两家。如果是贷款不足,那就加大融资力度,如果是银行的问题,那就换银行,如果这都不行,那我们就增发短期债甚至找私募,钱不是满地都是吗?不花钱,哪来的利润?” 时俊淡淡的道:“你说的没错。钱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信用,是嘉信这三十年积累下来的信用。沈总监,怡景的项目,你也亲自从头跟到尾,不如你来说一下,当时我们是怎么承诺的?” 沈嘉瑜叹了口气。 这杨璟也太心急了,这种事,能霸王硬上弓嘛。 就跟她想的一样,杨璟非但没能说服时俊,而且倒像是要被时俊给说服了。更别说,嘉信的所有执行层会信谁的。 而时俊这个时候点她的名,当然是叫她出来灭火的,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少不得,这种帮杨璟打圆场的事,还得她上。 “怡景的设计和施工,我相信各个部门也都最大限度地给了保证。”她看看杨璟,说实话,也有点无奈,但还是把话说得十分委婉。“都已经开盘预售了,为了缩减成本,推翻初期的方案,我们也的确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杨总,这件事,我们不如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这都拖了多久了?”杨璟却完全不接她的茬。“我还没回国,就天天听人提起时俊,媒体都说,他是嘉信的点金手。我没听错吧?怎么我这一回来,嘉信立刻就没钱了?” 哎呀情况不好啊。 程锦情不自禁的微微屏住了呼吸,在这种时刻,绣花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喘气都是一种打扰。 针对和挑衅的意味过于浓厚,这是又要开战的节奏。 没上来27楼的时候,她可以想象杨璟和时俊的关系不会太和睦。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普通的业务会议,都能开得这么火爆。 这位杨公子,她也是服了,除了他爹杨恩泽,怕是谁也镇不住他了。只可惜,杨老爷子远在国外,鞭长莫及,还真是管不了。 时俊这局面也是难办,战又不能战,躲又躲不了。 刚刚她和沈嘉瑜那段,说实话都是小事,没有啥真正的利害冲突。沙明明说的没错,原该忍一忍,低低头就过去了的。但……时俊不一样,他没有退路。杨璟的挑衅,十有八成都是冲着他来的。再说了,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这公司里每时每刻每件事,都在等他的决定。 躲?往哪儿躲? 这么想着,把手里的茶杯添上开水,茶叶在滚水里打了个旋又落下,清新的茶香缓缓散开。 刚要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沈嘉瑜面前,不料沈嘉瑜忽然把椅子往后退了一下,好巧不巧的,椅脚正磕在程锦的脚上。程锦反应不及,“哎呀”都还没来及叫出口,脚上一疼,身子往旁边趔趄了一下,手里的那杯茶就失手泼了出去。 “噗”的一声。 依稀听见一片惊呼声,程锦踉跄的退了一步,回过神,才发现那杯茶不偏不倚,半点都没浪费,迎面泼了斜对面的时俊一身! 天啊—— 程锦愣住了。 满会议室的人都惊呆了。 *** 就连沈嘉瑜都愣住了。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去擦擦啊!”她厉声道,推了手足无措的程锦一把。 程锦甚至都来不及说个对不起,也不知道旁边是谁塞过来的纸巾盒,手忙脚乱的先抢过去擦时俊的桌子,他面前的一摞文件全湿了,滚烫的茶水正在流得到处都是,搁在一边的手机眼看着就要被淹了,她赶紧先一把给捞起来。 擦了两下桌子,忽然觉得不对——抬头看看时俊——此刻不是应该先给老大擦擦脸吗? 时俊已经狼狈的站了起来,说实话他虽见惯风浪,但这种时刻真的没有体验过。这么猝不及防,劈头盖脸的……就这么浇过来了……因为太突然,也太意外了,他甚至丝毫都没来得及躲,当着这满屋子一众下属的面! 不止是他有点懵了,就连对面的杨璟,都差点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程锦抽了几张纸巾,想要帮时俊擦擦脸上的水,但伸手到半空,又实在没有这个狗胆,讪讪然把纸巾递过去,时俊却并没有接,完全无视她的紧张和尴尬,一边利索的把湿透的西装外套给脱了,一边用自己的衬衫袖子往脸上胡乱的抹了两下。 直到这时候,旁边虞皓平和祁远才反应过来,赶紧上手帮忙,虞皓平接过他手里的外套,又不知道往哪里放,看见他衬衫胸口上湿了一片,还沾着几片触目的茶叶,忍不住伸手过去抹了抹。 时俊恼火的看了他一眼,把外套从他手里拽过来,回头就往外走。 虞皓平被他给瞪了,无语地转过脸,看了看旁边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顾程锦。程锦听见他小声说,“你傻呀?这时候擦什么桌子?赶紧追上去,道个歉呀。” “哦!”程锦定了定神,赶紧的追了出去。 005 一杯咖啡惹的祸(三) “时总——”程锦在走廊上追上时俊,他走得还真快。 听见她这紧赶慢赶的,时俊也没停。 “您,您这是去哪啊?”程锦气喘吁吁追上他,问出来,又觉得自己废话,这副模样了他还能去哪? 当然洗手间了。 “实在是抱歉,时总,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有意的,被椅子绊了一下。”程锦亦步亦趋的在后面解释,“要不然,这衣服我帮你送去干洗一下?” “不用了。”时俊站住脚,一回头,程锦差点就撞在他身上,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时俊蹙着眉,有点强忍着,没表现出来恼怒。“你回去,先把会议室收拾收拾。” “会议室,就那样吧……”程锦硬着头皮说,她是没勇气再回去了,“反正……这个会,也是开不下去了……”她越说越小声。 时俊身上这件西装,她虽说不知道牌子,但看得出来料子十分娇贵,弄不好根本就不能沾水,何况是茶,热茶,还是一整杯。目测她一个月薪水未必赔得起。 时俊的西装搭在手上,一只手扶着旁边的墙,对这个属下深感无语。 程锦低着头。 时俊低头看看程锦,“你还有事?” “没,没有,”程锦抬起头,“就是想道个歉,我不是故意的,刚刚没注意,被沈总监的椅子绊了一下。” 实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怎么就这么巧,她刚倒了茶,沈嘉瑜就抬椅子呢? 她就算再蠢,也知道沈嘉瑜那是有意的。 但——这就叫哑巴吃黄连啊! 桌子底下的动静,也没人看见,谁能证明是沈嘉瑜故意整她的呢?而且沈嘉瑜或许是有点不怀好意,但也绝对想不到,她能搞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出来。 但时俊并没有追究原因,略微沉默了一下,他微叹口气。 顾程锦虽然没明说,但是他大概明白了她刚才的处境。 之前会议室里那点小冲突,其实他不是没听见,在门口也多少听见了两句。表面上,沈嘉瑜是针对沙明明和顾程锦,其实她想要打压的是虞皓平。顾程锦才来几天,她算得上是哪颗葱?只不过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她运气不太好,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而已。 不过在门口的时候,虞皓平倒像是暗爽了一下。 皓平原就嘴笨,尤其对女人,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一对上沈嘉瑜,战斗力立刻转负,从来没占到什么便宜,每次都吃亏。时俊虽然比较同情,可也爱莫能助,站在他这位置,总不能跟沈嘉瑜斗嘴,更何况斗嘴这回事,他也没强到哪去。 可谁也没想到,平时寡言少语的顾程锦还能有这胆子,当面得罪沈嘉瑜。傻是傻了点……但又有点莫名的蠢萌。 ********** 程锦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道歉也道过了,看起来她也没什么能做的事了,时俊也不出声,气氛尴尬而沉默。 她低着头,有点下意识的搓着两只手,手指都快搓掉一层皮了。时俊本来想走,但看着她那一脸闯了祸的满是负罪感的表情,不知道怎么了,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杯茶,泼的还挺是时候的啊。” ……这什么意思?自我解嘲么? 程锦的脑子短路了两秒钟。 是她错觉么,听他的语气,好像刚才把会议给搅了,倒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也是……要这么想的话,刚才那气氛,都火星四溅了,马上就要擦枪走火打起来的时刻,她这一出,虽然的确是让他有点颜面扫地,但僵持的会议也被打破了啊!这也算是避免了他和杨璟的一场冲突吧……虽说方式是有点惊人…… 但转念一想又不对,脱口就蹦出一句,“诶,不对,这杯茶,应该拿去泼杨璟啊!” 如果这茶水泼在杨璟身上,效果也是完全一样的啊!不是吗? 而且还能顺便帮着虞皓平和沙明明出了一口平日里被他各种打压的恶气。 “你说什么?” 时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程锦发现自己失言。 “你真是虞皓平调上来的吗?”时俊失笑,纵然是如此尴尬,无奈,恼火的时刻,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笑了。 虞皓平看人的眼光啊,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一言难尽。 他想起虞皓平给他看过顾程锦的简历。 三年前入职嘉信,之前没有别的工作经验,只在骏丰做过短短的一年多。 “你之前是在骏丰做过?”他问,“怎么走的?被李东宁给炒了?” 顾程锦猛地一愣。 想不到他会这么突然的提起骏丰。 “我炒的他。”她本能的说。 时俊说这话,已经算是讽刺了吧。跟着李东宁的时候,习惯了老板的毒舌,想不到时俊在这方面也不差。 “李东宁知道你来了嘉信?”时俊问。 他或许随口问问,程锦心里却咯噔一下。 “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从骏丰出来的时候,闹得不是很愉快,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和李总见面。”程欢说,觉得自己手心里一下就出了汗。 这个问题,时俊并不是第一个问她的人。 从一开始筹划进嘉信之前,程锦早就想好了说辞,演戏当然也要演全套,包括和李东宁的翻脸。在嘉信面试的时候,这套说辞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但此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有种奇怪的紧张。 唯恐被他一眼看穿的紧张。 今天可能是意外太多,太混乱了,她一时之间,有点忘形。对面这人不是别人,是时俊,是现如今掌管着嘉信的时俊。他虽然不姓杨,却是比杨璟更难对付的障碍。 就算理由再充分,骏丰这两个字,还是不提的好。 程锦觉得自己应该把话题岔开一下。可是说什么呢……脑子里有那么两秒钟的空白一片,为了掩饰这种紧张,程锦急中生智地伸手,把他搭在手上的西装外套给拿了过来。 “要不然……我还是送去洗一下,这个……” 时俊一怔,没来得及收回手,程锦看见他手背一片通红。 ——这才想起,刚刚茶杯迎面飞过去的时候,他似乎抬手挡了一下。 可当时太混乱了程锦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他的手居然被烫伤了。当然,那可是刚沏的滚水。 “你的手……”她一下愣住了。 “没事。”时俊倒是没太当回事。 程锦拉着他就往洗手间跑,“赶快先用冷水冲一下,我去买点药。” 时俊一把把她给拽了回来,“这是男厕!!” “赶快赶快。”程锦是真有点急了,刚刚她太粗心,以为只是让他有点丢脸,但烫伤了就是另一回事,处理得不好,可大可小,弄不好再给留疤了,这可就不好办了。 “要不,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她记得这里距离中心医院还挺近的,开车的话,估计五分钟就能到。 这工夫,有人正好从洗手间里出来,看见他俩站在门口,吓了一跳,嗫嚅着想跟时俊打个招呼,又觉得不合适,尴尬地低着头走了。 “行了,我不去医院,你也别在这站着了。”时俊把她从男厕门口撵了出去。 转过身,打开水龙头,水流很急,冰冷的水流冲在手背上,更觉得火辣辣钻心的疼。弄不好还真会起水泡……那也待会再说吧,会议室里头一堆人还晾在那儿且不说,今天的行程满满当当,一根针都插不进去,哪有心思管这个。 抬头看了一眼镜子,意外的在镜子里看到程锦从门口探了半颗头进来。两人目光在镜子里碰了个正着。 时俊有点不可思议的问了句,“你这是要进来么?” 程锦的头又缩了回去,静了片刻,听见她的脚步声匆匆忙忙一溜小跑的跑远了。 时俊瞧着镜子,镜子里的脸,像是带着几分无奈,这么糟糕的时刻,会开砸了,衣服毁了,手也烫了,这么尴尬狼狈又令人恼火的光景,他竟然意外的,恼火不起来。 *************** 时俊洗完了手,擦干了身上的水渍,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又在走廊上碰见了一路跑着过来的顾程锦。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这又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等一下!”程锦气喘吁吁的在他面前站定了,“这有点东西,先应个急……”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捧冰块。是,他没看错,真的是一捧冰块。 大概看出来他的惊愕,程锦解释了一句,“从茶水间冰箱里拿的。”又抬头看看他,“您……有没有,毛巾什么的?” 时俊呆住,只能摇了摇头。 程锦也有点傻眼,寻思了一下,四周看看,又低头看看自己,幸好衬衫领口外面还围了条小丝巾,赶紧的把那条丝巾一把扯了下来,包住冰块,望着时俊说,“时总,不好意思,麻烦一下……手拿过来。” 时俊蹙着眉没说话。 想说不用了,但顾程锦那架势,完全不容他拒绝。 他也就这么犹豫了一下,顾程锦已经等得不大耐烦,直接把他受伤的那只手给拽了过去,捧在手心,把裹着冰块的丝巾,轻轻的给他缚在手背上。 “烫伤了以后,最重要的就是第一时间,先冰敷。”程锦低着头,小心翼翼的用丝巾的两只角,笨拙的打了一个小小的结,她只用拇指和食指拈着丝巾的两只角,其他手指谨慎地翘起,唯恐不小心碰到他哪里似的。 包好了,自己打量了一番,又说,“这样就不会起水泡了吧……” 可语气并没有多少把握,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你哪儿学来的?”时俊不由自主的问了这么一句。 他问的是她打结的手势,但是程锦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以为是问她冰敷是从哪学来的,有点摸不着头脑的说,“手机……搜索的,刚刚。” 时俊有点无语的看着她。 因刚刚跑得急,梳着马尾的头发似乎有点跑散了,一缕头发垂下来,遮着眼睛,只看见她低垂的纤长的睫毛,似乎还在微微的颤动;还有额角上正在渗出的细细密密的一层汗。这层汗湿,把额角细碎的鬓发给粘在了皮肤上,她不自觉的抬手抹了一下。 淡淡的阳光,穿过走廊的长窗照了进来,那模糊的光晕,柔软的手指,温暖的气息,忽然之间,像是把他带回了很久之前,某个遥远的瞬间……一样的光线,一样的角度,一样的触感,甚至,一样的心情。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直到此刻才惊觉,原来并没有。 这一刻,这么无比鲜活的,纤毫毕现的,重现在他心口。 时俊就这么愣在了原地。从心脏到指尖,都一阵酸楚的发麻。 程锦丝毫都没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久久不说话,周围的空气都有点凝滞了似的,带着点不解的抬起头,却看见他微蹙着眉头,用一种从来没见过的眼神,审视着她的脸。 她有点愣了。 ——他在看什么? 还是她刚刚跑急了,这会儿起了什么错觉? 这阵忽如其来的沉默,让她有点不知所措。程锦掉转头,左右四顾了一下,旁边也陆续有人经过,他恍若未觉。走廊正中间,他们杵在这里,尤其显得突兀。 只得咳了一声,“时总,这先冰敷一下,就是应个急,一会您还是抽点时间,赶紧去趟医院,让医生给处理一下比较好。” 时俊根本没说话。 “要不……您要是忙的话,我先去药店买点药膏……之类的?”程锦真不知道他这是发的什么呆,只好继续给自己打圆场。其实都已经没话找话的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 时俊嗯了一声,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似的。 但还没等程锦反应过来,他就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径直走了。 走的还真快,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只剩下顾程锦一个人站在那里,莫名有点心塞,嗯?嗯是个什么意思?有什么急事这么赶着走,连打个招呼都多余? 虽说是她失误在先,但他看不出来么,她已经很努力的在弥补了啊? 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006 美罗酒店之夜(一) 说是都在27层,虞皓平的办公室和时俊的办公室也隔得并不远,但实际上一忙起来,碰面的机会还真不多。 程锦忽然发现其实这个27层楼也是真的挺大的。各个办公区之间都是隔开的,有各自独立的办公室,会议室,会客室,都有电子门禁,玻璃门一关,简直是鸡犬不相闻。 昨天开会,她一杯咖啡得罪了沈嘉瑜不说,还那么倒楣的把时俊的手给烫了。 看得出来时俊是气的不轻。所以她后来又跑去楼下对面的药店买了烫伤的药膏和消毒纱布回来,给了他秘书安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也不知道事后他有没有再去医院看一下。 嘉信谁不知道,时俊是个工作狂,一贯都是忙,要是真给耽误了,再有个感染发炎什么的,她这回真的是惹上麻烦了。 其实程锦自己也有点想不明白。 她平常并不是这么鲁莽的人。一丝不苟是不敢当,但是工作范围内向来都是小心谨慎,唯恐出错。进嘉信也三年了,几乎没出过什么问题,怎么一上来27楼,就各种意外都出来了呢? 用沙明明的话说,她和27楼可能是八字犯冲了。 沙明明嘴真损,还说要去庙里求个符,在她办公桌上贴一贴,辟邪。 说完这句她自己先笑的不行,可程锦真是笑不出来。别人不知道……但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失常,这么混乱,都是因为心不静。 虞皓平调她做助理,说实话,虽然是自己千方百计争取的,但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还是有点慌。 小叔说,真正有能力的人,每逢大事心愈静,可能,她还是不够火候吧。 ************** 中午吃完了午饭,程锦嫌办公室有点气闷,出来站了一会儿;靠着走廊上的长窗,看看外面的风景。 嘉信就是这点好,对面就是梅江,从这里望出去,就能看见江上的游轮,岸边广场上红色尖顶子的教堂,悠闲的鸽子在树荫里晒着太阳,风景绝佳。 谁知道,刚出来没有多一会,倒是碰见了杨璟这尊瘟神。 程锦原想装着没看见,可是他已经径直过来了,躲是躲不及了,索性闪到一边,给他让路。 杨璟走过她身边,都快擦身而过了,忽然又回头,“你是……” 程锦有点无语。上来也一个多月了,同一层楼办公,偶尔碰面也有好几回,这还是杨璟第一次跟她打招呼。 “杨总好。我是虞总监的助理,顾程锦。” “哦!”杨璟看着她,忽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前天开会时——噗的一杯茶——”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行吗?程锦暗自咬牙。 “挺有意思的!哈哈,虞皓平的助理!”杨璟哈哈一笑,伸手一拍程锦的肩膀,“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顾程锦。”她板着脸回答。 他是耳背么?还是记性不好? 但是她已经没管住自己,把沈嘉瑜给得罪了,就决不能再惹杨璟,那就真离卷铺盖走人不远了。 “嗯,顾程锦。名字还挺绕口,不过我这回认识你了。好好干,哪天虞皓平那边干得不高兴了,来我这,我这边也缺人。”杨璟并不在意她的脸色,挑眉一乐,扬长而去。 程锦看着他背影,一阵悲催,不止杨璟认识她了,估计现在全公司都出名了。 毕竟嘉信上下,不买沈嘉瑜的账,又当众泼了时俊一身茶水,这彪悍的事迹算得上是空前绝后了吧。 ************ 但嘉信不愧是嘉信,员工都很有节操,背地里不管有人在说啥,程锦身边的所有人都好像自动屏蔽了那天的事情。除了这回被杨璟提起,就再也没别人当面问过这事。 直到都过了两三天,下班的时候,电梯下到一楼大堂,身后的同事们从电梯里一涌而出,程锦眼尖,看见对面电梯门开了,正好时俊和祁远从里面出来。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疾步穿过人潮,行色匆匆,其实也根本没注意到对面,可程锦还是不由自主的往人群后面躲了躲。那是时俊吧?他穿着件深灰色的长风衣,因为走得快,风衣的下摆随着他的步子飘起;一手拎着公文包,手上依稀还缠着白色的纱布。 其实也就是一个照面,隔得又远,中间还隔着许多人,程锦并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 但是很眼尖的,一眼就看见他手上的纱布。 祁远真不如虞皓平。程锦愤然的想,没点眼力价,换了虞总监,怎么可能让老总自己拎着公文包?何况他手还伤了? 但愤然之后,又觉得自己虚伪……还不都是那杯咖啡惹的祸。居然还有脸说别人。 这么想着,顾程锦默默低头,心虚的走出了公司的大门口。 ************* 可能,这算是报应吧……沙明明那乌鸦嘴果然应验了。这个周,真的开始加班了。 嘉信用人的宗旨一贯就是一个人给两个人的工资,干三个人的活。 但是在下面的时候忙归忙,做的都是设计的活,做方案,画图;本来这些也是她的强项。可上边呢,是嘉信的中枢,除了方案,设计,图纸,还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杂务,包括预算啊,行政啊,会议啊,日程管理,各种计划各种报表……一股脑的压了下来。 没有周六周日,天天睁开眼睛就上班,回家总是半夜三更,虽说她是一个人,也没别的要紧事可做,但这阵子连觉都睡不足,洗完澡爬上床,还没等看一眼手机,就过了十二点。 真有点招架不住了。 唯一略觉安慰的是,嘉信27层的办公室,夜景特别的好看。 设计总监下属的办公区域是开放式的,虞皓平的办公室在最里边,几个设计师,助理和秘书都在外面。有时夜深了,工作累了的时候,靠窗站站,戴着耳机,听一会歌,从那一整排落地长窗看下去,下面满城的灯火和霓虹,路灯下缓缓驶过的车流,远处像蓝宝石一样半透明的深沉的夜空,偶尔闪着依稀的星光。 像这样对着窗外发呆,能站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想家。 **************** “程锦,程锦!” 那天是礼拜三,程锦正埋头在一堆图纸中,老远就听见沙明明一串大呼小叫的从外面跑进来。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的从图纸中探出头。 “你过来给我帮个忙!” 没等程锦回答,她匆匆过来,把程锦手里的铅笔抽出来,扔在一边,“赶紧的,跟我出来一下。” “这么急三火四的,干嘛去啊?”程锦一直被她拉到电梯口。 “今天晚上不是要招待航管局的专家组吗?就我们机场的那个项目?”沙明明按下电梯,“行政部答应我们要派人过来帮忙的,但临时杨总那边又有别的事,现在人家说赶不过来了。你先帮我去酒店打点一下,我安排司机去机场接人。” “那,行吧。” 程锦知道这事,这个专家组挺牛的,对新机场改建的这个案子非常重要。所以从上到下对这次的评审也都极度重视。 “欢迎幅,海报,花台,宾客引导,餐单,酒水单,司仪电话……”沙明明把手里的一叠资料交给程锦,“你先过去一项一项亲自检查一下,如果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搭了电梯到楼下,程锦刚要走,沙明明又叫住了她,“换身衣服!别穿着这条破牛仔裤过去啊。” ……真够麻烦的。 程锦握着手里那摞纸,在电梯口发了一分钟的呆,这到底自己干的是虞皓平的助理,还是沙明明大小姐的助理。 **************** 招待酒会是在美罗酒店举行,美罗也是嘉信集团旗下的一个分支,其中嘉信控股百分之六十。 今天的场地是在东岸的美罗酒店新厦,去年底才刚刚落成的,附带有自己的购物中心、网球场、游泳池,宴会厅足有上千坪,门口还有中央喷泉,这也都没什么,程锦最喜欢的是它的外墙设计,水波似的纹路,中间流星般的光芒隐约闪动,说不出的神秘和美丽。 众所皆知,这个也是嘉信设计总监虞皓平的手笔。 酒会当然是有吃的,但紧张忙碌满场走来走去的,什么都没顾得上吃,一直到各项活动都差不多结束了,程锦忙里偷闲,揣着块巧克力蛋糕,偷偷摸摸的溜出宴会厅。 站在侧门旁边的罗马圆柱下,吃着蛋糕,前面是精雕细刻的石阶,能听见背后宴会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音乐声,此刻细细打量美罗的建筑,觉得每一处细节都是匠心独具。 真不愧是虞皓平。程锦觉得,毫无疑问,他是她原本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才华横溢,妙笔生花。 但……到了现在,摸爬滚打了这几年,慢慢也想明白了。才华是才华,钱是钱。从才华到钱,中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再说直白一点,再好的设计,再好的创意,如果没有大量资金投入,没有地,没有材料,没有宣传和销售团队,结果都是零。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美,也是要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 正在对着喷泉水池发呆,忽然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程锦回头,看见一张带着笑的脸。 永远是那么满不在乎的表情,没穿外套,只穿着衬衫和西服马甲,衬衫领口的扣子还敞着。手上还有没抽完的半根烟。 “老板?”程锦脱口而出。 “都走了三年了,以后改口吧。”李东宁靠在她身边的栏杆上,“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 程锦笑了,离开骏丰这么久了,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潜意识里,李东宁还是她老板。 “里边闷,认识的人也不多,才出来躲个清闲。”她说。 其实今天应该想到的,会在这里碰见李东宁。 原本这个新机场的改建,就是个三方合作的bot合同,骏丰也是承建方之一,算是合作伙伴。这个项目,是嘉信和骏丰无数交锋之中,少有的合作。 “来吧,借着嘉信的酒,敬你一个。”李东宁按熄了烟,把手上的酒杯递给程锦。 程锦接过来,是杯绿色的鸡尾酒,绿色由浅入深,晶莹剔透,当中浮着一颗墨绿色的酒酿樱桃。轻轻啜一口,酒香绵软,入口甘甜,混合着清淡的果子香,滋味很不错。 “你猜这个酒叫什么?冲动。”李东宁说,“挺应景的吧。不过好喝也只喝这一杯,容易醉。” 程锦总觉得他好像话里有话。 李东宁这人挺有意思的,看表面,他有点像杨璟,是个不管不顾肆无忌惮的主。但实际上,他做事之前,比任何人都盘算得更清楚。 “这种地方,我们是不是应该避个嫌啊。”程锦说。 这可是嘉信的地盘。 “辞职跳了槽的旧员工,见了面就得互相不搭理么?这也太假惺惺了点。”李东宁并不以为意,“就算你装着不认识我,大家也都知道你曾经是骏丰的人。” 程锦想了想,这倒也是。 如果她和李东宁在这种场合见了面,互相连个招呼都不打,这就有点太刻意了,反而不好。 李东宁是唯一知道她费尽心机,非得要进嘉信的原因的人。尽管,这个“知道”,也只是他的自以为。当时她从骏丰说要离职的时候,那场景和对话,记忆犹新,好像还就在昨天一样。 ************* 那天,李东宁手里握着个psp的掌上游戏机,正玩在兴头上,连头都没怎么抬,百忙之中瞥了她一眼。“怎么了,不去吃午饭?找我?” “老板,我想辞职。”程锦把一封辞职信放在他桌上。 李东宁没说话,闷头继续打游戏。 过了大概两分钟,他才把游戏一扔,“操,又没过!” 程锦对他的粗俗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李东宁就这样,经常一个不爽就爆粗。 “辞职信拿回去,先说说理由。”李东宁翘着二郎腿,姿势十分不雅的靠在椅子里。 程锦笑了笑,“我听说,嘉信在招人,我想过去试试。” “什么?!”李东宁几乎没跳了起来。 这是他听过的最不客气的辞职的理由。 谁都知道,他和嘉信是互不服气已久,骏丰的人一贯觉得嘉信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嘉信的人又瞧不起骏丰,嫌弃骏丰没格调,路子野。这些年,也不是一个两个项目上争得凶,虽说大部分时候,骏丰还是要被嘉信压一头,但李东宁总是说,那都是钱的问题。 因为双方财力上差异太大,所以才会这么被动。 但现在他手底下最得力的新秀设计师,居然说要辞职?居然说要辞了职跳槽去嘉信?!这不是当面打他的脸吗! “你跟我开玩笑呢?直接点说吧……想加薪了?还是想升职了?”李东宁没好气的问,这套他也见多了,只是想不到顾程锦这么个初出茅庐,看起来白纸一张的小丫头片子,也跟他来这套。 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知道,你一直看嘉信不顺眼。”想不到,顾程锦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反而不疾不徐的转了话题。 “新的市政规划出来了。”程锦说,“有一个项目,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可多了。”李东宁一哂。 “我说的是星湾广场。” 这句话说出来,李东宁是真的怔了一下。 这话,他可从来没有当着任何人的面提起过。他有这习惯,天天挂在嘴上的其实浑不在意,真想要的,反而绝口不提。 顾程锦,是怎么知道的? 他忽然觉得这事有点意思。“星湾广场……那不过是个规划,这么大的项目,真要落到实处,没有个三五年恐怕都不可能。” 他说,轻描淡写的。 “就是因为项目够大,你才这么想要,不是吗?”程锦看着他,也是淡淡的。语气像闲聊。 李东宁未置可否。“这项目,想要的人多了,不差我一个。” “是,想象的出来,一旦竞标,所有地产和建设公司都会一拥而上,抢破头。”程锦笑了笑,“那按你的眼光,谁最有希望得到这个项目?” 李东宁略沉吟了一下,“嘉信。” 如果连他都这么想要拿到手的项目,时俊会就这么放着袖手旁观吗? ——绝对不可能。 如果嘉信还是杨恩泽说了算,事情反而还容易点。 杨恩泽做生意,本来就比较稳健,何况经过上次突如其来的一场危机,他就更趋于保守,未必会为了哪一个项目,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和资金。哪怕是星湾广场,对他来说,都未必是多大的诱惑。 但去年开始,杨恩泽的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 一年住了三次院,听说,弄不好还得去国外动手术。而眼下在嘉信一路高升的,就是时俊。特别是杨恩泽身体走下坡路这段时间,他简直就把手里的权力全都交给了时俊。设计,工程,行政,财务,都他说了算。 这就比较头疼了。 时俊那个人,跟他打了多年的交道,在星湾广场这个项目上,他最不愿意遇见的人,就是时俊。 可事情就在往他最不想看见的那个方向发展。 最近又听说,杨恩泽打算把唯一的儿子杨璟,从国外给叫回来。杨璟在这一行算是生手,如果他能顺利接手嘉信,对他李东宁来说,就是个最大的利好;但再细想,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杨璟回来了…… 如果换个位置,如果他李东宁现在坐在时俊的位置上,恐怕,也会觉得危险。 换了是旁人,对方是杨恩泽的独子,或许会避一避,至少不去挫杨璟的锋头。但时俊不会。李东宁太明白时俊这人的手段,他只会去攫取更多的筹码,直到能彻底的压制杨璟为止。 正因为如此,对时俊来说,星湾广场就更加的志在必得。 李东宁这些天其实也在犹豫。骏丰的实力,本就差了嘉信一截,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跟时俊正面死磕,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不会打的。 “我想去嘉信,就是冲着星湾广场去的。你那么想要的星湾广场。”顾程锦说。 李东宁再次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是……?”他隐约猜到了点什么,但是又完全不能置信。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程锦点点头,“我觉得这是个难得一遇的好机会。” 李东宁笑了。“你该不会是想要告诉我,你要为了骏丰,去赴汤蹈火冒这样的风险吧。” “当然不是为了骏丰。”程锦轻描淡写的。“你要拿下这个项目,为的是钱。我当然也是为了钱。可是你也知道,凭我自己,就算拿到什么资料,也是没用的。” 当然,顾程锦要星湾广场何用。天价的投资,她不可能投得起。 “我的价码很合理。对我来说,是一笔几辈子都挣不到的巨款,可对你来说,九牛一毛。如果星湾广场的计划到了你手里,骏丰就能压过嘉信,成为行内的龙头老大。这点报酬,可以忽略不计了。” 李东宁沉默了。 再次打量顾程锦,就好像,根本没有把她看清楚一样。 秀丽的脸,淡淡的笑,眼神干净得好像一汪初春的湖水。就好像闲谈着周末去逛什么街吃什么饭一样的无所谓的语气。可是她说的,却是一个连他这样的商场老手,都不太敢想的计划。 “你怎么知道,我会信你呢?”李东宁不得不疑心。是时俊故意下的套吗?等着他来钻? “你当然也可以不信。”程锦看着他,“毕竟是几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我也没有什么把握,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是。李东宁想,她就算真能进了嘉信,又能怎么样呢。 嘉信上上下下几千个人,真能接触到什么核心资料的,屈指可数。她未必有这个本事。 “但就算我什么也拿不到,你也没有任何的损失。你只是少了一个干活的员工而已,对骏丰来说,多我一个也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那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李东宁缓缓的问。 “我的意思是,想问你要不要合作。哪怕就是试一试。” “合作?”李东宁失笑,“我和你?” 他真是没听过这么匪夷所思的提议。她还真敢想。 “对,合作。”程锦说,“我就挣这一笔,之后就洗手不干,我要出国,再念几年书。这事成了,我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要是不成,你就当是看走了眼。我也绝不会拖你下水。” 李东宁没说话。 程锦又说,“现在的问题是,骏丰和嘉信已经是对手了,这点谁都明白。我要是别的公司的人,或许没什么,但偏偏我是骏丰的人,如果就这么好端端的忽然说要跳槽,他们怎么会信我呢。” “你的意思是?”李东宁不禁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你要帮我。”程锦说,“帮我以一个最合理的理由,离开骏丰。还有,我需要一份,干净的履历。” “履历?” “你也知道这种事,总是有风险的。万一有点什么,我也不想连累家里人跟着遭殃。” 李东宁想了想,悠然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呢?” 程锦笑了。“没有一个做开发的,会拒绝这么一个投入为零,收益巨大的提议,何况,你是李东宁。” 是的,因为他是李东宁。 李东宁最看重的是什么呢?利益。他跟别人不同,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有点瓜葛,只要有利益,如果正面对决赢不了,他不介意用点非常手段。不然他凭什么白手起家,走到今天。 更重要的是,也只有他,不在乎得罪杨恩泽和苏盛景。 本来一切就都是抢来的,抢谁的,不是抢呢? 然而李东宁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黑心。“没错,我确实不喜欢嘉信,但我更不喜欢冒险。” 他虽然贪心,但并没失去理智。杨恩泽是病了,但时俊不是个吃素的主。何况嘉信背后还有苏家。这么深的水,万一真闹出什么事来,他也未必兜得住。 顾程锦也并不着急。 “没关系,您慢慢想。”她一笑,把手里的一份资料放在刚刚那封辞职信上。“这是我自己做的一个预算案,根据现有的能查到的信息,如果拿下这个项目,未来的投资回报率。你也不必着急答复我,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机会,也不止这一次。” 李东宁看着那厚厚一摞资料,只觉得牙疼。 这东西不能看,他想。看了就得惹出点事来。 ********** 结果他还是没忍住,看了。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李东宁还是挺佩服程锦的,当时她才几岁?刚毕业没两年,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 当年,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工地上混,挣钱就靠着简单粗暴,带着一群小弟在工地上抢地盘,拎着砖头棍子打群架;恐怕想不出她这种剑走偏锋的招数,也没有她这种成王败寇,要钱不要命的胆量。更不可能为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目标,浪掷几年的光阴,去布置和筹划。 这事,顾程锦要是真能做到,她的将来,是一飞冲天,还是彻底堕落,他无法想象。 007 美罗酒店之夜(二) “在嘉信混得怎么样了?”李东宁看着她,坐在花厅外的栏杆上。 “还不错,就是时俊和杨璟的关系,比我想象的稍微复杂点。” “稍微。”李东宁觉得她说的太客气了,“你也别给嘉信脸上贴金了,别人也不都是傻子。时俊和杨璟都快水火不容了,还稍微?” “其实我也不明白。如果我是时俊,既然最后留不下,不如早点走。”程锦道。 “你怎知他留不下?” “如果他和杨璟之中,只能留下一个,你说杨恩泽会选谁?” “如果我是杨恩泽,”李东宁想了想,“我会把嘉信上上下下这几千个兄弟,看得比自己儿子重要。”说到这,他又笑了,“当然了,如果我是时俊,我也绝不会有他这么多的顾忌。” 说真的,他知道时俊办事的手段,但是他想不明白时俊这个人。 就比如他和杨璟的关系。 程锦莞尔,以李东宁的性格,绝对不可能让杨璟那种二世祖爬到自己头上去。要么走,要么反,他总会拣一样。 李东宁沉吟了片刻,含蓄的道,“其实,如果我是时俊,我还有第三个选择。” “什么?” “我会娶了杨苏。”李东宁淡淡的道,“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程锦心里又是咯噔的一下。杨苏。 对旁人来说,这或许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粉红八卦。但程锦并不是这么想。如果这事是真的,就很有可能改写嘉信建设未来的版图,这一点,杨璟和时俊,应该都很清楚。 ************ “谁要娶杨苏?”正想着,背后忽然有人插进来一句,程锦一惊,蓦然回头。 真是走夜路偏又撞了鬼,来的人居然是杨璟。 他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一身的酒气。身边一个皮肤雪白,这天气里还穿着短短的丝质小裙子,披着皮草坎肩的女伴,挽着他的手。杨公子身边一向都不缺美女。 李东宁轻描淡写的道:“杨总,你听错了。” “你有胆子说,没胆子认?”杨璟笑着说。 “我是怕你下不来台。”李东宁懒洋洋的的看着他。 “你呀,李东宁,你少来这套。”杨璟摇摇晃晃的拍了拍他,“我杨家的人,你还真惦记不起。” 李东宁嗤的笑了一声。 程锦站在旁边觉得十分不妙。本来和李东宁在这聊几句,偏不巧被杨璟给撞见了,而且杨公子看起来今儿又是心情不太好,这俩人要是在这儿掐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杨总,航管局的赵主任,刚刚好像还找你呢。”程锦没话找话地打岔,也是提醒,今天这种场合,可就别惹事了。 谁知道杨璟半点都不领情。 “你谁啊?”他转头指着程锦,“我跟骏丰的老总在这儿说话,有你什么事?” ——是醉了还是装的,他竟然又不认识她了。 程锦咳嗽了一声,决定不跟一个喝醉了的人一般见识,现在她只盼着息事宁人。 “李总今天可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客人?”杨璟冷笑一声。“哦,对了,时俊请的,是吧。你们俩这关系,还真是不一般。他压着我的计划书,说没钱买地皮,你在后面捡便宜,你们俩这是串通好了的是吧?” “你说清泉的那块地皮啊。”李东宁也不恼,悠然道:“本来我也不见得多稀罕,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是有点看上了。兄弟,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时俊处处让着你,那是他看你家老爷子的面子,给你脸。可在我这儿,这一套,不好使。” 说完了这句,他转身对程锦道:“走了。” 程锦一个头有两个大。 知道李东宁是一贯的嘴巴不饶人,可这是杨璟啊!他倒好,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没错,杨璟未必对付得了李东宁,但收拾她顾程锦,那还不就是小菜一碟?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无端端卷进这场争端,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正在头痛的工夫,杨璟身边那女伴也是不知轻重,看了看李东宁的背影,好奇的问:“这谁啊?” 程锦还没答话呢,杨璟已经冷冷的哼了一声,不轻不重的说,“这位,骏丰的李东宁,李总啊。本市最有名的暴发户,包工头,你都不认得么?” 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故意的,他声音还挺大。 晚上又比较安静,且距离宴会厅也并不远,一时之间,已经有人纷纷往这边看过来了。 程锦扶额。 李东宁走了两步,站住了,转过身来,又走到杨璟面前。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似笑非笑,一字一句的道:“没错,我是暴发户,包工头。我还蹬过三轮,扛过水泥。我就是从工地上干起来的,不就混碗饭吃嘛……这事,既没有多光彩,也不算多丢人。” 杨璟虽未必了解李东宁,程锦却是多少知道他脾气的,李东宁这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他怵过谁啊! 正好旁边有个推着餐车和酒水经过的服务生,程锦一把拉住他,悄声吩咐:“赶紧去宴会厅,找嘉信建设的时俊总经理,请他马上过来一趟。” 那服务生看看这场面,赶紧撂下餐车,一溜烟的跑进去了。 杨璟当然是不怕闹大。 机场这事,他本来就不同意和骏丰合作,可最终拍板的人并不是他。所以他一看见李东宁就来气。 “李总,你这点家底是怎么挣出来的,今天我们就不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杨璟道,“别说我没提醒你,别为了芝麻大点的小项目,非得跟我们嘉信过不去。” “是吗?”李东宁笑了,“我还真有点害怕了。”他一边说着,抬手拍了拍杨璟的脸,“那我们就慢慢走着瞧吧,杨公子。” 杨璟纵然是喝醉了,也被他这一下给激怒了。脸上一阵涨红,一把拨开他的手,“你再来一下试试?” 程锦一看真急了,这眼看俩人就要动上手了,赶紧上去就把李东宁给拉开了,“李总,今天这场合,你就别跟他较劲了吧……” 话都没说完,突然杨璟伸手在后面大力一扒拉。 杨璟是真恼了,嫌她挡了自己和李东宁pk的路,手上的力气大的出奇,程锦整个人就被他给推出去老远,旁边正好是那台堆满了酒水的餐车,她朝着那餐车就栽了过去。 哐啷的一声。 ……啊,这混蛋!程锦踉跄栽倒的时候,只来得及在心里骂了这么一句。 ************** 来之前,沙明明说要穿正装,她还特地回家换了双高跟鞋。这双鞋也是很久之前买的,平常都没什么机会穿,原本就不太合脚,鞋跟又太高,被这么一推,完全没提防,哗啦一声撞倒了酒水车,伸手扶了一下又没扶住,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倒的一瞬间,有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她。 撕的一声,程锦疑心自己的裙子哪里被撕裂了。 可是没来得及去看,整个人就像慢动作的定格一样,被定在半空里。摁着狂跳的心口,程锦惊魂甫定地回头——后面站着的,竟然是时俊。 他可总算是来了。 怎么才来啊?!这边都闹成这样了,他刚在里边干嘛了? “没事吧?”时俊伸手扶起她,低声问了句。 “没,没事。”程锦挣扎着站直了,特么的怎么没事,脚扭了,疼的眼泪差点没掉出来。还有,挺贵的酒给撞洒了一地,身上那件丝绒的裙子,也都湿透了,濡湿的液体顺着裙子,正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流。 时俊放开了程锦,扫了一眼这局面,也就大概明白了。 “东宁,”他先跟李东宁打了个招呼,“今天人多,我们杨总好像有点喝醉了。” “你说谁喝醉了?”杨璟不乐意了,“你帮谁说话呢?” 时俊微微蹙眉,“你闹够没有。” “我闹?我闹什么了?怎么了,准你联合一个外人,合伙算计我,准你这么吃里扒外的,就不准我说两句?”杨璟斜睨着他,愤怒让他的整张脸都变成了暗红色。“时俊,我爸拿你当亲儿子养,你从小到大,吃的都是谁家的饭,现在跟我来这套!你还真以为嘉信是你的了?明告诉你,在嘉信,你也不过就是给我扶鞍上马走一段,别以为我们杨家没你不行了!” 借着酒劲儿,他越说越来气,“趁着今天人都在,你给我解释解释,你和李东宁到底是怎么回事?机场这个合同,我们拿下来的没错吧,凭什么要跟骏丰分一半?你压着清泉的地皮不让动,又是怎么个意思?就为了给李东宁让路是吧!” 他这一阵嚷嚷,周围的人三三两两越聚越多,都凑过来看热闹了。 时俊有那么半分钟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杨璟。程锦以为他要发火了,然而并没有。 “东宁,今天就算了。机场的事,我们改天再聊。”他朝李东宁道。 李东宁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犹豫了半分钟,铁青着脸,冷冷的掉头走了。 杨璟一肚子火没处发,伸手一把拽住时俊的领口。 “你就这么叫他走了?他刚刚朝我动手,差点扇我脸上了,你装没看见?” 时俊微微倾身,靠近他的脸,低声道:“机场的这个合同,虽然就是个改造,标的也是几个亿。要是你敢搅黄了,谁也保不住你。” 他声音虽低,语气却极其的森冷,杨璟一愣。 时俊缓缓把他的手拉下来,看了他一眼,又帮他扣上了衬衫胸口挣开的纽扣。 “我叫人送你回去。有什么事,明天我们到公司再说。” 一边说着,他掏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 “行,你说了算。从来都是你说了算。”杨璟摇摇晃晃的指着他,“我爸,杨苏,都听你的。可这事没这么便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别以为我们姓杨的都是傻子。” 他抄起手里的红酒瓶子,喝了口酒,又被呛着了,咳嗽了一阵,他身边那女伴手忙脚乱的替他捶背。 *************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虞皓平也听见这边的吵嚷声,匆忙赶了过来,他旁边还有一个高挑的美女,穿一身帅气的瑞士蓝连裤套装,头发剪得短短的贴着耳朵,蜜糖色滑腻的肌肤,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男式的潜水表。 看见这场面,虞皓平也呆了呆。 “时俊,怎么回事?”那蓝衣的女子走了过来,声音轻而酥脆,真好听,程锦心里一动。 她叫时俊的时候,连名带姓的直呼他的名字,很熟络,又带着几分任性的娇嗔。 就这一刹那,她明白这是谁了。 她见过她的照片,虽然不甚清楚。 杨苏。杨家的大小姐,杨璟的姐姐,那个很少在嘉信露面,却不断被人提起的杨苏。 ********** “杨璟喝醉了。”时俊简单地说,“司机也过来了,你送他回去吧。” “那你呢?”杨苏问。 “我有车。”时俊没再跟她多说,招手把旁边的虞皓平叫过来,安排了一下里面酒会收尾的事儿,看见程锦一身湿淋淋的站在一边,顺带着也把她拉了出去。 程锦和杨苏擦肩而过的时候,抬眼跟她打了个照面。 她秀气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可程锦觉得她的眼神,似乎带着说不出的失望。 ……为什么失望呢?是因为杨璟吗?还是因为时俊? *********** 去往停车场的路,因为铺着花砖,程锦的细高跟鞋踩上去,鞋跟总是别在花砖的缝隙里,十分不便。时俊走得快,她几乎跟不上,刚才还把脚也给扭了,这时候一迈步,脚腕钻心的疼,每走一步都要咬咬牙。于是干脆把高跟鞋脱了,拎在手里。 地面硬而粗糙,硌着脚一步一瘸。 时俊一肚子的心事,也没发觉,直到走出好远,才发现不对,回头看见程锦的模样,不禁愣了一下:“怎么了?刚刚还伤了脚吗?” 程锦闷声道:“没事,就扭了一下。” 时俊走过来,弯腰蹲在她身边,“让我看看。” 路边的路灯光线不算明亮,远远晕黄地照着,就这样也能看得出来程锦的脚踝肿的不轻。脚掌也被路上的石子硌破了,隐约的出血了。 “你……”时俊蹙眉。“都弄成这样了,怎么不说一声?” 程锦没说话,刚刚那场面,她也得有机会说啊。 “走不动了是吧?要不……”时俊站起身,想要伸手扶她一下,又觉得好像不妥,程锦也有点尴尬:“不用,我能走,慢点就行。” 时俊点点头。 走出去两步,又停了,折回来握住她左边手臂,让她借力靠在自己肩上。“还是别逞强了吧。” “……”程锦凌乱了。 从这里到停车场,只有短短的十几米。可是程锦觉得,这段路漫长得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似的。 嗯,这只是件很平常的事。他是上司,她是下属,工作的场合,她意外受了点伤,他搭一把手,如此而已。心里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可没走出几步,就后悔了。 刚才真不应该跟他一起出来的。 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她一样的感觉尴尬……程锦甚至觉得手心里又有点冒汗。周围的夜这么的寂静,远处的灯火和人声仿佛都被隔绝了,程锦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 好不容易千辛万苦的挪到了停车场,他一手扶着程锦,一手打开了车门。 是副驾驶的位置。 程锦愣了愣,还是弯腰坐了进去,时俊低头帮她扣上安全带。 其实他并没有刻意的靠近她,但程锦还是屏息静气贴在座位里,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就刚刚这么十几米的路,竟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她这是怎么了。 时俊绕到另一边上了车,发动了车子,“你住哪里?” “……恒悦城。”程锦说,又怕他不认得方向,补了一句,“新闻大厦附近。” “那离公司不算远。”时俊说。 “嗯。” 程锦觉得应该找点轻松愉快的话题来聊聊,但是她特别不擅长这个,越是想轻松点,越是脑子打结,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也许是车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有点诡异,时俊一手开车,一手按下了车窗,“打开窗透透气,你冷不冷?” “不冷。”程锦道。不仅不冷,好像还出了汗呢。 时俊看了她一眼,那件裙子湿透地贴在她胸口,连内衣的痕迹都隐约可见。幽暗的光线里,那胸口的肌肤闪着晶莹的微光。 程锦又没瞎。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热潮一下子就涌到头顶上。 不由自主的四处张望了一下,想找点什么东西遮一遮,可这么样又觉得反而更矫情……这还能再尴尬点吗? 时俊也没说什么,停了车,脱了自己的外套,轻轻搭在她身上。 程锦只好说,“谢谢。” 这件还是黑色的西装,只不过,领口是针织镶拼的。她的手指正好触着那领子,不自觉轻轻摩挲了几下,织物特有的粗糙的纹路在指尖上磨过去,一圈又一圈…… ************ 车子安静地滑进夜里。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沁凉地拂着她的脸。空气里带着微微的潮气,淡淡的发着甜,像是要下雨。 程锦想起来自己前不久刚刚还给他那件衣服。她已经找了城内最专业的干洗店去送洗,还再三嘱咐一定要小心处理,但是取衣服的时候,她仔细检查了一下,觉得领子那里还是有点变形了,颜色也似乎有点略微的不均匀。 “这个并不影响穿,已经尽可能的重新定型了。”干洗店的师傅很抱歉的说,“这个料子真是不能沾水的。” 没办法,也只好把衣服包装了,送去他办公室。 去的时候时俊也不在,安凌笑着说,“这件啊,放这儿就行了。估计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程锦也只好放在她桌上。说实在的,她不认为时俊还会再穿那件衣服了。他平常上班都习惯穿西装,而且大部分也都是黑色的,应该,也不差这一件吧。 ********* 时俊开着车,微微侧过脸看了程锦一眼。 她靠着车窗,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点苍白和疲累。夜风轻轻吹着她鬓边的发丝,浮起又落下,无尽温柔。 “睡了吗?”他问了一声。 程锦也没有回答。 时俊想了想,减慢了车速,又把车窗替她升上来。 其实程锦压根也没有睡着。车里的音响放着收音机里的一首老歌,沙哑的男声在唱着,“无所谓,谁会爱上谁……错与对,再不说得那么绝对……” 她一肚子都是心事。 也不是刻意装睡,只是觉得,他可能更需要安静。 半天没听到时俊再说话,程锦偷偷的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的朝他瞥了一眼。车窗外路灯和霓虹的流光,从他的脸上滑过,他眉头微微蹙着,很沉默。 时俊这个人,可能在他的那个位置上待得久了,有点喜怒不形于色。 但程锦知道,此刻他的心情绝对好不到哪去。 杨璟今晚说的话,也的确不是一般的过分……她想起来刚才,杨璟说的那些话。不知道他是真的喝醉了,胡说八道,还是借酒装疯,要给时俊难堪。 没错,杨璟是霸道,狂妄了点,而且都是醉话,旁人也未必就会当真。但程锦却不得不信了。或许,是因为杨璟说了那句话之后,时俊那一刻的眼神。 她知道时俊是杨恩泽一手提拔,但关于时俊和杨家的关系,她不甚清楚,外头也在传着好几个不同的版本,也有人说,时俊的父亲,以前就是给杨恩泽开车的司机……难道这会是真的? 虽然说英雄不论出身低,但时俊这个人,很难想象,他是一个司机的儿子。 当然,无论他和杨家什么关系,都完全不关她的事。 程锦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这句话这么上心。可能……就是有点看不得强悍的人,低三下四受委屈。就好像当年,看着父亲到处去借钱,碰壁,求情……那些冷眼和鄙视…… 有一次父亲带着她去亲戚家,别人以为是来借钱,都没敢让他们进门。 那家养了条狗,一直在对着门狂吠,爸爸和她就站在门口,拎着一袋水果点心,进去又不是,出来又不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转身走了,只能尴尬地隔着门和对方说话。 从头到尾,人家根本都没有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过。 其实那并不是他们过得最惨的时刻,说起来,只是一件根本不值得提起的小事。如果不是因为今晚杨璟撒酒疯说的那番话,如果不是因为距离太近,她清楚的看见了时俊那一刻的眼神和表情……程锦可能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忘了,那天站在那铁门外,愤怒,屈辱,可笑,又可怜的心情。 只是,不同的是,当年15岁就像一张白纸的程锦,没有丝毫还击、哪怕仅仅是自保的能力。 而如今执掌着嘉信的时俊,也早已经习惯了在人前的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锦微微的叹了口气。胸口濡湿的感觉很难受,冰凉而粘腻。但身上披着的外套,却轻而温暖,带着某种陌生的气息,像是剃须水的松木香味,又混杂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极清淡的烟草香。她有点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觉得……好像如此之近地呼吸这种味道,也是犯了规。 可能因为她这一声轻轻的叹息,时俊不经意的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正好看见程锦若有所思的,停留在他脸上的眼神。她的眉头轻轻蹙起,带着某种不知名的,似曾相识的温柔和怜惜。 他忍不住的怔了一下。 “时总。”程锦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的问,“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嘉信?” 时俊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程锦几乎觉得他不会回答了,却听见他平静的声音,“没有。” 008 犯错(一) 隔天早晨,顾程锦在枕头上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是落枕了。 一整晚都拧着脖子靠在枕头上睡的,因为脚疼的厉害,一直睡不着,熬到凌晨三点多,实在困得不行,终于迷迷糊糊盹着了。好像也没有睡多久,一直在做梦。 梦境也很杂乱。 一会是小时候家门口的青石台阶,那红砖的阳台,花边的窗纱,和米色格子的床单。 一会是自己在百货商场里买鞋。身边堆满了各色各样的鞋子,可是没有一双能穿的。 又梦见某年,废旧的老房子里,塌了一半的厨房外的矮墙,还有墙上湿漉漉潮湿发霉的痕迹,一只暗褐色的壁虎在上面静默地爬着。梦见一辆绿皮的火车,挤满了人的站台。 然后又回到那年狗一直在叫着,半掩半闭的铁门外,自己站在父亲身后,真想对他说,爸爸,我们走吧,回去吧,但是就好像声带消失了一样,这句话始终没能说出来,就剩下难过。最后仿佛还是坐在时俊的车上,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车窗外的流光,缓缓扫过他的脸,就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走吧,算了吧,为什么还要在这站着,明明知道面对的只有羞辱。 程锦觉得自己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问记忆里父亲那个沉默的背影。 ********* 她是被电话铃声给吵醒的。 迷迷糊糊从床头抓过手机的时候,程锦觉得自己脖子庝,一边的胳膊也麻了,也不知道这觉是怎么睡的。手机屏幕上显示虞皓平总监,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这一惊,程锦腾的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落枕的脖子,扭了的脚,全都顾不得了。 ——不是定了手机闹钟的吗?怎么没响?还是自己睡太死了没听见? “总监……”程锦心虚的叫了一声,盘算着反正也是要迟到的节奏,是不是干脆请一天病假算了。昨天她这倒楣的一晚上,也是因为公司的应酬,这怎么也能算上个工伤吧。 “到哪儿了,程锦?到公司没有?”虞皓平声音听起来挺着急的,他周围好像还有点嘈吵。 “……还没有。” “我这边临时改一个行程,要去趟北京,东兴那边要出方案。他们老总明天出差,这事无论如何明天之前得定下来,不然就拖到下个月了。我现在往机场赶,你赶紧的帮我订个机票,还有,我办公室里有一套改好的图纸,你派人给我……不,还是你跑一趟,给我送到机场吧。我还有点别的事要交待给你。” 程锦有点奇怪:“机票?” 订机票不是沙明明的事儿吗? “别提了,沙明明请假了。”虞皓平急着挂电话,“我叫的车来了,得赶紧走,你也快点啊。” ……沙明明也请假了? 这时候她又上哪儿野去了。 怎么就这么不赶巧,程锦感叹,假是请不了了。总监出差,沙明明不在,她再不上班,这不是要造反吗。 虞皓平家在东郊,到机场要过绕城高速,距离大概一百公里,时间差不多一个小时。这也就是说她一个小时内要赶到公司去拿了图纸,再穿越八点半的高峰路段赶到机场才行。 程锦一边盘算着,一边匆匆忙忙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看,脸色憔悴不说,还多了一对黑眼圈,这副尊容也真是不忍直视。赶到门口穿鞋的时候,才发现连靴子拉链都拉不上了……右脚肿得比昨天还厉害,跟个猪蹄子似的。 程锦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 安排虞皓平的行程,订机票酒店这些事,平常都是沙明明干的。 程锦在车上就给她打电话,结果打了两遍都没人接。没办法,又打去行政部问订票公司电话,好不容易订上了,又赶着去办公室找到老大说的图纸,急急忙忙的就往机场赶。 候机大厅里虞皓平看着她就跟铁拐李似的,一瘸一拐的跑过来,忍不住瞠目结舌。 “你这腿……怎么,摔了?被车撞了?” “不是,昨天酒店回去的时候,扭了一下。”程锦抹了一把头上的汗。11月末的天气,凉风萧萧的刮着,她愣是给跑出一身汗来。 “昨天不是……我记得昨天好像你和时总一起走的啊。”虞皓平明明记得,昨晚时俊走的时候,把顾程锦也给带上了。难道他路上把车给撞了?没听说啊。 程锦“哦”了一声。 “那他知道你扭伤了吗?没带你去医院看看?可别是骨折了。”虞皓平觉得程锦这伤好像挺严重,昨晚上看着还没怎么,今天就这样了。 程锦真被她上司这张乌鸦嘴给打败了。 虞皓平总监一贯对时俊是很服气的,这一点程锦很明白,但他是不是也太高估了时俊的道德水平啊……人家老大昨天根本就没这个闲工夫,去管她的闲事好吗!难道她要厚着脸皮说,时总,虽然已经半夜了,您老还是送我去趟医院吧?就算她真的腿断了又关他什么事啊? 不过……昨天送她回去的时候,时俊似乎是有点不大放心,还问了一句,“你一个人住?” 程锦点头,偶尔会过来打个牙祭的沙明明最近也来得少了。 时俊大约是怕她晚上要是出什么状况,找不到人照顾,想了想,拿了张名片留给她。 “记着我电话,万一需要,就给我打个电话。” 程锦当然绝对不会打。 虽然有幸搭了一趟顺风车,但那也只不过是作为一个男人起码的风度。论关系她也只不过是他下属的下属,这点自知之明,总还是要有的。 ************ 一上午这么晕头涨脑的忙了大半天,程锦回到公司的时候,早都过了吃午饭的时候,饥肠辘辘想在楼下便利店买个面包什么的垫一下,谁知道人还没踏进便利店的门,电话就又催命似的响起来。 “喂?”程锦手忙脚乱的把电话给掏了出来。看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是沙明明。找了她一早晨,都没接电话,这会儿是看见未接来电才打回来的吧。 “你这是跑哪去了,突然请假都不跟我说一声。”程锦没好气的问。 电话那头并没有声音,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隔了好一会,程锦都有点嘀咕,难道是电话误拨了,正在犹豫着是不是给她挂了,那头有点沙哑的声音传出来,“程锦?” 程锦再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是沙明明没错吧。声音怎么这样了。 “有点事,你得帮我一下……”沙明明说。 唉!又来了。程锦一个头两个大,“小姐,这一上午我就在帮你跑腿好么?你又把什么东西落在公司里了是不是?” “你借点钱给我好吗。”沙明明说,“我急着用。” 程锦一怔,沙明明虽说平时花钱有点没谱,但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开销,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跟她开口借过钱啊。忽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我妈今天早晨,突然就说头疼,发晕,我送她去医院,结果做了检查说是脑出血,得赶紧做手术。”沙明明声音发飘,听着就有点六神无主。“我身上钱就够交押金的,一会还得交住院费,可是我现在没有那么多现金……” 程锦一下愣住了。 沙明明的妈妈居然出事了。这怎么可能!她妈妈程锦以前见过,还去过她家吃过饭。阿姨很年轻,能有多少岁?五十?顶多也就五十出头。跟沙明明一样的圆脸,爱笑,除了做一手好菜,最大的兴趣是养花,以及和楼下邻居打个麻将。这种事,她真是从来都没有想象过。 “你需要多少?”程锦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手术费住院费,还要交五万吧。没有的话,三万也行。”沙明明说,“行吗?” “没问题。”程锦一口答应了。幸好这也不是什么大钱,她卡里现成的应该就够。沙明明的父亲在远洋渔业公司跑船,常常出海,联系起来也不方便,不一定能马上联系得上。沙明明自己估计连家里存折放哪儿都不知道呢!可不就慌了吗。 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了,估计她一个人守在医院,连饭都没吃上呢。 “你等我吧,我马上就到。”程锦说。 ********* 打包了双份的三明治和牛奶,匆忙赶到沙明明说的医院去,沙明明果然在手术室外头站着哆嗦呢。 她连个外套也没穿,只穿着个薄毛衣,站在那整个人都是懵的。 程锦一看就急了。摸了摸她的手,冰凉。“你外套呢?连衣服都忘了穿?” “出来的时候太着急了,我妈都晕了,我还顾得上穿衣服么。”沙明明说,“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把我妈给背下楼的,还是楼下邻居帮忙打的车。” 程锦把自己穿的羊毛大衣扣子解了,脱下来直接包住她。看看沙明明好像还是在哆嗦,干脆把围巾也解下来,给她围在脖子上。 “好点没?” 沙明明并不说话,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嘴唇都干得快裂了,估计,连水都没喝一口。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你先对付一下,过来。”程锦把她拉到一边的长椅上,“你在这站着有什么用啊,万一自己再病了,谁照顾你妈?” “进去都四个多小时了,怎么还不出来?”沙明明抱紧了胳膊在椅子上蜷成一团。“程锦,我害怕,我有点害怕。” 程锦听见她就跟做梦似的,断断续续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这怎么可能呢,我妈一直身体很好的,每个周末都和朋友去爬山,昨天还在楼下跟邻居打麻将……昨天晚上,我说想吃个麻油鸡,她还说今天要去菜市场,买只鸡回来炖着吃的。” 她并没有哭。 程锦觉得自己手心里也开始变得冰凉。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手术室的大门,她把脸转了回来,没有勇气去揣测那扇门里面的情形。平常跟沙明明互相损,互相逗乐开玩笑的时候多了,可是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偏偏想不出一句能安慰的话。 她怎么就这么没用呢。 医院走廊上的长窗并没有关紧,有一扇窗还开着半边。冷风从那敞开的窗缝里呼呼的灌进来,透骨的凉意,好像能从前心一直穿到后背去。程锦从包里掏出了牛奶,来的路上幸好把牛奶放在包里了,这会儿居然还是热的。 把牛奶放在沙明明手里,可是她并没有喝。 程锦又笨手笨脚的帮她把盖子也打开。 “你先喝点吧……还是热的……”她小心翼翼的看着沙明明的脸。可是,沙明明的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涌出来了,毫无征兆地。 程锦慌了,伸手去帮她擦眼泪,但是那眼泪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就来得这么汹涌,她刚擦了,马上就又流了一脸。程锦手忙脚乱的去翻纸巾,但徒劳无功,今天出来的匆忙,她也只记得带手机钥匙和钱包而已。 沙明明呆呆的坐着,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只是那么哭着。 周围人来人往,已经有人在偷偷的打量着她俩。程锦只得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肩上,用手抱着她的肩膀。半晌,沙明明抬手掩住了脸,程锦听见她压抑的哭泣声从指缝里传出来,“对不起,我不想哭的。” 程锦的心就好像被谁撕开了一道口子似的。 是啊,哭是最没用的。 在生离死别面前,眼泪算得了什么呢……要走的人,就算是你哭干了眼泪,就算是你打着滚的闹,也还是要走的啊!你什么也留不住。可这道理,就算再明白,到了这一刻,还是会两腿发软,泪如雨下,撕心裂肺,这不就是人吗?有谁能例外呢? 一直到手术结束,沙明明妈妈出了手术室送进icu,帮她办了剩下的手续,又看着她把三明治和牛奶给吞下去,程锦才下了楼。 冬天,天黑得早,这时分外面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 程锦顺着电动扶梯往下移动,到处都是人,可是每个人都有一张疲惫,忧虑,悲伤,或者焦灼的脸孔。空间里充满了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在这个格外空旷和寒冷的大厅里。 程锦忽然觉得累。累得好像腿都灌了铅。 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脚是不是也应该去看一下了。昨天是太晚了,今天没时间也顾不上,可是毕竟医院来都来了……大概因为今天一整天跑了格外多的路,那只伤脚,早晨的时候,还有点不敢沾地,到现在感觉都完全麻木了,只剩下一阵一阵迟钝的痛。 以前也不是没扭过脚,都不严重,贴几张膏药过几天也就好了,这次好像不一样。 但这医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都几点了,随便看过去,每一层楼,每个科室门口,还都挤满了人。今天下午出来,也没给公司打个电话,虞皓平沙明明都不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情等着处理,要说,还是应该先回去看一看的。 正在楼梯口犹豫着,兜里传来一阵一阵的震动,电话又在响。 摸出电话看了一眼,陌生的号码,大概又是卖广告的,程锦现在没力气也没心思接这种电话,刚想要挂了,忽然意外的觉得这个号码有点眼熟。 哪里见过?好像……就是这两天……程锦忽然想起,那张浅灰色的名片,带着嘉信的徽章,昨天晚上从时俊手里递过来的那一刻。 “喂?”程锦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站直了,按了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朵旁边。心里还想着,应该不会吧!是记错了吧!结果就听见电话里说,“顾程锦吗?我是时俊。” ——时俊!程锦心脏漏跳了一拍。 “时总。”程锦紧张的想了想,什么情况,他会直接给她打电话?这一整天她也没在公司,难不成他还有这个闲工夫亲自来查勤? “出了点事,问你一下,或许你可能会知道。”时俊的语气听着不是很有温度。当然,通常他说的“出了点事”,应该也不会是小事。 “航站的工程停工了。”时俊说,“因为送来的玻璃幕墙型号不对。” “玻璃幕墙?”程锦一时有点糊涂,机场改建工程吗?这项目在她来之前就开始了,并不在她的管辖范围以内。 “工程部投诉了采购部,采购部说是按照设计指示下的紧急订单。”时俊说,“皓平现在可能还在路上,电话也打不通。” 程锦愣了一下。慢着……什么设计指示?关于机场工程幕墙的……啊,坏了。 忽然想起,早晨去机场给虞皓平送图纸的时候,他给了个u盘。当时因为急着上飞机,也来不及多说了,就说回公司以后,把u盘里的数据交给采购部门,有个参数需要改一下。 时俊说的该不会说的就是这个吧! 但……但当时总监并没有说这个是这么急的事啊! 程锦原来是打算一回公司就先去采购部把数据交了的,但下午接到沙明明电话的时候,她没来得及多想,就把这事先暂时搁置了。谁能想到,就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机场这个项目,她虽然并没有直接参与,但也知道工期非常紧,基本上好几个项目组都在为这个工程加班赶工。对了,她来嘉信报到的第一天,杨璟在办公室发脾气那回,听沙明明说过,时俊当时也是因为这个项目通宵加班的。 如果真因为这事给停了的话……估计工程现场要乱成一锅粥了。 程锦只好硬着头皮把事情简单的交代了一下。“总监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下这件事……他临走前给我一个u盘,可能是关于这个设计参数的,不过当时……” “u盘在哪里?”时俊没有多听她的解释,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在我这儿。” 时俊停了两秒,“我问你在哪儿?” “附属医院。” “公事私事?”时俊接着问,丝毫不客气。 “呃……”程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这好像不能算公事吧。“时总,我马上就赶回去。” “在那等着别动!”时俊的声音简单而严厉。“我带着合同样本和印章,先找你,再直接去华耀。”华耀是嘉信的材料供应商,这次的工程玻璃就是他们提供的。 009 犯错(二) 时俊的车是超速的飞驰过来的。在程锦挂了电话十五分钟以后。 开车的并不是他,是司机,他坐在后座,在车窗里就看见外面站着的程锦。 程锦怕他找不到,挂了电话就从医院大楼出来了,站在大门口的路边等。她的大衣围巾都给了沙明明,走的时候也没再带出来,虽然在外面站了也不过一刻钟工夫,却早被凉风给冻透了。 她隔着车窗看了看时俊,识相地想要拉开前门坐副驾驶。 但是时俊一声令下,“坐后面来。” 这可不是给她优待,听他的语气,真的就是命令。 程锦来嘉信这段日子,说真的还没有见过时俊发脾气。虽然他平常话不多,但不管是多匆忙紧张的时候,部门冲突也好,会议吵架也好,就算杨璟那么能找茬,他基本上也都是三句两句就轻轻化解。 包括上次程锦当众还泼了他一身的茶水,这种尴尬事,他也就那么轻描淡写的置之一笑而已。 但今天显然不比平常,程锦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就听出来了。时俊这人跟杨璟还不一样,他发火的时候反而话更少,连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有,正因如此,更显得毫不留情。 昨天从美罗酒店回来的时候,他当时心情也很差,但纵然是那样,也很有风度的给她开车门,还帮忙系上安全带。今天程锦连这待遇也没有了。 “……好的。”程锦心虚的咬了咬嘴唇,自己拉开车门,小心翼翼的上了车。 才刚坐稳,车子又蹭的蹿了出去。 他这车的引擎声音低沉,加速时感觉气流都在随着微微震动,程锦又不由自主稍微往车门的方向靠了靠,把自己的背包放在腿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种商务车,后座的空间十分宽敞。 后座中间的扶手被放了下来,打开就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摊放着资料和图纸,时俊对着笔记本电脑埋头忙碌。跟外面相比,车里的温度真是温暖舒适,但程锦觉得周围都有点像是冻住了,因为时俊的低气压。 程锦把握在手里的u盘递给他,“这个,我们总监今天早上给我的。” 时俊连一眼都没看她。程锦又咬了咬嘴唇,真是如坐针毡。 他把u盘数据读了,改了设计指示,又把合同也一并改了。 然后程锦又听他给华耀打电话,问备货的事,说要从别的工厂紧急调货。这期间监理,现场,又有好几个电话打进来,程锦听见现场负责人在抱怨,说因为施工暂停,别的材料物流车辆都没法装卸,堵在工地,乱成一团。监理也说未来几天的天气恐怕是要下雨,预定的项目怎么也要在降雨前完成,之类的。 他的所有答复都很简短。 一路上,他的手机一直没停过;打着电话,手上的工作也没停过。 快到华耀的时候,时俊挂了电话,没再说话,有点疲惫的靠在后座上。 闭着眼过了片刻,他抬起一只手揉着自己的肩膀。 外面的天色,暮云下遮着落日,最后一抹橙黄色的斜阳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像是被过滤了似的,暗淡又朦胧的照在他脸上。程锦看了他一眼,又默默转头望去窗外,车开得快,外面模糊的景物飞驰。 隔几秒,忍不住又回头,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他依旧没察觉。不知道是因为心烦还是累,或者,也是昨晚没睡好,他的脸色有点差,眉心微微的蹙起。 程锦垂下了眼睛。今天这事,如果换了是杨璟,可能还更好点。杨璟大不了就是劈头盖脸把她给骂一顿,这样心里反而可能舒服点。 好过现在。 ************ 到华耀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尽管是突发紧急情况,已经提前预约过,但毕竟是晚了,时俊走得很快。他一手提着电脑,一手拿着电话给对方老总打电话,程锦屏息提气,亦步亦趋的一路小跑的紧跟在他身后。 到大厅拐弯的时候,正好两个工人抬着一块玻璃样品从电梯里出来,因尺寸比较大,是两个人竖着抬的,刚一出来,时俊又走得快,一时躲不及,正好撞上了。 其实撞的不重,也就是肩膀碰了一下,但玻璃滑,前面的工人一个没扶住,玻璃就歪了,朝着时俊这边就压了下来。 “时总!”程锦脱口叫了一声,她在时俊后面,原可以躲开的,但这个瞬间,竟然有点懵了,没反应过来,本能的抢上一步,伸手想撑住那玻璃。 但这玻璃比想象中沉重的多,又滑不留手,她伸手没撑住,砰地一声撞在她额角,程锦眼看它就要坠地,生怕碎了,赶紧伸脚,用脚托住了它的边缘。 这一串,就是几秒钟的事,程锦在这边挡住了,对面抬玻璃的工人才腾出手把它给扶稳了,有点惊魂甫定的问,“哎,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程锦小心翼翼又暗自龇牙咧嘴的把玻璃推平,“这么大,你们小心点。” 那两个工人一迭连声的道歉,又道了谢,继续抬着往那边走了。 程锦回头,看见时俊诧异的眼神。 “我……我怕它碎了。”程锦觉得他是不是又恼了,赶紧解释了一句,不是她爱多管闲事,耽误时间,这玻璃要是刚刚真砸下来了,倒是未必砸得着她,八成是要砸到他头上。 “……”时俊无语。 当时他在打电话,确实没注意那块玻璃,它倒下来的那一刻,他也本能的抬肘挡了一下,但是没等碰到他,程锦已经一个箭步上来了,紧接着就看见那玻璃被她挡了一下,没挡住,又砸在她脑袋上。 那一声响得……隔着外面那条街都能听见。顾程锦真应该庆幸,这是块工程玻璃。 密度高,硬度大,轻易磕不碎。要不然,她这张脸,现在没准就完了。 时俊瞧着顾程锦,觉得真是一肚子气往上涌,但是又无奈的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可思议的问,“你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程锦没吭声。 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了。其实可能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当时那么短的一刹那,她只是本能的那么反应了。 ************* 在华耀耽搁了半天,把合同给重签了,又盯着他们把调来的货给发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一路上华灯初放。 程锦正襟危坐的坐在位置上,抱着膝上搁着的背包,目不斜视的看着前面司机的后脑勺。 司机开着车,偶尔在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大概也觉得气氛太过沉闷。 这辈子,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真是打死也不会再上时俊的车了,程锦默默的在心里想。 因他在旁边一直沉默,她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放得很轻,唯恐一个大喘气,让他注意到旁边还有这么一个碍眼的存在。要是能就这么静悄悄的自动隐形就好了。 但,天不遂人愿。 就在这当口,程锦的电话又在包里震动。 前两天刚下了个新的手机铃声,某电影的ost,是个很迷离的女声,唱起来中间还夹带着那么一丝妩媚的似呻吟又似叹息的尾音。当时觉得这个挺好听的,没多想,随手给下了……现在,冷不丁的忽然在这个狭小寂静的空间里响起来,“啊~”,听起来……真是分外的奇怪。 程锦手忙脚乱火速的翻出手机。 回头就得把这铃声给卸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是虞皓平,这都几点了,他总算是想起来回电话了。 偷眼看了一眼时俊,他没表情。程锦咳嗽了一声,小心的接起电话,“喂,总监。” “你声音怎么了?”虞皓平在那边大声说,“我听不见。” 大概他还在路上,周围人声纷沓,比较嘈杂。 “我……我和时总在一起。”程锦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再次往车门方向靠了靠,顺便用手捂住了电话的听筒那头,唯恐虞皓平这大嗓门让时俊给听见了。 “早上走的太急了,忘了告诉你了,我给你那个u盘数据,是必须得中午之前交给采购部的啊!”虞皓平问,“你没耽误事吧?送过去了吧?” “……”程锦默然。现在已经下午六点半了,老大。 虞皓平没听她回答,有点没底了,焦躁的追着问,“到底送去了没有啊?”问了这句,忽然这才反应过来,警惕地问程锦,“你刚刚说什么,你和谁在一起?时总?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程锦只好再咳嗽了一声,“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合同什么的,都弄好了,嗯,也送过去了。”她含糊的说着,又偷瞥时俊一眼,看到他正转过脸来看着自己。 “总监,现在……现在信号不太好啊,我晚上给你打过去吧。” 程锦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收线比较好。 ************ 挂了电话,继续悄悄的坐着,时俊转头看着窗外。 没隔几分钟,时俊的手机也开始震动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是虞皓平。程锦看着他接起来,也没说什么,只是嗯了几声,就把电话给挂了。 “总监……有什么别的事吗?”她舔了舔嘴唇,小心的问。唯恐自己是不是还漏了别的什么要紧事,可能因为昨天也没睡好,今天意外又接二连三,一桩接着一桩,也不知道都是因为她自己不在状态呢,还是因为今天真的是八字不顺。 时俊也没回答,看了看她,忽然问,“你下午去医院做什么了?” “诶?”程锦没想到他问这个。 “沙明明请假了,听说是妈妈晕倒了,脑出血,要做手术,我去看了一下。”她斟酌着词句,怕他刨根问底,不想把自己和沙明明的关系给一锅端出来。 毕竟,她入职嘉信,又调上27楼给虞皓平当助理,这当中,不得不说多少也沾了点沙明明的光。 “毕竟都是朋友,平常在公司,她也很照顾我。” “探病需要在工作时间去吗?”时俊淡淡的问。 “……是在机场回来的路上接到的电话,就没来得及回公司请假。”程锦顿了顿,“对不起时总,我没想到会惹出这种乱子,下次不会了。” 这种时候,不用解释了,直接认错吧,简单粗暴有效。再多刨根问底几句,她怕自己给说漏了什么。 果然他没再接着问下去。 其实从华耀出来的时候,程锦觉得时俊就已经消气了。因为他走路的步子已经放得慢了许多。 听他刚才的语气,这事,好像也就这样暂时翻篇了。 但程锦并不觉得开心。时俊这个人,他不像杨璟,不大喜欢说难听的话,但今天这种事,恐怕会让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数,直接降成了负数。 想想以前在骏丰的时候,李东宁的脾气也不太好,但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谁要是把他给惹了,当时骂一个狗血淋头,晚上没准在一桌上喝酒喝high了,又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也说不定。 像时俊这种……无论是生气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时候,他基本都不会太有反应,谁也猜不出他心里想什么。套一句李东宁的话来说,嗯,这就是咬人的狗不叫吧。 010 药 就这么抱着黯然的心情,程锦一路上又跟着时俊的车回了公司。 虽然,拖着一只伤脚,这么奔波了一天,又从早到晚就没经历一件顺心的事,已经确实有点体力不支了……可是领导的车回公司,这明显是要加班的节奏,她这一天,各种犯错被他给揪着小辫子,这种时候怎么敢掉链子? 上了电梯,时俊在前面走,径直往他办公室去了,程锦默默地跟在后面,自觉地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已经七点多了,27层行政部秘书处都基本下班了,杨璟更不用说,办公室早都关门了。 走廊上亮着柔和的壁灯,程锦走过落地窗的时候,习惯性的看了看外面的灯河,却意外发现自己的模样倒映在玻璃上。 不是一般的凌乱,难看,程锦被自己给吓了一跳。 穿着单薄的灰色高领毛衣,头发被风给吹得乱糟糟的,早晨出门都没来得及好好洗脸,上午跑出一身汗,下午又在外面挨了半天的冻,额角还碰了一下,红红的都似乎有点破皮了。倒映在玻璃里的脸,就别提鼻青脸肿的多狼狈了。 程锦掩面,难道就是这副模样上了老总的车吗?哎…… 正在这恨不得遁地而去的工夫,前面的时俊突然停住了脚。 程锦看着他转过身来,不由得警惕地倒退了一步。今天的事儿,下午不是都说完了吗!她认错也认了,道歉也道了,还要怎么样。 时俊看着她一脸的狐疑防范,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放缓了点声音说:“过来一下。” “什么事?”