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香窃玉》 1.偷嫂 外头雷声轰鸣,明明秋后还不到寒冬腊月的天,早早的打起了雷。 两三个侍女坐在火塘面前说闲话,说八层是老天知道外头要行刑了,所以早早下个雨,把地洗一洗,免得到时候腥臭漫天,闹的人不得安生。 话语刚落,里头就传来声响。明姝过来,面色不佳,想来已经知道了刚才侍女们的对话。 侍女们原先谈笑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吓得抖抖索索起来,面无人色。 丫头们退下之后,就剩下她一个人。火塘里的活烧的正旺,却怎么也暖不着她,掌心冰冷。 她到门边,把门推开,外头是阴沉沉的天,乌云滚滚,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她合了门,还没走几步,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大步走到火塘面前,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过来。” 话语简短,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府里依然是和平常一样。突然外头起了些人声,她自从守寡之后,就搬到了府邸最僻静的地方,倒也不是喜欢安静,而是心里有鬼,有点动静就容易心里不踏实。 下人只当她喜好安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来,那边声响大的院子里头都听到了。 她披衣下来,听了下,外头是女人高声尖利的骂声,可很快有另外一波声音压了过去,很快就把年轻女人的尖利叫骂给压的体无完肤。 明姝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到方才在外头叫骂的女人是谁了。她一声不吭的伸手把衣襟拉过,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穿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迈着带风的步子大步走进来,他坐下来,满面煞气。 他不是文弱文士,曾经带兵过北上抵御外敌,虽然人年轻,但手里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那股丝毫不遮掩的杀伐之气,逼得她不由得退后几步。伸手捂住胸口,有些不敢上前。 那男人听到她足音,抬起头,对她伸手,“别怕。” 说得轻松,一身杀气坐那儿,光是不说话就能吓死人了,还叫她别怕。 她腹诽,可还是走了过去。 “我退亲了。”男人简简单单,说得平常,似乎和她议论待会要吃什么一样随意。 明姝一惊,“退婚了?” 男人低头,嗯了声,“早些退了早好,免得到时候过不下去,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强。” 这婚事是婆母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下来的亲事。对方也是将门出生的女儿,算是强强联合,现在他一句话就不娶了? “那你也不怕那家小娘子爷娘不善罢甘休”她缓缓坐在他身侧。 他嗤笑,“婚嫁这回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我不愿意娶,难道他们还能把自家女儿送到我房里。” 他话语说的粗鄙,回头目光炯炯,口吻软了下来,“我娶你。” 她面上顿时滞住,缓了一息,她才咬着牙根开口,“府君,我是你寡嫂。” 他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横行霸道,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嘴角挑起个笑,“我当然知道。”他垂下头在她耳边缓缓吹了口气,“嫂嫂。” 那口气吹拂在耳郭上,正好中她最敏感的地方,麻痒从被吹拂的地方生起,而后如同电流一下迅速窜遍四肢末梢。 “嫂嫂怕甚么呢。”他笑的温煦。 他是真不在乎什么寡嫂和小叔子,喜欢了夺过来,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他,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嫂嫂想甚么呢?”他特意把嫂嫂两字咬重了音,像是嘲讽,又似是戏谑。 她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鲜卑旧俗里,原本就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只是汉化推广之后,这个旧俗也一块被叫停。他如此行事,也不怕有人在洛阳弹劾他。 他看出她此刻心中所想,靠近了,嘴唇擦在她脸颊上,“嫂嫂,咱们和夫妻还有甚么区别?我若是有事,嫂嫂也不能幸免。” 他说罢,她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这个人简直就是疯子! 她用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能撼动他半分,她靠在他身上,精疲力竭,而他在她身后笑的得意。 “你真心想娶我,还是为了一泄心头之恨?” 他的笑声一停。随即手上的桎梏松了下来。 “嫂嫂好生准备吧。”他松开她,言语生硬,头也不回的直接走了。 如他所言,府内上下还真的开始准备婚礼,甚至她院子里的东西,都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往外搬。 明姝坐在那儿,瞧着左右的侍女忙碌,有侍女给她送上了热水。 她接了过来,杯子里的热水刚刚好,她喝了一口,热水的暖意很好的暖了肠胃,也叫躁动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下来。 突然肚腹内一阵绞痛,哐当一声中她捂住肚子卧倒在地上。肚子内肠子似乎被一只手给拧到了一起,疼到了极点,脑子里模糊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呼吸的通道被堵死,完全喘不上来,随即陷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2.梦境 “呼——”明姝捂住胸口,猛地坐起来。内屋里的光线很暗,昏暗的灯光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明姝大口的喘气,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狂跳。 “五娘子。”外头守夜的丫头听到了里头的动静,急匆匆走进来。 垂下的幔帐被撩开,“五娘子还好吧?” 明姝转头一看,一张熟悉的年轻丫鬟跪坐在榻前。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看来听到了声响,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这热水,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郎君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当天夜里,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野心勃勃,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3.改嫁 来人满脸焦急,明姝一听是和自己那位从未谋面的丈夫有关,半点不敢耽误,直接去了刘氏在的禅房内,原本刘氏正在闭眼假寐。听到消息,两眼立即睁开,不用明姝搀扶,马上站起来,急匆匆就往外头赶。 刘氏满脸焦急,可话语里还是带着遮掩不住的高兴,“果然这天宫寺还是灵验的,才多久,就有消息了。” 她思子心切,脚下走的飞快,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翼州改嫁。” 4.二郎 没有任何迟疑,她跪了下来,“家公,儿不愿意改嫁。” 慕容渊没有想到她竟然不愿意改嫁。这个新妇貌美年轻,何况嫁来的当夜,自己儿子就翻墙跑了,丢下年少的新妇独守空房。这事就算他再怎么偏向自个儿子,也觉得这事上,实在是对不住新妇。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5.嫂嫂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甚么东西?”少年开口。 这话引得慕容渊看了过来,目光稍有些古怪。 做嫂子的,两眼盯着小叔子看,不管怎么说都奇怪。 明姝不慌张,抬起那张清丽的脸,“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6.书信 外头乱糟糟了一段日子,腾空冒出个儿子来。丧礼上的事有些还要推翻了重来,另外还得派人向朝廷禀告。刺史的儿子是可以凭借父荫做官的,不能乱。 一时间,上上下下,皆是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明姝摔了那一跤,正好躲起来,把事都给避过去了。 尸首没有回来,只能造个衣冠冢,但就是这样,照着刘氏的意思,也不能寒碜了。墓室之类的已经叫人去营造了,只是眼下天已经冷了,再怎么加紧赶工,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不能动工了。少说要等到明年暖和时候才能完工。 明姝窝在房内,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才去见慕容渊,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你若是想好了,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只听刘氏说,“五娘年轻,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7.花用 天完全冷下来之后,事情也多起来。 刘氏病重,虽然不危及性命,但短期之类也下不了床。明姝借腿伤休息了许久,到这阵子,终于不能再躲着了出来管事。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8.靠近 汉人家里,嫂嫂和小叔子虽然还没到见面就要避开的地步,但多少也要回避一二,免得外人说闲话。慕容家里却大为不同,寡嫂和小叔一块出门办事,都不算什么。 刘氏都不当是回事,她要是还以这个作为理由,不肯替刘氏出面,就说不过去了。 她勉强应了,刘氏笑的慈祥,“这一趟辛苦五娘了。” “为阿家办事,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别说,一碗羊奶下肚,浑身就开始暖洋洋了。原本冰冷的手,都有了融融暖意。 慕容叡喝了那一碗羊奶,别说和她说一句话,就是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浑身上下暖起来,再次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下一个驿站。不然这个天野外露宿不是开玩笑的,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到了夜里说不定还会有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所以要尽快启程。 明姝重新穿好斗篷,把风帽戴好。走到外头,前面也有一队人正在套车,驿站面前一大块地,叫站得满当当的,明姝才走几步,就听到那边人群里有个男人高声嚷嚷。 她下意识回头,见着慕容叡已经大步走过去,那边人群里走出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快步向他走来。 慕容叡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满脸笑容,伸手就在他肩头上碰了一拳。那男人也不客气,也和他一拳在他肩头捣了一下。 两人对目而视,随即大笑。 明姝见着那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什么,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抬头向慕容叡身后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她。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会,凑近了慕容叡,嘴唇翕张。明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那男人一边和慕容叡说话,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那目光令她受到了冒犯,她转身径直到了车内。 那男人手臂靠在慕容叡肩头上,满脸暧昧,“见你带个小美人,是谁?” 慕容叡一把推开他压在肩膀上的肘子,“那是我嫂嫂。” “嫂子?”男人声量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随即舔了舔唇,眼里有一抹异色。 这模样落到于氏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9.引导 和慕容叡勾肩搭背的男人,察觉到于氏看过来的目光,他不以为然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见着你,正好叫咋俩碰见了,一路?” 和他勾肩搭背的人叫兰洳,和他一道在武周县长大的,两人自小在雪地里头摔打长大,凭着这份情谊,都要和别人不同。 于氏见那两个年轻人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不免心生不满,高声道,“二郎君,该启程了。” “那个是谁?瞧着不像个主人样儿,耻高气扬的。”兰洳拿胳膊肘捅了捅慕容叡胸口。 “那是我阿娘派来的,对她客气点。”慕容叡说完,伸手推开兰洳。径自上马。 兰洳被他推开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对那边的于氏弯腰一礼。 礼节是齐全了,可嬉皮笑脸的,叫人心里格外不痛快。 于氏板着脸,鼻孔里冷哼两声,直接掉过了头。 明姝坐在车里,车里在驿站那儿收拾过了,坐蓐又换了羊皮的,上头的羊毛柔软,坐上去,体温被很好的凝聚了起来。她脸色好了点。 马车重新上路,车轮压在夯实了的路面上,吱呀作响。 外头传来口哨声,她打开车窗,脸才露在床边,外头就传来年轻男人轻浮的口哨。 她下意识往口哨出处看,窗户前就挡了一骑,“风大,嫂嫂还是快些回车里吧。要是冻着了,请大夫可没那么容易。”慕容叡言语随意,明姝看他一眼。马上的慕容叡身上穿着厚厚实实的皮袍,细如银针的狐狸毛峰蹭在他的脸颊上,灰白的毛峰衬显他肌肤洁白。厚厚的风帽压下来,就露出了那张脸。 俊秀的长相,却没有半点男生女相之感。男人容貌一好,难免有些阴柔,偏生在他身上,阳刚之气呼之欲出。 她把窗户拉上。 从平城县到武周,走了两天,终于到了武周县城。 武周县城地靠边塞,比起平城,更多几分肃杀。 马车在一处府邸面前停下,明姝提了裙裾扶着银杏的手,款款从车内下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门庭,这所府邸比起恒州刺史府来说,小了几乎一半,但门上的漆都是新髹的,被日头一照,亮堂堂的耀眼。 不多时,门从里头被人打开,两三个老仆出来,见到慕容叡,很激动的跑出来,和他说了什么话。 明姝转头,和个嫂子应该有的模样。 那两个老仆和慕容叡说话,自然就冷落了明姝和其他人。明姝倒也没什么,于氏倒是最先收不了了。 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夫人让娘子过来,一同陪着二郎君过来。站在这儿未免有些不太妥当。” 慕容叡听出于氏话语里的不满,只是笑笑,“是我高兴过了头,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说着,他伸出手来,看向明姝,“嫂嫂,进去吧。” 他这么一说,那两个老仆过来请她进去。那两个老仆生的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嘴里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明姝跟着老仆进门,才进院子,几只鸡窜了出来,扑腾着翅膀乱飞。 公鸡生的健壮,见到有陌生人闯入,凶悍的展开双翅就要来啄。 慕容叡一脚把扑上来的公鸡给踢开,他转头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明姝,“嫂子没事吧?” 才进门就被公鸡追着啄,能没事才怪了!明姝脸色发白,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摇摇头。 “回头就让人把这只扁毛畜生做熟了,给嫂子赔罪。”慕容叡站她身边,话语带点儿调笑。 明姝没搭理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跟着老仆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头坐着个中年人,容貌和慕容渊有几分相似,精神抖擞。见到明姝,他笑,“回来也就罢了,还带来这么一个标志的小娘子?” 中年人便是慕容叡口里的十六叔慕容士及。 慕容叡赶在明姝后面跳过门槛,听到这话,他咧嘴一笑,“要是真有这么标致就好了。十六叔,这是我的嫂嫂。” 慕容士及咦了声,“我记得你的阿兄……” 他抬眼看向那个女子。看上去比慕容叡都还要小上那么两岁,身上衣裙朴素,梳了妇人的发式,可是发髻上没有多少首饰,只有素净的那么两根玉簪子。 慕容士及满脸恍然大悟,“这样。怎么……” 于氏抢在慕容叡之前开口,“是这样的,年关将近,郎主和夫人让二郎君过来给您送些礼。” “我没问你。”慕容士及眉头一蹙,“你出来多嘴多舌干甚么?” 于氏没预料,脸顿时涨红了。她垂头站在后面。 “是我想着要过年了,所以给十六叔送点东西。”慕容叡上前几步,直接在中年人面前坐下。 “难得你小子有孝心。”慕容士及笑。 明姝听到身后于氏那儿传来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哼。 慕容士及和慕容叡说完了,招呼明姝坐下,“新妇快些坐下,我这里没有任何好的,新妇不要介意。” “是儿礼数诸多不周全,还请长辈不要责怪才是。”明姝屈了屈膝,脱了脚上的鞋子,坐上坐床。 “我家堂兄和嫂子都还好吧?”慕容士及问。 “家公一切都好,不过阿家有些小病,需卧床疗养。”明姝答道。 慕容士及点点头,“我在武周县,事情也多,尤其朝廷考课快要到了,忙得也脱不开身。不能亲自前去探望。” 他满脸遗憾,叹了口气。 “阿叔不必叹气,阿叔的难处,家公和阿家也知道。”明姝双手放在小腹上,答的中规中矩。 她说完,让于氏把这次送来的礼品单子送上,“还请阿叔过目。” 慕容士及看都不看,直接搁置在一边,“不用了,都是亲族,都是心意,还看甚么?” 说着,他伸手往慕容叡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弟弟念叨你好会了,正好你回来了,教他点拳脚,免得留在家里发疯。” “十六叔让他好好读书不就行了?” “那小子不爱读书,我为他这事快要愁死了。你去劝他,他听你的话。”慕容士及在慕容叡背后拍了一把,他起来就往外头走。 明姝见他往外头一走,心下莫名有些发虚。眼前的慕容士及对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慕容士及是个武官,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文士的儒雅,等慕容叡一走,浑身上下的煞气便如同流水满眼开来。 那经过铁马金戈刀口舔血长年累月生出的煞气,哪怕是个壮年男子都抵挡不住,更何况一众女子。不一会儿,原本还耻高气扬的于氏侍立在那儿,脑袋都不敢抬。 明姝稍稍好点,但也只是好点而已。 幸好慕容士及转头看她,“新妇先到后头去休息一下,从平城来这儿路上不好走,估计这会都冻着了,去后面暖和暖和。”说完,他抬手就让侍女送她去。 明姝心里松了口气,她到了谢,和侍女到后面去了。 屋子里头生了火盆,烤了烤火,几个侍女围坐在一旁陪着明姝说话。 武周县离平城不远,但到底是在外地,心里惶惶不安,说点话正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冲到室内,明姝一看,见着几个带着皮帽子的孩子脑袋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几双眼睛对着里头的女人们直打量。 那些小孩穿着圆领袍子,腰上系着短刀。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奴仆。 他们指着明姝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于氏听了脸色一变,明姝起来,抓了一把糖块在手里,分发给那些孩子,孩子们得了糖,欢呼雀跃跑了。 于氏僵硬着脸,“娘子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 明姝含糊不清的应了两句。也没把她当回事,出门不出门,决定的人是她,而不是于氏。 于氏见她答的敷衍,顿时怒上心头。不过一个才加过来的新妇,何况还死了夫君,在夫家没有依仗,还摆什么架子! 明姝暖了手脚,小睡了会。 睡了小半个时辰才醒,起来重新梳洗了下,她重新穿上厚厚的绵袍,到外头透透气,屋子里头为了防风保暖,窗户全部拿布给封死了,明明外头是大白天,但是屋子里头却是黑的入夜了一样。 待久了难免觉得憋闷。要出去走走。 慕容士及的府邸比刺史府要小的多,格局也不是很大,感觉转一转,就能把整个宅邸给逛完了。她走过一道回廊,听到小孩尖叫声,转头一看,见着慕容叡和个五六岁的有孩子在玩射箭。 骑射是鲜卑人立身的根本,不论男女,都要精于此道。慕容叡脱了外袍,他大马金刀,持弓而立,长弓在手,二三十步开外摆着一张箭靶。 此刻的慕容叡和平常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平常的慕容叡都是轻佻的,眼里冰冷。此刻手持长弓,双眼火热而专注,俊美的脸上生机盎然,整个人伫立于寒风中,却引人注目。 他缓缓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他双臂用力,扣线三指头迅速松开,只听得空气里被破开的一声,箭镞深深钉入箭靶,箭靶呼的一下向后倒地。 那一箭的劲道之强,竟然直接叫箭靶哐当倒在地上。 顿时场面一时静谧下来。 慕容叡看着倒地几乎散了架子的箭靶,慢慢抬首,琥珀色的双眸里生起的火焰炽涨,如同那夜里梦里那样。烫的几乎要把她给烫坏了。她下意识后退几步,胸前里的心脏跳的飞快。 慕容叡见到她眼底露出的恐惧,颇有些不解。 “嫂嫂?”他持弓一步上了台阶,她脸色很不好看,见他上来了还是强颜欢笑,“小叔在干甚么呢?” 慕容叡目光不留痕迹的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教着孩子射箭。” 话语刚落,那孩子就叫起来,“你欺负人,叫人摆在那么远的地方!” 慕容叡低头嗤笑,“小家伙不知好歹,十几步内还能叫射箭么?我已经够体贴你了。”说完在小男孩的脑门上敲了个爆栗。 这孩子应该就是慕容士及的儿子了。明姝对那孩子笑了笑。 那孩子见到她,眼睛一亮,跑上来围着她转圈,“你好漂亮!” 这孩子已经七八岁了,说话和个大人似得,偏偏脸上还是小孩的稚嫩,明姝心里生出的恐惧不知不觉的被冲淡了些许。 她伸手去摸他的脑袋。那孩子愣了一下,还是没躲开,只是等她手放开后,扬起脸很是严肃的道,“男人的头不能乱动。” 慕容叡伸手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把原本柔顺的头顶给揉的一塌糊涂,“连射箭的力气都还没有,称甚么男人!” 戏谑的口吻让小男孩炸开了,跳起来就要和他闹,却被慕容叡一只手挡住,小男孩闹腾半天,不能动慕容叡分毫。 闹腾了会,慕容叡开口道,“嫂嫂既然醒了,待会等天气暖和点,出去逛逛集市。” 这儿没有什么别的消遣,只能上东西两市去看看。 “要是不想,还有别的胡人做生意的地方,他们带过来的东西比东西两市里头的有趣。” 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有些勾着她往外走了。 10.劫持 “现在武周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嫂嫂趁着还能到处走动,多看看。”慕容叡笑。 “若是嫂嫂担心,我不会跟过去,叫人跟着嫂嫂就是。” 明姝说的都笑了,“我待会出去看看,小叔放心。” 只要他不跟着,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也是为了盯着他,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11.刀刃 火光融融,将面上的寒意消去了些许,恐惧到了极点,人反而冷静下来了。 眼前这男人求色也好,求财也罢,眼下不能激怒他。这地方瞧不见人烟,要是激怒他了,做出什么事来,等到慕容家里来人,自己恐怕已经连尸骨都不剩下了。 那男人很满意明姝的答话,他蹲身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他浑身上下都冒腾着一股浓厚的牛羊腥臊味儿,靠近了,那股味道就没有半点遮掩的袭来,哪怕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天里,也浓厚扑鼻。 明姝手脚冻的僵硬,没有躲开,脸蛋叫他捏住。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12.器物 刀刃横在脖颈上,离皮肉就几层衣料。只要稍稍用力,锋利的刀刃就会破开这几层单薄的阻碍,划开她的肌肤。 凛凛杀意毫不掩饰的从他身上炸开,这寒天里,明姝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慕容叡睁开眼时候的目光,寒冽无比,待到看清楚靠过来的人是谁,那冰冷的杀意才消减下去。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她还是忍不住害怕,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看来,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他躺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小叔,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坠马轻则骨折,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不敢轻易挪动他,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说实话,我现在动不了,看嫂嫂单薄成这样,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明姝怒从中来,“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13.御寒 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臂上,强大的力道完全不容她抵抗,几个喘息间,他操纵着她的两臂,狠狠突刺,黑茫茫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眼睛几乎派不上用场,耳朵里听到的是风被撕裂开的声响。 “噗”寒风里传来沉闷的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 明姝一愣,他沉重的喘息就响在她的耳畔。若不是顾不上其他,恐怕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一声。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前头别说绿光,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她才反应过来,吃力的回过头,“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那还是稍稍?明姝简直想要骂人,分明一脸虚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的样子。 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松开她,没了他在后面撑着,她两腿有些撑不住,险些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坐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到慕容叡拖回来几只灰狼,灰狼的皮毛已经完全被血给染脏污了。伤口多在脖颈处,一击毙命。 他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匕首,也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野狼剥皮开膛破肚。 慕容叡动作利索,把剥下来的皮毛丢到一边,内脏挖个坑埋了。收拾妥当之后,把肉架在火上烤。 “正愁没东西吃,这些畜生自己送上门了。”慕容叡笑笑。 明姝迟疑了会,慕容叡看她一眼,“嫂嫂有话想说?” “小叔为何不先离开,早些回城里……” 慕容叡嗤笑,他蹲身下来,回头看她,“嫂嫂真是太心急了,我追过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城门也早已经关了,到时候在城门外头吹冷风么?” 他说着随意把手上的血污擦了擦,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一靠近,她就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的挪开了点,却被他一手攥住。 “我这一路寻过来,就是为了寻嫂嫂的,现在嫂嫂脱险了,就想把我丢到一边了?”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危险,明姝似乎瞬间就回到了方才他杀戮的时候。她浑身僵硬,想要离他远点,却又被紧紧攥住了手,死活没办法挣开。 “小叔到底想做甚么?”她厉声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小叔到底想干甚么!” 她声色俱厉,厉声在寒风中格外凄厉。 慕容叡停了下来,他打量了她一眼,“嫂嫂害怕?” “原来小叔还记得我是你的嫂嫂。既然是嫂嫂,小叔是否可以把手给松开了?”她说着目光落下,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腕。 慕容叡神色不变,他依旧是方才一样的笑。他松开了手掌,起身到火堆面前,寻来一根长长的干枯的树枝,把收拾好的狼肉穿在上头,架在火上烤。 明姝坐在那里,好久都不敢上前。慕容叡的脾气可以称得上古怪,她和他相处有那么段日子,但对他的性情却依然还没有摸到边。 他喜怒无常,而且做事不循照常理,对世俗那一套也不见得有多在乎。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不敢靠近,也生不出讨好的念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躲在那儿不动。慕容叡也没叫她,好像满心都扑在烤着的肉上。过了一会,肉香飘了起来。 明姝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她被劫持的这一天,除了早上出门之前吃的那点东西之外,就只有那个男人给的一点肉干。到了现在,那点肉干在肚子里头恐怕连渣渣都没剩下了,肚里没了东西,饿的反酸,之前还不觉得,闻着肉香,这种难受就越发清晰,叫她难以忍受。 可要她问慕容叡要东西吃,开不了这个口。干脆狠心一扭头,坐那儿不吱声。反正天总是要亮的,等天亮了,回去之后,想吃多少都成。 慕容叡吃完一条腿,都没听到那边有动静。看过去,瞧见娇小的人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也离火堆远远的。 他拍了拍还沾着油污的手,大步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拎起她后衣领子,就把人给提到火堆边上,“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到这里来。”他动作粗鲁,一下提起来的力道,让衣襟在脖颈上勒住了一道红印子。 人被放下来,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猛地放松,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想要活命,就把这个给吃了。”他把狼肉丢到她的怀里,因为已经有会了,狼肉凉了大半,飘出一股腥膻的肉味。 “你以前是做娇娇小娘子习惯了,不知道这地方的可怕之处。这地方冷起来,人只要在外一宿,能冻成冰棍。运气好的,叫路人发现挖个坑埋起来,运气不好的,和刚才一样叫狼拖了去。” 他话语说的平淡,但平淡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明姝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啃肉。他手艺不错的,肉没有烤的和木柴一样冷冰冰的,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牙还是能把肉给咬开。 “多喝热粥和热水都是假的,想要暖和,只能多吃肉。”说着他顿了顿,“尤其是女人。” 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姝低头吃肉,慕容叡见她不搭腔,只是啃肉,从腰下一只小包里拿出点粉末,撒在她手里的肉上。 霎时间,肉多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愣了愣,眼下用于烹饪肉类的香料都是从中西亚千里迢迢由胡商贩卖过来,价钱是等同量的金子,金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怕你死在这儿,回去我不好交代,快吃吧。” 原本想出言道谢,结果被他这话给怼得心肝肺都在痛。她一声不肯把肉给吞下肚子,过了不久,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浑身上下开始暖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些枯枝,丢到火堆里头。 她伸手烤火,背后就贴上个火热的躯体。 “啊!”明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给惊吓到了,下意识就要跳起来,把他给甩开。慕容叡比她高出许多,沉沉的挂在她身上,和座小山似得,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甩不开。梦魇里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呈现,生出蔓藤把她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你做甚么!放开我!”她奋力的挣扎。 慕容叡抓住她挠来的手,轻松散开她的力气,“你还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他满脸不耐烦,明姝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你要干甚么!” “附近没有多少柴火了,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天亮不知道,如果你拿着你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那么等着明天叫人给你收尸!” 慕容叡说着把她手腕往后背一扣,单薄脆弱的双肩向后收,整个人被迫往他怀里送。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在男人坚硬阳刚的胸膛上,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不出半丝暧昧。口鼻间呼出的白雾纠缠在一块。 他逼近了,“难道嫂嫂还以为,我对嫂嫂有甚么不轨之心?”他凑近了,他身上此刻都是风雪的气息,冻得明姝一时间忘记了反抗。 慕容叡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冰晶,她怔怔盯他,急促的喘息。 “我过来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你还想我陪着你一块死吗?”他低声喝道。 她僵住,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在一块,有利于御寒。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姝涨红了脸,“那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贴上来!” 慕容叡嗤笑,“我要是说了,嫂嫂难道就点头答应了?” 这肯定不会,虽然说保命更重要,可是她可不信任他是个柳下惠什么都不做。 这个心思被慕容叡看破了,慕容叡毫不客气的嗤笑,“这个嫂嫂放心,就算我有那个心思,也绝对不会在这儿。我还不想把腚给冻僵了。” 他话语说的粗鲁,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明姝挣扎起来,被他给强硬压下去,给摁到了火边。 “离天亮还有好久,劝嫂嫂还是消停些。” 明姝狠狠磨牙,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离他远点,这一年过去了,必须回翼州!谁也不能拦她! 14.婆娘 静谧的夜里,只听得到她喘息的声音。身后的男人两条胳膊缠上来,严严实实的把她抱在怀里,明明是暧昧丛生的场景,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她咬牙切齿。 慕容叡抱住她坐在火边,两手抱麻袋似得,将她身子环的结结实实。 安静了好会,她听他问道,“嫂嫂,刚才杀生的时候,感觉如何?” 如何?能如何? 明姝只想把一团草塞到他嘴里去,好让他安静安静,可惜这个注定只能是奢望了。她闭上眼默不作声。 没有得到回应,慕容叡也不懊恼,他反而低头在她耳边道,“只是杀几只畜生,恐怕嫂嫂没有太过深刻的体会,我和嫂嫂说一次,在马上杀人其实是最快的,眨眼的功夫,其实就已经分出高低生死了。一刀过去,肉是软的,不过砍到骨头的时候,手里很分明的感觉到是脆的,这时候,必须要奋力彻底把骨头给砍断。不然刀会卡在骨头缝里,刀就不容易拔出了。” 明姝活生生的被说出一声鸡皮疙瘩出来,原先因疲劳生出的那点困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终。 慕容叡还不放过她,“嫂嫂你猜,死在铁骑蹄下的人,能不能有个好死相?” 明姝怒了,狠狠瞪他,“小叔是想我刚才吃下去的肉全部吐出来,是吗?” 她两靥生红,分明是动了真怒,慕容叡低头,呼吸喷涌在她脸上,“嫂嫂要是舍得吐,那就吐吧。” 这话险些把她给呕死。她算是明白了,慕容叡这人就是个奇葩,不仅仅是手上功夫了得,嘴里说话的本事也是一流。 那点困意一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睁着眼睛强撑着。身后的慕容叡偶尔开腔说几句话,可惜她拿定主意,就是不搭理他,免得自己被他气的吐血。 天冷天亮的就晚,没有刻漏,明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夜里凉到最厉害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往他怀里缩,篝火生起的热量已经不足够人取暖了。她冻的手脚都无法伸展开,甚至还想起了之前慕容叡说的,一群人在野外点起篝火过夜,第二天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冻成冰块了。 她冻的脑子晕乎乎的,想点事都艰难的很。 慕容叡在后头贴的严严实实,她哆嗦着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他没有推开她。 有几次撑不住了,眼皮子想要合上,就听到他阴森森的话语,随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多少次,终于乌黑的天际渐渐转淡,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代郡的天亮都露出一股寒冷的肃杀,清冷的光芒从东边渐渐透出来。慕容叡摇摇怀里几乎已经缩成了一团的女人,“好了嫂嫂天亮了。” 昨天一夜,这女人就在他胸口缩成了一团,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像只秀气的小狐狸,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昨夜里头她浑身凉呼呼的,身上长个大嘴似得,贪婪的汲取他的体温。他那会还真有些想把她给甩出去了,到了后面她暖起来,吸走了的热量渐渐的返回他身上。 女人真的很奇怪,比男人瘦小,他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把她提起来。这样瘦弱的人,他看都不看,也知道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一口下去还嫌弃塞牙缝。没成想,这女人浑身上下都软到了极致,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骨头。软乎乎的一团,这让他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摇了两下,怀里抖抖索索的女子猛然惊醒,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惊惶的张望四周,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那样的兵荒马乱,她不敢寒天的夜里走远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们靠着的地方是一个小土坡,面前的篝火还残留着些许火星,火星微弱,没有多少热量了。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滩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明姝打了个冷颤,回首过来看慕容叡,慕容叡在寒夜里熬了一宿,此刻的脸上算不上好。只是年轻力壮,而且以前像这样在寒风中呆上一夜,也不是没有过,所以还能撑得住。 明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打量。慕容叡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挑起一抹邪气的笑,“嫂嫂这么看我作甚,难道嫂嫂终于觉得我比兄长好看。”他说着,凑近了她的耳畔,“嫂嫂动心了?”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喷涌在她耳朵上,耳朵在他胸口上暖了一夜,没有冻僵,敏感的很。被他这么一挑逗,她警惕的捂住了耳朵,恶狠狠的瞪他。 随即她马上从他的怀抱里出来,整理了整发鬓。 慕容叡见她逃的远远的,也不以为意,抓起手边的环首刀,一刀撑在地上,站起来。昨晚上坐的久了。腿脚有些麻痹,她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和云似得,没半点重量,可他站起来的,腿脚竟然还有些不听使唤。 他站起来身形晃了两晃,明姝见到,知道是自己给压的,心里生出点愧疚,可也不敢轻易上前。 慕容叡也不看她,活动了下四肢。 明姝看了一眼四周,此刻还不是很亮,周遭看的还不是很清楚。但此刻死一样的寂静,别说人声,就连鸟兽的声响都没有。 这样的安静,逼得人发疯。她不得不又靠到慕容叡身边。昨晚上不得已在他怀里靠了一夜,现在又不得不躲到他后面。 慕容叡嗤笑,见她害怕,也不出言讽刺。 他重新烧了火,把昨夜里埋起来的狼肉找出来烤熟和明姝分吃了。然后靠着两条腿走路。 马昨夜里受了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个地方离官道很远,一时半会的见不到人。 武周冬季寒冷干燥,雨雪少见。代郡旧地到了冬天就会风雪漫天,倒是武周县这儿,一年到头,冷是冷,可雪也没见过几次。 平城现在恐怕已经下雪了,武周县还是平常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明姝换了以前,一定觉得少了些许冬日乐趣,但现在心里一万个庆幸。 野外人烟罕见,连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都没有。原野上枯草遍地,慕容叡拔刀把面前的枯草断枝砍断,方便行走。明姝在他后面走的一脚高一脚低,脚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头一仆,被慕容叡一手搀住胳膊,提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砍下旁边一棵枯树的树枝,一头塞在她手里,另外一段握在自己掌中。 “小叔,这时候不会有野兽了吧?”她在后面问。 “嫂嫂见过,猎人只在夜晚出来打猎的么?”慕容叡走在前面,嗤笑一声反问。 当然没有,她闭了嘴。 “如果嫂嫂问的是野兔之类的,那野物喜欢夜里出来活动。如果问的是昨夜里的,那可就糟了,那玩意儿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闻着它们喜欢的味道,就会跟过来,才不分甚么白天黑夜。”说着他颇有深意的瞥她,“嫂嫂可要小心了,我若是在,或许还好些,要是不在,嫂嫂小心成了它们的吃食。” 明姝还记得昨夜里的惊魂一刻,知道慕容叡这话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狼虽然也怕人怕火,但这种畜生极其狡猾,知道分而攻之。它们分得出强弱,强者一攻不成,知道没有希望就会遁走。但弱者,就会团团围住。 她吓得不吭声,紧紧的跟在慕容叡身后,生怕自己要是慢点,就会被他丢下。 慕容叡偶尔停下来,张望一下四周,然后指了一个方向。 她对武周县不熟,慕容叡指着哪儿,她就跟着往哪儿走。 他们的运气不错,走了两个时辰,遇上一辆车。车上人的打扮和汉人很不一样,和哪天来刺史府里报丧的士兵有些相似,那是几个男人,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袍,头上带着圆头帽子。赶着车,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慕容叡让她站在原地,自己上去和那些人搭话,她听到他们用鲜卑话嘀嘀咕咕了说了一会,然后慕容叡跑过来,对她伸手,“行了,过来吧。” “小叔刚才和那些人说甚么?” “我说他们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捎我们一段路。”他说着已经牵着她到车跟前了。 靠的近了,一股牲畜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她强行忍住不适,在他身后站好了。 那几个男人听到声响,一水转过头来看她,见到俏生生水灵灵的年少女人,他们眼底里生出一股火来。 那野性未消的眼神看的明姝心里害怕,忍不住往慕容叡身后躲。慕容叡一把把她给扯了出来,抡圆了一把塞上车。 车里也好大一股味道,她想对慕容叡说什么,慕容叡却抢先一步过来,他眉目柔和了下来,口吻温柔,“怎么了?好好呆着,待会就到了。” 那含情脉脉的简直不像他。 妖冶俊美的脸庞,眉目含情的时候,看的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明姝没有被他的美色所惑,心里打鼓,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坐了上去,听到慕容叡和那些人说的高兴。她忍不住探头去问,“刚才小叔和他们说甚么?” 明姝心里猜测那几个人应该听不懂汉话,胆子也跟着大起来。 果不其然,慕容叡的声音传来,略带点漫不经心“我说你是我婆娘。” 明姝出奇的暴怒了:谁是他婆娘! 15.平安 她愤愤坐回车上去,外头就传来他开心爽朗的大笑。他好像格外喜欢针对她。每逢她被弄得怒不可遏,他就开心的不得了。 后面她还听到其他两个鲜卑人问他什么,他很快的回答了几句,话语里笑意十足,十有八、九那话是冲着她来的,不然还不知道能有什么事,能叫他这么高兴。 慕容叡和外面那两个赶车的人说话,那些人都是从塞外过来的牧人,一句汉话都不会说。 说话的时候,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里的槊还要别在腰间的刀,慕容叡面色如常。和他们说起塞外的事。 说说走走,过了好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16.戏耍 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外都能听到屋子里明姝的鬼哭狼嚎。 他不由得一乐,这个小嫂嫂娇娇小小,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给抬起来。没想到叫起来这么中气十足?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17.捆绑 明姝早就知道慕容叡不能以常人来揣度,这人从头到脚,几乎就没有一处像平常人的地方。行事说话,更是与众不同。野外那一场,把她的神经打造的粗大许多,没有倒吸一口冷气,也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她愣了愣,眼睛眨眨,“小叔知道自己说甚么吗?” 她一面说一面看左右,带来的侍女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屋子里头就他们两个人。 慕容叡好整以暇坐在床上,他长臂一伸,把刀架子上的环首刀拿下来,去掉刀鞘。没了刀鞘的遮盖,泠泠冷光没有半点遮掩折射在他的双眼上,慕容叡持着一方帕子,仔细的擦拭刀身。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18.寡耻 那话于氏听得明白,惊愕望向明姝。 明姝差点没忍住给慕容叡头上来两下,慕容叡的确是和她说过,送到慕容士及手里的财物和账目上的记得不一样。她以为慕容叡是把于氏叫过去问。没成想,他是直接把人给捆起来了,简单粗暴。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慕容叡听得混身上下都不得劲。什么叫做用得着她的地方,什么又叫做万死不辞,这女人嘴里到底说什么? 明姝的腰弯下去好会,都没听到慕容叡开口。胳膊端起久了,难免酸疼,她从两臂之间抬起头,就见着慕容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万死不辞。”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睛,慕容叡终于开口,“真的?” “救命之恩,无异于再生父母。”她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双眼清澈见底,“我虽不才,但也明白自己这命,是小叔所救。小叔此恩,没齿难忘。” “小叔以君子之行,我当以君子之义报之。” 说罢,她肃容再对他一拜。 此刻的小嫂嫂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她年纪比他小,在他看来,虚担了个嫂嫂的名头而已。何况就算是真和他那位短命的兄长有过夫妻之实,也算不上什么。 “君子之行,嫂嫂太看得起我了。”慕容叡突然没了耐性,他这段日子和她真真假假,她这一脸正气的道谢,要是个讲究脸面的,恐怕就讪讪不敢轻举妄动。 可惜她还是太高看他了。 “嫂嫂以为我出手,是因为我君子?”慕容叡反问,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那么小叔是以为甚么呢?难道是对长嫂图谋不轨,鲜廉寡耻?” 她抬头,杏目里已经燃起了怒火,“难道这个才是小叔?” 她鲜有真正发怒的时候,哪怕之前在郊外,她的怒都不自觉带了几分的嗔。像是小野猫发火,伸出爪子挠,他飞快抽手,叫她一爪挠空。 现在叫被挠实在了,‘鲜廉寡耻’四个字丢在脸上,砸的脸皮生疼。 19.对峙 明姝原本真不打算和这个小叔子撕破脸的。慕容渊身为刺史,掌一州军政,虽然看上去比洛阳的那些朝廷命官稍稍差了些,但是手中权力在握。这会是没有什么科举的,想要做官,要么有人推举,要么就是举孝廉,再要不然靠着父荫做官。恰好,刺史的儿子可以继承父亲的衣钵,继续把刺史给做下去的。 慕容渊甚至慕容叡的祖父都是一州刺史,慕容叡若是没有太大变故,也会和父祖们一样,担任刺史。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20.受伤 于氏回到了平城,和死狗一样。 她平日仗着自己是刘氏身边的老人,没少作威作福,哪怕是在明姝面前,也没见收敛多少。被慕容叡吊起来,抽了二十鞭子,差点没去掉一条老命。等到回到平城养了好几天,才把一口气给养回来。 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母那儿伺候。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刘氏又感叹,“五娘是个好新妇,嫁过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21.企图 原先按住慕容叡的家仆们被丢在地上,差点起不来。听见明姝这句,一时愣住了。 慕容叡扣住她的手腕,他眼神混沌神智似乎不清,但他手里的力道却不小。明姝嘴张开,他整个人压了过来。两个大男人都需要费尽全力才能抬起来的人,顷刻间压在她身上,明姝顿时一口气就憋在了胸腔里,上不来下不去,险些没把她给憋死。 旋即两腿一软,噗通一下,两个人倒地。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身上叠着块巨石,眼前发黑,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两三个人赶紧过去,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慕容叡这脾气,颇有些难以捉摸。他从来不按照常理来做事,她以为他还要冷言冷语,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就应了。 家仆们立刻把准备好了的饭菜抬上来,吃完了,再喝药。头上挨了一记,砸的挺狠过了一夜,伤口还在疼。不过这些还是没影响他全部吃完。 明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一转身,会有被盯梢的感觉。可是回过头来看,什么都没有。 “嫂嫂讨厌我?”放下了药碗,慕容叡抬手,琥珀色的眼眸与她对上。眼眸中雾霭沉沉,望不真切,但又有甚么蕴含在里头,看的她心头狂跳。 “小叔也知道?” 毫不掩饰的话语让慕容叡僵住,他瞬间错愕的表情取悦了明姝,明姝腰杆挺得笔直,“小叔好点了没?要是还没有我去请大夫再过来瞧瞧。” 说罢,她觉得看在慕容叡被生母敲破了头的份上,可以给他透个消息。 “阿家昨夜里和家公有些不快,若不是必要,小叔暂且不要去阿家那儿。” 慕容叡定定看她,那目光如刀,切入肌肤,剖开肌理,恨不得钻到她骨子里头去。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这男人太危险了,片刻靠近,就让她心神不宁,还是敬而远之。 瞬间她又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小叔若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嫂嫂好不容易来一次,急着走作甚么?” 明姝回眸一笑,“小叔,人言可畏。” 说罢掉过头去,没有半点停留。 慕容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最终随着一声吱呀声,他收回目光。 慕容允跑到屏风那儿,伸长脖子瞧,“阿兄,嫂嫂走了。” 说罢,他又跑回来,“阿兄,我总觉得你对嫂嫂有企图。” 22.实话 慕容叡嗤了一声,两眼闭上,不搭理慕容允。 慕容允人小鬼大,噗通一下趴在床榻边,“阿兄才瞒不住我呢。” 慕容叡两眼闭紧,“你才多大,知道甚么企图不企图。”说着,他睁开眼,“这话要是叫人知道了,小心被送回武周去!” 慕容允缩了一下,有些害怕,可眼珠子一转反应过来,嬉皮笑脸,“才不会呢,我是阿兄带来的,要是送回去了,阿兄岂不是颜面无存。” 这话说得机灵,一语中的。慕容叡才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没有多久,要是他带来的人都还没把褥子坐热,就叫人给送回去,颜面就真的被扔在地上踩。 “你小子要是把聪明劲头放在读书上半点,以后仕途也不至于艰难了。”慕容叡勾了勾嘴角,说的随意。 慕容允两眼迷惑,“阿兄你说甚么?” “说你聪明劲头不放在正道上。”慕容叡眼皮掀开一下,盯着趴在床边的男孩,“师傅呢?” “师傅回乡去了,人家也要过年,不能挡着人不准走的!”慕容允急急切切道。他急中生智,“大夫说阿兄受伤了需要静养,我先走了,不打搅阿兄休息。”说完,跐溜一下从床榻上滑下来,跑出去了。 慕容叡眼角余光盯着慕容允逃一样的跑出去,哼笑了两声。 他闭眼养神,脑子里浮现明姝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她就当他是瘟疫,恨不得躲开三尺之外,越远越好。 可惜啊嫂嫂,他才不会让她如愿。 明姝回到院子里捂住胸口两腿发软。 慕容叡被敲破脑袋之后,感觉人不但没砸清醒点,反而更疯魔了。那双琥珀眼睛的深处,似乎蕴含着极其疯狂的情绪,看的她心惊胆战。所以半刻都不敢多留,直接跑出来了。 原先慕容叡就疯的她不得安生,要是再疯一层,她就不用活了。 到了房里,门板才合上,明姝身子往后一靠,整个人压在门板上,两腿一软,就滑了下来。 银杏吓了一大跳,蹲下就来扶她,“五娘子怎么了这是?” 两腿软着,怎么都用不上劲头,试了几次,她都没能从地上起来,银杏力气不比她大多少,拿出吃奶的劲头都没能扶她起来。总不能叫人就这么在地上坐着,赶着就要去叫外头的侍女进来帮忙。 正要喊呢,手被明姝拉住,“算了,别叫她们进来。免得到时候她们拿我的事来说嘴。” 银杏嗳了一声,“五娘子还能站起来么?” 她扶着银杏的手臂站起来,好不容易坐到床上,“我可真的不敢见他了,允郎也不能多见了。” 慕容允这小子,人小鬼大,知道自个的优势在哪儿。每次来求她,她原本都是不想应的,可最后见这小子可怜巴巴的模样,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来。 “好,五娘子,下次咱们就躲开他们好了。” “躲开还不够,最好别见着他!”明姝咬着指头,恨不得马上飞回翼州。虽然在娘家里不怎么好过,总好过和慕容叡在一个屋檐下。 银杏慢吞吞的瞅了一眼明姝,“五娘子,这可有些难,这在一家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说现在,到时候大郎君墓修好了,还不得一块送葬去?” 完全躲开慕容叡,简直不可能,一个屋檐下呆着,就算避嫌,少不得还有见面的时候。 银杏话说的在理,明姝想了一下和慕容叡又见面,那沉沉的眸光。不由得又是一个哆嗦,那眼神活似她就是他砧板上的肉,就差没把她烤熟整块吃下肚子了。 被这目光盯着,她恐怕难以承受。 “我这几日就说病了,谁也不见。”明姝说着,一个大喷嚏打了出来。 明姝揉揉眼角的泪光,喜不自胜,“看来上天都在帮我。” 这地儿,受寒不能小觑,一个不慎就可能变成大病。她还担心自己要是装病,被人看出来不好呢。这下现成的理由也有了。 “去告诉一声阿家,就算我前段日子病了,可能有段日子不能去她老人家跟前伺候了。” 银杏马上就去,不多时回来,“夫人说,这下可不好,她儿子不听话,气的她身体不好,已经起不来身,五娘子又被二郎君连累的病了,这家里的事没人管了。” 明姝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刘氏这儿竟然出了个这么大的娄子。 能把年轻力壮的儿子砸的失血过多发失心疯,身子能差到那儿去?何况刘氏也知道她不会在慕容家长久呆下去,何苦叫她来管家。 气不过想了老半天,明姝气的直挠床。床上铺了厚厚的褥子,挠也挠不穿。 “叫大夫来给我开药。” “真开?五娘子只是打个喷嚏,大夫来了,恐怕也不好开药吧?” 明姝险些一口血吐出来,见过蠢笨的,没见过蠢到这样拆主子的台的。 “现在症候轻,只是发散了点出来,要是不及时让大夫看,说不定就小病成大病了。”说着明姝就一个劲的撵人出去,“快去快去,大夫来了开服药我喝下去,把隐病给发出来,免得到时候压的时间久了,又来磨人!” 银杏傻呆呆的,“五娘子还有这个毛病,平常没看出来啊。” “要你去快去,这么啰嗦作甚么!”明姝不耐烦了,把人就往外头撵。 银杏满脸委屈给她请了大夫,大夫将近年关,还在在寒天腊月里过来看病,遇上病人捂着胸口说憋闷,还着凉了。 刺史府里头的大夫回乡过年去了,请来的大夫是外头的。大夫在刺史府里头束手束脚的,将明姝这样,揉着胸口说难受,又不敢说诊脉诊不出毛病,只好开了温补的药。 于是明姝就一手拿药碗,一面见下头管事的人。 不消几日,娘子带病管家的消息风一样的传遍刺史府。 银杏端着药碗,苦哈哈的和明姝道,“五娘子就别喝了,好端端的没病喝甚么药啊。” 明姝就那天打了个大喷嚏,没其他的毛病。最多夜里就寝,炭火没加足,有点儿鼻塞。但是把火添足,被窝拿铜炉熏暖了,鼻子马上通畅。 没病吃药,到时候吃出个好歹算谁的? “那又有甚么。”明姝说着,外头的门响了两三声,叩叩叩三声格外有力清晰。 明姝下意识挺直了背脊,平常那些下人和管事的来讨她的注意,不会敲门,在门外面恭恭敬敬跪下叫她。 果不其然,三声叩门之后,门直接被人从外头拉开。 隔着一扇屏风,她看到屏风后冒出头的高大身影,顿时脸色雪白。 她躲他和躲瘟疫似得,越躲,这个家伙就恨不得马上撞上来。 慕容叡头上还包扎着,不过不像头天那样,包的严严实实,只是在额头上包扎了一圈。伤口上的血迹到现在已经看不出了。远远瞧着,更像是扎了一条额带。 他原本就样貌出众,额间扎个额带,更显得英气逼人。 他身量高,屏风在门口都不能把他给遮严实了,还露出个脑袋在屏风上头,格外诡异。他站在屏风后面,居高临下,望着明姝意味不明的笑了声,明姝被他那一笑弄得浑身僵硬。 他绕过屏风,径直走到她面前来,对她一拜,“阿嫂安好。” 他姿态做的十足,就连身上绵袍都没见几丝褶皱,姿态做的极好。明姝在他浑身上下都挑不出错来。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警惕。 没事上门,非奸即盗。 “小叔安好。”她低头下来给慕容叡见礼,请他坐到那边的坐床上去,“小叔有甚么事?你身上还有伤,若是有事,派人过来告诉我就行了,何必亲自来。” 慕容叡刚坐下就听到她这样问,不由得一哂,“我头上的伤好的已经差不多了,不碍事的。来一趟算不上甚么。” “小叔这次来是……” “哦,不过是有几项花销要阿嫂点头,和阿娘那儿说一声。阿娘身体一直不好,不能见我,所以只能麻烦嫂嫂了。”他说着,眼角余光瞥见一旁银杏手里捧着的药。 银杏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抖了几抖,下意识的,就转向了明姝,“五娘子,该喝药了。” 明姝也想找个由头把慕容叡给打发走,他在那里一坐,浑身上下的气势惊人,她可受不了他。既然压不过,那就远远的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 “嫂嫂病了?” 明姝嗯了声,“天气不是冷么,不小心着凉了。” 慕容叡头微微一偏,眸光清润,那模样竟然有几分无辜,“我记得在武周县城郊外一夜,嫂嫂好像也没有甚么风寒吧?”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那夜里的一切就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强壮有力,热力腾腾的怀抱,还有那和女人完全不一样的阳刚。一切的一切倾泻下来,瞬间将她没顶。 “在武周县的时候,都没见着嫂嫂生病,怎么到了平城,就开始生病了?”慕容叡说着嘴角挑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他的目光滑过她嫣红的脸颊。她肌肤雪白,脸颊那儿不知何故腾起了绯云,格外娇艳。他的目光不由得顿了顿。 “嫂嫂面色极佳,看来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他这话一下把明姝给敲醒,这家伙对她不怀好意,从嘴里说出来的话自然和他人一样,不怀好意。 她立刻恶狠狠瞪他,慕容叡好整以暇,没半点被触怒的迹象,不但没有被触怒,反而还一条胳膊撑在凭几上,“嫂嫂,眼珠子瞪出来了。” 明姝心里啊的一声,恨不得扑上去把这厮的嘴给撕了。这家伙的嘴,要不要这样惹人恨! 明姝瞪他几眼,不搭理他,伸手就去接银杏手里的药。银杏刚要伸手把药碗送到她手里,横插出条手臂来,慕容叡仗着腿长,从坐床上一下就跨到银杏边上,手指轻轻按在药碗边上。 银杏浑身僵硬,两条胳膊伸着,不敢收回去。 明姝大怒,抬头就和那双琥珀色眼睛对上。 “嫂嫂没病喝甚么药呢?” “我身体不舒服才喝药,不然小叔以为谁没事就来喝苦汤?” “嫂嫂不就是吗?”慕容叡满脸纯良低头答道。 明姝瞬间差点没被他给呕死,她嘴唇张开,目瞪口呆望他。 那双眼睛黑到了极致,反而透出玉石一般的光润。他很想靠上去亲一亲舔一舔。 “小叔你胡说八道个甚么?”明姝用尽全力,才没叫自己抓起手边的砚台,糊他一脸。“药要凉了,再不喝就晚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手直接接在药碗上,慕容叡手掌一翻,生生将药碗夺了过去,“既然嫂嫂要喝,我替嫂嫂喝了好不好?”说完一仰而尽。 明姝目瞪口呆,她自己有没有毛病,自己心里当然清楚。大夫若是连这个都诊断不出来,就可以不吃这碗饭了。开的药她都知道是一些温补的药,吃不死人,也治不了病。 慕容叡这一口气喝下肚,这架势,好像她喝的不是药,而是毒药一样。 慕容叡扬脖喝完,嘴角有药汁淌出,他随意的擦擦,把碗往银杏怀里一丢。 “嫂嫂也知道药不能乱喝,既然这样,还喝这个干甚么?另外……”他说着勾起嘴角上下仔细打量她。 那目光有如实质一样,缓缓在身上流淌。明姝不自在的往一旁躲了躲,可惜还是没能躲过他目光的侵扰。 他把她上下看了一通,“嫂嫂若是想要装病,我有一个法子,用凉水把脸敷一敷。这样,脸上就没有血色了,瞧起来也真切些。”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 那模样看的明姝火气顿时就上来了,“小叔还真会说,我如今这样还不是小叔你害的,小叔要是能让我清净的过完这一年,我就多谢小叔了!” 慕容叡脸上的笑意转淡,最后变成一片冷漠,“嫂嫂终于肯说实话了?” 什么实话?咦咦咦—— 明姝反应过来,自己被这混蛋给套话了,她自暴自弃的往坐床上一坐,把几案上摊开的账本拿过来,翻来覆去的看。 不肯和慕容叡说一句话。这人奸诈似鬼,一不小心就被他给套了话去。她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慕容叡也不生气,他一撩袍服下摆,坐在她边上,“没病喝甚么药,你也不怕别人在药里头做手脚,到时候一条小命交代了,算谁的?” 说到这里,他眉尖几不可见微蹙。 明姝又听他道,“嫂嫂并不聪明,不必想这种招数了,直接和我说实话就是。” 说完,还很是认真的点点头。 啊啊啊,她要宰了他啊! 23.耐心 慕容叡看着那个女子眼睛瞪圆了,脸蛋也不由自主的鼓起来,如同一只打捞上来的河豚。说那句‘被人谋算’的时候,心脏像被只手紧紧攥住,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嫂嫂,我可是为你好。” 她气的咬牙切齿,要不是为了躲开他这个没脸没皮的,她还用得着装病喝药?现在他这个罪魁祸首,还掉过头来劝她。 这个小叔,她暗示也暗示了,明话也说了,就差真的到慕容渊夫妇面前说他们儿子对她图谋不轨。 而慕容叡油盐不进,颇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她毫不怀疑,就算真的一状告到了慕容渊那儿,他很有可能也是这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小叔要是真为我好,少来见我就是了。”明姝转首,慕容叡余光瞧见她脸颊上因为气愤生出的红晕。 “那么嫂嫂……” “其实小叔以后若是有太大的花销,可以先请示过阿家,阿家若是身体不适,可以问过家公。” 说着,她又从坐床起来,走到一边,背过身去不看他了。 慕容叡见她这是铁了心不肯和自个有个什么交集,也不恼怒,他仰首一笑,“我以后有时间再来拜见嫂嫂。” 说罢,从坐床上起来,大步出去了。 银杏哆哆嗦嗦的站在那儿,抖了好半天,听到门那边吱呀两声响,那位煞星终于走了。腿脚一软就瘫坐在地上。 知道了主人阴私的奴婢都活不长,前段日子在武周县,那两个被杖毙的侍女就是前车之鉴。 “五娘子,二郎君,还要、还要来啊?”银杏吓得都结巴了。 这位来一次,就已经胆战心惊了,再多来几次,恐怕自个都活不到二郎君下手的那天了。 明姝鼓着脸,别人生气,脸色冰冷。她一生气,两颊鼓鼓的,怒火不明显,反而娇憨十足,可亲可爱。 “我都这么生气了,受了这么一番冷脸,应该不会来了吧?”明姝犹豫道。 男人对女人,也不是尽然都是那种富有征服欲的,闭门羹吃多了,就会掉头去寻找其他的猎物。 银杏哭丧着脸,“可是五娘子都已经说过二郎君不知道多少回了。” 自打这对叔嫂见面,就处于一种暧昧不明的局势里。明姝恨不得离慕容叡十万八千里远,扪心自问,从来没有给过他半点暗示。平常人家,叔嫂暧昧,至少两个人都彼此有点儿意思,而他们更像是慕容叡的一厢情愿。 就算这样,明姝也不敢掉以轻心。那个梦境她到现在还记得,慕容叡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会因为她不愿意,就放过她。 明姝想了想,“如果他还这样,就只能告诉家公了。” 慕容渊眼下就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她这个有名无分的新妇,在他心里当然比不得亲生儿子重要,但闹出丑事了,也脸上无光。 对她来说,这么做的话,差不多已经是到极限了。 银杏吃了一惊,“五娘子?” “怕甚么,反正就这么久了,他也不是傻子,不会逼得太死。” 她在赌,赌慕容叡不是色令智昏的人。不会出手把她给逼得毫无退路。 至少在家里还有人能管得住他的时候,不会。 她拿这个在心里默念了好几次,才平静了些。 慕容叡一出房门,脚步忍不住踉跄了下,身边的家仆眼疾手快扶住他,他捂住胸口,沉沉的喘了几口气。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后,推开家仆径自往前走。 他回到房间,督促慕容允读书练字之后,把刀架上的刀拿下,右手握住刀柄,稍一沉力,刀身就从刀鞘里抽出。 如雪寒澈的刀光照亮了他的眼眸。 他持布把刀身上擦拭干净。他比试了两下,收刀回鞘。 “小郎君那里已经练完字了?”慕容叡抬手把刀放在一旁,问在一旁伺候的家仆。 家仆过去看了一下,回来说是。慕容叡便让家仆把慕容允给叫来。 慕容允来了只有,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个檀木盒子,让慕容允给明姝送过去。 过了好一会,慕容允回来了。 “东西送出去了?”慕容叡看了他双手问道。 “送了。一开始,外头的那个丫头还拦我来着。”慕容允脑袋高高扬起,满脸的得意,“不过我说,要是阿嫂不舒服,我也该亲自去看几眼才能放心,阿嫂拿我没办法,就让我进去了。” “她哪里是拿你没办法,她是心地好。” “阿兄可不是瞧阿嫂心地好,不忍心拒绝我,所以才叫我去的么?” 慕容叡被慕容允这句堵的哑口无言,慕容允摇头晃脑,“我说是阿兄你叫我送来的,阿嫂脸色可难看了,阿兄这可不好,你对人家有企图,还把人往死里得罪,不好不好。” 这个年纪,毛都还没长齐呢,学大人摇脑袋,慕容叡上去就往他脑袋上敲了好几下,“你正的不学,从哪里学的这些邪门歪道的,你要是我儿子,我非得吊起来抽一顿不可。” 慕容允抱住脑袋,叫了两声,却丝毫不怕他。慕容叡说是堂兄,但自小就是在慕容士及手里长大的,其实和亲生兄长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脑袋一伸,“我要是阿兄的儿子,那才糟糕吧!”说完慕容允就对慕容叡挤眉弄眼,“阿兄连个女人都没有呢,自个肚里生儿子吗?” 慕容允精乖,几句话怼得慕容叡心肝肺都在疼。 要是和他继续这么扯下去,能被气的睡不着,慕容叡沉下脸来,“她说甚么了?” 慕容允满脸乖巧,“阿兄说的谁?” 他目光乜见慕容叡沉下来的脸,马上开口,“阿嫂没说甚么,不过看阿嫂的样子,好像不是很想要。” 这是自然,要是她欢天喜地的收下,那他才怀疑是不是她了。 “阿兄也知道阿嫂现在不待见你,为甚么……” 慕容叡笑了声,“对敌之策,虚虚实实。疲敌击之,无不胜。” 慕容允咦了声,慕容叡伸手在他额头上一弹,慕容允痛叫一声,抱住额头,满脸委屈不解。慕容叡笑而不语。 明姝被迫收了慕容叡让慕容允送来的东西,接到手里就和烫手山芋一样丢的远远的,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紧接着,她精神绷紧。 都已经叫人来送东西了,恐怕下一步就是有所行动。 她风声鹤唳了十来天,结果慕容叡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一根。还是新年那天夜里,一家人聚齐到一块,她才见到了慕容叡。 慕容叡从进来开始,不管她瞥他多少次,他总是和她错开。 新年夜里守岁,夜里还有驱傩。 驱傩是汉人的习俗,鲜卑原来没有。不过后来汉化改革,以洛阳为中心,整个北方除了六镇之外,全都推行汉化。 子时的时候,方相氏开始驱傩,一家子人顶着凛冽的冬风在外头呆了会,然后很快回到屋子里头。 明姝在代郡呆了有一会了,但还是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披着狐裘,戴着风帽,浑身上下武装到了牙齿,可还是冻得满脸冰冷,好不容易等到方相氏走了。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屋子,脚冻僵了,行动不灵活,一时不慎踩着了地上结好还没来得及铲除掉的冰,身形趔趄,后面的慕容叡扶住她。 “嫂嫂小心。” 明姝满脸不自在,当着人面,也不好对他冷眼相待,道了谢,跟在刘氏身后。 屋子里头比外头要暖和,炭火融融,手里捧着的铜炉都起了些作用。她伺候刘氏坐下来,那边慕容渊也和刘氏坐到一张坐床上。 “五娘也坐下吧。”慕容渊道。 明姝道谢,依言在床上坐下。 “开春之后,看朝廷来没来人,尽快把二郎的这件事解决了。”慕容渊和刘氏道。 汉化的时候,把魏晋的那套也一块搬来了,父亲做官的,儿子也有官可做。清流高高在上,就连官职都要格外高些,哪怕族内子弟天生愚笨,也能有个一官半职。在鲜卑族内,也学着汉人门阀高姓,划分了九个门阀。慕容氏并不在鲜卑九大姓里,官职上就比洛阳的那些鲜卑贵族差了一头,要是再不活动,朝廷那边不管,到时候儿子入仕都是个大问题。 刘氏愣了下,她看了一眼次子。次子端正坐在坐床上,眼睛低垂着,一言不发。 “这么急?” “不急了,都已经有好几个月。做事要赶快,不然到时候想快都快不起来。”慕容渊喝了一口手边的酪浆,摇摇头。 “也不至于吧?咱们家里毕竟也是刺史,这次朝廷考课,恒州不也评了个上上么。看在你这么勤勤恳恳的份上,也不至于吧?” 慕容渊冷笑一声,他对刘氏向来宽和,可这声冷笑也叫刘氏没了声气。 “你当现在还是以前?以前打仗打的好,说不定还有个出人头地的日子。但现在,汉人的那套,不管香的臭的全部往屋里头扒拉。看的不是你有多少本事,而是你有没有个好阿爷,还有个好姓氏。咱们慕容家没占着那个好位置,只能多使些力气了。” “再说了,平城这个旧都,朝廷虽然说放这儿不用了,但是要是有个差错,朝廷就问罪来了。做得好了,是应当的。一不小心有了差错,反而大难临头。” 慕容渊仔细想了想,“罢了,到时候去洛阳里活动活动,周转开了也就好了。” “我有几个姊妹倒是嫁在洛阳,她们的夫君位置虽然说不是很高,比夫君差上那么些,但也不是很低。” “要不这样,我写信给她们,问问看能不能活动开些?” 慕容渊点点头,“这样也好。” “阿爷不用担心。该儿的,谁也夺不走。”慕容叡突然开口了。 慕容渊有些惊讶,他抬头瞥了他一眼。这个儿子自小不在身边,后来回到爷娘身边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 十七岁,不小了。有些人家都已经给儿子们娶了新妇,手脚快的,儿子都有了。这个年纪的,教不好教,想教也无从下手。他性情和长子不太一样,谈不上开朗还是深沉,沉默寡言,但也绝对不是闷得一棍子下去敲不出声响来。 他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慕容叡。 “你年纪小,不知道里头的利害。” “朝廷实行汉化不过一段时间,而我们鲜卑的习惯已经有上百年了,要用几年的时间把上百年的习惯给改了,怎么可能。也只有洛阳的那些人们过得舒服,其他人恐怕心下难平。如果连刺史都被压制,其他的鲜卑旧族会怎么看?何况汉人做官的虽然多,但地方军政,朝廷不敢让汉人掌控。还是鲜卑人,才能放心。” 慕容渊的眉头皱起来,很快就打了个结,“你这小子是从哪儿听来的?” 慕容叡低首,“都是儿自己想的,何况这里谁又无事和儿说这些。” 慕容渊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刘氏道,“你阿爷已经为官这么久了,该怎么做他心里自然有数,你多大懂得甚么!” 慕容叡低头并不分辩。 慕容渊上下仔细打量了慕容叡一次,他没有说话了。 室内又陷入沉静。明姝坐在那儿,尴尬难言。她一抬头,正好和慕容叡的目光对上。 两人的目光有瞬间的接触,那下的接触,和触电似得,明姝下意识转开目光。 新年守岁,除了小孩子之外,成年的人,不能去睡。 明姝在信都娘家的时候,轮不到她去到嫡母身边守岁,所以早早躲懒去睡。在慕容家,就她一个媳妇,慕容叡虽然到了年纪,但上头兄长才走没多久,爷娘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马上就给他说亲事。 就她一个,就不能随意所欲了。 熬上一宿的滋味不好受,尤其这天还亮的还晚,就格外难过。 慕容叡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的看那边坐着的人。因为新寡,所以平常明姝都不做什么打扮,脸上从来不见有任何脂粉,到了新年,哪怕有孝在身,为了应景,脸上扑了一层粉,脸颊两边和唇上匀了薄薄的胭脂,胭脂浅薄,在灯光下却显得恰到好处,淡淡的血色极其诱人。 他克制又贪婪的汲取她身上的光亮,去填满心底的那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他极其小心,不叫她发现。她对他极其警惕,只要有半点风吹草动,就恨不得竖起浑身的刺。 没关系,缓缓图之。他有的是耐心。 24.目光 新年里头,热热闹闹,慕容家没了个长子,却又多出一个儿子来。也算是没有倒霉到家,慕容渊有意去一去旧年里的晦气,新年里头弄个好彩头,不说和别家一样兴高采烈,也没有冷清到哪里去。 新年伊始,不是同族集聚到一起,便是做官场上的来往。慕容渊是恒州刺史,位居三品,说一句位高权重,可能稍稍有些夸张,但在恒州,也不远了。 登门的客人络绎不绝,慕容叡跟着慕容渊一道接待客人。 前来的客人大多是恒州的鲜卑大族,其中也有些汉人寒门,加在一块,人很不少。那些人和慕容家多少有些来往,知道慕容家去年发生的事,见面寒暄一会,感叹了一下慕容陟英年早逝,然后又称赞慕容叡看上去就是个少年有为的面相。 慕容渊下意识瞥了身边的慕容叡一眼,这个儿子来到身边的日子还不长,但除夕夜里锋芒毕露,说出来的话叫他都诧异不已。 这个不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次子,比起顽劣的长子,似乎有更多可塑造之处。只是他觉得这个次子可不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比起那些天资甚高,却没有经历过什么事的年轻人,次子的感觉要沉稳的多,甚至有时候沉稳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 “令公子气宇轩扬,看起来一表人才喃。” 回过神来,慕容渊听到有人这么说。 “不敢担,不敢担,顽劣小儿罢了,只求他日后不要出甚么变故,至于别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慕容渊道。 “府君真是太客气了。” 慕容叡对那些寒暄并不在意,现在集聚在堂屋里的人,没有几个值得他去结交,面上看的过去就行了。他目光在客人里头游动了会,目光瞥见一个年轻人在客人里。 他和周围穿着汉家衣冠的人不太一样,头上一顶圆顶帽扣着,身上也是短袍。因此显的格外的扎眼。 可能因为身份的原因,他的位置并不如其他人那么好,座次靠后,因此慕容叡到现在才看到他。 慕容叡走过去,和那年轻人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到平城来了?” 坐着的人就是兰洳,他见到慕容叡,两眼发亮,“总算见到你了,我在门外差点都进不来!还是报上你十六叔的名号,才勉勉强强进来。”说着他压低声量,“你这个阿爷也太势力,你十六叔官虽然做的没有你阿爷大,但也不用这样吧。” “阿爷可没这个意思。怪错人了。”慕容叡拍拍他的肩膀,“换个地方?” 兰洳点头,马上下了坐床跟着他出去。 过年里反而比平常还要更忙,仆妇端着东西在廊道上窜梭。 慕容叡和兰洳寻了个清净地方坐下,“你又不过这个,怎么想着来平城?” 兰洳不是汉人,北地胡人多,风俗彪悍,就算朝廷有政令,天高皇帝远的,根本就是一纸空文。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不说有事,他都不信。 “当然有事了,你现在发达了,能不能帮我弄个位置?要不然就在你这儿也行。”兰洳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憨笑两声。 “你阿爷那儿不行?” “你也知道我阿爷就是个队主,在他们那群人里头看着不错,但是到外头就完全不够看了,你就不同了,阿爷是刺史,你也没旁的兄弟,到时候你也是做刺史,多威风。”兰洳说着,黧黑的面上浮现些许不好意思,“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你可一定要帮我。” 慕容叡点头,“好。” 兰洳惊喜万分,“真的?” “不过我有条件,在这儿你要听我的。” “这是当然,既然来了你这地方,自然就要听你的,我家当都带来了,我想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就赖在你们家不走了。” 慕容叡嗤笑,他起身叫人在前面院子收拾个地方出来让兰洳住下。 “你先去把东西放下,我和爷娘说一声。” 慕容渊听慕容叡回禀的时候,眉头几不可见的一蹙,“你把他留在府内?” “他的底细儿都清楚,何况留他下来,也可作为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让慕容渊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那夜里慕容叡的话,慕容叡话语里的意思,说是这北面天下太平不了多久,那话听的他冷汗涔涔,他觑了慕容叡一眼,“既然都摸清楚了,那你就去吧。” 慕容叡低头应了一声是。还未抬头,就察觉到一股目光注视他。 堂屋里头的宾客很多,十分热闹。有人看他并不奇怪,但那目光尖锐如刀,和那些宾客完全不一样。 慕容叡马上抬头,要循那道目光找过去。他一抬头,那股被人注视的感觉马上消失,看的就是互相吹捧的宾客。环顾一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眉头皱起,慢慢的坐了回去。 明姝大清早忙的头昏脑涨。慕容渊那里来了许多客人,刘氏这里也坐了不少的女客。女客们跟着自己的夫君来的,还带着女儿儿媳,一坐下来,谈东说西。 那些娘子们一面和刘氏说话,一面时不时打量一下坐在后面的年轻小寡妇。 那个小寡妇新年里头也换上了崭新的行头。原本就正青春貌美,哪怕不特意打扮,也是楚楚动人的姿态。 出色的样貌总是吸引人,女眷们不动声色的打量明姝。刘氏也不阻止,有个貌美的儿媳在身边,对于她这个婆母来言,也是值得骄傲的事。 刘氏打量了一眼那些来的女眷们,年轻的不少,可是和明姝一样美貌夺目的人却少之又少,有那么一两个容貌靓丽的,和自家新妇一比,也少了几分灵动。 女人间的争斗,不像男人那样明目张胆,不动声色里分出高低胜败。 夫人们自持身份,不和年轻新妇比貌美,可身边的儿媳女儿比不上,不由得有些气垒。 不过那等没有女儿的官眷们,仔细打量这么个年少小寡妇,目光里不免有些别样的打量。 国朝鼓励寡妇再嫁,甚至皇家嫔妃王妃们,也可以在夫君离世之后,自行改嫁人家。所以这么个才十五岁的小寡妇,肯定是守不住的。 能嫁到刺史家里来,娘家就算再落魄也落魄不到哪里去,何况还没来得及和夫君同房,如果花上些功夫,娶进家里来,和娶个头嫁小姑娘也没有什么区别。 刘氏和那些女眷说话,察觉到那些女眷落到身后新妇的目光,有些得意。 这个新妇在,就是衣袍上的明珠,穿在身上见人,都觉得光彩夺目,远远压过众人,心下舒畅无比。 不过刘氏的舒畅没有多久,有个女眷和刘氏说了几句话,又夸了新妇天生丽质,温柔听话。随即感叹,“要是阿六敦好好在家里,恐怕刘夫人就等着抱孙子了。”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微变,又心里暗爽。 主人家的主母摆谱点也没什么,不过拿着个寡妇往自个脸上贴金,忘记了新妇再貌美,也留不住她那死鬼儿子,漂亮新妇的边儿都没挨着就成了一滩肉泥。到头来,尸体都寻不着,造墓都只能造个衣冠冢。 刘氏脸上笑容微僵,明姝心里大惊,大过年的,要不要说这些诛心的话。 刘氏没有立刻暴起和人对骂,她幽幽叹了口气,“是啊,阿六敦没有这个福气。幸好还有他弟弟。”刘氏长叹一声,“你儿女双全,自然是不用遭我这一趟苦楚。”说完,目光瞥说话的人,目光发冷。 扎人心窝的话说出口,那个官眷得意之余又有些后怕,刘氏毕竟还是刺史夫人。官大一级压死人,刘氏要是在慕容渊枕边说几句话,发作起来,叫人喝一壶的。 刘氏看了一眼身后的明姝,明姝会意,满脸羞愧低头,“是儿没有那个福分侍奉夫君,当年嫁来平城时,欣喜万分。谁知……” “好了,谁能料想到以后呢。”刘氏含笑斜睨那官眷,“世上福祸相依,谁也不知道以后发生甚么事。今日儿女双全,说不定以后呢?” 在场的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在场的人鲜卑人居多,还没习惯过汉人的节日,也没有什么新年里头套个好彩头的说法。鲜卑女儿们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性情刚烈如火,不如汉人女子那般温和迂回。心下不满,直接了当发泄出来再说。至于后果,到时候再慢慢收拾。 场面有瞬间的安静,很快又汉人出身的官眷出来插科打诨,把场面给圆回来些。来的人谁也不想闹得不可收拾,都跟着笑。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欢声笑语。 说说笑笑间,时辰过得格外快,到了午时用膳的时候,明姝让人领着女眷们去就席。而后回来伺候刘氏更衣。 刘氏不用她经手她的衣着打扮,她已经不年轻了,打扮的时候一张铜镜里头冒出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在鲜活美艳的面庞下,自己这张脸保养的再好,也和老糠菜似得。 明姝不近身伺候,拿了衣裳站在一旁。 刘氏洗了脸,坐在铜镜面前重新梳妆。这段日子,刘氏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坐着的时候多。也不爱打扮,只求整洁。不过现在要在一众女眷面前争头。也精心妆饰起来。 于氏从外头进来,跪下膝行到正在梳妆的刘氏身边耳语了几句。 刘氏扶簪的手一顿,“怎么又带进来一个?” 于氏垂首。 刘氏把才戴上去的发簪拔下来,丢到一边,“自从二郎回来,是把这座刺史府当做甚么了?先是带回来一个小孩子,这也罢了,毕竟都是慕容家的人,难道还真能丢到一边不管?可是这又是甚么哪里来的。” 刘氏把步摇戴上,在镜中左右看了看,又不满意叫侍女给她卸了。 “前去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于氏能私下给慕容叡上点眼药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去那位郎君面前,恐怕小命加在一块都不够那位一刀用的。 “奴婢听说,二郎君已经得了郎主的首肯。” 刘氏一口气没上来。她闭了闭眼,丢了手里的梳篦。她眼角余光瞥见后面站着的明姝。 “五娘去叫他来。” 明姝心里叫苦连天,不知道怎么到自个去做这差事了。 “我那个儿子脾性大,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别的人叫不动他,恐怕只有你去了。” 明姝不情不愿的应下,就往外面走。 于氏见明姝走了,又和刘氏咬耳朵,“看娘子模样,好像不想给夫人效力似得。” 刘氏心烦的挥手,让侍女继续给她梳妆。 明姝一出门就往前头去。 男女的界限越往北,就越模糊。汉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七岁就要分席而坐。但在鲜卑人看来,这些完全都是些狗屁规矩。鲜卑女人们骑马射箭,还能继承财产,除了要生孩子很少亲自打仗之外,和男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明姝的那些理由完全都不是理由。出来叫小叔子到亲娘这里怎么了,跑一趟的事,又不是难为她。 明姝不想见慕容叡,连面都不想和他见。可慕容叡那个脾气,去的人不合他心意,恐怕也叫不动。 到时候那个不是,还是要算在她的头上。她走的艰难,心下盘算要怎么办,不情不愿的挪到了前厅。 前厅人更多,见到一个貌美出众的新妇,那些宾客们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 慕容叡正好在安排宾客去休息,待会要宾客入宴。仿若心有灵犀似得,她犹豫要不要上前,他抬头正好看到她,大步走过来,“嫂嫂有事?” 现在有这么多人,料想他也不会干出什么事。明姝定了定神,“阿家请小叔过去一趟。” 果然慕容叡点头,就要走。明姝迟疑了下,和他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头。 这时,她感受后背一冷,像是有人冷冷的注视她。浑身汗毛炸开,她一个激灵。 慕容叡此时也回过头来,眸光肃杀。 他左右扫视了一圈,四周有些人见慕容家新妇美貌,偷偷瞅过来的,但那目光大多偷偷摸摸,见不得人,见慕容叡回身过来,生怕被发现,一哄而散。 可那道冰冷的黏稠感却一直包裹在她周身,像是被盯上的猎物。 慕容叡叫来人,吩咐加强周围的护院,见到有什么可疑人士马上过来禀报。吩咐完之后,他大步往刘氏居所走去。 明姝见状,马上跟在后面。 慕容叡脚下步子一顿,他转过头来乜她一眼,眼眸里有些惊愕。她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和躲避。可刚才却亦步亦趋,恨不得贴在他身后。 说来奇怪,她明明那么讨厌他,恨不得马上离他几里开外。可现在感受到不知名威胁的时候,却下意识的躲到他那儿。 这简直…… 顶着慕容叡的目光,明姝轰的一下脸颊滚烫。 25.深夜 她低头,不敢看慕容叡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她头低垂着,顶心的发髻对着他。 明姝发髻上只有一只步摇,还是去年的式样。 她在刺史府里小心翼翼,衣着打扮上叫人挑不出错,不至于素面朝天,但也不喜庆到看不出她寡妇身份的地步。 慕容叡嘴唇动了动,明姝心一下提到喉咙口,不知道慕容叡会说什么。他那张嘴她就没见过有软的时候。 出乎意料,慕容叡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发一言,掉过头就走。 他不在这里,明姝不敢多留。她马上跟了上去,她就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敢有半刻的疏忽,生怕离得他远了,自己就要出什么事。 慕容叡自小习武,瞧着明明步子走的不快,可是不一会儿明姝就在后头跟的气喘吁吁,使出吃奶的劲头,要不上就真的跟不上了。 这么冷的天,喘气如牛,口鼻之间冒出一团团的白雾。想要叫人忽略都难。 慕容叡头微微向后一转,脚下一停,明姝没防备,差点一头撞上去。 附近有几个路过的仆妇,见着他们,不仅有些好奇的看过来。 有人在,明姝马上站好了,听到他问,“嫂嫂可知道,阿娘叫我过去可是为了何事?” “于媪那儿和阿家说了几句话,阿家听不明白,想要让小叔过去和她亲自说。” 慕容叡点点头,她说的含糊不清,但是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长舌妇这东西,计较有失身份,不计较丢在那儿,时不时就给他弄出事来,哪怕不放在心上都有些心烦意燥。 “多谢嫂嫂。” 说罢,继续往前走,这次他的步伐要慢的多。足够明姝跟过去。 刺史府前前后后好几个院子,宽敞的很,前厅和后堂隔着一段距离,靠着两条腿还是要走一段路。 明姝看了看左右,这会人少了,她才敢压低嗓音问,“小叔,刚才是怎么回事?” 在前厅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被人盯上了,想要忽略都不行。可是想要把盯她的人给找出来,却找不着人。 慕容叡看过来,满脸的纯良,“嫂嫂说甚么呢?刚才有甚么事?” 明姝差点被他这话给弄得背过气去,“不是方才在前头的时候……” 慕容叡笑道,“甚么也没有,嫂嫂过于敏感了。”见明姝着急还要说,他劝道,“嫂嫂真的甚么事都没有,该不是嫂嫂站在我后面,太害怕了,所以生出的错觉吧?” 他这含笑的话语把她哽的接下来的一半路上都没出声了。 刘氏找他去,就是为了收留兰洳的事。兰洳就是个穷小子,身无长物,和正经来往的客人大不一样。刘氏原本就不满他上回去一趟武周县把族弟给带了过来,这次借题发挥,狠狠把他给斥责了一通。 不是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便不知道心疼。斥责的那话,旁人听起来都觉得心头不好受。可是慕容叡别说难过,就连脸色都没有变一变。听刘氏说了一通,让侍女送热水过来润润喉咙,他才不紧不慢道,“此事儿已经问过了阿爷,阿爷首肯了,儿才会将人安顿下来。何况也不是吃白饭,在刺史府中要干活的。阿娘何必气恼到这种地步。” 新年伊始,刘氏就被亲生儿子给气的说不出话。 她被慕容叡堵得心肝肺都在疼,眼瞧着宴会就要开始了,没有多少时间和他纠缠。指着他叫滚。 慕容叡施施然起来,迈开长腿就往外走。丝毫不把刘氏生气的事放在心上。 到了外头走出内堂,他让人把管事的叫来,问今天来了的宾客到底有哪些。问了之后,眉头皱了皱,今天来的人里头很多都是他没有见过的,就算碰面,也不能看出有没有端倪。 “叫人把名刺再去翻一遍,另外多派人在大堂周围,若见到可疑之人马上禀告!” 管事领命而去。 他一抚身上袍服的褶皱,马上去了前头。 宴会之上热闹无比,宾朋高坐,觥筹交错。人人脸上都是欢悦和满足。这种场景,慕容叡已经有段时日没有见着了,但他没有半点回味的意思,目光一一从那些宾客的脸色扫过。 慕容渊看了一眼身侧,见他持杯却不喝酒,眸光沉沉。 “可是有事?” “阿爷,儿觉得今日的宾客里是不是混进来甚么人。”慕容叡侧首答道。 慕容渊知道外头布防加重,听他这么问,不由得面色凝重起来,“何意?” 慕容叡眉头一皱,有很多事,他觉察的到,那时出自多年血雨腥风里拼杀出来的本能,只要有一个不对,哪怕没有露出半点端倪,他都能敏锐的觉察到。他自己能觉察到是一回事,可要和人解释,却很难了。何况,他还没有和人解释的习惯。 “阿爷,儿察觉到宾客里有些不同寻常。”他艰难的和慕容渊解释,“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却又是真的。这些人有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他已经记不得了,也无从查辨出哪个才有嫌疑。 干脆严阵以待,若真有变故,到时候也不怕。 慕容渊不以为意,“来的人都是恒州有身份之人,入门的时候都查过体貌,应该不会错。” “查过也会有漏网之鱼,何况如果对方真的是有备而来,查验又怎么会难得住他们。”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点头,“多派人到里头守着,见到不对,就出手。” 慕容叡点头。 宴会之上很是热闹,宾客们喜欢和慕容渊说话,胜过面前的酒菜。 慕容叡不喜欢这种交际,他在人前沉默寡言,不到必要时候,绝不开口。宾客里头突然有人道,“听说二郎君的槊使得不错,不知道可否让我等一开眼界?”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循着声源看过去,只见得一个文士少年坐在那儿,这少年生的白净清秀,鼻梁很高眼窝较平常人要深一些,一看就知不是汉人。 慕容叡眉头一皱,这个人他见过,可不知在哪里见过。 “文殊,你难道还没在秀容那儿玩够刀枪棍棒,到了平城还丢不下?”慕容渊在一旁笑道。 少年站起身来,对慕容渊一拜,“就因为喜欢这些,所以到了平城,听说二郎善于此道,不由得心喜,想要见识一二。” 慕容渊侧首和他道,“他的阿娘和你阿娘是表姊妹。算起来,也是亲戚。是北平将军的儿子,胡文殊。” 有这么一提醒,慕容叡已经回想起这个少年是谁家的,他对这个少年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是对他们家族印象身后,这家是契胡人,早年跟在拓跋氏麾下效力,后来天下安定,推行汉化,他们安定在秀容,改为汉姓。 到上一代胡兴,经营家产有方,有了千万家产。朝廷出兵,胡秀就捐出钱财作为军资,次数多了,朝廷也不好白白拿人钱财,封了一个北平将军。 他回过神来,“不过是会些雕虫小技,不敢在行家面前露丑。”慕容叡说着抱拳对胡文殊一礼。 平常人听到这话,客气两句也就过去了,可胡文殊却不。他上前一步,“二郎真是太客气了,我们北人不是南人,有话直说,二郎精通于槊,还是如同二郎所说的那样只是雕虫小技,直接看看就能有结果了。” 胡文殊说话咄咄逼人,在座的宾客有不少人变了脸色。不由得去看慕容渊父子,慕容渊面色如常,和之前没有半点变化,就当是小辈之间的较劲。 就剩下胡文殊和慕容叡两目相对,场面格外尴尬。 “这初一新日,就动了刀枪,恐怕有些不妥。”有个汉人文士站起来,想要把这剑拔弩张的局面缓和些许。 胡文殊却不以为然,“那是汉人讲究的规矩,对我们来说没有甚么好忌讳的。” 慕容叡干脆放下两腿,“既然文殊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一再推辞,那就不像话了。”说着,他穿鞋站起来,“马槊使起来就只能到外头去了,文殊当真一定要比这个?” 胡文殊没有半点犹豫。 两人一同到外头去。 马是现成的,慕容叡一手提槊,翻身上马,那边胡文殊也已经骑上了马。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之后,策马互冲。 马蹄阵阵,催人心跳。胡文殊年十四,比慕容叡还要小个三岁。但是马槊在他手中却使的灵动,没有半分吃力。 槊刀锋利,在寒风中闪过一道寒光,径自向对面的一骑冲去。 马上比武不比在地上,地上尚可点到为止,但是在马背上,点到为止就成了奢望,巨大的冲力之下,哪怕想要收招都是奢望。 “府君,还是让两位郎君快些停下来吧,要是出事了……”有人在慕容渊耳边劝说。 慕容渊摇摇头。 银色的寒光直接冲着慕容叡的咽喉要害,观客们齐齐惊呼,有些胆小的甚至不敢看紧紧闭上了眼,慕容叡上身猛地伏低,紧紧贴在马背之上,躲过胡文殊刺来的那一槊,紧接着,手中槊一伸一缩,重重打在马臀上,马毫无防备的挨了那么一下,受惊扬起前蹄,把背上的人甩下。 胡文殊重重着地,痛的俊脸扭曲。家仆们马上涌上来。 生死较量,只需要一瞬。看客们还没回过神,胜败已经分出。 慕容叡从马背上跳下,大步走到胡文殊面前,胡文殊疼的脸色苍白,不知道身上那根骨头断了。 慕容叡持槊,弯腰下来,“还能动吗?” 胡文殊死死盯他,咬住唇不肯发一言,面前的俊朗少年俯身下来的时候,浑身压抑的气势有瞬间的倾泻,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他被压的体无完肤,原本讥讽的话也完全说不出口。 “叫大夫过来看看。”慕容叡吩咐完,眸光往后头看了一眼。 出了马上比武这么一遭,宾客们都有些恹恹的,过了一会宴席结束,都告辞了。 慕容叡也难得得了这么一段清净,关起门来休息。 外头很快天黑下来。入夜之后,他一个单身男人也没有其他的消遣,在院子里练了一会箭术之后,回去就寝。 睡下之后,梦境迷蒙,娇弱女子在他身下起伏颠簸,她白日里容貌娇艳,到了床帐内,娇媚的让他发狂。她越软,他就越恨不得把她整个人拆开吃下腹中。他越发用力顶她,听她嘤嘤哼鸣,她左右辗转不得解脱,还是被他紧紧笼罩在身下,气急了,狠狠咬在他肩膀上。 他紧紧密密的蹭她,带起阵阵浪潮,任由这股浪潮把两人卷到不知名的地方。 慕容叡翻身而起,压抑的喘息。放在床榻下的火盆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守在一边的家仆,现在扑到在一边,睡的和死猪一样。 他出了一脑门的汗,大口大口的喘息。他高估自己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没料想到竟然能禽兽到这种地步。 他渴望她的身心,就像饥渴到了极点的人看到了自己急需的饮食。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嘴里逗她的时候,其实是恨不得压住她,压的死死的,让她从内到外完完全全都是自己的。 □□高涨,不得疏解。他咬咬牙,把帷帐一抽,帐子里传出悉索声音,过了一会慕容叡长吁一声,了事了。 他掀开帐子往外头走,外面放置着一个小炉子,防备着要用的。他提起上头的铜壶到盆子里,随意把手洗了洗。 外头一阵轻细碎的小声响,他仰首往头上看去,没有任何迟疑,他抓起绵袍往身上一套,持刀就往外头走。 冷如刀的夜风迎面吹来,外头黑布隆冬,眼睛在这种深夜派不上多大的用场。慕容叡眉头皱起,侧耳在夜风听了一会。 空气里轻微的金属声响传来,那声音很轻很轻,若放在平常,恐怕不会注意到,但是在这夜里,就格外清晰。慕容叡几个腾跃,直冲声源而去,环首刀已经拔出,刀刃相接,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 黑暗之中,眼睛派不上用场,可是自觉却是出奇的准,过了几招,慕容叡侧耳探听呼吸声,辨别敌人方向。 “在武周县那儿挨了我一槊,还不死心,跟到这里来?”慕容叡压低身量问道。他横刀于身前,“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胡家的大公子。” 他话语才落,耳里的呼吸声便失了平衡,杂乱起来。 26.且慢 寒夜之中一片死寂,混沌的黑暗中,慕容叡侧首自己辨别呼吸声的方向,他蓄势待发。 “我该说胡大公子甚么好呢,是色令智昏,还是恒心可嘉?” 黑暗里传来一声嗤笑,“想不到你还这么聪明。”他今日都没有在慕容叡面前露过正脸,就算是露过脸,黑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就凭借当初过的那几招,也很难认出来。没想到,慕容叡竟然能在一招之后就把他认出来,真叫人佩服。 “果然是你。”紧接下来慕容叡一句话,就叫黑暗中的人变了脸色。 “甚么意思?” 慕容叡分辨出声音的方向,哼笑,“我一开始也不确定你的身份到底是不是。只不过是个猜测而已,出口诈一诈你,你倒也认的痛快。” “那你怎么猜测我是胡家的人?” “因为我之前从来没对人透露我用槊,其实我在人前用的大多是弓箭还有刀。槊这东西使的少之又少,而你弟弟当着人面说我善于用槊。