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神寂,血染浮城》 楔子 《大荒河洛书》有载:“初世混沌,未分阴阳。上神创世,以阳化阴,阴阳始合。故,世间圣人出,必有圣女辅,以成盛世。然,世人利欲,多招罪业,污浊天地。至后世之时,神必亲至,溯本清源。祸乱天灾,生灵涂炭,神为至纯至善泣,却有圣人降世拯患救难,圣女辅佐开创盛世。颂曰:''天道昭日月,坤德感四方。东方出圣女,功德万年长。''” 这《大荒河洛书》不知起始何年,出自何人之手,却一直被专事辅佐贤主成大统的玄天神宗奉为圣典,供于光明殿。而书中关于“东方圣女”的预言,也一直在云泽大地上流传。凡遇乱世,但凡有心逐鹿天下,问鼎至尊之位的不凡之人,都会放眼寻找可辅佐开创盛世的“圣女”。所得之人是否河洛书预言的“圣女”,倒还两说,只不过一则预言成就了历朝历代的帝后佳话,却也是一番万世功德。 千百年来,世人所想,无非是“圣女”的乱世辅佐之工,只有世世代代生为玄天神宗宗主一脉的侍神者,才真正明了预言的核心——关于“后世”的生灵涂炭。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力所能终结的都不是“后世苦难”。 究竟何为“后世”?后世之时,这大地将遭受何等大的变故?世人将遭受何等大的苦难?谁也无从知晓。就连宗门中最能通神意的老侍神,也未知其一二。 直至那一日真的到来—— 众人所见,皆是闻所未闻,亘古未有。一场异常凶猛的冰雹袭击了本就满目疮痍的山河。迄止那一日,能侥幸逃得一命的生灵,都对这无妄之灾躲之不及,黑暗中,却有一个女子冒着漫天冰疙瘩,一步步往绝壁上艰难攀爬。 几只叫声凄厉的夜灵扑棱着巨大的羽翼,一路尾随着,张着血盆大口伺机攻击,取一口食物,却被那女子身上闪出的血光逼退数丈。女子回头,目露凶光:“妖孽!不想死就离我远点!”那夜灵听这一声怒喝,露出胆怯的嘤嘤声,果然不敢再靠近。却仍不死心,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 终于,她爬上了方壶山巅,也顾不得荆棘撕破了衣衫,乱石砸破了头,额上流淌的鲜血迷糊了眼,她也只抬手胡乱一抹,便以羸弱之躯与风暴对峙。内心的绝望与肉身的麻木,让她知觉迟钝,满世界仿佛只剩下她的喘息。 在她身前,是狂浪翻涌的洪流。那座传说中擎天巍峨的浮城,就矗立在声势滔天的洪流中,城中白塔直触九天。风云诡谲的塔顶祭台上,业火已燃起,火焰扑腾着信子喷薄而出,劈空炸响。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天地间每一个角落,照亮了每一张惊恐的脸。 在她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流民。那一个个饱受天灾人祸摧残的俗世凡人,此时此刻正满心期待地蜷缩在山洞中,躲避在巨石下,窝在千年老树盘根错节的树洞中,等着她带回那一位无上的恩典,让他们脱离末世的诅咒,再延续万世荣宠。 他们当然知道这样的夜晚,一个女子孤身上绝顶会遭遇什么样的危险,他们看见了贪婪凶残的夜灵,也看见了山体崩塌砸下来的乱石。高燃的业火光芒,让黑暗如同白昼。但是他们被洪流驱赶,被妖兽厮杀,被寒夜冻骨,终到了穷途末路的关头,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 所幸,她终于有惊无险登上了绝顶,那个离神最近的地方。众人匍匐在地,既恐惧这感天动地的神怒,又空前地拜服于神威之下,只怕伏得不够低,不足以示全心全意的信奉。 而她心中,始终不忿,这难道就是他要的吗?他要她护众生周全,救他们脱离一切的苦厄,为此她失去了她珍爱的所有。到头来,他却要让这些人葬送在他给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里吗?还是,真如后卿所说,这一切只不过是那高坐神位上的他闲极无聊的一场游戏? 长期以血供养流民,使她面庞失色,形销骨立,狂风冰雹的夹击,使她身形摇晃不定。胸中压抑的愤懑却让她双目含泪,仰天嘶吼:“是你说,要我带他们来这里!是你说,只要我完成这一切,就可以为我自己求一个心愿。我来了!你呢?!为什么弃我于不顾?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她挺立在方壶之巅,乌发如墨,与暗夜交融,红衣似血,在风中翻腾。她没有等到一字一句的回应,却等来狂风裹挟着熊熊火焰,朝她席卷而来。热浪扑面,未及燃到她身上,却已经可感觉到剧烈的灼痛感。就在火焰快要沾到她的衣袂时,却被一簇银浪扑灭殆尽。那簇银浪自洪流中分离而出,萦绕她周身,仿若一道护盾屏障,使她的身体发光。一个温厚却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我的,你不要去。不要去。” 她干枯的眼中陡然升起一丝久违的笑意,泪水却先欢喜奔涌而出。只一瞬的功夫,那簇银光就离了她的身躯,她嘴里急切地喊出声:“不要走!”抬起手去抓,那银光却已随风飘散。悲怒重又吞噬了她的心,她对天伸着左手,右手抽出腰间的短剑,刺啦一下划破了左掌心的红色火焰印记,鲜血瞬间汩汩外流。 “你把我这命也拿了去吧!我受够了你捏造的这个人间!我受够了!啊!——啊!——啊!——” 她最终还是跌坐在了冰冷的石崖上,紧握着双拳,使出全身的力气捶打着已然结冰的地面,仍不住地哭喊。溅落的血滴,在冰面上炸出血光,如盛放的血莲。谁也不曾想,那娇弱的身躯在经年颠沛流离的消耗后,居然还能爆发出霹雳般振聋发聩的怒吼,竟让洪流有片刻的静默,妖兽哀鸣退却。 谁能知道呢,一路奔逃到传说中的神境,对她来说却仍然是绝境,她心里千百次辗转不去的念头不是活下去,而是不管不顾地死去! 哐啷!一阵撼天的轰鸣声自九天而来,乍如惊雷,大地都为之震动。祭台上刹时喷薄出万丈火光,四下汹涌,所过之处,万千流民被业火焚烧至哀嚎遍野。流民中,一位白发凌乱的老者,双手颤抖着撑起一张十字烈焰旗,满眼尽是恍悟后的哀痛,却终决然发声:“罪孽不除,业火不消,主神之恩,圣女为桥!请圣女上祭台,为我等迎神恩!” 老侍神一言既出,万民呼应:“请圣女上祭台!请圣女上祭台!”震天的呼喊让业火呼啸着退去了,这一出更加鼓舞了众人的决心,一浪又一浪的呼声骤起:“请圣女上祭台,为我等迎神恩!” 她浑身战栗地转头看向挣扎呼号的流民,那些熬干了她的眼泪才撑到现在的男男女女,那些吃了她的血馒头才活过来的老老幼幼,那些眼神里渐生的毫不愧悔的决绝,都让她在天寒地冻的黑暗中颤抖....... 来时路途多艰,幸有你相陪 这一路从来不易,在那一片杳无边际的雪原里,方圆万里暗沉沉不见生物,只听得风呼啸啸地肆虐着,仿佛要撕破漫天阴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无分别,在没有物体可作为参照的情况下,完全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风过处,雪屑扬起,隐约可见雪下藏匿着森森白骨。 倏忽间,一阵清冷的歌声时断时续地随风飘散,又辗转回拢,最终拧成拆不散的曲调,绵延悠长: 韶华流水兮悠悠,丽日温暄兮晴翠柳, 淑景莺啼兮婉转,何事春风兮入画楼。 鸳鸯侣,鹦鹉洲,小桥洞里一扁舟, 千千素手,低眉颔首,只把清莲嗅。 你道是人物自风流, 我道是那造物之意,赐恩膏满地,予万物情柔...... 这曲调清雅的歌里唱的是一番中州水乡的风光旖旎,与大漠雪原的萧瑟苦寒甚是格格不入。歌声清冷,却流淌着一股异样的温情,让人周身一暖。随着歌声越来越近,雪原上出现了两个小点,由远及近,渐渐清晰。那是踏雪而来的两个人影,雪原上难得一见的活物。 