程锦并没有动。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时俊说完这句,转身又走了。 ——都这个时间了,叫她去办公室?有什么事情是她这个设计助理能代劳的?还是说,就因为她今天没请假翘班半天,就得让她打包滚蛋了? 程锦这么一脑门的问号,踏进了时俊的办公室。 ******** 时俊的办公室,她倒也不是没来过。 以前因为公事进来过几次,但基本上都是在外边安凌那里交代一下,就走了。偶尔里边他办公室门没关的话,隔着门能看到里面有人在开会或者报告,也就是这样远远地扫一眼而已。 所以严格的说这应该算是她头一回造访。 与想象中并无二致。办公桌很大,后面的书柜大部分放的都是专业书和文件,旁边开放式的书架上搁着的都是图纸。墙上连幅画都没挂,只有一帧一帧放大的建筑照片。办公桌前面会客区,有一套米灰色的皮沙发和宽大的茶几。 整个办公室,除了工作相关的东西,别无他物。既没有绿植,也没有摆设,看起来有点,怎么说呢……窗明几净,十分整洁,然而毫无情趣。 果然就是间办公室而已。 别人都说,一个人的办公室其实是最私人的领域,也基本代表了主人的性格。 程锦想起沙明明的办公桌,还摆着hellokitty的坐垫和马克杯。沈嘉瑜的办公室有油画和常春藤。以前李东宁的办公室更夸张,遥控飞机模型,拼图,高尔夫球什么都有,还很符合他个人审美趣味地养了一大缸的热带鱼。 要这么想想的话,时俊这种人,大概也只会有这样子的办公室吧。 ********* 时俊进去,先开了灯,回头见程锦站在门口,不禁问了一句,“在看什么呢?进来。” 程锦有点不太自在的走进去。 因为脚疼,她觉得自己走路的姿势可能也特别可笑。忍不住伸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好歹往耳后别了一下。要是有把梳子就好了。 “坐。”时俊简单的说,指了指前面的沙发。 程锦没敢直接坐那儿,“时总,您要是有什么事情交代我做的话,直接说就行了。” 时俊看看她,“我没什么事要交代你的。” “……”程锦愕然,那叫她进来干什么? 看着时俊径自自己脱了外套,拿起一只杯子,去冲了一杯饮料过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先喝点热的吧,这个是黑可可。”他把一杯冒着热气与浓香的热可可放在她眼前。然后,坐在程锦对面。 ——这什么意思?程锦莫名其妙。 然而一整天没吃点东西了,这一刻,累到极点也饥渴到极点,程锦也没顾得上多想,端起那杯饮料来喝了一口。可能也是因为这样,热可可的浓香,带来意想不到的满足,两口下去,五脏六腑瞬间都熨帖了。 刚刚有片刻的放松,忽然听见时俊说,“我这有药。” 药?什么药? 程锦愕然,看见时俊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的白色药箱来。他在里面翻了翻,找出一包消毒棉球,又拿出一只药膏,“自己搽搽吧,这个止血消炎的。” 程锦看着他,他抬手指了指她的额角。“都鼓包了。” 哦。是说这个啊! 程锦恍然,“啊,这个,没事了根本。本来就不疼,就轻轻碰了一下。” 轻轻碰了一下。时俊想,当时他都听见那砰的一声响了。声音之大,连他都震了一震。但顾程锦好像完全都没当回事…… 他又想起当时,她奋勇的飞身过来,伸手挡在他前面的样子。那种既让人觉得生气,恼火,又让人觉得有点蠢萌,无奈的感觉,再次油然而起。 看她不动手,他只好把药膏拿起来,“我这也没有镜子,就我给你搽上吧。”程锦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他已经俯下身来了。 程锦觉得自己的呼吸瞬间有点停顿。本能的一偏头,想躲,但是他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脸,“别动。” 时俊用消毒棉先把她的额角擦了擦,真有点肿了,红红的,但出血还不至于。 程锦觉得清凉的药膏,落在自己额头上。其实她真没觉得疼,但时俊下手很轻,像温柔的羽毛,轻轻的掠过。程锦忍不住闭起了眼睛。 “你今天是帮我挡了那一下吧。”听见时俊在她头上说。 “我……我没想那么多。”程锦小声答。 然后,又听见他似乎是轻轻的笑了一下。 ********** 搽上了药,程锦就站起来想告辞,但时俊把她又给叫住了,“等一下。你这脚,又是怎么回事?” “昨天……”程锦不明白他怎么这么问,昨天他亲眼看见她把脚给扭伤了,不是还因此亲自开车送她回家的吗?怎么,忘了? “我是问你,今天不是去过医院了?医生没给你处理一下?就这么回来了?”时俊说。 哦。程锦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因为他,说不定她能有时间去挂个号看看的。 “我没来得及。”她说,“从沙明明妈妈的病房出来,就接到你的电话了。” 时俊看了看她凌乱的头发,狼狈的脸,还有那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嘴角不经意的就带上了一丝笑意,低下头又忍了忍,才很淡定的说,“把鞋脱了吧,我这有药。” 鞋?脱鞋?!程锦疑心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然而时俊并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他俯下身去,伸出一只手,扶住她受伤的脚腕,然后另一只手,就把她的鞋给脱了。程锦瞠目结舌的看着他。 这一定是幻听,还幻视了吧。原来人在吃惊到某个程度的时候,大脑是完全空白的。 不由自主的一挣,想抽回脚,但他握着她脚踝的手,握得牢固且稳定,她竟然没挣动。 “时总!您这是……”程锦涨红了脸。 时俊慢条斯理的把她的脚给放下了。“你这个伤不行,我处理不了。” ——我也没指望您给我处理啊?程锦觉得自己没法跟他沟通了。 “一会我送你去医院吧。”时俊说,“你这个应该不是普通的扭伤,淤血很严重。”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站起来,去里面的洗手间,“先弄点热水,简单热敷一下吧。” 难道他是真的忽然关心起下属的健康状况了。 程锦一头雾水的想,就算他要关心,也应该在昨天晚上关心一下好吧?这都隔了24小时了……更别提今天下午,上他车的时候,他那副冰冻三尺的脸色和语气。 时俊果然拿着一条冒热气的热毛巾出来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低,轻轻给她敷在伤了的那只脚腕上,“自己敷一下,别掉了。” 他抬头看程锦。 程锦只得伸出两只手,捂住那条热乎乎的毛巾。 其实温度还挺高的,一敷上去的时候,有种被烫到的刺激,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嘶的轻轻吸了口气。因为这温度,似乎血管里的血流一下就加快了,痛楚立刻就变得明显起来。不只是疼,还涨。 “疼了吗?”时俊好像倒是笑了。“你这一天,来回机场,又去医院,到处跑了一整天,都没觉得疼,这会儿倒知道疼了。”他看起来不是很有同情心的样子。但说完了,还是转身去抽屉里找了只药瓶出来,“这个是喷雾剂,没什么大用,止疼消肿还是有点效果。” 说着拿开程锦捂毛巾的手,仔细看了看那淤伤,“别乱动,这个不疼。”说着,轻轻的把药喷在她伤处。 程锦怔住了。 他的手握住她的脚踝,因有伤,他似乎格外小心。温暖的触感,带着一种异样酥麻的感觉,沿着她的小腿,缓缓地爬上来。这个瞬间,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似乎都变得特别敏感。 药喷出来就像一层轻雾,落在脚面上,却是十分的清凉。不知道是犀角还是薄荷之类浓烈的药味四散弥漫开来,药油顺着她的脚踝,蜿蜒的缓缓的流下来,时俊用手接住,轻轻的把它给揉匀了。 沙发角落的落地灯,柔和的光,照着他的手,雪白的衬衫袖口,有一对精致的金色十字袖扣。 程锦呆呆的看着……他是时俊。所以,应该拒绝吧……但,可能是周围太过于沉静,他也太过于专注,一时之间,她忘记了说话,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好似中了蛊。 ********* 总算把药给敷上了,时俊站起来,似乎颇满意的舒了一口气。 程锦回过神来,慌忙撇开脸,转去看着旁边的书柜。 “这个药你就拿着吧,万一用得上。”时俊把手里的药瓶搁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程锦咬了咬嘴唇。这种时候,就是装,也得装着见惯风浪,临危不乱。 “你……你这儿怎么还会有这种药。” “上次组织拓展训练,去了铁桥码头,太久没活动了,拉伤了筋。”时俊随口道,“喷了两天,也就没事了。这个药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就经常用,打了架什么的,擦一擦,很快就消肿。” 打架?! 程锦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想象过时俊这样的人还会打架。 这种事,如果说的是李东宁,那就是理所当然,但跟他,完全觉得是八竿子都打不着。虽然知道他出身其实也普通,但他看上去,真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她不太能想象。 “但……我听说你不是在美国上的学吗?”程锦问。 以前看过他的报道,她还有印象。是在哥伦比亚念的建筑,然后回国,进入嘉信以后才又考的mba。总之,很符合他身份的金光闪闪的履历。 “嗯。”时俊淡淡的应了一声。 他似乎并不太想说以前的事,就转了一个话题。 “今天玻璃幕墙参数的事,皓平打电话跟我说了。” “说了什么?”程锦一怔。 时俊一语带过,“他说,不是你的错。是他没有跟你交待清楚。” ……哦,原来,是这样。程锦这才有点明白了。 难怪他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的转了个弯。因为虞皓平跟他说了这事,所以他觉得自己发的脾气也有点过份了,所以想要稍微找补回来一点,是吧。 其实完全没必要。他是谁啊。别说是两句重话,就算真是骂了,骂错了,也根本没必要解释。 果然时俊也并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走吧,我送你去医院。”他拿起大衣,车钥匙,“今天就早点下班。” ——什么,他送?!程锦吓得一迭连声的摇头,“不用、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可惜时俊完全都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我也是顺便。” 他已经径自出了门,“小病得治,拖到最后,不一定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好吧。 程锦想,虽然这种老总亲自送去医院看病的殊荣,她实实在在是有点消受不起…… 忽然发现,时俊说话,虽然语气听着很温和,但是基本不太会用疑问句。就好像大部分的问题,在他那儿看来都没有争论的必要,他说的,就是结论。 哪怕是对着从来不买他帐的杨璟,也是一样。 这到底是个什么习惯?这也是种病吧……恐怕,还不大好治。 011 心动之外 承蒙时俊偶然发现的良心,程锦终于去医院好好检查了一下脚踝的扭伤。 也幸亏是去了。 情况虽然不至于像虞皓平那张乌鸦嘴说的,骨头断了,可也比想象中要严重的多,是韧带撕裂伤。而且因为拖了这么长时间,都已经有严重的炎症和积液了。 第三天下午,虞皓平从北京回来的时候,程锦已经打上了树脂固定板和绷带。医生说是务必先休息一阵子,但沙明明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她总不能再掉链子,于是就这么一副伤兵败将的样子来上班。 “你这腿……真的……断了?”虞皓平没回家,拖着行李直接先赶回了公司,可是没想到一来就见到程锦这副模样,不禁也吓了一跳。 “韧带损伤。”程锦忍着没有对他翻一个白眼。这得有多盼着她摔断腿啊。 “那要不要休息几天?”虞皓平担忧的看着她的腿,“这都打了石膏了。” “要不,我也跟沙明明一样,请上几天假?” “那……还是就这样吧。”虞皓平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推推眼镜。程锦就知道他绝对不会那么有良心,别说她伤的只是一只脚,就算摔一个脑震荡,他还是要让她赶紧回来开工的。 项目怎么能停呢,是吧! 刚准备跟他报告一下这几天的进度,虞皓平放下手里的行李箱,过来弯下腰,伸手就摸她的脚踝,“这到底是怎么弄的这么严重,让我看一下。” 程锦吓得把脚举到了半空。 ——这都怎么回事,虞皓平跟谁学的,怎么和时俊一个样,上手就摸。都包成这样了,他能看出来什么啊? “没事,我就是想看看,别落下什么后遗症。这种伤也是可大可小的。”虞皓平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程锦这反应是不是也忒大了一点。 程锦讪讪然放下脚,转过头去整理桌上的资料。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其实说实话,都一个组,虽然虞皓平是她上司没错,但每天一起上班,一起跑工地,一起围着图纸吵架,也不止一次在办公室吃着盒饭,泡面,讨论项目。寒风凛冽的晚上在空旷的路边等设备,她也不是没穿过虞皓平的棉大衣。 这些日子,早都混熟了,根本没必要这么在意。 前一阵子,沙明明一时兴起去扎了耳洞,说羡慕别人戴耳环,谁知道没两天发炎了,她和虞皓平还一边嘲笑她,一边给她的耳朵搽药膏。这有什么啊。 更别提以前在骏丰的时候,李东宁兴致来了,在ktv勾肩搭背的跟一群属下喝啤酒掷骰子,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这些时候,程锦都根本没当一回事。 唯独,唯独那天,在时俊的办公室……她到现在都还不敢去回想那天的情形。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是灯光太柔和吗,是那杯滚热的可可太香甜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可是他握着她脚踝的时候,那种温暖的悸动,仿佛到现在都还留在她的身上。 *********** “程锦,你怎么了?”虞皓平靠近了点,两手撑在桌子上,审视她的脸。“你发烧么?” “哦……可能,有点……”程锦把一本装订好的设计图举到他面前。“这是上礼拜你急着要的。” 虞皓平接过来,翻了翻,有点意外,“这么快?都好了?我还以为沙明明这回一休假,这事又要往后推两个礼拜。” 程锦为这事已经忙了好几天,昨天晚上还加班来着。拖着这只伤脚,走路都要靠拐杖的人,容易么。尤其是这几天刚好还降温,虽然穿了羽绒服,厚围巾,捂得严严实实,但深夜十一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等出租车,这滋味也着实不大好受。 虞皓平想了一会,叹口气,“这么下去也真不是办法。沙明明这个假,一两天是回不来了。你又这么不方便。要不然,我去跟老总说说……” “时总。”程锦纠正他。这杨璟就不爱听他这么叫,他还就是改不了,说不是故意的,恐怕都没人信。 “嗯,我去跟他说一声,通知hr那边,赶紧准备再招人吧。”虞皓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忌讳。 程锦一怔,“招人?顶替沙明明吗?” “嗯。” “那不行。”程锦知道一旦招了新人入职,沙明明就算一个月后销假回来,也未必还能给她留着位置了。这种情况一般就是长假回来以后,直接调其他部门。 “沙明明是你秘书,这几年一直都跟着你工作,中间又没有轮岗,如果调其他部门的话,就得从头来过,这几年升职加薪可就没指望了。” “那你说怎么办,就靠你一个人在这儿加班吗?” 程锦看了看旁边还有埋头忙碌的其他几个同事,“这不还有这么多人嘛。”——可话虽然这样说,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这所有人的业务从来都是排得满满的,而且虞皓平办公室其他人主要还都是在做方案,设计修改这些,那堆乱七八糟的预算,报表,计划书之类的,还就真的只有她能接替沙明明的活。 “加班就加班。”程锦只好把心一横。“没事,反正我也腿脚不方便,这几天我也豁出去了,就住办公室算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虞皓平果断朝她翘起大拇指,“行,有义气。” 程锦捡起桌上的图纸就朝他扔了过去。 欺负个瘸子算什么本事? ********** 然而虞皓平是真没跟她开玩笑。 他这趟回来,也是不辱使命,带着合同回来的。顶头上司又拿下一个项目,按理说,程锦应该觉得与有荣焉才是,然而这种情况之下,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随着合同而来的,就是接踵而至的一堆事情。立项,计划,送审,做方案。特别是跟预算部门去敲定细节,核算价格,没有十个八个会议根本就完不了事。沙明明休假,连会议记录都得她自己整理。 就像今天,这都几点了,还在办公室加班。眼睛发涩,看各种图纸和数字看得两眼发花,仰起头滴了两滴眼药水,在椅子里瘫了一会,倦意顺着四肢百骸爬上来,看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又是十点半。 一整天几乎没离开过这张椅子,吃饭当然也基本都是在办公室。 其实这几天都是这么凑合,叫个外卖,同事帮忙买个三明治,再不然就泡个面,再这么下去,连熬夜带营养不良,运动不足,就算脚上的伤好了,也得落一个肌肉萎缩吧。 程锦叹了口气,把桌上那改了好几遍还是达不到预算要求的图纸草稿,拿起来看了看,揉成一团朝着门口的废纸箱就扔了过去。 “砰”,说巧不巧,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候被推开了。 那纸团不偏不倚的正好砸在进来的人脸上。 ********* 程锦呆呆的看着那纸团从他脸上弹开,掉到地上,再滚到他脚边。 来的——居然会是时俊。老天就像是专门要和她过不去似的。 他也在门口怔了一下。 程锦十分无语的和他对视了两秒钟,她这运气,也真是…… 时俊看了看她呆住的表情凝固的脸,忽然无声的笑了。一边忍着笑,一边弯腰捡起刚才她扔过来那纸团,“你扔的?” “……”程锦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站了起来,“我是想扔到那边废纸箱里的。” “我知道。”时俊把那团纸打开,展平了,看了一眼,“方案不达标?” “这个,这是作废了的,回头,我和虞总监再商量一下……还得再调整看看。”程锦有点结结巴巴的解释。 “你们这最近的几个项目,没有一个是按照预定期限完成的,每个都在拖工期。就你手上这个,到现在计划书都还没交上来。” 程锦只好闭上嘴了。 承他看得起,拖工期这种事,能怪得着她一个区区的设计助理么?这都是项目周边整体情况拖累的好么,不是她能左右的。然而老总说话的时候作为下属,喜欢辩解和顶嘴,绝对不是好习惯。 再说,奇怪了,时俊怎么好像专门就跟她一个人过不去?看他对别的同事那是相当客气好吗?对虞皓平也是,就算是犯了什么错,他哪次不帮着撑腰,看虞皓平都被惯成啥样了。 程锦再看看钟,这个时间了,半夜三更的,他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批评她几句,特地到这来的吧。 八成是找虞皓平。 “时总,我们总监今天不在,他晚上有客。你找他有事?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我不是找他的。”时俊说,“我过来找点东西,你忙你的吧。” 程锦看着他往办公室旁边的储物柜那边走过去了。在储物柜里翻了一回,又回头问,“我记得以前你们办公室不是有点心吗?巧克力饼什么的。” “……?”程锦愕然,难道,这都快十一点了,他还没吃饭? 不对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怡景二期收盘的庆祝酒会不是吗?他是肯定要去的。 “点心这两天刚好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去买。”程锦说,这个时间了,附近的饭店和外卖也都已经打烊了吧。 时俊点点头,打算走了,程锦又叫住了他。“要不……我这还有个方便面……” 说着,弯下腰拉开自己办公桌的小柜子,把那杯留着当宵夜的泡面给拿了出来。 时俊有点嫌弃的看了一眼。“我不大爱吃方便面。” ——您老太挑剔了。 程锦再次忍住自己吐槽的冲动。都这个时候了,偌大一个27层办公室,恐怕也就这点仅剩的口粮了,真的,这是看在他是上司的上司份上,能够给出的最大的诚意了。还嫌弃什么嫌弃?如果换了是虞总监,这工夫恐怕她已经嘴快给怼回去了,“出门开车右转十五分钟,希尔顿酒店的vip贵宾厅24小时都有宵夜,麻烦给我也带一份谢谢。” 然而这毕竟不是虞皓平,这是时俊,她没这个胆子。 “行吧,就这个吧。”时俊走过来,把那杯面给拿了过去,撕开包装纸,走到饮水机那边,“……水呢?水也没了?” “额……”程锦呆了一下,水桶果然是空的。空的?什么时候喝完的?她居然一点都没注意。 “要不,你拿回办公室?” “我那儿也没了。”时俊说。 这下有点尴尬了。总不能让他吃干脆面,他看上去还挺挑食的样子。 程锦努力想了想,幸好,她还有个电热杯。这个电热杯本来是沙明明的,因为沙明明请假的时候走得很突然,所以她的私人物品程锦也就代为收拾了一下。 时俊再次看着她从办公桌里掏出这个大号电热杯,感觉自己完全开了眼界,“你这东西可真够齐全的啊。” 程锦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我们总监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说,要把公司当成自己家一样吗。” 时俊无语。这句话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吧…… 然而没有等他说什么,程锦已经撸起了袖子,“这可是我们办公室的镇楼之宝,平常都不舍得用,拿来煮个面,味道绝对一流,你试试就知道……诶,别愣着了,拿去接点自来水。” 看时俊并没有动,她又指了指自己放在桌边的拐杖,“我腿瘸了啊。” ********** 电热杯的水开了,咕噜咕噜的冒着沸腾的泡,程锦把面放进去,又放了一根仅剩的火腿肠。 “这个是豚骨拉面,汤比较浓,煮着吃最合适了。”她向时俊推荐,“可惜现在没有榨菜丁,不然放半包进去,就满分了。” 嗯,看出来了,已经吃方便面吃得很有经验了。时俊看着她一条腿的站在桌边,卷着袖子专心致志的煮泡面,蒸腾的热气,把她的脸给熏得变成了微微潮红的蜜桃色。 一缕不听话的刘海垂落了下来,遮在她脸旁,很柔软,她也完全没察觉。 程锦半晌没听到他说话,不由得有点奇怪的回过头,“在看什么?” “没什么,等着呢。” 时俊用脚尖拖了旁边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她对面不远处,漫不经心的打开刚才她扔过来的那团纸。看了看,那是个细部的设计,是商务写字楼的蝶翼部分,精致而复杂。 他最近太忙了,这个项目从头到尾都是虞皓平一手负责的,因为最终方案一直都没定下来,所以他也没看过样稿。看起来倒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程锦用黑色绘图铅笔打了一个醒目的叉。 “这个方案怎么了,哪里不行?”他问程锦。 “超标啊!预算问题。”程锦没抬头,“总监没跟你说吗?这个项目的预算卡得很紧,材料费最近几个月都是在上涨,因为新出的环保条例,原定的材料好几项都得换。” “嗯。”时俊答应了一声,摸出手机,在上面查了点资料。 程锦把电热杯的开关给关了,招呼他一声,“面好了!可以吃了。” 豚骨拉面的香气弥漫在办公室里,刚刚还显得很寂静空旷的办公室,忽然就多了几分不搭调的烟火气息。“要是再有一把小葱或者香菜就好了。”程锦有点不无遗憾地说,“色香味,现在就是卖相差了点。” 时俊放下了手机和图纸,过来捧起电热杯,“已经很好了,你这厨艺。” 程锦不禁赧然。 居然有人用厨艺两个字形容她煮的东西。 “其实,我也就只会煮个方便面,速冻水饺之类的。煮个汤圆都会煮破皮。厨艺什么的,可真是不敢当。”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一直在外面上学,工作以后也都是自己住,所以没怎么做过饭。” 然而时俊似乎是真饿了,埋头就吃起来,程锦摸摸自己的肚子,偷偷地咽了一口口水。看着他吃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饿了……话说,从来没人说过她煮的东西好吃,包括小叔。 原来这种感觉还真不错呢。 ********* 时俊因靠的近了,程锦在他身边,隐约闻见一丝淡淡的酒气。诶?好像喝过酒了。 “今天怡景的酒会,你没去吗?”程锦有点好奇。 “去了。”时俊说,“只喝了酒,没吃什么东西。” 程锦有那么一点儿恻然。他坐那个位置,也挺辛苦的吧。挣的钱当然很多,比她多得多,然而有什么用呢……天天都在公司里加班,开会,不然就出差,在机场之间往返周转。 半夜工地上出了什么情况,只要一个电话,再晚都得赶过去。 更别说里里外外的各种关系,银行的,政府的,评审的,都得费心维系,每天吃饭也是工作,用虞皓平的话来说,“吃饭只是为了让谈话的气氛更缓和一点。” 看来,今天的酒会,气氛可能不是那么缓和…… “杨总也去了么?”程锦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冷不丁的问出这么一句来。 时俊顿了顿。 放下面,他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的擦擦嘴。“杨总去了,我就连饭都不能吃了么。” 看这话说的……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她是担心杨璟没事就找他麻烦好么? 美罗酒店那一晚,她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程锦越发觉得,时俊好像是对她特别的不客气。本来一向还挺客气的,自从那天,她因为修改设计参数导致机场工程暂停那天,被他给修理了一回以后,似乎他就有点上瘾了似的。没事就要明里暗里的怼她两句才舒服。 对别人又明明不是这样。 难道是,送她去医院看了一回病,所以觉得……哦,对了,再往前一点,应该是那次开会时泼的那杯茶……?说到这,没错,那事虽然是她有点欠揍,但这都过去多久了?! 不至于真的这么记仇吧? “今天真的是忙啊!”程锦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终止一下这段不太愉快的聊天。 装模作样的翻了翻桌上的一摞资料,摆出一副要继续开动工作的架势,“时总您这边要是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这暗示已经够明显了吧,都这么晚了,您吃也吃饱了,还在这跟她一个为了工作鞠躬尽瘁的小职员较什么劲呀。 偷偷看了一眼时俊,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她在说什么。 他靠在椅子里,颇闲适的,拿着刚刚那张图纸,用铅笔在上面勾勒了几处线条。 “这是在画什么?”程锦有点好奇。凑过去一看,他居然是在改她的设计稿。 程锦知道时俊也是学建筑的,但是这么多年他一直做管理,论专业功底,他应该不是虞皓平的对手。虞皓平那可是得过好几次国际国内大奖的设计师出身。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虞皓平这样的手下,所以时俊还懂设计……这件事简直已经被大多数人给自动忽略了。 但仔细看看他画的简图,程锦又觉得十分惊讶。 原来全封闭的一段回廊,他给打通了,把南北向的玻璃幕墙改成了一段半封闭的开放式长廊。连接两个并不互通的楼座,一下子变得简洁而开阔。 “这里放几张茶座怎么样?”时俊沉吟着问她,“既可以休闲,也可以看看风景,这对面有个半山公园,正对着这段走廊。” “……你怎么知道对面有半山公园?!”程锦诧异。 “我刚刚手机上查的。”时俊说。 这居然也可以。程锦蹙着眉再看了一会这设计图,“不行,我觉得不行。这两侧都是高层,如果走廊不封闭的话,这边的风会特别大,不够保温,影响整体的舒适度。” 时俊一笑,“你是北方人吧?对风和温度这么敏感。” “嗯?”程锦呆了呆。 其实并不是。但大部分的记忆,的确还停留在遥远的北方。这里的多雨,她其实一直未能习惯。 又或者,只是潜意识的不想留在这里。 “留宁这个城市,气候和北方不同,冬季平均气温都在10度以上,四季晴朗,温暖湿润,而且南向是山。”时俊说,“这也是很多开发商会在那里建别墅的原因。在你们现在做的这个项目上,用全封闭就有点可惜了。太普通了点,不够灵动。后期,我们可以在基础绿化上再多花点心思,哪怕做个底层花园之类的,外观也会有改善……主要还是省钱。双层中空,节能防晒的玻璃幕墙,你算算成本得多少钱一平方?” 程锦完全哑口无言。 从气候,温度,环境,成本——他全都考虑到了。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 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程锦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推翻他的这个改动。而且最关键的,如果按照他的想法,b组预算绝对可以控制在目标之内。 “好吧……我试试。”程锦觉得自己完全被挫败了。 绞尽脑汁好几天都没做出来的方案,居然被老总给截胡了。这让她一个专业成绩全优,还拿过奖项的设计师脸往哪儿搁啊。 “我不知道你还懂设计。”程锦努力想给自己找补点面子回来。 “都撂下很久了,现在也就是能看看图纸的水平。”时俊把铅笔扔在桌子上,微微伸一个懒腰,真有点累了。看看对面的挂钟,都十一点半了。 “太晚了,你还不走?”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要不要顺路捎你一段?” 程锦心里打了一个突。 “顺……顺路吗?” “特别顺。”时俊一笑。 然而程锦果断的拒绝了。“今天这个方案是一定要做完的,明天总监来了要交货。而且这不是,您也刚刚帮我改了一下,我觉得很有……灵感。” 狗屁灵感,其实她一个小时前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好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搭时俊的车。哪一次搭他的车会有好事?从美罗酒会那回,到去给华耀送合同那次,还有上次去医院……每次坐上他的车,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 反正各种不自在。 程锦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李东宁出名的脾气不好,杨璟更是个不讲理的主,但她还真的谁都没怕过。唯独对着时俊,她就犯怂。 时俊也没勉强,点点头就往外走了,“那你忙吧,别太晚了,不安全。” 程锦看着他出去,门关上,才松了一口气。 把脸埋进自己两只手的掌心里,觉得头微微的发晕,眼睛酸涩。但脑子却是特别的清醒。 靠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忽又想起刚才时俊坐在对面画图的样子。有点疲惫,带着点酒气,但是特别的专注,周围好像万籁俱寂,灯光只照着他一个人,微微皱着眉头,铅笔在他手上无意识的轻轻转动。 程锦把他刚才改的图纸又端详了半晌,放在一本厚厚的彩印版的专业书下面,仔细地压平。 刚刚并不觉得,过了十一点,大楼的中央空调就完全关闭了,此刻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渐渐的就起了寒意。程锦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回过神,拿起放在旁边的拐杖,走到窗边往下看。 时俊这会儿,也该走了吧。楼下的停车场里,黑漆漆的,看不见车灯。 深蓝色的玻璃上,流过一条一条的水痕,偶尔会在中间断开,变成水珠跌落。一点都没察觉,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下起雨了。 012 凌晨四点半(一)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回到了学校,考试之前,在教室里熬夜复习,翻开书,却发现书上的内容就像没学过的一样,完全陌生。一页书看了很久,还是背不下来,心里着急,脑子里却好像塞满了棉花。晚了,教室也熄灯了,旁边有同学点起了蜡烛,可是那点蜡烛的光远远映着书上的字,一片模糊。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考试考不好的话,奖学金就全泡汤了…… 就这么着急的辗转了几回,忽然醒了。 醒的时候,觉得头很沉,胳膊也压麻了,完全不能动弹似的。 把头仰起来靠着椅背,迷迷糊糊打了一会盹,程锦渐渐清醒了。这是哪里? 睁开眼睛,头顶一片明亮的灯光……面前是笔记本电脑,摊开满桌子都是的杂乱的设计稿,图表,书。程锦不禁失笑,原来,自己居然能在办公室睡着了。睡得这个香,居然还能做了梦。 四周环顾一下,依旧是一个人都没有,抬头看看对面的钟,凌晨四点半。 记得最后做完手上的初稿的时候,大概是十二点多,那么就是睡了四个小时了。当时想走的,可是实在太困了,而且外面在下雨,想着再等等,等雨停了再走……结果就给睡过去了。 一边的肩膀和胳膊麻得厉害,她站起来想活动一下,伸个懒腰,可一起身,身上的什么东西就滑落了下去。程锦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弯腰捡起来,居然是条羊毛毯子。并不厚,灰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但是握在手里非常柔软,还带着她身上的余温,暖暖的。这是……? 程锦握着这条薄毯在原地愣了一分钟。明明办公室没有人啊!这是出了什么鬼了? 但是……慢着,这上面的味道,有种莫名的熟悉。虽然很清淡,不知道是剃须水还是什么的,混合着薄荷味的松木香,还有点若有若无淡淡的烟草味。在哪里闻过的。 毯子的柔软的绒毛在她手心里慢慢的摩挲着,忽然,就想起那天,美罗酒店回来的那天,时俊盖在她身上那件衣服。 “啊!”程锦听见自己低低的叫了一声。完全不自控的。 ——这个该不会是,时俊的?! 他还没走?还是,又回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 程锦抱着那条毯子,打开办公室的门,心虚的探头出去看了看。外面的走廊寂静无声,空无一人,只亮着一排的壁灯。也是,凌晨四点半,谁会没事在这呆着呢。 可想了想还是有点不大甘心,顺着走廊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时俊办公室门口。 她连拐杖都忘了架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扶着墙就过去了。在他办公室大门外停了半晌,把耳朵快贴到门上了,并没有听见任何动静……那,是她的错觉吗?毯子不是他的? 手放在那圆形的把手上,光滑而冰冷的黄铜把手,并不能平息她心口怦怦的心跳。 轻轻一扭,门居然就开了。无声无息的。 程锦愕然看着那条门缝,在自己面前慢慢推开,门竟然真的没锁…… ********* 时俊的办公室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办公桌上的台灯亮着,光线十分遥远和模糊。就像她刚刚梦里那些蜡烛的光一样。……这难道还是没醒吗……是另一个梦境吗?程锦心里莫名的这么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然而并不是。 时俊是实实在在的在那里。 他靠在椅子里,似乎也是刚睡着了,笔记本电脑并没有关机,屏幕上微微的光,映着他困倦而熟睡的脸。桌子上就跟程锦的桌子一般的乱。摊开着图纸,笔记,各种资料,还有半杯没喝完的早就冷掉了的咖啡。 这人,也是根本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啊。 凌晨的办公室,外面沙沙的雨声,寒气彻骨。外面办公室是开放式的,只有中央空调,没办法,可是他房间里是有独立空调的啊!怎么也不打开呢。 程锦蹑手蹑脚过去,想要开空调,可是又找不到遥控器,踅摸了半天,才终于在沙发扶手上找到了。 好在空调是静音的,除了开机时“滴”的一声轻响,基本没有什么噪音。程锦站在空调前,把风窗叶片拨到正好朝着时俊那个位置,固定住,又把温度往上调高了两度。用手在风窗前晃了几分钟,直到感觉到吹出来的风已经变得温热,才回过头。 ……毯子也还是给他盖上吧。 这种天气,感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程锦悄悄的走到他面前。真的是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如果是做贼的话,这模样也算是一个相当专业的贼了。 时俊睡着的时候,眉头也是微微的皱着的。呼吸缓慢而悠长。 也在做梦吗?皱着眉是怎么回事呢? 程锦展开手里的毯子,刚要给他盖上,忽然眼睛不经意掠过他手边的一叠资料上,米色封面,装订起来的厚厚一本,上面印着一行字。 ——星湾广场招标案项目计划书(一)。 星湾广场! 轰的一声,程锦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激烈的一跳。 三年前,跟李东宁的谈话,清晰得好像就在昨天。李东宁那么想要的……星湾广场招标案。 ************** 是的,费劲心机和周折之后,借助着李东宁的帮助,她如愿进了嘉信。 三年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虞皓平的助理,虽然职位并不高,但位置很关键。她天天出入的27层,也是嘉信最核心的区域。 然而是她的级别不够呢,还是这个招标案的确关系重大,所以管理特别小心呢,这么长的时间,除了偶尔在某次会议上,听过“星湾广场”这几个字,她一直没能接触到任何一点有价值的资料。 设计方案?预备资金?融资渠道?合作方?采购渠道?承包商? 什么都没有。 以至于,程锦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原来的计划是不是真的太荒谬,太自以为是。凭什么就能觉得,嘉信会把这样的方案,计划,提前透露给设计部的一个助理呢?她也曾经暗自旁敲侧击的,不着痕迹的,套过虞皓平的话,然而,虞皓平这人虽然随和,却并不随便,这种事情,他的嘴比想象中要严得多。 程锦自己都有点不抱希望了。 大概两个月之前,李东宁还跟她见过一面。那时程锦说,“我甚至都不能确定,嘉信是不是真的对星湾广场有兴趣。” 嘉信现在手上的项目也不少,资金流也不见得就那么宽裕,似乎有一次内部的会议上还有人提过,要把去年购入的一块别墅用地给卖掉。最终虽然并没有真的交易,但至少说明一点,嘉信现在要独立拿下星湾广场这么大的一个项目,那也是很吃力的。 但李东宁很肯定的说,“一定会。” “为什么?”程锦问了这么一句。 “我有我确信的信息来源。”李东宁说,“而且,我跟时俊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年了,我了解他。” 程锦不知道他所说的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了解。 “李总,你觉得时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说呢?”李东宁反问。 “我觉得他似乎……对这个项目也没有那么上心。”程锦说,“这么长时间了,嘉信几乎没人提起这回事。况且,星湾广场这么大的一个项目,杨恩泽现在也不在,他到底有多大的把握,会不会真正投入嘉信的所有资源去争夺,我都有点怀疑。” 李东宁笑了。“我所知道的时俊,跟你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 “例如呢?” “例如时俊的野心。” ——野心。 程锦想了很久,时俊跟这两个字有什么关系。对什么有野心?还有什么不满足。 现在的嘉信建设,他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工程、财政、人事,各方面的权力他也都掌控在手中。那他还想要什么?名声,地位,要么难道是……嘉信的所有权? 换个人,这事听上去就很像天方夜谭。但程锦觉得,对时俊来说,可能并没有那么难。想起美罗酒店那天,李东宁说的那句话。 “如果我是时俊,就还有第三个选择。娶了杨苏。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又想起那天,要走的时候,和杨苏擦肩而过,她最后的那个眼神。 看着时俊的背影,那留恋的,失望的,蕴含着许多没有说出口的话,缱眷难言的眼神。 杨苏恐怕是真的喜欢他的。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杨璟为什么会这么处处针对时俊,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直接威胁到他这嘉信太子爷对嘉信集团的继承权,那就是,在嘉信经营了十多年、树大根深,并且将来某一天,很可能娶到他姐姐杨苏的,时俊。 时俊现在这所有的隐忍,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吧。 因为他想要名正言顺、众望所归的接掌嘉信;他想要让杨璟在所有人面前,明明白白的彻底的输给他,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刻,嘉信正在动荡之中,他必须得有绝对压得住杨璟的筹码,一次没有任何人能够翻盘的胜利。 那还有什么,会比星湾广场这个全城瞩目的项目,更重要的呢? ********* 程锦呆呆的看着面前那本计划书。 星湾广场,没错,就是星湾广场。 心脏刚刚在心口怦怦的跳着,轻而温柔,此刻却变得沉重而激烈。一下,一下,就像一把锤子,缓慢地捶打着她的胸口。 时俊要拿下嘉信的筹码。 李东宁火中取栗也要抢夺的利益。 还有,她自己,她自己要利用这个计划,完成的那件心事。 三年了,毫无声息,遥不可及。可现在,咫尺之遥,它就安静地躺在她面前。这是何等的诱惑……程锦紧紧的咬住了牙关。 就在她不由自主的,伸出已经略微汗湿的手,准备去翻开那本计划书的时候,也许是察觉了什么,时俊在椅子上微微的转侧了一下。 他原本就睡得不熟,这会儿她的靠近,似乎惊扰了他。 程锦慌忙的收回手。 做贼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还什么都没做,心就这么慌,掉头就想走了,忽然又看见自己怀里还抱着的那条毯子——对了,她是来还这条毛毯的。 那毯子到底是要搁下呢,还是装不知道就直接拿回去呢……还没来得及纠结这个问题,时俊却醒了。 程锦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睁开,觉得自己紧张的浑身都僵硬了。 时俊有点费劲的从椅子上坐直了,用明显还半睡半醒,不太清醒的眼神瞄着程锦。大概也是在疑心自己到底是做梦还是醒着吧,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像是很奇怪似的,看着她。 过了几秒钟,他伸出手,带着点意料之外的孩子气,在程锦面前晃了晃。好像不大相信她站在自己面前似的。 “……”程锦尴尬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一下时俊真的醒了。 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他没起身,带着几分浓重的鼻音,有点懒洋洋没睡够似的,问程锦,“嗯……你怎么来了?” 程锦故作镇静地答,“时总,这条毯子是您的吧。” 时俊看了看她抱着的那条羊毛毯,随便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放那儿吧。” ——原来还真的是他的。 这也就是说,刚刚给她盖上毯子的人,真的就是他。 *********** 程锦默默的走到沙发旁边放下毯子,顺手还给叠好了。正准备走的时候,时俊拿起桌上那半杯咖啡,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 “帮我换杯咖啡吧。凉了。”他对程锦说,程锦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难不成昨天晚上,一时发善心,帮他煮了个面吃,就沦落到要被他使唤着去泡咖啡的地步了?她又不是安凌,睡糊涂了么这是。 但是,还没等她想出合适的拒绝的话,时俊自己已经先笑了,“对了,忘了,你这脚……” 一边说着,他一边站了起来,拿起咖啡杯,走到旁边茶水间去,顺手开了办公室的大灯。 “你先坐一下吧。”他说,“正好,昨晚上你做的那个方案,我回来想了想,又稍微改了一下,栏杆不要做金属的,做小方砖的,更好看。” 程锦一愣。 这真是……那句话怎么说的,心有灵犀,还是什么。他走了之后,其实她也在想,栏杆的回廊有点普通,如果改成一两寸的小花砖,配上他说的茶座和阳伞,楼下如果再做个底层花园的话,风格就更搭了。或许这一段回廊,反而会变成这座大厦一处妙笔,最优美的景致,放松身心之地,也说不定。 时俊端着两杯咖啡过来,一杯递给她,一杯自己喝了一口,“熬了夜之后,得要喝点提神的,不然根本打不起精神了。” 程锦没说话,默默的接了过来。 刚刚他不是说,他办公室也没水了么?那这杯咖啡,哪来的? 有点心神不定的啜了一口手里的咖啡,很意外,入口并不苦涩,反而有种柔滑的甜,浓醇的香气扑鼻而来。 程锦再喝了一口,不禁问,“这个是什么咖啡?” 时俊也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安凌买的。好像是……上次去马来西亚出差的时候……”他看了看程锦,“怎么了,不好喝吗?太甜了吗?” 程锦摇头,“不是,因为好喝才问的。” ********** 时俊把桌子上的资料和文件简单收拾了一下,归拢到一边,程锦看见他把那本星湾广场的资料单独放进抽屉,而且上了锁。 “你过来看看,我还建了一个模型。”时俊说,招手让她过去。 程锦怔了怔。这个项目是虞皓平的,又不是嘉信自己开发,其实,时俊只要在最后的方案上签个字就行了。怎么就这么上心了呢? 但既然他这么有兴致,她也只好捧着咖啡凑到他身边,看他打开笔记本,输入一串密码,屏幕上跳出一个页面,是sketchup。他把做好的建模给她看,“这么改的话,效果是不是能好点?” 程锦看着那模型,心里却在想着他刚刚输入的那串密码,“……嗯。” 可能是回答太简单了,时俊回头,“是觉得不行吗?” 他一回头,就跟程锦碰一个正照面。相距不过数寸,程锦劈面对上他探寻的眼神,顿时懵了。 ——这么近。太近了。 她完全猝不及防,与他对视着,眼睛不知道要看向他的哪里。从眼睛,鼻子,嘴唇,一路向下,最后只能停在他的衬衫领子上。 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他一贯的白色衬衫,只不过,可能是因为刚才睡觉的时候不舒服,他拉松了领带,最上面那一粒扣子也是解开的。 多么平常不过的画面,但是只隔着几寸的距离,忽然就变得极具冲击感。程锦觉得自己的喉头忽然一下就变得干涸,不知道是缺氧还是什么的。 隔着这几寸,他的呼吸声好像都能听得见。 他身上那种,原本很陌生,现在却又变得非常之熟悉的味道……迎面而来。而且,还带着一丝他的体温。 狭小而沉默的空间里,时俊也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的脸。 明明都觉得这个距离是过分的近,但两个人都没有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定了格。 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如此惊心又撩人的时刻,程锦就算再没经验,再迟钝,再粗线条,都知道眼前这个情形是不对了。陌生,暧昧,温柔而危险,就像有暗涌,在这静默里一层一层的涌动。 但这个是她绝对不能碰的人,这是禁忌,她很清楚。 程锦学过危机管理,但是从来没学过如何应对这种的危机。对了,说点什么,这种时候总得说点什么,“你……你领带开了。”脑子里还一团乱麻,就听见自己的声音飘了出来。 见了鬼……这种时候冒出这么一句算什么意思?? 然而来不及吞回去了,时俊嗯了一声,没动,只是伸手慢慢的扣上领口的扣子,又慢慢的拉紧了领带。 程锦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咕的一声!太响了!! 妈的,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丢脸的一刻……程锦要疯了。不等时俊说出下一句话,她已经抢先决定要撤了,“时总,方案真的改的很好了,我觉得,又找到些灵感了!” ——好像声音大,就能代表不心虚似的。再说,这都已经是今天的第几回灵感了。 她退了两步,发现手里还捧着刚才的咖啡杯,又退了两步,把咖啡杯放在身后的茶几上,“我这就回去把方案再改改。” 说了这句,就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嗯,这得算是逃吧。 程锦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这么仓皇逃窜,这太没见过世面,太跌份,应该若无其事的留下一个优雅的背影……然而不行,她刚刚喝的那杯可可还是什么,下什么药了吧,心跳的快要扑出来。心律不齐肺活量不足导致的脑子停摆中,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就算知道也摆不出来,她红的快要烧起来的脸,说没事那是骗鬼啊! 顾不得理会时俊的错愕,就自顾往门口过去,脚上绑着的加固绷带,让她走不快,又心急,所以越发显得十分笨拙,一瘸一拐的好不容易走到办公室门口,程锦呼的一声就把门给拉开了。 大门豁然一开——程锦忽然就愣在门口。 时俊见她突然间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半天站那儿没动,不禁也有点奇怪,走到她身后,“怎么了?” 程锦看着走廊的尽头,电梯门那边,拖着行李箱,正在往这边走的,杨璟和杨苏。 013 凌晨四点半(二) 因为她开门开得很突然,对面的杨家姐弟俩也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愣在原地了。 杨璟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杨苏穿着红白相间的羽绒滑雪服,牛仔裤,平底鞋,手里还拎着件轻便手提包,一看就是刚从机场回来的样子。 程锦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她因为脚上有绷带,这几天穿鞋也都是只穿一只,单腿加拐杖的。但刚刚来的时候,因为本来就有点偷偷摸摸的怕惊动别人,并没有带着拐杖,就这副穿着一只鞋的模样站在这里。加上刚刚出来的慌张,她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在呼呼的发着烧。 就这么凌乱,狼狈,面红耳赤的,在这个凌晨,拉开时俊办公室的大门出来了。 这场面任谁看见,恐怕都会误会的。 更何况那是杨苏和杨璟。 ********** 杨苏怔了片刻,把手里拎着的轻便运动包搁在脚边,就径直朝着程锦过来了。 程锦看着她,因为刚从旅途回来,一张清水素脸,没怎么化妆,只搽了口红,但依旧短发贴耳,明艳照人。有种人似乎就是天生特别得老天爷的钟爱,不但给她富贵,还给她美貌。 “你在这干什么?”杨苏走到她对面,打量了她一眼。 “我……加班。”程锦尽量镇静的答。她的确没撒谎,是加班没错。 这时时俊也过来了,看见对面的杨苏,也有点意外。“这个时间,你怎么来了?” “下了飞机,有点累,懒得回家了。杨璟说公司近,过来休息一下。”杨苏说,她不管是叫时俊,还是叫自己的弟弟,都那么连名带姓的。又看了看手上的手表,“想不到你也会在办公室。” 时俊说,“昨晚事多,太晚了,干脆就没走。” 杨璟在旁边不冷不热的来了一句,“时总这真是鞠躬尽瘁啊。” “不这样,杨总怎么能有工夫,星期一就出去滑雪呢。”时俊淡淡的说。 杨苏并没有心情听他们俩打机锋,指着程锦问,“那昨天一晚上,她都在你办公室?什么……” 时俊无奈的打断了她,“杨苏!”又向程锦说了声,“这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程锦暗暗松了一口气,刚要走,杨苏忽然拦住了她。“等一下!我想起来了。” ……她想起什么了?程锦提心吊胆的看着她。 “那天,就上次,美罗酒会那天,我是不是见过你?”杨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杨苏有一双偏圆的杏眼,黑白分明,睫毛比平常人要长而且翘。眉毛很浓密,没画过也是直眉,显得有点稚气,这时候脾气上来了,又格外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额,程锦想,的确是见过的。 那天她一眼就认出了杨苏。但是,没想到的是,那天名流富贾,宾客云集,她和杨苏也就是打了个照面就擦身而过,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杨苏竟然还能记得她。 “那天时俊走的时候,也是带着你一起走的。”杨苏说。 ——所以到现在她都还记着么? “对,就是那天,我伤了脚。”程锦福至心灵,赶紧把脚上打的绷带展示给杨大小姐过目。“那天杨总不是也在嘛?因为当时他和骏丰老总李东宁起了点冲突,我本来想过去拉一下的,结果上手没轻重,被推倒了……所以就把脚给扭了。时总是觉得我因为公事受伤了,所以才顺路捎了我一段。” 杨苏还没说话呢,杨璟先吃了一惊,“这是我弄的吗?” 那天他真的喝多了,晚上谁送他回的家,都断片了。倒是依稀记得和李东宁吵了一架……当时把程锦给推地上去了吗?还扭伤脚了?这真是他干的吗? 杨苏一脸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她这弟弟是什么样的人,还有谁比她更清楚。 那天的情形,她也都看在眼里了。就因为妈和杨璟总这样,时俊才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的吧。 ********* 杨璟有点讪讪然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朝程锦笑了笑,“那谁,既然这么不方便,可以请几天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啊。不扣你工资。” 程锦无语……那谁……她的名字有那么难记吗? 她看了一眼时俊,“本来时总也说给我假的,但现在项目太忙了,我们组另一个同事也在休假,您也看到了,我们这通宵加班,都是没办法的事。” 这也算是给时俊找补点面子,其实他比资本家还资本家,恨不得让整组人7x24小时连轴转,休假之类的话,做梦也别想。 时俊未置可否。 杨苏当然是不信的。可是她没法再问下去了。 带着点不太甘心的端量着程锦的脸,她忽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顾程锦。” 原来是姓顾。杨苏心里模模糊糊的泛起一阵轻微的刺痛。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这个叫顾程锦的陌生人,忽然让她想起很遥远的某一天,黄昏的教室窗外,她看见那个穿着白色棉布衬衫,梳着马尾,在打扫教室的笑脸。 尘土飞扬的教室里只有她和时俊两个人。中间还隔着一排桌子,这么又脏又累令人厌烦的例行值日到底有什么好笑,会笑得那么开心?她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幕。她背着书包,站在窗外,他们两个隔着窗子站在里面,相视而笑。黄昏的余晖穿过玻璃照进去,灰尘在空中飞舞,似乎也变成金黄色。 好几次她在上课的时候,偷偷走神,看着宋棠的侧脸。她写字的时候,一缕头发会从鬓边滑落下来,遮着半边眼睛,要时不时的伸手往耳朵后面理一理。可能是因为这个角度,她看着顾程锦的时候,觉得那马马虎虎梳起来的,不太整齐的马尾,那微微低着头的侧脸,甚至眉梢眼角,都有点莫名的熟悉。 可是定神细看,又觉得,其实并没有哪里像。 也许是那习惯性的姿态,又或许只是那种说不出的神情。 还有,她站在时俊身边时,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外人完全无法插进去的气氛。 如果连她都有这种感觉……那么时俊呢? 他不会再想起宋棠吗? ********** 时俊见她站着发呆,忍不住问,“你又想什么呢?” 杨苏回过神来,“没有。我就是……觉得有点累了。” 时俊觉得好笑,可不是,滑个雪还非得去那么远,三更半夜的搭飞机,能不累么? 杨苏就这点本事让人佩服,别的都不关心,提到吃和玩,没人比她更精通。滑雪就滑雪,非得去那个“坐落在深山老林子里,安静的滑雪道上只有风声和灯光”的滑雪场。泡温泉就泡温泉,非得去那个“有梅子清酒和烧鲷鱼,抬头能看见梅花和白雪”的温泉池子。 杨苏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就是不断地到处寻幽探密,找这些好看好玩好吃的地方,然后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推荐给他。如何如何美味,如何如何好看,非缠着他一起去看看。但是他说真的,就算去了,也觉得不过如此……例如酒,白桃酵母和苹果酵母酿出来的到底味道有什么不一样,他真的喝不出来。 每次去了,手机都响个不停,游泳到一半,想起要回邮件,烤个肉的时候打电话,好几回把肉给烤糊了。还有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到了机场,接到公司的紧急电话,半路又折回去的。 就是因为回回都扫兴,杨苏现在也不缠着他了,倒是自己玩得越来越不知道回家。 ********* “怎么今天回来,不是说下礼拜吗?”时俊问杨苏。 “因为赶上那边风灾了,所以就提前了。”杨苏有点意兴阑珊。“而且我还给你买了一块手表,你上次不是说你那块dubuis丢了吗?这次我碰见一模一样的了。等不及一个礼拜了,想早点回来,也给你一个惊喜。” 时俊也是一怔,还没说话,旁边杨璟已经嗤的一声轻笑,“那块表,都十年前的老款了,你还能碰见?这运气真是开挂了。” 说到杨苏,脾气也古怪,明明就是她千里迢迢的专门去找人家原厂,花了大价钱特意订制的好吗?偏偏要说是无意中碰见的,骗谁呢,这什么脑回路,他真是理解不了。 杨苏回头瞪了他一眼。 杨璟举起手,做了一个“好吧,我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手势。 “时俊,我飞机上还什么都没吃……我饿了。”杨苏有点撒娇的挽起时俊的手,“陪我去吃个早点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好吃的馄饨铺子。” 时俊并不领情的把自己的手从她臂弯里抽回来。 “我这还一堆事没做完。”他虽然是拒绝了,但看看杨苏那满是失望的脸,其实也有点拿她没办法。“要不你先睡一觉,一会我把手上的事收个尾,再说。” “那我也要去你办公室睡。”杨苏径自推开他办公室的门,进去了。 ——什么叫“也要”去他办公室睡?!程锦有点纠结的看了一眼时俊。 这话说的,好像程锦已经在他办公室睡过了似的。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时俊看了一眼表情复杂的程锦和杨璟。苦笑了一下,“要不,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反正也都空着肚子。” 程锦立刻就闪出去老远。 一起?!她夹在时俊和杨苏中间?这是嫌自己死的还不够快吗? “时总,杨总,我这真的走不开,一会虞总监来了,我这个方案得马上送过去审核的。”她头也不回的走了,生怕有人再把她拉回来似的。 “我也不去了。bye。”杨璟潇洒的摆摆手,他当然也不会留下。 他真看不了杨苏跟时俊吃饭,他怕自己一时胸口气不顺,再给噎着了。 ************ 程锦一只脚瘸着,走不快,杨璟两步就追上了她。拐过弯,在设计总监办公室门口,他拦住了程锦。 “脚都瘸了,走那么快干嘛?怕我啊?” 程锦板着脸,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怕他?她会怕这种锦绣其外,啥啥其中的二世祖?她是不想搅在他们复杂的关系里,给他们当炮灰好吗。 “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杨总。” “我吩咐的,你就做吗?”杨璟吊儿郎当似笑非笑的挡着她办公室的门。 “那是应该的。你是我老板。” “是吗?”杨璟刻意拉长了一点声音,“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做设计做工程的人,眼里就只有时俊呢。” 程锦很无语。这位杨公子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么。但嘴上也只能说,“杨总您这是在开玩笑了。” “接着装吧。”杨璟一笑,低头寻思了片刻,仿佛自言自语的说了句,“原来,时俊喜欢你这一款的啊。” 程锦蓦然一惊。 他说什么呢?! “怎么了?吓着了吗?”杨璟悠然道,“杨苏一见着时俊,脑子就短路了。不过我倒是没瞎……上回美罗酒会,他送你回去的吗?什么时候,时总变得这么有闲工夫,这么有同情心了?还有,他的办公室,从什么时候开始,随便谁想进就能进去了?” 程锦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在往头顶上涌。 杨璟看了看她的脸色,却丝毫不以为意,“怎么,我说错了么?” “这种没凭没据的话,杨总您还是别说了。”程锦真没想到杨璟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让别人听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真的。” “我在我自己的公司里,说点我看见的事,怎么不行呢?”杨璟继续,“我是不是说中什么了,你看你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如果……” “杨总!”程锦打断了他的话,“这种事,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荤段子,可对我来说,这事足可以砸了我的饭碗。两位老总之间有什么问题,麻烦你们自己解决一下,千万别拿我们这些底下人的生计开玩笑,我们跟你玩不起。” 杨璟愣了愣。 程锦强自忍了忍,没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她知道杨璟一贯跟时俊不对付,但不知道会到这个地步。这简直都有点下作了。可他是杨璟啊! 自从美罗酒店那一夜开始,有几句话一直盘桓在她胸口,虽然觉得不能说,不该说,但这些话就好像不需要经过思考,直接就从喉咙口冲了出来。 “下面这么多人看着,您这么天天吃时总的干醋,有意思么?看他不顺眼的话,不如直接把他从嘉信踢出去,不是很简单?怎么,不愿意?还是不敢呢?” 杨璟愣了半晌,忽然失笑,“你觉得呢?你觉得我是不敢,还是不愿意?……真不愧是虞皓平带出来的人,你们这帮人,真没一个不跟我犯冲的。”说着,他也觉得自己无聊似的,“算了,今天我心情不错,懒得跟你计较。下回,好好修理修理你。” 程锦没说话。 杨璟两手插着裤兜,吊儿郎当大摇大摆的走了几步,忽又听见程锦在他身后淡淡的说,“杨总,我觉得你是不敢,也是不愿意。” 声音很轻,轻的他都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在他心里荡起一串巨大的回音。 他忍不住的蓦然停了脚。觉得额头上一阵青筋暴起,忽然一阵冲动,想要冲过去,拎着她的领子,问问她说这话什么意思,但是想了几秒,终于还是算了。 在原地背对着她站了好一会,才回过头,伸手指了指对面的顾程锦,“别忘了你什么身份,别觉得你什么都懂。” 程锦没回答,看着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杨璟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起来,不像平常那么嚣张了。 当然,杨璟是嘉信的太子爷,想踩谁就踩谁,想让谁滚蛋谁就得滚蛋,可是在嘉信,从来都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躲着他走。人人都知道他是未来嘉信的继承人,固然是不敢得罪他,可是心里又有点看不起他。 毕竟他上头承着父荫,又有时俊给他挡着风浪。 反正外头谁都得给他几分面子,犯什么错误都不是问题,天天有花不完的钱,换不完的车,吃喝玩乐,前拥后簇,看着是风光无限,可这样的活法,真的那么有意思吗?过得那么开心的话,为什么还要跟时俊斗个不休呢?反正杨家的钱,他就是躺着花,也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还有什么值得争。 杨璟说,别以为你什么都懂。 其实她知道杨璟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可惜,这些东西,真的谁也给不了。 正在那儿站着发呆,电梯门叮的一声响,保洁的大姐推着清洁车上来了。看见程锦,就是一怔,半天才想起来打招呼,“程助理?这才刚五点多,你今天来这么早啊?” ——早吗?程锦一脸复杂的看着她。 大姐从她身边走过,小声嘀咕着:“怎么不说话……吓了我一跳。” “以为见鬼了?”程锦苦笑。 这么早,黑乎乎的走廊,她一个人在拐角站着,可不是吓人么。 但其实心里发毛的人应该是她吧……是有多么怕杨璟吗?似乎也不是。更让她不安的,反倒是他刚刚说的那番意义不明的话。 明明知道杨璟就是在找茬,明明知道那也就是几句玩笑,她和时俊?怎么可能?谁会相信呢? 本该一笑置之的事,她怎么就至于恼羞成怒了呢……杨璟随口说的话,就像忽然闪过那么一道光,照见了她心里某处,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好像有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愿意看见的东西。 或许她一直都知道,但又不愿意去深想。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真的,一点都没有心动过吗? 程锦不由自主的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温热的皮肤下,心脏缓缓的在跳动,怦,怦,一下又一下。 014 昨日 自那混乱又倒楣的一夜之后,程锦没有再见过时俊。 倒不是刻意躲着,他只是又忙起来了。 虞皓平看见程锦交上来的修改过的设计稿,倒是颇惊喜,“进度这么快……”细细的看了一回,摸着下巴说,“这个封闭幕墙改观景长廊的设计,很特别。” 程锦“哦”了一声。 “不过配合着连底层绿化都得改,对应a组的预算可能要变,这个你跟他们商量过了吗?” “这个……”程锦语塞,含糊的答:“这事,时总已经知道了,那天他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改这个方案,其实是他建议这么改的。” 虞皓平怔了怔。“他改的?他——他改你的设计?”时俊怎么还有这种闲工夫。 程锦看着他刷刷的在方案修改意见上签了字。果然,只要时俊点头的事,虞总监是从来不会有二话的。 方案也过了,程锦就刻意的下了班早点走,免得再碰上杨璟。那天可把他给得罪的不轻,可不管怎么说,他总不至于在工作时间,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再提那天的事吧。 杨璟倒是好像也真的忘记了。非但没有过来找她的茬,简直连设计部的会他都懒得过来听了。 程锦松了一口气之余,心里总有点不踏实,特别是那天,在时俊办公室门口,杨苏看着她的那种眼神……说不出是敌意,还是什么,就像是要把她的头发丝都看清楚似的。 虽然也没做什么亏心事,程锦还是觉得有点发毛。 直到又过一礼拜,脚上的绷带终于也拆了,除了不能做激烈运动,一般的走路或者上下个楼梯什么的,都基本没有障碍。中间程锦又忙里偷闲的去医院看了一回沙明明,情况似乎一点都不乐观,手术虽然基本成功了,但术后的愈合情况不好,因为并发症,已经从icu出来又进去,折腾两回了。 看着病床上脸色蜡黄,半睁着眼睛却已经意识不清的沙明明妈妈,程锦有一种特别不祥的预感。 然而她什么都没敢说。 ********** 礼拜三那天,快中午的时候,总算结束了一个和市场部,还有外包公司的会议,程锦和虞皓平从会议室里一路走出来,程锦抱怨,“现在外包公司的业务水平都这样么,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这个是嘉信判断和决定的事。要是得按着他们的意思来,我们这些人都不用在这儿混饭吃了。” “这家是年初招标就定下来的,现在换是来不及了。”虞皓平也是有点无可奈何,“就各退一步,互相迁就一下吧。” “迁就,那就意味着我们的方案又要调整啊!总监。”程锦叹气,这才刚刚过了一个礼拜准点下班的日子,难道又要忙起来了? “他们不是也答应要尽量配合我们的方案吗……”虞皓平说着,话说了一半,就看到走廊那头,站着好久未见的沙明明。 两个人同时站住了,面面相觑,虞皓平小声问程锦,“怎么了,沙明明怎么回来了?” 程锦摇摇头。 这几天她都没有去医院,并不知道明明的妈妈是好点了,还是……但是看沙明明的脸色,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虞皓平走向沙明明,“伯母好点了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 “我是回来销假的。顺便,办一个辞职手续。”沙明明说。 虞皓平愣住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程锦在后面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总监,等一等,让我先跟她说几句。” 虞皓平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程锦已经火速的拉住沙明明的手,把她拖进了会议室旁边的茶水间。 虞皓平看着她俩的背影,喃喃自语了一句,“这都是……什么事啊。” 说实话招顾程锦当助理的时候,知道她能干,但是没想到她是这么能干。 尤其沙明明休假这段时间,她一个人干了好几个人的活,腿还瘸着,几乎一天假都没请过,为了让沙明明能好好回来复职,这也真算是两肋插刀了吧。 扪心自问,沙明明给他当了这么久的秘书,他好像都还做不到这个份上。 可谁想到好不容易沙明明总算是回来了,一回来就说要辞职?也难怪程锦一听就急了。 正在这发呆,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时俊打着电话走过来,看他在这站着,有点奇怪的把电话给挂了,“怎么了,在这站着等我吗?” 虞皓平摇头,“刚刚我秘书回来了。” “嗯。”时俊没往心里去,“回来就好,你们不是正忙吗。先去我办公室说两句,上回说的那块地,我觉得还是……” 虞皓平很少见的打断了他。“时总,沙明明回来是要辞职的。” 时俊也怔了一下。看着虞皓平郁闷的脸, “然后呢?” “我也是刚看见她,还没说上话。程锦把她给拉进去了。”虞皓平指了指茶水间的门。 ********** 茶水间里,程锦把沙明明给按到吧台旁边的高脚椅上去坐着。 沙明明也瘦了很多。 原本欢声笑语的人,忽然就变得沉默了。疲倦,苍白,眼睛红肿。 程锦把自己要说的话都给咽回肚子里去了。原本觉得她脑子是不是糊涂了……但现在看起来,沙明明却很清醒。 “出什么事了?”程锦问,沙明明从毕业就进了嘉信,从行政部一个小职员,一步一步干到了虞皓平的秘书,这个职位虽不高,却是相当核心的位置,不是随便谁都能得到这种机会的。如果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沙明明绝不会轻易说出辞职这种话。 “我觉得我没法再回来上班了。”沙明明说,“与其拖累大家,不如走了算了。” “是阿姨需要长期照顾吗?” 沙明明沉默了片刻。“不是。”她淡淡的说,“用不着了。” 程锦心里一凉。半晌不敢出声。 “我妈走了。”沙明明低着头。 说实话,从上次去过医院,看过阿姨,程锦就知道情况不好。但是没想到这天居然这么快就来了。在这之前……沙明明还坚持说,一定会好的。 最可怕的她现在这么平静的脸。就好像什么念头都没了,连魂都没了,完全提不起精神活下去似的。 “你这眼睛都肿了。”程锦看着她,不止是眼睛,其实沙明明整张脸都是有点浮肿的。 “我没事。都过去了。”沙明明说,“再说哭也没用了。” 程锦坐在她身边。“要是太难受的话,你就先回去,公司的事,有我呢。什么都别想,好好先休息一段时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打电话。” “我真的不想上班了。有什么意思呢……”沙明明有点茫然的说,“上学的时候,天天早起,上学,中午都在学校吃饭,回家了,晚上了,跟我妈说不了两句话,就得洗洗睡了。后来毕业了,进了别人挤破头都进不来的嘉信,唯恐做不好,天天都在公司加班。前年,去年,我妈都说过,朋友去了日本旅游,听说也并不贵,想和我一起去看看,我总是说,没空。太忙了,没法请假。” “就夏天的时候,我还看见我妈在收集旅行社的广告,当时我还笑她,这种夕阳红老年团都是骗人的,都是骗老头老太太去买东西的。”她想了想,“对了,我妈连旅行背包都买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低下来。“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早就该辞职的……程锦,我再也没机会和她一起去旅行了。” 程锦觉得自己的声音被梗在喉咙里。 “以前我妈说我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太唠叨,不耐烦。但现在她不在了,我忽然就觉得,赚钱,升职,这些事忽然都没什么意思了。反正,也不会再有人因为这些而开心……”沙明明说到这儿,困惑的抬起头,“程锦你说,我这些年,都在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挣钱?为了那些衣服,那些口红,那些名牌的包包吗?我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程锦按住她交握着放在膝上的手。“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错。”沙明明抬起脸,“我后悔了。真的。” “你陪着她走过最后这一段日子,你妈妈也一定觉得很安慰。” “其实,我妈走的时候,她根本就不认识我了……没用的,我叫她,她都不应声。”沙明明想笑,但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程锦心口直发酸。这就是命吧。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就这么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可是,不管你能不能承受,结果都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明明,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一刻的,谁都不能例外。你相信吗,就算这样,我也是羡慕你的。” “羡慕我?”沙明明笑了,眼泪也流了下来,“你说你羡慕我?” “是,我羡慕你。我羡慕你能抱着她,让她在你怀里闭上眼睛。就算她不认得你,但是你还是可以抱着她的啊。我羡慕你能一直在你妈妈身边长大,你可以吃她做的饭,帮她收筷子,洗碗,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羡慕你能跟你妈妈显摆你新买的大衣,可以帮她拔白头发。就算到了最后这一刻,你也还是和她在一起。”程锦缓缓的说,“你从她怀抱里长大,她也在你的怀抱里离开。不管多么难过,多么撕心裂肺,你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沙明明怔怔的看着她。 “我没有你幸运。”程锦说,“我已经想不起我妈的脸了。” 大学四年,毕业又四年,这么长时间了,亲密无间,沙明明这还是第一次听程锦说起自己的母亲。 她知道顾程锦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就离婚了,一直觉得这是件伤心事,所以程锦绝口不提,她也从来不问。 “我最后一次看见我妈,是刚上高一那年。”程锦平静的说着从前,“那天我上体育课,回教室的时候,老师说有人找我,好像是我妈。我追出去的时候,在校门口看见我妈的背影,头也不回的走了。传达室的老师给我一个包,包里有吃的,有新买的裙子,一双鞋,都是很贵的。我一直很想要的牌子,可是家里没钱,不舍得给我买。那包里还有一封信。” “看完了信的时候,我哭着往火车站跑。那天也很冷……我幸好穿着运动鞋,跑的很快。可我到底还是没能赶上那趟火车……我没钱买站台票,被拦在检票口外面了。” “那天,我觉得我就跟疯了一样,站在火车站里嚎啕大哭。后来那检票员害怕了,说你进去吧,可是我没进去,我听见火车汽笛的声音,我听着它开走了。后来我就站在那里等,我觉得我妈肯定没走成,她肯定不舍得我,她肯定会回来的。但是天黑了……我没等到她,我等到我爸了。他让我回家,我死活不肯,他在火车站门口踢了我一脚。”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晚上。 人群熙熙攘攘的火车站,爸爸被愤怒扭曲的脸。那一脚,让她记恨到如今。 “我也没能看见我妈的最后一面,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是死了,还是活着。”程锦说到这里,看着沙明明,认真的说,“明明,就算阿姨离开你了,她是没办法才走的,从前,现在,将来,她最爱的,都是你。可是我,连去找我妈这个念头,都不敢有,因为我知道,她不要我了。对她来说,我就是个累赘而已。” 沙明明的泪痕没有干,可是已经都忘了哭了。 “你想想吧,你妈妈希望的,是你过着怎么样的生活。”程锦说,“虽然阿姨从来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她心里一直以你为骄傲,你活泼,爱笑,漂亮,从小会读书,长大了又有份体面的好工作。有一次我去你家吃饭的时候,你妈对我说,程锦,我这人没有别的福气,就是有个好女儿。” “因为有了你,她就幸福了。我也知道,她想要的没有别的,也就是你能幸福而已。如果阿姨临走以前还能说话的话,我能想象她要对你说什么,她会说,明明不要哭,好好的,漂亮的,强大的,活下去。”程锦红着眼眶,轻轻的抱住了沙明明。 “她也一定很遗憾,没能抱抱伤心的你。所以你就当作,这是你妈妈给你的一个拥抱吧。” 她展开双臂,把沙明明整个人,都拥入怀里。 沙明明贴着她的脸,感觉那脸颊也是冰凉的。就像一只溺水的鸟一样,她死死的抓着程锦的肩膀。程锦觉得她在哭,但是并没有什么声音,好像连呼吸都是压抑着的,只有偶尔快要喘不过气的呜咽声,慢慢的,她的胸口慢慢变得潮湿了。 这一刻,程锦的眼泪终于也顺着鼻梁,不被察觉的滑落。 甚至都有点恍惚,自己脸上流着的,到底是谁的泪水。呜咽着,哭泣的,明明就是沙明明,可是她眼前,却好像看见了当年那个穿着校服,站在火车站铁栏杆后面,放声嚎啕的她自己。 这一刻,自己到底是在替阿姨,在跟沙明明做着最后的告别,还是在安慰着曾经那个因为太绝望,而在深夜里瑟瑟发抖的顾程锦。 程锦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 能哭就是好的,她想。每个人身体里的水分都是有限的,总有那么一刻,眼泪也会流完的。眼泪流干的时候,生活就还是要继续,太阳也还是会照常升起,这个世界,并不因为你的伤心,就有任何的改变。 所以今天如果沙明明就这么走了,早晚有一天,她会后悔的。就像当年顾程锦的逃学。 与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愤怒。愤怒自己的无能,愤怒自己的渺小,愤怒一切无可改变,无可挽回。 ******* 此时此刻,在这茶水间外,一双黑色的皮鞋停在门口,久久没有移动。 隔着门,时俊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身边,站着震惊的虞皓平。 半晌,虞皓平呆呆的把脸转向他,却问,“……你那什么表情?” 时俊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看不出是吃惊还是什么,很沉默。虞皓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时俊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可是整个心口都是酸的,门那边,声音渐渐轻不可闻,可是他好像看得见,顾程锦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认识她这么久了,从来没见她哭过。 但是有些眼泪,根本不可能流在人前。 想起遥远的从前的某天,凌晨起床,悄悄背着包,走出家门口的时候,站在临街的窗下,想要听听妈妈的声音,哪怕是一两声的咳嗽声,也好。 妈妈的床就挨着那扇窗,只隔着一道墙。 然而,窗帘刷的一声,被拉上了。那尖锐的一声,像是在他心里抽了一鞭子。 想起宋棠走之前,在路灯下,很平静的对他说,“我不能让我妈一个人去深圳,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她没有别人了。” 也许……宋棠是对的。 有时候你觉得,走了就走了,还可以回来。但是更多的时候,等你想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归处。 015 流言 沙明明的辞职信,并没有递上虞皓平的办公桌。 也没人知道,那天顾程锦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话。总之,虞皓平大笔一挥,又多批了十天假。嘉信员工有规定的假期,丧假是三天,但虞皓平批的是病假。 “我腿瘸了的时候,你一天假都没给。”程锦忍不住跟他吐槽。 “这证明我对你的重视。”虞皓平厚颜无耻的说。 这种劳什子的重视,不要也罢。程锦嗤之以鼻。加班到半夜,连顿宵夜都舍不得请,这算哪门子的重视!早晚有一天,她也得把辞职信摔到他桌子上,帅气的说一句,老子不干了。 然而抱怨归抱怨……并没有什么卵用,她连写封辞职信的时间都没有。 程锦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把脚上的绷带拆得太早了。早知道就应该继续绑在腿上多装几天,至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除了做方案,开会,跟各部门讨价还价,还得连打杂的活都一并干了。 虞皓平这厮支使她的本事也一天强过一天,外包公司的人来送模型,他直接就给程锦打电话,“顾程锦,去楼下大厅接一下。” “怎么又是我?!”程锦一手按着图纸,一手拿着笔,电话架在肩膀上,没好气的质问:“我这边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啊。” “我在财务这边开会,走不开。”虞皓平好整以暇的说,“以前这些事,也都是沙明明下去搬上来的。” “……”程锦只好认怂。谁让她当初拍着胸脯保证说,沙明明的活,她都能接手呢!可那个时候她怎么知道,沙明明连这种搬运工的活都得干啊! ********* 下了楼,给外包公司的人签了收,搬着那巨大的模型吭哧吭哧的挤进电梯。这会儿正是别人下班的点,电梯一层一停,好不容易下到了一楼,程锦觉得自己胳膊都快被压断了。 再这么样下去,她怀疑是不是哪天自己就要被派到工地上去搬水泥了。 电梯里的人蜂拥而出,程锦总算是上去了,一进电梯她就靠在后壁上,用膝盖把模型箱子往上顶了顶,改托着为抱着。这样好歹还能省点力气。这是个高层写字楼的模型,本来就挺高的,抱在怀里,完全把脸都挡住了。程锦歇了口气,听着电梯里又陆陆续续上来几个同事,叮的一声,电梯总算是开始缓慢的往上爬行了。 刚想开口让旁边的人帮忙按一下27层,忽然听见那人小声的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哎,听说那事了么。” “什么?”有人问。 “就27楼的事啊!设计部的那个。” “哦……”意味深长又窃笑着的答应了一声,“当然知道,昨天公司bbs里都有人给贴出来了,今天可能行政部查了,又给删了。可惜我没看见详细的。” “你们说什么呢?”又有不知情的人好奇的凑上来问。连程锦都觉得有点好奇了。 “没听说吗?设计部新来的助理,就虞总监那个,跟时总有一腿啊!” “谁?!” “听说叫顾程锦。” 程锦在模型后面愣住了。 猝不及防的,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哪个顾程锦?我都不知道是哪个。27楼的?” “就上次,设计部开大例会的时候,泼了时总一身茶水的那个。很著名的啊!当时那么多人,设计部,财务,行政,都在一起,你想想当时那个场面,得有多震撼。” 对方有点不以为然。“就这个啊?别逗了,这种事谁会故意的啊。” “不是……更劲爆的,前两天,有人看见她从时总办公室出来的。凌晨……而且没穿鞋。” 电梯里一片哗然。 “不可能吧!”有人表示怀疑,“时总?你开玩笑呢,他会在自己办公室?跟底下女职员来这套?” “消息绝对可靠。”被怀疑的人有点急了,“据说当时bbs上面还贴了那天的监控照片,时间,地点,都清清楚楚啊。而且有保洁部的大姐也说了,那天确实是看见她了。” “……快别瞎议论了。”旁边有人阻止了一下,“让外人听见多难听。” “可不么,绝对的丑闻。”有人附和,“传出去的话,嘉信的脸还能不能要了。” “真看不出来时总……居然还有这一手。”压低了声音的感叹。 “谁说的,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想想,虞总监助理离职了,怎么就那么巧,直接把她从下面给调上去了?她入职才几年?说没有问题都没人信吧。再说,我打听了,她来嘉信之前,还在骏丰做过。骏丰可是咱们死对头了。” “你意思是,她进来之前就那什么了……?” “八成是。”有人低声笑了一下,“这回热闹了,咱们时总也挺有意思的,怎么偷腥还偷到公司来了,都不怕让那谁知道吗?” “谁啊?” “杨苏呗。” “谁会放着杨家大小姐,去跟一个女职员劈腿,疯了么。” “所以说现在的女孩子都有一套啊!” “估计也就是随便玩玩吧?” “这事真是行政部让查的吗?该不是时总让人把消息给封了吧。” “那应该不至于,听说他去了香港出差,这阵子都回不来。融资公司那边不是有年会吗?我估计,现在他都不一定知道这事呢。” “唉……回来以后估计就得找人开刀了。” “那能怨谁呢!这种事,纸里包不住火,既然做都做了,还怕什么人说啊。你以为人家真的在乎嘛?真在乎的话就不会这么干了,在公司,在老总办公室。” 叮的一声,电梯停了。有人陆续下去,换了人上来,电梯又开始缓慢上行,刚才的话题似乎也就随着沉寂下去,没人再提起。 程锦在那巨大的模型后,浑身冰凉的站着。 手里的模型正变得越来越沉,手心里似乎也渐渐渗出汗来,滑腻腻的,眼看着抱不住,要倾斜着压下来。程锦想要再往上扶一扶,但从肩膀,到胳膊,到手腕,到指尖,全都是软的。 直到身边的人都出去了,电梯里一个人也没剩下,电梯门开了又合,顺着原来的轨迹又降了下去。 ********** 回办公室的时候,虞皓平正好开完会出来,迎面碰见她,吃力的扛着副模型,一步一挪的搬上来。 