我与你们胡家在这天之前,从未打过任何交道,只有和你打的那一场了。我看过胡家的名刺,来的除了个胡文殊之外,还有个兄长,我想应该就是你了吧?” 他话语落下之后,良久空气里都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慕容叡脚下轻轻挪动。他举臂蓄势就要往之前辨别的方向砍去。 正要动手的时候,隐藏在黑暗里头的人说话来,“你果然聪明。” “过奖了,你不请自来,到底为了甚么。” “你自己方才不都已经说了么,为女人来的。” “胡家难道还少了你女人?” “女人自然不少,但没你阿嫂那样的。” 慕容叡心下压制的怒火,冷笑,“你还真是坦率。” “你生气了?你阿兄的女人,说起来,白担了个阿嫂的名分,和你也没甚么真正的关系。女人守节守不住的,到时候她还不是一样要做别人的女人。” 慕容叡冷笑更甚,腾跃而起,刀锋直接向那人而去。噌的一声,刀锋相接,摩擦出一串火花。 “她会不会做别人的女人,和你无关。”慕容叡感受到铺面的热气,加大了手里的力道。那男人察觉到突然加大的力气,被逼的一条腿屈起,他咬牙站起来,和他做对抗。 他败之后,曾经打听过慕容家的这个少年,年十七,以往也没见有多少名声传出来。乍眼之下,好像和平常的官家子弟没有任何区别了。 他知道慕容叡不过是披着一张平庸的皮,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难对付。 两人交手几招,噗的一声闷响,手臂袖口处被割出一道口子。 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凭借的只有一双耳朵,还有身为武者的直觉。他自己从小在胡人里头长大,父亲也是武将。自幼学的一身本领,就算是在征战沙场杀人无数的老兵手下,也没有输过多少,但是慕容叡的直觉出奇的强,能捕捉到风中的任何蛛丝马迹,而且下手极狠。 手腕的伤口不浅,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慕容叡不给对面任何苟延残喘的机会,挥刀又至。右手被刀刃划伤,强硬持刀只会加重伤势,用左手,他又不是左撇子,强撑着接了几招之后,知道自己眼下恐怕是不敌了,发狠一挥,把人逼开。转身就逃。 慕容叡手指含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 刺史府外有留守的士兵,里头有巡逻的护院,每隔几个时辰就换岗一次。口哨在夜里格外刺耳,人声火光朝着慕容叡那里涌来。 护院赶到时,只见着慕容叡提刀满脸煞气站在那儿,他面前的地方有一滩鲜血,滴滴答答一路往一道门里去。入夜之后各处门都要全部关上,而那道原本应该关上的门此刻洞开,寒风从那道门灌出,黑洞洞的,和个怪兽的嘴一样。 “有贼人,快去拿下!” 慕容叡一声厉喝让在场的人都反应过来,顿时火光涌入门内。 那血迹一路到了女眷们所在的内门里,顿时原本黑漆漆的院落里亮起了灯,人声鼎沸。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的,银杏掌灯进来,把她给叫醒,“五娘子醒醒,出事了!” 明姝拥被而起,她听到外头院子里的人声,“怎么了?” “说是进贼了,到了后院里头,五娘子先别睡了!” 堂堂刺史府竟然还能进贼,恐怕这贼也不是一般的小蟊贼。 明姝目瞪口呆,侍女们从外进来,给她穿衣。衣裙从准备好开始就一直放在熏炉上烤着,等到穿在身上就是馨香暖和的,不必再受一次冻。可就算不用再受冻,明姝也不愿意从被窝里起来。 勉勉强强穿好衣服,听到外头护院们呼喝的声音,她忍不住站起来。 “五娘子这是要到哪里去?”银杏见她站起来,忍不住跟过去。 “我想出去看看,瞧瞧情况怎么样了。”这么声势浩大的,她总有些不放心。 银杏一听就急了,她赶紧拉着明姝坐下,“五娘子就好好等着吧,外头那么乱,谁知道那贼人跑到哪里去了。”说着她眨眨眼,“要是五娘子不放心,奴婢代五娘子出去看看。” “那你就到门口瞅一眼,别出去了。外头太冷了。” 银杏嗳了一声,到门口,把门板打开一条缝,银杏往外觑了一眼,只见得满眼的火光,火光下的人脸格外狰狞可怖。不过是看了一眼,银杏吓得心肝直颤,合了门板,不敢再向外头多看一眼。 她回来,明姝看她脸色不好,“怎么了?” “五娘子呆在屋子里头别出去,外头好乱,恐怕不是个贼。” “不是贼?”明姝面色古怪,不是贼难道进来个刺客了? 主仆眼神一对上,银杏点点头。 明姝倒吸一口冷气,“咱们就在这儿好好等着,别出去添乱了。” 说着,她抱紧了暖炉。夜深外头喧闹还在继续,几次明姝想要到床上眯一会,都因为外头太闹腾可而作罢。 最后趴在隐囊上,委委屈屈的靠一靠。眯着眼,将睡未睡的时候,属于男人的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来,不疾不徐的往内屋里走。 明姝一个激灵就醒了,睁开眼,瞧见慕容叡绕过了门口的屏风,走到她面前。 他浑身上下充斥着风雪的味道,一进来,冷的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嫂嫂。”慕容叡抱拳弯腰,明姝马上弓腰回礼。 “嫂嫂,外头来了贼人,似乎往后院里来了,嫂嫂这儿可还好?” 他说话的时候,言语里不带任何的感情,似乎只是公事公办。明姝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面庞上流连。她颇有些不适的往旁边躲了躲,只是这躲也是徒劳无功,根本逃不开他的目光。 “好,没见到出事,辛苦小叔了。”明姝被他看的心虚,下意识的就找话说,“阿家那里怎么样了?没事吧?” “我刚刚从阿娘那里过来的,阿娘那儿一切都好,嫂嫂不必担心。” 说完之后,两人就陷入尴尬的沉默里。慕容叡冷着一张脸,明姝做不到他这样毫无表情干站在那儿,想把他打发出去吧,慕容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都犯怵,哪里还敢赶他出去,可是找话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嫂嫂这里在之前真的是一切平静,没有见到可疑之人吗?”就在明姝尴尬的要抓耳挠腮的时候,听慕容叡这么问。 他话语和他身上的气息一样,都是冷冰冰的,她咦了一声,看向银杏。 “听外头守夜的仆妇们说,之前没有瞧见甚么动静,后来听到有人喊来贼了,才知道出事了。” “下头守夜的仆妇,最爱偷懒打滑,她们嘴里的话恐怕也没有几分可信。” 这话把银杏给闹了个大红脸。 明姝更是满脸莫名,“既然小叔说不可信,那怎么还问?” “看她们之前是否真的做事罢了。”慕容叡顿了顿,“阿娘那儿已经有人照看了,嫂嫂这里没人吧?” 明姝下意识大叫不妙,“小叔放心,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小叔若是有事,尽管去就是了。” 慕容叡眉头一蹙,“嫂嫂赶我走?” 就是赶你走!明姝腹诽。外头闹的鸡飞狗跳的,偏偏要在她这儿。 心里这么想,口里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小叔为甚么这么想?我这里地方小,藏下个人恐怕也不能够,小叔在我这,要是把正事给耽搁了,我岂不是就罪过大了?” 慕容叡见那张小口翕张,一双杏目左右转动。舌底升起一股密密麻麻的痒。 明姝还想说,可是他目光炯炯,似乎眼里有火在烧似得。她心下一个咯噔,怀疑自己的话惹怒他了,闭嘴不语。 慕容叡和人干了一架,见明姝终于闭嘴不说了,随意在她下头的仪仗坐床上坐下。 “嫂嫂把事想到也太简单了。”他说着冲明姝笑笑,“嫂嫂说这儿地方小,藏不下人,那真是小看了那些人。他们若是要作乱,嫂嫂这儿反而是最佳的地方。为了保险起见,我在这儿守着。” 说完,他也不管明姝苍白的脸色,直接在坐床上坐好了。 明姝坐立不安的,小叔子要是在她这儿坐一夜,明天肯定谣言到处传。 “嫂嫂要是不放心,我到外头去。”慕容叡说着,就往外头走。 外头现在没下雪,但是起风了。吹在身上,冷的浑身的肉都在痛。 “小叔且慢。”慕容叡在心里数到十,身后的人儿终于开口。 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来。 27.书信 她一向心善,或许该说,她几乎没有什么坏心肠。就算是只打猎来的兔子,也要抱回去仔细养着。 慕容叡转头,“嫂嫂有事?” 明姝嘴唇动了一下,她示意银杏过来,“外头还冷么?” 银杏不明所以,外头当然冷了,这天要一直冷到开春三四月才能消停呢。 她点点头。 明姝有些不自在,慕容叡过来看看她这里是不是安好,要是就这么把人给弄到外头去,好像有些不太厚道。她抬头,正好和慕容叡的目光对上,他的目光明显含有一丝笑意,“嫂嫂叫住我是有何事?” 她一时没答。 慕容叡又道,“嫂嫂如果有话,可以尽快说。” 他见着那张嫣红小巧的嘴儿一张,“外头太冷了,小叔这么出去的话恐怕会冻坏,要不,我让人准备个铜炉,小叔揣在手里?” 话语刚刚说出口,明姝顿时觉得空气莫名的降温了下去。慕容叡依旧保持着转头的动作,两眼盯着她,面上有些发懵,好像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他缓缓开口,“嫂嫂刚刚说甚么?” “外头太冷了,要不小叔手里揣个铜炉吧,在外头也好暖手。”明姝生怕他误会自己要冻死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外头着实也太冷了点,待会我叫人再给小叔送些暖汤,好驱寒。” 慕容叡的脸色由青转白,又变回青色。明姝见着他脸色变来变去,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得他心了。 慕容叡咬着后槽牙,丢下一句不用,大步就往外走。 门口砰的一声响,可见他火气炽涨冲天。 屋子里的人被他弄出的动静吓了一大跳。 明姝一手撑在床面上,伸长脖子往屏风后面看,见着慕容叡是真的不在了,她小声问银杏,“刚才那话我说错了?” 银杏马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没有。” 有道是男女有别,何况还是叔嫂,要避嫌的就多了。天气冷的确是没错,但二郎君又不是没到实在没有地方去,只能在嫂嫂这里的地步。要避嫌的当然要避嫌,又不是在外头,要是夫人问起来,叫人怎么说。 看外头太冷了,就让小叔子现在屋子里头歇歇? “那他怎么一脸不高兴。” “因为五娘子没顺着他的话说。”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 慕容叡站在寒风里,一张脸哪怕在火把下头照着都黑到了极点。他两眼如箭,咻咻咻的盯着护院和士兵。但凡被他目光扫到的,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旁边举火把的家仆见着这位郎君满脸‘好想抓个人来打打出气’,吓得脚都在打摆子。 护院家仆们正在各处搜查,不管找没找到,都要过来禀报一声。 和这位郎君禀报的时候,就忍不住嗓音发抖。 正在颤抖中,几个仆妇走了过来,慕容叡眼角一瞥,几个仆妇站好了,恭恭敬敬递上暖手的铜炉还有一碗羊汤。 “夫人说天寒了,让奴婢们送来这些,给郎君御寒。” 慕容叡心里憋闷的恨不得把面前这些东西全都一口气给砸了。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鼻子里,闷得胸痛。他面无表情把铜炉接过来,然后一口气把羊汤全给喝了。羊汤油腻,喝着一点都不美味。他随意把碗一丢,冷冰冰的,“告诉阿娘,多谢了。” 他亲娘他清楚,这东西十有八、九不是阿娘自己想着要人送来的。是她在一边敲边鼓。不然也不会给他送这个。 慕容叡心里不但没有好过半点,反而更憋屈了。等到仆妇们一走,他就把铜炉丢到家仆的怀里。 胡菩提躲在柴火堆里,躲过那些护院的搜查。等到人声远去了,才从柴堆里出来,拖住一个路过的壮婢,拖到柴房里打昏了,换上仆妇的衣裙。趁着夜黑风高,暂时没有人翻墙出去。 胡家在平城的宅邸离这儿不是很远,他逃回宅邸,马上叫府里养着的大夫给他疗伤。 胡菩提是北平将军的长子,北平将军重视这个长子,自小特意请了名师教导。学武的时候以免他成一个只会些漂亮招数的花架子,格外让老兵教他。别说在同龄人里,就算是在那些老兵里头,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比过他的。在秀容之时,没人能战胜他,没成想,到了平城,反而被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给伤了。 大夫给胡菩提处理手上的伤,伤口说浅不浅,要说深还没到危急性命的地步,下手的人算好了尺度。 这样的人才真正的可怕,比那些一味杀人的要高出不知道多少倍。 “怎么样了?”胡文殊在一旁问。 “还差一点就割到手筋了。”大夫答道,“包扎好之后,大郎君必须静养,不可手提重物,也不可练武了。” 胡菩提点了点头,嘴里嗯了声。 胡文殊抬头,“慕容叡竟然还真的下这么重的手?!要是闹出来……” “要是闹出来,咱们阿爷的脸就要被闹没了。”胡菩提看着大夫给自己手腕处缠上布条。慕容叡的刀法精妙,而叫他称奇的是慕容叡竟然还会风中辨别方向,这个不算什么有本事。毕竟耳朵生在那里,只要不聋的厉害,都可以, 但没几个人能在双眼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情况下,只是凭借微弱的声音来辨别敌人方向,而且要准确躲开对方的攻击,准确无误的伤到敌人,而不是一味的发疯乱砍。 能做到这些的,少说也实战了好几年以上,十七岁的毛头小子,也不知道在那儿练得这个本事。 “他已经诈出我是谁了。” 胡菩提这句,叫胡文殊白了脸。 “那怎么办,要是刺史找上门来……”想要夺去人家新妇,半夜里去偷袭,结果偷腥不成,反而被那家儿子给伤了。要是被说破,他们丢脸还是小事,事情传回秀容,恐怕阿爷的脸都要一块丢光了。 “你放心,恒州刺史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甚么该点出来,甚么不该点出来。”胡菩提嗤笑。 “慕容叡也不是个蠢货。我们放心就是。” ** 一直到天边泛青,刺史府里也没翻出个什么东西来。 那血到了内门后头就没了,想必歹人把自己伤口给包了,不留下痕迹。 慕容渊为此大发了雷霆。歹人都摸到府里来了,不管是外头那些士兵,还是府内的这些护院,竟然没有一个察觉出异常,若不是慕容叡恰好在那个时候起夜,恐怕这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负责守卫的人,被慕容渊骂了个狗血淋头。 慕容叡在一旁听着并不做声,一直到慕容渊骂完了,把人给撵到外头去,慕容渊才问他,“二郎,你和那人过招过,招数上像是哪里的人。” 习武之人所使的招数就和他这个人一样,都带着自己独有的特征,每个地方的都不一样,哪怕想要模仿,都不可能像的完全叫人觉察不出来。 “像是北面的。”慕容叡指了指北方。 慕容渊眉头不由得一皱。 “不过那人挨了我一刀,恐怕也不能再来了。”慕容叡说到这里,清冷的眼睛里总算是有那么一丝得意。 慕容渊却没有任何放松,“罢了,二郎说的有道理。”一击不成,已经让人有了提防,那么就算再来多少次,结果都是徒劳无功。 “开春之后,你去一趟洛阳。” 慕容叡有些意外,“阿爷?” “去洛阳去拜访我的几个故旧,趁机也好和洛阳的那些人有些交往。”慕容渊看向他,“这也是为你好。日后有甚么,也好铺路。” 慕容叡点头应是。 慕容叡从慕容渊书房出去,就被阳光照了个正着。 今日的天气不错,阳光明媚,不过阳光虽然明媚,照在人身上却没有半点温度。当初平城被放弃,迁都到洛阳,文帝给的一个由头就是平城一年里头有半年多都是在寒冷里头度过,作为都城,实在是太不合适了。 南边湿润温暖,至少冬天没冷的平城这么过分。 冷是冷,不过习惯之后,也就那样。 他往外走。廊道上,兰洳兴高采烈的走来,见到他,大大咧咧一笑,“你猜我今个出去的时候见着谁了?” 慕容叡没答,斜睨他。兰洳掌不住,咳嗽了声,也不吊他胃口了,“是你那个嫂嫂家的信使,说是给出嫁娘子送信的。我说我给他送进去。”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信书来在慕容叡面前晃了晃。 慕容叡伸手抽走他手里的书信,掉头就往后头走。 兰洳哪里能这么轻易让他走,马上晃过来截住他的去路,“哎,你打算怎么谢我?我可是给你弄来了亲近你家那个美人阿嫂的好机会。”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甚么。”慕容叡冷冷的瞥他一眼,绕过他就继续走。 “咱们哥俩个,谁还不知道谁,你看她的时候,眼里头可在冒光,别告诉我你不想和她睡。”兰洳嗤哼。 都是男人,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他看那个小美人的样子,骗的过别人骗不过他。明明恨不得把人扒光了压身下,何必装模作样呢。 他话语落下,慕容叡看了过来,眸光阴冷。冻的他一个哆嗦。 兰洳摆摆手,“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慕容叡这才收回视线,他伸手入怀,掏出两个袋子,“一个你自己拿着,另外一个给送信的人,别私吞了。” 兰洳应下了。 慕容叡怀揣着家书到了外面,银杏守在那里,见着他来了,顿时警觉起来。他也没有废话,直接说明来意。 有家书就不能把人挡外面了,尤其慕容叡还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打发的人呢。 明姝没有马上来见他,先是让人把家书拿进去看了,然后再出来见他。 她眼角微微有些红,瞧起来像是才哭过。 “嫂嫂,发生甚么事了?”慕容叡问道。 “是家里有些事,”她迟疑了下,“我生母病重了。” 慕容叡愣了下,她的出身他是知道的,她是不受重视的庶女,不然也不会嫁到这种苦寒之地来。 “对不住,让小叔见笑了。”明姝胡乱擦了一下快要流下来的眼泪。 屋内沉默下来,慕容叡抬头,“嫂嫂要不回去看看?” 明姝愣了一下,苦笑,“不。” 、 慕容叡见她郁郁寡欢,心下堵着一块,也跟着不痛快。 他察觉到自己心绪的变化,不由得一阵心烦意燥:她不高兴,他也别想快活。 烦透了! 28.计谋 明姝从沉重的心情里一抬头,见着慕容叡坐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两眼还是盯在她身上。想起刚才不由自主的和他流露些许心情,顿时又气又恼,气恼自己竟然在人前伤心。 “嫂嫂想回去吗?”慕容叡问。 明姝摇摇头,“不,嫁过来了,就暂时还没有回去的道理,何况……”这大好的日子,她跑回去,难免太扎眼。 韩家把她嫁出来,基本上就不想她回去。 室内又陷入一片沉默里,慕容叡过了好会起身,“我还有事,告辞了。” 明姝点头。 送走慕容叡之后,她拿着家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银杏在一边满脸担忧,“五娘子别看了吧?看了也是……” 信都里这儿千里迢迢,送到这里,恐怕人已经完全不行了。再怎么牵挂,也是没用。 明姝闭上眼,把信纸收起来。 她依在门外看了一眼,外头的阳光冰凉冰凉的,照在身上没有半点暖意,一出去就和掉到了冰窖里差不多。 “说起来奇怪,怎么二郎君又给五娘子送信了?”银杏奇怪道。 上次也是二郎君,这次又是二郎君。银杏想不明白了,怎么回回都是他?巧合多了就有猫腻。 想起上次慕容叡说给她的家书是从外头大街上捡回来的,神色有些僵硬。十有八、九可能是婆母担心她不把这孝给守完就跑回家。这年头女子守寡就改嫁的比比皆是,越往北就越多,刘氏怕她跑了,断绝她和娘家的书信往来也不是不可能。 “只要东西能拿到手里就好,就算有猫腻,心里知道就算了。”明姝抱住暖炉,浑身没有多少劲头。 夜里闹贼,整座刺史府鸡飞狗跳了一夜,不管是主人还是奴婢,都得穿戴整齐坐在屋子里头,免得到时候衣衫不整,被人抓了。在平城想要叫人毫无还手之力很简单,把衣服给脱几件就行了。 她强撑着一晚上没睡,大白天里去补觉,又不好意思,传出去指不定要被人说三道四。 脑袋昏昏沉沉的,靠在隐囊上,眼睛闭上又睁开。事情接二连三,到了这会,她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五娘子先靠会,我去庖厨那儿给五娘子端碗羊肉汤来。” 刺史府里头用的羊,都是从前头草原来的,被牧民放养,吃草原上的草木和药草。和豢养的不一样,肉味鲜嫩,也少有膻味。庖厨下头常常准备着,给主人们驱寒。 明姝没做声,银杏当她默许了。自己亲自去庖厨里。 走到外头门口,冷不丁的瞧见慕容叡站在那儿。吓得银杏倒吸口冷气,冻的浑身发寒。 慕容叡像是守在那儿专门等她似得,见她来了,示意她走近些。 银杏怕这个煞星怕到骨子里头,硬着头皮上前,听到他问,“你们娘子现在如何?” “娘子一切安好。” “安好?”这两个字在慕容叡嘴里说出来,已然带了一股质疑,银杏心跳如鼓,头垂的低低的,不敢抬起来。 “好好服侍,若是有个万一,我唯你是问。”慕容叡说罢,大步走开。 银杏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心底大叫不妙。这下这位郎君是真的盯上自家娘子了。 明姝稍稍休息了会,然后到了刘氏那儿侍奉。 这几天来的都是慕容家的人,刘氏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在那些妯娌面前不愿意有半刻的落下风,身边有个年轻貌美的儿媳,也是个十分长脸的事,她哪里肯放过。 妯娌们都知道刘氏的脾性,没人和她争。见着明姝,都是两眼发亮说刘氏好眼光,要是自己也能给家里的儿子寻得这么一个貌美新妇就好了。 刘氏得意,叫人去请慕容叡,她虽然没了一个儿子,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叫人过来,认一认亲戚,不过慕容叡没来,下面人的回话是,“郎君出去了。” 刘氏很不满意,“出去了,去哪里去了?” 这个儿子才来平城没多久,就连刺史府里头的那些属吏都认不全,就算有熟人,也是他以前在武周认识的,而且这些熟人跑到平城来,都是来投奔他的。 哪里要他出去拜访人的? “二郎君说,他去拜访北平将军的两位郎君。” “我听说上回,胡家的两个公子过来,小公子一时兴起和二郎比试了一场,被摔下马去了?”刘氏想起次子和胡家的那些纠葛,孩子之间难免争强好胜,加上慕容叡下手很有分寸,胡文殊虽然从马背上摔下来,除了腿脚疼痛,需要静养几日之外,没有别的事。 “回禀阿家,是有这回事。”这事明姝也听说了,听刘氏提起,赶紧答道。 “也不知道他在武周县学的甚么,争强好胜,那个小公子比他还要小三岁,也不知道让一下。” “孩子不都这样,年轻人喜欢争强好胜,不争出个输赢,是不会放手的。”刘氏一个妯娌道。 “他这个性子,以后一定要改。在代郡这里还好,都是自己人,别人看在他阿爷的份上,不和他计较,若是到了外头谁还认他!” 刘氏说的气愤,恨不得马上把慕容叡叫到面前给训斥一通,妯娌们马上劝她。一时间场面热闹。 妯娌们在那里说的热闹,轮不到明姝插嘴,明姝回想起那个梦境里,男人横行霸道的模样。不由得撇了撇嘴角:如果真的是慕容叡,还要继续这么霸道下去呢。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太猖狂了?” 慕容叡骑马在街上,往胡家而去。兰洳今天跟着他一块出来,他驰马到慕容叡身边。 “怎么?” “你把人家弟弟给弄得都差点端了一条腿,现在上门去,会不会被人给一顿打出来?” 胡文殊当时摔下来的时候,一条腿疼的钻心,后来让大夫来看,断是没有断,但恐怕也骨裂了,不养上个一百天,恐怕是挪不动。 “他自己要和我比的,马上比武原来就不比在地上,一个不慎掉下来,脑袋被马蹄子踩爆都不稀奇。既然敢比,那就敢输。敢赢不敢输的,算甚么男人。” “十四岁的毛头小子,的确是不算男人。”兰洳哈哈一笑。 说笑间,一行人已经到了胡府面前。 胡家不亏是财大气粗,府邸修的也就比刺史府稍微小了点。大门和旁边供人通过的侧门都紧紧关着。 兰洳上前拍门,侧门那儿开了条缝,把名刺接了进去。不一会儿,里头的看门人把侧门打开供人马进去。 兰洳咦了声,看了看慕容叡。 慕容叡是刺史的儿子,将来一个刺史的位置绝对少不了的。这胡家的两个儿子未免也太不上道了。 慕容叡面色不改,“走吧。” 胡家兄弟对他只是当做平常客人对待,还没见到面,就已经感受到了迎面扑来的倨傲。 来了个老家仆请慕容叡过去。到了堂厅上,只见着胡文殊。 胡文殊的一条腿上绑着木板,骨裂这事,说大也大,大夫不敢掉以轻心,拿断了腿的办法给他治。到了现在行动不变,过来都要人帮忙。 见到始作俑者,胡文殊的脸色难看至极。他扬起嘴角,笑的讥讽,“甚么风把慕容郎君给吹来了?” 他也不请人坐下,让慕容叡站在那儿。 慕容叡也不客气,“过来看看二郎的腿好不好,还有大郎的手……” 胡文殊脸色蓦地沉了下去,慕容叡没有明说,可是两人心知肚明。他面色阴沉的似乎结上了一层霜。 “你来就是为了耀武扬威的?” “是,也不算全是。”慕容叡的目光在胡文殊的那条伤腿上滑过,他双手背在背后,居高临下看着容貌妍丽阴狠的少年。 他淡淡一笑,不必做出格外的姿态,无形的气势排山倒海而来。 胡文殊不请他坐下,原本就是要为了杀一杀他的气焰,没成想,这招对于慕容叡来说根本没有用。 他身材高大魁梧,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双眼看自己的时候,似乎在睥睨。 胡文殊咬牙,“甚么意思。” “过来瞧瞧手下败将,二来,见见你那位兄长。”慕容叡浅笑,他环顾四周,“我想他应该不会躲起来了吧?” 胡文殊当初就是从自家长兄口里得知,面前这个人武术高强,他也自幼学武,自诩不比任何人差。去慕容家的那一日,才会出言要他和自己比试武艺,谁料想输的那么彻底。 胡文殊才想说不要得意,可怎么也说不出口,慕容叡脸上在笑,眼眸里清冷,他来见人,并不是请求他的意见,告诉他不过是知会一声罢了。他的意愿无关紧要。 那双琥珀的眼睛依旧看他,尾骨处窜起一股凉意,流窜在四肢末梢。胡文殊强撑着,想要讥讽慕容叡几句。 这时,一个家仆进来,“大郎君说,请慕容郎君过去。” 慕容叡微微一笑,冲胡文殊一礼,“叨扰了。” 胡文殊见慕容叡潇洒转身离开,愤恨的一把把手边的凭几扫落在地。 慕容叡被引入一间宽敞的屋子里,他看了左右一看,都是一些貌美的侍女。其中不乏高鼻深目的胡女。 屋内的帷帐垂下,举目看去,可看到是帷帐后有人影浮动。 “菩提的伤口可好些了?”慕容叡不等主人相请,自己在一旁的坐床上坐下。 帷帐依旧落下,里头的人没有半点出来见客的意思。 “多谢挂念,一时半会的还好不了。” 伤口不深不浅,拿捏的恰好到处。就在主要的血脉附近,也没有伤及手筋。若是慕容叡下手再狠点,他此刻就算侥幸不死,也是个废人。 慕容叡一笑,“那我就放心了。这次来,是告诉郎君一声,色令智昏这种事,还是少做。如果有下次,恐怕伤的就不止是手了。” 两家有亲,彼此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他没有下死手。可留了人家一条命,该说清楚的话,还是要说清楚了。 “我闹不明白,你那个寡嫂,到底有甚么值得你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出手相救的。你们家和汉人联姻的少,和韩家除了这门亲之外,并没有别的关系。” 帷帐里头的声音顿了顿又道,这次略略带上了一丝得意,“何况,你阿娘和她定下的一年之约,算算也没有多久了,到时候她还是不算你们家的人。一样的要嫁人。早和晚又有甚么区别?” 慕容叡面色清冷,“看来你还是贼心不死,如果你胆敢真的再动她,伤的可不是现在一条手了。” “看来慕容郎君对长兄还真是情真意切,哪怕他没碰过的女人都要护齐全了。”帷帐里毫不示弱。 “那也要比盯着不是自己的肉来的强。”他勾起嘴角,“好好养伤,这段时日,还是少碰女人,万一伤重了,北平将军的衣钵可就要给文殊了。” 他此言一出,帷帐里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叡拱手告辞,他来这儿并不是为了和这对兄弟叙旧的,也没什么旧要叙。 一炷香还没到,慕容叡就走出了胡府的大门。兰洳见他脸色不好,不敢过去讨嫌,突然听到他问,“韩家的那个人还在平城吗?” “应该还没有,毕竟天这么冷,不好上路。” “待会拿一封书信,要他再送一次。” 兰洳迷糊了,“啊?” 内堂上明姝正陪着刘氏和那些亲戚说话呢,门吱呀响了两下,慕容叡大步走进来。 顿时那些亲戚们吓了一大跳。 慕容叡没有管那些被吓到的亲戚,“刚刚儿在外头碰见了嫂嫂娘家的信使。” 被点名的明姝一脸莫名。那个信使不是前段时间才来过吗,怎么又来了? “信使说是韩家娘子重病卧床不起,恐怕有些不好了。” 这下不仅仅是刘氏,明姝都惊讶的张了嘴。 她嫡母什么时候病的起不来了?! 29.算计 明姝目瞪口呆,前段日子她才收到来自她嫡兄的书信,说是她的生母不行了。现在才过了几天,到了慕容叡嘴里就变成了她嫡母病了? 刘氏下意识看了一眼明姝,见明姝一脸惊愕,转头问,“怎么回事?” 慕容叡不语,把手里的一封书信交给她。刘氏看了看信封上的火漆完好,拆开大致看了一下,果然和慕容叡嘴里说的那样,说韩家主母吴氏病重卧床云云。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妯娌们面面相觑,大家谈的正好呢。谁料想到那家亲家母竟然病倒了。真是病的不是时候。 刘氏点了点头,把手里的书信递给明姝,明姝扫了几眼,面色古怪。 “我记得亲家母的年岁和我也差不多,谁知道……”刘氏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话说的晦气。虽然年纪差不多,但她自幼骑马射箭,是寒风里长大的,体格自然要比吴氏这种娇娇汉女要健壮。 刘氏闭嘴不说了,“待会我叫人给你阿娘挑选些人参送去。” 人参这东西大补,身体太虚弱用不得,虚不受补。身体强壮的年轻人也不能用,火太旺盛,容易流鼻血。 刘氏送这东西过去,完全没太多用处,只能放到库房里生灰。 明姝当然明白刘氏此举不过是做做样子,表示一下态度。也没放在心上,低头就要应下来,慕容叡却抬手,制止她说话。 “阿娘,韩家主母这一病恐怕男友起色,送再多的灵丹妙药,恐怕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刘氏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却还耐着性子道,“那依照二郎的话呢,应该怎么办?” “骨肉亲情,这恐怕是世上最不能改变的东西,不如让嫂嫂回娘家看看。” 此言一出,刘氏的脸色坏到了极点。让新嫁小娘子回娘家看看,都是应该的。汉人里头有三朝回门,鲜卑家里也有出嫁的女儿带上夫君在娘家住上那么大半年才回夫家的。只是她长子去的早,新妇年轻,恐怕是挨不住,要是放回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 长子的墓还没修好,到时候下葬的时候,小新妇不在了,简直让他蒙羞。 明姝看到刘氏的脸色整个换了个底,知道坏了,不知道慕容叡没事在刘氏面前提这个干什么,而且她自己也没太多回去的欲望。 “现在天气寒冷,盗匪横行,如果阿娘不放心嫂嫂,儿可以护送嫂嫂。” “你?”刘氏说完,下意识扫视一眼慕容叡。 慕容叡年岁比前头的长子小那么几岁,但是身量却和长子无异,甚至还要高点。他的武艺也是数一数二。若说护送新妇前去翼州,那的确是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去是去了,可回来…… “阿娘只管放心,儿一定保证嫂嫂安全回到平城。” 刘氏眼角的余光瞥见明姝也是满脸震惊,她略带好笑的看次子,“你倒是关心你嫂嫂。” “儿也是为了我们慕容家着想,毕竟韩家也是亲家,让出嫁女回去看看,也是全了情谊。”慕容叡答的滴水不漏。 此刻女儿出嫁并不算就是夫家的人了,还是算父亲家的。出嫁女儿守寡,别说自己一个人回到娘家,就算带上孩子,娘家也会照顾娘俩,甚至把外甥照顾到成人成家。 刘氏叹气,“就这样吧。五娘先去收拾收拾。” 明姝都不知道何时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应了一声出来,正好撞见慕容叡。 “小叔到底想要干甚么?”她压低了声量。 先是说她嫡母不行了,又要婆母让她回娘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慕容叡听出她话语下浓浓的防备,脸上露出点伤感,“嫂嫂就这么不信任我?” 明姝面色古怪的扫视了一下他上下,不知道他这话到底怎么问的出口的。从见面到现在,这家伙不知道占了她多少便宜,现在还满脸委屈。 “小叔言重了,只是怎么是我嫡母……” “嫡母,生母不都是母亲么,有何区别?”慕容叡嘴角勾了勾,“我知道嫂嫂想要说甚么,不过我们鲜卑和汉人不一样,鲜卑尊崇生母,其他的倒是无所谓了。既然吴娘子担上这么个名头,拿来用一用,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明姝嘴角抽搐了下,慕容叡这话可真是没把别人放在眼里。她正要说话,又听他道,“你现在离开平城,躲躲也好。” 她一愣,“小叔甚么意思,甚么我要躲躲?” 她到了平城之后,除去和那些女眷来往之外,几乎就和人没多少往来,更谈不上有任何的冲突,谁会盯上她? 慕容叡咧嘴一笑,转头就要走。 他就这点最可恶,事情做都做完了,却任何解释都不给一句,她几步追了过去,慕容叡看上去走的不快,但她却追的有些艰难,好不容易明姝眼瞧着快要追上,他步子一迈,眼瞧着又要拉开一段距离。 明姝一把抓住他的手。 慕容叡脚下一停,明姝整个就撞在他的背上。 他背和他的人一样,硬的和堵墙似得。撞的鼻根都在痛。 明姝惊呼一声。 他转过身来,往下看了一眼,她的手还扯着他的手指。她扯着他的手指尖尖,只要他稍一用力,那点手指尖就会脱离她的掌心。 她生怕他跑了,握的很用力,不过那点力气对他来言,完全不值一提。 她一手抓住他,另外一手捂住鼻子,眼里泪光闪烁。慕容叡看见她眼里的泪光,眉头皱起,“嫂嫂有话说?” “就是刚才的!”她心下的脾气都被他激发出来,也不管了,她紧紧握住他的指尖,“小叔凭甚么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摆布我!就算有事,也应该告知我一声!” 告知她一声?她又不是什么擅长掩藏情绪的人,他那个阿娘可不是傻子,她脸上要是有半点不对劲都能察觉出来。到时候事情能成才怪。 “我摆布嫂嫂,嫂嫂哪儿被我摆布过呢?”慕容叡言语暧昧,他目光下沉,瞬间目光如同有了实质,轻轻拂过她的面庞脖颈胸前。 她被那目光吓到,下意识松了手就要弹开,反手被慕容叡一把握住指尖,天气寒冷,她手掌冰凉,可他掌心炙热。 她人生的娇小玲珑,手掌也是小小的一只,他一手就能轻易把她两只手给包笼在内。 “嫂嫂还没答我话呢。”他腔调里十足的调笑。 明姝面红耳赤,手上使劲,就要把手给抽出来,她一用力,就越不能挣开他。 “你再这样,我叫人了!” “嫂嫂若是不怕丢人,只管叫就是了。不过我好心提醒嫂嫂,叫了之后,吃亏的还是你。”慕容叡见着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顿时气的通红,两眼狠狠瞪他,恨不得把他身上给扎出好几个窟窿。 要脸对上不要脸的,自然要脸的吃亏。 他握住她的手,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都能从冷风里闻到她身上浅浅的香味。 不同于其他贵妇浑身上下的熏香,她的香味很淡,靠的近了,还能嗅出里头的一丝丝的甜。 他松了手。 明姝马上跳开,离他几尺远,那股淡淡的甜味随即飘散在风里。 “就算我和嫂嫂说了,嫂嫂难道就有办法了?”慕容叡抱胸,好整以暇的看她。 “那也知道是甚么事。” 慕容叡嗤笑,那笑里是在嘲笑她的自以为是。 “嫂嫂,就算知道了甚么事,难道就觉得可以了。这世上有太多嫂嫂就算知道也无能为力的事,而且和己有关,绝对做不到和不知情一样。”他说着,笑叹了口气,“嫂嫂,别闹了,回去吧。” 最后一句话和安抚小猫似得,捋两下毛,就要她凑上去蹭蹭了。 明姝面红耳赤,知道是在他这儿得不到什么消息了,“那也要看我能不能上路!” 她狠狠丢下这句话就走,慕容叡追上来,一把攥住她手臂,巨大的力道逼得她生生停了步子,然后一头撞入他的怀里。 “你可别做甚么傻事!”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小叔这么做,我甚么事做不出来!” 慕容叡头疼,她发起脾气来,浑身上下都冲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头,他软了声音,“有人盯着你,想要把你抢了去呢。” 明姝有瞬间的呆滞,过了许久才把自己舌头找回来,“怎么可能?” “嫂嫂年轻美貌,有甚么不可能的?”慕容叡低头对她低声道。 ‘年轻美貌’四个字在她脸上放了一把火,她抬眼对上慕容叡的脸。 慕容叡就在咫尺,浓厚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 她马上推开他。 慕容叡被她瞬间爆发的力气推得一个踉跄,他站好了,满脸无辜,展开双臂。 明姝狠狠瞪他,提起裙子头也不回的跑掉。 慕容叡看她跑的飞快,甚至跑的太快,不慎踩到地上的冰块,差点摔了个马趴。目送她一路逃远,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难道生的很难吓人吗?这么不讨喜欢。 明姝回去之后,正好赶上于氏过来。于氏对着明姝没有多少好脸色,“夫人请娘子收拾一下,到时候好上路回翼州。” 30.主意 明姝院子里开始收拾东西,还没到真正回娘家改嫁的时候,所以也不好意思把所有东西都打包端到车上去,不过迟早要走的。银杏偷偷把当时明姝的嫁妆单子弄来,照着单子上的整理了大半。 银杏邀功似得把整理好的物品给明姝看,明姝一看就皱了眉头,指甲在黄麻纸上一划,把上头的名给划掉了一大半。 银杏不认字,但看到她划了那么多,知道哪些是不会带回娘家,不由得急了,“五娘子,你这是……” 反正都是要走的,这些东西自然是早些拿回去,免得到时候麻烦一次。 “这些放这儿不也一样的。”明姝把手里的单子放到一边,“这些不多,但也够扎眼的,阿家要是知道了,说不定怎么想我呢。” “可是夫人也知道五娘子不会呆上很久。” “那也不要把人给得罪了吧,照着我说的去做。”明姝把人往外赶。 银杏满心委屈的去了,不多时有侍女进来禀告,说是二郎君那边差人过来问,东西是否都已经准备好了,若是准备好了,现在就开始装到车上去,免得到时候麻烦。 明姝嗯了声,打发了人走,她现在听到慕容叡的名头,哪怕没见着他人,只是听到他的名头,都下意识的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浑身凉凉的。 慕容叡对她,就像是饿狼对着羊。哪怕他从来没动过真的,可只是围着自己打转转,她就心惊肉跳,生怕他哪天疯彻底了。 她想起慕容叡和她说的话,头有些疼。 慕容叡说的那些话不似作伪,有人盯上她了,可到底是谁盯上她了,他却不透露一个字。想了好半天,她把自己到平城之后的人都过了一遍,除了武周县的那一次之外,实在是想不到还会有谁盯上她。 明姝想的脑仁子都在痛,她整个人靠在隐囊上,唉声叹气好会。决定还是不想了,想不着的东西,越着急就越想不出来。 过了几天的功夫,东西收拾的都差不多了。原来东西不多不少,被明姝精简了不少,所以搬装上车也方便许多。 临行当天,慕容渊把她叫过去。过去之后她发现慕容叡也在那里,慕容叡坐在坐床上,目不斜视,明姝进来之后,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慕容渊知道她要暂时回娘家看看,叫她过来,叮嘱几句。顺便把给亲家的礼一块给她。 慕容渊说了几句路上小心的话,又训斥慕容叡,“在路上用心些,不要一心二用,做别的事去了,不把你嫂嫂的安危放在心上。” 慕容叡应下,“阿爷放心,儿不敢有所懈怠,一定会把嫂嫂平安送至信都。”说罢,他转头对明姝一笑。 笑容只是平常客气的笑,可明姝现在对他提防到看到他脸就不由自主的竖汗毛,那笑落到眼里就有了些别样的意味。 刘氏没有见他们,只是让于氏出来说了几句。 于氏面对明姝的时候,耻高气扬,对着曾经把她打没一条命的慕容叡,头也不敢抬。 “夫人说二郎君和娘子路上小心,早些回来。”于氏头低低的垂着。拿着发顶对着慕容叡和明姝。 “嗯,告诉阿娘,我一定会尽早回来的,请她老人家放心。”说罢,他侧首看向明姝,“嫂嫂,你说是不是?” 他眼眸清亮,看的明姝恨不得马上撒腿就跑。 明姝按捺下逃跑的冲动,轻轻点了点头,“劳烦于媪回去告诉阿家,就算儿会快些回平城的。” 她嗓音软软的,还略带了些娇憨。捏到底再揉过来,娇软到了极点。 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软到极点,恨不得让人把她给在怀里给揉碎了,又恨不得把她护在怀里,不许有人伤到她。 慕容叡眨眨眼睛,等于是走了,他双手插袖,“嫂嫂为人真好。” 明姝顿时警惕了瞟了他一眼,慕容叡面上露笑,丝毫不将她的警惕和防备放在眼里。 “嫂嫂上车吧。”慕容叡说着,伸手往车上一请。 车里铺了厚厚的褥子,褥子底下还压着铜炉。上次去武周的时候,没有这么周到,甚至暖手的炉子都是慕容叡送来的。 “嫂嫂,旁边的隐囊下头压着炉子,要是觉得手冷,可以拿出来捧着。”车外冷不防传来慕容叡的声音。 他也不等车里的人答话,自顾自说完之后,牵马离开了。 明姝伸手往隐囊下头一掏,真的掏出个暖手炉来,黄澄澄的铜炉暖暖的,显然已经把炭火添好了,大小合她的手的尺寸,不会太小了暖不着,也不会太大了捧在手里费劲。 银杏钻进来,她一进来就感受到车里的暖意。舒服的喟叹,“这里可比外头舒服多了。”又说,“上次帮夫人办事,可没这么好。” 可不是,主仆两个冻的哆哆嗦嗦的。到了驿站还得去烤火才缓回来。也不知道这第二趟出门,就得了这么好的待遇,银杏简直惊喜的难以说话了。 “说不定是阿家看到我们要回信都,路途这么长,所以比上次准备要好些。” “可是上回去武周,也不近呀,而且武周还在北面,冻的还厉害些,也没见夫人这么上心过。”银杏说着说着,脑子里灵光一闪,“难道夫人看五娘子回娘家,觉得要在亲家长个脸面?” 这个原因说起来倒也能说得过去。 明姝抱紧了手里的炉子。 慕容叡一手挥下,人马浩浩荡荡出发。因为出行的是女眷,所以一路上要格外小心,要是出了事,关系到慕容家上下的脸面,半点也不能出纰漏。 兰洳扯扯头上的风帽,风帽用羊皮做的,外头是一层皮,里头则是毛绒绒的羊羔毛,比以前戴的细腻保暖多了。 “再过几天恐怕要下大雪了。”兰洳策马到慕容叡身边,“也不知道你这么火急火燎的把你那个美人嫂嫂给弄出来干甚么,要是咱们鲜卑女人也就罢了,反正风雪里头长大的,丢到雪里头也不怕吹跑了,可是你这嫂嫂,娇娇弱弱的,路上不会被冻死吧?” 北地的寒冷不是开玩笑的,能媲美的也只有草原上的暴风雪。一场大雪下来,能把屋子都给压垮,别说个人了。 慕容叡乜他,“你嘴里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说罢,他一甩手里的马鞭,“放心,冻不死。” 他让人在车里放了好几个铜炉子,可能比不上家里,但是绝对不会把人给活活冻死。 因为随时可能会有风雪,所以放弃了可能比较近的偏道,选择人多宽敞的官道,到时候住驿站住店也方便些。 马车的速度真心不快,一行人并不赶时间,走的颇有些悠闲。走了四五天,才到下个县。 照着这么个走法,走到明年了都不一定能到信都。到一家驿站休整的时候,明姝和慕容叡提起这事。 慕容叡把割羊肉的手擦擦,“嫂嫂既然想快些,那就快些。”说完就把一整条烤羊腿挪她面前,“嫂嫂吃了吧。” 紧接下来那一段路,慕容叡下令全员驰马,跑完一段路,停下来休息,明姝一把把车门给踹开,不用侍女搀扶,自己从车上跳下来,奔到大路边上的沟渠边吐的天昏地暗。 她吐得泪花直冒,慕容叡蹲下来,“嫂嫂,还好吗?” 吃进去的那些东西,一五一十全都吐出来了,嗓子眼里都在泛苦。她喘匀了口气,捂住胸口,冰冷的空气吸入身体冻的整个胸腔都在痛。 她抬眼看慕容叡,隔着一层泪光,看什么都不真切,可就这样,一看到慕容叡,她马上跳远。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摆明有些不高兴。可明姝可顾不得这些,他说话只说半句,真真假假的,难以分辨。这次自己要到信都,也都亏了他。 她可真的不敢让他近身,在平城的时候,已经那么嚣张了,现在出了平城,还不得为所欲为。 那边银杏已经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铜壶等物,赶到明姝身边,见她面容狼狈,叫上几个侍女,搀扶着她到一边漱口洁面。 兰洳满脸奸笑,“哟,怎么了这是,被小美人嫌弃了?” 刚刚明姝跳开躲慕容叡的那一幕,他都看见了。都吐成那样了还不忘记躲他,这是嫌弃到什么地步。 慕容叡一张脸已经黑到了底,兰洳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他。 不得不说,慕容叡长相出众,就算是扔到慕容家的那堆男人里头,也十分出众,身材高挑魁梧。出身还好,阿爷是刺史,将来他自己还要接父亲的衣钵,任州刺史,掌一州军政。这样的儿郎,放在别人那儿,恐怕早就被抢的脱不开身了。 “我说,要不你晚上干脆摸到她房里算了?”兰洳出主意。 慕容叡盯过来,冷飕飕的眼神盯得他后脖子发凉。 “我说真的,穿着衣服的时候或许看不出来,你把衣裳一脱,看你够美,说不定就成了呢?” 慕容叡不仅仅习武,马上功夫也好。这样的身体应该不错的。兰洳和女人打过交道,女人也好色,和男人差不多。愿意不愿意,就看那男人合不合她的意了。 慕容叡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兰洳伸出手臂拍拍他的胸口,“脱了给她看!” 慕容叡被说的略有些动心,他摸了摸自个胸膛,眼角余光瞥见那边已经整理的差不多的明姝。 脱了的话……她可能会喜欢? 31.得手 走了一段路,找了个驿站休息。 明姝在路上损耗掉的元气,在车上还没有养回来。慕容叡坏透了,她说加快速度,然后慕容叡马上命令全员和逃命似得奔,马夫把马抽的四只蹄子都快要腾空了。 马车颠簸,人在里头头晕目眩。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她就憋不住跑出去吐了。 到了现在,那个股劲头还没有过去。银杏搀扶着明姝到准备好的房间里休息了会。这才稍稍缓过来。 舟车劳顿,消耗极大,她身体并不是很强壮,在床榻上躺下,就忍不住发困。侍女们干脆给她把床被铺好,火盆也放在附近,伺候她睡下。 脑袋一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屋子里头已经点起了烛火。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 “你家娘子如何了?” “娘子路上累着了,还在睡呢。” “睡这么久,该不会有事吧?” “那奴婢进去看看再来禀报……哎哎哎二郎君,你不能进去!”压低了的声音徒然拔高,话音还未落下,就瞧见个高大的身影绕过了屏风,直接到了她面前。 明姝刚刚睡醒,人都还没完全清醒,慕容叡进来就见着她双眼微阖,她满脸迷茫的盯他一会,然后慢慢的缩回到被子里头。 “……”慕容叡站在那儿,被她这反应弄得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怕自己,和羊怕狼似得,现在自己就站在她面前,只要没继续睡着,怎么着也得吓得弹起来了。 很快,被子里伸出只手,抓住被沿,探出个脑袋,被子挡住了一半的脸,就剩下两字眼睛在外头。慕容叡瞧见那两只眼睛眨了眨,然后终于反应过来似得,“你怎么会在这儿!” 哦,原来刚才是没有睡清醒,难怪之前怎么当他不存在。 “嫂嫂别躲,嫂嫂又不是没穿衣服。” “给我出去!”穿不穿衣服根本不重要,谁允许他在她衣衫不整的时候进来的? 他听她声音里动了怒,干净利落的出去了。 银杏等人进来伺候她起身,打来了水洗脸重新上了粉,头发也梳好。一切都整理妥当之后,她才出去。 一出去就见到慕容叡坐那儿,他见到明姝出来了,冲她一笑,而后对侍女道,“把披风给寻出来给嫂嫂穿上。” 慕容叡的话没人不敢从,银杏把压箱底的一件银狐狐裘翻了出来,这个还是从慕容家带出来的,毛细如针,都是一样的毛色,不见半点杂毛,是上等的货色,原本打算到了信都韩家的时候,穿到娘家人面前去的,现在就翻了出来。 狐裘严严实实给她套上,连兜帽都戴上。慕容叡见她穿戴好了,高高兴兴跳下床,拍了拍手,“外头下雪了。” 一出门,外头果然是扬起了大片的雪。屋顶已经白了,地上也是一片白蒙蒙的。 “这么冷了,明天还要怎么上路?”明姝皱眉。 慕容叡奇怪,“嫂嫂怎么想这个?” 明姝奇怪,“不想这个,难道还想哪个?小叔都说要送我回娘家,自然是越快越好,路上耽搁了,花的时日就多了。” “这倒也是,明天让人看看路况,如果没有结冰,就上路。不过这个天气,十有八、九是要结冰的。”他说完冲她一笑。 明姝到了现在对他这种把戏,已经习惯了。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她站在那儿看下雪。 “听说北面的雪不好看,南边的才美,嫂嫂看过没?” “小叔说笑了,我生于信都,嫁到了平城。南朝从来没去过。”明姝面无表情答道。 “我在梦里见过,”慕容叡也不生气,“不好,湿冷湿冷的。” “那小叔还说干嘛。” “那也是。” 外头冷,不过她那一身的行头没让她冻着,甚至袖子里头的手都还是暖的。 庖厨已经准备好饭菜,请他们过去用膳。 冬天里没什么菜色,基本上就是些干肉,能在这个天气里吃上蔬果的,都是皇亲国戚。 明姝把肉干泡在汤里,等肉泡软了,才吃下去。 慕容叡看见她吃的艰难,低头吃的飞快。 放下碗箸,外头已经闹起来了。欢笑和吵闹连成一片。 出去一看,发现是好几个人在玩打雪仗。雪下得大,不一会儿就积好了一层。一群大男人瞧着,干脆玩闹起来。反正夜里也没有别的消遣,早早睡觉又觉得太冷,不如先拿雪活动活动,身子热了,入睡也容易。 一群男人和几个几岁小孩似得,从地上抓雪互扔,一时间雪球乱飞,雪块砸人不痛,可耐不住有些混账玩意儿,竟然拿雪糊了石头,砸在人身上,疼的嗷嗷乱叫。吃了亏的哪里肯甘心,马上扑上去,顿时场面又是一片混乱。 吃了东西,慕容叡就护送她回去,路过那一片混乱的打架场,明姝往他身边躲了躲。 慕容叡在寒风中,无声的笑了笑。 到了她暂时住的院子,明姝客气的说了声,“多谢小叔。”就撇下他,自己往屋子里走。 慕容叡躬身从一边抓了团雪,高声“嫂嫂。” 明姝迟疑回过头,然后迎面一团雪,噗的一下在她脸上砸开。 雪砸在身上半点都不疼,甚至软绵绵的,冰冷的触感在面上蔓延开,凉滋滋的,雪花四溅,把她的眉毛都染成了白色,其余的落在她脖颈的毛领上。 慕容叡见她狼狈,笑的弯下腰,喘不过气来。 明姝清醒过来,她马上就在地上抓起一团雪,在身后侍女的尖叫声中拍上了慕容叡的那张俊俏脸蛋。 她是一巴掌把雪拍在他脸上的,还不解气,伸手就推他。魁梧的男人料想不会被她这点力道击退,可是她一推,他的步子就往后退一步,踉踉跄跄的,好像真的不能承受明姝的力气似得。 明姝人在气头上,狠狠推他。而慕容叡被她推的后退,踉跄着就往院子里躲。 哪里能让他躲过去,明姝又一次推在他肩膀上。慕容叡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滑倒,他手臂一伸,把明姝也一同扯了过去。他摔在雪里,而明姝却啪的一下坐在他小腹上。 明姝的身量在慕容叡看来不值一提,不过那瞬间压在小腹上的重量还是让他有一瞬两眼发黑。 果然还是穿的太多了。他迷迷糊糊想。 慕容叡两眼很快恢复了清明,才抬头就和她惊慌失措的眼睛对上。 她骑在他小腹上,姿势极其暧昧。明姝摔在他身上,开始还没清醒过来,等到完全反应过来之后,才察觉自己骑的好像不是地方,坐在他小腹上,臀只要再往后挪那么点,压着的恐怕就是不能言说的地方了。 明姝尴尬的恨不得挖个地方把自己埋进去。 她两腿压在他身侧,满眼惊慌。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院子里倒是点着几处灯,灯光暗黄,她娇媚的脸融在灯光里,在黝黑的眼上蒙上一层浅浅却明亮的光。 明姝两腿使力,就要从他身上翻下来。慕容叡察觉到她的意图,一手按住她的腰,摁了下去。 那下不轻,明姝敌不过他的力道,重重坐回去,因为慌张,整个身子往后一压,身下人就吸了口冷气。 不用想也知道,刚才那一下压到了哪里。 “你放开!”她通红了脸,压低嗓门命令。 慕容叡不为所动,他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光晕中的年轻少女。她很美,小小的脸蛋,还不如他的手掌大,眉眼纤秀,杏眼的线条是他最爱的形状。下巴尖尖的…和两颊成了一张美人瓜子脸。 她还在喘气,腰上的手紧紧的握住她的腰侧,她挣扎了两下,不但没能挣脱开,反而引来下头少年的倒吸冷气。 女人软软的身子,大冬天里也依然不改,叫她坐上去,简直能要了他命。 明姝脸色红的快要滴血,他那两声喘气,就算不说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气急了伸手就去掰他,“不学好的东西!这么小,就尽会这些乌里八糟的东西!” 慕容叡一下就从地上弹起来,这下他换成两手匝住她的腰,纤细的腰就在他手掌的掌控之下,轻易动弹不得。 他整个人贴上来,灯火之下他的眉眼格外朦胧英挺,她被逼的下意识就往后退,却被他一手阻在后腰,不得后退。 慕容叡俊美的脸蛋近在咫尺,下一刻,他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嘴唇贴了过来。 冰冷的天里,明姝只觉得唇上忽然之间贴上个滚烫软软的肉,而后很快湿滑的舌头抵开了她的唇瓣,凶横霸蛮的攻了进来。 慕容叡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紧紧的匝住她的腰。攻城略地,她被打了个戳手不及,败的一塌糊涂,他闭上眼,察觉到她的呆滞,放软了攻势,软软的抵住她的舌尖,缓缓的吸吮。 她挣扎起来,可挣扎很快被他给镇压了下去,冰冷的雪天里,唇齿间却是火热的烫人。 他舔舔她的唇瓣,听到她轻轻吸气,才心满意足的放开她。 唇被放开,冰冷新鲜的空气重新吸入肺中。 她终于清醒过来,慕容叡笑的像个得逞了的恶霸。缓了那么会,愤怒终于后知后觉涌上心头,她抽手就给慕容叡一个耳光。 耳光声清亮,慕容叡头都没侧一下,她从他身上跳起来,往屋里奔。推开了门,跳进去,啪的一声门板合上了,两块门板合的严严实实,连灯光都没有透出来。 场面顿时沉入死寂里。 侍女们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如同待宰的羔羊,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慕容叡坐在雪地里,手指轻轻揩拭过被她掌掴过的地方,而后滑到了唇上,嘴角勾起。他抬眼觑着那边已经熄了灯火的屋子,意味不明的笑。 他也不看那些侍女,大步往外去了。 32.不要脸 慕容叡从门内出来,一只脚才踏在雪地上,横插出一条胳膊,就要搂住他脖子,慕容叡一手扣住那条手臂,就要折断。只听到兰洳杀猪似的嚎,“你放开!手要被你废了!” 慕容叡见是他,散掉手上的劲。 下雪天原本就昏暗不明,加上两人在的地方又没有灯火照明,慕容叡差点就废掉他一条胳膊。 兰洳捧着自己的手腕吹气,好会疼痛终于缓解了,他连忙凑近过去,瞧见慕容叡脸上有笑。那笑落在他眼里,就是黄鼠狼偷鸡得手的得意。 “怎么样?得手了?”兰洳靠在他身上,慕容叡乜他,含笑不语。兰洳就当他默认了,“我就说吧,你看你长得这么好,出身又这么高,只要不浑身肉加起来没有二两,女人怎么不可能看不上你。” 年轻女人,就没有几个能守得住的。女人和男人,那就和春天里的野兽发春一样,要她一人,夜里孤枕难眠,憋久了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不是,我动的手。”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唇上似乎还有着她的温度。软软的,甜甜的,和男人完全不同,软的叫人心下生火,恨不得马上把她给吃下肚子。免得被逼的发疯。 兰洳顿时瞪圆了眼睛,“你小子霸王硬上弓?” 男人们也不在乎动强不动强,反正吃到嘴里就是了。只是说出去有点难听,睡个女人竟然还要动强的。 兰洳顿时重新审视慕容叡,按道理不会啊,这小子以前,也有不少姑娘愿意倒贴睡他的,只是他挑剔别人不肯而已。怎么现在他愿意了,结果女人不愿意了? 慕容叡一条胳膊卡住他脖子就往外走,“胡说八道个甚么呢,走!” 他一手拖住兰洳,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已经有点点点灯火,不复刚才他在时候的昏暗。 慕容叡大笑,一把揪住了手臂里的人,走远了。 明姝在房里僵硬个脸,银杏打来热水,给她把脸擦了。 屋子里头除了些许响动,安静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明姝洗了脸,在脸上擦了一层面脂,银杏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小盒子,打开了放到她手边。这是唇脂,北面太干了,哪怕在屋子里头,如果不上一层膏脂,肌肤就会开裂疼痛难忍。 明姝挖了一指头膏脂,往唇上擦拭。手指刚刚擦到唇,雪地里那一幕马上在眼前呈现,他火热而富有侵略性,不允许她逃,也不允许她麻痹自己。明明占着了便宜还不够,还非得逼着自己一块发疯。 唇脂才触到唇上,她挥手就把一旁的瓶瓶罐罐扫落在地。 那些都是她日常保养肌肤用的膏脂,打翻了滚落在地上。银杏知道她心里此刻不痛快,只是蹲身下来收拾,不敢出声。 明姝气红了眼,不多时掉了眼泪。银杏等了会,见着她没有收泪的迹象,这才出声劝道,“五娘子,别哭了,泪水待会把脸给泡坏就不好了。” “那个混账玩意儿,太欺负人了!”明姝擦擦眼泪,吸了下鼻子。 “以后五娘子还是少和二郎君见面吧。这次他当着人面,显然已经没有多少顾忌了。”银杏想起刚才那一幕,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见过霸道的,没见过这种霸道的。说亲上来就请上来,别人私通,好歹还知道找个没人的地方呢。这位几乎就当寡嫂是他的了。现在就这样,到了以后胆子更大之后,只怕会越加肆无忌惮。 想着,银杏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哭了出来,“以后五娘子要怎么办呢?” 银杏一哭,明姝反而不好意思流泪了,她胡乱把脸擦了,重新上了面脂唇脂,脱了衣裳钻到已经用被炉熏暖的被窝里。 天冷催人眠,越冷在温暖的被窝里就越容易睡着。受了慕容叡那么一趟刺激,疲惫不已。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也是乱七八糟的,梦到慕容叡在一个灵堂里发疯,砸东西杀人,鲜血和破碎的木头满地。 吓得她啊啊两声从浓睡里醒了过来,银杏睡在她身边,方便她起夜使唤,她一动,银杏也清醒了。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揉揉眼睛。 “我梦到他杀人了。”明姝捂住胸口,满脸的惊魂未定。 鲜血四溅的场景实在太冲击,哪怕是场噩梦,都叫她害怕不已。银杏不知道她口里说的到底是谁,披衣而起,从炉子那儿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一杯热水喝下去,狂跳的心跳终于平稳了些。 “五娘子做噩梦了?”银杏见她脸色终于好了点,出声问。 明姝点点头,“我梦见他,”说着,手指往慕容叡住的方向指了指,“杀人了,而且杀了不止一个,刀都往下淌血呢。吓死人了!” “五娘子这是太怕二郎君了。”银杏劝解,“这也正常,二郎君杀人不眨眼的,当初五娘子不是在武周见识过一回了么。” 这倒是的,在武周县的那一回,那两个跟着她的侍女,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头上还套个盗窃的罪名。 也不知道是真盗窃,还是别的什么。 “五娘子就是被那事给弄得太怕他了,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不梦见二郎君以前干的那事了?” 明姝想说不是的,梦境里的慕容叡双目血红,看起来和失控的野兽似得,而且又是在灵堂上,现实里除了慕容陟的灵堂,她还没见过他去过哪个人的灵堂过。 “好好睡吧。五娘子一路辛苦,夜里睡不好,白日里也没精神。”银杏说着,扶着明姝躺下。 外头的寒风寻着丝丝缝缝往屋子里钻,屋子里的火盆里没有之前那么火力旺盛,明姝感受寒意透过身上单薄的中衣往肌肤里头钻,顺着银杏躺回被子里。 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外头的雪下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还没有多少停下的迹象。果不其然,是没法上路了。 大雪把道路封的严严实实的,雪下还有冰,若是强行上路,路面打滑,指不定就连人带车在路上没了。 驿站是专门为往来官家信使,还有官吏准备的。入住的话没有些身份都不行,在这个天里,驿丞生怕有个闪失,派人送了不少炭过来,各种供应都充足。 明姝足不出户,最多靠在门外看了会雪,又返回屋子里。 大雪飘了好几日,也没见着停止的迹象,明姝不由得有些心急。这个时候银杏禀告,说是慕容叡来了。 明姝哪里肯见他,直接就说自己不舒服,银杏没拦住人,其他侍女拦不住也不敢拦。慕容叡直接把银杏一拨,到屋子里头来了。 明姝顿时拉下脸来,“小叔真是好教养,一而再再而三的闯进来!” 慕容叡一笑,坐床上的小女子两颊鼓起来,他知道她生气了,“现在外头大雪纷飞,我找嫂嫂商量事,嫂嫂不见我,我怎么和嫂嫂商量?”他满脸无辜,摊开双手。 明姝深深呼吸,把怒气给压下去,那天她就当被只猪给啃了。 “回信都是小叔提出来的,现在大雪封路,难道小叔不知道怎么办么?”明姝对上他就没有什么好气。 “回信都是我提出来的,日子是阿娘挑的,事先还找人算过,看来那人也不过是个草包。现在再怪谁也是无用,还是要有个应对之策。” “现在的应对之策,要么就在这儿等,等到雪停,再要不然便是返回平城。”明姝开口。 “返回恐怕也难了,冰雪太厚,听经验丰富的乡农说,这还算是好的了。等雪停了,要是嫂嫂能受得了,从冰上走也不是问题。” “小叔……会在冰上赶路?”她还以为他要在这里再呆上一段时间。 “嫂嫂忘记了,我之前是在哪儿长大么,在武周,冰雪天是家常便饭,再北一点就是草原。草原上的冬天可比这儿要烈的多。” “那依照小叔的意思,其实可以现在就出发?” 慕容叡哽了一下,他抬眼看明姝,明姝正眼盯他,毫不畏惧。 她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现在可以,不过人马肯定会消耗的快,男人是没关系,嫂嫂可能就难受许多。到时候路上寻大夫可能比现在难很多。” “那小叔的意思就还是在这儿等了?” “为了嫂嫂着想,只能如此了。”慕容叡起身,“这场风雪应该不会持续多久,嫂嫂稍安勿躁。”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唇,这个天她没有那个兴致涂脂抹粉,唇上擦一点唇脂就行了,在屋内的灯光下,略有些光泽。 他目光略略往下沉,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明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弄得后脖子寒毛直竖。 “小叔若是没事的话,先回去休息吧。”明姝毫不客气的下逐客令,他在外头能强吻她,在屋子里头恐怕胆子还要更大些。 慕容叡定定看她,哂笑拱了拱手。 明姝没把他给打出去已经够客气了,哪里还会送他,到他出去,脚步声远了再也听不到之后,她恨恨道,“太不要脸了。” 不仅不要脸,而且格外狡猾。 她要是强硬不见他,回头他还能借故多留几天,随便把锅给扣她头上。 她气的鼓了脸。 慕容叡并没有走远,他靠在门外,听到里头长长的带着懊恼的一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他这一声再也瞒不住屋子里头的人,马上他站着的地方突然咚的一下,想也知道应该是里头的人抓了东西丢了过来。 慕容叡马上跳开,脚步轻快,高高兴兴的走了。 33.娘家 大雪下了两天之后停下来,第二天就开始化,慕容叡叫人补充好路上所需的东西,开始上路。 路上积雪皑皑,不过挑选的马匹都是胡马,早就适应了这样的气候,赶路起来,虽然慢是慢了点,但是不想其他的马那样,走一段路就不想走了。 明姝在车里,下头的褥子压着好几个铜炉,手里也捧着个精致小巧的炉子,车内不说温暖如春,但也不像外面那么寒冷。 明姝从广袖里伸出一只手把车廉抵开,往外头看一样,车前就是慕容叡。慕容叡就算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衣服,还是很容易认出来,他后背挺拔,远远看过去,就和旁人不太一样。 慕容叡察觉到后背有人看自己,回过头来,和明姝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他哂笑,抬起手来,和她无声的打招呼。 明姝脸上一僵,她没想和他有什么正面交往,现在被他盯了个正着,好像自己偷偷摸摸做坏事,结果被慕容叡抓个正着。 她整个坐回去,车廉没了手指的支撑,也掉下来,彻底把她的容貌挡在里头,割断外面对里的喟叹。 “小美人脾气好大,你那天是怎么亲人家嘴了,搞得她气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停!”兰洳喷笑。 这小美人脾气说硬不硬的,要真泼辣的女人,被慕容叡这种男人亲了,要么当夜就把他给剥干净睡了,要么亲自拿大刀把他砍了。不过兰洳觉得还是选前面的女人多些。毕竟女人和男人一样都好色,见着美男送上门,没有不笑纳的道理。 “你懂甚么!”慕容叡笑的胸有成竹,“她是脸上过不去而已,心里不讨厌。” “还说不讨厌,你看看她那样子,就差没在你脸上吐口水了,我记得这几天她对你都是冷冰冰的,所有的话都是叫身边的丫头和你说的。”兰洳喷笑,“这个叫做心里不讨厌?嫌弃死你了吧!” “快说,亲她的那天,你是不是没揩牙?熏着她了吧!”兰洳大笑。 “……”慕容叡乜他一眼,兰洳顿觉背后冷飕飕的,脸上的笑悻悻的淡下来。 “和你睡的那些女人,五大十粗,不是鲜卑就是匈奴,那些女人只会陪睡觉,喜怒都摆在脸上。”慕容叡仰起头来,风把风帽上的羊羔毛吹拂在他脸上,风帽选用的都是几个月的小羊,羊毛细幼洁白,可吹拂到他肌肤上,还是落了下层。 “高兴生气在脸上不是很好么,脾气一眼就看出来,哪里像这个似得,高兴不高兴,生气不生气都不知道,还要靠着自己去猜,你累不累!” 外头的事已经够烦人的了,要是回来还对着个女人时不时给他脸色看,他非得烦死,哪里来的这么多耐心! “我累不累是我的事,”慕容叡不搭理他的抱怨。 对着喜欢的女人,讨好她,看到她笑容的时候,简直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奖赏。这个和兰洳个木头脑袋是说不通的。 正走着,身后传来一阵脚踩在雪地里特有的声音,慕容叡向后稍稍一看,见着一个侍女艰难的往他这儿赶。 慕容叡拉住马,让她过来,“娘子说身上有些不太方便,不知道郎君是否能行个方便,让车在路边停一停。” 就是要解溲嘛!兰洳一听顿时就懂了。 人一天都要去几次茅厕,不管男女都如此,只不过路上就没家里那么方便。他们这些男人没关系,随便找个地方,衣服一撩就能完事,女人可麻烦呢。 兰洳冲慕容叡一笑,慕容叡下巴往前一努,兰洳悻悻策马向前,远远躲开。 慕容叡让一行人在路边暂时停一下,这时官道上也没有太多车马路过。听在路边也不碍事。 明姝从车上下来,套上高木底鞋,早上的时候她特意少喝水,可是到了时候还是要找个地方解决。 她站稳了,环视了一眼,脸色顿时雪白。笔直的官道两边是大片的原野,道路边种植着树木,但是现在还没到万物复苏的时候,树枝上空落落的,只有压着的积雪。 原野上也是白茫茫一片,一片平坦,没有半个遮挡的地方。 明姝咬住唇。 “嫂嫂,跟我走吧。”耳边传来慕容叡的嗓音。 明姝吓了一跳,她回首就见到慕容叡拎着马鞭过来。 “说甚么呢。”明姝转过眼,白了的脸蛋因为羞恼泛起点点绯红。 “嫂嫂不是要寻个方便之处吗?这里可不是甚么好地方。”说着,他手里的马鞭指了指那边路过的车马,又点了点那边的原野。 “阿嫂难道想在这儿?” 当然不想! 她脸颊一鼓,慕容叡就笑,“那我就带嫂嫂去,”说着看向那边几个垂首站着的侍女,“你们也过来。” 慕容叡见明姝还是有些不想跟自己走,压低身量道,“我知道嫂嫂在防备甚么,嫂嫂只管放心,天冷不适合办事。” 明姝狠狠剐他一眼,眼刀落在慕容叡脸上不疼不痒。他就过去,“这一带我以前来过,知道哪个地方好,嫂嫂过来吧。” 明姝迟疑了下,还是跟过去了。 她这段日子算是明白了,就算她如何防备,除非叫人把慕容叡隔绝在离自己几尺开外的地方,不然他也是想来就来。 他带着明姝和侍女走的远了,指了一块石头后面,“嫂嫂请吧。” 明姝看了他一眼,他会意,吩咐那些侍女,“你们围在嫂嫂周围,附近说不定有野兽出没,要是出来了,你们要挡着。” 这下连明姝带那几个侍女,脸全都是白的。 天气寒冷的时候,其实是猛兽出没最频繁而且胆子最大的时候,在深山老林没有猎物,就跑到有人烟的地方,偷两只牛羊都不算什么,老虎都直接叼人。 明姝再讨厌慕容叡,却还没讨厌到宁可死都不让他出手的地步。她眼看着慕容叡施施然走了好几步,心下发慌,见他是真的往前走,不由得跺跺脚,“小叔,等等!” 慕容叡嘴角一勾,回过身的时候,嘴角的那抹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严肃,“嫂嫂有事?” 明姝捏住衣角,满脸涨红,她头低下,双眼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叔……能帮忙守在不远的地方吗?” 慕容叡故作听不明白,“刚才风太大,我没听清,嫂嫂是否可以再说一次?” 习武者耳聪目明,要说他刚才没听清楚,打死她也不信。可是有求于人,她只好红脸又说了一次。 慕容叡一脸恍然大悟,“哦,好。我在一边守着,嫂嫂只管去吧。” 他说着,又转过身去,一身的凛然正气,俨然一正人君子。 明姝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让侍女们背过身围在周围,捞起裙子就地解决。 离大道远了,没有那些车马声,四周十分安静,稍稍有点声响就格外清晰。慕容叡背着她,听后头那哗哗响声,料想她现在恐怕是恨不得把自个藏起来。 果然水声一停,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没了之后,他回首,就见到她那张嫣红的脸。和雪夜里头,他亲吻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故意慢走几步,拉近和她的距离。 “嫂嫂不必在意,”他说完见到她的脸更红了,似乎要滴血。他脑子一转,“嫂嫂可以在脸上多扑些粉,天寒肌肤容易皲裂,上层粉不容易面皮开裂。” “而且嫂嫂天人之姿,实在是不好埋没了,太暴殄天物。” 他满嘴话,听得明姝轻哼,“你说的这么好,看来是在不少女人那儿练过。” 十七岁的少年仰头一笑,笑声清朗,“嫂嫂是把我看的太高呢,还是太看低自己了。”他笑完,认真的看她,“这话我也只对嫂嫂说过。” 只对她说过?明姝想到那个雪夜的吻,熟稔霸道,没有半点生疏青涩的痕迹,说的这话也太把她当傻子了,当她看不出来。 “那次……我也是第一次。”慕容叡脚下突然停下,侧首看她,眼神隐约有股期盼,“嫂嫂是第一个。” 明姝被闹的心慌,要是个风月老手,她倒是能一口唾到他脸上去。 可是他那诚恳的样子,倒不像在说谎。 她讨厌他,一定要离他远远的。 明姝暗暗告诫自己,在车里缓缓吸气了几个来回,把心底的点点异动给压了下去。 走了大半个月之后,终于一行人抵达翼州。翼州州治信都,几乎每个县城,都有去信都的大道。 这下速度就快多了。 到韩家门口的时候,慕容叡看见韩家门口门可罗雀,虽然年已经过去了,但至少也该留那么点儿喜庆遗留下来,可是韩家门庭冷落成这个样子,委实有些不应该。 当时刘氏为了能压新妇一头,只求美貌,并没有从那些鲜卑高门里头选,而是从汉人寒门里求娶。 寒门说是寒门,可家里还是有几分家底的,不然慕容家娶个贫家女,简直能把官场的人给笑死。 韩家还是有良田奴婢的,而且家境颇为殷实。 慕容叡回忆一遍,没听说韩家遭逢什么变故。怎么门庭前这么一副清冷样? 来之前,早就派人过来提前知会过了。怎么看上去不像是要迎接客人的模样。 车里的明姝也觉察到有些不对,她在车上下来,看到关的严严实实的门,快步迈上台阶,抓起铺首的铜环敲门。 她敲了几下,门纹丝未动。 还要再敲,慕容叡在后头阻止她,“罢了,嫂嫂我来吧。” 明姝咬住唇,点点头,让到一边。 慕容叡持起铜环,高声道,“恒州刺史之子慕容叡前来求见韩公!” 他声音尚带少年的嘶哑,却高亢清晰。 这时门内吱呀一声,是阍者开门了。 刹那间,难堪如同潮水把明姝没顶。 34.爷娘 阍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从那条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来。 明姝站在慕容叡身旁难堪,也不是一声招呼都没打,她敲门丝毫没有反应,而慕容叡自报家门之后,门马上就开了。 她在娘家的时候,原本就是被冷落惯了的,可是现在摆明就不把她当做这家里的人了。甚至不如慕容叡这个外人。 阍人睁着一双绿豆小眼睛,看到外头站着一个容貌出众,身材高挑的年轻郎君。阍人看门这么多年,长了一双势利眼,什么人落魄,什么人得势,一眼就能瞅出来。见门外那人气宇轩扬,知道不是胡编乱造的身份,马上赔笑开门。侧门开了,这才见到站在一边的明姝。 “这是……”阍人看到明姝愣了愣。 “韩公小娘子嫁到恒州刺史家,能和我一起来的还能是谁?”慕容叡嘴角的笑意很冷,“把主人都给拦在门外,真是叫人开眼界了。” 慕容叡说话不留情面,阍人冷汗直流,虾弓着腰,和明姝道不是,“小人年纪大了,耳聋眼花,竟然记不得五娘子了。五娘子莫怪莫怪。” “去告诉爷娘吧。我今日回来是探望爷娘的。”明姝深吸了一口气,指甲掐了一把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阍人马上就去了,不多时,人声就从里头传来,只见到韩家家主韩永和妻子吴氏快步而来,韩永携妻亲自到大门迎接,他不先去看女儿,第一眼看的就是那位慕容郎君。 韩永满脸堆笑,拱手弯下腰,“某不知慕容郎君光临寒舍,有失礼数,还望莫怪。” 慕容叡拿眼上下打量一下韩永,他眼角余光瞥到明姝极其难看的脸色。哂笑,“韩公,我奉爷娘之命,陪嫂嫂过来拜见韩公和吴娘子。” 韩永这才看到原来慕容叡身边还站着个人。 吴氏也跟着夫君一道看她。今日明姝过来的时候,特意打扮一下的,因为还在新寡里头,不好打扮的花枝招展,引人说闲话,所以头上不戴步摇,只是插戴几根素净玉簪,身上着银狐狐裘。 玉簪通体剔透,水头极好,一看就知应该是从昆仑山那儿来的极品货色,狐裘是慕容家赠予的,毛色洁白,没有一根杂毛,细细的毛针衬托在她脸颊边,越发衬托的她肤色莹白,雍容华贵。 吴氏见她打扮的如此富贵,顿时不禁有些眼热。韩家家境殷实,韩永也曾经入朝为官,但家底到底比不上慕容家这种世代为刺史的家底深厚。 当初只是把这个长得和生母一样的狐媚子代替自己女儿打发到平城去,免得衬托得自己女儿容貌平庸。后来又知道她守了寡,心里越发看不上她。谁知道今个回娘家一看,浑身上下的衣裳首饰,都比她这个嫡母高出几倍不止。 明姝敏锐的察觉到吴氏的眼神有些不对。她出嫁以前在这个嫡母手下讨生活,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她不动声色,对韩永和吴氏屈了屈膝,“儿拜见爷娘。” 韩永只是瞥了她一眼,便把注意力放在慕容叡身上。 “五娘小时候顽劣,劳烦亲家费心了。” “韩公所言过甚了,嫂嫂在平城侍奉公婆,待人有礼,赢得刺史府上下一片赞誉。”慕容叡一句话哽的韩永脸色有点儿发白。 说自己女儿顽劣,一来只是个女儿不是儿子,反正也就那样了,说坏点也没关系,也没有人在乎。二来,平常人说这话,随便带过就行了。谁知这位慕容郎君竟然还当真了? “这还全是韩公和五娘子教女有方。” 明姝在一边听得想翻白眼,不管是韩永还是吴氏,都没怎么管过她的,任凭她和路边野草一样的长。教是没教过,给她一口饭吃,不叫她饿死罢了。 韩永连说慕容叡过奖了,然后请慕容叡上堂去。慕容叡却往旁边一站,位置空出来给明姝,“我送嫂嫂回娘家探望爷娘的,应该是嫂嫂走前面。” 吴氏脸色僵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五娘回来了,这也是桩好事,一家团聚呢。”说着,她亲热的去扶明姝,一改方才的审视和冷漠,满脸生笑。 她携明姝和韩永一道到堂屋里头去,慕容叡跟在明姝后头。 到了堂屋里,韩永让明姝坐他手边的坐床上。北朝出嫁女儿哪怕是出嫁了也是父亲家的人,而且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地位也不低。甚至守寡的女儿回娘家熬到侄子当家,也是家里说一不二的大长辈,对家中事务可是说得上话。 韩永当着慕容叡的面,不好真的和以前一样,随意找个地方,就把明姝给塞过去,不管不问。照着规矩让她坐下来。 和明姝问答了几句话,他就忍不住和慕容叡交谈,“慕容府君身体还好吧?” “阿爷一切都好。”慕容叡答道。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到恒州那儿做官,后来调回来了,每每想起恒州风物,不禁怀念万千啊。”韩永年轻的时候的确是在恒州那儿做过官,但是受不了那儿一年有半年多都是冰天雪地,等到考课的时候,使钱找人,愣是给调走了。 这点小消息哪里瞒得过慕容叡!慕容叡看这位韩公仰首感叹的模样,还真有那么点怀念的滋味。 “若是哪天韩公得空,可以再回一次恒州看看。”慕容叡忍笑道。 韩永点了点头,“哪日一定要回恒州去一趟。”说着他眼角余光看到坐在那儿沉默不语的明姝。 吴氏会意,她眼角泛起泪光,伸手擦了擦,“可惜我们五娘没有服侍大郎君的福气。” 慕容叡瞥明姝一眼,明姝坐在床上不怒不喜,见吴氏抹泪了,她才慢吞吞的跟着嫡母哭了两声,袖子放下来都是干的。 慕容叡根本不觉得慕容陟有什么好可惜的,不过在人前还是要装模作样一下,也跟着唉声叹气了一会。 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那声音很轻,要是不注意,恐怕都听不到。 慕容叡顿时目光锐利了起来,直接往屏风后看去。屏风后有一双眼睛,两眼正好和慕容叡对上,吓了一大跳,小半边身子从屏风后面露出来。 吴氏见着是藏不住了,出来赔笑,“这个是八娘。”说着,招呼女儿出来,“八娘过来,见过慕容郎君。” 和明姝说话是故意装出来的慈祥不同,吴氏声音是发自内心的温柔如水,藏在屏风后面的人这才慢吞吞的走出来。 是一个十二三的少女,头上梳着双丫髻,广袖襦裙,里头的圆领衣堪堪到肩膀,露出一段脖颈。 容貌和吴氏有几分相似,不过因为年纪太小,眉目也没长开,看在眼里,只有一团稚气。 八娘明娆走到慕容叡面前给他举手一拜。 慕容叡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他 明娆见状,心下有些失望,她看向母亲吴氏。家里来了贵客,还是个十七岁的俊美少年,出身也好,她难免有些心动,叫人去把女儿给叫来,躲在屏风后面看。 这也不算什么,就算那些讲究规矩的世家大族,也不拦着家里的小娘子见外男。 明娆眼神绕着慕容叡打转,眼神有些热切。十三岁的女孩子已经知道点人事了,对男子也有些期盼。慕容叡容貌俊美,身量修长,而且可贵的事,出身也好前途不可限量。这世上男子不少,可是能将容貌出身两样全都占全的可不多。 慕容叡低垂的眼睛抬起来,明娆看见,顿时羞涩起来,头也低下去。脑袋低下去,还不忘偷偷打量他,瞧他的反应。 明姝在一边看着妹妹少女怀春的模样,眼睛瞟到一边。 “原来是八娘子。”慕容叡的目光只是在明娆的身上停了那么一顿,然后马上瞥开,“我听说韩公还有几位公子,不知……” “犬子今日还在外办事,眼下不在家中,等他们回来了,再来见过慕容郎君。” “那好。”慕容叡笑笑。 “前段时间朝廷考课,不知慕容府君那里……” “朝廷考课,恒州评了个上上。” “那真是可喜可贺。” “不过是替朝廷分忧罢了,都是分内之事,谈不上甚么可恭贺的。” 慕容叡把韩永几乎堵成了个哑巴,吴氏见韩永满脸尴尬,“慕容郎君千里迢迢而来,辛苦了,先去休息一下,待会我们夫妻二人设宴为郎君洗尘。” “吴娘子,我只是奉爷娘之命送嫂嫂回来探望父母。”慕容叡回首,将自己说过几次的话再重述一边,“若是要洗尘,也应该是替嫂嫂洗尘才是。” 吴氏脸上的笑有瞬间的龟裂,可对着慕容叡,她不敢表露丝毫。 “慕容郎君说也是,不过慕容郎君千里迢迢护送五娘回来,于情于理,我们也该款待郎君的。” 吴氏说着,招手让一旁的侍女过来,“这样吧,郎君和五娘先去休息休息,这一路走来,又天寒地冻,恐怕累坏了。” 说罢,她觑着明姝。 明姝这才从床上下来,“阿娘说的对,二郎我们先去休息一会吧。” 慕容叡听她开口,这才点头,“一切都听嫂嫂的。” 侍女引着两人先到后面休息。 等明姝和慕容叡一走,明娆嘟着嘴回身过来,“阿娘,她怎么又回来了!” 明明当年阿娘说的是明姝被远远嫁出去了,一辈子都不会回来碍眼,怎么又回来了?! 35.突发 两个侍女提着火盆从外慢慢的走进来。火盆内胎是铜的,里头的炭火烧的正旺,淡蓝的火苗熊熊,在滴水成冰的天里,散发出无尽的热意。 晋阳的天,早在九月,就早早冷了下来,到了十月,就已经风雪漫天。 明若伸手开门,外头凛冽的寒风迎面刮来,寒风冷硬如刀,刮在面上刀割一样的疼,她马上放下手。 才在火盆前坐定,守在门口的侍女扬声禀告,“郎主来了。” 明若浑身一颤,手掌握紧,心头猛地一跳。她坐在那儿缓缓回头,从门外闪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生的极高,足足比她高了一个脑袋。他抖开身上的斗篷,摘掉风帽,大步过来,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他身上还有风雪的凛冽味道,他靠近,还未散去的冰冷逼近,生生逼得她打了个冷战。 男人坐下,轻而易举把她揽在怀里。 “好些了没?” 明若啊了一声,“还好。”她眼眸垂下,嘴角算是勉强的勾起,露出个牵强的笑。 不等她答,身后男人热烘烘的体热已经透了过来。脸颊在外头受了风雪的冷冻,回头被炭火一烤,顿时肌肤滚烫,原本苍白的肌肤下生出妖冶的嫣红。 他回首过来,吻她滚烫的脸颊,衣襟秀发僵隐隐浮动的是暖暖的清香。他爱这味道,哪怕从粟特千里迢迢而来,与金同价的香料也不及千分之一。 她的脸颊滚烫,他的唇也是烫的。贴在肌肤上,手臂紧了几分,她呼吸因着腰上突然加重的力道,停滞了下。 他吻向她的耳垂,一口噙住小巧饱满的耳珠,辗转吸吮,听得她气息不稳了,琥珀色的眼里沉下来,一把打横抱起她,直接往最里头的床榻而去。 她惊慌失措的攀附住他健壮的臂膀,“还有人!” 他站定了,“下去。” 窸窣声中,所有侍女尽数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再无顾忌,一把将她放在榻上,倾身压了上来。 内屋里头放了火盆,可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天里,多少还有些不够看,身上若只是穿少了些,依然有寒意入肌理。当肌肤没有半点阻碍贴在一起时候,如同一团火将她包裹。 他行事蛮横霸道,到了这男女之事上,也颇有这作风,他想要的,就会毫无忌惮的去索取,从不迟疑半分。 这世上没谁能阻得了他得到想要的。哪怕她是他的嫂嫂。 微凉的空气里,她没有感觉到半点凉意,相反滚烫的温度从体内烧起,将她整个人燃烧殆尽。 光影起伏,迤逦成旖旎浓厚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那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渐渐退潮。她趴在厚厚的褥子上,男人的手顺着她的背脊滑了下来,濡湿的发丝贴在背上。 男人伸手给她拨开,俯身下来,仔细吻她光滑的背脊。 她起身,拉过一旁的被子将自己遮盖的严严实实,埋入厚重的被褥内,似乎就安全了。火热的体温又包围了上来,“累了?” 话语带笑,她把脸埋入枕头里,“你回去吧,留在我这儿,像个甚么样?” 他嗤笑,“做都做了,怕人知道也晚了。何况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人知道。”说着嘴唇贴在她脸颊上,暗黑之中摩挲着,环住她的腰,“别怕。” 别怕,说得倒是轻松。她别过头,不肯言语。他见她沉默,也不逼迫,披衣起身,叫人送热水进来,洗漱过后,重新躺下。 有火盆在,夜里的寒气还是重的可怕。他执意留下,她出言赶人,也岿然不动。说得厌烦了,直接一把扯了她入了被窝。 “你家里的事,我替你打理妥当了。”他不着急入睡,抱着她低语,话语里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听了两眼闭上,不着回应。 她不说话,自己就算说得再起劲,也好像自己唱独角戏一样,没有半点趣味,干脆停了。伸手揽住她,闭眼入睡。 夜风猎猎,有他在倒是暖融融的。 连续几日,都是雷打不动的到她这儿来,他是并州刺史,如此行事,似乎半点都不怕同僚往洛阳的皇帝跟前弹劾他。 倒是她受不住,“你老是往我这里来,晋阳里头,谁都知道你和嫂子有一腿了,和你说亲的那家小娘子,你还要不要娶了?!” 他大马金刀坐她身边,两腿盘着,听到她这话,毫不在意嗤笑,“不娶了!” 她悚然一惊,这是婆母在世的时候,老早给他选好的姑娘,一样的将家出身,听说那姑娘自小被阿爷放在马背上长大,骑射娴熟,能开弓射大雁,端的是鲜卑姑娘的作风。当初定下这门亲事,也是奔着强强联合的心思去的。 一切在婆母生前就已经定好,只等他把人给娶进来。 现在怎么出变故了? 他从刀架上拔出环首刀,他这个人没有半点顾忌,那些规矩都套不到他的脑袋上。拿了帕子,他坐回去,仔细的擦拭刀身,清寒的刀光折在他的眼上。 “娶回来干甚么,等着她闹翻天吗?”他说着嘴唇里露出一声冷笑,“前段日子,我记着,她当面给你难堪。” 前段日子,官眷们相聚,她也去了,遇上那个和他定亲的姑娘,说她乃是汉家女,不屑与之同伍。 当然其中也说了更为过分的话,甚至差点拔刀砍人。这一切统统瞒不过他的耳目。 她也没想能瞒住他,“退亲之后,那你要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娶你。” 鲜卑向来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之习俗。只是汉化推广之后,鲜卑旧俗被叫停,碍于朝廷,谁也不敢重兴此俗。 她重重的吃了一惊,“甚么?” 他横刀于身前, 有火盆在,夜里的寒气还是重的可怕。他执意留下,她出言赶人,也岿然不动。说得厌烦了,直接一把扯了她入了被窝。 “你家里的事,我替你打理妥当了。”他不着急入睡,抱着她低语,话语里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听了两眼闭上,不着回应。 她不说话,自己就算说得再起劲,也好像自己唱独角戏一样,没有半点趣味,干脆停了。伸手揽住她,闭眼入睡。 夜风猎猎,有他在倒是暖融融的。 连续几日,都是雷打不动的到她这儿来,他是并州刺史,如此行事,似乎半点都不怕同僚往洛阳的皇帝跟前弹劾他。 倒是她受不住,“你老是往我这里来,晋阳里头,谁都知道你和嫂子有一腿了,和你说亲的那家小娘子,你还要不要娶了?!” 他大马金刀坐她身边,两腿盘着,听到她这话,毫不在意嗤笑,“不娶了!” 她悚然一惊,这是婆母在世的时候,老早给他选好的姑娘,一样的将家出身,听说那姑娘自小被阿爷放在马背上长大,骑射娴熟,能开弓射大雁,端的是鲜卑姑娘的作风。当初定下这门亲事,也是奔着强强联合的心思去的。 一切在婆母生前就已经定好,只等他把人给娶进来。 现在怎么出变故了? 他从刀架上拔出环首刀,他这个人没有半点顾忌,那些规矩都套不到他的脑袋上。拿了帕子,他坐回去,仔细的擦拭刀身,清寒的刀光折在他的眼上。 “娶回来干甚么,等着她闹翻天吗?”他说着嘴唇里露出一声冷笑,“前段日子,我记着,她当面给你难堪。” 前段日子,官眷们相聚,她也去了,遇上那个和他定亲的姑娘,说她乃是汉家女,不屑与之同伍。 当然其中也说了更为过分的话,甚至差点拔刀砍人。这一切统统瞒不过他的耳目。 她也没想能瞒住他,“退亲之后,那你要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娶你。” 鲜卑向来有父死妻后母,兄有火盆在,夜里的寒气还是重的可怕。他执意留下,她出言赶人,也岿然不动。说得厌烦了,直接一把扯了她入了被窝。 “你家里的事,我替你打理妥当了。”他不着急入睡,抱着她低语,话语里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听了两眼闭上,不着回应。 她不说话,自己就算说得再起劲,也好像自己唱独角戏一样,没有半点趣味,干脆停了。伸手揽住她,闭眼入睡。 夜风猎猎,有他在倒是暖融融的。 连续几日,都是雷打不动的到她这儿来,他是并州刺史,如此行事,似乎半点都不怕同僚往洛阳的皇帝跟前弹劾他。 倒是她受不住,“你老是往我这里来,晋阳里头,谁都知道你和嫂子有一腿了,和你说亲的那家小娘子,你还要不要娶了?!” 他大马金刀坐她身边,两腿盘着,听到她这话,毫不在意嗤笑,“不娶了!” 她悚然一惊,这是婆母在世的时候,老早给他选好的姑娘,一样的将家出身,听说那姑娘自小被阿爷放在马背上长大,骑射娴熟,能开弓射大雁,端的是鲜卑姑娘的作风。当初定下这门亲事,也是奔着强强联合的心思去的。 一切在婆母生前就已经定好,只等他把人给娶进来。 现在 36.爬窗 “呼——”明姝捂住胸口,猛地坐起来。内屋里的光线很暗,昏暗的灯光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明姝大口的喘气,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狂跳。 “娘子。”外头守夜的丫头听到了里头的动静,急匆匆走进来。 垂下的幔帐被撩开,“娘子还好吧?” 明姝转头一看,一张熟悉的年轻丫鬟跪坐在榻前。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看来听到了声响,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这热水,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郎君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当天夜里,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野心勃勃,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就是不入流 37.撮合 来人满脸焦急,明姝一听是和自己那位从未谋面的丈夫有关,半点不敢耽误,直接去了刘氏在的禅房内,原本刘氏正在闭眼假寐。听到消息,两眼立即睁开,不用明姝搀扶,马上站起来,急匆匆就往外头赶。 刘氏满脸焦急,可话语里还是带着遮掩不住的高兴,“果然这天宫寺还是灵验的,才多久,就有消息了。” 她思子心切,脚下走的飞快,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翼州改嫁。”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 38.加重 没有任何迟疑,她跪了下来,“家公,儿不愿意改嫁。” 慕容渊没有想到她竟然不愿意改嫁。这个新妇貌美年轻,何况嫁来的当夜,自己儿子就翻墙跑了,丢下年少的新妇独守空房。这事就算他再怎么偏向自个儿子,也觉得这事上,实在是对不住新妇。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39.又次 请支持正版!  外头雷声轰鸣, 明明秋后还不到寒冬腊月的天, 早早的打起了雷。 两三个侍女坐在火塘面前说闲话,说八层是老天知道外头要行刑了,所以早早下个雨,把地洗一洗,免得到时候腥臭漫天,闹的人不得安生。 话语刚落, 里头就传来声响。明姝过来,面色不佳,想来已经知道了刚才侍女们的对话。 侍女们原先谈笑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 吓得抖抖索索起来,面无人色。 丫头们退下之后,就剩下她一个人。火塘里的活烧的正旺,却怎么也暖不着她,掌心冰冷。 她到门边, 把门推开,外头是阴沉沉的天, 乌云滚滚,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 她合了门, 还没走几步, 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 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大步走到火塘面前,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过来。” 话语简短,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府里依然是和平常一样。突然外头起了些人声,她自从守寡之后,就搬到了府邸最僻静的地方,倒也不是喜欢安静,而是心里有鬼,有点动静就容易心里不踏实。 下人只当她喜好安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来,那边声响大的院子里头都听到了。 她披衣下来,听了下,外头是女人高声尖利的骂声,可很快有另外一波声音压了过去,很快就把年轻女人的尖利叫骂给压的体无完肤。 明姝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到方才在外头叫骂的女人是谁了。她一声不吭的伸手把衣襟拉过,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穿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迈着带风的步子大步走进来,他坐下来,满面煞气。 他不是文弱文士,曾经带兵过北上抵御外敌,虽然人年轻,但手里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那股丝毫不遮掩的杀伐之气,逼得她不由得退后几步。伸手捂住胸口,有些不敢上前。 那男人听到她足音,抬起头,对她伸手,“别怕。” 说得轻松,一身杀气坐那儿,光是不说话就能吓死人了,还叫她别怕。 她腹诽,可还是走了过去。 “我退亲了。”男人简简单单,说得平常,似乎和她议论待会要吃什么一样随意。 明姝一惊,“退婚了?” 男人低头,嗯了声,“早些退了早好,免得到时候过不下去,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强。” 这婚事是婆母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下来的亲事。对方也是将门出生的女儿,算是强强联合,现在他一句话就不娶了? “那你也不怕那家小娘子爷娘不善罢甘休”她缓缓坐在他身侧。 他嗤笑,“婚嫁这回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我不愿意娶,难道他们还能把自家女儿送到我房里。” 他话语说的粗鄙,回头目光炯炯,口吻软了下来,“我娶你。” 她面上顿时滞住,缓了一息,她才咬着牙根开口,“府君,我是你寡嫂。” 他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横行霸道,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嘴角挑起个笑,“我当然知道。”他垂下头在她耳边缓缓吹了口气,“嫂嫂。” 那口气吹拂在耳郭上,正好中她最敏感的地方,麻痒从被吹拂的地方生起,而后如同电流一下迅速窜遍四肢末梢。 “嫂嫂怕甚么呢。”他笑的温煦。 他是真不在乎什么寡嫂和小叔子,喜欢了夺过来,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他,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嫂嫂想甚么呢?”他特意把嫂嫂两字咬重了音,像是嘲讽,又似是戏谑。 她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鲜卑旧俗里,原本就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只是汉化推广之后,这个旧俗也一块被叫停。他如此行事,也不怕有人在洛阳弹劾他。 他看出她此刻心中所想,靠近了,嘴唇擦在她脸颊上,“嫂嫂,咱们和夫妻还有甚么区别?我若是有事,嫂嫂也不能幸免。” 他说罢,她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这个人简直就是疯子! 她用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能撼动他半分,她靠在他身上,精疲力竭,而他在她身后笑的得意。 “你真心想娶我,还是为了一泄心头之恨?” 他的笑声一停。随即手上的桎梏松了下来。 “嫂嫂好生准备吧。”他松开她,言语生硬,头也不回的直接走了。 如他所言,府内上下还真的开始准备婚礼,甚至她院子里的东西,都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往外搬。 明姝坐在那儿,瞧着左右的侍女忙碌,有侍女给她送上了热水。 她接了过来,杯子里的热水刚刚好,她喝了一口,热水的暖意很好的暖了肠胃,也叫躁动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下来。 突然肚腹内一阵绞痛,哐当一声中她捂住肚子卧倒在地上。肚子内肠子似乎被一只手给拧到了一起,疼到了极点,脑子里模糊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呼吸的通道被堵死,完全喘不上来,随即陷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噗”寒风里传来沉闷的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 明姝一愣,他沉重的喘息就响在她的耳畔。若不是顾不上其他,恐怕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一声。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前头别说绿光,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她才反应过来,吃力的回过头,“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40.嫌弃 请支持正版!  她思子心切, 脚下走的飞快, 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 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 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 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 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 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 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 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 刘氏松开明姝, 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翼州改嫁。” 于氏回到了平城,和死狗一样。 她平日仗着自己是刘氏身边的老人,没少作威作福,哪怕是在明姝面前,也没见收敛多少。被慕容叡吊起来,抽了二十鞭子,差点没去掉一条老命。等到回到平城养了好几天,才把一口气给养回来。 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母那儿伺候。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刘氏又感叹,“五娘是个好新妇,嫁过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41.身外 请支持正版! 说罢她再次俯身,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 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 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 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 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 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 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 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 床都起不了, 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刘氏病重,虽然不危及性命,但短期之类也下不了床。明姝借腿伤休息了许久,到这阵子,终于不能再躲着了出来管事。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42.做媒 请支持正版!  旋即两腿一软, 噗通一下, 两个人倒地。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身上叠着块巨石,眼前发黑,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 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 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 “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两三个人赶紧过去, 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 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结果人才拉开, 慕容叡手爪一捞, 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 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慕容叡这脾气,颇有些难以捉摸。他从来不按照常理来做事,她以为他还要冷言冷语,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就应了。 家仆们立刻把准备好了的饭菜抬上来,吃完了,再喝药。头上挨了一记,砸的挺狠过了一夜,伤口还在疼。不过这些还是没影响他全部吃完。 明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一转身,会有被盯梢的感觉。可是回过头来看,什么都没有。 “嫂嫂讨厌我?”放下了药碗,慕容叡抬手,琥珀色的眼眸与她对上。眼眸中雾霭沉沉,望不真切,但又有甚么蕴含在里头,看的她心头狂跳。 “小叔也知道?” 毫不掩饰的话语让慕容叡僵住,他瞬间错愕的表情取悦了明姝,明姝腰杆挺得笔直,“小叔好点了没?要是还没有我去请大夫再过来瞧瞧。” 说罢,她觉得看在慕容叡被生母敲破了头的份上,可以给他透个消息。 “阿家昨夜里和家公有些不快,若不是必要,小叔暂且不要去阿家那儿。” 慕容叡定定看她,那目光如刀,切入肌肤,剖开肌理,恨不得钻到她骨子里头去。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这男人太危险了,片刻靠近,就让她心神不宁,还是敬而远之。 瞬间她又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小叔若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嫂嫂好不容易来一次,急着走作甚么?” 明姝回眸一笑,“小叔,人言可畏。” 说罢掉过头去,没有半点停留。 慕容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最终随着一声吱呀声,他收回目光。 43.回平 请支持正版!  明姝窝在房内, 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才去见慕容渊,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你若是想好了,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 只听刘氏说,“五娘年轻,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 我们两个老家伙,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 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 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 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 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 盯得明姝嘴张了张, 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 “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44.