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灵精怪》 引子 引子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哪里? 风少游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周围很黑,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短促,短促到近乎惊恐。他发现自己在奔跑、拼命地奔跑……我为什么要跑?他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汗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下巴,啪嗒! 他想要停下来想一想,但是仿佛有一种力量在逼他,逼得他拼命地向前跑,向前……前面有什么呢? 咚——咚——咚—— 什么在响? 那声音迟滞又洪亮,从身后,不,从四面八方向他涌过来,追过来,压过来……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停,只能拼命地、拼命地跑,忽然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少游!”有人喊他的名字。 是——谁? 他仰头去,还没有看清楚,身后的黑影已经笼罩下来。 一个巨大的黑影,他看不清楚它的模样,只感觉到它的巨大,也许有三个他那么高,两个他那么大,像是一个巨大的石像,石像干裂开来,一块一块的巨石构成他的关节,它脚踩着地,头顶着天,它的视野笼罩了他的全身。 那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答案已经到了舌尖,只是吐不出来。 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在崩裂,头顶簌簌地落下尘屑、石块,风少游不由自主地退、退、退……但是怪物比他快,它的爪子搭在他的肩上,爪尖穿进他的身体,它张开血盆大口,森森獠牙掀开他的头盖骨—— “啊——” “痛痛痛——轻点轻点轻点!”风少游跳了起来,刨子从手上掉下去,发出“当”地一声响,他的头发被一只毛茸茸的粗黑大手狠狠揪起,扯得头皮生疼——怪不得梦里怪物会掀他的头盖骨——耳边传来莫爷的吼骂声:“老子请你来睡觉的?” “莫爷——” “不知好歹的东西!还想做蛊师呢,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被唤作“莫爷”的人狠狠“呸”了一声,唾沫星子扑头盖脸地下来了。 “莫爷息怒,莫爷息怒!”旁边一个瘦削的老头连忙扑在地上求饶,“看在他爹曾在您麾下效力多年的份上您就饶了他吧——” “柳叔……” “老东西,你可管教得真好,今天的晚饭你们就别吃了!”壮汉说着拎起风少游奋力一扔,扬长而去。 就和往常一样,提到父亲,风少游就沉默了。 自从十年前在蛮山矿上担任安保巡检的父亲不幸遇难,母亲不久也郁郁而终后,风少游便和镇上的鳏夫柳叔一起相依为命。柳叔是镇上的木匠,这些年多亏有他关照,带着风少游在矿场总管莫德的府上做些木工杂役勉强过活。 风少游摩挲着肿胀发麻的头皮搀起地上的柳叔,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刨具继续干活。 这是他今天刨的第十三根木头,望着辗转连绵的莫府楼宇,在这样的大宅院里似乎有永远做不完的木工活计。 他想起梦里那个声音,那个遥远的,陌生的声音。他已经记不得父亲的样子了,也记不得父亲的声音,却一直固执地认为,梦里喊他的那个人是父亲。就像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梦里那个追他的怪物是岩魁一样。 岩魁吃了他的父亲,在他四岁的时候,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每次想起,风少游还是不由自主摸到胸口的松香坠。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窗外飘来膳食房烹饪的肉香味,风少游禁不住咽了咽口水,虽然平时只能得到些主家赏赐的残羹冷炙,可是风少游也能从中品出独特的美味来——那是连蛮山镇上最好的酒楼也不一定有的山海珍味。 “咳咳……咳……”一旁传来柳叔几声重重的咳嗽,似乎看透了少游的心思:“明天就是择蛊式之期了,要做得人上人,可得争口气,我也好给你死去的父母有个交代。” “要是你柳川哥还在就好了,有他教导你总好过我这目不识丁的老头,可惜……”柳叔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痛惜。 柳川是柳叔的独子,当年也是蛮山镇上的一位蛊师,后来听说失踪了,这些年一直音讯全无。 “你平素散漫浪荡惯了,若是有幸进了蛊院,可得收敛些,免得吃亏!……忙完手头的赶紧歇息去吧……”说完又是重重的几声咳嗽,然后起身一跛一跛地去搬里间的木头去了。 望着柳叔蹒跚的背影和那只受伤的右腿,风少游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狠狠地刨下几大卷树皮…… 第一章 银月蛊场 这是一个凉爽的夏夜。白日的暑气已经荡然无存。 满月当空,空气中除了虫鸣和草香,还有一些难以言传的波动。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追随着月光,一同在山谷上方汇成银色泉水,几重折射之后到达地面,远山的轮廓,人的眉目,都镀了银箔一般莹莹生辉。 月光如水,照亮山谷中的高墙。 那墙足足有三丈之高,不知道经历多少沧桑,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藤蔓,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材质与颜色。高墙往两边延伸,在葳蕤的草木中,看不到尽头。唯一植被稀疏的地方开了一扇门。 门是木制的,长满了苔藓,苔藓中甚至开出花来。 这与世隔绝的气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道人影。 负手而立的紫衣老者头发已经全白了,面色却红润如中年人,他注视着被月光染成银色的草尖,眯起眼睛叹道:“我也算主持过几次择蛊式,不过从未见过今晚这么好的月色,这一批孩子倒也有些造化……” 他转身发话,面容平添几分威仪:“时候到了,开启蛊场,让他们进来。”右嘴角轻轻抽动了两下。 清瘦的中年人微微躬身回应:“以后他们学有所成,也全靠了萨吾镇长您的提携,更不用说列缺城本家的栽培,我会教导他们时刻不敢忘本。”他生得笑眉笑眼,鬓边微微掺了些灰色发丝,神态十分谦卑。 萨吾镇长似乎对他的回答极为满意,右手习惯地抚弄着一个雕工精致的紫檀木金丝鸟笼。笼中并没有羽毛美丽的鸟儿,而是端端正正搁着一盆花。花苞手掌大小,半开半闭,在夜风中微微点头,好像呼应着镇长的心情。 中年人似乎对这情景见怪不怪,再次躬身行礼,这才转身将手按在雕花木门之上。 沿着他手掌的轮廓,银色光流如枝叶往上伸展,勾勒出门扉上极其复杂的花纹。随着银光枝蔓的生长,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早早等在门那头的一群孩子现出了身影。 他们大约有三十多人,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最小的只有六七岁,正哼哼唧唧闹着要回家,却见那银月光从门扉流出一线,随即雪也似地铺开,门那边的奇境一览无余—— 那是一片群山环抱的草场,齐腰的芒草向远处延伸,草尖上的露水迎着月色闪闪烁烁,似乎与巨大的满月交换着秘语。而空气中有似流萤非流萤的无数光点游动,风起时如同置身光与暗交织的海洋。 孩子们看得直了眼,却谁也不敢先迈过大门,推推攘攘的有些混乱。 中年人皱了皱眉正要开口,一个少女忽然越众而出,向着中年人伸出手腕:“秋老师,就从我开始吧。”这少女一双凤眼,容颜娇婉,前面短发齐眉,后面垂下两条长长的辫子,淡黄的立领小衫显得身姿娉婷。 中年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袖中寒光一闪,现出一把寸许长的小刀。 没等他下一步动作,一个膀大腰圆的少年冲了出来,他比同伴们要高出半个头,壮实得像只小牛犊子,他捋起袖子嚷着:“我来我来——让个女孩子先挨刀算怎么回事!咱们蛮山镇的男人都死光了么!” 他想推开少女却又怕力气太大伤着她,一时举着双手不知怎么办,黄衣少女轻盈地一闪,给他让出头名位置,轻笑道:“那就阿冲先来吧。” 阿冲一手挠着后脑憨笑起来,想说几句得体的话却吭不出来。直到右手被秋老师捉住,小银刀在手腕骨上方轻轻一划,他才“哎哟”一声想起来疼。虽然伤口避开了筋脉,血还是猛地涌出来,看得孩子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可下一瞬间,沿着刀痕泛起一层淡淡银光,鲜血也随之半凝,挂在手腕上将流未流。“不疼,不疼了!”阿冲惊喜地甩着手,逗得少女和几个年幼孩子笑了起来。 站在后排的一个圆头圆脑的小胖子向同伴窃笑道:“瞧管冲那个傻样,一见金铃就话都说不利索。哎我说少游,金铃是在恤孤院里和你一起长大的,明明和你更要好,这个管冲干嘛到处都要插一脚!” 一个头发泛黄微卷、细眉细眼、身材单薄的少年,用手肘猛捅了一下小胖子那肚脐眼总是很难被衣服遮住的大肚皮:“就知道吃,嘴上能不能有点谱?乱提什么恤孤院……” 恤孤院是蛮山镇上收养孤儿的机构,风少游和金铃都是自幼父母双亡。父母双亡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一块心病。 风少游这才放下撑着后脑的双手,一右一右搂住了小胖子和小瘦子:“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小苏你也不用这么小心,说正经的,都打起精神来,今晚要拿不到本命蛊,可就要等十年之后了!” “我,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通过初选……”小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就算当不成蛊师,我家里也供得起吃喝,到时候带上你们一起……” 少年们挨个“开刀”的队伍已排到了老师跟前,小胖子的话正落在秋老师耳中,当下脸色一沉,“鱼快!怎么说这样没志气的话!生为蛊师后代,如果拿不到本命蛊就只能沉沦一世,不配为本家效力,你想靠父母供养到什么时候?” 小胖子吓得闭了嘴,小瘦子的脸则更加苍白,刀尖抵上手腕的时候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这两个人要好,性子却是南辕北辙,秋老师忍不住叹气说:“明小苏,你身体一向不好,等下进了蛊场,也要量力而行,不要弄伤了自己,到时候,连普通人都做不成了。” 他一边说着,手上却没留情,照样一刀下去,明小苏腹诽着“还说别人呢,第一个弄伤我的就是老师你”,到底不敢出口,只生生受了。 轮到风少游,他伸出右手腕,没有多余的话。秋老师反而迟疑了一下,多看他几眼。 今天出门前,风少游可是颇费了点工夫梳洗打扮了一番,想着这择蛊式也算是人生中的一桩大事,轻慢不得。棱角分明的脸蛋上一双眼睛漆黑如深潭一般,神采照人。身上着浅蓝色紫皂布缘边马褂,外披一件亚麻质灰色短袍衫。虽然寒酸,却很干净,只是挂在身上松松垮垮,显然极不合身。 也难怪,这身衣服原是柳叔失踪多年的儿子的,前些天柳叔特地找出来让他穿上,还一个劲称赞“周正”,眼里满是慈爱,风少游也就欣然接受了。 和今天来这里的大多数孩子一样,风少游对面前这位蛮山学堂的启蒙授业师父也是尊重有加。在蛮山学堂的三年,虽然只是教授些识字、算术、品修等基础科目,却丝毫掩盖不了秋老师的渊博。只是早就听说他是位了不起的二段蛊师,却从未在蛮山学堂见识过他的蛊技,也许得通过今晚的择蛊式升入蛮山蛊院才有缘得见了。 秋老师在他手臂上轻轻划了一刀,低声道:“你一向稳当,这次进蛊场,想来也不必老师多担心。” 说完收了刀,随手一扬,一只形状如同喇叭花的巴掌大虫子就飘到他嘴边。莫非这就是秋老师的蛊? 这虫子灵性十足的样子,秋老师张口后,声音就从那虫子的喇叭口里传出来: “做过功课的自然知道上进,糊涂人也不要把择蛊式当儿戏。你们都在这蛮山镇长大,清楚没有蛊、灵、精、怪四系血脉的凡人,只能下矿辛苦讨生活。我们蛊师一系虽然忝居仆从之位,但多蒙三系世家大人的垂青,比起凡人已是高贵幸运之极。就连这银月蛊场也是灵系秦家特意提拔有为少年而设,你们要懂得珍惜机会。” 他声音极轻,却吐字清晰,一声声送进耳畔,又一波波传进蛊场上空的月光,几乎在脑海中围绕着回音。 年纪小的孩子不大懂他文绉绉的用词,却被震得入神,不由自主地点着头。众多目光只知道看着那喇叭花形状的虫子,流露出羡慕神色来。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奇怪,怎么我说话的声音能自如控制,远近随意?这就是‘扬声蛊’的用处,哪怕在崇山峻岭之中,也不愁声音远远传出——这只是蛊虫最平凡的用途之一,想得到更好的蛊还要靠你们自己。” 秋老师环视了一下这些孩子,这都是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学生,对每个人的天资、禀赋、性情他都了如指掌,他微微转过面孔,指着山头:“看见那束月光了吗?当月光离开,就是蛊虫再度蛰伏之时,要等到下一次择蛊,就是十年之后了,时间不多,大家各尽心力吧——” 话至于此,秋老师也觉得无须再多说,一挥手,孩子们鱼贯而入。 第二章 本命蛊的选择 起初地势还算平坦,只是越走越深,草也越来越茂密,几乎成了厚厚的纱帐。好不容易拔开长草,却不知下一脚踩中的是平地还是泥坑。草地上并没有高大乔木,但地上时不时冒出酷似树根的突起,“树根”上又生出张牙舞爪的荆棘枝条…… 各种不合常理乱长的植物布成天然的陷阱,不时有人一跤栽进泥地或是扭了脚,呼痛求救之声四起,小些的孩子干脆坐在原地哭号起来,银月笼罩下的蛊场一时嘈杂不堪,大减神秘。 管冲本来跑在最前头,此时却寸步不离金铃右右,嘴里念着:“小心小心、小心脚下!”他一会儿跑到前头,狠狠几脚把那些乱缠在一起的草径藤枝踩扁,一会儿又跑回来请功:“到处都是树杈!” 金铃看到管冲跑前跑后的殷勤和紧张,有些无奈地笑道:“阿冲,时间有限,你只顾着我,怎么找自己的蛊虫?” 管冲又露出那标志性的一脸憨相,还在原地蹭来蹭去。金铃只好说道:“你先去找,你越快找到本命蛊,就能越快回来帮助我,不比两个人都耗在这里强?” “对,对哦,还是你聪明!……”管冲一旦想通了,动作比谁都快,像个矫健的大马猴一般几步就蹿入草丛没了踪影。 金铃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刚巧风少游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与她打了个照面,两人四目相对时,金铃的眸子里波光盈盈,那一刻风少游竟呆愣着忘记了迈步,在这样的月色之下,金铃越发显得光莹娇媚,楚楚动人。 风少游和鱼快、明小苏本来是一同进入蛊场的,但他们运气不佳,选了一条分外诡异的路线。劲风呼啸中草浪翻滚,分叉路越走越多。拐到第四个分叉路口时,风少游简直被风吹得举步维艰,他回头招呼时才发现,鱼快和明小苏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翻卷的长草遮住了来时路,连回头去找也不可能。他只好顶着风头继续前行,在翻过一个平地突起的小山包之后,风竟然停了,草场又是一片静美,他无目的地往前乱走,这才碰上金铃。 这一刻空气中有一种尴尬的沉默,风少游的脸颊上禁不住微微泛起红晕,不自然地将视线偏向别处,故作随意地说道:“……半天了都没动静,看来找本命蛊还真不那么容易……” “少游,多点耐心,我们一定行的。”金铃抛来一个柔媚的微笑,握紧拳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我……们…… “啊!”这时忽听得斜上方一声尖锐的哭叫,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从陡坡上滚了下来,一路噗噗压倒杂草,正跌在风少游脚边。 风少游忙俯身扶起那孩子,替他擦拭脸上的泥土。 小孩子双膝处的裤子都擦破了,往外渗着血。估计这小孩长这么大就没遭过这样的罪,吃痛之下嚎啕大哭起来,一边眼泪鼻涕的一边喊:“我不找蛊虫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那孩子哭嚷不休,风少游哪里带过孩子,登时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金铃蹲下身轻轻拍抚着孩子,拿出手帕替他裹住伤口,说道:“少游,你继续找,我来照顾他。” “那怎么行!”风少游立刻反对,“你把时间都花在这里,怎么去找蛊虫?” 那孩子听着不好,哭得越发大声,两脚在地上又蹬又踏。风少游不禁暗暗叫苦,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太过自私,可孩子哭成这样,就算有蛊虫也早被惊得退避三舍,今夜岂不是白来一场? 金铃皱皱眉,忽然灵机一动,问:“要不,姐姐吹支歌给你听?” 孩子挂着鼻涕怯生生点了点头。金铃顺手摘下一片草叶卷曲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吹拂,起初只是几个零散的音符,很快就连缀成了柔美的旋律,声声婉转如同母亲的叮咛。 孩子慢慢止住了哭泣,在音乐抚慰中静静眨着眼睛。 还是金铃有办法,风少游的眼中满是赞许之色。 像鸣笛又像洞箫的乐声随风轻扬,曲调中暖意不绝。空中萤火在这优美乐声中也连成了珍珠般的光带,不断汇集到月光瀑布之中,幻化出了一层层七色虹彩。 一曲尚未结束,只见那彩虹光晕的中心光芒大盛,变幻的色彩如羽翼一般展开,在夜空中同时投下火焰与流水的影子,艳丽得不可逼视。 金铃也惊得停止了吹奏,怔怔盯着半空,那七彩光翼猛地延伸,遮蔽半个天空,又倏地收缩到半人大小,直向金铃扑来! 她只来得及伸出右手挡住面门,手腕伤口一阵火灼的剧痛。她痛得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却见光翼收缩到了巴掌大小,端端正正停驻在手腕伤口上,而且不再虚幻飘渺,那翅膀有着丝绸的质感和色泽,前端还有两条卷曲的触须,分明是一只花纹奇丽的金凤蝶! 不过是一瞬间,凤蝶又化为灿烂虹光,光流融进了伤口处淡银的血迹,刀痕迅速收拢消失,竟像把光之蝶封进了身体。 彩色的光带沿着手腕不断高速旋转,金铃咬着唇强忍恐惧,看着那光环旋转快到极限,突然静止凝固,迅速转变为黑色坚实的质地,形成一个犹如黑曜石打造的手环,嵌在如霜皓腕上,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只见那材质表面闪过冷冷的云母微光,两端色重,越往中间越浅,位于手背下方的最正中几乎呈现出深茶色,可以清楚看出其中有一个蝴蝶形状的影子,活像被琥珀封印其中的生命。 目睹这一切的风少游看呆了,直到金铃惊喜地叫出声:“少游,我……我得到本命蛊了!”,他才回过神。“我就知道你是最出色的!它……它这么美,不知是什么蛊?” 金铃红着脸笑道:“我哪有那么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蛊,想来秋老师会告诉我们的。”她又转向不再落泪,咬着手指看得目眩神迷的孩子:“看到了吗?不要轻言放弃,坚持!你也能得到和姐姐一样好看的蛊虫哦~” 孩子点着头,依依不舍地看一眼她的蛊虫,转身一瘸一拐地向草丛走去。风少游闻言也精神一振,“这里危险,金铃你既然已经找到了本命蛊,不如先出去……” 一语未落,管冲像有五六只手七八条腿的大怪兽一样,手舞足蹈地冲了过来,口里直嚷着:“我找到本命蛊啦!金铃金铃,我找到本命蛊了……” 他踩倒一片芒草,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挥舞着右手腕上格外粗壮的“手环”。他太过兴奋,根本没搭理风少游,径自把右手送到金铃眼前。伤口处封存的影子是个圆头圆脑的兽头——圆得可真标准啊,兽头上生了两只同样圆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一看就知道精力过剩,对什么都很好奇。 “我,我只想着快点找到蛊虫就来找你,可它们总是不来,我就,我就……”大个子少年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心里急,就一边喊快来快来,一边把伤口的血到处乱洒,谁知瞎猫撞上死耗子,一个黑影子突然从土里冒出来,有这么……这么大,我都以为我会被撞死了,结果它咻的一下变小,钻进伤口里……” 在金铃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地管冲,瞥到一旁的风少游,扬了扬手臂,带着丝丝挑衅的意味:“看到了没,这就是我的本命蛊。也只有我跟金铃,才能这么快找到本命蛊。至于你嘛,我看悬,估计是找不到了。” 说着,摇头晃脑,斜睨着眼睛,一副看不上风少游的神情。 “别这样说。”金铃先是轻呵了管冲一声,接着温婉地看向风少游:“少游,你也抓紧时间,去寻找你的本命蛊吧。” 风少游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在草丛中走出好远,还听得见管冲的大嗓门。 “啊……你也找到啦!我就知道,嘿,我就知道,你是头名,我是第二名,咱们俩是最厉害的!” 就在金铃得到本命蛊的同时,一胖一瘦两个“走失儿童”正在一片巴掌大的区域里乱转,走得肚子也空了,腿也软了,最后鱼快往地上一瘫,绝望地嚷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得歇歇,饿死我了!” 明小苏也颓然坐倒,擦着汗喃喃道:“要是世上有‘指南蛊’就好了,我们也不至于没摸到本命蛊的边儿,就先迷了路……不对不对,擅长什么才会得到什么蛊,我们这德性也只配得到‘迷路蛊’……” 他忽然醒过神来,一下子跳起身,从衣袖里抽出一块雪白的手巾,上下拍打着衣服,“完了完了我的衣服!我的新衣服!” 他看着衣袖上的汗迹几乎要哭出来,却听见身边传来一阵咀嚼声,回头一看,鱼快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包袱,打开一层花布,再打开一层棉布,再打开一层油纸包……万分珍惜地拿出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根本腾不出嘴来答话。 “你,你进蛊场还带着包子……” 鱼快眼明嘴快,已经咽下第二个,满嘴油光地回答:“那是当然!时间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呢!我哪里耐得住饿!我的饭量你也不是不知道!” 鱼快伸手拿第三个,迟疑了一下递给明小苏,“你也来一个?我家秘制的八宝酱肉丁馅哦~” 明小苏挪开两步,离他的油手远些,“……谢了,我不饿。” “我也就是客气一下,你别当真……”鱼快迅速抽回手,将包子填进嘴里。 他吃到还剩一个包子才停住嘴,“这一个留给少游吧,天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出来……”他忽然住了嘴,死盯住眼前的地面。 一块平整的草皮忽然收缩、起皱,现出一张黑色大嘴的形态,将草屑杂物一口吞没,藏在地面下的生物也一蹿而出,直扑鱼快! 它个头不小,却快得只留下残像,鱼快只看到它身上好像有颜色对比强烈的斑点,马上就是黑风扑面,双手一凉。他被掀得翻了个跟头,条件反射地大叫起来:“我的手!我的手!它咬掉我的手啦!!” 叫嚷了半天,他定定神才发现双手安然无恙,只是怀里的包袱全部散开,里边的肉包子没了影。 鱼快脑子最先冒出的话是“肉包子打狗……”,可他面对的生物绝不是匹黑狗,它的本体几乎就是一张大嘴。包子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端端正正跌入大嘴。它背上的斑点一下子绽放光芒,而那“秘制八宝酱肉丁”的诱人香味也烟花般炸开,简直十倍百倍地引人垂涎。 在混乱的色与香的轰炸中,它形体越缩越小,熟门熟路地再次扑向鱼快的手腕,包裹成一个份量不轻的黑色东东。而封在正中的影子,竟是一只黑锅背状的怪虫——这这这,老子这是要一辈子背黑锅了吗? 要仔细看,这“黑锅”居然还生了两排雪白的小牙齿,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它,居然龇牙——算是笑了一下么?鱼快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擦这简直是胖黑丑的代表啊! “……小苏,我,我好像拿到本命蛊了……”鱼快在地上傻坐半晌才回过魂来,抖着声音叫人。却又过了半晌,才听到下方传来声音—— “我,我好像也……” 第三章 最后一个 就在刚才“大嘴”突现,扑向鱼快的同时,它带起的风势把一旁的明小苏也掀倒在地,他一脚踩空,顺着草坡骨碌碌滚了下去。他并没摔伤,却比摔伤还痛心——坡下有一个烂泥塘,他“噗叽”一声栽进了泥里。 明小苏爬起身,简直欲哭无泪。只好把被泥糊住的衣服一点点从身上揭下来,没水可洗,他只好把衣物铺平在石头上,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条、两条、三条侥幸没弄脏的手帕,一点点擦拭着。他干得太专心,没注意头顶银砂般的月光忽然亮得耀眼,而前方草从中呼应似地一闪。 那小星子般的光芒慢慢升高,竟是两只滴溜溜的黑亮眼睛。下面连着一截细竹杆般的身躯。它细脚伶仃好像支撑不起自己,飞掠时却是速度奇快,还伴着一抹彩光。明小苏只觉出一股锐风扑来,他铺在地上的衣服全被卷起,在空中疯狂地转动,包裹着“竹杆”形成一个小型的布料龙卷风。 明小苏觉得自己要崩溃,想逃又迈不动脚。飞旋的衣服越升越高,突然静止,落叶般飘落一地,而且精准地避开了地上的污泥。 到仔细看时,所有衣物都重新变回了雪白干净,挺括崭新的样子——就像它们刚刚被做出来一样。 明小苏额头流下一滴汗:“……绣花,衣服上的绣花都被洗掉了啊啊!” 那竹杆似的生物已经崩散了形体,化成小小的旋风,围绕着明小苏的手腕不断清洗,明小苏觉得手上痒痒的,几乎要伸手去挠,但是他终于忍住了。到最后停下的时候,整只手都白得发亮。 奶奶的,连手上的寒毛都扫荡干净了! 而手腕的伤口处,探出一截伪装树枝装得维妙维肖的的竹节虫。 明小苏低头看的时候,虫子在伤口里拱了拱,像是在表示——老子没死,只是装死而已。 …… 众人各有各的奇遇,草丛中时不时响起“我找到了!”的欢呼声。独自跋涉的风少游不禁苦笑一声。 与其说主动找到蛊虫,倒不如说是生态各异的蛊虫找到气味相投的合作对象。二者通过看似诡异的形式结合在一起,是为“本命蛊”。从此元力相通,命运相连。而“蛊师”的修行之道也从此开始,可以说注定了今后的职业乃至整个人生。 只是亲身参与择蛊,第一次目睹了蛊与人的结合,他心头竟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躁动——那过程如此美妙灿烂,好像拥有无限更高更远的可能。难道“蛊”的存在真的只是为了蛊师们安身立命,混口饱饭? 一瞬间闪过去梦里那个光怪陆离的,石洞,怪物的影子,还有父亲的呼唤…… 忽然觉出心口一烫,忙解开衣领拉出那只白银包边的松香坠子,这是父母留给他的惟一纪念,此时摸着温凉如常,并没有发热,风少游觉得一定是自己动错了念头,冒犯了生前身为蛊师的父亲,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幻觉?他叹口气,在心中默念认错,手中却突然又是一烫—— 这次绝不是幻觉,手中暗黄色的松香坠从内部一丝丝渗出光芒,照亮了周围的草丛。而越发烫手的凝脂表面竟泛起了蛛网般的裂痕。 风少游再也握不住坠子,手忙脚乱地扯断了挂绳。坠子落地的同时就崩解成碎片,他还没来得及痛惜,只见那黄水晶般的碎片聚拢成细细的光柱蜿蜒舞动,时不时向四周弥漫又归来,好像招引着同伴。 草场的边缘,极遥远的所在,突然升起一束绚烂的焰火,惊得所有人都抬头遥望。那“焰火”砰然展开两对翅膀的形状,随即融成小小的光球,径直冲向草丛中的风少游。 它在他头顶洒下光芒的瞬间,如同光辉绚丽的穹顶笼罩。风少游忘了恐惧,忘了躲避,整个心神都被摄上了高空。他感觉自己盘旋在空中俯瞰广阔的草场,他感觉月光流遍全身,又从指尖抛洒出银色光雾。 风的呼啸,虫的鸣叫,甚至地面上孩子的低语声、呼吸声,洪流般向感官涌来,他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只有针尖大的空隙引导他挣脱出声音与光的大海,那空隙收缩成了一个清晰却男女莫辨的声音——“它在地下!它在地下!”然后就是轰鸣崩裂,天塌地陷。所有知觉粉碎之前,他看见地面坟起,庞大可怖的青灰色躯体翻滚又沉没…… 风少游猛地睁开眼睛,已是汗湿重衣。喧嚣的余韵还在耳中轰响,更衬托出现实世界的静谧。他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松香坠子的碎片散落在草间,已经黯淡无光。 他抬起手,审视着手腕上多出的黑色手环。淡淡的光脉还流转其中,没有完全熄灭。伤口接合处一只黄黑相间条纹的蛊虫蜂腰翘臀,头上两个突出的大眼睛闪着蓝幽幽贼亮的光,扇了扇翅膀,风少游仿佛能听到“咚”地一声,翅膀撞到天花板的感觉。 然后瑟缩了一下,依稀一个龇牙咧嘴的苦脸,吐着针尖似的舌头。 这是什么鬼? 银月蛊场的大门再次发出微光,召唤着孩子们回到入口处。很多人一身狼狈却难掩兴奋,把手上的本命蛊环紧紧护在怀中,不知该怎么爱抚才好。 “我就说风少游那家伙不可能找到本命蛊吧,金铃你看时间都快到了,他还没出来。”管冲跟在金铃身边。 金铃看了一眼谷口上方的月亮,一半已经被山谷另一侧的高峰遮没。当月光彻底被山峰遮挡,择蛊式就结束了,风少游想要成为蛊师,还得再等十年。 她的眸光,不由飘向蛊场茂盛的草丛中。 希望他能赶在最后的时间出来吧…… “金铃,你以后还是离风少游远一些,你跟他的身份不一样了,你将会成为高高在上的蛊师,他就是一个散漫浪荡的懒汉,你跟他接触,会降低身份的。”管冲围着金铃苦口婆心地说道。 “瞧你人高马大的,却是这般下作,只会在背后诋毁我们少游吗?” 这时,一胖一瘦两个少年走过来,面色不善地盯着管冲,正是鱼快和明小苏。 他们两个得到本命蛊出来后,就在不远处休息,恰好看到管冲一直围着金铃转个不停。在他们眼里,金铃跟少游,那可是一对儿。对于眼中所见,自然很是不爽。 碍于镇长跟秋老师都在,他俩不敢胡来,一直忍着,可没想到管冲变本加厉,不仅诅咒少游得不到本命蛊,还辱骂少游。 这不能忍啊! “成天跟在姑娘身前转来转去的渣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有脸说少游,真不害臊。”鱼快指责道。 “瞧你这猥琐的样子,想打金铃的主意,下辈子吧。”明小苏也跟上来。 管冲偷偷看了金铃一眼,见金铃的眸光落在蛊场中,似乎并没有理会鱼快和明小苏说什么,心里头的担忧稍微少了点,同样的,妒忌也多了些。 “我……我懒得跟你们多讲。”管冲哼道,“反正风少游没找到本命蛊,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个仆役,没资格跟金铃在一起。” “谁告诉你少游没找到本命蛊?”鱼快叫道。 管冲咧嘴道:“择蛊式就快结束,风少游还没出来,这不是没找到本命蛊,又是什么?” “少游肯定能找到本命蛊。”鱼快和明小苏斩钉截铁地道。 话是这样说,可看着山谷中的光线越来越黯淡,他们都一脸担忧地看着蛊场。 当月亮彻底隐没在山峰背后,秋老师神色复杂地望向蛊场中刚才升起绚丽烟火的方向,轻轻叹息一声,准备起身宣布结束。 “要结束了,风少游还没出来,他果然没找到本命蛊。”管冲扬了扬手臂,显露他手腕的伤疤,咧着嘴巴哈哈大笑,那模样,分明是在向鱼快和明小苏示威。 “我宣布,蛮山镇十年一度的择蛊式到此……” “等一等!” 就在这时,草丛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个少年一头往外冲,几乎绊倒在大门前:“秋老师,等一等!” “……结——束——”秋老师念到这最后两个字时故意拖了长长一声,直到少年完全冲出来,才合上嘴巴。银月蛊场的大门嗤啦一声,缓慢地合上。 “被你吓死!” “差点以为你出不来了!” 鱼快和明小苏几乎是像箭一样冲了上去,抱住他大笑大跳,拍得他几乎接不上气。 不远处的金铃,看着少年,两瓣红润的樱唇也弯起一抹醉人的弧度。 管冲那笑意盎然的脸颊登时僵住了,像极了哭丧脸。 随后,他又低低哼了一声:“最后一刻才找到本命蛊,倒数第一名也值得高兴?比起我跟金铃来,差得远了,我跟金铃的本命蛊才是最厉害的。” 风少游被鱼快跟明小苏抱着,好不容易才抽空抬头看一眼,老师表情并无变化,只是转身时唇边浮出一点点浅笑,在见到镇长身影时,这笑纹立刻消失不见。 镇长示意几个仆役去蛊场里找回择蛊失败的孩子,原话是“不中用了,把他们拢一拢让爹妈领走——可惜了本家为这些庸材费心!” 风少游听得眼尾一跳,秋老师却恍若未闻,转向十几个拿到本命蛊的幸运儿—— “现在开始解蛊,让我看看你们得到的都是些什么蛊虫。” 第四章 无用的信蛊 管冲在老师面前收敛了几分,却还是不忘拍着胸膛叨叨:“我是全场第二个得手的!第一个是金铃!除了金铃还有谁……” 秋老师看着金铃蛊环上的蝶形剪影,微笑道:“果然是争气的好孩子,这是‘乐蛊’,掌握者多是蛊师中有才华的女子。可以让你擅识音律,万物都能在你手中奏出乐曲,怡情养性,美不胜收。”他顿了顿又道:“将来可以做琴师、做乐手,出入贵人场合,前程是很好的。” 金铃抿唇一笑:“都是老师教导的好。” 管冲都快把手腕戳到了老师鼻子下面——“我的,我的!” 秋老师拨开他的手道:“不用急,早就看出来了。你的是力大身沉的‘驭牲蛊’。能操控动物的蛊虫有不少,你这只则专精于牛马这类家畜,做农活时最有用。学成之后的农忙时节,你会是镇上的红人了。” “我的本命蛊才是最有用的。”管冲哈哈大笑,还不忘向风少游这个方向看过来。 看到鱼快时秋老师笑了出来:“本来还担心你过于贪吃,耽误了选蛊。没想到歪打正着,和你本性这样契合——这是‘膳蛊'',擅于赏味识味,炮制食材,你成为一个好厨师指日可待了。” 明小苏的蛊虫之名颇为风雅,“这是‘辟尘蛊’,不是天生洁癖的强……”秋老师咽下了“强迫症”三个字,莞尔一笑,“不是真心喜爱清洁打扫的人可吸引不到它。好好修行,以后求职谋生全靠它了。” 风少游抬起手腕的时候,秋老师的笑意凝固了。他仔细审视半晌,语带犹疑:“这是……信蛊?” 金铃闻言一惊,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风少游。 风少游当即面色一沉,他心里清楚,虽然参加择蛊式前他们了解到的只是些关于蛊系的粗浅知识,却也知道,蛊师是灵力世界的辅助佐杂,而“信蛊”更是辅助中的辅助。 高段位蛊师修行到一定境界,也许会捕捉“信蛊”与本命蛊叠加,多一个传信收消息的功能,可是一上来就以“信蛊”为本命蛊的却是万中无一。不是它比别的蛊珍贵,实在是……没什么独当一面的用处。 别的孩子还在竖着耳朵听,秋老师只得轻咳道:“这个……并不常见,要修行上高度也难些。但只要刻苦钻研,还是有前途的。就说供职于本家的信使、通讯兵,倒都少不了信蛊。” 风少游并不迟钝,当然听得出秋老师话中的勉强之意。而老师不好明说的是——能揽下传信职位的蛊师,都是最得本家之心,能接触到机密的“自己人”,一个矿山小镇出身的孩子要爬到那一步谈何容易? 秋老师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用多想,世上没有无用之蛊,只有无用之人。蛊师的成就并不局限于本命蛊的用途。你们要记住,一个蛊师的一生会死亡三次,真正的死亡是被遗忘……” 萨吾镇长一直在欣赏着鸟笼中似开非开的花朵,此时忽然一声轻咳,打断了秋老师的话。 他并没看这群师生,脸上的表情迅速敛起,右嘴角轻轻抽动了两下:“话有点多了,小孩子最要紧的是知道本份。” 秋老师立刻闭口不言,退后一步把控制权交还给镇长。 择蛊式最后的固定步骤是镇长总结陈辞,无非是那一套听得烂熟的训导—— 天地初辟之时,世界由龙族执掌,神力泽被众生。而伟大的创世者名为“祖龙”。祖龙殒落之时血液化为积蕴天地之伟力的灵类,皮肤化为有自然种种造化的精类,骨骼则化为坚不可摧力大无穷的怪类。继承这三系力量血脉而役使之的自然是天之骄子。“蛊”则是龙身上的寄生虫所化,役使蛊虫的蛊师理所当然居于工匠仆役的下位,为世界运转添砖加瓦。此为天命选择,人人都要各安其位,知恩感恩…… 风少游心绪纷乱,也没认真听。直到最后镇长突然加重语气: “拿到本命蛊只是第一步,要成为真正的有用之人还要看之后的修行。就说几日之后的那场考验,通过了就能得到‘一段蛊师’的尊号,要是败下阵来,那今晚种种也不过是黄粱一梦,白开心一场,重新坠落回凡人的阶层!” 几句话,把孩子们的兴奋打消了大半,但鱼快还是兴高采烈:“少游、小苏,走,去我家饭馆吃饭去,咱得好好庆祝庆祝!” “好嘞!”明小苏倒接得爽快。 “……我还得回家准备一下明天蛊院开学的东西呢,下次吧,下次。”风少游边说着边起身离开,头也不回地向后挥了挥手。 望着风少游满怀心事的样子,鱼快和明小苏面面相觑。“那咱俩还要去庆祝吗?”小苏痴痴地问。 “少游不是说了下次吗?” “……” 风少游的家在蛮山镇最南边靠西一侧的山坡上。就和镇上大多数建筑一样,石柱木梁,没有太多纹饰。 如果要说有不一样的话,大概是年久失修。 风少游年幼失怙,不久母亲也郁郁而终,他被送进恤孤院,这处房子就此荒废,没几年,就成了野猫野狗的游乐场。到风少游长到12岁,不好意思再与年纪小的孤儿争食,就主动搬了回来,到如今,不过两三年。 这两三年里,他并没有太多的余力去修补和装饰房屋,他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养活自己身上。 风少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蛊院到家里的路,从来没有过这样漫长,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丰富。 声音、色彩、气味、视野、触觉……他觉得他的感官像风中伸展的游丝,织就天罗地网,网住所有存在的信息,它们涌进他的脑袋里,像只尖叫的怪兽横冲直撞,他简直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好。 那就像是新得了玩具的小孩,迫不及待拿到小伙伴面前显摆:看,看月光的颜色,在地上,在树梢,在指尖,在山顶,在水上……听!听风的声音,穿过树叶,拂过蛛丝,穿行过草地…… 田鼠在地下,不断咬着树根,咯吱,咯吱,咯吱。 青蛙扑通跳进池塘里——池塘在蛮山镇的最西边,距离他至少有三四里。 两只蟋蟀在草丛中掐架……这还有完没完了!难道要他去给它们调解说和不成!风少游悲愤地想。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也许更久,这一路上听到的,磨坊里磨盘转动的声音,临街屋里夫妻夜话,谁家小儿打了个呵欠……到走到家里的时候,风少游觉得,至少半年内,这蛮山镇里所有的八卦都被他听完了——手腕上这对该死的翅膀,以为他是三姑六婆长舌妇么! 一直到筋疲力尽倒到床上,风少游才有余力腾出空来思考,信蛊,他得到的本命蛊是信蛊,他记得秋老师脸上的表情,虽然他说:“世上没有无用之蛊……”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在为他遗憾。 当真会……没有用么? 他搅在乱麻般的问题中睡着了,许久之后,斜映入窗棂的月光突然轻微地一颤。一点红色微芒出现在光暗交界处。 光芒来自他搁在床头的手腕。深色的蛊环正中,暗红色的光点一闪而没,看起来正在蛊虫眼部。而更多破碎复杂,含义难解的符号涌现出来,它们突兀地划过虫身,又突兀地消失,平静的暗夜中,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第五章 诡异的高烧 第二天一早,风少游是被一阵鸟鸣声吵醒的。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子却似千斤重,掀开又合上,最后还是从窗棂缝隙间射入眼帘的一袭阳光帮了忙,侧了侧脑袋终于张开了来。 浑身上下却酸软无力,鼻腔里、喉咙里犹如塞入了一团火般干涩。 用力抬起手臂摸了摸额头,烫得厉害。而昨晚本命蛊接入的伤口周围已经红成一片,自内而外的滚热的烧灼感。 “这身子真不经事儿!”风少游想着挣扎着坐起来,攀到床边的小木桌旁倒了杯热水,咕隆咕隆喝了几大口,这才起身推开窗户,凉爽的山风裹挟着阳光一起扑面而来,风少游顿时感觉舒服多了。 蛮山镇由姑逢、鱼目、西始、蛮山四条山脉呈“口”字型结构合围而居,其中尤以东面的蛮山山脉最为雄伟。 风少游的房间在姑逢山山腰上座南面北,全镇大部分区域尽收眼底。中间一条略微有些弯曲的石板街道将整个蛮山镇一分为二,左手边的是西市,右手边的是东市,这会儿整个镇子尚未完全苏醒。 每天,太阳从东面山坳里缓缓升起,阳光从东市慢慢覆盖至西市,直到太阳爬到和东面山巅的翔龙石一般高时,东市的商铺、食肆才会陆陆续续开门迎客,街道上也开始熙攘起来,这叫“龙翔霞蔚,万事顺遂”。当然,阴雨天就不受这套约束,点柱香朝翔龙石作一揖即可开张。 这翔龙石其实是东山头偏北一处高高立起的龙形石峰,因神态酷似传说中的上古祖龙而得名,自有地志记载以来,翔龙石便是本地人心中的圣物,求子求雨求财求平安,世代歆享香火供奉。 风少游面朝翔龙石伸出右手,掌心向前在空中画了个圆,最后握住收于胸前,据说这样,就能够得到祖龙的庇佑。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多半是些衣衫褴褛,扛着石镐、鹤嘴锄的汉子,裸露出紫黑色的臂膀或胸肌,壮实的却不多见,一看就知道是刚从矿上下来的矿工,步履蹒跚,想必又是经过一夜甚至数日辛劳的体肤之苦。 在这蛮山镇建镇以来的数百年时间里面,世世代代都是以为列缺城里一个叫“秦”的灵系本家挖矿为生,在东面绵延数十里的蛮山地脉中蕴藏着丰富的龙晶矿,或者可以说蛮山镇本就是因龙晶矿而建的。 龙晶是上古时代某种特殊的岩质晶体,传说是祖龙陨落后的鳞片所化,是这个大陆上各族系提升修为的至宝,拥有提升元力、增强攻击和防御战力的神奇力量。 听镇上的老矿工说,那是一种比钻石还璀璨的稀世宝贝,在蛮山地界上除了偶尔可见的杂质晶石“龙晶瓣”外,真正高纯度的龙晶是绝不允许公开售卖流通的,统统需进贡给拥有这块封地的本家。 为了换取安身立命的血汗酬金,矿工们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干活,终年在暗无天日的矿洞下活动,除了饥寒贫病,还面临着各种坍塌及不明生物攻击的危险,多是一些短命鬼。 若不是在昨晚的择蛊式中有幸获得本命蛊拥有了蛊师的身份,一旦成年,自己也难免沦为矿工的命运。这一刻,风少游的内心不由得闪过一丝小庆幸。 是的,成为蛊师之后命运可就大不一样了。就拿这东市上的砖瓦司、药石局、粮草署、织造所、畜牧院、殡葬司、刑狱司、祭典科、蛊院等重要机构来说,主事官可都是由蛊师担任的。 再不济,像鱼家饭馆老板鱼跃、裁缝铺的老板横远、胭脂坊的老板引方、磨坊主巴才等人,也还能依靠自己的蛊技衣食无忧。蛮山镇的百姓即便不畏惧他们,日常生活也多有求于他们,所以一般人对蛊师难免羡慕和嫉妒,蛮山镇的孩子们都是听着父母耳提面命“有本事去做蛊师啊!”、“没蛊师的命,倒得了蛊师的病!”的唠叨中长大的。 此时东市的商铺和大小馆驿基本都已开门,只是相比东市的嘈杂,西市却依然像在沉睡中一般安静,这一动一静倒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比起东市大体由灰石砌筑的小结构民房,西市的房子则气派得多。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萨吾镇长的镇衙官邸,以及专用于接待本家来使的礼宾院,其次就是蛮山矿场总管莫德的私宅。个个是高墙深院,亭榭楼台一应俱全。 当然,西市最重要的机构应是莫德的矿场下辖的冶晶司和安保局,其余的像运输司、勘探司等体面的机构虽也由蛊师把持,却多是镇长的亲信,且都与矿务有关。 总之,在镇长一体节制下的蛮山镇十八大司局级机构中,当属莫德地位最高,他也是其中唯一的由列缺城本家钦点的怪系主事。 风少游望着鱼家饭馆袅袅升起的炊烟,简单梳洗了下,背起一个小挎包就出门了。 鱼家饭馆靠近蛮山镇这条唯一的街道的中心,生意一向都还不错,镇上矿工不下矿的时候都喜欢来这里喝一杯,叫上几个便宜小菜,一碟子花生,半条熏鱼,能消磨上大半天。 不过这时辰,店里客不多,稀稀落落几个,围在柜台边上吹牛说笑,看见风少游,都笑了起来:“嘿,我们的大蛊师来了!” 风少游、明小苏和鱼快关系好,鱼家饭馆来得极多,和这些矿工们也是都熟,所以他们才敢这样打趣,换了个成年蛊师在这里,恐怕这些人,大气都不敢出。 风少游舔了舔干裂的唇,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他还没有习惯蛊师这个身份,而且……如果这些人,知道他的本命蛊是信蛊,会不会……很失望呢?忽然冒出来的念头。 “就知道臊孩子!少游别理他们!”幸好鱼快的母亲及时出来给他解围:“鱼快、鱼快!少游来了!” 她连喊了两声,楼上才传来鱼快气若游丝的声音:“起来了起来了!” “这孩子昨晚不舒服,”鱼快的母亲这样解释鱼快的晚起:“他爹给他做的香辣藕圆子,韭菜河虾,凉拌马兰头,芙蓉鸡脯……他居然说吃不下!你瞧这、这……这孩子长这么大,我还头一回见他有东西吃不下呢,半夜里还烧了起来……”鱼母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 鱼快居然有吃不下的时候……风少游也是一惊。 鱼快打小在店里厮混,是矿工们看着长大的,到谁饭桌上都能蹭一口,这时候听说他吃不下,登时都轰笑起来: “小胖子这是吃多了吧……” “兴许蛊师和咱们吃的不一样啊,我说老鱼,不能按老黄历来啊。” 又有人笑道:“老鱼家出了小胖子这号人物,也是祖宗坟上冒青烟了——要不要请大伙儿吃一顿?” 这说话的功夫,鱼快已经捂着肚子哼哼唧唧下楼来,有个矮个子矿工跳到凳子上,举着酒瓶叫道:“小鱼儿,过来喝一口?” 鱼快哭丧着脸只管摇头,忽然脚下踉跄,几乎是扑到柜台前,然后——大伙儿只看到白光一闪,摆在柜台上一排酒瓶忽然就干了,干得就好像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装过任何液体一般。 风少游看得更清楚一些,那是鱼快手腕上浮起的一张大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好吧他从来不知道嘴巴可以张这么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鱼快抱着肚子继续哼哼唧唧,嚷嚷“我要炸了我要炸了……” 大伙儿目瞪口呆集体失声了片刻,就醒过神来——不愧是蛊师啊,从前这小胖子也吃得多,但是和眼前相比,那就是个小猫儿。登时都用“不知道该羡慕还是该同情”的眼神瞧向鱼跃:这小胖子得的是贪吃蛊么,或者是好吃蛊什么的? 鱼跃右手握拳放在唇边干咳了两声,正要解释,门口又进来一个怪人。 第六章 莫德 “小苏你这是要去做蒙面大盗么?”风少游问。 被他这一说,鱼家饭馆的主人客人才发现这个怪模怪样的家伙竟然是一向循规蹈矩到近乎迂腐的明小苏。这大热天的,他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了个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这要不是风少游,还真没人认得出来。 到认出来,饭馆中又一阵哄堂大笑。 有人说:“小胖子本来就吃得多,当上蛊师就吃得更多了,这小老头儿当上蛊师,确实穿得更多了,这吃得多勉强算是本事,这穿得多,难不成也是本事?”“小老头儿”是矿工给明小苏取的外号。 又有人叫道:“刚才小胖子给咱们露了一手,怎么样,小老头儿,你也来一手?” 这句话得了大家的心意,一时饭馆中都是“来一手”、“来一手”的欢叫声,屋里屋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我我我——”明小苏的整张脸都被包了起来,但是眼睛里的着急还是显而易见,结巴得话不成话,调不成调,“我”了半天还没完,忽然就变成了——“救命!”明小苏一个倒栽葱飞了上去。 众矿工心里直犯嘀咕:难道小苏的本命蛊竟然是飞行蛊? 矿工们肃然起敬之余,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飞得也……忒难看了点吧。只见明小苏忽上忽下,忽南忽北,别说那个飞的了,就是他们这些围观的,都看得晕头转向,深深佩服蛊师的耐操能力。 咦,小苏在鬼叫鬼叫什么! 可怜明小苏之前费心费力包得严严实实的一身装束,都散了架——而且散架的绝不仅仅是衣物——露出白皙的肌肤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到最后停下来的时候,明小苏口吐白沫挂在楼梯口上,满脸都是“好死还是赖活着”的纠结。 矿工们还在震惊中,风少游和鱼快已经三步两步冲上去,把明小苏救下来,忽然底下传来一声惊呼:“我的红薯呢?” “我的花生米!” “我的鱼干也不见了!” “快走!”明小苏低声说,“我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什么?”鱼快一头雾水,风少游已经反应过来:“不会是你的辟尘蛊把他们的……都当垃圾打扫掉了吧?” “可不是,那条红薯只剩光盘了,鱼干也是……”明小苏强撑着捡起散落得到处都是的衣物,飞快把自己又包裹成一颗球:“谢天谢地,它总算没把我也当垃圾清理掉。”他说话的时候,右手手腕里的竹节虫又在一拱一拱地找存在感,被明小苏一巴掌拍了回去——“欠抽!” 鱼快目瞪口呆。话说自打他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他家饭馆这样干净呢,干净得就像只才褪了毛的大白猪! 等明小苏收拾完了,三个人就要开溜,忽然间风少游头皮一紧,周围说笑的,叫嚷的,通通都哑了。鱼快和明小苏回头看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踱着小方步慢悠悠走进来。 莫德!在这蛮山镇上有这副鼻孔朝天双眼不看地德性的恐怕也就只有蛮山矿场总管莫德了。 不愧是本家钦点的怪使主事,他足足有九尺之高,头顶扎着一个巨大的麻花辫,满脸横肉,嘴里叼着一根紫铜大烟杆。双臂下垂,差不多可以摸到膝盖。穿一件鲜艳的花衣裳,却不肯好好扣扣子,任由浓黑的胸毛破衣而出。 蛮山镇上的人都知道,宁肯得罪镇长,不可得罪莫爷,说的就是莫德。 风少游在这方面的感触更深一点——那时他刚跟着柳叔进莫府做工不久,听说镇上裁缝铺的小伙计淹死了,风少游一时嘴快:“阿明哥?怎么可能!就是绑了他双手也能在西河里游个来回!” 那之后不久,莫德就借口风少游手艺不精,雕坏了他的紫檀黄花梨玫瑰椅,要废了他的手,当时风少游毕竟年少,还想着辩解,却是一向护着他的柳叔站出来,随意用烟斗磕了磕鞋底,说:“我带出来的人,出了篓子,当然算我的。” 后来柳叔就瘸了。 再后来,风少游辗转听到镇上人的风言风语:“裁缝铺那小子傻呀,莫爷上门,他居然开口问他要钱,钱是小事,莫爷面子往哪里搁?”又说:“还是老横识相,赶着上门去赔不是,不然,铺子都保不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风少游像拼拼图一样把这些话一块一块拼起来,之后,就明白了为什么镇上人这样忌惮莫德了——不忌惮的不是废了就是死了。 所以莫德这一进门,风少游一拉鱼快和明小苏就要撤退,但是这世上的事,往往越怕沾惹什么越来什么。 才走出几步,就被莫德铁塔似的堵住了去路:“小子,听说你也得了本命蛊,怎么样,亮出来给爷看看?” 要说矿工们起哄叫他们露一手,多少是看在往日情份上,图个乐子,那么莫德这句话,明摆摆里是恶意满满。 风少游苦于柳叔说过“敢找莫爷报仇,你这辈子就别想再登我的门了”,并不敢造次。 既然躲不掉了……风少游定定神,答道:“我是蛊师,不是卖杂耍的——不敢有辱蛊师之名!” “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莫德哈哈一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得的是个信蛊,信蛊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矿工集体沉默着,镇上蛊师虽然不少,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蛊师始终是神秘的,他们不清楚蛊有多少种,也不知道蛊的功能,唯一知道的是,蛊师地位不错,而且是应该的,因为他们能做许许多多普通人做不到的事。 “不知道是吧,嘿!”莫德大笑起来:“怕是祖祖辈辈还头一次听说有人拿信蛊做本命蛊吧,信蛊是什么?信蛊就是个废物!” “废物!”不知道是信蛊的作用还是发烧的缘故,这两个字在耳边轰隆隆回响了好一阵子,秋老师遗憾的表情也再一次清清楚楚浮现出来:废物……你就是个废物! 风少游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我不是废物!” “不是?”莫德踏前一步,“得到信蛊当本命蛊后,你这废物自信过头啊,敢跟莫爷我顶嘴。看来我有必要教你重新做人!” 鱼跃已经风一样卷了出来,腆着肚子硬生生插到风少游面前:“我说怎么今儿早上喜鹊在外头叫个不停了,原来是莫爷来了!呔!这里腌臜,哪里是莫爷站的地方,快进来雅间坐——” 莫德还要找风少游晦气,经不起鱼跃好说歹说,谀词如潮,终于只撂下句狠话:“小子,咱们走着瞧!小子,好好听莫爷我的话,或许还赏你两口饭吃。要想做人上人,呵,就你的废物本命蛊,下辈子吧。”就被哄进雅间里去了。 “少游?”等人走远了,鱼快和明小苏都有些担心地看着风少游,说真的,他们也想不出,信蛊能做什么用,只是——这话说出来实在太伤人了。 风少游微微一笑,却道:“怎么,怕我的蛊没用,吃穷你了?” 这是拿鱼快昨儿晚上进蛊场之前说过的“反正我家里也供得起吃喝,到时候带上你们一起”开玩笑,既然还能开玩笑,鱼快和明小苏也就放了心。 鱼快抱着肚子又开始哼哼:“说起来还是少游你运气好,我胃疼得不行,这只该死的虫还说它没吃饱,小苏也……就你没事。” 我没事?风少游嘿然笑了起来:“你猜我现在看你有几个鼻子?” “几个?”鱼快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鼻子——难道他昨晚上多长了一个? 风少游晃了晃手:“三个——我可没喝酒,你说我有没有事?” 鱼快:…… 三个难兄难弟相互扶持着,走走停停,往蛊院走去。 蛮山蛊院坐落在镇子东南角一处峭崖脚下,用粗粝的大青石砌成一个院落,金丝楠木雕制的院门高一丈二,宽近四丈,据说是柳叔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亲手打造;门楣上 “蛮山蛊院”四个烫金大字更是了不得,那是秦家本家长老亲自题写,写好之后从列缺城跋山涉水运到蛮山镇的。 经过蛊院试炼成为正式蛊师,是镇上人能想到的,最光宗耀祖的事,从前风少游他们几个都只有走过路过的时候远远瞄一眼的份,如今终于能够站在它面前,真是扬眉吐气—— 当然“扬眉吐气”只是理想状态,眼下这院门口聚集的孩子们,虽然择蛊成功的新奇劲还没有过去,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潮红,说话也有气没力,虚弱得很。 不远处是舍不得离开的家长,有做母亲的心疼地嘀咕:“孩子还小,从昨晚就发烧,就不能歇一天再来吗……”旁边的父亲马上阻止:“别瞎说!来蛊院上学是多大的荣耀,小病小灾就打退堂鼓,以后可怎么办?!” 拐角处驶来一辆马车,车檐上堆满了大红的绸花流苏,累累赘赘把车身都堵得看不见了,更奇特的是这辆马车竟拖着一前一后两个轿厢。 这架势!一众小蛊师和蛊师家长都被惊到了,不由自主让出道来,容庞大的马车从中通过。 “什么人啊?”他们互相打听着。 “这来的是个大人物吧,”有人猜测说:“莫不是……本家来人了?” 第七章 排异反应 前面一个轿厢有人率先下了车,旁边有几个孩子已经脱口叫道:“管冲?” 待看清楚才发现模样虽然像,体型却比管冲大上两个号,大黑熊似的,年纪不算太大头发却白了大半,背着双手一步三摇踱到蛊院门前,嚷道:“拥有‘弼马蛊’的爹生出个拥有‘驭牲蛊’的儿子,也就是俺!除了俺,还有谁能生出这么有出息的儿子!说起来俺呀,要敬谢俺老管家八辈子的祖宗——” 众位家长忍着笑,却也不敢露出不敬,纷纷附和:“是是是,全看孩子今后的出息了……” 鱼快悄悄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个驭马的爹生了个不仅能驭马,还能驭猪、驭羊、驭牛的儿子吗?兜兜转转还不就是在他家那块牧场上,至于这么横着走路吗……”话虽如此他也不敢大声,因为畜牧司主事在蛮山镇十八大机构中虽然地位偏低,职权却不能小瞧。大到镇上耕种,小到吃肉屠宰,全要靠主事调配牲畜。鱼家饭馆更是不可开罪他。 管冲跳下马车,横着走路的姿势跟他爹一模一样,走出两步后折转至后面的轿厢,轻轻掀开帘子抬起一只胳膊,搀着金铃下了车。态度极是殷勤。 金铃几年前离开恤孤院后一直在管冲家牧场打些零工,管冲哪里舍得她做那些粗活,反倒反主为仆,心甘情愿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金铃对待管冲倒是既不拒绝也不过分亲近,又似乎挺受用,引得管冲愈发欲罢不能。 风少游站得虽远,却一眼看出,管冲和金铃也是脸色发红,金铃的脚步也有点虚浮。他是机敏人,早就怀疑众人的症状与本命蛊有关,现在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心头顿时压上了一块大石。 他只顾沉思,管冲已护着金铃走了过来。金铃打量了他一下,微皱眉道:“少游你也……”,风少游苦笑着点点头,抬手道:“我琢磨着,这病也许是本命蛊……” 他没说完管冲就晃过来插在两人中间,在金铃瞧不见的地方撞了他一膀子。“别挡道!什么你琢磨?拿了个信蛊当本命蛊,后半辈子注定是废了,你还是琢磨琢磨怎么吃饱饭吧!” 他人虽粗莽,说话却很会戳人痛处。风少游咬着牙黑了脸,金铃拉着管冲袖子让他站远些。“阿冲!你乱扯些什么?” “我没说错呀!”管冲嗓门高了起来,“昨天秋老师都说了,没见过他这一号的蛊师!将来可不就是没奔头嘛!” “管冲你听话从来都只听半句的么?”风少游也不动气,只淡淡地问——有莫德在前,他已经能够接受这等程度的奚落了。 “什……什么半句?” “那我问你,昨天秋老师最后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管冲越发支吾起来,他哪里记得这么多,就光幸灾乐祸风少游得了只废蛊去了。 风少游又笑了一下,虽然脑门抽得厉害,还是一字一句背给他听:“后来秋老师还说,世上没有无用之蛊,只有无用之人,我也不知道管兄你是想要只无用之蛊呢,还是想做个无用之人。” “我当然是想……”管冲刚要大喊,看见风少游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发觉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嗫嚅一番,管冲忽然踉跄了一下,右膝不受控制地一抽,登时半跪在地。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风少游当然知道这是发病症状,却故意伸出双手虚扶了一把,笑吟吟地道。 周围孩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鱼快笑得尤为大声,管冲恶狠狠地瞪住他:“你等着!” 鱼快一摊手:“我又怎么了?难不成也要给我行大礼?” 一下子轰然大笑。 管冲心里的火也直冲了上来,他用力扶着墙,就是拼着难受,也要给这两个家伙一点颜色看看,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精神都足得很嘛,是不是烧得脑子糊涂了,忘了来蛊院做什么?” 却是秋老师。 众人都被说得面有愧色。 秋老师又道:“好了,开课时间已到,大家随我进蛊院吧。” 一群新晋蛊师们早就盼着这一刻了,立刻自觉列起队跟着老师鱼贯而入。跨过蛊院大门,绕过一面大青石形成的天然照壁拾级而上,虽然看得出新近打扫过,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和银月蛊场一样,蛊院也是十年开启一次,自上一届的前辈毕业后已经尘封了许久。 秋老师宽容地停下脚步任大家看了个够。 整个蛊院内部建筑依托奇崛迂折的崖壁而建,半山腰横着犄出一块长约十丈的巨大巉岩,天然形成一个高五丈,深约四丈的洞庭。 洞庭内建有一幢两层雅阁,梁柱楣檐全都精雕细刻,显得古朴大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少游猜那就是他们的课室。 洞庭外侧右边有一处平坦的教习场地,地上的杂草已被拔除干净。 左边倚着倾斜的崖壁高耸着一栋庄重的吊脚阁楼,全檀木结构,上书“海藏阁”三字。 吊脚阁楼下有一栋低矮的厢房,门口摆着洒扫用具,那应该是负责守蛊院的长工四宝住的地方。四宝是镇上有名的老实人,四年前接替他中风瘫痪的老爹来这里守院,老婆孩子和老爹一起住在镇上。 由于崖脚光线昏暗,四宝已经把洞庭内的所有灯盏、烛台都点上了。 秋老师估摸着大家对蛊院环境已大致了解,便轻咳了一声,领着大家进了洞庭雅阁。 屋内陈设和少游想象的差不多,但更加宽敞整洁,桌椅整齐地摆成四排,面向一端立着的讲台,灯光洒进来,在桌椅间投下窗格的剪影。 “各位自己找位置坐下吧。” 管冲直奔第一排正中,先让着金铃坐下,自己理所当然一屁股坐在旁边。一个人的背影就堵住了半个讲台。个子矮的孩子敢怒不敢言,凑合着在旁边找了位子。 秋老师走上讲台开门见山:“大家是不是都有些身子不舒服?有人想过是怎么回事吗?” “我爹说我是在蛊场吃多了又吓着了,所以积住了食……”鱼快小声答腔,秋老师轻笑一声:“虽然本命蛊是膳蛊,但也该想点吃以外的事情。” 别人还没如何,管冲先夸张地怪笑起来,倒把别人的笑吓了回去。 风少游正要帮鱼快圆场,金铃细声细气地说:“我昨晚翻琴书时觉得灵通了不少,那些冷僻的谱子也能轻松领会了。只是同时耳鸣越来越大声,竟像是几百首曲子同时在身边奏响……所以我想,这病症可能与本命蛊有关?” “不错。你很细心。”秋老师接着说道:“这是拿到本命蛊后的第一关,每个人都要过,不要怕苦怕痛。” “我不怕!我也就是有点儿管不住腿脚,就是小抽筋,我……”管冲跳起来想展示力气,结果左腿绊到右腿,跟椅子一起乱七八糟滚倒在地。引来窃笑一片。 秋老师不为所动:“你的肌肉抽搐、金铃的耳鸣、大家的发烧,都是极典型的排异反应。” “……” 看着孩子们茫然的眼神,秋老师摇了摇头,“……只是个名词,记不住也无所谓。你们这样想——蛊虫本来是个独立的生命,昨夜之后,你既是它的宿主也是同伴。对双方而言都是与异物结合,身体机能相互排斥不能融合是很正常的。就像……像两口子一起过日子,难免有吵嘴磨擦。” “可是秋老师两口子就从来不吵嘴呀……”一个孩子傻乎乎地插话:“我妈说,像秋老师夫妻那么恩爱的,肯定是上辈子做了好事儿!” 秋老师居然有点脸红,并不动气地呵斥道:“不要胡说,老师的事情也能拿来开玩笑吗?你们这些孩子,就算拿到本命蛊也是糊里糊涂,不知道前头的路有多难!” “我们……我们的病治不好了?”明小苏吓得声音都颤了。 “哦你们的病只是小事。过两三天烧就能退,回家多喝热水就行了。”秋老师说的轻描淡写,孩子们却大松一口气,人人喜笑颜开。 “不过……”秋老师口气突然一顿—— “严重的是本命蛊的病!排异反应并没有真正停止。你们的症状完全消失之日,就是本命蛊死亡之时。死线是十五天,如果十五天之内不能真正与本命蛊融合,唤醒蛊之幼虫的生命力……” 气氛陡然紧张,孩子们瞪大眼睛屏气凝神,秋老师扫视一圈才慢慢说道:“幼虫会挺不过排异反应而死亡。择蛊式的辛苦全都白费。你们体内也会产生抗体,终生都不能再获得本命蛊,也就是,彻底失去成为蛊师的资格。” 教室里鸦雀无声,洋溢了一早上的喜悦气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们高烧还没退,但小脸上慢慢泛出了灰白色。 鱼快缩在座位上,双手本能地抱紧了怀中的食盒,双膝却不由自主喀喀抖着。 风少游惊得如同木雕泥塑——原来这就是镇长说的“考验”!在他们接受的粗浅教育中,拥有本命蛊就是注定前途光明。从没人告诉他第二步就是睛天霹雳!这岂不是得而复失,把人从高处丢回深渊? 风少游的脑海深处传来一声巨震,他下意识猛咬住牙没发出声音,但身体内部已是翻江倒海——周围人的呼吸声如同刀锋划过铁板,空气的流动“咝咝”磨擦出火花,秋老师的声音忽近忽远,灰色长袍的身影猛然拉长又吓人地逼近…… 他不能确定这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有多少是幻觉,但他能确定的是,在突然缩短的距离中,秋老师从人群中猛抬头盯住了他,静如古井的眼底闪出了异样的光芒。 下一秒风少游实在经不住感官洪流的冲击,抱着头在座位上呻吟出声。鱼快和明小苏关切的话只说了半句,就噎在了喉咙里——“这,这,这是哪里?” 以秋老师为轴心,阴影一波波散开,把白昼的教室变成了封闭的黑暗空间,而秋老师的袖中徐徐亮起银色星芒,像有支看不见的笔在空中作画,勾勒出一棵大树的轮廓。 大树的根部向下伸展进虚空,树冠如云朵般展开,越来越庞大。枝干上不断旋转着生出枝叶,同时垂下一条条粗大的气根扎入地面,重新发芽生息,在大树下又形成郁郁葱葱的森林与穹洞。 秋老师最后伸指在树冠上方一点——他指尖上幻化出一轮满月,洒下的柔光仿佛是澄澈的实体,把这独木成林的大树映得如同戴着一顶银色冠冕。 第八章 地下森林 孩子们齐齐发出一声惊叹,秋老师笑了笑:“你们看到的一切,都是‘绘影蛊’画出的幻象,也是缩小了几千倍的地图。如果有谁将来也走了教书的路,这倒是一个不错的附加蛊虫,可以一试——现在说回正题,要救回本命蛊,你们就必须进入镇外的地下森林!” 有人快速眨着眼睛,有人为克制紧张一屁股坐在自己手上,还是抖得凳子都响,连管冲都声音发紧,小声问道:“……地,地下的老黑林子?那儿有、有……” 秋老师接话道:“有野熊、有恶魔,还有最恐怖的‘岩魁’……我知道那里是禁地,各家大人为了阻止孩子误入,都编了不少吓人传说。我今天就告诉你们,那里没有阴邪之物,但是有本命蛊的救星!” 他穿过半空悬浮的“森林”,手指径直点上中央粗壮的树身,指尖带出一圈银色光晕。 “它是地下森林的中心,传说开天辟地之时就已在此生长了,你们也要尊称一声‘神木’。你们要做的,就是去地下森林找到神木,用它分泌的树脂涂抹滋润本命蛊。” 秋老师讲解的过程中,管冲一直在金铃耳边絮絮叨叨,转述着老师的话,生怕金铃有一个字听不清楚。偏偏他口才欠佳,讲得磕磕绊绊,金铃此时突然竖起手指让他闭嘴,望着秋老师道:“只要这样就能唤醒本命蛊?”一双妙目里满是热切。 “太简单了是吗?”秋老师一笑:“我只说森林里没有恶魔,可没说那里没有其它生物和险阻。方法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怎样做到就要看各人的本事。虽然现在本命蛊生命力正在减弱,但你们还是要用这点力量取得树脂。闯过去的人,才算真正保住了蛊虫,可以荣升‘一段蛊师’。而过不去的……” 他垂下了眼睛。“我知道事情难从人愿,可我还是希望,留在这个教室的人越多越好。” 风少游扶着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秋老师的绘影图中粗壮树身。 俗称为“老黑林子”的地下森林,地处镇子东面蛮山另一侧的一处山坳,位置却不在地表。它的入口是个平凡无奇的山洞,越走地势越低,直通向不见天日的钟乳石洞。传说里面有茂密阴森的树林。传说里面花花草草都会吃人。传说伏大叔的爷爷家的二表姐的邻居曾经误入森林,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年之后他的幻影还在洞口招手叫人,想找一个替死鬼…… 蛮山镇上关于“老黑林子”的怪谈简直车载斗量,可最深入人心也最恐怖的一条无疑是“岩魁”。“岩魁”是靠山吃山的矿工们的恶梦,它又叫“钻地蛇”、“土猴子”……种种别名指向一个特性:它是在矿井深处出没的黑暗生物,比饿虎还贪,比蟒蛇还粗。翻一翻身就会导致坍塌冒顶,张一张口就会把人吸入地心。虽然传得邪乎,但没人见过它的真容,只是笃信多年来的大小矿难都与它脱不了干系。 至于龙晶矿的主人秦家,对“岩魁”传闻不置可否,只是下了死命令,龙晶开采路线严格规划,某些区域某些深度不可挖掘。矿工们对此有自己的解释——“还不是怕挖得太深惊动了岩魁?那家伙要是蹿上地来吃人,怕是秦家的老爷们也治不住吧?” 也不知是不是为防着岩魁,多年以前,山洞入口就被镇长派人用铁门巨锁封了个严实。此时布满铁锈和爬山虎的大门已经洞开,蛊院的十几个孩子正隔着一段距离小心遥望。 岩魁吃石头,吃泥土、吃小孩,饿急了会从地底钻进老黑林子吃熊吃鸟,吃饱了就盘在树根间睡觉。谁敢去林子里瞎闹,就让岩魁拖了去!——这样的恐吓每个孩子心里都有一本帐,就算秋老师的澄清也没完全打消他们的恐惧。 下课之前秋老师提了一句:“镇长已经派人打开了山洞大门。”孩子们面面相觑,谁心里都有话却又不敢说,半晌之后管冲猛拍了一下桌子:“管它那么多!不就是棵树嘛!老子要去黑林子探探!够胆的跟我来!” 明知他这是心里发虚拉人壮胆,还是有不少人出声附和——毕竟期限只有十五天,谁也不想被甩在后边。 金铃很自然地收拾东西准备动身,管冲倒拦了一把:“要不,你先别去……万一有岩魁——” 金铃淡淡一笑:“就算有岩魁,难道我能不去?” 管冲平白觉得气势矮了几分,羞愧之下嗓门放得更大,恨不得此去一战功成,当场救活本命蛊给众人看看。 一群孩子出了蛊院,浩浩荡荡穿行过蛮山镇的主街道,往镇郊出发,路上不断有家长拉着自己的孩子问:“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啊?” “老黑林子!”孩子挣脱家长的手,硬梆梆地回答。 家长还要再问,队伍已经走远了。 “还当是你家孩子呢,”边上便有人笑道,“人家可是蛊师了!蛊院里出来的蛊师!” 出了蛮山镇往西,开阔的谷地中就出现一条溪流,循着溪流逆流往上,一路芳草萋萋,而道路渐渐就狭窄起来,光线也暗下去,风声,鸟声,虫鸣声逐个消失,就只有潺潺流水,一路相随。 到了山脚,就看见一个巨大的洞口,溪流正从洞口汩汩流出。 要放在从前,这段旅程到此就该结束了,因为这洞穴深处有着“野熊”、“恶魔”,还有最恐怖的岩魁,一般人,尤其是小孩子,原本就该敬而远之,更不用说深入了,但是今天不一样。 就像那个路人说的,他们已经不是普通人,他们是蛊师了。 风少游等一群人从洞口往里看,狭长漆黑,不断响起呼啸回旋的风声,不知道里头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不少人露出瑟缩的表情,明小苏就低声和风少游说:“少游,我们一定要进去吗——不能改天再来?” 风少游道:“都到了这里,就先进去看看罢,就算不能成功,长长见识也好。” “怎么,怕了?”管冲听到这边动静,登时得了意,大声嘲笑道:“早知道你们几个是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一面说,一面比手势,十分夸张。 风少游沉声道:“胆小不胆小,要进去才知道——我们不过是在商量着找点顺手的东西做武器,免得白白吃苦。” “这不还是怕了么——”管冲一句话没完,金铃接口道:“少游说得对,咱们不能赤手空拳进去,能找点什么防身总是好的。” 金铃开口,管冲自然不会驳她,反而冲着其他几个孩子吼起来:“你!捡几块石头揣着;你!去捡树枝,要粗的,还有你、你、你——怎么还站着不动啊,没长耳朵吗!” 咆哮完了,自己左右张望,捡了根碗口粗的棍棒,在手里掂了掂,到金铃面前去献宝:“金铃你看,我这根棍子怎么样?” 风少游:…… 这货在金铃面前的德性,怎么就和蛊虫在蛊师面前一样,显摆个没完。 管冲显摆完了,还有意无意地在风少游几个面前晃了晃,就扛着棒子雄赳赳往洞里走了。鱼快和明小苏还在迟疑,风少游已经跟了上去。 一行人越走越深,光线也越来越暗。不过倒没有想像的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岩壁从灰褐色石材过渡成了暗绿色,覆盖在上面的苔藓地衣泛出淡淡幽光,映照出一个深邃无比的空间。 石缝中露出突起的树根,它们顽强的生命力撑裂了石头,沿着洞窟往上攀爬。藤蔓上绞着根须,根须上又生出灌木,上下贯通成遮天蔽日的密林——当然这里本来就不见天日,只有无处不在的幽火磷光飘摇舞动,让这活在传说中的“老黑林子”更添诡异与壮丽。 穿过一重又一重溶洞,趟过一片又一片林地,植物的模样变得肥厚狰狞,空气中湿黏的气息重了起来。树丛中出现了不知深浅的泥沼,几块灰黑的石头蹲踞在其中。大家走过时那“石头”突然先是蠕动,突然弹簧般直蹿而起! 它划过半空时才露出真容——狰狞的大头,铜盆般的巨嘴,巴巴癞癞的皮肤还有三条腿——好在它丑归丑,并没攻击人类,发出“咕”一声嘶叫就没入了泥潭。 一阵惊叫之后,它掀起的腥臭气直钻脑仁儿,明小苏忍了又忍,没法再忍,跑开几步哇哇大吐,眼泪鼻涕都喷了出来。 