赶紧的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前迎了几步,帮程锦把东西抱过来,“怎么这么大!” 他不记得这个模型是这个尺寸的了。不由得也有点歉疚,让程锦去搬也的确是有点太难为她了。可是去接过模型的时候,碰到程锦的手,觉得触手冰凉而湿滑,他愣了一下。 回头看看程锦的脸,忍不住问,“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吗?” 程锦的脸色就跟张白纸似的。嘴唇紧紧的抿着。 并没有听到回答,程锦只是看了他一眼,这眼神让他觉得格外陌生,黑沉沉的,说不出是厌恶,愤怒,甚至是,怨恨。她这是在看谁呢?虞皓平心里打了一个突。 手一滑险些把模型给摔了,他赶紧抱住了,又问一声,“程锦?你没事吗?” “有事。我先回去了。”程锦漠然的答了一声。 虞皓平看着她的背影,有点傻眼。 ******** 程锦回去先穿了外套,拿了包,转身就想往外走。 可是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了。 ——就这么走了吗?走是很容易的。可是走了以后,还怎么再回来呢。 别忘了,她是怎么进的嘉信,又是为了什么才进的嘉信。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凭什么是她要走?她犯了什么错? 刚才电梯里听见那些话,到现在还嗡嗡的在她耳朵里响着。脑子里凌乱的只能捕捉到几个关键词。27楼顾程锦。时俊的办公室。劈腿。 站了一会儿,那一层层的恶意和低声的笑,才渐渐的漫了上来。从刚才那几个关键词,到后续的所有推理,顺理成章。她为了进嘉信,为了往上爬,勾引了时俊,还在深更半夜跑到时俊的办公室过夜。 时俊为了她顾程锦,背着杨苏,在公司跟她鬼混。 连她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本事,竟然这等的了不起。 看刚刚虞皓平那表情,他应该也并不知情,这种八卦,通常都只是在公司最基层蔓延,逐渐的才会传到高层的耳朵里。 时俊出差在外,又是当事人,他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那么,杨璟呢? 程锦想到杨璟,心里忽然一动。27层的人——27层门禁森严,不是谁都能随便上来的。那天,时俊办公室门口,曾经碰见她的人。 ……除了杨璟,还能有谁? 当然也可以是杨苏。但程锦相信杨苏没有这么蠢,丢脸且不说,这种事,可大可小,现在这时节,对时俊也很重要,万一因为这种丑闻翻了船,对杨苏更没有任何的好处。 更何况,也只有杨璟,才能支使得了行政部,调出监控tv的视频。 至于在公司bbs上匿名发言的人……这种手段,杨璟恐怕自己是想不出来的。能这么干的,想来想去,就只剩下沈嘉瑜。 那天,他就当着她的面说过,“下回,好好修理修理你。” 是她自己没当一回事。她以为,杨璟只是嘴巴有点坏,人却不够狠。但是她忘了,杨璟并不只是一个杨璟,他身后还有沈嘉瑜,甚至,还有苏盛景。 这种腌臜事,可能杨公子都用不着自己沾手,就有人会给他出谋划策搞定一切。 连时间都算得刚刚好。 时俊去香港金融公司开年会,估计没有一个礼拜回不来。虞皓平三四个项目同时在转,自顾不暇。就剩下她一个,手无寸铁,任人宰割。 程锦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轻轻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是笑谁,只觉得有点讽刺。 原以为,杨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 可是说到底,杨恩泽的儿子,差又能差到哪儿去呢!她不明白的只是她自己,早该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早该知道他们的手段有多脏,为什么一到了关键时刻,她就会心软,就会冲动,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她的判断? ******** 捱到下班的时候,程锦才从办公室里出来。 人很多,电梯每层都会停一下,还没到10楼,就已经满员了。程锦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面无表情的站着,电梯里的情形十分古怪,明明已经十分拥挤,可是她站在中间,周围的人还是努力与她隔开一段距离。往常这时候,电梯里都吵吵嚷嚷的十分热闹,此刻却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 大家一个个都目不斜视。 但到了一层电梯停下的时候,每个人出电梯之前,都回头朝她看一眼,就跟她脸上开了花似的。 这种消息,传的真是比瘟疫都快。 走到大厅出口的时候,因她每天下班都很晚,值班的警卫总是看见她一个人半夜出来,时常关照一下,有时还帮忙叫个车,每次遇见,都要打个招呼的。今天迎面碰见了,那年轻的小哥居然尴尬地把脸给转开了,装着没看见。 打了卡,回头看了一眼,电梯口几个人正在朝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程锦朝她们笑了笑,转头走了。 大门外的空气十分冷冽,迎面吹过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散了,冰凉地扑在脸上。程锦越发的把自己的背给挺直了。既然已经被人看了笑话,那就装也得装得不在乎。 正准备走着去公交站的时候,一辆明黄色的跑车斜刺里出来,戛然一声,正好停在她面前。 有人摇下了车窗,露出一张吊儿郎当的,戴着副墨镜的脸。居然是杨璟。 “顾程锦!”他向她摇摇手,大声打招呼。 程锦站住了。 “上来吗?我送你一段?”他趴在车窗边问道。 程锦简直要笑了,还没去找他,他自己倒直接找上门了。送她回家,他就不怕路上出点什么事。 “怎么了,你不是有事要问我吗?”杨璟问。 “我有什么事,是需要问杨总的?”程锦冷冷的说。 “那就算我找你吧。”杨璟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 “对不起,我下班了。”程锦没搭理他,径自朝公交站走过去了。在绕过那辆车的时候,车门啪的一声推开了,杨璟从车里施施然的出来了。他穿着黑色羊皮的机车夹克,长腿,两手插在裤袋里,衬着那辆明艳的跑车,乍一看,真是鲜衣怒马,风流无限。 杨苏和杨璟姐弟俩,别的不说,这样貌的确是无可挑剔。 只可惜,杨璟的人品似乎与他的外表成反比。 “杨总,你还有什么指示。”程锦知道今天是走不了了。这是公司大门外,距离正门不远,来往的同事也不少。杨璟的人和他的车本来就很扎眼,何况他对面还站着今天的当红炸子鸡顾程锦。 一时间几乎人人都远远的闪着,唯恐被沾染上点什么似的,隔老远就都绕着走了。 杨璟拿下墨镜,随手别在胸口,好好打量了程锦一眼,“气色还不错啊。我以为你今天会提前下班呢。” “为什么,过街老鼠就得躲着人走吗?”程锦一笑。“又或者是,杨总觉得我应该引咎辞职了呢。” “听这语气,似乎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杨璟倒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反应。 “我有什么好委屈,不过就是个拿月薪的小职员。嘉信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不算少。”程锦看着他,“只不过我不太明白,杨总您好歹也是公司高管,执行董事、行政副总,就算看谁不顺眼,犯得着用这种手段么?不觉得有损您的身份?” 虽然这话说的很不好听了,可杨璟并不恼,“是你先招惹我的。” 程锦失笑,“别这么抬举我了,我担当不起。我只不过就是个炮灰而已。你要对付的,不是时俊吗?” “别说这么难听,我也只是说了我看到的事实而已。” “事实。”程锦一口恶气涌上心头,“你真的关心什么是事实吗?你难道不清楚,时俊是什么人?他会蠢到在自己办公室里玩这套?” “都是成年人了,这种事,坦白点,大方一点承认,有什么不好。”杨璟说,“其实我也没想怎样。只不过看着你们过家家似的,有点替你着急而已。既然你不领情,那就算了。” 他说着,拉开车门,准备上车了,“回头见。” 但车门刚刚拉开,一只素白的手斜着伸过来,压在把手上,砰地一声,把刚拉开的车门又推了回去。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 程锦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我的确拿你没有办法。但你想清楚,这是逼着时俊跟你翻脸。” “不然走着瞧?”杨璟微笑,“他会为了你一个设计部助理,跟我翻脸,跟杨家翻脸?” 程锦冷冷的说,“你跟他也争了这么些年了,难道你会不知道,这只会激怒他而已。” “错了。”杨璟摇头,“在任何情况下,对时俊来说,嘉信都是第一位的。激怒?要是这么容易被激怒,他就不是时俊了。再说这种事,别人只会听见自己想听见的,关于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所谓呢?身为嘉信总经理,闹出这种绯闻来,你说董事会那边,会怎么想。” “如果我是董事会股东,我会更关心年底的财务报表。” “呵呵。”杨璟笑了,“如果我是时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给炒掉,洗干净我自己。” 程锦没有说话。 “怎么,不信吗?”杨璟问,“还是仗着时俊喜欢你,想要赌一把呢?” “杨总。可能你不信,但我再说一次,我和时总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他也从来都没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分钟。我只是运气不够好,卷进你们的游戏里,就这样而已。” “哦,那我说错了。”杨璟点点头,又一笑,“不是他喜欢你,是你喜欢他。对吧。” 程锦的手握紧了车门上的把手。这个瞬间,觉得心脏咚的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 杨璟看着她,“你也不用急着否认,顾程锦。你知道你看着时俊的眼神,是什么样的眼神吗?”他沉沉的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当初杨苏,不就是这么看着时俊的吗?” 砰,砰,砰。程锦的心在胸口激烈的跳动。 应该反驳的,应该愤怒的,然而,此刻油然升起的,竟然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这是为你好,不管你信不信。”杨璟说,“离开嘉信,对你来说,绝不是坏事。你说我的手段下三滥,那时俊呢,他的手段很上流么?我利用你对付他,他何尝不是利用杨苏在对付我呢。” “利用……”程锦怔住。 “要是他真喜欢杨苏,我也不说什么。”杨璟缓缓的道,“可是十几年了,杨苏对他死心塌地,他一直欲擒故纵。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一个个怎么都是这么傻。难道你们就看不出来,时俊心里只有他自己,他谁也不爱,既不是杨苏,也不是你,所有人,所有事,都是他往上爬的工具而已。” 程锦听见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他是什么人,跟我没关系。” “你就继续骗着你自己吧。”杨璟用手指了指她的胸口,“实话告诉你,顾程锦,如果时俊看上你,也只不过因为,你长得有点像某人而已。” “某人?”程锦心里一动。 换做是以前,杨璟说的这句话,她可能一个字都不会信。 然而关于她和时俊,其实她也问了自己好多遍。这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明明没有任何交往。除了工作以外,她甚至连个和他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但……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会议室她泼了茶、烫了他的手,在走廊里那个下午,到后来一起煮面,一起画图,还有每一次在他车上坐着的时候,每一个平凡普通不经意的时刻,每一句听上去都再正常不过的对话,都让她觉得心跳…… 可是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到底是什么,程锦觉得自己并没有勇气去深想。 “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问杨苏。”杨璟说,“我也不认识,只知道她叫宋棠。我也是前两天才听杨苏说起的……时俊喜欢她,喜欢了七年。” 宋棠。 程锦第一次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然而,站在这冷风里,忽然想起,那天在办公室煮泡面的时候,时俊看着她的侧脸,怔怔出神的样子。那时他的眼神,有着她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深不见底的温柔。 原来,那并不是在看着她。只不过是看见她某一刻的样子,想起了旁人。 -------------- 6/24日作者有话说: 各位亲,在这里说一下,明天再更一章,这篇文就入v了。 6月10号开始上传第一章,到今天也两周了,行文差不多也有一半,我这人比较慢热,文也是一样,我比较喜欢慢慢心动的那个过程……谢谢大家支持。 016 玩火(一) 一个礼拜后,时俊才从香港回来了。 有点意外的,一贯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虞皓平,此刻正站在他办公室门口等着他。 “有什么急事么?”时俊放下手里的行李,脱了黑色羊毛大衣,坐进椅子里。抬头看了一眼虞皓平,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没有,就是最近的几个方案,想拿给你看看。”虞皓平递过手里的一叠资料。 时俊并没有接,指了指桌子,让他先放下。 “什么事,直接说吧。”时俊很清楚虞皓平,他不是那种没事站在老总办公室门口等着接风拍马屁的闲人。而且通常能让他这样的事,也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好消息。 “今天杨总去了集团董事会开会。”虞皓平说。 “哦?”时俊蹙了蹙眉。看了一眼台历,这不是例行董事会的日子。 “最近,公司里出了点事……有点不好听的传言。”虞皓平想了想,又改口,“谣言。” 时俊没说话的看着他。他有点结结巴巴的说,“没人跟你提过吗?安凌……也没给你打电话?” “没有。” “就是,嗯,有人说,看见我们部门的助理顾程锦,半夜去了你的办公室。”虞皓平硬着头皮说,如果有可能,他真不希望这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然而他又怕时俊是从别人口中先听到这个消息,真是纠结。“最先,是从公司内部网的bbs上传出来的,很快贴子就被删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全公司都传开了,闹得沸沸扬扬的。” 时俊半天没说话。 隔了一会,虞皓平看见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着一根烟,沉默地抽了一口。他偶尔抽烟,但是很少当着别人的面抽烟,特别是在办公室。 “时总……我觉得今天的董事会,可能就跟这个事有关。我心里特别不踏实。”虞皓平说。 时俊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没事。我会处理的。” “那我……”虞皓平不太放心的看了看他,“要不然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公司如果有什么事,我给你打电话。这一个礼拜,也累的够呛了吧。” “不用,你先去干活。”时俊说,等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又把他给叫住了。“等一等。” “什么事?”虞皓平紧张的转回身。 “顾程锦呢?”时俊问。 “她——”虞皓平再次张口结舌了一下。“她没来上班,我让她先暂时休假一段时间。” 时俊的眼神变得有点阴沉。“为什么?” “这个时候,全公司都指指点点,她怎么来上班?”虞皓平说,“那天我在食堂看见,有人借故把菜汤泼在她身上。你也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单身的女孩子来说,是太难听了点。” 时俊的烟在他手上徐徐的燃烧,烟雾缓慢而清淡的,遮住了他的脸。但是虞皓平还是觉得,他的神情变得绷紧了。 “你觉得这个时候,叫她回去,对她来说是一种保护么?”时俊说,声音很平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但是虞皓平觉得自己好像是把他给惹着了。 时俊接着问,“顾程锦自己说要回去休假的吗?” “那倒不是。”虞皓平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没说要休假,是我让她先回去的。” “这时候她躲着不敢来上班的话,不是更坐实了,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时俊沉沉的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事传得太厉害了,程锦毕竟还年轻,我怕她一个忍不住,跟别人吵起来,那这事就闹得更不可收拾了。你也知道嘉信,杨董一向保守,最忌讳这种事。这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到时候不管谁对谁错,估计都是一概要倒楣的。” “你是怕我倒楣吧。”时俊说。 虞皓平也并没有否认。 他当然也知道,这个时候让程锦回家,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希望这风波能暂时的压下去。杨董的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样,这种关键时刻,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看着的杨璟,别说是有点把柄,就算没有把柄,杨璟也不会看着他继续独揽嘉信的决策权。 “你的意思是,为了保住我的位置,顾程锦可以暂时牺牲一下。”时俊看着他。 “你有更好的选择吗?时总。” “这是我的事。”时俊按熄了手中的烟。“你让顾程锦先回来复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手上那些项目,一个也别想延期,都按日子给我交上来。” 虞皓平半天站着没动。 时俊抬起头,“怎么了?还不走?” “我觉得这个不妥。”令他意外的,一向言听计从从来没有违逆过他意思的虞皓平,竟然反对。 时俊被他给气得,蹙着眉问:“怎么不妥?” “我觉得你现在,不够理智。”虞皓平竟然这么说,“你一向不是这样的人,时总,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一下。这不是个小事,也不是你私人的事。” “你觉得?”时俊不知道,虞皓平居然还有这胆色。 “对。我觉得你应该想想,我为什么就会不同意。”虞皓平接着说,“我也是一路跟着你干过来的……最早是你把我从国外叫回来的,每次遇到什么难事,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先给你打电话。只要是你的决定,我哪次没有照办?但这次,不一样。” 时俊没有说话,听着他继续说下去,“你在嘉信,不多不少,也有十年了……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觉得你是唯一让我死心塌地留在嘉信的理由。我知道,顾程锦是无辜的,我也知道,她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好助理。我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她,作为上司,这种时候不能给她提供任何的帮助。但是时总你一贯都是这么说,凡事都有轻重,都需要选择,我们客观一点来判断,对嘉信来说,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时俊听着他说完,并没有什么表情。 “我没有说过,我这个位置不重要。” “但是现在顾程锦已经影响了你的决策和判断。” “你也说了,这是我的决策,我的判断。”时俊说,“你可以不理解。” “我怎么想的有什么重要,我担心的是你的名声。时总,你想想吧,顾程锦回来了,然后呢,让大家看着你继续和她出出进进?还是和她装着互相不认识?现在还只是在公司里传,很快,外面也会有风声,事情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供应商,我们的客户,我们的合作方,你打算怎么面对他们?”虞皓平越说越气急,“过去这些年,我们付出那么多,到底图什么?还有,嘉信跟着你风里雨里没日没夜的这几千个员工呢,你让他们怎么想?” 说到最后,他叹了口气。“就算你再能耐,也没有人能接受,一个性骚扰女职员的上司。” 时俊沉默了片刻。 他靠在椅子里,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浮雕的纹路。 半晌,虞皓平听见他自言自语的问,“你说,要想做点什么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虞皓平没有说话……这个问题,他实在是回答不了。 “你先出去吧。”时俊没有再看他,“我有点累了。” ******** 嘉信董事会,因为主席杨恩泽缺席,已经很少如期进行了。这回是主要大股东,执行董事的内部会议,主席的位置空着,杨璟坐在下首。 召开的名义,虽说是研讨明年几个项目的投资计划,其实大家也都清楚,借着这次的会议,真正需要处理的,是嘉信执行总经理时俊的绯闻,不,丑闻。 杨璟正在侃侃而谈,“上次清泉地皮的决策失误,已经让我们错失了一块升值空间巨大的地皮。我们想问的是,是什么导致这次的判断出了差错。时总和骏丰之间,是否还存在着我们不知道的某些幕后交易?” 有人打断他,“杨总,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你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吗?” “证据目前没有,可是并不代表没有这种可能性。周董您也知道,时俊在嘉信不持股,虽然年薪丰厚,但是与嘉信所创造的实际利润相比,总是有差距的。出于个人目的,和其他竞争对手协议,让渡一部分商业上的利益,转移利润到其他地方……比如,我们未必了解的一些第三方公司……就可以把这部分利润转手到自己的名下。” 周董笑了,“你这是在说,我们应该变更股权结构,让时俊进董事会的意思吗?” “看来周董对时总很信任啊。”对面的大股东贺衡插了一句。 杨璟说,“周董大概还不知道,现在嘉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一段绯闻。设计部一个助理,半夜进了总经理的办公室,凌晨才出来,兼且出来的时候,衣冠不整。尤其,最关键的,这个助理是前不久,时总直属的设计总监亲自直接要人,调上27楼的。据说之前在骏丰工作,长达一年零两个月,一度得到骏丰老总李东宁的赏识。一方面,这是对嘉信高层形象的一个严重打击,想想看,在办公室和下属女职员厮混的总经理,利用手里的人事权给她开绿灯的总经理,还能不能得到公司上下员工、外部合作伙伴的信任?另一方面,这件事和上次清泉地皮的事情,有没有某种背后的关联?时总和李东宁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表面上是竞争对手,其实私底下有没有往来,这种关系,有没有损害嘉信的利益?” 周董怫然不悦。“时俊在嘉信十几年了,我们先不提嘉信破产危机的时候,是他单枪匹马的挽回了局面;就说自从他坐上执行总经理这个位置,最近三年嘉信的收益率每年都增长百分之二十以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具有说服力的吗?” 贺衡问:“那周董的意思,水至清则无鱼,因为时总能干,我们就要睁只眼闭只眼……”话说了一半,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脸色稍微一变,接了起来,简单说了两句,把电话挂了。然后对在座各位说,“真是巧了,时俊来了。” “他不是参加金融公司年会去了吗?”杨璟一呆。 “可能是提前回来了一天。” 正说着,会议室的大门就被推开了。 ---------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了。 017 玩火(二) 时俊站在门口。会议室里几十道目光,各种含义不明的,聚焦在他身上。 时俊微微的一笑,“不好意思各位董事,我有点事情要向各位交待一下,正好趁今天有会议,就一并说说吧。” 周董含笑招呼他,“过来坐。” “不了,公司还有会。”时俊朝他摆摆手,“我就站着说就可以。” 他缓缓走到会议桌前,站在本应该是杨恩泽的位置旁边,招手叫过一边正在做会议记录的秘书,“这里有一份资料,麻烦用投影仪放一下。” 秘书赶忙接了,时俊淡淡的说,“虽然跟本次董事会主题可能没有任何关联,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必要在这个场合澄清一下。” 投影仪缓缓启动,放映在屏幕上的,是一个静止的视频。 时俊按了一下播放键,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是一段27层办公区走廊的监控。时间显示凌晨四点半。 设计总监办公室门开了,顾程锦抱着一条毯子从里面出来,因脚伤不方便,一边走,一边用手扶着墙。 “大家看到的这位员工,叫做顾程锦,三个月前刚上任的设计总监助理;选她的理由,是去年刚刚拿到过新秀设计师大赛的特别奖。”画面切换,展示的是一套设计效果图,“这是当时她获奖的作品,云上图书馆改造方案。” “在座各位董事,特别是执行董事中,也有不少位都是专业出身,可以一起看一下。设计总监虞皓平各位都不陌生,这是他个人非常喜欢的一个设计。”时俊继续说,“无论是结构还是色彩,都大气而简洁,充满文艺气息和想象力。” “虞皓平总监向我推荐顾程锦的时候,我也稍有犹豫,因为她的履历上,和骏丰有点关系。众所周知,嘉信和骏丰的关系,有点特殊。但是在商言商,市场是开放的,每一家同行,都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如果因为竞争,就不能用对方的人,我们嘉信以后恐怕就没人可用了。自我入行后,杨董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商业竞争,说到底是人的竞争。嘉信需要发展,就必须得确保可用的、最优秀的人才,我相信在座的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 他按了切换键,画面再次切换回来,回到监控画面。“这是那天的实时监控。” “那天是因为留宁项目,顾程锦在公司加班。我去了一趟清泉二期收盘的酒会,回公司的时候,看见设计部只有她一个人。因为下雨,十一点后中央空调关闭,我担心她会感冒,所以把我办公室的羊毛毯借给她暂用。四点半的时候,顾程锦去了我的办公室,把毯子还给我;顺便,我们讨论了一下这个项目的修正方案,大概用了二十分钟左右。” 画面中,他办公室的门开了,顾程锦出来,就在门口遇见了杨苏和杨璟。 “这两位大家也都熟悉,是杨总和杨苏,他们那天是从国外滑雪回来,穿着的还是滑雪服。”他说,“监控显示的时间是,不到五点。” 听到这里,贺衡看了杨璟一眼,杨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毕竟作为行政副总,这工作日出去滑雪,凌晨才回公司上班,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时俊对此视若无睹。 “画面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所谓的衣冠不整,其实只是因为顾程锦当时脚受伤了,所以不得不打了绷带,没法穿鞋而已。至于受伤的原因,想必,杨总可以跟大家解释一下。” 杨璟不悦的道:“这跟我可没关系!我也不是故意的。” 下面又是一片窃窃私语。 时俊并没有理会他。“顾程锦因为公司的招待酒会而受伤,医院诊断是韧带撕裂伤。” 他在投影仪上显示了医院的诊断报告,“医生要求住院一周,休息三周,但是顾程锦连一天假都没有请。因为项目日程紧急。” 接着,他又切换了画面,显示的是嘉信的人事系统记录。 “这份,是三个月以来顾程锦的个人出勤记录。嘉信行政职员工,每月平均加班时间四小时左右。设计部门员工,平均加班36小时左右。顾程锦这三个月,平均加班时间,是173个小时。”他抬起头,环视所有人,“我想请问一下各位,如此勤奋的员工,把所有才华、时间、心血都奉献给嘉信建设的员工,我们不应该珍惜吗?” 大家鸦雀无声。 “有某些人,出于个人私利,罔顾公司利益,制造这种完全不符合事实的绯闻,在公司内部网络上传播。”时俊说着,看了一眼杨璟。“身为执行总经理,我觉得有必要为我的员工进行澄清。” “我更不希望,因为公司高层之间的关系没能协调一致,让我们下面的员工无所适从。只要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就会砸掉自己的饭碗,无论你是否有才华,是否努力,是否问心无愧。” 他关了投影仪,又沉默了一下,“各位董事,嘉信对我们来说,不只是一个赚钱的工具。它也代表着几千个员工,几千个家庭的幸福和理想。我觉得我们对此都负有责任。” “如果外界对此有误解,必须有人承担这件事,我不希望由一个完全无辜的员工来承担。”他说,“我们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坐在不远的杨璟忽然冷冷的插了一句。 “时总,你在这里为她开脱责任,是不是意味着,你是承认了和顾程锦的特殊关系?” “我和她的关系,不必要向任何人交代。”时俊说,环视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如果公司认为,我的个人感情,已经影响了公司的运营,我可以辞去执行总经理的职位。只要这是董事会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做出的决定。”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半晌,周董抬起手,缓缓地鼓掌。“时总,谢谢你的澄清。我们作为董事会成员,也谢谢你给嘉信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员工。” 随着他的话音未落,会议室内掌声陆续响起,连成一片。 时俊摆摆手,“应该感谢的人是我,我要感谢各位董事,给予我们执行层的信任。” 周董哈哈一笑,“所以辞职这种话,时总以后千万就别提了。” “当然。”时俊一笑,“如果各位不反对的话,我会把以上资料也在嘉信内部进行公开。” 说到这,他看了看表,“时间也不早了,中途打扰各位的会议,很抱歉。各位请继续,我得赶回去开一个行政会议。” 旁边做会议记录的秘书帮他关了投影仪,收好笔记本电脑,顺便以无限景仰的目光,目送他穿着西装的背影。时总真是帅炸了……她想,可惜没能把刚才这段录下来,放到公司内部网上去……还有那个叫顾程锦的,运气也是真好啊! 原以为她这次是铁定要被辞退了的。 时俊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刚穿过走廊,站在电梯口按了电梯,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 杨璟追出来了。“时俊,等一下。” 自从这次他回了嘉信建设,这么连名带姓叫他的时候,也不多。 时俊回过身。 “刚刚在会议室,你什么意思?”杨璟一手支在墙上。 “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你该不会是真要把顾程锦留下吧。” “除非她自己想辞职,否则,没人能让她走。”时俊看着他,“就算是你,也不行。” 杨璟愣了一下。“时俊,你不会是真的……和她有什么吧?” “这事和你有关系?”时俊淡淡的反问。 “那杨苏呢?” 时俊笑了。“你该不会是真的希望,我和杨苏在一起吧。” 他这句问话,杨璟沉默了许久,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为了杨家和嘉信着想,他不希望杨苏真的嫁给时俊,那就意味着,嘉信的掌控权必然会易主。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能力去阻止。 但……杨苏喜欢的,偏偏就是时俊。他也只能看着,同样的阻止不了 如果时俊真的爱上别人了……那杨苏呢,杨苏会怎样?杨苏怎么办? 一时间,杨璟觉得自己的心也乱了。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勉强说了一句,“我只是提醒你,千万别玩火。” “玩火。”时俊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端量着杨璟,“玩火的人不是我,是你。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杨总?” 叮的一声,电梯来了。 时俊踏进电梯,杨璟看着电梯门缓缓的合上,他的脸,逐渐消失在自己面前。 ——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杨总。 是啊。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钱固然不快乐,有了钱也一样不快乐。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寂寞,叫来一群人的时候还寂寞。时俊娶了杨苏他不开心,时俊不娶杨苏他好像更加不开心。 这么想着,越发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 时俊下了楼,并没有回去开那个劳什子的行政会议。 他给顾程锦打电话。 但是电话打了两次,一直在振铃,并没有人接听。他第三次拨出去的时候,电话中一个甜美的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看来顾程锦并不想接听他的电话。 时俊想了想,只好又打给虞皓平。“帮我查一下顾程锦的住址。” 虞皓平十分不愿意。“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去过。” “那就问沙明明。” “沙明明也在休假啊。”虞皓平找理由推辞,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上次美罗酒会那天,不是你送顾程锦回家的吗?” “我只送她到小区门口。” 虞皓平倒吸一口凉气,“你意思是,你要上顾程锦家里去找她?”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时俊没好气的说。 “那……那倒不用。”虞皓平讪讪然,都这个时候了,时俊怎么就不知道避个嫌呢? 时俊知道他在想什么,有点无奈,“你想多了,我只是要通知她回来上班。” “那直接打电话不就行了嘛。”虞皓平嘟囔着。 “我知道,可是她不接我的电话。” “……”虞皓平愣住了。 嘉信建设几千个员工,甚至上到董事会主席杨恩泽,不接时俊电话的,一个都没有。 能让时俊在人家不接电话的情况下,还要亲自找上门去的,恐怕就更加不会有了。 顾程锦……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018 玩火(三) 这个时候,顾程锦正坐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里喝酒。 这里是西郊,她倒了好几趟公交车,才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反正也不需要上班了,不需要打卡,不需要赶进度,忽然之间,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漫长的时间。 这地方也是因为太久没来了吧……连名字都忘记了。只记得旁边有一家温泉度假村。 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了,可能早就关门了。但没想到竟然还在营业中。只是因为地方太偏僻了,客人非常少,加上今天又下雨,门口的马路上,简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 戴着黑色小帽和碎花布围裙的服务员小姐姐坐在柜台里打瞌睡。桌子上只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生三文鱼,天妇罗拼盘,煎豆腐,烤鳗鱼。酒壶倒是放了好几个,都空了。 程锦呆呆的看着窗外。 窗外的景致,似乎和多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灰色的矮墙,过了时节的光秃秃的樱花树,只有树,没有花。凄迷的雨雾里,有种苍凉的美。 到底是久了。连树也老了。记忆里,那矮墙上,应该爬满了碧绿欲滴的常春藤,还有缠绕而上的茑萝花。风吹过的时候,有花和叶的清香,还有客人们低低的笑语。 那时,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某一次的生日。多大的那年?11岁?还是12岁?程锦想不起来了。 只是昨天晚上,忽然梦见这里,醒了以后,就忽然很想找来看看。 那是她头一次吃日本料理。那时本地的日本料理店并不多,爸爸特地开着车带她找来的,因为她说有同学带了一盒好看的寿司去上学。 那天他们吃的也是寿司,爸爸点了生鱼片,但是程锦不敢吃。怕腥。爸爸给她点了一个赤贝手卷,端上来的时候,深碧色的烤海苔细细的拦腰一系,雪白的寿司米,裹着鲜红的赤贝。因为太好看了,简直都不舍得把它吞下肚。 爸爸问,“好吃吗?” 程锦嘴里塞着一个手卷,点头,“好吃!” 结果爸爸就哈哈大笑,“里面的赤贝也是生的啊!” 鼓着腮帮子的程锦愣住了。 ——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这么长大,估计,她也会变成沙明明那样的吃货吧。程锦想。 然而她没有这么幸运。她没能变成一个合格的吃货,倒像是变成了酒鬼。 程锦黯然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是当年的清酒,但是这酒香,和梅子的甜味,都不如记忆里那么浓烈了。 雨越下越大……这城市的多雨,她也觉得讨厌。冬天就是应该下雪才是。就像他们在北方寄居的那个海边小城,冬天就是皑皑不断的白雪,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熊,屋子里还有暖气,交不起暖气费的人就自己生炉子,总好过这绵绵不断的潮湿。 就像谁的眼泪一样,流完了又流,衣服是湿的,鞋是湿的,心里好像也是湿的。 直到柜台里打瞌睡的服务员,过来忍无可忍的提醒说,“小姐,我们要打烊了。” 程锦才从桌子上直起腰,“哦,好,结账吧。” 那服务员数了数桌上的酒瓶子,愕然看了她一眼。程锦把钱包拍在桌子上,豪气的挥手,“买单!” 结果买完单以后,剩的零钱就只够她打车了。看看,这年头,买点回忆,也是很贵的。 ********* 到家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回头叫她一声,“喂,到了。” 程锦没有出声,额头靠在车窗玻璃上,司机以为她在路上睡着了,只得再大点声叫,“哎!姑娘!别睡了,下车了!” 程锦抬起头,“我没睡,就是,有点醉了。” 她给了钱,推开车门,摇摇晃晃的下了车。关门的时候,听见司机师傅在那儿自言自语,“唉,现在这些女孩子啊……这又失恋了吧。” 哈哈。失恋。程锦几乎没笑了出来,她连个正经恋爱都还没谈过,失的哪门子恋啊。 但是……但是心情这么不好,这么失落,这么说不出的酸楚和难过,这到底是怎么了。 **********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自己住的那栋楼,雨下得很大,外套很快就被淋湿了,浸了水的羊毛大衣更加沉重,沉得她简直连走路的力气也拾不起来。围巾呢,哦,围巾忘在刚才的料理店里了吧。 抬头看看那楼上,没有灯光,黑漆漆的窗子,觉得更加不想回去了。 正站在那里发呆,想着要不要干脆再找个地方出去喝上一杯,忽然,雨停了。 程锦不由得奇怪地伸出手,雨,怎么停了呢? 抬头就看见一把黑色雨伞,正遮在她的头顶上。 ——哪来的伞?谁的伞? 程锦愕然回过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孔。居然,居然是时俊。 ******** 她呆呆的看着他的脸。醉了,真的是醉了吧。眼花了吧。 可是这张脸……这张脸,怎么就这么好看呢。程锦想起自己以前总教训沙明明的话,能不能有点出息了,这年头,脸又不能当饭吃。尤其是男的。 但可笑的是……她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不是一样的喜欢他这张好看的脸吗? 杨璟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她顾程锦,就是这么浅薄的,愚蠢的,莫名其妙的,对他动心了。从第一次看见他的那天起。 被她这么直勾勾的盯着看了两分钟,时俊终于沉不住气了,问:“怎么才回来?这都几点了。” “不……不知道。”程锦大着舌头回答。 时俊忍不住有点恼了。“你还喝了酒?” 等到半夜,电话怎么打都是关机,好几次差点没回头就走,偏又不放心,以为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谁知道好不容易等回来了,不知道在哪里跟谁混了一晚上,居然给喝成这德行。 “就喝了一点,一点。”程锦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几瓶清酒,算什么多? “你,怎么来了?” 她问时俊。出了什么事,他要亲自在楼下等着她?这都几点了…… 因为公事?公事,虞皓平应该会给她打电话吧。对了,想起来了,喝酒的时候,时俊的电话来了,响了两遍,她都没敢接。第三遍的时候,她直接干脆就把电话给关了。 就算有什么天大的事,她现在也不想知道。不想听见。 是叫她辞职还是什么的,都随便。 时俊蹙着眉。“你都喝成这样了,我跟你能说什么?酒醒了再说。” 程锦仰着头看着他。湿淋淋的头发,贴着她苍白的脸,那双眼睛,显得越发的黑。眼波就像水一样,深深的,静静的流动,流过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 终于他觉得自己这等了四个小时的火气,也都被这雨给浇熄了。叹了口气,他有点心软的说:“算了,我先送你回去。” “我自己能走。”程锦挣脱开他的手。扶什么扶,她没醉,以为她看不出来么,他那一脸的嫌弃。 但是挣脱他的时候使的力气大了点,她脚底下一滑,差点摔倒,时俊赶紧的又一把把她给拽了回来。他的力气也不小,程锦站不住,直接就扑倒在他怀里。 啊。熟悉的气息。 程锦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衣服上的味道,怎么那么熟悉。她的脸正贴在他的肩头,靠着他胸口那么近,仿佛能感觉得到,他的心跳。温暖而沉稳,一下又一下。 忽然之间,就不想再挣扎了。 就这么沉陷下去吧。 错就错了吧,输就输了吧,真的,清醒真的比放纵痛苦。 被酒精麻痹了的大脑沉重而迟钝,拽着他衣角的手指,却有了自己的意志似的,蠢蠢欲动。不知不觉,缓缓抬起,向上摸索,摸到了他的腰。他大衣里穿的好像是西装,光滑而挺括。时俊穿西装的时候也是很好看的,因为腰线收得好,背又直。程锦用手环抱住了他的腰,隔着衣服,能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 这触感就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不,比想象中的甚至还要更诱人。 程锦羞耻的想,原来,自己还想象过这样的事情……但她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 雨夜里,湿淋淋的大衣下,她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扑通,扑通,又快又急,简直像是心脏就快跳到喉咙口。幸好下着雨,幸好雨声盖过了一切。程锦想,幸好他什么都听不见。 时俊的身子微微的一震,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她的背,开始以为她是站不稳,没想到她就这么一路慢慢的摸上来……是推开还是装作不知道,他一时竟有点束手无措。 她的脸轻轻的埋在他胸口,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 但是抱着她的手,却清楚的感觉到她衣服已经被冬天的雨淋了个湿透,冰凉的,她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的发着抖。 程锦觉得自己牙关在打战,正准备咬紧了牙一鼓作气的把自己从他怀里给拔出来,却忽然,十分惊愕的,发现时俊扶着她背后的那只手缓缓收紧,终于,把她紧紧地拥进了自己的怀抱里。 肯定是喝醉了。醉的很厉害。程锦觉得自己的脑子一阵一阵的眩晕。 “回来吧,程锦。”她好像听见时俊这么说。 “回去哪里?”她模模糊糊的问。 “回嘉信。” 她摇头。嘉信……他大概不知道吧,她讨厌嘉信。讨厌到,恨不得永远都不要再听见这两个字。 可是时俊停了停,又低声说了句,“回来我身边。” 雨夜里,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像幻觉。 “你在等谁呢……”程锦叹息。他在等的人是谁。他真正想要找回来的那个人是谁。不是顾程锦,那人名字叫宋棠。 时俊并没有回答。 沉默里,他微微低下头,一手扶住程锦的湿淋淋的后脑勺,一手轻轻的抬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他仿佛是在犹豫着,但似乎又无法抵御这诱惑,一滴雨顺着他的眉梢,缠绵的坠落,恋恋不舍的滑过他的脸,又滴进了他的衣襟,消失不见。 程锦觉得自己这一刻,一颗心柔得似乎能化成水,又炽热着翻滚着,在胸口里燃烧。 看着他的脸慢慢的向自己低俯下来。一寸,两寸,那熟悉的气息,那自己想看又不敢看的脸,终于近在眼前。温存而柔软的吻,那么欲罢不能的,轻轻落在她冰冷的唇上。 她的心脏,也因为不堪负荷,而蓦然之间停了摆。 太温柔,太渴望,太激烈,太贪婪。程锦的手从他的腰一路向上,攀住了他的脖子。这还不够,干脆连脚尖都踮起。不,还不够,她恨不得把他整个身体纳为己有。 扑通一声,时俊手里的雨伞也坠落在地。 水花四溅,他顾不得理会。 可是这一声响,似乎惊动了沉醉的顾程锦。她整个人都似乎僵了一下。时俊微微抬起头,看了看她的脸。她苍白的脸上此刻已是一片潮红的蜜桃色,嘴唇娇艳欲滴,眼神半醉半醒。 忍不住又要低头吻下去的时刻,程锦忽然退了一步。 推开了他。 “程锦……”他不明所以。伸手要去拉她的时候,程锦忽然说,“别动。” 时俊一怔。 “别过来,别过来。”程锦又退了一步,“我害怕。” 雨丝带着透骨的凉意,扑在时俊的脸上。刚才的毫无预兆漫涌而上的情潮,此刻也稍稍的退去。时俊也呆在那里。刚才——刚才是怎么了。 程锦是喝醉了,可是,他呢?他刚才在干什么? 他今天一滴酒也没有喝过。 可是就在她跌跌撞撞倒进他怀里的那个瞬间,她的手抱上他的腰的那个瞬间,她在他怀里轻轻呼吸的那个瞬间,他忽然失去了理智。 她柔软而凉滑的触感,在他的掌心,撩拨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隔着雨雾的她的眼睛,满溢着水光,像是渴望着什么,又像是伤心。 “程锦。”他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别碰我,时俊,不要靠近我。”程锦站在雨里,看着他,喃喃地说,“现在不走,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后悔?他有什么可后悔? 时俊真的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喝醉了的人,说话果然没有逻辑。 程锦说完这句,转过头就走了。她走的不算快,也不稳,跌跌撞撞的,但是头也没回一下。时俊想追上她,但追出去两步,又停下。 算了。顾程锦可能是被他给吓着了。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心乱的,一塌糊涂。 ********* 程锦踉踉跄跄的跑进了电梯,按了楼层,电梯缓缓上行,她浑身滴着水,站在电梯里浑身发抖。 真的抖得就像筛糠一样。 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还是紧张,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空白的,只有刚才那天地间漫无边际的雨,只有他温暖而坚实的怀抱,甚至她不敢去想,刚才那一幕的每一个细节。 到了房间门口,她从背包里翻钥匙,但找了五分钟,才好不容易把钥匙给扒拉了出来,要开门的时候,没出息的手,竟然抖得握不住钥匙。 在门口窸窸窣窣的折腾了好久,以为自己今天晚上就要跟这个钥匙孔死磕一阵了,忽然,门竟然开了。 沙明明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会来?程锦惊愕的看着沙明明。 沙明明也像是见了鬼一样的看着她。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好像被雷给劈了似的。 “你赶紧给我进来!”终于还是沙明明先反应过来,把她拖进屋里去,“看看你这什么鬼样子!” 程锦羞愧的站着,听她数落。 沙明明一边数落她,一边找出拖鞋,摔在她面前。“几点了!十一点了!你还知道回来。” 程锦低着头老实地把鞋给换了,沙明明又开始叫。“看看你这鞋,全是水,你干嘛去了?还有这衣服,我的天,都拧出水了,你赶紧的快去卫生间里擦擦去!” 她把程锦给推进卫生间里去。 程锦看着自己映在洗漱台镜面里的脸。冻得苍白的脸,脸颊却泛着完全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嘴唇,整个人,都充满了意乱情迷的气息。太可怕了……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程锦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脸,靠着卫生间的门,滑坐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因为冻透了,牙关到现在还在咯咯的打战;心里却有什么东西烧着了,撩着她的心脏,让她觉得喘不上气,无法呼吸。 即便是喝醉了酒,也从来没有如此的难受。 ********* 第二天,程锦醒了,头痛。 不知道是昨晚根本就没有拉上窗帘,还是早晨窗帘又被拉开了,灿烂的阳光越窗而入,正好晒在她脸上。金黄而刺眼。 程锦躺在枕头上呻吟了一声。啊,头快裂开了。 这阳光,灿烂得……好像昨晚根本就没有下过雨一样。 下雨。下……雨…… 程锦忽然从床上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背后的汗也瞬间就飚出来了。昨晚她干了些什么事?!是下雨了对吗,是喝酒了是吗,回来的时候,是遇见时俊了是吗?! 还有什么? 她,她是摸了时俊,抱了时俊,甚至还……不是吧,这是假的吧,她喝醉了,她做梦了吧!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程锦惊吓地抬起头,来的人居然会是沙明明。 “明明……”程锦问,“你怎么来了?” “我昨天晚上就来了。”沙明明板着脸,把一个杯子砰地一声放在她的床头柜上。“正好看见你喝的烂醉的回来。” “我,我也没喝多少。”程锦结结巴巴的说,看了看,沙明明放下的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蜂蜜姜茶。赶紧捧起来喝了。 直到她喝完了这一大杯滚烫的茶,抬起脸,沙明明还是没有走,一脸莫测的表情,杵在她的床头。程锦与她面面相觑。 “怎么了?”程锦心虚的问。 “你知道昨晚你怎么回来的吗?”沙明明问。 “……”程锦摇头。她不知道,嗯,是宁愿不知道。别人喝了酒之后,都会断片的,为什么她居然没有? “你这酒品啊!烂的实在是不能再烂了!顾程锦,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喝酒了,我求求你了。”沙明明咆哮,“你知道昨晚你都干了什么吗,啊?” “什么?”程锦心里又咯噔一声,完了,该不会,听沙明明这语气,她难道是看见什么了。 “昨天你把时总,时俊,给非礼了啊!!”沙明明捶胸顿足中。 “我、我……非礼他?”程锦傻眼了。 沙明明说,“这些天我一直在休假,本来准备收拾收拾就去上班的,结果昨天下午忽然接到总监电话,问我你家住哪儿。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了,你家住哪儿,直接问你不就行了,为什么要问我呢?总监说,你在公司出了点事儿,现在联系不上。” “到底什么事,他也没说明白,我就赶紧的打电话给小马,问她你到底闯什么祸了,这才知道,你在公司居然跟时总传绯闻啊。我晕死了简直,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当面问问你比较好,你电话也关了,我就打车到了这边,谁知道,一下车就看见了时总。他站在楼下等你呢!敢情总监问你的地址,是帮时总问的吧。” “那你跟他说什么了?”程锦问。 “这种事,我怎么有勇气去当面问他,我又没病。”沙明明白了她一眼,“我从隔壁单元下停车场,然后偷偷溜进来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做贼似的,一直在这里等你。连灯都不敢开。我就怕一开灯,再把时总给招上来了怎么办。”沙明明说,“外面一有点动静,过个车什么的,我就赶紧的趴在窗上看一看。” 程锦掩住脸。那也就是说,昨晚的事情,沙明明真的都看见了对吧。 她说她顾程锦非礼时俊……那也就是说,真的是她主动的,对吧?! “可能,我真的喝醉了。”事到如今,她只好借酒遮脸。用手按住额头,真想继续醉过去算了……醒来干嘛? “你放心,昨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沙明明安慰她,但是说到底,还是不放心。“程锦,你和时总真的没什么吧?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那些,都不是真的吧?” 程锦叹了口气。 看看沙明明,“你别瞎猜了。我跟时俊,什么关系都不会有。”程锦说。 可是,看了看沙明明,她一脸的不相信。 是啊,换了谁,也没法相信。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这时候装天真无邪肯定是没用了。 “我昨天真的是喝多了。”程锦说着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疯了。这算什么,酒后乱性?对上司进行性骚扰?那是时俊,时俊啊。她到底哪来的狗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没控制住我自己。但是你放心,我肯定能把这事控制在适当的范围内,绝对不会任由它这么发展下去。” 沙明明瞪着她。半晌没说话。 过了很久,才听见她怪异的声音,“控制?”她问,“你知不知道,刚才一句话的工夫,控制这两个字,你说了两遍。” 程锦哑然。 “顾程锦……”沙明明腿一软就跌坐在她床上。“你这是在玩火。玩火知道吗?” ------------- 作者说:到底是谁在玩火…… 019 躲不过,也要躲 (一) 顾程锦不想去上班了。 确切点说,是不想回嘉信。毕业之后,从实习期开始那天,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想再上班,但是忽然现在就不想出门,不想见人,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跟个蜗牛似的,躲在壳里,安静的呆着。 但是只隔了一天,就接到虞皓平的电话。 “回来上班吧,你一年的假期都耗光了。”虞皓平说。 “我想再多休息几天。”程锦想拖延。 “昨天为什么不接电话?”虞皓平也不跟她客气,“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明天就回来上班,要么以后都不用回来了。”语气听起来十分不善了。 ……这不叫选择,这叫威胁。 程锦默默的挂了电话,叹口气,扑倒在床边。怎么回去啊?怎么面对嘉信那些人和那些流言?可是虞皓平说的没错,机会来之不易,这回,不想面对,也得面对,她没有退路可选择。 ******* 程锦硬着头皮,收拾东西去返工。 离开嘉信那天,她满腔的委屈和怨愤。但是回来的这天,只觉得混乱,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心虚。 是啊,没有去时俊办公室过夜。他也从来没给她的升职开绿灯。但……只不过是没到这地步而已,她心里想的,实际做的,跟那样又有什么区别呢?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愕然发现自己办公桌上放着半尺厚的计划书和报表,还有一束花。 花?!程锦忍不住愣了一下。 娇艳欲滴,一束白色的姜花。叶子青翠欲滴,还沾着新鲜的露水,散发着幽静的香气。这季节,怎么会有姜花?游目四顾,沙明明应该销假回来了,可是她并不在办公室。八成,这花是她送来,给自己打气的。 程锦摸了摸那翡翠簪似的碧绿的叶子,想起昨天她一脸的其不争,摔门出去的神色,轻轻笑了,沙明明这家伙,心里总归还是惦记她的么。 她手边也没花瓶,翻箱倒柜的找出个大号玻璃罐子,装了清水,把花给插了进去。 坐下来打开电脑的时候,手机叮咚一响,打开看看,是沙明明的信息。就一句话,别想没用的,好好上班。程锦会心一笑,这一个早晨的忐忑,似乎都被这脉脉的清香给安抚了下来。 办公室的同事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也没人问她这些天为什么没来上班,干什么去了。 大家都有志一同的保持缄默。甚至,就像某种补偿似的,跟她说话的时候,都带着点额外的亲切。甚至去楼下拿个快递,前几天还装着不认识她的警卫小哥,对她也特别的热情,亲手把快递捧到她手上。 这……这都是怎么了呢! 在位子上心神不定的埋头工作了半上午,听见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抬头一看,沙明明回来了。 “你跑哪去了?”程锦有点喜出望外,可又带着点埋怨,“我找你半天。” 沙明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时候知道没我不行了?” “晚上请你吃顿好的。”程锦献上一脸狗腿的笑容。 “哪来的花?”沙明明伸手摆弄了一下那束盈盈欲滴的姜花,“你还挺有闲心的啊。” 程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不是,你送的吗?” 沙明明白了她一眼。“我吃错药了么?” 程锦呆了呆。 不是沙明明送的……那会是谁……? “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她站起来,凑近沙明明身边,小声问。 “什么怎么回事。” “大家这态度……你不觉得奇怪吗?上个礼拜,看我的表情,都还那样。” 沙明明叹了口气。“你去看看公司内部网的bbs吧。有人把上次董事会,时总提交的资料给贴出来了。” “……?!”程锦一头雾水。什么资料? 跟董事会有什么关系!上次,那晚,看见时俊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 ********* 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餐厅遇见工程部的赵部长,他趁排队的工夫,跑过来跟程锦搭话,“程锦,听说你这脚伤了,都没请假,一直为我们那个项目忙着呢?” 程锦咳嗽了一声。 老赵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你看我成天的泡在工地上,这些事都压根不知道……过两天,等手上这个活忙完了,请你吃饭哈。” 一边说,一边拍拍她肩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可别往心里去了。” 疯狗,他说谁呢。让杨璟听见,这事可没完了。 程锦“哦哦”的答应着,觉得周围的同事都在往这边看。 赵部长嘿嘿一笑,又贴在程锦耳边小声说了句,“时总真是挺护着你的……知道他护短,没想到护短到这个地步。” 程锦手里的盘子差点没掉在地上。 ******** 下午虞皓平从外边开会回来,见着她,倒是什么都没说,很平静的给了一堆资料,“明天之前整理好,合同上的要件,核心指标,跟我们设计部门有关的,全都列出来。” 程锦看着那厚厚一摞文件,眼前就是一黑。 休假一礼拜,敢情这些活一点没落下,都还攒在这儿等着她呢。 可是也幸好如此,工作填满了所有零碎的时间,她也没工夫去寻思别的了。 “没问题。”程锦暗暗松口气,虞皓平可能是出了这事以后,唯一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人了。 可没想到,虞皓平转身之前,回头看了看她案头那束花,忽又板着脸说,“花不错。” 什么意思? 程锦想问,可是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虞皓平回办公室去了,程锦呆在座位上,低头翻了翻文件,又抬头看看那株漂亮得简直碍眼的植物,终于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把它拿到了桌子底下。 ******** 工作多,埋头忙了一天也没做完一半,七八点钟时候,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程锦摸了摸自己饿的咕咕响的肚子,提着包匆匆忙忙跑下楼,下楼的时候,连一眼都没敢往时俊的办公室那边看。 本来想叫沙明明一起吃饭,结果沙明明并不领情,说,“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吃了。” 心情不好,该不会因为她吧。程锦讪讪然的挂了电话。 出了公司大门,寒风扑面,程锦裹紧了大衣,缩着肩膀正准备去公交站的时候,一辆车跟在她后面,缓缓的滑行了一段,程欢觉得不对,回头的时候,那辆车停下了。 车窗摇下来,程锦呆住。 “上车吧,我送你一段。”时俊微笑说。 程锦遁地无门。他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还是说在门口一直等着她呢? “不用了,我……我还有别的事。”程锦结结巴巴的说,“我、我约了人。” “怎么了,你不敢?”时俊轻轻的一笑。 ——言下之意,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连上我的车都不敢了。 程锦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涨红了。欲盖弥彰的。 时俊下了车,帮她把车门打开,“人来人往的地方,你也不想别人看着我们在这里拉拉扯扯吧。” ------------- ------------- 今天月末,加班很晚,来不及更新太多,先贴这些,明天补上。 020 躲不过,也要躲 (二) “你这是在干什么?”程锦上了车,忍不住就问。 “找你有事。”时俊说得倒简单。 有事,有什么事?有什么事非得下班时候把她给堵在路上,就不能在办公室说? ——好吧,这种时候,在办公室说,貌似也不是很方便。 车沿着路边,不急不缓的开了出去,她在座位上如坐针毡,“我真的约了人。” “约的哪里?”时俊问,“我送你。” 程锦觉得自己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约人当然只是个借口,他听不出来吗?听不出来她是在拒绝吗?前天都干了那样的事,她到底要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啊?! 正在纠结着,忽然听见时俊说,“你不会是以为,这么躲着,那天的事就算是过去了吧。” ——要不然呢?程锦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 听他这语气,好像那天,她真的把他给非礼了似的。其实细想想,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他在她家楼下等,如果不是他用那把伞给她遮雨,如果不是他先扶了她一把,她会酒后失德,对他那个……啥吗? 然而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话出了口,却变成了这样,“什么事?我喝多了……想不起来了。” 真是怂的掉渣啊。 时俊只是一笑,“没关系,你慢慢想。” 程锦从来没有这么讨厌他的笑。时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以前,工作的时候,他那个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样子,哪去了? 然而能怎么办呢,人家都找上门了。装糊涂什么的,看起来也都没用了。 于是程锦咳嗽了一声,努力坐得更直了些,两腿并紧,双手规矩地交握着摆在膝盖上。绝对堪称是正襟危坐。 “时总,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觉得有必要跟您解释一下,我这个人,的确是酒品不太好。如果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情,希望您也千万别放在心上。以后,公司里,工作上难免要碰面,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我跟你道歉吧……你放心,这样的事,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时俊并没有答话,开着车,忽然问,“我送你的花,你没给扔了吧。” “……”程锦无语。那花,竟然,果然是他送的。 她当然没敢给扔了。但是也不敢就这么摆在桌子上啊。 “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安凌说的,头一回给女生送礼物,就送花就比较好。” ——什么!连安凌都知道了!程锦觉得自己的头瞬间涨大了好几圈,明明没喝酒,就又开始上头了。他这是嫌事儿还不够大,嫌公司里各种段子传得还不够热闹么? 秘书处从来都是公司里八卦消息的收发室,她这回,就算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时总,你到底想怎么样。”程锦忍无可忍。 时俊并没有直接回答,转头看了她一眼,“你这么躲着我,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如果她还能跟以前一样若无其事的在他面前晃悠,那才是见了鬼。 程锦只好转头看着窗外。默然半晌,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可能已经恢复正常了,才咳嗽一声,“时总,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保持一点距离。” “为什么。” “你也知道,前一阵子,因为我晚上去了你的办公室,已经让公司里有很多流言蜚语,都说的很难听了。这样下去,只会给你带来麻烦,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我不介意。”时俊说,“背后说闲话的人多了去了,还有人说,我和杨苏好上了。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我是不是得辞职避嫌啊。” “所以我们得维持一点距离,正常的,上级和下属应该有的那种距离。”程锦说。 时俊没说话,静了片刻,似笑非笑的问了句, “我和你现在,没有那种距离了么?” “……”程锦觉得没法跟他好好谈话了根本。 好吧,既然暗示没有用,明示也没有用,那就干脆把话给摊开了挑明吧。 “时总,你也明知道,现在这种时候,大家都在看着,你一举一动都比平时更敏感。避嫌都还来不及……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要让大家都相信,你和我有什么超出工作范围以外的关系吗?” 时俊开着车,也没有看她。“这不就是事实吗。” 程锦觉得他是疯了。 “可是你,你根本不了解我啊!”她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已经都有点崩溃了,“除了我叫顾程锦,除了我是虞总监的助理,除了我画的设计图,做的项目方案,你还知道我什么呢?” “什么规矩,我必须得先了解你,才能约你么?”时俊好像还挺诧异的。 两秒钟后,他把车靠右,停在路边。 他看着程锦,“你别告诉我,那天你真的喝醉了。” 程锦哑然。他这么近距离的,正视她眼睛的时候,她觉得心脏似乎又快要停止。 ——顾程锦,你知道你看着时俊的眼神,是什么样的眼神吗?她想起杨璟当天说的话。 ——时俊看上你,那只是因为你长得有点像某人而已。她叫宋棠。时俊喜欢她,喜欢了七年。 ——顾程锦,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这是在玩火。沙明明说。 这片刻之间,想起几个月前,刚调上27楼的时候,在杨璟办公室看见他,他回头的一笑。想起他坐在旁边画图的时候,那万籁俱寂的专注。 想起很多个片段,很多个零碎的画面,都是他。笑着的,蹙眉的,冷淡的,严厉的,漫不经心的。 想起那天的雨中,那翻涌的酒意,翻涌的情潮,那恨不得把他分分寸寸,据为己有的欲望。 骗谁呢?她连杨璟都骗不过。这真的,不只是心动而已。 “如果你觉得,我必须得了解点什么,不如现在就直接告诉我。”时俊就那么看着她。 “……我真的,什么也给不了你,”程锦说,“除了麻烦。” 是的,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她要做的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无论成败,对他都不会是好消息。她不能就这么把他给卷进来,那未免太过贪心了。 “我想要什么,我自己会去争取,用得着你给。”时俊丝毫都不领情。 看一眼程锦那无言以对的脸,他忽又明白了点什么。“你是不是想说,你还不够了解我?” 程锦没吭声。 “想问什么,是关于杨苏么?”时俊问。 程锦看着他,他靠在座位上,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神情沉默而温柔。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用这样的神情看着她了。 程锦觉得心口轻轻的悸动。像是有什么,在悄无声息的陷落。然而,她默然许久,却鬼使神差的问了这么一句,“宋棠,是谁?” 时俊蓦然的一怔。 程锦清楚的看见,他的脸色猝不及防的僵硬了一下。这让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是她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吧!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想收回,已经晚了。 ******** “是谁跟你说的,宋棠?”时俊缓缓地转开脸。他没有再看她,望着车窗外面的车流。 原来,杨璟说的,都是真的。 他心里放着的,不是杨苏,而是这个叫宋棠的陌生人。 时俊并没有期待她回答。沉寂了片刻,他似乎又笑了一下,带着一种淡淡的自嘲。 “我这个人,有点心事,原来谁都瞒不过。”他说,“我还以为,过了这么久,别人也早就都忘了。” ……七年。一个人,一生中,有几个七年。程锦想起杨璟的话。 “我是哪里长得,跟她有点像吗?”她问。所以,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所以,你会在我家楼下等着我。甚至,在我抱着你的时候,你没有拒绝。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听说宋棠的。”时俊缓缓地说,“其实你们长得,说实话,一点都不像。头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也压根没想过,你和她有什么地方可比较。可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看着你的时候,忽然就又想起她。” 他说到这,停下来想了想,像是自己也颇有点不解和无奈。“可能只是偶尔,低着头的样子,还有说话的语气。不过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你和她,不只是并不像,而且还正相反。她没你这动不动就犯楞,不管不顾的脾气。” 程锦并不觉得。 表面上温和客气,其实我行我素不讲理的那个,从来都是他吧。 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敢怒不敢言,碍着他是上司的上司,她顶多也就是暗搓搓的腹诽两句而已。 可是,听他这么说着,这些天以来,压在心头的沉沉的阴霾,竟似乎都渐渐地消散了。幸好,并没有她以为的,和宋棠那么相像。这让她就没有那么的羞耻。 这羞耻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到现在,她都不能去回想。其实那天晚上,她伸出手抱着他的时候,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在玩火……她跟沙明明说,只不过因为喝醉了。 但那只不过是借口。 其实只不过借着这点醉意,做了一件很久以来,她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要不然的话,她怎么能接受自己那一刻的失控……她怎么能借着一张像宋棠的脸,去换取他片刻的温柔?那比得不到还要更难受。 ********* “我和宋棠,是中学同学。”时俊说,“她个子小小的,看着很安静,也不爱笑,喜欢发呆。没什么朋友,总是背着书包,独来独往。有一次我打球伤了手,她用绑头发的丝巾给我绑在手上止血,我才注意到她是谁。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也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在学校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多,顶多是一起值日的时候,说笑几句。偶尔,我会送她回家。” “有一回,也是下雨,她没带伞。我把雨衣借她穿,结果第二天,我自己就给感冒了。她从家里带了自己做的柚子茶,放在我桌上,红着脸,笑得很害羞。 “毕业之前,我问她,想不想和我报考同一个学校,可没想到,她给拒绝了。她说,她是单亲家庭,母亲供养她很不容易,能读完高中,就很知足了。考完会考之后,她没等高考,就直接退学了,跟她妈妈一起,南下去打工。” “几年以后,我从国外回来,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时俊说,“我没打扰她,只远远看了她一眼。她嫁的是个五金店老板,殷实敦厚,听说,对她照顾也很周到。说到底,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 他语气非常平静,但不知道怎么了,程锦觉得心里像梗着个硬块,隐隐的疼。 “你一直没能忘记她吧。”她看着时俊的侧脸。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没法忘记她。”时俊说,“我忘不了她临走的时候,那含着泪的眼睛。在国外呆了五年,一直还想着,等我有天混出点眉目,娶得起她了,就回来找她。但是她没有等我,她根本没有期待过什么。” “其实现在想想,她也从来没有相信过,我能带给她不一样的生活。”时俊自嘲的笑了一下,“上学的时候,我自己都顾不了自己,连学校五块钱一份的加餐,都买不起。别人加餐的时候,我就去操场上打球。杨苏从家里给我带了红烧肉,我那时不懂事,还对她发了脾气。” 程锦愣了一下。 知道他家境不算好,却没想到是这么的不好。 穷困潦倒的日子,她顾程锦也不是没过过,学校体育课,别的女生都穿着练功服和雪白长袜在教室里学芭蕾的时候,她宁可故意从楼梯上摔下来瘸了腿,也不肯让别人知道,她买不起一身跳舞的衣裳。 高中三年,她唯一的外套是一件洗褪了色的羽绒服。 没想到,时俊的过去,也没比她光彩到哪去。 “我妈身体不好,有哮喘,常年卧病。犯病的时候,整夜整夜咳得睡不着。”时俊也并没有隐瞒这段寒酸的往事,“我爸给杨董开车,他收入其实还可以,但是一个人养三个,尤其还有个病人,就很吃力。杨董做生意,早出晚归,半夜应酬,都是常有的事,我小的时候,没地方吃饭,也常常被带去杨家混饭吃。” 原来如此。难怪,杨璟说,他从小到大吃的都是杨家的饭。 时俊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一哂,“杨璟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的,是我出国留学的事。” “出国?”程锦忽然省起,对了,他那金光闪闪的履历,他念的那所学校,赫赫有名。对每一个念建筑的学生来说,那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不提吃穿住用,单说每年几十万的学费,根本不是普通的家庭能负担得起。何况以他当初那样窘迫的家境? “是杨董送我出去的。用了嘉信的助学基金。”时俊淡淡的说。 “什么?”程锦呆住了。 “我花的是杨家的钱。条件是,毕业之后,就要回嘉信工作。”时俊的手指,像是漫不经心的,无意识的轻轻摸着方向盘。“那时在我看来,这条件,并不苛刻。嘉信也不是随便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程锦并没有说话。 他和杨恩泽的关系,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要牵扯得更深,更远。 “可是我父亲并不同意这个交易。”时俊说,“他觉得,我们姓时的,已经欠了杨家很多,不能再接受这样的帮助。这不是帮助,这简直是恩惠,这笔钱,可能我们一辈子也还不起。那也就是说,我们一辈子都得背着别人的指指点点。” 但是很显然,时俊当年,当然没有听从父亲的话。否则,也就没有如今的他。 “我知道父母都不容易,从小到大,没怎么忤逆他们的意思。可是为这事,我们父子之间,头一回有了那么激烈的冲突。” “我走的时候,我爸没来机场送我。在国外这几年,他连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时俊说着,蹙了一下眉头。“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的原谅我当年的决定。我给他的钱,他也都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程锦看着他,“后悔吗?” “后悔?”时俊的声音很平静。“从来都没有。” “从宋棠走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辈子我没有别的出路,必须得出人头地,不管用什么方式,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是。他说的没错。 同样的话,十年前,程锦也曾这样的对自己说过。不止如此。不止要挣脱这泥潭一样的生活,她还得把自己失去的,统统连本带利的拿回来。 “这么说的话,你已经成功了。”程锦淡淡的说。 十年,他在嘉信,已经大权独揽。杨恩泽对他的信任和倚重,超过了任何人。 当年留学的钱,别说十倍,他已经百倍、千倍、万倍的为嘉信赚了回来。名声,地位,高薪厚禄,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时俊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在这个瞬间,复杂难明。 “这些年,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是沾着杨家的光,才走到今天的。也被我爸拎着行李,从家里赶出来过。甚至到了现在,不管我做了多少,都还有人说,那是因为杨董的栽培,我才能在嘉信一路高升。”说到这,他一笑,“这些我都没放在心上。穷人要出头,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包括所谓的自尊心。” “那天,从美罗酒店送你回去的时候,你问过我,有没有想过离开嘉信。”他说,“我没想过。今天这些,在杨璟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也是我耗费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一点一滴挣回来的。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是我放弃?” “不想放弃的话,你就不应该拒绝杨苏。”程锦说。 时俊想要的,不正是嘉信吗? 她明白他的野心,他的自私。 就像她明白自己的欲望和自私一样。 想要成功,想要钱,想要权力和地位,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一世穷困潦倒,一世被人踩在脚底下,这才叫可耻。 但是如果要这样,就干脆做得更彻底一点。杨苏是一条最好走的路,时俊不会不明白。 “杨苏。”时俊轻轻念了一遍这名字。“杨苏跟你想的,不一样。她看起来强势,不好接近,其实比起大部分人,要简单的多,什么都放在脸上。”他望着车窗外,遥远如长河的霓虹灯,“她从小到大长在温室里,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上,这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其实她并不懂。也不需要懂。” “这样不好吗?”程锦并不明白。 杨苏拥有的一切,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时俊淡淡的笑了。 “杨苏啊。”他顿了顿,“要是和她在一起,那就真成了一笔交易……至少是对她,我还不想做到这份上。” 说到这,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有点感慨,“其实这世界上,有什么不是交易呢。” 就像当年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拿了杨恩泽的钱出国留学一样。 这些年,他又何尝没想过,利用杨苏,巩固自己在嘉信的人脉。 “可就算是交易,也得在互惠的基础上,才能成交。”时俊微微蹙眉,“双方都得有筹码。杨苏能给我的,是嘉信,可是我能给她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伤心。” 他望着程锦,“这就不是交易,这得叫欺诈。” 程锦半晌没有说话。 很久,才问,“那么,我能给你的,是什么呢。” 时俊怔了怔,像是被她给问住了。 他的确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计划,都是算计,都是权衡和取舍。唯独顾程锦,她是个异数。带着一种,他并不熟悉,却无法抗拒的诱惑。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程锦说得对,他不够了解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时候倔强,有时候温柔。不知道为什么那冰冷雨夜里猝不及防又忘乎所以的吻,让他这么的欲罢不能。 程锦静静的看着他,只因她坐在他身边,就连周围寂静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带着某种令人心跳的气息。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时俊终于说,“你只要,别这么躲着我,就行了。” 021 暗涌 那天,从时俊的车上下来以后,程锦一个人在江边溜达了很久。 因为天气太冷,有风,阴沉欲雨,江边的小径上,一个人都没有。路灯寂寞的照着潺潺流过,而又深不见底的江水。对面的霓虹灯,五颜六色地亮起,照亮了暗蓝色的夜空,细碎的光影随着江上的水波流动,水面上漂着沉浮不定的流光。 潮湿的风里,带着江水流过身边时,暗涌的气息。 就像她的心一样。 ********* 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沙明明毫不意外的坐在沙发上等她,开着电视,茶几上放着喝光的一罐啤酒。什么时候,连沙明明都学会喝酒了。 “怎么才回来。”沙明明质问。 “随便逛了逛。” “胡说,我看见你上了时俊的车。”沙明明有点恨其不争,“昨天跟你说什么了?今天你又忘光了是吧。看见你上他车的,只有我一个人么?明天全公司都知道了好吗?” “他只是要跟我解释一下前天晚上的事。”程锦很累,没心思去想明天的事。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沙明明瞪圆了眼睛。“你是借醉行凶没错,可是他呢,他总不能也是喝醉了才半夜三更的跟你……” “你能别这么粗俗么。”程锦打断了她,走进卧室去,一头栽倒在床上。 沙明明站在门口,继续苦口婆心,“我是怕你又闯祸,你以为杨苏会是吃素的?她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只要她开口,嘉信谁敢留你在身边?就算时俊,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罩着你啊。更何况他会不会为了你,和杨苏翻脸,都很难说。” “她要捏死我,早就捏死了。”程锦闭着眼睛说。 到现在都还没动静的意思是,知道她不够分量,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吧。 “你到底怎么打算?”沙明明快抓狂了。 “我?我能有什么打算。”程锦说,“我进嘉信,也不是为了跟杨苏抢男人的。” 沙明明愣了半晌,说,“你才粗俗。” 程锦把脸埋在枕头中,恨不得就在这黑暗中把自己溺毙。 她说的都是实话。可是沙明明只当她在找借口。 其实何止是沙明明觉得她不争气,连她自己,也深深地知道自己的不争气。然而没有办法,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吸着,往那个不知名的方向,不停地滑落过去。 四周也没有任何东西可凭借。 ****** 周末的时候,虞皓平要求整组人全部加班,因为甲方又要改方案。 虽然嘉信自己也在做开发,但留宁这个项目,是当地开发商的投资,嘉信只是承建。 