甜头 请支持正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 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 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 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 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 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 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 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 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 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 再说了, 嫂嫂是我救回来的, 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 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 这位郎君站了会, 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说话的时候,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里的槊还要别在腰间的刀,慕容叡面色如常。和他们说起塞外的事。 说说走走,过了好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45.生气 请支持正版! 她勉强应了, 刘氏笑的慈祥,“这一趟辛苦五娘了。” “为阿家办事,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 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 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 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 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 这儿冷成这样, 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 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 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 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 这么冷的天, 出行不方便, 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别说,一碗羊奶下肚,浑身就开始暖洋洋了。原本冰冷的手,都有了融融暖意。 慕容叡喝了那一碗羊奶,别说和她说一句话,就是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浑身上下暖起来,再次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下一个驿站。不然这个天野外露宿不是开玩笑的,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到了夜里说不定还会有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所以要尽快启程。 明姝重新穿好斗篷,把风帽戴好。走到外头,前面也有一队人正在套车,驿站面前一大块地,叫站得满当当的,明姝才走几步,就听到那边人群里有个男人高声嚷嚷。 她下意识回头,见着慕容叡已经大步走过去,那边人群里走出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快步向他走来。 慕容叡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满脸笑容,伸手就在他肩头上碰了一拳。那男人也不客气,也和他一拳在他肩头捣了一下。 两人对目而视,随即大笑。 明姝见着那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什么,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抬头向慕容叡身后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她。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会,凑近了慕容叡,嘴唇翕张。明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那男人一边和慕容叡说话,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那目光令她受到了冒犯,她转身径直到了车内。 那男人手臂靠在慕容叡肩头上,满脸暧昧,“见你带个小美人,是谁?” 慕容叡一把推开他压在肩膀上的肘子,“那是我嫂嫂。” “嫂子?”男人声量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随即舔了舔唇,眼里有一抹异色。 这模样落到于氏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两三个人赶紧过去,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46.私情 请支持正版!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 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 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 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 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 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 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 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 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 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 渐渐退后, 退五六步之后, 幽绿转过, 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 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 前头别说绿光, 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 她才反应过来, 吃力的回过头, “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那还是稍稍?明姝简直想要骂人,分明一脸虚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的样子。 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松开她,没了他在后面撑着,她两腿有些撑不住,险些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坐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到慕容叡拖回来几只灰狼,灰狼的皮毛已经完全被血给染脏污了。伤口多在脖颈处,一击毙命。 他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匕首,也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野狼剥皮开膛破肚。 慕容叡动作利索,把剥下来的皮毛丢到一边,内脏挖个坑埋了。收拾妥当之后,把肉架在火上烤。 “正愁没东西吃,这些畜生自己送上门了。”慕容叡笑笑。 明姝迟疑了会,慕容叡看她一眼,“嫂嫂有话想说?” “小叔为何不先离开,早些回城里……” 慕容叡嗤笑,他蹲身下来,回头看她,“嫂嫂真是太心急了,我追过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城门也早已经关了,到时候在城门外头吹冷风么?” 他说着随意把手上的血污擦了擦,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一靠近,她就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的挪开了点,却被他一手攥住。 “我这一路寻过来,就是为了寻嫂嫂的,现在嫂嫂脱险了,就想把我丢到一边了?”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危险,明姝似乎瞬间就回到了方才他杀戮的时候。她浑身僵硬,想要离他远点,却又被紧紧攥住了手,死活没办法挣开。 “小叔到底想做甚么?”她厉声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小叔到底想干甚么!” 她声色俱厉,厉声在寒风中格外凄厉。 慕容叡停了下来,他打量了她一眼,“嫂嫂害怕?” “原来小叔还记得我是你的嫂嫂。既然是嫂嫂,小叔是否可以把手给松开了?”她说着目光落下,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腕。 慕容叡神色不变,他依旧是方才一样的笑。他松开了手掌,起身到火堆面前,寻来一根长长的干枯的树枝,把收拾好的狼肉穿在上头,架在火上烤。 明姝坐在那里,好久都不敢上前。慕容叡的脾气可以称得上古怪,她和他相处有那么段日子,但对他的性情却依然还没有摸到边。 他喜怒无常,而且做事不循照常理,对世俗那一套也不见得有多在乎。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不敢靠近,也生不出讨好的念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躲在那儿不动。慕容叡也没叫她,好像满心都扑在烤着的肉上。过了一会,肉香飘了起来。 明姝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她被劫持的这一天,除了早上出门之前吃的那点东西之外,就只有那个男人给的一点肉干。到了现在,那点肉干在肚子里头恐怕连渣渣都没剩下了,肚里没了东西,饿的反酸,之前还不觉得,闻着肉香,这种难受就越发清晰,叫她难以忍受。 可要她问慕容叡要东西吃,开不了这个口。干脆狠心一扭头,坐那儿不吱声。反正天总是要亮的,等天亮了,回去之后,想吃多少都成。 慕容叡吃完一条腿,都没听到那边有动静。看过去,瞧见娇小的人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也离火堆远远的。 他拍了拍还沾着油污的手,大步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拎起她后衣领子,就把人给提到火堆边上,“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到这里来。”他动作粗鲁,一下提起来的力道,让衣襟在脖颈上勒住了一道红印子。 人被放下来,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猛地放松,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想要活命,就把这个给吃了。”他把狼肉丢到她的怀里,因为已经有会了,狼肉凉了大半,飘出一股腥膻的肉味。 “你以前是做娇娇小娘子习惯了,不知道这地方的可怕之处。这地方冷起来,人只要在外一宿,能冻成冰棍。运气好的,叫路人发现挖个坑埋起来,运气不好的,和刚才一样叫狼拖了去。” 他话语说的平淡,但平淡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明姝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啃肉。他手艺不错的,肉没有烤的和木柴一样冷冰冰的,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牙还是能把肉给咬开。 “多喝热粥和热水都是假的,想要暖和,只能多吃肉。”说着他顿了顿,“尤其是女人。” 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姝低头吃肉,慕容叡见她不搭腔,只是啃肉,从腰下一只小包里拿出点粉末,撒在她手里的肉上。 霎时间,肉多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愣了愣,眼下用于烹饪肉类的香料都是从中西亚千里迢迢由胡商贩卖过来,价钱是等同量的金子,金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怕你死在这儿,回去我不好交代,快吃吧。” 原本想出言道谢,结果被他这话给怼得心肝肺都在痛。她一声不肯把肉给吞下肚子,过了不久,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浑身上下开始暖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些枯枝,丢到火堆里头。 她伸手烤火,背后就贴上个火热的躯体。 “啊!”明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给惊吓到了,下意识就要跳起来,把他给甩开。慕容叡比她高出许多,沉沉的挂在她身上,和座小山似得,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甩不开。梦魇里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呈现,生出蔓藤把她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你做甚么!放开我!”她奋力的挣扎。 慕容叡抓住她挠来的手,轻松散开她的力气,“你还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他满脸不耐烦,明姝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你要干甚么!” “附近没有多少柴火了,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天亮不知道,如果你拿着你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那么等着明天叫人给你收尸!” 慕容叡说着把她手腕往后背一扣,单薄脆弱的双肩向后收,整个人被迫往他怀里送。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在男人坚硬阳刚的胸膛上,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不出半丝暧昧。口鼻间呼出的白雾纠缠在一块。 他逼近了,“难道嫂嫂还以为,我对嫂嫂有甚么不轨之心?”他凑近了,他身上此刻都是风雪的气息,冻得明姝一时间忘记了反抗。 慕容叡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冰晶,她怔怔盯他,急促的喘息。 “我过来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你还想我陪着你一块死吗?”他低声喝道。 她僵住,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在一块,有利于御寒。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姝涨红了脸,“那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贴上来!” 慕容叡嗤笑,“我要是说了,嫂嫂难道就点头答应了?” 这肯定不会,虽然说保命更重要,可是她可不信任他是个柳下惠什么都不做。 这个心思被慕容叡看破了,慕容叡毫不客气的嗤笑,“这个嫂嫂放心,就算我有那个心思,也绝对不会在这儿。我还不想把腚给冻僵了。” 他话语说的粗鲁,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明姝挣扎起来,被他给强硬压下去,给摁到了火边。 “离天亮还有好久,劝嫂嫂还是消停些。” 明姝狠狠磨牙,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离他远点,这一年过去了,必须回翼州!谁也不能拦她!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47.刺杀 请支持正版!  明姝一愣, 他沉重的喘息就响在她的耳畔。若不是顾不上其他,恐怕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一声。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 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 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 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 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 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 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 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 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 前头别说绿光, 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 她才反应过来,吃力的回过头,“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那还是稍稍?明姝简直想要骂人,分明一脸虚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的样子。 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松开她,没了他在后面撑着,她两腿有些撑不住,险些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坐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到慕容叡拖回来几只灰狼,灰狼的皮毛已经完全被血给染脏污了。伤口多在脖颈处,一击毙命。 他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匕首,也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野狼剥皮开膛破肚。 慕容叡动作利索,把剥下来的皮毛丢到一边,内脏挖个坑埋了。收拾妥当之后,把肉架在火上烤。 “正愁没东西吃,这些畜生自己送上门了。”慕容叡笑笑。 明姝迟疑了会,慕容叡看她一眼,“嫂嫂有话想说?” “小叔为何不先离开,早些回城里……” 慕容叡嗤笑,他蹲身下来,回头看她,“嫂嫂真是太心急了,我追过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城门也早已经关了,到时候在城门外头吹冷风么?” 他说着随意把手上的血污擦了擦,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一靠近,她就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的挪开了点,却被他一手攥住。 “我这一路寻过来,就是为了寻嫂嫂的,现在嫂嫂脱险了,就想把我丢到一边了?”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危险,明姝似乎瞬间就回到了方才他杀戮的时候。她浑身僵硬,想要离他远点,却又被紧紧攥住了手,死活没办法挣开。 “小叔到底想做甚么?”她厉声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小叔到底想干甚么!” 她声色俱厉,厉声在寒风中格外凄厉。 慕容叡停了下来,他打量了她一眼,“嫂嫂害怕?” “原来小叔还记得我是你的嫂嫂。既然是嫂嫂,小叔是否可以把手给松开了?”她说着目光落下,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腕。 慕容叡神色不变,他依旧是方才一样的笑。他松开了手掌,起身到火堆面前,寻来一根长长的干枯的树枝,把收拾好的狼肉穿在上头,架在火上烤。 明姝坐在那里,好久都不敢上前。慕容叡的脾气可以称得上古怪,她和他相处有那么段日子,但对他的性情却依然还没有摸到边。 他喜怒无常,而且做事不循照常理,对世俗那一套也不见得有多在乎。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不敢靠近,也生不出讨好的念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躲在那儿不动。慕容叡也没叫她,好像满心都扑在烤着的肉上。过了一会,肉香飘了起来。 明姝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她被劫持的这一天,除了早上出门之前吃的那点东西之外,就只有那个男人给的一点肉干。到了现在,那点肉干在肚子里头恐怕连渣渣都没剩下了,肚里没了东西,饿的反酸,之前还不觉得,闻着肉香,这种难受就越发清晰,叫她难以忍受。 可要她问慕容叡要东西吃,开不了这个口。干脆狠心一扭头,坐那儿不吱声。反正天总是要亮的,等天亮了,回去之后,想吃多少都成。 慕容叡吃完一条腿,都没听到那边有动静。看过去,瞧见娇小的人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也离火堆远远的。 他拍了拍还沾着油污的手,大步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拎起她后衣领子,就把人给提到火堆边上,“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到这里来。”他动作粗鲁,一下提起来的力道,让衣襟在脖颈上勒住了一道红印子。 人被放下来,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猛地放松,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想要活命,就把这个给吃了。”他把狼肉丢到她的怀里,因为已经有会了,狼肉凉了大半,飘出一股腥膻的肉味。 “你以前是做娇娇小娘子习惯了,不知道这地方的可怕之处。这地方冷起来,人只要在外一宿,能冻成冰棍。运气好的,叫路人发现挖个坑埋起来,运气不好的,和刚才一样叫狼拖了去。” 他话语说的平淡,但平淡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明姝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啃肉。他手艺不错的,肉没有烤的和木柴一样冷冰冰的,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牙还是能把肉给咬开。 “多喝热粥和热水都是假的,想要暖和,只能多吃肉。”说着他顿了顿,“尤其是女人。” 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姝低头吃肉,慕容叡见她不搭腔,只是啃肉,从腰下一只小包里拿出点粉末,撒在她手里的肉上。 霎时间,肉多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愣了愣,眼下用于烹饪肉类的香料都是从中西亚千里迢迢由胡商贩卖过来,价钱是等同量的金子,金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怕你死在这儿,回去我不好交代,快吃吧。” 原本想出言道谢,结果被他这话给怼得心肝肺都在痛。她一声不肯把肉给吞下肚子,过了不久,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浑身上下开始暖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些枯枝,丢到火堆里头。 她伸手烤火,背后就贴上个火热的躯体。 “啊!”明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给惊吓到了,下意识就要跳起来,把他给甩开。慕容叡比她高出许多,沉沉的挂在她身上,和座小山似得,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甩不开。梦魇里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呈现,生出蔓藤把她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你做甚么!放开我!”她奋力的挣扎。 慕容叡抓住她挠来的手,轻松散开她的力气,“你还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他满脸不耐烦,明姝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你要干甚么!” “附近没有多少柴火了,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天亮不知道,如果你拿着你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那么等着明天叫人给你收尸!” 慕容叡说着把她手腕往后背一扣,单薄脆弱的双肩向后收,整个人被迫往他怀里送。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在男人坚硬阳刚的胸膛上,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不出半丝暧昧。口鼻间呼出的白雾纠缠在一块。 他逼近了,“难道嫂嫂还以为,我对嫂嫂有甚么不轨之心?”他凑近了,他身上此刻都是风雪的气息,冻得明姝一时间忘记了反抗。 慕容叡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冰晶,她怔怔盯他,急促的喘息。 “我过来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你还想我陪着你一块死吗?”他低声喝道。 她僵住,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在一块,有利于御寒。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姝涨红了脸,“那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贴上来!” 慕容叡嗤笑,“我要是说了,嫂嫂难道就点头答应了?” 这肯定不会,虽然说保命更重要,可是她可不信任他是个柳下惠什么都不做。 这个心思被慕容叡看破了,慕容叡毫不客气的嗤笑,“这个嫂嫂放心,就算我有那个心思,也绝对不会在这儿。我还不想把腚给冻僵了。” 他话语说的粗鲁,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明姝挣扎起来,被他给强硬压下去,给摁到了火边。 “离天亮还有好久,劝嫂嫂还是消停些。” 明姝狠狠磨牙,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离他远点,这一年过去了,必须回翼州!谁也不能拦她!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48.意外 请支持正版! 她思子心切, 脚下走的飞快,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 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 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 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 郎君现在要回来了, 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 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 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 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 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 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 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 刘氏松开明姝, 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翼州改嫁。” 她到门边,把门推开,外头是阴沉沉的天,乌云滚滚,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她合了门,还没走几步,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大步走到火塘面前,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过来。” 话语简短,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府里依然是和平常一样。突然外头起了些人声,她自从守寡之后,就搬到了府邸最僻静的地方,倒也不是喜欢安静,而是心里有鬼,有点动静就容易心里不踏实。 下人只当她喜好安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来,那边声响大的院子里头都听到了。 她披衣下来,听了下,外头是女人高声尖利的骂声,可很快有另外一波声音压了过去,很快就把年轻女人的尖利叫骂给压的体无完肤。 明姝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到方才在外头叫骂的女人是谁了。她一声不吭的伸手把衣襟拉过,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穿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迈着带风的步子大步走进来,他坐下来,满面煞气。 他不是文弱文士,曾经带兵过北上抵御外敌,虽然人年轻,但手里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那股丝毫不遮掩的杀伐之气,逼得她不由得退后几步。伸手捂住胸口,有些不敢上前。 那男人听到她足音,抬起头,对她伸手,“别怕。” 说得轻松,一身杀气坐那儿,光是不说话就能吓死人了,还叫她别怕。 她腹诽,可还是走了过去。 “我退亲了。”男人简简单单,说得平常,似乎和她议论待会要吃什么一样随意。 明姝一惊,“退婚了?” 男人低头,嗯了声,“早些退了早好,免得到时候过不下去,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强。” 这婚事是婆母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下来的亲事。对方也是将门出生的女儿,算是强强联合,现在他一句话就不娶了? “那你也不怕那家小娘子爷娘不善罢甘休”她缓缓坐在他身侧。 他嗤笑,“婚嫁这回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我不愿意娶,难道他们还能把自家女儿送到我房里。” 他话语说的粗鄙,回头目光炯炯,口吻软了下来,“我娶你。” 她面上顿时滞住,缓了一息,她才咬着牙根开口,“府君,我是你寡嫂。” 他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横行霸道,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嘴角挑起个笑,“我当然知道。”他垂下头在她耳边缓缓吹了口气,“嫂嫂。” 那口气吹拂在耳郭上,正好中她最敏感的地方,麻痒从被吹拂的地方生起,而后如同电流一下迅速窜遍四肢末梢。 “嫂嫂怕甚么呢。”他笑的温煦。 他是真不在乎什么寡嫂和小叔子,喜欢了夺过来,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他,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嫂嫂想甚么呢?”他特意把嫂嫂两字咬重了音,像是嘲讽,又似是戏谑。 她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鲜卑旧俗里,原本就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只是汉化推广之后,这个旧俗也一块被叫停。他如此行事,也不怕有人在洛阳弹劾他。 他看出她此刻心中所想,靠近了,嘴唇擦在她脸颊上,“嫂嫂,咱们和夫妻还有甚么区别?我若是有事,嫂嫂也不能幸免。” 他说罢,她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这个人简直就是疯子! 49.教导 请支持正版!  “现在武周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嫂嫂趁着还能到处走动, 多看看。”慕容叡笑。 “若是嫂嫂担心, 我不会跟过去,叫人跟着嫂嫂就是。” 明姝说的都笑了,“我待会出去看看,小叔放心。” 只要他不跟着, 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也是为了盯着他, 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 和她没有多少关系, 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 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 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 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 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 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 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50.大火 请支持正版! 她到门边, 把门推开, 外头是阴沉沉的天,乌云滚滚, 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她合了门,还没走几步,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 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 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 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 大步走到火塘面前, 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 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 “过来。” 话语简短, 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府里依然是和平常一样。突然外头起了些人声,她自从守寡之后,就搬到了府邸最僻静的地方,倒也不是喜欢安静,而是心里有鬼,有点动静就容易心里不踏实。 下人只当她喜好安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来,那边声响大的院子里头都听到了。 她披衣下来,听了下,外头是女人高声尖利的骂声,可很快有另外一波声音压了过去,很快就把年轻女人的尖利叫骂给压的体无完肤。 明姝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到方才在外头叫骂的女人是谁了。她一声不吭的伸手把衣襟拉过,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穿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迈着带风的步子大步走进来,他坐下来,满面煞气。 他不是文弱文士,曾经带兵过北上抵御外敌,虽然人年轻,但手里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那股丝毫不遮掩的杀伐之气,逼得她不由得退后几步。伸手捂住胸口,有些不敢上前。 那男人听到她足音,抬起头,对她伸手,“别怕。” 说得轻松,一身杀气坐那儿,光是不说话就能吓死人了,还叫她别怕。 她腹诽,可还是走了过去。 “我退亲了。”男人简简单单,说得平常,似乎和她议论待会要吃什么一样随意。 明姝一惊,“退婚了?” 男人低头,嗯了声,“早些退了早好,免得到时候过不下去,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强。” 这婚事是婆母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下来的亲事。对方也是将门出生的女儿,算是强强联合,现在他一句话就不娶了? “那你也不怕那家小娘子爷娘不善罢甘休”她缓缓坐在他身侧。 他嗤笑,“婚嫁这回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我不愿意娶,难道他们还能把自家女儿送到我房里。” 他话语说的粗鄙,回头目光炯炯,口吻软了下来,“我娶你。” 她面上顿时滞住,缓了一息,她才咬着牙根开口,“府君,我是你寡嫂。” 他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横行霸道,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嘴角挑起个笑,“我当然知道。”他垂下头在她耳边缓缓吹了口气,“嫂嫂。” 那口气吹拂在耳郭上,正好中她最敏感的地方,麻痒从被吹拂的地方生起,而后如同电流一下迅速窜遍四肢末梢。 “嫂嫂怕甚么呢。”他笑的温煦。 他是真不在乎什么寡嫂和小叔子,喜欢了夺过来,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他,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嫂嫂想甚么呢?”他特意把嫂嫂两字咬重了音,像是嘲讽,又似是戏谑。 她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鲜卑旧俗里,原本就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只是汉化推广之后,这个旧俗也一块被叫停。他如此行事,也不怕有人在洛阳弹劾他。 他看出她此刻心中所想,靠近了,嘴唇擦在她脸颊上,“嫂嫂,咱们和夫妻还有甚么区别?我若是有事,嫂嫂也不能幸免。” 他说罢,她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这个人简直就是疯子! 她用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能撼动他半分,她靠在他身上,精疲力竭,而他在她身后笑的得意。 “你真心想娶我,还是为了一泄心头之恨?” 他的笑声一停。随即手上的桎梏松了下来。 “嫂嫂好生准备吧。”他松开她,言语生硬,头也不回的直接走了。 如他所言,府内上下还真的开始准备婚礼,甚至她院子里的东西,都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往外搬。 明姝坐在那儿,瞧着左右的侍女忙碌,有侍女给她送上了热水。 她接了过来,杯子里的热水刚刚好,她喝了一口,热水的暖意很好的暖了肠胃,也叫躁动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下来。 突然肚腹内一阵绞痛,哐当一声中她捂住肚子卧倒在地上。肚子内肠子似乎被一只手给拧到了一起,疼到了极点,脑子里模糊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呼吸的通道被堵死,完全喘不上来,随即陷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说说走走,过了好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51.报复 请支持正版!  她到门边, 把门推开, 外头是阴沉沉的天, 乌云滚滚,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 她合了门, 还没走几步,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 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 这段时日少出去, 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 只是点了点头,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 大步走到火塘面前, 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 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 “过来。” 话语简短, 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府里依然是和平常一样。突然外头起了些人声,她自从守寡之后,就搬到了府邸最僻静的地方,倒也不是喜欢安静,而是心里有鬼,有点动静就容易心里不踏实。 下人只当她喜好安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来,那边声响大的院子里头都听到了。 她披衣下来,听了下,外头是女人高声尖利的骂声,可很快有另外一波声音压了过去,很快就把年轻女人的尖利叫骂给压的体无完肤。 明姝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到方才在外头叫骂的女人是谁了。她一声不吭的伸手把衣襟拉过,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穿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迈着带风的步子大步走进来,他坐下来,满面煞气。 他不是文弱文士,曾经带兵过北上抵御外敌,虽然人年轻,但手里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那股丝毫不遮掩的杀伐之气,逼得她不由得退后几步。伸手捂住胸口,有些不敢上前。 那男人听到她足音,抬起头,对她伸手,“别怕。” 说得轻松,一身杀气坐那儿,光是不说话就能吓死人了,还叫她别怕。 她腹诽,可还是走了过去。 “我退亲了。”男人简简单单,说得平常,似乎和她议论待会要吃什么一样随意。 明姝一惊,“退婚了?” 男人低头,嗯了声,“早些退了早好,免得到时候过不下去,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强。” 这婚事是婆母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下来的亲事。对方也是将门出生的女儿,算是强强联合,现在他一句话就不娶了? “那你也不怕那家小娘子爷娘不善罢甘休”她缓缓坐在他身侧。 他嗤笑,“婚嫁这回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我不愿意娶,难道他们还能把自家女儿送到我房里。” 他话语说的粗鄙,回头目光炯炯,口吻软了下来,“我娶你。” 她面上顿时滞住,缓了一息,她才咬着牙根开口,“府君,我是你寡嫂。” 他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横行霸道,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嘴角挑起个笑,“我当然知道。”他垂下头在她耳边缓缓吹了口气,“嫂嫂。” 那口气吹拂在耳郭上,正好中她最敏感的地方,麻痒从被吹拂的地方生起,而后如同电流一下迅速窜遍四肢末梢。 “嫂嫂怕甚么呢。”他笑的温煦。 他是真不在乎什么寡嫂和小叔子,喜欢了夺过来,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他,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嫂嫂想甚么呢?”他特意把嫂嫂两字咬重了音,像是嘲讽,又似是戏谑。 她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鲜卑旧俗里,原本就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只是汉化推广之后,这个旧俗也一块被叫停。他如此行事,也不怕有人在洛阳弹劾他。 他看出她此刻心中所想,靠近了,嘴唇擦在她脸颊上,“嫂嫂,咱们和夫妻还有甚么区别?我若是有事,嫂嫂也不能幸免。” 他说罢,她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这个人简直就是疯子! 她用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能撼动他半分,她靠在他身上,精疲力竭,而他在她身后笑的得意。 “你真心想娶我,还是为了一泄心头之恨?” 他的笑声一停。随即手上的桎梏松了下来。 “嫂嫂好生准备吧。”他松开她,言语生硬,头也不回的直接走了。 如他所言,府内上下还真的开始准备婚礼,甚至她院子里的东西,都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往外搬。 明姝坐在那儿,瞧着左右的侍女忙碌,有侍女给她送上了热水。 她接了过来,杯子里的热水刚刚好,她喝了一口,热水的暖意很好的暖了肠胃,也叫躁动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下来。 突然肚腹内一阵绞痛,哐当一声中她捂住肚子卧倒在地上。肚子内肠子似乎被一只手给拧到了一起,疼到了极点,脑子里模糊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呼吸的通道被堵死,完全喘不上来,随即陷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52.喜欢 请支持正版!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 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 得幸能入慕容家, 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 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 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 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 都用来守寡了, 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 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 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 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说到这里,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53.沐浴 请支持正版!  慕容渊甚至慕容叡的祖父都是一州刺史,慕容叡若是没有太大变故, 也会和父祖们一样, 担任刺史。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 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 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 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 她就吓得惊慌失措, 连生气都忘记了, 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这话引得慕容渊看了过来,目光稍有些古怪。 做嫂子的,两眼盯着小叔子看,不管怎么说都奇怪。 明姝不慌张,抬起那张清丽的脸,“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54.陪伴 请支持正版!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 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 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 “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 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 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 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 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 你若是有意改嫁, 和我说一声, 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 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 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55.拜见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停在车边, 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 道了谢。喝了一口, 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 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 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 接着上路, 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 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 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 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 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 明姝吃了一惊, 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 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 她尖叫, “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 她扭过头去, 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56.貌美 请支持正版!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 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 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她还是忍不住害怕, 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 “看来,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他躺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 “小叔, 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 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 坠马轻则骨折,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 不敢轻易挪动他, 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 “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说实话,我现在动不了, 看嫂嫂单薄成这样, 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 明姝怒从中来, “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57.暗示 请支持正版!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 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 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 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 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 要是再抖两下, 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 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 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 “你想多了, 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 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58.兴致 请支持正版! 那男人很满意明姝的答话, 他蹲身下来, 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他浑身上下都冒腾着一股浓厚的牛羊腥臊味儿, 靠近了,那股味道就没有半点遮掩的袭来,哪怕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天里,也浓厚扑鼻。 明姝手脚冻的僵硬,没有躲开, 脸蛋叫他捏住。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 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 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 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 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 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 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 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 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 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 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 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59.有事 请支持正版!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 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 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 小叔救我, 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 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 一爪三挠, 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 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 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 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 小叔亲近寡嫂, 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汉人家里,嫂嫂和小叔子虽然还没到见面就要避开的地步,但多少也要回避一二,免得外人说闲话。慕容家里却大为不同,寡嫂和小叔一块出门办事,都不算什么。 刘氏都不当是回事,她要是还以这个作为理由,不肯替刘氏出面,就说不过去了。 她勉强应了,刘氏笑的慈祥,“这一趟辛苦五娘了。” “为阿家办事,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别说,一碗羊奶下肚,浑身就开始暖洋洋了。原本冰冷的手,都有了融融暖意。 慕容叡喝了那一碗羊奶,别说和她说一句话,就是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浑身上下暖起来,再次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下一个驿站。不然这个天野外露宿不是开玩笑的,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到了夜里说不定还会有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所以要尽快启程。 明姝重新穿好斗篷,把风帽戴好。走到外头,前面也有一队人正在套车,驿站面前一大块地,叫站得满当当的,明姝才走几步,就听到那边人群里有个男人高声嚷嚷。 她下意识回头,见着慕容叡已经大步走过去,那边人群里走出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快步向他走来。 慕容叡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满脸笑容,伸手就在他肩头上碰了一拳。那男人也不客气,也和他一拳在他肩头捣了一下。 两人对目而视,随即大笑。 明姝见着那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什么,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抬头向慕容叡身后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她。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会,凑近了慕容叡,嘴唇翕张。明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那男人一边和慕容叡说话,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那目光令她受到了冒犯,她转身径直到了车内。 那男人手臂靠在慕容叡肩头上,满脸暧昧,“见你带个小美人,是谁?” 慕容叡一把推开他压在肩膀上的肘子,“那是我嫂嫂。” “嫂子?”男人声量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随即舔了舔唇,眼里有一抹异色。 这模样落到于氏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60.诧异 请支持正版!  慕容渊甚至慕容叡的祖父都是一州刺史, 慕容叡若是没有太大变故,也会和父祖们一样,担任刺史。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 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 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 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 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 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 “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 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 娇娇柔柔, 他一条胳膊搂她, 她就吓得惊慌失措, 连生气都忘记了, 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他不由得一乐,这个小嫂嫂娇娇小小,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给抬起来。没想到叫起来这么中气十足?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61.预期 请支持正版!  只要他不跟着, 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 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也是为了盯着他, 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 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 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 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 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 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 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 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 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明姝差点没忍住给慕容叡头上来两下,慕容叡的确是和她说过,送到慕容士及手里的财物和账目上的记得不一样。她以为慕容叡是把于氏叫过去问。没成想,他是直接把人给捆起来了,简单粗暴。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慕容叡听得混身上下都不得劲。什么叫做用得着她的地方,什么又叫做万死不辞,这女人嘴里到底说什么? 明姝的腰弯下去好会,都没听到慕容叡开口。胳膊端起久了,难免酸疼,她从两臂之间抬起头,就见着慕容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万死不辞。”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睛,慕容叡终于开口,“真的?” “救命之恩,无异于再生父母。”她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双眼清澈见底,“我虽不才,但也明白自己这命,是小叔所救。小叔此恩,没齿难忘。” “小叔以君子之行,我当以君子之义报之。” 说罢,她肃容再对他一拜。 此刻的小嫂嫂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她年纪比他小,在他看来,虚担了个嫂嫂的名头而已。何况就算是真和他那位短命的兄长有过夫妻之实,也算不上什么。 “君子之行,嫂嫂太看得起我了。”慕容叡突然没了耐性,他这段日子和她真真假假,她这一脸正气的道谢,要是个讲究脸面的,恐怕就讪讪不敢轻举妄动。 可惜她还是太高看他了。 “嫂嫂以为我出手,是因为我君子?”慕容叡反问,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那么小叔是以为甚么呢?难道是对长嫂图谋不轨,鲜廉寡耻?” 她抬头,杏目里已经燃起了怒火,“难道这个才是小叔?” 她鲜有真正发怒的时候,哪怕之前在郊外,她的怒都不自觉带了几分的嗔。像是小野猫发火,伸出爪子挠,他飞快抽手,叫她一爪挠空。 现在叫被挠实在了,‘鲜廉寡耻’四个字丢在脸上,砸的脸皮生疼。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62.莲香 请支持正版!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 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 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她还是忍不住害怕,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看来, 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他躺在地上, 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 “小叔, 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 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坠马轻则骨折, 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不敢轻易挪动他, 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说实话,我现在动不了,看嫂嫂单薄成这样, 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 明姝怒从中来, “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慕容叡好整以暇坐在床上,他长臂一伸,把刀架子上的环首刀拿下来,去掉刀鞘。没了刀鞘的遮盖,泠泠冷光没有半点遮掩折射在他的双眼上,慕容叡持着一方帕子,仔细的擦拭刀身。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刘氏病重,虽然不危及性命,但短期之类也下不了床。明姝借腿伤休息了许久,到这阵子,终于不能再躲着了出来管事。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63.禽兽 请支持正版!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 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 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 而且带这么多出去, 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 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 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 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门一拉开, 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 脚踩住裙摆, 身形一个趔趄, 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抽气间, 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 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眼前这男人求色也好,求财也罢,眼下不能激怒他。这地方瞧不见人烟,要是激怒他了,做出什么事来,等到慕容家里来人,自己恐怕已经连尸骨都不剩下了。 那男人很满意明姝的答话,他蹲身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他浑身上下都冒腾着一股浓厚的牛羊腥臊味儿,靠近了,那股味道就没有半点遮掩的袭来,哪怕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天里,也浓厚扑鼻。 明姝手脚冻的僵硬,没有躲开,脸蛋叫他捏住。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慕容叡好整以暇坐在床上,他长臂一伸,把刀架子上的环首刀拿下来,去掉刀鞘。没了刀鞘的遮盖,泠泠冷光没有半点遮掩折射在他的双眼上,慕容叡持着一方帕子,仔细的擦拭刀身。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64.重逢 请支持正版!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 “你若是想好了,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 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 只听刘氏说, “五娘年轻,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 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 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 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 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 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 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 男人没了, 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 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 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 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 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看来听到了声响,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这热水,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郎君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当天夜里,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野心勃勃,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65.着急 请支持正版!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 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 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 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 “儿愚钝, 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 好让夫君九泉之下, 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 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 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 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 和我说一声, 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 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 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66.决心 请支持正版!  明姝早就知道慕容叡不能以常人来揣度, 这人从头到脚,几乎就没有一处像平常人的地方。行事说话, 更是与众不同。野外那一场,把她的神经打造的粗大许多, 没有倒吸一口冷气, 也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她愣了愣,眼睛眨眨, “小叔知道自己说甚么吗?” 她一面说一面看左右, 带来的侍女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屋子里头就他们两个人。 慕容叡好整以暇坐在床上, 他长臂一伸, 把刀架子上的环首刀拿下来, 去掉刀鞘。没了刀鞘的遮盖, 泠泠冷光没有半点遮掩折射在他的双眼上,慕容叡持着一方帕子, 仔细的擦拭刀身。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 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 “这不应该啊, 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 得了别人恩惠, 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明姝窝在房内,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才去见慕容渊,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你若是想好了,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只听刘氏说,“五娘年轻,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明姝差点没忍住给慕容叡头上来两下,慕容叡的确是和她说过,送到慕容士及手里的财物和账目上的记得不一样。她以为慕容叡是把于氏叫过去问。没成想,他是直接把人给捆起来了,简单粗暴。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67.起火 请支持正版!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 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 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 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 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 过了半晌才道, “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 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 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 出行不方便, 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 “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 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 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 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别说,一碗羊奶下肚,浑身就开始暖洋洋了。原本冰冷的手,都有了融融暖意。 慕容叡喝了那一碗羊奶,别说和她说一句话,就是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浑身上下暖起来,再次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下一个驿站。不然这个天野外露宿不是开玩笑的,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到了夜里说不定还会有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所以要尽快启程。 明姝重新穿好斗篷,把风帽戴好。走到外头,前面也有一队人正在套车,驿站面前一大块地,叫站得满当当的,明姝才走几步,就听到那边人群里有个男人高声嚷嚷。 她下意识回头,见着慕容叡已经大步走过去,那边人群里走出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快步向他走来。 慕容叡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满脸笑容,伸手就在他肩头上碰了一拳。那男人也不客气,也和他一拳在他肩头捣了一下。 两人对目而视,随即大笑。 明姝见着那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什么,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抬头向慕容叡身后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她。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会,凑近了慕容叡,嘴唇翕张。明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那男人一边和慕容叡说话,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那目光令她受到了冒犯,她转身径直到了车内。 那男人手臂靠在慕容叡肩头上,满脸暧昧,“见你带个小美人,是谁?” 慕容叡一把推开他压在肩膀上的肘子,“那是我嫂嫂。” “嫂子?”男人声量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随即舔了舔唇,眼里有一抹异色。 这模样落到于氏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明姝只想把一团草塞到他嘴里去,好让他安静安静,可惜这个注定只能是奢望了。她闭上眼默不作声。 没有得到回应,慕容叡也不懊恼,他反而低头在她耳边道,“只是杀几只畜生,恐怕嫂嫂没有太过深刻的体会,我和嫂嫂说一次,在马上杀人其实是最快的,眨眼的功夫,其实就已经分出高低生死了。一刀过去,肉是软的,不过砍到骨头的时候,手里很分明的感觉到是脆的,这时候,必须要奋力彻底把骨头给砍断。不然刀会卡在骨头缝里,刀就不容易拔出了。” 明姝活生生的被说出一声鸡皮疙瘩出来,原先因疲劳生出的那点困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终。 慕容叡还不放过她,“嫂嫂你猜,死在铁骑蹄下的人,能不能有个好死相?” 明姝怒了,狠狠瞪他,“小叔是想我刚才吃下去的肉全部吐出来,是吗?” 她两靥生红,分明是动了真怒,慕容叡低头,呼吸喷涌在她脸上,“嫂嫂要是舍得吐,那就吐吧。” 这话险些把她给呕死。她算是明白了,慕容叡这人就是个奇葩,不仅仅是手上功夫了得,嘴里说话的本事也是一流。 那点困意一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睁着眼睛强撑着。身后的慕容叡偶尔开腔说几句话,可惜她拿定主意,就是不搭理他,免得自己被他气的吐血。 天冷天亮的就晚,没有刻漏,明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夜里凉到最厉害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往他怀里缩,篝火生起的热量已经不足够人取暖了。她冻的手脚都无法伸展开,甚至还想起了之前慕容叡说的,一群人在野外点起篝火过夜,第二天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冻成冰块了。 她冻的脑子晕乎乎的,想点事都艰难的很。 慕容叡在后头贴的严严实实,她哆嗦着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他没有推开她。 有几次撑不住了,眼皮子想要合上,就听到他阴森森的话语,随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多少次,终于乌黑的天际渐渐转淡,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代郡的天亮都露出一股寒冷的肃杀,清冷的光芒从东边渐渐透出来。慕容叡摇摇怀里几乎已经缩成了一团的女人,“好了嫂嫂天亮了。” 昨天一夜,这女人就在他胸口缩成了一团,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像只秀气的小狐狸,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昨夜里头她浑身凉呼呼的,身上长个大嘴似得,贪婪的汲取他的体温。他那会还真有些想把她给甩出去了,到了后面她暖起来,吸走了的热量渐渐的返回他身上。 女人真的很奇怪,比男人瘦小,他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把她提起来。这样瘦弱的人,他看都不看,也知道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一口下去还嫌弃塞牙缝。没成想,这女人浑身上下都软到了极致,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骨头。软乎乎的一团,这让他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摇了两下,怀里抖抖索索的女子猛然惊醒,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惊惶的张望四周,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那样的兵荒马乱,她不敢寒天的夜里走远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们靠着的地方是一个小土坡,面前的篝火还残留着些许火星,火星微弱,没有多少热量了。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滩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明姝打了个冷颤,回首过来看慕容叡,慕容叡在寒夜里熬了一宿,此刻的脸上算不上好。只是年轻力壮,而且以前像这样在寒风中呆上一夜,也不是没有过,所以还能撑得住。 明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打量。慕容叡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挑起一抹邪气的笑,“嫂嫂这么看我作甚,难道嫂嫂终于觉得我比兄长好看。”他说着,凑近了她的耳畔,“嫂嫂动心了?”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喷涌在她耳朵上,耳朵在他胸口上暖了一夜,没有冻僵,敏感的很。被他这么一挑逗,她警惕的捂住了耳朵,恶狠狠的瞪他。 随即她马上从他的怀抱里出来,整理了整发鬓。 慕容叡见她逃的远远的,也不以为意,抓起手边的环首刀,一刀撑在地上,站起来。昨晚上坐的久了。腿脚有些麻痹,她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和云似得,没半点重量,可他站起来的,腿脚竟然还有些不听使唤。 他站起来身形晃了两晃,明姝见到,知道是自己给压的,心里生出点愧疚,可也不敢轻易上前。 慕容叡也不看她,活动了下四肢。 明姝看了一眼四周,此刻还不是很亮,周遭看的还不是很清楚。但此刻死一样的寂静,别说人声,就连鸟兽的声响都没有。 这样的安静,逼得人发疯。她不得不又靠到慕容叡身边。昨晚上不得已在他怀里靠了一夜,现在又不得不躲到他后面。 慕容叡嗤笑,见她害怕,也不出言讽刺。 他重新烧了火,把昨夜里埋起来的狼肉找出来烤熟和明姝分吃了。然后靠着两条腿走路。 马昨夜里受了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个地方离官道很远,一时半会的见不到人。 武周冬季寒冷干燥,雨雪少见。代郡旧地到了冬天就会风雪漫天,倒是武周县这儿,一年到头,冷是冷,可雪也没见过几次。 平城现在恐怕已经下雪了,武周县还是平常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明姝换了以前,一定觉得少了些许冬日乐趣,但现在心里一万个庆幸。 野外人烟罕见,连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都没有。原野上枯草遍地,慕容叡拔刀把面前的枯草断枝砍断,方便行走。明姝在他后面走的一脚高一脚低,脚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头一仆,被慕容叡一手搀住胳膊,提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砍下旁边一棵枯树的树枝,一头塞在她手里,另外一段握在自己掌中。 “小叔,这时候不会有野兽了吧?”她在后面问。 “嫂嫂见过,猎人只在夜晚出来打猎的么?”慕容叡走在前面,嗤笑一声反问。 当然没有,她闭了嘴。 “如果嫂嫂问的是野兔之类的,那野物喜欢夜里出来活动。如果问的是昨夜里的,那可就糟了,那玩意儿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闻着它们喜欢的味道,就会跟过来,才不分甚么白天黑夜。”说着他颇有深意的瞥她,“嫂嫂可要小心了,我若是在,或许还好些,要是不在,嫂嫂小心成了它们的吃食。” 明姝还记得昨夜里的惊魂一刻,知道慕容叡这话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狼虽然也怕人怕火,但这种畜生极其狡猾,知道分而攻之。它们分得出强弱,强者一攻不成,知道没有希望就会遁走。但弱者,就会团团围住。 她吓得不吭声,紧紧的跟在慕容叡身后,生怕自己要是慢点,就会被他丢下。 慕容叡偶尔停下来,张望一下四周,然后指了一个方向。 她对武周县不熟,慕容叡指着哪儿,她就跟着往哪儿走。 他们的运气不错,走了两个时辰,遇上一辆车。车上人的打扮和汉人很不一样,和哪天来刺史府里报丧的士兵有些相似,那是几个男人,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袍,头上带着圆头帽子。赶着车,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慕容叡让她站在原地,自己上去和那些人搭话,她听到他们用鲜卑话嘀嘀咕咕了说了一会,然后慕容叡跑过来,对她伸手,“行了,过来吧。” “小叔刚才和那些人说甚么?” “我说他们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捎我们一段路。”他说着已经牵着她到车跟前了。 68.发觉 请支持正版! 明姝转头一看, 一张熟悉的年轻丫鬟跪坐在榻前。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 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 看来听到了声响,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 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喝了这热水,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 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 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 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 当天夜里,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 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 野心勃勃, 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69.放浪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颔首, “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 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 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脸色冷峻, 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 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 穿着裤子也就罢了, 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 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 也不坐了, 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 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 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 哭哭啼啼的, 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 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 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慕容叡听得混身上下都不得劲。什么叫做用得着她的地方,什么又叫做万死不辞,这女人嘴里到底说什么? 明姝的腰弯下去好会,都没听到慕容叡开口。胳膊端起久了,难免酸疼,她从两臂之间抬起头,就见着慕容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万死不辞。”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睛,慕容叡终于开口,“真的?” “救命之恩,无异于再生父母。”她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双眼清澈见底,“我虽不才,但也明白自己这命,是小叔所救。小叔此恩,没齿难忘。” “小叔以君子之行,我当以君子之义报之。” 说罢,她肃容再对他一拜。 此刻的小嫂嫂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她年纪比他小,在他看来,虚担了个嫂嫂的名头而已。何况就算是真和他那位短命的兄长有过夫妻之实,也算不上什么。 “君子之行,嫂嫂太看得起我了。”慕容叡突然没了耐性,他这段日子和她真真假假,她这一脸正气的道谢,要是个讲究脸面的,恐怕就讪讪不敢轻举妄动。 可惜她还是太高看他了。 “嫂嫂以为我出手,是因为我君子?”慕容叡反问,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那么小叔是以为甚么呢?难道是对长嫂图谋不轨,鲜廉寡耻?” 她抬头,杏目里已经燃起了怒火,“难道这个才是小叔?” 她鲜有真正发怒的时候,哪怕之前在郊外,她的怒都不自觉带了几分的嗔。像是小野猫发火,伸出爪子挠,他飞快抽手,叫她一爪挠空。 现在叫被挠实在了,‘鲜廉寡耻’四个字丢在脸上,砸的脸皮生疼。 她平日仗着自己是刘氏身边的老人,没少作威作福,哪怕是在明姝面前,也没见收敛多少。被慕容叡吊起来,抽了二十鞭子,差点没去掉一条老命。等到回到平城养了好几天,才把一口气给养回来。 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母那儿伺候。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刘氏又感叹,“五娘是个好新妇,嫁过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70.躲开 请支持正版!  主母管得事很多, 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 下头人来报, 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 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 满脸惊讶, “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 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 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 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 “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 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 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 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门一拉开, 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 脚踩住裙摆, 身形一个趔趄, 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慕容叡听得混身上下都不得劲。什么叫做用得着她的地方,什么又叫做万死不辞,这女人嘴里到底说什么? 明姝的腰弯下去好会,都没听到慕容叡开口。胳膊端起久了,难免酸疼,她从两臂之间抬起头,就见着慕容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万死不辞。”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睛,慕容叡终于开口,“真的?” “救命之恩,无异于再生父母。”她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双眼清澈见底,“我虽不才,但也明白自己这命,是小叔所救。小叔此恩,没齿难忘。” 71.拖累 请支持正版!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 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 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 要是胆敢脱了衣服, 恐怕不出半个时辰, 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 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 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 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 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 他低头问她, “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 往火堆边儿挪了点, 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 “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 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 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 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明姝原本真不打算和这个小叔子撕破脸的。慕容渊身为刺史,掌一州军政,虽然看上去比洛阳的那些朝廷命官稍稍差了些,但是手中权力在握。这会是没有什么科举的,想要做官,要么有人推举,要么就是举孝廉,再要不然靠着父荫做官。恰好,刺史的儿子可以继承父亲的衣钵,继续把刺史给做下去的。 慕容渊甚至慕容叡的祖父都是一州刺史,慕容叡若是没有太大变故,也会和父祖们一样,担任刺史。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旋即两腿一软,噗通一下,两个人倒地。 