走在前头的是个男子,身形瘦削却挺拔俊逸,身上裹着黑裘袍,帽兜完全遮住了头部,看不清面容。跟在后头一摇一摆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面若清莲,眼眸清亮,红袄层层包裹下,身形圆滚笨拙,倒也显得可爱。 这俩人,也不知从多远处来,已经走了多久,就那么一前一后徐徐地走着,径直往东方而去。风呼啸着来去,脚步踩进雪层吱吱作响,呼哧呼哧的喘息吹出阵阵白雾,在一片死寂中扑腾着一丝生气。 唱歌的便是这男子,声线低沉清冷,声音却格外好听,歌声经久不散,余音袅袅如烟,仿佛出了他的口仍由他牵线把控一般,声声精妙。后面的少女听着曲,惊讶地发现夹袄上落的雪融化了,自己身上阵阵白烟升腾,身子也暖了些。 唱完这一阙,男子不动声色轻咳了两声,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他停住脚步稳了稳,看看四野的地形,又抬头看看诡谲的天空,露出帽兜下的鹤发银丝,还有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以及一双洁白如雪、赫然灵动的狐狸耳。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妥,眉头一锁,喊道,“河兮!” “师父!”后面那红衣少女见男子停下脚步,连忙拔腿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道,“是可以歇会儿了吗,师父?” “还不行,天黑之前必须赶到西云山岩洞,你可跟紧了。”师父又抬脚继续往前走。 师父说的西云山是这绵延无际的雪原中唯一可见的一座山体,从河兮的位置看去,细小如蝇,那里发出一粒若影若现、渺若星辰的光点,真无法估计还有多远。河兮拖起已经冻得快没知觉的双脚,勉强跟上师父的脚步,稍走慢一点,师父就走远了。师父说了,这雪原不知吞吃了多少活物,古怪多,河兮可一点也不敢含糊。 “师父,天都快黑了,还要多久才能到啊?”那清冷的男子却不再出声应答,脚程还更快了。乖乖,这漂亮狐狸像要在雪上飞起来了,河兮急道,“师父!你别走那么快呀!......哎呀......花狐!你的狐狸尾巴掉啦!” “啪”一声,一捧雪迎面飞来,扑到河兮头上,她赶紧住了嘴。她知道,但凡师父不搭理她,那就是当她说什么都是废话,再嚷下去也是枉然,惹恼了师父,她就不好受了。“好吧好吧,走就是了。” ...... “师父。”河兮亦步亦趋地跟在男子背后,终于又忍不住试探着开口:“师父,你方才唱曲是在施展什么术法吗?我听着曲子就觉得身子暖了,你再唱一遍好不好,我又冷了?” “......不好,没力气。”花狐是真的没力气了,越走越觉得胸口气闷,但是真的不能耽搁了,这地方不能久留。 河兮本以为还是不会被搭理,正撅嘴气馁,师父好歹还是说话了,说话了就是心里不烦了,师父心里不烦了,她就可以继续烦他了。小姑娘心里一欢喜,面上笑意一荡,又精神活泼了。 “师父,那我给你哼一段长调吧,你听听我唱的好不好。”也不等花狐作声应答,河兮就自顾自哼唱开了。也没什么词,尽是嗯嗯啊啊的粗野调子,牧羊人呼喝牛羊一般。哼着哼着气虚声短,调全跑没了。 花狐听得皱眉,真是混沌未开,一窍不通。“行了,牛叫的都比你唱的好听,留着力气赶路吧。” 河兮戛然止住尴尬的调子,吐了吐舌头,“子不学,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既是我师父,我唱得不好,还不都是师父你从不教我的缘故。”说完,她换了一支相对较顺耳的波斯小曲轻声哼唱着,跟在师父后面,踩着他的脚印一步步向前。 也奇怪,师父有很多术法绝技,可偏就不教她,说什么,“你灵命未醒,教了也是白教。”这不就等于说她是个傻子吗。又说什么,“况且,你也用不着我教。”那更古怪了,你不教,我怎么会呢,怎么就用不着教呢?难道我还能有神来之功,可以自然天成?然后师父还是不解释。 不过也真像花狐说的,教了也是白教。河兮随花狐在西域行走这么些年,遇到的奇人异士也多了,来往繁密的医者药师、乐人侠客等也会教她一些本事。她也很勤奋,可学来学去,就只是半瓢子水,渴是渴不着,就是喝不饱。就像有一只手,随时在清理她的脑子。 花狐专注前行,任由河兮叨咕着,也不辩驳也不再阻止她哼曲儿。哼唱了一会儿,河兮瞥一眼师父毫不动容的身影,也没了兴致,轻声嘀咕,“这么无趣,难怪没娘子疼,哎!枉费了天生你一张俊美无边的脸呀。” 啪!又一团子雪迎面飞来,洒了河兮一头一脸,“瞎扯,我没娘子是因为我要养你。” 河兮扒拉掉头上脸上的雪沫,回道,“师父你才是睁眼说瞎话,我这么好养,一点儿也不耽误你娶妻好吧。” “相信我,养你我真的很不容易。”花狐欲哭无泪,很多事情无从解释,他索性便不解释。 “怎么不容易了嘛?!我这么听话又能干,会烧鸡会挣钱,我养你还差不多。” “......” 言语间,俩人又走出了不少路程,越过一座座山丘,涉过百十里平地,可那光点仍像在千里之外。风过处,曝露的尸骨赫然出现在花狐眼前,花狐停住了脚步,低喝一声:“河兮!”打断了小徒弟的喋喋不休。 听花狐语气沉得发重,河兮就知不好,忙噤声,左右摇摆着胳膊,加快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去,蹭到师父身边,“怎么了,师父?”顺着师父的视线,河兮乍眼就瞧见了那副裸露在外的尸骨,衣衫褴褛的女尸双臂环绕,怀里紧紧抱着一具小孩的尸骨。看尸身腐烂程度,小孩应该在大人先死去。 花狐默然,河兮也不说话了,只觉胸口一阵闷,只难受地转脸把额头抵着师父的肩,收敛情绪。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这样的年月,饿殍白骨像吃糠咽菜一般寻常,却同样的让人有如鲠在喉的艰涩难忍。当然,前者的惨烈无疑更甚。 这还是看得见的,还有那些看不见的,被沙尘掩埋的,被风雪掩藏的,这茫茫雪原里不知还有多少亡魂在风萧萧间哭嚎。每次看到如此不堪的画面,河兮都会感到一种刻骨的悲伤,心痛如割好像死去的是她至亲至爱的人。她对自己的这种悲伤甚是不解。 “腹腔内都是树皮草根,看服饰也是中州逃难过来的流民,也不知死了多久了,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在自己怀里,做母亲的该多痛苦绝望。”花狐叹息摇头,袖袍一挥,袖力卷起一层白雪,重又覆盖了白骨,他瞭望茫茫雪原,又抬头望向阴霾不减的天宇,喃喃念道,“主神,你何时慈悲?” 河兮讶异地望着师父,她听见过无数人的祈祷,向真神,向佛祖,向昊天,普天之下有多少不可知的神明,只不知那些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神明,可曾何时看顾这炼狱人间。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师父口中听到“主神”,师父的声音很轻,可那瞬间却犹如惊雷贯耳,又恍如似曾相识。只是,这算是在呼求还是在诘问呢? 离开了掩埋尸骨的雪堆,花狐师徒继续往前走,他们从西域而来,要一直往东去,去往万千流民的来处,去往传言中那片水深火热的土地——东土中州...... “师父,主神是什么神?是真神安拉?还是昊天上帝?” “都不是,主神就是主神,唯一的神。” “主神是什么样的神呢?” “主神创造了天地,创造了万物,还,创造了世人。他至高至圣全知全能。” “这么厉害,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谁知道呢。” “很久很久以前?师父,你是在给我讲故事吗?” “对,就是在给你讲故事呢,这个故事很长很长......” ...... 