管冲逮住机会就要嘲讽,可一张嘴就觉得胃里也在翻江倒海,不得不紧闭着气昂首阔步,猛一看倒还有几分坚毅相。直到臭味淡了他才鼻子里喷气:“小弱鸡也学人当蛊师!瞧你这胳膊腿儿!” 他后半句话变成了喉咙里的抽气。离他不到两米,横支出来的一段“树枝”忽然动了一动。 他眼看着“树枝”上的一层苔藓青光翻转闪烁,现出了一层层复杂的鳞片图案,末端忽然反折而起,冒出一个三角形又生着血红肉角的脑袋。 第九章神木上的恐怖黑影 所有人都从脚底到头顶炸起一个大冷战,被掐住脖子似的抽着气。管冲的脸刷一下涨得通红又变白,眼看就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别叫,别动!谁动蛇咬谁!”一句话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只见风少游一手扣住明小苏,一手架住就快往地下瘫的鱼快,从牙缝里低低出声:“我们没进过林子,别惊动它,它就不会把我们当敌人。” 管冲亦是双腿发软,不敢乱动,心里又是庆幸,又是恼怒。 又让风少游在金铃面前出风头了! 一群人都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气也不敢喘,只有眼珠子跟着那条从半空垂下的大蟒转来转去。它半昂起身子,泛着死光的小眼睛盯着他们,蛇信子“咝咝”探查着空气。半晌之后才以一种毛骨悚然的方式蠕动着碗口粗的身体,慢慢隐入了上方的树冠。 风少游屏息静气地感受着,他还不会熟练地调动五感,高烧也一直没有退下去,就只能拼命地集中注意力,捕捉着上方树叶磨擦过躯体的声音、鳞片一张一合的节奏、跟随那身体蜿蜒的冰冷腥膻气…… 渐渐地他对五感的控制力像是比之前要熟练一点了,他甚至有余力注意到蛇背上明显的抓痕——谁伤了它?风少游脑中一闪而没的念头。 直到再无一丝动静,他才低低出声:“没事了,快走。” 大家没人敢抬头细看,同手同脚地蹭过这一片区域。沉默地快速移动。有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小耗子般“吱——“一下哭出了声,这才泄下了众人绷着的一口气。每个人都汗湿重衣,被林间的阴风一吹更是控制不住地哆嗦。可谁知道这林子里还藏着什么,谁也不想一屁股坐上一个巨型蛤蟆或蟒蛇,所以硬是没人敢坐下休息。 “我们,我们还要往里走吗?”有人颤声问。 高大的树木上缠绕着层层藤蔓,枝叶缠绕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色影子。随着风向幽幽摆动。连风声听起来都像不怀好意的怪笑。 风少游看看虚脱的明小苏、苍白的鱼快,咬了咬牙说道:“这次就算了吧,大家都这个样子了。我们毕竟还有十四天……” “还没碰到岩魁,就要做缩头乌龟,跟你那没用的信蛊真是般配。你自己要做缩头乌龟,可别拉上我们。”管冲的勇气本来消耗得差不多了,听了风少游一句话又被勾起了火,死也要撑住面子。“躲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蛇而已,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他朝着风少游猛地挥了一下手里的木棍,木棍带起风声。 风少游自得了信蛊之后,原本就五感极强,风声未至,已经退了一步。这洞中地势险峻,坑坑洼洼,他这一步恰好落空,当时身子一歪,就往下滚去。 风少游被烧得昏头昏脑中,只觉得身体在不断地往下、往下,不断地碰到坚硬的石头上,“嘶——”那是衣裳被挂住了,扯破了。然后地势稍缓,滑溜溜的也许是苔藓,尖利的刺狠狠扎进他的身体——那应该是荆棘。 而上面已经乱成了一团,惊叫声四起: “少游!” “少游!” “风少游!” 莫说鱼快、明小苏,就是往日和他关系一般甚至疏远的,也都提起了心眼。 管冲也手足无措,扯着嗓门直嚷嚷道:“我还没挨着他呢——你们、你们可都给我看清楚了!他是自个儿掉下去的,我可、我可没——” 鱼快和明小苏都恶狠狠地瞪着他,鱼快甚至握拳朝他挥了挥:“要是少游有个三长两短——” “别吵——听!”金铃忽然出声,鱼快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被明小苏一把拉住:“听!” “——神木——”底下的人显然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我——找到神木了!” “我——找到神木了!” 第三次声音传上来,孩子们终于骚动起来。 “是少游吗?” “没错是风少游!” 他们互相确定着,喜气洋洋,也不知道是为风少游安然无恙庆幸更多,还是因为找到了神木的兴奋更多。 管冲瞥了瞥嘴,大声嚷嚷道:“其实我早就发现神木在下面,瞧你们都没看见,才故意把风少游打下去的。” 金铃噗嗤一笑:“我们下去吧。” 风少游这一路滚下去,草木都被他压平,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乱七八糟,但是好歹也能够指引这些孩子找到他:伏倒的荆棘藤蔓背后是一片空地,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是一块不甚规则的平台。 柱子一般锲入地面。底下也不知是瘴气还是潮气,一片云雾升腾。大小不一的平台排成一条“石桥”向前延伸,那石桥的尽头—— 豁然开朗。 整个洞穴都在发光,光聚成几束,像天上的银河沿着洞顶蜿蜒下来,孩子们定睛看时,却是几棵粗壮无比的巨树,像扎了根一样嵌在岩石里,贴着洞壁攀上高处。巨树枝条上覆着苔藓,缠着藤条,长着蘑菇,还开了花,这些苔藓,蘑菇,藤条和花有亮的,有暗的,明明暗暗,整个洞穴都浸在一种冷调的光芒里。 视线再往下移,就能见巨树下的小树——当然这个“小”只是相对而言,其实这里每棵树,都比镇上的屋子要高,它们聚木成林,林中也有无数的藤条,蘑菇,和苔藓,明明灭灭的光芒,仿佛是树林的呼吸,光的洪流在树梢与树梢之间,树梢与树根之间,树干与树干之间流转,宛若低语。 “这、这就是神木啊!”虽然在蛊院里风少游已经看过神木的绘影,但是真正看到神木,这种视觉的冲击力,依旧让他震撼。 其他小孩,大都是满面呆滞,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一棵也许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已经存在的树,光年轮都足以让人惊叹。 “都傻了?”最先跳出来打破这个气氛的自然还是管冲:“那我先上了——都看好了,谁都别和我抢!” 说着,管冲向风少游瞅了一眼:“胆小鬼,你就在旁边乖乖看着吧!” “小心!”风少游本要劝他别妄动,听到这挤兑的话,登时不再说下去,把头扭到一边,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态。 啪! 忽然间,一道黑影抽起,空气中传来炸裂的声音。 众人心头一颤,都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风少游虽然别过眼,可清晰的五感,依旧感觉到,破空而起的黑影,直接劈在管冲的脸上,而后听到管冲一声惨叫。 “啊……血……”是管冲捂着脸在惨叫,估计是脸上被抽出了血痕。 簌簌…… 然后,像是树上所有枯枝败叶都有了生命,化为箭矢,漫天都是黑影在飞窜,把管冲厚实的背影遮了个严严实实。 管冲的惨叫一声一声传出来,听得“石桥”这边的孩子个个面色惨白,却只有风少游能够“窥见”其中情形: 那是一种全身血红的鸟,个头并不太大,铺天盖地飞下来也不知道有几千几万,要仔细看才能从它们宽大的翅翼中看到尖细的头颅,雪白的獠牙,背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管冲正是被它们的尾巴抽得惨叫连连。 风少游并不知道这些血鸟叫当扈——管冲是知道的,他昨儿晚上回家,管大同就告诉过他,神木上栖息着无数当扈,但是听归听,亲眼目睹是另外一回事,他挥舞着木棍左冲右突,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些当扈。手臂和脸上被抽抓出的口子虽然不致命,但鲜血淋漓十分骇人。 这些伤口的形状……像是在哪里看见过?在一侧旁观的风少游心里想。 “你已经被这些怪物包围,躲避逃窜是没用的。”感知到管冲捂着脸乱窜,风少游忍不住提醒一句。 “什么怪物?这叫当扈!我可是要成为蛊师的男人,我才不会逃,只有你这种得了无用信蛊的胆小鬼才会逃!”管冲本已极度恐惧,可一听到风少游的话,就不由得怒火上涌。 他可不能在金铃面前输给风少游! 管冲怪叫着一拳挥出,居然打飞了一只,但是更多的当扈盘旋着俯冲下来。 “老子跟你们拼啦!!”他发出一声大吼,把木棍在身前舞得风车一般,不管不顾地向着神木冲去。 “小心脚下!”风少游叫道。 “就不听你的……啊……”管冲大叫,眼睛却不由得往下瞟去,这一看差点没吓死,原来他已被逼到了石台边缘,就要掉下去。 当扈的攻击愈发疯狂,展开翼膜猛扑击管冲的头脸,管冲在惊恐之下一脚踩空,摇晃了两下,惨叫着栽了下去。 没人再惊叫,所有人都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当地,眼珠子都瞪得快掉了出来——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风少游也吓得脑子轰一声响。虽然这管冲处处与他作对,彼此相看两厌,但也没恨到想看他惨死当场的地步,这只是蛊师之路的第一步考验,难道大家都要折在这儿? 一股恶臭幽幽从下方云雾中传来,比起泥潭的臭泥黑水,这味道真是曲折离奇百转千回,臭到了极致还泛着点儿腥,泛着点儿甜……一只手突然冒出来死死抓住草皮,接着是胳膊、脑袋,管冲慢慢顺着岩壁爬了上来。遍体鳞伤之外,他满头满脸都糊着黑绿色的不明物体,那臭味硬是把几个上前想扶他的孩子逼了回去。 “不……不高,底下是软的,都是……屎,屎……”他两眼一翻,终于昏了过去。 再没人敢往石桥上伸伸脚,当扈在空中示威似地盘旋呼啸,确定没人越雷池一步,才慢慢飞回了树冠栖息,与枝叶融为一体。 没人背得动管冲,就算背得动也不想沾染一身当扈粪。最后是大家合力采集了些藤条充当绳索,横拖倒拽地把他拉出了山洞。 闻讯来接人的管冲母亲当场就哭了出来:“这不是坑死人吗!这不是要人命吗!儿子咱回家!咱们不当蛊师了!” 刚有点清醒的管冲恨恨地挤出声音:“别说丧气的话!这点伤算什么?我要是弄不活本命蛊,这辈子就算白活!” 管冲家的马车远去了,孩子们也垂头丧气地散去。明小苏蹲在地上,从岩缝里接了些清水清洗被熏得睁不开的眼睛,嘴里咕哝着:“掉过粪坑的人,这辈子确实也不算白活了……妈呀我的眼睛!” 风少游叹口气抬起头,看见金铃正一个人遥望着洞口。 第十章 管冲得手 暮色中,金铃的身影单薄,神情似乎带些悲伤。察觉到了少游的目光,她回头黯然道:“虽然没有岩魁,但是有当扈在,咱们也靠近不了神木。” “好在还有时间。”风少游这样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对呀,还有时间。”金铃笑了笑,这口气,却有些敷衍,像是并不相信,时间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转机。 她点了点头要离开,风少游忽然叫住她,冲动之下脱口而出:“金铃,你……你为什么想要成为蛊师?” 金铃眼中波光闪烁,脸上依然是恬静的笑容:“秋老师说过的,我可以走出镇子,从此出入贵人场合,有个好前程。” “你呢?少游?你的愿望是什么?”金铃温柔地望向他。 风少游闭紧了嘴唇,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森林入口。 他没有马上回答,有些愿望不能轻易说出口,尤其是远超过自己本份的愿望。 所以开口时已非他心中所想—— “自然……也是为了有份工作,有个前程。” 金铃微笑着和他对视,两个人的距离极近,却又好像极为遥远。 虽然亲眼目睹了当扈的威势,可事关本命蛊的成活,这群少年蛊师谁也不敢懈怠,不甘放弃。有人察觉到了择蛊式后自身的变化,开始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 第三天,拿到“织蛊”的孩子把一个织得歪七扭八的布袋扎在竹竿上,做成一个简易“捕鸟网”进入森林。刚踏上石桥时还算顺利,呼呼作响的捕蝠网真的网住了两只当扈。但接下来当扈的战斗队列闪电般集结,尖牙利爪迅速把网兜撕成了碎片。他带着伤痕累累的胳膊和折断的竹竿哭着跑了出来。 第四天,本命蛊是“渔蛊”的少年捕了一篓鲜鱼,一口气冲进森林深处,把鱼撒向天空吸引当扈,想要趁乱接近神木。但从树冠深处扑出的当扈数量远超想像,他带来的那点鱼瞬间就被瓜分一空,没吃饱的当扈越发穷凶极恶,他最后把鱼篓套在头上才逃出了包围。 这几天来,风少游也一直到地下森林查看,凭借着信蛊感受那儿的信息,再参考先前失败的小伙伴的法子,想找出一个完美的方法。 第五天。 在地下森林入口,风少游拧着眉,仔细思索着,耳边时不时传来其他小孩的低语。 “管冲又来了。” “不知道他这次能成功不。” “走,过去看看。” 风少游抬头望去,见到休养完毕后的管冲,再次驾着马车过来,脸色有些阴沉,嘴唇也闭的死紧,还扛着一个大布袋。 “等着看吧,这次我一定要取得神木树脂。”管冲也看到了风少游,走过来赌气似的哼了一声。 “祝你成功。”风少游真心道。 “哼。”管冲别过眼进了地下森林,等到了神木前面的那段石桥,才放下布袋,从里面掏出了武器——不是棍棒刀子,而是一整张灰黄色的牛皮。他有的是力气,展开沉重的牛皮迎风一抖,“唰啦”一声锐响披上了肩。 看到管冲拿出麻绳,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自己裹进牛皮中,风少游眼中不禁一亮,好似想出了些什么。 “这能行吗?”有人在问,“当扈那么多,黑压压的吓死人,就算用牛皮裹住了身体,也冲不进去啊。” “或许他能成。”风少游低声道。 咣……管冲踏上石桥,像座小山一样。 “嘶……”当扈的魔叫也同时炸开。无数黑影从树冠冲下,团团围住管冲,尖长的尾巴向管冲抽打下去。 嘭嘭嘭…… 牛皮护甲厚实而又坚韧,当扈抽在上面,只发出嘭嘭的响声。更有好几只当扈撞击力道太猛,把自己撞晕了,直挺挺落在石桥上。 管冲亦是挥舞着拳头,裹着厚实牛皮的双臂,挥起来像是抡着两柄铁锤,舞的猎猎作响,将一部分当扈生生击飞。 “嗡嗡……”风少游脑袋要炸,这是信蛊接受到管冲跳动闪躲的震响。 他感受着信蛊接受到的信息流,管冲已冲到了神木近处,接着临空跃起,死死抱住了树干,将右手上方的一根嫩枝扯断,往蛊环上乱戳。 可他的本命蛊环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风少游面露苦笑,这个管冲有点焦急了,新生的嫩枝哪里能分泌树脂? “快划破树干。”风少游大喊,有点为管冲的脑子着急。 这时,那被管冲撞散的当扈,再次合拢抽来。 管冲愣了愣,显然也被自己本命蛊环没动静给弄懵了,手中的嫩枝,在当扈的抽打中,轻飘飘地掉落。 被管冲撞散后,当扈似乎也知道抓不穿牛皮,改用尖尖的利爪勾住牛皮拉扯。 密集的当扈群起而扯之,有排山之力,管冲登时被扯离了神木。 “树干里才有树脂,快划破树干!” 风少游的喊声再次透过密集的当扈传来。 听到风少游的话,管冲下意识的想抓破树皮,却从青苔上滑开,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他脑袋猛地往前一顶。 一口咬在树干上! 这一嘴咬的极深,撕下一长条的树皮。在树皮的撕裂处,晶莹如蜜的液滴渗出,欲落未落地挂在树干上。 饶是在石桥外,风少游也闻到了阵阵清苦的药香。 “快把蛊环摁上去。”感知管冲又陷入懵态,风少游急着喊道。 管冲大吼一声,提起全身所有力气,把右腕的蛊环往晶莹的液滴上按去…… “没声音了。” “管冲不会出事了吧。” 在石桥另外一端,众孩子们无法透过密集的当扈看到管冲的身影,只是此刻听不到管冲被扒皮般的惨叫,不由得都有些心慌。 风少游的脸上,却挂起了笑意。 “哈哈……” 就在一群少年议论纷纷之际,石桥上再次响起隆隆的脚步声,一个雄赳赳的高大影子背对着黑暗走出来。 是管冲还活着。有少年在惊呼! 管冲身上的牛皮已经布满了爪痕,边缘也撕得破破烂烂,面罩也耷拉在额头上。他如此狼狈,脸上却是红光满面。他高高举起的右手腕上,黑色蛊环已经不见。 少年蛊师们先是一惊,马上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只见管冲右腕上,原本是蛊环的位置,圆头圆脑的兽头已经深深嵌了进去,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两个大鼻孔一张一翕地往外鼓气,似乎下一刻就会“哞”地叫出声来一样。 “让开点儿让开点儿!让你们看两眼不错了,别挤坏了我的本命蛊!”管冲趾高气扬地嚷着,“大爷我现在已经是那个,那个‘一段蛊师’了!你们这些没本事的,吃屎都抢不着热乎的……” 他这次总算及时想起金铃,一下子煞住了车,扒拉开人群寻找那清秀身影。果然看见她站在人群外围,若有所思。他连忙凑过去讪讪笑着:“我可没说你,我是说那些没用的……” 金铃白了他一眼,“成了一段蛊师,高兴是应该的。可你这个瞧不起人的毛病再不改,我可是不敢和你在一个学校里修行了。” 她话虽嗔怪,神情却带着笑。管冲被她说得心砰砰直跳,还在那里琢磨几句漂亮话回答,金铃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他的手腕上,微皱着眉仔细端详。“唤醒本命蛊,竟然会是这样的变化,那是什么感觉?” “就是……就是热乎乎的,又冷嗖嗖的,后来又麻酥酥的……”管冲苦思冥想着形容词,忽然看见孩子们又悄悄围了过来,竖起耳朵听着,不由心烦起来,挥挥手赶苍蝇似地赶着。 “一边儿去!听人说有个鸟用!想知道什么滋味就自己闯老黑林子去!”他忽然一眼看见了站在洞口不远处的风少游。 他还记得,在黑暗中斗当扈的时候,似乎听到了风少游的喊声。 这让他有种羞愧的感觉,手腕上本命蛊的位置,也隐隐发烫,好像是能激活本命蛊,是得了风少游的恩赐。 这种感觉他很不爽! 尤其是此刻,风少游居然没凑过来捧场,他不禁有些羞恼,提高了声音喊:“光说不练假把式,激活本命蛊才是真的。别不服气!有胆量,有本事就自己去闯,眼红也是白眼红!” 风少游抱着胳膊微微一笑:“你还少说了一项——有财力。别人就是再有胆量,也拿不出一整张硝制过的陈年老牛皮。你这‘牛皮盔甲法’虽然乍一看不关本命蛊什么事,但细想想,将来有的是牛皮要扒,要吹,还真是只有驭牲蛊才干得了的差事。” 管冲眨巴着眼睛,一时品不出风少游这话是捧他还是损他。金铃抿嘴一笑,指着前方说道:“你家里人来接你了,快给他们报喜去吧。” 管冲忙道:“我家要摆酒席的,你也一起来……” 金铃收了笑容眉尖一蹙,“我也得认真起来,想想唤醒本命蛊的办法了。不然岂不成了你说的‘没用的人’?” “我我我真的不是说你呀……”管冲一面急赤白脸地辩解,一面被家里人闹哄哄拥上了马车。 鱼快和明小苏刚才也情不自禁去看他的本命蛊,这会儿怅然若失地踱了过来。“没想到是这小子抢了头名……你信不信?这点破事儿他们家能在镇子上讲三年!” 鱼快愤愤道,接着又拉着风少游:“少游,我刚刚一直听你在大喊,好像是告诉管冲取得树脂的法子,你看看他,成功后不仅不感激你,还故意用话挤兑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少游,你就不该帮他。”明小苏也道。 “我可不单单是帮他。” 风少游笑了笑,望着洞口念念有辞:“捕捉、驱散、攻防一体……” 过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着鱼快跟明小苏,眼神明亮:“你们仔细想想,管冲不是撞大运,是下了功夫揣摩,才能针对当扈弄出牛皮盔甲。这法子虽笨,但确实有效。其实渔蛊、织蛊选的路子也是对的,只是思虑不够周全才会失败。” 明小苏忽然反应过来:“怎么这几天……进去的人,你都看在眼里?” 风少游笑嘻嘻地说:“除了晚上回家睡觉,我这几天都在这里,现在洞里地形都刻在我脑子里,我有个想法,你们干不干?” “干!”两个小伙伴异口同声地答应。 第十一章 智斗当扈 从风少游定下计划开始,鱼家饭馆算是倒了大霉,先是鱼家饭馆的食客,饭吃得好端端的,忽然飘过来一阵奇怪的味道。 “好臭、好臭!”食客们纷纷捂住鼻子表示受不了。鱼家饭馆的食客大多是矿工,成日矿下作业,按说什么味道没闻过,但是像鱼家饭馆里这样,能臭出千百种姿态的,连他们也都敬谢不敏。 “老鱼你在搞什么鬼?”有和鱼跃熟悉的食客便问。 “哪里是我,”鱼跃愁眉苦脸地回答:“是我家那小子。” “你家小子——小胖子不是最近新得了本命蛊吗?”食客开玩笑道:“莫不是小胖子得的是粪肥蛊?” 粪肥蛊,也叫屎尿蛊,擅于酿粪肥田,在花草、果树的料理上也有独到之秘,上一次择蛊式上就有人拿到了这个。虽然蛊师一向是人人都羡慕且敬重的,但是一个用粪的蛊师……实在让人羡慕不起来。 ——你能想象成天与腌臜的人畜粪溺为伍吗? 鱼跃白白胖胖的脸上都愁出皱纹来了:“哪……哪能呢……唉。”他表面上叹着气,心里却得意着,这些个凡人知道什么,他家小胖子出息着呢,他拿到的可是膳蛊,民以食为天,膳蛊就是一件至尊宝啊。 不过这气味……他耸了耸鼻子,说句实在的,他也呆不下去了。让那小子自个儿折腾去吧,蛊师和自己的蛊,总须得有个沟通和磨合的过程,因为蛊种的不同,就是身为至亲,也帮不上忙。 就是和臭得快失去嗅觉的鱼快相比,明小苏的日子也算不上好过,辟尘蛊的洁癖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就是好端端地走在路上,都会忽然间身子一轻——鬼知道辟尘蛊是觉得那块儿看不顺眼又需要他去清洁了,好的时候不过是路边在沾满灰尘的树叶,不好的时候——算了,明小苏也觉得实在不堪回首以及羞于出口,你试过直愣愣冲进厕所里吗,还在有人如厕的时候? 尤其这次,风少游交给他的任务还是祛除衣物上的气息,天知道他该怎样让手腕里那只只会一拱一拱的肥虫子明白他的心思? 几天下来,明小苏就撞了个鼻青眼肿。 但是任务最艰巨的还是风少游,他这时候正在山后的树林练习,树上倒挂着两只血红色的当扈。 当扈的动静,他观察了整整三天,观察它们静止的姿态,起飞的气流,吐纳和呼吸的频率,进食时候空气的震动。 他闭上眼睛,知觉就扩张开去。 最初他并不能控制信蛊,涌入脑袋里的信息,经常是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东西,比如树上扑棱扑棱掉下来的一只野鸡,或者飞快从他脚边蹿过的野兔子,甚至深井里一丝绿藻,但是渐渐地,渐渐地,信蛊的注意力在他的意志下扭转,集中起来,有关当扈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在他面前全方位地展开。 重复上演,重复记忆,反复镌刻,直到烂熟于心。 第四天,他开始动了—— 先是右脚,右脚缓缓抬起,然后轻轻放下,右脚一点一点跟上,每一步脚步起落,脚掌和脚腕的角度都趋于一致。 但是当扈还是被惊动了。这原本就是一种知觉很灵敏的动物,风少游走不了几步,其中一只当扈就张开翼膜朝他俯冲下来,亮出白森森的獠牙,另一只紧随其后。 虽然风少游有信蛊相助,当扈一动,他就能料到他们的攻击方向,还是冷不防被抽了一尾巴,当时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算是知道当初管冲身陷当扈群中是个什么滋味了,还真他妈不好受。 也幸好风少游在两只当扈爪子上绑了绳子,才不至于受到进一步攻击。 再来再来!风少游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算起来时间还是充裕的。 提右脚,动右脚,双手的配置,呼吸的频率,他全神贯注留意自己每一个举动对气流的影响,思索着怎样更接近人的行动习惯——他不是一个人闯关,他还要带着鱼快和明小苏两个好兄弟一起闯关! 这种练习既枯燥又漫长,连风少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最开始的时候,会惊动当扈回头攻击,好在他在当扈的爪子上绑了绳子,保证它们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行动,即便扑过来,也伤不到他。 然而这种练习也是卓有成效,当他收敛气息,把呼吸调到近乎窒息的程度,连毛细孔散发的气息也一并收敛起来,当扈就渐渐不再被他惊动,即便他从它们身边走过去,甚至伸手摸一下它们的头,也懒得动上一动,该瞌睡的瞌睡,该进食的进食,该发呆神游天外的发呆神游天外。 到他每一步踏出,无须刻意,都能够轻松切合到当扈的节拍,已经七天过完。 离最后期限只差两天,风少游约了明小苏去鱼家饭馆,明小苏见他手里提着食盒,奇道:“怎么,去鱼快家里还需要自己带吃的?” 风少游笑道:“这玩意儿可不是吃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到了鱼家饭馆,这一步踏入,饶是以风少游的定力,也差点平地栽了个跟头:这腥臭,可真销魂啊!明小苏更是被熏得差点昏过去,一时叫道:“少游,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叫我练习去掉气味了——” 说着就要动手祛除这满屋子销魂的臭味,风少游忙按住他:“等等、等等!” 鱼快听到外间动静,从厨房里窜出来:“少游,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明小苏忍不住连连后退:“啧啧,亏得你!离我们远点!” 鱼快皱了皱鼻子,风少游就笑了起来:“小苏,你先门外呆着去!”又拍拍手里的食盒,和鱼快说:“我说了不算,要它们说了才算!” “它们?”鱼快和明小苏的目光都往食盒看过来。 鱼快也就罢了,明小苏可是缠问了一路,风少游也没和他透露这食盒里装的什么。这时候只见风少游把盒子一掀,两道血影扑棱棱地飞了出来,两个人都被吓了一大跳,脱口叫道:“当扈!” 他们可都见识过管冲在当扈攻击下的狼狈的,一见之下,免不了蹬蹬蹬连退几步,一个叫道:“少游你哪里弄来的?” 一个嚷道:“少游你把它们弄来做什么!” 风少游还来不及回答,两只当扈就往厨房腥臭的来源地扑过去,风少游拊掌笑道:“鱼快你成功了!” “成、成功什么呀?”明小苏脸还白着,他是记得风少游叫鱼快用食物调制出一种气味,但是更具体的事物,风少游是单独和鱼快说的,他并不清楚内情:“还有这两个、两只当扈是怎么回事?” “就这几天,我在洞里转悠的时候,看见有同学打了当扈下来,就捡了两只回家。”风少游轻描淡写地说。 他说得到是容易,但是就当扈攻击时候那个穷凶极恶的劲儿,前几天进洞的人无不被打了个灰头土脸,狼狈而归,哪里还能想到去捡回家!还两只!光看这些家伙的丑脸,明小苏觉得他今天晚饭都可以省了。 “……至于鱼快成功了什么,嘿嘿,鱼快你自己说!” 鱼快耸了耸鼻子——这个动作倒是和他爹一模一样:“我说小苏啊,别看这儿臭,多呆几天就不觉得了!” 明小苏:…… “简单说,”鱼快倒也不打算太吊他胃口,他早就怀了一肚子炫耀的心思,只可惜找不到对象,终于等来了两个小伙伴,也有些迫不及待:“就是做出了和地下森林里那些大蛇一模一样的气味,少游说,当扈是以蛇为食——” “以蛇为食?”明小苏犹豫了一下:“可是我听说,得了渔蛊的小安之前带鱼进去,当扈好像也——” “就像我们吃饭,也吃鱼,也吃肉一样,据我看来,这种蛇,应该是当扈的主食。”风少游笑道,他最初是比较了大蛇身上和管冲身上的抓痕得到的结论:“——你没留意吗,越靠近神木,蛇类就越少。而且当扈的粪便中也有蛇的味道……” “谁能注意到那个呀,吓都吓死了。”明小苏嘀咕着,心里也有点佩服。虽然秋老师不那么看好少游的信蛊,莫德也说信蛊是废物,更别提管冲那个嘴贱的家伙,隔三差五就要提上一提,但是这么看来,配上少游的性格,这个蛊也还是有点用的——在他心里,也是希望这个好兄弟不要这么倒霉的,好容易拿到了本命蛊,还是个废物,那多伤心啊。 “好了!”风少游双手一拍,“现在,咱们进去看看吧。” 明小苏还有些畏缩,就算是鱼快,心里也打着鼓,虽然他是做出了蛇的气味,以假乱真骗过了当扈的嗅觉,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就算是这两家伙吃饱了喝足了就不攻击人呐,何况这又不是真蛇! 看见两个小伙伴这样的表情,风少游的笑容又神秘起来:“怎么,不信我?” “哪、哪能呢……”鱼快和明小苏结结巴巴地说。 风少游哈哈一笑,领头往里走,待走到厨房门口,忽地身子一闪,明小苏和鱼快只觉得背后传来一股大力,身不由已就往里扑去——这厨房里可是有当扈的呀——明小苏吓得闭上眼睛大叫起来:“啊——” 风少游抱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良久,这两货总算醒悟过来,第一少游不会害他们,第二,当扈要攻击他们,早就攻击了。于是慢慢睁开眼睛,待看清楚情况,两个人忍不住“哇”地一声惊呆了: 两只当扈竟然趴在地上,死命地拍打着翅膀,却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 第十二章 胜果险中求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鱼快和明小苏又齐齐望向风少游 “当扈怕水,”风少游解密道:“一沾到水,就飞不起来了。之前小安带鱼进去的时候我发现的。” “所以,你才特意叮嘱我把东西熬成汤?”鱼快问。小安带鱼进洞他们都看见了,但是这种细节,还真只有少游才看得出来,他想。 风少游点了点头。 鱼快还是头一次看到挣扎的当扈,他胆子比明小苏要大,在门口盯了一会儿,就打算进去看个仔细,却又被风少游拦住:“这下,就看小苏的了。” “我?”明小苏有些意外。 “你去掉我们身上的气息,然后我们再走进去看看效果。” 去掉气息,正是明小苏这几天苦练的技能,这时候使出来倒也不为难——起码没有最开始那么为难,只见他捋起袖子,露出右腕,那只肥肥白白的虫子就开始一拱一拱,风少游和鱼快只觉得仿佛有清风拂面,但是分明连衣角都没有被带起半分,耳边又有水声潺潺,但是——哪里来的水? 过了有一刻钟,明小苏才长长出了口气,说:“行了。” 他操作的成果并不像鱼快调制食物那样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风少游和鱼快对看一眼,心里也不太有底。 明小苏想一想又补充道:“不过,最多只能坚持半个时辰,过了半个时辰就……我用狗试的,不知道当扈的灵敏度会不会比狗更强。” “半个时辰够了。”风少游安慰他说,从过石桥开始算起,到走到神木底下,取了树脂再回来,应该是刚刚够——中间不可一步踏错。这一招主要是为明小苏和鱼快准备的,他能够把气息收敛到近乎于无的地步,但是他们俩不行。 “那我们进去吧?”鱼快有些跃跃欲试地看着风少游。 “我先。”风少游说。 他是早已熟练当扈的节奏,这几步走近厨房,看似毫不用力,其实是经过了千百次练习的结果,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收敛气息。鱼快和明小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明小苏是怕自己祛除气息做得不到位,鱼快是怕这两只当扈会挣脱他调制的“大蛇气味汤”,飞起来攻击风少游。 随着风少游一步步走近,他们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两只当扈都在专心致志于摆脱这些该死的“大蛇气味汤”,根本没想过抬头看一眼,哪怕风少游已经走到它们面前,也一样不为所动。 “成了!”鱼快和明小苏欢快地一击掌,鱼快更是跳起来叫道:“我来我来!”说着快步走进厨房里,他脚步声并不比风少游重太多,但是他一走进去,两只当扈就被惊动了,扭头来恶狠狠地瞪视他,越发拼命地拍打着翅膀—— “少游!”鱼快吓得退了一步:“它……它们能看到我?”——被这么两个丑怪的东西盯着,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那是当然,”风少游笑了起来:“你又不会隐身,它们也不是瞎子和聋子,怎么就看不到你了?” “可是你——”鱼快糊涂了,方才风少游走近去,这两个家伙可不就像是瞎子和聋子? “所以你们要跟着我走,我打手势“起”,你们就抬脚,我打手势说“停”,你们就给我停住——”风少游示范着说:“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 到秋老师规定的最后一天,风少游、鱼快和明小苏才结伴深入到地下森林,听到消息特意赶来看好戏的管冲嘴巴都笑裂了:“我早说过,你就是得了个废蛊,这下知道不好使了吧,光嘴皮子能耐能有什么用啊!” 风少游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些天下来,就这等程度的风言风语,他几乎已经可以真的当风过耳了。 就算是废蛊又如何,就算是废蛊,他也能和它一步一步走出条路来! 三个人对这地下森林都已经是极熟,所以走进去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踏上石桥之前,由明小苏操作,祛除掉几个人身上全部的气息,然后风少游手一抬,鱼快和明小苏就开始跟着他的口令行动。 抬右脚—— 动右脚—— 停—— 三个人像连体人一样,走动的频率,步子的大小,胳膊抬起的角度,就连呼吸都趋于一致。石桥并不太长,全程走完也不过一刻钟的样子,很快,三个人就已经走完了大半。 管冲在旁边看着,连声叫道:“有趣有趣!” 他的叫声惊动了一些栖息在神木上的当扈,风少游几个却抽不出时间来气愤,连在心里破口大骂的闲暇都没有——真正的考验到了!之前他不过是用了两只当扈做实验,这里可是有成千上万只! 镇定、放松、专心!风少游默念着这三个字。 神木上的当扈转头来,轻摆着尾巴,它们的小眼睛里多少透出些困惑——它们虽然能够看到这三个家伙,却分明闻不到半点气息,而且从气流上判断,这些家伙,竟然像是它们的同类?这个认知让当扈们集体迟疑了片刻。 风少游换了一个手势:射击! 三个人把手放在腰间,同时下按——那是柳叔特意为他们打制的竹筒,每筒能装近两升“大蛇气味汤”,轻巧又灵便,装在腰上并不妨碍行动,只要把柄往下一按,里面就能射出汤水来。 只见三道水柱冲天而起,洒遍了神木树下——“好臭好臭!”管冲叫了起来,当扈却像是见到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一样,毫不迟疑,争先恐后地朝那些水柱扑了过去。 可是一沾到水柱,就集体倒了大霉,片刻功夫,地上就趴了无数的当扈,在挣扎,在拍打着翅膀,在嘶吼,尖叫声充满了整个地下森林,管冲那句“咦”都塞了嗓子眼,只顾着捂住耳朵。 这时候已经走到当扈群中的风少游三人组却是腾不出手来捂耳朵,鱼快和明小苏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风少游,生怕错过了他的每一个手势: 起——停——走! 风少游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信蛊的探知能力已经扩张到极致,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感从手腕传来,疼痛像道火线,沿着手臂飞蹿到心脏部位,猛烈的抽痛让他身子一下弯成了虾米。 “少游!” “少游你怎么了!” 鱼快和明小苏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却不敢诉诸于口——在进洞以前风少游就再三叮嘱过,无论出了什么事,无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千万不要出声,千万千万,不能出声! 但是不出声归不出声,恐慌却是不可避免的。 就连风少游心里也有些着慌,钻心的疼痛让他把手掌深深插入泥土,也幸亏他这些天把当扈的节奏掌握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一下才没有引起剩余的当扈对他群起而攻之,但是还是难过到了十分。 是排异反应! 要命!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发作了!他被信蛊强化过的五感让他对疼痛的感知更加清晰,他几乎是调动了全部的力气,方才能够勉强扛下来,但是豆大的汗珠还是一滴一滴地从额头上滚落。 那也许是因为他这几步走得太过紧张,也许是因为他把蛊虫的探知力发挥到了极致,也有可能是因为蛊虫的最后期限已到—— 忽然耳边传来管冲的叫声:“风少游你果然不行!退出来安心做个平凡人吧,把小命丢进去可就得不偿失了,哈哈……” “我……”风少游握紧了拳头,强忍着疼痛猛地站直了身体:“当然行!” “我们一定能行!”他默默地对自己说,也许是对身体里的蛊虫说。 也许是这些天的训练和磨合下来,他和信蛊真有了一定程度的血脉相通,他这一振作,疼痛竟渐渐减弱,然后消失。风少游连汗都顾不上擦,抬手发出下一个指令:起——停——走。 鱼快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一出,风少游脸色就变了:频率不对!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神木上没有被“大蛇气味汤”祸害到的当扈已经尖嘶而下,就要对他们群起而攻之,动作最快的那只已经扑到了明小苏面前,明小苏是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 闯了祸的鱼快也吓得脸都白了,只是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风少游手腕一转,袖子里滑下来另外一只竹筒,只有两寸来长,一按手柄,一小股“大蛇气味汤”就箭一样冲了出去,飞袭过来的当扈纷纷中招。 “幸好幸好!”鱼快和明小苏心里虽然大呼侥幸,幸亏少游还多留了一手——这种紧急应变的东西,却不是他们使得出来的,无他,频率对不上啊!——这一回,他们是连大气都不敢乱出了。 一步,又一步……三人组越走越稳,终于走到了神木底下。 树干齐肩高的地方有一道长长的撕裂伤痕,想必是管冲的杰作。金黄的树脂并未干涸,在深色树皮上留下一串晶莹的金黄泪珠。 风少游、鱼快、明小苏三个人相视一笑,一起将右手腕按上了树脂。 第十三章 新的试炼 第二天就是蛊院重新开课了。 风少游和鱼快、明小苏进蛊院的时候,蛊院里已经热闹非凡——虽然人是少了不少,风少游一眼过去,教室里只有稀稀落落十余人。那些没有来的,想是没有能够取到树脂克服排异反应。 幸好金铃也在,风少游心里微微有些庆幸:他的小伙伴们,都还能继续与他一道前进。 人数的稀少也挡不住顺利过关的孩子们的兴奋,被围在当中的是管冲,他今儿骑了一头大青牛来上学,这时候正和小伙伴们显摆:“跪下!” 大青牛前腿一屈,老老实实跪在了孩子们面前。 “转个圈!” 大青牛转个圈。 “没意思。”已经有同学不满足这样简单的动作了,“不如——你叫它敬个礼?” 风少游:…… 但是说也奇了,管冲举手,按在大青牛头上,大伙儿都听到一声悠长的“哞——”那头大青牛虽然一脸委屈,却竟然真的吃力地举起了粗壮的蹄子,慢慢慢慢地,举过了牛角,剩下的三条腿支撑,整个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颤巍巍站立着。 “哇”地一下叫好声四起。 管冲踌躇满志,环视四周,一眼就看到了嘴角噙笑的风少游—— “嘿!”他叫了起来,“风少游,你也给我们露一手啊!” 风少游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僵,他的本命蛊是信蛊,他能更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小伙伴们试探过来的目光,好奇的,挑衅的,担忧的……但是,但是他确确实实不知道如何“露一手”。 “管冲,叫大青牛跳个舞吧,我吹笛子!”金铃忽然出声道。 金铃一发话,管冲自然是无有不从,就连刁难风少游的心思也都搁下了,大伙儿的劲头又被鼓了起来,只有大青牛继续愁眉苦脸地被围观,但是随着金铃的笛声响起来,愁眉苦脸的大青牛一面踢踏踢踏地踩着舞步,连牛眼里也都流露出欢欣的神色——这是一支欢快的曲子。 “看……看我的!”大青牛正跳得起劲,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叫声,大伙儿扭头看去,却是渔蛊蛊师小安,他也通过了试炼。 这时候只见他一甩袖,袖子里滑下一把小鱼苗,足足有一二十条,一条一条都活蹦乱跳,在他手底下,像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气缸”,鱼苗在“缸”里游来游去,恍若有依。 “好玩好玩!”大伙儿都拍手笑起来。 有淘气的,伸手进去戳戳鱼尾巴,或者捉弄一下鱼头,鱼苗一张嘴,吐出一个空气泡来,在阳光下流转着五色华彩。 “哗!” 同学这样捧场,小安越发得意,五指一轮,空气里的鱼苗们就跳起了舞。 鱼苗可不比大青牛笨重,它们原本就身姿轻捷,舞姿流畅,时而摆个圆,时而又列个雁形,鱼鳞一闪一闪,忽然又跳起来,一跳、两跳、三跳……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一二十条小鱼苗竟然长大了。 每条都有一尺来长,一两斤重,一条两条的肥头大耳,在空气里悠游自在。 大伙儿是真看傻了眼。 守院的四宝也边打理着蛊院里的花草边笑嘻嘻地看着。 “我给大家煮个鱼吃吧。”能在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吃的自然只有膳蛊蛊师鱼快了。有同学笑道:“嘿,胖子,你那个蛊不是只会吃嘛,难不成还会做?” “那是从前了!”鱼快嚷道:“自打克服了排异反应,我这蛊啊,懂事了。”这口气,沧桑得像在说自家孩子似的,孩子当中又爆出一阵笑声,却也有不少人连连点头:他们都有同样的感觉。 风少游也这样觉得,如果说之前还是他单方面探索,试图与信蛊建立联系,而不是简单地接受信息的话,那么从地下森林出来之后,他已经惊喜地发现,信蛊像是慢慢地学会领会他的意图了。 虽然进展并不快,但这无疑是个让人振奋的苗头。 “让你见识见识!”鱼快说着手一伸,在小安的“空气鱼缸”里抓了几尾鱼,一丢,他手腕上就跃出个黑不溜秋的大“锅背”,一张嘴,全接了进去。 “这不还是被吃了嘛——”众人轰然又笑起来。 “等等,等等就知道了!”鱼快胸有成竹。 果然等不了多少时候,香气就渐渐地传了出来,耸鼻子这个动作忽然具备了高度的传染性,孩子们一个一个凑过去,流的流口水,叫的叫出了声:“快叫它吐出来啊!”“它不会舍不得吐出来了吧!” “看你猴急的!这蛊虫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怕是沾了不少口水,你真敢吃?”敢于这样质疑的,当然是明小苏了。 “怎么不敢?有种你别流口水!” 这热闹非凡中,风少游默默一个人退了出去。 他能猜到接下来,还会有同学一个一个表演,表演织衣裳的织蛊,能给每个同学添一件漂漂亮亮的新衣服,表演清洁的明小苏,也能收拾残局,让大家惊叹一下他的净化本领,而他呢?他能做什么?他看着手腕上信蛊的两只翅膀,上面的斑斑点点,像是依稀拼出了一个“囧”字,竟像是比他还委屈。 “你委屈个什么劲啊。”这表情,让风少游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不是已经接受了他的本命蛊是信蛊这个事实了么?他不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和它并肩作战,一起闯关么,那么,还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呢。 “不管你有用没用,”他轻轻拍了拍手腕上的蛊虫:“我都不会放弃成为一个蛊师的梦想。” “当——当——当!”钟声响起,把所有的喧哗都压了下去。 “各就各位!”秋老师一句话,孩子们纷纷收了显摆的心,回到自己的位置,连管冲的大青牛也放出去玩了。秋老师快步走上讲台:“很好,所有通过考验的都是蛮山镇的精英。从此以后,你们可以被称为‘一段蛊师’,开启新的试炼!” 众人又是光彩又是激动,脊背都不觉挺直了几分,扬起的小脸上的骄傲之色更浓。只有风少游克制住情绪,等秋老师的下一句话。他可没忘了第一节课上,秋老师刚把大家说得高兴,马上就是当头一棒。 好在这一回秋老师没再折磨他们,只是平淡地说:“为了接近神木,你们或多或少都使用了本命蛊的能力,但技巧都太生疏。从今天开始,我就要教你们熟练使用本命蛊。第一步,就是感受元窍。” “……撬?撬什么?”管冲满脸写着无知,其他人也露着茫然。 秋老师手掌动了动,阴影以他为轴一波波荡开,教室里光线渐暗。众人已不像上次一样大惊小怪,他们已经有了经验,这是“绘影蛊”在发挥作用。 下一刻,秋老师袖中银色星芒亮起,很快就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球体,球体通身呈青铜色,散发着金属的质感和光泽。中空的球体中,有同样青铜色的液体在微微荡漾。 “这就是元窍的形状,你们唤醒本命蛊的时候,元窍就已经在体内形成了,位置大概在肚脐以下二指。” 风少游下意识地摸摸脐下二寸——哪里有什么中空球体? 秋老师的手指在空中移动,元窍幻象中的液体竟然被牵引起来,在半空留下一道淡淡的青色影子。 他继续说道:“只有感受到了元窍的存在,才能使用其中的元液。这液体就是你们使用蛊虫的动力,也是一切修行的基础。” 他手指轻弹,半透明的球体无声破碎,消融进空气。黑暗渐渐退去,教室恢复了明亮。 秋老师一挥袖,收起了绘影蛊。“你们刚踏进蛊师的领域,领会不到元窍的奥义也是正常的。今天我就将感受元窍的方法传授给你们。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结果如何,还要靠你们自己用功。”说着示意大家跟他走。 众人还是面带疑惑,时不时有人在自己小肚子上比划着球体的形状。跟着秋老师一路来到了蛊院右侧的空地。 地上树着一排石柱,从前众人也见过,只是不知做什么用,现在才仔细打量。石柱大约半米多高,表面布满风雨侵蚀的痕迹,显然有些年头了。 “每人选一个石柱上去坐好。要感受元窍,第一步就是正确的打坐姿势。”秋老师说完,孩子们松了口气,一边选石柱一边轻笑道:“吓死我了,还以为要在上面金鸡独立呢,原来不过是坐着嘛……” 很快,大家都已经坐好,双腿轻松地晃着。秋老师这才开口:“好,现在把左脚放在右腿上,右脚放在左腿上。” “哎?”孩子们愣了愣,开始愁眉苦脸地搬腿,不时有筋硬的人痛得倒抽冷气。 风少游却完成得很轻松——前几天针对步法的苦练没有白费,腰腿的耐力和柔韧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这坐姿坚持了没有一分钟,就听“扑通!”一声,紧接着就是鱼快的痛呼:“屁股摔成八瓣了!” 鱼快揉着屁股,呲牙咧嘴地蹭着上去,结果刚一盘腿就又栽了下来。秋老师无奈的摇摇头,指着旁边一块宽敞一些的石头道:“鱼快,你先到那里坐着,以后再慢慢练。” 看鱼快也终于坐好,秋老师继续道:“好,保持脊背挺直,肩膀要自然的张开,头部要放正。对,就是这样。嗯,金铃做的不错。管冲,腿收一点,对,再收一点,背挺直……” 秋老师一个个看过去,有不合格的就提醒一下,走到风少游身边的时候,秋老师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因为风少游的姿势特别的标准,很少有人第一次就能做得如此周正安详。 “做得很好,风少游的底子不错,大家私下可以向他请教一下经验。”秋老师满意地点头,有人投来羡慕的眼光,也有人如管冲一般,脸上带着不屑。 虽然动作良莠不齐,但也好歹有了架势,秋老师这才开口道:“跟着我的动作结印,默念口诀,抱元守一,心息相依……” 秋老师的动作很慢,足够每个学生看清楚。风少游也依样结出打坐的手印,心中默念口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口诀一遍一遍运转,风少游能够感觉到周围的微风吹拂,草叶随风微微摇晃的节奏也一清二楚。而他的精神,却集中在肚脐以下两指的地方,那里似乎微微有些发热,却依旧感觉空无一物。 “啊!”终于,一个少年从石柱上跌落下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脚一落地却又歪倒了,原来盘坐时间过久,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 随着时间流逝,同学们一个个支撑不住,就连有“特权”坐在石头上的鱼快也已经气喘吁吁瘫坐下来。管冲也受不住跌坐在地,一会儿恨恨地看着风少游,一会儿关切地看着金铃。 终于,金铃也支撑不住了。不过她没有狼狈地摔下来,而是睁开眼睛,小心翼翼的活动着腿部,然后慢慢下地,站得还算稳当。 虽然不至于酸麻得盘坐不住,风少游还是和众人一样下了石柱。打坐对他来说不是问题,可就算再坐上一个小时,也捉摸不着元窍的关键。 “刚才你们有什么感觉?”秋老师开口问道。 “别的感觉没有,就是越坐越饿。”鱼快小声嘟囔了一句。 秋老师瞪了他一眼:“我让你们感受的是元窍,又不是胃。从明天开始,你也必须到石柱上修炼!” 孩子们在心里叫苦连天也没有用,秋老师规定每人每天上午下午都必须在石柱上打坐一个小时。他们一边揉着酸痛的腰腿,一边拖着步子回了教室,又跟着秋老师上起了理论课。 《蛊之历史》…… 《论蛊师的自我修养》…… 《蛊的品德与自我约束力》…… 先是从“上古时代”开始的历史,后是一碗接一碗的心灵鸡汤,其实贯穿其中的主线只有一条:蛊师要知道本份,蛊师要安心听命,蛊师是天生打杂…… 好吧,其实最后一条是风少游心里嘀咕的。身边的同学在石柱上受了半天罪,又听着枯燥的理论,一个个昏昏欲睡,有人睡得头都磕在了桌子上。 秋老师还在慢悠悠讲着:“……将本命蛊修炼精进,等于有了终身的依靠,就算将来没福气被本家挑选,走出镇子见识一番,就在这里谋职,求个稳当安心也未尝不好……” 前排金铃忽然抬头:“如果走出镇子,我们能见到什么?” 秋老师看了她一会儿,说:“列缺城!” 第十四章 传说中的列缺城 “列缺城”三个字,让孩子们精神一振:列缺城是他们听说过的最远的地方了,镇上形容一个人有了出息,无一不以“后来啊……他去了列缺城”作为结尾,艳羡之意,溢于言表。 谁都知道,列缺城对于蛮山镇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注定是一个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别看蛮山镇拥山而居一片宁静祥和,但要进来或出去都绝非易事。整个蛮山镇通往外界的官道只有一条,在镇子西南角的一处峡谷里。 沿峡口直入十里有一条穿山古隧道,竟有百里之长,寻常人若想摸黑通过,恐怕走了不及一半便会丧命。 更何况那百里古隧道里传说还有很多恐怖至极的恶兽,据说在隧道口就能听到各种怪异非常的嘶吼,可谓凶险莫测。 当然,也有人试图翻山越岭走出去,但从未听说谁活着回来过。 能成功进出往返的就只有运送龙晶的黑血驹,再就是本家派来选拔蛊师入城的车骑了。 总之,要想去列缺城,除非有幸被本家挑选上。其他的就想都别想了。 “列缺城是什么样子的呀?”有人想就算去不了,问一问总该可以吧。 又有人问:“秋老师去过列缺城么?” 秋老师含笑摇头道:“我没有去过,只是听说过。” 听到秋老师也没有去过,不少孩子就蔫了劲头,仍有人不死心:“那,我们修炼成蛊师之后,就可以去列缺城吃香的喝辣的了么?”秋老师定睛看时,问这话的不是别个,正是鱼快——自然是鱼快。 一时哄堂大笑。 管冲就忍不住嘲笑说:“你呀,去给人做香的辣的还差不多,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轮得到你?” 鱼快气得面色发白,明小苏接口就道:“管冲说得对,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轮得到咱们,要轮也是管冲哥你呀……” 难得明小苏挺他,管冲诧异之余忍不住把头一扬,斜睨鱼快。 鱼快:“小苏——” “……凭管冲哥的本事,去了列缺城,是打算给人放羊呢还是养牛?”明小苏这话锋一转,就轮到管冲捋袖子了,鱼快破涕为笑:“正是正是,管冲,你去列缺城,是打算骑牛去呢还骑羊去,要不,骑猪?” “你、你们——”管冲拳头都捏紧了,要不是有秋老师在,这会儿这俩货都得给他趴下! “好了好了,”秋老师一句话终结了争执:“我虽然没有去过,但是你们只要勤于修炼,就都有机会。列缺城比咱们蛮山镇大,人也多,有很高的楼,鳞次栉比的商铺……” 随着秋老师娓娓道来,孩子们眼前慢慢展开一幅画卷,画卷里宽阔整洁的街道,街道两边琳琅满目的商品,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打马而过的少年,华丽的马车,少女们穿颜色鲜艳的裙子……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处庞大的红黑两色建筑群前,往上移,赫然是“陇下学宫”四个金字,古朴雄浑,转折处隐隐如风雷险峻,虽然用的纯金色,却绝无一丝一毫的浮华。这些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庄严的建筑,更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字,虽然他们未必知道这些东西好在哪里,却还是深深被震撼了。 秋老师扫一眼台下被震到目瞪口呆的弟子们,心里微叹了口气:“……如果你们有幸去列缺城,接下来就会进入陇下学宫深造。” “深造?”孩子们又是一震,在他们的观念里,二级蛊师已经顶天了,却原来,还需要……深造么? “是的。”秋老师说:“走出蛮山镇,也许有一天还会走出列缺城,你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上未知的东西还很多,我们得天之赐,拥有凡人没有的力量,我们的使命就是维护这个世界的稳定……” “就和灵、精、怪一样吗?”问话的是风少游。 秋老师愣了片刻,婉转说道:“和灵、精、怪三系一起。” 风少游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他这样兴奋,以至于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往旁边看一眼——如果他往旁边看一眼,就会看到金铃同样兴奋到飞红的双颊。 “和灵精怪一起……”秋老师重复了半句,就听得一声轻咳。 没有第三个人听到这声轻咳,风少游只隐约觉得有一点凉风进来,那风非常之微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察觉,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会被牵到窗口,看见一爿紫色的衣角,“镇长”两个字迅速掠过脑海。 然后大家都听到秋老师一阵猛咳,连一直稳定呈现在大家面前的画面都有了波动,“陇下学宫”四个字甚至模糊起来。 秋老师这一阵咳得惊天动地,底下学生全都惊呆了,纷纷道:“秋老师——” “秋老师——” 秋老师却只摆手:“我……没事。等……你们到了陇下学宫,深造到一定程度,就会有机会为灵、精、怪三系的大人们服务。比如鱼快,能够为他们做美味可口的饭菜,比如管冲,能为他们蓄养坐骑,再比如小苏,”秋老师的气息逐渐稳定下来,“能为大人们创造一个干净整洁的环境……” 秋老师还在往下说,风少游的心思已经沉了下去:原来……不过是做这些吗,原来……不是并肩战斗么?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三个字。 “什么?”秋老师愕然。 “同样是得天之赐,拥有凡人没有的力量,为什么灵、精、怪三系的使命是维护这个世界,而我们蛊师却只能为他们服务呢?” “因为灵精怪三系拥有的是战斗技能,像镇长,莫爷,”秋老师的目光有意无意瞥了一眼窗外,“他们能够去战斗,去面对这个世界上各种危险,而我们,我们所拥有的是生活技能,所以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为这些大人们解除后顾之忧。” “可是——”风少游有些不服气。 秋老师没有容他把这个“可是”说完,话锋一转,已经进入下一个问题:“当你们修炼到一定程度,你们的技能就会得到大幅度的增长,比如——”他目光扫了一下台下,管冲跃跃欲试:看见我、看见我! “管冲!”秋老师莞尔,果然点了他的名,他指着窗外安安静静吃草的大青牛说:“这是你带来的?” “是!”管冲牛气十足地回答。 “你如今能控制住几头这样的牲口?” “几……几头?”管冲结巴了。 像这样的庞然大物,在他家牧场,要发起狂来,没三五个人拿不下来。昨儿晚上就是这样,结果他一出手,还没怎么着呢,就手腕上那个圆头圆脑的家伙晃头晃脑了一会儿,又扯起嗓子“哞哞”了几声,你猜怎么着,大青牛立刻就给跪了! 喜得他爹半宿没睡! 可是听秋老师这话里的意思,几……几头? 看到管冲这样的表情,秋老师笑了笑,到底是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如今镇上成器的蛊师也不多了:“等你修炼到一级承阶,打理十余头这样的牲口不成问题,叫它们向东他们不敢朝西——” 蛊师级别分段,最低是一段。如今镇上最高就是二段,至于三段……对这些孩子来说,就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东西了。 而每段分阶,有起、承、转、合四阶。通常情况下,拿到本命蛊通过排异反应的蛊师都是一段起阶,达到一段承阶就可以通过元液检测,参与镇上的秋元祭献礼,至于转阶和合阶——那是几年后才考虑的事情了。 孩子们听说达到一段承阶就可以控制十余头大青牛,都向管冲投去羡慕的目光,管冲更是兴奋得“嗷——”地叫了出来:“那二段蛊师呢?到二段蛊师岂不是……岂不是可以管理一个大——大牧场?” 他说不出牧场有多大,只伸手外扩,比划出一个力所能及最大的圆,想象着成千上万的牲口在里面奔腾,有壮实的牛,温驯的羊,还有马! 到时候,到时候他就挑跑得最快的,带金铃出去遛圈儿,在马背上,风呼呼地吹,金铃的发丝飘到他脸上来,要是渴了,就一个呼哨,羊在他们面前跪下来,洁白的羊奶,要多少有多少,管够! “管冲、管冲!”有人喊他的名字,管冲一时醒过来:“吵什么吵!” “秋老师叫你坐下。”小伙伴道:“在想什么呢,口水把衣裳都打湿了!” 管冲:…… 他不由自主地往金铃看过去,金铃正专注地听秋老师描绘他们深造后的技能,并没有留意他期待的目光。 秋老师已经点评到鱼快:“……列缺城的贵人多,可不像咱们蛮山镇,都是苦哈哈的矿工,列缺城有很多的精使、怪使、灵使,他们见多识广,吃东西也挑剔,就拿鱼快方才做的鱼来说,我听说列缺城的鱼片薄得像纸,搁在碟子里,能透过鱼片看到碟子上的花纹——” 在同学的惊叹声中,鱼快的脸上也放出光来,就仿佛秋老师说的那种,切片如纸的鱼脍,正是出自他的刀下。他以后可以开一个比鱼家饭馆气派得多的饭庄了吧,像镇长家一样气派,屋檐和梁柱上都雕花,到时候小伙伴聚会,他只要豪气地一挥手:“想吃什么,都和你鱼哥说!” “如今小苏的辟尘蛊所能处理的,还只是他身边有限的地方,到小苏修为精进,所有他经过的地方,都不必刻意打扫,就会干净得一尘不染,那些贵人们,都会争先恐后请小苏上门做客,因为不可能再有别人,能把房屋、街道、衣物打扫得干净到这个地步!” 明小苏傻笑起来。 上门做客对他吸引力还有限,但是所过之处,光洁如新,那他就不必成天担心鞋子上、衣服上沾上什么脏东西或者什么奇怪的气味了,那真是再好不过——要知道,有鱼快这么个好朋友,很多时候,他几乎是不可避免地被沾上油腻和烟火。 “那少游呢?”眼看着大多数同学都已经被点评过一遍,整个教室都沉浸在幸福的幻想当中,就有人忍不住替风少游问。 第十五章 信蛊的前途 “少游……”秋老师迟疑了片刻:“少游的本命蛊是信蛊,咱们镇上从前没有出过以信蛊为本命蛊的蛊师,所以老师也无法推测少游练习到二段蛊师之后,技能会有怎样的飞跃,不过,那肯定也是值得大家期待的。” “那不就是没用嘛!”管冲大大咧咧冲口而出,周围原本看风少游就有几分同情的目光越发不忍起来。 “管冲!”秋老师喝止了他。 “本来就是啊……”管冲嘟嘟囔囔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便是风少游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形,真正发生到眼前来,还是免不了如心口受到重重一击,就是这样的,无论你花了多少工夫试图说服自己,但是事实就是事实。 “只有无用的人,没有无用的蛊。”他默默地想,默默再念一遍给自己听。 秋老师说:“其实这样的事,也不在少数,你们要知道,每种蛊都有第一次与蛊师结合,成为蛊师本命蛊的时候,最早的蛊师也就是在一步一步的试探和摸索中获得的技能。” “那也得有技能啊!”管冲嗤之以鼻,冲风少游说:“秋老师安慰你呢!” “我不是安慰少游,”秋老师也不动气,“任何一种蛊,都有自己固有的特性,它们依照自己的偏好选择蛊师,蛊师也能根据它们本身的特性,发掘并发展自己的技能。据我所知,就有过好几个蛊师无师自通,取得不俗的成就。本命蛊的特性,只有本命蛊的蛊师最清楚,哪怕是师长,也只能从旁指点,不能越殂代疱,要达到更高的成就,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不仅仅是少游,而是你们所有人——还有问题吗?” “有!”风少游应声而起。 “起来说。” “秋老师,灵精怪三系的大人们都拥有战斗技能,那么我们蛊系,是不是也有可能有战斗力呢?” “风少游!”秋老师的脸色已经变了。 风少游也知道事情不对,但是话已经出口,索性说到底:“秋老师您曾经说过,蛊师的一生会死亡三次,真正的死亡是被遗忘,那么,要怎样才能永远被记住呢——” “住嘴风少游!”秋老师连名带姓呵斥道:“把《论蛊师的自我修养》全书抄上二十遍!没抄完不许吃饭!” 风少游一惊,却见秋老师脸上没了温和的笑意,冷冰冰地看着他。 孩子们也静了下来,秋老师环视一周才说道:“该用功的时候就用功,该讲笑话的时候就讲笑话。蛊院容得下你们修行,可容不下你们的非份之想!” “他,他说错什么了吗……”明小苏鼓起天大的勇气说话,马上就被风少游拉住了。他沉默地翻开书本开始抄写,再不争辩一句。 天已黑了下来,学生们都走光了,风少游还在借着微弱的照明不停抄写。他起初时心中的愤懑已经平息下去。书页间满眼“品德”、“静心”“感恩”,都空空荡荡没多少实在的——能有什么用呢?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下笔越来越用力。连信蛊的超凡听力都没有听出秋老师走进教室的脚步声。 秋老师的影子映在桌上,风少游才猛省过来,一下站了起来,有点手足无措。“……老师,我,我没偷懒。” 秋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你抄这些东西,心里一定是不甘的,对不对?” “……”风少游没有说话,手指头来回抚弄着手中的笔。 秋老师在桌子对面坐下来:“这些教蛊师顺从的大道理,不是说说而已的。你要是想犯禁,想破局,就得付出代价。” “我愿意……”风少游脱口而出,却马上被打断了。“但现在的你太弱小了,你还没到能付出代价的时候!” 秋老师深深地看着他。“在你成长到那一天之前,要学会把愿望埋藏在心里。如果再把‘战斗’之类字眼挂在嘴边,落在……落在别人耳中,就不是能用笑话含混过去的事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时停了一下。月色中只见瘦削的背影。 “蛊师的一生会死亡三次,也会因为超凡能力留下不朽之名。但在那之前,你得变强,你得活下去。那样才能看到这世界有多少秘密……” 他走远之后,风少游才注意到面前的桌子上多了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还带着温度的馒头。 他拿起一个馒头,起初小口小口咬着,很快脸上就带了微微的笑意,咀嚼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秋老师并没有说他的想法是错的,只是说他想得太早。只要他在这条路上不断往高攀升,总有迎接真正‘战斗’的时刻,总有……看到‘不朽’的时刻。 很快,他学会了打坐时如何回收五感,让四处打探讯息的感应触须收拢在身边,一点点收敛兴奋状态。 一切都在意念中进行,可他仿佛能看到飞舞的游丝和自己的心神合为一体,内含寂光。身体内部化为静谧的深潭,等待承接一颗天降的甘露…… 啪! 脑海中,有水滴掉落的幻象,清澈而又纯净,莹润无暇,仿佛在虚空中凝结,沁透了肌体。 风少游微阖的眼眸轻轻一颤,他周围的空中,似乎荡起了一圈看不清,却又能隐隐感知到的涟漪。 那是什么? 风少游极力在感知。 这一次风少游感觉到了,是手腕的信蛊印记在发热,透出温凉的牵引之力,缓缓沿着手臂通往躯干,聚集在小腹以下。 牵引之力所过之处,肌肉有一丝丝的麻,一丝丝的痛,就像被带毛刺的野草尖轻轻刮过。这奇妙的感觉到达元窍部位的一瞬间,就仿佛积蓄己久的一滴雨水终于冲破丛云,坠入潭水激起回声,风少游的意识一下子清朗通透! 他在那一刻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内部! 拳头大小的元窍安静的悬浮在脐下,散发着青铜色的金属光泽,自成一个微小而深邃的空间。 元窍之中己蓄积了大约四分之一的元液,似乎感受到了外界波动,正在轻轻地晃动。 这已是他结印修炼的第三天。 终于,感应到元窍! 秋老师放下了手中的书,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少游,你已经感应到元窍的存在了,比老师预想的要快。” 一石激起千层浪,还在辛苦摸索的学生们表情各异。 有的羡慕,有的失落,但好歹都是从银月蛊场、地下森林闯过两关的人,没有再大呼小叫一惊一乍。 只有管冲咽不下这口气,憋得上蹿下跳。可元窍这东西在意识之内,虚实之间,他总不能一口咬定风少游就是没感应到。最后气得踢了石柱一脚,牛犊子一般闷头冲出了蛊院。 到了下午,他闷声不响地又出现了,手里提着两斤肉,往讲台上一放,压着气放低声音:“秋老师,我错了,我早上不该逃学。我,我还想接着练!” 秋老师不动声色:“能静下心了?能坚持住了?” “能!”管冲狠狠应声,“让我长在柱子上我也干!总不能比风少游那小子差!” “行了,肉拿回去吧。”秋老师轻笑一声,“去后院打坐,把上午的课补上。” “我的妈……”鱼快在教室后排小声笑着,“早晚有一天,少游什么都没做,管冲就自个把自个气死了。” 风少游嘴角一动,眼神始终没离开课本。既然目标已定,这些小挑衅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说到课本,除了那些长篇大论的套话,倒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初级修练的程序和理论还是值得一看。 这个阶段自己的修练重点就是:尽量让本命蛊在适当的环境中吸取“蛊元能量”。蛊虫会把自然吸收的能量元过滤提纯,汇入元窍形成元液,反过来增强操控蛊虫的力量…… 至于“适当的环境”,倒让风少游犯了难。按照秋老师的讲解,本命蛊虫喜爱的环境,就是最适合吸取灵气的地方。乐蛊自然喜欢有优美琴声歌声的地方,膳蛊最爱油烟四溅的厨房,辟尘蛊爱整洁房间,驭牲蛊爱牲口棚…… 只有信蛊,课本上完全没有提及…… 第十六章潜修小成 放学之后,风少游一路琢磨着,一抬头便看到了东面山巅的翔龙石,于是习惯性地伸手画了个圆,微低头收于心口,以示敬意。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镇子中心,正碰上赶集,东市最热闹的时候,挤挤攘攘都是人头,一眼过去,杂货铺,药铺,铁匠铺——最热闹的当然还是铁匠铺。 “瞧一瞧看一看呐,本店新铸乌金镐头锋利尖锐、经久耐用,保用十年不崩刃呐!”这不,老远就听见铁匠铺“大嗓蒙”的吆喝声。 “老蒙,给我打一套下矿的,鹤嘴锄,钻子,气死风——” “哟,二小子也要下矿了?” “是啊,小子不争气……没蛊虫来找他,唉——” “花仔,来盏雁鱼灯!” “您老这运气真好,就剩这一盏了,再来晚一步就没了。我们家的雁鱼灯不仅防风防尘,还能调节光线阴暗,下矿指定好使!”对门的花姨也是把做生意的好手,边说边麻利地将一盏雁鱼灯摆上了柜台——鸿雁回首衔鱼伫立状灯型,雁体态宽肥,颈修长,雁喙张开衔一鱼,鱼身短肥,下接灯罩盖,确实极为别致。 “……老鱼,温一升酒,半斤牛肉,要劲道!”一个汉子在鱼家饭馆外头叫道,车子轱辘轱辘地辗过去。 “好嘞!” “查梨条、查梨条卖也!脆松松鲜润润明晃晃拌糖儿的龙缠枣头,甜津津香喷喷红馥馥带浆儿的柿子——”这是叫卖果脯的,一口气念将下来,光用听的,就已经足以让人口舌生津。 “给我两个梨!”隔壁大婶叨叨地:“阿元这孩子,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成天嚷着渴,哎哟哟,乡里乡亲的,可得给我拣好的——” 风少游就混在这人群里,脑袋像是要炸掉了一样。 自他踏入东市以来,就像是掉进了信息的汪洋大海,各种声音,表情,举动,算计与掂量,滔滔不绝。 他几乎是被这些讯息裹着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里——那像是完全由信蛊主导的一个事情了。 当他不自觉停下脚步,睁眼看时,发现自己竟然登上了戏台。蛮山镇没有专门的戏班子——镇长和莫德家养的不算,一般镇上人也没这个排场,就只在秋元祭晚上,大伙儿推几个人出来粉墨登场,乐上一乐。 所以这个时候,戏台上没有人,就只有苍金色的阳光,热热闹闹地摊在地板上。 莫非……信蛊喜欢这个?风少游站在戏台上,右右张望,戏台的地势原就比别处高,站在台子上,更是能够尽揽东市的风光,所有,家长里短、私房密语、掌故谈资、喜乐哀愁,一时都向他涌过来。 起初纷繁而无序,说的,唱的,叫的,哭的,笑的,喊的,吆喝的,有人走动,有人蹦跳,有人奔跑,有人面色安详,有人急得额上爆汗,有人无聊得快要睡着了,有人爱怜地看着手中的孩子…… 渐渐地,渐渐地,各色讯息剥离出一条一条细如蛛丝的气流,蜿蜒汇聚,向他涌来,他恍惚觉得自己就像是屋檐下结网的蜘蛛,手中有千条万条的线,在与他神思接触的刹那,涌进他的体内。 气流在经脉中积累,开始缓缓随着经脉运行,一缕缕汇入了信蛊印记之中。那熟悉的又是温暖又是冰润的感觉又来了,这一次气流从信蛊的位置出发,游走体内,最后注入元窍之中,进入中空球体的一瞬间,它化为一丝水雾,滴入底部微微荡漾的元液。 只是它的量太少,少到元液的“水位”没有丝毫变化。不过吸收还在继续,空气中源源不断的灵气一丝丝被吸引过来,在风少游体内循环奇妙的旅行,最终化为意念之中的宝贵液体…… 整整过了两个小时,风少游才睁开眼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身体似乎比往常更加轻盈,和信蛊血脉相连、呼吸相通的感觉也更加清晰。 对风少游来说,每一步修练的体验都十分新奇,犹如登山看景,每升高一步,风景就更加秀美。 课本上说的下一步是什么来着? 对了!是“用元液催动信蛊”! 基础理论风少游早就看过,不是问题。他再次闭起眼睛,意念下潜,让精神沉入元窍之中合而为一。 他回忆着秋老师演示过的牵引元液的动作,意念如丝,将一丝元液包裹,然后小心翼翼的拉扯起来,那一丝元液被意念牵引着缓缓上升,却又忽然跌落,在平静的元液中溅起一点水花。 风少游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这一次更加小心与耐心。包裹,拉扯,逐渐上升,最后终于脱离元窍束缚,没入经脉之中! 被意念包裹和保护的元液,如同一根长长的丝线,从元窍中源源不断伸出,似乎永无尽头。经过上身,蔓延向手臂,终于和信蛊汇合! 元液进入的瞬间,信蛊印记的边缘闪过一圈微光。风少游的双眼猛然睁大——他自己不知道的是,他的一双瞳孔渐渐变淡,最后竟成为了浅灰色! 他只知道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其他一切感官都变得无比清晰深刻。 所有的感觉延伸,再延伸,在空气中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只蜘蛛了,他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手仿佛能轻易顺着蛛丝滑出去,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任何一个人,或者说任何一个生物,哪怕是最轻微的动静,都不可能瞒过他。 这时候东市已经散场了,店铺关门,依稀几点灯火,他能清楚地看见灯火下的人,树叶上的脉络,石缝里的蛐蛐,甚至能从炊烟里分辨出镇上人今晚的菜色,从风里闻出花与草的类别…… 突然,风少游感觉到右手手腕里有动静,低头看时,只见两个翅膀在扑棱,使劲扑棱,像是想要传达什么信息。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信蛊闪过异常信号了,风少游试着把手臂举高些,再换个方向,折腾了半天,依然无法弄明白这种信号究竟要表达什么。翅膀扑腾得更厉害了,隐隐能感受到一股牵引力,风少游困惑地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往前走——几步之后,光影倏地熄灭,腕上的蛊印再无任何动静。 他抬头望向那蛊虫似乎有所感应的方向—— “蛮山矿区?” 