72.跟来 请支持正版! 她翻着账册, 下头人来报, 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 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 “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 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 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 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 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 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 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 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 身形一个趔趄, 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两三个人赶紧过去,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慕容叡这脾气,颇有些难以捉摸。他从来不按照常理来做事,她以为他还要冷言冷语,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就应了。 家仆们立刻把准备好了的饭菜抬上来,吃完了,再喝药。头上挨了一记,砸的挺狠过了一夜,伤口还在疼。不过这些还是没影响他全部吃完。 明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一转身,会有被盯梢的感觉。可是回过头来看,什么都没有。 73.营救 请支持正版!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 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 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 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 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 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 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 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 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 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 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 环顾堂屋一圈, 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 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翼州改嫁。”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刘氏又感叹,“五娘是个好新妇,嫁过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74.混蛋 请支持正版!  汉人家里,嫂嫂和小叔子虽然还没到见面就要避开的地步, 但多少也要回避一二, 免得外人说闲话。慕容家里却大为不同,寡嫂和小叔一块出门办事, 都不算什么。 刘氏都不当是回事, 她要是还以这个作为理由,不肯替刘氏出面,就说不过去了。 她勉强应了,刘氏笑的慈祥, “这一趟辛苦五娘了。” “为阿家办事, 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 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 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 过了半晌才道, “还有大郎君在, 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别说,一碗羊奶下肚,浑身就开始暖洋洋了。原本冰冷的手,都有了融融暖意。 慕容叡喝了那一碗羊奶,别说和她说一句话,就是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浑身上下暖起来,再次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下一个驿站。不然这个天野外露宿不是开玩笑的,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到了夜里说不定还会有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所以要尽快启程。 明姝重新穿好斗篷,把风帽戴好。走到外头,前面也有一队人正在套车,驿站面前一大块地,叫站得满当当的,明姝才走几步,就听到那边人群里有个男人高声嚷嚷。 她下意识回头,见着慕容叡已经大步走过去,那边人群里走出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快步向他走来。 慕容叡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满脸笑容,伸手就在他肩头上碰了一拳。那男人也不客气,也和他一拳在他肩头捣了一下。 两人对目而视,随即大笑。 明姝见着那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什么,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抬头向慕容叡身后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她。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会,凑近了慕容叡,嘴唇翕张。明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那男人一边和慕容叡说话,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那目光令她受到了冒犯,她转身径直到了车内。 那男人手臂靠在慕容叡肩头上,满脸暧昧,“见你带个小美人,是谁?” 慕容叡一把推开他压在肩膀上的肘子,“那是我嫂嫂。” “嫂子?”男人声量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随即舔了舔唇,眼里有一抹异色。 这模样落到于氏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勉强应了,刘氏笑的慈祥,“这一趟辛苦五娘了。” “为阿家办事,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75.少帝 请支持正版! 明姝差点没忍住给慕容叡头上来两下, 慕容叡的确是和她说过, 送到慕容士及手里的财物和账目上的记得不一样。她以为慕容叡是把于氏叫过去问。没成想,他是直接把人给捆起来了,简单粗暴。 现在在于氏看来, 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 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 “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 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 穿着裤子也就罢了, 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 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慕容叡听得混身上下都不得劲。什么叫做用得着她的地方,什么又叫做万死不辞,这女人嘴里到底说什么? 明姝的腰弯下去好会,都没听到慕容叡开口。胳膊端起久了,难免酸疼,她从两臂之间抬起头,就见着慕容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万死不辞。”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睛,慕容叡终于开口,“真的?” “救命之恩,无异于再生父母。”她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双眼清澈见底,“我虽不才,但也明白自己这命,是小叔所救。小叔此恩,没齿难忘。” “小叔以君子之行,我当以君子之义报之。” 说罢,她肃容再对他一拜。 此刻的小嫂嫂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她年纪比他小,在他看来,虚担了个嫂嫂的名头而已。何况就算是真和他那位短命的兄长有过夫妻之实,也算不上什么。 “君子之行,嫂嫂太看得起我了。”慕容叡突然没了耐性,他这段日子和她真真假假,她这一脸正气的道谢,要是个讲究脸面的,恐怕就讪讪不敢轻举妄动。 可惜她还是太高看他了。 “嫂嫂以为我出手,是因为我君子?”慕容叡反问,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那么小叔是以为甚么呢?难道是对长嫂图谋不轨,鲜廉寡耻?” 她抬头,杏目里已经燃起了怒火,“难道这个才是小叔?” 她鲜有真正发怒的时候,哪怕之前在郊外,她的怒都不自觉带了几分的嗔。像是小野猫发火,伸出爪子挠,他飞快抽手,叫她一爪挠空。 现在叫被挠实在了,‘鲜廉寡耻’四个字丢在脸上,砸的脸皮生疼。 她思子心切,脚下走的飞快,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76.入宫 请支持正版!  做嫂子的, 两眼盯着小叔子看, 不管怎么说都奇怪。 明姝不慌张,抬起那张清丽的脸, “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 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目光明亮, 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 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 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 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 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 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 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她还是忍不住害怕,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看来,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他躺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小叔,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坠马轻则骨折,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不敢轻易挪动他,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说实话,我现在动不了,看嫂嫂单薄成这样,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明姝怒从中来,“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77.桃花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抱住她坐在火边, 两手抱麻袋似得, 将她身子环的结结实实。 安静了好会, 她听他问道, “嫂嫂,刚才杀生的时候,感觉如何?” 如何?能如何? 明姝只想把一团草塞到他嘴里去,好让他安静安静, 可惜这个注定只能是奢望了。她闭上眼默不作声。 没有得到回应, 慕容叡也不懊恼, 他反而低头在她耳边道, “只是杀几只畜生, 恐怕嫂嫂没有太过深刻的体会, 我和嫂嫂说一次,在马上杀人其实是最快的, 眨眼的功夫,其实就已经分出高低生死了。一刀过去, 肉是软的, 不过砍到骨头的时候,手里很分明的感觉到是脆的,这时候, 必须要奋力彻底把骨头给砍断。不然刀会卡在骨头缝里, 刀就不容易拔出了。” 明姝活生生的被说出一声鸡皮疙瘩出来, 原先因疲劳生出的那点困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终。 慕容叡还不放过她, “嫂嫂你猜, 死在铁骑蹄下的人,能不能有个好死相?” 明姝怒了,狠狠瞪他,“小叔是想我刚才吃下去的肉全部吐出来,是吗?” 她两靥生红,分明是动了真怒,慕容叡低头,呼吸喷涌在她脸上,“嫂嫂要是舍得吐,那就吐吧。” 这话险些把她给呕死。她算是明白了,慕容叡这人就是个奇葩,不仅仅是手上功夫了得,嘴里说话的本事也是一流。 那点困意一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睁着眼睛强撑着。身后的慕容叡偶尔开腔说几句话,可惜她拿定主意,就是不搭理他,免得自己被他气的吐血。 天冷天亮的就晚,没有刻漏,明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夜里凉到最厉害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往他怀里缩,篝火生起的热量已经不足够人取暖了。她冻的手脚都无法伸展开,甚至还想起了之前慕容叡说的,一群人在野外点起篝火过夜,第二天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冻成冰块了。 她冻的脑子晕乎乎的,想点事都艰难的很。 慕容叡在后头贴的严严实实,她哆嗦着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他没有推开她。 有几次撑不住了,眼皮子想要合上,就听到他阴森森的话语,随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多少次,终于乌黑的天际渐渐转淡,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代郡的天亮都露出一股寒冷的肃杀,清冷的光芒从东边渐渐透出来。慕容叡摇摇怀里几乎已经缩成了一团的女人,“好了嫂嫂天亮了。” 昨天一夜,这女人就在他胸口缩成了一团,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像只秀气的小狐狸,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昨夜里头她浑身凉呼呼的,身上长个大嘴似得,贪婪的汲取他的体温。他那会还真有些想把她给甩出去了,到了后面她暖起来,吸走了的热量渐渐的返回他身上。 女人真的很奇怪,比男人瘦小,他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把她提起来。这样瘦弱的人,他看都不看,也知道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一口下去还嫌弃塞牙缝。没成想,这女人浑身上下都软到了极致,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骨头。软乎乎的一团,这让他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摇了两下,怀里抖抖索索的女子猛然惊醒,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惊惶的张望四周,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那样的兵荒马乱,她不敢寒天的夜里走远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们靠着的地方是一个小土坡,面前的篝火还残留着些许火星,火星微弱,没有多少热量了。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滩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明姝打了个冷颤,回首过来看慕容叡,慕容叡在寒夜里熬了一宿,此刻的脸上算不上好。只是年轻力壮,而且以前像这样在寒风中呆上一夜,也不是没有过,所以还能撑得住。 明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打量。慕容叡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挑起一抹邪气的笑,“嫂嫂这么看我作甚,难道嫂嫂终于觉得我比兄长好看。”他说着,凑近了她的耳畔,“嫂嫂动心了?”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喷涌在她耳朵上,耳朵在他胸口上暖了一夜,没有冻僵,敏感的很。被他这么一挑逗,她警惕的捂住了耳朵,恶狠狠的瞪他。 随即她马上从他的怀抱里出来,整理了整发鬓。 慕容叡见她逃的远远的,也不以为意,抓起手边的环首刀,一刀撑在地上,站起来。昨晚上坐的久了。腿脚有些麻痹,她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和云似得,没半点重量,可他站起来的,腿脚竟然还有些不听使唤。 他站起来身形晃了两晃,明姝见到,知道是自己给压的,心里生出点愧疚,可也不敢轻易上前。 慕容叡也不看她,活动了下四肢。 明姝看了一眼四周,此刻还不是很亮,周遭看的还不是很清楚。但此刻死一样的寂静,别说人声,就连鸟兽的声响都没有。 这样的安静,逼得人发疯。她不得不又靠到慕容叡身边。昨晚上不得已在他怀里靠了一夜,现在又不得不躲到他后面。 慕容叡嗤笑,见她害怕,也不出言讽刺。 他重新烧了火,把昨夜里埋起来的狼肉找出来烤熟和明姝分吃了。然后靠着两条腿走路。 马昨夜里受了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个地方离官道很远,一时半会的见不到人。 武周冬季寒冷干燥,雨雪少见。代郡旧地到了冬天就会风雪漫天,倒是武周县这儿,一年到头,冷是冷,可雪也没见过几次。 平城现在恐怕已经下雪了,武周县还是平常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明姝换了以前,一定觉得少了些许冬日乐趣,但现在心里一万个庆幸。 野外人烟罕见,连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都没有。原野上枯草遍地,慕容叡拔刀把面前的枯草断枝砍断,方便行走。明姝在他后面走的一脚高一脚低,脚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头一仆,被慕容叡一手搀住胳膊,提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砍下旁边一棵枯树的树枝,一头塞在她手里,另外一段握在自己掌中。 “小叔,这时候不会有野兽了吧?”她在后面问。 “嫂嫂见过,猎人只在夜晚出来打猎的么?”慕容叡走在前面,嗤笑一声反问。 当然没有,她闭了嘴。 “如果嫂嫂问的是野兔之类的,那野物喜欢夜里出来活动。如果问的是昨夜里的,那可就糟了,那玩意儿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闻着它们喜欢的味道,就会跟过来,才不分甚么白天黑夜。”说着他颇有深意的瞥她,“嫂嫂可要小心了,我若是在,或许还好些,要是不在,嫂嫂小心成了它们的吃食。” 明姝还记得昨夜里的惊魂一刻,知道慕容叡这话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狼虽然也怕人怕火,但这种畜生极其狡猾,知道分而攻之。它们分得出强弱,强者一攻不成,知道没有希望就会遁走。但弱者,就会团团围住。 她吓得不吭声,紧紧的跟在慕容叡身后,生怕自己要是慢点,就会被他丢下。 慕容叡偶尔停下来,张望一下四周,然后指了一个方向。 她对武周县不熟,慕容叡指着哪儿,她就跟着往哪儿走。 他们的运气不错,走了两个时辰,遇上一辆车。车上人的打扮和汉人很不一样,和哪天来刺史府里报丧的士兵有些相似,那是几个男人,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袍,头上带着圆头帽子。赶着车,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慕容叡让她站在原地,自己上去和那些人搭话,她听到他们用鲜卑话嘀嘀咕咕了说了一会,然后慕容叡跑过来,对她伸手,“行了,过来吧。” “小叔刚才和那些人说甚么?” “我说他们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捎我们一段路。”他说着已经牵着她到车跟前了。 靠的近了,一股牲畜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她强行忍住不适,在他身后站好了。 那几个男人听到声响,一水转过头来看她,见到俏生生水灵灵的年少女人,他们眼底里生出一股火来。 那野性未消的眼神看的明姝心里害怕,忍不住往慕容叡身后躲。慕容叡一把把她给扯了出来,抡圆了一把塞上车。 车里也好大一股味道,她想对慕容叡说什么,慕容叡却抢先一步过来,他眉目柔和了下来,口吻温柔,“怎么了?好好呆着,待会就到了。” 那含情脉脉的简直不像他。 妖冶俊美的脸庞,眉目含情的时候,看的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明姝没有被他的美色所惑,心里打鼓,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坐了上去,听到慕容叡和那些人说的高兴。她忍不住探头去问,“刚才小叔和他们说甚么?” 明姝心里猜测那几个人应该听不懂汉话,胆子也跟着大起来。 果不其然,慕容叡的声音传来,略带点漫不经心“我说你是我婆娘。” 明姝出奇的暴怒了:谁是他婆娘! 慕容叡和外面那两个赶车的人说话,那些人都是从塞外过来的牧人,一句汉话都不会说。 说话的时候,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里的槊还要别在腰间的刀,慕容叡面色如常。和他们说起塞外的事。 说说走走,过了好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78.对峙 请支持正版!  明姝说的都笑了, “我待会出去看看,小叔放心。” 只要他不跟着,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 也是为了盯着他,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 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 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 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 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 现在才到, 不好到处乱走的, 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 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 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 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79.得意 请支持正版!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 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 看来听到了声响, 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 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喝了这热水, 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 “娘子就算不说, 奴婢也知道,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 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 当天夜里,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 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 野心勃勃, 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 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80.密林 请支持正版!  刘氏满脸焦急, 可话语里还是带着遮掩不住的高兴,“果然这天宫寺还是灵验的,才多久, 就有消息了。” 她思子心切, 脚下走的飞快,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 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 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 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 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 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 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 见到明姝下车来, 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 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翼州改嫁。” “为阿家办事,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81.劝说 请支持正版!  她愤愤坐回车上去, 外头就传来他开心爽朗的大笑。他好像格外喜欢针对她。每逢她被弄得怒不可遏,他就开心的不得了。 后面她还听到其他两个鲜卑人问他什么, 他很快的回答了几句, 话语里笑意十足, 十有八、九那话是冲着她来的,不然还不知道能有什么事,能叫他这么高兴。 慕容叡和外面那两个赶车的人说话,那些人都是从塞外过来的牧人, 一句汉话都不会说。 说话的时候,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里的槊还要别在腰间的刀, 慕容叡面色如常。和他们说起塞外的事。 说说走走, 过了好一段路, 马车停下来, 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 从那人手里接过来, 道了谢。喝了一口, 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 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 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 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呼——”明姝捂住胸口,猛地坐起来。内屋里的光线很暗,昏暗的灯光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明姝大口的喘气,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狂跳。 “五娘子。”外头守夜的丫头听到了里头的动静,急匆匆走进来。 垂下的幔帐被撩开,“五娘子还好吧?” 明姝转头一看,一张熟悉的年轻丫鬟跪坐在榻前。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看来听到了声响,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这热水,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郎君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当天夜里,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野心勃勃,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82.赏赐 请支持正版!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 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 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 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 “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 娇娇柔柔, 他一条胳膊搂她, 她就吓得惊慌失措, 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 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 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 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 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 小叔亲近寡嫂, 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83.拜访 请支持正版!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 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 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 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 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 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 把她给怎么样了, 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 仗杀奴婢, 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 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 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 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 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 但那通身的煞气, 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明姝不慌张,抬起那张清丽的脸,“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84.惊吓 请支持正版!  于氏回到了平城,和死狗一样。 她平日仗着自己是刘氏身边的老人, 没少作威作福, 哪怕是在明姝面前, 也没见收敛多少。被慕容叡吊起来,抽了二十鞭子,差点没去掉一条老命。等到回到平城养了好几天, 才把一口气给养回来。 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母那儿伺候。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 刘氏又感叹, “五娘是个好新妇,嫁过来这么久了, 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 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 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 我还不相信, 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 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 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 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 在武周县的时候, 险些被人掳去, 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说到这里,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85.去信 请支持正版!  只要他不跟着,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 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 也是为了盯着他,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 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和她没有多少关系, 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 把于妪留下, 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 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 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 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 现在才到, 不好到处乱走的, 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 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 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 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 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为阿家办事,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别说,一碗羊奶下肚,浑身就开始暖洋洋了。原本冰冷的手,都有了融融暖意。 慕容叡喝了那一碗羊奶,别说和她说一句话,就是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浑身上下暖起来,再次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下一个驿站。不然这个天野外露宿不是开玩笑的,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到了夜里说不定还会有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所以要尽快启程。 明姝重新穿好斗篷,把风帽戴好。走到外头,前面也有一队人正在套车,驿站面前一大块地,叫站得满当当的,明姝才走几步,就听到那边人群里有个男人高声嚷嚷。 她下意识回头,见着慕容叡已经大步走过去,那边人群里走出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快步向他走来。 慕容叡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满脸笑容,伸手就在他肩头上碰了一拳。那男人也不客气,也和他一拳在他肩头捣了一下。 两人对目而视,随即大笑。 明姝见着那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什么,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抬头向慕容叡身后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她。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会,凑近了慕容叡,嘴唇翕张。明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那男人一边和慕容叡说话,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那目光令她受到了冒犯,她转身径直到了车内。 那男人手臂靠在慕容叡肩头上,满脸暧昧,“见你带个小美人,是谁?” 慕容叡一把推开他压在肩膀上的肘子,“那是我嫂嫂。” “嫂子?”男人声量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随即舔了舔唇,眼里有一抹异色。 这模样落到于氏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86.陈白 请支持正版!  后面她还听到其他两个鲜卑人问他什么, 他很快的回答了几句,话语里笑意十足,十有八、九那话是冲着她来的, 不然还不知道能有什么事, 能叫他这么高兴。 慕容叡和外面那两个赶车的人说话, 那些人都是从塞外过来的牧人,一句汉话都不会说。 说话的时候, 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里的槊还要别在腰间的刀, 慕容叡面色如常。和他们说起塞外的事。 说说走走, 过了好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 另外一个人去取水, 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 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 等水取来了, 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 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 接着上路, 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刘氏满脸焦急,可话语里还是带着遮掩不住的高兴,“果然这天宫寺还是灵验的,才多久,就有消息了。” 她思子心切,脚下走的飞快,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87.突变 请支持正版!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 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 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她还是忍不住害怕,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看来, 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他躺在地上, 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 “小叔, 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坠马轻则骨折,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不敢轻易挪动他,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说实话, 我现在动不了, 看嫂嫂单薄成这样, 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 明姝怒从中来, “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这话引得慕容渊看了过来,目光稍有些古怪。 做嫂子的,两眼盯着小叔子看,不管怎么说都奇怪。 明姝不慌张,抬起那张清丽的脸,“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88.嫉妒 请支持正版!  刘氏却抬手, “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 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 只听刘氏说, “五娘年轻,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 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 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 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 “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 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前头别说绿光,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她才反应过来,吃力的回过头,“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89.靠近 请支持正版!  于氏回到了平城, 和死狗一样。 她平日仗着自己是刘氏身边的老人, 没少作威作福, 哪怕是在明姝面前, 也没见收敛多少。被慕容叡吊起来,抽了二十鞭子,差点没去掉一条老命。等到回到平城养了好几天, 才把一口气给养回来。 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母那儿伺候。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 刘氏又感叹,“五娘是个好新妇, 嫁过来这么久了, 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 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 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 “可惜娘子也福薄, 在武周县的时候, 险些被人掳去, 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如何?能如何? 明姝只想把一团草塞到他嘴里去,好让他安静安静,可惜这个注定只能是奢望了。她闭上眼默不作声。 没有得到回应,慕容叡也不懊恼,他反而低头在她耳边道,“只是杀几只畜生,恐怕嫂嫂没有太过深刻的体会,我和嫂嫂说一次,在马上杀人其实是最快的,眨眼的功夫,其实就已经分出高低生死了。一刀过去,肉是软的,不过砍到骨头的时候,手里很分明的感觉到是脆的,这时候,必须要奋力彻底把骨头给砍断。不然刀会卡在骨头缝里,刀就不容易拔出了。” 明姝活生生的被说出一声鸡皮疙瘩出来,原先因疲劳生出的那点困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终。 慕容叡还不放过她,“嫂嫂你猜,死在铁骑蹄下的人,能不能有个好死相?” 明姝怒了,狠狠瞪他,“小叔是想我刚才吃下去的肉全部吐出来,是吗?” 她两靥生红,分明是动了真怒,慕容叡低头,呼吸喷涌在她脸上,“嫂嫂要是舍得吐,那就吐吧。” 这话险些把她给呕死。她算是明白了,慕容叡这人就是个奇葩,不仅仅是手上功夫了得,嘴里说话的本事也是一流。 那点困意一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睁着眼睛强撑着。身后的慕容叡偶尔开腔说几句话,可惜她拿定主意,就是不搭理他,免得自己被他气的吐血。 天冷天亮的就晚,没有刻漏,明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夜里凉到最厉害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往他怀里缩,篝火生起的热量已经不足够人取暖了。她冻的手脚都无法伸展开,甚至还想起了之前慕容叡说的,一群人在野外点起篝火过夜,第二天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冻成冰块了。 她冻的脑子晕乎乎的,想点事都艰难的很。 慕容叡在后头贴的严严实实,她哆嗦着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他没有推开她。 有几次撑不住了,眼皮子想要合上,就听到他阴森森的话语,随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多少次,终于乌黑的天际渐渐转淡,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代郡的天亮都露出一股寒冷的肃杀,清冷的光芒从东边渐渐透出来。慕容叡摇摇怀里几乎已经缩成了一团的女人,“好了嫂嫂天亮了。” 昨天一夜,这女人就在他胸口缩成了一团,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像只秀气的小狐狸,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昨夜里头她浑身凉呼呼的,身上长个大嘴似得,贪婪的汲取他的体温。他那会还真有些想把她给甩出去了,到了后面她暖起来,吸走了的热量渐渐的返回他身上。 女人真的很奇怪,比男人瘦小,他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把她提起来。这样瘦弱的人,他看都不看,也知道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一口下去还嫌弃塞牙缝。没成想,这女人浑身上下都软到了极致,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骨头。软乎乎的一团,这让他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摇了两下,怀里抖抖索索的女子猛然惊醒,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惊惶的张望四周,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那样的兵荒马乱,她不敢寒天的夜里走远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们靠着的地方是一个小土坡,面前的篝火还残留着些许火星,火星微弱,没有多少热量了。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滩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明姝打了个冷颤,回首过来看慕容叡,慕容叡在寒夜里熬了一宿,此刻的脸上算不上好。只是年轻力壮,而且以前像这样在寒风中呆上一夜,也不是没有过,所以还能撑得住。 明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打量。慕容叡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挑起一抹邪气的笑,“嫂嫂这么看我作甚,难道嫂嫂终于觉得我比兄长好看。”他说着,凑近了她的耳畔,“嫂嫂动心了?”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喷涌在她耳朵上,耳朵在他胸口上暖了一夜,没有冻僵,敏感的很。被他这么一挑逗,她警惕的捂住了耳朵,恶狠狠的瞪他。 随即她马上从他的怀抱里出来,整理了整发鬓。 慕容叡见她逃的远远的,也不以为意,抓起手边的环首刀,一刀撑在地上,站起来。昨晚上坐的久了。腿脚有些麻痹,她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和云似得,没半点重量,可他站起来的,腿脚竟然还有些不听使唤。 他站起来身形晃了两晃,明姝见到,知道是自己给压的,心里生出点愧疚,可也不敢轻易上前。 慕容叡也不看她,活动了下四肢。 明姝看了一眼四周,此刻还不是很亮,周遭看的还不是很清楚。但此刻死一样的寂静,别说人声,就连鸟兽的声响都没有。 这样的安静,逼得人发疯。她不得不又靠到慕容叡身边。昨晚上不得已在他怀里靠了一夜,现在又不得不躲到他后面。 慕容叡嗤笑,见她害怕,也不出言讽刺。 他重新烧了火,把昨夜里埋起来的狼肉找出来烤熟和明姝分吃了。然后靠着两条腿走路。 马昨夜里受了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个地方离官道很远,一时半会的见不到人。 武周冬季寒冷干燥,雨雪少见。代郡旧地到了冬天就会风雪漫天,倒是武周县这儿,一年到头,冷是冷,可雪也没见过几次。 平城现在恐怕已经下雪了,武周县还是平常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明姝换了以前,一定觉得少了些许冬日乐趣,但现在心里一万个庆幸。 野外人烟罕见,连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都没有。原野上枯草遍地,慕容叡拔刀把面前的枯草断枝砍断,方便行走。明姝在他后面走的一脚高一脚低,脚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头一仆,被慕容叡一手搀住胳膊,提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砍下旁边一棵枯树的树枝,一头塞在她手里,另外一段握在自己掌中。 “小叔,这时候不会有野兽了吧?”她在后面问。 90.火热 请支持正版! 她翻着账册, 下头人来报, 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 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 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 满脸惊讶, “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 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 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 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 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 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门一拉开, 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 身形一个趔趄, 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91.质问 请支持正版!  从刘氏出来, 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 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 这儿冷成这样, 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 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 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 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 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 这么冷的天, 出行不方便, 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 嘴上没个把门的, “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 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别说,一碗羊奶下肚,浑身就开始暖洋洋了。原本冰冷的手,都有了融融暖意。 慕容叡喝了那一碗羊奶,别说和她说一句话,就是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浑身上下暖起来,再次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下一个驿站。不然这个天野外露宿不是开玩笑的,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到了夜里说不定还会有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所以要尽快启程。 明姝重新穿好斗篷,把风帽戴好。走到外头,前面也有一队人正在套车,驿站面前一大块地,叫站得满当当的,明姝才走几步,就听到那边人群里有个男人高声嚷嚷。 她下意识回头,见着慕容叡已经大步走过去,那边人群里走出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快步向他走来。 慕容叡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满脸笑容,伸手就在他肩头上碰了一拳。那男人也不客气,也和他一拳在他肩头捣了一下。 两人对目而视,随即大笑。 明姝见着那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什么,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抬头向慕容叡身后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她。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会,凑近了慕容叡,嘴唇翕张。明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那男人一边和慕容叡说话,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那目光令她受到了冒犯,她转身径直到了车内。 那男人手臂靠在慕容叡肩头上,满脸暧昧,“见你带个小美人,是谁?” 慕容叡一把推开他压在肩膀上的肘子,“那是我嫂嫂。” “嫂子?”男人声量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随即舔了舔唇,眼里有一抹异色。 这模样落到于氏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92.金坚 请支持正版!  说到这里, 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 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 无意道, “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 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 但刘氏却是一震, “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 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 差点回不来这事, 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 “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 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 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 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 又是汉家姑娘, 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93.伏击 请支持正版!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 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 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 她还是忍不住害怕, 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看来, 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他躺在地上, 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 “小叔,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 坠马轻则骨折, 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 不敢轻易挪动他, 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 “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 “说实话, 我现在动不了,看嫂嫂单薄成这样, 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 明姝怒从中来, “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94.睡觉 请支持正版!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 “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 虽然是奴婢, 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 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 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 鞭子抽的狠, 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 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 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 也不坐了, 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 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 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慕容叡听得混身上下都不得劲。什么叫做用得着她的地方,什么又叫做万死不辞,这女人嘴里到底说什么? 明姝的腰弯下去好会,都没听到慕容叡开口。胳膊端起久了,难免酸疼,她从两臂之间抬起头,就见着慕容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万死不辞。”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睛,慕容叡终于开口,“真的?” “救命之恩,无异于再生父母。”她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双眼清澈见底,“我虽不才,但也明白自己这命,是小叔所救。小叔此恩,没齿难忘。” “小叔以君子之行,我当以君子之义报之。” 说罢,她肃容再对他一拜。 此刻的小嫂嫂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她年纪比他小,在他看来,虚担了个嫂嫂的名头而已。何况就算是真和他那位短命的兄长有过夫妻之实,也算不上什么。 “君子之行,嫂嫂太看得起我了。”慕容叡突然没了耐性,他这段日子和她真真假假,她这一脸正气的道谢,要是个讲究脸面的,恐怕就讪讪不敢轻举妄动。 可惜她还是太高看他了。 “嫂嫂以为我出手,是因为我君子?”慕容叡反问,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那么小叔是以为甚么呢?难道是对长嫂图谋不轨,鲜廉寡耻?” 她抬头,杏目里已经燃起了怒火,“难道这个才是小叔?” 她鲜有真正发怒的时候,哪怕之前在郊外,她的怒都不自觉带了几分的嗔。像是小野猫发火,伸出爪子挠,他飞快抽手,叫她一爪挠空。 现在叫被挠实在了,‘鲜廉寡耻’四个字丢在脸上,砸的脸皮生疼。 兰洳被他推开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对那边的于氏弯腰一礼。 礼节是齐全了,可嬉皮笑脸的,叫人心里格外不痛快。 于氏板着脸,鼻孔里冷哼两声,直接掉过了头。 明姝坐在车里,车里在驿站那儿收拾过了,坐蓐又换了羊皮的,上头的羊毛柔软,坐上去,体温被很好的凝聚了起来。她脸色好了点。 马车重新上路,车轮压在夯实了的路面上,吱呀作响。 外头传来口哨声,她打开车窗,脸才露在床边,外头就传来年轻男人轻浮的口哨。 她下意识往口哨出处看,窗户前就挡了一骑,“风大,嫂嫂还是快些回车里吧。要是冻着了,请大夫可没那么容易。”慕容叡言语随意,明姝看他一眼。马上的慕容叡身上穿着厚厚实实的皮袍,细如银针的狐狸毛峰蹭在他的脸颊上,灰白的毛峰衬显他肌肤洁白。厚厚的风帽压下来,就露出了那张脸。 俊秀的长相,却没有半点男生女相之感。男人容貌一好,难免有些阴柔,偏生在他身上,阳刚之气呼之欲出。 她把窗户拉上。 从平城县到武周,走了两天,终于到了武周县城。 武周县城地靠边塞,比起平城,更多几分肃杀。 马车在一处府邸面前停下,明姝提了裙裾扶着银杏的手,款款从车内下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门庭,这所府邸比起恒州刺史府来说,小了几乎一半,但门上的漆都是新髹的,被日头一照,亮堂堂的耀眼。 不多时,门从里头被人打开,两三个老仆出来,见到慕容叡,很激动的跑出来,和他说了什么话。 明姝转头,和个嫂子应该有的模样。 那两个老仆和慕容叡说话,自然就冷落了明姝和其他人。明姝倒也没什么,于氏倒是最先收不了了。 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夫人让娘子过来,一同陪着二郎君过来。站在这儿未免有些不太妥当。” 慕容叡听出于氏话语里的不满,只是笑笑,“是我高兴过了头,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说着,他伸出手来,看向明姝,“嫂嫂,进去吧。” 他这么一说,那两个老仆过来请她进去。那两个老仆生的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嘴里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明姝跟着老仆进门,才进院子,几只鸡窜了出来,扑腾着翅膀乱飞。 公鸡生的健壮,见到有陌生人闯入,凶悍的展开双翅就要来啄。 慕容叡一脚把扑上来的公鸡给踢开,他转头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明姝,“嫂子没事吧?” 才进门就被公鸡追着啄,能没事才怪了!明姝脸色发白,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摇摇头。 “回头就让人把这只扁毛畜生做熟了,给嫂子赔罪。”慕容叡站她身边,话语带点儿调笑。 明姝没搭理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跟着老仆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头坐着个中年人,容貌和慕容渊有几分相似,精神抖擞。见到明姝,他笑,“回来也就罢了,还带来这么一个标志的小娘子?” 中年人便是慕容叡口里的十六叔慕容士及。 慕容叡赶在明姝后面跳过门槛,听到这话,他咧嘴一笑,“要是真有这么标致就好了。十六叔,这是我的嫂嫂。” 慕容士及咦了声,“我记得你的阿兄……” 他抬眼看向那个女子。看上去比慕容叡都还要小上那么两岁,身上衣裙朴素,梳了妇人的发式,可是发髻上没有多少首饰,只有素净的那么两根玉簪子。 慕容士及满脸恍然大悟,“这样。怎么……” 于氏抢在慕容叡之前开口,“是这样的,年关将近,郎主和夫人让二郎君过来给您送些礼。” “我没问你。”慕容士及眉头一蹙,“你出来多嘴多舌干甚么?” 于氏没预料,脸顿时涨红了。她垂头站在后面。 “是我想着要过年了,所以给十六叔送点东西。”慕容叡上前几步,直接在中年人面前坐下。 “难得你小子有孝心。”慕容士及笑。 明姝听到身后于氏那儿传来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哼。 慕容士及和慕容叡说完了,招呼明姝坐下,“新妇快些坐下,我这里没有任何好的,新妇不要介意。” “是儿礼数诸多不周全,还请长辈不要责怪才是。”明姝屈了屈膝,脱了脚上的鞋子,坐上坐床。 “我家堂兄和嫂子都还好吧?”慕容士及问。 “家公一切都好,不过阿家有些小病,需卧床疗养。”明姝答道。 慕容士及点点头,“我在武周县,事情也多,尤其朝廷考课快要到了,忙得也脱不开身。不能亲自前去探望。” 他满脸遗憾,叹了口气。 “阿叔不必叹气,阿叔的难处,家公和阿家也知道。”明姝双手放在小腹上,答的中规中矩。 她说完,让于氏把这次送来的礼品单子送上,“还请阿叔过目。” 慕容士及看都不看,直接搁置在一边,“不用了,都是亲族,都是心意,还看甚么?” 说着,他伸手往慕容叡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弟弟念叨你好会了,正好你回来了,教他点拳脚,免得留在家里发疯。” “十六叔让他好好读书不就行了?” “那小子不爱读书,我为他这事快要愁死了。你去劝他,他听你的话。”慕容士及在慕容叡背后拍了一把,他起来就往外头走。 明姝见他往外头一走,心下莫名有些发虚。眼前的慕容士及对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慕容士及是个武官,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文士的儒雅,等慕容叡一走,浑身上下的煞气便如同流水满眼开来。 那经过铁马金戈刀口舔血长年累月生出的煞气,哪怕是个壮年男子都抵挡不住,更何况一众女子。不一会儿,原本还耻高气扬的于氏侍立在那儿,脑袋都不敢抬。 明姝稍稍好点,但也只是好点而已。 幸好慕容士及转头看她,“新妇先到后头去休息一下,从平城来这儿路上不好走,估计这会都冻着了,去后面暖和暖和。”说完,他抬手就让侍女送她去。 明姝心里松了口气,她到了谢,和侍女到后面去了。 屋子里头生了火盆,烤了烤火,几个侍女围坐在一旁陪着明姝说话。 武周县离平城不远,但到底是在外地,心里惶惶不安,说点话正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冲到室内,明姝一看,见着几个带着皮帽子的孩子脑袋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几双眼睛对着里头的女人们直打量。 那些小孩穿着圆领袍子,腰上系着短刀。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奴仆。 他们指着明姝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于氏听了脸色一变,明姝起来,抓了一把糖块在手里,分发给那些孩子,孩子们得了糖,欢呼雀跃跑了。 95.平安 请支持正版!  慕容渊没有想到她竟然不愿意改嫁。这个新妇貌美年轻, 何况嫁来的当夜,自己儿子就翻墙跑了,丢下年少的新妇独守空房。这事就算他再怎么偏向自个儿子, 也觉得这事上, 实在是对不住新妇。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 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 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 得幸能入慕容家, 只恨儿命薄, 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 好让夫君九泉之下, 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 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 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 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 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 都用来守寡了, 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 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慕容叡好整以暇坐在床上,他长臂一伸,把刀架子上的环首刀拿下来,去掉刀鞘。没了刀鞘的遮盖,泠泠冷光没有半点遮掩折射在他的双眼上,慕容叡持着一方帕子,仔细的擦拭刀身。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96.梦境 请支持正版!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 身上叠着块巨石, 眼前发黑,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 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 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 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 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 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 “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 两三个人赶紧过去, 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 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 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 只听得嘶的一声, 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 “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慕容叡这脾气,颇有些难以捉摸。他从来不按照常理来做事,她以为他还要冷言冷语,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就应了。 家仆们立刻把准备好了的饭菜抬上来,吃完了,再喝药。头上挨了一记,砸的挺狠过了一夜,伤口还在疼。不过这些还是没影响他全部吃完。 明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一转身,会有被盯梢的感觉。可是回过头来看,什么都没有。 “嫂嫂讨厌我?”放下了药碗,慕容叡抬手,琥珀色的眼眸与她对上。眼眸中雾霭沉沉,望不真切,但又有甚么蕴含在里头,看的她心头狂跳。 “小叔也知道?” 毫不掩饰的话语让慕容叡僵住,他瞬间错愕的表情取悦了明姝,明姝腰杆挺得笔直,“小叔好点了没?要是还没有我去请大夫再过来瞧瞧。” 说罢,她觉得看在慕容叡被生母敲破了头的份上,可以给他透个消息。 “阿家昨夜里和家公有些不快,若不是必要,小叔暂且不要去阿家那儿。” 慕容叡定定看她,那目光如刀,切入肌肤,剖开肌理,恨不得钻到她骨子里头去。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这男人太危险了,片刻靠近,就让她心神不宁,还是敬而远之。 瞬间她又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小叔若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嫂嫂好不容易来一次,急着走作甚么?” 明姝回眸一笑,“小叔,人言可畏。” 说罢掉过头去,没有半点停留。 慕容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最终随着一声吱呀声,他收回目光。 慕容允跑到屏风那儿,伸长脖子瞧,“阿兄,嫂嫂走了。” 说罢,他又跑回来,“阿兄,我总觉得你对嫂嫂有企图。”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身上叠着块巨石,眼前发黑,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97.孩子 请支持正版!  明姝原本真不打算和这个小叔子撕破脸的。慕容渊身为刺史, 掌一州军政, 虽然看上去比洛阳的那些朝廷命官稍稍差了些,但是手中权力在握。这会是没有什么科举的, 想要做官,要么有人推举, 要么就是举孝廉, 再要不然靠着父荫做官。恰好,刺史的儿子可以继承父亲的衣钵,继续把刺史给做下去的。 慕容渊甚至慕容叡的祖父都是一州刺史,慕容叡若是没有太大变故,也会和父祖们一样, 担任刺史。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 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 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 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 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 小叔救我, 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没有得到回应,慕容叡也不懊恼,他反而低头在她耳边道,“只是杀几只畜生,恐怕嫂嫂没有太过深刻的体会,我和嫂嫂说一次,在马上杀人其实是最快的,眨眼的功夫,其实就已经分出高低生死了。一刀过去,肉是软的,不过砍到骨头的时候,手里很分明的感觉到是脆的,这时候,必须要奋力彻底把骨头给砍断。不然刀会卡在骨头缝里,刀就不容易拔出了。” 明姝活生生的被说出一声鸡皮疙瘩出来,原先因疲劳生出的那点困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终。 慕容叡还不放过她,“嫂嫂你猜,死在铁骑蹄下的人,能不能有个好死相?” 明姝怒了,狠狠瞪他,“小叔是想我刚才吃下去的肉全部吐出来,是吗?” 她两靥生红,分明是动了真怒,慕容叡低头,呼吸喷涌在她脸上,“嫂嫂要是舍得吐,那就吐吧。” 这话险些把她给呕死。她算是明白了,慕容叡这人就是个奇葩,不仅仅是手上功夫了得,嘴里说话的本事也是一流。 那点困意一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睁着眼睛强撑着。身后的慕容叡偶尔开腔说几句话,可惜她拿定主意,就是不搭理他,免得自己被他气的吐血。 天冷天亮的就晚,没有刻漏,明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夜里凉到最厉害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往他怀里缩,篝火生起的热量已经不足够人取暖了。她冻的手脚都无法伸展开,甚至还想起了之前慕容叡说的,一群人在野外点起篝火过夜,第二天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冻成冰块了。 她冻的脑子晕乎乎的,想点事都艰难的很。 慕容叡在后头贴的严严实实,她哆嗦着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他没有推开她。 有几次撑不住了,眼皮子想要合上,就听到他阴森森的话语,随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多少次,终于乌黑的天际渐渐转淡,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代郡的天亮都露出一股寒冷的肃杀,清冷的光芒从东边渐渐透出来。慕容叡摇摇怀里几乎已经缩成了一团的女人,“好了嫂嫂天亮了。” 昨天一夜,这女人就在他胸口缩成了一团,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像只秀气的小狐狸,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昨夜里头她浑身凉呼呼的,身上长个大嘴似得,贪婪的汲取他的体温。他那会还真有些想把她给甩出去了,到了后面她暖起来,吸走了的热量渐渐的返回他身上。 女人真的很奇怪,比男人瘦小,他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把她提起来。这样瘦弱的人,他看都不看,也知道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一口下去还嫌弃塞牙缝。没成想,这女人浑身上下都软到了极致,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骨头。软乎乎的一团,这让他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摇了两下,怀里抖抖索索的女子猛然惊醒,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惊惶的张望四周,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那样的兵荒马乱,她不敢寒天的夜里走远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们靠着的地方是一个小土坡,面前的篝火还残留着些许火星,火星微弱,没有多少热量了。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滩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明姝打了个冷颤,回首过来看慕容叡,慕容叡在寒夜里熬了一宿,此刻的脸上算不上好。只是年轻力壮,而且以前像这样在寒风中呆上一夜,也不是没有过,所以还能撑得住。 明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打量。慕容叡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挑起一抹邪气的笑,“嫂嫂这么看我作甚,难道嫂嫂终于觉得我比兄长好看。”他说着,凑近了她的耳畔,“嫂嫂动心了?”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喷涌在她耳朵上,耳朵在他胸口上暖了一夜,没有冻僵,敏感的很。被他这么一挑逗,她警惕的捂住了耳朵,恶狠狠的瞪他。 随即她马上从他的怀抱里出来,整理了整发鬓。 慕容叡见她逃的远远的,也不以为意,抓起手边的环首刀,一刀撑在地上,站起来。昨晚上坐的久了。腿脚有些麻痹,她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和云似得,没半点重量,可他站起来的,腿脚竟然还有些不听使唤。 他站起来身形晃了两晃,明姝见到,知道是自己给压的,心里生出点愧疚,可也不敢轻易上前。 慕容叡也不看她,活动了下四肢。 明姝看了一眼四周,此刻还不是很亮,周遭看的还不是很清楚。但此刻死一样的寂静,别说人声,就连鸟兽的声响都没有。 这样的安静,逼得人发疯。她不得不又靠到慕容叡身边。昨晚上不得已在他怀里靠了一夜,现在又不得不躲到他后面。 慕容叡嗤笑,见她害怕,也不出言讽刺。 他重新烧了火,把昨夜里埋起来的狼肉找出来烤熟和明姝分吃了。然后靠着两条腿走路。 马昨夜里受了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个地方离官道很远,一时半会的见不到人。 武周冬季寒冷干燥,雨雪少见。代郡旧地到了冬天就会风雪漫天,倒是武周县这儿,一年到头,冷是冷,可雪也没见过几次。 平城现在恐怕已经下雪了,武周县还是平常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明姝换了以前,一定觉得少了些许冬日乐趣,但现在心里一万个庆幸。 野外人烟罕见,连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都没有。原野上枯草遍地,慕容叡拔刀把面前的枯草断枝砍断,方便行走。明姝在他后面走的一脚高一脚低,脚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头一仆,被慕容叡一手搀住胳膊,提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砍下旁边一棵枯树的树枝,一头塞在她手里,另外一段握在自己掌中。 “小叔,这时候不会有野兽了吧?”她在后面问。 “嫂嫂见过,猎人只在夜晚出来打猎的么?”慕容叡走在前面,嗤笑一声反问。 当然没有,她闭了嘴。 “如果嫂嫂问的是野兔之类的,那野物喜欢夜里出来活动。如果问的是昨夜里的,那可就糟了,那玩意儿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闻着它们喜欢的味道,就会跟过来,才不分甚么白天黑夜。”说着他颇有深意的瞥她,“嫂嫂可要小心了,我若是在,或许还好些,要是不在,嫂嫂小心成了它们的吃食。” 明姝还记得昨夜里的惊魂一刻,知道慕容叡这话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狼虽然也怕人怕火,但这种畜生极其狡猾,知道分而攻之。它们分得出强弱,强者一攻不成,知道没有希望就会遁走。但弱者,就会团团围住。 她吓得不吭声,紧紧的跟在慕容叡身后,生怕自己要是慢点,就会被他丢下。 慕容叡偶尔停下来,张望一下四周,然后指了一个方向。 她对武周县不熟,慕容叡指着哪儿,她就跟着往哪儿走。 他们的运气不错,走了两个时辰,遇上一辆车。车上人的打扮和汉人很不一样,和哪天来刺史府里报丧的士兵有些相似,那是几个男人,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袍,头上带着圆头帽子。赶着车,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慕容叡让她站在原地,自己上去和那些人搭话,她听到他们用鲜卑话嘀嘀咕咕了说了一会,然后慕容叡跑过来,对她伸手,“行了,过来吧。” “小叔刚才和那些人说甚么?” “我说他们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捎我们一段路。”他说着已经牵着她到车跟前了。 靠的近了,一股牲畜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她强行忍住不适,在他身后站好了。 那几个男人听到声响,一水转过头来看她,见到俏生生水灵灵的年少女人,他们眼底里生出一股火来。 那野性未消的眼神看的明姝心里害怕,忍不住往慕容叡身后躲。慕容叡一把把她给扯了出来,抡圆了一把塞上车。 车里也好大一股味道,她想对慕容叡说什么,慕容叡却抢先一步过来,他眉目柔和了下来,口吻温柔,“怎么了?好好呆着,待会就到了。” 那含情脉脉的简直不像他。 妖冶俊美的脸庞,眉目含情的时候,看的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明姝没有被他的美色所惑,心里打鼓,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坐了上去,听到慕容叡和那些人说的高兴。她忍不住探头去问,“刚才小叔和他们说甚么?” 明姝心里猜测那几个人应该听不懂汉话,胆子也跟着大起来。 果不其然,慕容叡的声音传来,略带点漫不经心“我说你是我婆娘。” 明姝出奇的暴怒了:谁是他婆娘! 刘氏都不当是回事,她要是还以这个作为理由,不肯替刘氏出面,就说不过去了。 她勉强应了,刘氏笑的慈祥,“这一趟辛苦五娘了。” 98.得逞 请支持正版!  只要他不跟着, 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也是为了盯着他, 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 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 和她没有多少关系, 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 要是放心不下, 把于妪留下, 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 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 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 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 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 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她思子心切,脚下走的飞快,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99.宴会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扣住她的手腕,他眼神混沌神智似乎不清, 但他手里的力道却不小。明姝嘴张开, 他整个人压了过来。两个大男人都需要费尽全力才能抬起来的人, 顷刻间压在她身上,明姝顿时一口气就憋在了胸腔里, 上不来下不去, 险些没把她给憋死。 旋即两腿一软,噗通一下,两个人倒地。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 身上叠着块巨石,眼前发黑, 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 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 倾压过来, 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 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 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 一脚踢在家仆腿上, “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 两三个人赶紧过去, 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慕容叡这脾气,颇有些难以捉摸。他从来不按照常理来做事,她以为他还要冷言冷语,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就应了。 家仆们立刻把准备好了的饭菜抬上来,吃完了,再喝药。头上挨了一记,砸的挺狠过了一夜,伤口还在疼。不过这些还是没影响他全部吃完。 明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一转身,会有被盯梢的感觉。可是回过头来看,什么都没有。 “嫂嫂讨厌我?”放下了药碗,慕容叡抬手,琥珀色的眼眸与她对上。眼眸中雾霭沉沉,望不真切,但又有甚么蕴含在里头,看的她心头狂跳。 “小叔也知道?” 毫不掩饰的话语让慕容叡僵住,他瞬间错愕的表情取悦了明姝,明姝腰杆挺得笔直,“小叔好点了没?要是还没有我去请大夫再过来瞧瞧。” 说罢,她觉得看在慕容叡被生母敲破了头的份上,可以给他透个消息。 “阿家昨夜里和家公有些不快,若不是必要,小叔暂且不要去阿家那儿。” 慕容叡定定看她,那目光如刀,切入肌肤,剖开肌理,恨不得钻到她骨子里头去。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这男人太危险了,片刻靠近,就让她心神不宁,还是敬而远之。 瞬间她又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小叔若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嫂嫂好不容易来一次,急着走作甚么?” 明姝回眸一笑,“小叔,人言可畏。” 说罢掉过头去,没有半点停留。 慕容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最终随着一声吱呀声,他收回目光。 慕容允跑到屏风那儿,伸长脖子瞧,“阿兄,嫂嫂走了。” 说罢,他又跑回来,“阿兄,我总觉得你对嫂嫂有企图。” 慕容叡和外面那两个赶车的人说话,那些人都是从塞外过来的牧人,一句汉话都不会说。 说话的时候,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里的槊还要别在腰间的刀,慕容叡面色如常。和他们说起塞外的事。 说说走走,过了好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100.愤怒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好整以暇坐在床上, 他长臂一伸,把刀架子上的环首刀拿下来, 去掉刀鞘。没了刀鞘的遮盖, 泠泠冷光没有半点遮掩折射在他的双眼上, 慕容叡持着一方帕子, 仔细的擦拭刀身。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 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 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 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 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 他对着她就是戏弄, 看着她面红耳赤, 手脚无措, 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 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101.吐露 请支持正版!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 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 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 她似乎冷的厉害, 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 他低头问她, “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 “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 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 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 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 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 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102.兜着 请支持正版!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 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 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 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 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 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 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 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 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浑身僵硬, 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前头别说绿光, 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 她才反应过来, 吃力的回过头, “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那还是稍稍?明姝简直想要骂人,分明一脸虚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的样子。 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松开她,没了他在后面撑着,她两腿有些撑不住,险些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坐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到慕容叡拖回来几只灰狼,灰狼的皮毛已经完全被血给染脏污了。伤口多在脖颈处,一击毙命。 他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匕首,也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野狼剥皮开膛破肚。 慕容叡动作利索,把剥下来的皮毛丢到一边,内脏挖个坑埋了。收拾妥当之后,把肉架在火上烤。 “正愁没东西吃,这些畜生自己送上门了。”慕容叡笑笑。 明姝迟疑了会,慕容叡看她一眼,“嫂嫂有话想说?” “小叔为何不先离开,早些回城里……” 慕容叡嗤笑,他蹲身下来,回头看她,“嫂嫂真是太心急了,我追过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城门也早已经关了,到时候在城门外头吹冷风么?” 他说着随意把手上的血污擦了擦,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一靠近,她就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的挪开了点,却被他一手攥住。 “我这一路寻过来,就是为了寻嫂嫂的,现在嫂嫂脱险了,就想把我丢到一边了?”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危险,明姝似乎瞬间就回到了方才他杀戮的时候。她浑身僵硬,想要离他远点,却又被紧紧攥住了手,死活没办法挣开。 “小叔到底想做甚么?”她厉声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小叔到底想干甚么!” 她声色俱厉,厉声在寒风中格外凄厉。 慕容叡停了下来,他打量了她一眼,“嫂嫂害怕?” “原来小叔还记得我是你的嫂嫂。既然是嫂嫂,小叔是否可以把手给松开了?”她说着目光落下,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腕。 慕容叡神色不变,他依旧是方才一样的笑。他松开了手掌,起身到火堆面前,寻来一根长长的干枯的树枝,把收拾好的狼肉穿在上头,架在火上烤。 明姝坐在那里,好久都不敢上前。慕容叡的脾气可以称得上古怪,她和他相处有那么段日子,但对他的性情却依然还没有摸到边。 他喜怒无常,而且做事不循照常理,对世俗那一套也不见得有多在乎。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不敢靠近,也生不出讨好的念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躲在那儿不动。慕容叡也没叫她,好像满心都扑在烤着的肉上。过了一会,肉香飘了起来。 明姝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她被劫持的这一天,除了早上出门之前吃的那点东西之外,就只有那个男人给的一点肉干。到了现在,那点肉干在肚子里头恐怕连渣渣都没剩下了,肚里没了东西,饿的反酸,之前还不觉得,闻着肉香,这种难受就越发清晰,叫她难以忍受。 可要她问慕容叡要东西吃,开不了这个口。干脆狠心一扭头,坐那儿不吱声。反正天总是要亮的,等天亮了,回去之后,想吃多少都成。 慕容叡吃完一条腿,都没听到那边有动静。看过去,瞧见娇小的人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也离火堆远远的。 他拍了拍还沾着油污的手,大步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拎起她后衣领子,就把人给提到火堆边上,“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到这里来。”他动作粗鲁,一下提起来的力道,让衣襟在脖颈上勒住了一道红印子。 人被放下来,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猛地放松,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想要活命,就把这个给吃了。”他把狼肉丢到她的怀里,因为已经有会了,狼肉凉了大半,飘出一股腥膻的肉味。 “你以前是做娇娇小娘子习惯了,不知道这地方的可怕之处。这地方冷起来,人只要在外一宿,能冻成冰棍。运气好的,叫路人发现挖个坑埋起来,运气不好的,和刚才一样叫狼拖了去。” 