听故事听出来的“邪” 自离开西域乌垒城,一连数月,花狐带着河兮穿越了冰川密布的葱岭,走过了死亡之海塔塔沙漠,又走进了这荒无人迹的雪原。途中也遇到过同行的商队,想起那个梦想着去中州发乱世横财的富商皮皮罕,河兮仍会想笑。 师徒二人是在穿越冰川的时候遇到皮皮罕的,他们人多货多,还带着马匹,一直走得很慢很小心翼翼。哪想到,都到最后一刻了,一个手下一声喷嚏,惊得雪崩。也好在都是常年在外跑的,逃命非常有章法,没有什么大的损伤。遭的是皮皮罕的马居然是头一遭经历,雪崩的轰鸣声惊了马,把皮皮罕摔下独自撒腿跑了。这商人是果真爱财如命吧,手下来救他,他大骂,“傻驴!护着货品先走!老子死不了!” 就这样皮皮罕拖着一身肥肉落在了最后,眼看着一根冰锥子就要直钻他脑门了,花狐一边长袖卷带着河兮,另一边长袖一捞,把胖商人也带出来了。皮皮罕千恩万谢,邀请花狐师徒同行,好吃好喝招待。 皮皮罕说起话来眉毛和胡子都在跳舞的模样最是滑稽,说什么“河兮小美人,等你长大了可以考虑做我的十一夫人,相信我,我对我的每一位夫人都特别特别的疼爱。我是一个有趣的人,你会很快乐。” 河兮吃着他给的肉干,喝着他给的葡萄酒,一听这话差点呛着,转眼瞅瞅他油挺挺的大肚子,肥厚的双下巴,艰难地咽下嚼不烂的肉。河兮忙摆手道,“皮老爷,您还是别抬举我了,我可没有那福气,我得养我师父呢。”说着,河兮朝花狐看去,那漂亮家伙斜坐在一边轻闭着眼冥想呢,听见这番对话,嘴角一撇,算笑过了。 皮皮罕听了,哈哈笑着自顾喝酒去了,并没有认真。后来在塔塔遇到风暴,花狐师徒俩就跟皮皮罕的商队走散了。从沙暴里走出来,灰头土脸的河兮直呼,“可惜了可惜了,皮皮罕送的珠宝也丢了。”花狐给她一个白眼,“命没丢就不错了,还惦记珠宝。” “你懂什么,就是命没丢才惦记珠宝呢,有珠宝以后好活命呀。”花狐感觉直被他这个徒弟激得头疼。 河兮仍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惋惜着,“没跟皮皮罕走散就好了,起码有个天南地北瞎聊天的伴。”河兮实在走不动了,又落下师父一大截,怎么都追不上。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深深地叹气,“帅花狐,你徒弟好想吃烤肉,好想回集贸上听着波斯乐跟黛绮丝跳舞。” 花狐不动声色,连头都不回一下。 河兮扯着嗓子大叫,“老狐狸!你走慢点不好吗?你就一点都不累吗?” 这回花狐略站了站,侧脸回头,“累,但我更希望天黑有个安全的地方睡觉,天一黑,荒原里地下的枯骨就会爬出来,也许它们会跟你跳舞。” 河兮一听,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赶紧爬起来,让自己的屁股远离地面。“师父!您除了吓唬我还能干点别的吗?” “能,赶路。” “师父,那个,地下的枯骨真的会爬出来吗?”河兮觉得一阵酥麻和战栗感从脚底升至全身,脚都不敢沾地了。 “要不你留下来试试?” “那还是算了吧。”河兮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白花花的雾气在她脸前缠绕翻滚。她想着,从此都不会听着那些侠客翻越雪山决战荒原的故事流口水了。 这样的境地,冻就算了,时不时还要挨饿。他们带来的食物和水,已经被河兮十万分慷慨地分给了在塔塔沙漠里遇到的逃荒难民,她没想到会跟皮皮罕走散,也没想到他们会连续三五天迷失在沙暴里没吃没喝,那时河兮才明了在她慷慨解囊时师父那好似看傻瓜一样的眼神。师父说的咬牙切齿,“身边有太阳光芒万丈,还用得着你这颗小星星发光吗?”如今他们只能靠草药维持体力,每当河兮喊饿的时候,花狐就闭上他那双狐狸眼,不想看她。 自西往东的路上,河兮和师父花狐陆续遇到过从东边拖儿带女逃往西域的流民。有独自逃生来的,也有组团结队一起来的,有的是平头老百姓,有的是逃兵,有的还是王公贵臣的后人流亡成了落魄潦倒的难民。听众人的口气,都以为西边是繁华富庶的乐土,只要能活着穿过茫茫雪原,走出塔塔沙漠,平安过了葱岭峡谷就能永远过上没有战乱的安宁日子。她无从知晓那些人最后能不能出得了塔塔,能不能走过冰川峡谷而不至于一声咳嗽惊动雪崩,但愿他们没有最终变成一具具腐骨曝露荒野。 虽然西域没有传言中的那么美好,那么人间乐土,但在当时都护治下,只要不违法乱纪,总归是可以平安度日的,而中州,却毋庸置疑是人间炼狱。 《中州纪要》中,对这段中州流民四散的历史有记载:“大国倾,社稷残,宗庙毁。神坛为台,帝王血为祭。异族王,妖邪肆虐,举国成殇。刳腹折颐,首身分离,暴骨革泽,头路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虏,相随于路;百姓不聊生,旌类离散,流亡为臣妾,满海内矣。百鬼哭,万民泣......” 为此河兮纳闷至极,别人都往西逃,师父却偏要带她往东走。问他为什么,他就只用那弦乐般好听的声音告诉她,“因为你快满十六岁了,我们该回去了。” 自从上月百鬼节,花狐在黑市跟着一个手举十字烈焰幡旗的身影消失了一阵回来,就话也不多说几句,老一个人呆着。后来的几天,花狐在旷野里观了几天星辰变化,又在自己的黑屋里沉思默想了几天。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河兮,“时候到了,我们回东土中州。”那模样里有着决绝坚毅,好像还有点愧悔无助,好像还有点无法直面河兮的躲闪逃避。 “为什么我快十六岁就该回去呀?哎!你别说,先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东土中州我有个富得流油的老爹,你要带我回去继承家产?” “或者或者,我命格奇特,十六岁必须到中州经受洗礼,让我灵命觉醒,改头换面,美出天际,比黛绮丝还美?” “还是我有着,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身世,是那地狱般的乱世东土的救主,你要带我去完成使命呀?!” “.......” 无论是去集市上采买草药、干粮,还是去茶寮饭馆听最新的消息,河兮总是亦步亦趋地围着花狐转悠,就想知道他们回东土的目的是什么。但花狐一忽儿欲言又止,一忽儿只是阴沉着脸,就是不再多说一句话。自从决定回东土,花狐的话也少极了。中州到底有什么让师父非要带她回去不可呢? 广袤大地上的消息总是会在茶余饭后像流水一样从吃客的嘴里四散播撒,那些四海为家的行走总喜欢把见闻编成话本故事,说给闲时好事的人听。花狐常带河兮去茶寮吃茶,他去听那些来往于西域东土的客商讲中州的世态局势,河兮就去听卖唱的克里斯唱时新的曲子。最后一次去茶寮,克里斯不在,却有一个行走在说东土中州的故事: “要说这东土中州呀,在二十年前那可算得是整个云泽大陆最受造物偏爱的人间乐土。曾经的大涴帝国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东土统治了长达上千年,那一番‘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的盛世传奇如今仍让人心驰神往。可如今大国倾覆,国家残破不堪,帝王宗庙被毁。供奉主神的神坛成了祭台,凡流淌着帝王血脉的皇族都被屠杀献祭。异族邪王夺权以来,暴虐无道,专以罪犯逃奴为用,残骸百姓,举国上下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上?将领下?士卒,剖腹断肠,砍头毁?,??分离,枯?暴露在荒野?泽之中,头颅僵挺,横?遍野,国内到处可见。???弱被捆着脖?绑着?,成了任?凌辱的俘虏,?群接?群地?在路上。百姓?法?活,亲族逃离,??分散,流亡沦落为男仆?奴的,充满海内各国。再没有那‘香烟馥郁箫鼓喧,灯火盈门笙歌迭’的歌舞升平之象了。可叹:历历人间事,繁华在眼前。无端盗贼起,忽已岁时迁哪。” 