全镇人赖以生存的宝藏,也是他父亲遇难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吸引着信蛊,呼唤着信蛊? 是仇恨?是思念?还是远比这更复杂的情感与谜团? “喂,我的本命蛊是你,是因为你能带我去一切意想不到的地方吗?” 风少游轻轻地问。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少年孤独的影子,在月光下坐了很久很久。 几天下来,学生们陆陆续续完成了“元窍感应”这一课。金铃只比风少游晚了一天,她自己倒没什么,管冲反而倍感光彩,吆五喝六,铁口直断金铃的元窍比风少游的强。 风少游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笑笑就走,管冲反倒来了劲,追上去问:“有话就说啊,来来来,别憋着!你不是挺能说的嘛,说呀、说呀!” 风少游左右看看,摆摆头示意管冲跟他到没人的角落。管冲倒被气笑了:“怎么着?你还想打我?得了,我让你三拳,免得别人说我欺负你,要不把你那俩跟班也叫上……” 风少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句话,以后可别再当着人说了。” “什么话?” “金铃的元窍是不是比我的强先不论。元窍这东西只可内视感知,请问你是怎么看见,怎么比较的?难道你又弄了个‘透视蛊’?你透视我也就算了,金铃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你偷看人家还要大声嚷嚷出来,要不要脸?” 管冲的脸慢慢红了又白了,字面意义上的呆若木鸡。眼看着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脑门往外冒。 “我……我哪有……你胡说!”管冲登时慌了张,急得脸都涨红了,左看右看,幸好金铃并没有跟上来,但是他还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放心,要这话传到金铃耳朵里,金铃怎么看他?金铃会再也不理他了吧!一想到这个可能,管冲心都要碎了:“你你你……你扯犊子……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 他把他这辈子能想到的词全都搬了出来,风少游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到他词穷,方才轻描淡写添一句:“跟我说有什么用,去和金铃解释啊,看金铃信不信你。” 管冲:…… 一直到风少游走远,管冲还呆呆站在那里,汗如雨下。 本命蛊修炼顺利,斗嘴也完胜管冲,风少游心情大好,他按着课本上所讲的程序,摸索着适合自己的步骤,每一次气沉元窍入定的成果都比上次更好。 第一天,他感受到的信息流能量大约是百步范围之内。第三、四天,他发觉这范围已经扩散到一公里开外。和元液一起汇入元窍的,还有高速涌入感官的庞杂信息。起初免不了头痛耳鸣,但很快就能处理得圆转自如。外藏万境,内察一心,念念相系,深根宁极。不出几日,整个东市的各类资讯已尽在掌握了。 “这都是本命蛊在帮我!”他喜滋滋地想着。 正待调息收功,忽然听到一串前言不搭后语、喋喋不休的荤话。 片刻后,三四个汉子勾肩搭背地出现在街口,晃晃悠悠地朝风少游打坐的地方走来,看来是喝高了,满身的酒气,打量风少游的眼神也歪歪斜斜。 “哟!这不是新鲜出炉正当红的小蛊师嘛!”一个高个子冷笑连连。 另一个大舌头醉汉晃着手里的酒瓶说:“来,陪哥儿几个喝几口?” 边上一人怪笑道:“咱们算什么东西,人家可是蛊师呢!眼睛都长在头顶,还能看得见咱们几个?!” “呸!”大舌头醉汉一口唾沫几乎吐到风少游脸上去——大概因为没吐中,多少还有些遗憾:“蛊师?就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他也配?” “杂种”两个字入耳,风少游只觉得脑袋里轰地一声响,血直冲了上来,他死死盯住这个人——这个人该死。 大舌头醉汉也下意识地一愣,之后为了掩饰笑得更狂:“怎么了?气急了?你倒是用蛊虫放个法术给我们瞧瞧啊!” 风少游盯了他一眼:“你们倒是挺懂行的,三句话不离蛊字。可我从没见过几位,为什么找我的麻烦?” 第十七章 泼皮挑衅 “找你麻烦?”几个泼皮齐齐一愣,然后“哼哼”、“哈哈”、“嘿嘿”怪笑起来,好半晌,才有人砸了一个酒瓶:“老子哪里有空找你麻烦!老子忙着呢,你们这些小崽子,哪里见得到老子!” “就是!老子忙着挖矿……赶车……还有你!浇菜园子的!”领头的醉汉伸手点来点去,差点点到风少游鼻子上:“哪里是你们蛊院的小崽子看得到的!” 话到这里,风少游也听出点意思来,原来这几个是卖苦力的,大约是看不惯蛊师高人一等的地位,一时道:“生在蛮山镇,谁比谁高贵了,还不都吃的辛苦饭,你们眼红蛊师,可知道做蛊师要吃什么样的苦?” “我们不知道?”几个泼皮笑得更夸张了,领头的醉汉笑得近乎呜咽:“你怎么知道老子不知道,老子进蛊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喝奶呢!结果你猜怎么着,没有蛊虫来找我们,我们就被狗一样扔出来……什么蛊师,什么秦家,没一个好东西!”话至于此,那醉汉面目狰狞,几乎是歇斯底里。 他们也进过蛊场?没找到本命蛊?风少游忽然想起那天他从蛊场冲出来,秋老师给他们讲解蛊虫类型的时候,镇长吩咐下去的话,“不中用了”、“庸才”……如果当时他没找到信蛊,十年后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么? 那种从云端到泥淖的落差,让风少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醉汉凑近来,酒气直冲到风少游脸上:“……连那些赶大车的、卖苦力的都瞧不起我们,说我们白日做梦……嘿,可不就是白日做梦,可是哪,也不能单单我们几个做梦啊,大蛊师,你说是不是?” 这一次风少游没有退,他静静地看着他:“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醉汉又笑了起来:“给你醒醒梦啊哥们——” 不,不是这样的,风少游想,即便我当时没有得到信蛊,十年后,我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个念头让他挺直了腰,直面这个醉汉:“给我醒梦?你们也就敢在我面前说这个话了,有种去秦家说呀,去找镇长说呀,别借酒撒疯了,就一帮欺软怕硬的脓包!” 这几句话彻底激怒了几个泼皮,他们咒骂着围了过来……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为首泼皮的右肩一动,风少游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对方肩部气流的变化。他猛一侧身,那一拳就打了个空,他顺势冲进中路,一拳揍在泼皮肋下——那家伙身板壮得很,硬挨这一拳也只是退出两三步。 风少游一皱眉,心里明白自己的力量跟这几个成年人没法比,就算攻击也难让对方一击倒地,要是挨上对方一下,自己可就难说。 这只是心念电转,他马上一矮身向前翻滚,躲过了有人从后面砸来的酒瓶子。那家伙醉得重心不稳,一击不中人也往前栽去,顺势半蹲半趴,挥着瓶子往风少游下盘乱戳,倒活像低级版本的地趟刀法。 在风少游眼中,这简直就是胡乱比划的慢动作,他灵活地几个弹跳避开酒瓶,回回落地都踩在他手上。被刺的蹦蹦跳跳灵活如鹿,刺人的倒是有节奏地“哇哇”连声。最后一下风少游踩在他头上,彻底让他醉死过去,自己借这一蹬之力一个后翻,顺便踢中一个包抄过来的泼皮的鼻子。 几个人对着个孩子占不到便宜,气红了眼也打红了眼。一个泼皮猛冲过来一个花哨的侧踢,满心想着要把这小崽子踢下山去一了百了。不料腿刚抬到一半,风少游不退反进,一个截踢踹在他小腿上,他这一脚给生生拦住。好个泼皮,反应也不慢,快速旋转半圈再起另一条腿飞踢——又是抬到一半就被风少游截住。这小子倒是有点功夫底子,可惜舞了半天硬是一腿也踢不出去,也忘了自己还有两只手,疯魔似地跟风少游的腿法较劲,最后是两个膝盖先撑不住,疼得跪倒在地虾米似的滚来滚去。 风少游放倒了他也没闲着,飞快地捕捉着划过空中的残影——有人高举着一根棍子从后方偷袭,可他往下挥击之前,风少游就已绕到他后面抱住树干。他失去平衡往后踉跄,风少游借着力把身体往上一弹,从摔得四脚朝天的对手视野上空一翻而过。 一圈下来,几个泼皮都挂了点彩,吃了点亏——但都不是大亏。还是那句话,风少游的力量有限,伤不了他们的筋骨。眼看着他们哼哼哟哟地又站了起来,脸上煞气更重。 眼看着几个人都收了小觑的心思,成包抄之势步步为营围拢过来,风少游就只能退、退、退……他越是退,对方越是士气高涨,虽然几个人鼻青眼肿地耀武扬威多少有些可笑,但是风少游笑不出来。 他必须摆脱这个局面!时间越长,对他越是不利。也许他们说得对,信蛊就是个废物,而作为一个以信蛊为本命蛊的蛊师……风少游有些沮丧。 风从他的脑后过去,有一些细微的杂音——他能听到这天地间最细微的声音,在不远的屋檐处,有细微的鸣响,虫在地下唧唧地响,炊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袅袅升上去……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能对付眼前的几个醉汉吗? 又是一阵呼呼的风声传来。 不用偏过头看,风少游就能判断出风声的来源。 灵敏地感知到风声,或许未必没用!夜色里,风少游的眼睛一亮。 这时候醉汉的棍子已经横扫过来,风少游后退的路也被封住,更糟糕的是,他才往右边闪避,右边的泼皮一个扫堂腿,他便失去平衡。 身子摇晃欲倒,正前方的那个醉汉一脚踹了过来。 风少游急忙扭动腰身,这多亏了采取树脂时,借助当扈磨练就了身法,他的腰身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避开这一脚后,感受着风声中交错的攻击,风少游几乎贴着地面,向后闪出去,顺手又抄起一根粗长的树枝紧紧握住。 “所谓的蛊师,也就这样,小爷我一脚就能踹飞。”出脚的醉汉大喜,以为风少游是被他踢出去的。 另外几个泼皮一看得了势,又一齐围了上来:“我叫你能!我倒要看看你们蛊师有多能!” “小杂种,现在知道谁是脓包了么?” “别让老子再看见你,看一次打一次!” 话音才落,就觉得脑后生风,那泼皮下意识抬手,紧接着“哎哟”一声,吃痛收回手,还没来得及细看是怎么回事,就听得边上同伴诧异的声音:“奇怪,这季节哪来的苍蝇声……”这时候耳边已经嗡嗡嗡响成了一片,再抬头看时,只见成千上万只马蜂铺天盖地轰炸而来—— 反应快的转身就跑,但是两条腿的哪里跑得过有翅膀的;更聪明的学着风少游方才的样子,抱住头乱滚,一时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哎哟”、“哎哟”声,哭爹喊妈恨少生了两条腿。 也有人模模糊糊想起方才那个少年滚下山坡前挥舞的那根树枝,那根树枝,像是打在谁家的屋檐下;有人心里骇然:这些蜂都是那名少年蛊师召唤出来的么?蛊师……果然是惹不起的物种啊。也有人怒火中烧,面目狰狞地叫道:“小杂种,别让爷再看到你!” “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而早早收敛了气息躲在屋后的少年却只能苦笑:要单纯靠力量,他其实是打不过这几个家伙的,如果不是凑巧这屋檐下挂了个大马蜂窝的话,他今天大概也逃不掉一顿毒打了吧。 虽说蛊师在蛮山镇高人一等,可是,即便如今修炼成了蛊师,五感更强了,如果连几个泼皮都对付不了,那修炼这个蛊师又有什么意义? 到底要怎样,要什么时候,才能对付得了岩魁? 那天晚上,风少游做了个梦,梦里他再一次回到小时候,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通道奔跑、逃命,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咚咚咚……咚咚咚……整个地道都在摇晃,在崩裂,簌簌下落的粉尘与石块…… 咚咚咚——咚咚咚—— 越来越近岩魁的脚步,他早已熟悉的声音,但是这一次,他还听到了别的,那也许是因为……因为他隐隐发热的右手里伴生的那个东西,信蛊,他的本命蛊是信蛊,所以他理所当然能够听到—— 听到岩魁的嚎叫声,听到人的惨叫声,然后人的骨头在岩魁的齿缝里,咔擦,咔擦,骨头一寸一寸折断和粉碎,然后血肉被咀嚼,被下咽的声音……那里头也许就有他的父亲。 这个念头如此可怕,以至于他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他不想听,他不得不听见,听见那些让他毛骨悚然的声音,忽然,这些混乱不堪的声音里,一个极远,极幽渺的声音如针一样刺进来—— “我在这里——” “你……你是谁?”风少游觉得自己问出了口,但是梦里并没有声音。 “我……我在这里……在这里……这里……”一声接着一声,像拉长的线,越来越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风少游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竟然就在树后不知不觉睡着了。得亏没被那几个泼皮找到,不过他们自身难保,大约也没有这个劲头再来找他了吧,想到他们被野蜂蛰得满山跑的狼狈,风少游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是笑过之后,还是茫然,昨晚的梦他记得很清楚,岩魁的脚步声,还有那个奇怪的声音……他从前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鬼使神差地,他朝着龙晶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而信蛊并没有反应。 也许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想,只是个梦而已。但是这个地方,是不能再来了。 第十八章 修炼遇险 次日,风少游果断换了修炼地点。 沿着猎户踏出的路往镇外走,大约有十余里,远远就听到水声,风少游感知了片刻,寻了一段水声略缓的路,再走百余步,豁然开朗,一条大河就出现在眼前,河宽有近二十丈,远远可以看见对面的山峰,连绵不断,要在这里,才能清晰地看出蛮山镇的地形,是在众山环抱的山谷里。 风少游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水面平缓,他还是不敢大意,闭上眼睛,催动元液,那就仿佛是蜗牛探出了翅膀,蛇吐出了信子,所有,从天空岛陆地,从陆地到水中,方圆几里内所有动静,都出现在他的感知里,如掌纹清晰: 一只早起的鹰落在树梢上,收起它的翅膀左右张望,目光如炬;一条鱼,潜入更深的水底;一片叶子,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来,落在河面上,被平缓的水流推着,慢悠悠往下游飘去了。 水里没有怪鱼埋伏,对面也没有猛兽,风少游放了心,脱下衣服打成包袱顶在头上就下了水——蛮山镇气候湿热,镇里很有几个水塘,孩子们没有不熟水性的,虽然蛮河的深度、宽度都不是水塘能比。 到对岸,风少游选了一座相对较矮的山峰,也攀爬了小半日才到顶,一到顶他就惊喜地发现,这里灵气比镇子附近山上要醇厚多了,如果说之前的灵气还需要他平心静气来领略,然后一丝一丝注入如连绵不断的春雨的话,这里的灵气就是一股一股的山泉,他几乎是贪婪地吸收着,化为已用。 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到他用元液催动信蛊的时候,几乎没费什么劲,元液就已经融入到经脉之中,让他轻而易举感知到这座山林里,风穿过树叶的声音,蚯蚓在地底下翻了个身,兔子跑过草地的痕迹…… 一只体型很大的动物耳朵一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醇厚的信息元能量让他的修为几乎是跳跃性的增长,当他催动信蛊,每天感知到的世界都是全新的。 从前他看到的一只甲壳虫,如今他能看到甲壳虫背上清晰的花纹,和头上颤动的触角;从前他看到一朵花,如今能闻出花开到花谢,每个时间点上,花香的变化;从前他听到的鸟鸣,如今他能抓住每一个跳跃的音符;从前他看到的石头,如今他能感知到石头棱角的圆润与粗粝。 但是这样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约七八天后,信息元能量就渐渐稀薄起来,那就像是太阳升起后的雾气,越看越薄透。是修行不得法?不对,风少游想,如果修行不得法,一开始,他就不会得到这么多的能量元。 那是……山不够高? 风少游转头环视四周,好在这里别的好处没有,就是山够多,而修为的增长,也让爬山变得轻而易举。 抱着试试的心情,风少游换了更高的山。果然,灵气重新又醇厚起来。但是数天之后,就像之前一样,渐渐的,山上的灵气就稀薄了。风少游有了上两次的经验,索性再换一座,再换一座…… 每换一次修炼点,无论山高山低,他都能感受到极大的提升——难道说,信蛊喜欢的就是这个?它喜欢不断地行走,不断地变换,不断地有新鲜的世界可以感知?风少游这样想,修炼点换得越发勤快了。 领悟到这一点之后,风少游的修为一日千里,元窍里元液也以惊人的速度渐渐丰盈。 如果说最初看到的元窍,是个空空的球体的话,那么现在,无论什么时候内视,都能感知到水波荡漾。当他催动元液进入经脉,空气就变成了他的触角,这个触角在不断地变粗,变宽,变长…… 它穿过树林,追逐风的影子,它深入到水底,细数鱼的鳞片,它深吸一口气,泥土,树叶,青草,草尖露珠清新的水汽,都钻进鼻子里,山里水里各种滋味都在舌尖滚动,它侧耳,百鸟杂鸣—— 风少游头皮一紧——这杂鸣中有一息不和谐的音!不及细想,本能地仰头,一道血光如练,堪堪擦着他的眉骨过去,隐隐的腥气逼人。随即耳边“嗒”地一响,待闻声看去,却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就仿佛方才所有,不和谐的杂音,一闪而过的血光、腥气,不轻不重的脆响……都是幻觉。 风少游有些犹豫地起身,朝方才声响的地方走过去,山野间杂生的树,树干都粗壮得三五个人合抱不过来,其中一棵树树干上,半人高的地方有道新开的口子,三寸来长,断口锋利干脆。 就像……就像是一把利剑,从这头,直刺到那头! 要这一下刺在自己身上——风少游回头看了一眼,比划高度,应该是齐额穿过去,登时手心里冒出汗来:那真是必死无疑! 究竟是什么东西! 风少游背靠着树四下张望,鸟还在叫,时急时缓,风还在吹,叶子簌簌地响,秋天下午的阳光,明朗朗穿过树林,落叶堆积在树下,若隐若现的石头。不知名的虫子在更深的地方嘶鸣。 像平常一样喧闹,也像平常一样安静,但是风少游一想起树干上利剑一样的口子,就有种不寒而栗的危机感,危机就在身边!它在哪里?它在哪里!风少游再次审视自己周遭,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每一个地方都正常得无懈可击,每一处风吹草动也都可疑至极,风少游退了半步,脚后跟抵在树干上,不对,不该这样……他吃惊地发现元窍之中的元液,已经自动被催发了! ——那就好像当你快要摔倒的时候,不需要刻意去思考,双手就会自发地伸出去,攀住最近的支撑物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无数无形的触角争先恐后地探出去,就像一群撒欢的兔子,跑得漫山遍野都是,山岗,河流,森林…… 不不不,不必这么远,风少游心里想,那东西应该不会太远,要是……说也奇怪,他这样想,手腕里的翅膀仿佛拍了拍,然后那些触角竟真的就收缩起来,收缩到以他为中心,一个不太大的范围之内。 猛然间,他的感知力比从前强大得何止一二! 他几乎能够清楚地“看”到树干上的纹路,纹路中忙忙碌碌的蚂蚁,然后是树叶,树叶一片一片翻过去,忽然间,他“翻”到了一双眼睛,就在距离他六尺不到的地方!就在一片树叶之下! 它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一道菜! 冷不防两个目光撞个正着,那东西也吃了一吓,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分明是困惑——在它的认知里,极少有过什么活物能够发现它,特别是人,更没有哪个人还能这样正儿八经和它对视。 ——那是一条八尺来长的巨形蜥蜴,全身颜色斑驳,混杂着不同树叶深深浅浅的颜色,阳光落在树皮上半明半暗的颜色,每一段颜色都分布得恰到好处,莫说是隔了些距离,就是凑到眼前,也完全分辨不出来! 风少游猛地想起柳叔念叨过的山里凶兽,有一种叫“箭蜥”的东西,虽然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蜥蜴,但是它趴在树下就像是树的一部分,趴在石上就像是石头的棱角,伏在草间,就和草木一色一样,极难被发现,当它被发现的时候,多半就是猎物得手的时候——它有一条锋利如箭的长舌。 “跑!”风少游对自己说。 几乎是同时,风少游捕捉到了风声——或者只是风的动向,一侧身,这次看得清楚,正是箭蜥鼓鼓的嘴巴里射出来血红一条长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一下,风少游身后树干再次被射了个对穿! 至于此,风少游再无迟疑,趁着箭蜥舌头收回去的时机,拔腿就跑,顷刻,脑后风声又至——想是箭蜥也觉察到他的意图,不耐心再追求什么一击必中,而是迫不及待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风少游头也不回,奋力往前一跃,刚刚好攀住垂下来的树枝——方位、时机能拿捏得这样精妙,当然是信蛊的功劳——箭蜥的舌箭就从他脚底过去,“啪”地一下击中他的鞋,然后就在他面前不足半尺的地方,“啪”地一声格外响亮,一块大青石裂为两半。 乖乖,不用试都知道,他这小身板绝对扛不下这么一下子。 风少游双脚下沉,蹬在树干上,身体往前一荡,就是七八步之远,这一下落地,尚未踩实,第三次风声又到,风少游想也不想,抱头就是一滚,虽然狼狈不堪,但是舌剑擦着头皮过去,又落了一次空。 万幸! 这喘气功夫,风少游已经闪身到一棵树后,才要松口气,“嗒”地又一声,舌尖已经穿过树干—— “完了!” “眼”看着,或者说感知到背后舌尖越来越近,尖锐的风声破空而来,却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借力,哪怕只是躲开要害部位,尖锐的疼痛钻进背心,风少游心里一暗—— 然而良久——其实并没有太久,只是对于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时间会格外漫长——长舌并没有更进一步穿过他的心口,反而撤了回去,只在背心留下老大一个破洞,和火辣辣一道伤口。 风少游虽然看不到,也知道只是皮肉伤。 他这时候也没有功夫去仔细想箭蜥为什么舌下留情,只能抓紧时间连滚带爬往前跑。幸好他在这山中已经呆了两三天,对山中地形了如指掌,这一路奔跑几如破竹。但是糟糕的是,箭蜥也放弃了它一贯的捕猎方式,紧追不舍。 在它有限的生命里,还是头一次碰上这样强悍的猎物! 明明手无寸铁,看上去也不像是多有战斗力的样子,却能够轻易看穿它的伪装,躲过它的必杀之舌,一次,再次,也许在箭蜥眼里,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它一定要弄死他! 一个跑,一个追,风少游万万没想到,蜥蜴居然能够跑得这么快,和平常所见蜥蜴的爬行不同,箭蜥几乎把前半身都抬了起来,靠着发达的后腿高频率地奔跑,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短。 不时射出来的长舌,逼得风少游不得不上窜下跳,左摇右摆,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在周遭响起。 遭殃的有时候是一棵树,有时候是树上的鸟,或者树下栖息的野鸡,最危险的时候,风少游都能感知到箭蜥舌尖的温度了,就擦着他的耳朵,湿黏黏地恶心至极,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就完蛋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它追上,风少游琢磨着,这条箭蜥根本没有打算放过他,那方才……背心的必杀一击为什么没……难道是——他眼前灵光一闪——难道是长度不够? 或者是,在穿过障碍物的时候——比如树——会卸掉部分攻击力度? 这个念头生出,信蛊迅速调整了路线的选择,箭蜥和风少游的距离虽然还在继续缩短,之间却多了几棵树,背后“啪啪”声不绝,而舌尖能抵达的距离和力度,从气流的变化来看,果然大有削弱。 这个发现让风少游精神一振!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执行这个方针的时候,背后连续三下“啪!”,箭蜥的长舌已经突破三重树干,风少游只来得及扑倒在地,顺势滚下山坡——谢天谢地,这里有个山坡,要没这个地利之便,他就是再多几条命,今儿也是真不够用了!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头上一声轻笑:“你这小子,倒还不笨!” 第十九章 神秘小姐儿 紧接着“叮”地一声,风少游回头看时,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箭蜥的长舌被死死钉在地上,一篷血雨喷出来。 箭蜥痛得在地上翻滚,周身鳞甲上凸起大大小小的颗粒,两个眼睛也几乎要凸出来了,“嘶嘶”地直抽。 而击中它的……风少游的视线往上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巧的鹿皮靴,两条白皙纤细的小腿从树上晃荡下来,大红裙子铺在空中,像一朵盛开的花,裹着风清日朗,开得艳光四射。 一张清丽白腻的脸庞,小嘴边带着俏皮的微笑,一头水一样柔美的乌亮秀发自然地披散在微削的香肩上。恰到好处的酥胸翘臀……看到这里风少游的双颊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绯红,这样饱满坚挺的胸部和小姐儿玲珑的身姿比起来确实有些大了。 要说风姿,金铃在镇上也算是出挑了,可是在这个小姐儿面前,恐怕也会黯然失色,光那双眼睛,水光潋滟往下一瞟,风少游就觉得整个山地都被水淹了,他就像是水里的一尾鱼,快要呼吸不过来。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心底的青春悸动风少游从来不曾有过。 “看够了没?没见过美女?”小姐儿微微一笑。 风少游脸一红,他也意识到,这么直愣愣盯着人家一个女孩子不太合适。于是干咳一声,勉强移开目光:“……多谢。” “谢?谢什么?”小姐儿挑眉却问。 当然是谢她的救命之恩,但是风少游也知道,人家救了他的命,简简单单一个“谢”字未免太过轻飘。所以他沉默了一下,方才缓缓地说:“待日后……有机会,我定然会报答你。” 小姐儿“哈”地笑了一声,在重新平静下来的山林里格外响亮:“就你?” “就我。”这两个字,风少游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多少有些不服气的意思,他就不信了,他这辈子,连报恩的机会都找不到。 小姐儿似乎没料到他如此认真,轻轻一笑眼波荡漾。 风少游没有再反驳。大多数时候,言语的力量都比不上行动,既如此,他又何必多费唇舌。 他的心思滴溜溜一转,就转到箭蜥身上去了,方才那一下子还刻在他的脑海里,突如其来的白光,被钉住长舌的箭蜥,也不知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姐儿使的是什么妖法,竟这样厉害。 莫非是精、灵、怪使中的哪一家? 蛮山镇里大多数都是凡人,要不就是蛊师,蛊师都不多,要说精灵怪,迄今为止,风少游就只见过镇长和莫德——镇长是精系,莫德是怪系。但是就外表模样而言,和凡人并没有太大差别,蛊师也是这样,但是谁能保证灵系也这样呢? 他心里揣测,手上也没有停,不断催动信蛊,试图探究小姐儿的底细。 他自得到信蛊以来,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一向无往而不利,无论是在地下森对付当扈还是在山坡之上应对泼皮泼皮,甚至于方才的箭蜥。但是当他施诸于这个神秘小姐儿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伸出去的触角,竟然被反弹了回来。 一瞬间的惊悚,也许还有恐惧,但是风少游迅速镇定下来,他带了三分犹豫,但更多肯定:“你……你也是蛊、蛊师吗?” “也?”小姐儿笑了,她压低了树枝,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却平视他的眼睛:“什么叫也?” “我是蛊师。”风少游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觉得心虚。虽然他现在还只是在蛊师的初级阶段,刚刚克服排异反应不过月余,但是他很快会成为一段高阶蛊师,然后二段蛊师……他有这个信心。 小姐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是在笑,风少游却并不觉得她声音里有欢愉的意味,反而更多悲凉,沉甸甸的。 “你算什么蛊师!” “我——”风少游才开口,又被她打断:“让我看看,你的本命蛊是信蛊对不对?” “对。” “让我猜猜,你得到信蛊,从凡人一跃成为蛊师,你想方设法克服蛊虫的排异,勤奋地修行,不断进步,修成高阶蛊师,然后……为达官贵人跑腿送信?”小姐儿用唱歌似的调子说,看似轻浮,却分明有叹息的尾音。 风少游抿了抿唇。 大多数人告诉他未来就是这样的,从小到大,十余年如一日重复的教诲,甚至他们自己,从金铃到管冲,从鱼快倒明小苏……所有人都这么想。 从凡人到蛊师,已经摆脱了最卑贱的身份,本家培养了他们,然后他们余生,都该为本家效力,为他们唱歌,做饭,清洁屋舍,放牧牛羊,如果他们信任他的话,也可以让他跑腿送信,如果他证明不了自己值得被信任,连跑腿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做一个好的奴才。 他不知道这样对不对,那像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对于大多数的凡人来说,连这样做奴才的机会都没有,就像那几个没有能够与本命蛊融合的泼皮,多年之后,只能借酒浇愁,借酒撒疯。 不然呢,不然还能怎样?风少游有瞬间的茫然。 他不知道面前这位女子是怎样对付箭蜥的,他是蛊师,她也是。他生平所见的蛊师,连秋老师在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大的战斗力。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强大的战斗力? 这个念头迫使他再次抬头来,直面小姐儿的目光,他问:“你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的本命蛊是战斗蛊。”小姐儿说。 战斗……战斗蛊?风少游怔住。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他的理论课学得很不错,秋老师的课他都很认真听了。他发誓,他绝对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这个词。这个词并不难以理解,顾名思义,战斗蛊,就是有战斗力的蛊。 ——她的本命蛊是战斗蛊,那他的蛊算什么蛊? “信蛊是一种生活蛊。”不等他问,小姐儿自己就给出了答案,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更远的地方,那里群山环绕,人口密集:“据我所知,蛮山镇的蛊场里只有生活蛊——所以你没见过战斗蛊,也不奇怪。” 什么?——原来蛊师除了给人唱歌,做饭,清洁,放牧,还能战斗!能像灵精怪一样战斗!如果他能得到一只战斗蛊,如果他能有这个红衣小姐儿这样强大的战斗力—— 风少游的眼睛亮了起来。 还待再问,忽然听到“咕”—— 小姐儿似乎想要掩饰什么,顺势伸了个懒腰,反倒露出了短衫下的肚脐眼儿和一截平坦粉嫩的纤腰:“和你磨牙这半天,都忘了还有这个!”“啪!”地一下,树上摔下来一样物事,风少游定睛看时,却是只肥头大耳的灰兔子。 “会料理么?”小姐儿问。 风少游:……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人家救了他的命,瞧着他饿了,好心提供食物,还体贴找了借口,总不能,他连料理都不会吧。好在砍柴、生火这些活计都是常做的,烤兔子的技术兴许比不上鱼快,果腹却是够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不多时候,已经生起熊熊篝火,兔子剥了皮,叉在树枝上,“滋滋滋”地滴着油。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暮色里月亮渐渐升起来了,银亮银亮的光铺满山林,之前被风少游和箭蜥滋扰的山林重又恢复了平静,偶尔草丛里传来虫子的叫声,渐渐的,一阵一阵烤肉的香气开始侵袭人的意识。 不等风少游开口相邀,小姐儿已经从树枝上跳下来,伸手取过烤肉,非常不斯文地大咬了一口:“嗯嗯,手艺不错。” 当然不错,寻常厨师哪里能有他这样敏锐的知觉,能够准确控制肉的生熟程度。不过话说回来,能觉得他厨艺不错的都是没见过鱼快的。难得能鄙视一下小姐儿的见识,风少游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心里得意,嘴上只矜持地道:“可惜了兔子肉少。” “也是。”小姐儿吃得红艳艳的嘴唇油汪汪的亮,两个眼珠子骨碌碌四下里一转,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似的兴奋起来,叫道:“这家伙肉多!” 风少游顺着她目光看去,她说的不是别个,正是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的箭蜥。箭蜥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两个绿豆眼黑漆漆的,竭力想要表现出一副温顺又老实的样子。 小姐儿问:“怎么样?” 风少游懵了一下:“什么怎么样?” “还什么怎么样,宰了它吃了怎么样啊?”小姐儿几乎要跺脚了。 箭蜥抬眸看了他一眼,带着怯生生的不安和恐惧。 但就这么个怯生生的眼神,却让风少游不由自主地一激灵——论修为他是远远不及面前这位小姐儿,但是论感知能力,作为信蛊蛊师,他自有独到之处——“它要跑!”风少游当机立断叫了起来。 这话音未落,只见箭蜥“嘶——”地一声,又一篷血雨喷出来,然后“哧溜”一下,红衣小姐儿和风少游就只能看到它胖胖的背影连滚带爬滚下山去,只留下一段忧伤的舌头在地上颤动。 风少游心里抽了一下:这么长一段舌头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家伙够狠!又想道:没了舌头,这家伙可不就是没牙的老虎,由得他摆布——嘿,他报仇的机会来了!没准还真能抓了他来烤着吃! 风少游方才被箭蜥追杀得够狼狈,这一下报复心起,丢下手里的烤兔腿,起身就追。追不得三五十步,忽然身体一冷—— 不仅仅是冷,该怎么描述呢,那像是瞬间,从白天跌入深夜,从酷暑跌入严寒,即便是信蛊知机,第一时间收回了试探的触觉,那种寒意,还是让他连打了几个寒颤。 时不过中秋,哪里就冷到这个地步了? 除了那种彻骨的冷,风少游似乎还感知到了前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超强但又很混乱的信息流能量。 既然都追出来了,愣在这算怎么回事?不行,他今儿还真就跟它杠上了,不把它剥皮烤了吃这事儿不算完! 他仗着信蛊敏锐的侦知能力,也不怕箭蜥跑得快,拔腿又追,这脚一迈出去—— “回来!”忽然后颈一紧,紧接着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然被生生提了起来,然后倒飞了回去。 是红衣小姐儿的声音。 “为……为什么?”三个字卡在风少游喉咙里,没有来得及出口,信蛊已经圆转自如地探出触角,一朵云飘过月亮,皎洁的月光照见箭蜥疾奔而去的方向,被踩倒的草丛下赫然露出一副森白人骨,只是似乎少了一条腿骨…… 小姐儿手一松,风少游就从半空中跌了下来,得亏他一早探知情况,并没有跌得太惨。风少游起身来怒视少女:“它跑了!” “跑了就跑了呗。”小姐儿满不在乎地啃着兔腿,就仿佛方才那个能一手提起一个七尺男儿的女壮士根本不是她一样。 “你不吃肉了?” “我不正在吃么!” …… 刚才那个看着箭蜥流口水的家伙到底是谁! 风少游也懒得推敲这位小姐儿为什么前后态度迥异,抬脚就要再回去看个究竟。 “别说我没提醒你,”小姐儿咬着兔腿说:“那个山谷,不是你能去的。”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哼,你试试看!” …… 那个不能去的阴冷山谷究竟有什么?为何此地有如此强烈的信息流?月光下那具残缺的白骨又是什么人? “还有一条腿,你要不要?”小姐儿忽又出声。 风少游犹自苦苦思索,猛地听到“还有一条腿”,下意识地想起山谷中勉强完好的另一条腿骨,面上就露出古怪的神色。 “没胃口?”小姐儿撇了撇嘴,捡起最后一条兔腿:“那我就不客气啦,说真的,这样花好月圆的时候,原本该有酒有肉,有歌有舞——” “什么!”风少游猛地大叫一声。 “什么什么?”小姐儿莫名其妙:“我说该有酒有肉,有歌有舞——” “前面、前面那句!” “花好月圆……啊。”小姐儿依旧一头雾水:“又碍着你什么了?” 风少游抬头,果然见月亮团团,像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不由头上密密冒出汗来:秋元祭——今晚是秋元祭啊! 第二十章 秋元祭 整个蛮山镇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 秋元祭一年一度,是蛮山镇最重要的节日。关于秋元祭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有说是祖龙于这一日降世,也有说祖龙在这一日飞升,血液化为龙,肌肤化为精,骨骼化为怪,不过对于蛮山镇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一日,祖龙的鳞落在大地上,于是有了龙晶——若非如此,龙晶怎么会如满月一般晶莹闪亮? 龙晶深埋于地下,却是蛮山镇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数百年来,蛮山镇祖祖辈辈,就靠着龙晶矿度日,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蛮山镇对秋元祭的重视,也就不奇怪了。 秋元祭从戌时开始,蛮山镇上家家户户都会把制好的灯挂在门楣上,树枝上,有时候是单只的灯笼,有时候是串灯相叠,有时候甚至是火树银花,争奇斗艳,竞相华彩。 早早搭好的祭台,足足有两丈之高,祭台两边树立的灯柱是龙晶瓣磨制,虽无半点烟火气,却莹莹透着乳白色光晕,照得祭台正中横卧的祖龙纤毫毕现——是比龙晶更罕见的白曜石雕成,据说在蛮山数百年历史中也就发现这么一块。龙头,龙身,龙爪,皆活灵活现,就像是把东郊山头上的翔龙石搬了过来。 但是,蛮山镇的镇民都知道一句俗语——“上元节的灯,秋元祭的火”。漂灯流霓也好,银花万点也罢,都不过是调节气氛的陪衬罢了,秋元祭上最不可或缺的一道胜景却是“火”,这火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柴火、炭火,而是本地数百年来传承下来的一种异火晶,名唤“琉璃精焱”。 此火原本生于地心深处的熔岩之中,历经大地之火和熔浆的无数次锤炼、融合、压缩、化育,形成火晶。大约三百多年前,蛮山先祖在一次龙晶开采任务中偶得,世代传承至今。在蛮山镇民心中,那是“圣火”一般的存在,只在每年的秋元祭上才有缘观瞻。 这不,为了赶上这一年一度瞻仰“圣火”的机会,镇民们已经早早聚集到了祭台前的广场上,按家族各自站成团,虽然装束并不统一,却都穿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裳,哪怕是路边乞丐,这天也会赶早到河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站在角落里,并不臭气熏人。 蛊师另分一列,站在广场正中心,按修为,也按辈分排位,新晋蛊师与前辈们站得泾渭分明。 都穿的深黑绒袍,腰间各束一条巴掌宽的红色锦带,锦带上绣了不同的花纹,有的是一口喷着热气的黑锅背,有的是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有的是一团乱丝,还有的是个圆头圆脑圆眼睛的兽头——这条锦带,是他们最重要的身份标志。 到戌时正,钟声敲过七下,由矿场总管莫德开路,萨吾镇长提着鸟笼,昂首登上祭台。 他今日穿得也隆重非常,深蓝色大翻领窄袖长袍,领口用金线,袖口用银线,都绣有精美的花纹,远看时只觉奢华雅致,要走近了才能发现全是藤蔓图案,藤蔓枝连,千姿百态,间或有小小白花,那是用的细小珍珠连缀而成,花的形状,就和他素日从不离手的鸟笼里那朵一模一样。 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日更为低沉和郑重: 天地初辟之时,世界由龙族执掌,神力泽被众生。而伟大的创世者名为“祖龙”。祖龙殒落之时血液化为积蕴天地之伟力的灵类,肌肤化为有自然种种造化的精类,骨骼则化为坚不可摧力大无穷的怪类。继承这三系力量血脉而役使之的自然是天之骄子。“蛊”则是龙身上的寄生虫所化,役使蛊虫的蛊师理所当然居于工匠仆役的下位,为世界运转添砖加瓦。此为天命选择,人人都要各安其位,知恩感恩…… 这段话,蛮山镇上人人都听过千百遍,就是三岁小儿,也能倒背如流,但是每次听到,也还是屏气凝神,不敢稍有怠慢。 萨吾镇长讲话结束,就是祭典科的祭司登场。 镇上德高望重的五位老祭司穿大红袍子,同色斗篷,由助祭引领登台。 助祭照常由蛊师担任,每年光为这个助祭的位置,都够这镇上的蛊师争个头破血流——助祭会被允许在右肩的位置上绣上他们的本命蛊,这就是助祭的荣耀了。 今年的助祭凉志,据说是矿场总管莫德亲自举荐过来的。这是个圆脸的年轻人,五官生得端正,可能是太端正了,容不得半点移位,于是当他斜眼看人的时候,就像是整张脸都歪了。他这晚已经是第三次斜着眼睛看金铃了。若非要用个词来形容,或许用“色眯眯”这个词比较恰当。 金铃虽然也和大伙儿一样,穿着中规中矩的黑袍,却像是珍珠落在石子里,明明白白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感受到这个人的异样目光,金铃皱了皱眉,管冲是全程都在盯着金铃看,怎么都看不够,今晚的金铃好看得简直像是在发光,他模模糊糊地想。待看到她皱眉,赶紧问:“金铃你不舒服么?” 金铃摇了摇头:“没什么。” 盛装的老祭司脱去斗篷,向着祖龙深深鞠一躬,然后开始用一种古怪的调子念诵漫长而枯燥的祷文,这一念足足花去半个时辰。 到祷告结束,凉志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从镇长手里接过一块纯龙晶打造的鳞形物事,再一步一叩地行至祖龙龙首下方,在一个绫锦和菅草混编成的蒲团上跪下后,小心地将手上的鳞形物事安放进面前的鳞形凹槽中。左左右右地各旋转了几圈,只听“咔嚓”一声后,祭台下方即传来一阵沉重的机关旋转、撞击、开合的声音,很快台面上的钢板徐徐打开,随着耀眼的赤色光柱裹挟着一股热浪从中迸射而出,乌金石打造的黑色基座拱托着一个火红璀璨的不规则晶体自下方缓缓伸出台面,直至与祖龙龙首下颌平齐。 这乌金石基座也有说法。传说琉璃精焱既为自然而生,已孕育出灵性,遇火则融,遇木则焚,遇土则遁,极不可控,独与乌金相谐。这乌金石系从天而降的异质宝物,埋于地下数万年之后,通体变成乌黑色,温润如玉,古有传言乌金镇惊辟邪,乃至刚至阳之物,与异火可谓心性相通,故能互安本位。 那一霎那,不论是龙晶瓣,还是镇民们精心制作的灯串、霓彩,甚至朗照乾坤的月光,在“琉璃精焱”的奇异光氲下都似乎黯然失色了。 全场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最后倒是镇长、也只有镇长率先抽离出来,从莫德的手中接过一个红绸布包裹的火把,缓缓走到“琉璃精焱”面前。当镇长手中的火把离“琉璃精焱”晶体尚有寸许时,“琉璃精焱”迅即引燃,如呼吸般轻巧,极为纯粹的赤色光焰带着地心元磁的烈力肆意曳动,透着逼人的劲气。 玉白色祖龙石雕周身瞬间泛起晶莹通透的赤色鳞光,似乎还有一股温热的血气在流窜。那对斗大的精光四射的龙眼,犹如具备了灵智一般,隐隐间有凛冽龙威从中弥漫而出。 这大约就是祖龙的光辉吧。 那一刻,镇民们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右手掌放于左胸前,开始缓缓绕着祭台转圈,这就算沾“龙光”了。 祭典之后,欢庆就要开始了。盼了整整一年的镇民们载歌载舞,用美酒佳肴来庆贺这一佳节,回馈和赞美祖龙的恩惠。今年的秋元祭尤为热闹——今年的秋元祭,有新晋蛊师的献礼,这可是十年才有一次啊。 在祭台一侧出现一朵硕大的水晶雕制的莲花枝,有半人高,枝头玲珑剔透一只花苞,合得紧紧的,花苞里也没有放灯,在光芒四射的祭台面前多少有些黯淡,但在沾了“龙光”之后新晋蛊师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这里。这朵不太起眼的莲花枝——它将决定他们今晚能否有资格参与秋元祭献礼,甚至获得夺取今年“秋元赏”的机会。 “秋元赏”不仅是对本镇蛊师技能、实力的最高认可,还能带来很多实在的好处。其中最吸引人的一点便是成为未来砖瓦司、药石局、粮草署、织造所、畜牧院、殡葬司、刑狱司、祭典科等十个东市职能机构主事官的继任者,这可是除了被本家选拔进入列缺城外最光宗耀祖的肥差了。 不过,秋元祭是每年都有,但并不是每年都有蛊师献礼——因为银月蛊场十年才开一次,所以蛊师献礼,也是十年才有一次。而“秋元赏”是要从每十年才有一次的秋元祭献礼活动中决出,按规定凡是通过元液检测的往届蛊师也有资格参与,新晋蛊师们自知修为尚浅,对“秋元赏”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最紧要和实际的还是先通过元液检测这一关吧。 在镇民们欢欣鼓舞的目光里,在大多数蛊师的跃跃欲试中,鱼快和明小苏脸上的乌云堆得都能磨墨了,无他,风少游还没有回来。 但是,元液检测就要开始了! 第二十一章 元液检测 “少游不会是忘了今晚秋元祭了吧?”明小苏眉头皱成了蚯蚓。 “怎么会,”鱼快目不转睛盯着镇子入口的方向,“少游记性好着呢,而且我那天见他的时候还提醒过……” 话虽如此,两人还是禁不住捏了把汗。偏管冲还凑过来火上浇油:“怎么,风少游还没到,他是怕了吧?” “怕?怕什么?”鱼快一肚子火,气鼓鼓地回道,“你都不怕,少游有什么好怕的!” “嘿你!怎么说话的?”管冲哪里受得了这话,就要捋袖子,被金铃拦住:“今儿可是秋元祭,可别生事!” “哪里是我生事、哪里是我生事!”管冲委屈地嚷嚷,“明明是他、他们——”见鱼快和明小苏都阴沉着脸,像每个人都欠他们五百钱似的,一时福至心灵,叫道:“咱们都到了,就风少游没到,难道这能怪我?” 金铃沉默了片刻,这些日子他们根据各自本命蛊的特性分头修习,同学之间十天半个月不见也不算太奇怪,但是这样的日子……她忍不住问:“鱼快、明小苏,你们都没见过少游么?” 明小苏说:“少游的本命蛊喜欢旷野,所以少游平日并不在镇上,但是今天秋元祭,他是知道的……” “旷野?”管冲听不得金铃喊“少游”这么亲热,登时夸张地笑起来,“出了咱们这镇子,遍地都是凶兽,风少游该不会是——哇喔——像他那短命的老爹一样被一口吃掉了吧?” “管冲!”明小苏和鱼快几乎是同时喝了出来。 “管冲,你少说两句。”金铃也看不过去了。 “都在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和蔼不失威严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就快到你们献礼了,还不安分点!” “秋老师!” “秋老师!”孩子们纷纷行礼。今年成功捕获本命蛊,又成功克服排异的孩子并不太多,总共也就十余个,所以秋老师这一眼过去,很容易就发现了有人缺席:“风少游呢?” “少游……少游去茅厕了。”鱼快眼珠子一转,搪塞道。 “才不是!”管冲叫道,“风少游迟到了!” 鱼快瞪了管冲一眼。 “明小苏?”秋老师面色一沉。 明小苏扛不住秋老师的脸色,退了半步,像是想要把瘦小的身躯藏到鱼快背后去——当然,这个举动注定的徒劳无功。 这时候祖龙的眼睛已经开始发亮,萨吾镇长的目光扫了过来,示意秋老师带着新晋蛊师们到台下去。 时间已经容不得秋老师多问了,只得道:“……都跟我来!” 明小苏缩成了鹌鹑,和鱼快老老实实跟在队尾,随着秋老师往高台走,一路镇民们纷纷避让,投过来或好奇,或羡慕,或嫉恨,也有骄傲的眼神。管冲一路挤眉弄眼地挑衅鱼快和明小苏,鱼快和明小苏虽然气愤,却也无可奈何——全镇的人都看着呢。 到高台下,萨吾镇长问:“……都到齐了吗?” 秋老师犹豫了一下,尚未作答,管冲又要叫,忽然嘴上一紧,却是被鱼快和明小苏一左一右捂住,“呜呜呜”地喊不出来。 萨吾镇长的目光往下,沉声再问:“秋学监?” 秋老师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他不会像鱼快和明小苏那么天真,以为堵住了管冲的嘴就万事大吉,镇长对镇上的掌控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一时只道:“有个学生……修习的地方偏远,还没有赶到。” 侍立台下的助祭凉志目光扫过今年的新晋蛊师,最后落定在金铃脸上。即便是之前他再三用目光挑逗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这个小姑娘眼睛里这样惶急的神色,这个神色让凉志心里很不舒服。 那个没来的小子,莫非是她的小情人? 嘿,想和我抢人? 狡黠地一笑后开口道:“新晋蛊师秋元祭迟到这种事,在咱们蛮山镇,开天辟地以来,这还是头一遭吧,莫不是——” 戛然而止的话头,足以让人浮想联翩——莫不是藐视镇长这位主祭?莫不是做了蛊师就以为可以随心所欲?莫不是……想要离开蛮山镇,所以连镇上最盛大的节日都不放在眼里? 萨吾镇长面上微有怒容。 这会儿功夫,管冲挣脱了鱼快和明小苏的手——他们俩原就不是他的对手,高声叫道:“风少游!风少游没有到!” “风少游?”镇长愣了愣,这个名字很耳生。当然大部分小蛊师的名字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蝼蚁一样的人物,哪里值得他费心思,但是……正如凉志所说,这种事,在蛮山镇,还是头一回! 此例……绝不可开! 萨吾镇长面无表情,左嘴角迅速地抽动了两下。镇民们隔得远感受不到,而在台下的小蛊师们却都觉得心里一凉。如果风少游在,定然能判断出这是……杀气。 萨吾镇长沉声道:“既然——” “修炼蛊师不易,少游这孩子是太珍惜了,他的本命蛊又性喜旷野。他一向勤奋,也许是过于勤奋了,反而误事。”秋老师忽然出声打断并恳求道,“还请镇长看在近年来,镇上蛊师不多的份上,格外优容!” 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镇民,镇民们听不到他们的对话,疑惑之下已经开始交头接耳,骚动起来。 秋老师极少开口为人求情,又是在秋元祭这样举镇欢庆的时候,萨吾镇长意识到没必要扫大家的兴,即便是要发落,也不急于一时,便点点头道:“既然秋学监你开了口,我就暂且放他一马,献礼开始之后半个时辰内,如果他赶回来了,也就罢了。” “如果赶不回来呢?”凉志问。 “赶不回来么……那以后,也不必再回来了。”萨吾镇长淡淡地说,言下之意,赶不回来秋元祭献礼,就要把风少游永久逐出蛮山镇。 鱼快和明小苏齐刷刷脸色一白,对望一眼,却是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镇长宣布:“元液检测开始!” “一个一个来。”秋老师和助祭凉志一左一右站在水晶莲枝旁边,凉志站得更近一点。 “我来!”管冲大喝一声,双臂一张,推开左右同学就冲了上去,甚至不等凉志来领,就一气儿冲到祭台下半人高的水晶莲枝面前,双手握住水晶莲枝。莲枝入手微凉,不过片刻功夫,耳边就传来一声惊呼:“花……花开了!” 抬头看时,只见枝头那只闭合的莲花苞,竟是缓缓地、缓缓地打开了花瓣,花开得极其缓慢,慢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花瓣在动,又极其艰难,艰难到管冲额上竟滚滚落下汗珠来,像是花每多开一分,都要耗费他很多力气一样。 见识过十年前秋元祭的人还能不动声色,暗笑别人土包子,但是这里大部分新晋蛊师都忍不住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管冲却只勉强咧了咧嘴,做不出更多表情。旁边人看得轻松,他实在有苦说不出——从他双手握住水晶莲枝开始,就感觉到莲枝上生出无数细小的吸管,把元液从他的元窍里源源不断地吸出来。 他这些日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修出来的元液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失……那种流失的惊恐,让管冲忍不住脸色发白。 “管冲哥你没事吧?”在所有人都为水晶莲花的光华所折服的时候,金铃大约是唯一一个留意到管冲神色不对劲的。 “没、没什么!” “撑不下去就早点放手啊,”凉志哈哈一笑,“看把铃妹妹吓得,脸都白了。” 从这批新晋蛊师进场检测元液开始,他的目光就黏在了金铃身上,像苍蝇黏在蜜上,扯都扯不开。 他轻佻的语气让金铃又微皱了皱眉。 管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爆发式地喊了一句:“谁说我撑不下去了!” 话音落,半开的水晶莲花应声而闭,就像是方才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又回复成小小一只花苞,一众新晋蛊师直接目瞪口呆。鱼快更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疑心方才是自己眼花了。 “秋老师?”还是金铃镇定,出口问道。 秋老师赞许地点点头:“一段承阶,过!” 过关原本应该高兴,管冲却高兴不起来,耷拉着脸,像斗败了的公鸡。 特别在看到凉志色眯眯地对金铃说——“铃妹妹,我可盼着你出场呢!”——一面说,一面还要伸手去牵金铃,管冲肺都要气炸了,他紧紧捏着拳头,却到底不敢挥出去。 秋元祭这样的场合,就是鲁莽如管冲,也不敢造次。 金铃犹豫了一下,小小退开半步,避开凉志的手。她也不喜欢这个凉志的口气,不过更讨厌他的眼神,特别是当他从上到下打量她的时候。 只是秋元祭献礼要元液过关,是必经的流程,便是秋老师,也没法说凉志不对。 如果少游在,一定会想办法替自己解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对这个恤孤院一起长大的伙伴,她对他,一直有比对别人更多的信任和信心——哪怕是管冲呢。 “要是少游在就好了。”有这个念头的不止金铃一个,明小苏也这样想。剩余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要是少游真赶不上秋元祭……明小苏简直不敢去想这个后果。 “我先来!”跳出来抢到金铃前面的却是鱼快。不止管冲,就是明小苏也吃了一惊,“鱼快!” “我……我练了这么久,也、也想知道自个儿练得怎么样了。”鱼快硬着头皮顶住凉志的目光,两腿却在打颤。 “这不是鱼记的小胖子嘛,秋兄厉害,饭桶都能调教成蛊师!”凉志不无讥讽地笑道。 鱼快深吸一口气,默念着“我不和傻逼一般见识……我不和傻逼一般见识……”,在收到金铃感激的眼神之后,终于平心静气。照着管冲的样子,双手握住了水晶莲枝。 “一段承阶,过!”秋老师说,“下一个!” 下一个是明小苏,同样的一级承阶,再后来是以渔蛊为本命蛊的小蛊师,他人还极小,个子不及水晶莲枝高,也像前面几个同学一样,双手郑重地捧住莲枝,但是等了很久,莲花也没有绽放。 “下一个。”秋老师声音里没有情绪的浮动。 渔蛊小蛊师还在发愣,忽然莲枝上传来一股强大的反冲暗劲,震到他的双手再握不住,蹬蹬蹬连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到这时候他也反应过来,这就是元液没有达标的结果了,他没有资格参与秋元祭献礼了。这整晚热闹喧哗光彩夺目的秋元祭,和他没有关系了——顿时“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这哭声让剩下的同学都有些不好过,更多的忐忑,他们沉默着,一个接一个,过关的,不过的,最后……终于轮到金铃。 “铃妹妹——”凉志阴阳怪调地拉长了调子,双目灼灼地盯住金铃。金铃当然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不过是嘴头上占点便宜,并不敢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但是要她照着他的话行事,那就像是吞了只活苍蝇,别提有多恶心了。 然而所有的同学都已经做了检验,金铃虽然不情愿,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还是我先来吧。”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第二十二章 打赌 “少游?!” “少游——” “风少游……” 几个不同含义的声音先后响起,有惊,有喜,有如释重负。 要不是有秋老师拦着,鱼快和明小苏恨不能冲上去欢呼一把! 金铃也露出非常欢欣的颜色。一个人礼貌客套的笑容和真心欢喜是不一样的,真心欢喜有多动人,落在凉志眼里,就有多嫉恨:原来是这个小鬼,模样倒算俊俏。不过,要和他抢人,还嫩了点。 姓秋的说他在山里修习,怎么就没死在是山里呢。可惜了这件事已经在镇长面前报过备,不然他倒是可以以迟到的借口取消他今年秋元祭献礼的资格。 都怪姓秋的多事!也怪那个大个头大嘴巴!凉志连管冲也一起怪上了,嘴上更不客气:“我说谁呢,原来是咱们蛮山镇上有史以来第一个秋元祭迟到的大英雄啊!来来来,大英雄,让大伙儿见识见识,你究竟有多高的修为,敢在秋元祭上迟到!” 风少游微微一笑:“一会儿您就能见识到了。” “别是个不过吧。”凉志哼了一声,“那我就等着瞧了。” 风少游却不与他斗这个嘴,也来不及与小伙伴们打招呼,他三步两步一跃而上,经过金铃的时候,两人迅速交换个眼神,金铃的心登时就静了下来。 风少游的双手握到了莲枝上。 凉志有意无意往前走了半步,双手拢在袖中。 片刻,莲花枝头微微颤了一下,就在众人以为会像之前管冲、鱼快、明小苏几位一样,莲花慢慢绽开然后停住,但是并没有,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花苞还是花苞,丝毫没有要开的意思。 鱼快和明小苏的脸色已经开始不好看。 难道风少游会过不了关?这个别人信,鱼快明小苏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这些同学中,没有人比他更勤奋,怎么可能过不了关? 金铃不自觉地咬了咬唇。 就连一向和风少游不对付,之前还盼着他迟到不能参加秋元祭的管冲都在隐隐盼着他能够过关,灭一灭凉志那小子的威风——就更别说其他小伙伴了。 唯有水晶莲枝上的花苞不为所动,就这样沉默着,不开,不亮。 风暴中心的风少游反而比其他人镇定。 虽然他之前并没有经过元液检测,但是水晶莲枝对元液的诱发和吸引显而易见,只是当凉志走近,他的双手忽然就热了起来,这种不寻常的热度,使得元液从指尖传递到水晶莲枝的时候,出现了明显的断点。 作为一名信蛊蛊师,风少游对于气流的顺畅再敏感不过,他偏头看了凉志一眼,这人真是胆大包天,镇长在上,秋老师在侧,竟敢为几句口角破坏秋元祭——简直该死! 凉志收到他的这个眼神,不但不觉得羞愧,反而得意洋洋:“哟,不会这么巧就被我……说中了吧?” “元液检测都过不了关,还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 “我要是你呀,就不这么大老远赶回来自取其辱了,早买块豆腐一头撞死岂不干净?” 他这几句话都压低了声音,并没有让别人听到。 风少游却大声回道:“凉大蛊师这话的意思,是看死我过不了检测?” 凉志却甚是狡猾,并不肯认:“我可没这么说,小兄弟莫要妄自菲薄。” “少游,不要再与他废话了,”金铃忽然出声道,“时间不多了!” 元液检测最长为一刻钟,过了这一刻钟水晶莲花还没有被催发的话,莲枝就会反震检测者,终断检测进程,这是金铃观察得到的结论,少游迟到,没有看到这些,而凉志是绝不会告知的。 风少游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我一直都听说凉大蛊师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却原来,闻名不如见面啊——想必凉大蛊师也不敢与我打这个赌了。” “风少游!”风少游这几句话动静太大,秋老师不得不提醒他注意场合,也是警告。 连祭台上镇长的目光也微微一凝,左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他居高临下,当然看得出凉志在捣鬼,不过,他并不打算为这个迟到的新晋小蛊师出头。一来凉志跟随莫德多年,对他一向恭敬;二来,他们蛊师之间的纷争,哪里值得他发话。就让他们闹吧,暂且作壁上观。 风少游不再言语,只再抛了个挑衅的眼神过去。 凉志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最多还剩四十息。莫说是个晋级才不过月余的小家伙,就是老秋……怕也不敢夸口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突破他的禁制,催发水晶莲花吧。 一时咬牙笑道:“赌就赌!秋兄给我们做个见证吧。” 若在往常,秋老师倒可以以“秋元祭不宜嬉闹”的理由反对,但是今年秋元祭改制,镇长带头鼓励大家开赌,他就不好明言阻止了。更要命的是,这个赌还是风少游提出来的,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秋老师心里腾地升起怒火——他和凉志意见一致,无论怎么想,风少游都没有胜算。 “秋兄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啊。”凉志笑道,“却不知风兄弟有什么可以拿来做赌的?” “我输了,任凭差遣!”风少游不动声色扔出七个字。 “少游……”鱼快、明小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少游冲他们笑了一下,反问:“凉大蛊师呢?” “就你这么个废蛊,元液检测都过不了,能帮我做什么事?”凉志哼了一声,目光却往金铃那边瞟过去。 “你!”管冲早就憋红了眼睛,这一下哪里还忍得住,握紧拳头就扑了出来。 “放肆!”然而秋老师在侧,哪里容得有人秋元祭上闹事,这一声低喝,别人并不觉得如何,管冲却是整个身形都僵住了。 好在秋老师并没有继续呵斥,只一双眉锁得紧紧的。 这一下轮到风少游尴尬了。原本想帮金铃出口气,却还是低估了凉志的面皮。他连自己都押上了他都瞧不上,他这会儿哪里还拿得出更好的赌注?而时间……就如金铃所说,时间不多了。 罢了,风少游叹了口气,这次放过他,来日方长。于是开口道:“既然——” “那就再加上我吧,”金铃忽然抬头,应道。 “什么?”莫说别人,就是风少游,也不由一愣。 “那就押我吧。”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金铃心里反而一松,笑吟吟地道:“既然凉大蛊师不满意少游做赌注,那就再加上我吧,如果少游输了,我和少游一样,听凭凉大蛊师差遣!” “金铃……金铃你在胡说什么!”管冲率先叫了起来。 要在平时,他多半还会因为金铃对风少游不同寻常的信任迁怒,但是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金铃她这是把自己押出去了啊!那个什么凉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光他那看金铃的眼神就……就足够他吃不下睡不着了,听凭他差遣!那简直就是噩梦! 就连秋老师,也微微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风少游今晚也不知道怎么了,尽胡闹!如今连金铃也—— 真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金铃并不理会,却反过来盯住凉志,嘴唇慢慢勾上去,露一个妩媚夺目的笑容:“那么,凉大蛊师又有什么,可以拿来与我和少游打这个赌呢?” 凉志明显犹豫了:对方拿出两个人做赌注,他这边要是筹码分量不足,岂不惹人耻笑? “凉大蛊师……”金铃微笑道,“这是在拖延时间么?” “如果风兄弟能够通过元液检测,我就听凭金铃妹子差遣!”这句话一出,嘘声四起,新晋蛊师们都躁动起来:这厮做得好春秋大梦!听凭金铃差遣——这真是输了的结果不是赢了么?分明是找到了接近金铃的借口啊。 “别吵!还……还有!”当面被这些后辈群嘲,镇长、秋老师的脸色也不好看,便是以凉志的厚脸皮,也有些扛不住——不管怎样,萨吾镇长的态度,他不能不在乎。勉强又加一句:“我今晚夺得的‘秋元赏’让给风兄弟和金铃妹子——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呸!”管冲气得要死,只是碍于秋老师就站在旁边,不好发作,啐道,“谁知道你今晚拿不拿得到‘秋元赏’啊,要拿不到呢?” 连一根筋的管冲都能想到这个,别人自然也能想到,集拢过来的目光要有多怀疑就有多怀疑。 “拿不到我就滚出蛮山镇!”——凉志把心一横,撂下狠话。 其实今晚的秋元赏,凉志还是有把握的,镇上的二段蛊师原本就不多,他要不是真有些本事,也不会得到镇长和矿场总管莫德这两号头面人物的垂青。这群新晋小蛊师们也没多少战斗力,这秋元赏,还不是他手到擒来?——这句话好歹让现场安静了下来。 凉志心里算了算,只剩下十多息了,他赢定了!一想到赢了之后的结果——这个该死的小鬼,可以差遣他做牛做马,至于貌美如花的铃妹妹嘛……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几乎要嘿嘿笑出声了。 “风少游?”秋老师干咳一声:凉志下了赌注,最后还须征得风少游同意。 “好!”风少游一锤定音。 只剩下七息了。水晶莲枝枝头的莲花还是静静的,风少游周遭隐隐巡绕一层红光,只是在祭台光华的掩护下,并不十分清晰。 “……五……”有人在小声倒数。 莲花苞又颤了一颤。 所有人都屏气凝声,特别鱼快、明小苏两个,手心里都是汗津津的。反而金铃沉得住气,起码脸上没带出颜色来。 最沉不住气的自然是管冲,他是真要哭了。他已经在心里把所有他听说过的,神灵也好,龙也好,十八代祖宗也好,通通求了个遍,只求他们保佑……风少游。我擦怎么这么奇怪,这辈子,竟然还有求各路神明保佑那个家伙的一天,管冲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 “……三、二、一。” 第二十三章 一段转阶! 花开了! 竟不像之前被催发,缓缓盛开,而是在刹那之间,光芒照进所有人的眼睛里,甚至有人忍不住退了半步,到定睛看时,莲花已经开全了——不是半开,是开全了!莹莹光华在水晶花瓣上流转,竟不是纯白,还有一丝浅红。 “一段转阶!”秋老师宣布。 “哗!” 全场都震惊了。? 蛊师级别分段,如今镇上最高也就二段,秋老师是二段,凉志也是二段,三段……只存在于传闻中。 而每段分阶,有起、承、转、合四阶。通常情况下,拿到本命蛊通过排异反应的蛊师都是一段起阶,达到一段承阶就可以通过元液检测,参与秋元祭献礼,至于一段转阶——那是至少修炼一年之后才能达到的水准。 新晋蛊师们纷纷向风少游投去艳羡的目光,连秋老师都微微点头赞许,金铃虽然面上不露,心里也是大大松了口气——要真给那个色迷迷的凉志差遣,虽然日后未必没有办法翻盘,毕竟还是要难过一阵子。 鱼快和明小苏更是奔上前去,鱼快当头给了他一拳:“差点给你吓死!” “可不是!”明小苏也道,“你是不知道,之前那个……”他轻慢地看了凉志一眼,不屑提他的名字,更别说尊称“大蛊师”了,就用“那个家伙”代替,“……使坏,要不是秋老师据理力争,你差点就被当场逐出咱们镇子啦!” 风少游才知道前面还有这么一出,对红衣小姐儿的感激又深一层。 “对了,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你不会是真忘了今天秋元祭吧?”明小苏疑惑地问。 “哪能呢。”风少游笑道:“只是说来话长——” “少游少游,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我的天,那花开得可真好看!”鱼快又嚷嚷道。 这话说来……就更长了,风少游暗忖,也瞟了旁边凉志一眼。凉志面如死灰,一直在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同样觉得不可能的还有祭台上的萨吾镇长,当然这时候并没有人留意到他瞳孔微微一缩以及嘴角的轻轻抽动:一段转阶也就罢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元液催发到极至,这个姓风的小子莫不是…… 管冲原本心情复杂,一面是庆幸风少游这小子走了狗屎运,竟然让他通过了,一面又忍不住恨恨地想:通过就通过,和大伙儿一样一段承阶不就成了,偏折腾个转阶出来,这风头,可出大了!转念又自我安慰起来——别说是一段转阶了,他就是个一段合阶,就他那个破信蛊,抵什么用!也就出出风头罢了。 可恨的是在金铃面前出风头! 不过,凉志这个样子,还是让他很快高兴起来:“哼,有什么不可能?愿赌服输呗!——金铃,咱们使唤他一个看看?” 凉志被这句话气得面色铁青,然而有承诺在前,赌注是他自己下的,总不好这么快食言。但要是小丫头不识相,真拿他当下人使唤,就莫怪他日后不怜香惜玉了—— 凉志打叠起百般警惕,但是金铃走过来,只低声说了两句,凉志就立刻转怒为喜,应道:“好!我这就去!”心里多少有些得意:看来小丫头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嘛。还示威似的对上风少游的目光。 “金铃金铃,你和那家伙说什么了?”管冲缠着金铃问,顿生疑窦。 “没什么,管冲哥,咱们这里耽搁得够久了——该我检测元液了。”金铃道。 新晋蛊师们还沉浸在战胜凉志的喜悦中——虽然他们未必人人都和风少游、凉志一般在意金铃,但是毕竟是同学,又面临着与前辈蛊师的竞争,风少游能够狠狠打凉志的脸,是他们都乐见的。 这喜气洋洋的氛围中,金铃却冷静得出奇,她走上前去,素手握住水晶莲枝,片刻,莲枝枝头的莲花苞慢慢绽开了,花开到半,花开过半……花开全了。 竟是和风少游一样,催促得水晶莲花开全了! “一段转阶!”秋老师再度宣布,唇边的笑容又扩大了一些。 众人一愕,一时竟悄然无声——如果说方才风少游给大家的是惊喜,那么眼下金铃的奇迹,就是惊吓了,就这么个娇怯怯的小姑娘,竟然也能够达到一段转阶,这让他们多少有些羞惭。 “我就知道,金铃才是最棒的!”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管冲第一个开始蹦跶。 其余小伙伴也纷纷过来祝贺。 萨吾镇长随后宣布:“元液检测完毕,接下来准备秋元祭献礼!” 最近一次蛊师献礼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今年这些新晋蛊师们,最年长的,也只见识过一次,不过那一次,已经足以让他们回味许久。 那次蛊师比这届多,献礼也热闹。 鱼快印象深刻的是那个以制冷蛊为本命蛊的前辈,在十年前的秋元祭上,用牛奶、蜂蜜、鸡肉做成冰雪丸子,供全镇镇民饱餐了一顿。他当时年岁虽小,却死死记住了这道美味,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蛊师和好吃联系在一起,也因此自小就树立了要成为蛊师的远大志向。 当然后来他发现这就是个误会。 至于再后来……好吧能得到膳蛊真是太开心了。 明小苏不像鱼快那样执着于吃,所以他记忆里的秋元祭献礼就要复杂得多:有能够把胖姑娘转眼变成苗条美人的,有一夜之间神行千里的——虽然整个蛮山镇也没有千里之地让他走。 还有徒手舂米的、点穴涌泉的、制作弓箭、打造农具的,等等等等。 最后胜出的是那个量体裁衣的蛊师——他给镇上每个人,不分男女老少,各裁了一件衣服。 镇民都很实在,冰雪丸子算什么,虽然新奇,也就能哄哄小孩的嘴;日行千里算什么,他们都是凡人,又不需要出远门;至于制作弓箭、打造家具、点穴涌泉、徒手舂米——总不会每个人都需要去打猎,每个人后院都急需一口井,或者每个人都需要新家具,但是新衣服,总没人嫌多。 上届秋元祭献礼上最倒霉的是那个拥有美白蛊的大姐,原本她是很有一拼之力的,一白遮百丑嘛。