他话语说的平淡,但平淡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明姝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啃肉。他手艺不错的,肉没有烤的和木柴一样冷冰冰的,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牙还是能把肉给咬开。 “多喝热粥和热水都是假的,想要暖和,只能多吃肉。”说着他顿了顿,“尤其是女人。” 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姝低头吃肉,慕容叡见她不搭腔,只是啃肉,从腰下一只小包里拿出点粉末,撒在她手里的肉上。 霎时间,肉多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愣了愣,眼下用于烹饪肉类的香料都是从中西亚千里迢迢由胡商贩卖过来,价钱是等同量的金子,金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怕你死在这儿,回去我不好交代,快吃吧。” 原本想出言道谢,结果被他这话给怼得心肝肺都在痛。她一声不肯把肉给吞下肚子,过了不久,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浑身上下开始暖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些枯枝,丢到火堆里头。 她伸手烤火,背后就贴上个火热的躯体。 “啊!”明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给惊吓到了,下意识就要跳起来,把他给甩开。慕容叡比她高出许多,沉沉的挂在她身上,和座小山似得,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甩不开。梦魇里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呈现,生出蔓藤把她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你做甚么!放开我!”她奋力的挣扎。 慕容叡抓住她挠来的手,轻松散开她的力气,“你还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他满脸不耐烦,明姝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你要干甚么!” “附近没有多少柴火了,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天亮不知道,如果你拿着你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那么等着明天叫人给你收尸!” 慕容叡说着把她手腕往后背一扣,单薄脆弱的双肩向后收,整个人被迫往他怀里送。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在男人坚硬阳刚的胸膛上,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不出半丝暧昧。口鼻间呼出的白雾纠缠在一块。 他逼近了,“难道嫂嫂还以为,我对嫂嫂有甚么不轨之心?”他凑近了,他身上此刻都是风雪的气息,冻得明姝一时间忘记了反抗。 慕容叡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冰晶,她怔怔盯他,急促的喘息。 “我过来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你还想我陪着你一块死吗?”他低声喝道。 她僵住,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在一块,有利于御寒。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姝涨红了脸,“那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贴上来!” 慕容叡嗤笑,“我要是说了,嫂嫂难道就点头答应了?” 这肯定不会,虽然说保命更重要,可是她可不信任他是个柳下惠什么都不做。 这个心思被慕容叡看破了,慕容叡毫不客气的嗤笑,“这个嫂嫂放心,就算我有那个心思,也绝对不会在这儿。我还不想把腚给冻僵了。” 他话语说的粗鲁,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明姝挣扎起来,被他给强硬压下去,给摁到了火边。 “离天亮还有好久,劝嫂嫂还是消停些。” 明姝狠狠磨牙,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离他远点,这一年过去了,必须回翼州!谁也不能拦她!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103.打算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外都能听到屋子里明姝的鬼哭狼嚎。 他不由得一乐, 这个小嫂嫂娇娇小小,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给抬起来。没想到叫起来这么中气十足?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 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 瓜田李下的, 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 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 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 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 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 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 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 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 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 要是再抖两下, 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 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慕容叡好整以暇坐在床上,他长臂一伸,把刀架子上的环首刀拿下来,去掉刀鞘。没了刀鞘的遮盖,泠泠冷光没有半点遮掩折射在他的双眼上,慕容叡持着一方帕子,仔细的擦拭刀身。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104.请辞 请支持正版!  凛凛杀意毫不掩饰的从他身上炸开, 这寒天里,明姝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慕容叡睁开眼时候的目光,寒冽无比, 待到看清楚靠过来的人是谁, 那冰冷的杀意才消减下去。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 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 她还是忍不住害怕,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看来,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他躺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小叔, 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 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 坠马轻则骨折, 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不敢轻易挪动他, 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 “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 “说实话,我现在动不了,看嫂嫂单薄成这样,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明姝怒从中来,“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旋即两腿一软,噗通一下,两个人倒地。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身上叠着块巨石,眼前发黑,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两三个人赶紧过去,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105.搬离 请支持正版!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 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 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 她嘴角一咧, 露出细白的牙, “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 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 一爪三挠, 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 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 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 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 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 小叔亲近寡嫂, 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翼州改嫁。” “噗”寒风里传来沉闷的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 明姝一愣,他沉重的喘息就响在她的耳畔。若不是顾不上其他,恐怕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一声。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前头别说绿光,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她才反应过来,吃力的回过头,“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106.发狂 请支持正版! “若是嫂嫂担心, 我不会跟过去,叫人跟着嫂嫂就是。” 明姝说的都笑了, “我待会出去看看, 小叔放心。” 只要他不跟着,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 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 也是为了盯着他, 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 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 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 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 不好到处乱走的, 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 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 老是在这里, 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前头别说绿光,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她才反应过来,吃力的回过头,“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那还是稍稍?明姝简直想要骂人,分明一脸虚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的样子。 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松开她,没了他在后面撑着,她两腿有些撑不住,险些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坐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到慕容叡拖回来几只灰狼,灰狼的皮毛已经完全被血给染脏污了。伤口多在脖颈处,一击毙命。 他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匕首,也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野狼剥皮开膛破肚。 慕容叡动作利索,把剥下来的皮毛丢到一边,内脏挖个坑埋了。收拾妥当之后,把肉架在火上烤。 “正愁没东西吃,这些畜生自己送上门了。”慕容叡笑笑。 明姝迟疑了会,慕容叡看她一眼,“嫂嫂有话想说?” “小叔为何不先离开,早些回城里……” 慕容叡嗤笑,他蹲身下来,回头看她,“嫂嫂真是太心急了,我追过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城门也早已经关了,到时候在城门外头吹冷风么?” 他说着随意把手上的血污擦了擦,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一靠近,她就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的挪开了点,却被他一手攥住。 “我这一路寻过来,就是为了寻嫂嫂的,现在嫂嫂脱险了,就想把我丢到一边了?”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危险,明姝似乎瞬间就回到了方才他杀戮的时候。她浑身僵硬,想要离他远点,却又被紧紧攥住了手,死活没办法挣开。 “小叔到底想做甚么?”她厉声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小叔到底想干甚么!” 她声色俱厉,厉声在寒风中格外凄厉。 慕容叡停了下来,他打量了她一眼,“嫂嫂害怕?” “原来小叔还记得我是你的嫂嫂。既然是嫂嫂,小叔是否可以把手给松开了?”她说着目光落下,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腕。 慕容叡神色不变,他依旧是方才一样的笑。他松开了手掌,起身到火堆面前,寻来一根长长的干枯的树枝,把收拾好的狼肉穿在上头,架在火上烤。 明姝坐在那里,好久都不敢上前。慕容叡的脾气可以称得上古怪,她和他相处有那么段日子,但对他的性情却依然还没有摸到边。 他喜怒无常,而且做事不循照常理,对世俗那一套也不见得有多在乎。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不敢靠近,也生不出讨好的念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躲在那儿不动。慕容叡也没叫她,好像满心都扑在烤着的肉上。过了一会,肉香飘了起来。 明姝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她被劫持的这一天,除了早上出门之前吃的那点东西之外,就只有那个男人给的一点肉干。到了现在,那点肉干在肚子里头恐怕连渣渣都没剩下了,肚里没了东西,饿的反酸,之前还不觉得,闻着肉香,这种难受就越发清晰,叫她难以忍受。 可要她问慕容叡要东西吃,开不了这个口。干脆狠心一扭头,坐那儿不吱声。反正天总是要亮的,等天亮了,回去之后,想吃多少都成。 慕容叡吃完一条腿,都没听到那边有动静。看过去,瞧见娇小的人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也离火堆远远的。 他拍了拍还沾着油污的手,大步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拎起她后衣领子,就把人给提到火堆边上,“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到这里来。”他动作粗鲁,一下提起来的力道,让衣襟在脖颈上勒住了一道红印子。 人被放下来,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猛地放松,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想要活命,就把这个给吃了。”他把狼肉丢到她的怀里,因为已经有会了,狼肉凉了大半,飘出一股腥膻的肉味。 “你以前是做娇娇小娘子习惯了,不知道这地方的可怕之处。这地方冷起来,人只要在外一宿,能冻成冰棍。运气好的,叫路人发现挖个坑埋起来,运气不好的,和刚才一样叫狼拖了去。” 他话语说的平淡,但平淡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明姝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啃肉。他手艺不错的,肉没有烤的和木柴一样冷冰冰的,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牙还是能把肉给咬开。 “多喝热粥和热水都是假的,想要暖和,只能多吃肉。”说着他顿了顿,“尤其是女人。” 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姝低头吃肉,慕容叡见她不搭腔,只是啃肉,从腰下一只小包里拿出点粉末,撒在她手里的肉上。 霎时间,肉多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愣了愣,眼下用于烹饪肉类的香料都是从中西亚千里迢迢由胡商贩卖过来,价钱是等同量的金子,金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怕你死在这儿,回去我不好交代,快吃吧。” 原本想出言道谢,结果被他这话给怼得心肝肺都在痛。她一声不肯把肉给吞下肚子,过了不久,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浑身上下开始暖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些枯枝,丢到火堆里头。 她伸手烤火,背后就贴上个火热的躯体。 “啊!”明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给惊吓到了,下意识就要跳起来,把他给甩开。慕容叡比她高出许多,沉沉的挂在她身上,和座小山似得,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甩不开。梦魇里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呈现,生出蔓藤把她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你做甚么!放开我!”她奋力的挣扎。 慕容叡抓住她挠来的手,轻松散开她的力气,“你还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他满脸不耐烦,明姝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你要干甚么!” “附近没有多少柴火了,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天亮不知道,如果你拿着你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那么等着明天叫人给你收尸!” 慕容叡说着把她手腕往后背一扣,单薄脆弱的双肩向后收,整个人被迫往他怀里送。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在男人坚硬阳刚的胸膛上,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不出半丝暧昧。口鼻间呼出的白雾纠缠在一块。 他逼近了,“难道嫂嫂还以为,我对嫂嫂有甚么不轨之心?”他凑近了,他身上此刻都是风雪的气息,冻得明姝一时间忘记了反抗。 慕容叡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冰晶,她怔怔盯他,急促的喘息。 “我过来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你还想我陪着你一块死吗?”他低声喝道。 她僵住,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在一块,有利于御寒。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姝涨红了脸,“那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贴上来!” 慕容叡嗤笑,“我要是说了,嫂嫂难道就点头答应了?” 这肯定不会,虽然说保命更重要,可是她可不信任他是个柳下惠什么都不做。 这个心思被慕容叡看破了,慕容叡毫不客气的嗤笑,“这个嫂嫂放心,就算我有那个心思,也绝对不会在这儿。我还不想把腚给冻僵了。” 他话语说的粗鲁,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明姝挣扎起来,被他给强硬压下去,给摁到了火边。 “离天亮还有好久,劝嫂嫂还是消停些。” 明姝狠狠磨牙,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离他远点,这一年过去了,必须回翼州!谁也不能拦她! 说说走走,过了好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107.明确 请支持正版! 明姝跪伏下头, 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 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 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 你若是有意改嫁, 和我说一声, 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 凉的叫人猝不及防, 寒风灌入袖管, 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外都能听到屋子里明姝的鬼哭狼嚎。 他不由得一乐,这个小嫂嫂娇娇小小,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给抬起来。没想到叫起来这么中气十足?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108.想通 请支持正版!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 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 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 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 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 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 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 她出去之后, 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 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 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 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 问起他的名字, 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 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 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明姝说的都笑了,“我待会出去看看,小叔放心。” 只要他不跟着,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也是为了盯着他,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109.刺客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 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 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 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 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 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 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 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 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 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 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浑身僵硬, 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 前头别说绿光,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 她才反应过来, 吃力的回过头, “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那还是稍稍?明姝简直想要骂人,分明一脸虚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的样子。 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松开她,没了他在后面撑着,她两腿有些撑不住,险些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坐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到慕容叡拖回来几只灰狼,灰狼的皮毛已经完全被血给染脏污了。伤口多在脖颈处,一击毙命。 他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匕首,也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野狼剥皮开膛破肚。 慕容叡动作利索,把剥下来的皮毛丢到一边,内脏挖个坑埋了。收拾妥当之后,把肉架在火上烤。 “正愁没东西吃,这些畜生自己送上门了。”慕容叡笑笑。 明姝迟疑了会,慕容叡看她一眼,“嫂嫂有话想说?” “小叔为何不先离开,早些回城里……” 慕容叡嗤笑,他蹲身下来,回头看她,“嫂嫂真是太心急了,我追过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城门也早已经关了,到时候在城门外头吹冷风么?” 他说着随意把手上的血污擦了擦,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一靠近,她就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的挪开了点,却被他一手攥住。 “我这一路寻过来,就是为了寻嫂嫂的,现在嫂嫂脱险了,就想把我丢到一边了?”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危险,明姝似乎瞬间就回到了方才他杀戮的时候。她浑身僵硬,想要离他远点,却又被紧紧攥住了手,死活没办法挣开。 “小叔到底想做甚么?”她厉声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小叔到底想干甚么!” 她声色俱厉,厉声在寒风中格外凄厉。 慕容叡停了下来,他打量了她一眼,“嫂嫂害怕?” “原来小叔还记得我是你的嫂嫂。既然是嫂嫂,小叔是否可以把手给松开了?”她说着目光落下,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腕。 慕容叡神色不变,他依旧是方才一样的笑。他松开了手掌,起身到火堆面前,寻来一根长长的干枯的树枝,把收拾好的狼肉穿在上头,架在火上烤。 明姝坐在那里,好久都不敢上前。慕容叡的脾气可以称得上古怪,她和他相处有那么段日子,但对他的性情却依然还没有摸到边。 他喜怒无常,而且做事不循照常理,对世俗那一套也不见得有多在乎。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不敢靠近,也生不出讨好的念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躲在那儿不动。慕容叡也没叫她,好像满心都扑在烤着的肉上。过了一会,肉香飘了起来。 明姝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她被劫持的这一天,除了早上出门之前吃的那点东西之外,就只有那个男人给的一点肉干。到了现在,那点肉干在肚子里头恐怕连渣渣都没剩下了,肚里没了东西,饿的反酸,之前还不觉得,闻着肉香,这种难受就越发清晰,叫她难以忍受。 可要她问慕容叡要东西吃,开不了这个口。干脆狠心一扭头,坐那儿不吱声。反正天总是要亮的,等天亮了,回去之后,想吃多少都成。 慕容叡吃完一条腿,都没听到那边有动静。看过去,瞧见娇小的人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也离火堆远远的。 他拍了拍还沾着油污的手,大步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拎起她后衣领子,就把人给提到火堆边上,“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到这里来。”他动作粗鲁,一下提起来的力道,让衣襟在脖颈上勒住了一道红印子。 人被放下来,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猛地放松,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想要活命,就把这个给吃了。”他把狼肉丢到她的怀里,因为已经有会了,狼肉凉了大半,飘出一股腥膻的肉味。 “你以前是做娇娇小娘子习惯了,不知道这地方的可怕之处。这地方冷起来,人只要在外一宿,能冻成冰棍。运气好的,叫路人发现挖个坑埋起来,运气不好的,和刚才一样叫狼拖了去。” 他话语说的平淡,但平淡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明姝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啃肉。他手艺不错的,肉没有烤的和木柴一样冷冰冰的,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牙还是能把肉给咬开。 “多喝热粥和热水都是假的,想要暖和,只能多吃肉。”说着他顿了顿,“尤其是女人。” 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姝低头吃肉,慕容叡见她不搭腔,只是啃肉,从腰下一只小包里拿出点粉末,撒在她手里的肉上。 霎时间,肉多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愣了愣,眼下用于烹饪肉类的香料都是从中西亚千里迢迢由胡商贩卖过来,价钱是等同量的金子,金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怕你死在这儿,回去我不好交代,快吃吧。” 原本想出言道谢,结果被他这话给怼得心肝肺都在痛。她一声不肯把肉给吞下肚子,过了不久,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浑身上下开始暖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些枯枝,丢到火堆里头。 她伸手烤火,背后就贴上个火热的躯体。 “啊!”明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给惊吓到了,下意识就要跳起来,把他给甩开。慕容叡比她高出许多,沉沉的挂在她身上,和座小山似得,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甩不开。梦魇里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呈现,生出蔓藤把她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你做甚么!放开我!”她奋力的挣扎。 慕容叡抓住她挠来的手,轻松散开她的力气,“你还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他满脸不耐烦,明姝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你要干甚么!” “附近没有多少柴火了,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天亮不知道,如果你拿着你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那么等着明天叫人给你收尸!” 慕容叡说着把她手腕往后背一扣,单薄脆弱的双肩向后收,整个人被迫往他怀里送。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在男人坚硬阳刚的胸膛上,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不出半丝暧昧。口鼻间呼出的白雾纠缠在一块。 他逼近了,“难道嫂嫂还以为,我对嫂嫂有甚么不轨之心?”他凑近了,他身上此刻都是风雪的气息,冻得明姝一时间忘记了反抗。 慕容叡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冰晶,她怔怔盯他,急促的喘息。 “我过来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你还想我陪着你一块死吗?”他低声喝道。 她僵住,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在一块,有利于御寒。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姝涨红了脸,“那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贴上来!” 慕容叡嗤笑,“我要是说了,嫂嫂难道就点头答应了?” 这肯定不会,虽然说保命更重要,可是她可不信任他是个柳下惠什么都不做。 这个心思被慕容叡看破了,慕容叡毫不客气的嗤笑,“这个嫂嫂放心,就算我有那个心思,也绝对不会在这儿。我还不想把腚给冻僵了。” 他话语说的粗鲁,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明姝挣扎起来,被他给强硬压下去,给摁到了火边。 “离天亮还有好久,劝嫂嫂还是消停些。” 明姝狠狠磨牙,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离他远点,这一年过去了,必须回翼州!谁也不能拦她!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噗”寒风里传来沉闷的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 明姝一愣,他沉重的喘息就响在她的耳畔。若不是顾不上其他,恐怕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一声。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110.乱冒 请支持正版! 慕容渊没有想到她竟然不愿意改嫁。这个新妇貌美年轻, 何况嫁来的当夜, 自己儿子就翻墙跑了, 丢下年少的新妇独守空房。这事就算他再怎么偏向自个儿子,也觉得这事上, 实在是对不住新妇。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 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 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 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 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 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 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 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 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 都用来守寡了, 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 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旋即两腿一软,噗通一下,两个人倒地。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身上叠着块巨石,眼前发黑,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两三个人赶紧过去,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111.安心 请支持正版!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 “你若是想好了, 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 “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 只听刘氏说, “五娘年轻, 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 我们两个老家伙,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 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 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 男人没了, 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 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 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 “她青春年少的, 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 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 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外头雷声轰鸣,明明秋后还不到寒冬腊月的天,早早的打起了雷。 两三个侍女坐在火塘面前说闲话,说八层是老天知道外头要行刑了,所以早早下个雨,把地洗一洗,免得到时候腥臭漫天,闹的人不得安生。 话语刚落,里头就传来声响。明姝过来,面色不佳,想来已经知道了刚才侍女们的对话。 侍女们原先谈笑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吓得抖抖索索起来,面无人色。 丫头们退下之后,就剩下她一个人。火塘里的活烧的正旺,却怎么也暖不着她,掌心冰冷。 她到门边,把门推开,外头是阴沉沉的天,乌云滚滚,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她合了门,还没走几步,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大步走到火塘面前,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过来。” 话语简短,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府里依然是和平常一样。突然外头起了些人声,她自从守寡之后,就搬到了府邸最僻静的地方,倒也不是喜欢安静,而是心里有鬼,有点动静就容易心里不踏实。 下人只当她喜好安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来,那边声响大的院子里头都听到了。 她披衣下来,听了下,外头是女人高声尖利的骂声,可很快有另外一波声音压了过去,很快就把年轻女人的尖利叫骂给压的体无完肤。 明姝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到方才在外头叫骂的女人是谁了。她一声不吭的伸手把衣襟拉过,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穿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迈着带风的步子大步走进来,他坐下来,满面煞气。 他不是文弱文士,曾经带兵过北上抵御外敌,虽然人年轻,但手里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那股丝毫不遮掩的杀伐之气,逼得她不由得退后几步。伸手捂住胸口,有些不敢上前。 那男人听到她足音,抬起头,对她伸手,“别怕。” 说得轻松,一身杀气坐那儿,光是不说话就能吓死人了,还叫她别怕。 她腹诽,可还是走了过去。 “我退亲了。”男人简简单单,说得平常,似乎和她议论待会要吃什么一样随意。 明姝一惊,“退婚了?” 男人低头,嗯了声,“早些退了早好,免得到时候过不下去,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强。” 这婚事是婆母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下来的亲事。对方也是将门出生的女儿,算是强强联合,现在他一句话就不娶了? “那你也不怕那家小娘子爷娘不善罢甘休”她缓缓坐在他身侧。 他嗤笑,“婚嫁这回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我不愿意娶,难道他们还能把自家女儿送到我房里。” 他话语说的粗鄙,回头目光炯炯,口吻软了下来,“我娶你。” 她面上顿时滞住,缓了一息,她才咬着牙根开口,“府君,我是你寡嫂。” 他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横行霸道,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嘴角挑起个笑,“我当然知道。”他垂下头在她耳边缓缓吹了口气,“嫂嫂。” 那口气吹拂在耳郭上,正好中她最敏感的地方,麻痒从被吹拂的地方生起,而后如同电流一下迅速窜遍四肢末梢。 “嫂嫂怕甚么呢。”他笑的温煦。 他是真不在乎什么寡嫂和小叔子,喜欢了夺过来,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他,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嫂嫂想甚么呢?”他特意把嫂嫂两字咬重了音,像是嘲讽,又似是戏谑。 她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鲜卑旧俗里,原本就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只是汉化推广之后,这个旧俗也一块被叫停。他如此行事,也不怕有人在洛阳弹劾他。 他看出她此刻心中所想,靠近了,嘴唇擦在她脸颊上,“嫂嫂,咱们和夫妻还有甚么区别?我若是有事,嫂嫂也不能幸免。” 他说罢,她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这个人简直就是疯子! 她用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能撼动他半分,她靠在他身上,精疲力竭,而他在她身后笑的得意。 “你真心想娶我,还是为了一泄心头之恨?” 他的笑声一停。随即手上的桎梏松了下来。 “嫂嫂好生准备吧。”他松开她,言语生硬,头也不回的直接走了。 如他所言,府内上下还真的开始准备婚礼,甚至她院子里的东西,都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往外搬。 112.念头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停在车边, 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 道了谢。喝了一口, 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 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 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 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 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 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 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 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 明姝吃了一惊, 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 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 她尖叫, “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 她扭过头去, 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113.兄弟 请支持正版!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 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 “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 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 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 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 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 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 直接下来, 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 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 环顾堂屋一圈, 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 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 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 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 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翼州改嫁。”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只要他不跟着,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也是为了盯着他,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114.商量 请支持正版!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 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 “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 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 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 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 不说明用处, 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 “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 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 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 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抽气间, 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 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115.诺言 请支持正版! 她到门边, 把门推开, 外头是阴沉沉的天, 乌云滚滚, 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 她合了门,还没走几步, 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 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 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 只是点了点头, 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 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 他没开腔, 大步走到火塘面前, 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 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 “过来。” 话语简短, 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府里依然是和平常一样。突然外头起了些人声,她自从守寡之后,就搬到了府邸最僻静的地方,倒也不是喜欢安静,而是心里有鬼,有点动静就容易心里不踏实。 下人只当她喜好安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来,那边声响大的院子里头都听到了。 她披衣下来,听了下,外头是女人高声尖利的骂声,可很快有另外一波声音压了过去,很快就把年轻女人的尖利叫骂给压的体无完肤。 明姝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到方才在外头叫骂的女人是谁了。她一声不吭的伸手把衣襟拉过,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穿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迈着带风的步子大步走进来,他坐下来,满面煞气。 他不是文弱文士,曾经带兵过北上抵御外敌,虽然人年轻,但手里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那股丝毫不遮掩的杀伐之气,逼得她不由得退后几步。伸手捂住胸口,有些不敢上前。 那男人听到她足音,抬起头,对她伸手,“别怕。” 说得轻松,一身杀气坐那儿,光是不说话就能吓死人了,还叫她别怕。 她腹诽,可还是走了过去。 “我退亲了。”男人简简单单,说得平常,似乎和她议论待会要吃什么一样随意。 明姝一惊,“退婚了?” 男人低头,嗯了声,“早些退了早好,免得到时候过不下去,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强。” 这婚事是婆母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下来的亲事。对方也是将门出生的女儿,算是强强联合,现在他一句话就不娶了? “那你也不怕那家小娘子爷娘不善罢甘休”她缓缓坐在他身侧。 他嗤笑,“婚嫁这回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我不愿意娶,难道他们还能把自家女儿送到我房里。” 他话语说的粗鄙,回头目光炯炯,口吻软了下来,“我娶你。” 她面上顿时滞住,缓了一息,她才咬着牙根开口,“府君,我是你寡嫂。” 他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横行霸道,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嘴角挑起个笑,“我当然知道。”他垂下头在她耳边缓缓吹了口气,“嫂嫂。” 那口气吹拂在耳郭上,正好中她最敏感的地方,麻痒从被吹拂的地方生起,而后如同电流一下迅速窜遍四肢末梢。 “嫂嫂怕甚么呢。”他笑的温煦。 他是真不在乎什么寡嫂和小叔子,喜欢了夺过来,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他,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嫂嫂想甚么呢?”他特意把嫂嫂两字咬重了音,像是嘲讽,又似是戏谑。 她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鲜卑旧俗里,原本就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只是汉化推广之后,这个旧俗也一块被叫停。他如此行事,也不怕有人在洛阳弹劾他。 他看出她此刻心中所想,靠近了,嘴唇擦在她脸颊上,“嫂嫂,咱们和夫妻还有甚么区别?我若是有事,嫂嫂也不能幸免。” 他说罢,她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这个人简直就是疯子! 她用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能撼动他半分,她靠在他身上,精疲力竭,而他在她身后笑的得意。 “你真心想娶我,还是为了一泄心头之恨?” 他的笑声一停。随即手上的桎梏松了下来。 “嫂嫂好生准备吧。”他松开她,言语生硬,头也不回的直接走了。 如他所言,府内上下还真的开始准备婚礼,甚至她院子里的东西,都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往外搬。 明姝坐在那儿,瞧着左右的侍女忙碌,有侍女给她送上了热水。 她接了过来,杯子里的热水刚刚好,她喝了一口,热水的暖意很好的暖了肠胃,也叫躁动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下来。 突然肚腹内一阵绞痛,哐当一声中她捂住肚子卧倒在地上。肚子内肠子似乎被一只手给拧到了一起,疼到了极点,脑子里模糊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呼吸的通道被堵死,完全喘不上来,随即陷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慕容渊没有想到她竟然不愿意改嫁。这个新妇貌美年轻,何况嫁来的当夜,自己儿子就翻墙跑了,丢下年少的新妇独守空房。这事就算他再怎么偏向自个儿子,也觉得这事上,实在是对不住新妇。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116.生产 请支持正版! 一时间,上上下下, 皆是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明姝摔了那一跤, 正好躲起来,把事都给避过去了。 尸首没有回来, 只能造个衣冠冢, 但就是这样,照着刘氏的意思, 也不能寒碜了。墓室之类的已经叫人去营造了, 只是眼下天已经冷了,再怎么加紧赶工, 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不能动工了。少说要等到明年暖和时候才能完工。 明姝窝在房内, 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才去见慕容渊, 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你若是想好了, 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 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 只听刘氏说, “五娘年轻, 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 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 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 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外头乱糟糟了一段日子,腾空冒出个儿子来。丧礼上的事有些还要推翻了重来,另外还得派人向朝廷禀告。刺史的儿子是可以凭借父荫做官的,不能乱。 一时间,上上下下,皆是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明姝摔了那一跤,正好躲起来,把事都给避过去了。 尸首没有回来,只能造个衣冠冢,但就是这样,照着刘氏的意思,也不能寒碜了。墓室之类的已经叫人去营造了,只是眼下天已经冷了,再怎么加紧赶工,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不能动工了。少说要等到明年暖和时候才能完工。 明姝窝在房内,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才去见慕容渊,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你若是想好了,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只听刘氏说,“五娘年轻,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外头雷声轰鸣,明明秋后还不到寒冬腊月的天,早早的打起了雷。 两三个侍女坐在火塘面前说闲话,说八层是老天知道外头要行刑了,所以早早下个雨,把地洗一洗,免得到时候腥臭漫天,闹的人不得安生。 话语刚落,里头就传来声响。明姝过来,面色不佳,想来已经知道了刚才侍女们的对话。 侍女们原先谈笑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吓得抖抖索索起来,面无人色。 丫头们退下之后,就剩下她一个人。火塘里的活烧的正旺,却怎么也暖不着她,掌心冰冷。 她到门边,把门推开,外头是阴沉沉的天,乌云滚滚,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她合了门,还没走几步,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大步走到火塘面前,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过来。” 话语简短,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117.舍得 请支持正版!  说说走走, 过了好一段路, 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 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 等水取来了, 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 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 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 接着上路, 这条是小路, 不能和官道相比, 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 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 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 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 明姝吃了一惊, 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明姝一愣,他沉重的喘息就响在她的耳畔。若不是顾不上其他,恐怕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一声。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前头别说绿光,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她才反应过来,吃力的回过头,“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那还是稍稍?明姝简直想要骂人,分明一脸虚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的样子。 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松开她,没了他在后面撑着,她两腿有些撑不住,险些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坐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到慕容叡拖回来几只灰狼,灰狼的皮毛已经完全被血给染脏污了。伤口多在脖颈处,一击毙命。 他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匕首,也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野狼剥皮开膛破肚。 慕容叡动作利索,把剥下来的皮毛丢到一边,内脏挖个坑埋了。收拾妥当之后,把肉架在火上烤。 “正愁没东西吃,这些畜生自己送上门了。”慕容叡笑笑。 明姝迟疑了会,慕容叡看她一眼,“嫂嫂有话想说?” “小叔为何不先离开,早些回城里……” 慕容叡嗤笑,他蹲身下来,回头看她,“嫂嫂真是太心急了,我追过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城门也早已经关了,到时候在城门外头吹冷风么?” 他说着随意把手上的血污擦了擦,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一靠近,她就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的挪开了点,却被他一手攥住。 “我这一路寻过来,就是为了寻嫂嫂的,现在嫂嫂脱险了,就想把我丢到一边了?”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危险,明姝似乎瞬间就回到了方才他杀戮的时候。她浑身僵硬,想要离他远点,却又被紧紧攥住了手,死活没办法挣开。 “小叔到底想做甚么?”她厉声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小叔到底想干甚么!” 她声色俱厉,厉声在寒风中格外凄厉。 慕容叡停了下来,他打量了她一眼,“嫂嫂害怕?” “原来小叔还记得我是你的嫂嫂。既然是嫂嫂,小叔是否可以把手给松开了?”她说着目光落下,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腕。 慕容叡神色不变,他依旧是方才一样的笑。他松开了手掌,起身到火堆面前,寻来一根长长的干枯的树枝,把收拾好的狼肉穿在上头,架在火上烤。 明姝坐在那里,好久都不敢上前。慕容叡的脾气可以称得上古怪,她和他相处有那么段日子,但对他的性情却依然还没有摸到边。 他喜怒无常,而且做事不循照常理,对世俗那一套也不见得有多在乎。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不敢靠近,也生不出讨好的念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躲在那儿不动。慕容叡也没叫她,好像满心都扑在烤着的肉上。过了一会,肉香飘了起来。 明姝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她被劫持的这一天,除了早上出门之前吃的那点东西之外,就只有那个男人给的一点肉干。到了现在,那点肉干在肚子里头恐怕连渣渣都没剩下了,肚里没了东西,饿的反酸,之前还不觉得,闻着肉香,这种难受就越发清晰,叫她难以忍受。 可要她问慕容叡要东西吃,开不了这个口。干脆狠心一扭头,坐那儿不吱声。反正天总是要亮的,等天亮了,回去之后,想吃多少都成。 慕容叡吃完一条腿,都没听到那边有动静。看过去,瞧见娇小的人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也离火堆远远的。 他拍了拍还沾着油污的手,大步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拎起她后衣领子,就把人给提到火堆边上,“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到这里来。”他动作粗鲁,一下提起来的力道,让衣襟在脖颈上勒住了一道红印子。 人被放下来,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猛地放松,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想要活命,就把这个给吃了。”他把狼肉丢到她的怀里,因为已经有会了,狼肉凉了大半,飘出一股腥膻的肉味。 “你以前是做娇娇小娘子习惯了,不知道这地方的可怕之处。这地方冷起来,人只要在外一宿,能冻成冰棍。运气好的,叫路人发现挖个坑埋起来,运气不好的,和刚才一样叫狼拖了去。” 他话语说的平淡,但平淡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明姝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啃肉。他手艺不错的,肉没有烤的和木柴一样冷冰冰的,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牙还是能把肉给咬开。 “多喝热粥和热水都是假的,想要暖和,只能多吃肉。”说着他顿了顿,“尤其是女人。” 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姝低头吃肉,慕容叡见她不搭腔,只是啃肉,从腰下一只小包里拿出点粉末,撒在她手里的肉上。 霎时间,肉多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愣了愣,眼下用于烹饪肉类的香料都是从中西亚千里迢迢由胡商贩卖过来,价钱是等同量的金子,金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怕你死在这儿,回去我不好交代,快吃吧。” 原本想出言道谢,结果被他这话给怼得心肝肺都在痛。她一声不肯把肉给吞下肚子,过了不久,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浑身上下开始暖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些枯枝,丢到火堆里头。 她伸手烤火,背后就贴上个火热的躯体。 “啊!”明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给惊吓到了,下意识就要跳起来,把他给甩开。慕容叡比她高出许多,沉沉的挂在她身上,和座小山似得,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甩不开。梦魇里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呈现,生出蔓藤把她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你做甚么!放开我!”她奋力的挣扎。 慕容叡抓住她挠来的手,轻松散开她的力气,“你还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他满脸不耐烦,明姝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你要干甚么!” “附近没有多少柴火了,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天亮不知道,如果你拿着你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那么等着明天叫人给你收尸!” 慕容叡说着把她手腕往后背一扣,单薄脆弱的双肩向后收,整个人被迫往他怀里送。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在男人坚硬阳刚的胸膛上,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不出半丝暧昧。口鼻间呼出的白雾纠缠在一块。 他逼近了,“难道嫂嫂还以为,我对嫂嫂有甚么不轨之心?”他凑近了,他身上此刻都是风雪的气息,冻得明姝一时间忘记了反抗。 118.母子 请支持正版!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 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她还是忍不住害怕,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 “看来, 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 他躺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 “小叔, 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坠马轻则骨折, 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 不敢轻易挪动他,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 “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 “说实话,我现在动不了,看嫂嫂单薄成这样, 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 明姝怒从中来, “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一时间,上上下下,皆是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明姝摔了那一跤,正好躲起来,把事都给避过去了。 尸首没有回来,只能造个衣冠冢,但就是这样,照着刘氏的意思,也不能寒碜了。墓室之类的已经叫人去营造了,只是眼下天已经冷了,再怎么加紧赶工,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不能动工了。少说要等到明年暖和时候才能完工。 明姝窝在房内,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才去见慕容渊,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你若是想好了,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只听刘氏说,“五娘年轻,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119.返回 请支持正版!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 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 在武周县的时候, 险些被人掳去, 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 但刘氏却是一震, “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 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 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 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 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 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 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 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 怎么好意思说, 再说了, 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 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120.真言 请支持正版!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 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 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 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 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 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 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 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 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 “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 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 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 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 一爪三挠, 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 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明姝不慌张,抬起那张清丽的脸,“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明姝早就知道慕容叡不能以常人来揣度,这人从头到脚,几乎就没有一处像平常人的地方。行事说话,更是与众不同。野外那一场,把她的神经打造的粗大许多,没有倒吸一口冷气,也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她愣了愣,眼睛眨眨,“小叔知道自己说甚么吗?” 121.三年 请支持正版!  旋即两腿一软, 噗通一下, 两个人倒地。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 身上叠着块巨石, 眼前发黑, 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 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 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 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 “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 两三个人赶紧过去, 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结果人才拉开, 慕容叡手爪一捞, 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 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慕容叡这脾气,颇有些难以捉摸。他从来不按照常理来做事,她以为他还要冷言冷语,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就应了。 家仆们立刻把准备好了的饭菜抬上来,吃完了,再喝药。头上挨了一记,砸的挺狠过了一夜,伤口还在疼。不过这些还是没影响他全部吃完。 明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一转身,会有被盯梢的感觉。可是回过头来看,什么都没有。 “嫂嫂讨厌我?”放下了药碗,慕容叡抬手,琥珀色的眼眸与她对上。眼眸中雾霭沉沉,望不真切,但又有甚么蕴含在里头,看的她心头狂跳。 “小叔也知道?” 毫不掩饰的话语让慕容叡僵住,他瞬间错愕的表情取悦了明姝,明姝腰杆挺得笔直,“小叔好点了没?要是还没有我去请大夫再过来瞧瞧。” 说罢,她觉得看在慕容叡被生母敲破了头的份上,可以给他透个消息。 “阿家昨夜里和家公有些不快,若不是必要,小叔暂且不要去阿家那儿。” 慕容叡定定看她,那目光如刀,切入肌肤,剖开肌理,恨不得钻到她骨子里头去。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这男人太危险了,片刻靠近,就让她心神不宁,还是敬而远之。 瞬间她又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小叔若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嫂嫂好不容易来一次,急着走作甚么?” 明姝回眸一笑,“小叔,人言可畏。” 说罢掉过头去,没有半点停留。 慕容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最终随着一声吱呀声,他收回目光。 慕容允跑到屏风那儿,伸长脖子瞧,“阿兄,嫂嫂走了。” 说罢,他又跑回来,“阿兄,我总觉得你对嫂嫂有企图。”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122.坑爹 请支持正版!  “嫂嫂既然来谢我, 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 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 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 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得了别人恩惠, 上门道谢的时候, 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 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 手脚无措, 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 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 就面红耳赤, 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123.担心 请支持正版!  明姝说的都笑了, “我待会出去看看,小叔放心。” 只要他不跟着, 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 也是为了盯着他, 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 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 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 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 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 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 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 老是在这里, 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 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 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慕容叡睁开眼时候的目光,寒冽无比,待到看清楚靠过来的人是谁,那冰冷的杀意才消减下去。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她还是忍不住害怕,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看来,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他躺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小叔,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坠马轻则骨折,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不敢轻易挪动他,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说实话,我现在动不了,看嫂嫂单薄成这样,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明姝怒从中来,“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慕容叡扣住她的手腕,他眼神混沌神智似乎不清,但他手里的力道却不小。明姝嘴张开,他整个人压了过来。两个大男人都需要费尽全力才能抬起来的人,顷刻间压在她身上,明姝顿时一口气就憋在了胸腔里,上不来下不去,险些没把她给憋死。 124.并州 请支持正版! 一时间, 上上下下,皆是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明姝摔了那一跤, 正好躲起来,把事都给避过去了。 尸首没有回来,只能造个衣冠冢,但就是这样, 照着刘氏的意思,也不能寒碜了。墓室之类的已经叫人去营造了,只是眼下天已经冷了, 再怎么加紧赶工, 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不能动工了。少说要等到明年暖和时候才能完工。 明姝窝在房内,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才去见慕容渊,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 “你若是想好了, 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 “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只听刘氏说, “五娘年轻, 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 我们两个老家伙, 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 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 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慕容渊甚至慕容叡的祖父都是一州刺史,慕容叡若是没有太大变故,也会和父祖们一样,担任刺史。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125.解除 请支持正版! 主母管得事很多, 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 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 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 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 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 脑袋低下去了, 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 不说明用处, 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 “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 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 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 脚踩住裙摆, 身形一个趔趄, 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他不由得一乐,这个小嫂嫂娇娇小小,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给抬起来。没想到叫起来这么中气十足?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126.无意 请支持正版!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 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 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 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 仗杀奴婢, 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 要是再抖两下, 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 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 二郎君身为小叔, 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 “你想多了, 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 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明姝嘴里有点泛苦,要是慕容叡仅仅是因为不给他钱,就针对她,那就容易多了。 “长嫂难做,五娘子不容易。五娘子忍忍,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银杏这话说的也没错。等她回了翼州,不管改嫁没改嫁,回了娘家的丧夫新妇,和夫家就没有关系了。 她搓了搓手,暖意在手掌融开,四肢都活泛起来嘴里嗯了声。 过了两日,刘氏派人叫她到面前来,有事吩咐。 “二郎要去他阿叔那里送钱,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要送的。不过我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刘氏坐那儿,幽幽叹气,“五娘一道过去吧。” 瞬间明姝以为自个听错了,别人家里,嫂子和小叔除非必要,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生怕有人说三道四。这家里倒是与众不同? 明姝瞠目结舌,她下意识搓着衣角,刘氏瞥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恐怕这个新妇是不愿意去了。 “二郎年少,花销难免没个数。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朝廷发的俸禄不多,看着很不错,其实内里如何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 刘氏叹气,“男人花钱没个数,还是要女人看着最好。照着他们的那一套来,金山银山也要被用的差不多了。” “女人心细,家里现在没别的长辈,我又病着,也只有你能压着他一头。” 明姝低头,可脸上的为难实实在在的,“阿家,小叔那儿,儿恐怕……” “你是他阿嫂,有甚么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家也该有另外一人去。朝廷的考课要开始了,恒州这儿有个平城,要是有个好歹,交不了差。我呢,身体不好,为了阿六敦的事操碎了心。” 刘氏和颜悦色,“五娘,你替阿家去一趟。阿家知道新妇难做,所以到时候派个人过去,你就别担心了。”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127.靠山 请支持正版!  她平日仗着自己是刘氏身边的老人, 没少作威作福, 哪怕是在明姝面前, 也没见收敛多少。被慕容叡吊起来, 抽了二十鞭子, 差点没去掉一条老命。等到回到平城养了好几天, 才把一口气给养回来。 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母那儿伺候。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刘氏又感叹,“五娘是个好新妇,嫁过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 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 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 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 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 险些被人掳去, 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 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她平日仗着自己是刘氏身边的老人,没少作威作福,哪怕是在明姝面前,也没见收敛多少。被慕容叡吊起来,抽了二十鞭子,差点没去掉一条老命。等到回到平城养了好几天,才把一口气给养回来。 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母那儿伺候。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刘氏又感叹,“五娘是个好新妇,嫁过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128.退婚 请支持正版!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 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 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 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 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 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 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 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 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 渐渐退后,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浑身僵硬, 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前头别说绿光,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 她才反应过来, 吃力的回过头, “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 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那还是稍稍?明姝简直想要骂人,分明一脸虚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的样子。 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松开她,没了他在后面撑着,她两腿有些撑不住,险些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坐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到慕容叡拖回来几只灰狼,灰狼的皮毛已经完全被血给染脏污了。伤口多在脖颈处,一击毙命。 他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匕首,也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野狼剥皮开膛破肚。 慕容叡动作利索,把剥下来的皮毛丢到一边,内脏挖个坑埋了。收拾妥当之后,把肉架在火上烤。 “正愁没东西吃,这些畜生自己送上门了。”慕容叡笑笑。 明姝迟疑了会,慕容叡看她一眼,“嫂嫂有话想说?” “小叔为何不先离开,早些回城里……” 慕容叡嗤笑,他蹲身下来,回头看她,“嫂嫂真是太心急了,我追过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城门也早已经关了,到时候在城门外头吹冷风么?” 他说着随意把手上的血污擦了擦,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一靠近,她就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的挪开了点,却被他一手攥住。 “我这一路寻过来,就是为了寻嫂嫂的,现在嫂嫂脱险了,就想把我丢到一边了?”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危险,明姝似乎瞬间就回到了方才他杀戮的时候。她浑身僵硬,想要离他远点,却又被紧紧攥住了手,死活没办法挣开。 “小叔到底想做甚么?”她厉声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小叔到底想干甚么!” 她声色俱厉,厉声在寒风中格外凄厉。 慕容叡停了下来,他打量了她一眼,“嫂嫂害怕?” “原来小叔还记得我是你的嫂嫂。既然是嫂嫂,小叔是否可以把手给松开了?”她说着目光落下,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腕。 慕容叡神色不变,他依旧是方才一样的笑。他松开了手掌,起身到火堆面前,寻来一根长长的干枯的树枝,把收拾好的狼肉穿在上头,架在火上烤。 明姝坐在那里,好久都不敢上前。慕容叡的脾气可以称得上古怪,她和他相处有那么段日子,但对他的性情却依然还没有摸到边。 他喜怒无常,而且做事不循照常理,对世俗那一套也不见得有多在乎。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不敢靠近,也生不出讨好的念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躲在那儿不动。慕容叡也没叫她,好像满心都扑在烤着的肉上。过了一会,肉香飘了起来。 明姝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她被劫持的这一天,除了早上出门之前吃的那点东西之外,就只有那个男人给的一点肉干。到了现在,那点肉干在肚子里头恐怕连渣渣都没剩下了,肚里没了东西,饿的反酸,之前还不觉得,闻着肉香,这种难受就越发清晰,叫她难以忍受。 可要她问慕容叡要东西吃,开不了这个口。干脆狠心一扭头,坐那儿不吱声。反正天总是要亮的,等天亮了,回去之后,想吃多少都成。 慕容叡吃完一条腿,都没听到那边有动静。看过去,瞧见娇小的人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也离火堆远远的。 