众吃客暂停了耳力,吃了一口茶,只听那行走继续说道: “说也奇怪,那邪王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魔鬼,常年缩居皇宫,除了一个面容精致的小童令官可出入他的宫殿,从不要人近身侍奉。自带领军团出现在中州,邪王就戴着一个血糊糊的面具,无人得见他真容。不只是邪王,他的军团上至高阶将帅,下至低阶士卒全都戴着凶神恶煞的面具,形如妖邪鬼魅。邪王军团奉行“顺者昌,逆者亡”,每攻下一座城域,凡反抗者杀无赦,曝尸七昼夜方能收拾街衢,重整经营。那七昼夜往往家家闭户不敢出,若是雨天那街道沟沟坎坎的尽是血流成河,若是三伏天则尸臭熏天野狗欢腾。七昼夜后便是挑选各行当能人服事新政权,无甚用处的人收拾完城域定然不会留下,轻则驱逐,重则留财去命。邪王治下手段阴毒狠辣,无分老弱妇孺,但凡有一丝迕逆的痕迹,便是白刀红肉两相残,生死只在眨眼间。邪王的诸般行径好比与整个大涴帝国有着万世怨仇。 “据我那行走于中州边境的师兄传消息来说,近几年,邪王势力尚顾及不到的几个前朝属郡,联合兴起了一批以身怀异能之人为首的复国军,颇具声势,先后派出数批死士入天都怀柔明城刺杀邪王,然而均无功而返。传言那邪王竟似练就了不坏不灭之躯一般,水火不浸、刀枪不入,只不知如何练成的,整个怀柔明城隐隐中如同血光笼罩,魔性越来越盛,那曾经入主天选之子的天都如今该叫‘魔都’了。只可惜了那些个一身孤胆入魔都的志士英豪,可不是飞蛾扑火吗,功败垂成之后又被投入邪王的炼炉,最终灰飞烟灭。自此,各方异能者勿论有无参与复国军,一律驱逐诛杀,又是一番血流成河呀。” 跟雪妖捉个迷藏 那天,众人听得一会儿像身临其境目睹了帝国风范一般陶醉,一会儿又似亲见邪王屠戮一般惊悚冒汗,一忽儿仿佛看到了希望,一忽儿又陡然绝望。河兮很少听花狐讲中州的事情,只知道他们确然是从中州辗转到西域的,二十年前河兮还不曾存在于世,那自然谈不上与大涴倾覆有什么关系,师父一只千年的狐狸,与人间乱事应该也不相干吧。但师父面上不说,很关心中州的时局那是真的,不然也不会总去茶寮。听那行走讲到最后,师父是腾地一下站起来,带翻了椅子脸色煞白地离开茶寮的。 终于,花狐选了个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良辰吉日”启程了。师父说,风雪天上路才安全?!完全颠覆了河兮的认知。 河兮心知这其中一定有故事。只是这故事是什么呢?花狐不说,但她一定会知道的,这是早晚的事。只怕早被她说中了,只是花狐仍在刻意隐瞒。对很多未知未解的事情,河兮总是有着神奇的预知,只不过这种预知就像被云雾弥漫遮盖着,忽暗忽明,忽隐忽现。 河兮这样想着,她不知道的是,花狐也这样想着: “她一定会知道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离西域乌垒城是越来越远了,现在回头,别说连乌垒城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就连西域在哪个方向河兮都搞不清楚了。这鬼都嫌压抑的天气,看不见太阳,分不清东西,师父看着天空走,河兮跟着师父走。细碎的雪沫又下来了,随风纠缠在天地间,呼呼风声仿佛是谁在哀哭。 “雪来了,他也要来了。”花狐喃喃自语。 “师父,你说谁要来了?” “一个千百年来都在风雪里独自行走的家伙。”花狐伸出长袖,接了一颗掉落的雪花到眼前,那雪花像活了一般在他袖子上蹦跳了两跟斗,跌落下地,瞬间化作一缕光消失了。花狐暗自头疼,真糟糕。 “师父,你确定我们是在往东走吗?怎么看不见西云山了?”河兮狐疑地四下里看看,哪儿哪儿都无甚区别,奇怪的是师父看这灰不拉秋的天空到底是怎么判断方向的呢? “不是,我们正在往西走。” “啊?往西?”河兮迷糊了,不是要去东土中州吗?什么时候调转了方向,她却全然不知。“师父!你终于厌倦这旅途,打算放弃中州带我回西域啦?” “那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你只能做梦回西域了。”花狐抖抖裘袍上的雪,说话吐出的白气融进翻飞的雪沫中,凝结成霜。河兮一顿懵,“那我们这是在走阵吗,一忽儿东一忽儿西的?” “我们在玩捉迷藏。” “跟谁捉迷藏呢?” “雪女。” “咦!......”河兮只觉后背一阵酥麻凉直窜后脑勺,她想起了茶寮说书人讲的故事。传说东方有海岛,雪山之巅有万年积雪吸收日月精华育化成精,称雪女,有风雪的地方就有雪女的踪迹。这雪女可幻化千百种形态,常以绝美女子形貌,昼伏夜出,迷诱耽于风雪的行人。只是她迷诱行人去干什么呢,要吃掉他吗?那天那个故事才开了个头,茶寮里就闯进来一群差役,把说书人带走了,说他是邪教信徒,但凡他宣讲的都是邪门歪道不可信。 眼下这漫天冰雪的情形还真适合雪女出现。河兮四下张望了一阵,阴沉沉的雪原,风声让她不寒而栗,连忙追上花狐,抓了师父袍子上的缕带紧紧握在手上。“师父,真的有雪女吗?” 花狐面色凝重地走着,眼前一片白茫茫在河兮眼里就是一片白茫茫,但在他眼里,却有万千条忽明忽暗的光束在涌动。眼下他绝对没有带河兮全身而退的把握,所以绝不能行差踏错,惊动不该惊动的东西。 “你说我是什么?”花狐问道。 “你是狐狸啊。”河兮看看花狐帽兜下的狐狸耳,再想到他袍子下的九条尾巴,这绝对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你说有雪女吗?” 河兮愕然一愣,无从反驳,“好吧,师父你的解说太有启发性了,那这雪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精怪?” “什么样的?像雪一样的。” 像雪一样的?河兮脑子里勾勒出一团矮胖雪人模样,又自我否决掉。不对,形貌美艳的女子,应该是像黛绮丝那样风姿绰约,面容姣好,行走间翩若惊鸿,一步一生莲,生的还是雪莲,冰清玉洁。想着想着,这样一位美妙绝伦的女子好似真从风雪中走来了,巧笑嫣然。河兮就想,一说是精怪,众人就心生惧怕,可若果真是这样美的雪女,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花狐转眼见河兮一脸痴模样,知她在臆想,不知想的多美呢。 “雪女,亦或说雪妖,因他是物化精怪没有活体,物无雌雄之分,他并没有男女之别。雪妖的形神样貌、性别体征都是由他所见之人的臆想来决定。只因常年行走在外能有机会见到雪妖的多是男子,而人间凡夫俗子谁又不爱一副漂亮皮囊。所以雪妖常以美貌女子出现,时间久了,他自己也都觉得他是女子了。” “师父,说书人讲雪女出现迷诱行人,他迷诱行人作甚?会吃掉吗?”河兮记得《志怪经论》里讲:凡修炼育化成形之精灵,纯良为善者仙,寻衅作恶者妖,伤天害理者魔。这雪妖既称妖,定是作了什么孽。 “雪女不吃人,他嫌世人污浊晦气。早年间他冰清玉洁、心性纯良,常救护风雪中遇难的旅人。只不过越干净的东西就越容易沾惹尘埃,初练成形的雪妖接触的人多了,难免沾染了人间烟火气,便有了七情六欲。他开始觉得雪山里寂寞苦凉,就想找个人留在雪山里和他作伴。” 河兮觉得不可思议,花狐今天居然给她讲故事了,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 “那时雪女遇到了第一个让他心动的男子,他向那人许诺,只要那人愿意留下来,他可以满足那人一世的愿望,家财万贯,仕途得意,封妻荫子什么都行。一世了,那人便要弃家入山与雪女相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是人是会老会死的,这一世都完了,他怎么来跟雪女相守?” “你认为雪最擅长的是什么?” “把物体冻住?难道雪女把那人冻成冰了?