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失手把镇上有个姑娘的眉毛给美白了,多年之后,鱼快还记得那个姐姐惨白惨白的眉毛。 那位美白蛊师也因此被逐出了蛮山镇。 后来……有人在山野中看到了她的衣服,猜想是被野兽吃了,毕竟,没哪个野兽需要美白。 有上届师兄师姐为前车之鉴,明小苏一早就知道,自己胜出的可能性不大,清洁固然人人需要,但是也没有迫切到非要不可,说起来,鱼快胜出的可能性反而大点——鱼家在镇上原本人缘就好。 明小苏觉得,自己只要不像那个倒霉师姐一样,就很好了。 祭台广场被让了出来,通过元液检测的新晋蛊师们开始进场献礼,镇民们就有些应接不暇了。 声势最为浩大的是广场正中央的两头大公牛,在管冲的指挥下,它们低着头,犄角相对,喘着粗气,正斗得不分轩轾。人群中叫好声,抽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悬着心,捏着汗,眼珠子都不敢错开。 原本管冲是想和金铃合作,金铃吹笛,他指挥大青牛跳舞——前次在同学面前已经露过这一手,效果不错。但是金铃拒绝了,她说:“那要是咱们得了秋元赏,那算是管冲哥你的呢,还是算我的?” “当然算你的!”管冲拍着胸脯承诺:“我啥时候让你吃过亏啊!” 金铃却嫣然一笑道:“那我又怎么好意思让管冲哥你吃亏呢?” 管冲琢磨了整整一刻钟才想明白金铃的意思,心里一甜,要说:“我不怕吃亏!”金铃已经走开很久了。 管冲有些怏怏的,就是指挥起两头牛决斗都有些不得劲,要不是围观人众的兴奋感染了他,只怕这会儿已经没精打采撤下去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要是能拿下秋元赏送给金铃……想到金铃可能会兴奋得双颊绯红,亲亲热热地说:“管冲哥你真好”,身体已经酥了一半。正脑补得愉快,目光一斜,忽然就看到了风少游。 他双手抄在口袋里,漫不经心穿梭在人群中,半点都看不出打算表演什么的样子。 就算他想,也没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技能吧,所以索性就不献丑了?管冲嘿嘿笑了一声。要说今晚最招他讨厌的其实还不是风少游,而是助祭凉志,不过凉志不在,让风少游露个丑也是他喜闻乐见的。 管冲主意打定,抬手往那头渐渐占上风的公牛背上一拍,公牛忽然放开正当其冲的对手,转身往人群里冲过去。 人群一时哗然。 惊叫者有之,逃命者有之,原地两股战战者有之,不过只片刻功夫,大伙儿就都镇定下来,远远近近地站住了。大家都看得清楚,那头牛并不是发了疯,它仍然在管冲的控制之下,它是冲风少游去的! 大约是他们同学约定好了来这么一场联合表演吧,镇民们不约而同地想。 “搞得和真的一样!”有人说。 “可不是!”一个穿红袍子的中年人拈了拈须,掩饰自己方才的窘态:“现在的孩子啊,花样真多……” 这时候镇民们的目光已经从两头牛转向了风少游,看的就是这热闹! 风少游扬了扬眉,之前他确实没有想好今晚能表演什么,他的信蛊并不像鱼快的膳蛊,或者明小苏的辟尘蛊,以及金铃的音蛊一样,有让人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的技能,更别说和管冲比了。 却不料管冲来这么一招,反而给了他机会。 他闭上眼睛,周围顿时就安静了下去。所有人都看见,风少游的手臂上忽然多了一对青灰色的小翅膀,要仔细看,这翅膀的末端还在微微颤动,像是随时可能飞起来。 莫说这镇上的普通人,就是管冲,在克服排异反应之后,这也还是第一次看到风少游施展他的信蛊——原来信蛊是这样的,别说,模样还挺酷。 不过,酷有什么用,酷也是只废蛊,管冲不屑地想。他就等着风少游被大公牛吓得瘫软在地,哭着求他放过他。到时候……嘿,到时候,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往金铃身边凑!管冲想得美美的。 人群中已经不断有尖叫声发出来,倒抽气的声音比之前更响,毕竟,之前还是实力相当的两头牛,而现在——对上大公牛的可是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这小身板,要是给大公牛顶一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然而风少游开始动了,他动得并不快,大公牛直愣愣朝他冲过来的时候,他只往右边横跨了一小步。 就这么一小步,大公牛忽地一下就冲到前面去了,尖锐的风声犹在耳边,风少游又退开半步。这半步,堪堪就擦过大公牛庞大的身躯,围观人众中有人手心里已经开始冒汗,他仍然是轻轻松松,游刃有余的模样。 “好!”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大公牛被激怒了,低吼一声,调转身躯,一低头,又朝风少游冲过来—— 第二十四章 救人的机巧 风少游轻易就能够判断出大公牛的攻击速度和方向,在经历过箭蜥神出鬼没的追击之后,大公牛这种笨拙的生物对他来说,根本不构成威胁,但是,就在他斜跨一步,以毫厘之差错开牛角的时候,一声哭喊传进他的耳朵里:“阿元、阿元你怎么了!” 是隔壁律婶的声音。 阿元是律婶的小儿子,年方五岁,素来体弱,最得家人疼爱,今晚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方才,风少游还听到他细声细气地喊:“少游哥……小心!”大约是大公牛那一下风少游闪避得太过惊险,竟唬得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 律婶喊了几声得不到回应,眼看着儿子脸也白了,手脚也冷了,自己回家怕也没法交代,一时想不开,竟放下阿元,一头往牛角上撞去。 如果说方才大公牛冲着风少游去,围观人众还能喝彩和倒抽气的话,律婶子这一撞,众人是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这祭台广场中央原本是最热闹最喧哗的地方,这一下,竟静得鸦雀无声。 管冲的脸也有些发白:大公牛是他在操控没有错,可是这样近的距离,就是要掉头,也都来不及啊! 何况他这一急,元窍之中元液竟有些不稳的迹象。 在这千钧一发,万众瞩目的时刻,好个风少游,他也知道这时候要阻止大公牛已经不可能,却是一侧身,顺手就拉住律婶子的衣袖,也不知道如何发的力,律婶子竟被带得滴溜溜一转,擦着大公牛厚实的皮毛摔了出去。 到律婶子安然落地,才有人发出声来:“他婶——” 围观的大多都是镇民,五感的敏锐度不及风少游的百分之一,自然看不出他是借大公牛的冲力把律婶子震开,都只以为是蛊师的神力,纷纷道:“这蛊厉害啊!” “可不是!”就有人附和道,“老汉我活了五十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厉害的少年郎呢!” 有人忽然哭了起来,旁边人莫名其妙:“老梵,你怎么了?哭什么呀,律婶子没事!” “我、我想起我家大小子了……”老梵抽抽搭搭地说。 与他同来的邻居帮着解释说:“他家大小子在管家牧场做活,去年冬天牧场有头牛疯了,从他背上踩过去,如今还瘫着呢……要是当时有这位小蛊师在,兴许还能有救——唉,这都是命啊——” 也有看热闹的蛊师混在人群里,听了这话忍不住嘀咕:“这小子的本命蛊是信蛊,能顶什么用!” 立刻就收到左右的怒目而视,有人已经骂出声来:“你才顶不了用——没见这少年郎救了律婶子么!” “让我去死吧!”律婶子却在嚎啕大哭:“阿元没了,我也不想活了!”要不是旁边的人死死拉住她,恐怕这会儿她又冲上去撞牛角了。 “他婶,想开点——” 然而这哭声实在揪心,阿元又毫无动静,边上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是好,忽然当中又传来一个声音:“为什么不请巫真大叔来看看呢?” ——巫真是蛮山镇上的大夫,也是个蛊师,他的本命蛊是针蛊,一手针灸使得出神入化。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风少游。要在往常,这样的场合,哪里有他这么个半大小子说话的余地。但是就在方才,他在众人心目中,已经从“半大小子”一跃成了“厉害蛊师”,自然有人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年轻人,你是不知道啊,巫真大夫哪里是寻常人请得动的!” “可不是,巫大夫是谁啊,那可是镇长和莫爷的座上宾,人家哪只眼睛看得到咱们了!” “那总要试试吧,难不成、难不成就看着阿元——”有人说。 “要去你去!说得容易!你没听说么,去年断了一条腿的阿乙,就在巫家门口,人家巫大夫就这么坐着,看着他断气,那是眼睛都没眨啊!” “律婶子!”风少游略略提高了声音,以保证沉浸在悲痛和恐惧中的律婶子能听清楚,“我帮你看着阿元,你去请巫真大叔吧,你就和他说,我手里有徒然草,只要他肯来,我这里双手奉上!” 他话音方落,律婶子就像箭一样冲了出去,也没问他徒然草是什么东西——他这句话,就是她最后的救命草。 只过了片刻,果然就领了个大腹便便的酒糟鼻大叔过来,隔了老远就嚷嚷:“你当真有徒然草?小子,你可别骗我!” 徒然草是治痹症的良药,性喜阴湿,一般都长在极偏极僻的山崖上,极其罕见,巫真这三十年里,也不过得到过三四株。 “少游!”律婶子带着哭腔,可怜巴巴地看着风少游。 风少游胸有成竹,只道:“巫大叔你先救人,徒然草我这就帮你拿过来!” “那可不成!要我救了人,东西没到,我不就亏了!”巫真道,“不成不成!我可不上这个当!” 风少游看了阿元一眼,阿元的脸白得可怕:“那要是我徒然草拿来了,阿元他——” “有我在呢,怕什么,我先给他吊口气!”巫真说着,看也不看,随手就是一针,说也奇怪,这一针下去,阿元竟然小小吐了一口气。 律婶子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这哭声,却比方才有力多了。 风少游见状,也知道巫真的性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好在他真不是骗他,他沉默片刻,团团朝周围镇民一拱手,说道:“各位,麻烦你们跑个腿,帮我去找几个人。”一口气报出七八个名字来。 围观的镇民一来可怜律婶子和阿元,二来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轰然应了一声,就四散开去,不过一刻钟,七八个人就全都找齐了过来,虽然个个都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风少游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落在最后身材瘦弱的小女孩身上:“宝悦!”宝悦是他的同学,本命蛊是织蛊,“我要一双攀岩的手套。” “好!”宝悦并不追问原因。 秋元祭献礼原本就是新晋蛊师尽力满足镇民的心愿,满意的人越多,得分越高,越有可能胜出拿到秋元赏。宝悦虽然不知道风少游要攀岩的手套做什么,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在期待,她照着做,就错不了。 风少游又朝旁边一个短发女子招了招手。那是铁匠“大嗓蒙”的女儿蒙雪,大约是常年在铁匠铺里帮忙的缘故,肤色微黑,却黑得十分俏丽。 风少游低声问:“雪姐姐,你想不想要上次和晓云姐一起试的那条裙子?” …… “说什么呢小鬼!”话出口,意识到这是在对蛊师不敬,赶紧捂住嘴,“我……我不是……” 风少游只笑一笑:“我只问你,想不想?” 蒙雪犹豫了片刻,咬唇道:“……想!”那是条浅绯色的绣金裙,裙角有精致的忍冬纹,那针脚,啧啧,那配色……她心心念念了有半个月了吧,做梦都想!但是……她没娘,做爹的哪里能理会这些细微的小女儿心思。何况着实也不便宜,阿爹要没日没夜打多少件鹤嘴锄才买得起啊!问题是,这件事面前这位小蛊师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就去把你前些日子在屋后捡到的鸟窝给我!” “啊?这你也知道?”蒙雪有些呆呆的,不知道风少游要鸟窝做什么,难道他们蛊师有特殊的技巧,能从鸟窝里变出花来? “想不想要裙子?”风少游再说了一遍,蒙雪转身径直向家跑去。 “蒙雪,你去哪里?”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 “十七哥别急!”风少游又笑了一下,看宫十七这样上心,他成功的把握又多了三分,“一个一个来——尹大匠!” 蛮山镇把手艺出色的人尊称为“大匠”。 尹大匠的手艺其实不算出色。他是个花匠,镇上有花园的无非镇长和莫德的府邸,尹大匠是全靠了在镇长府里做管家的舅舅才得到这个职位。风少游这声“大匠”拍得他眉头一展,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这人一向骄矜,眼睛不往底下看的,风少游也就不便像之前那样招手唤他,只自个儿上前一步,同样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出他之口,入他之耳——这当然也是信蛊的妙用了:“如果我说我手里有睡火莲的种子——” “什么!”一句话未完,尹大匠就炸了,他几乎是哆嗦着说:“哪里?在哪里?多少钱?” “不要钱。”风少游轻描淡写地说。 “不要钱?”尹大匠的眼珠子开始往外凸。 “我要求大匠一件事。”风少游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神色来。 “什么事?”尹大匠的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滋滋地只差没掉下油来。他养死了镇长最心爱的睡火莲这件事,他一直瞒得死死的,连舅舅也没告诉,也不知道这小子——大概就因为他是蛊师吧——已经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他自觉腰围都减了一半,憔悴得简直一阵风就能吹倒。 眼看这节骨眼上,这小子居然犹豫了,要不是他是蛊师,又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尹大匠恨不得把他掐死! 好在风少游犹豫得并不太久,他指了指尹大匠背后的人:“大匠看到他了吗?” “老奚?”尹大匠认得,老奚原本是镇长府上的厨子,得罪了他舅舅,被赶了出去,眼下正落魄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能有——” “是我有!”风少游打断他,“如果大匠能帮奚大叔重新回到府里,睡火莲种子,就算是我谢大匠的!” 尹大匠迟疑了片刻,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他舅舅看上了老奚的女儿,老奚骨头硬,不肯让女儿做妾,才惹怒了舅舅,被寻了由头赶出府去……罢了,他去求求舅舅,总有法子。也就应道:“东西拿来,我就应你!” 风少游微微一笑道:“大匠稍候。”停一停,又补充说,“我是不怕大匠反悔的,大匠应该知道。” 尹大匠瞧着灯光里少年温和清俊的眉目,不知怎的,竟是一阵毛骨悚然。分明不过是个半大小子,他在他面前,却忽然没了底气。他说得没有错,这样机密的事情他都知道,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人生在世,哪能没几件见不得光的事。 一时心事重重,风少游却又扬声道:“奚大叔,还记得我么?” “风小子!”奚未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满面烟尘,十分落魄的颜色,却露出欣慰的表情,“风小子如今出息了。” “如果我说,能让奚大叔回到镇长府里重操旧业,奚大叔拿什么谢我?”面对奚未,风少游明显放松得多,笑嘻嘻地问。 奚未又惊又喜:“真要能、能……风小子你要什么都行啊!” “那好,”风少游笑道:“我要奚大叔去昂家,为昂大爷做饭。” 给昂家那个老不死的做饭?奚未张了张嘴,却想起家里困顿,妻子的唠叨和女儿的眼泪,一跺脚道:“我干!” 风少游转向昂舒,他父亲卧病多年,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昂老爷子别无爱好,一辈子就喜欢个吃,但是人尽皆知,镇上手艺最好的大厨奚未和昂家是两辈子的仇家,要他给昂老爷子做口吃的,那不是自找没趣么。 所以风少游一开口,昂舒脸上所有的愁色都扫光了:“小子,你要什么?” “我要昂叔铺子里那条绯色绣金裙。”风少游笑了一笑。 昂舒一咧嘴,亮出大拇指道:“好眼光!这是要送给心上人么?”那条裙子虽然昂贵,但是哪里能和老爷子最后的心愿比——镇上大夫都说,老爷子是过不完这个秋天了,“我这就去取来!” 风少游最后才把目光转向宫十七,这时候蒙雪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视野当中,她正往这边奔跑过来:“十七哥,我送条裙子给你,你帮我去鹰嘴岩摘株草下来怎么样——唔,宝悦的手套已经织好了。” ——宫十七是蛮山镇的攀岩高手,据说就是在冰天雪地里,他都能徒手攀上鹰嘴岩,更何况还有攀岩手套,那是如虎添翼了。 宫十七却一头雾水:“我……我要裙子做什么,我又不是姑娘家!” 风少游:…… 不待风少游开口,旁边已经有人笑了起来:“是啊是啊,宫十七要裙子做什么?做什么呀!”一面说,一面怪声怪气地对着飞奔而来的蒙雪吹口哨。 宫十七:…… 好吧,他懂了。 风少游把手套塞到宫十七怀里:“十七哥,就都看你的了!” 风少游布置完这一切,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围观的镇民并不知道他和这些人说了什么——除了最后的宫十七——就只不断看到有人走开,又不断有人回来,然后,又等了两刻钟,宫十七也回来了,手里擎一株白叶蓝花的草。 “见鬼,还真让他办成了!”巫真忍不住嘀咕,“小子,你如何知道鹰嘴崖上有徒然草的?” 风少游嘿嘿一笑。 他知道这些人心里无不都揣着一肚子的疑问:他怎么知道蒙雪想要那条绯色绣金裙,他怎么知道尹大匠养死了镇长心爱的睡火莲,他怎么知道奚未就肯定会答应为昂老爷子做饭,他怎么就知道宫十七倾慕蒙雪已久…… 特别是,他又不懂医,他怎么就知道巫真找徒然草找得快疯了——年前巫真的妻子中风,半张脸都是瘫的。 然而风少游无从解释,他总不好说,自他修炼元液到一定程度,每晚他下山,走过蛮山镇的长街的时候,各种流言蜚语,家长里短,就会像海水一样灌进他的脑子里,他想不听、想不知道都不成吧。 虽然风少游不答,但是有言在先,巫真也不好食言,打开针囊,几针下去,阿元就“哇”地一下,翻身大吐起来。 “醒了醒了!”律婶子喜极而泣。 “小子,我女儿出嫁多年,一直怀不上孩子,你有法子么?”围观已久的人群中忽然有人问道,风少游定睛看时,却是胭脂坊的老板引方,一时笑道:“怎么没有——”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就炸了。 第二十五章 信蛊的逆袭 “少游,我想找些金刚石来打一把上好的鹤嘴锄,你知道咱蛮山地界上哪里有么?”这是个常在鱼家饭馆吃饭的矿工,他的鹤嘴锄已经用了十年以上了,黝黑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少游哥哥,我家小狸走丢了,你、你能帮我找回来么?”说话的是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才六七岁,不过半个人高,怯生生又满怀希冀地看着风少游。小狸是她养的猫,一向懒得狗都撵不动,不知怎的,竟然走丢了。 “风小子,你知道镇上哪些饭馆推出了新菜式么?”这是老饕,据说蛮山镇上,就没有他没吃过的馆子,口味极刁,又喜新厌旧,极难伺候。 …… 风少游一个一个应过去,对答如流,有求必应,几乎是所有人都得到了满意的回复。而越来越多的镇民正往这边涌过来,互相打听着出了什么事,被围在当中的是哪位小蛊师,有什么本事,竟让这里人人喜气洋洋。 待听到阿元的奇迹,听说蒙雪、宫十七得到的好处,个个眼睛也瞪大了,喘气也粗了,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谁家没点特别想要的东西呢,谁家没点难处呢。 不过也有少数人无动于衷或从人群中悄悄退出的,多半眼神闪烁,难掩内心的惴惴不安,像是做了什么怕人知晓的亏心事。 不管怎样,人都往这边来了,其他地方人就少了,就连被不少人围住等吃的鱼快也觉察到了被冷落的滋味,就更别提技能吸引力不如他的其他人了。 当然最不爽的还是管冲,他的场子,眼巴巴等着看他斗牛的人,如今全成了风少游的拥趸,天理何在啊! 然而这样的热闹喧哗,他就是喊破了嗓子,怕也没人搭理。管冲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跺脚,催动元液,已经放弃攻击在原地发呆的两头大公牛受到感召,先后抬头来,长长“哞”了一声。 被围在镇民七嘴八舌中的风少游第一个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威胁,他头也不回,只提高声音喝了一声:“大伙儿小心!” 围观镇民先是吃了一吓,到看清楚,两只大公牛已经一左一右朝着风少游围攻过来。镇民们一面退开,一面纷纷露出怒色,律家婶子更是抱着阿元狠狠瞪视管冲,只碍着管家势力,不敢出声。 再看风少游,已经侧身躲开两头牛的第一击,冲围观镇民说道:“大伙儿让开一点、让开一点,不要被误伤了——不打紧的,有话接着说,我都听着呢,我和阿冲也接着给大伙儿表演——” 原来是表演啊,众人恍然大悟,不约而同忽略了管冲那句“阿冲也是你喊的!”纷纷让出场地来。 也有明眼的心里嘀咕:哪里有这样表演的,管家那小子只需放手攻击,风少游却一面要应付两头大公牛,一面要应答镇上这么多人的难题……然而看场中,游刃有余的是风少游,满头大汗的反而是管冲。 只见风少游时而侧身,时而疾走,有时候双手一撑,从牛背上跳过去,有时不知怎么一转,甚至还伸手拍拍公牛的头,似在勉励它的勤恳。他原本就生得俊秀,这时候一举一动都像是合乎什么音乐的节拍,衣袂过处飘飘,十分潇洒好看。 管冲就没那么好过了,听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他整个人都是崩溃的,催动大公牛攻击了这么久,不但连风少游的衣角都没有捞到,他元窍里的元液反而渐渐见底了……也就是说,他快要控制不住这两头大公牛了! 汗出得越来越多,管冲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连视线都模糊起来,忽然间,听得风少游一声厉喝:“凉大蛊师说的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烦请凉师兄再说一遍!” 凉大蛊师……凉志? 管冲掐了自己一把,定睛看去,果然是。他大约是见了镇民们都得了好处,也想过来捞点便宜,却不知道他求的是什么,管冲这一念未了,就听见凉志道:“我问风兄弟可有法子让我得到金铃妹子的芳心?” 风少游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直围着他攻击不休的两头大公牛就忽地一下朝凉志冲了过去。 凉志:…… 凉志可没有风少游那么好的五感,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连元液都来不及催动,抱着头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才勉强躲开。 他倒不知道这是管冲的怒气,只当是风少游和管冲串通好了来对付自己——围观的镇民可不愿多想,他们只觉得凉志这个问题问得无耻,也不知是谁开头,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凉志越发恚怒,从地上赶紧爬起来,又往后退了几步,估计自己在安全范围之内,方才哆哆嗦嗦地指着风少游道:“小子,好,你等着!” 风少游看他灰头土脸,也觉得解气,并不介意替管冲背这个黑锅——那小子蛮横归蛮横,对金铃还真上了心——笑道:“凉大蛊师,我等着呢,等你照了镜子,看清楚了自己的模样,咱们再来聊聊这个问题不迟!” “你——”凉志自忖平生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一时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捋袖子,就要上去教训风少游。 风少游早料到如此,淡淡地笑道:“凉大蛊师是要和阿冲这两头牛组个疯牛三人组,和我比试一番么?那小弟我,就恭请赐教了。” 镇民听得“疯牛三人组”这个诨号,登时哄笑起来,连汗湿重衣的管冲都觉得痛快,更别提挤在人群里的鱼快和明小苏了,一个道:“好名号!”一个应道:“那以后咱们就管凉大蛊师作‘疯牛蛊师’好了!” 凉志当然听得出来,这“疯牛蛊师”却也是“风流蛊师”的谐音,虽然气得抓狂,但是他也并非鲁莽之辈,望着两头膘肥体壮的公牛,自己掂量了一下双方实力,不得不承认,风少游和两头公牛的联手,是他斗不过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一跺脚,转身就走。 风少游却在身后叫道:“凉大蛊师休要泄气,回去努力修习,总有一天,能把疯牛三人组的名号打响的——至少在咱们蛮山镇能响当当立得住!” 管冲再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一声笑,所有的气也都泄掉了,两头大公牛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委顿在地。 凉志脚步一住,猛地回头来,阴森森看住风少游:“你这小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呐。” 竟一步一步往风少游走过去。 他是二段起阶蛊师,修为比风少游何止高出一筹,今晚却一而再、再而三折在风少游手里,这时候的怒气已经飙升到最高,每一步踩下,都让周围人感受到强大的热力——他的本命蛊是炙蛊。 镇民们虽然都偏向于风少游,却哪里敢得罪这么个煞星,推推攘攘就让出道来,鱼快和明小苏却不约而同上前一步,与风少游并肩而立——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能做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也许少游会需要他们,他需要他们,他们就该和他站在一起,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是谁。 风少游眼眶微微一热,伸手拍拍两个小伙伴的肩,却笑道:“看来,‘疯牛蛊师’是还有话要对我说了。” “不错——” “其实我也有话要对‘疯牛蛊师’说,”风少游面不改色,笑嘻嘻地说道,“我听说凉大蛊师修习一向勤勉有加,希望得到本家青睐,无奈卡在二段起阶不得寸进也有两三年了,直到上个月……” “住口!”凉志的目光迅速左右一掠,那些蝼蚁一样的镇民,窥探的目光密密麻麻,嘲笑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还好镇长离得远,要让镇长知道上个月龙晶少了一块,那可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镇长对龙晶有多紧张,他再清楚不过了。 “疯牛蛊师?” “姓风的,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哦?”风少游拍了拍胸口,一副怯怯的模样,“凉大蛊师是要灭口么?”说着环视一下四周,围绕这祭台广场中心的,老老少少,有镇民也有蛊师,足足有近千人,风少游微垂了眼眸叹息道,“……怕是不容易。” 凉志:…… 风少游却又抬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与他对视良久,凉志忽然意识到,他是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掐死这小子!这人实在也颇为果断,连续说了几个“好”字,阴阴地道:“你小子好自为之。” 说着拂袖推开人群,扬长而去。 风少游毫不客气,回击道:“我自好自为之,也望‘疯牛大蛊师’修行一日千里,早日被本家看上!” “——哦,对了,”风少游像想起了什么,“凉大蛊师这么走了可就等于放弃了秋元赏咯,拿不到秋元赏就得滚出蛮山镇,你该不会食言吧?” 嘘声、起哄声跟着潮水般涌来。 这最后一句倒是让凉志的脚步稍稍放缓了,略作停顿却并没有回头。 萨吾镇长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连忙示意莫德去拦住凉志,终究也没有拉回来。 到凉志的背影渐渐看不见了,祭台广场才又活跃起来,这个喊“少游,我想知道未来几天的天气”,那个问“风兄弟,我啥时候能娶上媳妇儿”……风少游照例来者不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难得看到少游今天这么好的心情……”明小苏自言自语地说。 “那是,你看凉志那灰溜溜的衰样那真叫一个痛快!”鱼快在一旁抖着腿儿回应。 “不只是因为斗败了凉志,还因为他的信蛊。‘扬眉吐气’你懂吗?” “……” “奇怪,金铃去哪儿了?”这么大动静,也没见过来看看,好像……也没有听到她的奏乐声了。 第二十六章 翔龙石坍塌疑云 这会儿工夫,两头大公牛居然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大约是之前耗力太多,这时候两头牛八条腿都在打抖。风少游只瞥了一眼,就往管冲走过去,还没走到面前呢,管冲就叫了起来:“你你你……你做什么!” “我可不怕你!” “我……我踩死你!” 风少游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看来管冲是真筋疲力尽了,不然,以他平日性情,哪里能说出这样长对方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他也是看在方才他们同仇敌忾的份上,笑道:“兄弟,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为……为什么止!”管冲嘴上还硬气着,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这里气一泄,两头牛也烂泥一样瘫软在地。 管冲还在不甘心地瞪着一双牛眼,风少游已经回去继续应答镇民的问题了,半个时辰一晃儿过去,当祭台上的钟再度被敲响,即便镇民们意犹未尽,也不得不重新回到祭台前,按序列分站。 只缺了原本该伺候在祭台右侧的助祭凉志。 萨吾镇长皱了皱眉,秋元祭都是算好了时辰的,容不得耽搁,耳边听着钟声响过十二下,镇长不得不把目光收回来,亲自上阵,宣布说:“下面请全体镇民投票选出今年的秋元赏得主——” 照规矩,是镇民们一个一个上来,由助祭唱名和记录蛊师的成绩,但是今年……镇长正寻思让秋学监暂代,谁料话音方落,底下镇民就鼓噪起来,不知道谁率先喊了一声:“风少游!” 就像是点燃了的火药桶,轰地一下爆开来:“风少游!” “风少游!” “风少游!” 所有人都在高呼,用尽全部的力气,像是非如此不能表达他们的喜悦。 这是镇长第二次听到风少游的名字,仿佛一夜之间,这个名字就被每个人所知道,也被每个人所喜爱,镇长的视线扫过台下的小蛊师,有垂头丧气的,有面无表情的,也有人兴奋得满脸通红。 他的目光在少年俊秀的面孔上流连片刻,终于微微颔首,宣布道:“今晚秋元祭献礼的得奖者就是——风少游!” ——他活了这么多年,主持过这么多届秋元祭,这样的众望所归,还真是头一次,这个小子,不简单呐。 连一向看风少游不顺眼的莫德也阴过来说:“小子,能耐了哈!” 一直回到家里,风少游都有些晕乎乎的,那美得不像真的,他拿了秋元赏,他站在祭台上,和镇长一起,所有人都向他微笑,欢呼。不管怎样,在今天这个大日子里,他终于向整个蛮山镇人证明了一件事:信蛊绝非无用! 他深一脚浅一脚下台来,犹在梦中,又被鱼快和明小苏拉到鱼家饭馆,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像是每个人都拉他喝了酒,每个人!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只剩了他一个人,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奇怪,怎么会看不见呢,自从他得到信蛊之后,就再没有过这样“看不见”的情形了,但是眼下,他确实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围很黑,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短促、短促到近乎惊恐——他发现自己在奔跑! 我为什么要奔跑?他忍不住问自己,然后忽然意识到,他这是在梦中,那个纠缠了他很多年的梦,那只纠缠了他很多年的岩魁……又来了。 咚——咚——咚—— 抬头来,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个巨大的黑影,有三个他那么高,两个他那么大,像一只巨大的石像,石像干裂开来,一块一块的巨石构成他的关节,它脚踩着地,头顶着天,它的视野笼罩了他的全身。 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在崩裂,头顶簌簌地落下尘屑、石块、沙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隔着尘土,他看到父亲的脸——那张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记得,但是他记得的脸。 黑影就在他的头顶,张大了嘴,白森森的獠牙,朝着他父亲咬下去—— “啊——”风少游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天还没亮,淡银色的星光点点,从屋顶上漏进来,落在他的胳膊上,震颤着,晃啊晃的,像是在水里的倒影——他还在梦中么? 风少游忽然觉得右手手腕处痒痒的,低头看时,只见信蛊飞快地扇动着翅膀,像是有话要说——如果它有嘴的话,原来震动来自这里。 一般来说,信蛊只有感知到强信息流能量时才会这样振动翅膀,风少游还是第一次在家中接收到这样强烈的信号。 于是屏气凝神催动元液,信蛊上的斑点渐渐汇聚到翅尖上——那翅尖指向,应该是东面蛮山和北面鱼目两大山脉的交汇带,那一带有管冲家打理的牧场,更远一点是银月蛊场,往东走便进入蛮山矿区,不远处的山巅上就是翔龙石。而往北走……鱼目山东麓,似乎就是遭遇箭蜥攻击、结识红衣小姐儿的方位,还有,那个神秘的、拥有超强信息流的阴寒山谷…… ——难道,信蛊接收到的强烈信号来自那里? 风少游胡乱洗了把脸,披了件衣服就出了门。 找到前一日和箭蜥不期而遇的地方并不太难,但当风少游凭记忆向被箭蜥撵进的山谷方向移动时,行进不到十余步,信号却意外地减弱了,难道是判断有误? 此时信蛊的翅尖也开始调整、偏移。 风少游向后退了几步,这才发现相反的一侧有一条荒芜小路,正是信蛊的翅尖现在对应的方向。 风少游沿着小道踩着枯草一路下行,信蛊捕捉到的信号终于又活跃起来。 这是一条通往东面蛮山矿区的野路。早年,前方这片山坳也是龙晶矿的开采点,或许是怕过度开采伤了矿脉,也可能是因为离这里不远便是翔龙石峰的所在,后来主矿区便改设到蛮山的东南麓了,这一带便人迹罕至,逐渐荒凉下来。 偶尔西风夹杂折断的枯草卷过,扬起一阵阵沙沙声,还有一些没有南归的候鸟栖息,啾啁长鸣,清晰近耳。 风少游只顾埋头沿着小路前行,不时观察着右手腕上的信蛊变化,这个时候似乎振动得更强烈了一些。 不过,说是五感也好,直觉也好,风少游总感觉前方有什么动静,那是一种来自山体内部的动静。这种感觉袭来时直感到胸口堵得慌。 风少游不由得渐渐放缓了脚步。 突然,从翔龙石所在的山峰掠起大批飞鸟迎面呼啸而过,紧接着近处山坳里的鸟类也像收到感应一样嗖地飞起,胡乱交叉着盘旋一圈后也朝这边飞来。 什么情况?这可是北边,要飞走也该是南归啊! ——似乎不只是鸟类,草丛中、岩石后、地穴下——野兔、山猫、鼹鼠等一些常见的小动物也在夺路奔逃,风少游看明白了,那是一种猝不及防被惊扰后的仓皇亡命! 几乎就在同时,风少游感受到脚下一阵震颤,前方山体内部隐隐发出一种低沉隆隆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动,甚至……要破土而出! 难道是传说中的岩魁要现身了?? 风少游睁大了眼睛驻足观望,把心悬到了嗓子眼。 更强烈的一轮震动接踵而至。 “轰——” 什么?! ——风少游一个趔趄后迎来的不是岩魁的真容,却是更石破惊天的画面——不远处山头上那座挺立了不知千年万年的翔龙石山峰竟应声崩塌!伴随着巨响尘土飞扬…… 乖乖,这翔龙石对于蛮山镇人来说可是精神图腾一般的存在!翔龙石的倒掉可真真是天大的大事了!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信蛊感知到的信号却明显更清晰了些。 这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么?风少游连忙赶了过去。 整个山头一侧塌至山腰,露出一个荒芜废旧的矿洞洞口。 这个洞,像是在哪见过……风少游迟疑了片刻,拨开杂草和残破的蛛网,往里看去。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谁?谁在里面?这思忖间,洞中冲出一个黑影,只一个照面,风少游就脱口叫了出来:“秋老师!” 正是秋老师,他穿了件淡灰色的长衫,神色颇有些狼狈,听到风少游的叫声,猛地抬起头来:“风少游?”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哦……”秋老师正色道,“方才翔龙石坍塌时,我正在附近。我看少不了是岩魁作乱……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回去……” 风少游懵懵间被秋老师连推带拖地劝退了十来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几眼,终究拗不过,只得作罢。 没想到秋老师选择回镇的路正是自己来时的那条野路,风少游心下直犯嘀咕:不对啊,这秋老师如果是听到翔龙石坍塌才赶过来的,没理由比我更快啊,更没理由我会发现不了啊…… 路过那个遭遇箭蜥的小山丘时,风少游下意识地望了望不远处的山谷。 岩魁?……那里的人骨不会是…… “少游!”正分神之际却被秋老师喝止,“回镇里的路朝这边!” “那里——”秋老师指了指风少游刚才望着发愣的那个山谷,“你可去不得……记住,千万别走岔了!翔龙石塌了,对咱们蛮山镇来说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这会儿镇上该乱成一锅粥了,赶紧回吧。” …… 虽然秋老师很快转移了话题,但“那里去不得”这句和红衣小姐儿几乎一模一样的警告,却让风少游心里的疑云越积越厚,愈加挥之不去了。 第二十七章 凉志之死 风少游和秋老师赶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经过秋元祭大半夜的折腾,往年这个时辰,大多数蛮山镇人都还在睡梦中。但是翔龙石坍塌实在动静太大,这个时候除了不更事的垂髫小童尚在呼呼大睡外,镇上的男女老少都已经涌到屋外,个个六神无主的张皇模样。 “……怎么就塌了呢?”常年在集市上卖水果的檀大娘站在镇口痴痴地念叨。 “我家孙子还没讨到媳妇呢……”一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头叹息着说,满脸失落。 更有甚者,抽抽嗒嗒地问:“我家的猪今年会不下崽子了吗?” …… 有好几户已经在门前摆好了香炉桌案,朝着翔龙石坍塌的方向不住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多是一些忏悔、赎罪之类的自谴之辞。 看来翔龙石坍塌在镇民心中造成的影响当真非同小可。 “少游,我得回家一趟,没什么事你也回家呆着吧。镇上的事镇长大人自会处置,我们就不要跟着添乱了。”秋老师和风少游简单别过后就要往家赶,似乎又想起什么,回头又补充道,“记住,今天我们去过东山头的事就不要和别人提起了,免得沾惹无谓是非。” 风少游想着早上起床到现在粒米未进,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了,决定先去鱼家饭馆看看。 “出事了,出事了,异火被盗了……”半路上突然听到一声叫喊,几个人慌慌张张地朝镇中心跑去。 街道上很快沸腾了—— “你们听说了吗?异火被盗了……是凉志那小子……” “……翔龙石坍塌八成是凉志偷了异火招来的报应!” “杀千刀的,自作孽不可活,报应,报应啊……”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镇中心涌去,准确的说是朝昨晚举行秋元祭的祭台广场方向奔去。 风少游正想跟上去瞧个究竟,却见鱼快带着明小苏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少游……少游,可找到你了……凉志……凉志死了……” 什么?凉志死啦?! “……尸体就在……就在祭台广场背面的……一处废旧宅院里……快去看看吧!”明小苏补充道。 明小苏说的废旧宅院据说是镇上一位姓渠的蛊师所有,这位蛊师鳏居多年,却在二十多年前不辞而别,莫名其妙的从镇上消失了,这栋宅子就此荒废下来,由于经年累月无人打理,原有的三间房已尽数垮塌,只剩些蛛网密布的断壁残垣,还好围墙尚保存完好。小时候风少游常和小伙伴在里头捉迷藏找蛐蛐,近些年眼见着院内杂草越长越深,渐渐就无人问津了。 风少游他们三个赶到时,宅院里已经围满了人,原本一人多深的杂草已被踩得东倒西歪,人群中或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有的还露出不明所以的窃笑……或许用“淫笑”这个词更准确,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当然更多的人是满脸愤恨和鄙夷。 鱼快冲在前头从人群中开出一条缝,拉着风少游钻了进去。 萨吾镇长提着他那个紫檀木金丝鸟笼站在中间,脸色似乎很难看。莫德带着几个随从小心恭候在一旁,不时瞥一眼草丛里又马上努着嘴转过脸来,一副不忍卒睹的神色。 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赫然躺着一具男尸,看衣着确实是昨晚秋元祭时凉志穿的助祭服,再看上半身,风少游突然有点反胃的感觉——幸好早上没吃什么东西——风少游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死法,凉志的面部和胸廓部位已被烧焦,两只完好的眼球怒睁着,显得极为惊恐。胸廓部位红黑色的焦肉里露出几根离断的白色排骨,但锁骨却已化为粉末,想必是被极厉害的火焰瞬间焚透所致。 身体其他部位倒都完好无损,只是…… ——风少游似乎找到了刚才人群中一系列反常举动的根由—— 只见凉志的下身——裆部……被什么硬梆梆的“异物”顶起了一个小帐篷…… 这在勉强能看的半截身子上实在太显眼了…… 风少游的脸颊立时泛起一抹红晕——其实哪有什么“异物”,风少游正处在春心萌动的年纪,当然清楚得很,哪天早上醒来不是一如这般伟岸?早就见惯不怪了! 但是人死后出现这么一副奇观还真是闻所未闻,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窘的死相吗? 实话说,东西可真不小! 而离凉志尸身不远处陷出一个洞口,洞口和秋元祭祭台之间实际隔着两栋民宅,确实够隐蔽的。 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结论:昨晚秋元祭结束后,“琉璃精焱”被送归祭台密室,凉志通过事先挖好的这个地道通向祭台下方,破解机关后盗取异火,结果不慎反被异火噬杀。最少从现场来推断,这套逻辑似乎是确凿无疑的了。 那么,动机,动机呢? 这“琉璃精焱”可非寻常火种,一旦脱离乌金石基便会惊乱灵性,如果持有者没有极强横的控制力,遭遇反噬只在须臾之间,而这种异火一经落地遁走,要想寻回便比登天还难。 正思忖间,镇长突然发话了:“莫德,快叫人去看看殡葬司的仵作来了没有?” “是,”莫德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快去!”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原来的窃窃私语都提高了调门。 “不用请仵作都看得出来,这凉志一定是觊觎异火的威力存了私心,想盗来化为己用,毕竟咱们镇上只有凉志的炙蛊派得上用场,只可惜太自不量力,搬起石头把自个儿砸死了,这叫活该!”一个年纪有点大的蛊师说。 ——如前所述,这代表大众看法。 “会不会是因为昨晚他和风少游对赌时那句‘拿不到秋元赏就滚出蛮山镇’的赌注,自己急眼了,想练个杀招挽回颜面呢?或者……在‘滚出蛮山镇’之前偷个日后用得着的宝贝跑路?”这是铁匠“大嗓蒙”的声音。 萨吾镇长瞥了风少游一眼。 ——这个动机风少游方才也想过,不过,通往祭台密室的地道显然是事先挖好了的,说是因为昨晚对赌失败才生的异心似乎站不住脚。 接下来是各种七嘴八舌,有关凉志的一些陈年旧账也被翻了出来—— “这凉志啊,从小就喜欢偷鸡摸狗,七岁那年还偷过我家番薯呢!” “岂止是手脚不干净,还是个小淫贼!有一年我在蛮河洗澡还被这小子偷看过,偷看了不说,还偷走我一条红裤衩……” “疯牛蛊师,我看该叫他‘风流蛊师’!” “唉,我们蛮山镇怎么出了这么一号无耻下流的东西!盗了异火导致翔龙石坍塌,怕是要有大劫难了!” …… 听了半晌,萨吾镇长似乎有些烦腻了,高声清了清嗓子。 这时一个随从躬身来报:“禀报镇长大人,殡葬司的仵作到了。” 话音未落,从人群中挤进一位着黑色差役服饰的女子,竟是位女仵作! 女仵作第一眼看到凉志的尸首时,也难掩惊骇的神色,循例查验伤口时,连双手都在微微发抖。也难怪,以往蛮山镇的验尸工作面对的多是一些尘肺病死者,或是不幸遭遇矿难被窒息死或矿石砸死的矿工,何曾见过今日这般诡异的死法? 很快,女仵作也注意到了凉志裆部的“异样”,囿于职业规程,却还要伸手去做抚摸查验,真是难为她了。 当她的手碰到那根东西的时候,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围观人群随即一阵骚动,脸上都不由得浮现出一种不常出现的奇怪笑容。 …… “尸体可有动过?第一次发现尸体时就是这样躺着的姿势吗?”女仵作努力保持镇定后问道。 “不,是趴着的……”莫德回应道。 “这就对了。”女仵作正色道,“死了有七八个时辰了。” “从哪看出来的?”莫德和围观的人群一样,一脸疑惑的望着女仵作。 “从……从这里……”女仵作指了指凉志翘起的裆部。 “哈?我没听错吧?!”宅院里一片哗然。 萨吾镇长扬了扬手,示意大家安静:“说说你的道理。” “这是一种死后勃起。当然,我也只在一本叫做《检尸法鉴》的书中看到过。”女仵作站起身扶了扶帽子说,“当男人死后呈站姿或脸向下时,会出现这种现象。没死之前血液遍布全身各处。死后,身体里的血液便不再沿着七经八脉运行,而是慢慢流到身体最低部位,导致这些部位出现肿胀。” “如果男人是站着死的,血液将流向两条腿,集聚在脚上,慢慢上升至腰部,这样它们就会让……让……让……” ——女仵作大概在飞快的想寻找一个体面点的词来指代凉志裆部翘起的硬物,最后却是——“让那个东西充血并出现最后一次勃起……这位蛊师的尸体是趴着的,就更容易出现这种情况了,而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七八个时辰。” 嘿,这道理倒真新鲜。风少游注意到,这时围观人群的表情都由茫然转为了信服。 “七八个时辰,也就是子时,”萨吾镇长若有所思,并不急于表态,眼睛在人群中搜索一番道:“全熊、富査,你们两家住得离这里近,昨晚子时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回镇长大人,昨晚秋元祭后回去又喝了不少酒,都怪自己睡得沉,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没有……我家也什么都没听到……” 人群出现了难得的安静。 萨吾镇长依旧面无表情,左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不知道为何,每次镇长出现这个习惯性动作时,风少游都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受。虽然风少游也觉得此事可能没那么简单,“凉志盗异火咎由自取”这条结论也并非无懈可击,但找不到其他疑点的突破口却也是事实。 难道就这么僵着吗? 风少游眼睛的余光突然注意到一个人,莫德的侍从中有个中年汉子看起来颇有些奇怪,嘴唇不停嗫嚅着,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很快,萨吾镇长也察觉到了这个人的异常。 在镇长犀利目光的逼视下,中年汉子终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镇……镇长大人,小的有事要报……” 莫德大概没料到自己的属下突然来这么一手,斥道:“别唯唯诺诺的,有什么事快说!” “是……是……,一个多月前,小的曾看到凉志从冶晶司偷拿了一块上等龙晶……” “什么?!竟有这事?”莫德咆哮着说,“你给我站起来……站起来……” 中年侍从不明所以地缓缓站起身子,莫德不由分说跳起来照着他的脑袋瓜就是一记栗子:“你怎么不早说!!” “……小的是看凉志一直是您跟前的红人,又深得镇长大人的赏识,职位又比我高,所以就……没敢报告……”被敲倒在地的中年侍从一边摸着脑袋一边哭着嗓子说。 “不成器的东西,枉我悉心栽培,冤孽啊冤孽!”萨吾镇长终于憋不住,“罢了罢了,快把这狗东西抬走,随便挖个坑埋了吧!”说着拂袖而去。 莫德见镇长走了,抬腿照着地上的侍从就是一脚:“快,把尸首扛去埋了!” 随后又对着围观的人群挥了挥手:“散了,散了吧!”这才一拍屁股,走了。 凉志的死就这么结案了,或者说不了了之了。镇民的情绪也就慢慢稳定下来,然而没有翔龙石,没有祖龙的护佑,始终是个让人恐慌的事,所以镇长又组织人手,准备仿着翔龙石的样子,再造一个,放在原来的地方,供镇民祭拜。 蛮山镇总算又恢复了秩序,一切似乎又重归平静。 第二十八章 岩魁?! 说也奇怪,秋元祭后整整一个月几乎都是阴天,云层里不时传来轰鸣声但就是下不来雨。 这天放学,乌云又上来了。 这样的天气对风少游尤其不友好,右手腕骨处的蛊虫不断振动着翅膀,像是想要突破肌肤飞出来,他不得不催动元液来舒缓信蛊的躁动。对于风少游来说,来自矿区的神秘强信号以及那个未及探查的矿洞始终是一个心结,而且是一个必须揭开的心结。 “不会下暴雨吧,”明小苏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天:“会把衣服淋湿的。” “暴雨?暴雨好啊!”鱼快兴冲冲接口:“上次下暴雨,河水暴涨,好多鱼冲到我家田里,我爹捡回来来炖了好大一锅汤,足足喝了七天!”鱼快回味着鱼汤的美味,忍不住咂了一下嘴。 “你就知道吃!”明小苏说:“你眼里,还有啥不能吃的。” “你还不是就知道关心你的衣服!”鱼快反唇相讥:“何况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啥不能吃的。” “那人呢?”明小苏道。 “人?”鱼快上下打量了一下明小苏,嘿嘿怪笑两声:“小苏你这么干净,每天都洗洗洗的,吃起来那真是嘎嘣脆啊!” 明小苏:…… 话音未落,就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从天高云远之处一路滚落下来,震得两人齐齐变色,明小苏叫道:“看你,说吃人吃人的,都惹来天打雷劈了!” “喂喂喂,我说说而已啊!”鱼快哭丧着脸道:“说说也不行啊!” “不是打雷!”风少游喃喃地说,目光扫向蛮山镇东面的一处山坳,那一声隆隆闷响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脚下也隐隐震动,这与那日翔龙石坍塌前的情景简直一模一样,难道是——矿山又出事了? “轰隆隆——” 又一声闷响。这一下,几乎是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高呼声:“岩魁!” “岩魁!” “岩魁来了——快跑!” “跑啊——” 一声紧似一声,兔子似的乱窜。像是所有人都在奔跑,所有人都在逃命,有人跌倒,有人哭喊,有人“砰”地关上大门,来不及喘一口气,街面上乱成了一锅粥。 果真是岩魁?! “快跑!”鱼快拉了一把风少游和明小苏,拔腿就跑。 两人跑出数百米远才发现风少游并没有跟来,回头一看风少游竟向着岩魁出没的方向在跑。 “反了!反了!这边!这边!”鱼快声嘶力竭地大喊。 “你们快回去,我只是去看看……这么多年了,我连岩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说完一溜烟拐进了东边一条小巷。 “糟了,他不会是想去找岩魁报仇吧?!”明小苏忽然反应过来,“不……不行啊!以我们现在的本事哪里斗得过岩魁……”明小苏的声音有些发颤。 传说中岩魁有两个人那么高,三个人那么大,一伸手就能把他们仨一把都提起来,一张嘴——天哪,岩魁那种不刷牙的东西,嘴巴里该有多臭! 鱼快想着刚才还在和明小苏讨论吃人嘎嘣脆呢,这时不禁一阵反胃,急得直跺脚。 风少游一路狂奔,心里反复只有一个念头:岩魁、岩魁!我要见见岩魁!、 耳边呼呼呼的全是风声,惊叫,哭喊,狗吠,所有人都在往西、往南奔,只有他,逆着人流而行,因此也格外瞩目。一路上不断有人对他侧目,有人劝说,有人对他吼,甚至有人伸手要拉他,他都躲开了。 我要去……我必须去! 人渐渐就少了,眼前是一个开阔的山坳,远远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然后轰入耳膜—— “砰!” 一股强大的气息,伴随着巨大的震响,响声中夹杂着孩子微弱的惊叫:“救——”戛然而止,继之以牛的哀鸣。 风少游加快了脚步,同时催动元液,待看清楚眼前形势,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岩魁? 梦里一直形象模糊的岩魁,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了本来面目——它比成年的公牛还要高大,就像个青灰色岩石组装的怪物,行动间发出石块碰撞的声音,咔擦,咔擦,僵硬,迟滞,“脸”——如果那玩意儿可以叫做“脸”的话——上长着眼睛的地方,透出慑人的森森然的寒光。 只见它手臂一挥,一头上百斤的牛就倒飞了出去,庞大的身躯砸中一棵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树干上,然后轰地一下,树干拦腰而断。 是它……梦里的就是它!是它吃了父亲,让母亲抑郁而终,留他一人在这个世界上,风少游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悲愤,那像常年休眠的火山,忽然就喷发出来,烧得整个人热血沸腾。 “呜呜……”哭声又响了起来,让沉浸在悲愤中的风少游稍稍冷静下来,以他的耳目之灵,竟然到这时候才发现岩魁面前的孩子。看样子是吓傻了,除了哭,一动也动不了。 “别吃我,别吃我……”孩子用沙哑的声音哀求着。 岩魁似乎并不着急,只是一点一点的接近。 “可恶!”他实在无法眼睁睁做一个看客! “别吃我,呜呜,别吃我……”孩子的哭喊一声声落在风少游的心上。 曾经,他的父亲,是不是也像这般无助地陷入岩魁的杀戮之下?! 这个念头像是一根刺,刺得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元液瞬间充盈起来,自元窍窜注四肢八骸,顺手抄起一枚尖锐的石头,从斜侧对准岩魁的脖子刺了过去。 “铿!” 清亮的碰撞声响起。 一股强劲的后挫力猛地从石块上传来,风少游完全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被远远震飞了出去。 “喀喀——喀喀——”一阵爆竹节响的声音,岩魁艰难地扭转脖子,然后就看到了地上的风少游,它眼睛里闪过一抹诧异,像是不能够明白,这么个小东西,这么个手无寸铁的小东西,怎么竟敢到他面前来。 至于脖子上挨的那一下,虽然并不怎么舒服,但对它来说,还算不上事儿。 风少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岩魁的动作虽然迟缓,反应也慢,但是凭这一身刀枪不入的披挂,他的全力一击,于它也就是挠个痒儿。 这时它正冷冷盯着风少游,铅灰色的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要将他死死钉在地上,风少游瞬间有种无法动弹的错觉。 要……放弃吗? 这个声音在风少游心底响起,如果这时候放弃,凭借信蛊的能力和他的身手,躲开岩魁的追捕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但是……这个孩子怎么办?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丢下他不管。 轻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关节处发出清脆的响声,是这段时间修习的结果,相对于同龄人来说,风少游的身体已经算是很强了。 镇定,他轻声对自己说。 岩魁虽然强大,也并非无懈可击,它笨重、迟钝,但他的攻击对它不构成威胁,如果借用外力呢? 风少游闭上眼睛,百步之内的地形,山体,树木,房屋,斜坡,草丛,草丛里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下忙忙碌碌搬家的蚂蚁大军……瞬间都在他脑海之中。 当然还有岩魁。 它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的分布,每一块肌肉里蕴含的力量,它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然……竟然完全感觉不到杀机。就在他愣神的一刹那,岩魁还有意无意地往他身后某个方向瞟了瞟,但是很快,咚——咚——咚,地面又震动起来。 岩魁,正一步一步向着他走来。 它走得虽然不快,但是步子极大,转瞬间已经到了眼前。它高高抡起手臂,破风声携着泥沙俱下,风少游就地一滚,耳边轰的一下,方才他躺过的地方,砸出一个足足有三尺来深的大坑。 飞起的尘土几乎把风少游整个身形都遮住了,石屑崩到脸上,硌得生疼。 风少游也顾不上这疼痛,爬起来就往南跑——如果不是错觉,方才岩魁瞟的就是这个方向。岩魁一击之后,要调转身形追他,可需要时间。而这一路的地形,他早已烂熟于心。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从来都不相信,信蛊会有错觉! 只要他引开岩魁,只要他能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镇长和莫德他们,应该是能够赶过来救下那个孩子吧。岩魁再现这么大的事情……从父亲当年出事开始,到如今,岩魁已经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要是他能打败岩魁就好了……风少游模模糊糊地想,如果这个计划能够实现,如果他能……打败岩魁……就好了。 忽然眼前一黑,巨大的阴影从头顶投下来——岩魁! 虽然风少游的速度已经是不慢,但是岩魁一步,抵得上他三五步,这时候巨大的身躯一转,就如山一般,堵住了他的去路——风少游心里一震:它竟像是知道他想要引他去什么地方似的! 那边、那边果然有蹊跷! 风少游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只苦于路都被岩魁堵死,完全过不去,也只能改变计划,转身往北跑。 北边有一段斜坡,足足有半里之长,坡陡得厉害,他只要抱住头一路滚下去就好,至于岩魁,笨重高大的身躯会妨碍它的行动。如果它也和他一样打算滚下去的话,草丛里星罗密布的石头就可以和它这一身披挂来个硬碰硬了——相信那绝对不好受。 等长坡走完,嘿,他还有更好的东西等着它!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风少游这里才跑出百步,头上的阴影又追了上来——该死,眼前只有一小片树林。罢了,明知道再粗的树在岩魁面前也不堪一击,但是这时候他已经别无选择! “砰!” “砰!” “砰!” “砰!” 不用回头,风少游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在树与树之间迅速穿梭,指望着这些树能够帮他挡上一挡,遮掩下他的身体,或者遮蔽下岩魁的视线,如果能妨碍一下它的行动什么的那就更好了。不过岩魁的处理显然简单粗暴——挡者死! “喀嚓”,在一连串可怖的脆响声中树一棵一棵被折断,一时间树干在落,树叶在飞,断口上清晰的年轮,一圈一圈,密密匝匝。 这些树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够本了,回头收回去让柳叔整饬整饬即便成不了栋梁之材,做个马桶、猪槽之类倒也不赖。风少游心理嘀咕着,差点被一棵愤怒的树干砸到。 ……要是能像红衣小姐儿那样能打就好了…… ……不对,要是自己的信蛊是一只战斗蛊就好了,也不至于一直逃一直逃……碰上箭蜥也是逃,碰上岩魁也是逃……呸!箭蜥那厮哪里配和岩魁比,要知道…… 要知道十年前即便是镇长那般高深莫测的人物也被岩魁弄得焦头烂额,甚至这么多年下来愣是让岩魁成了传说,连一丝踪迹都寻不到。 ……欸?按理岩魁自曝行踪闹出这么大动静,镇长他们早该到了啊…… 最初的愤怒与恐惧在一轮一轮的追逃中渐渐溃散,剩下来的就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听着背后越来越近的咚咚声,脚下震动的土地,叶子簌簌从头顶落下来。 已经……无路可走。 有了! 风少游嗖地上了一棵树。 树干意料之中地被砸飞了出去,带着树枝上的风少游,半空中风少游却是双膝微微一屈,猛地跳了起来——就在树干落地前的一瞬。 甫一落地,径直就往前冲。 岩魁愣了几息之后,丢下光秃秃满地败枝落叶的树林又追了上去。 快!要快!再快一点! 就到了,就到了,就……到了!整个身体已经全部笼罩在岩魁的阴影中,他快,岩魁也快,看来它是铆足了力气来追击这个冒犯它的小家伙,风少游感知得到它的愤怒,身后的扑来的劲风简直如刀割! 岩魁伸出长长的爪子,爪尖已经够到了风少游的背心,说时迟那时快,风少游身形一矮,往前扑倒! “嘭!!”随即就听得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如他所料,岩魁的爪子卡在了山体的夹壁之间,然后整个身体撞了上去。这一下撞得够狠,风少游只觉得耳膜一阵嗡嗡嗡乱响,半晌才停下来。 岩魁大概是有生以来都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先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半晌后终于“嗷——”地一声大吼了出来。 不好! 风少游心里大叫一声,但已经迟了。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连续三声巨响,地动山摇,震得整个人气血翻腾,头顶上,大大小小的石头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朝他砸下来,更糟糕的是,卡住岩魁的两块巨石竟然有松动的迹象。 岩魁又仰天大啸了一声。 风少游顾不得细看,转身就跑。没跑出几步,又是“轰”地一下,山体再震动了一次,不,这次不是山体,就是脚下的土地,被岩魁重重踏了一脚,扬起漫天沙土,连眼前的路都模糊了。 岩魁……脱困了! 风少游只觉背心一紧,就像是落进了笼子里的困兽。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他之前对自己,还是太有信心了啊。 问题是,这样大的动静,镇长,秋老师……都去哪里了呢……那个孩子,也不知道跑掉没有……当初父亲也是这样吧,在被岩魁吃掉之前,也一定和岩魁有过一场这样的恶斗,他尽力了,他也……尽力了。 风少游长长舒了一口气。 死亡的阴影携着罡风从头顶压下来—— 然而等了很久,并没有等到想象中的疼痛,风声反而止了,连同铺天盖地的杀气与怒气。 是镇长来救自己了么,还是秋老师? 风少游心里诧异,抬头看时,只见夕阳灿灿,一道颀长的身影,落在他与岩魁之间。 一袭被染成金色的白袍。 第二十九章 不速之客 风少游看不出这袭白袍的质地,只凭感觉知道是好东西,到底好在哪里,大概就好在——他从未见过吧。他从未见过这样出色的人物,虽然逆着光,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那种高贵的气度,似乎很轻易就把自己镇住了。 他定了定神,催动元液方才看清楚。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剑眉修长入鬓,白璧般皎皎无瑕的面庞,清朗、干净、英气逼人。尤其一双眼睛,冷得就像寒冬腊月的月光照在雪地上,结着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他理所当然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同样,风少游也理所当然地确定——这一定不是蛮山镇人,蛮山镇产不出这样的人物。最近来的外人不少啊,他想,先是个神秘莫测的红衣少女,然后又来这么个冷若冰霜的白衣少年,他们来镇上做什么呢,难道镇上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这一念未了,就看见岩魁摇摇晃晃站起来,向着少年扑过去。 “小心——”风少游大喊一声。 却见少年不慌不忙,甚至还抽空看了他一眼,云袖扬起,一截玉白皓腕飘飘然探出后突然指节一凛露出狂霸杀气。袖袍之内,凌厉浩荡的炽热能量涌动,云流飞旋,一股银亮的电弧光波在其间翻腾游弋骤然蔓延,旋即激射而出,电光所过之处空气都尽数爆裂开来,只听得一声轰雷般的巨响,电光火石间,方才抡飞公牛、断树无数的岩魁一下子瘫倒在地,瑟瑟发抖,风少游甚至能听到岩魁遭重击部位石脉陆续开裂发出的脆响。 好令人心悸的能量! 就这样? 这样就……打败了力大无比的岩魁?风少游瞠目结舌,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方才从地上爬起来,勉强整了整烂成一条一条的衣裳。他也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心情是羡慕更多还是惭愧更多,或许还有一点失落。 他们差不多的年岁。要说在蛮山镇,他并不认为同龄孩子中有比他更优秀的人,可是这个少年、这个少年,他只用了一招,甚至还没有用上全力,就打败了让全镇人都无可奈何,只能望风而逃的岩魁。 他……他不是蛊师,风少游判断,所有他见过的蛊师里,连山林里神秘的红衣小姐儿在内,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是……精,还是灵? 无论如何,总要谢他救了他,风少游这样想,正要道谢,忽然背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回头看时,却是镇长带了几个侍卫,正往这边赶过来。 镇长……镇长总算是来了,风少游松了口气,正要迎上去,同镇长说明情况,镇长却一眼都不看他,径直走向白衣少年,躬身道:“少爷大驾光临,怎不提前通知一声,老朽也好稍备薄酒,为少爷洗尘。” 风少游有生以来还从没有见过镇长这样……客气呢。当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能让镇长这样客气的,也只有本家来的人物了。镇长既口称少爷,想必这位白衣少年,就是本家少爷? 风少游也是头一次见到本家来人,从前只听说本家多么高贵,如今见了才知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这会儿通报的行文应该送到府上了,我不过是先行一步到达而已。”少年淡淡地说。 还真不客气,风少游想,这少年不但气质冰冷,说话也很凉薄。 镇长却丝毫不恼,反而毕恭毕敬地说道:“少爷说得是。只不过近来镇上很不太平,先是失窃,然后还死了一名蛊师,眼下又岩魁作乱。虽然少爷修为了得,论理老朽犯不上多嘴,但是少爷毕竟年轻,又孤身一人,这要万一出了事,老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家主交代了……” 话没说完,就听得一阵“咔嚓咔嚓”的杂音,镇长一愣,转眼看去,却见之前萎靡在地的岩魁已经站了起来,身上的岩石都化为齑粉,簌簌掉了一地——不但镇长吃惊,风少游简直连下巴都要掉了。 这……这才是岩魁的本来面目? 可是这分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啊,高大是高大了点,但是……这手、这腿、这脸上逐渐清晰的五官,无不说明他是个人,和他们一样的人啊。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也只是他的发型有些怪异——圆乎乎的脑袋上被剃得只留一顶如铜钱大,结辫,看起来有点像野巢鼠的尾巴。 说时迟那时快,镇长一个箭步冲上去,护在白衣少年身前,厉声叫道:“少爷且退,由老朽来对付它!” …… 风少游好不容易安上下巴,眼睛又掉了。如果之前还只觉得镇长客气得过分的话,眼下的行为,完全就是……谄媚啊。 镇长怎么可以这样。 这还是他知道的那个喜怒不形于色、有长者之风的蛮山镇镇长么? 反观白衣少年,人家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万年冰山脸还是万年冰山,别说解冻了,感觉冻得更紧了三分。 倒是卸去一身岩石“盔甲”的“岩魁”哈地笑了一声:“萨吾镇长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庐由啊!” “庐由?”镇长一脸惊诧,愣了片刻方才试探着问:“少爷的侍卫?” “可不是?”“岩魁”笑嘻嘻地说,身上又掉下不少尘屑:“萨吾镇长不必担心我家少爷的安危,有我呢。” “什么……岩魁竟是假扮的?!”风少游惊道,实在不明白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多嘴!不自量力的东西!”镇长冷冷看了他一眼,提着鸟笼的手一紧,余光扫视的却是白衣少年的方向,显然希望他能有所解释。 “家奴贪玩而已。”白衣少年嘴角泛起一丝不屑,似乎不愿多讲。忽然振衣而起,飘然而去。 “……少爷,少爷,天色已晚,不如就在敝府暂行住下?”镇长连忙高喊。 “不必了!我自行去礼宾院住下便是,就不劳烦你操心了。”说完不过几个起落,身影已经消失在云霭苍茫之处。 风少游:…… 喂喂喂,你就算不想解释,也不能说走就走吧? 还有没有礼貌了! 那个假扮岩魁的侍卫倒是满眼含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匆匆说了一句:“小子,挺机敏,后会有期。”说完也快步追随主子而去。 风少游有些愕然,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人家是本家少爷,当然犯不上和他解释。人家是少爷的侍卫,都说了是贪玩,方才也挨了雷劈,又没害了谁的性命,他还能怎样? 白衣少年和庐由一走,镇长也没有多留的意思,斜瞥了风少游一眼转身就走了。身后七八个随从,呼啦啦都跟了上去。 “少游!”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大青石后有人喊他,却是秋老师。 风少游这一日先是看到岩魁,然后几番死里逃生,最后才发现岩魁不是岩魁,却又得以见识到本家少爷,一连串的意外分了他的心,竟没有留意到秋老师也来了,怔了片刻才行礼道:“秋老师?” “假扮岩魁的庐由是怪使,又是本家少爷的贴身侍卫。这两人突然出现在蛮山镇,定然不简单……”秋老师望着白衣少年和庐由远去的方向说道。 原来是怪使。 镇上怪使不太多,风少游见得比较多的就只有莫德,却也没有见过他出手——大概在这样平静的小镇上,也没有多少出手的机会罢,不知道他和那个叫庐由的少年,谁的战斗力比较强。 还有本家少爷……方才那一下,天雷之威,风少游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这样的力量,本家果然……深不可测。 只是,那个叫庐由的少年假扮岩魁,引发这么大动静,当真只是因为贪玩么? 以及,镇长到底到了有多久?如果方才本家少爷没有及时出手,庐由会杀了他么?镇长会袖手旁观么?还有秋老师…… 他先时还为镇长赶到松了口气,到这时候细想,却又悚然。 秋老师继续道:“老师知道你是因为你父亲……但是少游啊,岩魁不是你对付得了的,就是老师我,也不是它的对手。