他拍了拍还沾着油污的手,大步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拎起她后衣领子,就把人给提到火堆边上,“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到这里来。”他动作粗鲁,一下提起来的力道,让衣襟在脖颈上勒住了一道红印子。 人被放下来,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猛地放松,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想要活命,就把这个给吃了。”他把狼肉丢到她的怀里,因为已经有会了,狼肉凉了大半,飘出一股腥膻的肉味。 “你以前是做娇娇小娘子习惯了,不知道这地方的可怕之处。这地方冷起来,人只要在外一宿,能冻成冰棍。运气好的,叫路人发现挖个坑埋起来,运气不好的,和刚才一样叫狼拖了去。” 他话语说的平淡,但平淡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明姝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啃肉。他手艺不错的,肉没有烤的和木柴一样冷冰冰的,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牙还是能把肉给咬开。 “多喝热粥和热水都是假的,想要暖和,只能多吃肉。”说着他顿了顿,“尤其是女人。” 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姝低头吃肉,慕容叡见她不搭腔,只是啃肉,从腰下一只小包里拿出点粉末,撒在她手里的肉上。 霎时间,肉多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愣了愣,眼下用于烹饪肉类的香料都是从中西亚千里迢迢由胡商贩卖过来,价钱是等同量的金子,金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怕你死在这儿,回去我不好交代,快吃吧。” 原本想出言道谢,结果被他这话给怼得心肝肺都在痛。她一声不肯把肉给吞下肚子,过了不久,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浑身上下开始暖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些枯枝,丢到火堆里头。 她伸手烤火,背后就贴上个火热的躯体。 “啊!”明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给惊吓到了,下意识就要跳起来,把他给甩开。慕容叡比她高出许多,沉沉的挂在她身上,和座小山似得,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甩不开。梦魇里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呈现,生出蔓藤把她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你做甚么!放开我!”她奋力的挣扎。 慕容叡抓住她挠来的手,轻松散开她的力气,“你还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他满脸不耐烦,明姝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你要干甚么!” “附近没有多少柴火了,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天亮不知道,如果你拿着你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那么等着明天叫人给你收尸!” 慕容叡说着把她手腕往后背一扣,单薄脆弱的双肩向后收,整个人被迫往他怀里送。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在男人坚硬阳刚的胸膛上,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不出半丝暧昧。口鼻间呼出的白雾纠缠在一块。 他逼近了,“难道嫂嫂还以为,我对嫂嫂有甚么不轨之心?”他凑近了,他身上此刻都是风雪的气息,冻得明姝一时间忘记了反抗。 慕容叡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冰晶,她怔怔盯他,急促的喘息。 “我过来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你还想我陪着你一块死吗?”他低声喝道。 她僵住,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在一块,有利于御寒。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姝涨红了脸,“那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贴上来!” 慕容叡嗤笑,“我要是说了,嫂嫂难道就点头答应了?” 这肯定不会,虽然说保命更重要,可是她可不信任他是个柳下惠什么都不做。 这个心思被慕容叡看破了,慕容叡毫不客气的嗤笑,“这个嫂嫂放心,就算我有那个心思,也绝对不会在这儿。我还不想把腚给冻僵了。” 他话语说的粗鲁,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明姝挣扎起来,被他给强硬压下去,给摁到了火边。 “离天亮还有好久,劝嫂嫂还是消停些。” 明姝狠狠磨牙,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离他远点,这一年过去了,必须回翼州!谁也不能拦她!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129.想不到 请支持正版!  “若是嫂嫂担心, 我不会跟过去, 叫人跟着嫂嫂就是。” 明姝说的都笑了, “我待会出去看看, 小叔放心。” 只要他不跟着, 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 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 也是为了盯着他,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 和她没有多少关系, 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 要是放心不下, 把于妪留下, 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 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 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 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 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 老是在这里, 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那男人很满意明姝的答话,他蹲身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他浑身上下都冒腾着一股浓厚的牛羊腥臊味儿,靠近了,那股味道就没有半点遮掩的袭来,哪怕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天里,也浓厚扑鼻。 明姝手脚冻的僵硬,没有躲开,脸蛋叫他捏住。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130.记得 请支持正版!  慕容渊蹙眉, 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 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 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 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 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 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 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 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 寒光凛凛, 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 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 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 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 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 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现在武周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嫂嫂趁着还能到处走动,多看看。”慕容叡笑。 “若是嫂嫂担心,我不会跟过去,叫人跟着嫂嫂就是。” 明姝说的都笑了,“我待会出去看看,小叔放心。” 只要他不跟着,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也是为了盯着他,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131.晋阳 请支持正版! 慕容渊甚至慕容叡的祖父都是一州刺史, 慕容叡若是没有太大变故, 也会和父祖们一样, 担任刺史。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 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 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 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 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 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 小叔救我, 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 “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 娇娇柔柔, 他一条胳膊搂她, 她就吓得惊慌失措, 连生气都忘记了, 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刀刃横在脖颈上,离皮肉就几层衣料。只要稍稍用力,锋利的刀刃就会破开这几层单薄的阻碍,划开她的肌肤。 凛凛杀意毫不掩饰的从他身上炸开,这寒天里,明姝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慕容叡睁开眼时候的目光,寒冽无比,待到看清楚靠过来的人是谁,那冰冷的杀意才消减下去。 “那人呢?”他开口问。 “逃走了。”明姝哆嗦答道,方才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哪怕他收敛了那浑身的杀气,她还是忍不住害怕,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发颤。 慕容叡闭了闭眼,“看来,他还是有些怕的。” 说完,他躺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寒风如刀,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她冻得直哆嗦,“小叔,现在该怎么办?” 她好久都没等到慕容叡动一下,心下估摸着他很有可能受伤了,坠马轻则骨折,重则丧命。现在慕容叡看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不敢轻易挪动他,怕一个不好加重伤势。 他闭着眼,“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着睁开眼,“说实话,我现在动不了,看嫂嫂单薄成这样,恐怕也不能叫人来。” 慕容叡语带嘲笑,明姝怒从中来,“眼下这种境遇,小叔还是把力气留着等人来吧。” “不会有人来。” 慕容叡的话让明姝呆住。 “不会有人来?甚么意思?” “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和十六叔说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到言语里有半点的感情,他说着转过头看明姝,“怎么办嫂嫂,我现在动不了了,要是嫂嫂现在不走的话,恐怕就要陪我一块冻死了呢?” 明姝怒极而笑,明明他赶过来救她,她心里满怀感激的,可是这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小叔叫我走,说的好听。天寒地冻的,又看不清楚路,马也跑了,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才是自寻死路吧?” 慕容叡嗤笑,“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明姝顿时起了掐死他的心了。 “这儿离城池少说有几十里路,那人身份不一般,你身边的婢女来禀报也算是及时了,我策马追到方才才找到他,可见不管是他骑得马,还是对这儿的熟悉,都不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 慕容叡眼里光芒清冷,“现在嫂嫂打算怎么样呢,守着我这个不能动的人,一块儿冻死?” 明姝气的两颊涨红,这混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嘴里扎心,“我不会死,不过瞧着你这样的样,恐怕阴司里也不敢收你!”她说着起来,去一边扯了许多干草过来。拿火把点燃了,放到慕容叡身边。 四周黑洞洞的,火把的光亮实在是照不到多远,明姝也不敢走远了,只敢在附近采些干草过来,生起的火堆并不大,但好歹还是叫人身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暖意。 “嫂嫂以为这个就管用了?”慕容叡嗤笑,“嫂嫂是没有见过,几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点了火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个人坐在火堆边,都已经冻死成冰块了。” 这个天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阴森森的,比这寒风还要寒透肌骨。 明姝气急,不知道慕容叡说这些话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她真的狠心,把他往这里一丢,他也活不了。 “小叔倒是很希望我把你丢这儿?” “很希望倒是也没有,不过就算嫂嫂把我丢这里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到了下头,阿兄瞧见娇妻和我一块下去,想想他的脸色,就想笑。”说着,慕容叡竟然愉快的笑出了声。 他转头,看到火光下明姝被气红的那张脸。不由得愣了愣,她平静的时候,静美如临水照花,生气的时候,两靥生红,眼里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这模样比她平常竟然还要生动美艳的多。 “阿娘就不该把你叫过来,我要是真心想要作甚么,别说你拦不住我,就算是那个于妪也不能奈我何。”他说着,两眼盯着她,像极了寒夜里的野狼,“你还不如呆在平城里头好些。” “这个时候说这话也晚了。”明姝扭过头去,躲开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小叔还能动吗?” “嫂嫂这话说的奇怪,若是我能动,我还躺在这儿作甚?”慕容叡闭上眼,话语平淡,好似自己这条命不需明姝操心。 明姝看他一眼,瞧这男人好像快要看破生死一样,气的直接背着火堆坐下来,不搭理他。 她一回过身,慕容叡那儿也没声了。 寒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说话的时候还好,等安静下来,那些呼声入耳,阴森可怖。 做了一会,明姝心里有些怕,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就咬紧牙关挨过去了。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靠近,哪怕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这个人必须远离,这样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可夜黑风高,月光都没有半点的天,独处实在是太可怕了。和人靠在一块,说说话,都能生出无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回头,发现慕容叡睁着眼,躺那儿,一动不动。 到现在为止,他除了和她说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一声。如果受伤了的话,应该很疼才对,可到现在都没听过他吱声。 到底她还是忍不住,“你不怕?” 慕容叡的眼睛转过来,“我又有甚么好怕的?” 这话把明姝给顶得心肝肺都在疼,她喘了口气,冻得险些缓不过来。 “你就不怕这么死了?” 慕容叡满脸淡然,好像身处困境的不是他一样,“嫂嫂怎么老是说原话呢,我不是和嫂嫂说了,要是下去,让阿兄见着,他如花似玉的新妇和我一块下去见他,光想想我就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怕呢?” 明姝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能以平常人来揣度,没想到他竟然还真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样下去,也没话说了。 她扯了些干草过来,干草烧的快,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朝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不过这泼水能结冰的天里,哈出那口气,才让手掌感受到半点暖,就马上冷的让人觉得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是要真死了。明姝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想法。她不想死,这段人生才开始没多久,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小叔有甚么办法没有?”她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慕容叡并不答话。明姝不能真的丢下他自己跑了,何况就算丢下他,她也不见得能脱困。 她不信他就真的对生死这么无所谓。 “要死了,一同下去见了夫君,那也没甚么,夫君从来没有见过我,就算再见着,也是和见陌生人一样,何况家公和阿家都已经和我说了,等一年过去,就送我回娘家改嫁。”她叹了口气,“对不住,不能如小叔所愿了。” “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这个么,怎么我兄长才死了没多久,就盘算着改嫁了?”慕容叡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添几分魅色。 见他竟然肯答话了,她嗤笑,“谁说汉人注重守节了,谁家要是一根筋守节,那才是要被笑的呢。”她说完,伸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她转过身还想说几句,突然慕容叡神色一凛,明姝忍不住屏住呼吸。近乎空寂的空气里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步子声,或者不该称呼为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若不是慕容叡神色有异,她还察觉不到。 篝火照亮的区域有限,在火光之外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看不真切。 她的心悬起来,耳朵里能仔细的听到念那细细密密如同小雨一样的脚步声,正在越逼越近,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黑暗里露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来。那眼睛不是人类的,充满了试探饥饿还有狡黠。 明姝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些都是狼! 这个地方不见人烟,估计野兽横行,这群狼,恐怕就是顺着风嗅到了人的味道,一路寻过来的。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在手边抓,一把把慕容叡用的槊抓在手里,马槊很长,而且死沉。她想要提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拿不起来。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男子嘶哑的嗓音在耳后之如雷炸响。她勉强扶起马槊的手差点一歪。 “你现在舍得起来了?” 明姝往后一看,入眼的就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喉咙一紧,“刚才在地上躺够了?!” 慕容叡不答,反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随即猛地握住她的手。瞬间巨大的力道压在双臂上,两条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重重一挥。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明姝不慌张,抬起那张清丽的脸,“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132.求官 请支持正版! 一时间, 上上下下, 皆是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明姝摔了那一跤, 正好躲起来,把事都给避过去了。 尸首没有回来,只能造个衣冠冢, 但就是这样, 照着刘氏的意思, 也不能寒碜了。墓室之类的已经叫人去营造了, 只是眼下天已经冷了, 再怎么加紧赶工, 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不能动工了。少说要等到明年暖和时候才能完工。 明姝窝在房内,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才去见慕容渊, 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 “你若是想好了,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 “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 只听刘氏说, “五娘年轻, 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 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 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 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丫头们退下之后,就剩下她一个人。火塘里的活烧的正旺,却怎么也暖不着她,掌心冰冷。 她到门边,把门推开,外头是阴沉沉的天,乌云滚滚,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她合了门,还没走几步,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大步走到火塘面前,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过来。” 话语简短,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府里依然是和平常一样。突然外头起了些人声,她自从守寡之后,就搬到了府邸最僻静的地方,倒也不是喜欢安静,而是心里有鬼,有点动静就容易心里不踏实。 下人只当她喜好安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来,那边声响大的院子里头都听到了。 她披衣下来,听了下,外头是女人高声尖利的骂声,可很快有另外一波声音压了过去,很快就把年轻女人的尖利叫骂给压的体无完肤。 明姝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到方才在外头叫骂的女人是谁了。她一声不吭的伸手把衣襟拉过,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穿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迈着带风的步子大步走进来,他坐下来,满面煞气。 他不是文弱文士,曾经带兵过北上抵御外敌,虽然人年轻,但手里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那股丝毫不遮掩的杀伐之气,逼得她不由得退后几步。伸手捂住胸口,有些不敢上前。 那男人听到她足音,抬起头,对她伸手,“别怕。” 说得轻松,一身杀气坐那儿,光是不说话就能吓死人了,还叫她别怕。 她腹诽,可还是走了过去。 “我退亲了。”男人简简单单,说得平常,似乎和她议论待会要吃什么一样随意。 明姝一惊,“退婚了?” 男人低头,嗯了声,“早些退了早好,免得到时候过不下去,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强。” 这婚事是婆母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下来的亲事。对方也是将门出生的女儿,算是强强联合,现在他一句话就不娶了? “那你也不怕那家小娘子爷娘不善罢甘休”她缓缓坐在他身侧。 他嗤笑,“婚嫁这回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我不愿意娶,难道他们还能把自家女儿送到我房里。” 他话语说的粗鄙,回头目光炯炯,口吻软了下来,“我娶你。” 她面上顿时滞住,缓了一息,她才咬着牙根开口,“府君,我是你寡嫂。” 他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横行霸道,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嘴角挑起个笑,“我当然知道。”他垂下头在她耳边缓缓吹了口气,“嫂嫂。” 那口气吹拂在耳郭上,正好中她最敏感的地方,麻痒从被吹拂的地方生起,而后如同电流一下迅速窜遍四肢末梢。 “嫂嫂怕甚么呢。”他笑的温煦。 他是真不在乎什么寡嫂和小叔子,喜欢了夺过来,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他,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嫂嫂想甚么呢?”他特意把嫂嫂两字咬重了音,像是嘲讽,又似是戏谑。 她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鲜卑旧俗里,原本就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只是汉化推广之后,这个旧俗也一块被叫停。他如此行事,也不怕有人在洛阳弹劾他。 他看出她此刻心中所想,靠近了,嘴唇擦在她脸颊上,“嫂嫂,咱们和夫妻还有甚么区别?我若是有事,嫂嫂也不能幸免。” 他说罢,她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这个人简直就是疯子! 她用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能撼动他半分,她靠在他身上,精疲力竭,而他在她身后笑的得意。 “你真心想娶我,还是为了一泄心头之恨?” 他的笑声一停。随即手上的桎梏松了下来。 “嫂嫂好生准备吧。”他松开她,言语生硬,头也不回的直接走了。 如他所言,府内上下还真的开始准备婚礼,甚至她院子里的东西,都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往外搬。 明姝坐在那儿,瞧着左右的侍女忙碌,有侍女给她送上了热水。 她接了过来,杯子里的热水刚刚好,她喝了一口,热水的暖意很好的暖了肠胃,也叫躁动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下来。 突然肚腹内一阵绞痛,哐当一声中她捂住肚子卧倒在地上。肚子内肠子似乎被一只手给拧到了一起,疼到了极点,脑子里模糊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呼吸的通道被堵死,完全喘不上来,随即陷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没有任何迟疑,她跪了下来,“家公,儿不愿意改嫁。” 慕容渊没有想到她竟然不愿意改嫁。这个新妇貌美年轻,何况嫁来的当夜,自己儿子就翻墙跑了,丢下年少的新妇独守空房。这事就算他再怎么偏向自个儿子,也觉得这事上,实在是对不住新妇。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133.猜测 请支持正版!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 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 看来听到了声响,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 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 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这热水, 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 方便她靠在上头, 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 “娘子就算不说, 奴婢也知道, 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 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 当天夜里,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 野心勃勃, 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 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安静了好会,她听他问道,“嫂嫂,刚才杀生的时候,感觉如何?” 如何?能如何? 明姝只想把一团草塞到他嘴里去,好让他安静安静,可惜这个注定只能是奢望了。她闭上眼默不作声。 没有得到回应,慕容叡也不懊恼,他反而低头在她耳边道,“只是杀几只畜生,恐怕嫂嫂没有太过深刻的体会,我和嫂嫂说一次,在马上杀人其实是最快的,眨眼的功夫,其实就已经分出高低生死了。一刀过去,肉是软的,不过砍到骨头的时候,手里很分明的感觉到是脆的,这时候,必须要奋力彻底把骨头给砍断。不然刀会卡在骨头缝里,刀就不容易拔出了。” 明姝活生生的被说出一声鸡皮疙瘩出来,原先因疲劳生出的那点困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终。 慕容叡还不放过她,“嫂嫂你猜,死在铁骑蹄下的人,能不能有个好死相?” 明姝怒了,狠狠瞪他,“小叔是想我刚才吃下去的肉全部吐出来,是吗?” 她两靥生红,分明是动了真怒,慕容叡低头,呼吸喷涌在她脸上,“嫂嫂要是舍得吐,那就吐吧。” 这话险些把她给呕死。她算是明白了,慕容叡这人就是个奇葩,不仅仅是手上功夫了得,嘴里说话的本事也是一流。 那点困意一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睁着眼睛强撑着。身后的慕容叡偶尔开腔说几句话,可惜她拿定主意,就是不搭理他,免得自己被他气的吐血。 天冷天亮的就晚,没有刻漏,明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夜里凉到最厉害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往他怀里缩,篝火生起的热量已经不足够人取暖了。她冻的手脚都无法伸展开,甚至还想起了之前慕容叡说的,一群人在野外点起篝火过夜,第二天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冻成冰块了。 她冻的脑子晕乎乎的,想点事都艰难的很。 慕容叡在后头贴的严严实实,她哆嗦着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他没有推开她。 有几次撑不住了,眼皮子想要合上,就听到他阴森森的话语,随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多少次,终于乌黑的天际渐渐转淡,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代郡的天亮都露出一股寒冷的肃杀,清冷的光芒从东边渐渐透出来。慕容叡摇摇怀里几乎已经缩成了一团的女人,“好了嫂嫂天亮了。” 昨天一夜,这女人就在他胸口缩成了一团,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像只秀气的小狐狸,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昨夜里头她浑身凉呼呼的,身上长个大嘴似得,贪婪的汲取他的体温。他那会还真有些想把她给甩出去了,到了后面她暖起来,吸走了的热量渐渐的返回他身上。 女人真的很奇怪,比男人瘦小,他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把她提起来。这样瘦弱的人,他看都不看,也知道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一口下去还嫌弃塞牙缝。没成想,这女人浑身上下都软到了极致,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骨头。软乎乎的一团,这让他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摇了两下,怀里抖抖索索的女子猛然惊醒,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惊惶的张望四周,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那样的兵荒马乱,她不敢寒天的夜里走远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们靠着的地方是一个小土坡,面前的篝火还残留着些许火星,火星微弱,没有多少热量了。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滩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明姝打了个冷颤,回首过来看慕容叡,慕容叡在寒夜里熬了一宿,此刻的脸上算不上好。只是年轻力壮,而且以前像这样在寒风中呆上一夜,也不是没有过,所以还能撑得住。 明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打量。慕容叡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挑起一抹邪气的笑,“嫂嫂这么看我作甚,难道嫂嫂终于觉得我比兄长好看。”他说着,凑近了她的耳畔,“嫂嫂动心了?”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喷涌在她耳朵上,耳朵在他胸口上暖了一夜,没有冻僵,敏感的很。被他这么一挑逗,她警惕的捂住了耳朵,恶狠狠的瞪他。 随即她马上从他的怀抱里出来,整理了整发鬓。 慕容叡见她逃的远远的,也不以为意,抓起手边的环首刀,一刀撑在地上,站起来。昨晚上坐的久了。腿脚有些麻痹,她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和云似得,没半点重量,可他站起来的,腿脚竟然还有些不听使唤。 他站起来身形晃了两晃,明姝见到,知道是自己给压的,心里生出点愧疚,可也不敢轻易上前。 慕容叡也不看她,活动了下四肢。 明姝看了一眼四周,此刻还不是很亮,周遭看的还不是很清楚。但此刻死一样的寂静,别说人声,就连鸟兽的声响都没有。 这样的安静,逼得人发疯。她不得不又靠到慕容叡身边。昨晚上不得已在他怀里靠了一夜,现在又不得不躲到他后面。 慕容叡嗤笑,见她害怕,也不出言讽刺。 他重新烧了火,把昨夜里埋起来的狼肉找出来烤熟和明姝分吃了。然后靠着两条腿走路。 马昨夜里受了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个地方离官道很远,一时半会的见不到人。 武周冬季寒冷干燥,雨雪少见。代郡旧地到了冬天就会风雪漫天,倒是武周县这儿,一年到头,冷是冷,可雪也没见过几次。 平城现在恐怕已经下雪了,武周县还是平常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明姝换了以前,一定觉得少了些许冬日乐趣,但现在心里一万个庆幸。 野外人烟罕见,连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都没有。原野上枯草遍地,慕容叡拔刀把面前的枯草断枝砍断,方便行走。明姝在他后面走的一脚高一脚低,脚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头一仆,被慕容叡一手搀住胳膊,提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砍下旁边一棵枯树的树枝,一头塞在她手里,另外一段握在自己掌中。 “小叔,这时候不会有野兽了吧?”她在后面问。 “嫂嫂见过,猎人只在夜晚出来打猎的么?”慕容叡走在前面,嗤笑一声反问。 当然没有,她闭了嘴。 “如果嫂嫂问的是野兔之类的,那野物喜欢夜里出来活动。如果问的是昨夜里的,那可就糟了,那玩意儿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闻着它们喜欢的味道,就会跟过来,才不分甚么白天黑夜。”说着他颇有深意的瞥她,“嫂嫂可要小心了,我若是在,或许还好些,要是不在,嫂嫂小心成了它们的吃食。” 明姝还记得昨夜里的惊魂一刻,知道慕容叡这话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狼虽然也怕人怕火,但这种畜生极其狡猾,知道分而攻之。它们分得出强弱,强者一攻不成,知道没有希望就会遁走。但弱者,就会团团围住。 她吓得不吭声,紧紧的跟在慕容叡身后,生怕自己要是慢点,就会被他丢下。 慕容叡偶尔停下来,张望一下四周,然后指了一个方向。 她对武周县不熟,慕容叡指着哪儿,她就跟着往哪儿走。 他们的运气不错,走了两个时辰,遇上一辆车。车上人的打扮和汉人很不一样,和哪天来刺史府里报丧的士兵有些相似,那是几个男人,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袍,头上带着圆头帽子。赶着车,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慕容叡让她站在原地,自己上去和那些人搭话,她听到他们用鲜卑话嘀嘀咕咕了说了一会,然后慕容叡跑过来,对她伸手,“行了,过来吧。” “小叔刚才和那些人说甚么?” “我说他们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捎我们一段路。”他说着已经牵着她到车跟前了。 靠的近了,一股牲畜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她强行忍住不适,在他身后站好了。 那几个男人听到声响,一水转过头来看她,见到俏生生水灵灵的年少女人,他们眼底里生出一股火来。 那野性未消的眼神看的明姝心里害怕,忍不住往慕容叡身后躲。慕容叡一把把她给扯了出来,抡圆了一把塞上车。 车里也好大一股味道,她想对慕容叡说什么,慕容叡却抢先一步过来,他眉目柔和了下来,口吻温柔,“怎么了?好好呆着,待会就到了。” 那含情脉脉的简直不像他。 妖冶俊美的脸庞,眉目含情的时候,看的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明姝没有被他的美色所惑,心里打鼓,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坐了上去,听到慕容叡和那些人说的高兴。她忍不住探头去问,“刚才小叔和他们说甚么?” 明姝心里猜测那几个人应该听不懂汉话,胆子也跟着大起来。 果不其然,慕容叡的声音传来,略带点漫不经心“我说你是我婆娘。” 明姝出奇的暴怒了:谁是他婆娘!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134.千里 请支持正版! 她思子心切, 脚下走的飞快, 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 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 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 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 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 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 不由得出言安慰她, “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 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 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 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 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 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 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 刘氏松开明姝, 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在这儿只能守寡。”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北边鲜卑立国,隔着一条长江,又是汉人立国的梁国。南北征战不休,闹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们找个男子都不容易。可是五娘子生的沉鱼落雁,又有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说个郎君不成问题。总好过留在这儿,一辈子守寡强。 寡妇可就太惨了,先不说朝廷看不起寡妇守节,就是自个年老之后,下头也没个一男半女,夫家凭什么来照顾?到时候年老了,爷娘都去了,没人撑腰,那日子就过得坏了。 说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银杏急了,“您可别犯傻。” “你不懂就闭嘴。”明姝瞪她,见她还要说,手掌在软囊上一拍,银杏委委屈屈低了头。 明姝又想起了那个梦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总好过梦里那样。她仔细想,想要揪出梦境里的蛛丝马迹,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纠缠上的,却半点都没有头绪。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还落得个清净。 她见银杏还要开口,马上闭眼装睡。 丧礼上闹腾了一天,到了夜间,才寂静下来。 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刺史府内格外安静。晚间刮起了冷风,把外头挂着的招魂幡吹得飒飒作响。 慕容渊让人把新妇给叫来。 这个才进门三四个月的新妇才十四五岁,瞧在眼里远远还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姝进来,脸低垂着,给慕容渊见礼。 慕容渊让她在另外一张坐床做了。 “阿六敦现在你也见着了。”慕容渊一宿之间头发几乎半白,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你现在还年轻,大好年华。我打算给你爷娘去信一封,让你回翼州改嫁。” 慕容渊甚至慕容叡的祖父都是一州刺史,慕容叡若是没有太大变故,也会和父祖们一样,担任刺史。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臂上,强大的力道完全不容她抵抗,几个喘息间,他操纵着她的两臂,狠狠突刺,黑茫茫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眼睛几乎派不上用场,耳朵里听到的是风被撕裂开的声响。 “噗”寒风里传来沉闷的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 明姝一愣,他沉重的喘息就响在她的耳畔。若不是顾不上其他,恐怕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一声。 135.私事 请支持正版!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 刘氏又感叹, “五娘是个好新妇, 嫁过来这么久了, 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 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 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 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 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 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 “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 险些被人掳去, 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 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 但刘氏却是一震, “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 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 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 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这话引得慕容渊看了过来,目光稍有些古怪。 做嫂子的,两眼盯着小叔子看,不管怎么说都奇怪。 明姝不慌张,抬起那张清丽的脸,“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136.受伤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和外面那两个赶车的人说话, 那些人都是从塞外过来的牧人,一句汉话都不会说。 说话的时候,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里的槊还要别在腰间的刀, 慕容叡面色如常。和他们说起塞外的事。 说说走走,过了好一段路, 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 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 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 从那人手里接过来, 道了谢。喝了一口, 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 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 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 还有大大小小的坑, 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 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她似乎冷的厉害,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那个是谁?瞧着不像个主人样儿,耻高气扬的。”兰洳拿胳膊肘捅了捅慕容叡胸口。 “那是我阿娘派来的,对她客气点。”慕容叡说完,伸手推开兰洳。径自上马。 137.对付 请支持正版!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 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 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 小叔救我, 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 露出细白的牙, “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 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 她就吓得惊慌失措, 连生气都忘记了, 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 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 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 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 小叔亲近寡嫂, 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刘氏念叨着这四个字,颇有些头疼。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怕从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多多少少隔着几层。 刘氏看了一眼面前的新妇,人瞧的出来有几分憔悴。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的。 “五娘下去休息吧。” 明姝这一路走来,虽然人在车里,却一把骨头都要散了。听到这话,心头一松。从刘氏那儿出来,刚下台阶,就迎面遇上慕容叡。 慕容叡面色如霜,目不斜视,见着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到了门内。 如此目中无人,换了个阿嫂,恐怕会气的直哭。可是明姝却是心头乱跳,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她喜滋滋的回到院子里,跟在后头的银杏,见她满脸喜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二郎君那样,显然上一次是得罪狠了。怎么五娘子不但不怕,反而还很高兴? 对着银杏的不解,明姝喜不自胜,“傻丫头,这你还看不明白。他生气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既然不缠着,那么两人想有什么牵扯也无从谈起。到时候回翼州,也就没有太大的悬念了。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138.迁走 请支持正版! 大魏律法, 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 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 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 嘴角往两边翘, 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 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 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 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 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 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 别人说三道四, 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 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 这位郎君站了会, 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两三个人赶紧过去,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慕容叡这脾气,颇有些难以捉摸。他从来不按照常理来做事,她以为他还要冷言冷语,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就应了。 家仆们立刻把准备好了的饭菜抬上来,吃完了,再喝药。头上挨了一记,砸的挺狠过了一夜,伤口还在疼。不过这些还是没影响他全部吃完。 明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一转身,会有被盯梢的感觉。可是回过头来看,什么都没有。 “嫂嫂讨厌我?”放下了药碗,慕容叡抬手,琥珀色的眼眸与她对上。眼眸中雾霭沉沉,望不真切,但又有甚么蕴含在里头,看的她心头狂跳。 “小叔也知道?” 毫不掩饰的话语让慕容叡僵住,他瞬间错愕的表情取悦了明姝,明姝腰杆挺得笔直,“小叔好点了没?要是还没有我去请大夫再过来瞧瞧。” 说罢,她觉得看在慕容叡被生母敲破了头的份上,可以给他透个消息。 “阿家昨夜里和家公有些不快,若不是必要,小叔暂且不要去阿家那儿。” 慕容叡定定看她,那目光如刀,切入肌肤,剖开肌理,恨不得钻到她骨子里头去。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这男人太危险了,片刻靠近,就让她心神不宁,还是敬而远之。 瞬间她又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小叔若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嫂嫂好不容易来一次,急着走作甚么?” 明姝回眸一笑,“小叔,人言可畏。” 说罢掉过头去,没有半点停留。 慕容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最终随着一声吱呀声,他收回目光。 慕容允跑到屏风那儿,伸长脖子瞧,“阿兄,嫂嫂走了。” 说罢,他又跑回来,“阿兄,我总觉得你对嫂嫂有企图。” 她思子心切,脚下走的飞快,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139.主母 请支持正版! “为阿家办事, 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 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 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 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 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 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 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 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 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 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 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 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 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 嘴上没个把门的, “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别说,一碗羊奶下肚,浑身就开始暖洋洋了。原本冰冷的手,都有了融融暖意。 慕容叡喝了那一碗羊奶,别说和她说一句话,就是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浑身上下暖起来,再次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下一个驿站。不然这个天野外露宿不是开玩笑的,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到了夜里说不定还会有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所以要尽快启程。 明姝重新穿好斗篷,把风帽戴好。走到外头,前面也有一队人正在套车,驿站面前一大块地,叫站得满当当的,明姝才走几步,就听到那边人群里有个男人高声嚷嚷。 她下意识回头,见着慕容叡已经大步走过去,那边人群里走出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快步向他走来。 慕容叡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满脸笑容,伸手就在他肩头上碰了一拳。那男人也不客气,也和他一拳在他肩头捣了一下。 两人对目而视,随即大笑。 明姝见着那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什么,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抬头向慕容叡身后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她。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会,凑近了慕容叡,嘴唇翕张。明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那男人一边和慕容叡说话,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那目光令她受到了冒犯,她转身径直到了车内。 那男人手臂靠在慕容叡肩头上,满脸暧昧,“见你带个小美人,是谁?” 慕容叡一把推开他压在肩膀上的肘子,“那是我嫂嫂。” “嫂子?”男人声量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随即舔了舔唇,眼里有一抹异色。 这模样落到于氏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话语刚落,里头就传来声响。明姝过来,面色不佳,想来已经知道了刚才侍女们的对话。 侍女们原先谈笑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吓得抖抖索索起来,面无人色。 丫头们退下之后,就剩下她一个人。火塘里的活烧的正旺,却怎么也暖不着她,掌心冰冷。 她到门边,把门推开,外头是阴沉沉的天,乌云滚滚,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她合了门,还没走几步,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大步走到火塘面前,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过来。” 话语简短,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府里依然是和平常一样。突然外头起了些人声,她自从守寡之后,就搬到了府邸最僻静的地方,倒也不是喜欢安静,而是心里有鬼,有点动静就容易心里不踏实。 下人只当她喜好安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来,那边声响大的院子里头都听到了。 她披衣下来,听了下,外头是女人高声尖利的骂声,可很快有另外一波声音压了过去,很快就把年轻女人的尖利叫骂给压的体无完肤。 明姝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到方才在外头叫骂的女人是谁了。她一声不吭的伸手把衣襟拉过,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穿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迈着带风的步子大步走进来,他坐下来,满面煞气。 他不是文弱文士,曾经带兵过北上抵御外敌,虽然人年轻,但手里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那股丝毫不遮掩的杀伐之气,逼得她不由得退后几步。伸手捂住胸口,有些不敢上前。 那男人听到她足音,抬起头,对她伸手,“别怕。” 说得轻松,一身杀气坐那儿,光是不说话就能吓死人了,还叫她别怕。 她腹诽,可还是走了过去。 “我退亲了。”男人简简单单,说得平常,似乎和她议论待会要吃什么一样随意。 明姝一惊,“退婚了?” 男人低头,嗯了声,“早些退了早好,免得到时候过不下去,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强。” 这婚事是婆母还在世的时候,给他定下来的亲事。对方也是将门出生的女儿,算是强强联合,现在他一句话就不娶了? 140.发放 请支持正版!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 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要是胆敢脱了衣服, 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她似乎冷的厉害, 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 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 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 他低头问她, “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 往火堆边儿挪了点, 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 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 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 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 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 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 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 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做嫂子的,两眼盯着小叔子看,不管怎么说都奇怪。 明姝不慌张,抬起那张清丽的脸,“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刘氏病重,虽然不危及性命,但短期之类也下不了床。明姝借腿伤休息了许久,到这阵子,终于不能再躲着了出来管事。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141.掌掴 请支持正版!  明姝窝在房内, 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才去见慕容渊,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你若是想好了, 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 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只听刘氏说, “五娘年轻,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 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 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 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男人没了, 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 盯得明姝嘴张了张, 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 “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她勉强应了,刘氏笑的慈祥,“这一趟辛苦五娘了。” “为阿家办事,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142.阿爷 请支持正版!  于氏回到了平城, 和死狗一样。 她平日仗着自己是刘氏身边的老人, 没少作威作福, 哪怕是在明姝面前, 也没见收敛多少。被慕容叡吊起来, 抽了二十鞭子, 差点没去掉一条老命。等到回到平城养了好几天,才把一口气给养回来。 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母那儿伺候。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 刘氏又感叹,“五娘是个好新妇,嫁过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 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 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我还不相信, 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 母亲难免有偏心, 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 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 “可惜娘子也福薄, 在武周县的时候, 险些被人掳去, 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143.出走 请支持正版! 说话的时候, 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里的槊还要别在腰间的刀,慕容叡面色如常。和他们说起塞外的事。 说说走走,过了好一段路, 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 另外一个人去取水, 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 从那人手里接过来, 道了谢。喝了一口, 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 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 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 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 不能和官道相比, 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 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 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 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银杏打心底里畏惧这个郎君,初见的时候,被这个郎君俊逸的脸惊艳,可是从自家娘子那儿能看出来,这位真的不是个好相处的。 “娘子骨头脱臼了,大夫正在给接骨呢。”银杏话音都还在抖。 慕容叡哦了一声,挥手让她走。银杏如蒙大赦,低头走开。 慕容叡回到自己房内,家仆围上来给他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换了衣服,家仆们已经把床铺好,请他过去休息。 慕容叡没有去睡,他直接出了门。他没个事先定下的目标,信步由缰,走到一处院子门口,就见着于氏站在外头。还没等于氏开口,屋子里头就传出高亢的女声尖叫。 那一声尖利高亢,几乎直冲云霄。直接就把慕容叡和外头的于氏齐齐给吓得一个激灵。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身上叠着块巨石,眼前发黑,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两三个人赶紧过去,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144.家事 请支持正版!  于氏见那两个年轻人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不免心生不满,高声道,“二郎君, 该启程了。” “那个是谁?瞧着不像个主人样儿,耻高气扬的。”兰洳拿胳膊肘捅了捅慕容叡胸口。 “那是我阿娘派来的, 对她客气点。”慕容叡说完, 伸手推开兰洳。径自上马。 兰洳被他推开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对那边的于氏弯腰一礼。 礼节是齐全了,可嬉皮笑脸的,叫人心里格外不痛快。 于氏板着脸, 鼻孔里冷哼两声, 直接掉过了头。 明姝坐在车里, 车里在驿站那儿收拾过了,坐蓐又换了羊皮的, 上头的羊毛柔软, 坐上去, 体温被很好的凝聚了起来。她脸色好了点。 马车重新上路,车轮压在夯实了的路面上, 吱呀作响。 外头传来口哨声, 她打开车窗,脸才露在床边,外头就传来年轻男人轻浮的口哨。 她下意识往口哨出处看, 窗户前就挡了一骑, “风大, 嫂嫂还是快些回车里吧。要是冻着了,请大夫可没那么容易。”慕容叡言语随意,明姝看他一眼。马上的慕容叡身上穿着厚厚实实的皮袍,细如银针的狐狸毛峰蹭在他的脸颊上,灰白的毛峰衬显他肌肤洁白。厚厚的风帽压下来,就露出了那张脸。 俊秀的长相,却没有半点男生女相之感。男人容貌一好,难免有些阴柔,偏生在他身上,阳刚之气呼之欲出。 她把窗户拉上。 从平城县到武周,走了两天,终于到了武周县城。 武周县城地靠边塞,比起平城,更多几分肃杀。 马车在一处府邸面前停下,明姝提了裙裾扶着银杏的手,款款从车内下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门庭,这所府邸比起恒州刺史府来说,小了几乎一半,但门上的漆都是新髹的,被日头一照,亮堂堂的耀眼。 不多时,门从里头被人打开,两三个老仆出来,见到慕容叡,很激动的跑出来,和他说了什么话。 明姝转头,和个嫂子应该有的模样。 那两个老仆和慕容叡说话,自然就冷落了明姝和其他人。明姝倒也没什么,于氏倒是最先收不了了。 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夫人让娘子过来,一同陪着二郎君过来。站在这儿未免有些不太妥当。” 慕容叡听出于氏话语里的不满,只是笑笑,“是我高兴过了头,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说着,他伸出手来,看向明姝,“嫂嫂,进去吧。” 他这么一说,那两个老仆过来请她进去。那两个老仆生的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嘴里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明姝跟着老仆进门,才进院子,几只鸡窜了出来,扑腾着翅膀乱飞。 公鸡生的健壮,见到有陌生人闯入,凶悍的展开双翅就要来啄。 慕容叡一脚把扑上来的公鸡给踢开,他转头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明姝,“嫂子没事吧?” 才进门就被公鸡追着啄,能没事才怪了!明姝脸色发白,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摇摇头。 “回头就让人把这只扁毛畜生做熟了,给嫂子赔罪。”慕容叡站她身边,话语带点儿调笑。 明姝没搭理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跟着老仆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头坐着个中年人,容貌和慕容渊有几分相似,精神抖擞。见到明姝,他笑,“回来也就罢了,还带来这么一个标志的小娘子?” 中年人便是慕容叡口里的十六叔慕容士及。 慕容叡赶在明姝后面跳过门槛,听到这话,他咧嘴一笑,“要是真有这么标致就好了。十六叔,这是我的嫂嫂。” 慕容士及咦了声,“我记得你的阿兄……” 他抬眼看向那个女子。看上去比慕容叡都还要小上那么两岁,身上衣裙朴素,梳了妇人的发式,可是发髻上没有多少首饰,只有素净的那么两根玉簪子。 慕容士及满脸恍然大悟,“这样。怎么……” 于氏抢在慕容叡之前开口,“是这样的,年关将近,郎主和夫人让二郎君过来给您送些礼。” “我没问你。”慕容士及眉头一蹙,“你出来多嘴多舌干甚么?” 于氏没预料,脸顿时涨红了。她垂头站在后面。 “是我想着要过年了,所以给十六叔送点东西。”慕容叡上前几步,直接在中年人面前坐下。 “难得你小子有孝心。”慕容士及笑。 明姝听到身后于氏那儿传来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哼。 慕容士及和慕容叡说完了,招呼明姝坐下,“新妇快些坐下,我这里没有任何好的,新妇不要介意。” “是儿礼数诸多不周全,还请长辈不要责怪才是。”明姝屈了屈膝,脱了脚上的鞋子,坐上坐床。 “我家堂兄和嫂子都还好吧?”慕容士及问。 “家公一切都好,不过阿家有些小病,需卧床疗养。”明姝答道。 慕容士及点点头,“我在武周县,事情也多,尤其朝廷考课快要到了,忙得也脱不开身。不能亲自前去探望。” 他满脸遗憾,叹了口气。 “阿叔不必叹气,阿叔的难处,家公和阿家也知道。”明姝双手放在小腹上,答的中规中矩。 她说完,让于氏把这次送来的礼品单子送上,“还请阿叔过目。” 慕容士及看都不看,直接搁置在一边,“不用了,都是亲族,都是心意,还看甚么?” 说着,他伸手往慕容叡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弟弟念叨你好会了,正好你回来了,教他点拳脚,免得留在家里发疯。” “十六叔让他好好读书不就行了?” “那小子不爱读书,我为他这事快要愁死了。你去劝他,他听你的话。”慕容士及在慕容叡背后拍了一把,他起来就往外头走。 明姝见他往外头一走,心下莫名有些发虚。眼前的慕容士及对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慕容士及是个武官,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文士的儒雅,等慕容叡一走,浑身上下的煞气便如同流水满眼开来。 那经过铁马金戈刀口舔血长年累月生出的煞气,哪怕是个壮年男子都抵挡不住,更何况一众女子。不一会儿,原本还耻高气扬的于氏侍立在那儿,脑袋都不敢抬。 明姝稍稍好点,但也只是好点而已。 幸好慕容士及转头看她,“新妇先到后头去休息一下,从平城来这儿路上不好走,估计这会都冻着了,去后面暖和暖和。”说完,他抬手就让侍女送她去。 明姝心里松了口气,她到了谢,和侍女到后面去了。 屋子里头生了火盆,烤了烤火,几个侍女围坐在一旁陪着明姝说话。 武周县离平城不远,但到底是在外地,心里惶惶不安,说点话正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冲到室内,明姝一看,见着几个带着皮帽子的孩子脑袋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几双眼睛对着里头的女人们直打量。 那些小孩穿着圆领袍子,腰上系着短刀。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奴仆。 他们指着明姝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于氏听了脸色一变,明姝起来,抓了一把糖块在手里,分发给那些孩子,孩子们得了糖,欢呼雀跃跑了。 于氏僵硬着脸,“娘子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 明姝含糊不清的应了两句。也没把她当回事,出门不出门,决定的人是她,而不是于氏。 于氏见她答的敷衍,顿时怒上心头。不过一个才加过来的新妇,何况还死了夫君,在夫家没有依仗,还摆什么架子! 明姝暖了手脚,小睡了会。 睡了小半个时辰才醒,起来重新梳洗了下,她重新穿上厚厚的绵袍,到外头透透气,屋子里头为了防风保暖,窗户全部拿布给封死了,明明外头是大白天,但是屋子里头却是黑的入夜了一样。 待久了难免觉得憋闷。要出去走走。 慕容士及的府邸比刺史府要小的多,格局也不是很大,感觉转一转,就能把整个宅邸给逛完了。她走过一道回廊,听到小孩尖叫声,转头一看,见着慕容叡和个五六岁的有孩子在玩射箭。 骑射是鲜卑人立身的根本,不论男女,都要精于此道。慕容叡脱了外袍,他大马金刀,持弓而立,长弓在手,二三十步开外摆着一张箭靶。 此刻的慕容叡和平常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平常的慕容叡都是轻佻的,眼里冰冷。此刻手持长弓,双眼火热而专注,俊美的脸上生机盎然,整个人伫立于寒风中,却引人注目。 他缓缓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他双臂用力,扣线三指头迅速松开,只听得空气里被破开的一声,箭镞深深钉入箭靶,箭靶呼的一下向后倒地。 那一箭的劲道之强,竟然直接叫箭靶哐当倒在地上。 顿时场面一时静谧下来。 慕容叡看着倒地几乎散了架子的箭靶,慢慢抬首,琥珀色的双眸里生起的火焰炽涨,如同那夜里梦里那样。烫的几乎要把她给烫坏了。她下意识后退几步,胸前里的心脏跳的飞快。 慕容叡见到她眼底露出的恐惧,颇有些不解。 “嫂嫂?”他持弓一步上了台阶,她脸色很不好看,见他上来了还是强颜欢笑,“小叔在干甚么呢?” 慕容叡目光不留痕迹的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教着孩子射箭。” 话语刚落,那孩子就叫起来,“你欺负人,叫人摆在那么远的地方!” 慕容叡低头嗤笑,“小家伙不知好歹,十几步内还能叫射箭么?我已经够体贴你了。”说完在小男孩的脑门上敲了个爆栗。 这孩子应该就是慕容士及的儿子了。明姝对那孩子笑了笑。 那孩子见到她,眼睛一亮,跑上来围着她转圈,“你好漂亮!” 这孩子已经七八岁了,说话和个大人似得,偏偏脸上还是小孩的稚嫩,明姝心里生出的恐惧不知不觉的被冲淡了些许。 她伸手去摸他的脑袋。那孩子愣了一下,还是没躲开,只是等她手放开后,扬起脸很是严肃的道,“男人的头不能乱动。” 慕容叡伸手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把原本柔顺的头顶给揉的一塌糊涂,“连射箭的力气都还没有,称甚么男人!” 戏谑的口吻让小男孩炸开了,跳起来就要和他闹,却被慕容叡一只手挡住,小男孩闹腾半天,不能动慕容叡分毫。 闹腾了会,慕容叡开口道,“嫂嫂既然醒了,待会等天气暖和点,出去逛逛集市。” 这儿没有什么别的消遣,只能上东西两市去看看。 “要是不想,还有别的胡人做生意的地方,他们带过来的东西比东西两市里头的有趣。” 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有些勾着她往外走了。 慕容叡扣住她的手腕,他眼神混沌神智似乎不清,但他手里的力道却不小。明姝嘴张开,他整个人压了过来。两个大男人都需要费尽全力才能抬起来的人,顷刻间压在她身上,明姝顿时一口气就憋在了胸腔里,上不来下不去,险些没把她给憋死。 旋即两腿一软,噗通一下,两个人倒地。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身上叠着块巨石,眼前发黑,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两三个人赶紧过去,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145.回乡 请支持正版!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 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 两人出去这么两天,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 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 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 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 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 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 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 嘴角往两边翘, 因为过于刻意, 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 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 但那通身的煞气, 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主母那儿伺候。 这一日她给刘氏梳发之后,刘氏又感叹,“五娘是个好新妇,嫁过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到她抱怨甚么,换了别的鲜卑家姑娘,早就闹腾不休了。以前听说汉人姑娘性情温和,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要是阿六敦没有走的话,也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夫妻。” 说到这里,刘氏免不了掉泪。 孩子一多,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在武周县的时候,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但刘氏却是一震,“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又是汉家姑娘,脸皮薄呢,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146.继续 请支持正版!  于氏见那两个年轻人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不免心生不满,高声道,“二郎君,该启程了。” “那个是谁?瞧着不像个主人样儿,耻高气扬的。”兰洳拿胳膊肘捅了捅慕容叡胸口。 “那是我阿娘派来的,对她客气点。”慕容叡说完,伸手推开兰洳。径自上马。 兰洳被他推开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对那边的于氏弯腰一礼。 礼节是齐全了,可嬉皮笑脸的,叫人心里格外不痛快。 于氏板着脸,鼻孔里冷哼两声,直接掉过了头。 明姝坐在车里, 车里在驿站那儿收拾过了,坐蓐又换了羊皮的,上头的羊毛柔软,坐上去, 体温被很好的凝聚了起来。她脸色好了点。 马车重新上路, 车轮压在夯实了的路面上, 吱呀作响。 外头传来口哨声,她打开车窗,脸才露在床边,外头就传来年轻男人轻浮的口哨。 她下意识往口哨出处看, 窗户前就挡了一骑, “风大, 嫂嫂还是快些回车里吧。要是冻着了,请大夫可没那么容易。”慕容叡言语随意,明姝看他一眼。马上的慕容叡身上穿着厚厚实实的皮袍,细如银针的狐狸毛峰蹭在他的脸颊上,灰白的毛峰衬显他肌肤洁白。厚厚的风帽压下来,就露出了那张脸。 俊秀的长相,却没有半点男生女相之感。男人容貌一好,难免有些阴柔,偏生在他身上,阳刚之气呼之欲出。 她把窗户拉上。 从平城县到武周,走了两天,终于到了武周县城。 武周县城地靠边塞,比起平城,更多几分肃杀。 马车在一处府邸面前停下,明姝提了裙裾扶着银杏的手,款款从车内下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门庭,这所府邸比起恒州刺史府来说,小了几乎一半,但门上的漆都是新髹的,被日头一照,亮堂堂的耀眼。 不多时,门从里头被人打开,两三个老仆出来,见到慕容叡,很激动的跑出来,和他说了什么话。 明姝转头,和个嫂子应该有的模样。 那两个老仆和慕容叡说话,自然就冷落了明姝和其他人。明姝倒也没什么,于氏倒是最先收不了了。 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夫人让娘子过来,一同陪着二郎君过来。站在这儿未免有些不太妥当。” 慕容叡听出于氏话语里的不满,只是笑笑,“是我高兴过了头,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说着,他伸出手来,看向明姝,“嫂嫂,进去吧。” 他这么一说,那两个老仆过来请她进去。那两个老仆生的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嘴里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明姝跟着老仆进门,才进院子,几只鸡窜了出来,扑腾着翅膀乱飞。 公鸡生的健壮,见到有陌生人闯入,凶悍的展开双翅就要来啄。 慕容叡一脚把扑上来的公鸡给踢开,他转头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明姝,“嫂子没事吧?” 才进门就被公鸡追着啄,能没事才怪了!明姝脸色发白,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摇摇头。 “回头就让人把这只扁毛畜生做熟了,给嫂子赔罪。”慕容叡站她身边,话语带点儿调笑。 明姝没搭理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跟着老仆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头坐着个中年人,容貌和慕容渊有几分相似,精神抖擞。见到明姝,他笑,“回来也就罢了,还带来这么一个标志的小娘子?” 中年人便是慕容叡口里的十六叔慕容士及。 慕容叡赶在明姝后面跳过门槛,听到这话,他咧嘴一笑,“要是真有这么标致就好了。十六叔,这是我的嫂嫂。” 慕容士及咦了声,“我记得你的阿兄……” 他抬眼看向那个女子。看上去比慕容叡都还要小上那么两岁,身上衣裙朴素,梳了妇人的发式,可是发髻上没有多少首饰,只有素净的那么两根玉簪子。 慕容士及满脸恍然大悟,“这样。怎么……” 于氏抢在慕容叡之前开口,“是这样的,年关将近,郎主和夫人让二郎君过来给您送些礼。” “我没问你。”慕容士及眉头一蹙,“你出来多嘴多舌干甚么?” 于氏没预料,脸顿时涨红了。她垂头站在后面。 “是我想着要过年了,所以给十六叔送点东西。”慕容叡上前几步,直接在中年人面前坐下。 “难得你小子有孝心。”慕容士及笑。 明姝听到身后于氏那儿传来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哼。 慕容士及和慕容叡说完了,招呼明姝坐下,“新妇快些坐下,我这里没有任何好的,新妇不要介意。” “是儿礼数诸多不周全,还请长辈不要责怪才是。”明姝屈了屈膝,脱了脚上的鞋子,坐上坐床。 “我家堂兄和嫂子都还好吧?”慕容士及问。 “家公一切都好,不过阿家有些小病,需卧床疗养。”明姝答道。 慕容士及点点头,“我在武周县,事情也多,尤其朝廷考课快要到了,忙得也脱不开身。不能亲自前去探望。” 他满脸遗憾,叹了口气。 “阿叔不必叹气,阿叔的难处,家公和阿家也知道。”明姝双手放在小腹上,答的中规中矩。 她说完,让于氏把这次送来的礼品单子送上,“还请阿叔过目。” 慕容士及看都不看,直接搁置在一边,“不用了,都是亲族,都是心意,还看甚么?” 说着,他伸手往慕容叡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弟弟念叨你好会了,正好你回来了,教他点拳脚,免得留在家里发疯。” “十六叔让他好好读书不就行了?” “那小子不爱读书,我为他这事快要愁死了。你去劝他,他听你的话。”慕容士及在慕容叡背后拍了一把,他起来就往外头走。 明姝见他往外头一走,心下莫名有些发虚。眼前的慕容士及对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慕容士及是个武官,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文士的儒雅,等慕容叡一走,浑身上下的煞气便如同流水满眼开来。 那经过铁马金戈刀口舔血长年累月生出的煞气,哪怕是个壮年男子都抵挡不住,更何况一众女子。不一会儿,原本还耻高气扬的于氏侍立在那儿,脑袋都不敢抬。 明姝稍稍好点,但也只是好点而已。 幸好慕容士及转头看她,“新妇先到后头去休息一下,从平城来这儿路上不好走,估计这会都冻着了,去后面暖和暖和。”说完,他抬手就让侍女送她去。 明姝心里松了口气,她到了谢,和侍女到后面去了。 屋子里头生了火盆,烤了烤火,几个侍女围坐在一旁陪着明姝说话。 武周县离平城不远,但到底是在外地,心里惶惶不安,说点话正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冲到室内,明姝一看,见着几个带着皮帽子的孩子脑袋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几双眼睛对着里头的女人们直打量。 那些小孩穿着圆领袍子,腰上系着短刀。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奴仆。 他们指着明姝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于氏听了脸色一变,明姝起来,抓了一把糖块在手里,分发给那些孩子,孩子们得了糖,欢呼雀跃跑了。 于氏僵硬着脸,“娘子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 明姝含糊不清的应了两句。也没把她当回事,出门不出门,决定的人是她,而不是于氏。 于氏见她答的敷衍,顿时怒上心头。不过一个才加过来的新妇,何况还死了夫君,在夫家没有依仗,还摆什么架子! 明姝暖了手脚,小睡了会。 睡了小半个时辰才醒,起来重新梳洗了下,她重新穿上厚厚的绵袍,到外头透透气,屋子里头为了防风保暖,窗户全部拿布给封死了,明明外头是大白天,但是屋子里头却是黑的入夜了一样。 待久了难免觉得憋闷。要出去走走。 慕容士及的府邸比刺史府要小的多,格局也不是很大,感觉转一转,就能把整个宅邸给逛完了。她走过一道回廊,听到小孩尖叫声,转头一看,见着慕容叡和个五六岁的有孩子在玩射箭。 骑射是鲜卑人立身的根本,不论男女,都要精于此道。慕容叡脱了外袍,他大马金刀,持弓而立,长弓在手,二三十步开外摆着一张箭靶。 此刻的慕容叡和平常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平常的慕容叡都是轻佻的,眼里冰冷。此刻手持长弓,双眼火热而专注,俊美的脸上生机盎然,整个人伫立于寒风中,却引人注目。 他缓缓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他双臂用力,扣线三指头迅速松开,只听得空气里被破开的一声,箭镞深深钉入箭靶,箭靶呼的一下向后倒地。 那一箭的劲道之强,竟然直接叫箭靶哐当倒在地上。 顿时场面一时静谧下来。 慕容叡看着倒地几乎散了架子的箭靶,慢慢抬首,琥珀色的双眸里生起的火焰炽涨,如同那夜里梦里那样。烫的几乎要把她给烫坏了。她下意识后退几步,胸前里的心脏跳的飞快。 慕容叡见到她眼底露出的恐惧,颇有些不解。 “嫂嫂?”他持弓一步上了台阶,她脸色很不好看,见他上来了还是强颜欢笑,“小叔在干甚么呢?” 慕容叡目光不留痕迹的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教着孩子射箭。” 话语刚落,那孩子就叫起来,“你欺负人,叫人摆在那么远的地方!” 慕容叡低头嗤笑,“小家伙不知好歹,十几步内还能叫射箭么?我已经够体贴你了。”说完在小男孩的脑门上敲了个爆栗。 这孩子应该就是慕容士及的儿子了。明姝对那孩子笑了笑。 那孩子见到她,眼睛一亮,跑上来围着她转圈,“你好漂亮!” 这孩子已经七八岁了,说话和个大人似得,偏偏脸上还是小孩的稚嫩,明姝心里生出的恐惧不知不觉的被冲淡了些许。 她伸手去摸他的脑袋。那孩子愣了一下,还是没躲开,只是等她手放开后,扬起脸很是严肃的道,“男人的头不能乱动。” 慕容叡伸手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把原本柔顺的头顶给揉的一塌糊涂,“连射箭的力气都还没有,称甚么男人!” 戏谑的口吻让小男孩炸开了,跳起来就要和他闹,却被慕容叡一只手挡住,小男孩闹腾半天,不能动慕容叡分毫。 闹腾了会,慕容叡开口道,“嫂嫂既然醒了,待会等天气暖和点,出去逛逛集市。” 这儿没有什么别的消遣,只能上东西两市去看看。 “要是不想,还有别的胡人做生意的地方,他们带过来的东西比东西两市里头的有趣。” 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有些勾着她往外走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过了半晌才道,“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147.娶嫂 请支持正版!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 做儿女的尊敬父母, 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 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 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 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 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 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 “你想多了, 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 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148.计策 请支持正版!  眼前这男人求色也好, 求财也罢,眼下不能激怒他。这地方瞧不见人烟,要是激怒他了,做出什么事来,等到慕容家里来人, 自己恐怕已经连尸骨都不剩下了。 那男人很满意明姝的答话,他蹲身下来, 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他浑身上下都冒腾着一股浓厚的牛羊腥臊味儿, 靠近了, 那股味道就没有半点遮掩的袭来, 哪怕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天里, 也浓厚扑鼻。 明姝手脚冻的僵硬, 没有躲开,脸蛋叫他捏住。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 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 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 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 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 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 她似乎冷的厉害, 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149.计划 请支持正版!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 把于妪留下, 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 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 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 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 现在才到, 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 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 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 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回过头来, “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 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 小孩子不学着读书, 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 求生的本能驱使明姝往火堆那儿挪,手脚都冰冷,没有半点知觉,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 还没等缓和下来,一只手扣住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目光仔细在她面庞上打量,打量了好半会,他才十分满意的放下手,“你别怕,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得。”说着他的目光从她衣饰上滑过。 