那还不是活不成,怎么给他作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但不是把他冻成冰,是用妖丹把他冻龄,既冻住了他的肉身不灭,也冻住了他的时光不老,但从此无妖丹不能活命。” “哇!冻龄啊,那就永远丰神俊朗啦!功成名就有娇妻,我猜,这男子最后定是负心薄幸辜负了雪女,话本故事都是这样讲的,自来痴情女子薄情郎。” 花狐驻足凝神,侧耳细听风声里的异样,就在他闭眼感知光源的瞬间,一个幽怨的女声直钻入脑:“是你来了吗?你终于回来了吗?” 花狐微微屏息,“这还真没有,那男子不薄情却偏偏多情又重情,他既对雪女动了情,又对原配妻子情深,也是个重诺守信之人。他做了官也不贪财忘恩,鱼肉乡里,反而为一方父母,守一方土地,政绩卓然,受百姓拥戴。原本他想等妻子一世安康,自然终老以后去与雪女相守,却不想妻子在为他生第七子时难产,几乎丧命,他一急之下把妖丹给了妻子续命,妻子活下来了,他却倾刻间变成了一尊雪人,全府上下惊惧哭嚷,四处求救,医者术士请了一堆,皆是无从解救。雪女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日光炽热下化为乌有。届时,满府哗然,皆以为是雪女作祟害了他的性命,对他喊打喊杀,极尽侮辱咒骂。雪女悲怒之下现出原形,强取妖丹,男子的妻子就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更坐实了他的恶名。雪女本欲回雪岭,却被一群术士追赶捉拿,符文咒语围攻下,雪女只得出手反击,暴风骤雪倾刻间掩埋了整座城,满城人畜无一存活。从那以后,民间流传的雪女就成了恶名昭彰的雪妖。” 雪女无辜却做了恶,城民无知却做了鬼,真叫人唏嘘不已。“师父,那后来雪女怎么样了呢?”风呜呜地哭了起来,听得河兮头皮一阵发麻。 “后来的雪女,就像这天气一样只剩阴霾和冰冷。有行人困于风雪,他还是会出现,但人们的质疑和猜忌让他时癫时狂,怒极之时,将人冰冻住,吸食灵魂也是常有的。” 河兮惊愕地捂住嘴巴,所以最终这雪女真的成了妖。河兮脑海中浮现出满眼妖气的雪女模样,没有了风姿绰约,没有了面容姣好,浑身黑气缠绕,一开口即是森冷的呼啸铺天盖地而来。河兮摇摇头,甩走自己的臆想,紧走几步抓着花狐的袖子不松手。 花狐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浅笑,“又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真正的雪妖可比你的想象更伤胆子。” 河兮看着花狐丰神俊逸的身形样貌,突然生出狐疑,“师父,那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花狐转头,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让河兮嘬舌。“我是有活体的,狐狸分公母的吧,你说我是男是女呀?!” 河兮扑哧一声笑出来,抬手给自己脑门一拍,也被自己的脑筋给傻到了。“好吧好吧,都怪我爹生我脑坑多。” 不料,河兮此话一出,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惊雷响彻天宇,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就朝河兮劈下来。花狐紧忙长袖一卷挟裹着河兮跃出一丈远,把她牢牢护在身后。闪电落在方才河兮所站处的后方,劈裂了大地,似乎击中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形,顿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方过,一阵凌厉的寒风缠绕在两人身边,如冰刀一般吹割着: “啊哈哈!主神发怒了!主神的怒火将像潮水一样席卷大地,浪潮过处将寸草不生!”那声音尖锐刺耳,直窜入脑,河兮紧捂双耳仍觉得耳膜被撕的生疼。下一刻便是狂风四起,雪沫飞扬,狂风席卷着雪沫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整片天空黑压压地笼罩了大地。 那声音和着风声萦绕不散,一忽儿又暴又怒,一忽儿如怨如诉,“花狐,你很会讲我的故事,那你怎么不讲讲你的故事?你从何而来,又因何而来,终将到哪儿去。要如何开口呢?啊哈哈!是不是开不了口啊?!那时我求你留在雪原,你却为了这个女孩弃我而去,如今还不是又回来了。我倒要看看这回你要怎么过去!今天,你休想过得去!” 河兮感到一股刻骨的寒意在她身边纠缠不去,冻得她瑟瑟发抖,“师父,这就是雪女吗。” 花狐嗯一声,眉头紧皱,“雪女,我何去何从用不着你操心,当初我既能走出这雪原,如今也能。我还是要劝你善良,主神也许还会宽宥你。” 忽然一股强劲的寒风直劈俩人面门而来,虚空中猛地幻化出一张冰渣渣的脸欺到花狐眼前,乌黑的眼洞仿佛无尽的深渊,似要吞噬一切。“宽宥?!哈哈!花狐,你看看我,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说着,雪女冰渣渣的脸上,身体上,像冒泡一样,此起彼伏,将他整个躯体面貌撑得扭曲可怖。“你怎么不看我呢?你不看我的眼睛,连你都不愿正眼瞧我,还说谁会宽宥我?!” 河兮见花狐眼眸低垂,确然没有直视雪女,那雪女怒极生厌,陡然张开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口中窜出团团黑气。那成百上千的黑气团拖着尾巴叫嚣着四散,钻进了雪层。 师父的狐狸尾巴蹦出来了 天黑了。原本只是昏暗的天地间骤然一片晦暗,伸手不见五指。河兮被突然降临的黑暗惊得张皇无措,“师父!”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花狐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刚才师父明明就站在她身旁,怎么就突然没了?!风还在呼啸,吹得河兮有些站立不住,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钻出来。河兮无助地大喊,“师父!师父!你在哪儿?” 这时,空气中满是咔咔的声响。河兮想起师父说天一黑雪底下的枯骨就会爬出来,顿时一口冷气窒在胸口上不来,只浑身战栗着提脚要跑。惊惶中,她却不知往哪跑,只是在黑暗里跳脚乱转,一踉跄被一根树枝一样的东西绊倒,身体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脸磕到了硬物。她忙伸手去摸,一颗光滑的石头,头一般大小,却有两个深深的圆孔,还长了两排牙一样的锯齿。牙?河兮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手里抓着什么,尖叫着缩回手来,使劲搓磨着,声音颤抖地叫起来,“师父!师父!” 突然!河兮两脚被抓住,整个身子在雪地里拖行,她只能伸手乱抓,一抓一把枯骨,在她手里乱动,有的枯骨上还沾着片片冻坏的烂肉。她感到手腕传来一阵被牙咬住的锐痛,那痛感深入骨髓,“啊!”河兮痛得惊叫,边使劲甩着手,边惊恐地大声哭叫着,“师父救命!”然而,无论河兮怎么叫唤,都听不到花狐的一丝回应。 一个声音在河兮耳边响起,“河兮,河兮,你跟我走,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就没有人能伤害你。”这声音紧紧贴在河兮耳边,仿佛一缕暖风,直钻进河兮心里,迷糊间,她眼前有了光,她看见一个红衣身影朝她伸过手来,“河兮,答应我,跟我走吧,让我来保护你。” 当那人影越来越近,河兮望着那梨涡浅笑的脸蛋惊喜地哭喊:“黛绮丝?!黛绮丝!你怎么会在这里,快救我!”