这次万幸是庐由假扮,要是真的岩魁,恐怕这会儿,老师已经在给你收尸了。” 风少游微微低头,他听得出秋老师话语里的好意,他只是不明白,镇长他们为什么放任岩魁——虽然只是假岩魁——肆掠蛮山镇,以至于人心惶惶:“镇长为什么不出手?”他问。 秋老师想了想,说:“也许……是看出这个岩魁有问题,或者是,还需要时间来安排人手,总之,镇长有镇长的考量。” 岩魁……有什么问题?风少游目色一动,秋老师却叹了口气:“好了,时候不早了,回去罢,记着老师的话,以后不要逞强了,不要以为自己有信蛊这个本命蛊,就永远逃得掉——总有逃不掉的时候。” 说着塞了一样东西到风少游手里,风少游定睛看时,却是个精致的八角木盒,打开来,里面是淡金色的油膏。 “这是我年轻时候用过的,对于擦伤和瘀伤很管用。” 秋老师说完欲转身离开:“还不走?” 赶忙跟了上去。 暮色渐渐就上来了。时已初冬,蛮山镇的山郊原本就荒凉,这时候到处是断裂的树干和大大小小的碎石,风裹着零落的枯叶漫天飞舞,更增添了肃杀的气息,连月色也凄清起来,天地间一片寂然。 一个纤细的身影慢慢从草丛里钻出来,消失在夜色中。 群山之巅,夜风呼呼而过。 白衣少年单手背在腰后,衣袂飘飘,昂然自立。 暗夜里一个人影飞身而至,赫然便是怪使庐由,他屈膝抱拳先行一礼。 “怎么样?”少年问。 “禀报少爷,今天总共有四人去过东山头,除了萨吾镇长和同我交手的名叫风少游的小子外,还有两个人——蛮山蛊院的现任学监秋若常,和一个叫金铃的一段蛊师,却是自始至终都没现身。” “哦?”白衣少年挑了挑眉。 “那个叫风少游的小子自幼父母双亡。父亲风大辇生前也是个二段蛊师,他死在十年前岩魁作乱引发的矿难中。风大辇死后不久,风少游的母亲也过世了,他在恤孤院长到十二岁,出来做了木工学徒,今年得的本命蛊,是只信蛊……哦,今年的秋元祭他还拿到了秋元赏,也算有些能耐。” 白衣少年沉吟了片刻。 “少爷可是觉得他有什么问题?或者我再去查他一查?”庐由连忙试探着问。 “不,不必去查他了。”白衣少年摆摆手,“另外两个没有现身的人又是什么来历?” “哦,蛮山蛊院的秋老师为人老实本分,一向颇有人缘,此前只是蛮山学堂的启蒙师,教习些算术、识字类的基础科目,今年才被提拔做了蛮山蛊院的学监。那个叫金铃的女娃子也有个做父亲的蛊师,十五年前就死了,据说也是死于岩魁之手。金铃是遗腹子,和风少游一样在恤孤院长大,离开恤孤院之后,在王家牧场做些零活养活自己,也是今年得的本命蛊,本命蛊是乐蛊。” “这两个人一个是风少游的老师,一个是他的同窗,出于关心他的安危而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庐由补充道。 白衣少年并没有做出评价,反倒微微一笑:“看来我们要在蛮山镇多待些日子了。” 庐由不明所以地摸摸头,却不敢多问。 又见少爷低头看着崖下,庐由不知道那下面有什么可看的,凑过去也瞅了一眼,崖下是静静流淌的蛮河,除了河心倒映的硕大明月,什么也没有。于是脱口道:“不知道鸣月那边可有收获……” 白衣少年没有说话,山顶又恢复了沉寂,沉寂得就好像这个时候的蛮山镇一样。 蛮山镇,镇长府邸,高门朱轩,占地百余亩,依山傍水,隐隐可见府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宏大处但见华丽,细微却见精巧,镇上其他建筑望尘莫及。 森严壁垒的厅堂内,萨吾镇长的身影被灯光拉得老长,连同他从不离手的鸟笼,没有风,鸟笼里的花也静静的,懒得点头,镇长道:“都明白了?” “是,”应话的人魁梧得像只大猩猩,却穿着斯斯文文的绸缎衫,肌肉几乎要把绸缎撑破了,正是怪使莫德,他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侧,恭恭敬敬地应道:“小人这就去打听少爷来咱蛮山镇的目的,带了多少人,接触过哪些人,打算在镇上待多久。” “去吧。”萨吾镇长抚摸了一下鸟笼里的花,眼睛又眯了起来。 第三十章 追踪神秘信号 这显然是个不太平静的晚上,除了西山之巅,镇长府邸,难以入眠的还有风少游。 他已经擦过秋老师给的药膏,果然管用得很,起码伤口已经不痛了,只是筋疲力尽,骨头跟散了架似的。原以为躺到床上就会睡得像头死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 火光,冲天而起,照得整片天空都亮了。大地在颤抖、崩裂;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中隐隐巨大的影子,它在移动,不,它在逼近,一步一步逼将过来,它手臂一挥,不知道什么飞了出去,它踏前一步—— 地面裂开! “啊——”风少游惊叫了一声,醒了过来,是个梦,还好是个梦。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梦里的恐惧犹在。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梦,和他从前梦到的,不一样。这一次有火,这一次不是在洞里,那么……是在哪里?在东山头么?也许是今天碰上假岩魁打了一场的缘故? 风少游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胸口,到半空中又垂了下来。过去十年里挂在胸口的松香坠已经没了,可是他好像……他看着屋顶,屋顶上陈旧的椽子,他好像在火光中,也许是烟尘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除了岩魁之外。 那是谁呢,那会是谁呢,是……父亲么? 如果是父亲,他在那火光中,在烟尘里,是要对他说什么吗?还是……向他求救?这个想法让风少游自嘲地叹了口气,他真是在胡思乱想了。都多少年了,父亲都过世多少年了,在岩魁腹中,怕是连尸骨都化了。 但是他总梦见他——他忽然又疑惑起来:父亲真的死了么?没有人见到过他的尸体,连衣物、连骨骸都没有找到,他后来听说的,最确凿的证据,也不过是父亲下了矿洞,再没有上来。 ……他猛地记起秋老师的话:蛊师的一生,会死亡三次。他当时只执着于彻底的死亡,秋老师说第三次死亡是被遗忘,那之前呢?他到这时候才发觉,秋老师并没有说过,第二次死亡是什么。 如果父亲只是第一次死亡—— 想到有这种可能,风少游听到自己的心竟砰砰砰跳了起来,他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如果父亲没死呢? 如果父亲没死,他一定要找到他,这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如果父亲没有死,他如今的状态,一定和他的本命蛊有关!——秋老师是怎么说的?“任何一种蛊,都有自己固有的特性,它们依照自己的偏好选择蛊师,蛊师也能根据它们本身的特性,发掘并发展自己的技能。” ——父亲的本命蛊,会有怎样的特性呢? 风少游这时候才发觉,他仅仅知道父亲是二段蛊师,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父亲的本命蛊是什么…… 他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坐起来,恨不得这就出门去,找柳叔,找秋老师,找所有可能认识父亲的人问个明白,忽然手腕上传来一阵震动——是信蛊。信蛊急切地扇着它的小翅膀,那些光点又汇聚到了翅尖,又是东北方向——那个山洞…… 这次信号的召唤意味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 看来是该进洞一探究竟了。 蛮山矿区,父亲葬身的地方,一切从这里开始。 天还没有大亮,连绵起伏的山脉在暗蓝的天色里沉默,仿佛雌伏的巨兽,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在腹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暴起,亮出獠牙,吞噬所有,或者是……吐出所有秘密。 风少游放慢了脚步,在渐渐亮起的晨曦里。他知道自己在走近一个秘密,越来越近了。手腕上信蛊振动得越来越厉害,汇聚于翅尖的光点几乎要破肌肤而出,这样灼热而明亮的光芒,是前所未有。 风少游站定,打量面前的山洞,山洞约莫有一人之高,往里看,深不可测,风少游踌躇了片刻,是不是该点个火把。他有信蛊,不用火把也能感知周边,但是好像犯不上为这点小事耗费元液。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山洞里藏着什么……危险。 正准备去找几根树枝来做火把,忽然背心一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来这里做什么?” 若换了别人,决计听不出来这是谁,但是风少游修习信蛊已久,对声音形貌异常敏感,虽然这人总共只见过一面,这一面不过一刻钟,这人总共只说过八个字,他还是毫不犹豫叫了出来:“少爷!” 白衣少年怔了一下。 他反应也快,虽然他并没有风少游过耳不忘的能力,但是蛮山镇见过他、知道他身份的,左右不过几个人。 风少游并没有急着转过身来,他知道只要这白衣少年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意,掌心一吐,他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本家的少爷,对他这样的小人物,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风少游保持着背对白衣少年的姿势道:“少爷昨日见过我,想必已经知道,我修习的本命蛊是信蛊,修习信蛊需要不断地变换修习环境。” 白衣少年不吭声,显然这个答案并不令他满意。 “如果是别人,这个理由已经足以搪塞,但是少爷不是别人,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不想对少爷说谎——这只是原因之一。”风少游倒也会见风使舵。 白衣少年眉眼弯了弯,这个风少游……有趣。 反应够快,够冷静,够狡猾,也够……有趣,他很好奇他的第二个……没准还有第三个原因? 风少游的手心里已经慢慢沁出汗来。初冬的早上,冷得一口气吹出去,都是茫茫的白雾。 这寒凉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虽然他并不知道少爷来这里来做什么,不过,既然他要进这个洞,就该有用得上他的地方,毕竟,他的本命蛊可是信蛊——虽然少爷的修为肯定比他高,但是论到对信息的灵敏度,可未必及得上他。 想到这里,风少游心口一松,只要有用,就不会被抛弃。于是继续往下说道:“第二个原因,是十年前,我的父亲死在这里。” 他故意模糊了父亲死亡的地点——其实他只知道父亲死在矿区,具体在哪里,并没有人告诉过他。 身后还是没有声音,但是空气里像是松动了一些,灵敏如风少游,自然知道自己并未引起少爷的憎恶。 “第三个原因,”他慢慢地说,半真半假,“是信蛊引我过来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直到看到少爷,我想大概是因为少爷要进洞察看,所以信蛊让我来这里给少爷探路的吧。” “谁告诉你我要进洞察看?”白衣少年冷冷地道。 风少游却知道自己猜对了,都是聪明人,话不必说得太透。风少游微微笑道:“少爷要是不想进洞,那我就先回去了——这样的天气,正适合睡个回笼觉呢。” 静静等待少爷的反应。 …… 给个反应给个反应给个反应…… “随我进洞!”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冰冷。 好吧这位是爷。风少游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洞里黑得很,一路进去都没有光——咱们点根火把。”风少游找到一根手腕粗的松树枝,这东西含有松油,易燃。风少游在松棒的顶端凿出一个锥形的凹坑,又从身上扯下几条衫布塞在凹坑里,再用干松脂填满压实——这种火把比那些用树枝草草捆绑而成的燃烧的时间更长。 少爷扔了个火折子给他。 “噗”地一下,火光亮起。 两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 没等风少游有所行动,少爷已经先他一步入洞。这个少爷,虽然架子大了点,话少了点,面瘫了点,人倒不坏,风少游心里想:天知道这洞里有些什么,先进去的人必然先遇到危险。 因为这一丝感激,风少游也不吝催动元液。这洞似乎很深,比他之前想象的要深很多,里面蜿蜒曲折,有无数的岔道,不知道通往何处。风少游高举着火把,紧跟着少爷,亦步亦趋。 越往里走,温度越低。 洞里并没有多少人工的痕迹,这像是个天然形成的矿洞。 有潺潺的水声,但是像是隔了很远。钟乳石长成奇怪的形状,在头顶,在石壁,在脚下。他们的脚步带着回声,远远近近地传来,中间像是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声音。有这么多声音,洞里还是静得让人心里发麻。 如果不是更发麻的话。 要是身边这个人肯和他说说话就好了,轻松愉快的聊天应该能够冲淡不少恐惧——虽然风少游也不知道和少爷对话怎么轻松愉快得起来,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怀念起嘴巴不是在吃就是在说的鱼快了。 ——这时候他肯定在吃,不是热腾腾的包子,就是热腾腾的汤面。 罢了,他不主动,他就主动一点吧,不然,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弄清楚他来蛮山镇的目的啊。之前也就罢了,既然他也关注这个地方,他少不得要打听明白。少爷这样的贵人,可不是他经常能够接近的。 想到这里,风少游便开口道:“少爷——”话音未落,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摇晃—— 是庐由到了么! 这晃动,可不就像他昨日遇见庐由假扮岩魁的情形?不!更像他昨晚的梦,梦里的火光、地动——只是没有父亲! 手腕处的信蛊正在拼命地扇动,幅度之大,力度之烈,前所未有!如果说从前信蛊扇动只是让他觉得痒的话,眼下他的感觉就是痛,痛如刮骨! 信蛊到底发现什么了!风少游痛得几乎连火把都要脱手而去——直到一只手握住他。 是少爷。 他的手冰凉,比这洞里的温度还低,低得就像他的面瘫脸,风少游赶紧收起吐槽的心思,毕竟,是少爷保住了火把,而且他这一握,还帮助他在摇晃的地面上站稳了。 “这次或许是真的岩魁。”这是他们见面之后,少爷说的第四句话。 风少游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好在地动山摇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少爷执风少游的手,风少游执着火把,两个人继续往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眼前一阔—— 还没来得及四下打量一番,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闷响:“轰隆隆——” 这一下震动却比先前更剧烈十倍,也许还不止,石壁在晃动,碎石、尘屑从头顶掉下来,风少游原本就疼得眼前直发黑,这一下哪里还站得稳,手一松,火把落地,眼前登时一片漆黑。 头顶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 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腥风扑面,一个名字已经到嘴边,风少游脱口叫道:“当扈!” 没错,是当扈! 头顶的岩石裂开了一条大缝,足足有三尺之宽,从那条缝里,正源源不断地扑下来成千上万的……当扈! 它们拍打着血红的翅膀,尖叫呼啸和回旋,长长的尾巴不时在空中划开一道一道的光影,就仿佛沉黑的铁幕,一次一次一次地被撕裂! 光影中当扈的嘴脸狰狞如同恶鬼! 完蛋了! 他是和当扈交过手的,他知道它们单个的战斗力有限,可是当成千上万的当扈遮天蔽日地扑过来……他上次是靠着信蛊模拟它们的动向,配合膳蛊和辟尘蛊的妙用,谋定而动,才得以骗过它们的耳目,如今…… 刹那间,冷汗浸湿了他的背心,也不知道是疼痛更多,还是绝望更多,他不算是没有急智的人,但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急智并没有什么用! 二十尺……十尺……五尺…… 风少游不由自主地快速往后退了几步,却见少爷双掌之间,慢慢拉出一道电光,那电光起先纤细如丝,随着他掌心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渐渐就粗了起来,粗如箸,粗如指,粗如椽,亮度也越来越足,照得他们立足之地,亮如白昼。 这片刻间,当扈云翅膀扇起的劲风夹杂着浓浓的腥臭味,风少游几乎要窒息了,最近一只当扈尾巴一甩,风少游闷哼一声,半边身子都被电麻了。 只见少爷刷地掌心一反,双掌之间的电光竟像是绳子一样,荡了出去。 风少游无声地张开嘴,没有合拢来——那电光所荡之处,当扈并没有被打下来,而是像糖葫芦似的,一个一个地串了起来,转瞬间就串成了一长串,而且还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不知道串了几千几万只。 几千几万只当扈忽然被串成了一只巨型的糖葫芦,莫说是攻击人,就连自由行动都做不到,都在拼命地拍打翅膀,却飞不起来,连叫声都变了,吱吱吱吱地,尖利,恐惧像是一大群老鼠。 猫和鼠瞬间换了位置。 …… 他从来没有见过,不不不,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世界上竟有这样的法子,就像玩戏法一样,轻轻松松就打败了当扈,想起他们当初在地下森林里,怎样狼狈,怎样绞尽脑汁,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智谋多少有些可笑可怜。 他按捺住心里的沮丧,定睛看时,才发现少爷的电火串起的部位是当扈的尾巴。如果说之前当扈是用尾巴在空气里抽出银蛇一样的闪电,到处乱窜,那么如今,就是所有的银蛇都被收编,被串进去,串成一条……巨蟒。 就只剩下尖细的头颅,拼命拍打着翅膀,龇着雪白的獠牙,倒像是挂在巨蟒身上的虫豸。 巨蟒的身躯在不断延伸,膨胀,最后延伸到极致,也膨胀到极致,又艰难地弯过来,首尾相连,银色的电光顺着它的身体,一遍一遍一遍地循环,越来越粗,也越来越亮,亮得这样璀璨,璀璨到炫目,就像是、像是把银河从天上搬了进来! 那简直……壮丽!虽然有成千上万的当扈凄惨的叫声作为背景,风少游还是丧心病狂地用了这个词。 不过转念一想又暗暗生出几分敬意:这位本家少爷不但有实力,心智也不弱。如果像当日制服假岩魁那般使用强横、刚猛的雷火功法,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对付铺天盖地的当扈必定应接不暇、自乱阵脚,而这招“当扈串烧”巧妙利用当扈的特点,将乱窜的当扈整合成成片的照明体,相互暴露无所遁形,使得从容淡定,轻易就掌控了局面! 风少游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个“高”字。 没过多久,“银色大蟒”的身躯开始渐渐变暗,当扈的叫声也显得有气无力,然后也像那银光一样渐渐虚弱下来。黯淡的光影中,能够看到一个一个垂下去的头,不再拍动的翅膀。 然后终于没了声息,也没有了光,所有,重归于暗,重归于寂。 不对! 忽然,风少游猛地抬起头,在山洞深处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他却仿佛感到有暴戾的气息正翻涌而来。 风少游胸口堵得厉害,想嘶声大吼。 “轰隆隆……轰隆隆……” 山洞深处,那响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有碎石掉落。地面开始微微起伏。风少游脑海中亦是不断的回旋着梦中的画面,巨大的身躯从地下翻涌而出…… “轰隆隆!” 风少游正要开口提醒少爷,山洞突然剧烈震动并开始坍塌。 风少游光顾着躲避坠石,不料脚底岩层骤然开裂,风少游一个跳跃,想抓出不远的一处岩石,却抓了个空,身子不受控制地朝下坠去! 下坠的瞬间,他看到另一侧的少爷身体被一圈耀眼的闪电缠绕着,似乎看了他一眼,终究爱莫能助,自顾自地朝山洞深处退去。 风少游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身子急速下落,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不断的风声。 手腕上的蛊印那里,更是火辣辣的痛,仿佛整个手腕都要被灼烧掉,痛到麻木,已不属于自己。 最后,仿佛听到无尽的黑暗里“啪”的一声闷响,连知觉也渐渐离他而去…… 第三十一章 诡秘的地底洞穴 “呼,呼,呼……” 醒来时,风少游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还有那包裹着他的无边黑暗。 这是哪儿? 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悠远而又沧桑的气息,中间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股风少游说不上来的复杂气息,还好不算难闻。 风少游努力回想在此之前的情形——突然裂开的地面,在那之前,是串烧的银色当扈蟒,再之前,就是躁动的信蛊!这会儿,信蛊倒是出奇的安静,但是自从获得这个本命蛊以来,“伸手不见五指”这种情况,只在梦里出现过。该不会这一摔把本命蛊也摔晕了吧? “总算没死,还不算太坏。”风少游看着黑如永夜的头顶苦笑一声,这条裂开的地缝不知道有多深,没摔死已经是万幸了。 长长吁了口气,想撑着站起身来,顿觉得头晕目眩,终究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咦?地面有点……软,像湿润的泥土。 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他才得以捡回一条小命……等等,不对!风少游心里一惊:这触感,这质地,哪里像是泥土了!泥土是软的没有错,但是泥土绝不会像这样,细腻,滑润,富有弹性,而且隐隐的、隐隐的……像是有温度透出来。 简直、简直像是落到了什么动物的皮肉身上。 这个念头让风少游浑身寒毛一竖,该不会是落到了……当扈身上了吧?不,当扈个头小,可谁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巨型当扈呢?也不会,哪怕是巨型当扈,也是个没多少肉的家伙。 那岩魁?岩魁比这个硬。 蛇?也不对,蛇是冷的。 风少游一动也不敢动,打住,打住!他对自己说,别自己吓自己!这句话说到第三遍之后,他终于镇定下来,而就在那一刹那,屁股下的地面微微动了一下。 动……动了一下! 这可不像他之前碰上的地动,那个一动起来就天塌地陷,分崩离析,很明显知道是山崩了,地震了,或者岩魁来了,这一动,动静极小,风少游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像是,像是……什么东西在蠕动。 一瞬间风少游心里有千万只当扈呼啸而过,这是个什么鬼! 这当口,“地面”又蠕动了,一次,两次,三次…… 风少游原本就是个很能静得下来的人,既然事已如此,抱怨也没有什么用,恐惧和抱怨一样没有用。他开始在心里计算这个该死的“地面”蠕动频率。一,二,三……半刻钟,“地面”蠕动了四百五十三次。 …… 风少游沉默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是从矿洞的缝隙里摔下来,侥幸摔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身上,没有摔死,不幸的是,这个东西像是能够压制或降服信蛊,以至于他无法判断自己目前的出境。 也许之前在上面的时候,就是这东西让信蛊躁动,以至于狂乱。 ……等等!风少游再算了一下“地面”蠕动的频率,左手搭两根指头到右手脉搏上,片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频率一致! 天哪!风少游心底突然冒出个极为恐怖的画面:莫非这东西并不是个软体动物,而是,某个巨型生物的……内腔?!换句话说,他从山洞的缝隙里掉下来时,落进了某个巨型生物正好张开的……大嘴?! 居然还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风少游已禁不住一身冷汗,好了,这下不必再担心被底下这个东西吃掉了,因为……他已经被吃掉了。 风少游抚了一下额,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下面比上面要暖和多了。 可是该怎么出去呢?风少游这时候无比懊悔他早上来矿洞之前没有多做一点准备,如果手里有把刀……他心里一动,从怀里摸了个火折子出来。 是进洞之前少爷扔给他的。 火光亮了一下—— “呜——”一声悠长的吼声从洞穴深处传来,那声音锐如金石,却哑钝无光,像是被风雨蚀锈了的刀剑,或者因为浸润了太多岁月而不复清锐的钟鼓,让人想起一些诸如年轮、沧桑之类的东西。 那声音绵长得有若实质,像是丝线,或者是龙卷风,从极深极幽极远之处传来,绕着他卷了几卷,方才慢慢弱下去,即便如此,余音尤长,袅袅不绝。 风少游的手就按在火折子上,没有打亮第二次。 ——方才惊鸿一瞥,已经足以让他看清楚周围地势,并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是什么动物的血红的腹腔,有各种错综复杂的血管经脉,以及奇形怪状的内脏,而是铅灰色的岩石,嶙峋,凹凸。 就和上面的矿洞一样。 这已经不是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的常识所能够解释得了的了。 一个内脏长着柔软的岩石的家伙?还是说,整个山洞……——风少游吞了一口唾沫——还是说,整个山洞,其实就是它的身体?这才是岩魁的真面目?这些想法在他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猛然间,他回了一下头—— 像是有什么在看他。 那种被窥探的直觉。风少游定了定神,从“地”上站起来,眩晕外加浑身酸疼,还有没有其他伤也不很清楚,这时候都顾不上了。 风少游扶着“石壁”,按直觉往前走,他尽量不去细想这些湿漉漉软乎乎的“石壁”其实是什么器官——这得亏是他,要是小苏,这时候可以去死一死了,汗。 走了有十余步,也许是二十来步,身上难受,风少游只能把精力集中在窥探的直觉上——然后就看到一线红光,幽幽的。 是……谁的眼睛? 这货难道在肚子里还长了一双眼睛? 这个想法太挑战他的常识了,风少游立刻否决了它,如果不是岩魁——暂且假定它是岩魁吧——的眼睛,那有没有可能是被岩魁吃掉的人还活着,就像他一样?这个人会不会是……父亲? 这个念头让他在瞬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甚至比岩魁的心跳还来得猛烈。 无论如何,他得去看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他怎么能不走近去看看?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风少游鼓足劲向着那线红光走过去,不管它是什么,岩魁也好,妖怪也好,不管它是什么! 奈何那红光看着虽然近,走起来却一点都不近,好几次风少游觉得自己快要摸到了,走过去,却还是那么远。 有好几次风少游都伸手去摸火折子,想了想,还是放下。方才洞穴里传来的吼声让他心存忌惮。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虽然只有一声,但是威严,无上威严,即便是他,也有瞬间生出想要顶礼膜拜的错觉。 一个声音而已。 那发出这个声音的本体,该有多强大?风少游这时候只祈祷这个声音不是岩魁发出来的,不然,他悲观地想,恐怕他这一生,都没有办法打败它了。 这思忖间,风少游竟没有留意到,红光这次是真的近了,它不再以一种稳定的形态出现,而是不断地收缩,或者说变暗,越来越暗,暗得几乎要看不见了,却在忽然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这极幽极暗之处忽然的红光大作,风少游被照得睁不开眼来,下意识伸手去挡—— 他忽然感觉到了风——见鬼,这地底下,不知名生物的腹腔里,哪里来的风?但是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凉的,腥的,那浓重的腥味几乎让他想要放弃挡住眼睛,改为捂住鼻子,但是下一刻,他连这个都顾不上了。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臂上传来——像被猛咬了一口。 是右手手臂,信蛊的安身之地! 手臂在裂开,他感觉得到他的肌肉、血液和骨骼都暴露在空气中,更确切地说,是暴露在这浓郁的腥风中,当然还有信蛊,沉睡的信蛊,风少游想要大叫,想要放下手臂,仔细察看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动不了。 一动都动不了。 就只能僵硬地维系这个有些搞笑的姿势,细致地感受到手臂被咬后的痛楚,以及……像是有什么在奋力地往里钻! 是虫子么?风少游想,怎么有一点像他得到信蛊时候的感觉? 这一念未了,眼前忽然大亮了,不不不,不是大亮了,是他能看见了!能听见了,所有被封闭的五感都恢复了敏锐——是信蛊醒了! 真是太悲惨了,迟不醒早不醒,在这当口醒来,刚好让他把这血腥和恐怖的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第三十二章 被怪虫吞噬的本命蛊 不太像虫子。圆圆的,全身青灰色,表面有细密的鳞片,一张一翕的,但是没有覆盖全身,大概是盖了有一半多的样子,没盖住的地方,嶙峋的透明肉色,有点惨状。 不过后侧倒是有一块鳞片明显比其他的都大,颜色也略有不同,偏粉。风少游想凑近了仔细看看,那鳞片突然猛的翻卷开来,朝他吼叫了一嗓子——那竟是张血盆大口,一口整齐细密、锋利无匹的牙齿。而粉色鳞片上方则鼓隆起一对有点像牛鼻子的小孔,向外喷着腥热的粗气——这冷不丁的一下真把风少游吓得够呛! 狗日的!什么鬼! 好吧,看出你是只虫子了,有嘴巴、鼻子,那眼睛呢? 风少游这么想时,那货像得到感应似的,两侧各有一张小鳞片打开了来,里面血红的小玻璃珠似的球体寒光一闪,又慢慢合上。仿佛在回应:想看眼睛是吧,那给你看咯! …… 虫子的前半部分——那应该是尾部了吧,已经爬进了他的手臂,最前端感觉有根针一样的东西已经深深扎进了血管。 它爬得很慢,有气无力地,像是这个“爬”的动作需要消耗很多的体力,所以只能爬一会儿休息一会儿,风少游觉得自己都快哭了,您老要进来就快进来,也动作快一点啊!我手臂上的伤口还大敞开着呢! 好在虽然手臂破了这么大一个口子,但是血并没有哗哗地流出来,而是处于一种半凝固的状态。 也许是这只奇怪的虫子有凝血的功能。 这时候还有心思庆幸,风少游觉得自己的心也够大了。 相比他的乐观,信蛊就惨烈多了,它原本一双翅膀是舒展的,上面淡银色的光点没事还会跑来跑去,但是现在,两只翅膀都收起来了,缩成一团,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缩小、缩小……缩到大家都看不见它! 这有什么用啊!风少游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被本命蛊的蠢给气哭,这有什么用啊!那条虫子离它就这么点距离,人家又没瞎,怎么可能看不见它!就算看不见,难道也还闻不到、感觉不到? 只不知道为什么,在之前,信蛊这样狂热地想要投奔它,到真见了,又吓成这个样子,没出息的东西。 想到这里,风少游心里一动,他不知道这条虫子对他的本命蛊做了什么,但是很显然,如果方才信蛊醒着,他就完全可以依靠本命蛊察觉周围的环境,不会被红光一步一步引到它面前,被它钻进来。 也就是说,这条虫子是有预谋、有计划地把他引来了这里。 恐怕、恐怕还不止是这一次,之前……秋元祭遇见红衣少女之前,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信号,对这里生出好奇,然后他就遇见了箭蜥。 一条……有脑袋的虫子。 这应该是一只蛊虫。 秋老师说过,本命蛊会跟着宿主一生一世,不能替换,蛊场之外的野生蛊,经过炼化之后,可以作为本命蛊之外的附属蛊,为蛊师所用。因为至少要达到二段合阶的修为才能够操作“炼化”,所以秋老师并没有详细讲解过炼化的法门。 讲解过也没有用,风少游苦笑,就眼下这种情况,他的本命蛊吓成这个样子,他连活动都困难,不被这只虫子炼化就不错了,还想着炼化它,简直笑话——也就是听天由命了。 秋老师还说过,没有经过炼化的野生蛊强行与宿主融合,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可惜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阻止这种情况发生——见鬼,这见鬼的虫子到底看上他什么了?难道是看中他骨骼清奇,天赋异禀?风少游被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逗笑了,镇上老人们说起那些传奇蛊师的时候,倒是很喜欢用这八个字。 这一笑,青灰色虫子遮住眼睛的鳞片又倏地掀开来,看住他。 风少游:…… 看什么看,老子这是在苦中作乐啊!没准再过一会儿就要嗝屁了,难道笑都不让笑?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虫子血红色眼睛的视线似乎从他身上转移到了面前的信蛊上——手臂开始发热,越来越热,热得就像是……像是里面横了一条烙铁! 整条手臂都灼痛起来,他仿佛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焰火,但是并没有。信蛊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像是随时可能昏过去,却还悲惨地清醒着,它清醒着,他就能清楚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 风少游感觉到虫子扎入肤底的尾部针管正顺着筋脉一点一点向着信蛊蔓延过去。 青灰色虫子随即张开嘴,露一口整齐细密、锋利无匹的碎牙,为了更靠近信蛊,圆圆的身子瞬间拉扯成了长椭圆形,风少游和他的本命蛊一起哆嗦了一下。 信蛊就像那天在假岩魁面前的那个孩子,已经惊吓到了极点,莫说是逃,就连动都不会动了,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风少游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只青灰色虫子,一口一口,咬碎信蛊的翅膀。 这是……他的本命蛊啊。 没了本命蛊,他还怎么做蛊师! 一瞬间之前种种,盼了多少年才盼来的择蛊式,找到本命蛊时候的欣喜,得知信蛊无用时候的失落,再后来,秋元祭上的万众瞩目,和这只长着一双翅膀的虫子一步一步磨合的过程,有欢乐,有汗水……忽然,就都成了空。 没了本命蛊,他就被打回了原形,就和他几个月前遇到的那几个醉酒的泼皮一样,没有别的出路,就只能跌落底层,每天为生存辛苦挣扎……他还不如他们,他们有父母,家人,他孑然一身。 就更别提找到父亲了……无论他是死是活。 然而那也只是一个瞬间,下一个瞬间,他连这些想头都没有了,信蛊的最后一点残骸被吞噬殆尽,眼前一片暗黑,他又恢复到了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然后,他的整个身体发生了严重的痉挛。 风少游滚落在地上,身体弯曲成一只红焖大虾——这是……虫子在炼化他?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元液在元窍里翻滚。 突然,就像是洪水冲毁了堤坝,没有他的催动,元液擅自从元窍里冲了出来,冲进来不及设防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像一道道无处发泄的怒火。血液在沸腾,经脉在燃烧,整个人像是着了火。 渴—— 水分在迅速流失,血管里流动的不再是血液,是火,连肌肉里的水分,骨骼里的水分,都在迅速地抽离,他就像是一株失水的植物,在迅速的干枯,连痉挛带来的疼痛都不如这干渴来得迅猛。 渴得血液枯竭,全身的皮肤在一块一块地干裂,如龟壳,渴得像是一阵风过去,他就能变成骷髅。 自制力一直是风少游引以为豪的东西,在掉进地缝里之前,信蛊在他的手臂里刮动如钢刃他都没有哼过一声,但是这干渴,他已经忍不住了,他忍不住要像个凡夫俗子一样哭喊、呻吟,满地打滚。 他死死抠住“地面”,不管它是谁的血肉,谁的肺腑,十指上传来的疼痛才能令他有片刻的清醒,从痉挛中,从让人发疯的干咳中。 不能呻吟,不能喊,不能……满地打滚。他必须……他必须节省体力,来对抗这只虫子的炼化。 如果他还不想死的话。 他当然不想死。 这只虫子……风少游想起它在他肌肤里蠕动时候的情形,想起它睁开眼睛看他的那一眼,虽然它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信蛊,虽然它能令他当时动弹不得,但是他记得,他记得它的虚弱。 连蠕动都需要耗费它极大的体力! 只要耗尽它的体力……看谁扛得过谁! 然而渴,那种从嗓子里冒出烟来的渴…… 这不是一个形容,是真真切切正在发生着的事,风少游用力抠住“地面”,“地面”这样温软,这样湿润,风少游把心一横……喝血就喝血吧,管它是什么怪物的血。就算是人血,他也认了! 他张嘴,咬了下去! 并没有水涌出来,也没有血……却是一股温和至极的能量,灌入到他的喉咙里,就像是琼枝玉液,甘美无比,喉中那种致命的灼痛感一时减退不少。 风少游也没心思去细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贪婪地扑在“地”上,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再咬一口、两口、三口……能量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喉咙,再顺着喉咙往下,灌入到他的血管,灌入到他的经脉和肢体之中,再充盈到每一块肌肉,所到之处,就如久旱的土地终于盼到甘霖。 或者说,就像是濒死的鱼终于盼到了水,每一块肌肉都活了过来,不但干渴稍解,连痉挛都好像没有那么厉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除了周身经脉还有一点点灼热外,痉挛、疼痛、干渴等症状都逐一退去,风少游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到了,身体的操控权终于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这时候再定睛看——风少游不由自主做了这个动作,然后他忽然发现他的视觉……恢复了。 就像信蛊还在的时候一样,不,比当初信蛊活着的时候还更好,他看得清楚,他身下的“地面”被啃得到处是坑,啃得和鱼快最初试手做的烧饼一样,惨不忍睹。 不只是视觉,嗅觉——他能很清晰地闻到空气中那种古老又带着腥热的特殊气味;味觉——舌尖可以尝到一种淡淡的咸味;听觉——血液回流的声音,小肠蠕动的声音,甚至,被洞壁反射回来的心跳声…… ——好像信蛊赋予自己的超强五感并没有因为它被吃掉而丧失,反倒愈加灵敏了。 他把目光移到自己的手臂上,原本信蛊所在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狰狞的伤疤,扭曲,纠结……风少游透过伤疤,能看见那只青灰色的虫子,它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仿佛能够感觉到他在看它,嘴巴微张了张,咧开来。 怎么看着……像是有点得意的样子?小丑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很丑?!! 难道说,以后,它就是他的本命蛊了?风少游认真思考了一刻钟,把在蛊院里学习和接触到的所有和蛊虫有关的知识都排数过,最后确定,确实,从来没有过哪本典籍记载了这么一种霸道的虫子,竟然能够把宿主原来的本命蛊给……吃掉,然后鸠占鹊巢。 就像他把所有他的常识都搬出来,也无法解释他脚下的“地面”一样。 就像他无法解释他亮出火折子时候听到的那声吼叫一样。 既然想不出来,索性就不想了,风少游抬了抬胳膊,很轻松,试试腿脚,他站了起来,他循着直觉找到红光的这一路,走得可辛苦,如今气血虽然还有不足,行动却已经无碍了。 风少游忍不住跳了跳,“嚯”,这么随意的一个动作竟然轻松跃起了一丈多高! 这真是……风少游按了按手腕,百感交集,不知道是该心疼信蛊的下场,还是暗喜这只新得的蛊虫似乎在技能上比信蛊更为强大,说不定还有其他更厉害的本领有待发掘呢。 就是丑了点,他略略遗憾地想。 既然行动无碍,风少游琢磨着,还是早点离开的比较好,这里终究……有那么一点点邪门,虽然他新得的这只蛊很强大,但万一这里真是什么巨兽的腹腔,一旦发起狂来,制不制得住,可不好说。何况他还没有完全克服它的排异反应,也不清楚它有什么技能。 风少游闭上眼睛,虽然方才啃了“地面”那么多口,体力有所恢复,但是元窍里元液还是不太多,只聊胜于无。 当然他可以再啃几口补充一下,但是风少游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方才是走投无路,茹毛饮血情有可原,如今……那就是自虐了。 五感顺利延展,很快地,就把周遭环境摸了个清楚。 这是个很宽大的洞,足足有两丈之高,地形曲折,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岩石”布满了整个洞,“石壁”和脚下的“地面”一样温软,湿润……风少游没有沿着这个思路往下细想,细思恐极。 出口呢? 第三十三章 龙晶源 搜寻了一整圈,都没有找到明显的出口,风少游并不太失望:你总不能指望有哪个怪兽的身体,会像个筛子似的四处漏风,对吧? 既然他是从顶上掉下来……风少游把所有的感官触角都集中在顶上,细细搜寻每一寸。这一搜,搜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如果不是更久的话,坚持、再坚持一下!他不断地给自己鼓劲,忽然,右上角传来一丝凉意。 那微弱的凉意对于这时候的风少游来说,无异于大热天里吃了个西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底去。 是风! 有风,说明与外部相通,且不管是通向哪里,总好过困在这里。 但是这么高……风少游仰头估算了一下高度,徒手攀登是不可能了,他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洞里别的没有,“石头”倒是多,用脚尖踢了踢,有的会动,有的不会——不动的大概是“地面”的一部分。 有能搬动的就好,风少游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错了。 再确定一次风口的位置,风少游就开始搬动和叠积“石块”。好在元液虽然还有缺,他的身体却着实恢复得不错,大约花了盏茶功夫,风少游伸手,已经可以够到出风口,推了推,并不太严实的样子。 风少游走下来,再堆了一块石头上去,然后双手上举,一用力——嘎嘎! 一道亮眼的白光从外面照进来。 风少游赶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来,待看清楚外边的情形,不由“啊”了一声:如果说他现在身处的这个洞已经足够诡异的话,那么外面的这个洞,则是足够的瑰丽。 那是个巨大的空心溶洞。 比他现在所处的这个洞还要大上许多倍,一眼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洞顶无数苍老遒劲,缠绕纠结的……树根,长长的根须,从洞顶一直垂到他眼前来。 洞的正中间,无数根须缠绕、包裹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发光球体,大概有普通一座屋舍那么大,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光洁无瑕,莹白色的光华绕着周身,就仿佛雾气氤氲,美不胜收。 这是—— “龙晶源?”三个字突兀地从脑海里蹦出来。 蛮山镇上每个人都知道蛮山地底有个龙晶源主宰着本地绵延二十里地的龙晶矿脉的生长,数百年来,蛮山镇的镇民们就倚此为生计,但是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听镇上的老人说,那是件了不起的宝物,非有缘人,根本不用去想。 如今,如今它就在他眼前了。 风少游几乎是屏住呼吸,看了整整有一刻钟,传说中的龙晶源……竟然在这里,那他方才咬在“地面”所得到的能量,莫非也是从这里来? 他忽然意识到,他方才所在的岩洞,并非什么怪兽的腹腔,之所以出现种种怪现状,应该是龙晶源和青灰色虫子共同作用的结果。隔了这么远,仍然有这样充沛的能量,那龙晶源本身的能量,该有多……可怕。 大概也只能用可怕这个词来形容了,秋老师说过,龙晶源的能量过于暴烈,并不能够直接用来提炼元液。 但是……即便用不上,难得误打误撞到这个地方,不上去看一眼,风少游觉得自己余生都会后悔得每晚睡不着。 他双手攀住头顶地面的边缘,一用力就跃了上去,这一下眼前才叫豁然开朗,竟是个纯净无暇的水晶世界!石壁是透明的,透明的灰色,岩石是透明的,什么颜色都有,红的,绿的,黄的,蓝的……风少游觉得自己眼睛严重不够用了!依依不舍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溶洞中心去。 巨大的龙晶源,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那光华柔和而温暖。 风少游这样的低级蛊师,连龙晶瓣都没有见过几次,陡然看到龙晶源,那就像是个穷光蛋看到了金山,心里转过来转过去都是同一个念头:要是能搬走就好了……要是能据为己有就好了…… 但是良久,终究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原因很简单,就算他能搬走,也不能像寻常龙晶一样化为己用,更重要的是此物一旦被移动破坏,恐会毁了本地赖以生存的矿脉资源,兹事体大。 不过此地能量浩瀚如大海一般,极为充沛恢弘,不享用一下才见鬼了。 风少游果断打坐入定。 纯净的元力远远不断从四面八方朝他涌过来,从他的每个毛孔侵入,侵入到他的经脉之中,渐渐汇聚,游走,温养着他的血脉和肺腑,那就像是秋天的下午,在山林里享受阳光的抚摸一样,懒洋洋的,周身舒泰,有说不出的受用。 渐渐地,元气汇聚成潮水,往手腕处涌去,风少游只觉得手腕一阵酥麻,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元气忽然变成了金色的元液! 无须催动,元液顺着筋脉就汇入到元窍之中,干涸的元窍瞬间就充盈起来,然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元窍的窍壁上,竟然陆续脱落下一片一片的灰质,然后,随着元液越来越充沛,元窍也变成了金色! 金色的元窍,金色的元液,风少游从未听过这样奇怪的事情。 但是很明显,这是件好事,元窍中充盈着元液,他起身活动筋骨,只觉劲气盈体,有用不完的力气,五感的敏锐也胜过从前,不止一筹。 也不知道这变化是龙晶源的缘故,还是青灰色虫子带来的结果,想到那条古古怪怪的虫子,风少游习惯性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这一看不要紧,之前那个扭动纠结像条虫子的伤疤竟然变了模样! 变成了……这是一片树叶么?上面的纹路怪好看的,风少游琢磨着,就听见一声不赞同的怒吼—— 他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溶洞里依然安静得像亘古以来。 那是……幻听么? 风少游很快否决了这个看法,他是信蛊蛊师,无论他手腕里这个本命蛊变成了什么模样,首先,他都是一名信蛊蛊师,对于信蛊蛊师来说,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出现“看错”和“听错”这两回事。 如果不是幻听,那就只能是……这个小丑货在吼么? 风少游抚摸了下“叶子”上的小丑货,小丑货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还是虫子的习惯动作,风少游不由嗤笑了一声,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方才的吼声,恐怕就是这家伙捣鼓出来的。 那么之前,在底下那个洞里,那声龙卷风一样的吼声也是……风少游怔了一下,他想起来了,秋元祭祭台上祖龙的鳞,可不就是这形状、这纹路?难道手腕上这疤痕是……龙鳞! 龙,在这个世界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只要和龙扯上关系,那就意味着不同凡响。 乖乖,他手腕上竟然长出了祖龙的鳞,那他手腕里的这小丑货,到底什么来头? 风少游咽了一口口水,难道真的捡到宝了?!他遐想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把。 “呜——”又一声,悠长和低沉的吼声,不过现在的吼声,像是比在之前的洞里要清锐一些,隐隐的,像是还能听到一丝儿欢快。 但是紧接着,一道淡青色的光咻地一下,没入他的额心。 …… 像是被强行打入的一幅画卷在脑海徐徐展开:山谷,终年雾气深重的山谷,古木参天…… 这,这是哪里? 小丑货给他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风少游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他如今身体已经恢复,元窍里元液也充盈了,状态比之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当务之急,还是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风少游闭上眼睛,催动元液,片刻,溶洞里大概的情况就出现在脑海里,很快就看到钟乳石柱后隐秘的洞口。 沿着这通道应该可以出去。风少游心中欢喜,拽住一条垂的比较近的树根爬了上去。 那洞口却是极长,又极是曲折,一眼看去,幽暗如夜,风少游闭上眼睛,催动元液,五感的触角就争先恐后奔了出去。 这种体验风少游也不是第一次,起初并不觉得意外,但是渐渐的就惊讶起来,他熟知自己的能力,竟从不知道自己能看这么远,这么清楚,五感交织的天罗地网,比从前扩张了何止一倍! 这固然是龙晶源的功劳,但是与手腕上的这只蛊虫大概也脱不了干系,风少游伸手按在龙鳞上,清楚地感觉到那蛊虫又扭了一下,不由莞尔:还是虫子的作派。 这也算是……小小的奇遇吧,风少游心里想,既然已经清楚了方向,自然不多犹豫,虽然一路都暗不见天日,对他也形不成阻碍,只是在爬行的过程中,隐隐听得“噼啪”的声音,让他想起少爷的雷火功法。 也不知道少爷那头如何了,也许以少爷的身手早已脱险了吧?他想。 第三十四章 携手脱险 风少游顺着树根往上攀爬了许久才上到矿洞通道,周遭一片死寂。 另一边厢,白衣少年正在苦战中,他面对的是一个高大、魁梧,全身披挂岩石的怪兽,如果风少游在,定然会脱口喊出:“岩魁!” 正是“岩魁”。 这时候它正步步紧逼而来。 白衣少年脚下错落,退得多少有些狼狈。他已经苦战了一个多时辰,虽然尚未力竭,消耗也是极大,无奈这山洞里就是“岩魁”的主场,他既不便频频轰雷——要这山洞塌了,被埋掉的可不是“岩魁”——也无法像之前对付当扈一样轻松和从容,这战了老半天,他连“岩魁”的真面目都还没看到呢! 空有雷霆杀招,霹雳手段,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却缩手缩脚底气全无。雷火神通只堪照明一用,虚耗灵元罢了! 该……怎么办呢?正思索时,风声又至,白衣少年一侧身,忽地脚下一空,身体失了重心,情急之下,手心一展,一道白光绽放,又迅速凋零,这片刻的功夫,已经足以让他看清楚脚下,顺利退开这一步。 “岩魁”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这电光火石之间,细微到几乎不能用肉眼看清楚的动作,白衣少年却是眼前一亮:居然怕光?! “岩魁”的攻击又到了,白衣少年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思考的余地,当下把心一横,脚下一绊,往前就是一扑。这样老大一个破绽,“岩魁”哪里会放过—— 风声! 白衣少年迎着风声笑了一笑:“来得好!” 竟是顶住压力,揉身往前一探—— 他这是以血肉之躯扛住“岩魁”的全力一击,顿时气血翻涌,像是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置,舌尖更是腥甜,刹那间双掌齐发,一时电闪雷鸣,就在岩魁面前爆裂开来。 太近了! 这样近的距离,岩魁闪也不是,躲也不是,退也不及,被雷火照个正着,岩石盔甲之下的面孔,再也遮掩不住。 “看来我的推断没错,想不到这么多年后还有人造次!” 只是“岩魁”这一击的力度,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白衣少年瞳孔微微缩,却是一张嘴,一口血箭喷了出来。 还好“岩魁”没再次发动攻击,看来那家伙对火光的确十分忌惮…… “这畜牲暂时还不敢攻来,我得趁机摆脱。”白衣少年摸索着退到一个较为有利的地势静观其变,禁不住大口喘着粗气。 话说风少游在洞窟中兜兜转转近一个时辰,听声辨位,大概摸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及出矿洞的方向。这时却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一阵晃动。 “地震……岩魁!”风少游心中一惊,循声追去,可是前面的通道却渐渐有了雾气,能见度越来越低,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加上浑厚元液加持的超凡视力,风少游已经可以看清十米左右的范围,一点一点接近声源,不远处窸窸窣窣的打斗声却突然消失了。 空气中有一股动物身上特有的腥臭味飘来。风少游继续往前靠近,那种腥臭的味道却是越来越浓,当然,还有一种刻意压制的急促喘息声……那是人的喘息! 风少游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拐了个弯后终于看到一袭白衣,那是……少爷!而在少爷头顶上方,一只闪着铠甲一样鳞光的尾巴即将扫下—— “小心!”风少游来不及多想,一个飞身扑了上去,将少爷抱住顺势一滚。 几乎就在同时,悬在少爷头顶的尾巴重重砸下,只听得“嘭”的一声颤响,坚硬的地面随即出现了一道半米多深的裂痕。 少爷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这一击的力度之强,若是打在自己身上,以自己目前的状态,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你……没死?!”大概少爷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家伙救了自己! 风少游却顾不得解释,一把抓住少爷的手飞快的跑起来,趁那怪物发动下一击之前,他必须带着少爷尽快脱离险境。同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刚才那个庞大的身影就是岩魁吗? 和梦中的影子很像,可是刚才那可怕一击的威力他是见识到了,少爷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连他也难有还手之力的怪物,自己又岂敢以卵击石心存妄念?秋老师说得对,硬来不得。更何况,他们在这鬼地方实在困得太久了。 “小心!前面可是坍塌区,地形复杂,视野全无,切不可冒进!”少爷惊呼道,被风少游抓着的手也不由得往后收紧了。 风少游还是第一次从少爷口中听到这么长一段话,脚下却没有要刹住的意思: “放心吧,有我呢,别忘了我可是信蛊蛊师!跟紧喽!” 说着继续拽着少爷在漆黑的矿洞中狂奔起来。 “前方五步有一处六尺宽的塌方,跳!” “右拐!” “低头!” “狭窄地段,侧身!” “踩着当扈尸体通过!” …… 在风少游的提示下,这一路的险阻少爷都顺利避过了。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跑动提升了身体的热量,风少游感觉到少爷的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过这手指可真是温润如玉,比小时候握过的金铃的手还要嫩滑,风少游不禁生出了种想要呵护的恻隐之心,又抓紧了些。 “没想到你一个一段蛊师的五感居然这么好……”少爷大概也感觉到了手里的异样,开口说道,声音却比从前温和了许多,只是气息有些局促。 “小心!有落石!” 这次少爷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来不及了!情急之下风少游突然转身一把抱住少爷紧紧顶贴到洞壁上,一块巨石擦着风少游的肩背落下——“轰”,好险! “你没事吧?”风少游问。 “……没事……松……松开……喘不过气来了……”少爷喘着粗气说。 “哦。”风少游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紧紧抱住少爷的双臂,肩背处却传来一阵刺痛,风少游本能地“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少爷听出了端倪,语气中透着关切。 “……肩背处擦破了点皮……不碍事。”风少游应道。 “我看看……”大概觉得风少游是为保护自己而受的伤,有点过意不去,少爷很难得的“热心”了一下,但“看看”说出嘴时音调却不自觉的降了半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能看得到什么呢? 不过伸出的手倒是不偏不倚地刚好摸到了风少游擦伤的部位。 风少游吃痛地“哦”“哦”两声后提醒道:“右侧裤兜里有火折子……” 然后就感觉到少爷那修长的手指顺着腰部一路滑行到了大腿,又摸索着伸进了裤兜。 风少游多少觉得有些别扭,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嗨,明明可以自己伸手去掏的好吗?? 火折子腾地打燃了,少爷往风少游背部看了看,果然看到一片擦伤伤口,露出绯红的血肉。 “小伤,流了点血。”少爷瞥了风少游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神色,似乎觉得风少游反应有点大了。 怪我咯,我明明说了“不碍事”的好吗!风少游在心里反驳道。 只听“呲”的一声,少爷竟从自己的衬袍内撕下一块棉质白纱,不由分说便帮风少游包扎起来。 那一瞬间,风少游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人人眼中高高在上的本家少爷居然帮一个家奴包扎伤口,天哪!这待遇简直想都不敢想! 还有这棉纱,包扎在伤口上也这般柔软舒适的棉纱,一定是极名贵的品种吧! 再看少爷那小心翼翼包扎的表情,如果不是这次携手涉险的奇遇,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看到他如此温柔的一面…… 等等,少爷这脸色似乎有点惨白啊! “包好了!”少爷轻拍了一下风少游的肩膀。 ——可是,即便是这样小小的一个动作,少爷也止不住有些喘。 “……是我刚才太过用力……顶痛你了吗?”风少游试探着问。 “那倒不至于……”少爷正色道,“之前我和‘岩魁’交手时大意了,挨了它一击,方才跟着你一路跑过来,感觉气血有些不畅,怕是要调理一段时日了。” 原来如此。风少游禁不住自责起来,自己枉为信蛊蛊师,竟忽略了身边少爷的伤势,反倒是自己一点皮外伤赚得了少爷的垂怜,心下真是既歉疚又充满了感激。 风少游再次抓住了少爷的手:“我们继续找出口吧。” 两人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前方被乱石封住的洞口隐隐约约有几丝光亮,然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大呼小叫:“这里!”、“这里”、“这里!” “有人!” 风少游和少爷对望一眼,颇有默契地往岩石背后一闪,那洞口的石块哗啦一声便被掀开了来,露出一个小口—— “庐由,你确定你家少爷是进了这个洞?”这是萨吾镇长的声音。 “这种事,庐由怎敢乱说?”这是庐由的声音。 风少游看了看少爷:“接应你的人到了”。 “庐由,我在这里。”少爷高声道。 “少爷!” “少爷!” 几声兴奋的叫唤,脚步声蜂拥而至,庐由、镇长,还有随行的家丁,七手八脚地将挡住洞口的一块巨石推开了来,强烈的光线和众人一起一拥而入,风少游和少爷本能地扬起一只手揉了揉揉眼睛,等到适应过来定睛看时,却发现众人也在做着揉眼睛的动作,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众人的眼光仿佛在说:该我们问你们才是。 “……手……放手……”还是少爷反应快。 风少游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松开了牵着少爷的手:“哦,少爷……少爷他受伤了……” 闻听此言有人跪了下来:“属下保护不力,请少爷责罚!”逆着光,风少游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正是少爷的侍卫庐由。 在他之后,萨吾镇长及七八个家丁皆揖手而立,镇长道:“老奴护卫来迟,请少爷恕罪!” 少爷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去,方才淡淡地道:“都起来吧。” 庐由又磕了一下头,方才起身,一眼就看到少爷身边的风少游,不由大惊,脱口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萨吾镇长也看到了,一时眉头大皱,喝道:“下贱东西,也敢和少爷站在一起,还不快给我滚过来!” …… 风少游琢磨着,这大概是镇长头一回正眼看他吧。 “是我抓他给我带路的。”少爷说这话时倒是一眼也没有看他,紧接着又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走吧。”一如往常的冰冷。 萨吾镇长狠狠瞪了风少游一眼,嘴角抽搐了两下,那些快到嘴边的斥骂仿佛随着这个动作一起被生生咽了回去。 谁也没有再和风少游说话,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少爷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远了。 风少游心里有种奇特的感觉,方才他们还在一起同生共死过,甚至,他那么细心地帮他包扎伤口,然后现在他就这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走了……走了……了。 他不当他是朋友了么?风少游略略有点遗憾地想,就在这时候,已经走远了的少爷忽然又回头来,看了他一眼。 意味深长。 风少游一个人站在矿洞外,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暖。 第三十五章 地阴寒谷 望着湛蓝的天空,回想起之前几个时辰的种种惊险——突如其来的地震、裂开的洞顶、劈头盖脸的当扈群、坍塌的地面、如同动物腹腔一样的洞穴、吞吃了信蛊的神秘蛊虫、瑰丽如同仙宫的龙晶源秘境,以及“岩魁”铠甲一样的长尾,有些和梦境重合,有些又不一样,不管怎样,能活着出来,真是太好了。 这一念未了,之前那种浑身经脉灼热到近乎疼痛的感觉又上来了——手臂上这只来历不明的神秘蛊虫真不知是祸是福。正想着,龙鳞疤痕似有感应似的,又是淡青色光晕一闪,脑海旋即再次闪过一个山谷画面—— 还是那个山谷。 深灰色的雾气锁住了大部分的地方,只能面前辨认出苍天的古木,要是能看得再清楚一点就好了……再清楚一点。 他这个念头生出来,画面竟真的再清楚了一点,树木的树杈,苍翠色的叶面,叶面上的脉络,往下,再往下……隐约可见的地形起伏…… ——等等,这山谷不就是上次被箭蜥带入的那个阴寒之地么? 这小丑货不停暗示我去那里是要闹哪样?难道那里真有什么古怪? “别说我没提醒你,”红衣少女当时的神态从记忆里浮起来,她竭力想要装作漫不经心,但是紧绷的下颚出卖了她:“那个地方,不是你能去的。”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她“哈”地笑了一声:“你试试看!” 好吧,试试就试试! 反正天色尚早,择日不如撞日,索性现在就探它一探。 别说,这个山谷如果真有心去找还真不好找,很容易就走岔了,当日傍晚和现在的天明景色也很不一样,受箭蜥逼迫算是误打误撞的吧。风少游只得驱动五感来复忆当时的行走路线,搜索记忆中的强流信号。 辗转之下,来到一个隘口进入一片老林子,阴寒之气却是陡地加重,风少游打了个寒颤,心里却是明白——快到了。 没有了那日箭蜥的追赶,一个人行进在这片老林子中,还真是静得瘆人。好在很快便穿了过去。 沿一条荒芜小路急转而下,果然看到有个山谷,是这里没错了。 风少游这才发现右侧崖壁上青苔掩映下原是有几个破败的刻字的:“地阴寒谷”。 虽然看上去年代有些久远,但字体入壁之深,字迹之遒劲,可想而知,刻字之人必定修为深厚——只不知道他修的是什么蛊,风少游琢磨着,下意识里觉得这应该是名蛊师。 停顿的这片刻工夫,天色陡然暗沉下去,风少游心里越发有些不安,这地方……古怪得很。 回想矿洞里那两处洞穴,一处像是动物的内腔,一处是个水晶世界,虽然也很奇诡,但要说起阴森,都不及此处。偏偏此处信息纷杂,纷杂到让他有些茫然,他上一次面对庞杂信息手足无措时还是他刚刚得到信蛊的时候呢。 继续往前深入,阴寒之气却是越来越重,风少游不由得紧了紧衣衫。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山谷中的生灵对风少游的出现似乎有一种惊恐和不安,蜈蚣、毒蛇、蝎子等皆竞相避走,谷中老鸦也聒噪着腾空飞散。周遭越发寂静得可怖。 现在风少游脚下就是当日被红衣小姐儿喝止住的地方,行及此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停驻了下来。 很快,他便把心一横:好吧,让我看看会发生什么。 风少游壮着胆子试着往前走了十余步。 …… 好像也没什么嘛!那红衣小姐儿莫不是信口胡诌出来吓唬自己的? 这样想着,心里也就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这口气松完,山谷里突然刮起一阵阴风,面前枯草顿时低成一片,风少游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却又不自觉地被钉在了原地—— 那草丛下竟赫然是一具具嶙峋白骨,横七竖八地交错着遍布山谷。那种森然的惨白一刹那间竟把原本有些幽暗的山谷又照亮了些。在黝黑岩石的衬托下,有一种令人颤栗的惊悚,风少游发誓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里,为何竟有如此多的尸骸?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谁让他们弃尸荒野? …… 没有人能回答风少游。 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手上这只神秘蛊虫一而再、再而三地引他来这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这个念头生出来时,一抹淡青色的光就从龙鳞上溢出,慢慢覆上了他的手臂,整条手臂。 风少游没有留意到这个,他从惊骇中稍稍醒来,就一阵饥渴——更准确地说,是手腕上那虽然被吃掉但依然存在的本命信蛊感受到的超强信息流就在眼前,那对于它来说,就是无上美味,食指大动。也顾不得白骨在前,风少游立即打坐入定贪婪地吸纳起来。 浓雾,阴寒山谷,杂树丛生,一个少年淡定地坐在一堆森森白骨上用奇怪的姿势吐纳修元——如果有外人来此,看到这样惊悚诡异的景象,多半会吓得落荒而逃吧。 风少游却心无旁骛,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舒展的状态中。呼吸吐纳间,山谷中强横芜杂的信息流夹杂着一缕缕彻骨侵肤的阴煞之气缓缓进入体内,氤氲开合,兀兀腾腾,竟有一种暗爽的惬意。 自获得本命蛊以来,风少游感觉自己越来越痴迷特殊、复杂的信息流,那是一种上瘾般的无法抗拒的渴求,已然分不清那究竟是本命蛊的喜好还是自己不知何时沾染的怪癖。相应地,他对这类特殊信息流的感知能力也越来越强了。 眼下,手臂上这只新蛊虫似乎同样乐此不疲,那嘴巴张成o形微微撅起,牛鼻子有节奏地鼓动着。 风少游也在这喜悦中,有点分不清楚,喜悦的到底是他,还是它,还是那个被吃掉的它。 时间在这静默中一点一点过去,偶有风过,白骨遍地,天色也便有时亮,有时暗,空气却是凝滞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少游调息令匀,凝神内视,先前矿洞下炼就的金色元窍内的元液已从清亮透明的淡金色转为淡淡的青绿色,隐隐多了一股戾气。风少游想,毕竟,在这白骨累累的地方,得来的信息,多半是有些怨恨的。 而下腹部却透着一丝丝寒凉,经脉之中的灼痛似乎并没有减轻半分。 风少游正想催动元液冲激元窍来调和温养,突觉周遭气流有些异样,几乎就在同时,手臂上的龙鳞疤痕又泛起了淡淡的微光。 所不同的是,这次闪的是淡红色光晕。 风少游假装气沉元窍忘气合神,暗自驱动五感至高敏段,密切警惕四周。 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正悄悄从身后蠕动着迫近,颇有些劲道,似乎还不止一条…… 妈蛋,坐不住了,这可不是装酷的时候,保住小命要紧。 风少游就地抓起一个骷髅头,中指和无名指牢牢扎入两个眼眶部位,弹起身奋力转体向后掷去—— “嘭!”击中的部位倒是不偏不倚,可是……这……出现在风少游眼帘的可不是什么寻常野兽,甚至连动物都不是,竟是一株颇有些年头的粗壮大树!可这张牙舞爪的架势一点也不像是树啊!还没完全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条粗壮的树杈就当头抽过来,风少游轻巧地腾身躲过,这一闷枝力道可不小,脚下的土地都有些震颤。 一击不中,树枝们像是被激怒了,几乎是所有的树枝都大动起来,发力暴扫起遍地的骷髅头,刹那间数以百计的骷髅头接二连三地从不同方向呼啸着朝风少游击来,破风声像是鬼哭。 乖乖,这场面,风少游不敢有半点马虎,腾、挪、躲、闪、跳、撞、踢、扫、翻、扭……虽然换了蛊虫后五感更胜从前,但这手忙脚乱别提多狼狈了,情急之下抄起一根大腿骨左击右挡,“梆!梆!梆!”几十个回合下来风少游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这怪树似乎也折腾累了,稍稍消停了点。风少游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起这棵树。 这是一株生长在山谷内侧浑圆峭壁旁的参天老树。老根纠结,错综奇特,像是一张大网,网上生出无数的爪子,壮实的拽着岩石的每个缝隙。树身呈棕黑色,布满深深浅浅的皴痕。时下已是深秋,可这树冠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那些青绿的叶子长得阔大严实,表面还泛着一种油脂般的光泽,可这荒野山坳又不似能提供这般肥沃的养分。 风少游揣测着,目光一斜,却见大树的阴翳之下,竟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这就更难得了——谁见过哪棵大树下,居然不长草的吗? 由于树冠太过繁茂,粗壮的树干略有些倾斜…… ——等等,树干的背后竟还有个半张半翕的狭长山洞,而树干根部有一部分已欺进洞口。潮湿的洞隙内壁呈粉红色,向外则由褐转深,这外观像极了女人的…… 风少游的脸庞上不由得泛起一阵红晕。原来“地阴寒谷”之名不独指阴寒,还有这个更直观的意思。 他这走神的瞬间,忽然腰间一紧——却是怪树瞅到了机会,虬劲的枝干如闪电般袭来,风少游躲闪不及被拦腰缠住,拽至半空一步步向树干收去,缠住风少游的枝干却是越收越紧,此时风少游体内的元液已损耗过半毫无脱身希望。 只听一声脆响,风少游感觉胸骨尽折,一种巨大的钻心疼痛让风少游已发不出声来,胸口气血直冲脑海,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树枝随之松开,风少游重重掉落在树根旁,蜷缩着,抽搐着。 