衣料上乘,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代替的货色,不过这个男人完全不在意。 “我带你去草原好不好?这里怪没意思的。”那男人嬉笑道。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甚么都答应你。”明姝努力蜷缩起身子,吃力道。 “好。”男人满意笑,伸手摸她的脸。 说话的时候,那些人的眼睛止不住的往慕容叡手里的槊还要别在腰间的刀,慕容叡面色如常。和他们说起塞外的事。 说说走走,过了好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那两个人留下一个在那儿,另外一个人去取水,天寒地冻的还是要喝水,水囊里的水不够,就得去河边凿冰。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明姝在车上被晃的头昏眼花,差点没把早上吃下肚子的东西给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明姝听到慕容叡突然呻吟一声,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满脸痛苦,明姝吃了一惊,抓住车边就要跳下来,这会那两个人里头的一个突然跳上车,拿鞭子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打,马吃痛撒开蹄子就跑,她尖叫,“你们要干甚么!” 赶车的人完全没搭理她,她扭过头去,瞧见另外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举起手里的木棒狠狠向蹲在地上的慕容叡抡去。 明姝下意识的从车板上纵身一跳,扑入到道路边的荒野里。 她下意识往慕容叡那儿一看,一颗头颅飞了起来,漫天的血雾几乎要把眼睛染红。 赶车的人发现她跳车了,气急败坏拉住马,下车来拉她,可是他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顿时面无人色,踉跄着跑。 还没跑开几步,一把尖刀当空飞来,将人给刺了个对穿,扑倒在地。 慕容叡走到明姝面前,蹲身下来,“嫂嫂没事吧?” 明姝惊恐睁大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没事?” 慕容叡停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能有甚么事,两个放羊的,能把我怎么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明姝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伸手扶她,她就那么点儿大,整个人都没有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拎了起来,脚踩在地上,他听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脚伤着了?”他问。 “可能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她答道。 慕容叡嗤了声,一把把她抱起来。 “没多少力气就不要想着逃。” “我刚才以为你被人暗算了,我要是不逃,岂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叡嗤笑,“就你这身板,难道逃了就不是任人鱼肉了?” “你!”明姝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继续气她,把她放上了板车,从死人腰上,把马鞭拿过来赶车。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是一眼,心惊肉跳。后面的土地上洇染了大片的血,无头尸首四肢摊开,趴在那儿。脑袋滚到了一边。 “尸首就丢在这儿?”她担心问道。 “不丢到这里,还能丢到那里?要我的命,还要我大发慈悲把他们给埋了?” “不是,在这儿会不会有人告官?” 慕容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告官?尽管去告就是了,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个眉目,我就算他们厉害。就算他们真的有那个本事查到我头上,别说他们根本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能,他们先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我杀了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了?” 他说着,回头乜她。狭长的眼里,生出无尽的嘲讽。 “嫂嫂,这里不比信都那么太平。鲜卑人比汉人不老实多了。”他说着歪了歪脑袋,“看来以后嫂嫂要出门,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免得几天前的事又发生,不然就算我有好几条命,也不够在嫂嫂身上使的。” 他这话叫她涨红了脸,恨恨的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慕容叡见她满脸涨红,“嫂嫂生气的时候比高兴那会还要漂亮好多呢。” “你还说!” 年轻女孩子的怒火不像男人,娇娇柔柔的,气红了脸,眼角水汪汪的,他看着只想舔一舔。 他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她。 明姝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回头多少次,她就是扭头不看他。 慕容叡驾车熟稔,渐渐的穿过了一条道,直接走上了官道。官道要比乡间小道要宽敞的多,而且因为是官道,来往的车马也多。 经过一夜的野外露宿,还遇上了谋财害命的。见到人多起来,她的心也渐渐放回肚子里了。 板车上坐着个貌美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裙上也沾了不少灰尘。脸上沾了不少灰,但丝毫不能掩盖住她的美色。 来往路人不少有好奇盯着她看。 慕容叡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回头一笑,“看来,我得把嫂嫂给看紧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嫂嫂没了影子,回去和阿娘不好交代。” 明姝磨了磨牙,不搭理他。 走了好几个时辰,人才进城。慕容士及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老仆见到慕容叡赶车进来,赶紧迎上来。 “快去请个大夫,嫂嫂崴脚了,需要医治。”街道上,慕容叡如此吩咐。和慕容叡一道来的小孩子开口了,“阿兄,我记得你也会这些接骨之类的活啊。” 习武之人,经常要舞枪弄棒,一不小心脱臼骨折那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少都会学些这样的医术。 崴个脚什么的,对慕容叡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明姝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路虽然不用她拖着条伤腿走路,但脚踝疼是真疼。 “男女授受不亲!”慕容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正在被侍女搀扶起来的明姝。 明姝脚肿起来了,差点站不住。他那话听在耳朵里分明就是拿她的话来怼她! 她头也不抬,也不看他。来了两个壮婢,把她给抬到门里头去了。 慕容士及从门里出来,知道慕容叡出去不会有事,但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是身强力壮就能撑得过去的。 慕容士及一出来,伸手按住慕容叡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见到他袍服外头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顿时沉下脸来,“受伤了?” 慕容叡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十六叔你看,甚么事都没有,那血不是我自己的。” 慕容士及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要是因为个女人没了命,那简直窝囊。” 慕容叡一笑,“不过掳走嫂嫂的那个人,还真是不一般,他的马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要快出很多,瞧着和平常马场里头的马也不太一样。” 马是个珍贵的家畜,平民百姓家不允许有好马,也养不起良马。除了那些世家大族,马匹几乎是被马场给垄断,就算是代郡这种胡人世代杂居的地方,也不见这种好马。 “我看着有点儿像西域那边的马,用得起的绝对不是什么平常人。” “这一代的人,我们都认识。不是认识的人?” “要是认识的人,哪里还劳烦我去追,当天就打到他们家了。” 慕容士及一摆手,“不管了,人平安回来就行。” “你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爷娘说。” 慕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那个嫂嫂还好吧?” “她没事,除了崴了脚,没其他的毛病。”说着慕容叡忍不住笑,“她胆子也挺大的了,我见到她的事,还知道滚到一边,把绳子割断。” “汉人姑娘娇娇弱弱的,换了个我们鲜卑女人,那个男人得不了手。”慕容士及不把他这话当回事。 “你那个嫂嫂听说伤了腿,恐怕一时半会的事走不了了。给你爷娘写封信,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 “哎,好。”慕容叡痛快答应下来。 和慕容士及说了会话,他从堂屋出来,到后面,就见着明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他冲人招招手,把人召到面前来,“你们娘子伤势还好吧?” 150.驾崩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颔首, “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 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脸色冷峻, 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 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 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 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 哭哭啼啼的, 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 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 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慕容叡听得混身上下都不得劲。什么叫做用得着她的地方,什么又叫做万死不辞,这女人嘴里到底说什么? 明姝的腰弯下去好会,都没听到慕容叡开口。胳膊端起久了,难免酸疼,她从两臂之间抬起头,就见着慕容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万死不辞。”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睛,慕容叡终于开口,“真的?” “救命之恩,无异于再生父母。”她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双眼清澈见底,“我虽不才,但也明白自己这命,是小叔所救。小叔此恩,没齿难忘。” “小叔以君子之行,我当以君子之义报之。” 说罢,她肃容再对他一拜。 此刻的小嫂嫂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她年纪比他小,在他看来,虚担了个嫂嫂的名头而已。何况就算是真和他那位短命的兄长有过夫妻之实,也算不上什么。 “君子之行,嫂嫂太看得起我了。”慕容叡突然没了耐性,他这段日子和她真真假假,她这一脸正气的道谢,要是个讲究脸面的,恐怕就讪讪不敢轻举妄动。 可惜她还是太高看他了。 “嫂嫂以为我出手,是因为我君子?”慕容叡反问,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那么小叔是以为甚么呢?难道是对长嫂图谋不轨,鲜廉寡耻?” 她抬头,杏目里已经燃起了怒火,“难道这个才是小叔?” 她鲜有真正发怒的时候,哪怕之前在郊外,她的怒都不自觉带了几分的嗔。像是小野猫发火,伸出爪子挠,他飞快抽手,叫她一爪挠空。 现在叫被挠实在了,‘鲜廉寡耻’四个字丢在脸上,砸的脸皮生疼。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151.攻打 请支持正版! 刘氏都不当是回事,她要是还以这个作为理由, 不肯替刘氏出面, 就说不过去了。 她勉强应了, 刘氏笑的慈祥,“这一趟辛苦五娘了。” “为阿家办事,不辛苦的。”明姝低头答道。 从刘氏出来, 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 冻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花都出来了。 银杏扶着她快些走到自己房里去。外头实在是太冷, 不能久待。 回到房中, 把沾染寒气的衣服给丢到一旁,换上之前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的罩衣。 “之前五娘子还说要在这儿留下来呢,这儿冷成这样, 五娘子怎么受得了。”说着把个小巧的黄铜炉子塞到她手里。 “之前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冷。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 阿家家公比家里那那两位要好相处多了。” 明姝不得爷娘喜欢,也不是个什么秘密。说来哪个疼女儿的爷娘,舍得让女儿嫁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银杏也没了言语, 过了半晌才道, “还有大郎君在,大郎君是为五娘子着想的。有他在,五娘子不要太担心了。” 她说着,让其他侍女给她收拾东西。刘氏让明姝替她走这一趟, 慕容叡之前并不在平城, 而是在恒州代郡武周县, 有一段路要走,这么冷的天,出行不方便,怎么都要收拾收拾的。 “看来天下的阿家都是一样的难相处。”银杏嘀嘀咕咕,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个老仆妇去不就好了,偏偏要五娘子去。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死丫头,还不快闭嘴!”她突然低喝,抓起裙子下的香囊丢掷到银杏脚下。 刘氏是这儿的主母,要知道点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到时候银杏被拖出去打死了,她都没办法给她讨公道。 银杏吓了一大跳,也不再敢言语,低头给她收拾。 慕容叡那边准备的很快,过了两日就要出发了。 他等在门内,瞧见里头侍女们簇拥个毛绒绒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着那边侍女簇拥个娇小的女子出来。北方女子一般生的高大浓艳,健壮而美艳,浑身上下透露出爽利。 女子生的娇小柔美,巴掌大的一张脸陷入风帽的周遭那一圈白绒绒的绒毛里,呈现出她肤白胜雪。 他抱胸而立,见着两边侍女搀扶她下来,脸颊上透出红晕,他一看就知道是被冻出来的。她不适应这儿的寒冷,哪怕外头围着厚重的狐狸皮草斗篷,还是冻得哆哆嗦嗦。手上戴着厚厚的兔皮手套,怀揣着个黄铜手炉。就这样,还是忍不住哆嗦。 “这儿比翼州信都冷?”慕容叡嗤笑,走上去就问。 明姝冻得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信都没这么冷,到了冬天的时候,除非必要,她也是不轻易出门。 这儿比信都给冷多了,还要她出来,可不冻得哆哆嗦嗦么? 寒冷之下,她抱住了怀里的炉子,警惕的瞪他。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别怕,到了车里也——不暖和。” 他这话惹来明姝一记白眼,可惜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连翻个白眼都不行。慕容叡让开,请她上车,车辆已经准备好了,侍女麻利的给她把车门拉开,她躲进去。车内如同慕容叡所言,其实一点都不暖和,虽然里头也放了个炉子,但终究比不上屋子里头。 慕容叡说的一点都不错。 她进去了,冻得手脚都伸展不开,不多时,车廉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 慕容叡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一只暖炉。 “到武周县还有一段路,嫂嫂捧着这个吧,里头刚刚添了炭火的。” 明姝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同乘一车的银杏帮她伸手去拿。结果手掌刚要碰到时候,慕容叡抬手避开,眼睛看向明姝,“这个是我给嫂子的,与他人无关,自然是请嫂子亲自来拿。” 他说完,双眼掠过银杏,直直望向明姝。 慕容叡的目光放在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容不得有半点拒绝。 睡梦中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苍白,伸出了手。 她从他手中将炉子接过去。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掌心。寒冬腊月的天里,似乎都是冰冷冷的东西,他的掌心倒是滚烫的。 明姝很不适的揣回炉子,坐了回去,闭上眼看也不看慕容叡一眼。 慕容叡站在那儿,寒风从他身后呼啸吹进来,他头稍稍歪了歪,似乎要看透车里这个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好的女人,此刻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明姝扛不住,脸都被冻僵了,眼珠都冻得转不过来了。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个都要冻死了。 “小叔若是没事,可以启程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艰难的动了动脸颊,好歹把脸颊上的肉给活动起来了。 “嫂嫂可要快些适应这儿的气候,要是不适应,到时候很容易难受。”慕容叡见到她快要断了气的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车廉,车廉厚厚实实,一番下来,萧瑟寒风就给隔绝了大半。车内两女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个天路不好走,天寒道路特别容易结冰,哪怕有人把大道上的冰铲掉,但不多时,又很快结起来。 明姝在车内缓了口气,等着车内暖和点了,她小心把车窗给推开了点。 外头车马如龙,来往不绝,其中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虽然已经迁都到洛阳有那么些年了,倒是平城依旧还有几分家底,还是有几分繁华。 “五娘子快些放下来吧,外头太冷了。小心冻着。”银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死活抽不出来。 明姝点了点头,把车窗给拉严实了。 武周县靠着平城,看起来不远,但真的走起来,却耗时不少。 找了一家驿站,暂且避避风,休息一下。 驿站里头暖意融融,点着炭盆,明姝到了屋子里头,她坐到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她伸出腿,好暖和一下。 还没等坐上多久,慕容叡大步过来,她身后的侍女连忙后退,给他腾出地方来。 慕容叡没有乘车,是驰马而行,坐在她面前的胡床上。胡床其实就是个马扎,两人坐在一块,中间就隔着个火盆。慕容叡伸出手,手掌笼罩在火上,“嫂嫂这走的还好吧?” 他问的随意,明姝也嗯了声,“还行。” “你见过我兄长么?”明姝忙着烤火,冷不丁听他发问。 明姝有些奇怪,难道刺史府里还没有人和他提过。 心里奇怪,但还是说了,“没有。” 慕容叡眉梢一扬,“没有?” “成昏当夜,他就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一面。”说起这事,明姝也有些遗憾,嫁过来的时候惴惴不安,毕竟盲婚哑嫁,她只知道他父母是谁,其他的一概不知。但还希望能是个能一眼看对眼的。 谁知道一眼都还没见着,他就跑了。 “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慕容叡开口。 他满脸嘲讽,对上明姝惊讶的眼神,他挑起嘴角,“阿娘给他挑中嫂子,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能丢下美人跑出去,最后死在外头。真是蠢货。” 他评价其慕容陟格外不客气,甚至没有半点弟弟对兄长该有的尊重。明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叔,阿六敦毕竟还是兄长。” “嫂嫂想和我说甚么呢?”慕容叡笑了两下,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和外头的天一样冷冰冰的,几乎能冻死人。 “兄长是兄长没错,不过我自小没见过他,与我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罢了。”他说着,斜睇她,“若是回去之后,嫂嫂想要告诉爷娘,尽管去说好了。” 明姝侧过脸去,拿了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火,不肯开口了。火盆里劈剥声时不时炸开,气氛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明姝不想搭理慕容叡,这个小叔子性情古怪,而且不怎么把尊敬兄弟放在心里,嘴上说话也叫她有些无可适从,那话是叫她鼓掌认同呢,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 室内静悄悄的,外头倒是热闹,时不时有人声透过厚厚的门帘透进来。 慕容叡伸展双腿,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面目平常,穿着平常的厚厚的衣裙,头发全部在后脑勺盘。她是刘氏身边的人于氏。 于氏也是鲜卑人,她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囊子。她进来发现室内就这对叔嫂在,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 于氏目光如炬,想要忽视都很难,明姝开口,“于媪有事?” “驿站的人送了鲜奶过来,说是才煮出来的。奴婢给二郎君和娘子送来。”于氏说着,身后又出来两个侍女,拿了瓷碗,倒了两晚热气腾腾的羊奶。呈给明姝和慕容叡。 羊奶才煮出来不久,热气腾腾,奶香味里混杂着一股膻味。 “嫂嫂喝的惯么?这东西喝下去能御寒的。”慕容叡端过碗,瞥了她一眼,“汉人嫌弃这个膻味重,嫂嫂要是喝不惯,接下来这么一段路,嫂嫂叫人提个火炉子上车算了。” 这话里头的鄙视几乎都要溢出了,明姝一口气提上来,闭眼把羊奶一饮而尽。 别说,一碗羊奶下肚,浑身就开始暖洋洋了。原本冰冷的手,都有了融融暖意。 慕容叡喝了那一碗羊奶,别说和她说一句话,就是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浑身上下暖起来,再次上路。赶在天黑之前到下一个驿站。不然这个天野外露宿不是开玩笑的,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到了夜里说不定还会有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所以要尽快启程。 明姝重新穿好斗篷,把风帽戴好。走到外头,前面也有一队人正在套车,驿站面前一大块地,叫站得满当当的,明姝才走几步,就听到那边人群里有个男人高声嚷嚷。 她下意识回头,见着慕容叡已经大步走过去,那边人群里走出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快步向他走来。 慕容叡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满脸笑容,伸手就在他肩头上碰了一拳。那男人也不客气,也和他一拳在他肩头捣了一下。 两人对目而视,随即大笑。 明姝见着那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什么,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抬头向慕容叡身后看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她。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会,凑近了慕容叡,嘴唇翕张。明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那男人一边和慕容叡说话,一边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那目光令她受到了冒犯,她转身径直到了车内。 那男人手臂靠在慕容叡肩头上,满脸暧昧,“见你带个小美人,是谁?” 慕容叡一把推开他压在肩膀上的肘子,“那是我嫂嫂。” “嫂子?”男人声量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随即舔了舔唇,眼里有一抹异色。 这模样落到于氏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152.搞事 请支持正版!  慕容渊蹙眉, 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 明姝虽然听不明白, 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 不管自个如何叱骂, 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 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 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 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 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 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 既然碰上了, 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 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 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 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 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 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外都能听到屋子里明姝的鬼哭狼嚎。 他不由得一乐,这个小嫂嫂娇娇小小,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给抬起来。没想到叫起来这么中气十足?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在一般人家,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153.认出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 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 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 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 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 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 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 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 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 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 哭哭啼啼的, 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 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 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慕容叡听得混身上下都不得劲。什么叫做用得着她的地方,什么又叫做万死不辞,这女人嘴里到底说什么? 明姝的腰弯下去好会,都没听到慕容叡开口。胳膊端起久了,难免酸疼,她从两臂之间抬起头,就见着慕容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万死不辞。”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睛,慕容叡终于开口,“真的?” “救命之恩,无异于再生父母。”她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双眼清澈见底,“我虽不才,但也明白自己这命,是小叔所救。小叔此恩,没齿难忘。” “小叔以君子之行,我当以君子之义报之。” 说罢,她肃容再对他一拜。 此刻的小嫂嫂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她年纪比他小,在他看来,虚担了个嫂嫂的名头而已。何况就算是真和他那位短命的兄长有过夫妻之实,也算不上什么。 “君子之行,嫂嫂太看得起我了。”慕容叡突然没了耐性,他这段日子和她真真假假,她这一脸正气的道谢,要是个讲究脸面的,恐怕就讪讪不敢轻举妄动。 可惜她还是太高看他了。 “嫂嫂以为我出手,是因为我君子?”慕容叡反问,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那么小叔是以为甚么呢?难道是对长嫂图谋不轨,鲜廉寡耻?” 她抬头,杏目里已经燃起了怒火,“难道这个才是小叔?” 她鲜有真正发怒的时候,哪怕之前在郊外,她的怒都不自觉带了几分的嗔。像是小野猫发火,伸出爪子挠,他飞快抽手,叫她一爪挠空。 现在叫被挠实在了,‘鲜廉寡耻’四个字丢在脸上,砸的脸皮生疼。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块抓。 她翻着账册,下头人来报,说是二郎君要从库房里支取几匹布帛。 时下流通的货币不是朝廷发放的铜钱,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终要报到她这儿来。 “多少?”明姝转不经意的问。 “一车。” 明姝抬头,满脸惊讶,“一车?这是要干甚么去?” 一车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带这么多出去,还得叫几个家仆跟着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给抢了。 “二郎君没说,小人也不知道。”家仆低了头,脑袋低下去了,目光还在偷偷打量她。 这么一车布匹,不说明用处,得到慕容渊或者刘氏的许可,她可真不敢给,“那我要问一下阿家。” 今日慕容渊不在府内,去衙署办公了。只能去问刘氏。 小叔子的事,还是她自己去问比较妥当,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门一拉开,慕容叡那张韶秀无双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明姝当即就吓的往后退一步,脚踩住裙摆,身形一个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气间,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还是刚来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长发披散而下。他头发生的极好,在光线下散发着靛青的光晕。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头。 “嫂嫂小心。”他扣住她的手腕,言语带笑。 明姝借着他的力道站住了,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生气。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会出丑似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用力就把手腕从他手掌里抽,谁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没有抽出来。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点,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没想到挣不开。 她咬住嘴唇,愤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愤怒。 她这次用了力,奋力挣脱。正当她鼓起气力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 他一松开,加在手腕上的桎梏随即消失。她握住腕子,只听得慕容叡调笑,“怎么,是我的力气太大了,弄疼嫂子了吗?” 他嗓音低沉,上扬的话尾里夹着不容忽视的笑意,生出无尽的暧昧。 她讨厌这种做派,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小叔怎么来了?” “我料想到嫂嫂会问我拿着拿笔钱的用途,所以前来见嫂嫂。” 明姝正色,“小叔不必和我说。我也只是代阿家暂时管家而已,支取用度,我只是对账,若是无错就叫人记下了,若是用大笔支出,还是要问过阿家和家公的意思。” 慕容叡眼眸里染上奇异的光芒,看的明姝骨子里发凉,不禁心生警惕。 他轻轻叹气,“嫂嫂要去阿爷那儿?” “家公还没回来,我先去阿家那儿,要是阿家准许了,我就让人把布匹给你。”说着她往外面走。 “嫂嫂难道不能行个方便?”慕容叡侧首。 慕容家的男人,绝大多数生了一副好皮囊,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夫君也是,银杏曾经远远的瞧过一眼,也说是生的好。 生的好的男人,满身正气的时候,韶秀无双。满脸邪气,都是赏心悦目。 有这一身的好皮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男人有这风情,比女人还更为魅惑。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小叔,阿家虽然叫我管家,可只是代管而已,用度这些不问过阿家,我实在是不能自己做主。” 慕容叡脸上露出失望,可是眼里却是平静无波。 “那就不劳嫂嫂了,待会等阿爷回来,我自己和阿爷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姝望见他离去的背影,退后一步回来。见着那原先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仆还在一边候着。 脑袋垂的低低的,想必全都听了去。 “你下去,记住管好你的嘴,其他的不要多说。” 家仆应了声是,退下去了。 她坐下来,想起方才慕容叡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眉头忍不住拧了个结。心里后悔当初怎么认为公公会给慕容陟过继一个儿子,她就等着养大便宜儿子就行了。 现在怎么想,都几乎是把自个给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刘氏,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哪怕要走,也不能眼下走,马上就要下大雪了,天寒地冻的道路不通,也没法上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走不迟。 傍晚慕容渊从衙署里回来,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用餐。 慕容叡和慕容渊提了用钱的事,一车布匹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慕容渊一听就蹙眉,“你要拿去干甚么?” “去给十六阿叔,之前儿在他们家吃住这么多年,承蒙他们照料,儿想资助他们一些。”慕容叡道。 慕容渊沉吟一二,点了点头,“你十六阿叔夫妻养你到这么大,的确是该送。我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忽略了。” “儿今日向先支取一笔,然后再告知爷娘。嫂嫂说不敢让儿动用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儿先告知阿爷。” 他满脸无辜,一双琥珀的眼睛温良。 慕容渊看向下头坐着的明姝,明姝在心里把慕容叡骂的个狗血淋头,低头道,“儿不敢擅自做主。” 慕容渊的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了下,“你嫂嫂说的有道理。她一个新妇,替你阿娘管家也是不容易。” 慕容叡低头,“是,阿爷说的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明姝,语气诚恳,“嫂嫂,之前难为你了。” 明姝恨不得那块破布把他的那张嘴给堵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明姝憋了口气,端起碗箸,继续吃饭。 饭是粟米饭,配着肉干,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回到房里,她就到火炉那边去。这是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信都冬天也冷,但河北那儿,哪里有平城这么冷,到了八月就开始冷,一年里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她只不过去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凉的。 银杏摸了一把她的手,察觉到掌心冰凉,让侍女把火盆里的火拨弄的更旺一些。 “你说他是个甚么意思?”明姝狠狠磨了磨牙,“告状也没见过他那种的。” 要告嫂嫂的状,也得到亲娘那里去。到慕容渊那里,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公和新妇计较,还成了什么? 还当着她的面说,除了叫她心塞,还真没别的了。 银杏眼珠子转了两下,她一边给明姝送滚热的姜汤,一边慢慢道,“奴婢觉得,二郎君就是逗逗五娘子,五娘子真怎么样了,对他又有甚么好处?” “我招惹他了?”明姝一口把辛辣的姜汤给喝干净,忿忿不平,“找我的麻烦干甚么!我也不想和他相处长了,来年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五娘子现在可不是一般的新妇,替夫人管家呢。只要管事,难免得罪人。不过反正到时候咱们就走了,五娘子也不必气恼。” 154.解救 请支持正版!  孩子一多, 母亲难免有偏心,哪怕另外一个亲生的已经回来了,可还是抵不上自己偏爱的孩子。 于氏陪着刘氏掉了几滴泪,无意道,“可惜娘子也福薄, 在武周县的时候, 险些被人掳去,要不是二郎君出去追了两天一夜,恐怕这会人已经没了。” 她话语说的无意, 但刘氏却是一震, “甚么?” 天寒地冻的,消息不畅通, 她也不知道武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于氏正等着呢, 赶紧一五一十的全说给刘氏听。尤其把慕容叡故意引着嫂嫂往外头大街上走,导致人被外头的胡人掳走,差点回不来这事,说的格外清楚。 刘氏当即就冷下来一张脸, “竟然还有这种事?” “奴婢不敢隐瞒夫人, 当时奴婢亲眼看着娘子身边的小婢去禀告的。” “五娘怎么没和我提过。”刘氏奇怪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这个婆母。新妇回来之后, 对此事只字不提。要不是于氏告诉她, 她还真的半点都不知道。 “娘子到底是年轻的新妇, 又是汉家姑娘, 脸皮薄呢, 怎么好意思说,再说了,又是二郎君把她给救回来的,二郎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怎么好意思说小叔的不是呢。” 于氏唯恐还不够,又加了句,“武周县那么冷,要不是二郎君,恐怕娘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代郡的冬天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弱质女流在野外,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不过这两个人嘛,是怎么度过寒夜的,就颇耐人寻味了。 刘氏想到这里,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 “去,把二郎给我叫来!” 不多时,慕容叡来了。慕容叡先跪下来给母亲请安,而后问,“阿娘叫儿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长嫂因为你几句话被人掳去了是吗?” 慕容叡听到这话,微微抬首,目光瞥了一眼在刘氏身边的于氏,目光触及于氏,于氏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那日的鞭子又打在了她的身上。 “是。” 刘氏原本以为慕容叡会百般狡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应下如此干净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之后,旋即大怒,“这事你也做的出来?!你长嫂新寡,你就撺掇着把她往外走。她年岁比你还要小,她年纪小玩心重,难道你也分不清轻重?” “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要是传开了,你叫别人怎么说你兄长!” 刘氏说到后面一句,红了眼圈,“你兄长年岁轻轻就去了,难道身后你还要给他留个污名?” 说完,忍不住哽咽了两声。 她哭着抬头看次子,慕容叡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挺拔如松。面上清清冷冷,她睁大了眼睛,也没能从他脸上寻出半点心虚羞愧的影子。 刘氏心里的怒火刹那间腾高,她抓过手边的茶碗丢到慕容叡身上,茶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只听得哐当一声,碗砸在他额头上碎开,殷红的血流淌下来。 “阿娘如果说的是这事的话,儿已经将功补过,而且谁都知道阿兄新婚那天就翻墙跑了,把新娶的新妇丢到那里不管了。谁还会笑阿兄呢。”他说着抬眼冲刘氏桀骜一笑。 他血沿着额头淌下来,几乎把半张脸给盖了,唇咧起来,鲜血白牙,叫人胆寒。 “阿娘可还有事?”慕容叡顶着半张脸的血问。 刘氏指着慕容叡你了好几声,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样子到底是像了谁!” 慕容叡笑答,“儿是爷娘所生,父精母血,自然是随了爷娘。”血沿着下颌滴落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把血给接了。 “不敢弄脏阿娘的地方。如果阿娘要是没事了,儿先下去了。”说完,慕容叡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不知是不是于氏的错觉,这位二郎君走到门边时,微微侧首,向她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入骨。差点就没吓得她哆嗦。 刘氏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见不到了,她才堪堪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跌坐在床上,“他这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和阿六敦可半点都不像!” 于氏自己都抖若筛糠了,哪里还能回她的话? 慕容叡顶着一脸的血回了自己院子,慕容允咬着笔杆子趴在书案上,现在做官不比以前,只要打仗打得好就行了,现在打仗打的好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朝廷老是扣军饷,武官也叫人瞧不起。 要想有出息,家里要有人,自个也得会汉人的东西。 慕容允唉声叹气的摊开书卷,正在看呢,就听到外头家仆们的惊叫,他才抬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容允惊的往后一跌,手把手边的砚台打翻。 慕容叡半边脸都是血,他也不拿什么捂住止血,任由血这么流淌。胸前血迹斑斑,甚至脚下的那块地都有点点血迹。 “怎么了?!”慕容允吓了一大跳,他跑过来想要扶住慕容叡,但是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人堪堪到慕容叡腋下,别说搀扶人,只要慕容叡把体重压在他身上,两人就得一块倒了。 “……”慕容叡顶着半脸的血,一言不发,突然头脑中一阵晕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阿兄!”慕容允吓了一大跳,奔过来想要把人拉起来,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拉不起来。他叫家仆们进来,把人抬到床上去。 慕容叡高大魁梧,瞧着瘦瘦高高的,可两个家仆使出了吃奶的功夫才把人给抬上去。 头上鲜血淋漓,慕容允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没有相关的经验,伤口先不要动,要不然一个不好,还会更严重些。 “叫大夫!”慕容允踢了一脚家仆。 家仆有些迟疑,“这……小郎君,在府里看诊的大夫回乡去了。” 刺史府不用外面的大夫,专门请了大夫在府里给刺史还有刺史家属看诊,只是前段日子,到了年关,大夫们也要回乡,所以都让回去了。这一时半会的,还没回来。 平常用到大夫的时候不多,谁能料想到慕容叡这个时候破了脑袋。 “那就去外头叫个来!” 慕容允见家仆还有疑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跑出去就找人。慕容叡在这儿是个少主人,谁知道下头的家仆们支支吾吾的,摆明没有把人真正当主人看。 他想要去找刘氏,可是自从他到了刺史府以来,就没有见过刘氏这个婶母一面,想也知道应该不待见自己,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得到。他伸手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你们娘子在哪里?” 明姝这几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慕容叡和躲贼似得。 不过躲起来之后,清净了许多。 她围在炉子面前烤火,正暖着呢,外头呼啦一下门就被人从外头掀开了。守在门口的侍女吓得尖叫,紧接着就见着一个男孩跑了进来。 “嫂嫂救命!”慕容允直接扑到她面前。 明姝吓了一大跳,但还是伸手把他给抱起来,“怎么了?” 慕容允马上把慕容叡受伤的事说了,还夸张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不管他,他就要死啦!”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迟疑。明姝叫人出去寻大夫,她自己也跟着慕容允过去。 到了慕容叡屋子里,明姝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继续往里头走,她就见着慕容叡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额头上一个血窟窿,吓得她心惊胆战的。 “这是怎么弄得?之前他去哪里了?”明姝看了一眼,出来问那些家仆。 家仆们对着她自然言而不尽,说慕容叡被主母叫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明姝顿时觉得头疼。一面派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去告知衙署里的慕容渊。 大夫请了来,进去给慕容叡处理伤口,明姝隔着一面屏风在外面等着,慕容允伸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道,“我之前叫他们去找大夫,居然不去!” “府里规矩多,下头的奴婢们是不能随意出入府中的,要出门办事必须说清楚是哪个主人的命令,办的是甚么事,不然大门都出不去。” 慕容允听了满脸不高兴,坐在那里嘟嘟囔囔的。 半晌大夫出来了,说是敲中了头上的血脉,现在急需静养,不能劳累着了。 大夫吩咐完,明姝让家仆带着他去支取诊金。她往里头一探头,那股药味参杂着鲜血的味道就冲过来,逼得她又躲回去。 慕容允眼巴巴的看她。慕容渊现在还在衙署那里,不到时辰回不来,主母对这个儿子又不管,能指望的人就眼前的年轻新妇了。 男孩的目光过于殷切,明姝原本准备好的躲开的由头,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 她纠结了两下,最后在外头坐下来,反正慕容叡还晕着,也闹不出事。 等一会就等一会吧,现在离慕容渊下值回家应该也没多久了。 她坐在屏风外的坐床上等了两刻,突然里头传来声响,守在里头的家仆们惊慌失措,“二郎君?!” 慕容允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里头,“阿兄你疯了!” 明姝这才下来,急急忙忙到屏风后。慕容叡失血有些过多,脸色苍白,他伸手扯头上的绷带。 “郎君不行啊!”家仆们吓得赶紧就去拉他的手。 可是慕容叡的劲头哪里是这几个家仆能压的住的,转眼她就见着一个家仆被甩出去了。 “你安静点。要是伤口裂开了,就不是躺一两天的事了。”明姝忍不住道。 慕容叡抬头,他面上不是她以前常见的冷漠,而是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死死盯着出言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头上的包扎好的伤口,白布上的血痕浓厚了起来。 他挣脱开压住他手脚的人,连慕容允都滚了下来。慕容叡一手撑住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扯头上包扎好的伤口。 明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想死你就尽管扯开。到时候叫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府君家的二郎君还没有出息呢,就叫自己给折腾死了!” 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他定定盯她,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什么。明姝趁着这功夫,挥臂喊,“还愣着干嘛,把他捆起来!”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155.归来 请支持正版!  明姝早就知道慕容叡不能以常人来揣度, 这人从头到脚, 几乎就没有一处像平常人的地方。行事说话, 更是与众不同。野外那一场,把她的神经打造的粗大许多,没有倒吸一口冷气,也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她愣了愣, 眼睛眨眨, “小叔知道自己说甚么吗?” 她一面说一面看左右,带来的侍女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屋子里头就他们两个人。 慕容叡好整以暇坐在床上,他长臂一伸, 把刀架子上的环首刀拿下来,去掉刀鞘。没了刀鞘的遮盖, 泠泠冷光没有半点遮掩折射在他的双眼上,慕容叡持着一方帕子, 仔细的擦拭刀身。 刀身用丝帛擦拭了好几遍,才放到一边。 “嫂嫂既然来谢我,总不至于空着两手来的吧?”他说着, 目光上下把明姝给打量了一番。 那探究的目光盯的明姝恨不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她还真是空着两手来的,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又道,“这不应该啊, 平常外头平头百姓家里, 得了别人恩惠, 上门道谢的时候,手里也要提这个土产。嫂嫂如果真的没带甚么的话,拿自个身上的东西来,也行的。” 说罢,他恶劣冲明姝一笑。似乎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吓人。 一个小叔子问嫂嫂讨身上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明姝不觉得慕容叡对她又这个心思。她总觉得,他对着她就是戏弄,看着她面红耳赤,手脚无措,他就高兴了。至于什么男女之情,应该没有。 “小叔对我的恩情实在是太高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些俗物实在是不衬不上这份恩情。” 慕容叡有些意外的挑眉,这个小女子在外头的时候,被他随意拨弄两下,就面红耳赤,气的哼哼扭头不理人。没想到还能有这份嘴力。 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显得他无理取闹。但是慕容叡不是那等轻易顺着别人的话就往下说的人,“俗物?”他笑起来,眸光清冷,笑容妖冶,“嫂嫂身上的东西要是能算得上俗物,那还得了?” 他没脸没皮,明姝倒是斗不过他了,她拉下脸,“小叔!” 慕容叡哈哈一笑,“嫂嫂不必生气,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嫂嫂何必生气呢?”他一条胳膊挪到了凭几上,说话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动人心,她扭过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脸给戳个洞。 “其实嫂嫂来的正好。”慕容叡突然一改方才的轻浮,他严肃起面庞,“我有事和嫂嫂说。” 他变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前脚还在和她调笑,下刻就换了张脸。这个功夫恐怕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多少对手。 他正经起来了,明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把之前的不满和怒火收拾干净。 “这次来武周县,原本就是给十六叔送东西的,我对过账目,送到十六叔手里的,和账目上不相符。” 这事其实不是明姝在管,都是于氏一手操办,她刚到武周还没多久就被人给劫持了,到了现在人还没完全从那场无妄之灾里头出来,管事的只能是刘氏派过来的于氏了。 “这个小叔放心,待会我亲自去查。”明姝道。 “这个不必。”慕容叡这话让明姝吃了一惊,他刚才那话难道不是要她给个答案,“我自己去问就好,不劳烦嫂嫂。”他见着明姝面露疑虑,加了一句,“我刚才说那话,只是先给嫂嫂打声招呼,要是嫂嫂听到了甚么,不要惊慌。” 他说着,那抹略带轻浮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要是吓到了嫂嫂,我会心疼的。”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的,这家伙嘴里能把人给活活气死,她站起身来就要走,才走没几步,头上一轻,下意识转头,就见到慕容叡手里拿着她的发簪。她还在守孝,头上戴的东西都是玉簪这种没有多少装饰,素净的首饰。 那只被慕容叡拿在手里的簪子和其他女人戴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外头商人手里要多少都能。 “给我!”明姝急了眼,伸手去抓。慕容叡灵巧一个转身,她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继续追着慕容叡。慕容叡习武出身,动作敏捷,可偏偏堪堪在明姝快要挨着他的边的时候,闪身躲开,几个回合下来,明姝气喘吁吁,慕容叡面不改色。 明姝捂住胸口,她脚才好全没多久,不敢乱来。 她狠狠瞪慕容叡,心下认定了他是要拿她消遣,干脆簪子也不要了,“小叔喜欢,那就给小叔了。小叔的恩情就此两清了。” 慕容叡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手里的这只玉簪子样式太简单,简单到男人也能拿来用。不过上头并不是通体无暇的上等货色,可以隐约看见瘢痕,水头并不好。 他掂量着手里的簪子,眉梢一扬,“就这个?” “小叔要这个,既然要了这个谢礼,那么就两清了。”明姝说完,冷着一张脸,屈了屈膝盖,掉头就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心倒是狠,救了她一命,拿根簪子就想就此两清。 慕容叡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把簪子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两清不两清,不是她说了算。 明姝回到自己暂居的院子里,阴沉着脸生了半天的闷气。她叫来银杏,“以后要是有人找我,如果不是甚么大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好见人。” 银杏应下来,她见明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说话,守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哪儿都不去。 武周县天寒地冻,外面冷的连个麻雀都看不着,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躲在屋子里头守着火塘最好。 明姝虽然是慕容渊儿媳,可和慕容士及也不亲近,挂了个亲戚的名头而已。明姝还没傻到真的把自己当亲戚,尤其上回出门叫人掳了去,错不在她,可也知道可能会遭人嫌弃,干脆老老实实躲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等到慕容叡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回平城。 慕容士及虽然是武官,但朝廷俸禄时常拖欠,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就算是想要索贿,都没有多少。不然也用不着养子反过头来接济他了。但他对这个来做客的侄媳妇还算大方,别的不说,照明用的蜡烛等物充足供应。 她就着灯光看书,这两天慕容叡没来招惹她,过得还算不错。 看的正入神,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还没问,就见着银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五娘子,大事不好,二郎君把于媪给绑起来了!” 明姝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带人出门,她回头一看,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也顾不上了,赶紧赶过去。 她知道慕容叡和于氏之间隐约有些不对付,但把人绑起来就另外一回事了。她直接出去找慕容叡,才到慕容叡居住的院子门口,她就看到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的于氏。 寒风呼啸里,她被捆剪了双手,和头待宰的猪一样,瑟瑟发抖。 “小叔这是干甚么?”她指着于氏一脸惊恐。 慕容叡站在阶上,见到明姝来了,下来迎接,“怎么嫂嫂来了。嫂嫂最怕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呆在屋子里头。” 明姝一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头脑里立刻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慕容叡顺步逼近,脸上满是关心,“嫂嫂?” 明姝到现在对他算是死了心,他肯定是见着自己躲开,故意贴上来的。越是躲,他就越逼上门。 她算是摸索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了。 “我听说你把于媪给绑了。”她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于氏。于氏现在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模样。之前,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就算是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新妇,都要让她三分。甚至还要听于氏几声教训,现在慕容叡说把人给绑起来就绑起来了。 “我说是为了何事。”慕容叡毫不在意的笑,“我之前不是已经和嫂嫂打过招呼了么,怎么嫂嫂还是来了?”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声音清越悦耳。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跪着的于氏满脸惊惶的朝她看了过来。 “那个是谁?瞧着不像个主人样儿,耻高气扬的。”兰洳拿胳膊肘捅了捅慕容叡胸口。 “那是我阿娘派来的,对她客气点。”慕容叡说完,伸手推开兰洳。径自上马。 兰洳被他推开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对那边的于氏弯腰一礼。 礼节是齐全了,可嬉皮笑脸的,叫人心里格外不痛快。 于氏板着脸,鼻孔里冷哼两声,直接掉过了头。 明姝坐在车里,车里在驿站那儿收拾过了,坐蓐又换了羊皮的,上头的羊毛柔软,坐上去,体温被很好的凝聚了起来。她脸色好了点。 马车重新上路,车轮压在夯实了的路面上,吱呀作响。 外头传来口哨声,她打开车窗,脸才露在床边,外头就传来年轻男人轻浮的口哨。 她下意识往口哨出处看,窗户前就挡了一骑,“风大,嫂嫂还是快些回车里吧。要是冻着了,请大夫可没那么容易。”慕容叡言语随意,明姝看他一眼。马上的慕容叡身上穿着厚厚实实的皮袍,细如银针的狐狸毛峰蹭在他的脸颊上,灰白的毛峰衬显他肌肤洁白。厚厚的风帽压下来,就露出了那张脸。 俊秀的长相,却没有半点男生女相之感。男人容貌一好,难免有些阴柔,偏生在他身上,阳刚之气呼之欲出。 她把窗户拉上。 从平城县到武周,走了两天,终于到了武周县城。 武周县城地靠边塞,比起平城,更多几分肃杀。 马车在一处府邸面前停下,明姝提了裙裾扶着银杏的手,款款从车内下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门庭,这所府邸比起恒州刺史府来说,小了几乎一半,但门上的漆都是新髹的,被日头一照,亮堂堂的耀眼。 不多时,门从里头被人打开,两三个老仆出来,见到慕容叡,很激动的跑出来,和他说了什么话。 明姝转头,和个嫂子应该有的模样。 那两个老仆和慕容叡说话,自然就冷落了明姝和其他人。明姝倒也没什么,于氏倒是最先收不了了。 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夫人让娘子过来,一同陪着二郎君过来。站在这儿未免有些不太妥当。” 慕容叡听出于氏话语里的不满,只是笑笑,“是我高兴过了头,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说着,他伸出手来,看向明姝,“嫂嫂,进去吧。” 他这么一说,那两个老仆过来请她进去。那两个老仆生的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嘴里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明姝跟着老仆进门,才进院子,几只鸡窜了出来,扑腾着翅膀乱飞。 公鸡生的健壮,见到有陌生人闯入,凶悍的展开双翅就要来啄。 慕容叡一脚把扑上来的公鸡给踢开,他转头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明姝,“嫂子没事吧?” 才进门就被公鸡追着啄,能没事才怪了!明姝脸色发白,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摇摇头。 “回头就让人把这只扁毛畜生做熟了,给嫂子赔罪。”慕容叡站她身边,话语带点儿调笑。 明姝没搭理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跟着老仆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头坐着个中年人,容貌和慕容渊有几分相似,精神抖擞。见到明姝,他笑,“回来也就罢了,还带来这么一个标志的小娘子?” 中年人便是慕容叡口里的十六叔慕容士及。 慕容叡赶在明姝后面跳过门槛,听到这话,他咧嘴一笑,“要是真有这么标致就好了。十六叔,这是我的嫂嫂。” 慕容士及咦了声,“我记得你的阿兄……” 他抬眼看向那个女子。看上去比慕容叡都还要小上那么两岁,身上衣裙朴素,梳了妇人的发式,可是发髻上没有多少首饰,只有素净的那么两根玉簪子。 慕容士及满脸恍然大悟,“这样。怎么……” 于氏抢在慕容叡之前开口,“是这样的,年关将近,郎主和夫人让二郎君过来给您送些礼。” “我没问你。”慕容士及眉头一蹙,“你出来多嘴多舌干甚么?” 于氏没预料,脸顿时涨红了。她垂头站在后面。 “是我想着要过年了,所以给十六叔送点东西。”慕容叡上前几步,直接在中年人面前坐下。 “难得你小子有孝心。”慕容士及笑。 明姝听到身后于氏那儿传来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哼。 慕容士及和慕容叡说完了,招呼明姝坐下,“新妇快些坐下,我这里没有任何好的,新妇不要介意。” “是儿礼数诸多不周全,还请长辈不要责怪才是。”明姝屈了屈膝,脱了脚上的鞋子,坐上坐床。 “我家堂兄和嫂子都还好吧?”慕容士及问。 “家公一切都好,不过阿家有些小病,需卧床疗养。”明姝答道。 慕容士及点点头,“我在武周县,事情也多,尤其朝廷考课快要到了,忙得也脱不开身。不能亲自前去探望。” 他满脸遗憾,叹了口气。 “阿叔不必叹气,阿叔的难处,家公和阿家也知道。”明姝双手放在小腹上,答的中规中矩。 她说完,让于氏把这次送来的礼品单子送上,“还请阿叔过目。” 慕容士及看都不看,直接搁置在一边,“不用了,都是亲族,都是心意,还看甚么?” 说着,他伸手往慕容叡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弟弟念叨你好会了,正好你回来了,教他点拳脚,免得留在家里发疯。” “十六叔让他好好读书不就行了?” “那小子不爱读书,我为他这事快要愁死了。你去劝他,他听你的话。”慕容士及在慕容叡背后拍了一把,他起来就往外头走。 明姝见他往外头一走,心下莫名有些发虚。眼前的慕容士及对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慕容士及是个武官,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文士的儒雅,等慕容叡一走,浑身上下的煞气便如同流水满眼开来。 那经过铁马金戈刀口舔血长年累月生出的煞气,哪怕是个壮年男子都抵挡不住,更何况一众女子。不一会儿,原本还耻高气扬的于氏侍立在那儿,脑袋都不敢抬。 明姝稍稍好点,但也只是好点而已。 幸好慕容士及转头看她,“新妇先到后头去休息一下,从平城来这儿路上不好走,估计这会都冻着了,去后面暖和暖和。”说完,他抬手就让侍女送她去。 明姝心里松了口气,她到了谢,和侍女到后面去了。 屋子里头生了火盆,烤了烤火,几个侍女围坐在一旁陪着明姝说话。 武周县离平城不远,但到底是在外地,心里惶惶不安,说点话正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冲到室内,明姝一看,见着几个带着皮帽子的孩子脑袋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几双眼睛对着里头的女人们直打量。 那些小孩穿着圆领袍子,腰上系着短刀。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奴仆。 他们指着明姝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于氏听了脸色一变,明姝起来,抓了一把糖块在手里,分发给那些孩子,孩子们得了糖,欢呼雀跃跑了。 于氏僵硬着脸,“娘子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 明姝含糊不清的应了两句。也没把她当回事,出门不出门,决定的人是她,而不是于氏。 于氏见她答的敷衍,顿时怒上心头。不过一个才加过来的新妇,何况还死了夫君,在夫家没有依仗,还摆什么架子! 明姝暖了手脚,小睡了会。 睡了小半个时辰才醒,起来重新梳洗了下,她重新穿上厚厚的绵袍,到外头透透气,屋子里头为了防风保暖,窗户全部拿布给封死了,明明外头是大白天,但是屋子里头却是黑的入夜了一样。 待久了难免觉得憋闷。要出去走走。 慕容士及的府邸比刺史府要小的多,格局也不是很大,感觉转一转,就能把整个宅邸给逛完了。她走过一道回廊,听到小孩尖叫声,转头一看,见着慕容叡和个五六岁的有孩子在玩射箭。 骑射是鲜卑人立身的根本,不论男女,都要精于此道。慕容叡脱了外袍,他大马金刀,持弓而立,长弓在手,二三十步开外摆着一张箭靶。 此刻的慕容叡和平常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平常的慕容叡都是轻佻的,眼里冰冷。此刻手持长弓,双眼火热而专注,俊美的脸上生机盎然,整个人伫立于寒风中,却引人注目。 他缓缓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他双臂用力,扣线三指头迅速松开,只听得空气里被破开的一声,箭镞深深钉入箭靶,箭靶呼的一下向后倒地。 那一箭的劲道之强,竟然直接叫箭靶哐当倒在地上。 156.得到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扣住她的手腕, 他眼神混沌神智似乎不清,但他手里的力道却不小。明姝嘴张开, 他整个人压了过来。两个大男人都需要费尽全力才能抬起来的人,顷刻间压在她身上, 明姝顿时一口气就憋在了胸腔里, 上不来下不去, 险些没把她给憋死。 旋即两腿一软, 噗通一下, 两个人倒地。 明姝被压得两只白眼直翻, 身上叠着块巨石,眼前发黑,那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个想法,竟然最后是被慕容叡这头猪给压死的,她死不瞑目啊。 慕容叡身长九尺,倾压过来, 把明姝几乎全头全尾压在身下,连头都没冒出来,只是从身下漏出那么裙角,向别人昭示这下头还有个人。 家仆们目瞪口呆,吓得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慕容允跳起来,一脚踢在家仆腿上, “都死了?!把人拉开啊!” 男孩尖利的叱喝把懵懂中的家仆给惊醒, 两三个人赶紧过去, 一边一个,拉住慕容叡两条胳膊,就往外头拉。 虽然受伤神智不清,但拉开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人才拉开,慕容叡手爪一捞,就把明姝一片袖角拉在手里,只听得嘶的一声,她的广袖就被撕下一大块来。 场面有片刻死一样的寂静。 慕容允跳脚,“还等甚么,拿绳索来啊!” 这位堂兄是真失血过多,人疯魔了。不捆起来不行了! 明姝悠悠转醒,听到慕容允那话,伸出手指着两眼血红的慕容叡,“快点,捆起来!”然后浑身脱力躺在那儿不动了。 正经娘子都发话了,就算出事也有人兜着,马上把人给捆的结结实实,银杏上去把被压的七荤八素的明姝扶起来,明姝两眼发黑,好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去给大夫给请回来,给他开一副安神饮子!”明姝看着在榻上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的慕容叡狠狠磨牙。 一碗加了料的安神饮子给慕容叡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安神饮子起了作用,慕容叡昏昏睡去,不再和之前一样暴躁难安。 慕容允抹抹脑门上的汗,喘匀了口气,他偷偷去看明姝。鲜卑孩子都懂事早,他年纪不大,也知道慕容叡那两下绝对是闯祸了。 明姝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着,没有缓过来。她被银杏搀扶着,环顾一周,“方才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家仆们低头应是。 她对慕容允点点头,“麻烦你现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慕容允原本想留人在这儿看着,但慕容叡那么一闹,他哪里好开口。点头应了,眼巴巴目送明姝到门外。 明姝脚下还发软,以前看着慕容叡瘦高瘦高的,没成想他竟然这么沉。 “五娘子,二郎君该不是被迷了心窍吧?”银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满脸担忧问。好好的个人,受了伤就发狂了,发狂也就罢了,还冲着嫂嫂来。这就叫人心惊胆战了。 明姝摆摆手,“你把这事忘记了。” 银杏面色古怪,点了点头。 那一碗安神饮子叫慕容叡躺了大半天,一直到夜里才醒来。头疼欲裂,汹涌如海浪的记忆远源源不断的冲入脑中。 闹得他焦躁不已,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被身子捆的结结实实,动一下都极其艰难。 床榻旁边,慕容允枕着手臂睡着了。 慕容叡咬牙,用力一翻,几乎滚到地上去。慕容允被他弄出的声响给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慕容叡侧趴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已经滑出去了。 慕容允吓了一大跳,马上叫人来把他给抱回去。 “放开。”慕容叡闭眼道。 话语简短,饱含命令的意味,偶尔里头透露出那么丝丝若隐若现的杀意。听得慕容允打了个寒颤。 慕容允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哦了一声,就让家仆上去给他松绑。 家仆们给他把身上的绳索松开,松绑之后,因为被捆了这么久,加上之前失血过多,浑身绵软无力。他躺在那儿好会,都没见体力恢复,伸手摸了摸额头,恍然想起之前自己额头上挨了一下。 “她人呢?” 慕容允听得满心莫名,“谁?” 他嘴张了张,而后脑子里汹涌的记忆如同海浪冲击上来,头顿时尖锐的疼的他完全不能动弹。又躺倒了回去。 “阿兄脑袋上有伤,还是老实躺着吧。伯父过来看过了,说你既然受伤了,休息几日,可以不用去骑马射箭了。”慕容允巴巴的说完,又让人进来送药。 药早就熬好了,就等他醒来喝,苦涩的汤药灌到嘴里,他皱了眉头。 喝了药,膳食端上来,可是他哪里还有胃口,“阿蕊呢。” 阿蕊?那又是谁? 慕容允一脸懵逼,不知道慕容叡说的是谁。 慕容叡闭了闭眼,沉默不语。慕容允只当他累了,“阿兄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慕容允退下去。 慕容允下去之后,家仆们不敢在他面前做过多逗留,收拾了东西,也走了。 那声阿蕊,他自己也满心莫名,可叫出口的时候却无比自然。慕容叡愣在了那里。 * 明姝起了个大早,到刘氏那儿请安。 到了院子外,见到个老仆妇,仆妇见到她来了,低声道,“娘子,夫人还没起身。” 虽然现在天边才刚泛青,但是时辰已经不怎么早了。听到刘氏还没起身,明姝吃了一惊,“是不是阿家有甚么不好?” 仆妇左右看了一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仆妇才道,“昨日娘子一气之下打了二郎君,郎主回来知道后,很是生气,夜里过来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昨夜里气着了,没有睡好。” 明姝听后,点了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赏钱给仆妇,仆妇千恩万谢的走了。 她出来,还是要侍女入内禀告。刘氏见不见她,是刘氏的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了。果然侍女出来轻声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她。 明姝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头撞见寻过来的慕容允,慕容允见着明姝两眼发亮,“嫂嫂!” 他跑过来,双手抱拳,对她就是一揖。 “今天不用读书?”明姝见过这个清秀男孩几次,挺喜欢他。 “年关了,师傅都回去过年啦。”慕容允说着,眨眨眼,“嫂嫂今天去看看阿兄吗?” 明姝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昨天慕容叡和中邪似得,顶着满脑袋的血,又跳又闹,还险些把她压死。她还去见他,简直要给自己开个道场了。 慕容允小心窥见她的脸色。有些惴惴的,“昨夜里阿兄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了。今天有人来通传给伯母,可是伯母身子不好没见。伯父那儿衙署那里有急事要处置,分不开身。”他又给她作揖,“求嫂嫂去看看吧,昨天也是阿兄流血流多了,做的糊涂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明姝腹诽。 刚想掉头走人,慕容允就跑到前头,满脸哀求,“嫂嫂就去看一眼吧,劝劝也好。不然这么下去,阿兄脑袋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 慕容叡一晚上水米未进。 外头守着伺候的家仆,防他饿着,小炉子上煮着粥。只要他一声吩咐,就立即能送进去,可是一晚上都没动静。 头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还能一晚上不要热水不要吃东西。到了天亮也还是如此,过了几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慕容叡在床上躺着,家仆们全都在门外候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贸然进来。轻轻启门声细细钻入耳朵,他不满的睁开眼:不是已经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么。 床榻面前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慕容允跳了进来,“阿兄你好些了没有?” 跟在慕容允后头的是明姝,明姝脸色不好,她看到榻上的慕容叡,“小叔身体好了些没有?” 慕容叡双眼直接掠过慕容允,直接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瞬间锐利,明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嫂嫂关心,暂时死不了。”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那就好。”明姝见慕容叡没有大碍,“药食都已经备好,小叔也要用一些。” “好。” 明姝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刹那间有些呆滞。 慕容叡这脾气,颇有些难以捉摸。他从来不按照常理来做事,她以为他还要冷言冷语,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就应了。 家仆们立刻把准备好了的饭菜抬上来,吃完了,再喝药。头上挨了一记,砸的挺狠过了一夜,伤口还在疼。不过这些还是没影响他全部吃完。 明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一转身,会有被盯梢的感觉。可是回过头来看,什么都没有。 “嫂嫂讨厌我?”放下了药碗,慕容叡抬手,琥珀色的眼眸与她对上。眼眸中雾霭沉沉,望不真切,但又有甚么蕴含在里头,看的她心头狂跳。 “小叔也知道?” 毫不掩饰的话语让慕容叡僵住,他瞬间错愕的表情取悦了明姝,明姝腰杆挺得笔直,“小叔好点了没?要是还没有我去请大夫再过来瞧瞧。” 说罢,她觉得看在慕容叡被生母敲破了头的份上,可以给他透个消息。 “阿家昨夜里和家公有些不快,若不是必要,小叔暂且不要去阿家那儿。” 慕容叡定定看她,那目光如刀,切入肌肤,剖开肌理,恨不得钻到她骨子里头去。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这男人太危险了,片刻靠近,就让她心神不宁,还是敬而远之。 瞬间她又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小叔若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嫂嫂好不容易来一次,急着走作甚么?” 明姝回眸一笑,“小叔,人言可畏。” 说罢掉过头去,没有半点停留。 慕容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最终随着一声吱呀声,他收回目光。 慕容允跑到屏风那儿,伸长脖子瞧,“阿兄,嫂嫂走了。” 说罢,他又跑回来,“阿兄,我总觉得你对嫂嫂有企图。”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明姝站在一旁,刘氏的哭声凄厉。没人和她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刘氏的反应上也不难猜出来。 慕容渊面容露出些许哀戚,转头和刘氏说了什么。 刘氏哭的更加嘶声裂肺。 慕容渊坐了一会,过了好半晌,明姝以为他就这么陪着刘氏这么坐下去的时候,慕容渊抬头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 明姝道了声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门,她身形晃了两下,身侧的银杏马上搀扶住她,这才没让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银杏满眼担忧,明姝摇了摇头,回房的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几乎到了房内,她就一头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几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睁开眼,但是眼皮犹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睁不开,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终于能睁开双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侍女们把油灯拿进来。 银杏低头见她终于醒了,喉头哽咽几声,“五娘子。”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从知道夫君战死到现在,明姝没哭。但哪个新妇不想着自家的夫君能够平安归来?现在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怎么叫人看的开。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摇摇头。 她和这个举行过婚礼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悲伤是有的,毕竟一个年轻人逝去,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怎么会不悲伤。可是要是撕心裂肺,却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五娘子才嫁过来没有多久。这可怎么办。”银杏端来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厉害。水喝进去,缓解了干渴。 饭食端了上来,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 她让银杏把面前的饭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隐囊上。 这夜过得焦躁不安,紧接着几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慕容渊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独子战死了,心情恐怕恶劣难当。一时之间,人人小心。 家仆们拉来白布将上下都装点起来,慕容渊长子已经成年了,而且又已经娶妻,哪怕还没真正圆房,也不能和个孩子夭折那样对待了。 一时间府上缟素遍地,哭声阵阵。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刘氏已经起不来床,慕容渊应付同僚还成,可对于一同前来吊唁的女眷,多少还是要避嫌的。还是让明姝出来应付。 那些个女眷绝大多数也是鲜卑人,见着娇小玲珑的新妇出来,一时间眼里都有些可怜。 新妇生的婀娜貌美,体态样貌无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红,明明一张素颜,却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娇嫩的面庞上格外我自犹怜。 这些鲜卑女眷看了,羡慕之余,又交头接耳,说刺史家的儿子也太没福气了,这么娇艳的新妇,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灵回来看到,会不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明姝听不明白鲜卑话,这东西老早就被朝廷给禁止了,哪怕鲜卑人也必须学说汉话,所以那些鲜卑女眷们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猜她们的意思。 这些人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怜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浑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两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红肿,瞧上去双眼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几日来连续的痛哭,马上就要流血泪了。 明姝借机先告退,让下头的婢女伺候她们,自己到后头去歇口气。 才到后面,银杏就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气全都喝了。这一天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停的转,到了现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脱了云头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该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说上一声了?”银杏在一旁压低了声量道,“五娘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守在这儿。” 明姝听了睁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样?” 她是小妾生养的,除去上头的嫡出大哥还靠谱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横眼看的,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难不成还要继续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157.战胜 请支持正版! 眼前这男人求色也好, 求财也罢, 眼下不能激怒他。这地方瞧不见人烟, 要是激怒他了,做出什么事来, 等到慕容家里来人, 自己恐怕已经连尸骨都不剩下了。 那男人很满意明姝的答话,他蹲身下来, 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他浑身上下都冒腾着一股浓厚的牛羊腥臊味儿, 靠近了,那股味道就没有半点遮掩的袭来, 哪怕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天里, 也浓厚扑鼻。 明姝手脚冻的僵硬,没有躲开, 脸蛋叫他捏住。 橘黄的火光把她的面庞照的透亮,那男人再打量了她一回。寒夜里的风把火堆吹的昏昏明明, 不甚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照的不甚明亮。看的不如白日里清楚,不过此刻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 尤其她眼底里还有没来得及藏的严实的恐惧。 男人仰头感受了一下这夜里的反温度。此刻的寒风冷冽刺骨, 在野外露营已经是十分危险, 要是胆敢脱了衣服,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小命给玩完? 正想着, 手里的女人一路了些许动静, 她似乎冷的厉害, 身体不断的往火堆那儿靠,眼里含泪,姿态楚楚可怜。 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男人心软了半截。在这儿不成事就算了,回头等到了草原上穹庐里头,再弄个尽兴。 这么决定好了,他低头问她,“冷?” 明姝点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往火堆边儿挪了点,她脚被他用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任由他抱到火边上。 “你有男人吗?”明姝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问。 “有。”明姝答道。 那男人嗤笑一声,“瞧你还没女人的样子,估计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眼瞎的货色。” 明姝心下一动,现在左右是不能立刻跑了,不如和他周旋一二。等到他放松警惕,再寻机逃跑。 她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是她心里有强烈的直觉:要是这次被他成功带走了,那么自己再想要回去,简直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明姝紧了紧拳头,扬声娇笑,“我家的那个,还真对我不屑一顾,只顾着和其他女人厮混。嫁过去之后,就是独守空房,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恨他有眼无珠。” 年轻女子哽咽的嗓音在夜风里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男人生出点怜惜,只可惜这会太冷,不能立刻成了好事。 “这个没事,你不是又遇见一个么,女人啊就该多见着几个男的,才知道哪个最好。”男人一条胳膊抱着她,嘿嘿直笑,有美在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漠北草原上,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草原之上风吹日晒,哪怕是贵族女子也生的健壮,哪里和怀里的这个一样,白白嫩嫩,娇娇弱弱,真的是怕自己稍稍用点力,她就要整个都断开了。 这种和北地女子没有半点相同的纤弱,让他很是新鲜。 怀里的女人不说话了,她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胸膛上。 原先还想着,要是这女人哭哭闹闹,干脆直接就在这儿办了算了,人死活他不管,睡过就拉倒,反正男人办那事,只要把裤子给拉开就行,方便的很。 她这么懂事,让他更想把她给带回去了。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他伸手把火拨弄的更旺了些。若是在屋子里,有这么一丛火,肯定会很暖和,可是在野外,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也很快被卷走了。 她抖抖索索的靠入身后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她厌恶至极,不过在活命面前靠近点也就靠近点,完全不算什么。 那男人接下来,除了抱着她之外没其他过分的举动,还给了她肉干吃。肉干就是草原上牧民自制的那种肉干,干巴巴的,咀嚼好多次,还是石头一样,明姝知道这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肉干给嚼开,吞进了肚子里。 逃寒夜里,在外头露宿,如果不是几个伙伴挤在一块,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的话,等不到第二天,人就会被冻死。代地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面前的火堆被男人放了很多干草和树枝,点的熊熊的,可是明姝还是不敢睡过去。夜渐渐的深了,睡意浓厚,却死死不敢睡。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接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突然松开明姝,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警觉。 见到他这样,明姝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希望。 声音在土地之类的固体介质里,比空气传播的速度最快,这男人分明就是在探察! 有人来了吗? 果不其然,那男人抬头眉头紧皱,紧接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抓起明姝和丢麻袋似得往马背上一丢,随后自己上马。 马重重挨了男人一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明姝的肚子压在马肚子上,脑袋向下,颠簸中,似乎所有的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两耳耳鸣。 昏头转向里,马背上重重的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轱辘滚下马背,重重落在地上,心肝肺都在疼。 她兵荒马乱中抬起头,却瞧不真切。这晚上连个月光都没有,眼睛睁的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风里传来阵阵马蹄声。她蜷缩起腿,全神贯注,注意那马蹄声的来处。 “谁!”男人大喝。 不远处闪现出一点火光,火光徐徐靠近了,终于让人瞧见那马上人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那么点儿年少,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不过只是模样瞧上去年少而已,那满眼的凛冽,和浑身的杀气,并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单纯少年能有的。 “……”慕容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明姝,他沉默不言的抬头。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甚么!”男人抽出佩戴的环首刀,紧紧握在手上,两眼盯紧了他。 “我是谁,你有资格知道吗?”慕容叡不耐烦的开口,寒风凛冽,他的声音格外清楚。 他不欲和那人过多废话,直接抽刀迎了上去。 刀在马背上的杀伤力比在平地上要增强许多,同样也难用许多,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还没有碰到对手,就已经伤到了自己。 那男人经受过铁马金戈,深谙这点,见着那少年略带稚嫩的模样,心中窃喜,手中刀势沉下,冲上去的瞬间向少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狠狠扫去。 这招是他在战场上百试不爽的一招,瞬间取人首级于马上。鲜有失手,用来对付一个经验不足的少年绰绰有余。 他等着鲜血冲出的那瞬间,猛地刀身上一沉,夜风里有什么呼啸而来,他肩膀上被重力掼了一下,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重重落到地上。 男人落地,口腔里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过招,根本不需要缠斗,只需片刻就能分出结果。 破空的呼啸声再次传来,男人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那一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他躲过了这一槊,紧接着下一槊紧跟而来。 他在地上滚了几次,躲过那连接刺来的几槊,他咬牙起来,飞快的绕到他后面去,两腿跪倒,滑近马后方,一刀砍下。 慕容叡反应神速,迅速拉开马头,但马腿还是被划到了,马嘶鸣一声,急躁的抬起前蹄。 慕容叡迅速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拉紧马缰,不叫自己给摔下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吐了口鲜血,提着刀,环顾左右,发现小美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自己的马也跑了。 再逗留于此,对自己毫无好处,一瘸一拐跑远了。 明姝躲在一旁有半人高的干草从里,听到外头马声哕哕,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抬头往外一看,慕容叡从马背上坠下,他背先着地,受惊了的马甩开了背上的主人,没了制约,撒开蹄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明姝抓起地上的石头,把脚上的绳子给割断了,迈着还不利索的步子飞快往慕容叡那里跑去,脚上冻僵了又被捆了那么些时候,脚下一崴,正好扑倒在他身边。 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芒,她看到慕容叡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紧闭。 从马背上掉下来不是说着完的,哪怕壮年男子,坠马都很有可能重伤不治而亡。她伸手,又缩了回去,要是都伤到了骨头,她这么一挪动,说不定让伤势变得还更严重些。 她去把火把捡起来,守在他身边。她一手拿着火把,俯身下来,想要看看慕容叡此刻伤势到底如何了,他身上味道干净,靠的近了,也嗅不到什么味道。 此刻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操刀横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刀刃在火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杀气毫无半点遮掩的透出来,有瞬间明姝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给这把刀给砍下来。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她腰杆挺得笔直,面上肃穆,活似是在拜他牌位。