虽然在骏丰的时候改方案也是家常便饭,但这么短的时间改了这么多的东西,和最初的计划相比简直是面目全非了……程锦也不得不佩服虞皓平的耐心。 一向讨厌加班的沙明明反而对此毫无怨言。“反正我也不想回家。”她说。 好吧,那就她顾程锦最心浮气躁了。 程锦在电脑前做效果图,眼睛酸,肩膀痛,简直浑身都不对劲。 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唉……啊”,刚刚扭着腰把脸转过180度,忽然办公室的门推开了。她僵了一下,蓦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脑子里想起那天那个纸团……赶紧回过头,却看见进来的人不是时俊,是他的秘书安凌。 还好。 程锦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那天,在时俊的车上,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时总,我不想卷进你和杨璟的斗争里。” 感情就像开了闸的水,汩汩的,流向那个她不可去往的方向。这个她控制不了。可是她能控制的,是自己的身体和嘴巴。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这样,才是安全的。 可是也就从那天开始,程锦在公司里时时都得提着点小心,唯恐在哪里遇见他,电梯里走廊里,都得提前张望一下才敢进。开会的时候,想千百个理由不去参加,就连午饭都免了,直接让沙明明给带个三明治和奶茶就算一餐。 这日子过的……简直煎熬。 这会儿看见安凌,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点尴尬,别人不知道,安凌是知道的,那束花是他送的。程锦不由自主又看了看自己桌子底下放着的那瓶姜花,虽然藏在桌子底下了,她也还是天天都趁着没人的时候给换一遍水,都一个礼拜了,那雪白的花朵依然幽香袭人。 安凌像是一点都没注意程锦这点小心思。她穿着灰蓝色小西装和长丝巾,很摇曳的进来了,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笑眯眯的先和虞皓平打了个招呼,把手里一个大袋子放在会议桌上,“大伙都过来休息会儿吧,时总有指示,给加班的同志加福利。” “欧也!”饿着肚子干了半天的小马第一个跳了起来,“这都什么,香飘十里的。” “炸鸡,披萨,寿司,咖啡,奶茶。”安凌一样一样的从袋子里把东西取出来,“特意打电话叫我亲自开车的去买的啊,不是外卖,是爱心专送啊!” 大家一声欢呼,一拥而上。 炸鸡最受欢迎,一盒加辣一盒不加辣,虞皓平把手头的资料存个盘,紧赶慢赶的挤过来的时候,那两盒炸鸡已经瞬间消失,就只剩下一堆骨头。 安凌顺手递过一块火炙蟹柳寿司给他,安慰的说,“这个也不错。” 说到这,有意无意的回头看了看程锦,“程锦怎么不过来?” 程锦这会儿在电脑前装模作样的在忙着,本来想着就这么隐形,但安凌偏偏点她的名,只好抬起头,“我……其实也不太饿。你们先吃,我一会就来。” 安凌笑了,带着几分了然。她走到程锦桌边,把一个盒子亲自送到她桌上,“这个是海鲜意面,还有沙拉和烤虾,都是单点的。” 程锦愕然又手足无措的接了过来。 小马一边忙着抢各种吃食,一边回头说,“时总多久没给我们送福利了?”他算了算,“上次都得是去年的事了吧?” 虞皓平笑着骂,“活你干得最少,吃得倒挺积极,沾了油的爪子,别往图纸上放!” 小马默了默,忽又用胳膊肘碰碰他,“诶,老总偏心,怎么顾程锦还有单人份?” 虞皓平装着没听见。 沙明明抓起一只蛋挞塞进他嘴里,“赶快吃你的吧,操心那么多。” 程锦打开餐盒的手正准备缩回去,却听见安凌悠然说,“偏心怎么了?今天的福利也是因为程锦才会有的,今天有,以后还会有,大家习惯习惯,也就好了。” “噗”,小马刚喝进去的奶茶,众目睽睽的喷了一地。 沙明明扶额,顾程锦这真是,这都招惹了什么人啊! 安凌刚出了门,小马就凑到虞皓平身边,“老大,这什么节奏?他这是准备要公开那啥了吗?” “滚。”虞皓平只送给他这一个字。 ******** 下班的时候,程锦特意提前走了一会,大概四点多,不到五点的时候。 结果在公司转角,就看见时俊的车,他就站在车旁边,靠着车门,无聊的抽着一支烟。 大概也是刚从公司出来的,还穿着上班的衣服,细条纹衬衫,深色西装和珍珠灰的领带;一对背着包穿着高中生校服的小姑娘走过他身边,一直在交头接耳的看着他笑,他似乎完全都没察觉。 这个时候,在这里能做什么?当然是在等她。 可能没有想到她这么早就出来,他也没往这边看,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略微低着头走神。下午的阳光,透过疏落的树荫,淡淡的照在他身上,温暖又寂寥。 程锦不敢再看,深怕自己又像上次一样,中了蛊似的,朝他走过去。 趁他还没发觉,赶紧拐了一个弯,从旁边的喷水池后面绕了过去,旁边大厦进去,出来就是另一条街的停车场,时俊不会发现她来过。 这么绕着走的时候,心里还想着……他应该不会一直这么等下去吧。过一会到了下班的点,打个电话去办公室,就会知道她已经先走了吧。 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程锦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 总是听见淅淅索索的声音,像是在下雨。终于坐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月明星稀,长空万里,哪里有雨声。 回到床上看了会书,又翻了会手机,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点什么。凌晨困到极点的时候,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蓦然想起他靠在车门上低着头等人的样子,瞬间就醒了。 在枕上睁着眼,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程锦忽然后悔了。 下午的时候,应该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再走的。 不应该让他等的。 因为站在那里等的人虽然是他,可是掉头走了的顾程锦,却好像到现在都还站在那个转角。 程锦合上了眼睛,觉得眼底酸涩。忽然明白,杨璟说她喜欢时俊的时候,她为什么那么害怕。原来是这种感觉。无法自控的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牵着你心里的一根线,不管你在哪里,都不自由。 就好像,她已经根本就不属于她自己一样。 那天在车上,他说,程锦,你什么也不需要做,你只要别这么躲着我,就行了。是啊,他早知道,她是刻意的躲着他的。但不躲怎么行呢?要怎么跟他说? 难道要跟他承认,时俊,我是为了拿到星湾广场的投标计划,才来嘉信的。 结果一样是完了。不止是他,还有她准备了那么久的所有,都完蛋。 那么,要她放弃吗?为了时俊,放弃自己的决心吗? 程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个,就更不可能了。 ********* 那天时俊没有等到她,就应该知道顾程锦的意思了。 所以这几天,他没有在虞皓平这边露面。下班的时候,程锦出公司大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有点紧张,但是他的车也没有再出现过。 这就对了……大家都需要好好冷静冷静。程锦想,那天晚上,那混乱的冲动,也仅仅只是冲动而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办法再专心的工作了。 还是很早就来了,很晚才离开,一直泡在办公室里,但是根本没有效率。每次干了一会活,有谁经过的时候,或者有人跟她说话的时候,程锦都会愕然的发现,自己又在走神了。 有一回虞皓平跟她说什么,一连说了两遍,程锦还是一脸茫然,他终于急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呢?感冒了么?要不要干脆回去休息两天啊。” 程锦一迭连声的说不用。 “我请你来当助理,是帮我工作,帮我解决问题的,不是给我制造麻烦的。”虞皓平拂袖而去。 他还是第一次对她发脾气吧。程锦知道他生的是什么气……但是,没法说对不起,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 设计方案就这么拖延了两天,越改越糟糕,程锦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是打了结,不听使唤。 实在是受不了她天天对着电脑长吁短叹,沙明明过来说:“别跟这较劲了,走吧,帮我收拾档案室去。” 这两天公司信息通信部重新改装网线,更新办公设备,原来的机房不够用了,行政部下了指令,各部门都把档案室清理出来,重要文件集中管理,其他过期的文档就直接按废纸销毁。 本来档案室都是归行政部统一管理的,这回因工程浩大,特地从各部门抽人手上去帮忙。 虞皓平这边,唯一能派的出去的,也就剩一个沙明明了。 “这真是个苦力活啊!”沙明明抱怨,第一天去清理旧档案,穿着白衬衫去了,回来都变成灰的了,袖子还刮花了半边。 程锦就算心情再怎么不好,看见她抹的又是灰、又是汗,花脸猫一样的狼狈像,也就忍不住乐了。 “不用笑话我,一会儿工夫,咱俩就都一样了。”沙明明说,和程锦一起吭哧吭哧的抬着一个大纸箱子,里面装满了过期要废弃的文件。 “我上中学的时候卖过废纸,两毛钱一斤,这么一箱子,怎么也得值个十几二十块了。”程锦笑着说,“都够咱俩吃份炸猪排了。” “你?你上学时候还卖废纸?”沙明明不信,刚想着问的时候,就看见电梯间门一开,杨璟和他的几个客人,一路谈笑风生的,迎面过来了。 程锦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靠边让路。自从那事以后,杨璟没有找过她的麻烦,但是她很清楚,只要她一天没走,他只会更加不爽。结果杨璟连个眼角都没往这边扫一眼,说着笑着就过去了。 “你发现没有,杨总不像以前那么拽了。”沙明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我以前也没觉得他拽过。”程锦说,“赶紧的走吧,别在这堵着了。” “这几天开会,他在会上都不怎么说话了哎。”沙明明回过身来,继续搬起那废纸箱子,“以前开会时候,哪次不找咱们的麻烦。” “你理他干嘛。”程锦随口说,看见沙程程还目送着杨璟的背影呢,忍不住又揶揄一句,“得了,人家都走老远了,别看了,不然别人还以为你暗恋他。” 沙明明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也就是花痴了点,还不至于蠢到这份上。”说到这,她又补了一刀,“我跟你可不是一回事。” 程锦刚要说话,后面不知道是谁,急着去赶电梯,匆匆忙忙擦着她跑过去,沙明明也没提防,脚底下一个踉跄,纸箱子歪着就从手里掉下去了。程锦也没抱住,哗啦一声,旧文件旧图纸撒了一地。 “哎!”沙明明气得叫,“这都什么人啊。” “行了,人家没看见而已,别叫了。”程锦拉了她一把,“赶紧的收拾吧。” 正在蹲着捡地上到处撒落的纸张,程锦忽然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停在自己眼前。 “哎,麻烦让一让……你踩着我东西了。”程锦说,刚要抬头,对方却在她面前俯下身来,把刚刚踩住的文件捡了起来,递给她。 雪白的衬衫袖口,精致的金色十字袖扣。黑色的表带。 这是那天,在时俊办公室的沙发上,帮她搽上药油的那双手。程锦愣住了。 见她没伸手接,时俊把手里的文件扔进旁边的大纸箱子里。“你这是在干什么?”他问。 “我……我帮沙明明整理档案室。”程锦头也不抬。 “行了,你们别搬了,这么沉的东西,当心再闪着腰了。”时俊说,把东西大概收拢了一下,放进箱子里,“我帮你们拿过去吧。放哪里?” 他说着,就把那箱子给抬了起来。 “不用了时总,我们可以的,就是刚刚被人给撞了一下。”沙明明深怕这灰尘仆仆的箱子蹭脏了时俊一尘不染的衣服,赶紧的想要阻拦,但是时俊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把箱子抱到了电梯口。 “一楼是吧?”他问。 “哦!是……”沙明明只有点头,顺便又看了程锦一眼。 程锦也跟着过来了,但是并没有说话,看上去也没有什么表情,两只手紧紧的交握着,放在背后。 “这种事,要找设计部助理设计师,和行政秘书来干吗?”时俊按了下行的按键,微微蹙眉,“交给保洁公司做不就可以?” 沙明明唯恐他为这点事真的去找行政部问话,赶紧解释,“不是,不光是清理,还得把以前的文件和档案、图纸什么的分类整理一下,有些重要的,还需要集中放到一楼保管起来。” 时俊没说话。这最近他和以前也不一样了,反常,没法揣摩,沙明明烦恼的想。 电梯来了,程锦和沙明明把东西拖进电梯里,时俊并没有跟进来。 沙明明按着电梯的开门钮,愕然问,“时总,你不上来吗?” 时俊看了程锦一眼,“我还有事。” ——有事?有事还在这儿站着?沙明明莫名其妙。 电梯缓缓合上的瞬间,程锦抬起头,看着他消失在那两扇合拢的门背后。 下了楼以后,沙明明问,“你不至于吧?流言什么的,不早就过去了?” “也没怎么啊。”程锦不想再提。 “连一起坐个电梯都不行?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啊。”沙明明叹了口气。 “你不是希望我们离的远点。”程锦头也不回的走了。 “哎!”沙明明叫了一声,没叫住她,喃喃自语说:“我让你离他远点,可没让你这见了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的啊!对上司基本的礼貌,总要有的吧。” 程锦又何尝不知道,要自然一点,若无其事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才是最好的。 但是心里是这么想的,甚至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对着镜子,练习一下万一哪天遇见他,就跟其他同事一样,轻松坦然打一个招呼的表情……可是看起来,都没用。 看见他的那瞬间,勇气,理智,好像都扑的一声,就地蒸发了。 ******** 在档案室里挥汗一下午,满头满脸都是灰,程锦下班前去一楼的洗手间洗了个手。 在卫生间里整理衣服的时候,有几个同事从外面进来,嘻嘻哈哈的,一边洗手补妆,一边闲聊,有人说,“听集团秘书室那边说,上回董事会,时总和杨总在会上都翻脸了。” “当然啊。那种事,对声誉影响很大的,能不急吗。” “时总可不是为了这事才去董事会的。” “那又是?” “还是那个顾程锦啊。”有人放低了点声音,笑着说,“为了给她摘出来啊。时总可没打算否认对她有想法,那天当着杨总的面就说了,我和她的关系,没必要跟任何人交代。如果我个人感情影响了公司的运营,我可以辞职,只要这是董事会的决定。听听!真是——” “你又没在会上听见。” “这事就差没有现场录音了啊,秘书室里连笔录都有,据说会议秘书当场就被他给镇住了。” “换了我的话,估计也差不多……”有人窃笑,“那可是时俊啊。” “唉,”有人微微叹气,“听说他还接顾程锦下班。周末加个班,都还给送特餐,这也算是今年的八卦头条了。” “那——上头那位,这是要失恋的节奏么?” “谁知道啊……”有人说,“大不了就不做了呗。要是我,还在嘉信上什么班啊!一个月赚这点钱,不够折腾的。就好好跟时俊在一块儿,每天上班一个早安吻,下班一个晚安吻,每天帮他刮刮胡子,打个领带,这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嘛。” “做梦呢!”有人笑骂,“有你什么事儿啊。” 一直等到人都走光了,程锦才敢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要速战速决的赶快拿到资料,赶快的离开嘉信才行。要不然的话……真的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事。 可是心里乱得就像一团被机器搅乱了的麻线,完全找不到头绪。 星湾广场。 早安吻。 嘉信建设。 晚安吻。 啊……这到底要怎么办啊,顾程锦! 022 旧档案 沙明明觉得事情不妙,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 那天,她和程锦一起从恒悦城出来,一起上班。横竖家里也没别人,这些天沙明明干脆就在程锦这边住下了。本来早晨还好好的,还一起吃了她亲手做的豆浆和火腿煎蛋,来的一路上都很愉快。 结果到了公司,一楼打了卡,在大堂楼梯口,程锦一眼就看见时俊在前面。 他在电梯前等电梯,周围几个同事都自觉闪到了另一架电梯门口。 看见时俊那个瞬间,程锦愣了一愣,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就闪进了旁边的安全通道里。 沙明明在原地愣了半分钟,才跟着她进了那扇小门。进去的时候,看见程锦坐在楼梯台阶上系鞋带。 “行了,别装了。”她没好气的说。 “……我鞋带开了。”程锦还想否认。 “你觉得我是瞎了吗?”沙明明指着自己问,“我也看见他了。” 程锦脸一红。 “你这是、你这是真的喜欢他吧?!”沙明明到现在还觉得匪夷所思。“八百米外,我都连个人影都还没看清楚,你就知道是他了,还嗖的一声就不见了。” 兔子都没她跑得快。 “嘘。”程锦让她闭嘴。 “认识你快十年了……”她指着程锦,“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天。”想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伤了多少师兄师弟的心啊!那旁若无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架势,这都哪去了。 “你要是真喜欢他,那你就上啊!他对你一点意思都没有吗?他顶着公司里这么多流言,在董事会和杨璟翻脸,不都是为了你吗?”她真是恨铁不成钢,“都到了这种程度了,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顾程锦,你今年贵庚啊,你追我跑的这种游戏,你觉得时俊这种人,会有闲工夫陪你玩这套?” “你不懂。”顾程锦只给了她三个字。 沙明明被她气得笑了。 “我不懂,我失恋都失了第三轮了,你说我不懂?”她问,“你到底怕什么,怕杨苏?那么怕的话,你就别把自己给陷进去啊。看看你现在这什么样子……” 程锦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这事,跟杨苏没关系。” 沙明明挑起一边的眉毛。 “就算没有杨苏,我跟他,也不会有结果。” “怎么……怎么就知道没结果?”沙明明不明所以。 “因为我跟他,根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程锦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知道你听不懂。”程锦淡淡的笑了,“也没指望你听懂。” ********* 程锦一整天都埋在档案室里整理旧档案。 沙明明早就嫌弃这不是人干的活,正好今天虞皓平有例会,她就一溜烟的回去做会议资料了。 “你就在这干活,顺便好好反省反省吧。”她走的时候,撂下这么一句狠话。 程锦倒很庆幸有这么一份不需要动脑子,也不会让你闲着的工作可以做。 无数档案柜里的尘封的旧资料,按年份登记,其中大部分都是过了保存期限,可以直接作废了。偶尔有涉及到财务或者工程参数的,她就拿出来分门别类的登记,放到旁边的活动架子上。 但是不知道整理到第几层的时候,忽然有一封卷宗,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年份,非常熟悉的地名,非常熟悉的项目名称。程锦伸手拿下它的时候,心里还有点疑惑,会有这么巧吗?十年前的档案记录,真的就被她这么轻易的碰到了? 但是拍去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翻开其中的某一页的时候,程锦心里咚的一声,仿佛心脏直接沉到了底。真的是它。那一页上面,清晰的记着施工方的名字,合同复印件里,乙方的落款和印章,经过时间的流逝,已经变得不甚清晰,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的笔迹。 顾峰。 从小就在她的作业簿子上签着的那两个字,顾峰。 程锦呆住了。 ******** 嘉信行政总监沈嘉瑜下午有一个媒体专访,说是访问女性成功励志代表,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种文章里都是要夹带点私货的,除了赚点销量,更可观的收益,是在专访里为嘉信最近几个重点项目做个软广告。 一年到头这种访问也做得多了。沈嘉瑜有点疲倦的想,还说要拍个封面,幸好她找了理由给推掉了,今天有点感冒,这状态,也确实是不适合拍照片。 但从嘉信大厦里走出来的时候,天也黑了,似乎还有点落雨。 ——白天明明还是晴天的,这冬天的雨也说来就来。沈嘉瑜蹙起了眉头,今天没开车,也没带伞,要不要打个电话叫个车来接一下啊。 正在门口略微犹豫着,忽然旁边有人递过一把伞。 沈嘉瑜回头,见是一张微笑的脸。军绿色带帽兜的风衣,梳着简单的马尾,可能在外面站了有一会了,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了。 “顾程锦?”沈嘉瑜有点诧异。 她和顾程锦,从很早之前那回咖啡事件以后,基本上就没交集了,就算偶尔公事上碰面,也都彼此心知肚明的点头一笑,擦肩而过而已。 经过上次公司内部网bbs上的流言事件,这梁子更是结下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最后这事会这么收场。得罪了顾程锦倒是小事,得罪了时俊,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她虽然是无条件要保住杨璟,但也没想用这种方式,和时俊撕破脸。 本来还想着,找个机会稍微缓和一下僵持的关系,但没想到,今天倒在这里遇上了。 看顾程锦的脸色,倒不像是记仇的样子。 “要不要一起走?”程锦问她,“这个点了,天气又不好,恐怕到处都在堵车,打车也很难打的。沈总监住哪里?” “风苑路。” “那正好,有地铁。我也往那个方向,我们就一起吧,伞也只有一把。” 沈嘉瑜当然不会反对,这顾程锦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外面雨也不小,好在程锦的这把伞很大。 往附近地铁站走的路上,程锦闲闲的问,“沈总监在嘉信,时间也不短了吧。” “当然。”沈嘉瑜一笑,“我刚来的时候,也就你这么大,或者可能比你现在还要小一点。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十几年了。”说着,她看了一眼程锦,风雨里,晦暗的天色里,程锦脸上的神色很平静,甚至还有点茫然。 顾程锦刚来的时候,那种锐气和不驯的眼神,怎么不见了。 “那零八年零九年的时候,嘉信有一段困难的时候,你就没想过离开吗。”程锦又问,“听说当时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离职的员工有七成左右。” “怎么忽然想起这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沈嘉瑜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想起一个人。提起那段时间,嘉信不能忽略的一个人,时俊。程锦忽然问这个,是想要打听当时时俊的事吧?她和时俊,该不会是真的有什么吧? 没想到程锦却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有个朋友,家里以前是做建筑施工的,好像听她说起,那时参加过九隆商圈的改造项目……后来就没有下文了。那不也是嘉信的项目吗?” “哦……那个啊。”沈嘉瑜怔了一下,“嘉信当时的困境,其实倒有一半跟这个项目有关,匆忙启动的,当时各方投资其实都还没有到位,为了抢先拿下开发权,嘉信有点过度融资了。加上当时地价飞涨,也拍了几个地块想要囤着,结果就套住了。” “后来呢?” “后来银根收紧,有个合作伙伴也撤资了,项目也就半路停了。”沈嘉瑜苦笑,“嘉信损失惨重。” “我听说,后来,时总不是把那块东岸的地给卖了吗?还卖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价钱。”程锦问,“怎么没继续把九隆的项目给做完呢?或许还能收回成本,也说不定。” 果然,她说到时俊了。沈嘉瑜就知道她会扯到他身上。“那事啊,你也听说了。当时大家手里钱都紧,巴不得把地给抛出去套现,但高位没人接盘啊。是时俊找了一个深圳的开发商,把他做的开发计划和那块地,一并卖给了他们。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东岸储碧园。” “我是说后来。”程锦并不想听他十年前的发迹史。这事不用沈嘉瑜说,她也知道,整个地产圈里恐怕都没人不知道吧。 “后来嘉信就有一口气可喘,就慢慢缓过来了呗。”沈嘉瑜轻描淡写的说。 “既然已经度过了难关,那为什么放弃了已经投资更多的九隆项目,转而去做半山景湾了呢?” 沈嘉瑜想了想,“决策时俊提的,当然也是杨董拍板的。我其实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但是后来我揣测,可能是正是因为九隆的投资额太大,如果要把它捞回来的话,恐怕投入的也会更多。半山就不同了,虽然收益性和九隆比不了,但在当时,确实也是更现实的选择。” 说到这,她看了一眼程锦,“时俊这个人,很现实。他绝不会为了心疼已经投入的钱,而把所有的资金都砸给一个前途莫测的项目上。你应该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规则,赔了就是赔了,哪怕损失再大,也不会为了弥补错误,去填补之前的窟窿。” “对嘉信来说,放弃九隆,当然也是一个选择。”程锦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那些下游的配套商,供应商呢?那些承包商和施工方呢?” “他们?”沈嘉瑜笑了,“当时嘉信都自顾不暇了,还管得了那么多?船都快翻了,难道嘉信要陪着他们一起死。” “这也是时俊的决定?” “算是吧。”沈嘉瑜说,“毕竟卖地是他主导的,半山这个项目也在他手里。杨董一直很信任他。” 程锦觉得心里不知名的地方开了一个口子,有什么东西,正在汩汩地流淌,把身体里最后一分热气都带了出去。她不由自主的开始有点哆嗦。 “我以为……他不是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 其实下午看了那卷档案之后,她就明白,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的,相信的,可能都是错的。 她以为当年造成父亲欠债破产、四处躲避的原因,是杨恩泽。但如今看来,竟然不是……是他最倚重的左右手,时俊。 但还是不愿意相信。不,是不能相信。明知道答案,还是要再找人问一问。 这个人,当然也非沈嘉瑜莫属。她在嘉信的资历够长,见证了当年的所有事。在嘉信所有掌握着核心业务的人当中,她是唯一一个不被时俊所掌控,也不会刻意为他掩盖这些过去的人。 沈嘉瑜听她这么说,倒像是有点意外。 “那你觉得,时俊是个什么人?”她问。“你以为他看着平常不动声色,在这种紧要关头,就真的什么都不做?他要是手软,怎么能坐上今天这个位子,杨董会把嘉信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他一手掌控?恐怕,早就被别人吃得渣都不剩了。” 看了看沉默的程锦,她忽然又笑了,“顾程锦,你该不会是看了那种三流小报编的故事吧?就比如今天采访我这种,寒门苦读、金榜题名、勤奋努力,终于有朝一日大获成功了这种。那都是糊弄小孩子的善意谎言而已。” 她悠悠的道,“如果当年,时俊为了脸面,没有接受杨董的钱,出国读书;如果当年,他没有断臂求生,放弃九隆项目,也放弃跟那个项目关联的供应商和分包商;如果他没有孤注一掷,拿下东岸的那个卖地的合同……当然,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你说,还有现如今的时俊吗?” ****** 雨窸窸窣窣的,越下越大了。远远的雨雾在路灯下弥漫着,过往的车辆飞驰而过,溅起大蓬的水花。 密集的雨点,打着伞面,发出急促的轻响。程锦手里的伞柄也变得越来越沉,开始觉得握不住,伞慢慢的倾斜,逐渐往沈嘉瑜那边斜过去,自己的半边肩膀和头发,反而都被雨水淋湿了。 但是即便是这森凉的寒意,也没能浇灭她心里沸腾着翻滚着的刺痛和怨恨。沙明明说的对,她是瞎了吧。 这原本不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事情吗……可是她居然,一次都没有设想过,还有这种的可能性。 同样下着雨的夜晚,想起自己站在火车站外面的嚎啕痛哭。 想起爸爸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门口,硬拖着她回家,她挣扎着不肯,被踢了一脚的那种疼。 想起爸爸带着她去亲戚家躲债,看见的那些冷眼和嘲讽。 想起小叔出狱以后,在外面摆摊,被地痞找茬,打得头破血流。想起他穿着破烂的背心,汗流浃背,一瘸一拐的往每家饭店搬啤酒。 最后想起的,是那个在海边的夜晚,漆黑的夜,即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只有天边层叠着的青色的云层。海边的岩石那么尖利,穿着破旧凉鞋的脚踩上去,脚心硌的生疼……她是一路跟着爸爸过来的。因为不放心,因为怕他想不开,一头往海里跳下去。不敢靠到他身边,只敢在后面远远地看着。然而,过了很久之后,她听见了爸爸压抑的痛哭声。在空无一人的海边的岩石上,翻卷的海浪一层一层压上来,颜色仿佛也是漆黑的。程锦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佝偻着坐在岩石缝里的背影,那压抑而又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她说过,她千遍百遍的跟自己说过,疼吗,那就记住这个疼,总有一天,要把这一切全都还回去。 可是现在……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她都恨错了人。 她差一点,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023 以爱之名 (一) 半夜了。 深夜11点多的时候,时俊开车到楼下。他住的是东上和园,嘉信自己开发的房子。设计,施工,后期,几乎都是自己做的,也是第一个他全盘经手,从拿地一直到销售都跟着做下来的项目。现在这样的项目已经基本没有了。因为时间久了,现在看起来已经有点半新不旧,地方也并不大,但地段很方便,在市中心偏东一点,开车到嘉信的话,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 正门警卫室的保安看见他的车,特地出来打了个招呼,“时总,这么晚才回来啊。” “外边有点事。”时俊心不在焉的说。 “有人来找你,等了很久,我看这天气也不好,雨也下不停,就让她先进去了。” 时俊怔了一下。 有人找?找到这里来?看了看表,这都几点了。 “她说她叫顾程锦。”保安见他蹙眉,赶紧又补了一句,“好像是你公司的员工。” 时俊一路踩着油门把车给开到楼下,从停车的位置看过去,沿着台阶上去,是遮雨的回廊,有个人站在那廊下,靠着旁边的柱子。因为光线暗,看不清楚脸啊,可是他的心已经先紧着跳了起来。 他按了下喇叭,喇叭声惊动了站着发呆的顾程锦,她终于转过脸来。 雪白的车灯的光,刺眼的迎面照着,她看不清楚来的是谁,眼前一片模糊。 时俊下车了,把车门给摔上,有点气急败坏的跑着上台阶,“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这都几点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话的时候,用上这么多一连串的疑问句了。程锦有点茫然的想。 “我打了电话,你没接。”她说。 时俊愣了一下,侧头想了想,哦,对,他今晚上要见的人很重要,所以吃饭之前就把手机给关了静音。然后就一直忘了打开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看,上面十几个未接来电,点开一看,全是顾程锦。从八点半一直打到十点半。 “这都是你打的?”他问,心里没底。 这还是前几天,老远看见他,都恨不得从八百米外就绕着走;就算难得一遇的碰见了,连个招呼都不会打的顾程锦吗? 走近了看时,程锦的脸上冻得煞白,嘴唇发青。头发沾了雨,半干不湿的,凌乱的贴着她的脸颊。眼睛也没有在看他,一直低垂着睫毛。 他走过去,试着伸出手,她竟然也没躲。 摸到她的脸的时候,时俊心里震了震,触到手的地方就像冰一样的凉。 “什么事,找我找得这么急?”他再问,声音温柔之极。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脸上。似乎想要用手心的这点温暖,焐热她的冷;又似乎是在流连着犹豫,要不要就这么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他下车太急,连车灯都忘了关。 车灯明晃晃的照着,在那两道雪白的光柱里,雨丝不断的斜着坠落下来,车窗上的雨刷,还在兀自徒劳地摇摆。 站在这,心乱了一晚上,犹豫了一晚上,是要直接问他吗?是要质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做那么自私的决定吗?可是看着他的脸,那她从始到终,都无法抗拒的一张脸,程锦在这个瞬间,决定要撒谎。 “什么事也没有。”她吃力的说,因为冻了太久,整个人,整张脸都是僵硬的。“我只是想看见你,马上,立刻,不能等。” 时俊呆住了。 他轻轻的把程锦抱进自己的怀里。可是这一次,程锦没有再环住他的腰。她只是安静的,顺从的,停靠在他的怀抱里。潮湿的寒气,顺着他的大衣,隔着外套和衬衫就往里钻,他干脆单手解开大衣,把她整个人都包了进来。 熟悉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温暖。可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程锦悲哀的想,大概,眼睛,鼻子,手,所有的感官,都随着这场冰冷的冬天的雨,一起冻僵了吧。 ******** 程锦又恢复了忙碌的日子。 自从那湿淋淋的冷得刺骨,仿佛就要被冻僵的那一夜之后,好像一台忽然被格式化了电脑一样,所有过期的记忆都被彻底的强行删除了。 那些喝醉的,放纵的,混乱的,仿佛飘在半空里,似乎每天都有所期待,然而又浑浑噩噩不知所措的日子,也都随着那一夜,而烟消云散了。程锦以为自己会感冒,会大病一场,然而并没有。或许是因为心里很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其实也不多了。 她不能再浪费这点有限的时间。 如果说在此之前,还有那么几分犹豫和顾虑的话,现在连这点犹豫和顾虑也都用不着了。 感情?道义?谁会在意。这些年,骏丰,嘉信,他们这些手里握着钱和权,翻云覆雨的人,谁不是在这些灰色地带里游走,谁又比谁更干净。 她得尽快拿到星湾广场的招标计划书。她得尽快把这份资料交给李东宁变现,嘉信的人,也都不是傻子。这事纸里包不住火,她要是不能及早抽身,弄不好,第一个死的就是她自己。 除了快速又潦草的应付了手头上必须完成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她全都用来琢磨,跟星湾广场有关的事情了。如果还有闲暇,她就在网上浏览一些留学申请的信息;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应该再往更高的地方走一走,去学点更新的东西,但这愿望太奢侈了,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闲钱。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不再是问题。 程锦发现,一旦下定了决心,其实任何事,都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何况时俊,虞皓平,沙明明,甚至任何人,对她的意图都还丝毫没察觉。 沙明明看见她又翻起专业书和外语资料,有一次就忍不住的问,“你怎么突然就这么用功了?” 程锦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就跟冬眠之后突然醒过来了似的。”沙明明自言自语着,摇摇头走开了。 冬眠?冬眠以后会醒来的,那不就是蛇吗。程锦暗自的想,这比喻其实还挺贴切的。 不知道如果将来有一天,沙明明知道她今天是在做什么,会不会理解和原谅现在的顾程锦。 之前她就特别留意过,虞皓平这人很仔细,他会把每天的工作,都在下班前备份到另外的硬盘。 打着加班的旗号,在办公室留到很晚,没人了的时候,程锦用虞皓平的密码,登录了他的备用硬盘,看过他所有的文件夹,却并没有发现和星湾广场有关的信息。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 那就是他已经把资料上传到了另一个安全级别更高,或者权限更高的人那里。 其实程锦想过,作为设计部门,虞皓平就算能有一部分的资料,也不会太多。 至少在工程造价和融资渠道这些方面,他应该并不清楚。工程部那边,财务总监祁远那边,也许掌握着另外一些;而且最重要的,这个项目嘉信是要单独开发加上后期施工,还是会把它拿下以后再分包出去,有或者有没有其他的投资方……这些决策上的东西,最终,会在时俊那里汇总成为完整的计划书。 方向已经渐渐变得很明朗了。 嘉信建设,掌握着最高权限的人,是时俊。 悉知关于星湾广场所有的计划和细节的人,也是时俊。 她最有机会接触到的,能够拿到这些资料而不会被怀疑的人,还是时俊。 别无他途。 **** 时俊当然不会知道她的心思。 他很忙,这周又出差了,这次和虞皓平一起。只有他俩,轻装简从的,连安凌和沙明明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干什么去了。虞皓平说,他们去沈阳考察一个商业项目,但程锦的直觉,这所谓的商业项目,跟星湾广场必定也有一定的关联吧。 周二,程欢打开了手机,翻开朋友圈,看到虞皓平更新了一条信息。 只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有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似乎结了冰。下面虞皓平说了一句话:夜里零下十七度,放在车里的水都冻成了冰。沙明明在下面的评论区里留了言,“要不要给你们寄条电热毯过去?空运的。” 程锦把这条信息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很久。 沈阳……千里之外,滴水成冰。 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再强再理性的人,都会有脆弱的一刻吧。 到了傍晚的时候,程锦决定还是给虞皓平打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虞皓平似乎有点疲倦,“喂?程锦啊。又有什么事了?” 什么叫“又”,她已经尽量不烦着他了好吗,虞皓平总监似乎已经忘了她到底是谁的助理,恨不得她独个儿就能把所有事情都办妥。往好处想,这也算是一种抬举了。 程锦把项目进度简单说了几句,好像漫不经心的随口问了一句,“都在等着你们回来拍板呢,那边事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唉,别提了。”虞皓平叹口气,“这一两天都回不去,这回办的的事有点不顺。”他停了停,又说,“天气也太冷……天天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我还真怕就在这鞠躬尽瘁的交待了。时总都病了。” ——病了?谁病了,时俊? 程锦握着电话,有片刻的沉默。 “喂?”电话那头的虞皓屛久没听见她回答,还以为她这边掉线了。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忽然又听见程锦说,“是感冒了吗?” “开始是有点感冒,后来就发烧,咳嗽,话都说不出来了,嗓子全哑了。”虞皓屛烦恼的说,“以前他就有喉炎,该不会这时候又犯了吧。” 程锦无意识的“嗯”了一声。 虞皓平这人,还真是老样子,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三句话都离不了时俊。 但是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竟然还是有一阵微微的心旌摇荡。这几天没看见他,她也似乎没有想起他。还以为都已经尘埃落定……原来,并没有。心口上,还像是有一阵一阵,迟钝的酸楚。 程锦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掌心。 忽然不想再等下去了,真的,让一切快点,越快越好的,就这么结束吧。 023 以爱之名 (二) 时俊和虞皓平出差这几天,赶得不巧,沈阳大雪。 他们也没有带司机,好在这次预定的合作方是时俊多年的朋友,特地给弄了辆四驱的越野车,还给轮胎做了防滑。时俊亲自开车,虞皓平坐后面,整个就反了。 “要不还是我开吧。”虞皓平在后座上把笔记本电脑给合上了,“你这还发烧呢。” “没事,你一个连雪花都没见过几片的南方人,这种路况,开什么车。”时俊还看不上他。 虞皓平受不了的摇头,“行了算了算了,都听你的得了。这什么嗓子。”时俊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了,他听着就觉得难受。 “要不还是去趟医院看一下。实在不行,我给栾总打个电话,让他找找人。”虞皓平坐着坐着又想起一出,时俊赶紧的打断了他,“别,这个是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怎么办。” 虞皓平知道他习惯,他不喜欢在私事上和乙方有太多的牵扯。特别是合作多年关系还不错的这种,因为私底下越是打的火热,将来工作上就越难板下脸,把要求和利益都掰扯清楚。 时俊还是挺避讳这个的。 这次来沈阳,提前也没想到栾总那边出了点意外,跟当地的施工方起了点矛盾,工地上有人闹事了,因为这,公司里一个项目经理都进了拘留所……这事闹的,这两天简直是焦头烂额。时俊觉得还是让他们先把这事处理干净了,再谈后面的合作方案比较好。 今天也是先去看了一个他们的在建工程,然后去了趟融资公司谈了一下资金托管,回来的路上随便找个地方吃了点东西,可虞皓平觉得时俊几乎什么都没吃下去。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他想。 现在不比几年前,各地都在疯狂的做基建投资,如今因为公共债务问题,也因为大环境和政策调整,本来能放出来的地,和能审批过的项目就不多……僧多粥少,要养活嘉信上上下下这几千个员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问题是,在所有人眼里,时俊是无所不能的,他解决这些问题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理所应当的事啊! 这么想着,虞皓平也郁闷了。 昨天隔着套房的门,都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别人到了时俊这个年纪,至少都有家有业的稳定下来了,天冷的时候有人给添衣服,寂寞的时候有人陪着说句话……可他到现在还是个工作的机器。那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到了酒店楼下,时俊把车倒进车位里。 这是本市最好的酒店之一,栾总提前给预定的,但是这种天气,大雪封城,入住的客人很少,偌大一个灯火辉煌的停车场里,只有疏疏落落的几辆车。 虞皓平先下了车,把两个电脑包都拎在手上,等着时俊下车的工夫,忽然看见酒店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穿着件明艳的深红色长大衣,站在白雪皑皑的雪地上,风致秀丽,分外触目。 那人见他望过来,还似乎朝他招了招手。 ——这是在招呼他吗? 虞皓平左右看了看,周围也并没有别人。 时俊这时也下来了,顺手锁了车,虞皓平指了一下对面问他,“时总,那边是谁,你认识么?” 时俊看了一眼,那人大衣上带着个镶皮草的帽兜,很大,遮着半张脸,“这能看见什么啊。”他们在这边的熟人本来就不多,更没有一个是女的,他怎么知道这是谁。 可是往前走了两步,那人似乎是等不及了,朝他们这边迎了两步,顺手把帽兜给摘了,挥手叫了一声:“总监!” 这声音好像很熟悉啊。像是……像是顾程锦?虞皓平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顾程锦现在不是应该在公司里加班吗? 时俊也顿时站住了。 虞皓平愕然的望着他,“谁来了?” 可是时俊没有顾得上搭理他,他怔了几秒钟以后,就直接往那边台阶跑过去了。因跑得急,他大衣都被风鼓起,在雪地上像一只黑色的风翼。 “哎!”虞皓平叫了他一声,没叫住。 第一次发现,时俊居然会跑着迎向一个人的。 而且……最让虞皓平郁闷的是,人家顾程锦刚刚叫的是“总监”,明明是在叫他好吗?时俊这么着急跑过去干嘛?这雪地这么滑,他也真不怕摔了。 时俊几乎是一口气的登上了台阶,站在程锦面前,几乎是不太能置信的,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他问,“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程锦见他过来了,反而有点赧然,两只手插进外套兜里,“我也刚到。” “你是来找我的?还是皓平?” 程锦迟疑了两秒钟,“我是——是来看你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虞皓平总监刚好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刚走到时俊身后,就听见这句,脚底下一滑,差点就栽了下去。 这,这还是顾程锦吗?入职以后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路上的顾程锦? 他以为这种事,这种千里迢迢跑过来只为了看某人一眼的疯狂行径,只有杨苏才干的出来。没想到顾程锦也一点都不逊色。 时俊看着她笑了。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头上落着的雪花,又顺手捏了下她冻得发红的脸颊,“赶快进去吧,别在外头冻着了。” 虞皓平就眼睁睁的看着他牵着程锦的手,就这么把她带进去了。剩下他一个被撂在后面。 ……这劳什子的总监,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 上电梯的时候,时俊的电话响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他摸出电话看了一眼。程锦打算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他却握得更紧。 电话是关于工作的,好像是资金方面的事,时俊低声的说了几句,程锦听着他的声音,虞皓平一点都没夸张,他声音真是沙哑得不轻。程锦轻轻地握紧了他的手。 时俊说着电话,眼睛却在看着程锦。程锦一笑,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地印上一个吻。 她的嘴唇柔软而清凉。 时俊愣了一下,电话里说的什么忽然就听不清楚,握着电话,他俯身靠向程锦,程锦退了一步,后背已经靠上了电梯的侧壁,无处可躲,他把电话往兜里一塞,紧接着就吻了上来。炙热,想念,渴望,程锦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战栗。 “看什么?”在热吻的间隙里,他抬头低哑的问,蹙着眉,“闭上眼。” 程锦瞪着他,双手用力攀着他的肩膀,忽然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时俊低笑了一下,捧住她的脸,“你这是想要吃了我么,嗯?” 又是一个绵长的吻。就好像时间也在这一刻塌陷,他蛮横而不讲理,转了个身,把她整个人都压在电梯门上,辗转纠缠。 他在发烧,靠着她的脸,烫的好像就要烧起来一样。 程锦的心脏发狂地在胸腔里跃动,被他紧紧的勒着,狭小的空间里,最后一丝氧气都已消失。 “叮”的一声,电梯停了,程锦想要挣脱,但是他不许,双臂一用力,就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程锦的脚在空中徒劳无功地踢了几下,然而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踩着,他就这么半抱半扛的把她架到房间门口,程锦挣扎着仰头喘了几口气,他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摸出房卡,摸索着开了门,一脚踢开,就把她直接扔进了房间里。 程锦背后撞在墙上,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压了过来,一边急切的在她脸上、唇上、眼睛上、耳朵上,胡乱的一路吻下去,一手把她的大衣剥下来。因为天冷,程锦的大衣很厚实,他扣子解不开,直接拽开了好几个,最后把她打横抱在怀里,紧紧的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你在发烧。”程锦在晕眩的空隙里抓着自己仅剩的模糊的理智,试图阻止,然而没有用,他完全不想听见她说话,直接就把她扔在了床上。 程锦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床上弹了弹,紧接着,他温柔的气息就拂在她耳边,“你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想你?” “不知道……”程锦哆哆嗦嗦的说了这句,他的手慢慢抚摸着她的脸,接着,脖子,接着往下。 隔着他的衬衫,程锦清晰地听见他温暖而激烈的心跳。 模糊的想起,那个下着细雨的夜里,在她楼下,那不顾一切,席卷所有,欲将把他整个人都据为己有的欲望。她生平第一次的那个吻。 下着雨的夜。 雪白的车灯的光,在雨里摆动的雨刷,他仿佛能遮蔽一切的怀抱。她心碎的眼泪。 忽然之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顾程锦……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时俊突然停了下来。 缓缓抬起上身,他发红的眼睛,看着程锦紧闭的眼睛,和紧闭的嘴唇。因为紧紧的咬着牙关的缘故,她整个人都像是是一张拉满了绷到极致的弓,好像再稍微用点力,就会崩断和碎裂。 一滴汗,沿着他的额头滴到了程锦的脸上。程锦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是眼睛却闭得更紧。 沉默里,那席卷着翻涌着的欲望,要烧起来直窜上胸口的渴望和悸动,在不知不觉的,慢慢的冻结。时俊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指尖刚刚触及,程锦就本能的偏过头躲开了。他怔住了一瞬。 “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他低声问。 程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正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明明有门铃,谁会拍门拍的这么大声……时俊头痛,翻身下去开门,果然是一脸怨愤的虞皓平。刚刚他被关在电梯外了。 “时总!”虞皓平一眼看见套房里虚掩着的卧房门。再看看面前衣衫不整的时俊……倒吸一口凉气,时俊恐怕真是疯了。本来很理性的人,这是撞了什么邪了? “你的电脑。”他把手上拎着的电脑包递给时俊。 时俊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接过包,一手还撑在门上。 虞皓平只好说:“我把药也给你放包里了。” 时俊点点头。 “……那,这个房卡呢?”虞皓平终于把这句话费劲的问了出来。栾总给订的这个房间本来就是个商务套房,有两个卧室、一个会议室和一个休息厅。本来他和时俊各住一间的……刚刚在前台,他单独给程锦开了一个单间,这一层都是套房,程锦的就只好订在19楼。 那现在这房卡不是得交给顾程锦吗? 时俊没说话,指了指门外,做了一个“你自己去”的手势。 虞皓平瞪着他。“时总,这是出公差。那是我助理。” 他这做上司的,总得为下属的人身安全负点责任吧!时俊虽说是病了,可他到底是个男人啊!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 “你想多了。”时俊无奈,“她就来这一晚上,我想跟她多呆一会,聊聊天而已。” 聊天……真的吗。虞皓平怀疑的看了他一眼,还想再说几句,但是时俊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意思就是“别啰嗦”。 他现在居然变成一个多余的人了。 虞总监的内心不是不崩溃的。 ****** 时俊回房间的时候,程锦已经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正在梳头。她已经大概的整理了衣服,刚刚那被剥了一半、扣子七零八落的大衣,她脱下来放在沙发上,揉乱的长发,凌乱的落在肩头,她有一下没一下慢慢的梳着。纠结的发丝底下,半遮半掩着她雪白的脸颊。 时俊看着镜子里她低垂的脸。 也许在外面冻得久了,没什么血色,只有嘴唇红得鲜艳欲滴。那是刚才他弄的。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乎知道他在门口看着她,程锦抬起头,在镜子里跟他对视了一眼。余韵未散的,欲语又休的,似乎是埋怨,又似乎是爱恋。 气氛暧昧,微妙,而又尴尬……时俊叹了口气,“程锦,我能抽支烟么。” 程锦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得出去么?” 时俊也笑了。 他抽烟的时候,程锦趴在桌子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机,眼睛却瞄着他的背影。 时俊怕她讨厌烟味,是站在窗边抽烟的,还把窗子拉开了半边。屋子里空调开得很足,热的让人想出汗,外面却是迎面的寒风,满天纷飞的雪花。 他一手撑着窗台,沉默的出神。淡淡的烟雾,飘散在窗外的风雪里。 程锦觉得自己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走向他,不要抱住他,不要把自己的脸轻轻贴在他背后。 最后一次了。她很清楚,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可这是时俊,顾程锦。这是你恨了十年的,断送你所有快乐时光的,那个人。 时俊微微侧过脸,看着她映在窗玻璃上,那个模糊的影子。 “我恐怕,真是病的不轻。”他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 夜深了。 时俊吃了药犯困,靠在枕上睡着了。 房间里只留了一盏桌角的台灯,柔和而晕黄的光,淡淡的照着他熟睡的脸。程锦坐在桌边,默默的,眼光流连在他的眉毛上,眼睛上,挺直的鼻梁上。睡梦里的他,眉心还是微微的蹙着,好像有什么心事。 他刚喝的药,是她亲手冲的,除了退烧剂,她还放了半颗的安眠药。 房间里并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只有他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 十分钟……二十分钟……时间无声无息的悄悄滑走,程锦终于从桌边抬起头来。打开他的电脑包,拿出他随身的笔记本电脑。 这才是她顶风冒雪千里迢迢赶来沈阳的目的。 在嘉信,她想来想去,都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安保措施太严格,就算侥幸能得手,也一定会留下证据,到最后,一样还是走不掉。 可是在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城市,一切都似乎容易得多。当然前提是,她得能进入他的房间。 他的密码,她当然也熟记于心。上次在他办公室,当着她的面,他输入过这串密码,虽然就只有那么一次,但年年考试都拿一等奖学金的顾程锦,这点过目不忘的本事,总还是有的。 程锦咬着嘴唇,打开他的资料库。 时俊有很好的习惯,桌面和文件夹整理得干净而整齐,她几乎很容易的,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插入u盘,把想要的东西拷贝下来,电脑的进度条在快速的滑动,屏幕的微光,照着她按捺着紧张和焦灼的脸孔。 “滴”,界面上跳出提示,进度百分之百。 终于拿到了。 程锦拔出u盘,用力的握在手心里。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别的,她手心里全是冷汗。冰冷的u盘的棱角刺入掌心,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她侧过头看看时俊沉睡的脸,就像她预想的那样,他对此,丝毫没有察觉。丝毫没有防备。 轻而迅速的收拾了电脑和桌上的东西,程锦转身走进洗手间。关上门,放开水喉,接了一捧水,扑在自己的脸上。冰冷的水,灼热的皮肤,刹那间的刺激,让她几乎浑身的毛孔都在紧缩,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抬起脸,对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孔。水珠沿着她的眉梢,一滴一滴,缓缓的滴下来,蜿蜒着流过她发红的眼角,没有表情的脸,还有,情*欲尚未褪尽、似乎还在略微红肿着的嘴唇。 程锦嫌恶地看了自己一眼。 再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洗去那一脸的欲盖弥彰。 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顾程锦,别回头。 025 交易 三味茶庄,是在梅江西岸,闹中取静的一个茶室。 老板姓杜,很有点意思,以前据说是混社会的,后来倒卖过电脑和手机,然后上了点年纪,就忽然对茶叶有了兴趣。 他是李东宁的朋友。 以前在骏丰的时候,李东宁还带着手底下的员工,包括顾程锦,去他的茶园子里采过春茶。 所以程锦给李东宁打电话约见面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茶室里面有隔间,杜老板很讲究的,用了中式的风格,梨花木的椅子,锦绣的八扇屏风,墙上还挂着苏东坡的念奴娇。茶香从壶上袅袅的散开,隔着半开的窗户,能远远的望见江上缓缓驶过的游轮。 李东宁坐在程锦对面,拿过桌上的u盘,插到自己的平板电脑上,大概的浏览了一遍。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越蹙越紧。翻动页面的速度,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慢。 十分钟以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以一种陌生而奇异的眼神,打量着对面的顾程锦。 “这个,是你拿到的?”他问。 程锦把茶水先斟进了闻香杯,轻轻晃了晃,“嗯。” 李东宁没有说话,双手环抱在胸前,像是在走神。程锦淡淡的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资料我已经先看过了,应该不会假。” “假倒是不假……我是觉得,未免有点太像是真的了。”李东宁把手里的pad搁在了一边。 程锦眉头微微蹙起。 “你什么意思?” “前一阵子,嘉信上上下下传的那么轰动,你该不会以为,我什么都没听到吧。”李东宁说。 “那只不过是绯闻。”程锦没什么表情,“或者应该这么说,是谣言。”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资料,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程锦没说话。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从时俊手里吧。”虽然是揣测,李东宁的语气却很笃定。 “这只是份设计方案。”程锦并没有承认。“我是虞皓平的助理,这里面,大部分出自他的手笔。甚至还有一部分是我做的。” “问题就是,太完整了。”李东宁单手支着下颌,“别说是你……就算虞皓平本人,也不会有这么一套完整的方案。这种事,时俊一向很小心,他不会把这个提前放出来,除非,是故意。” “李总如果信不过,可以拒绝。”程锦淡淡的说,“我们俩之前的计划,可以当做从来没有过,一笔勾销。星河广场万众瞩目,我如果想卖,总能找到买家的。” 李东宁半晌没答话。 沉默片刻,他问,“时俊和我之间,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以前我觉得,你是我的人。可现在,不像这么回事了……当然,如果我是你,也希望他会赢。” 程锦的唇角微微的勾起,像是笑了,然而这点笑又那么的凉薄。 “谢谢李总抬举,我真是担不起。你们的输赢,跟我没关系。”她收敛了那一丝的笑意,“我只是要回我应得的东西而已。我们当初谈的条件,就是你要星湾广场,我要钱。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会一力承担,绝不会拖你下水。同样的,你也别管我用了什么方法,什么手段。” 她这几句话已经说得相当刻薄,但李东宁并没恼,只是叹了口气。 “几个月没见,你整个人都变了。” 以前的顾程锦,或许有冲动,有野心,却没有这份尖锐和冰冷。 还有那种隐隐约约总像是带着厌倦的表情。 他再次看了看手边那个闪烁着微光的pad。 “这份资料,还缺了最重要的部分。”他说。只有设计方案,他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至少,要知道嘉信的标底。 程锦未置可否。 “我们原来商定的价码,给你这个,已经算是超值了。” “想跟我谈条件?”李东宁并不意外。他看了看程锦,“你想要多少?加一倍?” “不。”程锦缓缓说,“我确实是有个条件,才能把标底给你。但李总别担心,我不是要钱,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李东宁没说话。顾程锦如果只是要钱,事情反而简单点。 其实一开始,他也从来没想过,她真能有这个本事,拿到星湾广场的招标方案。她的那个计划,他一直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没太当真。但……没想到,一步一步的,事情正在朝着她计划的方向去发展。 她如愿进了嘉信,第二年就拿奖,第三年就直接上了27楼给虞皓平当助理。说实话,他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虞皓平那眼光可不是一般的挑剔。 但这还不算完,直到前不久,听说了嘉信那边的传言……他才是真的有点担心了,这种事,可大可小,弄不好前期做的所有努力都要一下子打水漂。换了他是时俊,也不可能为了这种事,赔上自己大好前程,还得和杨苏撇清关系。 以为顾程锦是完了。 结果事情又一次的出乎他的意料……为了她,时俊居然毫不忌惮的把事情端上了董事会。 当时跟他说这事的人,完全是一副看笑话的语气,说,时俊也有这么一天,鬼迷心窍,为个女的,跟杨璟当着众人的面硬碰硬的杠上了。这是要跟杨家分道扬镳了啊! 李东宁当时心里就一阵堵得慌。 时俊当然不是个冲动的人。顾程锦目的在星湾广场,她自然也不会那么失策,让自己卷进一场桃色风波,得罪了杨苏,成了这么招眼的一块靶子。唯一的解释……事情可能是失控了。 在他预想之外的,向着另一个他从来没能想到过的方向,失控了。 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他是在利用顾程锦,没想过要被顾程锦利用,何况,现在牵扯到的不仅仅是一个项目,一个招标方案,现在招惹的是时俊,甚至是杨家和苏家。 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么沉吟着,他抬头看着顾程锦,“你想要什么,说说看。” 不要钱,那么你想要的,会是什么? 程锦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端着手里的茶,她细细的闻着红茶的香气,像是在走神,过了一会,忽然问:“李总,我听说,你曾经用骏丰两成的股份,拉时俊入伙。我想问问,这事是真是假。” 李东宁冷不丁的一怔。 “你听谁说的?” 这事,虽然不见得是什么绝顶的秘密,可是知道的人,的确也不多。 “消息从哪来,并不重要……跟李总这样的人做事,该做的功课,总得做一做的。李总有李总的打算,我当然也有我的顾忌。” “你的意思是?” “我当然明白,在这个计划里,我只不过是李总手上的棋子。”程锦笑了笑,“我不介意当棋子,按照你们的规则,被利用,也得有被利用的资格。可是如果李总过河拆桥,丢卒保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东宁也是一笑,“你这是承认,方案是从时俊手上拿到的了?你怕我反手把你给卖了?” “怕倒也不至于。”程锦摇头,“怕的话,当初就不做了。” 她看着李东宁,“杨璟一直说,你和时俊的关系,不太寻常。别人都当他是胡搅蛮缠,我倒不这么觉得……或许他真的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李东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苦笑……他和时俊。关系,不寻常?是敌是友分不清的那种不寻常? 程锦继续说下去,“星湾广场这个计划,不瞒你说,我也的确拿到了比想象中更多得多的资料。也正因为看过了这个计划,我觉得,按照我对俊丰的了解,对李总你的了解,你是不可能一个人吃下这么大的一个项目。从一开始,你就打算好了,要跟谁合作,是不是?” 李东宁再次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顾程锦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聪明,作为一个棋子来说,这一点,不合格。 但是他脸上什么也没露出来,只轻描淡写的反问一句,“合作?当然必须有。” “我说的是谁,李总心知肚明。” “时俊么?”李东宁不得不问。 程锦点了点头。 李东宁笑了,“你觉得我有那个本事,抢了嘉信碗里的肉,还能让时俊回头跟我合作?” “为什么不行。”程锦却没有笑。细腻骨瓷的茶杯在她手里缓缓的转动,“以前你就教过我,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拿到这份方案之前,嘉信是刀俎,骏丰是鱼肉。现在反转过来,筹码在你手里,价码当然也是随你来开……攻防互换,你最想要的,还是逼着时俊求你合作吧。李总敢不敢说一句,你从来没这么打算过?” 她看着李东宁,语气温柔轻缓,仿佛春风拂柳。 可是李东宁这一刻,竟有点心里发凉。被人看穿的感觉,从来都不怎么舒服,何况,是他曾经一手调教的顾程锦。 现如今,她已经不可能再被他掌控。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竟然丝毫未察觉。 半晌,他才勉强道,“既然你想知道……当初的事,告诉你也无所谓。” “没错,几年前,我是曾经用骏丰的股份,拉时俊离开嘉信。当时有个看得见、够不着的开发案,比不上星湾广场,可是规模也不小。我想拿下来,除了时俊之外,我也找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人。”他缓缓说,“但是,结果想必你也知道了,我被拒绝了。这么真金白银的诚意,他并没看在眼里。” 说到这,他自己又一笑,“其实后来想想,当时我是利欲熏心,昏了头。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说多虽然不多,说少也绝对不少。时俊在嘉信还不是大股东,一样把嘉信控制在自己手心里……杨璟一个太子爷,给他打了好几年的杂……不管在嘉信还是骏丰,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时俊这人,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说,如果他占了骏丰的两成,要真有一天,他起了什么别的心思,骏丰跟谁姓,都还不好说。”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想明白了,与其把他拉过来跟我一起干,又时时刻刻提防着,没意思。他跟我,不可能在一个锅里吃饭,我们注定是对手,直到有一天,彻底的分出个输赢。” 程锦点了点头。 “李总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所以你的条件是,星湾广场,不能和嘉信合作?” “是。”程锦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可以选择任意的第三方,但是,绝不能是嘉信。” 李东宁扬起了眉梢。 看了她半天,忽然像是叹了口气。“你就这么盼着时俊输给我啊。” 程锦怔了一下。 输?只是输一次,怎么够。 她要的是他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 李东宁没再说话,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的喝了下去。说了这半天,茶都有点凉了。凉了的茶,就算再添热水,也没有原来的香气,总有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苦涩味。 人心要是凉了,应该也是一样吧。 许是因为气氛实在太过沉闷,他默了半晌,终于没忍住,问,“时俊和你,到底怎么了?” 他这话问的怪异,程锦一时都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你和杨苏之间,他选了杨苏么?”李东宁再问。 程锦意外的瞠目。真没看出来,李东宁脑子里竟然还编的出这么狗血的剧情。跟沙明明都有一拼了。 李东宁见她表情,仿佛答不上来的样子,觉得自己应该是猜对了,不禁又是一股子寒气从背后冒出来。女人啊……感情这回事,真的碰不得,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老话说得没错,女人猛于虎。” “什么时候开始,你学会研究这些八卦绯闻了?”程锦冷冷的。 “八卦绯闻……”李东宁摇头,“不知道时俊听见这四个字,会是什么表情。我可是听说,他为了你……” “李总。”程锦忽然打断了他,倾身向前,看着他的眼睛,“在你们眼里,感情这种事,就是个笑话吧。你们这些人,不是只要钱的吗?有了钱,别人的死活,并不重要啊。” 李东宁像是没有想到她这么说,愣了片刻,忽而又一笑。“是,你说的没错。” 话是没错,只是说的有点太难听。 程锦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种意义不明的讥诮,实在让他不习惯;可是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得罪过她。而且这事,就算有什么不地道,那也是她主动提的啊!他李东宁这次充其量,也就是个帮凶而已。 “标底什么时候给我?”他岔开了话题。 “我觉得合适的时候。”程锦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又或者,你能让我相信,你不会拿着这份计划书,去跟时俊谈条件的时候。” 李东宁怔了怔,终于叹了口气。“顾程锦,你跟着时俊,真的学坏了。” “跟他没关系,是李总您教的好。” “不敢当,跟你比,我差远了。”李东宁苦笑,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站了起来,“无所谓,交易也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不是?想成交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程锦没说话。 李东宁转身出了门,手都握上了门把手,忽又回过头。 “你应该很明白,这份计划书到了我手里,会有什么后果吧?”他再次想确认一下。 程锦没有看他,她背对着他,坐在原地,呆呆望着窗外。 李东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窗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只有川流不息的,永远没有尽头的江水。还有广阔无垠的天空。 听见李东宁的问话,她缓缓的回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着甚至像是刚结束一场跋涉,暗淡疲倦。全无达成目标的应该有的得意和喜悦。 “棋都还没下完……现在说结果,会不会太早了点?”她声音暗涩。 李东宁靠着门,车钥匙在手上转了两圈,忽然吊儿郎当的一笑,“你该不是在犹豫吧?” 程锦倏地蹙眉。 “到了这个时候,你该不会还在犹豫,要不要把时俊卖了吧。”李东宁看着她变脸,饶有兴味的,“别心软。不剩多少时间了,错过这次,你再也没机会了,顾程锦。” “我是在犹豫,到底是要卖给你,还是干脆卖给别人。如此而已。”程锦没再看他,垂下眼。 “用不着这么口是心非。警告你一句,我只不过是要个星湾广场,要钱而已,不伤和气,我没想动时俊。可是你嘴里所谓的别人……就未必了。你好好想想吧!”李东宁说,“你出来求财,别卷进杨璟和时俊这档子破事里面,水深,你趟不起。” “李总。”程锦抬起头,“时俊如果不倒,死的就该是我了。你觉得他会放过我?换了是你,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李东宁叹了口气。“他要是真想弄死你,在不在这个位置上都是一样。别把事情做太绝。” “那就走着瞧。”程锦淡淡的说了一句。 别把事情做太绝? 李东宁果然是个商人。骨子里都是算计……想要钱,又不想得罪人得罪得太狠,拿了好处,还想跟时俊谈条件。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 她要的,是让这些高高在上,翻云覆雨的人,也尝一尝失去所有的滋味。被侮辱,被践踏,走投无路,求告无门,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滑落深渊又无能为力的,那种绝望和悲凉。 就像当年父亲,母亲,小叔,他们经历过的那一切。她亲眼目睹,亲身见证的那一切。 做得太绝?跟当年的他相比,现在她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东宁带上门,走了。 宁静的茶室内,一室静寂。 这静寂,压着她胸口,让她越来越觉得,连呼吸都费力。拿出手机,划开屏幕,调出通讯录,置顶的名字是时俊。虽然,她很少给他打电话,但是,却把他的名字放在第一个。 也曾经有无数个瞬间,她就这么坐着,看着他的名字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微微的发着光,时俊,多简单的两个字,却曾经带来那么百转千回的,无数遐想。 可现如今……她在做什么。 盯着那两个字,一直看到自己的眼眶都开始变得酸涩了,程锦终于把他的名字滑下去,手指一路向下,终于停住了,那里的号码是,沈嘉瑜。 电话很快就接通,沈嘉瑜的声音想起,带着点慵懒,“喂,哪位?” “沈总监,我是顾程锦。” “顾……程锦?”沈嘉瑜意外,“找我有事吗?” “想约你吃个晚饭。” “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吃饭的交情吧?”沈嘉瑜笑了,“有什么事,直接电话里说吧,我晚上有约了。” “我要跟你谈的,如果沈总监知道是什么,一定会来的。”顾程锦淡淡的说,“如果你真的不感兴趣,没关系,我还可以找杨总。” 沈嘉瑜在电话的那端沉默了几秒钟。 “什么地方?几点?” “我知道一家挺好吃的杭州菜馆子,三里桥胡同8号,就我一个人。”程锦说,“沈总监如果有别的约,尽管先去应酬,我等你,几点都没关系。” “为什么找我?”沈嘉瑜问。 “我总不能,直接给杨夫人打电话。”程锦轻声道,“晚上见。” 她挂断了电话。 ******* 电话那一头的沈嘉瑜,正在对着镜子画口红,看着手里被挂断的电话,脸上的神情怔忡。 因为分了心,口红略微的画偏了,她抽出镜子旁边的湿巾给擦干净,可是,精致的妆面已经有点缺损。她看着镜子,一阵忍不住的心浮气躁。 顾程锦找她?有关杨璟,甚至是杨夫人苏盛景?这能是什么事? 这事情,必定是和时俊有关系。 可是按时俊和顾程锦的关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站到杨璟这一边,不是吗? 正琢磨着,不得要领的时候,手机又响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是自己的秘书叶子。 “总监,晚上的车已经安排好了……”叶子在那边报告,可是话还没能说完,沈嘉瑜已经打断了她。 “不用了,晚上的事,帮我找个借口推了。” 叶子有点为难,“但这都推了一次了,再改期的话……” “说我住院了。”沈嘉瑜把电话给挂了,忽然之间,心烦意乱。 ——老实说,她不想卷进时俊和杨璟的冲突。 多少次了,明里暗里和时俊作对,杨璟又扶不起来,再这么下去,早晚她就得被祭出来当这个替罪羊。尤其是,经过上次公司里流言的那件事,估计时俊更不可能容她了。最近人事上有不少异常调动,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时俊要对付她的信号。 但她没得选。 既然已经站了苏盛景的阵营,现在想换,晚了。何况她并没有换过去的资本。 正在想办法找人打听消息,顾程锦就在这时候来了电话。 说实话,她有点犯疑。不知道是陷阱还是机会……但,就像顾程锦说的,这个电话,她没法拒绝。 026 怎么说再见 一个周以后,时俊和虞皓平从沈阳回来了。 虞皓平拎着大包小包进的办公室,往桌上一放,一脸喜不自胜的招呼大家,“过来了收礼物了!” 这趟差出的,冰天雪地,各种意外,各种艰难,好不容易事情都办妥了,回到这间办公室,真有种到家的感觉。 今天正好人齐,都在,沙明明,小马,家宁,余真,都一呼啦的围了过去,大眼瞪小眼,“这回怎么还有礼物带回来?” “那边的接待方给准备了点当地特产,时总又自己掏腰包买了点。”虞皓平说,打开袋子,“时间仓促,也不知道该买点什么,随便挑了点……有巧克力,手工的香肠,糖,烤榛子……还有,俄罗斯的皮手套。” 大家一拥而上。 等程锦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啥了,一大包东西都被那些无良匪类一抢而空。 小马身高腿长手也长,抢的最多,抱了满怀,沙明明不客气的怼了他一句,“你一个大男人,跟一帮小姑娘抢吃的,你还要脸不要。” “我给我女朋友抢的。”小马无辜的说,“天天加班都没时间陪她,总得稍微弥补一下。你也不想看着我打光棍吧。” “你给顾程锦留点!”少来,沙明明不吃这一套。 “她啊……”小马悠然的说,“她应该用不着吧。加班都有特餐的人,这回肯定也有特殊的礼物吧。”说着,还朝程锦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波。 余真也笑,“诶,还真是。到底有没有啊虞总监?” 虞皓平咳嗽一声,装着没听见。 程锦充耳不闻,一个人在位置上坐着,继续做着手上没做完的工作。 “别玩命了!你这都忙多久了,多少也得喘口气。”余真摇摇头,“看你两只眼睛,熬得全是血丝。” 程锦没吭声,忽然手机一响,是条短信。她打开看了一眼,手就是一抖,时俊。 “下班时,给我打电话。”他说。 程锦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回桌子上。 再过一会,手机又叮的一声响,她看着,迟疑着没有动。就这么盯着手机看了半天,回过神的时候,抬起头,虞皓平正在不远处看着她,神情有点复杂。 ******* 下班的时候,程锦没有给时俊打电话。 她随着人潮,走出了嘉信大厦,然后一直顺着路,往前走。 本来想在公交站坐车的,但是到了公交站,看看那拥挤的人群,忽然失去了挤车的欲望。 再往前走一段,又有地铁站。到了地铁站口,站了片刻,人更多,台阶更长,不想回家,也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不知道应该搭上哪条线。就这么站了半天,还是转身,走回去了。 天气其实还可以……虽然稍微冷点,但只是微风。不如就这么走走吧。 前面是过街天桥,天桥那头不远有一个冰品店,有好吃的红豆冰沙。沙明明喜欢那地方,常常挂在嘴边上,何以解忧,唯有一杯红豆沙。那么,这种时候,就该去吃碗红豆沙吧。 可能是她走神了,穿过马路的时候,忘了看交通灯,过去的时候正好绿灯换红灯。程锦完全没察觉,正准备往路中间走过去的时候,有人拉住她的胳膊,一把就把她给拽了回来。 这一拽程锦完全没有提防,而且他力气又大,程锦几乎就一头栽进他怀里去。 还没抬头,就闻见那熟悉的气息。 连那衬衫,外套,和灰色的领带,都眼熟的要命。然后就听见他带着点恼火的声音,“你过马路都不看灯?” ……如果早知道这种地方居然也能遇见他,刚才真应该坐公交车走的。程锦叹了一口气。 “怎么不说话?”时俊见她一直垂着头不吭声,有点没底,伸手轻轻托起她的脸。程锦把脸给扭了过去。 时俊忍不住笑了,看着她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头,两眼微红,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好几天没见,他心软的不行,“是不是怨我没给你打电话?我怕你在办公室,接听不方便。” “你怎么在这?”程锦说,“还是一直跟着我过来的?” “当然是跟着来的。”时俊居然承认了,“我下楼时候看见你,想去停车场拿车又怕来不及,就跟着你出来了。” 其实,本想叫住她的,可是她穿着长大衣,围着围巾的背影,穿行在黄昏的余晖中,就像一幅画一样。悠闲而落寞,他居然有点不忍心惊扰。 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跟着一个女生后面穿越两条街……时俊也是对自己很服气。 程锦看着他带笑的脸,斜阳照在他的眉眼之上,有着令人心悸的俊朗。 冬天的风冷飕飕的吹过,他低了头,没忍住,咳嗽了几声。 “你这病,还没好吗?”她身不由己的脱口问出这么一句。这么几天,他看着很明显的瘦了一圈。 “没有。”时俊答了一句,又微微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好像还越来越严重了。” 程锦当然听得出他什么意思,她又不傻。 然而想要转身走的时候,左边手臂一紧,被他拖了回去,紧接着,他的吻就落了下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落日熔金的天色,他在她唇上,印下一个短暂而又缠绵的轻吻。 “这个是罚的。”他抬起头,心满意足的微微一笑,“因为那天早晨你不告而别。” 程锦怔怔的看着他。 晚冬天气,落日的光芒并不十分炽烈,只余下遥远的金黄。他站在面前,背后是天边迤逦的晚霞,一抹鲜红,叠着一抹暗赤,像是心尖上的一抹血痕。 颜色太过凄艳,看得人心酸,她忍不住抬起手,掩住了眼睛。 想起走的那天早晨,他还没有醒。 她停在床边,看了他很久。想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感受一下他的温度,然而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伸出手。 她不想那么虚伪。 时俊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怎么了,这就生气了?要不然,再给我罚回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在耳边,带着点笑意,程锦没法拒绝。因为那戏谑的玩笑里,满满的都是小别重逢之后的喜悦。 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只不过是轻轻的这么亲了一下而已……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比起之前的每一次,那些情不自禁的失控,那些缠绵和渴切,这轻轻一触,又能算得了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就这样忽如其来、霸道又温存的一触,忽然就把她给击穿了。 酸麻的感觉,顺着胸口,缓缓的弥漫到指尖。 “你这是去哪里?”时俊问,“逛街?一个人?” “就……随便走走。”程锦吸了吸鼻子。 “那正好,我也闲着。”时俊伸手,牵住她的手,又是一皱眉。“大冬天的,连个手套也不戴。” 她的手冰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每次碰到她,都那么凉。 他有点下意识的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揉了揉,又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握着,程锦的手指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挣了挣,他回头警告的看了她一眼,“扑腾什么,还上劲了是吧?好好看着车。” “……”程锦被他这么牵着,穿过车流里的人行横道,一直走到马路对面。 “去吃饭?”时俊看了看她,程锦一脸的神不守舍,这到底是怎么了。 程锦指了指不远处的天桥,“那边有个冰沙店。” 时俊愣了两秒钟。 ——冰沙?小学生吃的那种冰沙?这种天气?! ****** 片刻之后,程锦和时俊坐进了那家沙明明最爱的冰品店里。 这家店完全走的是轻文艺风,白色格子门窗,抹茶色小方格子的桌布,桌上还插着小小的一瓶白色雏菊。音箱里有某少女乐团的歌声,卡哇伊又欢乐的,在明亮的灯光里荡漾。 说实话,程锦觉得时俊那一身昂贵的笔挺的正装,跟这个地方确实有点格格不入。穿着白色带花边的小围裙,给她端上红豆冰沙的服务员,也忍不住看了时俊好几眼。 时俊擦了擦自己的鼻子,有点尴尬的。 “先生要点什么?”店员小姐姐殷勤递上饮料单,“我们有招牌的红豆冰,布丁奶茶,还有这个月新出的蜜柚和芒果口味,点两个大杯可以打折哦。” 时俊没接那单子,“一杯水。” “什么?”对面笑盈盈的脸愣了一下。 “就一杯水,温水。”时俊微笑,“另外,再要一个红豆冰沙,大杯的。” 小姐姐腿略软,“哦……好的……” 程锦冷眼旁观。 还挺能招惹烂桃花的……公司里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都哪去了。 很快,他的水就送上来了。 “这是免费送的,请慢用。”小姑娘笑的眼睛亮闪闪的,“需要续杯的话,请随时告诉我。” 时俊接过那杯水,晶莹剔透的雕花玻璃杯子,水里还放了一片冰糖柠檬。 这家店名气不是白来的,一杯水都做的这么讲究,确定是免费的么。程锦默默的攒了一肚子的气。 时俊低头喝了一口。 “好喝么?”程锦手指轻轻点着桌子,“甜吗?” “还行……就一杯水而已。”