黛绮丝伸手触及河兮的额头、脸颊,那冰凉的触感让河兮一激灵。河兮猛想起雪女专事迷惑人的勾当,一迭声叫道,“你不是黛绮丝!我不去!你这冰渣子不要碰我!我要我师父!” 眼前那张原本恬静美丽的脸,瞬间扭曲变化,满面冰霜,眼洞漆黑可怖。“师父?!哈哈,你还挺记挂你师父。” 雪妖伸出冰冷尖利的爪子,抓住河兮胸口的衣领,轻而易举地把她拎起来悬在半空,“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离开方壶山,不会离开归墟神境,更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那么骄傲的一位远古上神,就因为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沦落得没了双臂神力,在世间苟延残喘地活着,简直该死!主神应该早些来,把这世间的一切统统毁掉!统统毁掉!” 河兮被雪妖一阵莫名其妙的怒骂搅得心神激荡,“你这个骗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快放我下来!把师父还给我!”砰地一声,河兮被狂怒的雪妖扔出好远,重重地砸进雪窝里,可马上又被一窝骷髅抓着双脚拖了出来。雪妖狰狞的面孔欺到她面前,“你别想再见到他!”他龇起牙,从牙缝中挤出尖细怨毒的声音,“哈哈!吃了她!咬碎她的皮肉,嚼烂她的骨头!让她跟你们一样不得好死!” 在雪女的召唤下,枯骨更加狂躁地撕咬攻击着河兮。河兮使劲挣扎四肢,只妄图能挣脱束缚。然而,她的手腕上,腰上,腿上,肩上,到处被骷髅咬得死死的,衣服呲呲地被撕裂开了,枯牙咬住了她的肉。恐惧搅得河兮心痛肉痛头痛,她只能一个劲地扑腾,感觉好不容易蹬掉了一只枯手,马上又有另一只抓住了她的脚。 不知挣扎了多久,她叫嚷不动了,也挣扎不动了。她觉得自己就要被咬碎了,被拖进无尽的黑暗里去,然后来年就跟这窝枯骨一样徒留一副架子,无法在光里行走。河兮猜想花狐此刻的遭遇也许也跟她差不多,然而花狐是懂术法的,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一点响动呢?难道师父被咬死了吗?“师父!”这样一想,河兮心里一阵绞痛。 越来越多的枯骨爬到河兮的身上啃咬,那阴森森的咔咔咔的声响渐渐掩盖了河兮的意识。真糟糕,花狐的故事还没讲给我听,我就要殒命于此了?真糟糕,我的故事还没开始,这就要结束了吗?师父,虽然你很无趣,但若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徒弟,还烧鸡给你吃。师父,小徒愚笨,让你受累了...... 就在这时,一阵亮光陡然乍现,刺得河兮闭紧了眼,一阵呀呀惨痛的叫音响起,咬在河兮身上的牙齿竟然松了。河兮勉强睁眼一看,满雪地爬的站的都是骷髅,被那道光照得蜷缩着往雪里躲。 河兮倒吸一口冷气,转眼往光里看去,居然是花狐在那黑暗里发出光来,那一头银发熠熠生辉,帽兜都遮挡不住的光华让他周身莹亮。 “河兮!过来。”花狐双目紧闭,凝神驱光,光过处,骷髅纷纷呀呀叫着闪避。 狂风又一阵席卷而来,卷走了花狐已然破败不堪的袍子,九条银尾倏尔展露无遗。雪妖冰渣渣的死灰脸欺到花狐耳边,幽怨道,“花狐,你真是为了她命都不要,你别忘了,你的星辰之力十五年前已经断臂在西云山,强行使用御光术,是在消耗你的命丹。只要你答应跟我留在雪岭,我就解除恶灵附骨的魔咒,让她东去。答应我啊,留在雪岭好不好?” 花狐在虚光中渐显透明,“绝无可能!” “师父......”河兮头脑一阵眩晕,手脚麻痛一时无法动弹。 “河兮!快过来!”花狐焦灼地喊道。 “师父......痛,痛得、起不来了......”又缓了好一会儿,河兮才强撑着双臂,连滚带爬地挪到花狐脚下,伸手抓住了花狐的衣角。“师父,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不过你这样子也够羞死了,屁股都露出来了。” 花狐蹙眉催促,“你再不起来,我就真的要死了。快点,到我背上来。” 河兮顺着花狐的衣摆往上,攀爬到了师父背上。这时的花狐已经透明得像一片光几乎要消失不见了,待河兮爬稳,他立刻俯下身变化成一只硕大的九尾银狐,驮着河兮往西云山飞驰而去,赫然可见的是,这银狐竟然只有两条后腿。 当银狐的光芒越来越弱,恶灵附着的枯骨又咔咔咔地追逐上来,伺机围攻,却突然又从天而降一道惊雷,刹那间劈裂了雪原大地,成千上万的腐肉枯骨呀呀呀惨叫着落入裂谷深渊,龟裂的大地又轰然合上。如此,银狐方能渐渐收敛光芒,保住形体顺利去了西云山。茫茫雪原随着雪女卷风逃遁,又恢复了森冷寂寥。 那师徒二人直奔而去的西云山并没有高耸入云,却万里开外可见。山间有一处山洞,说是山洞,或不如说是岩石山体上的一道缝,那缝隙有如人形,窄得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竟像是什么人用自己的身体活生生一寸一寸凿将出来的。洞中透出一缕闪烁的光来,看似微弱的一点光晕,却似有无穷的神力,刺破漫天阴霾,投射千里之远。有从风雪里挣扎着爬到这洞口的雪鸡、鼠兔,前一刻还奄奄一息,让那光一照,瞬间就活蹦乱跳地进洞去了。 狭长的洞口周边不积雪,露出灰黑的岩石,岩崖上长着绿葱葱的草木,甚至还开出了娇滴滴的花来。这在万里冰封的雪原里,简直就是神迹,是一切能从风雪中存活的生物的避难所。 花狐驮着已经昏睡过去的河兮轻车熟路钻进山洞去,发现洞内竟开阔了许多,可容纳不下于百十人,想必是一年又一年来此避难的人往山体深处凿开的。洞中央有一个法阵,法阵内立着的石墩上供着一颗涌动着光芒的琉球。隐约可辨认琉球是一双合抱缠绕成球状的手臂。洞外可见的光芒便是这琉球散发出来的。 花狐径直往法阵中央去,轻松进入法阵结界,把河兮放在琉球的光柱里,自己也歪倒在一旁,昏昏睡去。那些躲在洞中避难的鹿鼠兔鸡鸟等活物,悄悄靠近,看这一人一狐在法阵中昏睡,破碎的伤口在琉球光柱照射下闪着碎金子似的光点,竟一点一点愈合了! 扑通一声,又有什么东西滚进来了,一群小野物纷纷回头看向洞口。 都来排队放个血,献个宝 河兮醒转起来时,有点迷糊,待她想起才经历的一番死里逃生,浑身一滞,抖手抻脚地哆嗦,好像骷髅还在咬她一般。一阵摸索后却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上除了衣服破裂了几处,没有任何伤痕。而此时此刻,同她一起躺在法阵结界里的还有一窝乖得一动不动的小野物。 不及细想,她连忙四顾寻找花狐:“师父?!师父?!” 那漂亮狐狸只有灵力耗尽才会现出原形,没有鸡血给他喝,这会儿不知虚成什么样了!河兮匆忙迈出法阵,四下环顾,眼前所见顿时让她目瞪口呆。 岩洞顶部融化的雪水,顺着岩石流进洞里,汇成一湾清泉。满溢的泉水又从低洼的决口,流往洞外。泉水汩汩流淌着,花狐就背对着河兮端坐在泉边,已然恢复人形,但是衣衫褴褛,几不蔽体。 估计是变身的时候,膨胀的身躯把他的袍子撑破了。黑色的几块布片挂在他身上,一头银发丝毫不乱地披散至腰间,更衬得他肤白胜雪。只不过此刻,白得透明,仿佛只要一缕光就能像融化了雪一样,让他如烟飘散。 察觉到了河兮的目光,花狐稍稍蹙眉,“好歹是个女子,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吗。非礼勿视,我没教你吗?” 河兮愣了一下,转瞬微嗔,“嘿,你还说呢,我那么着急忙慌地叫你,你都不应,我心都快掉进归墟深渊了。多看你几眼怎么了?” 河兮不多理会花狐关于“女子”的教导,随口漫不经心地应着,“你从小把我养大,我什么你没看过,这会子你叫我回避什么呢?看你几寸皮肤就非礼了?奇怪。”