慕容叡笑容一僵,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 面前的美人款款拜下,腰摧折下来,广袖垂下,如同帷帐一样把她容貌护的严严实实,他最多也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小叔对我恩重如山,救我于水火之中,这等恩情,实在难以报答,哪日小叔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158.攻入 请支持正版!  明姝转头一看, 一张熟悉的年轻丫鬟跪坐在榻前。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 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 看来听到了声响, 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 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 过了好半晌,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喝了这热水, 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 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 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 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 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 当天夜里, 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 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 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 野心勃勃, 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159.准备 请支持正版!  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外都能听到屋子里明姝的鬼哭狼嚎。 他不由得一乐, 这个小嫂嫂娇娇小小,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给抬起来。没想到叫起来这么中气十足? 于氏见慕容叡站在院子门口直乐,脸色不好看。小叔嫂嫂的,两人出去这么两天,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 瓜田李下的,正说不清楚呢。这位郎君倒好, 亲自上门来了。 于氏是刘氏身边的老人, 在一般人家, 做儿女的尊敬父母,连着父母身边的老人一块尊敬。可是这位二郎君叫人看不透,形式作为心狠手辣。于氏也不敢和这位硬来, 万一他真的勃然大怒,把她给怎么样了, 也没有人替她叫屈。 大魏律法, 仗杀奴婢,只需交一些钱财就没事了。做爷娘的,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不能摆谱, 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 那嘴角活似在抽搐, 要是再抖两下, 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 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骨头归位,大夫起身出去开些通血散淤的药。明姝挂着一脑门的冷汗躺倒在床上,脚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她松了口气,从一旁侍女的手里接过帕子,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一下。 银杏进来,“五娘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脚那儿没那么疼了。”明姝说完,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 被掳走之后,她就没有合过眼,还一连串受了不少惊吓,等到治伤完了之后,整个人困倦难当,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她躺那儿,见着银杏想开口,“我累了,要是没有急事,待会再说吧。” 银杏要说的事,却也的确不是什么要事,见她两眼昏昏,满脸疲惫,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留下两个听使唤的侍女,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太累了,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眼。 等到她再次醒来,床前却是坐着银杏,银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她见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旋即大喜,“五娘子可终于醒了。” 明姝睡的迷迷糊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劲头,一点都不想动弹。 “五娘子可睡了一天一夜了。”说起这个银杏就差点再哭出声来,原以为五娘子只是普通的睡一觉,谁知道一躺下去,几乎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起来过。一群人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是出什么毛病了。 才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趴在那儿好会,“我睡了那么久?” “可不是。又来又叫大夫过来看,说五娘子就是太累了,睡的时间长了点。可是不见五娘子清醒过来,谁又敢真正放心。”银杏的眼圈又红了红,好歹憋住了,没在明姝面前掉眼泪。 她过来扶明姝起来,端热水给明姝喝。 热水进了肚子,干瘪的腹部重新充盈了起来。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这两天,二郎君也过来看过。” 银杏刚说完,就察觉到明姝身上一震,而后眉头毫不客气的皱起来,“他过来了?” 银杏嗯了一声,明姝瞧见她脸上犹豫,让她把话说全。 “二郎君说,五娘子要是怕,可以找他。”说完,银杏把脑袋给挂在胸前,死活不作声了。 明姝坐那儿半晌,“他这话甚么意思?” 银杏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嫂嫂有事,做小叔子的出于道义,问上一句,情理之中。但说这话,可就大不合适了。 “五娘子,奴婢觉得二郎君怪怪的,奴婢可怕他了。” 明姝好会没有说话,“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过了这么一年,咱们就回翼州了。” 梦里男人的面貌她已经怎么都回想不起来,梦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但是到现在,不管她怎么用力的回想,他的面目总是一片模糊。脸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人的性格却是最不容易变。 那男人霸道,行事无所顾忌。慕容叡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啊,熬过这么会就好了。代郡也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出手抢人。五娘子的衣着打扮还不是个普通妇人呢,这些鲜卑人还有没有规矩了!”银杏愤愤不平,说起几日前的事,还后怕不已。 “好了。”明姝想起路上连续两桩盯上她美色想要出手的龌蹉事,一桩比一桩凶险。活了这么久,这么凶险。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就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会我去找小叔。” “五娘子不是说要躲着二郎君么?”银杏眼珠子瞪的和铜铃一样,“怎么?” “一桩归一桩,我不想和他有甚么多余的牵扯,但他救了我也是真。”她咬住下唇,“没他,我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银杏无话可说。 休养了一段日子,等脚能下地了,才到慕容叡那里去。 这段日子慕容叡可没闲着,在武周县里走亲访友,除了晚上,几乎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明姝去了,也扑了几回空,到了傍晚,才抓到人。 这几天越发冷的厉害,慕容叡一回来就在屋子里头把沾满了寒气的外衣脱掉,换上居家的绵袍,衣服刚换上,外头的家仆就来报,说是娘子等在外面。 慕容叡随意整了整衣襟,就让人请明姝进来。 明姝一进来,就见到慕容叡在整理衣裳。她下意识掉头往外走。被慕容叡叫住,“嫂嫂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明姝背对他,“小叔还在整理衣冠,我出去避避。” 他听着她话语里已经流露出一股恼怒。 “这就不用了,我已经整理好了。”说着把手一垂,“再说了,嫂嫂不是外人,不必见外。”他特意在‘不是外人’四字上咬重了字眼。乍一初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只有明姝听出里头的调笑。 抱也抱过了,还在外头对人说她是他婆娘。当然不算是外人了。 她回过身来,见慕容叡已经随意坐在坐床上,“嫂嫂坐。” 明姝坐下,他叫人把煮好的羊奶端上来。实行汉化也有好几年了,但毕竟时间毕竟不长,加上代郡离洛阳千里之外,执行起来就要打上不少折扣。慕容叡虽然会说汉话,但生活起居还是老一套。 羊奶已经煮过滤过了,飘着淡淡的腥膻,接着灯光,甚至看到上头飘着的一层薄薄的油。 “嫂嫂喝吧,在外头过了一夜,应当知道在这儿冷起来不是开玩笑的,喝这个才能御寒。”他拿起陶碗,对明姝一送。 他说的都是真的,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只有肉奶才能维持体温,郊外的那一夜,她吃了点肉,和他依偎抱在一块,才堪堪熬过了那个晚上。 她接了过来,垂首喝奶。 一入口,就是满满的臊味儿。庖厨下可能就是把羊奶煮开就行了,别的一概都没有加,这么喝起来,真的难以入口。不过再难喝,她还是一闭眼,把碗里羊奶一饮而尽。 喝完就听他问,“嫂嫂到我这儿来,是有事么?” 如果没事,也不会来了。 “我是来道谢的,多谢小叔。如果不是小叔,我现在恐怕……” 那个貌美的女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客气,眉眼低垂着。 赏心悦目的冰美人儿。 他内心嗤笑,随即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既然嫂嫂是来谢我的,那么嫂嫂带了谢礼没有?” 啊?明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能出这么一遭。 慕容叡大大咧咧手臂一伸,掌心摊开。 “嫂嫂该不会是就只带了自己来吧?汉人最讲究谢礼,我不贪心,不管嫂嫂给甚么都成,哪怕嫂嫂身上戴的也成。” 他满眼真诚,好像她才是那个戏耍人的。 现在在于氏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慕容叡的贼船。 明姝抬头,“她毕竟是阿家身边的人,虽然是奴婢,但也要查清楚。” 慕容叡颔首,“嫂嫂说的也是。”他说着看向院子里头跪着的于氏。于氏被五花大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 明姝下意识瞥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脸色冷峻,目光里冰冷没有半点感情。他叫人拿赖两张胡床,自己坐下,要明姝也一块坐下来。 胡床就是一只小小的马扎,穿着裤子也就罢了,她坐下来就会显得大为不雅。她婉拒了,只是站在一边。慕容叡见了,也不坐了,直接站起来。 押解来的奴婢,基本上都是一路上和押送的布帛有关系的人。还有些是于氏的亲戚,全都一块包圆了。 原先还有人叫屈喊冤,哭哭啼啼的,慕容叡叫人几鞭子下去,全都没了声。 “从平城出发的时候,东西都清点过的,和账本上的是一模一样,怎么到了武周县,就少了三层?”他说着把账本拿在手里晃了晃,扬起笑脸,“这一路上我都在,也没瞧见甚么匪盗,怎么少了那么多?就算是路上有不知死活的小偷,布帛那么显眼的东西,能零零碎碎偷去那么多?还是说,是你们里头哪一个藏起来了?” 他话语带笑,可是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 下头的奴婢们缓了一缓,终于知道哭喊起来,争先恐后的说自己不知道,是被冤枉的。 男女的哭叫混杂在一块,听得耳朵生疼。慕容叡嗤笑,“冤枉,没有看好主人的钱财,说丢就丢了,拿出去打死都是轻的,竟然还敢叫冤枉?” 这下,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下来。 “都给我好好审问,养的狗竟然还知道偷吃了,吃的还不少。这还了得。说不定再过一段日子,对主人捅刀子都行了。”慕容叡下了令,五大十粗的男人们如狼似虎拉起地上跪着的人左右开弓就打嘴巴子。 一时间鬼哭狼嚎和哭叫声一片。 “不如拉到另外个清净地方,就在眼跟前,小叔也不嫌吵闹?”明姝听得啪啪的耳巴子声和惨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喜欢看人行刑,也不知道慕容叡这到底算的是个什么怪癖。 慕容叡不答,反而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嫂嫂稍安勿躁。”说着他笑了,“嫂嫂难道不觉得解气?” 这些奴婢都是慕容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慕容家做奴婢的。明姝刚嫁过来就被新婚夫婿给丢到后头,现在更是新妇变寡妇,哪怕上头的公婆待她不薄,这些成了精的奴婢瞧不起她。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多少给了她点绊子。 明姝咦了声,不知道慕容叡怎么知道这个。 “有些事我若是想要知道,谁也瞒不了我。”慕容叡说着,头向明姝那儿靠近了些,“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慈悲为怀。” 他眉眼逼近,明姝下意识退了一步,“小叔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也是应当的,不过于媪是阿家那边的人,如果阿家问起来。” “一个老婢而已!”他扬声道,那边好像要和他这话相呼应似得,那边于氏就被扇了四五个嘴巴。打的口鼻冒血。 “我明白嫂嫂的难处,所以我一手处置了,到时候回到平城,就算阿娘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慕容叡一句话把责任挑了个干干净净,明姝也无话可说。 明姝也不是真的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想着一年后就离开慕容家,既然如此,没必要计较。反正到时候老死不见。 慕容叡垂首,他肌肤白皙,一缕黑发垂在脸庞边。明姝站在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里风大,不如嫂嫂进去坐坐,等到出个结果,我说给嫂嫂听?” 明姝傻了才去他房里,上回来是道谢,这次还进去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子,她退开半步,“不必了,我先回去。” “恭送嫂嫂。”慕容叡双手抱拳送她离开。 走出慕容叡院子都有好一段路了,突然那边的惨叫大了起来。估摸着是慕容叡见她不在场,可以放开手脚了。 银杏在她身边白着一张小脸,“这位郎君煞气也太厚了。” 打杀奴婢都不是事,甚至官府都不会过问奴婢们的死活。不过这拎到面前拷问的,也太少见。 “我们这儿也有人被绑了么?”明姝想起跪着的那些奴婢里头,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嗯,有几个被抓去了。天还不亮,人才刚起来,就被捆了带走。”银杏低头答道,“也不知道是个甚么缘故抓去的。” 明姝脚下顿了顿,“你去把咱们带的东西全都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甚么丢失的。” 银杏冷不防她这一句,明姝乜她,“还愣着作甚么!” “是。”银杏应下来。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银杏和几个侍女张罗着把带来的衣箱和首饰盒全都开了,点了好会的数,过了好会,银杏惨白着脸过来,“五娘子的妆奁里少一只宝梳和一只步摇,另外裙子也少了一条。” “去那几个被捆了的人屋子里找。” 银杏去了,不多时从那几个被拖走的侍女屋子里头,还真翻找出来了。 银杏白了脸,明姝看着找出来的东西,突然想起那几个被绑走的侍女,隐约好像是哪天跟着她去慕容叡那里的几个。 她不知道是自己真遭贼了,还是因为上次她们知道了什么? 脊梁底一股凉气升起,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银杏过来禀报,“五娘子,二郎君过来了。” 明姝让人把慕容叡请进来。 慕容叡进来,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坐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嫂嫂。” 明姝请他坐下,询问他的来意。 慕容叡道,“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和嫂嫂说一声,东西已经查出来了。” “嗯。”明姝点点头,“那就太好了,本来就是过来给十六叔见礼的,要是送的东西短缺了,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还有我这儿,也多谢小叔了。” “不必谢,偷东西的那两个我直接叫人杖毙了,嫂嫂应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明姝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也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打死了?” 慕容叡点头,“有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不下重手,恐怕其他的人也有样学样。” 他说着,侧首仔细端详明姝,“瞧嫂嫂的模样,可是觉得我惩罚过重?” “不,没有。”明姝摇摇头,“既然都查出来了,那对十六叔那儿也有个交代。”她迟疑了下,“只是,小叔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行窃的?” 自己这儿和慕容叡之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慕容叡不答反问,“嫂嫂觉得呢?” 目光脉脉,柔如春水。 “这个我怎么知道。”明姝干笑了两声,“只是奇怪。” “这个不怪嫂嫂,嫂嫂初来就遭了事,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收拾的时候,一道就替嫂嫂全都拾掇了。” 明姝点头,慕容叡开口,“两次。” 明姝迷惑不解,“甚么两次。” “嫂嫂已经欠我两次人情了。不知道嫂嫂甚么时候能还上。”慕容叡道,他状若无意。 明姝瞬间挺直了脊梁,从坐床上下来,站好了郑重的拜身下来。 160.郡君 请支持正版!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 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看来听到了声响, 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 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 过了好半晌, 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 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喝了这热水, 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 “娘子就算不说, 奴婢也知道, 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 郎君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 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 当天夜里,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 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 野心勃勃, 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 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两三个侍女坐在火塘面前说闲话,说八层是老天知道外头要行刑了,所以早早下个雨,把地洗一洗,免得到时候腥臭漫天,闹的人不得安生。 话语刚落,里头就传来声响。明姝过来,面色不佳,想来已经知道了刚才侍女们的对话。 侍女们原先谈笑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吓得抖抖索索起来,面无人色。 丫头们退下之后,就剩下她一个人。火塘里的活烧的正旺,却怎么也暖不着她,掌心冰冷。 她到门边,把门推开,外头是阴沉沉的天,乌云滚滚,伴随着隆隆雷鸣。她瞥见屋舍对面的那条走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忙,正向这里走来,她合了门,还没走几步,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上还沾染着浓厚的寒风气息,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风帽,脱掉身上的斗篷。 他瞥了一眼年轻女子那单薄的身影开口,“外头风冷,这段时日少出去,免得吃一肚子风。” 明姝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两眼期盼的望他。也不知是这男人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他没开腔,大步走到火塘面前,火塘里头的火烧的正旺,持起火钳把火稍稍捅开了些,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对她伸出手,“过来。” 话语简短,却不容有半点拒绝和推诿,明姝轻轻动了动步子,明明很短的几步路,却走了很久。他耐性倒也好,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她才走近,他身子一倾,扣住她的手掌,略略施力,就将她拉了过来。 明姝力气不比他大,他明明随意一拉,但是那个力道却拉得她脚下趔趄,直接落到他怀里。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坚硬阳刚的肌肉线条哪怕隔着厚厚的袍子,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健壮身躯,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橘色的火光映照上她的面庞,越发映衬的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两眼水光盈盈楚楚动人,那是和鲜卑女子矫健刚硬完全不同的风情。 他双眼眯了眯,手指揩拭上她的嘴唇。她生的美,连嘴唇都是极其优美雅致的模样,小小的一张,噙在嘴里,怎么也尝不完品不够。 小小的一点樱唇娇嫩,粗粝的手指揩过,引来一股别样的不适。她稍稍侧过头,樱唇微张,似乎刚要将他的手指含进去,细白的牙齿,引起他肩上一阵微痒。这张口狠狠咬在肩上是不疼的,不但不疼,甚至升起一股钻心挠肺的痒。 他反手将她按在腿上,倾身压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和他的刚硬不同,身下的女人身子软成了几乎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几乎叫他溺死在她身上。 男人炽热的体温没有半点阻隔传了过来,紧贴的肌肤潮暖。她开口想要把心底的事问出来,才刚刚开口,他就吻了上来。湿滑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纠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衣裳滑落,衣襟里隐秘浮动的香味没了遮挡,在融融火光下越发肆意。 他在外头横行霸道,这作风到了床上,也没有半点改变。想要什么,从来不问,直接就来拿,毫无顾忌的索取,不顾忌什么。 指甲抠入男人的肌肤,她惊喘连连。 冰冷的天,她却没有感受到半点凉意。光影起伏,迤逦成光怪陆离的线条。 暴风疾雨一样的激情退散去。他一手撑在她的头侧,持起她的一缕黑发,激缠中,发簪落到了榻下头,他垂首在她耳边道,“活动了许久,砍头是不用了,不过流放到五原郡恐怕是少不了。” 明姝眼里亮出些许光芒。 “掉脑袋的罪,最后给弄了个流放五原郡的惩罚,命保下来了。”他有心讨她喜欢,专门捡自己的功劳说,“若不是你嫁了,恐怕也要跟着受这顿连累。”他低下头,缱绻无比的蹭着她的发顶,“要是依了你之前的话,放你回翼州,我就要到宫里捞你了。” 她娘家人不知死活,偏偏上了京兆王的贼船,造反这事,向来成王败寇,既然朝廷平定了叛乱,那么接下来就是清理乱党了。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不错了。别的不能再强求。 嫣红的面庞抬了抬,嗓子里嗯了声,两条手臂熟练又迟疑的环上他的脖颈,在他滚烫的面庞上啄了下,表示自己的感激。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吻,低头下来,明姝撒开了手,整个身子躺在下面的虎皮褥子上,半是嘟囔半是撒娇,“累了。” 的确累了,他攻伐起来,她也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把她抱进去,叫人送热水,洗漱好了,并排躺在一块,他伸手往身侧一摸就是温热的躯体,两个人这样,倒真像平常夫妻似得。 脑子里头冒出来的想法叫他一乐。而身边的人拉了被子,把她自个遮的严严实实。这会虽然还没到隆冬,但天黑的早。这会外头早就黑布隆冬的了。 161.待嫁 请支持正版! 做嫂子的, 两眼盯着小叔子看, 不管怎么说都奇怪。 明姝不慌张, 抬起那张清丽的脸, “我以前从未见过小叔, 一眼之下,既然和我以前相识之人有些相识, 所以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的眼睛黑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目光明亮, 没有一丝躲闪。 慕容渊蹙眉, 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 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 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 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 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 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 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 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慕容渊甚至慕容叡的祖父都是一州刺史,慕容叡若是没有太大变故,也会和父祖们一样,担任刺史。 她娘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不然也不会和鲜卑人联姻了。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也不会和慕容家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但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她想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年也就罢了,偏偏慕容叡像是不想给她好日子过,三番两头挑逗也就罢了,现在人前人后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发生她最担心的的事! 她半点不想和慕容叡有任何的牵扯。 室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银杏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主人之间的纠缠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留下这条命。 慕容叡脸上之前浮现的那点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慢慢沉下去。 明姝提着一口气和他对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相让。 “嫂嫂就这么厌恶我?” “不敢当,小叔救我,此次恩情没齿难忘。只是还请小叔再也不要和之前那样。” “之前哪样?”慕容叡突然发问。 “小叔说呢?”明姝被激怒了,她嘴角一咧,露出细白的牙,“小叔难道还想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慕容叡扯扯嘴角,一爪被挠实在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之前也不是没生气过,娇娇柔柔,他一条胳膊搂她,她就吓得惊慌失措,连生气都忘记了,现在小猫生了气,一爪三挠,而且都是挠在他的面皮上。任凭他如何脸厚如墙,还没修炼到被骂到脸上,还面不改色的地步。 “何况小叔对我三番两次撩拨,难道小叔是真看上寡嫂了?”她罕见的咄咄逼人,话语里完全不给人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娇美的脸蛋步步贴近,眼里却拒人千里之外,冒着彻骨的寒意。 “还是说,小叔亲近寡嫂,只不过是向受爷娘宠爱的长兄复仇?” 她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纤弱,但如刀一样句句捅人心窝子。 他是被她当众剥光了,连条遮羞布都没给留。赤条条的就袒露在她面前。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娇美美,被男人抱一下都要尖叫好几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么不留情面。 他步步逼近,眸光冷凝,煞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黏稠的令人窒息。 从人血里头淬炼出来的煞气,刺破肌肤,割开血肉。 明姝强撑着,毫不退让。两眼盯住慕容叡冰冷的双眼。 两人对峙,室内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似乎过了百年那么长,慕容叡动了动。 “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嫂嫂好生休息。”慕容叡对她一拱手,不等她出身,掉头离开。他远去的背影都冒腾着一股火气。 慕容叡出去好会,明姝才咚的一下跌坐在坐床上。捂住胸口喘息。 她就怵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本身慕容叡的气势就压的她喘不过气。他走了,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也随之散了,开始有些后怕。 “五娘子。”银杏颤颤巍巍爬到她腿边,“二郎君他会不会……” “会甚么。”明姝捂着胸口,自个气都有些顺不过来。 “会不会把奴婢杀了灭口啊?”银杏哭丧着一张脸。 “不会。”明姝摇摇头,他们还真的没什么呢,慕容叡杖毙的那些侍女,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都是慕容家自己的奴婢。银杏他应该不会动。 明姝见着银杏面无人色,吓得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你怕甚么,我和他又没真的如何,他要是杀你,就把事给坐实了!” 银杏抹了两把泪,“可是二郎君的作风……” 慕容叡的作风,不管天不管地,碍着他了说不定就动手了。 “没事,他不会的。”明姝拍拍银杏的丫髻,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这儿的事一了,咱们就走。” 这下,明姝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事都不管了。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人出过院子。慕容士及都忍不住把慕容叡叫过去问。 “你这小子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慕容士及坐在上头问。来的那个算是他的侄媳妇,不过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到这儿也和客人差不多。前段日子慕容叡闹出的动静他都知道了。这事他也没管,相反他还到衙署打点了一下,毕竟这又不是夏天,人抬出去,好久都烂不掉,挖坑埋掉吧,地又冻的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完全挖不开。 摆在那里怪招人眼的,还得麻烦他去打点打点,免得有人不长眼来找麻烦。 慕容叡满脸僵着,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半晌才冒一句,“谁知道?动了她两个人,就使气了。反正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你呀,自小脾气直,你动她人,事先和她说一声。她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和她说明白了,也就没多大的事了。” 慕容叡头扭过去,“罢了,十六叔,东西您都看过一次没有?” 慕容士及东西收了就收了,要不是慕容叡,他也没想东西有少的。不过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又不是自己拿来的,得多少都是自己赚的。 “嗯,你亲自点了数,我还有甚么担心的?”慕容士及点点头,“难为你这孩子了。你阿娘恐怕不太愿意吧。” 平常人家的叔嫂关系就难处,族人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慕容一族前前后后,百人是肯定有了,自家和慕容渊这一支没出五服,但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那位嫂嫂肯定是不愿意出钱的。 “阿娘愿不愿意无关紧要,阿爷愿意就成了。”慕容叡沉默了下,“我待会把允郎一块带到平城吧。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他。” “你带着他去吧。反正有你在,我放心。儿子留在家里,留着留着指不定就废了,还是出去多长长见识,你别怕他受委屈。又不是小娘子,受点委屈就抹泪的。” “嗯。” “你那个嫂嫂,待会你去叫人给她送个甚么,明面上就算把这事给扯过去了。汉人姑娘比鲜卑女人好说话,她看上去不是甚么难相处的,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她好相处?慕容叡费劲的想道。要说好相处,的确好相处,性情软软的,他都动手戳了,她动动挪了个地方继续猫着,躲开他就是她的反击。不过逼急了,她也是和猫一样要咬人挠人的,而且一爪下去直接见血。话语里都有刀锋,刀刀戳入心窝,不冒血誓不罢休。 在武周县这儿事情办妥了,慕容叡倒是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日,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比起平城,还是这里让他觉得舒服。不过,慕容士及没有多留他,他已经不是自己儿子了,还给了亲生父母,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自己这个养父撑死就只能是叔父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不能把人留的太久,要是堂兄那儿不悦就不好了。 一行人和来时的一样返回平城,回去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慕容士及的儿子慕容允跟了过来。和慕容叡一道去平城。 走了几天,到了刺史府。明姝直接下车,眼皮子抬都没抬,直接进门了。慕容允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拉了拉慕容叡的衣摆,“阿兄,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慕容叡没好气,“没有。” 明姝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刘氏那儿。刘氏精神尚可,没了一个儿子,但还有另外一个,家里的衣钵也有人继承,还没到天塌下来的时候。 刘氏问了几句在武周县的话,明姝一一答了,“只是有几个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被小叔叫人杖毙了。” 刘氏眉梢一动,“既然这样,叫他杖毙也就杖毙了。” 她说着,就着明姝的手喝了一口药,“二郎和他十六叔怎么样?” “小叔和十六叔关系不错。” 162.婚礼 请支持正版!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 看来听到了声响, 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 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这热水, 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 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 “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 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 当天夜里, 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 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 野心勃勃, 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 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163.交付 请支持正版!  一时间,上上下下, 皆是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明姝摔了那一跤, 正好躲起来,把事都给避过去了。 尸首没有回来, 只能造个衣冠冢,但就是这样, 照着刘氏的意思,也不能寒碜了。墓室之类的已经叫人去营造了,只是眼下天已经冷了, 再怎么加紧赶工, 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不能动工了。少说要等到明年暖和时候才能完工。 明姝窝在房内,等到腿脚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才去见慕容渊,去的时候慕容渊正在刘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儿和夫妻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慕容渊是没有其他表示,“你若是想好了, 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刘氏却抬手, “别急着走。”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刘氏这儿要出什么。 慕容渊颇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 只听刘氏说, “五娘年轻, 阿六敦没有那个福气早早就走了,我们两个老家伙, 自然不会留着新妇白白浪费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这一年, 就算是尽了你们未尽的夫妻缘分。” 刘氏说着, 忍不住又抹泪起来。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给儿子娶了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妇,儿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就已经战死。有个新妇给他守完这一年,也算是个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们慕容家不会亏待你。鲜卑人有规矩,男人没了,他留下来的财物都是交给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产给你。” 刘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张了张,慕容渊拧着眉头开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误她作甚么!” “我又没叫五娘给阿六敦守节一辈子!就一年,你们汉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刘氏说着,两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会给你爷娘去信,和他们说好。” 长子战死一事在刘氏心里结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办得体面再体面,甚至才娶来没有多久的新妇也要跟着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喉头一紧,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强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处的和和美美,只求别结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强硬走,面上的和气肯定是维持不住了。 心里权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经有了答案。 她躬身,“儿给夫君守节一年。” 她嗓音依旧和平常一样,暖如春风。叫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刘氏终于破冰消融,露出个笑。 慕容渊是不想耽误新妇的青春年华的,奈何刘氏下了决心,拿出不答应就闹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劲头。慕容渊不禁头疼不已,再加上刘氏也不算过分,仅仅只要新妇守节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着旧俗,赠予新妇财物,这才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定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刘氏给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说明了缘由。过了两个月,翼州那边来信了,刘氏当着明姝的面拆了,里头写的都是些套话,说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难得亲家不弃,肯收留她,夫君新丧,怎么着也该给夫君守满这一年的。 满篇都是一些客套话,听得明姝昏昏欲睡。 刘氏见亲家也肯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来,见下头新妇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也软了点,“好孩子,阿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阿家。”明姝答了句。 这时,外头守着的婆子进来禀告,“夫人,二郎君过来给你请安了。” 刘氏啊了声,眉目间没了之前对着明姝的亲热和慈爱,冰冰冷冷。 不多时从身后的屏风那儿转出个男儿,他身量修长,眉眼极其俊美。进来之后,先是给上头的刘氏请安,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着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来,“见过嫂嫂。” 他这般有礼,和之前几乎是有天壤之别。要不还是那张脸,恐怕都要认为是换了个人来。 明姝也垂下头,“小叔安好。”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终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张坐床上坐下,询问刘氏身体是否好了些没。 刘氏对慕容叡淡淡的,随意答了几句。 当慕容叡说到慕容陟还没办完的后事,刘氏面有动容,“你哥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她说着忍不住又抹泪起来,“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该是他的,对他好些,也是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瞧不见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觉不到他有其他情绪。 “阿娘放心,这是我应当做的。这些月,我会让那些僧道为哥哥持续诵经,墓穴等,也令人去寻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艺出众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无可挑剔。” 鲜卑人和汉人风俗不一样,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汉人那样用木砖,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这一对一答,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刘氏还在感伤长子,慕容叡面上跟着母亲一道感伤,那双眼里却是冷冰冰,寻找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也就是刘氏忙着感伤,没有发现。 说完了长子,刘氏抹了抹泪。 “我已经把事都交给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 明姝抬头,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对她颔首,“弟弟年轻,许多事还需要嫂嫂指点。” 他年轻,她比他还小点。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 明姝低头,“小叔言重了。” 言罢,两人又各自转头,慕容叡和刘氏说其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 两人一道从刘氏的房门里出来的,她走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 那声嫂嫂传扬在风里,用他低沉嘶哑的嗓音道出来,莫名的沾染上欲说还羞的暧昧。 她回首,就见慕容叡大步走来。他步履很快,不消几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开那个梦境,慕容叡这个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纪不大,城府颇重。和这样的人不管是为敌为友,都是极累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守完这一年就回娘家,到时候前程再仔细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该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书信来,“这个是外头信使一同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嫂嫂的。” 说完他把书信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瞥见上头的字迹,认出是嫡兄韩庆宗的字迹。心里奇怪当时刘氏怎么没有一道给她。 慕容叡见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怡,“嫂嫂可知道我从那儿得来这信的?” 这个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脸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几抹嘲讽和恶意,“我是从府门口的大街上捡的。” 明姝一愣。送给她的家书,没送到她这儿来,反而是慕容叡从外头大街上捡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罢了。”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身便走,半点也不停留。 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下心绪复杂。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开。 在韩家里,也就嫡兄对她好些。当初慕容家和韩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可是妹妹见着平城离娘家千里,而且地处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死活不肯嫁过来。可是见着又是一州刺史,舍不得就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给顶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亲生的,不管嫁多远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开了,那是她走运。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韩庆宗和父母说这桩婚事不太妥当,毕竟对方是鲜卑人,哪怕朝廷已经放开了,汉人和鲜卑通婚,但习惯到底不一样,嫁过去了肯定会有不习惯。可惜他的话叫嫡母恼羞成怒,痛骂一顿胳膊朝外拐,给轰了出来。 有人对她好,得要记住。 韩庆宗在信里说了家里已经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着手给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万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来,明姝把信纸折了折,那个家里为她着想的,恐怕也就这个大哥了。可惜她就算回去了,也不打算马上找个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说这封信是从大街上捡回来。如果是真的,八层是有人先看过里头的内容,怕她真的动了心思回去? 慕容叡停在车边,等水取来了,从那人手里接过来,道了谢。喝了一口,另外一个人要给车里的人送水,被他拦下来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不能喝凉水。”慕容叡说完,那人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喝了点水,接着上路,这条是小路,不能和官道相比,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子不说,还有大大小小的坑,车子在路上走着一摇三晃。 164.呼吸 请支持正版! “噗”寒风里传来沉闷的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 明姝一愣, 他沉重的喘息就响在她的耳畔。若不是顾不上其他, 恐怕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一声。 手上的马槊比之前变得更沉了些。 慕容叡顺势往旁一甩,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黑夜里那几点幽绿向后撤去少许。那幽绿没有被同伴的惨死给完全吓退,不过包围圈撤后了少许。 慕容叡火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脖颈上, 明姝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汗。 “你还好吗?”明姝开口, 慕容叡低声呵斥“住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说话的时候干嘛还要开口,明姝腹诽。她乖乖闭了嘴。 她感受到趴伏在她背上的身躯浑身紧绷,如同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猛兽。 紧接着两三双幽绿猛地跃起,加于手上的力道瞬间加大, 不知何时两人站了起来, 槊于空中瞬时划过银色的一道弧度, 她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似乎被什么硬硬的东西阻拦,随即那道阻碍迅速被破开。 两人从口鼻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雾, 鼻子里涌入是浓烈的血腥味。 一举毙三,剩下来的四点幽绿透出惧怕,渐渐退后, 退五六步之后,幽绿转过, 消失在这茫茫原野里。 明姝被身后的人裹挟着, 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会。她茫然的望着前方, 前头别说绿光, 就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了, 她才反应过来,吃力的回过头,“你没事?!” 之前慕容叡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的,完全不敢挪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人给伤的更严重了,他竟然是装的?! 明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气的眼眶发红。 慕容叡此刻低下头来,瞬间鼻息交融在了一块,他眸光依旧和方才一样清冷,“怎么,看嫂嫂的模样,倒是希望我有事似得。” 话语戏谑,听得明姝火大,“既然没事,怎么不起来?” “骑马骑了那么一段路,难道还不准我稍稍躺一下么?” 那还是稍稍?明姝简直想要骂人,分明一脸虚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的样子。 还没等她开口,慕容叡松开她,没了他在后面撑着,她两腿有些撑不住,险些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坐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到慕容叡拖回来几只灰狼,灰狼的皮毛已经完全被血给染脏污了。伤口多在脖颈处,一击毙命。 他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匕首,也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把野狼剥皮开膛破肚。 慕容叡动作利索,把剥下来的皮毛丢到一边,内脏挖个坑埋了。收拾妥当之后,把肉架在火上烤。 “正愁没东西吃,这些畜生自己送上门了。”慕容叡笑笑。 明姝迟疑了会,慕容叡看她一眼,“嫂嫂有话想说?” “小叔为何不先离开,早些回城里……” 慕容叡嗤笑,他蹲身下来,回头看她,“嫂嫂真是太心急了,我追过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城门也早已经关了,到时候在城门外头吹冷风么?” 他说着随意把手上的血污擦了擦,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一靠近,她就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的挪开了点,却被他一手攥住。 “我这一路寻过来,就是为了寻嫂嫂的,现在嫂嫂脱险了,就想把我丢到一边了?”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危险,明姝似乎瞬间就回到了方才他杀戮的时候。她浑身僵硬,想要离他远点,却又被紧紧攥住了手,死活没办法挣开。 “小叔到底想做甚么?”她厉声呵斥,“男女授受不亲,小叔到底想干甚么!” 她声色俱厉,厉声在寒风中格外凄厉。 慕容叡停了下来,他打量了她一眼,“嫂嫂害怕?” “原来小叔还记得我是你的嫂嫂。既然是嫂嫂,小叔是否可以把手给松开了?”她说着目光落下,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腕。 慕容叡神色不变,他依旧是方才一样的笑。他松开了手掌,起身到火堆面前,寻来一根长长的干枯的树枝,把收拾好的狼肉穿在上头,架在火上烤。 明姝坐在那里,好久都不敢上前。慕容叡的脾气可以称得上古怪,她和他相处有那么段日子,但对他的性情却依然还没有摸到边。 他喜怒无常,而且做事不循照常理,对世俗那一套也不见得有多在乎。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不敢靠近,也生不出讨好的念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躲在那儿不动。慕容叡也没叫她,好像满心都扑在烤着的肉上。过了一会,肉香飘了起来。 明姝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她被劫持的这一天,除了早上出门之前吃的那点东西之外,就只有那个男人给的一点肉干。到了现在,那点肉干在肚子里头恐怕连渣渣都没剩下了,肚里没了东西,饿的反酸,之前还不觉得,闻着肉香,这种难受就越发清晰,叫她难以忍受。 可要她问慕容叡要东西吃,开不了这个口。干脆狠心一扭头,坐那儿不吱声。反正天总是要亮的,等天亮了,回去之后,想吃多少都成。 慕容叡吃完一条腿,都没听到那边有动静。看过去,瞧见娇小的人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也离火堆远远的。 他拍了拍还沾着油污的手,大步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拎起她后衣领子,就把人给提到火堆边上,“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到这里来。”他动作粗鲁,一下提起来的力道,让衣襟在脖颈上勒住了一道红印子。 人被放下来,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猛地放松,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想要活命,就把这个给吃了。”他把狼肉丢到她的怀里,因为已经有会了,狼肉凉了大半,飘出一股腥膻的肉味。 “你以前是做娇娇小娘子习惯了,不知道这地方的可怕之处。这地方冷起来,人只要在外一宿,能冻成冰棍。运气好的,叫路人发现挖个坑埋起来,运气不好的,和刚才一样叫狼拖了去。” 他话语说的平淡,但平淡中透出彻骨的寒意。 明姝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啃肉。他手艺不错的,肉没有烤的和木柴一样冷冰冰的,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牙还是能把肉给咬开。 “多喝热粥和热水都是假的,想要暖和,只能多吃肉。”说着他顿了顿,“尤其是女人。” 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姝低头吃肉,慕容叡见她不搭腔,只是啃肉,从腰下一只小包里拿出点粉末,撒在她手里的肉上。 霎时间,肉多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愣了愣,眼下用于烹饪肉类的香料都是从中西亚千里迢迢由胡商贩卖过来,价钱是等同量的金子,金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怕你死在这儿,回去我不好交代,快吃吧。” 原本想出言道谢,结果被他这话给怼得心肝肺都在痛。她一声不肯把肉给吞下肚子,过了不久,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浑身上下开始暖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些枯枝,丢到火堆里头。 她伸手烤火,背后就贴上个火热的躯体。 “啊!”明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给惊吓到了,下意识就要跳起来,把他给甩开。慕容叡比她高出许多,沉沉的挂在她身上,和座小山似得,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甩不开。梦魇里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呈现,生出蔓藤把她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你做甚么!放开我!”她奋力的挣扎。 慕容叡抓住她挠来的手,轻松散开她的力气,“你还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他满脸不耐烦,明姝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你要干甚么!” “附近没有多少柴火了,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天亮不知道,如果你拿着你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那么等着明天叫人给你收尸!” 慕容叡说着把她手腕往后背一扣,单薄脆弱的双肩向后收,整个人被迫往他怀里送。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在男人坚硬阳刚的胸膛上,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不出半丝暧昧。口鼻间呼出的白雾纠缠在一块。 他逼近了,“难道嫂嫂还以为,我对嫂嫂有甚么不轨之心?”他凑近了,他身上此刻都是风雪的气息,冻得明姝一时间忘记了反抗。 慕容叡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冰晶,她怔怔盯他,急促的喘息。 “我过来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你还想我陪着你一块死吗?”他低声喝道。 她僵住,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在一块,有利于御寒。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姝涨红了脸,“那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贴上来!” 慕容叡嗤笑,“我要是说了,嫂嫂难道就点头答应了?” 这肯定不会,虽然说保命更重要,可是她可不信任他是个柳下惠什么都不做。 这个心思被慕容叡看破了,慕容叡毫不客气的嗤笑,“这个嫂嫂放心,就算我有那个心思,也绝对不会在这儿。我还不想把腚给冻僵了。” 他话语说的粗鲁,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明姝挣扎起来,被他给强硬压下去,给摁到了火边。 “离天亮还有好久,劝嫂嫂还是消停些。” 明姝狠狠磨牙,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离他远点,这一年过去了,必须回翼州!谁也不能拦她! 不能摆谱,就只能拐弯抹角的劝了。 “二郎君。”慕容叡抬眼就见着于氏的那张脸,嘴角往两边翘,因为过于刻意,那嘴角活似在抽搐,要是再抖两下,那就更像了。 慕容叡眉梢扬了扬,看着于氏。他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煞气,却逼得于氏灰头土脸,心跳如鼓。 “娘子在里头让大夫治病,二郎君身为小叔,站在外头似乎……有些……”于氏吞吞吐吐。 慕容叡嗤笑,“你想多了,我站在外头又不是在屋子里头,有甚么好不好的,再说了,嫂嫂是我救回来的,别人说三道四,小心自个舌头被割下来拿去喂狗。” 他话语含笑,透出的却是泠泠杀意。 于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里冷汗冒了出来,这位郎君站了会,和他来时一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抖若筛糠。 屋子里头明姝疼的直哎哎,刚刚大夫下手太狠,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那叫声太高了,把大夫都给吓了一大跳。 明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的。眼角红汪汪的,一掐就能冒水了。大夫看的心惊肉跳,逼着自己低头,把眼睛给钉在她脚踝上,两手下去,狠心一使劲,听到轻轻咔擦两声,骨头归位。 之前他伸手按压伤口附近,想要确定有没有骨折,奈何这位娇娘子实在是太怕疼,劲头用的大了,就尖叫。给这位娘子诊治,简直要去了一条老命。 165.回来 请支持正版!  明姝转头一看, 一张熟悉的年轻丫鬟跪坐在榻前。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 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 看来听到了声响,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 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这热水,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 “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 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当天夜里, 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 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 野心勃勃, 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166.傻子 请支持正版!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 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 看来听到了声响, 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 过了好半晌, 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 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喝了这热水, 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 方便她靠在上头, 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 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 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当天夜里, 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 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 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 野心勃勃, 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 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167.婆娑(一) 这些年战事连连,先是北方蠕蠕几次进犯, 然后南朝起兵北伐。北伐的那次因为守将望风而逃, 导致洛阳一度岌岌可危。 明姝那段时间带着儿子女儿还有皇帝外甥暂避居在外, 南朝内虽然是名士多, 干实事的少。但并不是没有。尤其能从门阀里头杀出一条血路来带兵的将领, 几乎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强,慕容叡这次碰上了这么块硬骨头。 但是那一年夏季发大水,慕容叡令人改了河道, 大水冲入南朝大军军营内。生生把那些敌军给冲垮了。此一战之后, 南朝的主力损失大半, 无力为继, 残余的大军只能撤走。 明姝带着一家人并没有急着回去, 大灾之后必有疫病, 谁也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所以暂时居住的府邸就成了个行宫, 一切都照宫里的规矩行事。 不过宫里的规矩都是让外人守的,不包括明姝还有她的孩子。 “元哥哥!”婆娑躲在柱子后面, 对小少年笑, “元哥哥当鬼抓我!” 元景业把袍服的下摆一股脑的全部用一根绳子绑住,他故意放慢了速度,每次追到婆娑身后,就脚下一顿,好给婆娑逃跑的时间。果然婆娑大笑跑开, 然后又蹲在另外的柱子后面, 如此反复。 元景业耐性极好, 他没有半点不耐烦,最后还是婆娑自己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元景业才从她背后走出来,两手轻轻抱住她,笑,“好了,抓住你啦!” 说着,他把婆娑抱起来,左右两边的宫女见状,上前要从元景业的手里把婆娑给抱过来。婆娑年纪不大,五六岁,五六岁的年纪,小小的一个人。抱起来都不用费什么劲。 元景业挥手,让宫娥们退下,他自己抱住她。 婆娑父母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也长得粉雕玉琢,跑累了,乖乖的任元景业抱在怀里。 “元哥哥我渴了。”婆娑道。 元景业抱着她在御床坐下,伸手出去立刻有人把水送来,元景业仔细喂她喝水。小女孩要比同龄人要麻烦,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开人,不然不知道会有什么意外。 元景业记得婆娑那个和慕容叡如出一辙的急躁性子,他小心端着,免得婆娑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 果然,哪怕他再小心翼翼,婆娑还是咳到了。 小女孩咳的满脸通红,元景业急的伸手拍她后背,自己的腿就是她的凳子,幸好她那一下呛得也不是很厉害,卡在喉咙里的水不一会儿就被吐出来了。 婆娑咳嗽的两只眼睛都盛满了泪光。 元景业顺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好了点没有。” 婆娑过了好会,一口气终于给顺了过来。她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吃口饭都要被一群人盯着,担心她自己嚼得不够细致。 这么呛了一下,喉管那儿好似被挠了一爪子似得,难受的厉害。 元景业看着她红了的眼睛,手慌脚乱,在她背上拍了几次。又仔细听她的呼吸声,再三确定她没事才放下心来。 “好点没有?”元景业问,两眼紧紧盯住婆娑,要是婆娑说个不字,他立刻要人把御医给宣来。 婆娑两手捂住自己的嗓子,咳嗽了好几声,觉得除了不舒服之外,没有之前的被逼着咳嗽的感觉了。 她乖巧的摇摇头。元景业见状,悬起来的心这才能平稳的放回肚子里头。 过了一会,嗓子那儿的难受感觉终于消减了下去些。元景业才带着她去见明姝,明姝正在屋子里看药单,慕容叡在外面打打杀杀,她就在做善事。打仗的事,是完全没有办法,也不可能避免,但是平民百姓跟着遭殃,多少让人觉得不能安宁。 摆粥棚这事她早已经让人去做了,但现在大水过后,最需要的是药材。 “姨母。”元景业把怀里的女孩递到明姝手里。 元景业这个皇帝也做了几年,但是在明姝面前一直没有身为皇帝的威严,就像个平常外甥那样。甚至因为自己自小没有母亲,隐隐约约有些把明姝当做亲娘来看待的架势。不仅仅在她面前从不讲究那些虚礼,甚至眼下就像一个真正的外甥一样。 明姝把婆娑从他的手里接过来,伸手一摸她的脸上,就觉察出有些不对。 “哭过了?”明姝看了一眼元景业。 元景业面色有些不自然,右手握成拳头压在唇上轻轻咳嗽了一声。明姝看了一眼他,那目光看的元景业脑袋都耸下来,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陈情,婆娑反而抢在前面道,“阿娘,是儿自己喝水,不小心呛到了,和元哥哥没有关系。” 婆娑打记事开始,就一直和元景业玩在一块。这个原本是慕容叡的意思,既然女婿都已经给养好了,自然要婆娑和元景业多多接触。 婆娑和元景业玩的不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小小的一个,爷娘和兄长都是把她捧在手心上。什么心机都没有,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心思单纯的比一张白纸还要纯粹。自然就和元景业玩的很好。 “又叫元哥哥啦?”明姝好笑问一句,“上次还不是景哥哥么?” 婆娑这孩子心思纯粹,但也没个定性,让她叫陛下,觉得实在是太过疏离。而且婆娑自己也不愿意,干脆就叫元景业哥哥,叫法可谓是千奇百怪。 刚开始还是正常的“景业哥哥”到了后面,婆娑觉得四个字实在是太绕口舌了,自作主张变成了“景哥哥”“业哥哥”,到了现在干脆又是“元哥哥”了。明姝觉得哪天从女儿嘴里再冒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足为怪了。 “嗯,喜欢叫嘛。”婆娑真的没觉得半点不对,她坐在明姝的膝盖上,扭动了下身子。然后乖巧的坐好,就是说话的时候,还不忘带上浓浓的撒娇。 这下倒是不让人注意到她之前喝水呛着了的事了。 明姝摸摸她脑袋上的两个揪揪,“你呀,也别老是缠着陛下,他好多事要学要做呢。” 元景业是皇帝,哪怕傀儡,还是个皇帝。慕容叡没有亏待他的意思,但凡皇帝该学的,都让他认认真真学。贵族少年郎们除去那么几个不务正业的,一天到晚都忙得很,骑射读书,就占去了他们一整天的时间,几乎没有别的时间来做其他的。 长生就几乎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只有到傍晚了,才能见到他回来。 “你元哥哥要读书的,以为像你,一日到晚就知道玩。”明姝伸手在女儿的鼻子上捏了下。 婆娑玩心太重,加上父亲太宠爱她,读书上面也是随着她,想读就读,不想读也不压着她的脑袋,非得要她成个才女。 婆娑被明姝这么一说,脸蛋通红。 “姨母没事,婆娑很可爱。我愿意陪她。” 元景业这话立刻让婆娑喜笑颜开,明姝不由得侧目。这孩子年岁不大,竟然会如此上道,但是明姝却不会依着元景业的话。 “陛下先去读书,我有话和婆娑说。” 元景业乖巧的点了点头,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看了一眼坐在明姝膝上的婆娑,婆娑冲他一笑。 明姝看着元景业离开,低头看着女儿正冲着元景业的背影笑。 她伸手就把她给按下来,“喜欢陛下?” 婆娑没有半点迟疑,直接点头,嘴里还嗯嗯了两声,生怕她听不明白似得,“元哥哥对我好。” 所有人都没想在婆娑面前要遮掩,话里话外都是她将来要做皇后。 明姝不禁有些头疼,心里怪起慕容叡,慕容叡这家伙想要做什么,还真的就直接去做,其他的事也就不管了,一股脑的全推给她。 “你喜欢陛下,对吧。” “对呀,儿以后长大了,要嫁给他!”婆娑说起来就笑了。 明姝抱着她,心里都不知道要拿着这个大宝贝怎么办,她决定等慕容叡回来,好好在慕容叡的腿上踹上两脚。 “然后呢?”明姝问,还不等女儿回答,她又很头疼的打住她,“算了算了。” “陛下自小学习四书五经。满腹经纶,而且还会骑马射箭。你呢?”明姝握住婆娑的手,“你现在连阿娘的一卷书都看不下来!” 婆娑小嘴一撇,就有些要哭出来的样子。 “你看看,到时候陛下会那么多,你除了只会缠着他之外,甚么也不会。你好意思?”明姝问。 现在女儿绝对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喜欢,就是把表兄当做一个玩伴。毕竟亲生哥哥忙得停不下来的陀螺,也没有年岁相近的兄弟姐妹,能缠着的就一个元景业。 婆娑不高兴了,小嘴敲得老高,几乎能在上面挂个壶。 “好好读书,至少能把一卷书读下来。”明姝说着在她头顶上摸了两下,她也没想让女儿真的去做什么才女,但是至少别成连别人说什么都不懂的文盲。 “你想到时候陛下和别人说话,你甚么都不知道?” 明姝把元景业拿出来问。 婆娑嘟了嘴,心不甘情不愿,但也必须听明姝的话。明姝不敢把她和元景业放在一块读书。两个人的课业进度不同。放在一块,那才是他对元景业的不负责,而且明姝也不相信婆娑这小妮子会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上课。 给元景业上课的事一等一的大儒,她那个做派到时候可别把老夫子给气死了。 明姝亲自盯着女儿上课。慕容叡在的时候,婆娑可以尽情的撒娇,不想上课就不去,不想学就不去学。 反正天塌下来还有阿爷给她顶着。 明姝可没慕容叡那么好说话。现在慕容叡在外打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明姝管束她起来,连个外援都找不到。 至于兄长,兄长看到阿娘都怕呢,怎么可能来帮她说话? 婆娑被明姝摁着读书,在母亲的强制下,那些原本听起来和天书一样的东西,渐渐明了那些意思,虽然还是一样的枯燥,但至少不会完全不明白里头的意思。 明姝两眼不错的盯着女儿读书,每天还会定时检查功课,只有婆娑做的好了,才能去玩,不然不行。 这么一段日子下来,婆娑的那个跳脱的劲头,还真的被压了点下来。 喜欢玩闹是孩童的天性,但是放任天性,却不知道让他们压制,那就是为人父母的罪过了。 慕容叡回来是两个月之后,外面的事还是很多,但局势稍稍稳定了一些,他还是着急赶回来了。 他有意给明姝一个惊喜。两人早已经过了少年狂的年纪,但是对上她,所谓的稳重,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她面前似乎自己还是个十多岁的毛头小子。 慕容叡不让阍者进去通报,自己做贼似得一溜烟溜进去。 屋子里一切还是无比的熟悉,只不过到了屋子外面的时候,那股喜悦就被惊愕取代。 屋子里的小女孩声音在抽噎,“阿娘,儿真的背不出来了。” “那今天你就不能去找陛下了。” “阿娘……”婆娑的声音可怜巴巴的,几乎下一刻就能嚎啕一声哭出来。但是明姝却没有半点所动,“你不是喜欢陛下么,既然喜欢陛下,那么就应该为他努力啊?” 婆娑抹着眼泪,“儿不喜欢他了!” 喜欢元哥哥太辛苦了,天天要背书,还要天天默写生字!太辛苦了!她喜欢他不起了! 慕容叡在外面听得满头雾水,推门进来就看到婆娑哭着脸坐在那里,见到他就嚎啕了一嗓子,“阿爷!” 说着就不管不顾的扑过来,一头扎到他的怀里,哭的难以自已,好像全天下都欺负了她。 慕容叡一手捞起了她,把婆娑放在自己腿上,“怎么了这是?” 一边问一边看明姝,婆娑哭的正伤心呢,哪里还顾得上回话,明姝伸手遥遥在婆娑的脑袋上隔空一点,“你说呢,这小妮子说喜欢陛下,结果到头来,连那么一篇文章都背不下来。” 婆娑听着明姝的话语,整个儿往父亲的怀里一缩。 “阿娘说,喜欢陛下要背书……”婆娑那双和明姝有点相似的眼睛,顿时泪光闪闪。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喜欢陛下还要背书!! 她不喜欢了!! “阿爷,我不喜欢元哥哥了!”婆娑的眼泪一股脑的全部全抹在慕容叡的胸口,哭的稀里哗啦,完全没有任何仪态可言。 慕容叡伸手在女儿的脑袋上揉了好几下。 他无语的看了明姝一眼,明姝掉过头去。 “好了好了。”慕容叡安抚了下婆娑,这孩子哭起来简直能没完没了。他都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多的眼泪。 “你这孩子。”慕容叡听到婆娑说什么不喜欢元景业了之类的话,不禁好笑。到底还是个孩子,情绪里头都是孩子的任性。听着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慕容叡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鸡蛋大的宝石,宝石是纯粹的蓝色,没有一丝杂质。 没有一丝的玉石才是不可多得的无价之宝,但那东西家里不是没有,孩子估计也玩腻了。干脆就拿了个宝石来。这都是西边来的胡人玩意,拿在手里就图个新鲜好玩。 果然婆娑被他手里的宝石给吸引去了。拿着新得的玩意,翻来覆去的把玩。 “你把这孩子都惯坏了。”明姝看着婆娑止住了眼泪,抱着宝石玩来玩去的。 “别人家里都是慈母严父,我们家里倒是反过来了。” 慕容叡听出她这话语下的意思,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女孩嘛,当然是要多宠一宠。” 明姝沉下脸来,慕容叡顿时心头一悬。他惧内出了名,而且不仅仅是在外面惧内,回到家里更加怕。 慕容叡拍了一下婆娑的脑袋,让她下来,到别处去玩。 婆娑抱住自己新得的玩具,一下就跳到地上,跑出去了。 明姝看着跑远的婆娑,忍不住和慕容叡抱怨,“都是你把她给惯坏了的。” 慕容叡毫不在意的摆摆手,“人活着一辈子,难道不就是为了活了个痛快么?咱们女儿应当威威风风的!” 他说着,好像给自己壮胆似得,还特意加重了语调。 明姝靠在隐囊上,睁眼看着他,慕容叡咳嗽了一声,“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当然不是,做父母的,恐怕没有几个不希望儿女一辈子顺顺当当。 明姝缓了脸色,缓和下来的脸色让慕容叡松了一口气。 “不过,还是不能太惯着她。”明姝说着忍不住揉了下太阳穴,“你给她的夫君,可不是旁人。” 元景业养在她身边,是她看着长大的。但是夫妻相处和平常亲戚又不一样。 她不反对宠女儿,但是反对把女儿宠的无法无天。到时候宠坏了,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慕容叡当然明白明姝的意思,连连点头保证自己不会和以前那样,对女儿进行毫无底线的宠。 不过这话基本上仅仅是他嘴上说说了,慕容叡很快给母女带来自己的战利品。 他打仗也不是为救济苍生。他当时趁着南朝大军溃败的时候,绕了近道,到了南朝打了几个郡县,还真被他抢了些东西回来。 除去赏赐给手下人的,其他的给明姝还有婆娑挑,至于儿子,那就给他从敌军将领那里缴获的一把好刀。 婆娑看着自己的那份,高兴的满脸通红,“都是儿的吗?” 慕容叡连连点头,“当然!”他说着伸手过去在婆娑头上摸了摸,“婆娑要甚么,阿爷都会给你弄来。” 婆娑想了下,手指着外头的月亮,“那,阿爷能把月亮弄来吗,儿想要那个!” 明姝终于忍不住捂嘴噗的一下笑出来了。 说出来的大话,看他自己怎么圆! 168.婆娑(二) 明姝就在一旁看慕容叡怎么翻船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收回来那就是欺负孩子。 “月亮?”慕容叡看了一眼外面, 外面的月盘明亮如玉。在屋子里头看, 还能见到月盘上那些晦暗不明的阴影, 好像就像传说中的仙山。 慕容叡求救似得看了一眼明姝, 明姝摇着团扇,好整以暇的靠在身后的隐囊上。她手里握着一串玉珠串,说是南朝人那边用来礼佛的, 慕容叡拿了来, 说着玉手串珠子颗颗莹白无暇, 勉强能衬得上她的肤色。给她戴上。 “你真的想要?”明姝看慕容叡这模样, 忍不住笑了。 慕容叡疼爱婆娑是真的, 只要自己能弄得到的, 一定会给女儿。不过这天上月亮, 除非他成仙了,不然还真没可能。 婆娑听明姝发问, 忍不住往后面瑟缩了下。母亲虽然疼爱她, 但也要求严格,可不会和父亲一样那么毫无条件的偏爱。 长生在一边看着,觉得妹妹这样有点像小可怜,刚想要给妹妹说话,就被明姝一眼看了回去, 长生立刻规规矩矩坐好。 “不、不是……”婆娑低头。 “说都说出来, 现在说不是, 晚了点。”明姝说着,去看身边的慕容叡。 慕容叡被明姝说的心有不忍,他看向婆娑,笑的慈祥,“要月亮么,要不阿爷叫人给你弄个月亮来?” 明姝脸色一变,慕容叡立刻趴下去。 “阿娘到时候叫人给你把月亮送过去。”明姝说着,看了慕容叡一眼。慕容叡在外威风凛凛,到了明姝面前,都不敢吱声。只敢看了一眼同样不敢作声的女儿。 到了晚间,明姝还真叫人给女儿送去了一只盒子。 婆娑看到那个盒子,竟然心底还真的存了几分好奇。她不用丫头们动手,自己亲自去,结果打开盒子一看,里头蹲着一只癞蛤~蟆! 蛤!蟆! 婆娑是小女孩,吓得当场就把盒子给掀了,然后尖叫不断,满屋子侍女给她抓蛤蟆。 闹了半宿,那蛤蟆才被抓住,让侍女给丢到池子里。 第二日,婆娑去见明姝,整个人都是打不起精神。 “见到月亮了?”明姝问。 “……”婆娑整个人有气无力的,“阿娘……” 哪怕女儿没有开口说个明白,明姝都知道这小家伙想要说什么。 “蟾蜍也是月宫。” 婆娑顿时脑袋都要垂挂到胸口了。 明姝看了一眼女儿,婆娑垂头丧气,估计昨晚上吓得不轻。明姝看了好会,到底还是心软了,对婆娑伸出手,婆娑迟疑了下,还是一头扎到明姝怀里。 “阿娘,阿娘,儿错了。”抓住她的袖子,婆娑在她的手臂上蹭了两下,“阿娘别生气了。” 她就是想那么一说么,谁知道阿娘竟然还真的出手整治她了。 “阿娘没生气。”明姝摸摸她的脑袋,“只是你以后身份不一般,不能轻易任性的。” 帝后看起来高高在上,但是位置越高,一言一行都牵连甚广,哪里能事事都随着自己的心思来? “……嗯,儿知道了。”婆娑在明姝怀里圈成一团,和只狐狸似得,她两手抓住母亲的袖子,左右轻轻摇晃了下,这点讨好的小动作让明姝脸色好转。 “以后不要轻易任性。”明姝说着,自己都忍不住叹气,“阿娘为了你好。” 婆娑嗯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在她的怀里窝着。 慕容叡进来,就看到婆娑一动不动的趴在明姝怀里,他伸手就在女儿的揪揪上摸了一把。 “到阿娘这里来了?不去陛下那里玩?” 元景业知道他的用心,对婆娑很喜欢,也很包容。不管婆娑要玩什么,都尽量满足她。 “不去,儿书还没背完。”婆娑听到元景业,就忍不住往明姝的怀里钻,耳朵都恨不得抖一抖,“阿娘说了,要去见陛下,就得背多少书。” “不去。” 慕容叡刚想开口,就被明姝盯住。明姝的目光似笑非笑,看的慕容叡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你先去写一张字。”明姝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下。 婆娑不情不愿的在她身上磨蹭了两下,才去练字。 慕容叡看着女儿的背影都有些不忍心,“你对她也太严格啦。” 明姝从侍女的手中取过水喝了一口,头也不抬,“你对长生也不是一样的。” “那不一样,长生是小子,要是不看的严点,谁知道这小子到时候学坏干出甚么事来。” “那婆娑也一样的。”明姝说着蹙眉,“你既然都已经给她把路子给定好了,那就别撒手不管了。” “我没有啊。”慕容叡满脸的冤枉。 “她嫁的可不是普通人,你知道不知道。” 慕容叡一脸不以为然,“不就是陛下么,没我他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婆娑又是和他一块长大的,难道他还能对她不好?要是对她不好,我就把他给换了!” 慕容叡这话说的霸气十足,他嘴里说着还不够,伸手就把明姝给勾过来抱在怀里。两人私下从来不讲究什么,她就那么懒洋洋的,以一种很妖娆的姿势倒在他的怀里。 “阿蕊也别担心。”慕容叡贴在她的耳朵边轻声道,话语温柔,“我看那孩子心里知道轻重。” 明姝没好气的乜他,伸手就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手背上的肉不多,但是一捏,还真有些疼。慕容叡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着她了。 夫妻相处,原本就是个很玄妙的东西。没有外人想的那么理所当然,明姝觉得宠女儿也该有个度,要是过头了,说不定就就是祸害别人,顺便把自家也给祸害一把。 “你别插手。不许给我弄阳奉阴违的那套。”明姝抬头就道。 慕容叡连连点头,“好说好说,不过阿蕊你能不能松开?” 她力气不大,但是扛不住她捏起的那层皮真的很疼啊! 婆娑被明姝按着读书,就算去见元景业,也必须完成一定课业。可是小孩子的喜欢和过家家似得,口里说喜欢,一要她去读书。整个人就萎靡不振。 明姝都快要被她给气笑了。 最后还是元景业自己寻过来的。 行宫就是慕容叡的府邸,找过来也就那么一下的事。 他看到婆娑苦着脸在写字,忍不住愣了下,而后看向明姝。婆娑的性子他知道,性子跳脱,都不肯愿意多坐一会。现在要她这么耐着性子练字,对她来说简直难受要命。 “好了,写完了。”明姝看了一眼,“去玩吧。” 说着,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得了母亲的许可。婆娑看了看元景业,跳下去就拉着元景业的手跑远了。 明姝下床,跟过去看着。 两个孩子凑在一块,几乎是什么都能拿来玩,她在远处看着,不由得莞尔。 她看的出来,元景业一直在迁就她。毕竟两人现在年纪不一样,爱好也不同。小女孩爱玩的,小少年怎么可能感兴趣。 就真的只是在陪着她而已。 她在不远处抄手看着,过了好会,她转身过去,让侍女和家仆好好看着,不要让两个孩子伤着。 过了那么两个月,前头的事都已经处理好了之后,慕容叡带着一家还有元景业这个皇帝,回到洛阳。 洛阳经历过一场抢夺战,多少显得有几分萧条。不过好歹还算干净整洁。 婆娑算是在洛阳长大的,回到洛阳很高兴。而且一回到洛阳,元景业就过来透露几分想要把婆娑接到宫里住的意思。 婆娑玩心重,恰好皇宫那么大,随便她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 当然元景业的用意简直让人忽略不得。 明姝都不由得对这个外甥多看了两眼,她看向婆娑,问婆娑的意思,婆娑听后很认真的想了一下,有些犹豫,但也很想去。 宫里的地方毕竟比家里宽敞,而且没有母亲的约束。但是没有阿娘点头,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回去回禀陛下,就说每五日可以去一趟。”明姝说完,就见到婆娑整张脸都垮下来,可怜兮兮的。 明姝看了一眼婆娑,知道这小妮子脑子里头都是什么。 这小东西说是喜欢元景业,其实也就是缠着他玩耍而已。可是宫里人多,她也不一定能完全顾及到,把这小家伙送进去了,那可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不高兴了?”宫里来的人走后,明姝回头看了一眼婆娑。 婆娑连连摇头,“才没有!” 明姝看着婆娑的口是心非,有点好笑。 “陛下的事也多,就算你去了,也见不着他几次。”明姝把她抱到自己的膝头上来。六岁的孩子已经脱离了被父母抱在膝头上的年纪。 但是女孩子么,总是要得到格外的优待。 明姝抱着她坐好,摸摸她的脑袋,“而且你一进宫,就没谁能管得住你了。” “才没有——”婆娑拉长了语调,却觉得有些心慌气短。 “陛下管得住儿。”她小声的在后面加上一句,明姝差点笑出声,她手指在女儿小巧精致的鼻子上刮了下。 “是陛下管得住你,还是你在管陛下?” 169.婆娑(三) 元景业已经十三四岁了,婆娑才六岁。明姝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这对能玩到一块去。 慕容叡回来, 一下就躺在床上。好像浑身力气都已经被抽走了, 他四肢摊开成了个大字, 懒洋洋的和只老狼似得。 明姝走到面前, 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听到他开口,“阿蕊来了。” 他耳聪目明,自小习武练出的本事, 哪怕现在位高权重, 这看家的功夫还是半点都没有落下。哪怕明姝走在地毯上半点声响都没有, 他照样能察觉出来。 “嗯。”明姝点头, 她挨着慕容叡坐下, 慕容叡眼睛闭着, 四肢摊开, 半点样子都没有。 慕容叡张开眼,明姝靠过去, 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 “很累?” 慕容叡眨眨眼,又躺了回去。 其实他不说她也明白,那么多事,恐怕也就回家里能喘口气了。 “那小子快十四了吧?”慕容叡突然道。 长生十二,还没到十四, “你说陛下?” 慕容叡点头, “有人说要给陛下准备娶皇后了。” 皇后出身名门, 不管是鲜卑还是汉人都无所谓,但必须有个显赫的出身。而元景业的皇后早已经被慕容叡定下来,早无更改可能。 明姝皱眉,“那些人想要干甚么,陛下十三四岁,还是个孩子。何况婆娑也只有那么大。” “他们的意思是先成亲再说。”慕容叡把手臂往脑后一枕,所有的稳重在此刻都已经消失,“我想着也是。” “喂,婆娑还小呢!”明姝说着,伸手就在他的肩膀上那儿推了一下。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都还没有在身边呆够,完完全全享受父母的宠爱,就要嫁人? 此刻男孩十岁娶妻也十分正常,娶妻之后,说是夫妻就是玩伴,等到女子及笄了,再圆房。可是明姝就是舍不得,婆娑好好留在她身边,怎么突然就要嫁人了? “是啊。”慕容叡说着也有些不舍,“不过他年纪摆在那里了。” “年纪摆在那里又如何。”明姝低头看他,“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娶妻了,有女人了?” 当然没有。 慕容叡别开目光,他咳嗽了一下,“其实要是婆娑进宫了,你也可以经常进宫看她。” 明姝的身份,只要元景业点头,哪怕长住在宫里也行。 只是慕容叡不会答应。 “不行。”明姝拉下脸,“你要把这两个孩子凑一对也就罢了,反正陛下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应该不会亏待婆娑,但是好歹等婆娑长大成人。” “那就先给陛下几个妃嫔?” 这话慕容叡不过说笑,既然已经当女婿养了,那就干脆养到底。给女婿塞小妾,来给女儿添堵,他可干不来。 话音刚落,明姝的眼神就变的有些似笑非笑,而后纤纤素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一下就捏住他的鼻子。 慕容叡被迫张开嘴呼吸。 “你说甚么,我刚才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明姝阴沉着脸问。 慕容叡嘴上的话一下变得飞快,“你听错了,我刚才甚么都没说。” “……” 见着明姝两眼盯着他,满脸的不相信,慕容叡叹气,“我都是说着好玩的,”说着他的脸色难看起来,“要是那小子真的敢和别的女人有个偷偷摸摸的,我饶不了他!” 明姝看到他这番表态,才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是一个阿爷该有的表态。 “那那些人的话……丢到一边去别管了吧。”明姝道。 慕容叡点点头,“毕竟内内外外的事那么多,谁光顾着盯着陛下的私事不放。” 天子子嗣是大事,现在天下不安,所以男女们也是早早的婚配,早早的生儿育女。皇帝也是一样,元家男人天赋异禀,十二三岁就能让女子有孕。 慕容叡觉得自己可以让宫女离元景业远点了。 明姝和慕容叡不把外头那些消息和婆娑说,但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婆娑进宫一趟之后,就跑过来问明姝,“阿娘,我能嫁给陛下吗?” 问这话的时候,婆娑脑袋都扬起来,满脸的疑惑。 这话哪怕爷娘都没怎么提过,但是周围人的态度,多多少少都在提醒她,她日后是要入宫做皇后的。哪怕她自己都不怎么明白入宫和在家里有什么不同。 宫里她也是经常去的。 而且在皇宫里,表兄和阿娘的相处和以前在家里一样,也看不出任何差别。但是她这次入宫,表兄问她,愿不愿意住到千秋殿。 婆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知道千秋殿是皇后住的地方。 她跑过来问明姝,明姝先是一愣,而后语气柔和了许多,“怎么了?” “有人和我说,我要嫁给陛下啦,是真的吗?” 明姝有些发懵,“谁给你说的。” “是陛下。”婆娑毫不犹豫的就把元景业给卖了。 明姝不由得伸手扶额,元景业虽然是她看大的,这孩子也视她为母,但是他长得越大,心思就难琢磨,到了现在她都不太明白他的做派了。 明姝想了下,决定还是把话和女儿说明白,年纪太小出嫁,她舍不得。 “会,但是要等你长大。”明姝想了想再加了一句,“要等你及笄之后。” 女子十五及笄,到那个时候,她才能勉强放心。 “你要是入宫了,就不能经常见到阿爷了。”明姝低头道。 孩子亲近父母是天性,听到不能经常见到父亲,婆娑吓得立刻捂住嘴,她很喜欢表兄,但是一定要分出个亲疏的话,她还是更喜欢父母和兄长。 从此之后,婆娑基本上就不提这事了。但明姝还是让她每隔五天进宫一趟,也不知道是为了让她去陪元景业,还是让她去痛痛快快玩的。 明姝为此亲自进宫见外甥。 元景业还没有完全长成,但是却已经面如冠玉。 元景业听了明姝的担忧之后,表示相当理解,“婆娑是姨母的亲生骨肉,姨母舍不得是当然的。是朕心急了。” 说罢他又笑,“姨母放心,朕会等婆娑长大。” 他像是和明姝下了一个约定。明姝出来之后都觉得怪怪的。 时光过得很快,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一个明媚的少女,几乎是眨眼的事。明姝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婆娑就长成了一个美貌的少女。 婆娑的容貌得了父母的长处,出落的如花似玉。 十五岁及笄之后,宫里的天子就再也无所顾忌,在朝堂之上笑问自己何时才能娶妻。 皇后人选早早就定下来的,无人不知皇帝的皇后是那个小表妹。而且这些年来,为了保证皇后将来的受宠还有皇长子出自中宫,慕容叡私下让人把天子周围的宫女几乎换成中官。 并且拜托太傅多给少年皇帝一些课业。少年人精力旺盛,如果没有正常途径上用完,很容易就拐到女色上。慕容叡是过来人,哪里容的下可乘之机。 读书骑射武术,各种各样,几年来几乎没有给元景业半点喘息。 几年下来,元景业越发出色,勉勉强强摸到慕容叡心里女婿条件的边。 前几年是舍不得女儿,但是现在元景业都二十出头了,就连家里比他小的长生都已经娶妻。堂堂天子,到了二十出头竟然还没有娶媳妇,说出去都觉得丢人。 元景业没有照着以前先让人进宫做左昭仪,然后再升皇后的惯例。而是正儿八经的照着娶皇后的礼仪,一样一样的向慕容家下聘。 府邸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长生的妻子侍奉明姝左右,长生娶的新妇是从实权鲜卑武将里求娶的。 鲜卑姑娘性情暴烈难驯,但长生的这个新妇还算好。和明姝相处平安无事。 明姝招呼让人把各种布料在婆娑身上比划,周围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围着姐姐打转。 “阿家,这个秀纹配小姑不错。”新妇贺兰氏靠在明姝耳边轻声道。 明姝看了一眼,点点头。 册封仪式上用到的礼服等物,宫里到时候都会送过来。其实皇宫离自己家也就这么近。只要她想,哪怕每天进宫都是可以的。 但女儿嫁人,可不是住得近就行了。 明姝总是想要多给女儿一些。好让她在宫里也能过得习惯。 衣裳首饰之类的看了个大概,看的头都痛了。明姝展开手臂,婆娑一下就投到她的怀里。 “阿娘!” 婆娑两眼里都是即将出嫁的喜悦,死活就是没有要离家的伤感。 对婆娑来说,元景业实在没有哪点不好,不仅仅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而且长得也不错,更重要的还对她好。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女人,这点和阿爷很像。 明姝神色复杂的看着女儿,女儿一张小脸上全是喜悦,贺兰氏在一旁笑,“阿家,女大不中留呢。” 明姝叹气,女儿既然都已经愿意了,她还真的不好说别的。 只是一口气险些没把自己给憋过气去。 封后大典那天,明姝攥着帕子送盛装的婆娑上了凤辇。目送凤辇一路远去。册封皇后的排场在慕容叡的授意下,排场格外大。 明姝看着女儿兴高采烈的在两旁的女官的搀扶下上了凤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送走凤辇,明姝和慕容叡对视一眼,都看见彼此眼里的无奈和不爽。 慕容叡叹气,过来和她说,“孩子长大了。” 还没等明姝说话,他又道,“长大也好,我们也有点自己的时间了。” 明姝手指在他掌心里稍稍抓了一下,慕容叡转头冲她一笑。 他此刻已经威势甚重,但这一笑却颇有些当年初见的意味。 明姝心头的惆怅被冲走不少,她勾勾嘴角,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