怪树可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那树梢突然弯折过来,拧成一根坚硬的粗壮尖刺后直直地向风少游扎来。 风少游此时已动弹不得,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没死在岩魁手里,没死在诡异的矿洞里,却要在这荒芜阴森的山谷中,与这遍地白骨相伴了! 双眼一闭…… ——几乎就在同时,龙鳞疤痕突然再次泛起红光,右臂有如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魂力,青筋暴起,手掌五指飞快地膨胀开来,张成利爪,拖着风少游一把扎入怪树根下——顿时山谷震动,怪树疯狂地扭动着枝干,落叶纷如雨下。 只觉深深没入树根下的龙鳞疤痕一阵火辣辣的燥热,隐约听到一声“吱吱”的鸣叫,龙鳞疤痕里的蛊虫似是又吞吃了什么,接着一种沁入骨髓的清爽与之融合在一起,浑身经脉的灼烧疼痛并不减半分反有加重之势。 经不住这一阵折腾,风少游昏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被一种强烈灼烧的疼痛惊醒,浑身经脉犹如爆裂了一般,辣疼无比。风少游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双眼,还是那个山谷,下意识地摸摸胸膛,折断的胸骨竟奇怪地复原了,身上的各种擦伤、戳伤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浑身上下这种噬骨疼痛究竟是怎么回事?喉咙中犹如藏着一团火般,矿洞里那种难耐的干渴感又回来了,风少游禁不住扒开衣衫,胸口却红得发烫。要是此时有口水喝该多好…… 他不断重复吞咽的动作,然而那都是徒劳,没有水,嘴里一滴唾液都没有,每呼出一口气,都带走他几分生气,灼热,干,干得像是沙漠,无穷无尽的沙漠。 极度的干渴之下,风少游不自觉地伸长了舌头,或许是味觉在那一刻发挥出了极限潜能,他竟然准确地感知到了一丝湿润。 湿润——大概风少游有生以来,还没有第二个词,比这个词诱惑力更为强大。 风少游本能地将头偏向发散着湿气的那一边—— 地阴洞口,在那微微张开的洞口上檐赫然有一滴亮晶晶的东西。 水! 风少游心中一阵狂喜,奋力地向洞口挪动身子,半个脑袋探了进去,仰面张大嘴巴。可是这滴水珠却没有立即落下的意思。 约摸等了半个时辰——也许并没有这么久,但是人在极度的干渴中,时间总要过得慢一些,风少游嘴巴都张木了,那滴水方才颤巍巍脱离岩角,然而,它并不是直接滴落下来,而是在空中,款款旋转着,缓缓落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风少游觉得这滴水在旋转中闪耀着龙晶一般璀璨的棱光,晶莹夺目。 近了,近了,更近了…… 风少游猴急地抬头迎上一伸舌头稳稳勾进嘴里,虽只有一滴,可那种独特的甘甜冷冽却从喉头快速沁入脏腑流向七经八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灼痛感瞬间一扫而空。 就像是、就像是之前矿洞里的泥土一样,不,比那湿润的泥土更为甘甜,也更为有效!风少游无限回味地咂咂嘴,望着地阴洞口那潮湿淫靡的画面,再看看自己这袒胸露乳的奇怪姿态,不由又是一阵脸红。 要是再来一滴就好了……他想。 然而左等右等任凭嘴巴张得腮帮子酸疼都没有等来第二滴,这是露水么,此地虽潮湿可这水露凝结的速度却真真是极慢。 回想着先前那滴水露缓缓飘落的情状,那扑闪着的璀璨棱光……棱光……棱光?这棱光从何而来? 风少游积攒了一把力气,一用劲,坐了起来,探头往洞口看去,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那幽暗的泛着淡淡粉红色泽的缝隙深处似乎有一阵阵微微浅浅的光氲澹宕着溢出。 如此浅淡的光氲寻常人的肉眼可能无法察觉,但对于风少游这样拥有信蛊超凡五感的蛊师来说却是看得真真切切。 那是什么?风少游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洞口似乎有一种诱人的魔力,吸引着他往里探索。 第三十六章 龙晶、古尸和阴元窍 拨开稀稀疏疏的杂草,这是一个仅能容一人身通过的狭窄洞口。 风少游探着脑袋侧着身子进入,内里是一个圆形的凹凸不平的通道,微微向下倾斜,周围爬满了斑驳的粉红色苔藓,身下蔓延着怪树的一部分树根。 越往里光线越暗,大约七八米后陡地一个折弯向下,光线瞬间被完全遮断,扶着洞壁继续向前走了一小段,又是陡地一个折弯向下,光线突然又回来了。 只是这光线并不是寻常自然光,而是气和光混合着荡漾在一起,形成一道道乳白色半透明的气焰由内向外飘散,裹挟着极强的能量缓缓沁入周围的土壤岩石中。 越向里,能量越强烈,体内元窍中的元液也是不住地激荡,风少游倍感受用。 在避过一道犄出的鳞状岩石后突然豁然开朗,龙晶!! 不是只有一枚,而是大颗大颗地错落着堆成了一座小山! 天啦,风少游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大个、这么精纯的龙晶,要知道在蛮山镇上族人要得到一片质地不那么纯的龙晶瓣都已是十分难得的了,还得靠本家或镇长施恩才行。 像这般大颗、精纯的龙晶即便是常年在地下作业的矿工,一年到头也难得遇到一颗,偶尔有幸采到也需经过一番耐心细致的打磨,由矿监封存后通过严密管道交由萨吾镇长一体辖制,按时进奉给本家,决不允许对外流通,蛮山镇上的普通百姓根本无缘得见。 面前的这些显然都是经过人工打磨的上品龙晶。问题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和能耐私藏这么多龙晶?又为何要藏在此地呢? 风少游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前窄后宽的倒置梨形坑洞。龙晶散发出的白色耀眼棱光与粉色洞壁正好形成冷暖对比,相互辉映。 向内行走则光线渐暗,内壁处的地上东倒西歪地放着两个小箱子,皆破败不堪,空无一物。 然而东首的角落里似乎有件什么东西,定睛看去,风少游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里居然坐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具干尸! 凑近去看时才发现竟已接近石化,少说也该是数千年甚至万年前的古人类了!身上唯一一样未被石化的东西是怀中一块卷起的片状物。 风少游取出后轻轻展开,这质地既非布也非皮,完全无法用世间任何材质来形容,想必是极稀罕牢固。 此物上隐隐约约有些字迹,细辨之下虽然与今人讲话的方式颇为不同,但基本能弄清楚大意: “此洞名唤地阴,来历不明,或为上古红垩岩所化,岩脉纵横多汁,饮之可强筋活络淬炼心魂……余孑然一身,观万里焦土生灵涂炭,自责难平,无颜苟活,今自绝于此,遗黄金两箱,后世科匹人如有缘得见,黄金自可取去,惟望代葬残骨于座下,死得其所耳。” 虽然不明白这封遗书上所说的“万里焦土生灵涂炭”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科匹人”到底指的什么,但看完后风少游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两箱黄金看来是有人进来后取走了,但古人“代葬残骨于座下”的遗愿却没有帮他兑现,实在可恶! 忽又想道:这遗书上却没有提到龙晶,想来龙晶并非他所有,而是后世之人所藏——这么看来,取走黄金的无信之徒和在此处藏龙晶的是同一个人也说不定。 风少游小心翼翼地将古尸移开,然后徒手在其座下刨起坑来。 刨出一尺来深后突然露出一个和方才遗书一样材质的东西,似乎包裹着什么,揭开来竟是一个密封的玉色小瓶,包裹它的遗书纸另有一段文字: “能得见此物者必是人品贵重之人。元窍乃先天大道之根,一气之祖,采之唯在阴窍为先。瓶中乃我集数十年之功所采地阴之阴血,后世有缘人服之可借此地阴元力修成阴元窍,此窍既成,万蛊兼容,诸脉皆通,次督、任、中三脉,总为经脉造化之源。惟望重振我蛊系雄风,余死而无憾矣。” 风少游粗略看了个大概,当下已感动不已,这位蛊师前辈真是用心良苦啊!只可惜这漫长的数千年间竟无人得悉,承此机缘,反倒让自己成了这位“后世有缘人”。 按前辈遗嘱,这玉瓶里装的当是好东西,服用之后,“万蛊兼容”。 万蛊兼容,也就意味着日后无论遇见什么蛊,都可以收为己用——既然万蛊兼容,大概也无须区别什么家养蛊与野生蛊了——这不正是他所急需的么? 莫非手臂上的小丑货一路引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风少游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龙鳞疤痕,这一次,小丑货却意外地表现得很安静——过于安静了。 风少游心头一凛,想起刚得到信蛊时秋老师说过的,如果不及时解除排异反应,蛊虫就会死! 可不能让它死!这小丑货吃了信蛊,如果连它也没了——那他作为蛊师的生命,也算是到头了。 风少游揭开小玉瓶的封盖,只见瓶中液体殷红如血,细嗅时,有极淡极淡的香。没再犹豫,一饮而尽,但觉一股凉意沿喉而下,从胸口开始蔓延,顷刻,寒凉彻骨,就像是陡然掉进了冰窖里。 这寒凉,可不正应对了经脉里无穷无尽的灼热? 风少游心中大喜,立即打坐入定。虽然并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化解野生蛊的排异,却是本能地指引这股寒流散向四经八脉,又向着元窍归拢。内窥之下,一滴、两滴、三滴——殷红的阴血注入到青绿色的元液里,元液登时沸腾起来。 这地阴洞本已是世间罕见的元能绝境,再加上洞中如此多专用于修炼的极品龙晶,一时间,外部能量即如滔滔江海源源不断地汇入风少游体内,而体内则一面如火燃烧,一面如冰寒凉,冷热交加,这一外一内、寒来暑往之间,元窍竟然膨胀起来。 沸腾着的元液开始恣意冲撞,简直不像是被困于方寸之地,而像是势不可挡的潮汐洋流,反复淬炼涤荡着他的元窍,很快,金色元窍壁上竟然裂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元窍……裂了!按这趋势,该不会五脏六腑也会被这股强霸的元能捣烂吧? 他努力想要平息元液的冲击,但是没有用,元液仍在咆哮着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快过一浪—— 当元液、地阴之血与经脉中的血液彻底相融,灼热与寒凉两股劲气和合变得温煦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原本青绿与殷红混杂的元液里,竟析出一丝鲜亮纯净的紫色,迅速地没入到元窍壁的缝隙中,裂缝一闪而没——裂开的元窍竟能自我修复?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风少游就能泰然处之了,但元液激荡的强度却在不断增加,而且越来越有力,一次又一次地冲裂元窍,又一次又一次地被修复,慢慢地,纯金色的元窍里,竟然多出了一丝丝的亮紫色。 风少游忽然意识到,这种奇怪的修复方式似乎是在强化元窍的韧度,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强力冲激中,元窍变得越来越坚韧。如此强横的改造手法真是霸道又不失温和。 此时龙晶、地阴洞乃至整个地阴寒谷的能量仍在源源不断地汇入风少游体内,他的元窍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能够承受和接纳这么多的元能。 而与此同时,浑身经脉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慢扩张,身体的正经、奇经、大小百脉似乎正被一股狂暴的劲气在重新疏通、煅洗、调整,然后又逆脉而上,身体官能开始自觉地以意领气——神贯于顶,灵通于背,行之于腿,旋之于足,运之于掌,敛之于髓,达之于目,凝之于耳,息之于鼻,呼吸往来于口,而发肤之外则劲气凛冽,红光化动,感觉整个人都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嬗变。 再去看元窍时,地阴之血已经完全被元液吸收,如今元液、元窍都变成了金中带紫的颜色。 “此窍既成,万蛊兼容,诸脉皆通,次督、任、中三脉,总为经脉造化之源”。 这就是……阴元窍?风少游长长舒了一口气:真好! 虽然现在,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去运用它,也不知道它有多大本事,不过,从眼下身体的状况来看,这位前辈确实所言非虚。 风少游调息归元收摄心神后起身,在埋遗书处继续刨出一个深坑,将古尸恭恭敬敬地放了进去,虔诚地掩上土填平后,跪下磕了三个头又深深一揖。 虽然他不知道这具数千乃至逾万年的古尸是谁,但是他对他的再造之恩,如同师徒情分,自会永远铭记在心。 “惟望重振我蛊系雄风……晚辈定然竭尽所能,为前辈达成心愿。” 说完转身离开,那堆龙晶依然光华灼灼,风少游在经过龙晶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并不是对这批稀世奇珍心存任何留恋,而是透过龙晶反光面照见了自己的影子——左鬓角不知何时竟凭空多出了一缕白发!这阴元窍对身体的改造力度真可见一斑了。 风少游伸手拢了拢发梢,沿着来路快速出了地阴洞。 记得进洞之前,暮云已经上来了,而眼下,天光竟又大亮了,不知不觉,他竟然在洞里呆了整整一夜。 整整一夜,然而他并不觉得疲倦,反而浑身劲气磅礴,像是打破了身体内的某种桎梏,颇有些不吐不快。 一抬眼,就看见那棵怪树了。 虽然已经威风尽丧,但怎么看都还有点张牙舞爪的傲慢,而昨日和怪树一番恶斗,目下整个山谷已被搅得残骨遍地,惨不忍睹。霎时只觉一股戾气直冲脑门,急欲发泄一番。 “且莫再来害人,今天索性就绝了你作恶的本事!” 风少游猛的大吼一声,右手龙爪复现,劲气窜涌,红光生啸,弹腿一攀而上,一通猛劈,势沉力大,一时间枝干纷纷斩落,只留了个树干,好不痛快! 待心中戾气散尽,那副利爪又渐渐隐去,回复如常了。 冷静下来的风少游惊喜地看着自己右手制造的惊人破坏力,不用说,这肯定又是小丑货的本事了,更因有阴元窍凝聚的超强元能相佐,才有了如此强横的攻击力。 风少游感激地朝着地阴洞口又拜了三拜,大步走出了这阴森古怪的地阴寒谷。 第三十七章 再遇箭蜥 清晨的雾还没有散净,蛮山镇西市礼宾院门口,一个挺拔的身影,像一尊石像,已经立了整整一夜。 路过的孩子好奇地看了几眼,走开去,又倒回来多看几眼——稀奇,真稀奇,这真是个大活人么,怎么可以这么久,都一动不动的?莫不是石头做的?这礼宾院少有人来,又什么时候多了座石雕守门? 有胆子大的孩子,就琢磨着要上去摸上一摸。 “什么人!”猛地一声喝,如同晴天上降了个霹雳下来,把左右看热闹的孩子吓得一愣,愣了半晌,才听得有人恭恭敬敬说道:“哦,庐由小哥,老朽过来看看少爷,还请进去通报一声。”定睛看时,原来是萨吾镇长,只是看上去明显比前一日苍老了许多,以至于没能一眼认出来。 孩子们又受了一重惊吓,片刻之后,都做了鸟兽散。 庐由领着镇长往里走。 “少爷怎么样了?” “……少爷的伤,要紧么?” “少爷此来——” 萨吾镇长一路喋喋不休,庐由只管微笑不答,路程不短,他笑得脸都有些僵硬了:果然人老话多么,要不是少爷叮嘱了一个字都不许说,没准他还真能从这老小子嘴里掏出点什么来。 “萨吾镇长,”庐由总算开了金口,萨吾镇长心里一喜,却听到干巴巴的两个字:“到了。” 说着单手一挥,做了个请的姿势。 …… 萨吾镇长进了门,才发现少爷已经等候多时,像是丝毫都不意外他的来访。 “少爷的身体可好了些?”萨吾镇长一脸关切的神色,“是属下失职,才令少爷遇险,属下因此忧思不已,连夜追查——” “追查有什么结果?”少爷打断他,心下也在暗暗奇怪,只过了一晚上,怎么萨吾镇长的面孔苍老成这个样子,简直像突然老了十几岁! “属下无能,还没追查到岩魁下落……”见少爷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定定地盯着自己的眼睛,萨吾继续道,“原本镇上一直都很平静,自从今年秋元祭上死了个蛊师之后——” “一直都很平静么?蛮山镇这么多年的卷宗我可是查阅过的,十五年前出了那样的事情,家主没有降罪于你可不等于那件事没有发生。”少爷淡淡地提醒道。 “十五年前……”萨吾镇长猛地一怔,“少爷说的是那年的……地虫事件?” “你该不会忘了吧?那条地虫,还有和地虫一起逃脱的逆贼,这些年你可查出什么眉目?” “不瞒少爷说,十五年前那件事一直是老奴心中的一根刺,这些年我一直对当年的失职耿耿于怀,也从未放弃追查,只是自那次以后便从未在蛮山地界寻获过地虫活动的蛛丝马迹,原先的矿洞也在多年前关闭了……”萨吾镇长的声音却是越说越小,实在没想到少爷会挑出这桩旧事,而且一挑就挑到了自己的痛处,要知道案发当年这少爷怕是连牙都没长齐。只是这些年自己在这件事上全无进展也是事实。 “哼,那桩案子你查了十五年都悬而未决,看来昨天的事也指望不上你能查出什么结果了……”少爷轻蔑地叹道。 “……听少爷这话的意思,莫非……少爷昨天在矿洞里遇到的不是岩魁而是……地虫?” 少爷并未回应,起身后踱了几步,背过身去。 空气霎时像被凝固了一般。可在萨吾镇长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点也不平静:少爷的沉默就是默认! “你觉得秋学监这个人怎么样?”没想到少爷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话锋实在转得太快,在萨吾镇长看来简直等于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连忙回应道: “秋若常这个人素来老实稳重、谨言慎行,家有贤妻和一双儿女,在这镇上教了十几年书,安贫乐道,从不造次,是难得的忠心本分之人……” 没等萨吾说完,就被少爷断了话茬:“说到忠心本分,这些年,本家待你如何?” “本家对我有恩重如山,萨吾时刻铭记。”镇长的头微微垂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可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交上来的龙晶质量、产量每况愈下,这蛮山镇上的工匠也在莫名其妙的减少,这些情况主家不说不代表不知道!这就是你忠心本分的结果?你还真把这里当你的安乐窝了?这样下去必误大事!” 冷不防少爷突然转身撂出如此连珠炮似的重话,句句凌厉冷眸如锥,萨吾镇长真有点应付不来这种一波三折的对话方式。 未及接话,萨吾镇长突然心口一震,那就像……一棵老树遭到了剧烈袭击,他惊恐地手捂胸口,左嘴角轻轻地抽搐了两下,面色已如死灰:“难道是……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自己的一席诘问竟然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少爷心里也有些诧异,萨吾镇长却一躬身,急匆匆道:“请少爷再宽限几日,老奴身体突感不适先行退下……” 说完这句话,竟不等少爷应允,心急火燎地转身就走。 …… 站在门外的庐由一看这情势,立马进屋待少爷发落。 “这老东西,关键时候就打马虎眼,你去告诉鸣月,盯住他!……哦,对了,秋元祭后死掉的那位蛊师的情况你也去查一查,如实报来!” 镇长府邸,书房。 莫德进府的动静和往常一样,吵得跟拆房子似的。但是到进了书房,看到镇长的面色,大块头一下子安静了,连呼吸都轻了不少,心下忐忑起来。 “我要你打探的事……打探得怎么样了?”口气虽然平和,但是语速明显比平时快了。 于是莫德也用比平时要快上一点的速度回答他:“回……回镇长大人,我已经向本家里边的人打探过了,少爷这次据说是为视察龙晶矿而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按里边人的说法,少爷这次应是带了两名随从过来,可是咱们看到的除了那个叫庐由的小子,并不见有其他人……” 还有一个人? 镇长听后一怔,眼珠子一沉,低声问道:“一切可打点好了?” “请镇长大人放心,矿上都已打点好了,保证万无一失,绝对看不出破绽……”莫德自信满满地回应道。 “不只是矿上,本家已经注意到了镇上工匠流失的事情,别忘了蛊院里还有些东西,尽快处理了,手脚一定要干净……” 莫德一惊,似乎不曾想到这一茬,连忙应承道:“小的明白!” “这段时间增派些眼线盯着镇上,眼睛给我睁大点,有可疑人物或是风吹草动立即来报,还有……少爷那边给我小心伺候好了!” “是、是……” “下去吧……” 莫德大大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话说风少游出了地阴寒谷后,只感觉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走路都带着跳姿。遇到荆棘就纵身前跃,遇到崎岖就掠木而行,遇到溪流就凌波而履。气随意动,劲力通达,真是无比的舒畅,实在太喜欢现在这种状态了。 待拐进一个山头,忽然背心一寒——像是有个什么东西盯上了他,风少游没有回头,但是他的五感已经锁定了——这玩意不就是秋元祭那天把自己撵得满山跑的箭蜥吗!……它居然还守在这里? 一念未了,就听得脑后生风,夹杂着丝丝“嘶”的嘶吼,风少游下意识一侧身,只听“笃”地一下,箭蜥的长舌便洞穿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不对,风少游记得那只箭蜥的舌头是被红衣小姐儿斩断了的,而眼前这只不仅体型上更为高大健壮,就连舌头的长度也比上回那只多出了不止一尺,看上去像是一只公箭蜥。 ——这家伙,莫非是替那只母箭蜥报仇来啦? “嘿,还当我是可以随便揉捏的软柿子吧!” 好吧,方才修理半死的怪树,并没有费什么劲,现在,可算是有机会好好一试身手了——嘿,这机会来得可真不慢。 他这样想着,不退反进。一道蕴含着极强元能的劲气自元窍飙窜而出沿着筋脉快速运行,右手肌肉振动,气敛入骨节节贯穿,顿时青筋暴突骨节交鸣,红光涌动处一只锋利虬劲的龙爪忽隐忽现。 那箭蜥大概感受到了风少游的凛凛杀气,先是一愣,很快双目便凶光毕现,紧接着眼珠子猛一瞪大,口中的长舌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疾射而出! 风少游迅捷地一个侧身挥爪划出一道青色的刚风,只听“刺啦”一声,箭蜥伸出的长舌上竟被划出五道四尺来长血淋淋的爪痕,这力道,几乎已贯穿整个舌面,这该是多神鬼莫测的速度! 这疼痛,该是有多锥心噬骨生不如死? ——那箭蜥几乎是以弹射的方式甩过身去,刚开始还能撕心裂肺地哀嚎几声,很快便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在地上不停地挣扎着、抽搐着、扭曲着…… 一定痛极了!比直接斩断舌头还要痛上一百倍。单是听到利爪划过舌面时那种血肉撕扯的声响,风少游就觉得痛。 算了,看你痛成这副鬼样子,老子就收手了,你好自为之吧。 风少游这样想着,转身便往山下走去。 不曾想刚走出三十来步,那箭蜥就挣扎着起身追了上来。 哟嗬,原本想放你一马,你倒还来劲了。 风少游刚准备转身接招,那箭蜥却纵身隐没在了树丛里。大概是知道硬来不行,这回用上了变色的本事,左突右窜不停地变换着肤色。 你以为会变色就能瞒得过我的眼睛么?就算你能瞒得过我的眼睛你还能瞒得过我的耳朵么?风少游在心里笑道,既然你想玩障眼法,那我就打得你现出原形! 可怜这只箭蜥哪知道自己的变色本领在风少游这种五感超强的蛊师面前形同虚设? 一通流利无比的直击、横扫、下劈、斜掠、钩连……,只见箭蜥浑身上下厚实的鳞甲便像雪片般四散开来,立即就现出原形来。那疼痛估计和拔指甲也差不多了。 长舌被毁,鳞甲被除,或许是已痛到极点,这只箭蜥索性做出了拼死一搏的架势,反嘴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向风少游扑来。 风少游欺身一跃便骑上了箭蜥的脖子,收爪为拳,积聚浑身全部劲气,照着箭蜥鼻梁部位只一拳,那家伙口中上下最锋利的四根獠牙便两两相撞“嘎嘣”折断。 几乎未作停留,拳头便又像雨点般酣畅淋漓地招呼在了箭蜥的鼻梁上,这次直接将它的头部砸进了土里,箭蜥口中的其他牙齿则交错着深深扎进了自己的上颌和下颌。 搞定,完事! 这一通暴揍力道实在太过强劲,风少游简直有点刹不住了,打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上竟密密麻麻布满了小伤口,不住往外冒着血珠。 原来,箭蜥的鼻梁上长有许多坚硬的小刺,风少游在兴头上竟没有注意到。 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恶兽,想起之前红衣小姐儿还说要吃了那箭蜥,不禁笑出声来,心里想着:“如果将这个恶兽交给鱼快,不知道它能够做出来什么好吃的。” ……嘿,有些人还真经不起念叨啊,刚才不过是想到她了,没想到这么快她就—— “出来吧!”风少游高声道。 第三十八章 长春蝉蛊 “不错啊!这么快就发现我了。”伴随着一声娇笑,一个红色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 “没想到这一段时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风少游却在心里应道:这一段时间不见,小姐儿还是那么美。这胸部……似乎更挺了些。脱口而出的却是:“好久不见!” “没多久吧,”红衣小姐儿笑吟吟地掰着手指数:“……这才一个多月呐。” 她一面说,一面围着他上下打量,风少游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们上次相遇的时候,他可狼狈得紧。 正想着,眼前一花,却是那少女一拳打过来,风少游本能地一闪身,右手劲气暴涨,伸出到一半,猛地记起自己这爪子的威力,赶紧一缩——他可不想伤她——没……没缩回!他的右手落入到了一只温软的小手中。 …… 风少游的脸迅速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这是……” 红衣小姐儿却不应他,只专注地看着他的手背,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的珍宝一样。 这手有什么好看的,这手…… 咦?奇怪了!刚才暴揍完箭蜥后明明看到这只拳头上被扎出了密密麻麻的伤口,怎么现在全不见了!! 风少游还没反应过来,红衣小姐儿就顺势一把撸起了他的袖子,当看到龙鳞疤痕上的蛊虫时,立刻便怔住了。 ——这回换红衣小姐儿“咦”了一声,“你的本命蛊变异了?!……这是什么蛊?我也算是阅蛊无数了,竟不认得这只蛊……” 变异?那是什么?秋老师可没讲过这些啊! 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点,小姐儿将身子靠得更近了些。 他已经能嗅到小姐儿身上那淡淡的香味,一种很清爽的天然奶香。 这下,风少游止不住的心猿意马,忍不住又用力多吸了两口。 唰! 一道锃亮寒光闪过,红衣小姐儿手中多了一把小刀。 “你……你怎么还拔出刀来了?”风少游心中大骇,不就闻了你两口香么? “别说话!”红衣小姐儿叱道。 手起刀落,毫不迟疑。 风少游的手臂上登时多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这女人该不会是虐待狂吧,合着别人身上的肉就不是肉了,这么割一刀不疼的? 那小姐儿并不顾忌他的情绪,只死死盯住他的伤口。 看着我流血很好玩是吧,还能从伤口开出花来?不过想到拳头上神秘消失的伤口,风少游也想看看这条刚划开的伤口会发生什么。 这一看便惊住了——只见这处刀伤已经止住了流血,竟然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愈合了。 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风少游满面愕然,自己几时有了这种能力? 少女怔然半晌,终于微叹了口气,颓然松开手,说道:“竟然……让你得了。” “什么?”风少游疑惑地问。 “一只我找了很久的蛊。” 说到这只蛊,红衣小姐儿很明显的心情低落,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此蛊名唤长春蛊,本体是一只长春蝉,你手上的这只蛊吃了它,它本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红衣小姐儿眼圈微红,欲言又止后又继续道:“长春蛊既已被你的蛊虫异化吸收,你这身体便有了自愈能力,既能医己也能医人,你可要好生运用。哎,也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 长春蛊?联想到昨日遭怪树所困肋骨尽断几乎必死无疑,昏死前右臂受威能牵引扎入怪树根部,小丑货的确像是吞吃了某种东西,之后醒来断骨便都已复原,想来就是这长春蛊的功效了。自己能得此奇遇真算天大的机缘了。 “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赶紧离开吧。”红衣小姐儿正色道。 又赶他走?上次也这样,风少游颇不服气,说道:“不就是尸骨么,我看到了!” “不就是尸骨?”红衣小姐儿冷笑了一声:“说得轻松,那可都是蛊师的尸骨,你小子,”她一指点到风少游胸膛上:“你自问就一定比他们强?还不快走!” “蛊……蛊师?”风少游猛地一怔,目光闪烁地望向地阴寒谷,“死在那里的,都是……蛊师么?” “记住,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你手上的蛊虫,也不要轻易运用长春蛊的能力救人……”红衣小姐儿最后叮嘱了一句,纵身一跃,消失在丛林中。 天黑如墨,不知道过了多久,轰地一声,暴雨倾盆而下,鸟归林,兽归穴,山林里再没有一个人。 就只剩下雨。 雨哗哗地,在天与地之间构筑千条万条雨帘,千面万面雨幕,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湿淋淋的雨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水里忽然多了一道黑影,他像是突然出现,也像是一直都在,亘古到今,就一直存在这里,与整个山林、天地融为一体,为这阴翳的景致横添了一笔诡异。 一眨眼,他就进了地阴寒谷。 熟悉得就像回家。 “轰喀——”闪电如剑,划开沉黑的铁幕,也撕破山谷上空终年不散的浓雾,照亮了山谷里的恹恹老树,凌乱的坟场,也照亮了黑影的面容,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苍老面孔,握紧的拳头。 “是谁,是谁,我一定要将你找出来碎尸万段!” “少游,你终于回来了,听说前天你和少爷一起在矿洞里遇到了岩魁,没事吧……” “哇,少游,你鬓角这缕白头发在哪染的啊,好酷啊,快告诉我,我也去染一个!” 风少游一回到蛊院就被鱼快和小苏两个好伙伴一左一右地揽上了。 “……这白头发该不会是被岩魁吓的吧……” ——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管冲那什么吐不出象牙地接了一嘴。 风少游一摸鼻子,不紧不慢地说:“嗯,那你老爹那满头白发……” “得,少游,别说了,我错了!!”似乎能预感到风少游后半句话的杀伤力,管冲立马打断投降了。 ——啥?我们没听错吧,管冲这小子居然这么快就服输,还会认错?? …… 接下来这段日子,除了上课,风少游绝少露面,几乎一放学就不见了踪影,连鱼快、明小苏都找不到他——从前形影不离的三人组算是彻底散了架。 自凉志死后,大家修炼的积极性都提高了很多,加上信蛊的修习特性,风少游的举动似乎并不让人觉得异常。 实际上,在风少游心里,有远比养蛊炼蛊重要得多的事情需要做——他必须尽快弄清楚地阴寒谷中那些尸骨的来历。如果确如红衣小姐儿所说那些人都是蛊师,那么在那个山谷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风少游觉得自己有责任调查清楚,哪怕是为了地阴洞中那具坐化的古尸,圆他将蛊系发扬光大的愿望。 所以,风少游开始悄悄的行动起来。 第三十九章 追查 蛮山镇就这么大,能出现在镇上的陌生人都绝非等闲之辈,即便停留不久,也足够镇上人嚼好久的舌根了,何况是这么多人。但是消失一个人……偶尔地消失,在这发生大大小小的矿难就像家常便饭一样的地方可就不一样了。 该有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死了,暴尸荒野,也许没有多少人关心,风少游希望能从镇上的老人口中或出过蛊师的家庭中找到一些线索。 “善大爷,您已经八十多岁了,肯定见过不少镇上的蛊师吧?”风少游修炼回来,“偶遇”镇上年逾古稀的樵夫善代,帮老人挑着柴草,随意的开口。 善代敲了敲自己的老腰,开口道:“少游还真是个好孩子,要说蛊师啊,我也看了不少,像你这么有礼貌又温和的,还真不多,大部分都很高高在上……” “可不是吗?以前我们对门那小子,成了蛊师后眼睛都要长到天上了,成天叫着要去列缺城发展,结果还真让他去了,从来没见他回来探过亲。”河边浣衣的一位姨婆听到善代的话,忍不住附和道。 “呵呵,善大爷,就没有您记忆比较深刻的?”风少游笑着继续问道。 善代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忆,然后道:“要是深刻啊,还真有一个,就是我隔壁乌嫂子她娘家三弟的儿子二虎,长得虎头虎脑,一身的蛮力,能单手扛起滚碾子,我记得那小子做蛊师的第二年,都能一个人进山打血狮了呢!” “一个人?”风少游有些惊讶,一个人进山打血狮子,那可是需要一些实力的啊。 善代很肯定的点点头:“是啊,一个人,说起来啊,我总觉得现在的蛊师,没有我年轻时候那么厉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看的多了……” 风少游略感惭愧地低下头。 “不过我也好多年没有再见到二虎子了,有人说他去山外边谋生去了,也有人说他被山中的猛兽吃了,我反正是不信。”或许看到风少游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前面的话有些失言了,补充道,“……蛊师太厉害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凡事好勇斗狠,反易遭不测,还是现在的蛊师安稳……” 善代后面说了些什么,风少游没太注意听。加上这个二虎子,已经是他走访中记录下的第二十三位下落不明的蛊师了。 目前来看,除了矿难中失踪的蛊师,剩下的要么是去山外谋生杳无音信,要么是在山中被野兽吃了,往往一个蛊师莫名消失后会被同时演化出以上两个版本,善代大爷口中的二虎便是典型。但这两个版本都是无人亲见的猜想,在风少游看来都应该归入失踪原因不明那一类。 次日走访的是佩婶子,佩婶子是织蛊蛊师,今年有三十五,年轻时候一捻细腰,如今粗如水桶,但是一看到风少游带来的点心,还是两个眼睛都放出光来。 “这不年不节的,风小子这么殷勤,肯定有鬼,快说,是看上哪家姑娘了,要求婶子给你做身好看的衣服?” …… 风少游干咳了两声:“佩婶子——” “做件烟白色圆领龙纹麻褂怎么样?”佩婶子咬着点心上下打量风少游:“保准你好看——” 风少游瞬间想起少爷身上高冷如月光的颜色,冷得打了个寒颤——不知道他身上的伤现在怎么样了——“佩婶子别开玩笑了,我哪里有钱做新衣裳呢,我是有个事儿想向您打听——” “这样啊。”听说不是做衣裳,佩婶子精气神一泄,没精打采地道:“什么事啊?” “我听说吉满大叔……”吉满是佩婶子的丈夫,十余年前失踪了,风少游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佩婶子,佩婶子你别哭啊,我——” “那个挨千刀的!”佩婶子打着饱嗝,抽抽噎噎地说:“都好多年了我容易嘛,我好容易忘掉一点,你这死小子又来招惹……” “我不是这个意思,”风少游慌忙道:“我就是想问问,佩婶子找到……吉满大叔的尸骨了吗?” 佩婶子摇头:“早年他还托梦给我,说冷啊冷的,我琢磨着,咱们蛮山镇哪里冷了,大概是水里?所以顺着河水、井水到处去找啊,哪里都找过了,没有,后来……后来连梦都没有了……” 冷……风少游心里一动,默默记下一笔。 “也有人说那挨千刀的死在山里了,被野兽咬死了,叫我去山里找,这我可不信,我家吉满修的可是叱兽蛊啊,再猛的兽在他面前都服服帖帖,我们……才成亲的时候,他还带我去山里骑过老虎狮子呢……”说到从前,虽然已经过去十多年,佩婶子还是一脸甜蜜。 “叱兽蛊?”风少游一怔。 “哎你们小孩子不知道啦……”佩婶子巴拉巴拉地说了下去,无非她家老吉当初多么威风,一拳下去,地上都有个坑,最后得出结论:“别看莫德如今这么威风,要我家吉满在,一百个回合里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这样的战斗力,风少游心里闪过红衣小姐儿提到的那三个字:战斗蛊!吉满大叔的本命蛊是战斗蛊!蛮山镇上原来有过战斗蛊?而且是不太久以前……十余年,那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 难怪善代大爷会说现在的蛊师不如从前厉害。 从前的那些战斗蛊师……都去了哪里? 如今想来,竟没有问过,之前走访的人家,那些失踪的蛊师,本命蛊都是些什么蛊,会不会……都是战斗蛊师? 不过,风少游转念一想,发现凉志尸体的那座宅院的原主人,失踪前却是一位秤蛊蛊师,还有,柳叔的儿子柳川也只是一位圃蛊蛊师,明显都是人畜无害的生活蛊,看来也不尽然。 ——“怎么,不信?”见风少游沉默着,佩婶子不高兴了,眼睛一翻,呲着牙齿说:“你今年拿到的秋元赏,我们老吉二十年前就拿过了!这可是载入过《蛮山蛊师档案》的!隔壁老归头的儿子参与了编修,亲口告诉我的,不过他五年前被本家征召去了列缺城,对了,这部档案就保存在你们蛊院的海藏阁中,你们秋老师还是当年的总编纂呢——” “查——档案?”风少游眉头一扬,“对啊!” 这时忽然听到腹中“咕噜”一声响——饿了。 妈蛋!这些天似乎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每天一下课就在镇上东家西家之间游荡,这时候调查有了一点眉目,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一下,自然而然就感觉到肉体的抗议了,得找点吃的,上哪儿找呢,那还用问。 风少游出了蛊院,往鱼家饭馆直扑而去。 “嘿,少游,稀客啊!”鱼快开口就不客气:“今儿怎么想起上我家来了,我还当你打定主意要和我们绝交了呢!” …… 这小子哪里来这么损的嘴,不过说起来到底他理亏,也就嘿然一声,笑道:“怎么,不给吃?” 鱼快牙根痒痒的:“我哪里敢,大蛊师!” 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这原本是他们兄弟间常有的打闹,谁知道这一拳下去,风少游竟然闷哼一声,抱着肚子弯腰下去。 “少游……少游你怎么了?”鱼快起初当他是假装,但是看着风少游弯腰下去,好半晌不做声也不起来,方才慌了张:“你别吓我!” “我哪有吓你……”风少游嗓子有些哑。 “那你起来啊!” “我起……起不来。” “你!你到底怎么了?”鱼快凑过来,夹着风少游的胳膊就要往上抬:“就这么轻轻一下,你他妈纸糊的?” 风少游“噗”地吐了一口气,借着鱼快的力量勉强站起来:“我不是纸糊的,我就是饿的。” …… “您老……”鱼快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是有半个月没吃饭了吧!” 风少游有些蔫,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来实在丢人,照理说,他昨晚忙乎了整晚,饿了是正常的,可是饿到被鱼快一拳打倒——这也太没面子了。 一直到鱼家大婶端上来一碗热腾腾姜丝鲜鱼汤,他都没缓过来,匆匆说了句:“谢鱼婶!” “得谢我,我煮的!”鱼快嚷道。 风少游头也不抬,一仰头,咕噜咕噜——他这不像是喝的,完全就是在倒,就好像从喉咙里长出一张大嘴来,嗷嗷嗷地等着吃。 鱼快看傻了眼:这还是他认识的少游吗? 鱼婶更是慌忙叫道:“少游慢点、慢点!别烫了——哎,没人和你抢!” 风少游果然慢了下来——只是这时候,汤碗也见了底,他恋恋不舍地舔了舔碗底,鱼快已经把眼睛捂上,把头扭向一边了:这不是少游,这特么绝对不是少游啊,他这是……被什么附身了么! 就算他煮的鱼汤好喝到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他也犯不上这样啊! 鱼快还在纠结,是该为自己的厨艺自豪呢,还是担心兄弟的失常,他妈就现实多了,很快给风少游盛了满满一海碗粥过来:“慢着点吃!喝点稀的,免得坏了胃”。 鱼家饭馆都没人吃饭了,所有人都围拢过来,围观风少游饕餮。 “风小子这么瘦,怎么这么能吃啊,都吃哪里去了——这比小胖子还能啊!”有矿工打趣。 鱼快:…… 这时,明小苏也过来了,一进门,就看见乌泱泱的人头,好容易扒开人群,却看见风少游滚烫一碗粥稀溜溜一口,连个顿都不打就下去了。当时就张大嘴,好半晌方才叫出来:“少……少游?” 风少游没理他,明小苏扭头抓住鱼快:“少游他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鱼快双手叉着腰:“从今儿早上进门,就和饿死鬼投胎似的,一直吃吃吃,吃到这个点都停不下来,喊他也不应——”眼看着风少游又下去一碗,左右矿工都在大声喝彩,唯有鱼快与明小苏对望一眼,一阵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情况?这一阵子见首不见尾的,好不容易逮到了,竟然—— “少游!”明小苏再喊了一声。 风少游是背对着他而坐,这一次,他像是听到了,背影动了一下,像是想回头,但是没有成功,却弯腰去,“哇”地一下,一阵酸臭气弥漫开来——吐了。 这什么仇什么怨啊! 饶是矿工们常年地下作业,见多识广,也受不了这酸臭,纷纷捂着鼻子散开来:“好臭、好臭!” 明小苏后退两步,一捋袖子。 他也是为兄弟拼了—— 众人只见一阵青影闪动,竹香扑鼻,回过神来的时候,风少游面前那一摊已经没了。 “好本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风少游勉力抬起头来,才说了半个“谢”字,又是一阵大呕。 众人:…… 明小苏:…… 还是鱼快最为直接,颤声道:“少游,你不会是……怀上了吧?” 话音才落,脑袋就挨了一下:“胡说什么!少游这是吃多了,撑住了!”还是鱼婶最有经验,她家鱼快从小到大吃撑了也不是一回两回。 明小苏又净化了一次环境,这一次,众人连欢呼都来不及,风少游又吐了,两次、三次……明小苏也有些焦头烂额:“少游,你要紧么?” “废话,哪能不要紧!”鱼快接口道,“你瞧,他头都抬不起来了!” 可不是,足足有一刻钟,既抬不起头,也没有说话,好在也没有再吐,鱼快和明小苏对望一眼,大着胆子上前去,拍了他一下:“少游!”——风少游就像个木桩子似的,直挺挺倒了下去。 …… “还不快把他抬床上去!叫大夫来!”终究还是鱼婶子反应最快。 风少游迷迷糊糊,并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饿,饿极了,吃多少下去都不抵用,那饿感还是百爪挠心,不依不饶,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出现一个声音:“……不碍事,就是吃多了,吐了就好。让他好好休息吧。”——像是隔壁药铺的郎中。 “小苏,那咱们去蛊院吧,待会帮少游告个假。”——这是鱼快的声音。 “慢着,你包里鼓鼓囊囊的都是鸡腿吧,快拿出留给少游,他吐了这么多,一会儿醒了肯定饿。”——还是苏仔温柔体贴。 “就你眼尖,就你会做好人?!”说着一阵“砰砰砰”鸡腿倒腾在桌子上的声音。 ——死小子还不情不愿。 门吱呀一声关了,脚步渐渐远去,周遭安静下来。 忽然间,右臂龙鳞疤痕处一阵燥热,脑子里红光一闪,风少游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难道饿的不是他,是这小丑货? 这一念未了,脑中一卷画卷徐徐展开——又来了! 风少游简直想抚额,但是不管他情不情愿,画卷都清晰地刻进他的视野里:三山环绕,当中一弯碧水,形如新月,明萃如镜,连水底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 半月潭?——该死,它给他看半月潭做什么? 半月潭坐落在西始山山腰间,水极清。这潭说来也有些奇怪,潭里的水永远都离地只三尺,不多不少,不增不减。 听镇上的老人说,就是连续旱上三年,水位也不见低上半分,夏季里连日不歇的黄梅雨,各处河水井水都上涨,水色也浑浊,唯有这半月潭,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深浅,也一如既往的澄澈。 所以镇上很有些镇民把这潭视为神潭,用潭水配药,说是能治病长生——当然风少游是不信的,喝潭水过日子的,也没见比常人活得更久。 它这是……叫我去半月潭么?风少游琢磨着,有前两次的经验,他对本命蛊的这一招也有些心得了。 风少游翻身坐起,得,只能去一趟了——不然,他非得活生生饿死不可——如果不被撑死的话。 第四十章 古怪的半月潭 西始山半月潭,像是一大块滑腻而厚重的古玉,映着碧蓝的天空,干净得让人心生欢喜。 这样的枯水季节,潭水依旧不减半分。 风少游蹿到水边,一低头,左鬓那缕白发飘下来,随风逸动。 看着水面上自己的样子,嗯,好像是更帅了点。 小丑货该不会只是让我来看看自己有多帅的吧?帅能当饭吃?不能啊! 或者,让我喝几口凉水充饥? 等等,发梢在飘动,水面却纹丝不动…… 这潭水是不是太过安静了点? 水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很快扩张开来,是一个漩涡,漩涡高速旋转起来,一重一重的涡纹,蓝天、白云、人影,都在涡纹中变形、旋转—— 才夸你太过安静,这下陡地搞出这么大动静,是在跟我较劲吗? 有风! 风从漩涡里卷上来,一股极大的吸力,风少游只觉身不由己,整个人都被漩涡吸了进去—— 没有预想的水花,无声无息。 冷! 潭水冰凉,柔软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往哪边看都是水,往哪个方向都不得挣脱。风少游原是会水的,但是在漩涡的速度下,完全施展不开来,只觉整个人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地被卷向水底! 呼吸不过来! 饿感无处不在! 风少游只能勉强依靠本能屏住呼吸,几次试图要催动元液,探知周围的环境……都不成。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上龙鳞又隐隐异动——风和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止了,他这是……到潭底了么? 半月潭的神秘不单是永旱不竭永注不满,风少游和镇上的孩子都是从小被告诫,这潭里的水只能喝,切切不可以用来洗涤衣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连洗脸都不可以,更别说有人来潜水了——当然风少游也没动过这个心思,谁知道这潭水有多深啊,谁知道这水潭底下有什么呀,这要万一有食人大怪兽呢? 万万没想到,竟然被这样拉了下来。 好在这时候没了漩涡和龙卷风,风少游倒是可以比较从容地催动元液,观察这周围。 水流很慢,脉脉地从手背上过去,凉意彻骨,飘来飘去的水藻,丝丝缕缕的深碧色,红色的珊瑚,红得热烈如火,近乎耀眼,然后是鱼,大大小小的鱼在身边游来游去,对他的存在熟视无睹。 视线最后落在一只白色的大贝壳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它,也许不是他想看到,而是……他的蛊虫想看到。 那只贝壳足足有半个人那么大,露出中间粉色的贝肉,贝肉之中,有颗拳头大的珍珠,珠面光洁,全无瑕疵。 风少游从未见过这等品质的珍珠,更准确地说,他根本没有见过什么像样的珍珠。小时候下河摸过蚌,倒是偶尔有小伙伴摸上来的河蚌里有粉色的珍珠,小如米粒,大也不过沙砾 想不到这半月潭底还有这样的宝贝。 这就是……它想要的么?风少游摸着龙鳞想,他这只新得的怪蛊,倒是很能寻宝啊。 伸手就往贝壳口中掏去,就听得一阵“嘎嘎”粗响,贝壳上下一合,完了,整只手臂自肘部以下都被卡了进去。 不单被卡住了,那贝壳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手臂——难道是那颗珍珠?见鬼!真是活见鬼了!珍珠还能长嘴? 但是风少游倒也不很慌张,他打小就经常下水摸蚌,对付河蚌,有的是经验,当时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上去,“呼——”长长一口气呼出来,脑子就清醒多了,再带着大河蚌手脚并划,往潭边游去。 待上了岸,河蚌还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风少游找了块棱角尖锐的石头,提起河蚌就狠狠砸下去,这半空中才划出一个弧形,手臂忽然一抽,竟软软地就垂了下来——风少游一愕:它这是……不让他砸? 风少游觉得自己该和手臂上这小丑货好好聊聊,老这么着不行啊,一会儿是渴得半死,一会儿又饿得够呛,中间还身不由己被引着跑来跑去,几次险象环生,几次绝处逢生——如今难道还要和这玩意儿共度余生? 不带这么折腾人的。 风少游左手搭上右手,正要开口,忽然手臂一阵酥麻,然后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咔嚓、咔嚓,随着这个声音不断地响起,他那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竟然……没有了。它这是……在进食? 那颗大珠子被它……吃了?风少游一阵心疼,那珠子可真是好品相啊。 然而随着小丑货进食的进行,一股温热沿着血管,再沿着经脉,脉脉注入,大约进行了一刻钟,蚌壳自动张开嘴,“啪嗒”落到了地上,风少游捡起来看时,里面流光溢彩的珍珠,果然已经没了。 这时候再看,手臂上龙鳞莹润如珍珠,淡淡地泛出珠光来。风少游心里一动,不知道除了好看之外,是不是又添了什么新的技能—— 风少游眼珠子四下里咕噜咕噜转了一圈,这玩意儿生在水底,会不会给自己添加了水下呼吸的功能? 他倒是有心想要下水一试,扭头一看,乖乖,不知何时,半月潭的水位竟下降了三尺!潭底不断地往上泛着沉渣,转眼间原本碧绿澄澈的潭水已浑浊不堪! 翔龙石坍塌,异火遁失,现在连神奇的半月潭也…… 风少游感觉自己已经捅下天大的篓子,凉志死后如何被翻出陈芝麻烂谷子唾骂他是亲见过的,自己小时候偷鸡摸狗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要是被镇民们知道半月潭毁在自己手里,也难保不被口水淹死,自己在秋元祭上挣下的一世英名可就全废了…… 哎哟,好冷,赶紧回家换衣服去!快走,快走…… 风少游回到家后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那叫一个舒服。 伸手往帘子外一掏,咦,毛巾呢?明明放在这里的啊? 湿漉漉赤条条地走出来,搂着身子四下翻找了一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并未看到毛巾的影子。 嘿,我就奇了怪了—— “阿嚏!……阿嚏!”到底捱不过这已转冷的天气,风少游忍不住深深打了两个喷嚏。 睁开眼睛一看,咦,毛巾不就在地上嘛! 看来这几天真是累着了,纵使有再强的五感,也有眼神不灵光的时候。 得,赶紧擦干身体换好衣服好好睡一觉,晚上还有任务。 第四十一章 海藏阁蛊师档案 入夜,月明星稀,蛊院里静得能听见隐约的虫鸣——虽然不甘死亡的夏虫到这时候也没剩了几只。 黑影,鬼魅一样闪入蛊院,他动作太快,如果有人看见的话,多半也会疑心是自己眼花。 ——这当然不会有别人,就是风少游。 其实风少游大可以在大白天里,光明正大地向秋老师申请去海藏阁查阅。只不知道什么缘故,风少游有种隐隐的担心,他总觉得,秋老师也许会阻拦自己。而且自己现在做的这件事背后或许藏着天大的秘密,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个时辰,蛊院看护工四宝叔的厢房里并不见有半点灯光,驱动耳识,清楚传来粗重的鼾声,看来已经熟睡。 风少游轻巧地攀上吊脚阁楼,一摸门锁,什么?九转轮字码锁!有没有搞错,还是用世上最坚硬的乌金打造的!! 这种无钥字码锁,风少游只从柳叔那里听到过,在蛮山镇上还是第一次见,即便是萨吾镇长的府邸也不曾采用如此罕见的防盗门锁。 这种字码锁呈横式圆柱形,一般由三至九个转环组成,每一环面上都刻有不同的文字,只有对上相应的字才可以将锁打开,转环越多越难打开。 老子哪有工夫拨弄这玩意?! 但这字码锁是纯乌金打造,硬来怕是不行。 正当风少游束手无策之际,突然注意到整个阁楼其实是檀木榫卯结构的。 这榫卯工艺一凹一凸之间可以说充满了大智慧,木头与木头之间严密契合,一阴一阳,一盈一亏,互补共生,极为稳固。同时却也蕴含着“不把事做绝,不把路堵死”的做人哲学,起承转折都是活扣。 风少游立即驱动眼识细致察看阁楼每一块木头之间的拼合结构,从扣缝的严密程度可以看出当年建造这栋阁楼的工匠技艺当真是极高。不过毕竟年代久远,风少游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破绽。 果然,在绕行到阁楼后侧靠近崖壁的位置,风少游发现了一处雨蚀虫蛀形成的活扣缝隙! 风少游心中一阵窃喜,三下五除二便轻松拆出一个可容自己钻入的洞口——跟柳叔当木工的那几年可不是白学的,这一手绝活一点都没还给柳叔。 没有灯,阁楼内只有顶梁处有尺余见方的窗牍,大部分地方都没有光照进来——连月光都没有,风少游继续催动元液,将眼识能力提高到最佳状态。 书架整整齐齐排列在面前,从这头往那头看,密密麻麻都是册子,风少游只觉头皮一麻,没敢伸手:这要都看完,得看到猴年马月去啊。 迟疑许久,才敢迈开第一步——他绕着书架走了一圈,就如他所料,书架上有明显的标签,标明大致的类别,比如蛊系历史,蛊虫分类,修习要略……风少游慢慢走过去,在蛊师档案架前停住。 蛊师对于蛮山镇来说,地位特殊,只要是蛊师,论理都该记录在档,即便这些蛊师也并非人人都出色,有的止步于一段。大概是从来没有人来翻阅过,积了厚厚一层灰。 从哪本看起呢,风少游目光如炬,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扫了一遍,除了最上面那本较新较干净外,其他的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大概很久没人翻阅过了。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按年代排列。 伸手打开最上面那本,果然——他满意地在册子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鱼快、明小苏、金铃、管冲……他急切地抽出第三本。 按年代推算,这本册子上,应该有二虎的名字,有吉大叔的名字,还有……还有他父亲的名字! 风少游的手有点抖,这个缠了他十余年的问题,过去,在他成为蛊师之前,不敢去碰触的问题,如今……这就是突破口啊!他先前不是还想过去问秋老师么,问秋老师哪里比得上自己查! 他飞快地翻开日志,找到父亲的名字——那并没有费什么功夫。 “冰蚕蛊”三个字跃入眼帘。原来他父亲的本命蛊是冰蚕蛊。不知道冰蚕蛊有什么技能,风少游心中好奇心大起,视线横扫过去,按档案上记载,冰蚕蛊是一种防御蛊,技能是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风少游忍不住苦笑了,刀枪不入的父亲,碰上岩魁的牙齿……再碰上岩魁的胃酸……等等!风少游目光一凝:“冰蚕,性至阴,以冥泠柘为食,防御极牢,蓄劲极韧,不死不休,可蜕蛹化茧,或抽丝自缚作假死状,茧破则复生……” “刀枪不入”、“假死”、“复生”几个词排着队在脑海里过一遍,风少游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秋老师说:“任何一种蛊,都有自己固有的特性,它们依照自己的偏好选择蛊师,蛊师也能根据它们本身的特性,发掘并发展自己的技能,最终人蛊合一。” 化茧假死、茧破复生……如果冰蚕蛊有这个技能,父亲会不会也—— 他按捺住砰砰砰乱跳的心往下看。 眼前字迹都有些模糊了,他闭了闭眼睛,定定神,方才能够止住这种晕眩之感,却见其后又一处墨色较新的补述:“镇上冰蚕蛊师虽然不多,百年来也出过两个,并无人能化茧重生,想来只是传说,或需达到三阶乃至更高的阶数……” 风少游觉得眼前的字又模糊了。 他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是水汽,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虽然他并不清楚父亲的修为,没有人和他提过。但是,却也从未听说过蛮山地界出过三段以上的蛊师。 在蛊师现况一栏清楚的备注着:“乙未矿下岩魁之乱,身死。” “乙未”正是十年前的纪年,“身死”……言之凿凿,甚至未曾归入失踪名录。 过去十年里他也对此深信不疑,除了没能收拾父亲的骸骨让他遗憾之外。如果不是岩魁再现,勾起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有期待,也就不会受到这样的打击了。 风少游深呼吸了几次,方才能够压下心潮起伏,再往下看,弓二虎,本命蛊斗气蛊,失踪;再看吉满大叔,佩婶子没有骗他,确实拿到过秋元赏,叱兽蛊,失踪…… 风少游边看边将每一位蛊师的情况登记在自己随身携带的本子上,查阅尚未过半,突然听到楼下似乎有什么动静,莫非是守院的四宝叔醒了? 侧耳细听,不对,鼾声依然在。 随即听到一串窸窸窣窣上阁楼的声音,来人似乎故意将脚步声压得很低,但风少游依然听得出其中的粗重,看来应是一个身形壮实的汉子。 风少游看了一眼四周,在一处逼仄的柜子后躲了起来。 来人拉了一下字码锁,然后拨弄起转环来,风少游屏住呼吸,憋了好一会儿却不见这人开锁进门。看来这家伙并不知道解锁字码。 哼,你就省省吧,这九环字码锁你就是拨到天明也别想开得了。 似乎有点急眼了,来人拨动转环的声响明显开始烦躁,很快便停手作罢。 哼,算你醒悟得快,赶紧从哪来回哪去吧。 ——这黑灯瞎火的,这家伙应该也发现不了阁楼后侧自己已经拆开的小洞。 那人似乎并没有轻易作罢,伸手从身上掏出了一件什么东西。 水声。 从门缝里倾泻进来,然后对着阁楼外墙、过道一阵乱浇乱洒。 撒尿?……不像。 煤油味,是煤油!这是要干嘛? “噗!”——是火折子被点燃的声音! 不好! 只听得“噌”的一声,一道火舌从门缝里直窜而入,阁楼内外顿时燃成一片。 “这王八羔子也忒狠了吧,进不来就直接放火了?!” 风少游下意识地冲到档案架前,老子还有很多蛊师档案没有登记完呢! 不行,得全部带走,但是这么多哪里搬得完? 一念之间忽然手旁一空——咦?那些档案呢?怎么全不见了!风少游大惊。 这个念头才闪过,架子上的档案又倏地都回来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档案竟像是能依着他的心意消失和出现一样…… 再来一次——“收”,书架上再次空了一排。 “出来!”——满满一架子档案又整整齐齐地复原了。 莫非今天从半月潭中得的是储纳蛊?——这还真是想睡觉就来了个枕头呢——关键是,装下这么多东西还一点不觉得沉,这也太给劲了吧! 这时阁楼内的火苗已经引燃了部分书籍桌案,容不得磨蹭了。 “那好,所有这些,哦,还有那边的蛊虫分类、修习要略……不,把整个海藏阁内完好的图书、典籍、档案都给我统统打包走!” ——嗖、嗖、嗖,阁楼内所有书架均被扫荡一空。 闪人! 风少游从先前拆开的洞口一窜而出,踩着崖壁疾如旋风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待得在一僻静处定下身形时,远远看见海藏阁已是烈焰当空,整个被火舌包围。 这时蛮山镇上率先发现火情的人开始敲着盆桶吆喝起来—— “蛊院起火啦,快救火!” 呀,刚才逃得匆忙,忘了阁楼下四宝叔还在厢房里,这下他岂不遭了殃? 风少游立马折返,混在救火的人群中前去救人。 “救火,快救火……” 待到赶回蛊院时,四宝叔已经从火海里冲了出来,正一面扑打着火苗,一面高声呼喊着。 “啪!”只听得一声脆响,阁楼的承重梁突然断裂直坠而下—— “小心,快走开!”风少游一声大喊。 但是晚了,四宝叔惨叫一声,那根粗壮的断梁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这种老檀木想来是极重,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听到了四宝叔骨头被压断的闷响。 还没等众人冲上前去施救,又一根碗口粗的梁头带着火苗落了下来——这下击中的是四宝叔的头部…… 等风少游和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梁下抬出来时,四宝叔已经昏死过去。 “快去请巫真大夫来,他是四宝家的表亲,定会施救!”有人叫道。风少游只觉手上揽着的四宝叔腰椎、盆骨均已寸寸碎断…… 看这火势,海藏阁是肯定保不住了。为了避免殃及近侧洞庭中的雅阁课室,闻讯赶来的镇民还是不断往火堆里泼着水。 很快,海藏阁便烧得只剩几根东倒西歪的焦黑柱梁。 “哎哟!这狗崽子怎么守的蛊院哦,这海藏阁可是有数百年历史了……”——是莫德的声音。 这厮怎么这么快赶来了?莫府离这里可是有好长一段路呢,除了在镇长面前,谁曾见过他这般身先士卒过? 不只是风少游,在场的镇民也俱是满脸惊异。 莫德骂骂咧咧地径直踱到不省人事的四宝叔跟前,胡乱地在四宝叔腰腿部摸了摸,又看了看头部,张口说道: “没用啰!估计是救不活了,就算保住不死也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只会比他那瘫在床上的老爹更惨……这狗日的也是活该,天干物燥的也不知道小心火烛,一定是睡着了忘记灭灯,害得咱这宝阁毁于一旦!” 这莫德说话真是不留一点口德,人都这样了,还满嘴刻薄自以为是。这要是搁往常,风少游肯定又跟他顶上了,但这次实在不好造次,总不好说四宝叔压根没点灯,自己亲眼看到有人放火吧? “快把这不中用的东西抬走!”莫德挖了挖鼻孔信手一弹,“这次事故全因四宝用火不慎引起,我宣布罚他半年工钱,这海藏阁由矿上出资重修,蛊院休课一个月,就这么定了。” 说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 这他娘的也太会趁人之危了吧!风少游真恨不得冲上去将他那满嘴东倒西歪的大黄牙全部揍进肚子里去。 这时候四宝叔已经气若游丝,面色发青,似乎快不行了。 “让开让开……”——是巫真大夫赶到了。 巫真大夫简单观察了一下四宝叔的情况,不由分说,打开针灸包,朝着四宝叔的人中部位施了一针,四宝叔这才缓过气来,虽然尚未恢复意识,但已让众人的心稍稍宽了些。 “赶紧抬回镇上吧,我会尽力为他施治,这伤势……唉……”巫真大夫吩咐道。听这语气,怕是依然凶多吉少。 等风少游和镇民们一起将明火完全扑灭后,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 望着几已化为灰烬的焦黑残垣,风少游心里禁不住一阵惋惜失落,却也暗自庆幸——海藏阁中那么多图书典籍都妥妥地躺在“小丑货”腹中呢。 趁这场大火蛊院休课之机,正好在家消化消化。 现在,只祈望四宝叔能挺过这一关才好。 第四十二章 妙手回春 约摸躺了一两个时辰,风少游便起了床。 从蛊中取出所有蛊师档案,重新一件一件整理起来。 及至午后未时,才终于统计完成。除了少数几个像父亲一般负责矿区安保的蛊师是明确记载在矿难中失踪外,不明原因失踪的蛊师一共一百零三位。 风少游仔细查看了这些人的本命蛊,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有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大部分人在失踪前几乎都有蛊虫患不明病症、神经痛等记载,而蛊师品行一栏则多写着不踏实、好高骛远、爱钻牛角尖、忤逆等字眼,似乎多是些品行不端之徒,但这些也不至于让他们横尸荒野吧?等等,“蛊虫患不明病症”、“神经痛”……风少游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疤痕,又想了想前阵子刚得到小丑货时的一些症状,“难道说……”,风少游下意识里将袖子往下拉了拉,不敢多想。 不管怎么说,这都算是不小的进展,接下来就只差印证了。 风少游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摸了摸肚皮,经常这样饥几餐饱一餐的也不是个事。出去溜达溜达。 这会儿,整个蛮山镇都在议论昨晚蛊院失火的事,到处都是一个模子——参与救火或知道这事的人讲得眉飞色舞,住得远的才听说此事的镇民则张大嘴巴听着,一脸讶异。 风少游在东市的门楼口买了两个烤红薯和几张烧饼。路过一个巷口时,远远地看到巫真大夫从四宝家走了出来,边走边摇头。 周围的四邻街坊见状慌忙迎了上去,想要问个究竟。巫真大夫却只是摇头叹气,一言不发,一副回天无力的模样。 很快,屋里便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是四宝老婆的声音。 难道四宝叔没有抢救过来? 风少游心里一紧,小跑着赶了过去。 “……命是保住了,可是人已经木了,造孽哦……” “唉,他们家就指着四宝那点工钱过活呢,可是现在……唉……”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几个围在门脸的街坊叹息道。 风少游挤进去看了看,四宝叔躺在一块门板搁起的简易床上,歪着头,双眼都睁着,嘴唇微微张开,看样子刚喂过稀粥,嘴角一道粥水混着哈喇子流了下来,身体一动不动。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迹象是偶尔眨一眨的眼皮子——就像街坊说的一样,人,已经木了。 四婶守在一旁,一边拭泪一边对围观的街坊哭诉:“……刚才巫真大夫说,我家四宝怕是……怕是下半辈子都要瘫在床上了……他爹前些年就瘫了,现在他又成了个木头人……这叫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说着又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几个好心的街坊又是好一阵安慰。大家心里都明白,巫真大夫的医术可是镇上最好的了,他都束手无策,就甭指望会有什么奇迹了。 身边的两个孩子,大一些的抓着四宝的手不住抽泣,小一些的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奇地望着众人。里间幽暗的角落里,四宝他爹躺在床上,一双浑浊的老眼也是泪光闪烁。 这场面真叫人揪心。 风少游觉得,四宝叔的伤势虽然不是自己造成,但自己却是唯一能举证他蒙冤的人,如果不是顾虑暴露自己秘密调查的事,他完全应该帮四宝叔洗脱用火不慎的罪名,那样最少还能换得一笔让他妻儿安身立命的抚恤金。 所以,四宝叔一家现在的境遇也不能说完全与自己无关。 这样想来,风少游的内心便瞬间被自责填满。如果不能为四宝叔做点什么,总觉得会在良心上过不去。 可是,自己能为四宝叔做点什么呢? 筋骨寸断,这样的痛苦自己在地阴寒谷中也曾遭遇过,之所以能神奇的复原,全因手臂上的“小丑货”吞吃了一只长春蝉…… 对了,印象中红衣小姐儿似曾提到过一句,得了这长春蛊后身体便有了自愈能力,既能医己也能医人。这医己的本事自己已经在不自觉中领教过了,但要说医人,却从未尝试过,甚至下意识里似乎有种力量在暗助自己遗忘这种能力。 毕竟,治病救人对于风少游来说还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领域,更何况还有红衣小姐儿那句“千万不要轻易用长春蛊救人”的叮嘱强压着呢。 但是眼下四宝叔一家的情况实在无法坐视不理。除了尽力一试,似乎也没得选了。 晚上再来吧。风少游心下已经拿定了主意。 从四宝叔家出来,风少游一抬头便瞟见对面弄堂的瓦当下蹲着一个尖嘴猴腮的人,双手交叉着拢在袖筒里,不停地朝这边张望。 这不是莫德的手下吗? 这帮缺德玩意,人家都这样了也博不来你们半分同情,看热闹却总有你们的份。 风少游原想转身离开,一看手里的红薯,顿了顿,竟径直朝那“尖嘴猴”走去。 到那人跟前时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地将手里的两个烤红薯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头也没抬,起身就走。 …… “嘿,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当我是叫花子呢?!”身后的“尖嘴猴”被风少游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了愣神后喝骂起来。 “哟?您不是啊?看您蹲这好一阵子了,以为您要饭的呢……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眼拙,是我眼拙!”风少游回头连忙赔笑道。 “切!”——“尖嘴猴”愤懑地站起身,一脚将那两个烤红薯踢出老远,狠狠地瞪了风少游一眼后悻悻地走了。 风少游在家啃完几个烧饼就睡下了,醒来时已近丑时,这个时辰正是行动的时候。 在家中找了一顶小笠,沿着帽檐围了一圈黑纱,又从父母房间里找了一件母亲生前穿过的衫褂披上,呵呵,就算是被人撞见,这样应该没人认得出来了吧。 这黑夜阑珊的,以风少游现在的身手,潜入民宅实在比进海藏阁简单太多了。到出现在四宝叔床榻前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四宝叔依然睁着眼,在这漆黑的屋内乍一看还是有点瘆人。但他既已是木僵状态,对外界施加的一切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了。 “小丑货”,现在就看你的了哦? 手臂上的龙鳞疤痕红色光晕微微隐现了一下,这算是回应了。 那好,先从接骨开始。 风少游掀开被子,将右手掌覆在四宝叔盆骨上方寸许,来回拂动。从“小丑货”口中旋即喷出一层薄如蝉翼的青雾,在风少游掌下漂浮游弋,片刻后开始缓缓下沉,在接触到四宝叔衣衫的一刹那,快速沿着布料的孔隙渗入隐没不见,这会儿该进入肤底了。 “咯咯……嘎咯……” 很快,风少游便听到一阵断骨拼接组合的叩击声。四宝叔你已塌陷变形的盆骨开始渐渐隆起,恢复正常形态。 这时风少游的掌心突然凝起一股强韧的旋风状劲气,沿着四宝叔脐眼部位直贯而入。 转眼一个鸽子蛋般大小的气结便在四宝叔腰间纵横游走起来,看样子有点像自己在地阴洞中修炼阴元窍时的一个画面,这该是帮四宝叔调筋洗髓疏通经脉了。 尔后,气结自阴交、脐眼、中庭、膻中直线而上,待游走过喉结部位时,四宝叔的嘴巴突然长大了——“哈”—— 啊,好臭好臭!这口气真臭得难以形容! 风少游捂着鼻子轻轻地帮四宝叔翻了个身,掀开上衣,接下来准备复原断裂的椎骨。 依照前番施为,腰椎很快便接续归位。 当游走的气结自灵台、中枢、脊中、命门直线下移逼近尾骨时,风少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捂上了鼻子—— “噗!” 果然,这次气结化成了一个屁从四宝叔的肛门喷了出来! 哎呀娘啊,这臭味比刚才的口气还要臭上十倍且久久不散,风少游差点没憋晕过去。待稍稍散了一点才松开鼻翼,大口喘吸起来。 这回四宝叔身上其他的伤口,包括巫真大夫割开表皮缝合破损内腑的创口也一并愈合如初了。 风少游等呼吸畅顺后,才将四宝叔的身子扳过来躺平。 最后只剩下脑部的复原了,这是能否将他由木头人变为正常人的关键,却也是风少游最没把握的一个环节。 风少游继续参照前法,将手掌覆在四宝叔头顶迂回晃动。 …… 没有反应。 继续晃动。 …… 依然没反应。 …… “小丑货”,你要是医不了,好歹来道光回应一下,别在这里死扛,行不? 也许是被风少游这个怨怼的念头激怒了,蛊虫遮住眼部的两瓣鳞片猛地张开了来,红色眼珠子凶狠地瞅了他一眼,又很快闭上了。 瞬间晃动的手掌连同手臂便开始不听使唤,仿佛已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整个胳膊被一股外力牵引着往四宝叔的额头方向移动。 待移动到眉眼上方时,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开始不停震颤哆嗦,接着被强行向手心弯曲,独留食指伸直,须臾间又陡地往下一拽——直点在四宝叔的眉心上。 这一连串动作可真够简单粗暴的,丫的诊治手法变了我哪知道呢? 但见食指迅速变成了青色,一道温暖的劲气从指间直入四宝叔眉心。没过多久,食指又由青转红,又是一道劲气——这次却是清爽中透着沁凉。 这一暖一凉两道劲气一注入,四宝叔的面庞便变得红润起来,眼珠子也跟着快速左右扫动,最后直直地向风少游盯来——看这眼神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呆傻了。 