时俊完全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程锦的脸色看上去有点不佳。 “我这两天,不能吃辣的,也不能吃冰的。”时俊误会了她的意思,赶紧解释,语气里好像还带着点歉意,因为没能陪她吃冰沙。 程锦“哦”了一声。 旁边桌有一对小情侣,互相依偎着坐着,女生的头靠在男生的肩上,分着吃一杯草莓雪糕。男生手里拿着手机玩手游,女生闭着眼睛在听歌,耳朵上戴着副耳塞式的耳机,一根线在自己耳朵里,一根线在男生的耳朵里,偶尔挖一勺雪糕,送到对方嘴边,两个人轻轻的相视着一笑。 就这么平凡的幸福,随处可见的,又旁若无人的。 可是那种甜蜜的气息,连周围的空气都已经变成了粉红色。 程锦不由得,忽然有了点羡慕。 时俊和她,从来没有这么一刻,享受过这种平静又温暖的时刻。从来没能在一起,悠闲的喝杯啤酒,捧着爆米花和汽水看个电影。或者像别人一样,一起牵着狗散散步,在落雨的时候,挽着手,一起撑着一把伞。现在想想,无限遗憾。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开着车,她静静坐在他身边座位上的那个时刻。 暗暗的心动,隐秘的快乐。 从头到尾,并没有太多亲密的时刻,可是她心里,时时疼着的,都是他一幕一幕的片段。开着会忽然被逗笑的时候,微蹙着眉看方案看图纸的时候,他穿着黑色大衣站在皑皑白雪上的时候,他沉默的怀着心事开车的时候…… 而她,始终像一个,被牵着、被吸引着、却在抵死抗拒的旁观者。 就像灯下的蛾子,明知扑过去的下场唯有毁灭,为什么还要不停的扑过去?那么的奋不顾身。 ****** 等了许久,那一大杯的红豆冰沙终于端上来了,雪白的冰沙,深红的桂花红豆和糯米,看着就很美味。 然而程锦拿着勺子,像是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的,微微踌躇。 时俊看了她一眼,有点想笑,然而还是叹了口气,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纸袋,放在她面前。 “这个是给你的。” “什么?”程锦愕然。那纸袋包装精致,还用缎带束起。真的很漂亮。 “咖啡。”时俊说。 “出差带回来的?” “不是,”他随口说,“上次你在我办公室里喝的那个牌子。不是说好喝吗?我让安凌打电话去又订了几盒,空运的,刚到。” “这不是太麻烦了……”程锦没看他。空气里仿佛有种奇怪的静谧,程锦吃了一口冰沙,很甜,噎在嗓子里,咽不下去了。 冰沙融化在舌尖上,甜味渐渐消散,只余下冰,带着细微的刺痛。到底这种混乱的情况……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现在不应该坐在他对面,三心二意的流连,装着若无其事的吃这杯冰,她应该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断了这管不住的蠢蠢欲动的贪恋,一切就都解脱了。 手边的电话忽然震动着响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上蹦出一个名字,沈嘉瑜。 她条件反射似的伸手给挂断了。 时俊就在对面,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程锦的心脏砰砰的跳着,手里的勺子戳着面前那尖尖的冰沙的塔尖,看着细碎的冰屑向四边纷纷飞散下来,终于,清了清喉咙,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理智。 “时总。”她说,并没有抬头。“我觉得有些话,我应该跟你说清楚。” 时俊一怔。 时总两个字,格外的刺耳。 “我觉得,我不太方便直接去你的办公室。”程锦并未抬头。 “因为上次的流言?”时俊看着她,座位上方是一盏复古的羊皮纸吊灯,温暖的灯光照下来,程锦的额头那么光洁,可是不知道怎么了,眉心微微的蹙着。 他还是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 虽然她很不习惯在人前露出笑脸。 他还喜欢她每每脸红,却还强装着镇定自若的样子。可那也是她不喜欢被别人看见的样子。 这么想着,他都有点走神了。 听见程锦说,“谢谢你,帮我平息了公司里的流言。可是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只要你和我还在一起,哪怕只是工作,这些都躲不掉。”时俊说。 “我知道。”程锦有点无奈。 时俊觉得顾程锦有点反常。 他见过她各种模样,各种表情,闯祸了犯错了的,像罪人似的耷拉着脑袋的,说起设计方案的时候情不自禁两只手按着桌子,神采飞扬的,开会的时候专心致志奋笔疾书的,淋了雨像落汤鸡的,喝醉了口齿不清的…… 有生气的时候不敢表露,暗自腹诽的,有装作浑不在意又竖着耳朵听他说话的,有望着他发呆却在他回头的时候慌忙闪避的…… 可是,现在这一刻,跟以前不一样。她平静,冷淡,客气,又疏远。 说真的,他很难习惯。 时俊终于决定还是妥协。 “你不喜欢的话……”他想了想,“算了。” 程锦忽然抬起了头。 “时总,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喝咖啡,从来没喜欢过。”程锦说,“上次在你办公室,我也只是随便客气一下而已。没想到你这么当真。” 时俊眼里那丝笑意,渐渐地隐去。 程锦眼神转向窗外,外面天色已经转黑,璀璨的街灯正点亮了寒冬里的长街。这么美丽的街,这么美丽的灯光,她却没办法让自己喜欢这里。 “小时候我第一次去喝咖啡,是爸爸带着去的,他没给我加糖,很苦。所以我一直就很讨厌这个味道。” 时俊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断她。 “其实,根本不是咖啡的问题。你送我什么,我都不应该接受。” ——是不是上次在沈阳,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时俊匆忙的回想了一下。 是虞皓平跟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还是……回来以后,见过杨苏或杨璟? 在沈阳那一夜,他睡着之前,最后的记忆,是她帮他擦了额上的汗,伸手覆在他额头上,那么柔软而清凉。。 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壁灯还没有关,她消失不见,屋子里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就好像她昨晚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当时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并没有多想,以为是公司这边有急事,她走得仓促。可是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有什么,只是他未察觉。 “程锦。”时俊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是不是,我有什么,让你误会?”他问,见程锦未回答,又问,“是皓平?还是杨苏?” “谁都不是。”程锦直直的看着他的脸,毫不回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时总,可能,我们之前有点误会,不,不是误会,是冲动。”程锦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你这种类型,是很多女人的理想型。公司里暗地关注你的人,也不是一两个,有的你或许知道,有的或许你从来没留意。我承认我也……偶尔会有这种失去理性的时候。但是经过了这么多不愉快的事,我也想清楚了,我不想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时俊的眉头微微蹙起。 “上次是喝醉酒,这次是冲动。”他点了点头,“还有什么理由,不如一次性说完。” “一开始,我就一直躲着你,你知道的吧。”程锦说,“走到现在不是我希望的。” 时俊看着她,“一开始,你进嘉信的那天,直到升职调上27楼,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但不是已经发生了吗?不管你或者我,想与不想。” “可能我们的立场不一样,感受到的压力,也不一样。”程锦淡淡的说,“我来嘉信,做的是一个或许在你看来,不值一提的职位,但是为了走到今天,我也付出了全部的努力。我不想被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话题,不想卷进这种八卦的漩涡。我只想,达成我的目标,走到我想去的地方,靠我自己。” 时俊并不明白。 “如果你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八卦话题,那是我没表达清楚,程锦,我是认真的在考虑你和我的将来。” “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有将来。”程锦一字一字的说,“时总,你千万别误会。” ******* 第二天,程锦为了要不要请假,犹豫了很久。 几乎一个晚上没能睡,越是想睡,越睡不着,半夜起来看书,听歌,都没有用,最后还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早晨在洗手间里洗脸的时候,头疼,对着镜子,觉得自己的脸色,黯淡得发青。 然而还是得挣扎着去上班。如果这个时候请假,未免显得太矫情了。分手不是她提的吗?哦,对,严格的说,还不算分手,他们甚至没有正式的开始过。一切都起于流言,又终于流言。 就这么无声无息的,静悄悄的过去吧。 以她对时俊的了解,他也绝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就在公事上为难她。 但是,也许是她心乱,也许是她糊涂了,竟忘了今天是例会的日子。原来周二的例会,因为时俊和虞皓平出差,所以改到了周五。 会议室里人都坐满了,一向准时,从来不迟到的时俊,竟然破天荒的迟到了十分钟。 他进来的时候,设计和工程的几个部门老大,正在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他匆匆进来,走到座位上,先撑着桌子定了定神,才坐下。 “开始吧。”他朝会议秘书做了个手势。 程锦刻意坐在会议桌的最末端,一直低着头。人多,会议室里因为要放投影,光线也调的很暗,也许他根本没有看见她。 可是整个会议,一个部门一个部门陆续报告完了,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偶尔,听见他压低了的咳嗽声。 直到报告差不多都结束了,如坐针毡的程锦才看见他招招手,把旁边的虞皓平叫了过去。 虞皓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在虞皓平耳边吩咐了一句什么,她隔得远,也完全听不清。直到虞皓平抬起头,跟大家说,“今天的会就散了吧。” 散了?!大伙面面相觑。然而既然老总发话,也就只能散会,大家又只得揣着一肚子的问号,莫名其妙的鱼贯而出。 程锦抱着笔记本,刚要随着人群一起出去,却在门口被虞皓平拦住了。“时总让你留一下。”他说。 程锦心里不禁打了一个突。 回头看看,时俊正在看着她。 没办法,她只有在虞皓平一脸欲言又止的注视下,默默的走回到他旁边。并没有坐下,虞皓平帮他们带上会议室的门,走了。 “时总,你找我。”她硬着头皮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坐。”时俊说。只有一个字,但是沙哑得不像话。感觉他说这一个字,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程锦心里咯噔的一下。 她顿了顿,“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我们改天再说吧。” “就几句话。”时俊简单地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昨天,我也想了一晚上,觉得还是要把话说清楚。”他说,声音嘶哑,他的手握成拳放在膝上。 程锦知道他一夜没能睡。要不然,一夜之间,这嗓子也不会一下就哑成了这样。开会的时候,她也用眼角瞥过他一眼,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可是她从头到尾都低着头,多一眼都没看他。 因为她无法面对他的脸。 “你不用顾虑我,也不用顾虑杨苏。我跟她之间,什么都没有,这事我会解决掉。”时俊说,“如果你不想在公司里跟我有太多的牵扯,没关系,以后我不会在公司里跟你提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是我没能为你考虑多点。” 他沙哑的声音就像锯子一样,锉着她的心口。程锦紧紧的握着自己的双手。 “程锦,再给我点时间,星湾广场的事忙完以后,我会让你没有任何负担的,和我在一起。” ……星湾广场。 这四个字,在程锦心上重重的一击。 还有什么星湾广场?还有什么以后?还有什么在一起?! “星湾广场这个项目,我已经准备了两三年,马上就启动了,这段时间,没太多精力去顾别的……公司里也需要稳定。”时俊说,“到明年上半年项目启动以后,我打算把手上的工作交出去一些,差不多可以缓缓,也就几个月……” 程锦控制不住的从椅子上蹭的站了起来。他还不知道吧,她都做了什么。 不会再有以后了。 从她拿走星河广场招标书的时候,他们就完了。 不,从她看见那份沾满灰尘的旧档案的时候,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时总。”她站的笔直的在他面前,“您想多了。从头到尾,我们只认识了几个月而已,您是我上司,我希望以后工作时间里,不会再听到您说的这种话。不知道我说的,够清楚吗?如果还没有,那么我就再说清楚点,我真的,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喜欢你。” 时俊怔住了。 程锦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手都按上了门把手,她又踌躇了一下。 回头的时候,看见时俊正缓缓的站起身。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脸色特别苍白,连嘴唇似乎都是淡白色。 像是唯恐他再说出任何一句话,程锦看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谢谢你让我回嘉信。可是我回来,真的不是因为你。” 时俊沉默着,咬紧了牙关。 程锦拉开门出去的时候,虞皓平从走廊的长窗前回过头来,紧紧的盯着她的脸。 程锦的脸色淡漠而冰冷。 “你们……”虞皓平想要问什么,但程锦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回去干活了,工作还没做完。” 虞皓平看着她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身不由己的跟着追出去两步,程锦并没回头,只说了一句,“别进去打扰他,他累了。” ——什么意思? 虞皓平怔忡的停下了脚步。 累了?时俊累了? 在沈阳把十天半月都完不成的事情,压缩在一个礼拜里紧赶慢赶日夜兼程的办完了,不是为了赶着回来见她的吗? 现在人都回来了,怎么现在才觉得累呢? 027 陌路 顾程锦终于如愿以偿。 自会议室那天起,时俊没有再烦着她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可能是忙,连着两个设计部门的会议,他都没有来参加。 直到有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沙明明和程锦在走廊上抱着一堆图纸,说着年底公司年会的事;嘉信年会一向隆重,必须得全公司共聚一堂,各种表演、聚餐、喝酒、抽奖,也会玩得很疯,如果在往年,沙明明这号人一定兴致勃勃的蹦到台上去了。 但今年,自从家里出事,她就再没了这个心情。当然,无论心情是怎么样,年会不是一个人的事,这种公司级别的盛会,每个部门都得有节目贡献才行,作为设计总监的秘书,这重大的责任她是责无旁贷。 “我觉得这次我们是要出丑了……”沙明明对程锦说,“行政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准备了。连工程部那帮粗人都准备跳个集体狮子舞。我们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扎着手一点打算都没有,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 程锦心不在焉的听着。 “时总!”刚转过走廊,沙明明忽然顿住脚,拉了拉她的衣袖。 谁?!程锦心里一惊,抬起头,就看见时俊、祁远、虞皓平,一起朝这边迎面过来了。他们也在低声商量着什么事,时俊有点习惯性的微微蹙着眉头,祁总监和虞总监的神色也都颇凝重。 一时间,慌乱中无处可避,她只能呆站在原地。 可是时俊就那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仿佛,是个根本不认识她的陌生人一样。 程锦呆住了。 直到他们三个过去了,连背影都不见了,沙明明才向她道:“走啊?想什么呢。” “哦。”程锦答应了一声,慌忙跟她一起继续走着,可是沙明明接着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听见。耳朵里有不知道什么的细碎的杂音,整个人都是懵的,指尖冰凉。 没有错,顾程锦,错的不是你。脑子里空白一片的,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可忽然就想起那天在茶室,李东宁说的那句话。 他问,顾程锦,你知道这份资料到了我手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那天她没有回答。 其实她知道,这一刻,就是结果。甚至,陌路人,还不够,一切还远远未结束。 “顾程锦!”沙明明站住了,有点生气,“你到底是怎么了啊?我跟你说什么你听见了没有。” “哦哦,你说什么?”程锦回过神。 沙明明不说话,看了她半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没有。”程锦一口否认。 “是时俊吧。”沙明明戳穿了她,“你这些天都是这么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你自己知道吗?你和他怎么了,又出什么问题了?” “别总把我和他往一块儿扯。”程锦声音发涩。“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沙明明无语,什么关系都没有?那天在楼下,不管不顾浑然忘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对一个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人,千方百计绕着走?这不是有病吗? 然而顾程锦没有给她多余说话的机会,撇下她,竟然径自就走了。 沙明明气得呆住,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朋友?! 28号的那天,嘉信年会。根据惯例,行政部早就预先包下了君悦酒店的一整层,预备了各种酒水食物、演出场地、乐队、鲜花、抽奖活动,奖品据说十分丰厚,因今年比上一年度的绩效又提了百分之二十五,超过年初的kpi有三成之多。 特别是建设部门,在集团各公司里又理所当然的拔了头筹。时俊一个月前就说要全员犒赏,有现金大奖,杨璟都来凑热闹,自己掏腰包贡献两辆雷克萨斯,当然是奖励董事会提名的最佳团队负责人。 “真会抢风头。”沙明明腹诽。杨璟当然不会把这奖给他们这边的人,这也不过是拉拢的手段而已。 程锦没觉得有什么。“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之前很讨厌杨璟,倒不是因为他嚣张,而是因为他是杨恩泽的儿子。 但是现如今,这个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富家子二世祖,每天吃吃喝喝无忧无虑混日子的人,他懂得什么呢?当年的事,也跟他毫无关联。 沙明明虽然已经不想出什么风头,但毕竟是年会,还是多少的捯饬了一下,穿着件星空蓝的真丝拼纱的小礼服裙子,细肩带,她本来皮肤白,这下子更是衬得眉目如画。其实今天所有嘉信的员工几乎都是盛装出席,特别是女的。一年到头,没日没夜辛辛苦苦的挣钱,连个约会的时间都未必挤得出来,一年一度的盛会,怎么能出来丢人呢? 顾程锦是个异数。 她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没去买,只从衣柜里捡了条看上去还可以的黑色蕾丝裙子穿在身上。沙明明表示不甚满意,“这个虽然也中规中矩……但是不觉得太老气了吗?” 程锦苦笑,这个年会,她原本就没什么心思。别人是唯恐不够惹眼,她是就怕自己会惹眼。 “别这么没精打采的啊,让人看笑话。”沙明明在她耳边小声的说,“看见那边了吗?杨苏也来了。我早知道会这样,他怎么可能放弃杨苏呢?” 程锦默然。 隔着人群,匆匆一眼,她来不及看清的脸。但就这么一个模糊的背影,她心里也是蓦地一抽。 “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沙明明继续,自以为是的安慰她,“听说啊,华安那边出了个事儿,有个部门经理跟他们太子爷好上了,以为会一步登天嫁入豪门呢,谁知道都怀孕了,结果硬生生被甩了……这事闹得,好一阵子沸沸扬扬……要我说,这是自己想不开,搞不定的男人,就别碰,咱们嘉信除了时俊杨璟这种,还有大把大把的好男儿啊!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今晚我们就……” 她话还没说完,程锦已经掉头就走了。 沙明明顿足,这又怎么了啊祖宗!一提起时俊两个字,她就来这套,这都几了回了,到底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 正想着追上去再把她好好数落一顿的时候,沙明明看见,时俊和杨苏正好往这边迎面过来了。 沙明明不得不装着若无其事的转去另一边。 去年和前年,年会这种事,杨苏都没参加,今天怎么就来了呢?之前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杨苏还是那么美。今晚上,她穿了一条流苏曳地的银灰色丝缎长裙,在水晶灯的照耀下,闪着隐约的流光。露背,纤腰,利落的短发,鲜艳的红唇。 沙明明看得呆了一下,这件衣服她真是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没有杨苏这样的一张脸。老天爷真特么的不公平啊。 时俊今天倒还是惯常的深色西装,只不过改了更正式的双排扣。领带也是稍微宽一点的温莎结。 沙明明看了他半晌,决定还是要去找一下顾程锦。 得问问她,跟这样的男人kiss,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 年会七点钟就开始了。 各种玩笑,各种段子,台上的人,台下的人,笑成一片,七倒八歪。也许是到了年尾,大家都比较放得开,工程部跳那劳什子的狮子舞,跳到一半,有人绊了一跤,结果狮子扭了麻花,大家笑得打跌。原以为这就够搞笑了,谁知道预算部那几个新来的,男的,一起穿着芭蕾舞裙子上台齐刷刷的跳小天鹅舞,场面真是不忍直视,最受不了他们还跳得一脸严肃认真。 开始的时候,程锦也在跟着别人一起笑。 每到了一个搞笑的点,别人开心的时候,她也得跟着拍手和欢笑。但是渐渐地,有点笑不出来了。反正……笑或不笑,其实也都没人看见。 好在一轮节目过去,就到了抽奖环节。 抽奖的时候,三等奖是各部门总监抽的,二等奖是杨璟抽的,一等奖当然就得是时俊来抽。向来抽奖这时候气氛最嗨,司仪还在旁边不断煽风点火,时俊的手伸到抽奖票箱里的时候,程锦握紧了自己的双手,明知不会抽到她,但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有点紧张。从小到大,她在中奖这方面,运气一贯的差。抽奖从来没中过,倒曾经在超市打工时候顺便卖过一阵彩票。 毕竟这种事是没准的……万一呢?万一他念出的名字是她,怎么办呢? 台上的灯光华丽璀璨,照着他熠熠生辉,程锦看见他从号码箱里抽了一张出来,在手里扬了扬,对着麦克风说,“每到年会,我运气都特别差,因为每年都得上来给别人抽奖,这箱子里,从来没有我的名字。” 大家都忍不住乐了。 “没有我的份也就算了,还得提心吊胆,生怕抽出来这个名字,我不会念。”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声里时俊打开手里的号码牌,看了一眼,“幸好今天这名字简单,0321,工程部,徐易飞。” 短暂的一阵静默,“诶——”大家纷纷发出失望的嗟叹,可是很快的,工程部那帮人就开始闹腾起来了,有人被凌空架起来,在人潮攒动里被架上了台,当然是刚刚被时俊抽中的幸运儿。 程锦松了一口气。 今晚最紧张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徐易飞是工程部已经干了六七年的一个技术员,估计做梦也没想到,几千个人里面能抽到他自己,这会儿有点懵了,被扔到台上,战战兢兢的站在了时俊面前,聚光灯下。 接着就是颁奖,一等奖是现金大奖,是个密码箱,至于里面多少现钞,天知道。 工程部的那帮粗人在台下一个劲的起哄,让老总再给点额外的奖励,司仪也凑热闹,把酒给端了上来,时俊没辙,只得跟他对着干了一杯酒,还是白的。一杯酒下去,徐易飞的脸就烧红了,不知道是兴奋还是酒意,整张脸都红光满面,非得再回敬时俊一杯酒。这一来,台下的人更加疯狂,嚷嚷着,还必须得交杯,这时候杨苏排开身边的众人,款款的走了上去。 时俊已经斟满了一杯,正准备再干了的时候,杨苏上来了。 她走到他身边,时俊有点无奈的对她笑了一下,似乎低语了一句什么。 杨苏也笑了,明艳的就像星辰一样。她接过时俊手上那杯酒,不由分说的,站在他前面。“各位!”她朝着台下挥挥手,“我是杨苏。” “杨——苏!”台下齐声喊,还有人吹口哨。 “虽然我不在嘉信工作,但是,”杨苏在台上缓缓说,“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你们打拼回来的。喝酒的不应该是时俊,是我,我才是最应该感谢你们的人。” 说到这,她笑着看了时俊一眼,“当然,也包括你们最爱的时俊总经理。” 台下更欢腾了,口哨声、欢呼声响成一片。外面的夜空里,应景的放起了焰火,无数的烟花升上半空,在窗外灿烂的绽放。 杨苏举杯,“我为你们骄傲,为嘉信有你们而觉得光荣,来,干杯!”她说着,举起这杯酒,一饮而尽。喝完这杯酒,她忽然转身,踮起脚,猝不及防的,在旁边的时俊脸上,印上一吻。 台下开始有一刹那的寂静,接着,满场都沸腾了,疯了似的口哨声,拍手声,此起彼伏。 站在欢腾的人群里,程锦却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刹那静止了。就像被冻结。 远远的台上,是万人之上,光芒万丈的时俊和杨苏。杨苏甜蜜的挽着他的手,眼睛,笑容,都在发着光。忽然想起,那天电梯里,他在打电话,她要抽回手,他反而更加的握紧。 程锦,你怎么来了,知道我想你了吗。 那原本是,牵着她的那双手。 ****** 那天晚上,酒会没散,程锦就提前走了。 沙明明回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她推开程锦的房门,并没有开灯,程锦安静的躺在床上,似乎是睡了。她还是试探的问了句,“睡了吗,程锦?” 没有人回应。 沙明明叹了一口气,关上门,走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程锦刚到办公室,大衣还没脱下来,虞皓平就进来了。他看见程锦,似乎呆了一下,有片刻的犹豫,然后,就过来站到她面前。 “早。”程锦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脸。 他该不会是特意这么过来跟她打个招呼的吧。 “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一下。”虞皓平说。 “公事,还是私事?”程锦平静地问。 虞皓平倒是愣了一下。公事……还是私事……这,好像不能算公事吧。 程锦知道他想跟她问什么,但是,她并不想提起。“总监,我今天一整天都排满了计划,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我们改天再说吧。” 虞皓平看着她冷淡的脸色,也就只能把一肚子的话给咽了回去。这还能说什么呢? 程锦在桌前坐了下来。打开电脑,先看了邮箱,工作邮件一封接着一封的进来了。 心不在焉的看着,忽然一条信息跳了出来,是一条会议通知。程锦扫了一眼,怔住,然后鼠标过去点开,一行字在她眼前展开:星湾广场招标启动会议。 下面有内容,时间,地点。但是她看不清楚那些,只有那四个字,在她眼前无限地放大。星湾广场。 终于要启动了。这么快……快得超出了她的预想。 程锦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 抬起头,四周的同事陆续忙了起来,打电话,查资料,为了某个方案的细节在争论,办公室里的繁忙和嘈杂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就像她刚来的那天一模一样。 只有她,忽然之间,心就乱了。 028 起风日 (一) 新年伊始,嘉信的上上下下,忙着的,谈论的,或紧张,或期待,或日夜加班准备着的,没有别的,只有一件事。 星湾广场招标案。 大部分的在建项目都已经提前收尾,没有最终敲定的项目也都全部暂停,只为了这一件事,严阵以待。 不管是多晚,嘉信大厦似乎总是灯火通明。没完没了的会议,每天一次的日程报告,所有部门的数据汇总,进度确认,都在紧张而井然有序的进行。 *******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星湾广场在展览中心开标了。 各部门总监肯定是要跟着时俊去招标现场,平素忙得像陀螺一样的办公室终于暂时的停顿下来。 沙明明一早就开始准备鲜花、气球、香槟、啤酒,花生瓜子牛肉干,忙着在办公室里布置。她不会开车,小马被她临时抓了壮丁,陪着去采购,剩下几个没事干的闲人,在办公室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明明怎么还不回来。”何家宁问余真。 “我怎么知道?”余真嘴里这么说着,却不由自主的走到窗边,探身向下张望。 “可能是买的东西太多了吧……早知道我也跟着去了。还能搭把手。”家宁不无遗憾。 余真回头一笑,“你不是想跟着去买东西,想去逛街放风吧。” “不是。”家宁说,“在这坐着,反而更紧张。” “你紧张有毛用啊,又不是老总。” “不知道……可能是有点什么,预感之类的。”家宁手里转着笔,“其实项目,招标什么的,也见得多了,咱这又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这次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踏实。” 余真嗤之以鼻,“你少在这乌鸦嘴了。你是对自己没信心啊,还是对时总没信心啊?这种事,你见过他失手吗?” “要是项目拿不下来,估计,今年的年终奖可就泡汤了吧。”家宁犹自嘀咕着,“我这明年还计划买房子结婚呢。” “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余真笑,“没看见沙明明一大早晨就去买花买香槟去了,我跟你打一千块钱的赌,这次没问题。时总不会让你结不成婚的哈。” “这倒是。”家宁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在埋头打字的顾程锦。“程锦,你怎么还在那儿忙着呢?” 程锦停下手。 “有份资料,得今天弄完的。” “那你赶紧的吧,一会沙明明回来了,可就没工夫再做了。”家宁漫不经心的说,又转去聊他的人生大计了。 程锦咬了咬嘴唇,回过头,看着电脑屏幕上那页文字。 辞职信。 招标的结果,完全可以想象。 所以她在嘉信的日子,也总算是捱到头了。 但是……她无法想象的,是招标结果出来以后,身边这些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现在这些闲聊着的,期待着的,紧张的,信任的,筹划着将来的这些人……还有现在在招标现场的虞皓平。 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看着屏幕,觉得自己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有点发木,不听使唤。盯着屏幕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能打出来。 本来就想好了这一切。筹划好了入职,当然也筹划好了退路。辞职之后,离开嘉信,拿了钱,安置好父亲和小叔,又李东宁帮忙,签证很快就会下来,那边的学校也申请的差不多了,当然是十万八千里的远走高飞。 其实这一天,她也都想象过很多次。甚至为了这一天,她几乎费尽了心机,没有一刻不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真的等到了,就在眼前了,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痛快。有的只是,所有力气都被耗尽的,带着点麻木的解脱感。 还有,隐隐约约,莫名其妙的,像是站在悬崖边上,随时一脚踏空,就要掉落下去的那种慌。 ****** 就在她对着电脑发呆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电话忽然刺耳的响了起来。 余真离电话最近,正好就接了起来,“你好,嘉信设计总监办公室。” 对方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余真听着,脸色渐渐地变了。程锦看着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家宁见余真神色不对,也有点紧张起来,探身过去问,“怎么了?谁的电话?” 余真搁下了话筒,有点迟钝的,转过头来。 “总监打回来的。”她顿了顿,舔了舔嘴唇,像是有点不能置信似的,“他说……星湾广场,我们……我们落标了。” 家宁也呆住了。 不止他,刚刚走到门口,大包小包的,兴致勃勃的正准备招呼大伙的沙明明,也站在那里呆住了。 一时间,家宁、余真、沙明明、小马,门里门外,面面相觑。 “落标了?!”半晌,沙明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这声音也都变调了。 ——这怎么可能呢?虽然她不算专家,但是毕竟跟着虞皓平也耳濡目染这么多年了,星湾广场这个招标计划,嘉信几乎出尽全力,动用的都是最强大的阵容,最好的资源,无论是哪一个方面,在她看来简直就是完美无缺。 如果不是方案本身的问题,那是什么,资金?关系?还是根本有什么幕后的暗箱操作? 她没法相信。更不敢想象。 手里提着的袋子不知不觉松了,掉在地上,彩纸喷筒、泡沫贴纸、缎带,滚落在脚边。她没心思去捡,抱着怀里的那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绣球、桔梗、风信子,呆若木鸡。 半晌,她才转过头,望着坐在办公桌旁边的顾程锦。 程锦的脸色也是苍白的。 “程锦……如果落标了,总监……不,时总,会怎么样啊?”她轻声的问。 程锦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甚至,她都没法面对这个问题。 本来准备今天就交出去的辞职信,通篇只需不到一百字,她打了一上午,竟然没能打出来。 虞皓平下午回来了,回来之后,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 沙明明早把那堆准备用来庆贺的东西,全都清进了垃圾桶。办公室里干净得一丝痕迹都没有。而且安静,安静的让人坐立难安。 一直到了晚上六点多,早过了下班时间,虞皓平才出来了。沙明明小心的瞧着他的脸色,“总监,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下吧,有什么事,交给我们做就好。” 虞皓平疲倦的挥挥手,“没事,你们都回去吧。” 沙明明咬了咬嘴唇,慢吞吞的穿上外套,又拿了包,走到门口了,终于回头问:“时总呢?他说什么了?”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虞皓平沉默了一下,说,“他没回来,说要静一静。” ——没回来?没回来是什么意思? 沙明明愕然,在嘉信这么长的时间了,时俊要么出差,要么开会,不管他在哪里,干什么,总是有个明确的去处。这个“没回来”是个什么情况? “时总请假了。一个礼拜。”虞皓平说。 请,假,了。 而且是一个礼拜。 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在嘉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时俊怎么会请假?! ****** 都没等到一个礼拜,三天后,董事会就发起了追责动议。 这项动议,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来得更快、更猛烈、更措手不及。 动议的主要内容,当然就是针对星湾广场招标案的失败。这个项目,动用了嘉信的一半以上的资源,包括人力、资金、材料、设备,更重要的,这关系着嘉信的全年绩效,一旦落败,就意味着上半年的项目,全无着落,大部分都很有可能开天窗。 这不仅是对嘉信运营和利润的重挫,更是对嘉信在业内的名声和地位的重挫。 一时间,整个嘉信都炸了锅。 因为这意味着很多人都要为此负责任,尤其,是这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也是唯一在这个项目上具有决策权的,执行总经理时俊。 ****** 追责动议发出来的当天下午,杨苏就来了。 她是基本不参与公司管理和运营的人,但是她持有嘉信的股份。董事会要发这种决议,当然免不了杨苏必然要知情。 她一来,在大堂警卫、电梯里、走廊里遇见的所有惊愕的眼光里,旁若无人的,满脸带煞的,直接就上了27楼,直接进了杨璟的办公室。 一进杨璟办公室,她就把门先给踢上了。手里的那页纸,劈头摔在他的办公桌上:“这事你干的吧?” 杨璟倒是好像并不意外。 拿起来看了看,“这个,真的和我没关系。”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个能耐?”杨苏完全听不进去,“谁能拿到嘉信的招标计划,谁最盼着时俊落标,谁能在董事会发起这种不讲理不要脸的追责动议,居然还超过半数的通过了?!” 杨璟苦笑,“姐,我就知道这个黑锅要栽到我头上。我也很冤啊!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好不好?再怎么看不惯时俊,我也没到这种程度,我傻了吗,要弄走时俊,我得付出这么大代价么,你不怕咱爸回来打断我的腿?再说,就董事会那帮老狐狸,我也玩不转啊。” 杨苏脸一沉。“你少跟我来这套,你在外面干了什么别当我不知道。” “这话你可别乱说。”杨璟几乎没给她跪了,“我那个小公司,就是跟朋友闹着玩闲着没事干挣点零花钱而已,那就是个玩具,星湾广场这么大的项目,我就算有那个贼胆,也没那么大的胃口啊!而且我能去和骏丰联手吗,我和李东宁一向都不对付,大家都知道的啊。别的不说了,你就想想,时俊能把核心内容告诉我吗?嘉信里里外外,他最防着的那个,不就是我?我就算想插一脚,也插不进去好么?” 杨苏僵了片刻,似乎仍是半信半疑。 “这个,也太古怪了。”她说。 “所以我在这发愁呢。”杨璟扶额,“这事,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杨苏问。“要不,我飞过去找他一趟?这时候他再不回来,嘉信真的就乱了。” “你快别了。”杨璟赶紧的拦着她,“这事又没到那程度,董事会也只是追责,没说要把时俊怎么样啊!只是调查而已,最后结论出来了,该怎么处理,那时候不还得决议吗?到那时你再去找人也不迟啊。” “可是我联系不上时俊了。”杨苏乏力的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来。 “我真是看不了你这个样子。”杨璟摇头,“姐,你第一天认识时俊吗?你怕他会去跳楼么?出了这样的事,他总得回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啊。” ******* 杨苏和杨璟在办公室里吵架的时候,这边设计总监办公室里也是一样的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财务总监祁远和虞皓平,也破天荒的在办公室里边吵了起来。 祁远来找虞皓平的时候,他正在坐在椅子里发呆。祁远直接坐在他办公桌上,“你倒是会躲清闲,我那边都炸锅了,预算和资金几个主管都跑来找我拿主意,我能说什么啊。” “老祁,你就让我消停一会好么。”虞皓平一个字都不想说,祁远烦,难道他就不烦吗?想组织大伙开个会,但是人是都来了,一来就吵架,都觉得是别的部门哪里出了问题,这会开得还有个什么意思。 “你到底找着时总了没有。”祁远问。 “找了,没找着。”虞皓平说,“昨晚上我去了东上,在那边等了一晚上,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他根本没回来。” “那别的地方找过吗?” “别的地方,他能去什么地方,我跟他干这么长时间了,还真想不出来。”虞皓平无奈,“平常他不在办公室,就是在会议室,再不就机场。” “机场……找人查查出境记录?他会不会找杨董去了?”祁远突发奇想。 虞皓平嗤之以鼻。“你不知道时俊性格?这种事他会去找杨董?干什么,是诉苦还是求援啊?” 祁远恼了,“我不知道,就你知道!你知道,倒是把他给找出来啊!” “你这不是不讲理么?”虞皓平没好气,“滚,别在我这找事,我也烦着呢。” 见他难得一见的炸了毛,祁远讪讪然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算了……咱俩在这打起来,这不是有病吗……你说,到底这个招标案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脱手了呢,我真是想不明白。招标那天你不在现场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虞皓平摇摇头,“我不知道。” “听说骏丰的报价比我们只低了百分之零点几。”祁远叹口气,“这也太……” “不止,他们的整体方案,都跟我们差不多。”虞皓平沉沉的说。虽然细节不同,但是大概格局,几乎是相差无几。这怎么可能呢?星湾广场这个项目,不止时俊一个人投入了全部资源,他也一样啊。他不相信还有其他什么人能做出这样的方案。 祁远一愣。 “那我得去查查。”他说。 “你能查到什么?”虞皓平蹙眉说,“公司里这摊子乱事,你还管不过来呢。” “别的事先放着吧,不管了,也管不了。”祁远说,“我得去查查骏丰那边的融资渠道。我觉得这事不对……我觉得咱们弄不好是被人给坑了。李东宁那人,你不是不知道,明的不行就来阴的。” 虞皓平办公室外头,沙明明挂着两只黑眼圈,无精打采的坐着。 她望着程锦,程锦在看着窗外发呆。 “你也不知道,时俊在哪里?”沙明明敲了敲她的桌子。 程锦摇了摇头。 “我就想不明白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休假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拣在这个时候请假呢!公司都乱成这样了……”沙明明抱怨着。 不止她,恐怕全公司都在抱怨中。 程锦手里的笔尖,无意识的戳着桌上的纸,一下一下的。 “要不,我们去他家找他吧。”沙明明想了想,“总不至于真的每天都不回家吧。” 程锦再摇摇头,如果他不想回来,怎么可能会让别人在他家里堵着他呢。 “除了摇头,你还能不能有点别的了?!”沙明明恼火,“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呢?好歹……好歹你们也那啥,总算……你就一点不担心他吗?” 程锦说,“没有。” 她没有这个立场,没有这个资格,更没有任何的理由,去为他着想。 没有错,顾程锦,你没有错。她再一次的对自己强调,错的不是你,是他。害得顾家倾家荡产的人是他,害得小叔坐牢的人是他,害得妈妈远走他乡的人,也是他。 夺走她全部快乐幸福的人,她为什么要去担心,凭什么要去担心? 但是,手里的笔尖戳在桌子上,忽然就折断了。 沙明明看了她一眼,“你啊……顾程锦,你就死鸭子嘴硬,撑着吧。” 029 起风日 (二) 一个礼拜后,时俊回来了。 从一楼底层大堂的咖啡座,到电梯,手机登录的公司内部网bbs上,闪电般的传出了这个消息。在他上到27层办公室的这短短几分钟,每个办公室、每个部门,说的都是同样一句话:时、总、回、来、了。 沙明明从座位上蹦了起来,“真的?!” 余真拿着手机给她看,“你自己看,还有照片。” 不知道谁拍了张照片传上来了,时俊正在电梯口等电梯,就跟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只不过他今天没有穿西装,穿着件浅灰色开襟的羊绒毛衣,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看上去,竟然颇闲适。 沙明明不满,“照片谁拍的,根本不清楚。” 余真说,“知足吧,估计拍照片的同事也是冒死拍的。换你会站在他面前咔擦一下?想死啊。” 正说着,安凌忽然推门进来了。 “我找虞皓平总监。”她说。 沙明明十分期待的问:“找他什么事……时总叫他去吗?” “是。”安凌说,脸色却是从来没有的凝重。 虞皓平急三火四的赶着去了。 没过十分钟,他就回来了。 沙明明,顾程锦,小马,余真,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 虞皓平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在门口站了半天,才艰涩的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都忙去吧。” 沙明明哪里会这么算了,一直追着问:“时总说什么了?追责的事,他准备怎么办啊?” 虞皓平站住了。 回过头,他说:“都别瞎操心了。这事,你们都帮不上忙。” “那……就这么等着?” 虞皓平苦笑。 他去时俊办公室的时候,也是一肚子的问题,可是一个都没能问出来。因为杨璟比他动作还快一步。跟杨璟一起去时俊办公室的,还有董事会的调查组。 这回,时俊的麻烦大了。 ****** 从时俊的办公室出来之后,杨璟站在走廊上,愣了得有五分钟。就连陪着调查组一起过来的苗志伟律师跟他打招呼,他都没心思搭理。 苗律师不以为忤,知道这位少爷脾气,笑了笑,“杨总,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杨璟忽然叫住了他。 苗律师站住了,听见他问,“你们怎么知道他今天回来?” “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苗律师含蓄的答,“贺董亲自给我打了电话。星河广场这么大的项目,对嘉信的影响是地震级别的,好好理顺一下,对时总也未必不是好事。” “通风报信的是沈嘉瑜吧。”杨璟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似的。 苗律师一愣。 ——通风报信?这个词,好像用得不合适吧。 “我以为,杨总才是最急着要调查的人。”他说。 杨璟暗暗骂了一句街。他急?他有什么可急的? 没了星河广场,嘉信还能就倒了不成?他是想把时俊给弄下来,可是没想让外人插手啊!董事会这么大动干戈的弄个调查组过来,又是律师,又是数据安保专家,前呼后拥的,这算是什么意思?提前连个招呼都没跟他打一个。 他也是先接到了苗志伟的电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接就被弄到时俊面前去了。 这算什么,贺衡要跟时俊过不去,还得把他放在前面当枪使吗? 这下,时俊想不误会都难了。 苗律师并不知道他现在这个阴沉的脸色是什么意思,“贺董也让我给您带句话,现在嘉信别自己乱了阵脚,时总需要避嫌,公司的大事小事,麻烦杨总多费心。” “最费心的人,恐怕是他吧。”杨璟冷笑一声。 手伸得够长的啊。 时俊的事,就算有天大的问题,那都是他们杨家的事,是嘉信建设自己的事。贺衡一天到晚是有多闲,狗逮耗子的替他操这份心。 “您别误会,杨总,这都是为你着想。”苗志伟说。 ——为我着想。 杨璟额头上青筋又是一跳。这辈子,他听得最腻歪的,就是这句话。 他三岁孩子么?自己没有脑子么? 当他不知道,贺衡安的什么心思。 ****** 苗志伟走了以后,杨璟越想越有点来气,干脆回身又进了时俊的办公室。 时俊正在打电话,见他进来,也不意外,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杨璟瞄了那椅子一眼,没搭理,直接就坐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时俊没辙,挂了电话,往椅背上靠了靠,“当心,桌子不结实。” “你给谁打电话呢?刚才。”杨璟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时俊一笑。“你那么关心,怎么不给我装个窃听器。” “……谁说我关心了?”杨璟恼火,“都火烧房子了,你一点都不急啊。” “我打电话,是叫李东宁过来一趟。”时俊好整以暇的说。 “李、东、宁?!”杨璟愣住,这个时候了,李东宁还敢来嘉信?不怕他亲手把他这王八犊子给撕了?多大的胆子,敢挖嘉信的墙角。 “这个时候你叫他过来,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是吧?”杨璟压低了点声音。 时俊脑子不是一向挺好用的吗?这节骨眼怎么就糊涂了呢。 “我和李东宁,我们俩什么关系?”时俊一点都没在意。 “星河广场这案子,你一手负责,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把关,眼下李东宁那个招标计划,就跟嘉信双胞胎似的,你觉得没点猫腻?这事说出去,你觉得董事会那帮老鬼会信?” “我要是说招标计划是我给了他,你信吗?”时俊淡淡的。 杨璟语塞。 是,他是觉得时俊和李东宁那惹人厌的暴发户有一腿,机场的改建项目他找谁不好,要拉李东宁合作,外面的建设公司是都死光了吗,非要找上嘉信的死对头。清泉的地皮,他也觉得时俊一直在跟李东宁两个唱双簧,就是为了让他杨璟没面子呗! 但,就算如此,他怎么也没法相信,时俊会把星河广场都给了李东宁。 “你该不会是因为和我置气,所以和李东宁演的这一出吧。”心里那么想着,嘴上却夹枪带棒的这么问,好像不这么和时俊说话,他就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似的。 “你没那个份量。”想不到时俊一点都没给他面子。 杨璟气得脸都青了半分钟。 “你叫他来,是想套他的话,问星河广场招标的事么?”忍了半天,他还是没能忍住,又问一句。 “过程有什么重要的,嘉信要吃饭,我们要的是结果。”时俊一只手支着额头,“李东宁这回,赢得没那么容易。” “什么意思?” “就是吃了我的,要给我吐出来的意思。”时俊一笑。 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一肚子气,又一肚子火的杨璟,此刻忽然就没脾气了。 讪讪然的从时俊的桌子上把屁股给挪开,站直了,“你有办法对付他?” “我怎么办,得先跟你交代一声吗?”时俊不怎么客气,“你是作为副总问我,还是作为执行董事,奉董事会的命令过来?要不要我叫虞皓平给你写个报告?” 杨璟一怔,就知道他肯定是误会了。赶紧的忙不迭澄清,“刚才那帮人,跟我没关系。” 贺衡那老狐狸,自己不出面,让苗志伟给他打电话,谁知道后面还跟着个劳什子的调查组啊。 时俊还没说话,手里的手机就又响了。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没接,抬眼对杨璟说:“李东宁来了。” 杨璟眉毛刚一竖,又听见他下一句,“你出去,门帮我关上。” “来的还真快!”杨璟讽刺,“从你挂了电话到现在,连10分钟都不到吧!” 平常李东宁这人,一向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从来不上嘉信这边来;这回,他赢得这么风光,各大报纸各大新闻头条,都在宣扬他的光辉战绩,终于要翻身了,怎么倒纡尊降贵的跑到嘉信地盘上了。什么意思,示威吗? 时俊看了他一眼,知道他那表情是什么意思。“李东宁又不傻。他就没打算自己开发星河广场。从咱们手里要饭吃,是一回事,现在拿着筹码,就等着要价了。” “你是说,他是来找嘉信谈合作的?”杨璟腾的一下就站直了。“做梦去吧!” “他是来劝降的。”时俊淡淡的说了一句。 “那你呢?”杨璟瞪着他。 时俊没有说话,指了指门口,意思是,你可以出去了。 杨璟愤然,干什么叫李东宁上来,还得关着门说话?怕人听还是怎么的?但没来得及发他的少爷脾气,时俊办公室的门就被人大大咧咧的推开了,连敲门都省了,嘉信没有这么没规矩的人,除了那位拽得上天的李东宁,还能有谁? 果然,回头一看,李东宁就双手插着口袋,靠在时俊办公室门口。 杨璟看看时俊,时俊也没起身,靠在椅子里,似笑非笑的看着门外的李东宁。 都还没进门呢,那种笑里藏刀,风雨欲来的架势,就已经扑面而来了。 “有事叫我。”杨璟心里其实是想留下的,但这两位都没有要跟他谈的意思,没辙,揣着一肚子的问号,他只能先出去了。 在门口和李东宁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有意无意的重重撞了一下李东宁的肩膀。 李东宁差点没让他给撞个趔趄。换做是平常,这弄不好又得打起来,但今天很明显,李东宁的心情很不错。一点都没跟他计较,只是站直了,还笑着跟他说了句,“走路长眼啊,杨公子。” 杨璟正想回句嘴,面前那扇门板已经被李东宁给一脚踢上了。 当着他的面,砰然一声巨响。 这孙子!杨璟暗自咬了咬牙,真是越来越张狂了。 ****** “啧。”李东宁大摇大摆的进了时俊的办公室,先左右打量了一圈,显然是不大看得上。 “地方有点小啊!” 其实他这话说的,都算客气了。时俊的办公室,跟他的名气和地位相比,的确是不怎么样。不光是不够大,连装修都不够气派,办公桌书柜沙发之外没别的了,颜色又是黑白灰,好歹也是留过洋的读书人,墙上连副像样的书法字画都没有…… “杨恩泽可是够小气的。”他自言自语的说了句,“当初你要是听我的……” 时俊打断了他的话,“秘书不在,没有茶水,你凑合一下吧。” “刚刚外面我看见那位美女是谁啊?”李东宁不信。 “你是来看美女的么?”时俊一笑。 “当然不是。”李东宁看看旁边那把椅子,有点嫌弃,“这椅子能坐人吗?” “你要不爱坐,站着也可以。” “那倒不是。”李东宁厚颜无耻的一屁股坐在他桌子上。就刚才杨璟坐的那个位置。两条长腿,懒洋洋的搭在刚才那把椅子的扶手上。 时俊眉梢一蹙,还没出声,李东宁已经笑着说,“我不是来看你秘书的,我是来看你的。” 说实话,画面十分和谐,而且养眼。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春风化雨,谈笑晏晏。 然而,接下来的话题,显然就叫人没那么愉快了。 “说你的条件吧。”时俊一只手支着额头,手肘支着椅子的扶手。 李东宁想了想,“这个项目,嘉信别想合股。最多,我给你做外包,要哪块儿,你随便挑。” 时俊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是没拿到这个标,不过,你也别想着吃独食。嘉信四成,骏丰五成。留一成给第三方。” “你是根本不想谈了吧。”李东宁失笑。 星河广场的合同在他手里,时俊有什么资格跟他讲条件?而且是这种狮子大开口的条件! “不想谈的是你。”时俊也没动气。 “你觉得除了嘉信,我找不到能合作的人了?” “你是说德创么?”时俊冷冷的问。 一听德创这两个字,李东宁猛地一愣。 时俊没给他机会反应,直接说了下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的嘉信的标书,没关系,你既然也按着这个方案投了标,应该知道我总有办法,让你这个方案没法开发下去。方案,是我一手做的,关键的渠道,也都在我手里。” “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一向是不干的。”李东宁并不紧张。 是,没错,他承认,拿下星河广场这个项目,的确是手段不大光彩。而且在嘉信这边,肯定也给时俊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圈子一向都是这么尔虞我诈的啊。 杨恩泽虽说是病的起不来了,但他到底还没死呢,他不点头,嘉信董事会哪个能动得了时俊一指头?说到底,其实也就是输了,面子上不大好看而已……换了旁人或许输不起,但那是时俊。 时俊这个人,从来不会浪费时间精力,在这种置气的事情上。他可不是杨璟那少爷羔子。 这些年,嘉信和骏丰也斗了不是三两回了,他李东宁也没少吃时俊的亏。算起来,星河广场都是他应得的补偿。而且,凭骏丰的家底,时俊心里应该也很清楚,他把星河广场弄到手,原本就是没想要独立开发的。这点心思,还用得着明说吗?事已至此,弄垮了星河广场这各项目,对嘉信也没有一毛钱的好处。 没想到,正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却听见时俊说,“李东宁,我没时间跟你在这耗。要么,给嘉信四成,这已经是极限。要么,一拍两散,外包?你想都不用想。” 李东宁脸上的笑,渐渐的收敛了。 “没了张屠户,我骏丰就得吃带毛猪?”他俯身靠近时俊,“你觉得我没给自己留后手?” 时俊看着他,似笑非笑的低声说,“华东一带,我包你买不到你想要的材料。你信么?” “笑话,我自己的供应商都管不住?” “我只需要把你的采购价,上浮百分之十。还不够,就两成。你和我之间,骏丰和嘉信之间,你觉得你赢面有多大?只要嘉信和骏丰正面杠上,等着敲你竹杠的人,排队排到梅江西岸。” 李东宁哼了一声。 “没有星河广场,你买的材料,留着填海?” “我压着,等你加价,求着我买。” “……”李东宁觉得自己是耳朵出了问题。“都这光景了,你要和骏丰翻脸,还嫌嘉信死的不够快?要真一拍两散,前期你们所有为了星河广场做的准备,投的钱,全都得打了水漂。” “这个损失,嘉信担得起。”时俊冷冷的道,“星河广场这个项目要是砸在你手里,骏丰的下场,你心里清楚。违约金够不够你赔到死?我反正是输得精光,没什么忌讳的,你不同,你手里捧着这么大一个烫手的山芋呢。” 李东宁站了起来,在原地踱了两步,像是完全不可思议的,回头看了看时俊。 “你吃错药了么?”他问,这什么套路? 骏丰和嘉信死磕,两败俱伤,谁都讨不到好处,这事不算完,旁边还有华安国际和佳润控股,那两家该乐疯了吧! 这也是嘉信和骏丰这么多年,斗而不破的原因啊。 “我就问你一句,德创是谁给你牵的线。”时俊问。 ——原来是因为这个。 李东宁隐约有点明白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瞒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时俊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德创是信托基金公司,股份背景复杂,外人很难获知德创的控股方到底是谁。 但……时俊是谁?这些年,他替杨家和苏家处理过多少背后利益纠缠的事,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德创和苏家的关系,他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既然他该查的,都查到了,那么他李东宁认不认,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我可以输,也没什么输不起。”时俊沉沉的说,“不过我不能让人在背后捅刀子,坑了我,就得付出代价。” 李东宁半晌没说话,在似乎就要凝结成铅块的沉默里,他舔了舔嘴唇,终于在桌子上拍了一记,“行,那我就退一步,两成。外包另计。” 时俊只是一笑。 这笑里,还带着点冷酷。“不够。” 李东宁眉梢一跳,“你别得寸进尺。”他回过身,“时俊,你和我也不是认识一两天了。我这人没别的毛病,禁不起激,威胁这一套,我向来是不吃的。” “是你在威胁我,李东宁。” “那就走着瞧?” 李东宁撂下一句狠话。虽然,这话其实更像是斗气。 今天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好日子。想想来的时候,还碰上杨璟,估计,刚刚杨璟又给他添堵了。这下好,时俊攒的一肚子气,全撒在他李东宁头上了,倒楣不倒楣。 可德创这事,也不是他主动找的啊!说穿了,人家要对付时俊,他李东宁只不过是坐着捡个现成的便宜罢了。 问题只在于……德创怎么会知道,他已经预备要拿下星湾广场了呢? 德创又怎么会知道,嘉信关于星湾广场招标案的全部资料呢?从融资渠道到合作方,所有上下游的报价,甚至是每个分解项目的具体负责人…… 这些,在中标之前,都是时俊一手掌控。 除了他之外,这些细节绝不会向任何人公开,哪怕是嘉信董事会。 他走到门口,还没拉开门,正在犹豫着,是这么直接出去呢,还是再回头跟时俊再谈一成下来呢?忽然就听见时俊在身后缓缓地说,“只要你工期拖过三个月,德创会直接撤资的。他们跟你,原本就不穿同一条裤子。” 李东宁的手不禁握紧了门把手。 “也就是说,留个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时俊看着他停住的背影。 李东宁微微的一震。 整个招标案,他从头理一遍,不得不说,时俊这句话,是直接打在他的心坎上。他是接受了德创的条件,也接受了德创的融资,但他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圈套。 苏盛景不惜放弃星湾广场,也要拖时俊下马,那么谁又能保证,她就对骏丰没有想法? 可是万一,信了时俊的话,这会不会又是时俊在利用他的疑心,在离间德创和骏丰的关系? 一时间,颇费踌躇,有点进退两难。 可是,挨打不还手,并不是李东宁的风格。也就在这个瞬间,李东宁决定,把自己手上留着的,那个一直不想打出去的筹码,给押上去试试。 只有动摇了时俊,他才有翻盘的机会,不是吗? “时俊,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拿到你的招标计划的?” 他回过头,看着时俊的脸,“你更想不到,她要出卖你的理由。” 时俊沉默了,半晌没说话。 李东宁看着他的脸色,忽然一笑,“算了,这种事,轮不到我来说。你那么手眼通天的,自己去查吧,别怪我没提醒你,背后捅你刀子的,可不止一个苏盛景。” ******* 李东宁走了。 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被肆无忌惮的带上了。 刚才剑拔弩张的空气,也随着这沉闷的一响,陷入了沉寂。 时俊没动,靠在椅子里,对着那扇门怔怔的发呆。 寂静里,似乎有窸窣的声响,是风吹动了桌上的文件的纸页。窗子没关,外面起风了,气流从27层的高空里穿过窗口,在他的沉默里,一阵一阵的阴冷的气流在涌动。 终于,桌上的一页文件被风吹落,飘在他脚边。 时俊低头看了看,是之前星河广场招标之前,他的差旅费单子,安凌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叠在一起,就等他签个字。捡起那页纸,放回桌子上,时俊站起身,走到窗边。 关上窗子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昏暗,寒风透过窗缝扑在脸上,有种彻骨的凉意。起风了。天边的深青色的云层,一层一层的压了上来,外面对面大厦上的广告牌,在风里簌簌的摇晃。 从楼上往下看,长街上的车流依旧川流不息,李东宁刚才的话,脸上那种奇怪的笑容,又不期然的浮起。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拿到你的星河广场招标案的?你更想不到,她出卖你的理由。 ——背后捅你刀子的,可不止一个苏盛景。 黑云压城。 这两句话,也沉甸甸的压在他心里,以李东宁的性格,这两句话,当然绝不可能是废话。 030 真心话 (一) 李东宁从时俊办公室吃了瘪回来,没急着回骏丰,开着车,在江边溜了两圈,又停在游轮码头看了半天的风景。 这中间也不得消停,接了好几个电话,心里烦的紧,下了车在江岸上抽了几根烟,江风瑟瑟的拂面而过,那种焦躁仍然未消散。 电话握在手心里,他犹豫了几回,还是拨出了顾程锦的号码。 电话响了好久,她才接听,李东宁先问了一句,“在哪儿呢?” 程锦没说话。 她正站在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虞皓平让她把一摞紧急文件送到时俊办公室,这么多天他没来,急等签字的资料早就攒了三尺厚。程锦原本觉得资料交给安凌就可以,谁知道安凌并不在。 他办公室门微掩,程锦踌躇了一下,还是掉头回来了。 刚走回来,就接到了李东宁的电话。抱着那摞文件,她走下楼梯,站在一个偏僻的楼梯转角。 “什么事?”她尽量问得淡定。 “今天嘉信董事会是不是有什么动静?”李东宁问。 程锦顿了顿,“是,听说,已经有调查组过来调查星湾广场的事情。” “有人等不及了。”李东宁叹了口气。说实话这事,他开始并没有想到会发展到这个份上。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他问,“嘉信恐怕要乱了。” 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点焦躁。 程锦不明白他这种焦躁因何而来。“嘉信内乱,最开心的人,不应该是你吗?” “我今天找时俊了。”李东宁沉沉的说,“我们谈崩了。” 程锦并不觉得意外。 苏盛景手里有星湾广场计划书,她找李东宁合作,李东宁没有拒绝的余地。但是,他跟苏盛景的合作,一旦被时俊知晓,时俊绝不可能轻易接受他的任何提议。 “董事会调查,说不定很快就会查到你头上。这不是开玩笑。”李东宁警告,“而且现在时俊已经查到,德创是苏盛景的关系,这些年,苏盛景那边,他也未必没有安排自己的人。” “李总的意思是?”程锦像是根本听不明白。 “别装了。”李东宁哼了一声,“星湾广场的计划书,不是你交给苏盛景,还能有谁?” 这事他真是想不明白。 ——顾程锦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要钱的话,他李东宁未必出不起。可顾程锦根本不是为了钱。他一开始就判断错误了。 虽然并不清楚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李东宁知道,她这是在引爆苏盛景和时俊之间的矛盾。他唯一不能理解的是——难道顾程锦没想过,点燃这引信的同时,这火药桶也会波及到她自己? 苏盛景和时俊如果正面杠上,难道还能容她全身而退? 程锦并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这是时俊和苏盛景之间的冲突,我们只不过是局外人。” 李东宁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疼起来。 今天,听时俊的语气,不打算再和苏盛景这么耗下去了。 嘉信那边,苏盛景和贺衡,杨璟,自然是一派。 周董和中小股东,都是时俊这边的人。 这其中,还有两个变数。一是杨恩泽,他人虽然不在国内,但可以授权给别人,参与董事会决策。二是杨苏,杨苏也有嘉信股份,而且还不算少,她会站哪边,现在还不好说。 这事,不是短时间的一两天能分出个输赢,拖久了,嘉信四分五裂,这个他李东宁管不着,但是他们一斗起来,弄不好星湾广场的开工也会被这事给拖黄了,那真是鹬蚌相争,另外两个竞争对手华安和佳润,反而坐着捡个大便宜。 李东宁觉得自己简直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顾程锦。”他忍不住又徒劳无功的问了这么一句。 “这是我的事。”程锦并没有回答他,“我答应过你,拿到星湾广场的设计方案,现在承诺你的事,已经做到了,我们两清了。” 她居然把电话就这么给挂了。 李东宁看着手里暗下去的手机,有点不能置信。 回头看着那沉沉的江水,忽然有种冲动,真想就这么一头扎下去,让自己特么好好清醒一下。 ****** 程锦挂了电话,又在楼梯口呆呆站了一会,终于慢慢转身,走回去。 可是一转过走廊转角,她忽然就愣住了,前面迎面过来的,不是时俊,还有谁。 在嘉信,27楼,他办公室所在,碰见他,有什么稀奇?可是他这一周没回来了……对嘉信来说,这一周,似乎是从未有过的漫长。 此刻碰上,程锦忽然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时俊只有一个人,他在办公室从未穿便装,此刻忽然换了薄薄的羊绒毛衣,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就忽然有点……不属于这里了似的。 这种异样的感觉在程锦心里一闪而过,但没顾得上多想,时俊脚步没有丝毫停留,迎着她,不疾不徐的过来,目光似是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程锦回头已是来不及,只有若无其事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都已经过去了,忽又听见,他的声音在身后叫了她一声,“顾助理。” 程锦站住了脚。熟悉的声音,陌生的称呼,她缓缓的转过身。 “时总。” 时俊抬下巴指了指她怀里抱着的那摞文件,“是给我的吗?” 程锦点了点头。 “拿过来吧。”时俊转身。 程锦有点愕然,刚刚他是往外走,不是要出去吗?怎么这又回去了? 一念及此,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刚刚自己打电话的那个转角——她是很小心的站在了楼梯下的窗边,说话声音也并不大。可是走廊安静,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完全没听见。 **** 时俊推开办公室的门,指了指桌子,“文件放过去。” 程锦应了一声,把文件放到他桌上,眼光不经意的扫过,他椅子靠背上随便搭着的那条,他惯用的薄羊毛毯子。灰色白色格子相间,温暖的气息。她怔了怔,默默的转过脸。 正准备就这么退出去的时候,时俊说了一声,“坐。” 程锦抬起头,他脸色很平静,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你等我一下,很快就签完了。”时俊说,走到桌边,坐下来。 程锦只好在距离他最远的一张沙发上坐了。 室内静寂无声。她等了片刻,只听见他缓缓翻动纸页的窸窣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靠在椅子里,一只手翻着签字夹里的文件,一只手拿着笔,偶尔在纸页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作为嘉信的ceo,他这些年,经手签过的文件估计都数不清,他写时俊这两个字,也是本能的一带而过。笔尖流利的滑过页面,程锦的目光在他的手上停留了一霎。 时俊并没有抬头。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可是在这静默的气氛里,他仿佛感觉得到,她偶尔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掠而过。时俊签字的笔慢慢的停滞了下来。 签得再慢,文件也总会签完的。时俊翻到最后一页,落笔,向后靠在椅背上。 程锦站了起来。 “好了。”时俊说。 程锦走过去,把那一叠文件大概收拾了一下,抱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听见他在身后问了一句,“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她静了几秒钟。心脏在怦怦的跃动,这个瞬间,几欲回头,几乎无法摁捺那句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问话,“时俊,你还记得,顾峰吗?” 但紧紧的咬着牙关,她竟没有勇气发出声音。 怕听见他说,记得。 更怕听见他说,不记得。 时俊看着她拉开门,头也不回一下的,出去了。 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的合上,她的脚步声,就这么极轻的渐去渐远。 低下头,握着笔的手,居然像是在微微的颤抖。他抬起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觉得那手腕处的脉搏,正在混乱的跳动。 ——我答应过你,拿到星湾广场的设计方案,现在承诺你的事,已经做到了,我们两清了。 顾程锦。 031 真心话 (二) 董事会关于星湾广场的会议,是在一周以后召开的。 虞皓平一整天都不在状态,坐立不安。 沙明明看着他实在难受,忍不住说,“总监,要不,我去秘书处帮你打听打听消息吧?” 虞皓平没好气,“消停点吧,还嫌不够乱?” “这个时间了……也该结束了吧。”沙明明并不介意他的色厉内荏,自顾自打开门出去了。 谁知道刚推开门,迎面就看见杨璟,一阵风似的闯进来,把她直接拍在门板上。 *** “杨总?”虞皓平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时俊怎么回事?!”杨璟脸色很难看。 整个设计总监事务室的同事齐刷刷的抬起了头,又没人敢吭声,一片面面相觑。 ——时总又怎么招惹了他了?这么大的火气。 虞皓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个,杨总您先坐一下,”他看了看刚从门口折回来,一脸郁闷的沙明明,“明明,给杨总倒杯茶。” “不用。”杨璟在虞皓平桌子前面来来回回的踱了两圈。 “今天不是有董事会议?”虞皓平就像朵向日葵似的,眼睛跟着他转过去又转回来。“杨总您没去参加?” “去了。”杨璟沉沉的盯了他一眼,“时俊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皓平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没怎么啊?” “你天天跟着他,他什么都没说?”杨璟厉声问,“你不是他左右手吗?他什么事不都是先和你商量吗?” 这质问,没头没脑的,虞皓平真的,跳楼的心都有。 “杨总,您就别绕弯子了,出什么事了?” 杨璟看了他半天,见他脑门上都急出汗来,的确不像是装的。 自己也忍不住有点怔忡,自言自语说了句,“你也不知道?” “什么?”虞皓平跌足。 “董事会,时俊根本没来参加。”杨璟说。 “……没去?”虞皓平愕然,为什么没去,这次董事会不比寻常,对时俊来说有多么重要,不言自明。之前他不眠不休的整理了一大堆的说明材料,力证在这次招标过程中嘉信的布局和准备没有任何的疏漏,他还特地把重点的部分都做了标记,让安凌一定要亲自转交时俊……难道,他都没看见? 他愣了几秒钟,摸出电话,开始拨打时俊的手机,然而,破天荒的,时俊手机居然关机了。 “你不用白费劲了。”杨璟没好气的道,“我都打了好几遍了。” “时总能去哪儿呢?”虞皓平脑门上亮晶晶的,他抬手抹了一把汗。 转而打电话给安凌,安凌说,“不好意思虞总监,时总的去向,我不太方便说。” “私事?”虞皓平追问。 “可能吧。”安凌挂了电话。 杨璟哼了一声,拿起自己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跟那边说,“给我查查机票信息,姓名,时俊,时间的时,俊秀的俊。护照号码g某某某某。” 沙明明在他身后不由自主的微微咋舌,向程锦挑了挑眉毛。 程锦一脸问号。 “我是说,他连时总的护照号码都能背的出来。”沙明明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线,悄声说。 程锦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沙明明置之不理,又小声说了句,“平常也不见他脑子这么好使。” 程锦哪有心思听她说这个,低下头翻了翻桌上的图纸,那些线条和数字在眼前混乱的交错。上个周,李东宁的那个电话又浮上心头,他说,嘉信就要内乱了。 和苏盛景,杨璟,要正面交锋的话,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毫无疑问,取得董事会股东最大限度的支持,这个是最重要的。 正在思忖着,杨璟的电话又响起来,他很快接了,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嗯”了一声,说了句,“知道了。” 虞皓平有点急躁。没忍住就问了出来,“有消息吗?” 杨璟笑了笑,脸色说不出的怪异。 他攥着电话的手青筋都迸起,沙明明不禁担心,他下一秒会不会把电话给摔了。 然而杨璟并没有,他只是冷冷的说了句,“时俊订了去休斯顿的机票。昨天就走了。” ……休斯顿? 程锦抬起头,正碰上沙明明的诧异的眼神,两个人面面相觑。 休斯顿,是嘉信董事会主席杨恩泽所在的医疗中心的位置。 这下子,连虞皓平都意外了。 他讷讷的说了一句,“可能……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突发事件,来不及交代……” “还能有什么事?”杨璟语气讽刺。“他这个时候去,还能有什么事?” ——言下之意,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这个节骨眼上,时俊撇下嘉信,撇下这次唯一能澄清和辩解的董事会会议,去找杨恩泽,无非只有一个理由,他要取得杨恩泽的支持,或者跟杨恩泽摊牌。 他和杨璟,对嘉信掌控权的争夺,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进一步,扶摇万里。退一步,万丈深渊。 杨璟的脸色,程锦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整个人都站得笔直,脸上浮着一层被激怒的红晕。 “杨总……”虞皓平试图安抚他,却被他毫不留情的怼了回来, “行了,你少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他望着虞皓平,“你早盼着这天了,不是吗?” 一向很有点怵他的虞皓平,却并没有像平常那样退缩。 他只是很平静的问了一句,“这不也是你一直期望的吗?杨总。” 杨璟勃然,“你他妈跟谁说话呢?!” “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也是你逼的。”虞皓平淡淡的说。 就像突然被谁抽了一鞭子似的,杨璟怔住了。 办公室的气氛,突然之间陷入了停顿,死一般的沉寂。 无人敢出声。 半晌,杨璟退了一步,点了点头,“虞皓平,你还真是好样的。” 他指了指虞皓平,“别忘了,嘉信,还是杨家的产业。” “当然。”虞皓平冷冷的说,“杨董是你父亲。杨苏,是你姐姐。” 在嘉信和杨家之间,杨恩泽总要选一样。是流着他骨血的杨璟,还是为嘉信奠定江山的时俊。选前者,嘉信分崩离析,前途堪忧。选后者,哪个做父亲的会做出这种冷血的决定。 同样的,在杨璟和时俊之间,杨苏也总要做选择。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选择,不可谓不艰难。谁又能知道,结果会怎样? ***** 杨璟走之前,又把虞皓平的桌子给踹了一脚,顺便把桌上的文件给扫了一地。 这大少爷的脾气啊…… 沙明明出奇的勤快,不等别人说,就自动蹲下去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了,文件重新整理过,还把虞皓平的桌子都给重新擦了一遍。 小马都觉得惊奇。 凑到程锦桌边,小声说,“以前总监都得叫个好几遍,明明姐才纡尊降贵给他收拾一下的,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程锦看看虞皓平。 沙明明是懒了点,不过,看人脸色的功夫,却是一流。虞皓平一直是个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对下级也不是十分管束,对时俊更是绝无二话,哪怕是杨璟,他多半也是退让三分。今天却是例外。 虞皓平是有点反常。 跟杨璟当面冲突,已经是难得一见;自杨璟走了,这一下午,他就没再说话。甚至连未完工的项目都不管了,什么都推在一边,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发呆。 程锦知道,他在担心谁。 忙碌的办公室,也因为这场意外的风波,而陷入一片低气压。 到了下班的点,沙明明非得拽上程锦,找虞皓平一起出去吃饭。 “你俩还嫌不够乱?”虞皓平心烦,不想去。 “反正,也已经这样了啊。”沙明明说,“我们就算不吃不喝坐着发愁,也没用了。而且忙的时候在后面,等时总从美国回来……估计我们都消停不了了。” 就这么的,把虞皓平从办公室硬给拖出去了。 沙明明选的地方是个火锅店,就在嘉信大厦后面的街上,这家开了也有几个月了,沙明明对他家的麻辣火锅一直赞不绝口。 很豪爽的把店里招牌的菜都给点了,什么金钱肚,雪花肥牛,竹节虾,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冰镇啤酒直接上了半打。 “你这是抽的什么风?”虞皓平一脸吃惊。 沙明明把啤酒给开了,先给他慢慢斟上一杯,泡沫都快满出来了,她朝虞皓平翘起大拇指。“总监,平常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啊!你神勇啊!” 虞皓平叹口气,闷头把那杯啤酒给干了。 “连酒量都这么好。”沙明明狗腿的又给他添上一杯。 程锦真有点怕虞皓平给喝醉了。他是标准的南方人,平常连个卷舌音都说不利索,酒量就更不用提,估计连沙明明他都比不了。 但虞皓平酒到杯干,像是彻底要破罐子破摔了。 喝了半天,他忽然抬头,看着程锦,“怎么不说话?” 程锦眉心一跳。 ……关她什么事?她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 虞皓屛蹙着眉头,“你到底想怎么样?” “诶诶,总监,你喝多了。”沙明明赶紧打岔。 “你啊,顾程锦……”虞皓屛指着她,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又不知如何说起,说到底,这是时俊的私事,他和顾程锦的关系,他实在是插不上手。何况,时俊也绝不会容许他在顾程锦面前说三道四。 可是,看着面前那火锅里的汤在沸腾,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这锅汤一样,火烧火燎,滋啦作响。 当初顾程锦被公司里同事排挤,被流言侵扰,时俊是怎么护着她的? 可现在这时候……这不是时俊压力最大,最需要她的时刻吗?这时候顾程锦在干什么呢?就算她真的没感觉,就算只是对上司,稍微支持一下,很难吗? 她这么沉默到底是为什么啊……虞皓平真是想不明白。 ** “今天你不该和杨璟当面冲突,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的。”程锦终于抬起头。 沙明明也附和,“可不是么,当时我都傻眼了。这回让他这么下不来台,万一时总和他,最后是他赢了,那我们不都得……” 她用手在脖子上一划,做了个自杀的手势。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卷铺盖走人。”虞皓平淡淡的说,“如果时总走了,我一分钟也不会犹豫。” 程锦怔住了。 “怎么了?”虞皓平看了她一眼,“你怕我离了嘉信,能把自己饿死了?” 程锦没说话。 沙明明苦笑一声,“你当然不会,你是谁啊。”还有后面半句她没能说出来,虞皓平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本事,他自然没什么好担心。 但其他人呢? 虞皓平知道她在想什么。 “别琢磨这些没用的。”他放下酒杯,“十年了。你在嘉信的日子也不短……你觉得,杨璟有这个本事,从时总手里把嘉信抢过去?” 沙明明摇头。 她从来都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性。没有时俊的嘉信,那还是嘉信吗?可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是在这么想着,却觉得前所未有的不安。 就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032 真心话 (三) 夜深了。 程锦顺着那条并不宽的小路,慢慢的走回到家门口。一月份的夜晚,空气冷冽而潮湿。路两旁的树,叶子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杈,瑟瑟的沉默在寒风里。 从火锅店出来的时候,虞皓平有点喝多了,就他那个喝法,不多才奇怪。 沙明明不放心,打了个车送他回家,程锦本想自己走走,可是不想这一走,就从那里一路走了回来。并不远的路,她却走了两个小时。就那样走走,停停,在路边发一会呆,看着过往的车流,然后觉得能走得动了,就继续走。 ** 到楼下的窄巷,却意外的看见一辆熟悉的车。 程锦站住了,心脏一下一下,咚咚的向下坠,她觉得自己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杨璟说他去了波士顿,本以为,这一阵子他都回不来……没想到,他却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车门打开了,下来的果真是时俊。 他没有过来,程锦也没有再走近。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几步远,遥遥的对视。 “你怎么来了。”程锦还是先开了口。 其实不必问,看见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有预感。 “我来问你一件事。”时俊说,声音清晰而冷静,就像她当初,刚刚认识他的那个时候。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程锦静静的站在原地。 听见他说,“那天,你去沈阳找我的时候,是为的什么?” 程锦继续沉默着。 “是为了星湾广场?”他再问。 程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可是她这种沉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答。 时俊没有再问下去。 那白雪皑皑的台阶上,站着的背影。那揭开风帽,在飞雪中对着他微笑的脸庞。电梯里羞涩的轻吻,牵着他的手,那柔软的掌心。 心脏就好像被刺穿了似的,他疼的简直站不住,想扶着车门就这么蹲下去。 也许为了缓和这突如其来的一阵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夜里沁寒的空气,灌满了五脏六腑,仿佛带着无数的冰碴。 时俊紧紧的咬住了牙关。 程锦冷冷的问了一句,“你想怎么样?” “我想听你说句实话。”时俊看着她,“为什么?” 程锦脸上,掠过一个飘忽的笑容。 为什么。 她也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当初选择那么做。为什么他没想过别人的死活。 顾家为什么破产,负债,小叔为什么坐牢,妈妈为什么不吭一声的,弃她而去。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开始的时候,她也只是哭闹,哭闹没有用,就开始憎恨。