双眼只专注地盯着眼前,那是她十五年生涯所见头一遭的景象: 花狐身前摆着一只盆盏,而他的长袖正卷着一把刀悬在盏前,一群鹿鼠鸡兔则井然有序地列队走到刀前,自己伸出前爪或翅膀,毫不犹豫地往刀口上“刺啦”拉一刀,血噗嗤洒进盆盏里,在冷空气里冒着股股热气。放了血的这些个野物又自顾自转身钻进法阵中疗伤,待满血复活,又再转身来,加入列队。 乖乖,这是什么路数? 河兮满脸狐疑地半跪到花狐身侧,看着他一口口喝下散发着热腥味的鲜血,面色渐渐活泛起来。河兮心里一放松,语气就欢快许多。 “师父,你这是什么妖术,竟然让这些小野物心甘情愿地献血?” 花狐仔细擦掉嘴角的血渍,长袖轻轻一挥,一群小野物前肢一曲,拜服在地,而后才躬身退去岩洞一隅各自安歇。河兮瞬间看得眼神都直了,转眼再看花狐,这漂亮狐狸俨然一副从容自得的尊者姿态。 花狐收起长袖,长袖轻飘飘地搭落到肩背,遮住了暴露的蝴蝶骨。“它们都是因我的星辰法阵才活下来的,叫他们放点血,还不是理所当然的。我要是死了,它们在这雪原里也活不了。” “星辰法阵?那颗发光的琉球?”河兮突然想起雪女的话: “花狐,你真是为了她命都不要,你别忘了,你的星辰之力十五年前已经断臂在西云山,强行使用御光术,是在消耗你的命丹。” 河兮面色一黯,心中揪痛,“师父,那就是你的手臂吗?十五年前你带我过雪原,是不是也是为了救我,才断了手臂,立了这个法阵?” 花狐目光淡然朝河兮一瞥,他没想到,河兮都被枯骨咬得神志不清了,还把雪女的话听得那么清楚。“算是吧,但也不完全是。那时候......哎,你先帮我梳头。” 河兮庄重了神情本准备听花狐讲讲往事,这忽然的转换话题,让她猛地傻愣了。看花狐并不打算详谈当年的事,河兮有点失望,但还是乖巧地从腰间挎包里掏出梳子,仔细地给花狐梳理发髻。 河兮呆了一瞬,经过之前一番生死折腾,她心里有些混乱,师父口中雪妖的经历让她唏嘘。而雪妖所说花狐从一方尊贵的上神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似乎也不尽是胡说八道来扰她心神吧?此刻见花狐无恙安在,河兮方才紧绷的意识倒是稍缓。但,总有点什么不安,在她心里酝酿。 想不明白额事,河兮也只好甩甩头,淡然处之,认真地给师父梳头。“师父,你这衣裳破成这样,怎么好穿出去见人。包袱都被那群骷髅撕烂了,没有衣服可换了。” 花狐低头看看破碎的袍子,这确实是个问题,马上就可以入关了,他的灵力衰微无法稳定维持人形,没有足够宽大的袍子,他那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的耳朵和尾巴根本藏不住。 中州早已经过了生灵万物通融共存的年代,只怕他的暴露会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上神?——上神?——我有衣服可以献上。”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出现,惊得师徒二人一怔。 “谁?!谁在说话?” 河兮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见一群小野物齐刷刷转头,一齐看向岩洞深处的一道裂口。那里如同洞口一样窄,但也藏得进人去。一颗黑溜溜的脑袋正躲躲闪闪地探出来,呲着牙勉强冲河兮一笑。俨然是一个眉清目秀却英气外漏的少年郎。倒挺好看,只是眉宇间有些阴郁。 花狐也抿唇一笑,“我还在想,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河兮一脸惊讶,“师父,你知道他藏在那里呀?你不早说?” 嘴里说着话,河兮手上不停,速速帮师父束起发髻,动作稍大处扯得花狐直咧嘴,“河兮,你梳个头怎么越来越笨了!” 事了,河兮收起梳子,毫不在意道,“你早该习惯了。”又转头伸手直指探头探脑的那家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出来说话,你什么时候藏在那里的?” 那少年却只是远远探着头看花狐的反应,不敢轻易出来。对河兮愣头愣脑的指摘置之不理。“上神?” 河兮见这少年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哼了一声,把双手环抱胸前,“不出来?!不出来你就继续躲在里面吧!小心有蛇叮你的屁股。” 花狐听得河兮对着一个少年满口“屁股”,实在羞恼无奈,长袖一卷把她的嘴捂上了。那少年嘿嘿笑着,见花狐不作难他,起身正准备出来,谁知屁股一阵剧痛,被什么咬上了。待他惊叫着翻滚出来,回头一看,转头就冲河兮不可思议地惊叫,“你这小丫头,你是女巫吗,还会召唤灵兽!这蛇不会有毒吧?” 师徒二人都懵了,河兮忙拉开花狐的长袖,飞奔过去,果然就有一条金色花斑的小蛇朝那龇牙咧嘴叫唤的少年吐着血红的信子,攻击性丝毫不因个头小就逊色。 河兮眉间狂喜,“放心,黑眉王锦,没毒的。顶多就疼痒几天。”边说边从腰袋中掏出一只竹筒,小心地对准小花蛇,唇舌间嘶嘶地召唤着。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小蛇收了信子,乖乖钻进河兮的竹筒。“你还真是养蛇的女巫啊?” “你才是巫呢,我只不过跟波斯养蛇人学了几招驭蛇术而已。” “那你抓它干嘛呀?冷不丁咬你一口,可有得你受的。” “这黑眉王锦可厉害呢,有它在,方圆十里之内无蛇。带着它等于带了一个超强护卫。我师父灵力损伤很大,一路不太平,我总要有点防御之力。”收好竹筒,河兮从腰袋中又掏出一只药瓶,取了一粒丹药递给少年,“怕疼就吃一粒,乌川丸,可以暂时麻痹你的痛觉。” 少年将信将疑地接过药丸,犹豫了一瞬,自嘲地摇头一笑,一仰脖子把药丸吃了。反正最坏不过是个死,要么蛇毒毒死,要么毒药毒死,还有别的结局吗?萍水相逢,小丫头也不至于要害他性命。 吃了药丸,没一会儿,屁股被蛇咬的伤口果真不疼了,少年眉头舒展开,已面无痛色,对着河兮又是竖大拇指,又是拱手抱拳,半分戏谑半分郑重道:“河兮女侠,来日有机会,我虞谷轩一定报你的恩德。” 河兮扑哧一笑,“瞧你这翻天覆地一张嘴,倒把我的名字听得很准。这么的我就从女巫变女侠了?你就不怕蛇没咬死你,倒被我一颗毒药毒死了?” 虞谷轩挠着头,脸颊绯红一片,怎还好意思说,自己刚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番内心纠葛。愣了半晌,虞谷轩才猛然醒悟地撩起后背的包袱,扯下来递给河兮,“喏,袍子在包里,男装女装应有尽有,你和上神尽可以挑选。” 河兮接过包袱一掂,包袱不大,也没几分重量,怎可能就啥啥都有呢。“你叫虞......谷轩,对吧?你是开玩笑吧?这包袱能装一套衣服就不错了,还应有尽有?而且,也没见你穿的多好呀,雪原那么冷,你居然只穿几件单衣。” 说话间,河兮把包袱端到花狐跟前,解开了系包袱的带子,伸手进去接二连三地掏出了很多东西。什么茶壶啊,琵琶啊,长琴啊,居然还有一只夜壶?! “虞少侠,你这是背着家当闯江湖吗?我算是相信你这包袱应有尽有了,这么能装,一定是个绝世法宝。可是袍子在哪里呢?” 虞谷轩不作声,满眼期待地望向花狐。 东荒城少城主的故事 虞谷轩。这少年有意思,自己带的东西明显是个宝物,这世道,藏还来不及呢,他却主动献上了,既要献宝,却又故弄玄虚...... 花狐嘴角轻扬,带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如果我没猜错,这东西,你也不会用吧?你带着这包袱,从雪妖那里开始跟着我们,既是想借我们的力量摆脱雪妖的控制,也是希望从我这里知道,开启这无极乾坤袋的法诀,对吧?” 虞谷轩见花狐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啪一声跪地朝花狐敬拜,如敬拜神明一般的诚心礼致,拜完,才诚恳地点头承认,“一切正如上神猜想,但愿能同享宝物,再别无他意。” 