这是……复苏了么? 很快,风少游点在四宝叔眉心的食指就恢复了正常颜色。 ——几乎就在风少游收手的同时,四宝叔的双手指突然抖动了一下,接着双腿如同抽搐一般猛地一蹬——“嘭!”——重重敲击在门板床上。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风少游真是没半点准备。 “谁?”四婶子裹着棉被从里间冲了过来。 在她吹燃火折子的那一刹那,风少游闪身拉开了门栓窜了出去—— “你是谁?”四婶喊叫着追了出来——应该只看到个背影。 “花!”这是四宝叔唤四婶的声音。 ——“四宝?四宝!你醒了啊四宝!!” 嘿,还真成了!风少游远远地听到四婶欣喜若狂的喊声,顿时心头大振,步伐也迈得更轻盈迅捷了。 好了!可以回家好好睡个回笼觉啦! 小丑货,快让我亲一口…… 等风少游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小懒腰伸起来,真是好久没睡过这么踏实舒心的觉了。 起床!干活!可不能因为一场小火中断了自己的正经大事。 风少游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出了门。 “欸,你们听说了吗?住东瓜巷弄堂口的那个四宝,哦,就是在蛊院守门的那位,前天晚上不是一场大火把他砸瘫了吗,好家伙,今天早上我看到他,都能下地走路了!” “净胡扯!昨天我还听说他成木头人了,连巫真大夫都医不好他,跟死人没多大区别了……”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昨天他是木头人不假,可昨天晚上有个女医仙出手救了他,又生龙活虎了!” “真有这事?” “千真万确!” ——刚走到街角,就听到这么一串对话,风少游禁不住一阵得意,“女医仙”这名头倒也不错。 谁知才走出百十来步,在另一拨人嘴里,说法就开始变味了—— “……我听说守蛊院那四宝被一如花似玉的美貌医仙给救活了,现在跟没事人似的!” “不对不对,我听他老婆说是位男神医,医好四宝后金光一闪就不见了……” 还“如花似玉”,还“金光一闪”,这帮人可真会添油加醋。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荷着鹤嘴锄的汉子,不以为然地搭腔道:“你们说的那四宝啊,刚才还在门楼口碰到过,人是没事了,只是脑子好像还是不大好使,逢人便说‘我那晚没点灯啊’、‘我那晚没点灯啊’,这会儿还在那神神叨叨呢。” …… 等风少游走到门楼口时,果然看到四宝叔被一帮人簇拥着站在那里。人人脸上一副看稀奇的模样,无不啧啧称奇,有人还伸手把四宝叔从头到脚仔细地摸了一遍。四宝叔似乎很享受这种任看任摸的状态,一脸神气。 “我说四宝啊,你给大伙说说,那女医仙长啥模样啊?”有好事者问道。 四宝叔一听,更来劲了—— “那女医仙身着一件红棉褂,身材可标致了,那胸脯——”随手从旁边的面摊抄起一只碗往自己的胸膛上一扣,“——得有这么大!” 嚯,你也真够夸张的。 “……那双香喷喷的小手就指着我这里……”四宝叔点着自己的眉心比划着。 香喷喷?你确定不是烧饼味? “……就是人太害羞,戴着顶纱檐帽,看不清脸……” 四宝叔说完,现场的人都跟着惋惜地叹了口气。 “你们别听他胡说!”——是四婶挤了过来。 ——“那神医明明是男儿身,穿的是件绿衣服,”说完又扭头对着四宝叔继续道,“是男是女我还能感觉不出来?那会儿你还是半截木头人呢!” …… 噗!要不怎么说夫妻是冤家呢。不过,还真被她感觉对了。 另外,这四婶……八成是个色盲! 风少游摇了摇头,绕过人群。有要紧事办,咱就不在这里耽搁了。 第四十三章 笨拙的跟踪者 这样的艳阳天对于蛮山镇上的一般百姓来说是个开门揖客、外出劳作的好日子。但在莫德府上,却在忙着张罗另一件事情——洗澡。 别看莫德平时粗头粗脑的,在洗澡这件事上却挺会附庸风雅,讲究什么“每五日一休沐”,也就是每五天洗一次澡。不用说,这一套都是从萨吾镇长那学来的。但到了该洗澡的那一天却又自行订出许多规矩:阴天不洗,雨雪天不洗,晚上不洗,只在艳阳晴好的天气选择冷热合宜的时辰才会洗。 所以今天这次洗澡,也是等了有好些时日了。 莫德在自家寝园内院修有一个浴池,美其名曰“浴德池”,长一丈四尺,宽九尺。池壁是由经过加工的十块巨大的石头压缝交口镶拼而成。一个蓄水池与之相邻。 洗浴时,锅炉房烧制的热水从石缝中涌入蓄水池,将满时把南壁上的一个闸门打开,水穿过暗槽流入浴池,用来调控水温。可谓别致精巧,格调高雅。尤其是莫德洗澡时,更显出这种气派。 莫德每次洗澡都需要四个侍女服侍,按摩的按摩,擦澡的擦澡,手法娴熟有序。 先轻缓地、反复地给他擦胸、背、两腋、双臂,使毛孔张开,身体放松。然后侍女会为他抹上特制的澡豆浴油轻轻揉抚。每次到这个环节,莫德都会舒服得“哦喔喔”地嚎叫。 今天正爽着时,管家突然进来禀报:“莫爷,兰猴子说有要事禀报,现在正在外面候着……” “这狗东西还真会挑时候,他能有什么要事,让他在前厅等着!”莫德斥道,转而抓着侍女手往自己下身探去——“继续继续!” 又是一阵快活,莫德的喘息声随之越来越大,很快,水面上便浮起一团乳白色的秽物。 出浴池时,先站在蒯草席上,用热水冲洗,而后站到蒲席上,有两个侍女立即拿着布巾迎了上来,细葛布巾擦上身,粗葛布巾擦下身。这体毛重的人就是费事,往往要反复擦蘸多次才能完全擦干。 最后穿上宽大的浴袍,往院子里的藤椅上一躺,张开双腿,晒起太阳来。 这时,又有近侍端着一杯泡好的参茶递了过来。莫德揭开杯盖轻啖了一口,方才缓缓地道:“让兰猴子进来吧。” 随后,一个尖嘴猴腮的人低着头从前厅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此人正是风少游昨日在四宝叔家门口看到的那个“尖嘴猴”。 兰猴子躬身一揖后道:“禀报莫爷,出……出事了……” “别他娘的一惊一乍的,出了什么事,快说!”莫德正眼也不抬一下。 “四宝那小子居然没死……” “狗东西!我当是什么事,四宝没死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他只是成了木头人,谁说他死了?!”莫德怒了。 “不……不是,四宝他没变成木头人,才一个晚上他又活过来了,都会下地走路了,这样、这样、这样都没事。”兰猴子边说边弹跳着示范各种动作以证明四宝现在的矫健。 “不可能!”莫德惊得坐直了,“这不可能……” 这事太匪夷所思了,四宝的伤势自己是亲自查验过的,巫真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即便能救活那最少也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才能下地,能站得起来都是奇迹了。 莫德满脸狐疑:“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兰猴子把听来的四宝被神秘医仙救活的事一五一十地向莫德作了汇报后,又补充道:“四宝不仅安然无恙的活了过来,还到处跟人说蛊院失火那晚自己没点灯,还说……还说要过来找您论理呢……” “竟有这事……”莫德略一思忖,一合杯盖——“快,更衣,我要去镇长府上!” 话说风少游离开门楼口后便一直向北,这会儿已经出了镇口,七弯八绕地折进了一条往东北方向去的山道。 咦,身后好像有人。 风少游仔细的分辨了一下,不由得揉了揉鼻子,跟踪的人似乎很擅长此道,居然可以将声息控制得这么好,风少游只能确定,跟踪他的不止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这几日的动作被人怀疑了? 风少游依旧脚步轻快地走在山路上,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不知不觉,脚下的路就崎岖起来。 这条山路,风少游是走过多次了,他轻松,后面的人就轻松不起来。慢慢地就听见身后哼哧哼哧的喘息声。这体力,啧啧,就这体力,还来干跟踪的活? 好吧,那接下来就跟你们玩玩抓山猪的游戏。 风少游不动声色地转过一个弯,一闪身躲进了山岩缝隙里,只等了一息,就听见背后连着两声惊叫: “啊——” “啊——” 这叫声……恁的耳熟。风少游怔了一下,立刻就反应过来——鱼快,明小苏?!这俩小子,没事跟着我做什么—— “救命啊,我是鱼快!” “少游,少游救命啊——”。 风少游轻笑了一声,又等了片刻,装出一副才发现的样子,紧走几步,转过来,奇道:“鱼快?小苏?你们怎么在这里?” 只见鱼快和明小苏被山里猎人设下的藤网给网住了,顶着满头绿叶子吊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少……少游,快放我们下来!”鱼快叫道,他胖,全身肉都挤一块儿了,有点顶不住了。 明小苏也跟着叫:“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么多,快把我们放下来啊!” 风少游沉着脸不作声,目光只在两人之间穿来穿去,等他们叫得够了,方才慢悠悠地问:“你先说还是你先说?” 鱼快和明小苏傻眼了——他们还没见过风少游这么严肃的样子呢,该不会又被什么附身了吧?两人不约而同记起前几天风少游在鱼家饭馆的表现——其实风少游自己也没有察觉,他得到“小丑货”,又炼成阴元窍后,气质上已有较大不同,此时虽然是吓唬两个小伙伴刻意为之,并没有大吼大叫,却有不怒自威的效果,让鱼快和明小苏从心底生出寒意来。 这人……当真是少游? 风少游目光又扫了一遍:“不说?不说我走了。” 旋即转身。 “别!”鱼快赶紧喊出声来,“我说我说……” 这小子,要是落进坏人手里,肯定第一个当叛徒!风少游心里偷笑,脸上却硬撑着毫无表情,只停住脚步,给了两个小伙伴一个孤高冷傲的背影。 …… “我们就是……就是瞧着你这些天总不见人,不知道你在背着我们做些什么,就偷偷跟着你进了山……” “少游,你快将我们放下来,鱼快太胖了,再不放我会被挤扁的。” 风少游绕到一棵大树后,找到了藤网的机关,一拉扣结—— “砰”,藤网中的两人应声落地。 “失误失误,本来应该慢慢放你们下来的,可是鱼快太重了,有点拉不住。”风少游一改方才的冷漠笑嘻嘻地说道。 “差点被你吓死。不过还好,我一点事都没有。”明小苏从藤网中钻出来说道。 “你没事,我有事!……你再不下来,我估计就挂了。”身下传出鱼快的声音。 “啊!哦……”明小苏赶忙起身,把鱼快扶了起来,“还好有你垫背,幸好不是你压我。” “你还说呢,都快被你压出屎来了……”鱼快边摸着屁股边恨恨地说道,一扭头看到风少游时又话锋一转,“少游,你说,你背着我们干嘛呢?” “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们?”风少游在一边打着哈哈。 明小苏瘪了瘪嘴,道:“还装,咱们三个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彼此都知根知底,你这段日子不对劲我们难道看不出来么?” “快说,不说的话,以后就别想吃我做的包子啦。”鱼快还是三句不离吃喝拉撒。 “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要是遇到麻烦的话,至少还有我们呢,好歹也能帮到你一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 “我在做的事情,你们还是不要掺和进来为好。”风少游略一沉吟,淡淡地道。 ——“说得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但是怎么我感觉我更有兴趣知道了呢?” ——“正好,我最喜欢揭秘了。” “那如果是有生命危险的事呢?”风少游斜了他们一眼。 “生命危险?”鱼快和明小苏互相对望了一下。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更应该共同进退了,怎么好看着你一个人孤身犯险?好歹我们也是一起闯过地下森林的人。”明小苏正色道。 “虽然刚才你放我们下来前太叽叽歪歪了一点,但如果我俩真处在危险中,相信你也不会置之不理吧?”鱼快紧紧盯着风少游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这家伙陡然飙出这么一句有洞见的话来还真是让人有点不太习惯呢! 不过,这句话倒是点醒了自己。风少游突然意识到,目前统计出来的失踪的一百零三位蛊师,几乎遍布百年来的每一批次,也就是此前每十年一期的蛊师中都有人失踪。 如果证实了这些失踪的人就是地阴寒谷的那些尸骸,如果他们死亡的谜团不能被解开,那么今年他们这一批新晋蛊师恐怕也难保齐整。 与其让他们俩有朝一日稀里糊涂地突然从自己身边消失或丢了性命,不如从现在开始,慢慢把事情透露给他们,让他们也有一点防备之心,不要以为这个世界真就这般美好。 “你们真的想加入?”风少游再次确认道。 “嗯!!” “那好,你们跟我去一个地方!” 鱼快和明小苏禁不住又对看了一眼:“这么……这么快就要去做有生命危险的事了吗?” “放心,今天带你们去做的这件事没有生命危险,只是……” 鱼快和明小苏都伸长了脖子,想要听这“只是”后面是什么。 风少游狡黠地一笑:“去了就知道!” 好吧,只要还有机会准备后事、告别爹妈,就甭管你这“只是”后面是什么鬼了。鱼快想。 第四十四章 荒谷数尸 三个人高高兴兴地继续上路了。 起初,鱼快和明小苏还不时地问“去哪里?”“有多远?” 见从风少游嘴里实在撬不出半个字来,慢慢地也就作罢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进了离地阴寒谷最近的一片老林子。 “怎么感觉突然变冷了一点?”鱼快第一个叫出声来,“小苏,你冷不冷啊?” 明小苏点点头,他的本命蛊是辟尘蛊,对于不洁之物尤其敏感,他感觉得到,这片林子深处有些什么,让他感觉不太好,很不好。 像是……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打扫干净的——那到底是什么呢? “少游,你确定你没有走错路?”鱼快越往前走便越觉得阴森,特别是风吹过时,那凉飕飕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边似的,此时鱼快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两人心里发怵,不禁瞻前顾后,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渐渐的便落了风少游好大一截。 “怕了?前面很快就是了,如果不想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风少游回头笑道,随后却是话锋一转,“不过,这里地形崎岖复杂,很容易走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转了大半夜才走出去……要不,你们就留在这里等我?” 鱼快略迟疑了一下,当即一挺胸膛:“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怕,我只是走了这么久,有点儿累,想歇息一会儿罢了。现在已经休息好了,继续前进。我就不信了,这蛮山镇,还有小爷我去不了的地方。” 风少游:…… 明小苏:…… 这么快就忘了地下森林的教训了? 明小苏却道:“鱼快说得对,少游你能进,我们也能!”虽然腿还有点抖,眼神却坚定了很多。倒不是他胆子忽然大了,而是出于对风少游的信任——既然少游肯带他们来,就算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也是不怕的。 转眼三人已经出了老林子,地阴寒谷豁然就在眼前。 “我们到了。”风少游开口道。 这时候鱼快已经一马当先,沿着小径一溜而下一脚踏进了谷底,同时叫起来:“他奶奶的,冷死小爷了——小苏,这底下比上头还冷!” 风少游没有说话,引着他俩往谷内走去。 “呜——”风声,从背后掠蹭而过,一大片一大片,打着旋儿,从上到下,枯草尽折。 明小苏突然一把抓住鱼快的手——“那是?!” “——啊……”待鱼快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也是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没叫出来。 暗沉沉的山谷,峭壁森森,白骨累累! “这……这都谁啊?”鱼快到底胆子大,最先的震惊过去之后,还能问得出来,只是声音有点儿抖,在这阴风阵阵的山谷里,越发瘆人。 虽然这里的尸臭味早已消弭,但是却隐隐透散着一股奇怪的朽味。 明小苏脸色煞白,他已经说不出话来,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我要洗澡!我要……大概要把全身的皮都扒下来,才能去得掉这一身的……气味了吧!等等!扒了皮,可不就……可不就和眼前这些个白骨……一样了? “少……少游,你怎么发现的?”鱼快边上下牙齿打着架边问。 “无意中找到的,”风少游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你们不是想知道我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吗?这就是我正在调查的事情。这些人……可能都是咱们镇上的蛊师。” “什么?”不止鱼快,连明小苏也都出声了,“是……是蛊师?咱们镇上哪里来这么多蛊师啊?”明小苏几乎是掰着手指算给风少游听:“咱们这一届,才十七个人,上一届,是十年前了,听说也就二三十人,再往前——” “不用算了,应该是百年来失踪的的蛊师,都在这里了。”风少游顿了顿说道,“这段时间我已经统计清楚了,不明原因失踪的一共是一百零三人,今天就是想来验证一下这个数字,所以,你们的任务就是——数尸骸!” 明小苏:…… 鱼快:…… “怎么?不愿意干吗?”风少游摊了摊手道:“没事,那你们一旁呆着吧,我一个人清点,搞不好得忙到天黑了。上次来看到这儿的夜色不错,凉飕飕的,一到晚上这里就人声鼎沸,你们不用担心没人陪你们聊天的。” “不,不是,”明小苏赶忙回应道,“我是想说,就算数目对得上,可是……这些前辈蛊师为什么会如此集中的相继死在这里呢?” …… “我也不知道。希望能从这里找到一些线索……”风少游语声漠然,物伤其类,只有这样,才能按捺住心头的悲愤。 “既然没有异议,那就开始吧!”风少游说。 鱼快和明小苏原本心里还有些恐惧,但是风少游脸上的表情,和声音里浓厚的悲意镇住了他们,两人对望一眼,硬着头皮道:“开……开始就开始!” 这一眼望去,草丛中碎裂的,扭曲的,纠缠在一起的骸骨到处都是,可从哪里开始? “头骨!数头骨吧!”风少游说。 人体所有骨骼中,以头骨最为坚硬,所以这遍地的骨骸中,唯有头骨是完整的,清算头骨的数目,就能够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 风少游率先入了场,鱼快和明小苏,特别是明小苏,虽然两腿还打着颤,到底也跟了上去。“前辈,我们不是来冒犯你们的,”他碎碎念着,“我们……我们这可是在做功德为你们收尸啊——” 眼看着鱼快已经一手拎一个骷髅头地忙活起来,明小苏也壮了壮胆,随手捡起了一个,待反过来看到骷髅头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时,“啊——”虽然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安慰,还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猛地将骷髅头甩了出去,无巧不巧,这一甩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鱼快的怀里,“啊——”鱼快也叫了起来。 就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骷髅头渐渐在面前堆成了两个小山。 风少游则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残缺的骸骨上,他希望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随手捡了根白骨在胸口比划了一下,这根白骨尖而长,后端膨大,微凸,看起来像是肋骨——这根肋骨比他的要短一寸多! 这是……断了?风少游心里一动,再细看时候,才发现,这根肋骨尖端有不规则的骨刺,以及不易发现的断裂的痕迹,大约是过去得太久,风吹雨打的侵蚀,一眼看去,并不十分明显。 只是这一根,还是—— 风少游默默摸索着察看其他骸骨,之前他没有留意的,如今都在眼前纤毫毕现:这些骸骨,分明都带了伤! 很显然,这些伤痕都不是当日自己与怪树交手时造成的。为了证实这一点,风少游又接连察看了几具相对完整的尸骸—— 伤口几乎遍布这些尸骸的头骨、颈椎、胸椎、盆骨、腿骨等各个部位,有的是齐整断裂,有的是崩了口子,还有更严重的,一碰触就碎成粉末了,估计死者当时就已经全身骨节碎裂,只是这么多年,没有外力,才勉强保持骸骨的形状。 勉强保存的尊严…… 要知道,要在骨头上留下伤,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风少游闭了闭眼睛,他虽然还没跟什么人交过什么手,但是他斗过箭蜥,斗过怪树,也不是全无经验,从他的经验来看,要造成这些致命的伤口…… 他们都是被虐杀的!风少游的手在抖。 这会儿,鱼快和明小苏已经将荒草里散乱在各处的头骨收集到了一起,两人又向附近的树丛开始搜寻。 原来不只荒草下有尸骸,远一点的灌木丛中也有很多,有些年代久远一点的头骨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有一截埋进了泥土里,鱼快和明小苏只得小心地一点一点掏挖出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人都比之前平和、镇定了许多。 看来胆子都是练大的,他们俩都该感谢我才是。风少游想。 “一共是两百一十七个……”明小苏省掉了“骷髅头”三个字,他赶忙催动元液,唤醒他手腕上装死的竹节虫——那虫子早受不了这里的味道,装死有好一会儿了。 “两百一十七具?”风少游皱了皱眉,“怎么会这么多?确定没数错?” “头骨都堆在这呢,是一百零三还是两百一十七不难看出来吧,整整多了一倍还多呢!”鱼快一屁股坐下来,手里抠着一块沾满泥土的东西,说道。 怎么会这样? 竟然比自己统计的失踪人数多出了一百一十四具?! 这个差距未免太大了点。 难道说这些人中还混杂着普通镇民? 风少游想到只要是蛊师必会在手臂桡骨上留有本命蛊种下的印记,立即四下查看起每一具骸骨的前臂。 来地阴寒谷前风少游也曾想过,如果此地的尸骸比自己统计出来的一百零三人少倒也毋庸置疑,毕竟,失踪的蛊师中或许真有人是被野兽吃掉了或出外谋生去了。但现在的尸骸数目居然多于这个数字,且还多出了这么多,就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但是查验的结果却并没有产生令人期待的答案——这里的每一具尸骸都是蛊师。 怎么回事?蛮山镇的蛊师档案自己可是一一仔细查对过的,按理不会有错啊,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风少游感觉这段时间的秘密调查瞬间都成了梦幻泡影,一切又变得迷茫起来。 第四十五章 长春蛊的秘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袭上心头,风少游仰起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待到他睁开眼睛时,视线却落在了山谷里侧那棵被自己劈得光秃秃的老树身上。 居然没有死,还在一处碗口粗的断枝上长出了几根嫩芽来,这恢复力当真可以,好在已经戾气全无,与寻常树木无异,应该没有再害人的能力了。 ——等等,恢复力?! 见鬼,差点把这茬忘了!风少游突然回忆起当日昏迷之前,“小丑货”正是在右手扎入树根下的那一瞬间吃掉了长春蛊,让自己获得了自愈的能力,并且还在昨晚成功地客串了一回“女医仙”。 但是,上次只从红衣小姐儿那里知道了这蛊虫的名字,对它的来历却没有细问。它有没有可能不是野生蛊,而是来自死在这里的某位蛊师呢? 虽然从蛊学常识上讲,如果宿主死掉了,作为其本命蛊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随之一起死去,只有极少数蛊虫会逃遁变成野生蛊。但这种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 最重要的是,在自己统计出来的一百零三位失踪蛊师名单中,并没有一位拥有长春蛊的蛊师。也就是说,如果能从蛮山镇其他非失踪蛊师档案中找到拥有长春蛊的蛊师,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好在海藏阁所有档案典籍都在储纳蛊中,随时可以调阅。风少游向前走了几步,略作回避,心中默念道:“长春蛊档案,出来!” …… 毫无动静。看来蛮山镇并没有这样一位蛊师的档案,风少游很有些失望。 那有没有关于“长春蛊”只言片语的记载呢? 这一念闪过突然从“小丑货”嘴里吐出一样东西来,不是档案,却是一本地方志。 风少游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果然在其中一页上找到了记载: “鸣春,外籍人氏,拥有长春蛊,治疾疗人不为利往,医名甚著。” ——看来是位口碑颇好的外来医生,或许正是因为他是“外籍人氏”,所以并没有出现在蛮山镇的蛊师档案中。 风少游注意到,关于这位蛊师的去向只简单地描述了四个字——“已回原籍”。也难怪,一位外籍人氏来了又消失了,认为他是回原籍了实在再自然不过,谁会想到他会殒命在这荒谷中呢?这不奇怪。 风少游继续翻查完整本地方志,却再没有找到第二位这样的外来蛊师,看来只是孤例,这条线索的意义似乎不大。 但是,风少游略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这只蛊虫会藏身在这棵怪树根部呢?直觉告诉他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风少游忍不住朝这棵老树走了过去,趴在树根下仔细观察起来,最后竟在树根下刨开了一个数尺深的小洞。 伸手一探,乖乖,这树根之下居然也埋着一具尸骸! 风少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说死在山谷中的那些蛊师还没有把握断言是遭人为虐杀的话,那埋在树根下的这具尸首则一定是人为的无疑了。 联想到之前这棵怪树与周围环境极为格格不入的葱郁繁茂,到“小丑货”吃了它根系下的长春蛊后的黯然萎靡,似乎这棵树的独特气象和魔怔般的攻击性不单得益于地阴洞中那堆龙晶的滋养化育,更因霸持汲结了长春蛊及其宿主的元能…… 尸骨,会杀人的树,还有……风少游将目光落在地阴洞口上,虽然猜不透这之间真正的关连是怎样的,但是一个狠毒的人为操控的局已经露出了端倪,风少游只觉后背一阵发凉。 看来这个山谷暗藏的杀机并没有因为自己毁掉了怪树而完全解除,今日来这里也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没有生命危险”。 红衣小姐儿说得对,此地不宜久留,既然一下子也找不到有用的线索,我还是带着他们快些离开吧。 风少游连忙转身朝鱼快和明小苏走去。 嚯,这才多大功夫,鱼快已经从草丛里、尸骨下顺了不少东西回来,玉佩、碎银、扳指、铜钱…… 明小苏则在一旁痴痴地望着他,颇为不屑地说道:“你还真是少根筋,死人的东西也敢要!” “别不平衡。”鱼快说着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来,丢给明小苏道,“这个送你!看,我够意思吧!” 明小苏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一个干枯的虫蛹一般的东西,照他平素的性子,早有多远丢多远了,但是这东西的模样确实奇特讨喜,拿在手里,竟然还有丝丝的温润,看着也是欢喜,扔掉了着实可惜。 明小苏心想:这个应该不是这些死人的遗物吧,收下也无妨。 “可惜只找到两个!”鱼快掏出另一只在手里掂了掂,炫给风少游看:“就不给你了,谁叫你带我们来这鬼地方,把我们苏仔都吓惨了!” 明小苏白了他一眼:“……这话说的……” “好了好了,别磨蹭了,咱们该回去了。”风少游朝他们挥了挥手道。 …… “这就走?”鱼快问。 “怎么?还爱上这里了?”风少游瞥了他一眼:“那把你留在这里多玩一会儿?” “当我没说。”鱼快立马弹跳着起身跑到风少游身边来。 “那这些尸骸……就这样不管了吗?”明小苏怯怯地问。 虽然知道要掩埋这些骸骨起码要干到天黑,或许忙到明天天明也不一定。但搬动了这些前辈的头骨却又弃之不顾,总归有些不敬。 风少游当然明白明小苏的意思,略一沉吟道:“现在真相未明,暂时只能委屈前辈们一段时日了,等到水落石出之时,定当迎回前辈们的遗骨,和镇上的先人们葬在一起,而不是草草地埋在这阴冷的山谷中。”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既是对明小苏的回应,又像是对山谷中这些蛊师遗骸的承诺。鱼快和明小苏都颇为诚服。 “此地不宜久留,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快回吧。记住,今天我们来这里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个山谷里的一切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风少游想到了红衣小姐儿的忠告,又加了一句:“如果你们不想和他们一样变成白骨躺在这里的话。” ……最后补充的这句听得鱼快和明小苏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 三人一前一后出了山谷。 鱼快走走停停,不住地打量着手里的一块古玉,看来那是他今天最满意的战利品。明小苏懒得陪他一起掉在后面,加快脚步超到了风少游前面,又陡地回头问了一句:“少游,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风少游真的回答不上来。 事情并没有因为这次进谷查验变得明朗起来。地阴寒谷里那个人为的杀局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暂且不去纠结,那这多出来的一百一十四具蛊师遗骸又是怎么回事? 漏洞究竟在哪里? 风少游努力理清思绪—— 首先,在这蛮山镇上,每产生一届蛊师都是极重大的户籍身份变更事件,蛊师建档可谓严苛至极,断然不会存在疏漏。 其次,鉴于蛊师在镇上的地位,但凡有蛊师老死、病死或意外死亡,都必由殡葬司亲自查验、装殓、追悼、安葬后记录归档,这一块也不会有问题。 再次,对于失踪的蛊师,通常五日没现身就会由家人报上去,三十日没现身就会由亲戚朋友上报,不知情时间最长不会超过一年,因为每年的秋元祭都会做一次蛊师普查。一旦确认失踪就会记录归档,虽然有些也会参考亲人、镇民的推论备注上被异兽吞食或外出谋生一类的参考笔录,但这些模棱两可的说法都未被风少游采信,一律列入了不明原因失踪,也就是那一百零三人失踪名单。 至于蛮山镇的失踪高发区——龙晶矿场,一来人员进出管控极为严格,二来蛊师都不用下矿,只有少量负责安保的蛊师出入,也都登记在册,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缺口。 既然活着的蛊师、死去的蛊师、失踪的蛊师都已经昭昭在目清清楚楚了,那剩下的…… 剩下的好像只有被本家选拔去列缺城的那批蛊师了吧…… ——那批蛊师会有问题吗? 话说这一路上风少游一言不发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倒把两个小伙伴又撮合到了一起—— “欸,你说,这少游该不会去了一趟那鬼地方中邪了吧?” “嗯,我看像。” 没想到这话音刚落,风少游突然来了个猛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两人都被这冷不防的一下怔住了。直到看到风少游的嘴角扯起一抹笑容后,两人才松了口气:“嘿嘿,看到你笑我们就放心了。” 第四十六章 突如其来的召集令 转眼间三人已到了蛮山镇口,这时街上行人的脚步明显加快起来,几个腿脚慢的则连忙往街道两侧闪避。 抬头一看,正前方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叼着杆大烟枪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那是……莫德…… 风少游眉头一皱,鱼快和明小苏知机,三个人换个眼神,转身就要换道走。 ——“往哪走?” 没想到才走出几步,就被莫德喝住了。这三个字从莫德那含着烟管的破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阴阳怪气。 一双鹰鹫般犀利的眼睛在三人身上扫了扫,微微一眯,散发出一股冷鸷的气息来,让人望而却步。 “不知好歹的东西!不好好呆在镇上修习,带着他们俩到处瞎晃什么?真是枉费了镇长大人的提携栽培!”矛头明显直指风少游。 话这么说着,一双鹰眼却直勾勾地盯在鱼快手里的古玉上,鱼快被他盯得后退了半步,忽然眼前一花,手里的古玉已经被莫德劈手夺了去。 “这是我的……”鱼快嘟囔着说。 “你的?你家一开饭馆的,能有这种好东西?”莫德吐了一口烟圈,厉声斥道:“说!哪里偷来的?” “……我没偷!”鱼快大声争辩道,“这是我在镇外捡的……还我!” 又一口烟,这回直接喷在了鱼快的脸上,连边上的明小苏也被波及——明小苏现在好想狂奔回家给自己扒皮! “不知好歹的东西!根据蛮山镇民法通则,‘所有人不明的埋藏物、隐藏物,一律归镇衙所有’,你没听说吗?再敢顶嘴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莫德说完,举起手中的玉仔细端详,片刻,猩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一收手,便要把古玉顺进怀里,猛地瞧见风少游、鱼快几个还在,瞪眼叱道:“还不快滚?!一个时辰后,镇长大人要在蛊院召见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谁要敢缺了席,哼哼哼哼——”连哼了几声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谁狗腿你才狗腿呢!”鱼快轻声啐了一口,忿忿地骂道。 风少游望着莫德远去的背影,淡淡地说道:“我们去蛊院吧。” 蛮山蛊院今天的气氛很有些不一样。风少游三人赶到时,院内已经黑压压挤满了蛊师,看这阵势,大概蛮山镇所有的蛊师都到了。 “你说,镇长找我们有什么事?” “不会是考核修为进展吧?”年纪最小的渔蛊蛊师小安愁眉苦脸,他最贪玩。 “怕什么,”另外一个同学说,“大不了罚你多养几条鱼呗。” “我猜是商议重修海藏阁的事。” “金铃——”管冲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后猛地冲到风少游面前,“喂,你看见金铃没有?看见没?” 金铃没来?风少游微微一愣。 “肃静!”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吼,是莫德的声音,把所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压了下去。 很快,蛊院即被一帮身着黑衣的壮汉团团围住,一看就知道是萨吾镇长的家丁。 片刻后,萨吾镇长就在侍卫的前呼后拥下出现在蛊院门口。依旧提着他那只嵌金丝紫檀鸟笼,一身暗紫色长袍,与平日并无二致。但是风少游一眼望过去时,却忍不住大吃一惊:镇长怎么好像……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 连眼窝里的眼珠子都浑浊黯淡了不少,不似以往慑人。纵是如此,目光横扫过来,仍然叫人不寒而栗。 “秋学监呢?”镇长问,声音里竟夹杂着些沙哑。 “秋若常——秋若常——秋若常——”莫德一声令下,十余个侍卫齐声高喊了起来。 扫视一周,见无人回应,莫德躬身回禀道:“回镇长大人,秋学监好像不在。” “他不在,就由你来清点人数吧。”镇长僵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莫德哈腰恭敬地一揖后,转身面向蛊师们时却是另一副嘴脸:“不知好歹的东西,都给我站好咯!” 随后又指了指旁边一处空出的修习场地:“待会我每念到一个名字就给我站过来一个,每十个一排,每排相距六尺, 打开蛊师花名册,开始清点人数。 “留川!” “到!” “贤合!” “到!” “理越!” “到!” …… 看样子是按由长及幼的顺序念的,先点的是往届蛊师的名。 风少游用眼睛余光瞟了眼管冲,这家伙果然耐不住性子,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轻轻跺着脚,只怕逃不过镇长的眼睛。 莫德依顺念下来,很快就念到了金铃—— “金铃!” 没有人应声。 “金铃?”莫德调高了调门再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应。 “莫……莫爷,”管冲颤巍巍地站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金铃,金铃她——” 他不知道镇长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么急把他们都召集到蛊院来,只本能地觉得金铃不在,大概不太好,想要给金铃找个缺席的借口,奈何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理由,虽然明知道不妥,求救的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往风少游飘了过去。 “金铃她病了!”风少游面无表情,接口就道,“方才我和鱼快、明小苏就是去山里给她采草药——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莫爷。莫爷,您说是吗?” 镇长的目光转向莫德,莫德打了个绊,躬身说道:“……是,小人方才,是在路上碰上这几个小子了——” “什么病?”镇长沉着脸问。 风少游略一思忖,接道:“像是伤寒。这几日恐怕都起不来了。” …… 萨吾镇长静静地看着风少游,却转头问起了莫德:“花名册上还剩多少人没点完?” “十一个。”莫德应道。 萨吾镇长扫了眼场上未念到名字入列的几个,淡淡地道:“那就只有秋学监不在了。其他人等也入列吧。”说完,左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现在,抬起你们的右臂。” 随后的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在场的蛊师都觉得应该还有下半句,好歹说个事由吧。这会儿竟没有一个人照做,都眼巴巴地盯着镇长,等着他吐出余下的字眼。 “混蛋!耳朵聋了?!叫你们抬起右臂!”莫德怒道。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稀稀拉拉地把右臂抬了起来,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开——始——阅——蛊。”半晌后,萨吾镇长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四个字。 看,果然是有下文的吧,可是—— “什么叫阅蛊?” “阅蛊是干什么?” 几个年轻的蛊师在底下轻声嘀咕起来。 “哎呀,咱们蛮山镇可是有近四十年没阅过蛊了,老朽活到这把年纪,也才经历过两次阅蛊,你们这些娃儿没听过倒不稀奇,说起来,那都是你们出生前的事了。”一个老蛊师捋着胡子应道。 这“阅蛊”,风少游在翻查地方志的时候倒是看到过,历史上确实有过这么一档子事,但只出现在早年的秋元祭上,作为例行公事之一走走过场而已,后来便和很多繁缛的传统旧制一起被取缔了,没能沿袭下来。 问题是,这样一个废止了很多年,且只在历史重大节庆日才出现的仪式性活动,为何要选在今天这个寻常日子仓促复办呢?这点,风少游也是颇为不解。 至于阅蛊的具体章程,地方志上却没有记载,风少游也想看看待会儿是怎么个阅法。 只见镇长缓缓走到前排,伸出树枝一样凌利的手指勾起第一位蛊师的袖子,接着是第二个…… 什么?所谓的“阅蛊”原来就只是看看手臂上的蛊虫而已? 不少年轻蛊师都松了口气,唯有风少游,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面上虽然没有什么,手心里却沁出汗来。 “记住,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你手上的蛊虫!”红衣小姐儿的警告言犹在耳,虽然不清楚被人看到蛊虫后究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甚至,他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杀气正在迫近。 镇长一排排挨个看过来,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 还有五位,……还有两位……还有一位…… 风少游的耳朵里满是自己快速、沉闷、凌乱的心跳声。 当萨吾镇长终于站到自己面前时,尤其是当看到他的嘴角又轻轻地抽搐了两下时,风少游只感觉小心脏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要……跑吗?风少游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风少游!” 没想到萨吾镇长居然一口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 风少游微微笑了一下:“镇长大人!”越是紧急,越是要保持冷静。 镇长伸出食指,示意他双臂抬高点,眼睛却直直地盯住,像两个钩子,把风少游定住在原地。 镇长的手指触到风少游的衣袖,就要往上卷。然而就在那一刹那,脚下突然传来一阵震动,风少游趔趄了一下,堪堪躲过镇长的手指,紧接着他们都听到东面矿洞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塌了!有什么塌了! 镇长猛的一怔,突然收回了手—— “回去!”说完,竟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没有解释,也没有犹豫,莫德和一众侍从、家丁在片刻的讶异之后,也匆匆跟了上去。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蛊师们惶惶然,互相打听着,询问着,唯有风少游轻轻舒了一口气:这声震动太他娘的及时了! 萨吾镇长从蛊院出来,因为走得太急,连手中鸟笼里的花朵都被颠得一荡一荡的。 跟在他身后的一干随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诧异莫名——就和蛊院里那些不明所以的蛊师们一样,他们几曾见过这样的镇长啊! 但在莫德眼里,镇长的这种反常已经持续好一段时日了,好像自从本家少爷来到蛮山镇后,镇长便一直心绪不宁的。 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吧,自己不过是向他老人家汇报了一下四宝离奇康复的事,他便要求立即召集全镇蛊师集中,居然劳师动众地捣鼓起几十年没搞过的阅蛊式来。这下倒好,东边不过是震塌了一个矿洞,他就像掉了魂似的急着往家赶了。 这不是白白让那帮蛊师看笑话吗? 待到行至街角处,远远地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边闲逛着边朝这边走来。 “少爷!”莫德惊呼了一声,这少爷还真不经念叨啊。 没错,来人正是本家少爷和贴身侍从庐由,这会儿正在端详一个街头手艺人的雕核技艺。 “闭嘴!”镇长低喝道,当机立断,领着众人改道拐进了一条胡同。 没人注意到,此刻少爷看似漫不经心的眸中闪过了一道精光,冷峻的嘴角缓缓勾起,叫人摸不清的寒意。 没多久,萨吾镇长和随从便绕道到了镇西府邸。门口的两座石狮睁大了眼睛,一股威严上窜,气压四方。 镇长归来,仆役丫鬟正装出迎,站了整整两个长排,皆垂手侍立,恭敬非常,莫说是言语,就是一颗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得到声音。 待镇长走近了,还余个十步的距离,方才齐声道:“大人辛苦!” 平时镇长是很享受这个场面的,这一日却全无心思,目不斜视,径直走进府中,穿过回廊,一直走到书房,才喝一声:“关门!” 紧跟其后的莫德一哆嗦,赶紧把门给关上了。 书房里就只剩下镇长和莫德两个,镇长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问道:“还记得十五年前的矿难吗?” 十五年前……要不是镇长问起,十五天前的事莫德都能忘得比白纸还干净。但是既然镇长开了口,他就不能说不知道! 可怜莫德使劲从脑子里把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给挖出来,半晌,才试探着问:“镇长大人说的是当年地虫事件引发的矿难吧?” 萨吾镇长未予置答,只是背过身去淡淡地道:“那次矿难共造成一百多人死亡和失踪,虽然我将那条地虫拦腰斩断了,但还是有一个人乘着地虫残体从我们眼皮底下逃了出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这个疏失耿耿于怀……” 听镇长这么一说,莫德突然反应过来—— “方才的地震……还有翔龙石震塌的那次……镇长大人是怀疑那条地虫又出现了?” “不是怀疑,老夫已经从少爷那里证实了……”镇长的嘴角抽搐了两下,继续说道,“今天有个叫金铃的丫头没来,称病?哼,老夫的眼睛可没瞎!” 这后半句,莫德可是听得如芒在背,想到自己刚才还被风少游那小子带着给金铃帮了腔,镇长这言下之意不等于是在骂自己眼瞎吗? “不过,她没来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情,你去查一查十五年前那场矿难的死亡和失踪名单,速来报我……” “是……是,属下这就去查。”莫德蘸了蘸额头上的汗,退了出去。 第四十七章 新的疑点 话说风少游在蛊院经历了虚惊一场,这会儿出了蛊院依然有点惊魂未定的感觉。 妈蛋,有些事情不弄明白,只怕会和山谷里的那些蛊师一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风少游这么想着,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往镇子东边走去。 鱼块和明小苏相互对了一眼:这回可不能让这小子单打独斗了,跟紧咯。 两人一左一右地冲上去把风少游揽上了—— “我说少游,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明小苏问。 ——“去了就知道。” “嘿,又来跟我们玩神秘,你这可就太见外了哈。”鱼快指着风少游道。 “好吧,告诉你们也无妨,东条驿老归头家。”风少游叹了口气,应道。 “老归头?”鱼快和明小苏两人不约而同地惊了一下。 “你去他家干什么呀?人家儿子在列缺城发展得好好的,你这过去不是找挤兑吗?”明小苏道。 鱼快也连忙跟上附和:“就是,那老归头我印象深着呢。前几年他儿子被本家选拔去列缺城那会儿,来我们饭馆可勤了,特能嚼,逢人便夸耀自己儿子有出息,给他挣了老脸,自个儿把嘴皮子磨起泡来还愣说是我们家菜太辣,让他上了火,你们说,这上哪说理去?不过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 风少游笑而不语。没错,老归头的儿子归隆是位墨蛊蛊师,早前在镇上负责档案管理、地方志编撰等抄抄写写的公务,是蛮山镇有名的笔杆子,四年前被本家调走了,他也是最近一位被选拔去了列缺城的蛊师。 三人赶到东条驿的时候,正巧赶上老归头准备生火煮饭。 鱼快和明小苏打量了一下屋前屋后,脸上都是一副木然的表情。 与一墙之隔的佩婶子家干净整洁的院子比起来,老归头家的院子里却长满了杂草,三间瓦房倒是有一间房顶塌出一个洞来,抬头能望见天。 这和这个蒙受本家垂青而荣耀加身的蛊师之家似乎不太相称。 这时灶房里传来老归头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灶膛口飘出的滚滚浓烟弥漫了出来。 “归大爷,我来帮您。”风少游冲进去把生火的活接了过来。 “哟,是风小子啊。”老归头隔着烟雾还是把风少游认了出来。 经过风少游的一番调理,浓烟很快散尽,火光熊熊地,映着他的眉眼: “归大爷,归隆大哥去了列缺城有四个年头了吧?” “可不是。”听到别人提到儿子,老归头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地笑成了一朵花。 他祖辈、父辈都是蛊师,不过也就在蛮山镇上蹉跎了一辈子,他更是不济,连蛊师都不是。但是他儿子可就了不得了,不仅成了镇上有名的蛊师,还被本家选拔去了城里,于他而言,能为老归家培养一个这么杰出的子嗣也算对得住祖宗了。 “归隆大哥当年被本家选中时的场面,您给描绘描绘呗!”风少游说道。 这少游真是不怕啰嗦,还主动撩起话来了。鱼快心里埋怨道。 老归头搅动了一下锅里的粥,盖上锅盖,仰起头想了想,开口说道:“当年啊,我也像今天这般在灶房里张罗晚饭,你归隆大哥在里间整理文书,本家的泥金帖子便到了,哦,是矿场总管莫德亲自来宣读的,第二天还在祭典广场上张贴了文榜,通报了全镇,镇长还赏了我五十金呢……” 老归头将当时的情景简单描绘了一遍,语气意外的平静,并没有像从前那般添油加醋喋喋不休。 “没想到老归头这几年不见,倒是把话痨的毛病改了。”鱼快在门外和明小苏小声嘀咕道。 “那泥金帖子呢?可否拿出来给我开开眼。”风少游饶有兴趣地问道。 “唉,”老归头叹了口气,“只怪我把门不严,你归隆大哥去了列缺城才三天,家里便遭了贼,泥金帖子和那五十金都一起被盗了,大概是太过张扬,被贼人惦记上了。” …… “您刚才说是莫爷亲自来宣读的征召帖,随行的人中就没有本家的人吗?”风少游心里一动,继续问道。 “没有,那天只有莫德一人带着泥金帖子前来,并不见有其他随行人员。”老归头确定地说。 风少游略一沉吟,半是恭维半是试探地说:“以归隆大哥的本事,在列缺城一定发展得挺好吧,这几年有捎信回来么?” 这句话说出来,老归头脸上的笑容就像被风刮跑了一样,怔怔地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风小子,都说你能耐,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打听着点……”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最后只叹了口气,没把话说完。 他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了,风小子是能耐,秋元祭上有求必应,但是那都是镇上的事儿啊,他儿子去了列缺城呢。儿子在列缺城好着呢,这么多年了,他都用这句话,骗别人,也骗自己。 “这么说,您一直也没归隆大哥的消息?”这一点,风少游和门外的两个小伙伴都感到十分意外。 “唉,我这把老骨头眼看着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怕是哪天两脚一蹬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我也别无所求,只盼着有生之年还能再看他一眼……”老归头落寞地道。 风少游好言安慰了一番便带着鱼快和明小苏离开了。 “少游,你干嘛一个劲跟老归头询问本家选拔的细节,你是想去列缺城,今天是来向他取经的对不对?”鱼快一副“我懂”的表情。 风少游没吱声,明小苏则白了他一眼:“才不是呢!我看少游应该还是在调查那多出来的一百一十四具尸骸的事,只是,调查这个跟去了列缺城的蛊师会有什么关系?……哦,我明白了!少游,你该不会是怀疑……” 风少游比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后,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还是苏仔脑袋好使!” 鱼快:…… “看来我们得去礼宾院走一趟了。”风少游自言自语地道。 一侧眼,看到鱼快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风少游摇着头默默走上前去,将他那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揉成乱鸡窝后背着手走了。 鱼快边将头发理顺边追着明小苏问:“怀疑什么?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明小苏拗不过,凑到鱼快耳畔大致言说了一番,直到鱼快恍然大悟起来,这才学着风少游的样子再次将鱼快的头发揉成了鸡窝,朝风少游追去。 “嘿!” 等风少游三人来到西市礼宾院时,夜幕已经降临。 风少游揽住鱼快和明小苏道:“待会进去你们俩都不要出声,只管听着,一切交给我便是。”说完,走上前去叩了叩门。 “门外何人?”走来开门的是庐由,一看是风少游三人,语气立马轻蔑了三分:“你们三个小子来礼宾院干嘛?” “小民有要事求见少爷,只消一盏茶工夫,烦请通报一声。”风少游抱拳说道。 庐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少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是你等小奴想见就能见的吗?”说完就要关门。 “让他们进来。”礼宾院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是少爷的。 庐由这才开了门,引着三人穿过院子里的花圃、甬道、游廊,进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小竹楼。 楼内雕甍绣槛,纱幔低垂。地上铺的是楠木地板,堂屋中间立有四根柱子,每根柱子都裹着彩色连珠帐,交缀以刺绣飘带,就连室顶也用绣花锦缎隔起,给人无比温暖闲适的感觉。 自堂屋直入,面前出现一副金漆雕龙围屏,更大的光亮从围屏的间隙漏过来。 ——“请吧。”庐由单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只见围屏后面一张硕大的绣着艳红色火焰图案的织锦上,摆着一副精雕细琢的黄花梨木卧榻,少爷倚着藤枕端坐其上,伸出一条雪白的长腿,手指上不停弹射出的雷火精准地将腿上并不算浓密的腿毛一条一条地烧了个干净。 真是开眼了,这身段,这肤色,这风骨,要不怎么说灵系是天生贵胄呢?就连这去腿毛的作法也不是我们这等蛊系家奴所能看懂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底感叹起来。 “找我有什么事?”少爷抬头看了一眼风少游,问道。 “小民从小便听长辈乡邻们教导,蛊师的最高荣耀便是进入列缺城为本家效力,只不知道本家选拔蛊师可有什么标准,正好少爷莅临本地,特来向少爷求教。”风少游想到目前还不能确定那些被选拔进列缺城的蛊师是否真的遭遇了不测,而且本家在其中究竟有无干系尚未可知,所以在来之前,风少游心中已经酝酿好了一番说辞。 “哈?想多了吧,就你们这等资质也妄想着进列缺城为本家效力?”庐由在一旁颇为不屑地插腔道。 少爷并没有接话,继续烧起腿毛来。 “我们这种资质怎么了?蛮山镇历届的蛊师中不都有人被选拔去列缺城吗?再说了,有点梦想不行吗?万一实现了呢?”风少游倒接得顺溜,不着一点痕迹。 “哟,我差点忘了,你是今年蛮山镇的秋元赏得主,如果要择优选拔,的确你的机会更大,不过据我所知,本家还从未在蛮山镇选拔过蛊师哩。”庐由似笑非笑地道。 ……什么? 从——未——在——蛮——山——镇——选——拔——过——蛊——师——?!!!_ 这每一个字简直像钉子一样打在风少游三人的心坎上。 “最少,近百年内没有在蛮山镇选拔过蛊师。”少爷头也不抬,淡淡地确认道。 “……哦,哦,那看来是我们的表现还不够好,我们会继续努力的!”风少游努力控制着内心的震动,说道。 “如果没有别的事,你们请回吧。”庐由看了眼少爷,对风少游三人道。 “打扰了,小民告退。”风少游躬身一揖,带着鱼快和明小苏两人出了礼宾院。 待风少游三人走远,少爷轻抚了抚已然无比光洁的长腿,对庐由道:“听出来了吗?你去查一查吧。另外,让鸣月继续盯着萨吾的动向。” “是。” 夜渐深,蛮山镇西市早早地陷入了寂静,就只有星和月,从九天之上漏下一星半点的光华,那也仅仅只是足够把一个人冲淡成人影。那娇小的人影在高大奇崛的房顶上一闪而没。 而在镇长府邸门口则传来一阵喧哗,莫德像抢到了莫大的功劳似的兴冲冲地进了萨府,直奔书房而去。 “禀报镇长大人,属下查到了。十五年前那桩矿难死亡和失踪人数共有一百三十一人,其中男丁一百零九人,女……” 萨吾镇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像尖针一样,刺得莫德一激灵,自动闭了嘴。 “你应该知道我最想听什么!”镇长满脸不悦地说。 莫德连忙赔了个笑脸:“是,正如镇长大人所料,金铃的父亲的确就是在那场矿难中失踪的……” “哼,这就对了。”镇长脸上终于挤出一丝冷笑。 “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这地虫何等厉害,当年又受了重创,金铃那丫头片子能有这么大能耐,使得动它?”莫德疑惑地道。 镇长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厉害不厉害,不是你说了算!”停一停,又道:“我镇在地阴寒谷里的那只长春蝉,被人盗走了。” “什么?!竟有这事!那里不是还有……”莫德觉得自己的肝胆都在发颤了。这……这到底是哪个毛贼,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耐!这也太不知死活了!这镇长一发怒—— “你这蠢货,你来向我禀报四宝离奇康复这事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这世上真会有什么女医仙?”——没想到镇长真发起怒来了,而且是朝自己。 这一骂果然把莫德骂醒了:“镇……镇长的意思是……有蛊师盗取了这长春蝉,本命蛊变……变异后救活了四宝?!” “不然呢?你以为老夫兴师动众整出一个阅蛊式来是为了什么?!”镇长激动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 也是,这普天之下能让四宝那伤重得如同死人一般的身体一夜康复的,也只有长春蛊能办到了。而且那四宝口口声声念叨的女医仙,金铃倒是符合特征。 “还有,上次凉志的死,我就觉得没那么简单……”镇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倒是和缓了许多,“当然,一切还只是推断……” “属……属下知道怎么做了!”莫德道,末了又不忘试探着补充了一句,“那秋若常那边要不要……” “你看着办吧,注意,动静不要弄得太大。”镇长似有所思,嘴角又是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是,属下明白!”莫德躬身一揖后就要退下。 “等等!” “镇长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少爷那边这几日有什么动向?”镇长沉默了一会儿才问。 “哦,少爷这几日询问和查阅了龙晶矿开采作业方面流程细务,属下都已经打点好了,如有需要可以带他下矿去看看。其他时间多在集市上闲逛,属下也已命人贴身照应着了。”莫德答道。 镇长点了点头,又问:“少爷的另一位随从……可有消息?” “在这蛮山镇上我们所布眼线甚多,暂时没有发现行迹可疑之人。”对于这类镇长早就指派下来的事,莫德的回答倒也滴水不漏。 镇长没再说什么,朝莫德扬一扬手:“……办你的事去吧。” 第四十八章 跟踪莫德 话说风少游三人从礼宾院出来后,鱼快和明小苏对于那些蛊师身上发生了什么,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大骇之下各自匆匆回了家。 风少游到家后,立即从蛊中调出了被选拔进列缺城的所有蛊师名录,逐一清点了一遍,没错,的确是一百一十四位!加上那位外来蛊师,躺在地阴寒谷中的尸骸一共两百一十八具! 是萨吾镇长和莫德所为?! 其实在地阴洞中看到那堆上乘龙晶时,风少游就该想到了。 可是,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档案中明确记载的那一百零三位失踪蛊师疑有逾矩行为或过于暴戾的话,那这一百一十四位蛊师及那位外来大夫可都是镇上有口皆碑、颇具贤名的人物啊。 突然,风少游就像醍醐灌顶、灵犀入心一般醒悟过来,一刹那间,这段时间发生的一桩桩事件连珠似地被串联到了一起—— 蛊院纵火——毁灭蛊师档案;突然来到火场的莫德——纵火者;蹲在四宝叔门口的“尖嘴猴”——监视;四宝叔被医好后突然捣鼓出的阅蛊式——追查在地阴寒谷中得到长春蛊的人…… 风少游只觉发柢震悚,豁然洞开,原来自己离一场杀身的大凶险竟如此之近。 好在如今藏在暗处的真凶已经现出了原形。 萨吾镇长深不可测,莫德武力横强,这两人可不是能轻易招惹的。但是相对来说,还是莫德容易对付一点。 “莫德。”风少游看着房梁蛛网上忙来忙去的小蜘蛛,嘴角冷冷地扯出了一抹笑容:“那就先咬住你不放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风少游便在莫德家附近蹲守下来。既然鱼快和明小苏已经知道了山谷中那些尸骸和镇长、莫德有关,自会多个心眼提防。那接下来的事就不拉着他俩一起犯险了。 没想到风少游蹲守了才半个时辰,莫德便出了门。这莫德能起这么早,也是稀奇。 不对,是带了随从的!只是与往常飞扬跋扈的架势不同,这帮人今天打扮成了普通山民的模样,稀稀拉拉地混在了人群中,和莫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亦步亦趋。 这点小伎俩可骗不过风少游的眼睛。 在街头一个包子铺上随手拣了几个包子后,莫德径自出了镇口,又朝东北方向折进了一条马道。 这条马道通向的是管冲家经营的牧场。 莫德去管家牧场做什么? 风少游一怔,管大头对一般镇民和小蛊师固然趾高气昂,对莫德却奉承到位,每年进贡丰富,他这样识趣,莫德也没有找过管家牧场的麻烦……想到麻烦两个字,风少游脑子里跳出金铃的名字。 莫不是去找金铃? 昨天没到场的,除了秋老师,可不就只有金铃!管冲到了,金铃没到,这任谁都得起疑。虽然他当时砌词敷衍过去,但是显然并没有能让莫德……或者是镇长相信。 眼看着莫德一口一个包子下去,下巴就流了油,走路的速度也慢下来,风少游定一定神,转身抄小路抢先一步到了牧场,找了个地势高、视线好又隐蔽的草料房藏起来。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看见莫德大摇大摆走过来。 只听莫德清了下嗓子,他身前身后的矿工、猎人、泼皮和山民便各自散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隐藏进了牧场四周。 管家牧场距离银月蛊场不远,占地数百亩,是整片的荒原。如今已入冬,草皮都枯了,看上去光秃秃的,略显萧瑟。 管家经营这牧场也有三四代了,几代管家人都是蛊师,本命蛊都与牲畜有关,打点起牧场来也是颇有手段,牛、羊、马、驴、骡,无不膘肥体壮。尤其是牛和羊,数目既多,皮、肉质量都好。 话说管冲自从昨日在阅蛊式上没见着金铃后,就有点魂不守舍,今天起了个大早就来牧场寻金铃了。 刚进牧场就闻到一阵阵牲畜粪便的臭味,各种牛粪、马粪随处可见。 找到金铃时她正在牧场西郊一块坡地上发着呆,地上是一摊被铁锨撬开的土。 ——“金铃金铃……可叫我好找——好臭!” 话出口,才发现有歧义,又赶紧解释道:“啊,我不是说你臭,我是说牧场……今儿牧场怎么这么臭呢?” 放眼望去,只见草地上到处都是粪,牛粪、马粪、羊粪,板结成块,哪里能不臭! “这……这是怎么回事?!”管冲疑惑地道。 “是蚯蚓没了。”金铃微垂了眼帘,盯着脚底下的泥土。 管冲一愕:“蚯蚓……你养的那些蚯蚓?” 金玲点点头,叹了口气:“这几天牧场上的蚯蚓大规模死亡和失踪,却不知什么缘故,我正愁着呢。” “这、这……”一听这话,管冲就急了眼。他不敢责备金铃,但是脑门上已经淌下汗来。金铃饲养的这些蚯蚓可都是宝贝。 他小的时候,管家牧场还没有这么大,家里请的小工少,连他爹他娘也是要伺候牛羊的,拾粪的任务就让他包了,他打小就一身的牛羊粪臭,为这,可没少受恤孤院那帮小崽子的奚落。 那时候也只有金铃不嫌弃他…… 后来,也是金铃给他想了这么个法子,找到了这种专吃牛羊粪便的蚯蚓,外带着还能给牧场松松土。打那以后,牧场上草皮的长势一年比一年好,牛羊也一年比一年高产,别说他了,就是他爹,提起金铃也乐得合不拢嘴。 这几年管冲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连嗓门都大了不少。 如今一转眼那么多蚯蚓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难道他以后又要恢复拾粪的生涯了吗?想到那种可能性,管冲简直能愁出一头包来。 再说,总不能让金铃将来也和自己一同拾大粪去吧? “莫爷!”金铃忽然叫道。 管冲扭过头去,果然看见莫德叼着他那个标志性的紫金大烟斗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忙迎上去,学着老爹的口气笑道:“哟,这什么风,把莫爷您给吹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啊!” 这态度,够识趣!莫德的心情也好了一些,正要摆出架子,顺便从老管家里敲点东西下来,忽然脚下一软——不对,是脚下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莫德低头一看,顿时就炸了:“这狗日的,成天就知道好吃懒做,这满地的牛粪羊粪也不见你拾掇拾掇,连累爷踩了一脚的屎!” 莫德一面破口大骂,一面使劲把鞋底往草根上蹭,管冲又是心疼,又是不敢言。 莫德一扭头—— “哟,金铃小妹子也在啊,”莫德满脸不明意味的灿笑,“这是在干啥呢?” “莫爷——”金铃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才想开口,就被管冲打断,管冲可记起来了,他今儿来八成是为了昨儿金铃缺席阅蛊式的事,他好不容易替她圆了——当然,管冲轻而易举就忘了风少游的功劳——可不能让她说漏了嘴,忙哭丧着脸道:“莫爷,这事儿可真不能怪我!” 敢顶嘴!莫德心头蹭地一股邪火:“不知好歹的东西,不怪你,难道怪爷我?” “不不不不不……”管冲表现得更加恭顺:“哪能呢哪能呢!谁也没料到金铃养的数万条蚯蚓会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它们可都是吃屎的能手……”” “嘿,这满嘴跑马的,爷叫你胡说!”莫德跳起脚狠敲了管冲一烟杆子,“那种滑不溜秋的小玩意能有这能耐?狗吃屎爷见过,蚯蚓吃屎爷可是头一回听说,敢忽悠爷?信不信爷让你吃屎去?!” 这一手势大力沉,疼得管冲眼冒金星直摸脑壳,不过能把莫德的目光从金铃身上引开也是值了。 “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这是秋老师的声音,莫德连忙回头看着秋老师款款走来。 “牛粪马粪虽是常人眼里避而远之的腌臜物,却是蚯蚓最好的饲料。如果没有蚯蚓的活动,牧场上的畜粪会堆积得越来越厚,直到成为贫瘠荒凉的不毛之地,无法用来放牧。可真不能小看了这小东西的能耐。”秋老师温和地笑着说。 “原来秋学监也在啊,昨个……” “昨个听说镇长大人和莫爷去了蛊院,碰巧金铃这孩子在牧场遇到了点难题,把我也叫来了,我这做老师的也只会纸上谈兵,过来出出主意。”秋老师似抢非抢地接过莫德的话茬说道。 “欸,不对,我听说昨个金铃小妹子不是感染风寒卧病在床吗?”这莫德也不傻。 一听莫德戳中了这个点,管冲的心里便直打鼓:糟了糟了,这不是说岔了吗? 这时金铃走过来开口说道:“谢谢莫爷关心,我得风寒其实好几天了,昨个才稍稍好一些。唉,要不是因为风寒卧床了几天,牧场上养的这些蚯蚓也不至于没人照料出了这么大的状况。莫爷有所不知,这蚯蚓虽是屎里来粪里去的肮脏东西,但对土壤的温度、湿度和气候却讲究得很。这都怪我,病得不是时候,只好向秋老师求助了。” ——这话真是接得机敏、从容。 “这样啊……”莫德眼睛眯了眯:“那,事情解决了吗?” 秋老师叹了口气道:“要解决了,也就不连累莫爷踩一脚……了,真是对不住,我虽然是蛊院的老师,对蚯蚓所知却有限得很,惭愧,惭愧——莫爷这时辰过来,可有什么事?” 三言两语,所有事情都解释到了,合情合理,还附带反问。 莫德想了想,没发现什么漏洞,再细看管冲和金铃的表情,也确实是十分发愁的样子,能不愁么,这臭气熏天的,他才来多久,已经没法忍了!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几句,匆匆就走了。 果然是冲着金铃来的,草料房中,风少游催动元液,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想想这金铃也是,在这帮一起长大的伙伴们眼中,她可是冰清玉洁的存在,原以为她离开恤孤院后在牧场里干的不过是些薅剪羊毛、伺弄花草一类清爽活儿,谁能想到她会和牧场上牛粪马粪厮混在一起的蚯蚓打起了交道? 风少游只觉得说不上来的古怪。 第四十九章 窃听镇长府 这之后,在风少游眼皮底下,莫德又前前后后跟踪过金铃三次,似乎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这天晚上径直进了萨吾镇长府上。 要跟进去吗? 镇长的府邸,哪里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光看这高高的围墙,森然的屋脊,隐隐能听到铿锵的脚步声——那是家丁在巡逻,虽然这些家丁并非蛊灵精怪中的任何一系,却都身强力壮,多少会些武技,也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 但是,都跟到这里了,当然不能功亏一篑! 风少游绕道后门,抬头看了看足足有两丈高的围墙,估量了一下,退后几步,然后往前一冲,借着这助力一跃而起——轻盈得就像一片树叶,越过围墙,飘然就落到了镇长府中一棵榕树上。 这些日子的长进可真不小。 “……你听见了吗?”一个家丁推了推同伴。 “什么? “什么声音?” 风少游气息一敛,这个技能他已经练习得熟练无比了,不止是呼吸,连身形、心跳、所有频率都和树叶子保持到一致,两个家丁四下张望,并不见有什么异常——“什么什么声音?听错了吧。” “没准是有个猫儿。”两个人说着,脚步渐渐就走远了。 风少游催动元液,将五感的触角延伸了出去,他现在所在的位置,靠近镇长府邸的后门,顺着花园里的小径往上是一处亭台回廊,然后他看到了莫德进了一个厢庑,看样子是镇长的书房。 这距离可不近,风少游将眼识、耳识调整到最佳状态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忌惮镇长的修为——要让镇长发现他在偷窥他,那一定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那个叫金铃的小妮子,并没有可疑之处?” 风少游心神一凛:果然是在说金铃。 也是奇怪,不就是缺席了阅蛊式么?何用镇长如此紧张? “是的,镇长大人。”莫德恭恭敬敬地确认道,只差没拍着胸脯保证了。 萨吾镇长的脸色却依旧不好看,左嘴角抽搐了两下,说道:“你还是把所有看到的、听到的细节原原本本、详详细细的再给我说一遍吧。” “是,”莫德不敢怠慢,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天镇长召集蛊师,金铃没到,次日,属下就去了老管家打理的牧场……” 风少游这心潮起伏间,莫德已经将跟踪金铃这半月来的所有细节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我当那小妞在牧场上干什么呢,原来竟是用牧场上的牛粪马粪饲养蚯蚓,还一套一套的,哎哟,那种滑不溜秋的肮脏玩意我真是看了第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想到蚯蚓一身滑溜溜的黏液,莫德哆嗦了一下。 “蚯蚓?”