逃课,发泄,觉得全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对。再过了一段日子……就开始疑神疑鬼的,觉得没准那天,妈妈就会回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每天进家门之前,都要先打开门口的鞋柜看一看,里面有没有多一双熟悉的鞋子。 但是再然后,她明白了,妈妈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期待,希望,原谅,她统统都不需要。她只是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顾程锦的世界里。 那么漫长的,周而复始的失望……他怎么会明白? “时俊……”她缓缓的问,“你真的觉得,你没有错吗?” 时俊没有回答。 “我没想过能一直瞒住你。”程锦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星湾广场以这种方式落标,时俊不会查不出原由;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如果否认的话,如果解释的话,或许可以再拖几天,但是她不想再掩饰什么。 “本来,我不是冲着你,进的嘉信。可是后来我发现,也只有通过你,才能达成我的目的。” “目的……”时俊缓缓地,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像是喉咙有点被梗住,他的声音低而喑哑。 “你的目的,是要去坐牢么?这种事,后果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程锦并没有回避,也没有闪躲,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着,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或许因为太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面对彼此,或许因为她怨恨的已经太久,或许因为他无法发泄这种被背叛的愤怒,两个人就像困兽,都用尽全力抑制着急促的呼吸,两双眼睛的眼底都发红。 爱意已经分崩离析,剩下的就只有伤害。 程锦轻轻的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冷静,更凉薄。 “我准备了三年,怎么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我是怎么拿到星湾广场招标案的?你可以去查公司的监控,可以调取我电脑里的所有资料,什么证据都没有,不是吗?” “所以,不能在嘉信,必须是外地。” 时俊点了点头。 所以,不能在公司。不能在他办公室。 所以,她千里迢迢,去了沈阳。 所以,她什么都算好了,只等他上套。 “更何况,我只是把这些资料,交给了董事会大股东苏盛景。”程锦的声音里,并不带丝毫的愧疚。“作为嘉信的员工,我把我知道的信息,告诉公司的股东,这不算违规吧?出卖嘉信的,可不是我。何况时总,你真的能公开,我是怎么拿到你电脑里的那些资料的吗?” 时俊慢慢的松了手。 可是程锦依旧倔强的没有低头。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公开,你可以这么做。”她说,“甚至如果你现在手机已经开了录音,我也无所谓。每个人做每个选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要怎么样,都随便你。” 她声音很平淡,也没什么表情。 刚才的凌厉和怨恨都退了潮,说这句话的时候,连眼神都是空的,好像一个精致的木偶。 这个样子的顾程锦,陌生得,好像他从未认识过的另外一个人。 时俊很久都没能说出话来。半晌,才说,“程锦,你说了很多遍,你没有爱过我。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 还是先把这一章给更完。 033 离别,始料未及 那天,跟时俊说完了那几句话,程锦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终于。什么都结束了。 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是种解脱。那把日日在心口锉着的钝刀子,终于干净利落的刺下来了,断了念想,反而踏实了。就只是时时觉得冷,明明穿的很多,明明开了空调暖风,明明揣着电热宝,依然觉得冷,手心脚心都冰凉,甚至连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里,都好像带着冰碴子。 有时候,晚上睡着睡着,忽然会被冻醒,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其实台灯开关就在床边,很近,但是都懒得伸手开一下。 她当然也没有再回去上班。 让沙明明替她请了长假,沙明明很意外,“这个时候,你要请假?” “嗯。” “请多久?” “不知道……两个月,三个月?你看着办吧。” 沙明明半晌没说出话来。 最后憋出一句,“你这是不想干了了吧,顾程锦?” “嘉信都这样了……你觉得,我留着,还有意思么?” 沙明明不赞同。“你这算不算是当逃兵啊?” “就当是吧。”程锦没有解释。 “这个假,虞总监绝对不会批的。你倒不如干脆辞职算了。” 程锦一怔。 辞职,当然是必须的。这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结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步步的拖到了现在……她到底是在等什么呢? “其实,你还是有点舍不得嘉信吧,对吧?”电话那头传来沙明明的叹息声。 程锦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怎么会……她那么讨厌着的,憎恶着的,这个叫做嘉信的地方,这让她仰视着又鄙弃着的建筑,那扇隔绝了她过去和未来的大门,她怎么会觉得舍不得。 她已经割断了最后的一点瓜葛。 *** 可是,意外的,虞皓平并没有追问程锦请假的缘由。 可能现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心思顾及别人了。 因为两天以后,嘉信就出了更大的事。 那天,程锦正在跟房东谈退租的事,就接到了沙明明的电话。 “程锦!你在哪里?”沙明明声音急切。 “怎么了?”程锦看了一眼正在检查卫生间和厨房的房东,默默掩着电话,走到窗边。 “赶紧的回来吧!公司出事了!”沙明明六神无主,“你赶紧的,打个车,过来,快点!” ——能有什么事? 程锦没吭声。 时俊和杨璟终于势不两立的开战了? 还是,时俊终于决定,对她下手了? 对她来说,这都不算意外。 但是,沙明明说,“时总辞职了。” ——谁?! ——辞职?! 程锦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沙明明又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程锦,你快点回来,晚了就赶不上了,时俊,辞职了。” “为什么?”程锦听见自己问。 “我也不知道。”沙明明说,“公司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总监和杨总刚刚还在吵,我觉得他可能是气昏了,杨总说,时总直接把辞呈提交给总部秘书处和董事会了,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人呢?” “现在还在……在收拾东西。”沙明明的声音里带着点颤音,“你回来看看,能不能拦得住他?” 程锦摔下电话,拎起背包就往外跑。 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出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时俊为什么要辞职? 他这时候不是应该和苏盛景,和杨璟,斗一个天翻地覆吗? 后面房东在追着叫,“顾小姐……诶,顾小姐!你去哪啊?” 程锦顾不上回答,按了电梯,又等不及,顺着楼梯咚咚咚的往下跑。 直到出了门,打上车,才发现自己脚上穿的还是拖鞋。 司机问,“去哪?” “嘉信大厦。”程锦定了定神。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那一脸的焦灼,“急事吧?” 程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急,是很急。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这么急着赶去,是为什么。 到了嘉信楼下,程锦用手草草的把头发重新拢了拢,又徒劳无功的把身上的毛衣拉平,一路走进大堂,本来在前台的接待和警卫都不在,大堂里空空荡荡的。 搭电梯直接上到27楼,心脏在怦怦的狂跳。 上楼的时候还有点忐忑,不知道门禁卡是否还能用,但试着一刷,电动玻璃门叮的一声就开了。出入权限竟然还在。 穿过电梯厅,还没走到虞皓平办公室,先往时俊办公室那边看了一眼,意外的,门竟然敞开着。 程锦停住了。 她听见了杨苏的声音。 时俊办公室里,杨苏正堵着门站着。 她也是刚刚接到消息,一路飙车过来的。还好,时俊还没来得及走,被她堵了一个正着。 “你在干什么?!”杨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正在往纸箱里装东西。 “收拾东西。”时俊淡淡的说。 “我问你到底是要干什么!”杨苏已经出离了愤怒。“为什么辞职?因为星湾广场?” “这事我当然得负责。” 杨苏一把按住他正在收拾的手,“你疯了吗?”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时俊,你是不是疯了,多大的事,不就是输了一个竞标吗?你该不会这么输不起吧?!” 时俊并没有跟她争辩。“你要怎么想,都可以。” “我不信!”杨苏不管不顾的喊,“上个礼拜你不是去了美国吗?不是找我爸了吗?他说了什么,他答应你就这么走了吗?!” “这事,我可以不给任何人交代,但不能不跟杨董说一声。”时俊依然冷静。 “那我呢?我算什么?”杨苏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从来不是嘉信的人。” “可我是嘉信的股东!” “我给董事会写了辞职报告。”时俊把桌子上的私人物品一样一样放进箱子里,“公司的大事小事,我都写了详细的交接记录,在秘书处也有备份。所有经我手处理的业务,都已经签字作结,没完成的部分,董事会也会安排给别人接手。” “你……”杨苏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转眼看见他的手机放在桌上,一股恶气冲上头顶,一把抓过来,狠狠地朝着窗户就掼了过去。 手机直接撞到玻璃上,啪的一声,又弹回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你手机到底有什么用!我这几天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知道吗?” 时俊看了看已经碎成一地的手机,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 杨苏就跟赌气一样,每天上百个未接来电,但是,他没有要跟她说的话,一句,也没有。 他什么也不能说。 杨苏摔了手机,犹不解恨,干脆把手边摸得着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又把他装东西的那个纸箱子,一把夺过来,直接给扔到了办公室的大门口。 一边砸,一边叫:“这都有什么用!都有什么用?” 时俊停住了,回头看看杨苏的脸,就那样沉默着。 杨苏浑身发抖,气咻咻的,瞪着他。那样子,简直恨不得在他脸上掴上一巴掌似的。 “不管在嘉信再待上多少年,总有一天,我还是要走的。”时俊终于说。“现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正好。” “正好?”杨苏不能相信自己听见的。 “是,我已经决定了。”时俊看着她,“你知道嘉信的规矩,这事,已经不可能改了。” 杨苏一把拽住他。“不行!”她愤怒的说,“我不同意。” 时俊说,“这事,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那我给我爸打电话!”杨苏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时俊却一把按住她的手。接着,把她的手机拿走了,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我要走,不管是谁,都拦不住。”时俊看着她,缓缓地说,“好在,我欠你们的,也该还清了。” “时俊!”杨苏徒劳的伸开了双臂,堵着他。 时俊对着她苍白的脸,跟炸毛的猫一样冒火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然后,把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别傻了,杨苏。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杨苏觉得自己的腿都软了。 靠在他怀里,抱着他,眼泪喷涌而出,“别走,时俊,别走。”她再也忍不住,呜呜的啜泣。 时俊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硬扒下来,“我能为嘉信做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啊!” “你更不需要我。”时俊很平静的说,“有一天你会发现,对你来说,其实我什么也不是。” 杨苏这一番不管不顾的大闹,整个楼层都惊动,程锦站在走廊里,听见了杨苏呜咽的哭声。 可能是因为没顾得上穿外套,她靠着墙,寒意透过单薄的毛衣,穿过空荡荡的胸腔。 本以为,这次要走的人是她。但原来,就像从前一样,她还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杨苏哭的肆无忌惮,就像个孩子似的不管不顾。可是,程锦忽然羡慕她的任性。虽然明知眼泪没用,哭闹也没用,有什么东西能留得住一个去意已决的人呢?就像当年,她也没能留得住爸爸和妈妈。 可就算是这样,至少在此刻,她能哭,能喊,能质问,她至少能蛮不讲理的把时俊堵在那扇门里面。 而她顾程锦……就连多问一句的资格,也没有了。 034 离别,始料不及 (二) 时俊辞职了。 是的。辞职。 在星湾广场招标失败、董事会追责动议之后,第三个重磅炸弹,是总经理时俊的辞呈。 这个消息,甚至远远比前两个更具有杀伤力。 一个星湾广场,虽然损失惨重,但是最多只影响嘉信半年到一年的绩效和利润。董事会追责动议,虽然是个大事,但谁不知道时俊对嘉信意味着什么,处分归处分,真要动他,最大股东董事会主席杨恩泽不点头,谁有这个能耐? 但事情忽然出现了谁都没有预料到的,绝对是颠覆性的转折。 时俊自己辞职不干了。 星湾广场这个项目,他负全责。 从项目经理、然后企划部、总裁助理、副总、行政总经理,一路从基层干上来,十年之间为嘉信摆脱过数次危机、创造过不可能的业绩,中层管理一半以上由他亲自挑选和提拔,在嘉信建设举足轻重的时俊——他居然要辞职了。 这消息不啻于一场地震,震动了整个嘉信的上上下下。 没有了时俊的嘉信……会是个什么样子?这问题,似乎没有任何人真正的想象过。 甚至包括一直把他看作是眼中钉的杨璟。 可是随着他的离去,嘉信的地震,远远没有结束。余波还在不停的震荡。 董事会临时任命杨璟为新一任的执行总经理,他原本就是执行董事,行政副总,这任命下来,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人会觉得意外。 祁远从嘉信建设财务总监调任储运公司的副总,虽然在明处,职务是升迁了,其实大家也都知道是管理层的重新清洗。可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又让人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他没有接受新的调令,一周之后,他递交了辞职报告。 同样一声不吭提交辞职信的,还有设计总监虞皓平。 祁远和虞皓平,加上行政总监沈嘉瑜,原本就是嘉信的三驾马车,这一下子,随着时俊的离职,三个中间去了两个,前所未有的人员和业务的剧烈断层,让整个嘉信几乎都陷入了半瘫痪状态。 这是一场骨牌效应,嘉信上下游所有的供应商和承包商都在惴惴不安。 沙明明也接到了调令,从设计部门调回总部秘书处。 接到调令的时候,她几乎一整天都没说话。 直到,从hr部门听到了连顾程锦都递交了辞职信的消息。 “顾程锦!”沙明明直接杀到了顾程锦的家门口。 手脚并用的连拍带踹,门总算开了,顾程锦套着大毛衣,棉布裤子,这么冷的天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头发凌乱的在后面挽了个矮髻。 沙明明瞪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气得变调了。 “你要走?” “嗯。”程锦只淡淡的应了一声。 “为什么?” “我是虞总监的助理,他都走了,我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 “我不是说这个。”沙明明愤怒得脸都涨红了,“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大的事,都没告诉我一声?我们是什么人?我跟小马余真一样,都只不过是你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吗?” “你这不是也早晚都会知道的。”程锦转身走回屋里。 沙明明跟着她进去,一脚把门给踢上了,哐的一声巨响。 小小的客厅里一片凌乱。 满屋子狼藉,书柜,桌子,已经收拾一空,打包好的一捆捆的书和用胶带封好的纸箱子,胡乱堆叠在墙角。积了一层灰的矮几上,空的啤酒瓶子,东倒西歪,倒是堆了一桌子。 程锦就在这一片狼藉中,旁若无人的盘膝坐在地板上。 她手边一个烟灰缸,已经积满了烟头。 当着沙明明的面,她嚓的一声打上了火,点起一根烟。 沙明明的愤怒,瞬间被冻结。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顾程锦。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顾程锦吗? 这还是那个一向安静、自律、努力,一向素有洁癖的顾程锦吗? “你还学会抽烟了?!”沙明明指着她的指尖,都有点微微的颤抖。 程锦没有回答。 烟点着了,她却并没有抽,只是看着它在烟灰缸里徐徐的燃烧。青烟一缕一缕的袅袅升起,她苍白的带着点憔悴的脸,半掩在呛人的烟雾里。 沈阳。漆黑的夜空,遥远的星光,纷飞的大雪。这缭绕的烟雾,辛辣得让人想流泪,她麻木的看着烟头那燃烧的红光,渐渐变成一截一截的灰烬,别想,什么都别想。 “你……你看看你这样子……”沙明明走过来,蹲下了,蹲在她身边。 “你这是堕落给谁看。”她伸手想摸摸程锦的脸,可是程锦轻轻转头,躲了过去。 半晌,才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沙明明有点糊涂。 可是程锦没有再说下去,她只是四顾看了看这间屋子,“我打算搬了。” “搬去哪里?” “还没想好。”程锦一只手扶着额头,“这两天,有点不大舒服,也没来得及出去找房子。” “那你急什么?”沙明明无语。 “正好,这个月的房租也到期了。不想再续了。” 沙明明觉得可惜。 这间公寓位置不错,周围交通便利,买东西吃饭都方便,而且距离公司也很近。 哦,对了。顾程锦辞职了。以后,不需要再回嘉信去上班了。 “这些东西,大半都可以直接扔了,都是旧东西,没什么用处。”程锦指了指地上的那些箱子,还有那些书。“有些资料是上学和工作以后攒的,有复印件,有手描的图纸,还有设计笔记。这些东西,还有其他一些衣服鞋子私人用品,得暂时在你那里放一下,也不会太久。” 沙明明看了看她所谓的私人物品,其实也就一个24寸的拉杆行李箱,少得可怜。 “你这是打算出家了么?”她瞪着顾程锦。 “出家,我够格么?”程锦居然笑了笑。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她一个都参不透,出的什么家?平白玷污了人家清净地方。 那根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程锦伸手把它在烟缸里按熄。就像是不甘心似的,她又抽了一根点燃,依旧是放在烟灰缸里,看着它慢慢的燃烧。 烟雾那么呛人,沙明明被呛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连滚带爬的去推开了所有的窗户。 站在窗边,她回头望着程锦盘膝坐在地上的背影,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因为……时俊吗?” 能让顾程锦这么反常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个名字了吧。 说实话,之前,她知道,程锦喜欢时俊。但是真的不知道,原来喜欢到这个程度。 “不是。”程锦轻轻的说。 不因为任何人。 辞职是早就计划好了的。搬家也是。从三年前她筹划着离开骏丰,跳槽嘉信的那天起,这一切都只是在按着她的剧本上演。 没算到的,是时俊。 没想过会遇见他。 也没想过他会走。 其实,她只是不想让嘉信这么顺当的,落入他手中而已。她只是想让他也尝尝失败的滋味而已。她只是想为顾家的当年讨回一点公道而已。 可是事情急转直下,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他竟然放弃了嘉信。 放弃了这个,她曾以为,他永远也不可能放弃的地方。就这样的,消失在这个城市的茫茫人海里。 她的成功,远超预期。 沙明明看着她神思不属,恍惚着发呆的脸。忽然,不知道怎么的,心就软了,一肚子气都不知道泄到哪里去了。 说实话,恋爱么,谁没谈个三四五六七八次。她沙明明这些年也是一点没闲着。甜蜜,伤心,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但像顾程锦这么伤筋动骨又从头到尾都死鸭子嘴硬的,她还真的没见过。 “其实,你别怪他。”沙明明把手放在程锦的肩上,觉得那毛衣下的肩膀已经十分单薄。 “我觉得,他心里,其实还是不舍得你的。”她试图安慰程锦。 “还记得那天,就是君悦酒店年会那天吗?抽完奖之后,酒会还没散,你就走了。那天,你大概不知道,他站在台上,一直看着你的背影。” 说到这,她顿了顿,“你也知道那是什么场合,多少人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不止我一个人看到。杨苏,杨璟,虞皓平,那么多人,应该都看见了。我觉得,那天……他真的特别的失态。从来没有过的失态。” 程锦拽着毛衣上的一根线头,拉紧,无意识的缠在自己的手指上。越勒越紧,那细细的一根线,似乎勒进了她的血肉里。 年会。嘉信年会那天,她看见杨苏挽着他的手,在他脸上的那一吻。 站在台下的她,淹没在欢声笑语的人群里。 ——程锦,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 她说的,可有哪句是真心话? ***** 房子,很快就退租了。 那公寓位置很不错,出租抢手得很,房东二话没说,很干脆的就把押金都给退了。东西,该扔的都扔了,余下一点不能扔的,暂时放在沙明明那里。 自从调回总部秘书处,沙明明也再没了以前争强好胜的劲头,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回来以后还一脸的倦怠。连话都懒得说了似的。程锦在她那儿暂时借住了两三天,不需要上班,也不出门,每天就是闷在房间里,看书,发呆,睡觉。 下午沙明明回来,先去她房里,把她的窗帘给拉开。 “你这是要发霉啊?连个太阳也不见。”沙明明叹气。 程锦蜷在被子里闷声说,“我想好好睡一觉,累。可是睡了也还是没有用。” ……沙明明无语。 以前跟铁打的斗牛士似的,每天打了鸡血一样,早出晚归,从不休假,只要领导一句话必定一马当先鞠躬尽瘁的顾程锦,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每天无所事事,什么都不做,就剩下歇着了,这怎么还越歇状态越差了呢? 因为程锦这懒洋洋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连带着沙明明也颓废起来了。连最喜欢的厨房也懒得下,两个人没事就泡两杯泡面,开着电视,各自吃完,连聊天也都省了。 有时候会开两罐啤酒,对着默默的喝。 气氛不怎么愉快,可是,说什么呢……对话通常都是下面这种。 沙明明:虞总监不知道会去哪里落脚,我猜他可能去北京,那边有他熟悉的朋友。 顾程锦:……嗯。 又:杨璟这礼拜重新装修办公室,还升了两个新的部长。但我觉得他心情不但没好,反而变得更坏了。 ……哦。 晚上我们要不去吃个小龙虾? ……好。 最近知道时俊的消息吗? …… 连答应一声都省了。 不管聊什么,都是这反应,时间一久,沙明明也懒得搭理她了,自己还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呢,再这么下去,抑郁症恐怕也是会传染的。 终于有天,沙明明终于有点忍无可忍了,“你这到底打算怎么样?清醒点行吗?当初时俊不是不喜欢你,是你自己一直在躲,一直在拒绝,现在这样算是啥意思?嘉信你不喜欢,ok,说辞职就辞职,那工作你总得找一份吧?我不介意你在我这多住几天,反正我孤家寡人,你就算住上一两年,我也养得起你,问题是你看看你现在这状态……你觉得正常吗,你不觉得你都快生锈了吗?” 程锦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 半晌,沙明明听见她说,“我想回家。” “……回家?”沙明明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 这城市里,程锦哪有家。她唯一的公寓都退了。眼下,她沙明明这里,就算是她家了。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回老家吧?” 如果她没记错,程锦的老家在两千公里以外的北方。 从上大学那时候起,程锦几乎就很少回家,她几乎寒暑假都在忙着打工,做过各种零活,家教,饭店端盘子,商场导购,街上发传单,酒店卖贵宾卡……毕业以后,工作更忙,假期更少,她似乎天生就是工作狂。印象里,大概只有那么一两个春节,程锦短暂的回去过。 但是她唯一知道的,是顾程锦的小叔,在老家。 小叔是顾程锦的心头肉,时常就在嘴边提着,动不动就“我小叔说”、“我小叔说”,沙明明印象里,小叔对程锦,简直是信仰,是神一般的存在。 “好吧……那也好。” 沙明明勉强同意,叹了口气,人要是离开家乡久了,真的就像离开土的植物一样,仄仄的没有生气。 或许程锦这趟回去,在小叔身边,好好休息一阵子,休养生息,忘记过去,再回来,这一切也都会翻篇了。说到底人这种东西,自愈能力总是比想象中强大得多。 当初,妈妈走的时候,她也曾经觉得,自己熬不过去了。但是,一切都还是随着时间,慢慢的,慢慢的沉淀下来……只余下心痛。 可再怎么心痛的过往,也总会过去。人是回不到过去的。 “好好住一阵子,休息一下,顺便也养好了元气再回来。”沙明明说。 “对不起。”程锦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的肩膀里。 ……又说对不起!回个家,不是休息一段就回来了吗?又不是从此就抛弃她这个狗头军师兼死党了,到底有什么对不起的,搞这么伤感。 沙明明被她给弄糊涂了。 035 回家 顾程锦提着行李,走过火车站前广场的天桥时,正好是中午时分,久违的阳光照耀下来,这城市的繁华,汹涌如长龙的车流和人群,在桥下熙熙攘攘,就跟以前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唯独只有她,回不到过去。 天桥两侧有摆摊的各种小贩,有个卖盗版cd的,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十分热情的大声招揽她,“妹子,过来看看,这边有最新的歌,十块钱一张,音质不好包退的啊!” 程锦走到他的摊位旁,看了一眼,花花绿绿的封面好不花哨。 小贩看了看她,又推荐,“这几个,都是卖的最好的,失恋什么的时候听听,包治百病。” 包治百病……程锦站住了。 好像听见有人叹息一声说,我真是,病的不轻。 小贩看见她一直站着不动,就跟入定了似的,不禁试探的问了一句,“我说,你到底是买啊不买啊?” 这姑娘该不会是真的失恋了吧。 “给我拿这个。”程锦回过神,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一张。 “这个啊?”小贩愣了愣,有点嫌弃的拣起那张cd,拍了拍上面落着的一层灰,“这个都早过时了,你要这个的话,跟你打个折,八块。” 程锦接过来,付了钱,把它塞进行李袋,接着往前走了。 “哎!找钱……”小贩举着两块钱纸币叫她,但是她并没听见。 *** cd是买给小叔的。他喜欢听歌,但是品味么,也就那么回事,喜欢他年轻时那些城市摇滚。 手机下载的,他又嫌麻烦,偏得用那种手提着的随身听,别在腰里摇头晃脑的跟着唱。现在都什么时代了,那种音乐还能去哪儿买啊。 提着行李,走向车站的这时候,才有种真切的感觉,那一切,真的过去了。 走之前,接到李东宁的电话,像是知道她要走似的,说要和她吃个饭,就当是送行。程锦没答应,说时间来不及。其实,只是不想去而已。 不想见。 谁也不想见。连照镜子,都懒得照。就好像压根不愿意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似的。 *** 这趟回去,是买了高铁票。 距离远,中间还要再倒一趟车,虽然麻烦了点,但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消磨在路上。二月底,南方早已经草长莺飞一片新绿,列车一路向北,风景却渐渐变得辽阔而苍茫,远处掠过的农田和小山,依旧是光秃秃的土黄色。 这几年回来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 十年前爸爸和小叔带着她,从南方逃难似的举家搬迁到北方,那时候坐的还是绿皮车,奇慢,人多,看看外面荒凉的风景,她心情糟糕透顶。 后来又从北方回南方上大学,因为嫌弃南方多雨和阴冷的冬天,心情又是一番糟糕透顶。 唯有这次不同。 看着那连绵不断的黄色的土地,忽然觉得有点亲切。看着远远的小土丘似的山岭也觉得熟悉。时速二百五十公里的高速列车,把那些无处可逃的记忆,都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可以什么都不用再想,真好。 *** 下了火车又坐公交,这三线小城还没有地铁。下了公交车还要再走一段,幸好她的行李不多,要不然真够折腾的。总算下午五点多到了小叔那里的时候,还隔着十几米,一眼看见他正在往屋里搬东西。 两年没见,小叔好像又老了! 他才四十出头啊。可远远看着,头发灰白,后背也没有那么敦实和挺直了,都有点佝偻了似的。 程锦站住了,看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拎着行李箱子朝他飞奔过去。“小叔——” 住街对面正在坐着小马扎晒太阳的林大爷,看见她没命的跑过来,带着快要颠散架的行李箱轱辘的巨大噪音,吓了一跳,还没等他老人家反应过来,程锦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整个人都扑到了小叔顾均身后,伸手大力一拍他的背,“诶!小叔!” 顾均毫无防备,几乎没被她这一拍,给拍到门板上去,拧着眉毛捂着胸口回头刚要开骂,忽然看见程锦的脸,瞬间就变得错愕了。“程、程锦?”他结结巴巴的问,“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回来看你有没有给我找个小婶。”程锦说,不由分说的抱过他手上的东西,帮他搬进了屋里。 “这怎么还搬啤酒瓶子呢?你还送酒?不是跟你说别干别干了吗!”留下一串抱怨声。 顾均挠着后脑勺,嘿嘿的一笑,颠颠的跟了进去。 *** 正好这个点,也是快吃晚饭的时间。 巡视一下小叔的厨房,很是冷清,灶台上还放着隔夜的剩馒头和小咸菜。 “你就吃这个?”程锦指着那碟子腌白菜,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昨天还有卤肉,都吃完了。”顾均赶紧的回答,紧张的搓了搓手。 “都这个时间了……要不,我们俩再凑合一顿?家里还有什么?”程锦去拉冰箱的门。 顾均一个箭步上去按住她的手,一迭连声说,“不行不行,哪怎么行,这五点来钟正好去市场,你不知道,原来十字街的市场搬了,你不认识路了吧?我带你去。” 说着拔脚就往外走。 程锦没拦住,也只好跟着去了,结果小叔非得买几只螃蟹。这季节不是螃蟹季,贵得很,小叔非得买,在海鲜档前面转来转去,终于还是下决心挑了几只肥蟹,程锦要付钱,小叔又翻脸,几乎没把她的钱包给打飞了。 “这季节吃这个……”程锦腹诽。 “你不是爱吃吗?!”小叔提着那沉甸甸一兜螃蟹,一脸心满意足,喜上眉梢。 “我几时说过爱吃了?”程锦愕然。 “你不说我也知道。”小叔笑眯眯,“以前你就爱吃这个,嫌贵又不说。那回我不是从王胖子饭店带回来两个,你那天吃得差点进了医院……” 程锦呆了呆,也忍不住失笑,想起来了,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小叔那时给饭店,大排档什么的送啤酒,有桌客人请客没吃完,剩的两只螃蟹,老板是熟人,就给了他了。 那时程锦还上学,晚自习回来小叔就把那两只大螃蟹献宝似的端了出来。 谁知道隔夜的螃蟹没蒸透,当天晚上程锦就上吐下泻的差点没一命呜呼,小叔倒没事,因为他根本就没舍得吃,光帮着她拆螃蟹肉了。 “这点出息……”小叔想起往事,还忍不住好笑,又往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头。 “这不都得怨你?”程锦脸色一黑。 “你要是遇见什么好吃的,一边吃,一边眉毛还会一跳一跳的。”小叔依旧无限回味中。 程锦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眉毛——有吗?她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 “我这都多大了,再说外面好吃的东西多了去,早就不馋了。”程锦妄图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小叔嗤之以鼻,“我还不知道你,但凡喜欢什么东西,就一根筋的喜欢,别的再好也不行。”说到这,他似乎又想起什么,颇有点隐忧,“我就说,将来你要是结婚,找个老实的,对你好的,一心一意的,什么都顺着你的……千万别找你自己一眼看上放不下的,那是要吃大亏,咱们姓顾的,这毛病怕是会遗传。” 程锦半天没说话。 顾均见她忽然沉默,忍不住又问,“怎么了?” 程锦咳嗽一声,左右四顾,指着一边的菜摊,“小叔,白菜不错,再买颗白菜,午餐肉家里还有吧?” 被她这么一说,顾均猛地省起,把大腿一拍,“对啊!你还记着这一口呢!” 火速奔去买白菜。 顾程锦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叔那条腿,还是瘸得很明显,特别是走得快了,就更显眼,脚尖一垫一垫,半边身子都是歪着的。 看着他就这么奔着白菜去了,程锦心里又是一酸,忍了忍,把脸仰起来,硬生生的把那阵滚热的潮意憋了回去。 *** 回了家,程锦拿出给他带的红茶和好酒,顾均就兴致勃勃的一头扎进那逼仄的小厨房,乒乒乓乓的,锅子铲子挥动起来,做了一个葱姜螃蟹炒年糕,又做了那个顾家经典的午餐肉烩白菜,这已经是他厨艺的最高水平发挥了。最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做了四个菜,另外两个分别是拌皮蛋和拌豆腐。 就算这样,摆在桌上看起来,那也是相当豪华了。 程锦很满意,于是打开了两瓶啤酒,和小叔对着吹。 渐渐的,桌子上的啤酒瓶子一个两个的,越放越多。 顾均一直独居,这屋子,就没有人气,今晚上似乎就是格外的热闹,连灯光都变得明亮似的,顾均一晚上都没能合拢嘴,因为程锦一直在说着自己在外边的各种好玩的有趣的故事,还有跟沙明明的那些八卦段子,一边说一边笑,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 酒意渐渐地,越来越浓。 “你也差不多了,别喝了。”小叔虽然也有点没喝够,但还是按住她继续开酒的手。 “没事,你别忘了,我可是酒鬼的女儿。”程锦满不在乎。 顾均愣了一下。 程锦接着说,“都这么长时间了,这房子,怎么还没卖出去?不是早说了要换的?”她抬起眼环视四周,“你看看,这房顶漏雨都漏得脱墙皮了,这样多危险,万一电线什么的短路了可怎么办?再说这瓷砖,都松了,门框也裂了……你用胶粘着也不管用啊,一下雨受潮就开胶。” 顾均打断了她的啰嗦,“没事,我一个人,没那么些事,住习惯了,懒得折腾。” “你也知道是一个人……”程锦灌了一口酒,“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小叔。” “你这不是抢我的词吗?你这都多大了还打光棍,我这辈子是这样了,你打算跟我一样么?”顾均不爱听了,“再说,我要是真找了别人,你回来,可就没地方去了。” 程锦再次被他噎得无话。 顾均给她夹菜,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螃蟹夹到她碗里。 “多吃点!怎么瘦了这么多。上次回来还没这样。” 程锦顿住了手里的筷子。心里忽然就酸了。 真是中邪了,在外边,不管遇到多大的事,都从来没这样,可是这一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啥事都没有,好好的买个菜,吃个饭,怎么就分分钟要掉泪。 这让小叔看见,还以为她这是怎么着了。 顾均看她不出声,只盯着那螃蟹发呆,还以为她是上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了,连忙说,“没事,别怕,这螃蟹我炒了好长时间,肯定是熟透了。” 程锦摇摇头,努力吸吸鼻子,伸手把那半只螃蟹给拆了,最肥的一块蟹肉拆出来,放在小叔碟子里,“小叔,你吃。以前都是你给我剥的,现在我也学会了。” 她的声音柔软,好像要滴出水来。 顾均一怔,嘴唇抖了抖,看着她半垂着头认真的剥着螃蟹,那安静的素白细腻的侧脸,黑色柔软的发丝轻轻滑落在耳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程锦是真的像她妈妈。眉毛,眼睛,鼻子,笑起来的样子,甚至闯了祸的时候一脸死不认错倔强的表情。难怪……难怪大哥没法面对她。 人啊……动什么,也别动感情。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怎么不吃了?”程锦抬起头,以为顾均是不舍得吃,又说,“明天我再去买。” 顾均咳嗽一声,掩饰着挪开目光,又端起杯子灌了一口酒,试探着问,“程锦啊……这次回来,能待几天?要不要,有没有时间,去看看你爸?” 程锦眉梢一蹙。 本想一口回绝,然而小叔问话的语气,如此的小心翼翼,她竟然不忍心说个不字。 闷头吃了两口菜,终于勉强问了句,“他怎么样,最近好吗。” “身体当然没有以前好。”顾均说,再次看了看她,“我觉得,他心里挺惦记你的。” 程锦把筷子搁下了,“小叔,来,我们喝一个。” 她举起杯,跟顾均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顾均放下酒杯,“程锦,你也大了……有些事,你应该明白了。你爸也有你爸的难处。当初那些年,浑浑噩噩的也都过去了,现在他也老了,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你就不能放下吗?” “小叔。”程锦抬起头,酒意染着她的脸,她眼睛发红。“你不知道吗?有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过不去我也能接受。可是对他,我真的一辈子也接受不了。小叔,你忘了吗,当初我说要去找我妈,他大冬天把我书包扔出门外叫我滚,我在门外站了半宿,他都不开门,要不是你回来,我就是冻死了也没人知道。那时候你为了养活我,为了给我挣学费,蹬着板车,摆摊卖烤串,给饭店送啤酒,天天累个半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他天天都喝的烂醉。” 说着,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你看……我好歹考上了大学,头一次回家,正赶上他结婚。小叔,你帮他养家糊口,给他填补窟窿,把自己都给赔进去了,你都打了十年光棍了,他倒运气好,浪子回头,找个女人又结婚。倒有这份闲心,帮着别的女人养孩子。”程锦一笑,“那我呢?我都这个年纪了,还得上赶着去别人家里,叫人一声妈?” 顾均伸出手,慢慢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有的事,你不懂。” 程锦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我不懂?那我是要高高兴兴去跟他说一声,爸,谢谢你把生意搞砸了,欠了一屁股债,谢谢你把我小叔送进大牢,又把我妈逼走,你现在久旱逢甘霖,老树又逢春了,我这个当女儿的,祝您二位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是得这么说吗?小叔,你死了这条心,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踏进他的那个家门。” “程锦!”顾均厉声打断了她,也许是程锦喝高了,说话不经大脑,语气太过讽刺刻薄,顾均觉得自己的心尖都在颤。 “你恨了这么多年,还没恨够吗?”他说,“别忘了,你爸和你妈,他们也是人。这辈子,谁会没有个过不去的坎呢?程锦,这些年难受的,绝对不止你一个。” 程锦不说话。 “你怎么就没想过,你爸他这些年,其实是在伤心呢。”他叹了一口气。“男人和你们女人不一样,最伤心的事,都是说不出口的。” 伤心。 程锦想起来那个漆黑的海边的晚上。父亲独自痛哭的背影。想起他每天醉醺醺回家的狼狈。 闷头灌了一口酒,酒入喉,就好像在胸口灼烧。 人这辈子,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会觉得,酒,的确是个好东西。因为都会让你摆脱清醒,偶尔放纵,带来一种像是抛弃了自我的快感。当年,爸爸也是这样吗?就算明知道,那是不对的。 忽然想起临行前,沙明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沙明明说,顾程锦,你这是堕落给谁看? 给谁看……能有谁。 想见的人,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见了。 这结果,又是自己一手造成,求仁得仁,连一句难受都说不出口。 她仰起脸来,看着顾均的脸在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变成了看不清的一团。就这么怔了半晌,忽然喃喃地说,“小叔……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什么是伤心。” 036 往事(一) 回家这几天,程锦的头等大事,是给小叔置换一套新房子。 这个城市的房价,这几年虽说也涨了不少,但跟梅江两岸那寸土寸金的住宅区比起来,这里的房子,便宜得简直好像是白捡。 小叔一直说他住的那间老房子还能住,破旧是破旧了点,但已经习惯了,就挺好。 可程锦心里一直把这件事搁着,都成了心思,惦记了多少年,打定主意,要趁这次回家,把这件事给彻底解决了。 市中心小叔不爱去,嫌人多车乱,程锦就寻思着,给他在中环附近找一套出入方便,环境幽雅,朝向好点的,最好每天都能有充足的日照,靠公园或者河滨,这样小叔可以早晚出去遛弯,如果愿意,可以在阳台上自己养点花花草草,养只小猫小狗小乌龟之类的做个伴,解解闷。当然必须得是带电梯的,小叔腿脚不方便,渐渐上了年纪,爬楼肯定是绝对不行的。 然后面积呢,虽然用不着太大,可也不能将就,毕竟小叔这个年纪,说不好什么时候,万一碰见喜欢的合适的人,再要成家,总得有个两室一厅。 就这么琢磨着,天天往置业公司、房产中介那边跑,又忙着四处看房子,她本身就是建筑行出身,对房子结构环境容积率什么的都要求不低,又想找个装修合意的,这一轮房子看下来,把周围大大小小几个中介的业务员都给谈得快崩溃了,最终总算是选定了两处还不错的,于是又把小叔拖出来去看看,最后敲定其中一套。 可是她这么跑前跑后的,找中介,看房子,讨价还价,谈合同,小叔倒是一点都不上心。 “我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有什么意思?”他说,“连个下棋的人都找不着。你就别在这瞎折腾了。” “附近有公园,你想下棋还不容易。”程锦有点泄气,她如此费心精挑细选的新宅双手奉上,他老人家竟然不稀罕。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 程锦急了,“怎么不急,我这马上就要走了啊!” “走了?”顾均一呆,“你要去哪儿啊?” “出国,再念几年书。”程锦淡淡的说,“现在外头,没有个留洋的背景,找工作都不好找。尤其我们设计这一行,总得出去开开眼界才行。” 顾均半天都没说话。 “怎么了?”程锦回头看着他。 “走了,就不回来了,是吧。”顾均说。 程锦沉默了片刻,又笑了笑,“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反正,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过个一两年,小叔你要是还没有伴,一个人寂寞了,等我在那边站住了脚,就把你接过去。” “去你的吧。”顾均笑着骂,“外国话我一句都不会说,去了外头,谁也不认识,连报纸都看不懂,买个菜都不认识路,跟当初坐牢有什么两样,你这不是害我嘛。” 程锦走过来,抱住他,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 “小叔,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在我心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她虽然跟顾均十分亲近,但性子倔强,很少有这么不经意流露依恋的时刻。 顾均心一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程锦啊。小叔不知道你是遇到了什么事……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但小叔觉得,你要是心里放不下,就算走到天边,你也不会过得开心幸福。”他说,“那个疤,始终都还在。” 程锦站起来,走到了窗边,把窗户推开了。北方初春的空气,晴朗而澄澈,带着微微的寒气。 可是她想起的,却是千里之外,那梅江岸边,阴雨连绵的冬天。 “小叔,你说……我妈走了那么多年,她现在会在哪儿呢?她就能放下从前,过的开心快乐吗?” 顾均一怔。听见她接着说,“如果忘记从前,就能快乐的话,小叔,我倒宁可不快乐。” “那不是忘记,是原谅。”顾均看着她,“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小叔,有些人,并不需要我们的原谅。”她背对着顾均,缓缓地说,“想要我忘记的话,除非,那些伤害过我们,让我们流过血,流过泪的人,都付出代价。” 顾均站了起来。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他问,也许是刚刚程锦说话的那种语气,让他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不安。 程锦回过头,“小叔,我也不想瞒着你了,我查到了当初九隆那个项目,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均猛地愣住了。 “九隆?你?你查到……过去这么多年的事了,你还翻出来干什么?” 他的语气,惊愕,诧异,甚至还有点紧张。也许是程锦多心了,他这一句话,更多的还是唯恐旧事被翻起的恼怒。 程锦也知道,他不想再提起。 但她最怕就是听这句“过去这么多年了”,是,是有许多年了,但这些年他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小叔或许觉得时过境迁,不想再翻这让人不快的旧账本了,但在她这里,真的过不去。 如果不给自己一个交代,她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迈不过去。 “你是怎么查到的?”顾均问。 “其实原本不想告诉你的。”程锦说,“毕业之后,你反对我去那边工作,但我没听你的话。我一直想查当年的事。可毕竟过去那么久了,这几年,兜兜转转,也没找到什么机会。直到去年,我从骏丰跳槽,去了嘉信,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的。小叔,当初九隆改造停工以后,本来,嘉信是拿到一笔回款的,而且金额足够大。” “但是他们没有把这个钱,付给九隆项目的承包商,而是去做了另外的投资。所以死的是我们,嘉信却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就翻了身。” “如果不是他们恶意拖欠,我们不会走到倾家荡产,被人追着逼债,东躲西藏,走投无路的这一步。”程锦觉得自己的喉咙已经快梗住,“如果不是这样,我爸不会去借高利贷,小叔你不会被人打断一条腿,不会去坐牢,我妈更不会走。” 顾均呆呆的看着她,胸口在激烈的起伏。 “你做了什么?”他紧张的追问。 他太了解程锦了。 这个孩子,表面温顺,内心却强硬。很多时候像是胸无城府,缄默无语,但真正触动她的时候,她是会干出一些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来的。 如果让她找到当初的仇家,她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正因为恨得绝,所以做事不会有丝毫的顾忌。可是,程锦大了,不再是背着手包牵着他手的小女孩了,看着她那张冰冷的脸,顾均觉得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头顶,她可别为了十年前的旧账,再把自己给填进去啊! 嘉信是那个圈子里的大鳄,那些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程锦,你可千万不能重蹈小叔当年的覆辙。 “我做了什么?”程锦并没有隐瞒,“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叔,你说是不是?” 她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就好像,已经在心里背过了无数遍。 顾均一下愣住了。 半晌,才说了一句话,“程锦……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傻啊?你以为,你妈当初走了,真的是因为……没钱吗?” “不然呢?” 顾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想说什么,但是几番欲言又止,只是复杂的把程锦望着。 “小叔,你有什么就直说,我已经不是十几岁愤世嫉俗,动不动就逃学的孩子了。”被他这么看着,程锦忽有点隐约的不安。 “你觉得……你爸后来变成那个样子,就只是因为生意失败了吗?”顾均低下头去。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双肩有些疲惫的佝偻。 程锦微微心酸。 当年,十年前,父亲何等的壮志豪迈,小叔年轻热血,意气风发。到底是什么样的挫折,让他们这么沉沦,一蹶不振。 “你爸当年,从装修匠干起,拉起队伍做工程,那些年,什么苦都吃了,什么委屈都受了,好不容易,让父母兄弟,妻子孩子,都过上了几天好日子,他有多看重这份家业,你不明白。”顾均的声音很压抑。“他东奔西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头,有三百天是飘在外地,一个工地一个工地的干下来……家里,你,还有你爷爷奶奶,就全靠着你妈一个人照顾。” 程锦没有出声。 父母的辛苦,她不是没看见,正因为见过,所以格外的为他们不值。 “你奶奶本就不喜欢你妈,你爸不在家的时候,对她总是挑三拣四,你爸每次回来,都要面对这一脑门子的官司……也没少吵架。到后来,渐渐的就生分了。”顾均道,“那时我太年轻,不懂得,尽管也知道你奶奶不对,但她毕竟是我妈,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我也不好插手,眼看着你妈受委屈,什么忙也没帮上。” “后来,我也就跟着你爸出去干工程了,觉得这个来钱快,而且也想出去闯一闯。”顾均说着,抬手抹了一把脸,又沉默了许久,才接着道,“直到有一次……我和你爸从南昌回来,就……就听一个兄弟说,你妈和别人好上了。” 程锦蓦然睁大了眼睛。 “胡说!”惊怒交加,她的声音异常的尖利,“小叔,你听谁说的,是不是因为我妈走了,旁人就乱嚼舌根,往她身上泼脏水——我一直在家,跟她住一起,真有这种事,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别骗我!” 她对顾均一向十分顺从,极少有这种顶撞,这下是真急了。 顾均抬起头,看着她,程锦脸色涨得通红,急促的呼吸让她整个人都在轻颤。 “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他低声问,“这么些年了,我都没说,你爸也没说,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来编个瞎话来骗你?” 程锦瞪着他,想说的话都被噎在嗓子里,半天才问出一句,“那你说……那人是谁?” 她不相信。 没法相信。 “你也认识。”顾均说,“你小的时候,还跟他学过扬琴……” 程锦一震。 小的时候,学扬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早已经被时光掩埋,她几乎已经想不起那段短暂的学琴的日子。不过她记得那人。 温和俊秀,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学完琴,他还会用自行车载她回家,说女孩子晚上走夜路不安全。有时候,他会在路边买点零食給她,有时候是一根红豆雪糕,有时候是一包话梅。 程锦还记得,自己曾经把零食带回家,跟妈妈炫耀老师的偏爱。 原来……原来……那偏爱,并不属于她。 只是因为,她是某人的女儿。 顾均看着她脸色,逐渐从涨红褪成了苍白。 她张了张嘴,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一直不跟你说,是因为怕你小,承受不了……而且对整个顾家来说,这都是耻辱,是禁忌。原本,你爸就打算,接了九隆这笔生意,好好赚一笔,就带上你和你妈,换个地方过日子。他舍不得你妈,他当着我的面,也哭过,也醉过,说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程锦糊涂了。不,她听不明白。 “你爸对你妈,是真的放不下,不管怎么样,他都还想挽回。” “后来你妈也说,知道错了,再不和那人来往了,要一刀两断。”顾均缓缓的说,“如果事情真的这么发展下去,可能,最后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可是终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还是没等到那么一天。” 下面的事情,不用他说,程锦当然也知道。 本以为能靠九隆这个大项目赚一笔,举家迁移,远离过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九隆工程突然出事,资金断了。再怎么使尽解数去要账、借债、拖延,还是没能挽回,工程队解散了,家里堵满了债主。 那段日子,程锦放学之后,不敢回家,要在外面等到十一二点,看家里熄了灯,没人了,才敢进门。 有时,她只是站在别人家窗下,听别人家窗户里传出来的电视剧的声音。 还有时,半夜无缘无故的醒了,偶尔听到隔壁压抑的抽泣声。 妈妈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当着外人的面,从来都不露出一丝可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衣服虽然旧,也洗的干干净净。但程锦却没法忘记她半夜里隐忍的哽咽……那时候,她连翻身都不敢。唯恐被妈妈听见。 “后来,你爸被逼着出去逃债,我也出了事,蹲了大牢。”顾均说,“你妈就剩下一个人,面对全世界的指责。尤其是你奶奶,恨她恨绝了,觉得都是她坑了你爸,如果没有她,你爸不会急着出去接那个项目,不会那么大意,我也不会跟着被牵连。进门这些年,没能给顾家生个男孩接续香火不说,还克了老公和小叔……你妈是无端端被我和你爸拖累,成了顾家的罪人。” 程锦努力咬着牙。 是的,她想起来了。 有一回,妈妈做了点心,说要她给奶奶送一盘。程锦不喜欢奶奶,觉得她刻薄,就偷偷溜了出门,结果回来,一进门,就看见那盘子点心撒了一地,这还不算,全被踏得粉碎。 妈妈说不小心把盘子给摔了。 但程锦知道她在撒谎。当时还以为是又有债主上门来闹事,现在想想,谁会这么跟一盘子点心过不去?是奶奶要给妈妈难堪而已。 那天,妈妈蹲下来打扫那盘子点心的碎渣,程锦拿了扫帚过去帮忙,看见妈妈的眼泪,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碎成一地的渣子上。 程锦心疼坏了。 妈妈抬起头,看见她眼泪默默流了一脸,就一把把她给抱在了怀里,紧紧的抱着,说,“对不起,程锦,妈妈对不起你。” ……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 现在才知道,可能打那天起,妈妈已经决定,撇下这一切,远走高飞,再不回头。 可是,妈妈,就算是这样,就算你要走,你也要告别一声再走啊!你要说了再见再走啊! 就算是这样,你至少告诉我,你是去了哪里啊! 你怎么能这么多年,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就让我就这么蒙在鼓里,恨着,埋怨着,等了这么多年…… 036 往事 (二) 大约是因为尘封的往事,此刻终于被掀开了,这么长时间,那隐忧和担子仿佛也一并被卸下,顾均有种说不出的虚脱感。 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当着程锦的面,把这一切都揭开的一天。他以为,这事他会瞒到死。 可谁能想到呢……程锦竟然去了嘉信,她甚至还查到了当初的九隆项目。他怕,再这么瞒下去,最终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顾均转念的想,或许原本就不该一直隐瞒到今天的……毕竟,程锦也大了,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她有资格知道这一切,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 他望着程锦,默不作声,带着说不出的歉意和怜惜。 程锦只是看着他,眼圈通红。 那神情是硬梆梆的,又透着委屈,就让他想起很久之前,他把她从逃学的路上抓回来,直接摁在街边的凳子上揍了一顿,当时她的那个表情。明明是生疼的,可偏又不肯低头认错。 “程锦,表面上看,如果当初这项目没有搞砸,我们顾家并没有遭到这场灾祸,或者,你妈能留下。”顾均说,“但让她伤心的,并不是没钱,你懂吗?一个人伤了心,就算留下,又能留多久呢?” “可是……”程锦咽下了后面半句没说出口的话。 顾均却听懂了。 “是,没错,你爸心里有她。可只是放在心里,有什么用呢?你妈还是受不了这种生活了。这些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现在想想,人这辈子,太短了。有很多时候,犯了错,就再也找不到回头的机会。程锦,你不要学他,对身边的人,你得好好想想,怎么才算是珍惜。” “我只会珍惜那些值得我珍惜的人。” “呵呵。”顾均忍不住苦笑了。“这话是没错,但什么才是值得,这要由谁去判断?就比如我……在你眼里,你小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程锦并没有丝毫的犹豫。 在她心目中,说到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说到脾气秉性,乐于助人,身边再无一个人能超越小叔顾均。然而,顾均并不是这么想。 “那么,关于当初我的那些事,我今天也就趁着这个机会,一并跟你说清楚。” 说到这,他看了看程锦,“你先坐下。” 程锦并没有坐,她在窗前倔强又笔直的站着。 顾均低头思忖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应该从哪里说起。 “当初,那一年,我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多少。三十还不到……年轻,气盛,冲动。”顾均慢慢的说,“从小,我在家里是老幺,有哥姐照顾,一路平平安安,没经历过什么愁事。所以我觉得,我好像比别人都懂事懂得晚些……我更不知道,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会因为一时的冲动,犯下那样的错误。” 程锦只是听着。 “那天”,到底是哪天? 顾均也没解释,自顾说了下去。 “我也不爱念书,高中毕业就没考上大学,找了份工作,挣不了多少钱,还得受气,自己就觉得没劲。后来你爸说,就让老幺跟着我去干工程吧,男子汉,出去闯闯,见见世面,也不是坏事。我一听,当然是二话没说就去了……那会儿,你爸是全家的顶梁柱,在我心里,他是个英雄。” “九隆这个项目,是我跟着你爸做的第三个项目。可没想到,这个项目,毫无防备的,就突然被嘉信卷进了危机。开始你爸还想办法捂着,千方百计的想法子周转,可时间一长,纸包不住火,渐渐还是撑不下去了。这头被嘉信拖着工程款,手底下一帮人要吃饭,被各种催债,当时觉得,天都快塌了。你爸顾忌嘉信,不敢跟他们翻脸,我当时就脑子一热,替他去出头……那时候不比现在,乱的很,工地上干活,多半靠抢,打架都是家常便饭。” “那次,我是喝了酒,越想越生气,干脆叫了一帮兄弟,带着人去嘉信的售楼处。我心里想着,咱们这边都快被逼死了,饭都吃不上了,嘉信还在那儿天天卖个屁的房子,凭什么?开始的时候,只想拉个横幅、闹闹场子,吓唬他们一下。最好,能稍微把他们给唬住了,哪怕是能多少给点钱,也能让我们再多扛几天……谁知道,嘉信那帮人居然也是刺头得很,管事的人态度强横,两边就起了冲突,局面一乱,我控制不住了,两帮人就打起来了。” 程锦从来不知道当年竟然还有过这么一段。 小叔曾经去嘉信闹事?他竟然还有这等的气性? 可在她的印象里,小叔是个脾气好到让人看着都来气的老好人,前些年,在外头也没少受气,为了要点工钱,总是看人脸色,在街上摆摊卖烧烤,也被人砸过场子,挨了揍,还得低三下四的跟人道歉。 有一回程锦放学回来,去小叔摊上帮忙,刚好碰见有人闹事,小叔还挂了彩,就这样挨打不敢还手,当时程锦把书包一扔,抄起路边一块砖头就冲上去了。 结果被小叔一巴掌给抡到一边。 “我还没死呢!有你什么事!”当时小叔满脸带血的冲着她吼。 程锦眼睛都红了,疯了似的要往上冲,小叔死死的把她给摁在地上。程锦还记得,当时那么清楚的,听见了板凳砸在小叔背后的声音。 那天晚上,程锦给他上药,看见他背上都是红肿和擦伤,眼泪一滴滴的掉在他的伤口上。 小叔那天只说了这么一句,“程锦,别哭了,哭也没有用。” 这句话,她一直都记着。 顾均把头深深的埋在掌心里,过了半晌,又抬起,“程锦,这么些年,谁也没跟你提过当年的事……你大概也就知道,因为九隆那个工程,我断了一条腿,还坐了两年牢。” “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我这条腿,并不是被逼债的人给打断的,而是因为当天和嘉信的人一场混战,在失控的情况下被砸伤的。你更不知道,当年,那天,除了一桩人命官司。我们打死了对方一个人……送到医院以后,抢救无效,死了。” 程锦完全怔住了。 “人不是我亲自打的,但是聚众斗殴,上门闹事,我是那个牵头的,是主犯。”顾均说。 “死的那一个,我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在那天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我去医院的时候,他老婆带着孩子,正坐在医院的台阶上,哭得撕心裂肺。” 说到这,顾均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回忆太过痛苦,他脸颊的肌肉都似乎因为绷紧而微微的抽搐着。 “程锦,你知不知道,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天医院门前的那个场景。有时候,晚上做梦,一个激灵就能醒过来。要是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神丹妙药,让我回到过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那天,我一定不找人喝酒,不找人去嘉信闹事,那该有多好。一个意外……一时冲动,毁了两家人。” 寒意带着一阵阵的战栗,沿着程锦的胳膊爬了上来,程锦不自觉的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顾均大口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稍缓和了一下,接着说,“后来我就浑浑噩噩的被带进了局子。知道人死了,我一审就判了七年。当时你正好快要考高中。你爸怕你知道,影响你考学,就一直没敢说,只说我是被逼债的给打了,然后动起手来,坐了牢。” “当时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自己腿断了,骨头没接好,直接落了个残废,这还不算,还蹲了大牢。我当时,觉得太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哥哥嫂子,也对不起那家人……进去之后,谁也不见,好几回在里边想过自杀,可是没死成。没想到……差不多过了一年多,你爸捎信进来,说让我再坚持几天,说托人给我请了最好的律师,上诉翻案,而且还给受害方付了一笔八十多万的和解赔偿金……半年以后,案子判了,从故意伤害改判了意外伤害。所以,七年改判了两年。” “我一出来,没敢先回来,也没脸回家,就在外面打了几个月的工。后来听别人说,你妈走了,我原本不大相信,可是又不放心,这才回来看看……可没想到,一回来,就赶上你正闹着要休学。现在想想,也是庆幸,如果当时,没能被人从牢里捞出来,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还能活到出狱那天吗?你呢,你现在会在哪里?还能全须全尾的念书毕业吗?” 程锦呆呆的站着。 天方夜谭。 这都是,都是……编出来的。 今天这一天,猝不及防,听到了太多的过往,短短一席话,颠覆了她过去十几年的认知。怎么能相信?怎么能接受? 她瞪着顾均,好像整个人都茫无头绪,想问什么,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过了好久,才终于出了声,“小叔……你这是又在骗我吧?当时我们那个情况,躲债都不知道往哪里躲去,哪有钱给你打官司?” 没错。 当时顾家已经四分五裂,家徒四壁,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怎么可能,有这种能力,给他请律师打官司,还支付那么一笔巨额的赔偿金?八十万,对那时候的顾家来说,这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可是没有想到,顾均下面说出了一句,更加让她难以置信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捞我出来的人是谁。” 程锦听见他缓缓地说,“是嘉信。” 不。不对。不可能。 嘉信是把他们的资金吞掉,让他们求救无门的人。 嘉信是他们的仇人。 ——小叔一定是弄错了。 但顾均却说:“我知道你不信,其实,当时我也不相信。但是给我打官司的律师姓方,是北京人,是这种经济纠纷刑事案子的最有名的大律师。” “这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跟他,素不相识,律师费诉讼费,我更是我一分钱都出不起……他会有什么理由,大老远的跑来骗我一个蹲着大牢的残废?而且,我还亲眼看过他手里的委托函。” “委托函?”程锦失声问。 “是,是嘉信出具的诉讼委托函。委托方律师给我做二审辩护。”顾均说,“我清清楚楚的看见,那封文件上,盖着嘉信的公章,还有负责人的签字。” “负责人?谁?”程锦怀疑的问。 会是杨家的人吗?难道是杨恩泽? “他姓时,我听说,他是后来接手九隆项目的直接负责人。” *** 程锦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唯恐自己失控发出什么不应该发出的声音。 然而她还是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胸口忽然被扼住……她甚至觉得喘不过气,以至于踉跄的退了一步。撞上了身后的桌角,背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可是顾均已经完全沉浸在那段梦魇一般的回忆里。并没有发现她这刹那的异常。 “后来我想,那时候的嘉信可能是已经缓过来了。毕竟,从工程停工,到我出事坐牢,前前后后,也有一年多了。” 顾均接着说,“要不然,他们自身难保,也不会把这种旧案子再重新翻出来。我听说,他们先找的你爸,拖欠的工程款,也都连本带息的结清了。原本你爸说,打官司的钱,我们自己想办法凑凑,但那笔工程款拖了这么久,中间在外面又借了那么多利滚利的外债,把债都还了,剩下的也没多少了……几十万的赔偿金,十几万的律师费,其实根本凑不出来。而且这案子是在嘉信的地盘上出的,他们如果帮忙,赢面也大了许多……” “小叔。”程锦打断了他,脸色苍白,缓缓的问,“你说……帮你上诉的人,他姓时?” “是啊。”顾均点头。 “哪个时?时间的时?还是石头的石?” 顾均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先是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叔!”程锦紧紧的盯着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是谁?……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 顾均看了看她的脸色,沉吟良久,才说,“他叫时俊。时间的时。” 程锦浑身都是一震。 听见这个名字,脑子里就是嗡的一声响。 其实,小叔说出那句,“他姓时,他是后来接手九隆项目的负责人”,她就已经有预感。 但是,当这个名字,从小叔嘴里念出来的那一瞬间,依然是猝不及防的,起了一身的寒栗。她张张嘴,想要再问点什么,哪怕是随便抓住点什么疑问,都好,但是脑子,声音,一并都变得迟钝,连血液的流动,都似乎快要凝滞了。 “出来以后,我试着联系过他,但是他非常忙,总是在出差,直到我们搬家,都没能见着。”顾均说,“搬家之前,我还给他和方律师各写过一封信,但是并没收到他的回信。” “过了这么久……估计,他也早忘了这回事了吧……”顾均有点怅然。 他的话音,渐渐消失在寂静的空气里。 也许是久未听到回答,顾均有点微微的诧异,回头看看程锦,却看见程锦的脸色雪白。一双眼珠却漆黑的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她眉头蹙着,嘴角紧紧的抿起,看这神色,倒像是他说错了什么似的。 顾均终于觉得有点不对了。 顿了顿,与程锦默然对视了片刻,终于问,“你既然在嘉信待过,那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你不认识他?” 程锦怔住了。好像是完全想不到会听到这种问题似的。 很久,终于迟钝的,慢慢的摇了摇头,僵硬的挤出三个字,“不认识。” 顾均有点怀疑的盯着她。 程锦垂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感觉好像时空都被扭曲,耳边混沌而又模糊的听见小叔问,“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你不认识他?” 她从来没想过,竟然有一天,会从小叔嘴里听到这么一句问话。 她更早就做了决定,要远远离开,甚至要永远遗忘的那个名字。可小叔说…… 时俊。 他叫时俊。 038 如此星辰如此夜 飞机巨大的机翼,在半透明蓝灰色的夜空中滑行,机翼上一闪一闪的红色灯光,刺破了夜空的安静。 程锦戴着耳机,看着舷窗外,蓝灰色的尽头,是无尽的黑暗。 小叔说,每个人都有一个过不去的坎。 十年前那案子,是他一生的遗憾,永远迈不过的那道坎。一个意外,转瞬之间,命运就成了另外一番模样。如果小叔说的是对的,那么她顾程锦的坎,又是谁。 生活的真相,永远比你以为的,冷酷得多。 这一路上,程锦一直在不由自主的想,如果,能再早一步知道当年的一切,那么结局是不是会变得不同。 可是并没有如果。怪得了谁呢? “小叔,你就没恨过他们吗?”临走前,她问过小叔。 顾均沉默了很久,才问:“那当初出事的那家人,他们有没有恨过我呢?”他望着程锦,“你爸心里,有没有恨过你妈?你妈又是不是恨过我们顾家?” 程锦无法回答。 “恨是恨不完的。只会让你失去得更多。” 是啊。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过去。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黑暗的记忆。可她怎么就没有早些明白这个道理呢?如果她不是那么强烈的怨恨,那么多的愤怒,如果她早点放下过去,早点体会一下父亲当时的挫败与失落,或者至少,能跟他坐在一起,心平气和的谈一下……可能,后来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事实的真相,其实并没有刻意的隐瞒,没有人提起,只是因为不想她看见那满目狰狞的旧伤疤。 小叔问,你是不是认识他。 何止是认识啊…… 她曾在无数个会议的间隙里,偷偷窥视过他的侧脸。她曾在雨夜里,借着酒醉,放肆的占有他的怀抱。不,还远远不止如此……她甚至在梦里,都仿佛能听到他在耳边,低声问,“程锦,你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想你?” 可是,就是她顾程锦,处心积虑,亲手把他从那个奋斗了十年的位置上,一把拉下。 甚至,不只他。 还有嘉信的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事和朋友。虞皓平和祁远离职,转投他处。就连沙明明,也搬离了27楼。从此以后,各奔东西。 是她毁了所有的这一切,如愿以偿的。 然而,开心吗,痛快吗,有过哪怕一分钟真正的快乐吗?并没有。无论她曾经以为,自己所做的这些,有着多么充分的理由,可是那些伤害,带来的只有眼泪,没有欢笑。 “人这一辈子是很短的,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小叔对她说,“程锦,要好好珍惜你身边的每个人。” 她现在明白了。可是……太晚了。 并不是你想要珍惜的那些人,都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等着你回心转意。 **** 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出口的护栏外面站满了三三两两来接机的人群。 平常每次走到这个出口,程锦都是目不斜视,无暇他顾,出机场就直奔目的地。可是今天,忽然没了方向,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踽踽独行,一时间,竟在偌大的机场里踟蹰起来。 接机的人翘首以望,脸上都带着或喜悦,或期待。 程锦低下头,拖着箱子走到一边,站在大厅自动门的门口,给沙明明打了个电话。 “怎么啦宝贝?想我了?”沙明明在那头轻声笑语,“算你有点良心,还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你在哪儿呢?”程锦听见她笑语背后的细微的音乐声。 “你猜。”沙明明又笑。 “酒店?”程锦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八点半。 “错。”沙明明叹了口气,“是酒吧。喝啤酒,吃烤花生,辣鸡爪。” “跟谁?”沙明明不至于无聊到,一个人去酒吧泡着的地步吧? “相亲。” “相……相亲?!”程锦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沙明明怎么沦落到这个份上了?一直不是嚷嚷着,要嫁给自己一见钟情,心弦颤动,不能自拔的男人吗?相亲是个什么鬼? “嗯。”沙明明倒是淡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听这语气,如果真是相亲,多半也是没戏。哪个女生会跟自己心仪的男神跑去酒吧啃鸡爪?吃相得有多难看。 “那算了,回头再给你打电话。”程锦原想着,告诉沙明明,自己已经回来了,但是这会儿工夫,打扰人家如此人生大事,实在是有点不太厚道。 “别啊!”沙明明却不肯挂断,“我没事,正无聊着呢。” “那人……”程锦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一边相亲,一边跟她聊电话?不太好吧? 沙明明却说,“他啊,跑去那边跟朋友摇骰子了。我就说怎么非得跑这种地方来见面,敢情,这地方他是熟客。一进门都是老熟人。” “那你还不走?”程锦蹙眉。 “算了,别那么挑剔。”沙明明微叹口气,“再挑,真的嫁不出去了。好歹先凑合交往一下。” “这种事,怎么能将就?” “幼稚。”沙明明却嗤之以鼻,“结婚不就是将就吗?要不然呢?程锦,我也那么任性的,胡混了这么些年了……以前有我妈在,有你在,都还不觉得孤单,现在忽然发现,想找人陪我看个电影,吃个火锅都找不着。这种日子,总要有个头啊。” “那你也得找个靠谱的吧。”程锦压低了点声音。 “比如呢?”沙明明笑着,叹了口气。“比如,时俊吗?” 程锦顿时不作声了。 “我不想投入那么多,爱的那么深,最后,如果失去了,不是更难受。”沙明明淡淡的说,“我现在,只想找个人,谈个简简单单的恋爱,买个小点的房子结婚,养只狗,养个娃,过那种最简单的生活,不是挺好吗?” 程锦默然。 或许,沙明明说的也没错。 人就是这样,要的越多,就会越累。期待越多,失望也越多。 可是,这真的,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沙明明,程锦想,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还是要回以前那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会在清怡雅叙的茶座里盯着帅哥、满脸花痴两眼桃心的沙明明,会在加班的午夜,不由分说非得拉着她飙车两个小时去找一家好吃的宵夜的沙明明。 可惜,那样的日子,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 从机场出来,打了个车,本来想直接回沙明明的公寓,反正她包里还有套备用钥匙。但是车到半途,看着车窗外斑斓夜色,程锦忽然又改了主意。 “师傅,麻烦掉头,去趟东上和园。” 出租车司机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西城区的东上和园?” “嗯。” 司机腹诽,从机场出来,这都往东走了快20公里了,这又要掉头往西?计价器上跳的不是钱? 程锦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膝上,紧紧的握着。十指的指节都被她握得发白。 车一路从东向西,路过经十立交,路过江滨大道,路过嘉信大厦……风景越来越熟悉。夜风里,带着这座城市独有的微微潮湿而又清甜的气息。 就像那天,从美罗酒店回来,他开车,她坐在他的身边,那时的风,也如今晚一般的温柔。那天的星光,好像比今晚还要更明亮。 她还记得,那天他侧过脸,看了一眼她湿淋淋贴在胸口的裙子,默不作声把车给停在路边,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轻轻盖在她肩上。 扑通,扑通,她的心脏在胸口轻轻的跃动,仿佛也随着东上和园的距离渐渐拉近,越跳越急。 东上和园。 时俊所在。 司机旁边计价器的红字在不疾不徐的跳动,程锦却忽然希望,这条路再继续无限的延长。就像,无限地靠近某个终点,却永远也不必真的到达。 可是司机还是把车在路边靠边停了。“到了,一百二。”他回头,“要发票吗?” 程锦摇摇头。 磨磨蹭蹭的结了账,下了车,程锦拖着箱子,无措的站在路边的梧桐树下。 这东上和园门前是一条梧桐的长街,这季节,新年虽然已经过了好久,但树上却还没有看见新绿,只有寂寞的树影,在路灯下投下一条一条静默的影子。 东上和园的铁栅门,也紧紧的关着,偶然有私家车,从旁边的柏油车道里开出来。 每次看到那车灯的光,程锦都会觉得一阵紧张,然而,又在车轮滑过身边的时候,微微失望。 直到时间过了很久,门口警卫值班室的保安小哥看见她一直在这站着,忍不住出来,溜达到她身边,“等人吗?” 程锦摇头。 “那,你是业主?”保安小哥怀疑的看着她。 灯光不甚明亮,程锦的头发也被风吹得微微凌乱,但小哥记性却是相当的不错,看了她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端量着问,“你是不是以前来过?” 他指着程锦,“我记得你以前来这边找嘉信的时总,是你吧?那天也是晚上,下大雨,你也是在这门口等了半天,也没带把伞……后来我看雨太大,就放你进去了……怎么,你都不记得了?” 程锦很无语,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这人记性还真好。 保安小哥笑了,“你该不会还是来找他的吧?” 说实话,这姑娘看着就是挺奇怪的。 上回,下那么大的雨,那么冷的天,她就一动不动的站在这门口淋得湿透。 这回,又是这样,来了,也不进去,就那么低头站在树影下。 程锦当然不会承认。进去干嘛,进去找谁?见时俊?她怎么还有脸过去找他? “不是、不是,我就是路过。” “我想也是,时总都搬走挺长时间了啊。” 保安小哥自言自语一句,又慢慢往警卫室踱回去了,“这也挺晚的了,虽说这一带治安还可以吧,你一个人站这也不大安全,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去吧……” 程锦却愕然的,抬起了头。 好像没听清他刚才说了些什么,她身不由己的,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他,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说什么?” 保安小哥被她一把拽住了,回过头,看见她一脸的震惊,忍不住也呆了呆,“你不知道吗?他已经搬走了。” “什么时候?” “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吧……” 程锦依然徒劳的拽着他。 “那,他搬去哪里了?”忽然之间,她声音都有点哑了。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小哥有点同情的看着她,然而真的是爱莫能助,只好笑笑,“我就是个值班保安,这些事,哪能轮得着我管啊。” 程锦望了他半天,终于松了手,怔怔的站在原地。 “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电话号码总知道吧?”小哥问。 程锦低下头。 电话,她当然记得。 可是,她也更清楚的记得,那天,他从嘉信离职那天,杨苏大闹他的办公室,把他的手机摔了一个四分五裂。他既决意要走,怎么还会用以前的号码? 保安小哥看她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帮着出了个主意,“你要不要去嘉信打听打听?他不是在嘉信办公吗?” 嘉信。 程锦抬起头,望着东上和园里面,一栋一栋楼房里透出的灯光。夜空里那灯光精致璀璨,可是,时俊不在这里了。 他也不在嘉信。 他早就从嘉信辞职了。 **** 晚上十点半,骏丰建设。 很晚已经了,可李东宁还留在办公室加班。 星湾广场这个项目虽说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好不容易拿到了,但这么一个浩大的工程,以现在骏丰的人手和实力,仓促之间,也很难上手。 尤其是嘉信的剧变,这实在不在他原先的计划之内。 程锦到骏丰的时候,李东宁正在忙着打电话。 见她这么晚了,拖着行李箱就这么不由分说的闯进来,李东宁脸上难免有点惊讶,但这么长时间,顾程锦给他带来的意外,也不止一两次,他简直都有点习惯了。招招手让她先在对面坐下,然后简单说了两句,就把电话给挂了。 “怎么突然就来了,不是说要回老家一趟吗?” 他问,但是并没有听见回答。 程锦穿着风衣,一脸的风尘仆仆,行色匆匆,却又是一脸的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说似的。 李东宁想了想,又笑了,“该不会,是专程赶着来找我要钱的吧?” 顾程锦也是叫他理解不了,当初星湾广场中标,他忙得昏天黑地,给她打电话约见面,想把这事给了结了,可顾程锦三催四请的都请不动,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等他稍微倒出点工夫,顾程锦倒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老家去了。 这也行,那么千里迢迢的回去了,总得待一段时间再回来吧?可谁能想到,忽然就这么半夜三更的,拖着行李箱,直接闯进他办公室来了。 真是分分钟都是惊喜啊。好吧,说错了,是惊吓。 “你还真是……迫不及待啊。”李东宁摸摸自己下巴,端量着程锦的满面风霜。 然而程锦的样子却不像是有心情跟他开玩笑。 李东宁只好直入正题。 “你放心,钱早就准备好了,直接给你打到账户不方便,我办了一张卡,为免你麻烦,用的我秘书的名义。” 他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张金色的银行卡,放在程锦的面前。 “小心点,别丢了,密码六个8,我就直接给你写在卡背面了。金额是比我们预先约定的,还要多了一倍。”他说。 程锦并没有动。 “什么意思?”她像是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她和李东宁的交易,虽说一开始就是明码标价,但她其实并不是为了钱,才这么干的。那也只不过是为了让李东宁放下对她的戒心。 她从来没要求过他加价。 “为了证明,我不是个小气的暴发户。”李东宁说。 程锦却并不领情。 “你也知道,我给你的资料,并不是全部,也不是核心。”她说得很坦白。“你最想要的东西,我没有给你。” 她说的是嘉信的报价。 李东宁笑了,一贯无所谓的表情。 “就开个玩笑,别介意……其实之前你来找我,商量这事的时候,我并没抱着什么期望。