河兮听这一番对白,心里冒气,“你这就不厚道了,还以为你诚心诚意献衣,原来是一番虚情假意。这东西该不会是你坑蒙拐骗偷来的吧?” 河兮一顿数落,让虞谷轩脸上红白轮滚,忙又匍匐在地,为自己辩解: “不敢欺瞒上神,这无极乾坤袋确是我逃出家族时,顺手偷出来的,绝不是坑蒙拐骗别人的,这是我虞谷家世传的宝物。上神一定知道虞谷家吧,自上古时,千百年来一直据守渤海以东群岛的东荒城虞谷家。我父亲是东荒城第九十九任城主——虞谷清风。” 果然。花狐不动声色。河兮却忍不住咕叨,“哼,你父亲估计得气死,这就叫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作为少城主,不说扛担家族大任,闹什么离家出走。走就走吧,还盗走家族至宝,你......” 话到此处,被花狐甩出长袖生生蒙住,“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就是屡教不改。虞谷少侠别介意。” 花狐想听听这虞谷轩接下来怎么给他讲故事。 虞谷轩被河兮不问青红皂白地指摘他的不是,本有些羞恼在心,涨红了脸大有跳起来争执一番的神色,见花狐已先压制了河兮的话头,勉强控制了自己的少年心性,继续往下说: “哼!我虽被称少城主,却没人打心眼里承认我。我是父亲外室所生,本没有机会认祖归宗。后来父亲因伤见衰,嫡母又一直无所出,父亲才把我领回家中,想栽培我为下一代家主。但嫡母一方始终视我为眼中钉,处处与我为难,还险些害了我生母性命! “我父亲或许是要锤炼我,也或许是力量衰微以后有心无力,始终没对母舅一党加以束缚。我一怒之下,就带着生母逃出家族,顺手......也盗走了家族至宝!” 虞谷轩大致说着自己的身世经历,怒极委屈之时,眼眶泛红,咬牙切齿地忍耐着,才不至于在河兮面前落下泪来,怨恨的目光最终又落在河兮手中的包袱上。 河兮不自主地绞弄着包袱的带子,愧悔的眼神不知所措地游离来去,“虞少侠,抱歉,师父说的对,是我少教了。” 河兮坦然认错,倒叫虞谷轩不好意思再恼,苦笑了一阵,“不知者不怪,也不光是你,换作旁的人,大概也是这般觉得我不知好歹。竹舞起初也跟你说了同样的话。” “竹舞是谁?” “跟我一起逃亡的朋友......”提到竹舞,虞谷轩的目光清晰可见地柔和了许多。未免两人聊远了去,花狐接了话茬: “想必你和你父亲,始终存有芥蒂,他对你还不能全然信任,虽立意要栽培你,却没有传给你家族至宝的法诀。你呢以为只要得到它,想要什么那都是手到擒来的了,才会毫不顾虑地出逃吧。” 虞谷轩默然点头。河兮顺口问道:“那你娘亲如今在哪里?” 不料,这一问,虞谷轩眼色一黯,眼泪瞬间满溢而出终是骨碌掉了下来,又被狠狠擦掉:“母亲没了......” 河兮顿住了。花狐蹙眉:“虞谷家的女子自有一身本事,怎么就轻易没了?” “我母亲不是东荒城的人,她不过是中州官宦人家的一个普通女子。我外祖在邪王入主中州时,携家出逃,在东海海域遇到海难,是我父亲救了我母亲。我父亲碍于嫡母家族势大刁蛮,没把我母亲带回城中,只把她安置在一座孤僻的小岛上,有了我以后,他也很少来看我们,一直到他接我们进东荒城,我们统共也就见过三五次。我父亲从来隐晦,不见得对我母亲有多在意,但我母亲却对他感恩戴德,从不逆他的意。” 说话间,河兮几次想评说这东荒城主点什么,想起先前的唐突,硬是憋回去了,深怕哪里说的不对,徒惹虞谷轩不满。 毕竟那也是人家的父亲,虞谷轩自己言语间都不见得对虞谷清风有多大不满,哪有旁人随意评价的道理。对子骂父终是失礼,花狐的教导,她也不是全然没记在心上。 只可惜了,一个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官家女子,一个本该是地位尊崇的少城主,偏偏天公不作美,这虞谷轩母子也都是命途多舛。 虞谷轩可不知河兮心里绕了这么多弯,一心细述母亲的情思:“如果不是嫡母作难,危及我的性命,她是宁死也不会离开我父亲的,她等了那么多年才等来的团聚,就那么轻易被瓦解了。她既释怀了父亲把她安置孤岛十几年,又失望父亲不能护我们周全。离开东荒城的时候是那么心灰意冷。 虞谷轩回忆着母亲,似乎眼前正见到母亲的容颜,河兮小心翼翼地问,“后来你们都经历了什么?” 少年低头,一滴泪悄然滑落。“逃出家族后,我们往西上岸,进了中州地界,谁曾想竟是出了土坑进了火坑。邪王治下,我就连去漕运码头卖苦力都没人敢收。没有哪个行当敢招收身份不明的外人。而我东荒城近三代都与中州大陆为敌,根本不能表明身份,也就无法顺利安身。 “我带着母亲藏身在一艘老旧的渔船里,一连几个月我没出船舱,睡不安寝,食不下咽,一直执着于解开无极乾坤袋的法诀。我们带在身上的干粮早就吃完了,但母亲不知用什么方法,总能弄些吃的回来。现在想想,我真是混账,总该跟母亲一起去面对现实的窘迫和艰难。” 河兮神思转动,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构想出了一幅老船舱舟执拗少年的模样,又有温婉慈母的脸庞,可是母亲眼中满是藏不住的心酸。河兮终是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确实挺混账。” 这回虞谷轩打心里不敢有一丝辩驳,继续说:“我入城时间本就短,父亲教我的无极道法只学了一半,我连最简单的障眼法都没学成,拳脚功夫倒是利索,但对于解开无极乾坤袋毫无益处。” “等等,”河兮茫然地打断虞谷轩的话,“这袋子不是可以解开吗?这不是可以拿出很多东西吗?” 虞谷轩苦笑不得,“是可以打开,但是没有正确的开启法诀,你永远也拿不到你需要的东西,就像刚才你拿不出一件袍子一样。拿出来的东西没有法诀加持,你也根本无法真正拥有它。甚至有时候你根本什么也拿不出来。你看——” 河兮顺着虞谷轩示意,发现她刚才拿出的茶壶、长琴都变成了一堆石块。“乖乖,这么玄乎?” 虞谷轩面色沉重,继续讲述他和母亲的经历,“后来,我们藏身的地方被邪王的巡防营队发现了,母亲为了掩护我逃走,混乱中被兵士抓走,最后、最后......” 少年无助地双拳紧握,口中反复咀嚼着“最后”两个字,却终难说出母亲被凌虐至死这样的话。那个寒夜里森冷的街头,母亲被抽打得浑身血痕,浑身赤裸着,跟几具男尸一起,倒挂在都城门口的十字桩上...... 虞谷轩满腔的屈辱愤恨,无法言说,泪已奔涌而出,又再次被狠狠擦掉。这是他逃出家族后,头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母亲的死,他无法直面母亲的死,无法面对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只是满心装着对邪王的恨,对家族的恨。 为了这恨,他想方设法活下去,在街上跟恶狗抢食也可以,跟着难民四处奔逃也可以。他还要想方设法解开无极乾坤袋的法诀,只要能启用无极乾坤袋,有朝一日,他要把他和母亲经受的一切,加倍地讨回来! 河兮心里为之一恸,一个不受待见的外室子,没有家族的庇护,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在这茫茫世间,可不是举步维艰吗?比之这少年的遭遇,自己虽无父无母,好歹还有师父爱重。 花狐冷眼看着虞谷轩,他的故事倒是严谨,但是他的出现太赶巧了,跟疯魔了的雪妖一起出现,还能安然无恙? 看河兮已然沉浸在虞谷轩讲述的故事中,大有一番感同身受的戚伤,心里不禁着慌,这丫头太好骗了,要是没他在身边,这一路她不知要走到哪道上去了。花狐想从虞谷轩的神色举止间看出点什么,但终归读心乏力: “你对这无极乾坤袋的执念情有可原,只不过,你怎么就口口声声称我‘上神’,就因为听了雪妖的几句话,你就笃定我可以帮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