价码,也是你自己提的,我并没当真,也压根就不相信你最后真的能办到。可是没想到……你还真的兑现了承诺。虽然就只是个设计方案,但,我觉着也值了。我这人,从来不亏待帮过我的人,对你也是一样。” 他说的,都是实情。 李东宁的语气里,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她的欣赏。他欣赏所有跟他一样,目标既定,就无论如何都要做到,不计代价,不择手段的人。 君子无所耻,所耻在无成。 但此刻,这番话停在程锦耳朵里,却句句都是讽刺……句句都让她坐立难安。 “出国的手续,差不多也该办好了吧?”李东宁问,“现在钱也到账了,打算什么时候走?” 程锦缓缓的,摇了摇头。 “我不走了。” 走去哪里?走到哪里,才能安心? 况且她也没有资格用这个钱。 她更没有资格去追逐自己的前程似锦,在把时俊的人生就这么毁了以后。 李东宁很意外,“你……不走了?为什么?” 她这又打着什么算盘呢? 随着时俊的离职,嘉信陷入震荡,一时间,董事会上下和经营层面,无人再有闲暇去关注星湾广场的事情。可是,别人虽然已经无暇关注,杨璟和杨苏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还在从各种渠道在调查。 他在外面的人脉极广,绝非杨璟和杨苏能比,多少都能知道些消息。这种节骨眼上,顾程锦要是不走,将来会发生什么,恐怕很难预料。 程锦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问:“李总,我知道你也很忙。这么晚过来,其实,我想找你打听一件事。” 李东宁微微一怔。 然后程锦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或许,你知不知道,时俊的消息?” 她想过找沙明明打听。沙明明人在嘉信,各种八卦她都沾边,又和虞皓平关系匪浅,或许,虞皓平能知道点什么,也未可知。 然而沙明明电话里的声音比她还意外,“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算哪颗葱啊。高层之间交火,我们就是一把炮灰。” 又想过杨璟…… 然而,她和杨璟并没有足够说这些的交情。 就算杨璟知道什么,也不会告诉她顾程锦。 那就只剩下李东宁了。虽然他的的确确不算是个好人,也的的确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一向交游广阔,特别在这个圈子里,遍地都是他的朋友,他要想找个人,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听见她问这句,李东宁明显的愣了一下。 顾程锦看着他的眼神,简直是渴切,又带着点忐忑。 “时俊……”他沉吟了一下。“为什么问起他?” “你只要说一句,知道或不知道。” 程锦看着他的神色。李东宁既没有否认,说明他是知道的。 但李东宁却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着了,点起手里的一根烟。 “你想见他?”隔着烟雾,他半眯起眼睛,打量着对面的程锦的脸。 程锦却只是摇了摇头。 并不想见。 也不能见。 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但,她想知道他的消息。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他现在好不好?他到底……为什么,忽然就放弃了,她曾经以为,他永远也不可能放弃的这一切。 “我倒是听说了一点……”李东宁沉默的抽了半支烟,在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终于说,“知道中银科技大厦吗?” 中银科技,程锦当然听说过。 几年前那也是做得很漂亮的一个项目,圈子里颇有些名气。只是当时她还没毕业,所以不太知道详情。 “那也是时俊经手的。当初,天鸿油脂还没有搬迁,那边未经绿化,本来是块没人看得上的地皮。时俊提出要和中银联手做这个项目的时候,嘉信董事会也不支持,但中银的陈总是时俊多年的朋友,这事,最后时俊是个人出面,牵头募集投资的。所以他名下也有中银科技大厦的相当一部分物业。” 李东宁说,“前两天,刚好有个饭局,我碰巧遇见老陈,听说时俊已经把自己名下那部分,都转手给荣泰置业了。” 说到这,他语气里仿佛还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惋惜。 “现在城东地价飞涨,眼见着再囤几年就能翻倍……现在这个时候出手,他恐怕是亏了。” 程锦不禁一震。 李东宁一个外人,都知道的事,时俊是谁,他会不知道? 然而他明知道现在不是转手的最佳时机,却还是把这些物业都卖了,又是为什么? 李东宁见她一直紧紧盯着自己,不禁有点无奈的摊开手,“我也就知道这些。其余的事,我也没再打听,我跟他这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本来就不怎么样,自打星湾广场这事,我们更算是仇人了。” 程锦默然。 仇人。不止李东宁……还有她。他们都是。 李东宁也在琢磨,“其实,我也没弄明白。辞职,也就算了……大不了,另起炉灶,他也不是没这个能耐。东上和园的房子,中银科技的物业,或许还不止这些,统统都给卖了,这是什么意思?说到底,这事,外人不清楚,你和我,还有时俊,心里都明白,星湾广场,我们是下了套没错,可是这里边,苏盛景也在背后递刀子。要不然,我能这么容易拿下来?” 苏盛景。 程锦却想,苏盛景做的,也不过都是为了杨璟。 “如果是我的话,就算要走,也得把嘉信闹一个天翻地覆,拆一个四分五裂,我得不到的东西,自然也不能让旁人得了便宜。”李东宁淡淡的扬起了眉梢。 程锦只是摇了摇头。 她的心越来越往下沉。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李东宁蹙眉,“不相信?” 程锦没回答。 李东宁认识的,只是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时俊。 可是她认识的,是时俊的另一面。 她只是想起了,最后看见他的那一夜。他最后看着她的时候,那种眼神。 那天她当着他的面,已经亲口承认,这事都是她干的。所有一切都是她一手设计。包括利用他的感情,利用他和杨璟,和苏盛景的矛盾,这些……他都知道。 她当然也知道,如果他想,他自然有的是手段对付她。 在那之前,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局面,自己如何去应对。 可是,想象中将会发生的一切,根本没有出现过。他什么都没做过。只留下她自己,在这死一般的静寂里。 而杨璟?他连顾程锦这个罪魁祸首,都没动过她一根头发,他会去对付杨璟? 李东宁说他了解时俊。 杨璟也自认为很了解时俊。 但是程锦觉得,真正了解他的人,可能一个都没有。 039 这么自私的爱(一) 凌晨时候,程锦拖着行李箱回到沙明明那间小公寓的时候,以为沙明明已经都睡下了。 她轻手轻脚的开门,轻手轻脚的把钥匙放在门口的鞋柜上,也没开灯,就在黑暗里摸索着翻出了拖鞋,刚在门口半蹲着把鞋给换了,就听见卧室门一响,沙明明探出头,十分警觉地问:“谁?!” 程锦倒被她给吓了一跳。 赶紧站起身,把墙上的壁灯开关给按亮了,“是我。” 沙明明呼的一下把门给拉开了,瞠目道:“顾程锦?” “嗯。”程锦答应着。 “你——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沙明明穿着蓝底樱桃印花的睡衣,一脸从睡梦中刚被惊扰的惺忪,站在那又揉了揉眼睛,“不是才通过电话吗?你怎么没告诉我,几点下的飞机?” “有一会了。”程锦含糊的答,“又去办了点别的事。” “别的事,什么事啊。”沙明明伸着懒腰走出来,一脸的不满,“这都几点了,什么事那么着急,非得半夜三更赶着去办。你好歹给我个电话,让我去接你一下啊。” 程锦累的一句话也不想说,直接就摊进了旁边的沙发里。 这一整天,不,应该说这两三天,她几乎都陷入在一种凌乱的状态里。 下了飞机,赶着去东上,从东上出来,又赶着去骏丰……她身体已经疲倦至极,但心却一直悬在半空里。不知道是累,或者是失望,她觉得此刻浑身的力气都似乎被透支得精光。 “你怎么了?这个脸色。”沙明明过来,坐在她身边,一手揽着她的肩膀,把头靠在她肩头。 程锦还是没说话。 “吃饭了没?”沙明明问,也不等程锦回答,又自己自言自语,“废话,当然是没吃了。飞机上的东西能吃吗?” 她又忙着一溜小跑的进厨房,扒拉冰箱,从里面翻出一包虾仁,两颗青菜,“程锦,要不,我给你煮个青菜面吧?放点虾仁,昨天刚买的,还挺新鲜的。” “不用,我不饿。”程锦看看墙上的挂钟,都过了十二点了。 可沙明明不肯。 这会儿就已经找出了锅子,在水龙头底下好好洗了洗,又把青菜虾仁都给洗干净,“你就别管了,先出去歇着吧。” 一边说,一边顶着乱成鸡窝的短发,打着呵欠站在燃气灶前把火点着了。 论起做饭的手艺,沙明明当然是一流的。 不大一会工夫,她就端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虾仁汤面,清汤细面,青菜碧绿,虾仁肥美,上面还飘着切得极细的小葱花。 把面搁在茶几上,她看见程锦已经和衣靠在沙发扶手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诶?”怎么累成这样了。 但是细看,程锦的睫毛还在轻轻的颤动,她并没睡着。 沙明明推了推她,“起来点,沙发上睡当心着了凉。” 程锦努力坐起来,看看面前那碗香气扑鼻的热汤面,又看了看对面沙明明那张带着关切的小圆脸,忽然,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种负罪感,再次排山倒海的涌了上来。 “对不起……明明。”她说,声音干涩。 “说什么呢!”沙明明笑骂,“回去才几天,怎么就搞得这么生分!以前你加班,我哪天不给你煮点宵夜?也不见你说啥对不起。” 可程锦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沙明明去厨房拿了筷子,又从冰箱翻出几根吃剩的周黑鸭,开了罐啤酒,就这么两腿一盘,席地而坐,直接坐在程锦对面的地毯上。 “我再陪你吃点。”她今晚上是不打算减肥了。 “你开酒干什么?”程锦愣了下。 “给你接风。”沙明明举起啤酒罐,跟她说,“顺便消消愁,你走了这么些天,我也快要闷死了。” 程锦叹气,“你这愁,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 自打虞皓平离职,她被调离27楼,沙明明就没几天开心的日子。 “我说的不是我,是你啊,顾程锦。”沙明明也叹了口气,望着她。“你看看你这衣服,揉得这叫一团皱……脸上都灰扑扑的。你这趟回去,不是说要好好休息吗,气色怎么还是这么差?” 程锦沉默了一下。 “其实,也不是休息,只去看一趟我小叔。本来想着出去以前,回去跟他告个别。” “出去?去哪里?”沙明明捏着一块卤鸭脖放进嘴里。 “本来想着出去看看,现在不想了。” 沙明明一脸的莫名所以。 程锦望着她,忽然觉得,不应该再隐瞒了。她从来没跟沙明明提过,自己家里的那些事。更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一直放在心里,真正无法言说的那些秘密。 以前总觉得,没必要让沙明明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添堵,何况,沙明明又那么八卦,万一哪天给说漏了嘴,把这些事情再给抖出去,那不更麻烦。 就像小叔……不也是这样,顾虑这个那个,各种原因,把她给一直蒙在鼓里吗? 但最后呢? 她无知的,犯下了无可补救的错误。 “明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程锦决定要坦白。趁着今夜,她还有这点勇气。 “唔。”沙明明继续津津有味的啃着鸭脖。 程锦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星湾广场,是我,把方案泄露出去的。” “什么?”沙明明愕然抬起头。好像做梦也想不到,能从程锦嘴里听见这么一句话。隔了半晌,小心翼翼的问,“你……你是被什么人给设计了吗?” “不是。” 程锦都没敢看着她。“当初,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从俊丰,跳槽到嘉信的。” 啪的一声,沙明明手里的鸭脖掉到了盘子上。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她瞪着程锦,“你和李东宁,不是好几年前早就闹翻了吗?” “那当然也是假的。” 沙明明愣了。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程锦抬起头,沙明明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她。没有啃完的鸭脖子的油,还沾在她的嘴唇上,她自己都已经忘了擦。 程锦抽了一张餐巾纸,伸手过去刚要给她擦干净,沙明明却下意识的把头一偏,直接躲了过去。 “我说呢,这次招标,招的这么蹊跷。” 沙明明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我想起来了……当初,嘉信要招人的消息,最开始,不也是我告诉你的吗?后来,虞总监的助理离职,也是我向他推荐的你。也就是说……程锦,你从一开始,就在套我的话,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是吗?” 程锦心里咯噔一声。可是,竟无言以对。 沙明明无可抑制的,愤怒了。 “为了什么呢,顾程锦?”她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变得尖刻,“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是为了钱。” 语气已经变得讽刺,可是,出乎她意料的,程锦竟然并没有否认。也没有丝毫的生气。 她只是很平静的说,“你说得没错。开始的时候,的确是为了钱。我想让我小叔,还有我自己,都过上好日子。” “那也不能是嘉信啊!”沙明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疯了,你要赚钱,走什么样的门路不行,非得拿嘉信开刀?” “当然,为什么是嘉信,因为……”程锦说,“我觉得,我只是在要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过吧,我妈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和我爸离婚了。因为我爸做的生意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整整一年多,我们都在各种躲债中度过。我爸去避债,我和我妈就在各种亲戚家借住,也不敢回家。” 程锦的声音疲倦而嘶哑,没带任何情绪,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因为这个,我小叔也出了事,还坐了牢。我妈走了以后,我爸天天就是喝酒,什么也干不了。当时我觉得,日子都过成这样了,反正,也是走投无路了……不如就休学,出去打份工,至少还能混碗饭吃。可是就这么巧,逃课逃了一个多礼拜之后,我小叔,居然提前出来了。” “他找着我以后,当场就揍了我一顿,然后抱着我哭了。他说,就算是去卖血,也能养活我。然后小叔就靠着打零工,卖烤串,给饭店送啤酒,挣钱供我上学,一直到我大学毕业。”程锦的声音渐渐的低下来,“可能……因为我,拖累着他这辈子,都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这么多年,没混上套房子,也没娶到媳妇。别人在他这岁数,孩子都该上高中了。” 沙明明瞪大了眼睛。 心乱如麻的,抬手握住面前的啤酒罐子,埋头就灌了好几口。 又听见程锦说,“一开始,我想的很简单……我觉得,我家出事的时候,我那时没有能力,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别人欺负。可是现在我可以赚钱了,我能保护他了……我得把欠他的,都统统还给他。所以,我算计着,用这个方法,挣一笔,然后带着我小叔,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你的事啊……为什么要拖嘉信下水?”沙明明依旧不能理解。 “因为,当时拖欠工程款,让我爸生意失败,让我们欠了一身债的,就是嘉信。”程锦说。 “……怎么……怎么可能?”沙明明再次愣住。 “还记得有一回,你被行政部调去整理旧档案,我也被你拖去帮忙吗?”程锦问。 沙明明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 “就是那一次,我偶然间看到了当年的旧档案。”程锦扶着额头,觉得太阳穴在突突的跳,“以前,我只知道,嘉信资金短缺,欠了我们的钱。可是直到那天,我才发现……当时的嘉信,其实是有钱的。” 她闭了闭眼睛,“其实那个时候,明明可以挽回的,只要嘉信把回款,哪怕只是一部分的回款,拨给那些资金链断裂的下游承包商,就不会有我爸的欠债,不会有我妈的出走,也不会有我小叔的坐牢。” 沙明明张了张嘴,可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最后问了句,“怎么……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这些事,我也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程锦说,“我想着,如果可以,就这么一辈子瞒下去。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能理解,甚至是原谅我。” 她似乎是淡淡的笑了一下。“以前,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可是现在,真有点糊涂了……我真的,没错吗?我把时俊给毁了。也许不仅仅是他,还有你,还有虞皓平,还有别的很多人。” 沙明明看着她。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那么,现在你做到这份上了,好受了没有?” 程锦沉默着。 她有没有好受,有没有快乐,其实,没有人比沙明明更清楚。 也只有沙明明曾经知道,顾程锦,距离幸福,其实只有那么一寸的距离。 040 这么自私的爱(二) 程锦从沙明明那里搬了出来。 反正,她也身无长物,就一个拉杆行李箱而已。这几年,就好像潜意识里,一直就知道自己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她一直都没给自己添置什么东西。 换季的衣服鞋子,也都是扔了才买新的。 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搬家变得很容易。先是随便找了个连锁酒店凑合了几天,然后在房屋中介正好碰见附近一套空出来的单间,就租了。 新租的屋子十分简陋,四壁空空,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卫生间虽说是有一个,但小得令程锦有点吃惊,连个洗衣机都摆不进去。 程锦就用塑料盆接着水,撕了件旧t恤当抹布,把屋子大概的重新打扫了一遍。也懒得再去添置新的家具,就把两个装书的纸箱子摞起来,就当是茶几,旁边铺一块小地毯,就这么席地而坐。 走的时候,沙明明并没有挽留她。 自从那天,听程锦说完那番话以后,沙明明就一直没怎么搭理她。 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外面加班还是应酬,回来得很晚,半夜进门,直接就穿过客厅,无视睡在沙发上的顾程锦,直接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程锦早晨在餐桌上留下牛奶煎蛋和吐司,沙明明放着一动也没动。 那天,程锦对着那摆在桌上已经凉透了的早点,知道这次她是真的伤了沙明明的心。 其实,曾经有那么一度,她有种错觉,总觉得,自己和沙明明的友谊,坚不可摧。一同度过了最青春的岁月,一同捱过了最艰难的时光,看过彼此最难堪的模样,听过彼此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她总是觉得,就算沙明明知道她曾经做了什么,也会选择原谅。也会无条件的站在她的这一边。 然而…… 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与感情,建立起来是那么不容易,一点一点的,一天一天的,可是要摧毁这些,却比想象中的,容易得多。 程锦临走前收拾了东西,把这间小公寓里里外外好好的打扫了一遍,每一样东西,都擦得亮晶晶的。 原本餐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她和沙明明毕业时在学校门口时拍的合照,两个人都梳着一样的马尾,揽着肩膀,笑得春花灿烂。 程锦拿起照片,伸手轻轻的抚摸了片刻……当时不知道,那一刻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 她把相框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然后在桌上给沙明明留下一张简单的字条。 “明明,我已经找到了住处,就先搬过去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 忙了几天,总算是潦草的把自己给安顿下来,正想着,这两天,要不要再去一趟嘉信……没想到,就接到了李东宁的电话。 “出来见个面,顺便吃个饭。”李东宁说,理所当然的语气。 “现在?”程锦忍不住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八点多。 “怎么,不行么?”李东宁倒是笑了。 “我已经吃过饭了。”程锦婉拒。 “那就算是宵夜。” “宵夜?”程锦反问,“我和你?” 她和李东宁,以前是老板和下属,后来,充其量算是一丘之貉,无论如何,还没到这种半夜约出来一起吃宵夜的交情吧。 “你不是托我帮忙?”李东宁哼了一声,“这么快就过河拆桥?” 程锦心里不禁一跳。 她没拜托过李东宁什么事。除了那天晚上,她曾经问过他,时俊的消息。 “你有他的消息了吗?”她忍不住问。 “没有的话,我们就连面都不能见么?”李东宁听着不是很高兴。“以前在骏丰的时候,我可是一点都没亏待过你。” “……”程锦无言以对。 李东宁这人,总是半真半假,你不知道他说的,哪句是认真,哪句是开玩笑。万一,他是真的打听到什么情况了呢? “……去哪里?”她终于还是妥协了。 “丽景。”李东宁说,“我刚让人给订了桌。太远,就不去接你了,你打个车直接过来吧。” 嗯。程锦想,果然不愧是李东宁。 这暴发户的派头,十年如一日,连吃个宵夜都得上丽景。 **** 李东宁在丽景是熟客。 程锦走进丽景的时候,一层大堂门口的服务生就迎上来,微笑着帮她拿过大衣和包,“李总已经到了。”就好像知道李东宁今晚约的人是她似的。 “他人呢?” “在这边。”服务生礼貌的引着她走到旁边的咖啡座,“刚到一会儿。” 李东宁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说实话,看报纸的李东宁,程锦有点不习惯。他一般都是拿着手机打游戏的。 “李总,顾小姐到了。”服务生提醒他一声。 李东宁抬起头,看了顾程锦一眼,“来得不慢啊。” 莫名其妙。从她新租的房子到丽景,不过15分钟的车程,这个时间,又不堵车。她为什么要迟到? “你不是说订了桌?”她问。 这咖啡座干干净净,只放一杯清水,他不能是为了找她喝杯水,才特地上这种地方来的吧。 “在楼上,走吧。”李东宁把报纸折起来,推到一边,站起来伸个懒腰,“不是怕你找不着吗?特地在这里等你的。” 丽景的贵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地段是市中心,最早的洋领事馆集中在这一带,建筑物风格迥异,绿植葱茏,且又靠着江岸,风景绝佳。顶层的餐厅是旋转餐厅,久负盛名,有360度的观景长窗,坐在窗边,可以直接看见梅江上的霓虹,沉静在江波之上的观澜铁桥,还有对面灯红酒绿、金碧辉煌的金融区。 说实话,程锦在这个城市待了多年,丽景也是第一次来。 服务生戴着雪白手套给他们推开黄铜雕花扶手的餐厅大门,水晶灯的华光柔和地迎面而来。程锦怔了怔。餐厅四周都是晶莹剔透的暗蓝色的玻璃幕墙,整个餐厅都好像是悬浮在浩渺的夜空里。 程锦知道这里风景好看,但不知道竟好看到这种程度。 今天不是周末,人并不多,只有寥寥的几桌客人。 程锦跟着服务生穿过中间的过道,脚下是光可鉴人的米白色云纹大理石地板,餐台是在餐厅的正中央,沿着椭圆的水池,迤逦摆放着蛋糕甜品、巧克力塔、水果、冷盘、饮料酒水,随手可取。旁边靠着长窗,是一张一张铺着雪白细麻桌布的餐桌,每桌都有一盏单独的落地灯,照着桌上闪闪发亮的餐具和杯盘。 不远的地方一张桌子上,正有人在吃饭,一边吃,一边低低的笑语。 程锦不经意的扫了一眼。 正要继续过去的时候,忽然,身不由己的顿住了。 她竟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就正对着她的方向,坐在靠窗边的位置。短发,黑色的真丝衬衫,珍珠的耳环,正在一边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一边跟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那——那不是杨苏? 身后的李东宁见她忽然不走了,也跟着停了脚步,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但程锦完全没反应。 她的目光,着了魔似的,紧紧的盯着杨苏的方向。 杨苏对面,还坐着一个人。背后望过去,他只露出椅背半边肩膀,一段手臂,蓝灰色衬衫袖子卷起,露出黑色表带白色表盘的手表。他斜靠着身边的扶手,似乎颇闲散。 虽然隔了这么久没见……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她怎么会认不出,那是谁! 有多久了? 多久没看见过他了? 怔仲之间,程锦忽然觉得,恍若隔世。其实算起来,也不过短短的几十天……但这段日子,对她来说,却是冰里火里,数着时针度过的煎熬。 眼前的灯光也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 巨大的如同蓝宝石一样的玻璃窗上倒映着满城的灯火……她眼里却只看见了那个,暌违已久的背影。这个瞬间,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周围的一切都有点虚幻,而他,就是那正中央,梦境中的梦境。 也许是她在原地呆呆的站得太久,服务生完全摸不着头绪,耐心等了半晌,依旧不见她有反应,禁不住提醒她,“顾小姐,请这边走。” 他声音并不大,但周围气氛安静,杨苏也不经意的抬起眼,朝这边瞟了一眼。 她的目光顿住了。 隔着一条通道,她和程锦面面相觑。 杨苏甚至来不及遮掩一下脸上的错愕,她的表情在瞬间凝结,让对面的时俊也觉得奇怪,就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过来。 程锦终于面对面的,看见了他的脸。在那么突然又漫长的分别之后。 声音,动作,周围的一切,都在这一秒,陷入了停顿。 程锦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在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可是在看见他的这个瞬间,第一个从脑海里闪出来的念头,竟然是掉头就走。 然而有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不走了?”李东宁问。 程锦回过头,几乎是手足无措的看着他。 怎么这么巧?怎么偏偏是在这里,在杨苏和时俊面前,她和李东宁。 虽然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时俊也早已经知道她和李东宁的关系,但是就这么站在他面前,她还是觉得,无地自容。 李东宁也看见了时俊。 “哦!时总。”他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笑,“你也在这儿啊?巧了!” 时俊没说话。 他只看着顾程锦。 李东宁不管程锦的抗拒,一直把她拖过去,站在时俊和杨苏的桌边,“难得遇见,要不要一起吃个饭,能拼桌吗?” “对不起,不能。”杨苏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 李东宁意外的扬起了眉毛。 “跟某些人坐在一起吃饭,我会吃不下去。”杨苏说,“因为太脏了。” “这样啊。”李东宁点点头,杨家姐弟,对他真是彻头彻尾的看不上。但被当面这么打脸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毫不在意的一笑,“那就算了。” 他回头对程锦说,“人家看不上,我也没办法。旁边还有空台子,我们过去吃。” 说着,就牵起了程锦的手。 程锦本能的想要挣脱,但是竟然没有挣得动。 “别动。”李东宁攥着她的手,他攥得那么紧,以至于她骨节都在生疼。听见他在耳边小声说,“别在这种地方丢人。” 时俊看着他握住程锦的手。 看着程锦跟他走到隔壁的空桌上。 顾程锦并没有再回头。 这张桌子隔着过道,和杨苏时俊只差了两米远。程锦是背对着他们坐的,侍应帮她铺上餐巾,摆好餐具,再添上一杯柠檬水。她坐在椅子上,抬手握住杯子的时候,觉得指尖都是冰冷的。 李东宁拿过菜单,看着她一笑,“你想吃什么?” 程锦俯身向他靠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问,“你故意的是吗?” 刚刚太突然了,她完全没想到,所以一下就懵了。但是此刻反应过来,李东宁忽然打电话约她来这里,应该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他是知道杨苏和时俊约在这里见面,所以才带她来这里的,是吗? 李东宁好整以暇的低声说,“你不是在找他么?” 程锦觉得他简直就是故意的。 他明明知道,没错,她是在找他,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啊!这种地方,这种场合,旁边还有杨苏和李东宁。 “安心坐着吧,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跟他碰面了。”李东宁淡淡的说,“估计你也没有胃口,菜就按照我想吃的点了。” *** 很快,菜就上来了。 李东宁果然一点都不小气,东西都是最贵的。小牛排,烤生蚝,煎松茸,海胆汤,琳琅满目,简直可以拍一辑美食海报,但程锦哪还有心思吃。 李东宁倒是颇享受,不急不慢的,吃着美食,看着风景。 而程锦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紧绷着,全神贯注的听着身后的声音。 两米的距离,在偌大的一个餐厅来说,也不算近了。以往,不管在哪个餐厅,她几乎从来没有注意过旁边其他桌的人和事,别人说的话,似乎从来都没有听进耳朵里。但是今天,她甚至能听到他和杨苏的刀叉轻轻碰击盘子的声音,听见红酒汩汩的倒进酒杯里,听得见杨苏酥脆柔软的低声笑语。 杨苏在说着一个刚看过的电影。 她似乎很喜欢电影的导演,把他所有的作品如数家珍,绘声绘色,她声音清脆悦耳,说到感动处,自己也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叹息声。 程锦把一块牛肉送进嘴里,食不知味的嚼着。 这顿饭,吃得无比的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在无限的被拉长。 她真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吃了些什么。坐在这里,如坐针毡。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可又生怕时间快点过去。脖子,后背,因为一直这么直挺挺的坐着,一动不动,似乎都变得僵硬了。 终于,她听见椅子被拉开的声音。 听见时俊对杨苏说,“走吧。” 听着他转身走出去的脚步声,踏过那条米白云纹大理石的通道。听着餐厅大门轻轻关上的声音。这脚步声就好像一声一声的,踏在她的心上。 他真的走了,而她只能一动不动的在这里坐着。 “不去追吗?” 李东宁放下了手里的叉子。“别说我不帮你……你真当我是带你来这里吃饭的?” 他真不懂女人。顾程锦到底喜欢不喜欢时俊? 说喜欢,她把他彻彻底底的出卖给对手。 说不喜欢,她这么渴切的打听他的消息。 她到底想怎么样? 程锦只是摇了摇头。 没能说什么,这个瞬间,忽然之间,眼前变得一片模糊。甚至都来不及低头,来不及稍微遮掩一下,眼泪就已经一滴一滴的砸到了手背上。 程锦紧紧地咬着牙关。 喉头已经哽咽,呼吸,声音,都被梗住,整个人都好像被钉在了椅子上。 眼前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多了一张餐巾纸。 李东宁把纸巾递到她面前,叹了口气,问:“不是说,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041 这么自私的爱(三) 从丽景出来的时候,杨苏一路都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停车场,时俊打开车门的时候,杨苏却按住了他拉车门的手。 “我开吧。”她说,看了他一眼。 时俊一怔,“我今晚没怎么喝酒。” “我不想坐着你的车,路上再出点什么事,我还没活够呢。”杨苏没好气的说。时俊没再说什么,把车钥匙递给她,直接开门坐了后座。 车子启动了,流畅的滑进了夜色里。 杨苏打开了车窗,微寒扑面,可是她的脸却在发着烫。心口既是酸楚,又是涨痛,简直令人忍无可忍。 等红灯的时候,杨苏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他正在看着车窗外,车窗外路灯和车灯的流光,从他脸上静静的滑过,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可是这种习惯性的克制,忽然就激怒了她。 他能忍,可是她忍不了。 “你真的就这么放不下她?”她终于把忍了一晚上的这句话,问了出口。 “刚刚在餐厅,遇见顾程锦那一刻开始,你的心思到底放哪了?吃一顿饭的工夫,手里的叉子掉了两次。”杨苏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整个一晚上,都是我一个人在说,一个人在笑,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听见了。”时俊说。可是这种回答,还不如干脆什么都不回答。 杨苏的手握紧了方向盘,觉得手背上的青筋都快浮起。 他难道看不出来,她这一晚上,也是硬撑着在唱独角戏?不然呢,让顾程锦和李东宁在旁边看他的笑话? “时俊。”她几乎是有点心酸的说,“从小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像我父亲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危险,永远都那么冷静,强大,遮蔽一切,让人安心。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这样了?挨打不还手,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瞒下去吗?” 时俊抬起眼,“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顾程锦和李东宁在一起,你是不是还要装着没看见?”杨苏缓缓地说,“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星湾广场招标一个月前,你去了沈阳出差,顾程锦正好也订了去沈阳的机票。骏丰的方案,和嘉信的不相上下;他们的报价,只比我们低了零点几。开标之后没几天,顾程锦就提交了辞职报告。今天晚上,她和李东宁居然还能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事,你别说你不知道。” “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离开嘉信?为什么不让董事会启动追责调查?你到底是在保护谁?”杨苏说着说着,冷静不下去了,声音在打着颤。“你是在保护一个出卖你,背叛你,毁掉你的一切,置你于死地的女人吗?时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的决定,我从来没有质疑过,可是这一次,你会不会做得太自私?你想过跟着你没日没夜工作的那帮兄弟吗?你想过我爸,周董,这些年一直信任你扶持你那些人吗?你想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你到底……” “我原本就是个自私的人。”时俊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他看着杨苏,淡淡的说,“你也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 杨苏愣住了。 “我辞职,跟顾程锦没有关系。你知道的,也不是事实的真相。”时俊说,语气里透着一种深深的疲倦。 “事实的真相?”杨苏问,“什么真相?” 时俊沉默着。 顾程锦为什么从骏丰离职,转投嘉信。 她为什么靠近他身边。 还有,苏盛景……那是杨苏的母亲,杨恩泽的妻子,苏盛景。为的是,他一直在维护的,而又视他为死敌的杨璟。 时俊闭了闭眼睛。疲倦,深入骨髓。 很多天了……他得喝点酒,才能睡。睡着了,短短一两个小时,就会再醒。甚至有很多的时候,他疑心自己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只是在打盹。 无数的前尘旧事,杂乱的在脑海里翻滚。 九隆项目的停工。 工地上拉着大字报和横幅抗议的工人。 胡子拉碴一脸憔悴,坐在嘉信台阶上堵着他要钱的顾峰。他那近似于卑躬屈膝的恳求的姿态。 他坐在法庭旁听席上,见过的面如死灰,穿着囚服的顾均。他那天坐在后面,看见顾均站在被告的围栏里,一条腿已经断了,拄着拐,剩下的那条腿,一直在微微的发着抖。 那天的庭审,他没听完就走了。 他想起杨恩泽把自己叫到他的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白兰地,说,“时俊,喝一杯。” 时俊怔住,杨恩泽一向自律,在外面应酬的时候喝酒都少,在公司里更是从来滴酒不沾。然而那天杨恩泽却看着他说,“不喝点酒,这些话我说不出来。时俊,我知道,你想把九隆的项目再重新扶起来。可是不行,这会让嘉信失去唯一复苏的机会。这笔钱对嘉信,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你也很清楚。” “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兼顾。”时俊说。 他当然明白杨恩泽的意思。可是九隆这个项目,牵扯巨大,上游,下游,证府,银行……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道多少人,要因此而赔上全副身家。 “不能这么拖下去了,我要你保住嘉信。”杨恩泽命令。 时俊在权衡中犹豫。 “时俊,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杨恩泽把酒慢慢的一饮而尽。“杨璟这孩子,我对他抱的期望太高了……他担不起来。可我不得不替他打算。我不能让嘉信垮掉,看着杨苏杨璟变成丧家之犬。现在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时俊明白。 有些事,杨恩泽不方便出面。甚至,都不能沾手。 解决这些问题的人,只能是他。 其实这些年……这样的事,他已经习惯了。也不多一个九隆项目。 可是有时候,睡着睡着,忽然就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程锦那双发红的眼睛,她看着他问,“时俊,你真的觉得,你没有错吗?” 这句问话,那么轻飘飘的,又像一把钎子,直接凿进他心底。 他查了顾程锦。 在知道星湾广场是从她手上泄露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顾程锦背景的调查。她很小心,进嘉信之前,籍贯和家庭信息都已经做了手脚。这种事,她没有这个能力,帮她的人,只能是李东宁。 这就是一个一开始就精心谋划的局,而他,却一时心动,误入其中。 看见那套卷宗的时候……看到顾峰和顾均的照片,看到顾程锦过去的时候,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难怪,她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难怪,她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就像当年他对顾家,又何曾手下留情过? 见他一直这么沉默着,杨苏实在是忍无可忍,“为什么不说话?” “你没必要知道。”时俊微蹙着眉头。“这是我的事。” “那我自己去查!” “别闹了,杨苏。”时俊沉沉的说,“我真的累了。” 杨苏猛地一脚刹车,把车直接停在了路中央。 她回头看着时俊,“是我在闹吗?闹着各种绯闻、闹到董事会、最后闹着要辞职的人,不是你吗?!” 说到最后,简直是愤怒的嘶喊。 本来,好不容易今晚把他约出来,想着问问他,跟父亲到底都谈了些什么,对今后有什么打算……无论他还在不在嘉信,她要的,是他一直留在她身边。 但没想到,居然遇见了顾程锦。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思就完全不在她身上。 顾程锦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哪一点比她杨苏好?! 时俊却为了她,几乎放弃了所有。他甚至明知,她一切都只不过是算计……杨苏觉得,自己就已经足够蠢,想不到时俊居然比她还要蠢得彻底! 杨苏气得简直发抖,啪的一声拉开安全带,直接摔门下了车。 外面的车流拼命的朝她按着喇叭,她不管不顾的直接就这么闯了过去,直奔马路对面。时俊大惊,来不及反应,推门下车追上去,一把把她拽了回来,“你不要命了?” 无数车辆在他们身边闪着大灯,又拼命按喇叭。 杨苏拼命的挣扎,“关你什么事?我死活关你什么事?” 时俊不由分说的把她硬拖着拖到路边的人行道。杨苏又踢又打,可时俊也真的动了气,她挣脱不开,实在没辙了,张开嘴在他肩头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她咬的那么狠,像是把自己全身的力气都给用上了。 时俊疼的一颤,然而没吭声。 杨苏一直到自己脱了力,才松了口,眼泪又不知不觉流了一脸。 “时俊,我到底拿你怎么办?我心疼,我为你不值,你看不出来吗?”她喃喃自语,“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往事一幕一幕的,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她甚至能记得那天阳光的温度,风的气息,他带着微笑的神情。那是铭刻在她心里的时光。 “你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我去看你,你给我买了热狗,我们坐在桥上吃,那天很冷,可是太阳很好,面包屑沾在我脸上,你还笑着帮我擦了去……你忘了吗?可是我还都记得。那天的每个细节,你的每个表情,明明就还在眼前……”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像是不会间断似的,睫毛在簌簌的颤抖,连嘴唇仿佛都在颤抖着。 时俊看着她无声的眼泪。 终于抬起手,慢慢把她脸上的眼泪都擦干。 杨苏怔怔的看着他,忽然踮起脚,揽住他的脖子,直接就吻了上去。她的脸那么冰冷,带着泪水的咸湿,但是嘴唇却是滚烫的,不管不顾的,蛮横到激烈的在他唇上纠缠。 她紧紧的抱着他的肩膀,像是拼尽全身的力气,像是要发泄自己这十几年的怨恨和渴切。时俊一时竟然没能挣脱。 他本能的想推开,可一伸手,赫然触到她柔软的胸口,又慌忙松开。 就在这手足无措的纠缠之间,杨苏的吻,忽然变得迟缓而温柔。 她那么小心翼翼又恋恋不舍的,一下一下的轻轻磨吮着他的嘴唇。 时俊一个激灵,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一把就把她给推了出去。 杨苏呆呆的看着他。半晌才问出一句,“你不要?……你就这么不喜欢我?” 时俊转过了脸,竭力平息自己紊乱的呼吸,没有再看她。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这么不喜欢我。” 杨苏再一次的问,几近绝望的声音。 “杨苏,我真的做不到。”时俊抹了一把脸,脸上,似乎还沾染着杨苏的泪水。 他从没见过杨苏如此失控。 可是,比杨苏的失控,更让他惊心的,是就在刚刚那个刹那里,他脑子里闪过的,竟然还是顾程锦。 她带泪的眼睛。她带着酒意的霸道的吻。雨滴密集的打着雨伞,伞下她贴在他胸前的心跳的声音。她缠绕着他唇舌的,柔软的厮磨。她双臂紧紧缠绕着他背后,湿淋淋的贴着他身体,除了一阵一阵的悸动,天地间别无他物。 顾程锦。 顾,程,锦。 “你不是说,你留在嘉信,只不过是你和我爸之间的交易?”杨苏问,“既然,你当初可以和他做交易,现在为什么不能跟我做交易?” “不能。”时俊声音低而冰冷。“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那顾程锦呢?她能给你什么?”杨苏不明白。 时俊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对我来说,她不是交易。是诱惑。” 他抵御不了的诱惑。 属于她的声音,属于她的温度,属于她的气息和触感。她撩拨了他的所有欲望,又将它们一手封禁。把他变成了她的禁地,又肆意践踏。 顾程锦能有多恨他……连那些过往,都一把撕碎。 那么淡薄的,又毫不经意的,在最后见她那一面,她还带着一丝冷冷的又厌倦的笑,她说,你想怎么样?都随便你。 可他能怎么样? 他要的东西,注定了永远得不到。 路灯的光透过夜晚的薄雾,透过路边树叶的缝隙,模糊地照在他的脸上,杨苏的表情忽然凝固了。是她看错了吗?一定是她看错了……他的双眼已经通红。 **** 李东宁把顾程锦送回她住处的时候,天色已近凌晨。 路上车已经很少,但是他开得并不快。 程锦安静的坐在他的后座,从丽景出来,她就几乎一句话也再没说过。李东宁不禁也有点后悔……早知道会是这种局面,真不该把她带到时俊的面前。 她开着后面的车窗,一直在出神。 “程锦,刚才的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李东宁一手开着车,一手讪讪然的点起了一根烟。“其实女人在我面前掉眼泪,我也看得多了。” 程锦看了他一眼。 “其实感情这种事,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李东宁接着说,像是在试图安慰她。“对我这种人来说,没有什么绝对的感情,这都是交易,爱情也只不过是种……怎么说呢,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的,一种人际关系而已。各取所需,公平合理,这不挺好的吗?” 没想过程锦会回答,然而她忽然说,“同样的话,时俊也说过。” 他说过,这世界上,有什么不是交易呢?只要双方互惠,即可成交。 现在想想,他和李东宁,虽然表面上截然不同,但其实在骨子里,某些地方,却有着莫名的相似。 “我和他本来就是同一种人。”李东宁满不在乎的笑了笑,然后说,“不过,我不会做他那样的蠢事。” 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好像是说错了什么。 尴尬地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程锦,好在她并不在意,不管他说的什么,她似乎都是漂浮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你后悔了吗?”李东宁问。 “后悔?有什么意义。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程锦淡淡的说。“来不及了。” 李东宁开着车,“可是来不及这三个字,一般都是觉得后悔的时候才会说。程锦,你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他了吧。” 程锦沉默着。 李东宁再看了她一眼,她靠在车窗上,像是在发呆。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凌乱的拂过她苍白的脸颊。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却忽然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的,缓缓地说,“我对他,怎么能算是爱。天底下,哪会有这么自私的爱。” 042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一) 清晨的阳光,越窗而入,透过薄薄的窗纱,淡淡的照在程锦的脸上。 程锦屈膝坐在窗台上。 双手抱着膝盖,也不知道这么坐了多久,只觉得窗外由漆黑变成淡青色,又渐渐有了阳光的温暖。 昨晚,从丽景回来,她就再也没睡着。 耳边还仿佛能听到杨苏低声的笑语,那清脆的尾音。 这些天到处寻找他的消息,她也不是没有偶尔想象过,会不会忽然在哪条街上,哪个转角,意外的遇见他。如果那样的话,或者,她能有机会当着他的面,至少,说一句对不起。 虽然已经明知道,他们再也没有可能在一起。 这可笑的想象,终于在昨天晚上,戛然而止。原来,看见他的时候,她竟胆怯至此。想说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在他的面前,任何一个字,都像是多余。 就连她的出现,都是那么的多余。 这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能改变什么呢?既不能弥补他失去的一切,也不能带给他丝毫的安慰。 李东宁带给她的那张银行卡,就放在她身边。静静的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金色的光泽。 这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一笔钱……已经想了很多次,先拿出一部分,给小叔买个房子。可是小叔没要,她也不打算再动用。这个钱,根本就不应该属于顾家,更不属于她顾程锦。 想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程锦终于拿起电话,拨出了杨苏的号码。 在嘉信,杨苏的电话号码不算秘密,她一直知道,可是从来没有拨出过。 *** 让程锦很意外的是,杨苏真的会答应见面。 “我在国贸附近,你现在有空的话,就过来吧。”杨苏在电话里说,“国贸顶层有个咖啡厅,露天的,你直接上来就可以。” 这地方程锦也是第一次来。 杨苏比她先到,已经坐在不远处的座位上等着她。 春末的天气,她穿了件白色的蕾丝短衫,外套搭在一边的椅背上。 而且很有点奇怪的是,她脸上还戴着副黑超墨镜。现在这季节,又不是正午,并不是需要戴墨镜的时候。看见程锦朝这边过来了,她没动,也并没有把墨镜给摘下来,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她素着脸,几乎没怎么画妆,比起昨晚,她看起来素净得有点过分。 程锦在她对面坐下了,杨苏已经提前点了两杯红茶。 “找我什么事?简单点说吧。我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杨苏先开的口。 “这个,想麻烦你,转交给时俊。”程锦递给她一个信封。白色的,很普通的信封,封面上一个字也没有写,甚至也没有封上封口。 杨苏拿过来,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张银行卡。还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u盘。 “这是什么?”她蹙起了眉头。 “这是我欠他的东西。” 杨苏笑了。银行卡。 笑了半晌,才问,“你欠他的东西……就是钱吗?” 她的笑容带着点讽刺。 “其他的,没法还给他了。”程锦淡淡的说。 “对不起,这个忙,我好像帮不上。”杨苏拒绝了,“我不想让时俊再听见你的消息,哪怕,就只是一个名字。”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出来见我。”程锦看着她。 杨苏没有说话,拿着那信封,翻来覆去的在手里转着。 “我也有件事,正好想问你。” 程锦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星湾广场?” 杨苏抬起头,“我只是想问一下,为什么。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你要这么做。” 顾程锦要的是什么? 想要钱?李东宁能给得起的,难道时俊给不起?再说如果她只是需要钱的话,那现在放在她面前的这张银行卡又是怎么回事。 “你跟李东宁……是什么关系?”杨苏试探着问。 程锦并没有回答,静了一下,问,“既然知道是我……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除了时俊以外,最恨她的,恐怕就是杨苏。 而且杨苏是嘉信杨恩泽的女儿,于公于私,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为她隐瞒。 听她这么问,杨苏似乎怔了怔,她半边脸都被墨镜给遮住了,虽然春日正好,程锦却没法看清她的表情。 “你知不知道,时俊为什么这么突然地辞职?”杨苏问。 程锦沉默着,摇了摇头。 “在听说他辞职的时候,我也怎么都想不明白,直到昨天,我在丽景遇见了你和李东宁。我总算是明白了,他为什么非走不可。因为他一走,嘉信董事会针对这件事的调查,就不得不停止。”杨苏说,“他走了,董事会针对他的斗争也就随着终结,所有的实质性的调查,都不能,也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静了片刻,“时俊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觉得,他会希望我把这事给曝光吗?更何况,我手里并没有任何的证据。” 程锦看着她。 那白色的信封就在她手里,她所谓的证据,她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在那个u盘里。可杨苏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 她只是满怀心事的,漫无目的的,把玩着手上的东西。 程锦微微叹口气。 “或许,如果有人能够为星湾广场的事承担责任,时俊就不必离开嘉信。” “不可能了。”杨苏摇头,“无论是什么原因,星湾广场的招标案不可能重新进行,退一万步说,哪怕现在星湾广场能重新回到嘉信手里,时俊也不可能再回来。其实生意场上,谁输谁赢,起起落落,有什么所谓?从小到大我也见的多了。对我来说,星湾广场,真的没那么重要。” 她说到这,顿了一下,“但是你不同。你动的,是时俊。” 程锦没说话。 看来,时俊什么都没有告诉杨苏。 杨苏也不知道,苏盛景在这个局中,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她知道的话……如果她知道,还能像现在一样,坐在她面前,这么理直气壮的指责她吗? 欠了时俊的,何止她顾程锦。 “时俊……他是不是要走?”程锦问。 杨苏沉默了一下,只说了一句,“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从丽晶酒店回来的时候,吵了那一架,他就把她一个人扔在大街上,就那么转身就走了。 就好像是已经决心要离开她的世界,根本不容她反对。 在这之前,无论他怎么想的,无论她怎么蛮不讲理怎么闹,只要想法子撒娇耍赖,缠着他不放,他总会心软的。而她那些要求,不管怎么奇怪,时俊多半也总会应承的。 可是以后,再也不会了。 昨天晚上,他一把推开她的那一刻,杨苏忽然明白,从此后,她杨苏,跟那些路人甲乙丙丁,对他来说,都一样了。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他,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 “不管他去哪里,在他走之前,麻烦你把这个,务必交给他。”程锦说。 “我为什么要帮你这个忙?”杨苏看着她,仿佛又忽然笑了一下,“听你说话的语气,似乎还在关心他的去留。顾程锦,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明明不爱他,看起来却总是恋恋不舍的脸。”杨苏声音很平静,“当初你就是这么吸引他的吧,用这种,像是很爱他的眼神。” 程锦怔住了。 李东宁问,你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他了吧。 小叔也问,你是不是认识他。 可是,这些问题,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或许杨苏说的,是对的……她顾程锦,真的爱过他吗?了解过他吗?可能,从来都没有。 如果有的话……如果有的话,那些怨恨,愤怒,报复的欲望,就不会遮蔽了一切。从头到尾,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为了他,放弃些什么。 *** 杨苏也在沉默着,像是在出神。 过了半晌,忽然说,“其实上次嘉信年会,我在台上亲了他一下,那是故意做给你看的,你应该也知道吧。” 程锦看着她,想起那天,她站在时俊身边,那带着笑的光芒与甜蜜。 想起她那天,在嘉信的走廊里,在时俊的办公室门口,在他的怀里,那呜咽的哭泣声。 杨苏是真的爱他吧。 如果当初不是她误打误撞的卷入其中,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你大概不知道,昨晚,从丽景酒店遇见你之后,我们在路上吵了一架。”杨苏说,“我当时恐怕真是疯了。我还咬了他一口,估计隔着衣服,也能给他咬出血来……但是还不够……” 程锦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感觉。恨不得把他囫囵占有,又或者,被他占有,总之,你是我的,每一分每一寸,要生要死,都是我的。 因为,她也曾经这样的失控过。 这种失控,也曾经让她胆战心惊。 杨苏自嘲的笑了一下,缓缓地说,“也就是吵了这一架,我才发现,你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程锦怔了怔。 可杨苏也没有再解释。她只是坐在那里,明媚温暖的春日照在她身上,似乎都不能带来一丝的暖意。 “其实我和时俊,很早就认识。”杨苏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以前。“甚至我都想不起,第一次看见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好像从我有记忆起,他一直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似的。小的时候,我爸最疼杨璟,但是跟他最投脾气的,却是时俊。”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因为这个,杨璟一直在吃他的醋。” “我妈最喜欢杨璟,生他的时候,不太顺利,一出生就在保温箱住了两个礼拜,杨璟小时候身体也一直都很差,我妈拿他如珠如宝,简直就是命根子。因为太疼他了,所以一直由着他胡闹,我爸总说,是我妈把他给惯坏了。又说,要是杨璟能像时俊那样,哪怕只有一半,他也心满意足了。” “我妈表面上没什么脾气,其实性子很刚强,这种话听多了,心里就总结着疙瘩。其实我也觉得,杨璟真是惯坏了,特别是十几岁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天天在学校闯祸惹事。可是闯了祸,出了事,又不敢让家里大人知道,帮他出头收拾烂摊子的,却总是时俊。” “我和杨璟都觉得,他的存在就是理所当然的。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后来,他出国念书。”杨苏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里。“其实他刚走的时候,一开始,我觉得没什么,这明明是件好事。而且几年以后,他就回来了啊。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有一天发现,不行……没有他不行……我每天每天等着他写信回来,他走了,我以前喜欢做的所有事,忽然都不再喜欢了。到那时,我才发现,原来,他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出国第二年,我跟家里撒了谎,一个人偷偷跑去美国看他,我想问问他,为什么一直没空给我写封信。去了才知道,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过得很辛苦。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睡的时候,甚至不敢躺着睡,只敢靠在沙发上,因为怕睡得太熟,起不来。” “那一年,正好是北美大雪,他每天要打两份工,凌晨去码头搬货,晚上去餐馆打工。他住的地方没有供暖设备,我去的时候,看见他的手上,除了血泡和茧子,就是冻疮。所以第二天,我就赶着去最好的百货公司,给他买了件最贵的皮毛外套,还有一副最贵的手套。” “可是,直到我走的那一天,他一次都没穿过。” “再过一年,有一次放假,好像是圣诞节,他回来了。可是他爸爸都根本没让他进门,拎着他的行李,把他赶了出去。我听到消息,赶着跑去机场找他的时候,他还笑着对我说,没事,很快就回来。”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他回国。刚开始他就是个项目经理,天天泡在工地上,有次工地事故,钢筋把他的脚给砸伤了,到医院的时候,血把鞋袜都浸透了,脱都脱不下来,硬生生撕掉一层皮……可就算是这样,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都受了,我也从来没看见他掉泪。” 杨苏说不下去了。 直到昨天。在丽景酒店出来,回来的路上,她路灯下看到的,他通红的双眼。 “你在背着他,筹划这一切,拿走那份计划书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哪怕只有一分钟。”杨苏看着程锦,“可是他不管在什么时候,哪怕到了最后,他想的都是你。可惜,你一点都不在意。” 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拿起了椅子上的外套。 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她把它放在桌子上,推到顾程锦面前。 “你欠他的东西,还是自己还给他吧。” 程锦看着她戴着黑超墨镜,没有任何表情,却一片苍白的脸。 连嘴唇,都是毫无血色的淡白色。 忽然之间,想起时俊。那天,在会议室里,她在门口回头的时候,看见他的脸色,就是这样。有些人,再怎么伤心的时刻,也不愿意显得脆弱。 时俊如此,杨苏也是如此。 “刚刚你问我,为什么出来跟你见面。”杨苏说,“我只是想着,或许,你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把他留下来,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手段。” 程锦怔住。 杨苏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这已经有点像是恳求了。可是她自问,并没有这样的资格。 “你不知道他恨我?” “我知道。”杨苏说,“可是我更知道,不管怎么恨你,能动摇他的人,只有你。” ****** 岁寒尽,花正好,莫道春来早。 二月午后的阳光,就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落在发梢上。 冬天的寒气仿佛已经褪尽,树梢上也发出了柔嫩的新绿,洁净如新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可程锦还是觉得冷,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她漫无目的,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游荡。 大街上,酒吧里,书店,电影院,咖啡馆。 沿着从国贸出来的方向,只要看到什么开着门的地方,就想要走进去看一看。 时俊到底平常喜欢去什么地方?他心情不好或偶尔闲暇时,会找谁去消遣? 现在想想,她竟然一无所知。 她熟悉他每个表情,每个眼神,习惯的姿态,习惯的语气,甚至是他身体的温度,皮肤的触感。然而,她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去哪里,喜欢和谁在一起。 这城市的每个角落,看起来都如此熟悉,然而又觉得,这么陌生。 走到松江路口,看见前面一家店,透明的玻璃门,红白色相间的遮阳蓬,眼熟的很,程锦看了半天,才想起那是沙明明最喜欢的一家小龙虾店,名字很奇怪,叫艳遇。 谁的艳遇。 在门口略站了站,空气里隐约飘荡着爆炒小龙虾的香气。 推开门,进去买了两斤蒜蓉小龙虾打包,沙明明最喜欢他家这个口味,尤其喜欢在吃完小龙虾的汤汁里煮年糕。 提着小龙虾出来,看看表,也不过才下午四点半。这个时间,沙明明应该还没有下班。她应该还在嘉信。 程锦从口袋里翻出了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一遍,没人接。她固执的又拨了一遍。直到响了好久,那边终于有人接起,“喂?” 连个称呼都没有。 沙明明应该明知是她打来的电话。 “是我。”程锦清了清嗓子。 “什么事?”沙明明声音冷淡。 “在忙吗?” “嗯。” “我买了艳遇的小龙虾。”程锦握着电话,“想去送给你。” 沙明明的声音迟钝了一下。 “不用了,我在上班,不方便。”她还是拒绝了。 “我有话跟你说。” “那就电话里说吧。” “……”程锦沉默了几秒钟,“明明,我那天跟你说,我不需要你的原谅。” 电话的那头,一片沉寂。隐约听见沙明明沉重的呼吸声,可是,她依旧没说话。 程锦接着说下去,“可是我后悔了。你可以不原谅,但是我还是,不想失去你。” 沙明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程锦的性格,有多么倔强,无论怎么样都死不认错,这一点没人比她更清楚。但是她没想到自己会听见顾程锦说出这么一句话。 这个瞬间,不由自主的,心就软了。 程锦走了这么多天了。 那天,回到家,推开门的时候,满屋子黑漆漆的,没有灯,没有人,沙发上也没有她的影子。早晨出门前,程锦做了牛奶煎蛋和火腿吐司,给她当早餐,她赌气没有吃;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凉透了。 餐盘旁边放着她留下的字条。 她居然就这么搬走了。 明明是她顾程锦的错……明明是她利用在先,是她欺骗在先,她到底把朋友当什么? 可是看着那凉透了,硬的像颗石头的煎荷包蛋,沙明明还是,难过的想要掉眼泪。 她还是记得,妈妈入院做手术的那天,程锦匆忙跑来,也是带着牛奶三明治,还把牛奶放在大衣口袋里捂着,生怕会凉了。那天特别冷,她没穿外套,程锦把自己的大衣围巾脱下来,统统包在她身上。 如果没有程锦……她怎么捱过那么阴冷又孤单的日子,她没法想象。 “我在嘉信楼下咖啡厅等你。”程锦在电话那头说,“不管你来不来。” 她还没等说什么,程锦已经把电话给挂了。 *** 程锦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到嘉信大厦的楼下。 风景如旧。 物是人非。 走到嘉信楼下,抬头仰望着那座她曾经那么憎恶,也曾经那么留恋的建筑。一扇一扇的窗户,一层一层的数上去,直到第27层。 碧空如洗,那玻璃映着阳光,熠熠发光。 从西数到东,她知道哪一扇窗户是他原来的办公室。 在那呆呆的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过往的人偶然有以前嘉信的同事,都用异样的眼神,侧目而视。跟沙明明约的咖啡厅,在嘉信的左手边的小巷里。往那边转过去,是一个喷泉水池,程锦在水池边站了站,依稀想起某天,时俊曾经就在这里,靠着车门,等她下班。 那天的斜阳透过树叶,疏落的照在他身上,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幅画。 她并没有朝他走过去,远远的半路就绕着走了,不知道后来他到底等了多久。 可是她知道,自己也曾经在对面咖啡店,找个窗边的座位,坐着喝咖啡,一坐就是半天,只为了看他下班,深夜里灯火阑珊,他从嘉信大厦出来,走到停车场,然后开车经过这条街。 她以前不喜欢喝咖啡,讨厌它的苦涩。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迷恋上这种苦涩里的香气。 沙明明并没有让她等得太久。 一杯咖啡都还没有凉透,程锦就隔着店里的落地玻璃,看见她从嘉信大厦里出来了。没穿外套,只穿着办公室里的象牙白色的丝衬衫,灰色裙子,匆匆的走过马路。 还没走进店里,沙明明已经看见了隔窗而坐,正在翘首以望的顾程锦。 推开门走到她身边,程锦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沙明明默默在对面坐下,程锦已经给她点好了一大杯她最喜欢的红豆蜜柚奶茶。桌上放着一只盒子,里面是艳遇蒜蓉小龙虾。 “哼。”沙明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程锦微笑。这傲娇的习惯,真是改不了啊。 “只有小龙虾,没有啤酒吗?”沙明明问。 “你想喝的话,我随时带一打去你家。” “这就算是道歉吗?” “是的话,你能接受吗?” 沙明明看着那一大盒小龙虾,“啤酒一打不够……两打的话,我可以考虑。” 话说出口,程锦和她都忍不住笑了。 沙明明笑完又叹口气。程锦说,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她沙明明又何尝真的愿意失去顾程锦呢? 何况,其实她也想了好几天,假如换成她是顾程锦,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走的时候,是不是把餐桌上的照片也带走了?”她抱怨,“那是我的。” 程锦低头笑了笑。 “也是我的啊。” “真怀念那个时候。”沙明明喝着奶茶,忽然叹了一口气。年少时光,心比天高,觉得未来都像今天这么明媚,所爱的人,永远都会留在自己身边。 “要是时光能倒流,该有多好啊。”她望着身边的顾程锦。 程锦也在出神。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想回到哪一天。 忽然觉得,遗憾太多。 假如时光真的能倒流,她希望,没有那一夜,沈阳纷飞的大雪。 不,不能那么贪心。她喝醉了那天,那下着雨的夜晚,也可以没有。那至少还可以保留在会议室里,在电梯里,在某个清晨或者夜晚里,跟他碰面打招呼的权利,哪怕只是擦肩而过。 如果这些愿望都太奢侈的话……她希望,至少回到自己从来不认识时俊的那一天。就像,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那样的话,他依旧是时俊。他依旧还在嘉信。他身边还是虞皓平和戚远,还是每天忙碌在会议室和办公室。她现在,真的有点怀念,他们在一起开着玩笑,走过27楼走廊的样子。 沙明明也不期然的想起了虞皓平。 “上个月,我给虞总监打过电话。”沙明明说,“他现在人不在本地,去了拉萨。” “拉萨?” “是啊。散心去了。”沙明明一笑,“也挺好的,以前都根本没有时间休假。那边天高皇帝远,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先抛在脑后。我还有点羡慕他……说放下,就放下。” 沙明明没有再说下去。虞皓平在嘉信,也有十年了。 “对了,忘了跟你说,虞总监电话里说,你有一套图纸手稿,放在他那里,他已经给你寄过去了。” 程锦一怔,“我没收到。” 沙明明也是一呆,抬手拍了下脑门,“对啊,忘了,他大概还不知道,你已经搬了家。” 程锦想起那套手稿,那是给一个客户做的效果图,她答应过要给对方完成的。但离开嘉信之前,已经人仰马翻的乱成一片,她居然把这事给忘到了脑后。 “有空的时候,你回去找一下吧。应该还在你楼下的信箱里。”沙明明说。 “嗯。” 原以为……离开嘉信,一切就随之结束了。但没想到,过去的一幕一幕,只有变得更鲜明。那些清晨和午后,那些加班的夜晚,那些平平常常又无法磨灭的记忆。 见她在发呆,沙明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叹口气,“你还没有他的消息?” 没想到,她听见程锦说,“昨天,我看见他了。” “谁?”沙明明就算明知她说的是谁,但还是没忍住,诧异的问了一句。 “我和李东宁在丽景吃饭,遇见他和杨苏。”程锦说得十分平静。 “然后呢?” “只是看见了,没能说上话。” “……”沙明明一口奶茶几乎没呛住。 可呆了半晌,是啊……说什么呢。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 说抱歉,就能被原谅吗。 说后悔,一切就能当做没发生吗。 每个人总要为自己所做的选择付出代价,时俊如此,程锦也是如此。 “程锦……”沙明明欲言又止,停顿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和他之间,最好的结局,或许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人这辈子,谁还不失恋个两三回呢?感情这回事……时间长了,总会慢慢淡忘的。” 是吗? 程锦没有回答。真的,会这样把一切都忘记吗?很多时候,人并不是真的遗忘了,而只不过是,把它放在心底,不再提起。 043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二) 跟沙明明匆匆一面,她还要回公司去工作。 程锦回原来的公寓,去拿虞皓平寄回来的图纸。 原来她租恒悦城那房子的时候,就是因为距离嘉信不远,上班也比较方便,眼下又无事,懒得挤公交,就这么一路走了过去。 一路缓行,暖阳变成了落日,然后余晖落尽,是暮色。 傍晚的街灯逐次亮起,霓虹闪耀, 从早晨出门,到现在,程锦也已经走了大半个城区。路过许多地方,天桥,地铁站,以前去过的红豆冰沙店,明明知道身边的人流里,并没有熟悉的面孔,可是又忍不住的若有所待。 就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明知找不回,可是还是忍不住要期待它可能万一的出现。 一整天从国贸走到嘉信,又从嘉信走去恒悦城,虽然也是初春,夜风却依然料峭,程锦渐渐觉得走不动了。 腿酸的好像灌了铅。 路过梅江旁边的街心广场,有一群少年在广场上练习滑板,程锦找了个长椅坐下来,决定歇一歇再走。以前天天从这里经过,却从来没发现江边的景致如此幽静。 玉兰树刚刚萌出新芽,夜空里偶尔飘过追逐打闹的笑声。 有一对老人走过广场,也许是累了,在旁边的长椅上小坐,婆婆的鞋带开了,爷爷在她身边蹲下,细心的帮她把鞋带给绑好。婆婆低头看着他,大概嫌他手笨,一边笑一边似乎在埋怨。但是等爷爷直起腰,还是忍不住把手上的水壶递给他,忙着让他喝口水。 程锦羡慕的看着。 这是她曾经梦想过的画面。 小的时候,她曾经希望,那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后来,知道已经不可能,她又曾经希望,等自己老了的时候,也有人在旁边白发苍苍,携手相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幸福,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得到。 渐渐地,坐的久了,人声渐渐散去,周围又陷入静寂。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也只剩下她自己的影子。 程锦站起来,两手揣进兜里,继续往恒悦城走过去,街道两旁的建筑还是那么熟悉,这些日子,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路口,拐个弯,前面就是她住过的那栋公寓楼。 当初就在这里,沙明明兴高采烈的帮她把东西搬进来。 也就在这里,她扭伤了脚,时俊送她到楼下。 还是在这里,他在雨里等着她。那把黑色的雨伞,伞下她借着酒醉的放纵。 程锦站住了,时间已晚,窄窄的街道两边,超市和饭馆大部分都已经打烊了,只剩下不甚明亮的街灯,一盏一盏晕黄的灯光,投影在地上。 走到楼下,仰起头看看曾经属于她的那扇窗,一片漆黑。 不知道是她搬走以后,再没有人住过,还是因为时间太晚,主人已经熄了灯。就在她这么想着,往楼下的信报箱走过去的时候,忽然不经意的看见有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背对着她,靠着路灯下的栏杆,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发呆。 程锦愣住了。 扑通,扑通,心脏忽然不受控制的,在胸腔里跳了起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似乎就要跳出喉咙口。 认错了吧。 不可能吧。 是她眼花了吧?程锦几乎想要抬手把眼睛擦一擦。可是就算灯光这么遥远昏暗,就算她再怎么想要忘记,这个背影,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就像昨天晚上在丽景。 “时俊。”她想要叫他一声,但是张开了嘴,声音却完全没能发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这些日子,走遍了全城,都没找到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却竟然在这里。 路灯的光,和他寂寥的背影,渐渐在她眼里变成模糊的一片。 心酸到不能言语。 从她搬走到现在,过去多久了?都这么长的时间了,他可是第一次来这里?或者也曾经在某个不知名的夜里,就这样坐在她楼下?就算是明明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坐着,她站着,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滚烫的眼泪流在脸上,渐渐变得冰冷,可是她并没有伸手去擦,因为新的眼泪又不断地涌出来,就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小叔说,程锦,你要懂得珍惜眼前人。但是那时她还不懂。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俊站起来了。 可能是坐的太久,腿麻,站起来的时候他都没能站稳,还得扶着身边的灯柱,又弯腰蹲了一会。程锦本能的朝路边漆黑的暗影里躲了躲,还好,他似乎并没有看见她。 夜实在是太黑了。 但就算是这样,他走过来的时候,程锦还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停顿。但是他居然并没有认出她,就这么步履不稳的擦肩而过。 也就在这个瞬间,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竟然喝了酒。不止是喝了酒,他简直已经喝醉了。 时俊一向都是个非常理性,也非常自制的人,在嘉信这么久了,从来不知道,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时俊居然会喝醉。而且还能醉成了这样。 *** 时俊走出巷口,他没开车来,就这么沿着长街一直走。 他走得很慢,而且没能走直线。两手插在兜里,完全没有目的似的,影子在地上,被路灯的光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变短。程锦默默的跟着他,走在他身后五米开外。 静夜里她脚步落得极轻,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被发现。 可与此同时的,又有点隐秘的庆幸,他已经醉了。从来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一刻,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走在他身后。 就像梦一样。 她好几次想悄悄的跟上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可又唯恐他察觉。 走过两个街口的时候,时俊停了下来。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正在想着到底要往哪个方向走。 程锦也跟着停下来。下意识的往旁边看了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稍微遮掩一下,他却慢慢的转过身。他转身极慢,但程锦此刻正走到一个路灯下,避无可避。 这个瞬间,反应变得无比迟钝……其实隔着还有一段距离,虽然有路灯,光线也不甚明亮。这一秒,程锦甚至想,如果就这么转过身,装作是路人,若无其事的走了,可能……他根本不发现,后面的人是谁。 可不知道怎么了,心里这么想着,两只脚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一时间,不知道是进是退,是要走过去,还是要转身。 就在这么踌躇着的时候,时俊却抬起手,朝她招了招。 那是“过来”的意思。 程锦顿时懵了。脑子好像已经停摆了,只剩下腿和脚,本能的机械的在运动,她身不由己的,朝他走过去,只有眼睛没办法离开他的脸……上次在丽景,那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其实根本没来得及把他看清楚。 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以现在这副样子面对他。 不用照镜子,她自己也知道,一定很狼狈。走了一整天,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肿着,满脸都是斑驳的刚干的泪痕,都还没顾得擦干净。 程锦忍不住低下了头。 时俊看着她半天,才问,“跟着我,做什么?” 因为醉的太厉害,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很费劲的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似的。 程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跟着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或者就只是想这么跟着而已。但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一路上,她的眼睛几乎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背影,他一直就没有回过头。 时俊好像也知道她不会回答,也并没有期待她的回答,只是说了句,“别跟了。回去吧。” 他继续往前走了,深一脚,浅一脚的。 程锦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腿。 她三步并做两步的跟了上去,“你去哪里?我送你回去。” “酒店。”时俊说。 “哪个酒店?” 时俊用手扶住了旁边的灯柱。程锦在说话,但是他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甚至都不确定她是真的在,又或者这只不过是幻觉。只是模糊的感觉,好像她在他身边。但意识不停地涣散,不受控制地。 晕眩,眼前发黑,一阵一阵强烈的恶心袭上来,背后的冷汗也一层层的冒出来。 程锦忍不住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别……别碰。”时俊吃力的说了几个字,“别碰我。” 程锦怔了一下,慢慢的收回了手。 *** 都这个时候了,这边又偏僻,路上连一辆出租车也都看不见。 程锦只好把他弄到附近的酒店去。 这附近没有太高级的地方,因为都是学校和单身公寓集中的区域,时俊这样子,也走不了太远,她只能把他带到假日饭店,虽然比不了瑞纳丽景希尔顿之流,但勉强还算过得去。 要把一个喝醉的人弄上楼,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幸好顾程锦在这一方面算是训练有素,许多年前,她也是这么样把喝醉的父亲给扛回去的。现在这一身武艺好歹还没有生疏。 上楼的时候,她嫌脚上的鞋子碍事,走了一天,磨出了血泡,一沾地就钻心的疼,干脆就给脱了,踢到一边,赤着脚,把他给半拖半抱的扛进了电梯。 直到把他给弄上床,脱了外套,盖上被子,程锦才觉得自己满身都是汗。整个人都累得快虚脱了。 按理说,她这就应该走了。识相的,在时俊酒醒之前。 可是临出门之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又转了回来,从包里翻出原本要让杨苏转交给他的信封,放在他枕边,怕他没注意,又解下他的手表,压在信封上。 站起来,想想又不放心,去洗了热水壶,倒一瓶矿泉水进去煮开了,用酒店的茶包泡了杯热茶放在床头的小桌上。 泡茶的时候,刚煮开的热水扑扑的冒着蒸汽,程锦忽然想起,许久之前,自己也曾经在办公室,用电热杯给他煮过一碗面。记忆里,那似乎是她真正不带任何目的的,为他做过唯一的一件事。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可是他似乎从来不在意。 他送她回过家,为她擦过药,在她惹了麻烦漫天流言蜚语的时候,站出来挡在她身前。而她从头到尾,只有算计,只有报复,只有自欺欺人的逃避。甚至,她都吝啬到,从来没能对他说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 杨苏说,他为你做了那么多,可惜,你一点都不在意。 是啊。 现在想想,真正欢乐的时光,竟然那么少。 程锦顿住了。 慢慢回过身,灯下他睡得很沉,但是并不安稳。 眉头一直在蹙着,随着浓烈的酒气,粗重的呼吸声,似乎变成了一种辛苦的喘息。一层薄薄的冷汗渐渐沁出来,在他的额头,程锦伸手想帮他擦一下,触手处觉得一片潮湿和冰凉。 去洗手间里拧了条热毛巾,慢慢的给他擦了脸,擦了手,又解开他颈边衬衫的扣子,唯恐勒着他难受。尽管她已经加了百倍的小心,把手上的动作放到最轻,但也许还是打扰了他,时俊在枕上无意识的侧转了一下,手伸到半空,似乎想抓住什么似的,又慢慢的落下。 他的手落在白色的被子上。 程锦看着他的手。 她的指尖,距离他的手只有一寸之遥。 就好像有着某种微弱的电流在空气里轻轻地流过,她无法拒绝这吸引。不知不觉的,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上。不想落下,不敢触碰,可是,指尖还是无法自控的,轻轻碰到了他的手指。 程锦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 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慢慢的握紧,就像是第一次,又像是最后一次。 以前她不止一次的握过这只手,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仔细的感受过。那手心里有一层不易察觉的薄茧,可能隔得年头久了,已经不复粗粝,变得有点模糊。她想起杨苏说的话,北美凌晨的大雪里,他在码头上打工搬货,满手都是血泡和冻疮。 那时候少年的时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无法想象。 到底是什么,支撑他独自一人,熬过那么艰苦的岁月? 在灯下看着他沉睡的脸,程锦轻轻的说,“时俊,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并不想说的,尤其在清醒的时候,就更加的说不出口。可是没有说,不代表忘记,这三个字就好像含在她的舌尖上,终于有机会,迫不及待的,从她身体里一骨碌的滚了出来似的。 他当然听不见。 她再叫一声他的名字,“时俊。” 只是念着这个名字,都觉得是种安慰。 她伏在他的床边,低声的,自言自语的说,“如果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你还是当初的时俊吧。”就像她第一次看见他的那样,冷静,自信,掌控一切。 可是现如今,他什么都不要了。 手指虚悬在半空,隔着空气,轻轻的抚过他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一寸一寸的。无限温柔,无限心酸。 “你恨过我吗?”没听到回答。 “其实我也恨过你。”她说,“甚至,比爱你,还更多一分。” 她低若轻絮的声音在寂静里慢慢的消散。 壁灯的光,模糊得仿若梦境。 距离如此之近……程锦渐渐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这温柔的光晕催眠了。万籁俱寂的温柔里,看着他熟睡中的脸,那刻在她心上的轮廓。忽又想起初见他那日,他在杨璟的办公室,回头的一笑……连着她整个人,都随之怦然的一动。 程锦低下头,轻轻伏在他枕边。 “时俊……”她轻轻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好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缓缓的勒进她的心脏,她胸口的血肉里。 “我是真的错了吧……在今天之前……在我的眼里,只看到了我自己的过去,我自己的痛苦,我自己的欲望。我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别人在这一路上,都经历过什么。我也根本看不见,在我以外,还有别人的悲伤,别人的理想,别人的过去和未来。” “我很多次的想过,如果时间能倒流,是不是这一切都还可以被挽回。” “可是时间如果真的能倒流,可能,我根本就没有机会遇见你。” 安静的夜,安静的灯光。 四周的空气里,都满溢着温柔的气息。 程锦絮絮的自顾自的说着,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最后,当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的时候,她模糊的听见,自己低声的说了一句,“时俊,我想你。” 044 对手 程锦当然不会知道,时俊是在哪里,又跟谁在一起,喝醉了酒。 就算是知道,大概也不见得会相信。 *** 李东宁觉得自己醉的好像比时俊还要厉害。时俊至少还知道把酒钱给付了,至少还能站着走出去,可是他好像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直接就倒在酒吧的沙发上睡着了。 睡了没多久,就有人把他给摇醒,刘全的那个硕大的脑袋在他面前,不断地晃动。他伸出手,想把那讨厌的脸给推走,但是试了好几回,居然都没碰着他。 “李哥,李哥!”刘全小声的叫,“别睡了,这多凉,你在这睡过去,可别感冒了。” “给我找个被子来……”他神志不清的嘟囔。 “我们这都打烊了。伙计都走了。”刘全为难的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打烊?李东宁不满的叹了口气,耙了耙头发,好不容易撑起身,坐了起来。“你们一个开酒吧的……没事打什么烊。” “可这都几点了啊!”刘全指了指墙上的钟,时针正在指着三点半。他把手里的一杯橙子汁递给李东宁,“先喝一口,漱漱口。” 李东宁还真是渴,接过来一饮而尽,皱了皱眉,很嫌弃。“甜得都粘牙。” “加了点蜂蜜,醒酒。”刘全笑了。 李东宁在沙发上站起来,睡是睡不成了,头疼的好像有人拿着把凿子在里面撬开他的后脑勺。早知道不喝这么多。他整理了一下揉成一团的衬衫,拿过外套,摇摇晃晃准备走的时候,刘全忽然在他身后问了句,“李哥,今晚上,你和谁一块儿喝酒呢?” “怎么了?”李东宁转过头。 “没,就是觉得眼熟。” “别管闲事。”李东宁朝他指了指,“他啊,是我的死对头。” 刘全愣了一下,“对头?可你们俩这都喝了一晚上了……” 这算怎么回事? 李东宁揉了揉自己剧痛着的额角。是吗,怎么喝的,说了什么,他竟然都断片了。 *** 走出酒吧,凉风一吹,好像总算依稀的想起来一些片段。 开始的时候,是杨璟来找他。 这该不是开玩笑吧,杨璟,嘉信的太子爷杨璟,屈尊降贵的,跑到骏丰来了。来找他这个杨家眼里渣都不算的暴发户李东宁。 所以李东宁也被他给吓了一跳。 “你这是什么风给吹来了?”他问,不过确实是不想招待这瘟神。“来之前怎么也不先给哥哥打个电话?我这还真忙着呢。” “因为星湾广场的事,忙着吧。”杨璟哼了一声。 李东宁很不乐意,他真的,看不惯杨璟这副二世祖的嘴脸,“怎么的,这个项目骏丰拿到了,觉得气不顺,跑来砸个场子是吧。”他半开玩笑的说。 杨璟没搭理他。 李东宁也不能就这么把人给赶出去,毕竟那是杨恩泽的儿子。现在还是嘉信的当家。 叫了秘书进来给上了茶,而且还泡了上好的金骏眉,结果人家也一口都没喝。李东宁这真的是一摊子乱事,又没个得力的帮手,已经都焦头烂额了,哪有工夫陪着他大少爷打哑谜,当下没好气的说,“杨少爷,我这真的一堆人等着开会,您有事,请直说。” “这回招标,是你动的手脚吧。”杨璟开口,话虽然不怎么好听,听语气,倒不像是动气。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李东宁当然不会承认。“我没这个本事。” “顾程锦,跟你有关系?”杨璟问。 李东宁笑了,“敢情你今天来,就是东拉西扯从我嘴里套话的。”他懒洋洋的抛下手里的笔,看了看杨璟,“说真的,不管是时俊还是顾程锦,那都是你们嘉信的事。顾程锦从骏丰走了都三年了。” 他两手一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再说,时俊除了不姓杨,跟你们杨家的关系,少说也快三十年了。你不比我了解他?美人计什么的,你觉得会管用?说实话,我还想问你呢,他怎么就看上顾程锦了。我还以为他对女人,根本没兴趣。” 杨璟蹙着眉。 “不过……感情这东西,它之所以叫感情,就因为它不理性。”李东宁有点无奈,“你说是不是?碰上了,就得认。” “我找你,不是讨论这个的。”杨璟有点没好气,“我想见见时俊。” 李东宁一句就给他怼了回去,“你找他?那你找去啊!跑我这来闹什么闹?” “你得告诉我他在哪儿啊。”杨璟说的,好像他李东宁欠着他八百吊似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李东宁气的笑了,“这阵子我这是中了什么邪了,谁都找我来要人。我是时俊雇的保姆么?他走了,你上我这来找人?你没事吧?” “你朋友多,打听起来,容易些。”杨璟说,“而且,要没有星湾广场这事,时俊也不会从嘉信离职。你不觉得,你欠他点什么吗?” 李东宁想骂街。 换了从前,他大概会拍着桌子叫他赶紧滚蛋,他李东宁凭本事抢的生意,为什么要觉得欠他?但这回,他就算脸皮厚,居然也有点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一口气全都堵在自己胸口上。 特么他是找顾程锦去套点资料,谁知道她能把时俊给拿下了呢? 谁又能想到,时俊还能为这个就辞职了呢? 他去找谁说理去? *** 结果他还是到处打电话找人了。 快七点的时候,有人给他回电话,说时俊在1976酒吧坐着喝酒呢,一个人。李东宁搁下手里那一堆的事,直接杀了过去。 酒吧里漂亮的妹妹跟他打招呼,他也没理,直接冲着吧台过去了,拍了一下时俊的背,“怎么在这坐着呢!” 时俊回过头,看见是他,也没怎么惊讶,倒是苦笑了一下。“你还真是缠上我了啊。” 李东宁还真是阴魂不散。他去丽景吃个饭,偏就碰见他和顾程锦。晚上在这种巴掌大的小酒吧喝杯酒,他都能找上门。这人不该做生意,他应该直接去情报局谋个公职,说不定混的更出息。 “没办法,人在江湖飘,朋友总是要有几个的。”李东宁在他身边坐下来,脱了外套,扔在吧台上,然后看了看时俊手边的酒,“这个不错,我也来一瓶。” 时俊没搭理他,就跟当他不存在似的。 两杯酒过后,李东宁说,“今天下午,你猜谁来找我了?杨璟。” 时俊都没什么反应。就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还以为,他是找顾程锦的麻烦来了,结果并不是。” 时俊沉默着,忽然问,“她回骏丰了么。” “谁?”李东宁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顾程锦。“没有。我倒是想,可人没同意。” 时俊没再问下去。李东宁坐了一会,颇有点被冷落的不甘心,“你怎么不问问,杨璟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星湾广场的事吧。”时俊说,杨璟和李东宁一向不和,这回低三下四的主动找上门,还能是为了什么。 “错——”李东宁看了他一眼,“他说,他想见见你。” “你什么时候,变成拉皮条的了。”时俊一点都不客气。 “我也说了,我恐怕没这个面子。”李东宁讪笑,“我们这又不是朋友,最多,斗了这五六七八年,算个不错的对手。” 时俊一笑。“幸好,以后用不着了。” 李东宁颇有点不是滋味,“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这一套。” “别人怎么看,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再说,我自己也没干净到哪去。”时俊喝着酒,他这个喝法,李东宁也是头一回见。一杯接一杯的,好像存心想醉。 “杨璟说,他知道你不会再回嘉信。”李东宁也陪着他干了几杯。这酒很烈,几杯下去,胸口像是着了火。他停了手,这特么不是喝酒,这是自虐。 “他给我出了个主意,他出钱,我出人,投个新公司。”李东宁说,“也不在本地,不跟嘉信骏丰打对台。华东一带,轻车熟路的,应该还能再拿几块地。” 时俊置若罔闻。 “我跟你说话呢。”李东宁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存在感。很不适应。 时俊转过脸,“你和杨璟的事,我管不着。” “但杨璟的意思,这公司,他是打算给你的。”李东宁说,“他不插手,也不查账,全凭你发落,年底只拿百分之二十的干股分红。我也是这么想……不,我都不用拿干股,你要是挣了,看着给点就行。” 时俊很久没说话,忽然就笑了。 他这一笑,李东宁差点没把刚才那口酒都给呛了出来。 时俊看着他咳嗽个不停,在他肩上拍了拍。 “我还没落魄到,要靠你和杨璟接济的地步吧。”他说。 “你这是拒绝?”李东宁有点意外,“自尊心这玩意,又不能当饭吃。” 时俊沉默了一下,转过脸,看着他。“我这样的人,偶尔有点自尊心,你都觉得奇怪么?” 李东宁愣了一下,半晌没答话。 其实没有讽刺的意思,他是真的这么想。而且,以前,时俊也一定是这么想。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要达到目标,不得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源?抓住所有可能的机会? 他时俊一向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除了那帮太子党,有几个人是不用低头就拿下一个又一个项目的?他和时俊这样的人,又没有一个杨璟那样的爹。 说到杨璟,李东宁想起下午那段令他十分意外的对话。“其实,杨璟也不是这意思。他也没想真的把你给逼走。你应该也知道,他一直就是不服而已,想压着你,想让你认个输、服个软,如此而已。” 时俊没说话。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默默的喝了一杯,又再倒一杯。 认个输,服个软……可是,说的容易,他扪心自问,做不到。对外人,或许可以,对杨璟,真的不行。杨璟一直较的不也就是这个劲吗? “杨璟来找你,是瞒着苏盛景干的吧。”他说。 “苏盛景?”李东宁不知道他这时候,无端端的提起苏盛景,是个什么意思。 时俊没看他。 “我走了,她下一步,也就该对付你了。”时俊说,没什么表情的。“你我都知道,德创的背后有苏家,你当心玩脱手。” 李东宁苦笑,他没否认,否认也没用。 “为了你,她也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了。”他啧了一声。 作为一个女人,苏盛景的手段,他看着也颇心惊。 说实话,这事,算得上是嘉信的家务事。他不知道该说啥,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是叹了口气。 如果时俊选择和杨苏在一起,现在就是另一番光景。 只可惜,时俊不愿意。 “你该不会就这么吃个哑巴亏吧。”李东宁说。其实他一直都颇忌惮时俊,因为他实在是太不动声色了,很难让人摸到他的心思。 当初要用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拉他入伙,李东宁也不是没有点私心的。 骏丰想要出头,最大的对手就是嘉信。这几年,随着杨恩泽的身体每况愈下,嘉信几乎由时俊一手把持,对杨家、苏家的弱点,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所有见得人和见不得人的交易,没人比时俊更清楚。 他要是想翻脸,恐怕,苏盛景的后台再硬,也是要伤筋动骨脱层皮的。 但这次,时俊却像是完全没有了争强斗狠的心。 沉默了很久,才听见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当初走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的。也不是没想过这结果。” “杨璟怕是还不知道这些事。”李东宁说,“要不,他也犯不着跑来找我。” 时俊点起了一根烟。 烟雾淡淡的腾起,把他的脸也遮在了暗影里。 “小时候,杨璟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转。哥长哥短,我成天的嫌他烦。”时俊说,“他头一回打架,头一回喝酒,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都是我教的。杨董装着没看见,苏盛景对我可从来没有过好脸色,总觉得我没安好心,存心要把杨璟给带坏了。在她眼里,我这种人,就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他又仰头喝了一杯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苏也是,他也是,都不叫哥了,直接叫名字。”他语气很平静,“慢慢的,也就都疏远了。我进了嘉信以后,一年一年的晋升,和杨璟也一年一年的越来越水火不容。” “其实,我没想跟他争。” “这个我当然知道。”李东宁对这点一直很清楚。 当初他出那么高的价码,想拉时俊入伙,不也没成功么。嘉信真的是时俊的命根子,他也不明白,连个股份都不占,他那么卖命是图什么。 离开嘉信,也就意味着,他这十年的努力,十年的心血,都在这瞬间,付之东流。这种事,伤筋动骨,连他李东宁,恐怕也没有勇气做这样的决定。 李东宁再看了他一眼,“你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啊?舍得么?” “舍不得,也得放下了。”时俊把手里的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不想再斗了。” “为什么?累了?”李东宁说实话,不是很能理解他的决定。“就算是把嘉信给拆了,该是你的,也不能拱手让人,不是么?” 人不狠,站不稳,这句话是他李东宁的座右铭。话虽然糙了点,道理是没错的。不用他说,时俊比谁都明白。风口浪尖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该到做决定的时候,就必须得做个了断。 时俊淡淡的摇了摇头。“二十多年了,建立在交易之上的感情,也是感情。” 他再喝一杯酒,别人酒喝多了,是脸红,他这酒越喝,脸色却是越苍白。 “星湾广场,只不过是个引子,没有这事,也有别的。”他说,“别说是一个星湾广场,只要能让杨璟拿回嘉信的控制权,苏盛景什么都舍得。可是她舍得,我舍不得。” “如果杨恩泽在你和杨璟之间选一个,他未必选杨璟。”李东宁说。 “选择……”时俊低低的笑了一下。“你以为,凡事都能做选择?” 更多的时候,是你两个都无法放弃。 又有些时候,是你两个都无法得到。 “你离开嘉信,是不是为了保住顾程锦?”李东宁终于问。 时俊走,放弃的是嘉信。可是他不走,斗下去,输赢且不论,顾程锦一定是要被填进去的。 时俊并没有回答他。 像是已经有点半醉了,他低声的说,“东宁,以前,都说这个世界上有因果,什么都是命中注定,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得不到的,都是没尽心尽力去争取。可是现在,真有点信了……” 李东宁怔住了。 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跟他争,交情虽不敢说,知己知彼的了解总归还是有点的。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会从时俊脸上,看到这种茫然的,像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恐怕真的是喝醉了。 *** 凌晨三点半,李东宁带着未散尽的酒意,从酒吧里踉踉跄跄走出来的时候,旁边擦肩而过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戴着棒球帽,穿着情侣运动衫,从他身边勾肩搭背的擦过。 甜蜜的笑脸,低低的窃语,在这凌晨的灯火阑珊里,格外动人。 李东宁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发了会呆。 见惯了勾心斗角,笑里藏刀,都已经想不起,这种纯粹简单的幸福,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不经意又想起时俊说的那句话,“建立在交易之上的感情,也是感情。”……想起他苍白的脸,自嘲的语气,忽然心里就不是滋味。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感情这东西,太过罕有,太过奢侈,以至于自己都觉得,没资格去拥有。 可是到头来,各种算计,权衡利弊,在最要紧的时候,选的还是自己最放不下的那一样。 045 舍不得 程锦依稀的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条寂寞的长街,没有灯,也没有星光。满街都是弥漫着的薄雾,什么都看不清。远远的有个背影,在她前头,越走越远,自己拼命的想去追,但是脚却好像被什么给缠住了,怎么都迈不开。 时俊,时俊,别走,等等我。 她急的想喊,可是发不出声音,只有徒劳的喘息。两只手在身边胡乱的抓了几下,除了虚空,什么都没有。就这么挣扎着,忽然就醒了。 醒来的那个瞬间,四周寂静而黑暗,就像梦里的一样。 程锦情不自禁的用手抓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觉得自己浑身都在不自觉的发着抖。 等眼睛适应了这黑暗,她才渐渐从刚才的梦境里回过神。这是哪里。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床单和被子。她坐在床边呆呆的坐了几秒钟,忽然一个激灵,腾的站了起来。 人呢? 床上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程锦下意识的扯开了被子,又翻了翻枕头,没有人,连他曾经躺过的痕迹都没有。可是,明明……就在刚才,她睡着以前,他明明就在这里,沉沉的睡着。 这个瞬间,完全慌了,不知所措又手忙脚乱的翻出了手机,点开了通讯录,却又不知道自己要打给谁。时俊的号码,也早就换了。她怔怔的握着手机,呆了几秒钟,一把抓过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正打算这么追出去的时候,倏然间,也许是她眼花,看见红色的星火,在窗外微微的一闪。 程锦心里突的一跳,来不及想,顺着那微弱的红色走过去,阳台的玻璃门半开着,看到有人站在栏杆前抽烟。就好像和夜色已经融为了一体。 程锦没有惊扰他。 夜那么凉,那么的安静。她的眼睛没法离开这个站在栏杆前的背影。 浑身上下,忽然就充满了一种无法自抑的渴望,想要走过去,想要抱着他,然而,每个细胞都在躁动,在叫嚣,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这么短短几步的距离,她无法再逾越。 他酒醉成那样,最后跟她说的一句话却是,别碰我。 她至少不能让他嫌弃到那个份上。 像是觉察到她站在背后,时俊从栏杆上略微直起身,回过了头。 看见程锦,他也没说话,遥远的街灯和微弱的星光底下,他的眼神竟然像是很温柔。这一定是错觉。 “程锦。”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程锦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是你送我过来的?” 程锦沉默的点了点头。 时俊向她伸出手,手心里放着那个小小的红色的u盘。 “这个,是什么?” 程锦心头微微的一跳。 这是,她拷贝下来的,一段录音。 她和苏盛景的对话。还有她交给苏盛景的所有资料。 “这是……关于星湾广场……如果你想拿回嘉信,这个,或许是算是个用得上的筹码。” “筹码。”时俊看着那u盘,略低头想了想,终于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把这个交到嘉信董事会,公布在所有人面前,那么无论是苏盛景或者是杨璟,都无法再维持执掌嘉信的权利。但与此同时,一起付出代价的,当然还有顾程锦。 作为一个设计师,她卷入这样的丑闻,恐怕今后在这个圈子,从此无法再立足。 “为什么给我这个?”他问。 “没有为什么。”程锦语气平静,“这本来就是事实的真相。” “你觉得,这是在帮我?” “回不回嘉信,选择权在你。” 时俊望着她。 一年之前,或许,赢得嘉信,曾是他唯一的目标。但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时俊了。 “程锦,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吗?” 程锦怔了怔。 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剩下的细节,也都在这个u盘里。关于星湾广场所有的一切,她都已经毫无保留的,全盘托出,他还想知道些什么? 时俊手里握着那阳台的铁栏杆,夜深露重,冰冷入骨。 好像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他想了半天,才说出口。“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你是顾峰的女儿。” 万万没想到,从他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话。 程锦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落标之后,我偶尔听到你给李东宁打的电话……” 原来如此。 程锦明白了。 其实,这也不算意外。虽然进嘉信之前,她找李东宁帮忙,在履历上造了假,父母、籍贯、出生地、年龄,一概都改过,但毕竟执掌嘉信这么久,如果真要查什么,这点人脉和手段,时俊总该是有的。 “你查到了什么。”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程锦沉默着。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时没有说? “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时俊说,“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缓缓燃烧着的半截烟。 “程锦,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早知道顾峰就是你父亲,早知道顾均就是你小叔,当初是不是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其实在当初,我也不是不知道,走那么一步,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可能有人因此负债累累,有人因此倾家荡产。”他脸上带着点说不出的疲惫,眼底都是隐隐的血丝。 “可到底我还是做了。我也想过,可能有一天,我得因为这个付出代价,只不过没想到,是在今天,是以这样的方式。” 时俊是个很少说出心里话的人。 他太自制,太隐忍,连过分的表情都很少有。 可是程锦看着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就好像有一只手,慢慢的把她的心脏给捏住了,越捏越紧。 “帮我小叔打官司的人,真的……是你吗?” 时俊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要帮他?”程锦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可能……这本来就是我欠他的债。” 其实,十年前那场官司,真的只是一念之间,现在想起,记忆似乎都已经变得模糊了。 当时无论是顾峰也好,顾均也好,对他来说,只是下游的一个外协施工单位而已,并不相干。甚至在那场官司之前,他都不记得自己见过顾均。 他会知道顾均这个人,还是在清理债务纠纷的过程里听说的。当时的嘉信,也还没有完全走出困境,资金刚刚回血,他忙得昏天黑地。虽说这事是顾均惹的,但归根究底,总归因嘉信而起,他不能就这么置身事外。 那场官司,他没听到最后。 但是从法庭出来的时候,顾峰也跟着出来了,在台阶下,叫住了他。 “时总,多谢你高抬贵手,还给我们一家老小,留了条活路。” 他回头,看见顾峰的脸,短短一两年,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一句,虽然是真的道谢,但那其中的无奈,悲凉,和怨恨……他至今都未能忘记。 *** 程锦并不知道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她也并没有看他。夜风吹过她的发丝,凌乱的遮着她低垂的眼睛。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我们家的事,都是因你而起。我也不知道,你帮我小叔打过这场官司。” “小叔出狱,对我来说,是当时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没法还清那些债务,更没法打赢那种官司。如果不能改判,如果对方不同意和解,或者,就算能和解,我们也付不起那么一笔补偿金。那小叔这辈子就完了……不止他,还有我。” 其实,当时她是准备放弃她自己的。 有时候,人这辈子,真的就像是被命运的手在推着走,如果小叔在那个时候没有出现,没有把她拖出那个龙蛇混杂的酒吧街,没有把她给胖揍一顿,没有叫她马上滚回学校去上课,现在的顾程锦会是什么模样,她自己也不敢去想象。 “可能你觉得……我是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要接近你,要从你手里,套取星湾广场的资料。”她低声说,“可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 时俊似乎是笑了笑。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遇见你。如果我知道顾峰是你父亲,我也绝不可能靠近你,把你逼进这种两难的境地。程锦,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不是你的错,错的人是我。” 程锦的鼻子慢慢的酸了。 半截的烟头,在时俊的手上缓缓的燃烧着,淡淡的烟雾飘散在夜空里。 他出神的望着那一点若明若暗的红色的火星。 “这十年……嘉信是我唯一的目标。是地位、是权力、是我自己的前程……也是几千个员工,几千个家庭的饭碗和生计。为了嘉信,别的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放弃,自己的面子,外人的死活,都没有什么可在意。” 他语气这么凉薄。 换了从前的顾程锦,会觉得这番话太冷血,可如今,她只有沉默不语。 时俊抬起眼,看着夜色里朦胧不清的程锦的脸。 遥远的星光下,她的发丝在夜风里轻轻的飞舞,美得那么凄凉。 “这些年,你有找过你妈妈?”他忽然问。 程锦怔住了。 “没有。” 时俊看着她,“手给我。” 手?程锦愣了下,不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向他伸出手。 时俊握住她的手,程锦的指尖,在他手心里微微颤了颤。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程锦认得这支笔,很眼熟,他一直随身带着的签字笔,他曾经无数次的,用这支笔在文件上签下过他的名字。 时俊在她掌心里写下一串数字。 程锦蹙眉,“这是……”看上去,像是个电话号码。 时俊没有说话,缓缓的放开了她的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程锦忽然明白了。这是谁的号码。 “你——你去找过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手,可还是止不住那不可抑制的簌簌的颤抖。 时俊点了点头。 程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望着掌心里那一串数字。 流利而熟悉的笔迹,陌生的电话号码。 她曾经多少年——那么渴望的——妈妈的消息。她曾经,那么不顾一切要去寻找的方向。可是,十年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音讯,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她现在,过得好吗?还是不好?” “你不想听听她的声音吗?”时俊却问了这么一句。 想。 可是又怕。 怕她过得不好……可是,也怕她过得太好。十年了。不知道她是一个人流落异乡,还是像爸爸一样,再有了新的家庭,把她忘在脑后。 就这么呆呆的望着时俊,他靠在栏杆上,背后是一望无垠的灰蓝色的天空,风轻轻的吹动着他的衣角。 这个瞬间,忽然就有一种错觉,仿佛他随时都会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今天的时俊,与往常不同。也许是因为酒后,也许是因为夜深……在程锦的记忆里,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这样毫不避讳的,说起这么多的过去。 可是程锦却觉得,这些话,其实更像是告别。 “为什么……给我这个?”她声音发着涩。 他不是应该恨她吗? 很久,才听见时俊说, “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可是程锦,我没法把你妈妈还给你。就像你们顾家不能再回到当初,你小叔顾均的腿不能再恢复正常,因为那场意外,很多人失去的东西,都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他声音渐低。像是出了一会神, “杨苏说,我这个人,太自私。以前,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我想要的,就得靠我自己付出一切代价的去争取,就算这个过程中真的做错了什么,我相信,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 “可是,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事与愿违。” 烟头终于从他手中坠落在地上,只余一段灰烬。 他的声音淡淡的飘散在沁凉的夜空里。 “有时候我也常常想,如果小时候,我不是在杨家长大,不是和杨苏杨璟在一起,可能我也不会觉得自己身世有多寒酸。可能我也跟别的孩子一样,平平淡淡,开开心心的长大,没有那么多欲望……其实当初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早就想不起来了。” 可程锦知道他当初想要的是什么。 是幸福。 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赢得这残酷世界的认可,凭着自己的这双手,为所爱之人遮风挡雨,让他们再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流眼泪。是想永远的摆脱那种,无能为力的负罪感。 她怎么能不明白呢?还有谁会比她更明白? 她那么怨恨着的,愤怒着的,是父亲的懦弱吗,是母亲的离去吗?其实那只是在怨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助,不是吗?如果真的只有恨,没有爱,那想起他们的时候,那么心痛又是为什么? 可是,难过的是,她也和他一样,在这条追寻的路上,迷失了方向。 在放弃善良、选择伤害的那个时刻,就连同自己一起,迷失了。 程锦从来没有这么一个时刻,觉得自己是和他血肉相连的明白彼此。 不是因为心动和吸引,不是因为贪恋他的温暖。就好像透过这个看上去冷漠而坚硬的男人,看见了遥远过去里那个,孤身一个人远赴重洋去打拼的少年。 甚至,还看见了那个曾经哭着跑向火车站,追逐一趟不可能回头的火车;曾经跟在爸爸身后想要安慰他,而又没有勇气走上前的她自己。 时空好像在倒转,当年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却有着相同决心的两个人,竟然以这种方式,相遇在一起。 “时俊,当初的嘉信对你来说,不只是钱,地位,或者是权势。”她轻声的说,“它可能只不过,是你的理想。” 时俊蓦然怔住了。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你也曾经善良过,哪怕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程锦看着他,“是不是因为,站在风口浪尖上,你根本没有善良的资格。” 时俊很久都没有说话。 强烈的酸楚,让他心底都好像在痉挛。 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得到她的了解,更甚至是安慰。可是她给了。 伸出手,轻轻触着她肩上的长发,那柔软的发丝在风里微微浮起,又落下。像是要绕着他的手指,却又一丝丝的松开,就像是无法说出口的,万般无奈的舍不得。 他情不自禁的俯下脸,想要靠近那近在咫尺的,她的嘴唇,靠近记忆里令他无法忘记的气息……雨夜里,黑伞下,紧紧的拥抱,忘情的缠绵。 程锦不知所措的闭上了眼睛。 随着微微的呼吸,连睫毛都一直在不受控制的轻轻的颤动。 心脏迟缓的,沉重的在跳着,可是好像每一下,都要跳上她的喉咙口。不知道是因为太紧张,还是因为太渴望,她的手情不自禁的在身旁握成了拳,指甲都深深的陷进了掌心里。 时俊,再抱一下我。 时俊,别再离开我。 然而声音都哽在咽喉里。 要怎么说爱你? 她舍不得放手,可又伤他那么深。 要怎么挽留? 他既是顾家的恩人,也是顾家的仇人。 时俊的手轻轻的抚上她冰冷的脸颊,似乎是留恋的,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抚过。像是要擦去那些斑驳的哭过的痕迹。然而,他的吻并没有落下。 程锦觉得他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脸庞。然后久久没有任何的声息,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在渐渐的变冷。 她忽然没有勇气再睁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很漫长,或许就只有一分钟,在这万籁俱寂的沉默里,就听见身后的门轻轻一响,嗒的一声,就被关上了。像是有人走了出去。 “时俊。”程锦轻轻的叫了一声。 并没有人回答。 程锦依旧没有动,可是,鼻子渐渐地酸了。这算什么告别?连一声再见,都没有。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远处的街灯,那遥远的光,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046 寂寞的仙人掌 一年以后。 又是初秋天气,盛夏的酷暑,渐渐地散去,天空也似乎渐渐变得高远和晴朗。 程锦拖着行李箱,匆匆的穿过熙熙攘攘的喧闹的机场。这城市的繁忙和浮华,并不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改变,那些哭着的,笑着的,心动的,心疼的过去,都没能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在服务处换过登机牌,拿着机票往候机大厅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因为周围的嘈杂,她几乎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是回头看的时候,却看见扶梯下面有人正在冲着她招手。忽然就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时隔这么久,竟然还能再看见杨苏。 “顾程锦。” 杨苏先朝着她走过来,停在她面前。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是认错了人。”她侧着头,细细打量了一眼顾程锦。 这么久没见了,顾程锦居然把头发给剪短了。 程锦也在看着她,在机场碰见杨苏已经很意外,更意外的是,她会主动和自己打招呼。 记忆里的杨苏也似乎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倨傲的,美丽的,不可方物的。而且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憎厌。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杨苏,穿着薄风衣,破洞的牛仔裤,看起来有点风尘仆仆。她倒是把短发给留长了,如果不是刚刚她先开口叫了顾程锦,程锦真未必一眼就能把她给认出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有点不知所措的意外。 “你也瘦了。”杨苏打量着她说。 “因为最近一直忙。”程锦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段日子,连镜子都不怎么照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变成了什么模样。牛仔裤的确倒是松了一个码。 “你这是去哪里?”杨苏看着她手里拖着的,那个有点硕大的行李箱。 程锦扬了扬手里的机票。“我出差,去外地谈个合同。” “哦。”杨苏欲言又止。 “我听说,你和沙明明做了一个工作室。”她说,“最近都还好吗?” 程锦一怔,“你听谁说的?” 已经很久都没有跟嘉信的人联系过了,知道她近况的人,恐怕也不多。 杨苏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李东宁。” 这回是程锦觉得意外了。李东宁,他跟杨苏不是死对头的吗?因为星湾广场的事,杨苏简直恨不得把他给挫骨扬灰。 也不止一次的在各种场合,她当众给李东宁下不来台。 “你大概也知道,现在骏丰和嘉信合作开发星湾广场。”杨苏像是在回答她。 程锦当然知道。 杨苏略迟疑一下,“其实……我也有点奇怪,他怎么会找上嘉信。外面价码更低的合作方,也不是找不到。” 程锦只是微微的笑了笑。 “难道你没有觉得奇怪?”杨苏问。 程锦摇了摇头。 “这个,只有李东宁自己心里清楚。” 李东宁为什么要和一贯针锋相对的嘉信合作,恐怕,并不需要她来向杨苏解释。 “说的也是。”杨苏笑了,“那,算了。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还没删吧?” “当然没有。”程锦怔了怔,虽然知道这句话可能只不过是客气。她和杨苏……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互相帮忙的关系。 但是很奇怪的,时俊走了,似乎把杨苏那种带着刺的锐气,也给带走了。 杨苏好像没有从前那么讨厌她了似的。 “你们现在做什么?还是做设计?”杨苏又问。 “不,接项目,做分包。”程锦说,“很小的项目。” “哦。” 杨苏轻轻的应了一声。 就是以前,时俊刚回国的时候,做的那些工作。 她没有再出声,倒是有点走神。程锦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 为什么放弃了设计,去做项目分包?那其实并不是她擅长的领域。 以前程锦在学校里学过的东西,在骏丰和嘉信做各种方案的时候积累的那些经验,原以为足可以应付,但真的做起来了,才发现远远不够。不止是考验体力和智商,更多的时候,哪怕就是一笔小得毫不起眼的合同,也是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谈判,去争取,去拉拢,去交易。甚至免不了,要想尽各种办法,甚至是低三下四的去妥协。 这些日子,她学会了应酬,习惯了飞机上和出租车上抓紧任何一点空隙的时间睡一觉,但是晚上,却又开始失眠。横躺,侧躺,枕着枕头,不枕枕头,不管什么样的姿势,都再也没法进入以前那样的熟睡。睡着睡着,就会莫名其妙变得清醒。 可能因为这样,越来越害怕一个人在寂静的夜里呆着,宁可把自己塞进繁忙紧张的行程里。 原来,就连运营一个几十人的小项目,都是这么艰辛的一件事。 真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顶着那么巨大的压力,把上上下下几千人的嘉信,这么庞大的一个摊子给支撑下来的。而且还能做得那么出色。 到现在为止,这么长的时间了,在嘉信所有人眼里,他还是那个不可复制的神话。 只是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像从前那么仰视着他了,因为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他这一路上,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想什么呢?走神了。”杨苏轻轻的打断她。 “哦!”程锦歉意的笑了一下,“没什么。嘉信……也都还好吧?” 杨苏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随着时俊的离开,嘉信也跟着他渐渐的沉寂下来,很久没有什么新的动作。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想的谁,然而,谁也没有再说下去。半晌,还是程锦先打破了这段小小的沉默。 “我登机的时间,快到了。”程锦朝她伸出手,“再见。” 杨苏看着她伸出的手,轻轻笑了,终于伸出手与她一握。“再见。” 程锦转身的时候,忽然听见杨苏在自己身后说了一句,“当初,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程锦站住了。什么意思?她没能听明白。 杨苏轻声说,“星湾广场,嘉信落标的真正原因。” 程锦回头,看见她脸上的神情,错综复杂。她知道了吗?知道了苏盛景在幕后都做了些什么吗? 可是,连时俊都绝口不提的事情,她怎么会告诉杨苏。时俊想要保护的人,也从来不止一个顾程锦。伤心的人已经太多了……她犯的错,她承担,何必再把杨苏拖下水。 “过去的事,不如就让它这么过去吧。”程锦望着她,“这几年,我也算学会一件事,就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往前看。” 杨苏怔怔的凝视她半晌,忽然笑了笑,“往前看……就能过得比较幸福吗?” 程锦没回答。 幸福……幸福这个词,真的像是很遥远。 曾经以为,努力工作,摆脱那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困窘,就幸福了。后来又以为,如果有一天,能再见妈妈一面,就幸福了。可是如今,小时候的愿望,都已经实现,心里却好像是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忙碌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吃东西的时候,哪怕是睡觉的时候,它一直都那么沉默的存在着。 或许所谓的幸福,曾经是有过那么偶尔的一瞬间吧。 她不愿意再想起,把它遗落在何处。 *** 登机的时候,手机在口袋里滴滴的震动,她咬着机票,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原来是虞皓平的短信。 “告知到达时间,我接机。已经安排了饭局,给你接风。” 程锦这回去北京谈的这个合同,其实就是找他的。他在北京,同朋友一起开了个建筑设计公司,起步时也困难重重,可现如今已经逐渐步上正轨。 程锦最近接的这个项目,想来想去,最信得过的人,还是虞皓平。 本以为他不会想跟她合作,但没想到,试探的打了电话,他竟然一口应允。 看见这条短信,程锦不由得笑了一下,把手机塞进口袋,忙着把行李箱放进机舱上层的行李架上。旁边有人看她够不着,箱子又大,就主动伸手过来帮忙,帮她把行李往上托了一下。 “谢谢啊,谢谢!”程锦忙不迭的道着谢,挤过狭窄的过道,挤过那人身旁,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似乎闻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 极其轻淡的,像是混着松木或者薄荷的清香,又似乎是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道,猝不及防的让她愣了一下。回过头,撞进眼里的是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 程锦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甚至完全不受控制的,伸手一把拉住了那人的胳膊。 刚刚帮她把行李托上行李架的人,回过头来,诧异的望着她。也许是被程锦脸上那种极其震动的,渴切的表情,和直勾勾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神给弄懵了,他张口结舌的问:“有……有什么事吗?” 程锦怔怔的看着他,那张陌生的面孔。 好像还带着点混血,深刻的轮廓,浓黑的眉毛,琥珀色的眼珠。虽然也是很好看的一张脸,但是,并不是她以为的那张脸。心脏忽然就像是一脚踩空,坠落到底,然后就是一阵抽搐起来似的疼痛。 “小姐。”那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带着绅士的礼貌,“请问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程锦倏地回过了神,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的抓着人家的胳膊,赶紧把手给抽了回来。 “没有……”她张口结舌的,慌忙的道歉,“对不起……我好像是认错了人。” 对方看了看她,似乎是颇为了然的一笑,只说了一句“没关系”。 程锦汗颜的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她装模作样的掏出手机,插上耳塞,像是要准备听音乐。 周围的人挤挤攘攘,都在忙着找座位,安置行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尴尬。程锦刻意的咳嗽一声,定了定神,认错人,也很正常吧……反正这种乌龙的笑话,她也不是闹了第一次。 想起刚才虞皓平的那个短信,她打开手机准备给他回信,手指划过屏幕,跳出来手机的锁屏画面,是一幅照片。长方形的陶土花盆里,一株带刺的仙人掌,孤零零的站在阳光下。 倨傲的姿态,丑陋的刺,蕴含着勃勃生机的绿色。 她看着这照片上的仙人掌,许久都没有动,觉得一颗心在温柔的牵动。直到屏幕再一次的暗了下去。 这个,是不知什么人送来的礼物。 *** 那天晚上,最后一面之后,她再没有得到时俊的消息。 他就好像无声无息的就这么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程锦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没再踏出房间一步。冰箱里的东西本来就很贫瘠,后来只剩下了矿泉水。再到后来,好像连水都快喝光了。 程锦只是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色,由黑转白,又从白转黑。 直到沙明明打来一个电话。 “程锦。”她在那头说,“我在开会。” “……”开会为什么想起来给她打电话? “会开到一半,杨璟接到个电话,然后跳起来就走了。” 杨璟?程锦没吭声。杨璟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听说……”沙明明吞吞吐吐,“我听说他赶着去机场了。” 程锦半天没作声,心脏慢慢的,慢慢的往下沉。 “他应该是去堵时俊了。” “嗯。” “你听见了没有?”久没听到她的回答,沙明明怀疑自己的电话是不是坏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前一阵子,你不是在找他吗?” 没想到却听见程锦说,“我见过他了。” “那怎么没把他留下呢?”沙明明有点急了。 “留不下。”程锦低声说。 当时在国贸,最后一次见杨苏的时候,杨苏也说,顾程锦,不管用什么手段,你帮我把他留下来。 每个人都觉得,她似乎有这个能耐,让时俊回心转意。 可是她没能做到。 沙明明也愣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就算这样……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哪怕就是送送他,哪怕就是远远的看一眼也好啊,不是吗?” 程锦把自己的额头靠在旁边的墙上。墙壁冰冷而坚硬。 不。 她宁可不要这个远远看一眼的机会。 不去送她,不再看他,就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可就算不去送他,不再看他,自己也永远无法忘记这个人。 这里距离机场,只有二十五公里。可是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她也没法穿越这么短暂的距离……横亘在她和他之间的,从来都不是距离,而是那无法抹灭的过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沙明明无奈的问。 “我要去一趟广东。” “啥?!” “广东。”程锦说,“我要去找一个人。” “……”沙明明凌乱了。时俊这都走了,顾程锦还有心思去找什么人? “你可想好,顾程锦,别后悔。” 程锦无声的笑了一下。 当初千方百计阻拦她对时俊动心的,是沙明明,现在千方百计要她抓住时俊的,还是沙明明。 可是她从来就没有这么明确的看见过,自己要去的方向。自己要做的事,要去寻找的东西。后悔?再也不会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 如果阻拦她走向时俊的,是过去,是十年前纠缠的恩怨,她就要去顺着来时的路,去解开当年的那个结。 小叔说……恨是恨不完的。只会让你失去得更多。 现在程锦终于懂得了。 她不会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壳里,自暴自弃的顾程锦。也不会再是那个怀着恨意,和整个世界针锋相对的顾程锦。 她得学会放下,学会接受,学会承担,就算以前得到的有残缺,就算以后看见的都不完美,那也是属于她顾程锦的人生,属于她顾程锦的,独一无二的感情。 *** 可是正准备启程的时候,正在打包简单的行装,忽然又听到门铃响。 该不会是沙明明赶着过来了吧,她想。 可是站起来去开门,想不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穿着物流公司制服的快递员。他手里抱着一个纸箱子,站在她门口,正在有点不耐烦,怎么按了这么久的门铃才开门。 “找谁?”程锦愕然。 “这……这是1602吗?”快递小哥再看了一遍门牌号,“这有你的快递。” 程锦不记得自己买过东西。 这些天,她甚至连个外卖都没叫过。 快递小哥拿出单子看了一眼,“你不是顾程锦吗?名字没错啊,前程似锦的顾程锦。”说着,还被自己这种无厘头的幽默感给逗笑了似的,嘿嘿的一笑。 程锦真不知道这句话的笑点到底在哪里。 接过了那个纸箱子,在手里掂了掂,居然还挺沉。 是什么东西? 回来找了把裁纸刀,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被泡沫固定住的盒子,再打开,居然是个盆栽。 盆栽?!程锦几乎已经确定是不知道什么人给寄错了。她这辈子就没养过什么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何况是植物。而且是这么……这么难看的一株植物。 放在一个不大的花盆里,土已经都半干了,倒是一点都没影响它的绿。一片叶子、一朵花也没有,只有肥厚的一株茎,表皮皱皱巴巴不说,上面还长满了坚硬的刺。 这应该是棵仙人掌。 旁边还有一个信封。 打开,里面没有字,只有一张照片。照片的效果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是手机拍的,而且是在傍晚,光线有点暗淡。远处黄昏的天空里,有层层叠叠的云层,被夕阳染成了淡金色。 照片里只有一个背影。 穿着深棕色的长大衣,腰带没有系上,随便的垂在身后。两只手插在大衣的兜里,似乎还低着头,迎面有风,吹起了她肩上的头发,一丝丝的,在暮色里不经意的飞扬。 程锦看了好一会,才认出那是她自己。 可是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拍过这照片。 她把这照片,这信封,这包装的箱子,甚至是里面填装的泡沫,都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有找到其他的任何一点痕迹。没有落款,没有留言,什么都没有。 *** 那天晚上,程锦坐在窗台上,也没开灯,就这么对着这株仙人掌,看了很久。 淡淡的月光下,那倨傲又丑陋的植物,带着一身的刺,跟她默默的对视。 她甚至还去搜了一下仙人掌的资料。植物百科说,它是一种原产于热带的肉质小灌木。不生叶子,叶子退生为棘刺,以最大限度的减少水分蒸发,以便在沙漠中得以存活。 原来,它的刺,就是它赖以生存的叶子。 可是翻来覆去的把这条科普看到最后,程锦也没能搞明白,这么奇怪的植物,为什么被送到自己的面前。 但是从那天起,这植物就摆在她的窗台上。 正好楼下附近有个花店,程锦闲着没事,就去光顾一下,买喷水壶,买培养土,买肥料,买各种养花的零零碎碎。那花店有个三十多岁的老板娘,姓曾,经常坐在店门口,穿着格子布的围裙,修剪花枝,逗逗她养的那条油光水滑的拉布拉多。 程锦光顾得多了,也就跟她渐渐混熟了,有一次,曾姐就忍不住问,“你买这么多东西,家里到底养了多少花?” 程锦说,“一颗仙人掌。” 曾姐惊讶的张圆了嘴巴。 “仙人掌?那个最好养,给点水,给点阳光就能活,根本用不着你买的这些。” 可是到底也没拦着顾程锦定期来光顾。 程锦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最初看着那么丑的东西,看着看着,习惯了,竟像是一种离不开的存在。晚上对着它,自言自语的说上几句话,似乎睡得都能安心些。 有时候程锦去花店的时候,还会把那株仙人掌也带上,让曾姐看一下长得好不好,有没有生虫,有没有烂根。终于有一天曾姐都服软了,“顾程锦,你这个养得比我都专业啊!” “但是它怎么就一直不开花?”程锦纳闷。 水也浇了,肥也施了,太阳也晒了,可怎么就连个花骨朵也没看见呢? “仙人掌这东西,本来就不太开花,少的三四年,多的几十年,偶尔才会开一次。”曾姐在给一株吊兰换着盆,小心的往盆里填着砂土。“就算开了,花期也很短,甚至,短到只有几个小时。” “那不就是说,还没来得及看见,花都已经开完了?”程锦心不在焉的摸着那些尖尖的刺。 “是啊!”曾姐回头笑着说,“所以很多人不知道,仙人掌隐含的花语就是,得不到的爱。” 程锦摸着仙人掌的手猛的停住了。 那刺太尖,一不留神,手指就被刺破了。 鲜血从那伤口涌出来,并没有落下,在指尖上凝结成鲜红的一滴。就像一颗鲜艳的朱砂痣。 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收到这棵仙人掌。终于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终于知道,那张照片是谁拍的。也终于知道,告别的时候,他并非没有说再见。 047 归途 沙明明并不知道这棵仙人掌是打哪儿来的,让顾程锦这么视若珍宝。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顾程锦早晨起床,也得先跟它打个招呼。 晚上睡觉,也要跟它说个晚安。每天看个十几遍不说,出门晒个太阳,都得带着它。 别人遛狗,她遛仙人掌。 这么满身是刺又不开花的家伙……怎么就能看不腻呢?但是,慢慢的,时间久了,沙明明也就习惯了。总比前一阵子,她那一脸的失魂落魄强吧。好歹也算是个寄托。而且这屋子里,多了那么一抹绿色,也好像忽然多了几分生气。有时候一进门,打开窗帘,看到它在窗台上奇形怪状的刺茸茸的站着,连她都忍不住想笑一笑。 顾程锦的品味,真是从来都这么奇怪。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从来不养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人,忽然对一颗仙人掌这么上心。 就好像顾程锦从前一直鄙视她沙明明,说她浅薄、无知、颜控,却没想到她自己一上手,居然是时俊。就她高级,就她有内在,就她不颜控——做人能不能别这么不诚实。 想起时俊,沙明明再叹一口气。 时俊不在的嘉信建设,好像已经完全不再是以前的嘉信了。 自打时俊一走,杨璟就叫人把他原来那间办公室给锁了。也不说撤掉,也不说换给别人用,这不是浪费么……可谁让他是杨璟呢?偏偏他就有这个任性的资格。 最奇怪的,是他换掉了原来的秘书,把安凌给调了上去。 安凌啊! 开始的时候,沙明明觉得,可能时俊走了,杨璟都未必解气,非得把原来跟着时俊的这些人都一个一个的收拾一遍。可后来有一次碰见安凌,问,“最近怎么样?上头难为你没有?” 安凌却说,“比以前清闲多了。我都闲得在网上打游戏下围棋了。不过,他总是问我以前时总的事……这算不算为难?” “时总?”沙明明一愣。 “嗯。有时候看着看着文件,忽然问我一句,以前时俊都怎么处理的?再不然,叫我去给客户办个球会的会籍,又会说,以前时俊怎么不爱打球呢?”安凌苦笑一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沙明明心有戚戚焉。 回头打电话给虞皓平,问他,“杨璟这是又演的哪一出?” 虞皓平叹口气,“这也是早晚的事。” 沙明明完全听不明白。然而没心情再说杨璟了,又问他,“外面混得怎么样了?” “累。”虞皓平就说这一个字。 “当然累,以前你只管设计,现在连合同审批都得自己去跑。还得天天进工地。要是吃不消的话,不如回嘉信,现在嘉信能干的人都走了,正缺人缺得望眼欲穿。” “没你说的这么惨。”虞皓平在那边哈哈的笑了,“在嘉信十年,我也呆得够了。如果不是为了时总,我也早就走了。” “什么意思?” “他走之前,我们聊了一次。”虞皓平说,“他说他想从头再来,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觉得,这其实是好事。我也不能一辈子活在他身后,总得出来见见世面,吃点苦头,心里反而踏实了。” 沙明明觉得他们的脑回路都比较奇怪。 都奋斗到那个位置了……从头再来? 她理解不了虞皓平,更理解不了时俊。可还是问了一句,这句是替顾程锦问的,“那……最近有听到他的消息吗?” “没有。”虞皓平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前两天,顾程锦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沙明明愣了一下。 挂了电话,她坐了半天,心里渐渐的有点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程锦从来没有提起过时俊的名字。原以为她是终于放下了,可原来,她只是装作若无其事而已。 *** 沙明明去程锦那里的时候,早都过了饭点,她也下班晚,饿得前心贴后背不说,连菜都没来得及买。 然而正准备自己去厨房冰箱里翻翻,还有没有什么残羹冷炙的时候,正在工作台上埋头工作的程锦回头说,“别翻了,我做了排骨汤,放在那边桌子上。” 排骨汤?! 沙明明半信半疑的去餐桌上看了一回,果然,有一只小砂锅,里面一锅玉米笋片排骨汤,用手一摸,还是温热的。 “给你留的。”程锦没回头,继续忙着,“刚刚我还热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 “猜的。” 沙明明拿起勺子盛了一勺汤,抱着只要毒不死就行的心情,浅浅的尝了一口。没想到,鲜甜可口,滋味绝佳。这绝对不可能是顾程锦的手艺。 “实话说吧,从哪儿买的?”沙明明问。 “真是我炖的。” “你还有空学煲汤?”沙明明不信。自从顾程锦做了这个劳什子的工作室,就白天晚上的忙,能有时间吃个泡面就不错了……还煲的什么汤? “我想以后都好好的生活,学做饭,学跳舞,学游泳……”程锦笑了笑,“我想什么都好好尝试下。” 沙明明愕然。 一直把自己严严实实包在壳里的顾程锦,忽然开始真的接地气的活着了啊。 去厨房拿了碗勺出来盛汤,刚美美的喝了一口,忽然听见程锦说,“不如你也考虑一下,跟我一起干,怎么样?” 沙明明差点没呛着。 “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学的是测量,我现在正好缺一个这样的帮手。” “这么多年不做,早就撂下了,哪还拿得起来啊?”沙明明叹口气。 “就当是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又是这句话。 沙明明无奈,这年头,流行这个么? “上大学的时候,你的专业成绩也不差,出来闯闯,总比在嘉信当个可有可无的闲人,混吃等死的强吧。”程锦说。 “你才混吃等死。”沙明明嗤了一声。 但是,程锦这句话,忽然让她心里,起了一阵温柔的牵动。 从前……从前那些年少时候的理想和憧憬,都渐渐遗忘在哪里了? “我已经联系了小马和余真,他们都想过来和我一起做。”程锦又说。 “小马?”沙明明一怔,“你这是要撬光嘉信的墙角,组团出来单干啊?” “我只是想回到当初,就像刚刚认识你们的时候那样。”程锦停了手里的笔。 沙明明心里微微的一动。 回到当初。 她走到程锦身边,看着她案头隔着的一摞名片,上面印着她工作室的名字,“时光”。 什么时光?属于谁的时光?是过去深藏在记忆里的时光,还是未来相遇可期的时光? 她伸手拿起那浅灰色织锦纹底子,印着淡金色名字的名片,恍惚间,觉得有点眼熟。 “你好好想想,是留在嘉信,挣一笔丰厚的月薪,等着嫁人,相夫教子,还是出来和我们一起,打拼一个不知道成败的将来。”程锦看着她,“还有,我这里可比不了嘉信,什么都得自己去跑,去摸索,磕磕碰碰免不了,连个钉子都得自己买。” 这个,沙明明当然很清楚。 她只是不明白是什么让顾程锦变成了现在的顾程锦。 “下午我还得去见个供应商,我想找个稳定的石材厂,给我们供材料,正好找到一个价格和交货期都还不错的,我得赶紧去见一下,看看样品。”程锦说。 “下午?”沙明明忽然想起一件事。 “下午可不行……我已经帮你约了时间,不是要去见个做室内设计的朋友吗?” “那是你的主意,我可从来也没说要去。”程锦完全没当一回事。 沙明明急了,“我可是好不容易约到人家的。” 那位可是正经的业内知名人士,家世好就不用说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人也不差啊!潇洒倜傥玉树临风,不知道有多抢手。 程锦一哂,“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都失恋那么多轮了,你不愁,我都替你愁得慌。” “当然是我先那啥,人家看不上我,才会推荐给你啊。这种青年才俊,单身,更重要的,还是直男……”沙明明扼腕,“你以为这种机会很多吗?” 可说完了这句,顿时自己也觉得有点泄气。 是啊,那位马上就要被放了鸽子的青年才俊的确是很才俊。但是——有过时俊那样的男人,还怎么可能把别的男人看入眼? 换了她是顾程锦,恐怕,也是一样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呆呆的站了半天,沙明明终于问,“你找到那谁的消息了吗?” 就算真的已经过去了很久了,当着程锦的面,沙明明还是不太愿意提起时俊的名字。总觉得是某种禁忌似的。 “没有。”程锦很平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沙明明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这人到底是去哪了啊!美国?英国?澳洲?印度尼西亚?不管去哪里,是死是活,偶尔也得联系一下吧!难道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这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 额,好吧,尽管他们现在已经不再是他的责任了。 她看着埋着头聚精会神在图纸上涂改的顾程锦,那段令人印象深刻的爱情——如果那么短暂,也能算得上是爱情的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翻过这一页啊。 “顾程锦。”她又叫了一声。 “嗯。” “你什么时候才能忘记他啊。”沙明明叹气。 程锦一时没说话,然后,放下了手里的笔。 “我为什么要忘记他?”她问,“想要忘记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他都已经……”沙明明不知道该怎么说。 程锦怎么就不肯面对现实,人家都走了多久了。 “时俊总会回来的。”程锦说。很平静的,但是又根本不容置疑的。 沙明明要说的话,全都被她给噎在了嗓子里。 时俊走的时候,把名下的车子,房子,所有的东西都卖了。他走得那么干净,跟所有人都不再联系,怎么会回来?就算退一步说,就算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吧。 到底要等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这种等待,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听虞皓平说了,你还问过他时俊的消息。你还想怎么样?”沙明明忍不住想起虞皓平的那个电话,“就算找到他了,你又能怎样?” 上次伤筋动骨,差点脱了一层皮的伤心,看来她一点都没有接受教训。 “也没什么。”程锦淡淡的说,“就想直接推倒他。一次不行,就两次。” “……”沙明明再次的目瞪口呆。 过了很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就这么喜欢他啊,顾程锦。” “是啊。”程锦回过头。看着沙明明那瞠目结舌的傻样,忍不住笑了。 “我跟你开玩笑而已。”程锦觉得她好像是真的被自己给吓着了。“其实我只不过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他那么想要的幸福。” “你就不怕他回来,身边却已经有了别人?”沙明明依旧忧心忡忡。 程锦没有回答。 其实,不是没想过。 她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再见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也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一个完美的人生,所有心愿都达成。无论将来会怎样,无论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并不妨碍她保留期待的权利。 抬眼看着窗台上那株依旧茁壮的仙人掌。 温暖的阳光里,它正在寂寞的等待,以一种固执的姿态。忍不住就伸出手去,触了触那些坚硬的尖刺。 它有刺,而且很久都不开花。 但还是比全世界的玫瑰,在她眼里都更珍贵。 048 一万米的思念 程锦坐在飞机上,看着手机上被设置成屏保的那张仙人掌照片,想起当初跟沙明明的对话,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沙明明是真的为她好,那么努力的想要帮自己走出“过去的阴影”,但是她并不知道,那不止是阴影,也是阳光,不止是眼泪,还是欢笑。 那段时光,就像是一把伞,遮蔽了一路上的风风雨雨。 失去了他的痛彻心扉之后,反而好像看清楚了更多。 看清了自己伪装的坚强,实际的脆弱。伪装的不在乎,实际的放不下。其实这么些年,她到底在执着些什么,想要些什么,现在回过头,穿越那漫长的时光,看见的是那个真实的,她一直不能接受的,真正的顾程锦。 也许,人就是要在失去之后,才会想明白。 妈妈走的时候,为什么撇下了她,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连自己都未必能养活,带走刚考上高中的女儿,只会毁了她的未来。 自己为什么一直都只能看着父亲的背影,也许只是因为,他无法面对她的伤心和失望。 人啊。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阶段,不同的经历,就算是面对同样的事情,也会有不同的选择。可是这一路上,失去得再多,也并不代表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 所以上个月给小叔打电话,告诉他,年底要回去看父亲的时候,小叔那高兴得差点要哽咽的语气,在电话里那头说,“我的小程锦,总算是长大了。” 长大?长大是什么,长大就是接受自己,接受失去,接受所有的不完美。 程锦不知道自己要跟父亲说什么。可能,要告诉他,自己曾经遇见一个人,他叫做时俊。 ***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手机忽然又在手心里震动着,响了起来。 程锦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的名字,三个字,李东宁。 这都第几个电话了?不就去趟北京,至于这么不放心吗? 接起了电话,李东宁在那头没好气的问,“早晨给你打电话了,没看到吗?怎么不回?” “我在飞机上,准备去北京。”程锦说,“有话快点说,一会就得关机了。” “别忘了我也还算是你的衣食父母。”李东宁不咸不淡的提醒她,“你手上第一个大项目,还是从我这里拿到的消息。对我这么重要的客户,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 “我跟你,可是交易。你别忘了啊,李东宁。”程锦提醒他。 李东宁无语。 当初,以为顾程锦要准备出国了。但是她没走。 以为时俊会跟嘉信,跟苏家死磕的,然而他也没有。 本该走的人没走,本来留下来的人却远走高飞。 那天,他正为了星湾广场的事焦头烂额中,顾程锦来了。多日没见,她一改之前的落魄和颓废,穿着清爽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就好像她第一天来骏丰应聘的那个时候。 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有何贵干?”李东宁百忙之中把身边的椅子踢给她。 程锦也没说话,把手里的信封放在他桌上。 “这是什么?”李东宁愕然,打开看了一眼,眉头就皱成一团。 这里面是前不久,他刚给她开的那张卡。 “怎么,嫌少?”他把手里的工作都给推开一边。 “不是,我用这笔钱,跟你做个交易。”程锦说。 “交易?跟你?”李东宁觉得自己又有点上火。 现在杨璟不依不饶的到处在找他的事,顾程锦又来添的什么乱? “李总,之前你说过,想和时俊合作,是不是。”程锦很淡定的说。 “没错啊!我说的。”可是不是没成吗?现在时俊也走了。 “那这笔钱,你帮我找到他。” 李东宁瞪着她。“顾程锦,你没毛病吧。” 他看了看桌上那信封,又看了看她,“这笔钱,可不是小数。” 说实话,这个钱够她带出去好吃好喝混下半辈子了。或者,她要是心气高的话,拿这钱去投个别的项目,由小做大,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她怎么就非得跟时俊死磕呢? 注定是宿怨,注定是不可能的人。 好吧,就算她真的就那么放不下,外面各种小广告,找人,捉奸,要债……那可都是专业的,随便找哪家,都用不着出这么高的价码。 他李东宁,他只不过是个正经做地产开发的生意人好么?真拿他当中情局的了。 “别人,我信不过。”程锦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李东宁几乎都笑不出来了,他这边一堆乱事缠身,自己都自顾不暇,管得了别人闲事吗?上次帮杨璟去找时俊,结果被他说是拉皮条。这种事,他可没脸再去干第二次。 而且时俊这一走,指不定要去哪儿,按照他对时俊的了解,既然不想和嘉信争,外面海阔天空,他去的地方应该不近。华东以外,他李东宁就算想找,也未必有这个能耐。 但是顾程锦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直接说,“找到他,这笔钱还是归你。之前星湾广场的事,我们一笔勾销。” “我没这本事。”李东宁一口回绝。 程锦笑了笑,“你也知道,现在嘉信的人,也在查星湾广场落标的事。如果我跟他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给李总惹了什么麻烦,这事……也不太好办吧。” “你的麻烦大,还是我的麻烦大?”李东宁眉梢一跳。 “我的麻烦再大,也不过一个人,李总不一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媒体的风声,银行的贷款,其他的融资渠道……不用我说了吧,您的麻烦,再小也是大事。” “……”李东宁半晌没说话。叹了口气,他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程锦,实话跟你说吧,时俊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前一阵子,我跟他见过,在他走之前。他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也是喝了一宿的酒,我都喝醉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李东宁看着她,“我说了,杨璟要给他投资,另起炉灶有什么难,华东一带再拿几块地,不出几年,就什么都有了。可他根本不感兴趣,在我看来,他是压根不想再和杨家扯上关系。” 程锦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不想再扯上关系的人当中,当然也包括我。” 李东宁又叹了一口气。 “还记得清泉那块地吗?” 她当然记得。刚调上嘉信27楼的时候,第一次开例会,泼了时俊一身茶水的那一次……杨璟不就是因为清泉的地皮,跟时俊当面杠上了么? “当时我跟杨璟置气,非得把那块地给拿了,结果后来南山规划搁置,这块地价格一落千丈,就砸在我手里了。” “……”这事,程锦还真没有关注。 “时俊他有办法帮我把这块地出手,虽然不能原价套现,好歹能收回大部分,我现在星湾广场这边,缺口还挺大。” “这算是好事吧?”程锦怔了怔。 却听见李东宁哼了一声,“时俊可从来不是活雷锋。他还给我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星湾广场,和嘉信合作。一家一半,各占50%。” 程锦愣住了。 时俊……为什么要提这样的条件呢?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李东宁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柳树,经过一个寒冬的沉寂,重又萌出了新芽。那鹅黄嫩绿在枝头,春光如画,格外的惹人怜惜。 他站在那儿出了一会神。 “他为什么辞职,我想,你心里也该明白,他是为了你。” 李东宁回头看着程锦,“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做的,在我看来,他都做了。但是,除了你之外,他到底还是时俊。他不想因为他的走,伤了嘉信的元气,也不想让杨璟真的陷入困境。” 程锦点了点头。 是啊,时俊在意的人,虽然不多,但是他在意的,就是真的在意。 包括她,包括杨璟,包括杨苏……不管这些人,有意或无意,给他什么样的伤害。 “但是……他这个条件,我想了很久,都不能轻易答应。” 李东宁说,“嘉信的人,我信不过。贺衡,老周,苏盛景,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都打着自己的算盘。以前有杨恩泽,后来有时俊,嘉信日子好过,也就没事;可现在不一样了,嘉信现在是块肥肉,人人都想抢,又没个镇得住的人,早晚得出乱子。” 他的话,程锦无法反驳。 “但现在,我也的确很为难。”李东宁说,“星湾广场这个计划,是时俊一手策划,他用的人,虞皓平,祁远,章林,赵彦迟,我都用不上。他们都是时俊的人,就算嘉信待不住了,也绝不会转来投骏丰。他的合作方,我也没法直接搬过来用。所以……骏丰要想自己做这个项目,的确很吃力。” 这事,真的有点棘手。 当初以那个价格拿下了招标,但是按照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不但无法保证在期限内完工,甚至,预算也会严重超标。 何况,德创也违约撤资了。 虽然这个撤资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毕竟还是给这个项目带来了雪上加霜的压力。 这事从头到尾,他算计了很多,唯一没算计到的,就是时俊的离职。他以为,这次还跟以前的每一次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场交易,利益所至,有什么是不能谈的。 程锦缓缓的走到窗边,站在他身侧。 “你觉得,现如今,除了答应时俊的条件,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如果当初,她和李东宁做的,算是阴谋,那么时俊现在提的这个条件,就是阳谋。 甚至清泉那块地,是不是他有心鼓动杨璟去跟李东宁抢,激得李东宁出手,都还不好说。 李东宁没有说话。他当然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苏盛景那边,你用不着太顾忌。”程锦看了他一眼,“至少在星湾广场这个项目上,如果骏丰和嘉信合作,无论苏盛景还是杨璟,都不会打你的主意。” “你拿什么保证?”李东宁并不相信。 “我自然有这么说的理由。” 李东宁怔了一下。“苏盛景……她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上?” “我还是那句话,你帮我找到时俊。”她淡淡的说,“你想要的东西,我自然会给你。至于你能不能收服嘉信,我又能不能留住时俊,你和我,我们各凭本事。” 李东宁侧过脸,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可又没有说出口。 ——顾程锦,如果你想留住一个爱你的人,这又有何难呢。 “好,成交。”他说。 *** 这一趟,顾程锦去北京找虞皓平,其实也是李东宁撺掇的。 现在虞皓平有了自己的公司,规模虽然不大,可凭着他的本事和过去的人脉,渐渐也做得风生水起。 其实程锦是不太愿意打扰他的。 虞皓平也未必就愿意跟她做生意。 但李东宁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打开门做生意,这项目是合则两利,分则俱伤。双赢的事,为什么不做?” 到最后程锦还是被他给说服了。 李东宁似乎还是不大放心,从昨天到今天,一连三个电话追着问进度。 程锦真被他的追命连环call给打败了。 “如果虞皓平不答应入伙,你就说,这是时俊的意思。”李东宁在电话那头说。 “你让我撒谎?”程锦蹙起眉。 “这种小手段,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李东宁丝毫不以为意,“当初你连星湾广场那么大的事,都一点没怵过。” 程锦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好气的说了句,“要飞了,我挂了。” “哎!等等!”李东宁急忙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 “怎么了,一说时俊你就挂电话,你就不想知道点他的消息吗?”李东宁似乎逗着她很上瘾,又贱兮兮的在那头问。 “我总算知道,杨苏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了。”程锦咬着牙说。 李东宁似乎在那头愣了一下。 但是很快的,他又若无其事的问,“下个月,有空吗?” “没有。”程锦一口回绝。 他明明知道,她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 “我在成都看上个项目,”李东宁说,语气缓慢而奇怪,“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成都?!”程锦觉得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我现在手上的一堆事,都还不知道怎么办,你叫我跑到成都去?”她有点上火,“那边我人生地不熟,一个人都不认识,连机场大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李总,星湾广场的工程已经启动好几个月了,现在资金,方案,设计,人手,到处都有问题,你还有心思去看别的项目?” 李东宁却只是一笑。 “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有个熟人,前两年在那边买了块地,本来是个三不管的飞地,不怎么值钱;可谁想到沾了中欧高铁的光,这几年,升值不少,现在那一片正准备开发陆港物流园。眼看着寸土寸金啊,顾程锦,这趟要是不去,你可千万别后悔。” ——陆港,物流园? 这种一般都是政府主导的ppp项目,参与的大部分是当地开发商,他们这千里迢迢,山长水远的,根本没有任何优势。何况这里面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凭她现在这点本事,恐怕搞不定。 没等程锦反应过来,他已经哈哈一笑把电话给挂了,“你回来请我吃饭吧。” ……这算怎么回事? 成都?! 程锦觉得自己有点懵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地方距离这边有两千多公里。这项目她一无所知,闻所未闻,李东宁脑子进水了,自己手上还放着一堆麻烦没搞定,又支使她千里迢迢的去成都? 李东宁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她了! *** 挂了电话,正在坐着发呆,空姐微笑着过来提醒,这位旅客,请您系上安全带,关掉手机和其他通讯设备。 程锦回过神来,把手机关掉,塞在了背包里。 视线越过前面一排的椅背,看着她刚才认错的那人的背影。黑色的西装,挺直的肩膀,低着头看杂志的侧脸的轮廓,都莫名的有几分相像。 就算明明知道并不是,心里还是会有一阵一阵温柔的牵动。 飞机终于在跑道上高速的滑行,在一阵剧烈的抖震和巨大的气流轰鸣声中,机翼扬起,直接冲上了天空。外面的云层在迅速的压过来,碧蓝色一望无垠,远处不知道是天还是海。 熟悉的城市,繁华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在眼下迅速的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很快的就全都模糊了,从舷窗往下张望,那巨大的城市,缩小得像个一格一格的火柴盒子。 飞机终于冲上了云层,平稳地飞翔在白云之上。 程锦低头从前面的置物袋里抽出一本杂志,随手翻开看看,大部分都是广告,直到翻到其中一页,看到那黑字的标题,她忽然怔了一下。 那上面标题是,“激战中崛起,成都置业的新神话”。 成都,又是成都。 想起了李东宁刚刚那个电话,忽然就想好好的看看这篇内容,里面除了对目前成都几个知名项目的介绍,还介绍了目前成都地产圈里的几匹新的黑马。 也许是她孤陋寡闻不知道,原来成都的地产开发已经到了这种水平。 文章有配图,郁金香形状的度假山庄,海派建筑特有的大气的绿地,徽派建筑特有的干净写意的中式风,以及,现代风格十足的商业综合体。 在那商业综合体的照片上,有个写字楼的细部图片,程锦看见一段空中的回廊。 轻盈而透明,似乎振翅欲飞的翅膀,停留在建筑的侧翼。 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自己藏在抽屉里,夹在图册里的,那张揉皱过,又被打开过的旧图纸。上面有她涂鸦过的草稿,有他曾经修改过的痕迹。 他画这张图纸的时候,她就坐在他身旁。 无数的旧日时光,又一幕一幕的浮上心头。 眼睛似乎又有点发热,可是程锦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抬头看着窗外。 在这孤单的云层之上,时间也仿佛被静止。他的名字,他的影子,他带来的一切,似乎就停留在昨天,在她回头的瞬间,在她身旁的空气里。 一望无垠的,一万米的高空里,思念在肆无忌惮的蔓延。 ——时俊,你知道我在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