萨吾镇长用力吐出这两个字:“你说金铃在牧场养蚯蚓?” “可不是吗,还一个劲跟我说那玩意如何如何宝贝……” “蚯蚓……”镇长再重复了一次,停了一会儿,忽然冲口道:“难道十五年前那东西——” 话至于此,萨吾镇长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条巨大的地虫,足足有十余丈之长,全身呈褐色,两头尖细,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几乎以为是巨蛇,巨蛇一样柔软和圆长的身躯,但是并不像蛇一样有美丽的花纹,而是一节一节,有一百来节,蠕动的时候,先向后伸,垛起一丘再向前行…… 当时并不觉得,如今听莫德提到蚯蚓——虽然比寻常蚯蚓要大上几百倍,而且力大无比,刀枪不入,但要说常年在地下的习惯,行走的方式,以及体貌特征,可不就像是蚯蚓?! 难道那地虫就是巨型蚯蚓? 要知道,在蛮山地界上隔三叉五的发现一些长相古怪的异兽是常有的事——有些是生来就奇怪,有些原本只是常见的兔子、麂子、蛇、蜥蜴,因为受龙晶矿辐射的影响,而异化成了巨型的兽——难道那条地虫,是蚯蚓所异化? 他心里这样翻江倒海,脸色已经大变,莫德却还没有反应过来,兀自奇道:“那东西……什么东西?” 倒是风少游心里漾起了波澜,他虽然也不知道镇长说的东西是什么东西,但却敏锐地抓到了另外一个词:“十五年前”。 他只知道金铃的父亲是死于十五年前的岩魁动乱,难道这中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勾连? 他想得入神,忽听得“砰”地一声,一个茶盏砸碎在窗上,紧跟着是镇长的厉喝声:“什么人?” 不好,难道是自己被发现了? 风少游心里一惊,正想着如何脱身,突然从对面厅堂的檐角下跃出一个红色人影,一翻身几个蹬踏便上了屋顶,掠着屋脊几个跳跃潜入了后庭别苑中。 “红衣小姐儿!”风少游差点叫出声来。 这时,萨吾镇长和莫德都已经跑了出来—— “好像是个女娃子……”莫德叫道,“看这背影倒跟金铃那小妮子挺像,快,给我搜!马上把宅子围起来!” ……就这样栽到金铃头上了? 容不得多想,镇长府邸各处的灯火已经亮起来,紧锣密鼓的脚步声,家丁、护卫,整个镇长府都陷入到混乱之中。 此地怕是会很快暴露,还是趁乱先撤为妙! 风少游一猫腰,从树杈里蹿上了高墙,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以红衣小姐儿的身手,自是不用担心她脱不了身。只是现在的火力点都集中在了金铃身上,怕是接下来会对她不利。 最少从萨吾镇长的表情推断,金铃在牧场饲养蚯蚓必另有隐情。事不宜迟,风少游决定先行夜探牧场一窥究竟,哪怕给金铃提个醒也好。 这边厢,莫德领着家丁、护卫把镇长府里里外外搜了个底翻天,别说人了,鬼影子都没找到一个。 莫德自觉不好交待,一路骂骂咧咧,回到书房向镇长复命时,当然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镇……镇长大人,没……没搜着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小的刚才眼花……” 这个答复显然不能让镇长满意,又一只茶盏飞了起来,“砰!”摔得粉碎—— “废物!” “……是,是是。”莫德点头如捣蒜般地应道。 震怒中的镇长可不好应付,莫德忍不住抬手擦了把汗—— “叮当!” ……怕什么偏来什么,他就不过是擦了把汗,就听得一声脆响,在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的书房里,这一声,无异于晴天霹雳——该死! “这是什么?”萨吾镇长冷冷地问。 莫德不敢隐瞒,从袖子里取出罪魁祸首来,那是一枚古玉,方才就是它与袖扣撞击,发出的声音。 “回镇长大人,是……是玉佩。” 萨吾镇长原本是想找个借口把这个蠢货再骂一顿,但当他的目光扫过莫德手里的那块玉时,顿时瞳孔一收,喝问道:“这玉佩哪里来的?” 就这么点小东西,镇长也要昧掉么,莫德满心委屈,却还得恬着脸回应:“哦,这是属下前些时从镇上旧货市场淘来的便宜货,想着也不是啥稀罕玩意……也就没敢拿来孝敬镇长大人。” “说实话。”萨吾镇长左嘴角抽动了两下,表情阴冷得可怖,那双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仿佛能一眼将莫德刺穿。 莫德心下大骇,咽了咽口水,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实情—— “……那天镇长大人不是让属下通知镇上的蛊师集合么,在镇子口,看见风少游他们几个从外头回来,手里拿着这玩意……属下看着喜欢,就借过来玩了几天……对了,就是上次那小子说是出镇帮金铃采药的那次……” 萨吾镇长的手抓住第三只茶盏,收紧,收紧……瓷片划破他的掌心,已经有血珠子滑了出来了,莫德毫不怀疑,这只茶盏能把他的脑袋砸开花。 “采药?”两个字从镇长牙缝里挤出来:“采什么药,能到地阴寒谷去!” “地……地阴寒谷!!”莫德大吃一惊。 “快!立即去把风少游那几个小子抓来!”萨吾镇长的话音透着股狠劲,忽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 “不,抓去牧场!” 第五十章 牧场里的秘密 夜幕深垂,繁星漫天,牛羊都已经入栏,牧场上空寂如野,就只有风,空荡荡从这一头吹到那一头。 忽然间,风少游耳尖一动——什么声音?这声音像是从脚下发出来,成千上万的、成千上万的沙沙声,裹挟着风,在静夜里,格外瘆人。 风少游催动元液,定睛一看,脚下的草根里竟有无数条蚯蚓在蠕动爬行,仔细聆听,这些蚯蚓似乎是被北边一种独特而玄妙的声音吸引过来的,或者说是曲调更为合适,婉转轻缓,渺渺不可闻。 那边有什么?它们这是受到了谁的召唤? 风少游一路追踪过去,大概追了一盏茶功夫,那些蚯蚓突然倏地往地下钻了进去。 面前出现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屋里隐隐透出些烛光来。风少游放缓脚步走了过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轻轻推了推,门并没有锁——屋内没有人。 ——但他分辨得出,这里有金铃的气息。这应该就是金铃的住处所了。 没有人,为什么还亮着灯?还有,那种奇怪的曲调似乎就是从这屋子的某处散发出来的。 没有花费太长时间,风少游在木屋里找到了一处暗道。 没想到牧场之下竟然有一个幽深的洞穴,洞壁光滑湿润,显然,这不是人工开采形成的。风少游确信先前听到的那种奇怪的曲调正是从这个洞穴深处发出的。 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风少游屏住呼吸,轻身往里探溯,行至两三百米后,这才发现湿滑的洞壁上竟有许多密集的蚯蚓洞,一条条血红透明的蚯蚓摇头晃脑地从小孔中钻出来,迅速滑落到洞穴中又蠕动着往前爬。 看到这么多成群结队、成千上万的蚯蚓在他周围、脚下翻滚……无处不在,涌动的时候简直像是什么动物的血肉或者内脏翻了出来,风少游一瞬间恶心到须发皆张。 妈蛋,这得亏是自己,要是小苏,这会儿可以直接去死一死了。 即便如此,好奇心仍然占了上风——这些蚯蚓,会把自己带向哪里? 风少游一路忍受着胃里的巨大不适跟随着蚯蚓前进,在接近一处宽大的岩石溶洞时,前方突然豁然开朗,出现一道朦朦胧胧的光亮,曲调正是从此处发出。 风少游闪身隐入一块大青石后向里张望,只见左侧洞壁处犄出的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女。 是金铃。 她背对着他,风少游就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对翅膀的边缘,洁如新雪,薄如蝉翼,忽上忽下,隐隐像是有光华闪烁和萦绕,风少游看了半晌,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索性催动元液—— 那几个是一支长不盈尺的笛子,色泽莹润如玉,光华却远胜之,笛子两侧生了这一对翅膀,扑朔扑朔的,像只振翅欲飞的蝶,当然并没有飞起来。 这就是……乐蛊么? 风少游这还是头一回看到金铃激发的乐蛊,竟然是这种形态,美得让他移不开目光,简直像是能惑人心志,饶是以风少游的定力,也足足看了一刻钟有余,才恍恍惚惚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这一清醒过来,他立时就想到了:奇怪,金铃这神态分明是在吹奏,为什么竟一点声音都没有?作为信蛊蛊师,哪怕这声音细若游丝,也绝没有他听不到的道理。 再环视周围,这些前仆后继,奔涌而去的蚯蚓,难道不是受了乐蛊的诱导——那该是怎样一支曲子呢?风少游想不出来。 而金铃像是全然沉浸在这美妙的音乐当中,眉目间时而欢愉,时而忧色,时而沉静……根本不去注意脚下赤潮一样汹涌而来的蚯蚓群,那就像是在满地血污中,唯她衣白胜雪,遗世而独立。 风少游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他定定神,再度催动元液,五感的无形触手从金铃身上移开,渐渐笼罩整个石洞。 石洞不大,却异常的光亮,是那种温和的,橘黄色的光,风少游这才发现金铃对面的洞壁中间,有一个圆形灶膛一样的凹洞,凹洞里有一层血红色的透明外壳,一朵金色的火苗正在里面跳跃着。 这……这不是秋元祭上的圣火——琉璃精焱么!风少游瞳孔微微一缩:今年秋元祭那晚,它被凉志盗取时受到惊扰反噬遁走,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念未了,风少游又听到了不安的“沙沙”声,这个声音这样近,直接干扰到了他的五感,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往下移,往下移,那是一个巨大的盆状的深坑,一眼看过去,一片血红,待看清楚时,风少游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只见坑中的那片血红竟是数不清的蚯蚓纠缠在一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它们在蠕动,有节奏地蠕动,蠕动,那种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那种浓稠的黏腻感,通过五感分毫不差地反馈回来,风少游觉得自己的胃肠也跟着那节奏蠕动起来。 他好容易制止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忽又疑惑起来:这坑究竟有多深呐,如何容得下这么多蚯蚓只进不出?莫非是个无底洞? 风少游强忍着恶心的冲动,再一次默默探出五感,他是刻意细听,才分辨得出来,这片沙沙声掩盖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个奇怪的声音大大催发了他的好奇心,他大幅度地调动元液,加强五感中的听觉和视觉能力,这时才发现洞坑深处里侧有一张长着锯齿的血盆大口,一张一合之间,无数蚯蚓翻滚着,翻腾着,变成一堆一堆的血肉,血汁和肉末从锯齿间流下来。 “咯吱,咯吱……” 那是咀嚼的声音。 “咕咚!咕咚!” 下咽的声音,一团团血肉混着唾沫经过喉咙。 风少游最近见过的怪物也不少了,看到这情形,还是不由得头皮一麻,腹内翻滚,喉咙里仿佛有什么要冲出来。 他强自忍着,没有收回五感,只想要看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而那东西全身隐没在坑底,即便五感灵敏如风少游,也感知不出个所以然,就只能看到它硕大无比的嘴,以及迅速浅下去的蚯蚓池。 到风少游再无法忍受,不得不收回五感的时候,蚯蚓坑已经见底了——好快的吞食速度。 这时候再回头看这些前仆后继投进去的蚯蚓,风少游只觉心情十分复杂,它们知道是去赴死么?金铃到底是在做什么?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密集的踩踏声,那声音这样巨大,连金铃都被惊动了,笛子离开唇边,一双眉目左顾右盼—— 蚯蚓们登时停止了奋进,它们停留在半路上,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乱成一团。 风少游仔细辨听,是牧场的牛羊马匹的蹄声,可是这声音迅捷又凌乱,似乎是受了什么特别的惊扰从牲圈中奔逃出来的。 “有变故!” 这个时辰,如果没有变故,这些已经安眠的牛羊马匹怎么会躁动起来? 随后未等安静片刻,一阵强力的沙沙声便从四周蔓延过来。 难道是又一波蚯蚓?正想时,那东西陡地贴着地面开始加速滑动,太快了……不对!似乎更像是那次在地阴寒谷被怪树从背后袭击的声音! 这时只听得“咔嚓”一声,洞顶竟蓦地迸裂下一块岩石,差点没砸在风少游的头上,紧接着一根尖刺一般凌厉的树枝猛地从上方穿插下来——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岩洞!要知道这洞顶可都是严丝合缝的岩石!这根树枝得有多大的力量啊,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空旷的牧场上哪来的树枝啊? 瞬间,穿扎进岩洞的树枝竟越来越多,就像是活物一样,灵巧地在洞顶上攀爬,弯曲,从各个方向牢牢地锁住了洞顶,然后,猛地一提——整个岩洞的顶部,竟然如揭锅盖一般被生生的揭了开来! 星光从上面倾泻下来,而在被揭开的洞口周围,大量粗黑的枝条正在不停地扭曲舞动着,似乎在炫耀自己刚才干的好事。 见鬼,这些东西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啊! 而在洞底,金铃已经站了起来,清丽的眉宇间一抹惊慌失措,她有些怔忪地看着头顶,右手下意识握紧了笛子,笛子上一对纱翅也停止了扇动,就只有沿着边缘的光,慢慢黯淡下去。 黯淡的星光中,提着鸟笼的身影缓缓欺近——他走得这样慢,但是风少游看得出,金铃逃不出去,半分机会都没有。 是萨吾镇长! 阴鹫的目光扫过金色的火苗,又扫到金铃身上,嘴角抽动了两下: “你这孽种,果然好手段!” 金铃在他的目光中退了两步,风少游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背后可就是蚯蚓坑啊,蚯蚓坑里可还有张血盆大口啊! “今天看看你和这孽畜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镇长冷冷地道。 金铃的目光掠过他手里的鸟笼,鸟笼里正缓缓盛开的花,甜美如春梦。萨吾镇长虽然此时并没有出手,站姿更如闲庭信步,然而金铃身在其中,最知道其中压力——出手是死,不出手也是死,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金铃玉笛一横,表情变得淡然起来:“既是躲不过了,那就甭废话了,你那手掌心罩不罩得住我还不一定呢。十五年前我父亲能做到的事情,今天我未必做不到。” 这话的意思是…… “是嘛。”镇长口气更淡,嘴角抽搐了两下,往前踏出一步——这一步,连两丈之外的风少游都感受到了,杀机! 杀机锋利有如实质,割得夜风猎猎,寒意侵肤! 四周所有的尖枝都立了起来。 “镇长大人,这是要以大欺小吗?”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是秋老师——秋老师也来了?! 第五十一章 揪心的真相 秋老师和金铃……风少游脑子里闪过之前许多疑惑和纠结,比如阅蛊式那天两人的同时缺席,再比如更早前,翔龙石坍塌时秋老师的突然出现,假岩魁事件中秋老师异乎寻常的态度…… 这一愣神的功夫,秋老师已经一跃而下,拦在了金铃和镇长之间。 “秋——若——常!”这三个字,像是从镇长齿缝里挤出来,满满的愤怒与恨意。 “秋老师!”金铃赶忙迎了上去,也许秋老师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支撑。 秋老师向金玲使了一个眼色后,转头对镇长道:“千算万算,这一天到底是来了,只可惜来得太快了些。” “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萨吾镇长的左嘴角轻轻抽动了两下,声音冷得像冰。 “为什么?镇长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吗?”秋老师温和得像是在给他们上课,“当然是为了地阴寒谷的那些白骨,为了银月蛊场那些消失了的战斗蛊虫,为了我这些永远都成不了战斗蛊师的学生——镇长还要问为什么吗?” 风少游睁圆了眼睛——虽然只是又一次印证了自己的调查结论,可是当这些从秋老师口中说出来时,风少游的还是禁不住捏紧了拳头。 “还有岩魁!”金铃忽然插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岩魁,不都是镇长大人胡诌的么!” 岩魁! 风少游心头巨震,一瞬间的目眦尽裂!不等他催发,元液竟自动在元窍之中振荡起来,金光一闪一闪,像是要冲破禁制! 萨吾镇长却从之前的暴怒状态中冷静了下来,并没有理会金玲,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秋老师:“隐藏得真够深的,老夫真是错看你了!” “不够深,早就曝尸荒野了,还轮得到今天?”秋老师淡淡一笑。 “秋学监这话就不对了,你既没有违禁,又怕什么曝尸荒野呢?”萨吾镇长放缓了语调:“死在地阴寒谷的那些逆徒,可都是身负罪孽咎由自取。” 违禁?什么是违禁?风少游一怔。 “什么罪?什么孽?”秋老师近乎暴喝:“金先生有什么罪,我的那些前辈们、同伴们又有什么罪?” “蛊虫变异!”镇长慢慢说出这四个字:“蛊虫变异是什么罪,秋学监不知道吗?” 蛊虫变异…… 风少游不由自主地抚了抚右臂上的小丑货和龙鳞疤痕,心想:红衣小姐儿说我的本命蛊虫已经变异,不能给外人看见,原来竟是死罪么?那些死在地阴寒谷的蛊师,都是和我一样……蛊虫变异? “哼!”秋老师却愈发愤怒:“死在地阴寒谷里的那些蛊师是不是都违禁变异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口口声声说违禁,却又不公开裁决,全凭一己好恶私下虐杀——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说谎?” “天日昭昭,也该有人来替他们讨这个公道了!” 风少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秋老师,背脊挺直,言辞铿锵,像火,像刀,烧得热血沸腾,却刺得对手恼羞成怒。 与之对应的是镇长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越来越阴寒的眼睛,他抬起手,狠狠搓了一把老脸,才让抽搐的面孔平复下来:“好,很好,既然你们知道了地阴寒谷的秘密,那只长春蛊想必也是落到了你们的手里?” 长春蛊?秋老师可没拿长春蛊——长春蛊在自己手里呢。 这一问果然让秋老师的瞳孔里有一瞬间的迷惑,但是下一刻,他已经朗声答道:“是,是我!” 秋老师竟然背了这个“黑锅”——为什么?只为撩拨起镇长的怒火,再飞蛾扑火? 要知道秋老师的本命蛊只是扬声蛊,还有一个绘影蛊,可都没有什么战斗力。 “好,很好!”萨吾镇长再重复了一次,面色黑如锅底,狞笑着叹了口气:“那今天就不能让你们活了!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蛊师,能逃出我的掌心,今天也不会有例外!” “……这么快就忘了我父亲了?”一个清锐的声音再度响起,金铃美目之中恨意熊熊,嘴角却噙着笑,她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愤怒的镇长:“我父亲就逃过了你的魔爪。” 金铃……金铃的父亲没死? 镇长的目光在金铃脸上停留片刻,落进他身后的深坑之中,若有所思地道;“不错,十五年前的确有一个人在矿洞坍塌的那一刻驾着巨形蚯蚓逃了出去,只是老夫一直没能查出来是何人,直到上次你缺席阅蛊式才提醒了我,今天算是坐实了。想不到十五年之后,居然让老夫再见到这种孽畜!” “哼,告诉你它的正式名字吧,它叫地行蚯。” 地行蚯?——难道传说中的岩魁就是目下深坑里张着血盆大口不断吞噬蚯蚓的地行蚯?传说中死于岩魁作乱的金铃的父亲是驾着地行蚯逃跑的,那自己的父亲呢?父亲会不会也…… 不,不会的,如果父亲还活着,定然会回家,会回家探望自己和母亲,不会看着母亲郁郁而终,更不会任由自己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十年。 “我也不妨告诉你,”金铃扬起面孔,琉璃精焱的光漾在她的脸上,漾在她的眼睛里:“这就是当年的那一条!” “不可能!那条地虫……地行蚯已经被我斩成两段了!”镇长手中鸟笼里的花也簌簌地震动了。 “呵呵,还真是高看镇长大人您了,”金铃不无讥讽地道,“不过像镇长这样十指不沾泥的人,对蚯蚓不熟悉也不奇怪。这种动物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当它被断成两半后会很快闭合体腔,逐渐再生复原,变成两条。关于这点,那些种地和挖矿时经常误伤蚯蚓的百姓们最清楚了。” “……这么说,斩断的那一截残躯一直留在蛮山矿洞中……”萨吾镇长自言自语地道。看那神情,似乎有一丝走神。 “哼,”秋老师冷笑一声道,“我猜你现在一定在想另一桩事吧,一桩你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也没有向本家报备过的事——十年前你又一次失手了。” 没想到秋老师话音刚落,萨吾镇长便猛地扭头看向了他,左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秋老师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既然今天要做个了断了,那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挑明了说吧——” “十年前有一场矿难虽被定性为普通坍塌事故不了了之,但我相信镇长大人一定记忆犹新。因为在这次矿难中你再一次看到了地行蚯,和十五年前那场矿难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次并没有人逃脱,而你却未能伤它分毫。甚至这十年来你连地行蚯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能查到,我说的没错吧?” 萨吾镇长沉默了,但风少游已然听到了他那宽大袖口下拳头因攥紧而发出的轻微脆响。 “萨吾镇长一定想问十年前扫了一眼的地行蚯和现在看到的地行蚯是不是同一条吧?没错,正是你十五年前斩断留下来的那一半残体!” “十年前,在那场矿难发生前,金铃的母亲已经秘密豢养那一半残体四年多了,没想到地行蚯的头部再生尚未成形时就败露了,为了保护尚未更事的金铃不受牵连,她在你杀到之前选择了引血火磷虫自焚……” 什么?之前只听说过金铃的父亲死于十五年前的矿难,但关于她母亲的情况却从未听人提起过,想不到竟是如此刚烈的女子,那血火磷虫的焚躯化骨之痛实在非常人所能想象。风少游看到,金铃此时已泣不成声。 “不过这地行蚯之所以能幸存下来并获得这宝贵的十年休养喘息之机,则多亏了一个人——早年在矿上担任安保巡检的冰蚕蛊蛊师风大辇……” “父亲!”风少游在心里叫道。 “这风大蛊师可真是咱们蛮山镇百年难得一见的性情汉子。为了保全镇上蛊师这唯一的逃生工具,风大辇竟然使出了“冰火蚕心”的绝命一击,震塌矿洞并附于地行蚯体内,用缚茧术将自己和地行蚯的心脉冰封在一起,让地行蚯暂时归于假死状态。也正是仰仗了这冰蚕丝隔绝五感的功能,才让镇长你无法追踪到地行蚯的下落。呵呵,可笑的是,为了掩饰自己再次失手,你在向本家奏报时却只当寻常矿难事故草草处理了事。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竟被雪藏了十年之久……” 风少游只觉耳旁轰地一声,悲从心中来。 真相……真相原来是这样!根本没有什么岩魁,纠缠了他这么多年的噩梦,让他痛恨了这么多年的岩魁,根本就——不——存——在!有的只是对蛊师生杀予夺的镇长,和不得不抛妻弃子逃亡的蛊师! “我明白了,所以你们盗取琉璃精焱,嫁祸给凉志,就是为了用地心异火熔解冰蚕丝、复苏地行蚯的心脉?”镇长望着壁洞里那处透明外壳中的金色火苗,缓缓说道。 “哼,我们在一点一点熔释冰蚕封茧的同时,却也在解除冰蚕丝对外隔绝五感的作用。只怪这地行蚯天性凉薄,竟以同类为食,否则以你萨吾镇长的本事绝没可能这么快找到地行蚯的藏身地。”秋老师说完,竟放声大笑起来。 “死到临头还笑得这么欢腾。”萨吾镇长显然被激怒了,面目开始变得无比的狰狞。 “只可惜没能借这异火把冰蚕珠魄炼成,不然今天受死的一定是你,可惜啊可惜……”说着,一朵巨大的喇叭花在秋老师嘴边迅速拢成了一朵花苞。 “所以,说了这么多不一样要死么?” 萨吾镇长左手高高提起他那金丝檀木鸟笼,右手用力张开,青筋暴突,劲气激荡,衣袍鼓起,须发戟张,口中念念有词,犹如咒语一般,大批树枝从四面八方凌厉地聚拢来。 风少游驱动五感的触角自头顶洞开的缺口往上,这次终于看清楚了——这些树枝居然是从不远处山坳里蔓延过来的,而那里正是银月蛊场的所在! 怎么会……从来都静谧祥和、光影流动有如梦幻的银月蛊场上空此时竟乌云密布,诡谲一触即发。 第五十二章 恐怖的神木杀器 “快走!往地下逃!”秋老师朝金铃大喊,然后迅速运气催动元液,面部血气上涌,燦若紫霞,似乎调动平生气力。嘴边的喇叭花开始快速鼓胀起来。 在树枝如利剑一般裹挟着狂暴劲气向他刺去时,秋老师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破!” 风少游在那一刻本能地捂住了耳朵。整个大地都在这一声大喝中颤抖,周遭的碎石簌簌而下,所有攻向他的树枝,都寸寸折断。 到这一声落音,喇叭花开了,光芒万丈,刺得风少游竟睁不开眼睛。 连他都如此,更遑论攻击中心的萨吾镇长,萨吾镇长退了半步,脱口道:“好……好,好一招‘狮吼雷音’!” 一条枝蔓缠绕而来,两片叶子如手掌一般,捂在了他的耳朵上。 这一道刚猛的杀伤性声波实在太过震撼,对于蚯蚓坑中的庞然大物来说,就好比重重地抽了它一鞭子。在地行蚯带着金铃向洞穴中惊逃的那一瞬间,风少游看到壁洞中那个透明外壳里的琉璃金焱也快速移动着消失了,这才想到原来那只是地行蚯身体的一部分,好大的家伙! “混账!”镇长忿忿地怪叫一声,猛地双手一合,所有没折断的树枝迅速拢过来,旋转着交互拧成一团,形成一个尖锐的锥头,朝着喇叭花刺去。 锥头被喇叭花架住了,双方僵持起来,秋老师脸上血色上涌,镇长的脸也黑得发亮,双方在角力。 忽然间,风少游看见几道蜷曲的枝蔓在秋老师身后慢慢抬起,就仿佛几条灵蛇,到抬到秋老师背心的位置,迅速旋转交叉扭成一团,又一个尖锐的锥头,眼看着就要朝秋老师背心扎下去了。 “不好!” 风少游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体内元液迅速沸腾般汹涌起来,一道凶猛的劲气自元窍而上横冲直闯灌注四肢经脉,右手青紫色光晕闪过,一只氤氲着暴戾劲气的龙爪型手掌绷直,骨节脆响。 “啪!”“啪!”“啪!” 突如其来的怪响惊动了僵持中的人,秋老师和萨吾镇长几乎是同时转过目光来,只见一道青色光影迎空暴劈而至,然后“咔嚓”一声,尖锐坚硬如黑铁的锥头在这一击之下,竟被摧枯拉朽地碎为齑粉。 “什么!……” “少游……” 萨吾镇长和秋老师对风少游的突然出现显然都大感意外,尤其这排山倒海般刚猛的一击更让萨吾镇长没有丝毫准备,双目死死地盯在风少游刚才出手的那只手臂上。 青紫色的光晕流转,蓄势待发的劲气凌厉有若实质。 这、这……这是蛊虫变异!这个少年,竟然变异了! “反骨仔!既然你的蛊虫已经变异,又自己送上门来,我便留你不得了!“镇长厉声喝道,”今天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话音刚落,就听得“咔”地一声,鸟笼里的花开始造作地舞动着花瓣,所有枝叶都在瞬间疯长,长长,长粗,变得锋利和尖锐。 “婆珊婆,摩呵嘛罗,嗼嘙嗻耶,嘎拉地,呼啦蒂和……”镇长对着鸟笼中的花诵读起神秘咒语。 几乎就在同时,大地突然开始震动,这一次震动,比之前经历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剧烈。 远处迅即传来山崩地裂的声音——是银月蛊场! 有什么东西正在高高隆起。 那是…… 风少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棵参天巨木竟然从银月蛊场之下破土而出,无比伟岸地站了起来!无数山石混杂着璀璨的龙晶碎片飞花泻玉一般从树身溅洒而下。如果不是巨木的姿态太过狰狞,这一刻简直可以用“壮美”来形容。 咦?这树身好像有点眼熟……咱们蛮山镇能有这么大树身的可不就是…… ——地下森林,是地下森林那棵神木! 等等,地下森林的入口不是在东面的蛮山外麓吗……难道,那处巨大的地下溶洞竟是弯弯绕绕地通往银月蛊场之下的? 天哪!风少游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神木的全貌,无数淡银色的枝条裹挟着杂草疯狂地舞动着,在茫茫的夜色里,如同一条一条银色的巨蟒,在搜寻着,吞噬着所有……整个世界! 在镇长的狞笑声中,风少游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神木是受镇长控制的,原来在地下森林中那怎么也看不清的巨大神木树冠竟然就是整个银月蛊场…… 所以那蛊场中能有什么蛊虫不能有什么蛊虫也是可以控制的了;所以那蛊场中为什么只有生活蛊没有战斗蛊也是可以解释的了…… 须臾间,那些盘根错节、千奇百怪的树枝已经齐齐调转方向,如潮水一般向牧场这边涌来。 “少游,快走!”这时秋老师突然一个箭步,紧紧护在了风少游身前,一如他刚才保护金铃的姿态。 “我不走!”风少游坚定地回应道,“当年我父亲没有走,今天我也不会走,秋老师,我们并肩战斗!” 金铃没有战斗力,但是自己不一样! 秋老师从这个少年明亮的眼睛里,依稀看到了十年前……十年前,他的父亲也是这样——是的,新的一代蛊师已经成长起来! “……并肩战斗!”秋老师点点头,缓缓地说。 紧要关头不放弃,绝望才有可能变成希望。 风少游快速调动起阴元窍中的全部元液,右手龙爪陡然涨大,他与秋老师一左一右,拉开了迎战的架势。 ——即便今天我们会离开,但故事会留下来。 现在,他们面对的将不只是萨吾镇长,还有整个地下森林。 “呼……” 瞬间,天上所有的星光,包括神木上龙晶碎片的光芒忽然都失去了踪影,天黑如浓墨,再没有半分光亮——那是秋老师的绘影蛊,天地都在绘影蛊的笼罩下。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炫!”萨吾冷笑,树影幢幢,迅速钩织成巨大的屏障。 紧接着“嘭!”地一声,星光漏了进来——巨大的枝蔓刺破了绘影蛊的营造,狠狠抽向风少游和秋老师,两人迅速分开。 想这神木的树龄不知千年万年,大部分树身生长于阴沉的地下,经过天地万般锤炼化育,根骨自然非比寻常,早已是身具灵慧之物。再加上蛮山地脉中储量丰富的天材龙晶滋养,树身之刚韧丝毫不比一般的刀剑逊色,一举一动中释放的威力自然远非地阴寒谷那棵怪树所能比拟。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频繁,转瞬间,神木挥舞着树枝,已经到了面前,风少游和秋老师被逼得再退了数步,已经退到了洞的边缘,背后就是洞壁,被无数枝蔓刺得千疮百孔的洞壁,再退无可退! “不自量力的东西!”萨吾冷笑一声,杀意迸发,神木的树枝就如毒舌一般窜了过来,“噗——”“噗——”连续数声,风少游和秋老师都挂了彩,照理,这样重的伤,应该有鲜血洒出来,然而诡异的是,竟没有一滴血落在地上。 “你也就会这么些障眼法了,秋若常!”萨吾大笑一声,方才被洞穿的身影如烟雾般散去。 ——原来竟是秋老师用绘影蛊制造的幻象。 秋老师没有应声,萨吾操纵着神木的树枝,缓缓收回,忽然说道:“从前我处死那些蛊师,你说我滥用私刑,那么如今,风少游这小子可是铁板钉钉的蛊虫变异,秋若常,蛊虫变异是个什么罪名,你应该比我清楚!” 还是没有声音。 “交出这个蛊虫变异的小子,秋若常,我饶你一命!” “你做梦!” “啪!”一声爆响,神木的一根枝条重重抽向了声音所在,一蓬鲜血喷了出来。 ——到底还是吃了侥幸心理的亏,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软肋,绘影蛊虽然能够隐匿踪迹,制造幻象,却障不了耳! “秋老师?”风少游低声叫道。 “小心!”——秋老师没顾得上将涌到舌尖的血腥气咽下去,猛地一拉风少游。 风少游一个踉跄后回身看时,方才所站之地已被七八条尖利的树枝戳出了几十个窟窿,它们来得如是之快,如果不是秋老师,他恐怕会死得很难看。 不能一直这么躲下去,萨吾操纵神木固然耗费元液,但是秋老师操纵绘影蛊又何尝不是了! 先出手为强,风少游猛地探出手掌,一抹青紫色光兀地凝聚成龙爪,暴速进击。 “嘶——嘶嘶——”树枝嘶叫着,躲闪着,还是被风少游抓住了两条。 “嘭嘭嘭嘭嘭嘭嘭!” 毫不手软,手掌向前几个翻覆,这两条杀人的树枝便生生断成了七八段,转瞬间,更多的枝条狠狠抽了过来。 无数枝条,如群魔乱舞,搅动虚空,虽然被绘影蛊掩护着,风少游还是觉得危机重重,随时就会暴露身形。 他退了半步,催动眼识,很快就发现密集舞动的枝条中,有一处空当!登时眸光一凝,右手绷直,指尖暴涨,龙爪直探萨吾要害…… “来得好!”萨吾不退反进。 一株嫩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风少游脚底,迎风就涨,眨眼间,一根尖尖的树杈,朝着风少游狠狠扎去! 萨吾镇长嘴角浮现一抹得意的怪笑,这姜呐,还得老的辣。 然而这老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舒展开来便凝住了——树杈透体而过,从风少游的口中窜出,风少游的身影散为烟云。 幻象,又是幻象!萨吾镇长狠咬牙关,挣得双目通红,逡巡整个地坑。 风少游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好险!想不到萨吾竟然奸诈到这种地步,竟故意卖自己一个破绽,引诱自己出击,若非最后关头,秋老师催动绘影蛊制造幻象,自己怕是非死即伤。 不能急,和萨吾镇长这等老奸巨猾的人精斗,怎么能急呢,风少游沉下心来,继续寻找机会。 他沉得住气,萨吾反而沉不住了……窸窸窣窣声中,树杈开始逐渐的往里收回,朝神木树干退去,上来围攻的树枝数量不断减少,留下的树枝,仅能自保。 秋老师与风少游对望一眼,萨吾为什么收束势力,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打持久战。萨吾能收,秋老师的绘影蛊,却是不能收的——连一点破绽都不能露,露了就是个死。 风少游的龙爪虽然厉害,却只能就近攻击,萨吾藏身于神木枝条之后,风少游又哪里有近身的机会。 这样僵持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第五十三章 绘影蛊的悲壮末幕 这时,萨吾舞动起鸟笼里的花来,随着花瓣轻颤,风少游忽然意识到,他周围的,树枝、草木、土地、像是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循环,他的五感落在这循环中,就仿佛落在网中。 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风少游眸子一睁,一把拉住秋老师,猛退几步,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钉上了两根树枝! 秋老师脸色煞白——他的元液将尽,绘影蛊快撑不住了。 而萨吾嘴边,已经多了一抹阴狠的笑容,鸟笼中花朵愈晃愈急,不知不觉中,有些树枝的方向在改变,但是夜色这样深沉,细微的变化,便是风少游,也不能尽数察觉。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风少游在绘影蛊越来越单薄的掩护下,向萨吾镇长移去,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右手却悄悄调集元能。 只有一次机会! 必须一击即中! 一步,又一步,近了,越来越近了…… 再踏前一步,萨吾就进入了他的攻击范围,风少游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忽然脚跟一紧——一条藤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延伸到了他的脚底,圈住了他的脚踝。 “少游!”秋老师大叫一声,手一伸,攥住风少游的肩往后一带,踩着藤蔓就出了洞坑。 “想逃?”萨吾冷笑,无数树枝齐齐朝着风少游和秋老师猛抽过来。 该死!秋老师面色更白,猛地吸了一口气,拼却全身力气,对着萨吾镇长的方向—— “吼——” 狮吼雷音! 那声音犹如实质的刀刃一般,从纷乱的树枝上斩过,所过之处,树叶纷纷落下,稍细的枝条寸寸折断,粗大的也留下了深深的斩痕。但这次的威力明显比前一次弱了三分。 尽管如此,萨吾还是不由得连退了几步,秋老师趁机把风少游拽了回来,两人落地的瞬间,绘影蛊造成的幻象碎裂了。 秋老师再不能支,双腿一屈,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从额上滚滚而落。 这是元液耗尽的征象! 风少游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萨吾,老东西嘴角抽搐了两下后道:“看来地阴寒谷里马上就要新添两具白骨了,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舒活筋骨了,临死前还有什么杀招,你们尽管使出来,看我接不接得住!” 秋老师猛地站了起来,向前踏出一步,唇边的喇叭花再次盛开。 萨吾镇长显然没有料到秋老师竟然还能再使一次扬声蛊,未敢掉以轻心,原先退回去的那些神木树枝又狰狞着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走!快走!”秋老师唇边的喇叭花苞重新鼓胀起来,却并没有爆出狮吼雷音,而是低声催促风少游离开。 萨吾立刻反应过来:“想跑,没那么容易!” 漫天的树枝如千剑万戟,一齐向风少游刺过去。柔韧的,尖利的,前仆后继,构筑成了天罗地网。 这天罗地网中,有旋扭如麻花,化为尖锥,朝着他的要害扎过来的;也有旋绕成圈,卷住他双腿的,还有悄悄绕道他身后,断他后路的……真是得势不饶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风少游自知生死旦夕,求生的欲望促使他右手紫光大盛,凝聚出强横而又暴虐的血煞之气,随即身形骤然而动,辗转腾挪,狂飙疾进,未敢有片刻歇息,但见利爪与黑铁般的虬枝交接处訇然作响,一通狠拽蛮劈后,直杀得戾气迸射,残枝遍地。 适才这番爆发式的表现让萨吾看在眼里,只觉有血光耀眼,直透神魂深处,叫人好生心悸…… 这少年骨子里散发出的气质似乎和自己主政蛮山几十载以来见到的蛊师很不一样,以刚才这番恐怖战力论,更远在以往那些变异蛊师之上,今日不除,恐后患无穷。 当即对着手中的鸟笼又念诵了一段咒语,刚才还凌厉刚猛、杀气腾腾的神木树枝陡然疲软下来,锐劲顿消,只是照例在空中舞动着,舞得行云流水,柔若无骨。 妈蛋,玩什么花招?这是服软还是怎样? 正思忖间,那些树枝竟快速打着旋儿近身来,麻利地在风少游的左右臂上紧紧绕了几圈后往两边一拉扯—— 糟了,被缚住了! 只听得身后一阵密集而尖利的破风声,风少游本能地硬挺了挺腰背—— “噗——” “噗噗噗——” 是树枝穿透人体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风少游以为会很疼,但是并没有……并没有! 扭头一看,是秋老师,他用身体护住了自己,树枝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鲜血沿着树枝往下滴落,一滴,两滴,三滴…… “秋老师——”风少游大喊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右臂上青紫色光晕闪过,死死缚在右臂上的虬枝竟被齐齐咬断。 但是风少游已经顾不上细究小丑货是怎样咬断的了,猛地一把扯断了缚在左臂的那些树枝,转身向秋老师奔去—— 这不经意的一下竟将数根长达五丈的树枝整体扯了下来…… 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一击带来的不适,插入秋老师胸膛的树枝忽然扭动起来,猛地往后一抽——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喷在风少游脸上,喷在他的眼睛里,满地鲜红,触目惊心。 风少游生平再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红色——一天一地的红,整个世界都是血色的,狰狞,芜杂,但是温度还在他的脸上。 热血远比冷冽的冰水更能带给人清醒。 这次不是幻象。 “秋老师!”他仰天长啸一声,那就像是负伤的兽在荒野里嘶吼,整个天与地的苍茫,就只有风和暮色,将这嘶吼打上一重一重的悲光。 在秋老师缓缓倒下的那一刻,一道血箭从他口中喷涌而出,高高洒向牧场上空,一幅巨型画卷面向风少游徐徐展开—— 画面中是一个浓雾笼罩的山谷,怪石嶙峋,一个个曾经生活在蛮山镇的蛊师来到这里,却又一个个倒在怪树的虬枝之下。 他们挣扎着,翻滚着,遍体鳞伤,有的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做了冥途野鬼;有的拖着伤残的身体,在地上爬出长长的血迹,想要爬进山谷里侧的洞口,却在最后一刻被树枝洞穿背心…… 有人垂死呻吟,伤口从肩一直下划到腹部,他还没有死,这时候,画面里又多了一个人,一个站着的人,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伤者的身上,他高大如猿,手长过膝,一脚踩在了那名蛊师的手背上,慢慢地,慢慢地加大力度。 那是莫德。 惨叫声……不断的惨叫声……呼应着骨骼“咯吱咯吱”的碎裂脆响。 又一个蛊师扑倒在地,莫德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把玩一会儿,然后用钝的那个角对准蛊师的后脑砸下去,一下,两下……鲜血迸出来,即便是人类最坚硬的骨头——头骨,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 这是虐杀! 风少游的右手慢慢收紧,收紧……泪如雨下。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秋老师用自己特有的课堂授课的方式告诉了风少游一个秘密。 为什么? 蛊虫变异,就该承受这样的命运吗?谁规定的,谁规定了蛊虫不能变异?谁规定了蛊师变异就该死? 这一刻,风少游深深地感受到了脚下这片蛊系族人世代生息的土地上沉沉的压抑和不公。 “哼,真是迂腐,”萨吾镇长在一旁冷笑道,“你就是都告诉这个小鬼,又能怎么样,你都逃不过我的手心,何况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咳咳……”两声艰难的咳嗽,又一口血,此时秋老师的身体已经百孔千疮,整个胸腹部没有哪一处没有伤,没有哪一处不流血,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天幕上的画卷终于停止了滚动,画卷上的光色渐渐黯淡下去,黯淡下去……终于都化为虚无。 “秋老师!”风少游双膝跪地,叫道。 “别……别难过。”秋老师低低地说,几乎只有微弱的气息,并没有出声,也只有五感敏锐如风少游才能听得这样清楚—— “我之前说过,蛊师的一生会死亡三次,”秋老师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平静,“第一次是他放弃了对知识的探索;第二次是他停止了呼吸;第三次是他被所有世人所遗忘。十五年前,我放弃了对知识的探索,这一次,我的死,总算不是全无价值——少游,你一定要活下去,复……复兴……蛊系——” 风少游明白,秋老师这最后的遗言既是对身为蛊师的悲悯和警示,又是对他的教诲和嘱托,这份期冀,一如地阴洞里,那位远古前辈写下遗书“惟望重振我蛊系雄风,余死而无憾矣”时候的心情。 “既然这么依依不舍,那就不多耽搁了,让老夫早点送你上路,你们师徒俩去往地府的路上也好做个伴。”萨吾道貌岸然地说完,又诵起咒语来,更多的树枝黑压压地涌了过来。 风少游怀抱着秋老师的尸身,并无半点惧色:哼,想你堂堂一镇之长,论修为碾压十个我这样的小辈也不在话下,何用劳烦你出动这么大的阵势,你是怕了吗? 突然,一种阴柔婉转的曲调从地下幽幽咽咽地飘了出来。 像是为刚刚故去的秋老师而鸣。 萨吾镇长一怔,忽然有些站立不稳,他赶忙扶住洞壁,方才勉强稳住身形——是地在动!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由远而近的声音,从地下传来,直贯银月蛊场下方。随后,一道金色的火光如游龙一把,从神木根部一窜而上! 那是……琉璃精焱? 第五十四章 地行蚯中的人影 是金铃,金铃用异火点燃了神木! 琉璃精焱遇火则融,遇木则焚,果然所言非虚,焚烧起这千年神木方才显得出隐而不彰的磅礴神力。 “嘎——”随着笼中花一声怪叫,镇长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起来。 “不!……不……” 金色的火光,晶莹剔透,璀璨而炽热,就仿佛流动的岩浆,在夜幕下,流成一道自下而上倒卷的瀑布!那火光中分明还有龙晶一般璀璨夺目的光波流动…… 风少游突然一怔:树根下的龙晶源…… 整个天地瞬间都被照亮了。 便是以镇长的修为,也不得不以手捂住眼睛,以免被这炫目的光华灼伤。 “哪来的火?!”一个粗大的嗓门在牧场上响起。 莫德! 地阴寒谷中虐杀蛊师的莫德! “镇长……镇长大人!”莫德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满地乱枝败叶,满地碎石狼藉,满地……血!秋老师倒在血泊中,风少游跪在地上,一向威严如天神的萨吾镇长,竟狼狈地遮住了眼睛。 “这?这——”兴冲冲来邀功的莫德傻眼了,慌忙丢下被绑成粽子的鱼快和明小苏,三步两步抢到镇长身边:“……镇长大人,这是怎么了?” “少游!” “秋老师!” 被丢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的鱼快和明小苏更是不明所以,齐齐叫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秋老师他……死了……”风少游怅然若失地道。 “什么?!谁……谁干的?”鱼快脱口道。 “别问了……”明小苏看着这阵势什么都明白了。 “轰隆隆——”又一声响。 “岩魁!” “不,是地行蚯。”风少游淡淡地说。 “轰隆隆!” 一声比一声更响,一次比一次震动剧烈,地面开始起伏不定,一下子高高隆起,一下子又坍塌如山谷,就好像有什么正从地底下往地面上冲。 牧场上,无论萨吾、莫德,还是莫德带来的家丁,以及被缚的鱼快明小苏,都被这股力量冲得东倒西歪,一个一个,有如惊涛骇浪中的舟。 凭借着信蛊蛊师的本能,在这样动荡不安的地面上,风少游保持住了平衡。 “轰!”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地面豁然裂开了一条巨缝,一袭璀璨耀眼的金色光芒从中迸射出来!。 尘土飞扬,沙石迸溅,大块大块的草皮掀飞,溅射到半空中,有的相互撞在一起,遮天蔽日。 待这尘土散尽,所有人都看见,一条数丈长的长虫窜了出来,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舞动,它浑身肌肤透明如水晶,可以看得见无数的血管在身体里窜行,粗的,细的,像无数条细长的虫,肆无忌惮。 风少游甫一看到地行蚯的全貌,也禁不住被震住了。 想到方才那般剧烈的地动,这地行蚯,该是受不了地洞中的炙热强光,自己窜了出来。 它的头部,坐着一个白衣少女,明眸皓齿,秀丽如诗。 “金铃!”鱼快叫了起来,“我的天,这是金铃!” 明小苏不断地揉着眼睛——他这是眼花了吧,金铃怎么会……怎么像是在操控这条恐怖的长虫? “地行蚯……终于现身了!”萨吾气急败坏地咬咬牙,冲着空中的金铃骂道,“孽种,给我下来!” 现场刚赶过来的家丁看着镇长这副骂街般的架势都有点讶异,这可和平日言笑不苟、凛若冰霜的镇长风范差得太远。 “下来?”金铃冷笑一声。 “一条地虫而已,哪里配得上镇长出马,”还是莫德最能急镇长之所急,跳出来嚷嚷道,“让我来!” 只听见“嘭”地一声响,莫德身上绸衫裂开,露出黑茸茸的胸膛,然后他开始呼气,吸气,吸气,呼气……几个动作下来,他身上的肌肤仿佛充了气,不断地膨胀、膨胀……整个身形,竟膨胀了一倍有余。 莫德原本就身材高大,这一下,更像是一头人猿。 “嘭嘭嘭……”他朝着地行蚯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亮出青筋暴起的肌肉:“来吧,让你们见识见识莫爷我的厉害!” 怪系的手段! 风少游几乎是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冷静地评估莫德的战斗力——他的战斗力,并不比镇长差多少,金铃当真能够操控地行蚯么?他也有这个隐忧。 ——不管怎样,绝不能让金铃独自应对! 他的耳尖动了一动——大多数人都听不到,但是他听到了。 “沙沙” “沙沙” 由远而近的声音。 风少游眼前一亮,计上心来,一闪身拦在了地行蚯面前,扬起龙形手爪,青紫色的光晕流转,喝道:“莫德!” 莫德眨了一下眼睛:“小子,你也来送死?” “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风少游大声说道。 “很好,你就给爷练练手吧,让你们开开眼界!”莫德大喝一声,脚底发力,向着风少游暴冲过来。 风少游却是敏捷地一闪,冷笑道:“还是请莫爷先尝尝蚯蚓的厉害吧。” 莫德全神贯注都在这一击上,冷不防眼前一黑,却是无数的蚯蚓劈头盖脸砸过来,浓浓的腥臭气,滑溜溜的黏液,还有无数扭曲着,挣扎着,试图钻进他眼睛里、耳朵里、嘴里的……蚯蚓。 莫德空负一身神力,却对付不了这成千上万的蚯蚓,他挥舞着双手,刚想开口叫骂,一大团蚯蚓不失时机地堵了进去,这张大嘴倒张得正是时候。 风少游冲身后的人竖起了大拇指——是管冲,管冲骑着一头公牛狂奔过来,正是他,把满满一大袋蚯蚓倾到了莫德的脸上。 “嘶——” 莫德被蚯蚓困得又恐惧又恶心,地行蚯却是大喜,巨大的身躯径直游过来,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它张开血盆大口,将这成千上万的蚯蚓,连同拳打脚踢的莫德一口吞了下去。真是一点不客气! “啊——”莫德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嘶嘶——嘶嘶——”饱餐了一顿的地行蚯高高昂起半个身躯,发出欢喜畅快的声音,它这一整天都在吃,在异火的照耀下,腹部凸显出来。 “人……”鱼快眼尖,叫了起来,“看!它肚子里有个人!” “不就是莫德么!”明小苏道:“这货才下去,还没这么快消化完。” “不……这不是莫德……“话音未落,便见风少游竟朝着地行蚯冲了过去。 “少游,少游你做什么?!”鱼快苦于身上没有松绑,不能阻止,只能大叫起来。 这熟悉的身形,这张面孔…… “父亲!”风少游大声喊着,“父亲——”还没冲到近前,刚吃饱的地行蚯打了个饱嗝,腥臭的气浪冲了过来,风少游一个趔趄被掀翻在地。 “少游!不要过来!”金铃叫道。 “是父亲,我父亲在地行蚯肚子里!”风少游脑子有些乱,他已经顾不得思考,一股脑都叫了出来:“秋老师说父亲是自爆元窍封住了地行蚯的心脉……冰蚕蛊一生蜕皮三次,每次蜕皮都会进入假死状态……父亲可能还活着——” “是,风叔没有死,”金铃眉目黯淡,“我之所以盗取琉璃精焱,就是为了用这异火消融地行蚯腹中的冰蚕丝,恢复心脉运行,原想继续煅烧冰蚕茧求取冰蚕珠魄,不过很可惜——”金铃指了指正在爆燃的神木。 “你也看到了,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这冰蚕我还留有大用,天快亮了,地行蚯不喜光,我们后会有期吧!” 话音刚落,笛声又响了起来,声音空灵飘渺,就如同有大片大片淡银色的星光在黎明之前,如雪花一般飘下来,飘下来—— 时光仿佛是凝滞了,所有人都沐浴在这雪花中,就仿佛尝到了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见到了天底下最难得的美人,或者是躺在天底下最柔软的羽绒中,享受了天底下最最好的一个美梦。 不能动,不能出声,也不能思考。 到声音如轻烟袅袅散去,所有人才齐齐呼了一口气,风少游第一个醒过来,直冲过去,然而燃烧着的巨大神木枝干挡在了他的面前,在他和金铃之间,如同天堑。 “金铃——金铃——”他喊了起来,一声一声,直到声嘶力竭。 地行蚯已经消失在远山中,向地下深处行去。 他五感所及之处,已经没有了地行蚯,没有金铃,也没有……父亲。想到这两个字,疼痛钻心。 金铃不是来救他们的,金铃只是单纯地驱使地行蚯逃走,路过这里而已。 “够了!都给我死!”萨吾镇长目眦尽裂,催动燃烧的神木粗枝,朝着风少游抽过来,但是神木外形虽在,内里已经烧过心,还没抽到风少游,就散成一地的灰。 “滋滋、滋滋——” 火势越来越大。 萨吾镇长想利用着火的神木顽抗怕是不成了,这异火本是上古地心火山内核所化,加上龙晶源的狂暴能量,即便枝干繁茂庞杂无匹,经千万年自然造化坚如磐石的神木,在这样的火焰下,那些张牙舞爪的枝干很快便一一坍塌。 “不——”数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就是萨吾镇长,也忍不住惨叫起来。 “烧得好,烧得好!”鱼快和明小苏手脚被缚住,此前眼睁睁看着风少游奔向地行蚯,又眼睁睁看着风叔被地行蚯带走而无能为力,早窝了一肚子的火,见此情形,不由大笑起来。 镇长阴鸷的目光像毒蛇一般猛地舔上了他们的面孔,鱼快和明小苏当即便被唬得笑容顿止,双双往后退了半步。 “你们,你们一个一个……都得给我死!”萨吾镇长面目扭曲,左手擎起金丝檀木鸟笼中的花,右手掌轻覆鸟笼之上,口中念念有词,瞬间,疾风骤起。 鱼快和明小苏还只感受到遍体森寒,哆嗦着试图把身体缩小一些,风少游却是大吃一惊——他看见群山之中升起灰黑色的薄雾,树影在抖动,那些平素婆娑优美的影子,忽然都狰狞起来。 像是有什么……蓄势待发。 那种危机四伏的压力,让风少游瞬间想起地阴寒谷的屠戮——杀机!那是杀机! 第五十五章 萨吾的真面目 “小心!”风少游大叫一声,人已经朝着鱼快和明小苏冲过去,龙爪一挥,堪堪挡住率先抽过来的两条长枝,长枝缠住他的手腕,青光闪过,一节一节掉在地上。 鱼快和明小苏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风少游每击一下,就会有枝条断落,镇长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继续作法,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隐隐雷声于云间轰鸣,空气里带出一股奇异的潮湿之气,像是……像是泥土,越来越多的枝条猛抽过来。 风少游一个应接不暇,已经中了好几鞭,血殷殷地渗出来,染红了一地的树枝。 “受死吧!”萨吾镇长叫道,更加拼命地催动精元,然而这一次,群山中灰黑色的雾霭非但没有加重,反而浅了一些,树林里那些躁动的树枝摇摆的幅度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静了下来。 镇长满脸惊诧地左看右看,大感意外,看来镇长期待的状况并没有发生。 风平浪静的静。 天色已微亮。 “怎么……” 萨吾镇长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手上攥了一把枝条厉声叫道:“是谁,给我出来!给我出来!” “出来——出来——出来!”群山中隐隐的回声。 风少游目光一凝,趁机又撕碎了几条长满尖刺的长枝。 “萨吾镇长,好重的杀气。” 这个声音好生耳熟……能让萨吾镇长这样吃惊的,想必不是来给他助拳的……风少游这一念未了,眼前闪过一抹艳色,然后一抹月华的皎白。 是少爷、庐由和…… ——这不是在地阴寒谷遇到的那位红衣小姐儿吗? 风少游禁不住睁大了眼睛:她怎么会和少爷一起出现了? 看着风少游一脸吃惊的样子,红衣少女嗤嗤地嫣然一笑。 “少……爷!”料不到少爷会在这当口、这个地方出现,萨吾一时也呆住了,攥在手里的枝条,不知道是该放还是该收—— “少爷怎么来了,这地儿、这地儿危险得很,可不是少爷该来的地方。” “死老头!”红衣小姐儿叫道:“我家少爷去什么地方,是你该过问的?” “这位姑娘,是少爷的仆从么?”萨吾盯住她看了一会儿,他心里已经认定她是少爷的第二个侍从,不知道为什么,她总给他以熟悉的感觉,但是他并不记得何时见过她,“属下也不过是担心少爷伤势未愈……” 小姐儿冷哼一声,少爷已经开了口:“鸣月是我的侍从没错,萨吾,你是要束手就擒呢,还是负隅顽抗?” “少爷何出此言?”萨吾大吃了一惊,“属下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本家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功劳?你的功劳就是连年龙晶减产,中饱私囊?”少爷摇了摇头,“我都已经查清楚了,萨吾,需要我替你招吗?” “难道少爷查到什么了?”萨吾心里一惊——所以这个叫鸣月的红衣女子,之所以迟迟不现身,多半是在暗地里查探和收集证据。 原来少爷来镇上,是为了查龙晶减产的事……龙晶减产……——风少游忽然想起地阴洞中的龙晶堆,之前心中的一个猜测,算是印证了。 少爷能追查到那里,也算是不容易。 的确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一切。 “关于龙晶减产的事,属下已经呈报过家主了,乃是因为岩魁作乱所致……”萨吾故作镇定地应道,说到“岩魁”时声音明显颤抖了一下,大概有些心虚,重又攥紧了树枝,大约是攥得太紧的缘故,树枝上的刺刺进他的手心里,殷殷渗出血来,一片花,悄无声息从鸟笼里落了下去。 瞬间就渗进地下,不见了。 没有人看到——也许有人看到了,但是并不在意。 “哼,起初,我也曾以为龙晶是被传说中的岩魁所吞食,通过查阅蛮山矿史,我想到这种谁也没见过的岩魁会不会和十五年前的地虫事件是同一种东西。” 少爷说到这里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继续道:“所以,刚来蛮山时我自导了一场假岩魁的戏,目的是引出可能和地虫有关的人,并由此开始怀疑秋老师和金铃,但最没有嫌疑的反而是鲁莽冲出来找‘岩魁’报复仇的风少游。” 原来假岩魁事件竟是少爷一手策划的。 “……直到后来和所谓的‘岩魁’在洞中交手后,虽然证实了它确是一条地虫,但也发现它其实是怕光的,”说着,扭头望向萨吾,“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畏光的地虫,会去吞食发光的龙晶呢?” “呵呵……”萨吾镇长冷笑了一声,这笑声中,已经全然没了之前的卑躬屈膝,他高声笑着,双手十指却在收紧。 这老东西,难道还敢对少爷动手?鸣月心想,看来还是欠提点: “你知道你为什么催不动山里的那些树精么?在风少游误入地阴寒谷之前,本姑娘就已经注意到了那里的异常,顺便将蛮山地界上其他几处你暗中操控的树精摸了个通透,这才发现,原来有大批上等龙晶竟被你挪用于异化养炼这些杀人工具了。” “不过,”鸣月轻笑了笑,继续道,“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所有你藏匿在各处的龙晶已被悉数转移,树精作恶的源头也已经被斩断了。” “原来是……这样……”听到自己多年的苦心谋划确已不复存在,萨吾镇长刚才显露出来的一股戾气又被压了下去,却还是不忘继续为自己辩解:“老夫……老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本家的统治,那些妄图僭越本份、违禁变异的蛊师本来就该死!” “住口!污言秽语休要狡辩!”鸣月忽然一改方才的戏谑语气,厉声喝骂起来,粉脸憋得通红。 “爷爷的长春蝉蛊可不是你口中诬称的违禁蛊虫!” 长春蛊?那位名叫鸣春的外籍医师原来竟是红衣小姐儿的爷爷…… 闻听此言,萨吾镇长也是满面惊异神色。 “当年,他为了寻找一种罕见的名贵草药来到蛮山结庐,从此一去不返。虽然我没有见过爷爷,可听说过很多他悬壶济世解危济困的故事,”鸣月的声音里有些哽咽,“后来我才发现,他原来是误入了地阴寒谷遭了你的毒手,被镇在了你的本命精之下。长春蛊原本有自愈再生的能力,修炼到一定阶段便可得享永寿,必是你垂涎长春蛊的妙用,为一己之私,贪享益寿延年而滥杀无辜!” 在场的众人这才顿悟,此前镇长几十年如一日的容貌想必正是得了长春蛊的好处…… 而此时的风少游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怪不得当日在地阴寒谷外,她会用刀割伤我的手臂——长春蛊既是她祖父的本命蛊,对这种蛊虫的技能她自然再熟悉不过。也难怪她明知道我的本命蛊已经变异,作为少爷的侍从,仍然对我手下留情……只是可惜了鸣春大医师一身精湛医术…… “恐怕还不止吧,”庐由突然开口说道,“死在地阴寒谷里的那些蛊师,可并不都是蛊虫变异的违禁之徒。” 庐由看了风少游一眼继续道:“我已查明,死在那里的竟有半数以上是本地颇有贤名的蛊师,哦,也就是那些据称被本家选拔进列缺城的蛊师……” 什么?管冲及一干家丁等人闻听此言全都傻了眼。 “老东西,你说,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冒用本家的名义下发选拔蛊师的泥金状,背地里却将这些蛊师秘密处死,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吧!要知道本家近百年来,可从未在蛮山选拔过蛊师……”庐由抹了抹溅到下巴上的口水—— “依我看,这些蛊师之所以暴尸荒野,怕正是因为撞破了你私藏龙晶、滥杀无辜的罪行而遭灭口的吧!” 原来是这样…… “你还有何话说?”少爷冷冷地道。 萨吾镇长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银发蓬乱,面目变得更加狰狞可怖:“行,算你们厉害,居然能了解得这样清楚,你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我真怕了你?岩魁作乱,少爷不幸死于非命,这样一份奏报呈递给家主,应该也算完美吧!哈哈哈哈……” “大胆!”庐由和鸣月不约而同地暴喝出声。 少爷嘴角动了一动,闪过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这时萨吾一直提在手上的鸟笼“砰”地一声破开了来,那株藤花的茎脉陡地变粗变壮,通体色泽由青绿色转为紫黑色,不住往外伸展攀爬。风少游这才发现眼前这东西原来和先前地下森林神木上缠绕的以及地阴寒谷怪树身上的藤条竟是一模一样。镇长正是用这株本命精在操控着这些可怖的杀器。 眨眼间更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紫黑色藤条竟婉转着攀上了萨吾的身体,不对,是扎入了他的筋骨血肉,完全和他融为一体了! 只见萨吾周身精气激荡,须发犹如枯枝一般戟张开来,面目全非。随后,在一阵“咯咯咯咯咯”的爆响中,周身骨节次第作响,皮肤由红润变得如粗树皮一般皲裂开来,紫色长袍终于耐不住狂霸的劲气被挣得粉碎。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已然就是一棵张牙舞爪的树! 第五十六章 绝杀! 鸣月一闪身护在了少爷跟前,正要出剑迎战时,却被风少游拦住了:“……就让我这只手来为你爷爷报仇吧!”随即递给她一个眼神。 ——鸣月当然明白风少游这半截话后的深意。 “别急,有你出手的时候。”少爷也在一旁附和道。 没想到还没等风少游出手,忽然从四个不同方向抛来四条粗壮的绳环,牢牢套住了镇长的双手和腿。 原来又是管冲! 这回他赶来的是四头大红牛,四条粗绳系在红牛的脖子上,随着他一声令下:“跑!”四头红牛就朝着四个方向开始发力。 “我让你欺负金铃!我让你把金铃赶走!”管冲恶狠狠地说,“我给你来个四牛分尸!” 萨吾“嘿嘿”冷笑道:“蠢货!” 也不见他用力,树叶在枝头簌簌地响了几声后,竟牢牢站住了——任凭四头牛卯足了劲拉,萨吾依旧岿然不动!——他这是以一己之力,与四牛抗衡,眼看着绳环越绷越紧,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快要绷断了。 “我来帮你!让他尝尝我辟尘蛊的厉害!”此时已被解开绳索的明小苏站了出来。他催动元液,手腕里的竹节虫拱了拱,最初只是细微的一点波动,从末梢细节的微微颤动,转瞬间旋绕而上,只听得哗啦啦一阵碎响,一条树枝秃了—— 镇长依然站得稳当,但是风少游能够感受到他的喘气声变粗了,这是气息不稳的迹象:“继续,苏仔!” 明小苏受到了鼓舞,再催动元液,哗啦啦,哗啦啦,又一条树枝秃了……一片树枝秃了…… 没多少功夫,萨吾镇长一身绿叶掉了个精光。 此时的萨吾镇长明显有些气力不继,在四头牛“哞——”“哞——”“哞——”的低吼声中晃了晃。 鸣月和庐由都看傻了眼:这样也可以! 这时空气里忽然弥漫出一股甜香—— “好香啊!”鸣月脱口道,“谁在煮吃的?” “当然是我咯。”鱼快笑眯眯地转了出来,看到明小苏大显身手,他也手痒了,“下面该我出马了!” 说着,手上一盆东西就泼了出去,大片大片甜香浓稠的流质,把正全力抵抗四头牛的镇长浇了个透实。 “先给点甜头,”鱼快笑得越发憨厚,“再尝尝这个——苦头!” 这回泼出去的,是一盆黑压压,众人还没看出是怎么回事,镇长已经惨叫起来——“滚,滚开点!你!你们……” “蚂蚁!”风少游仔细一看,第一个叫出来,“鱼快,你这招可真损!” 鱼快很谦虚:“不谢不谢,就是刚才掏了个蚂蚁窝,觉得蚂蚁上树,没准味道不错来着。” 萨吾的血肉已经与树融为一体,这无数的蚂蚁在身上攀爬,噬咬,奇痒难忍,奇痛难忍,就如同万箭穿心,就是以萨吾镇长的定力,也不由惨叫连连,他就像是一棵快要烂掉的树,生满了虫子。 看到这一幕,少爷的脸上也是意外的出现了难得的笑容。 “这叫‘人怕老来穷,树怕钻心虫’。”庐由看着主子高兴,连忙陪着附和道。心里却想: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这几个小子,猾着呢。 此时萨吾的脸——如果还有人能看出这是一张人脸的话,一定会被他的丑陋与恐怖吓一大跳,那上面密密麻麻覆了一层蚂蚁,又是坑又是肿,血肉溃烂,皮肤开始一块一块地往下掉——孤傲一世的镇长大人何曾受过这种戏耍般的蹂躏。 伴随着一声大喝,“砰”、“砰”、“砰”、“砰”四声连响——绳环断了,一条长藤腾地往鱼快身上抽去——他是恨死了这小子! “少游!”鱼快惊叫一声,“少游救我!” 这一下变起突然,庐由和鸣月都要出手,少爷却微摆了摆手——他是要看看这几个小子的实力,横竖那小胖子就算是挨上一鞭也死不了。 鱼快是只恨两条腿不够长,跑得不够快,索性就地一滚——谢天谢地,爹妈给了这么个圆滚滚的身材。 “蓬。” 风少游堪堪赶到,龙爪微曲,刚刚好拽住藤条,猛地一扯。 轰咚…… 化人为树之后,原本就笨重不良于行的萨吾,在风少游这全力一扯之下,竟然轰的一声,压塌了地面。 正全力拉住藤条的风少游一个猝不及防,竟跟着萨吾一起掉了下去。 “少游!” “少游!” 鱼快和明小苏大喊着扑了过去,尚未冲到跟前,“轰!”——前方忽然又塌下一块,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看样子很深,底下是什么情形实在看不出端倪。 此时掉落洞底的风少游,尚能仗着五感敏锐,闪转腾挪,避开接连滚下的土石,萨吾却似乎被沙石埋住了,这会儿竟没有半点声息。 不会吧,这么快就交待了?太便宜这老东西了吧…… 风少游赶紧上前去看了看,果然看到一块断岩把萨吾的身子压了个严实,就是死了,也要把这根烂木头搬上去吧。 风少游朝左右手各啐了一口唾沫,一鼓劲将岩石掀了起来—— 也就在这一霎那,一条尖利无比的粗枝突然从下方疾刺过来,“哧!”——从风少游胸腹部一贯而入,正中膻中要害。 巨大的冲击疼痛让风少游差点昏死过去,连呼吸都颇感吃力,到底还是咬牙挺住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可怖的怪笑:“小子,这回你该活不了了吧……” 老东西,真够阴毒的! 风少游赶紧催动元液护住心脉,强忍着剧痛一把将粗枝斩断,只听得“嘶啦”一响,没入身体的那一截残枝被生生抽了出来。 鲜血淅淅沥沥的滴落声在这昏暗的洞穴里格外清晰。 小丑货,你可以工作了。风少游在心里默念道。 “哼哼,还真是条汉子,不过这样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哈哈哈哈……” “是吗?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把那件事告诉你了。”风少游低声道,语气出奇的平静。 “什么?你……”大概萨吾也感觉到了这一刻的风少游有点不一样了,最少从现在的气息中丝毫听不出像是一个受了重伤即将毙亡的人。 “你镇在地阴寒谷的那只长春蛊其实是被我的蛊虫吃了,还有,救了四宝叔的那位女医仙,也是我。”这话从风少游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有很特别的效果。 “是你?竟然是你?!” “所以,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今天要死的还是你,接下来我会让你变成一棵真正的树,一棵不会说话的树,然后,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当然,说死得很好看也行,反正这两个词在我眼里没什么分别。好了,现在开始吧。” 冷静,有时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杀机在他眼中一闪而没,青紫色龙鳞复现,五指弯为凌厉的红色利爪。 萨吾凶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惊恐的神采——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就连他的本命精体也跟着颤了颤。精怎么会对蛊产生恐惧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不是被压得太实,萨吾几乎想要捂住胸口。 然而都已经来不及了。 风少游大喝一声腾空跃起,青紫色的龙爪挥出。 粗壮的藤条被绞得粉碎,血色木屑纷飞,风少游抓碎了萨吾的护身藤条之后,并不就此收手,飞身又是一爪,竟将萨吾身上那层厚实坚硬的树皮硬生生剐了下来,露出粉色血肉和青色血管! “啊……”纵使成为树人,这剥皮之痛,亦是无法承受,萨吾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这叫声传到地面,众人无不面面相觑:这……这是萨吾镇长?少游怎么着他了,怎么叫得这么凄惨? 连少爷的万年冰山脸都眉目微动,只是鸣月却面带愁容,似乎有点晃神。 …… “咻咻——”一道人影,挟着风声直窜上来。 “少游!”鱼快和明小苏齐声叫道。 风少游却只点点头,然后一用力,竟从洞口里拽出一截血淋淋的树干来——不,不是树干,是萨吾!萨吾原就已经化为树人,这时候再用藤条一捆,远看着,可不就像是一截树干。 等所有人看清楚,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萨吾周身的树皮都被风少游剥掉了,血和肉裸露在外,红的血,绿的筋,透明的汁液,淋漓淌了一地。 “干得好!”鱼快叫道,“不知道煮了来吃怎么样……” “鱼快!”明小苏要吐了——这么恶心的东西,亏得他,这时候还能想到吃呢。 “这叫‘人怕伤心,树怕剥皮’。”又传来庐由得意的声音。可是当他再扭头去看少爷时,却发现少爷眉头紧锁、脸上满是冷峻,赶紧识趣地收起了笑容。 此时,风少游的右手已经恢复了原状,就只有淡淡的青紫色的光晕,还没有褪干净。以他的眼识,当然注意到了鸣月和少爷的表情变化,蛊虫变异终究与本家法度不合,切不可造次。于是连忙一摆手,笑着说: “嘿嘿,跟柳叔做了几年木工活,刨木头刨惯了,没想到今天倒派上用场了。” “不行,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了,”管冲叫嚣着冲了过来,“我要踹他几脚!” 不由分说抬腿就是一脚:“首先这一脚得为教导我们这么多年的秋老师!” “这一脚为金铃!”说着,对准萨吾的头又是狠狠一下。 “为……为风叔叔!”鱼快想了想说道,重重抡了上去。 明小苏想起那日山谷中看到的森森白骨,又跟上去补了一脚:“为地阴寒谷中的前辈!” …… 这几回合下来,萨吾已经面目全非,身上鲜血淋漓,但似乎并未断气。 ——几时竟然轮到这几个小东西来教训自己了!几个卑贱的蛊师崽子! 是的,他是蛮山镇的镇长,他从来都是蛮山镇高高在上的镇长! 这个念头支撑他默默忍受着,默默积聚着精元,无皮的肉身很快变成了无皮木色,身体忽然壮大了几分,陡地站了起来——鱼快和明小苏吃了这一吓,齐齐后退了半步。 “吼——” 萨吾朝天吼叫着,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彻底和树融为了一体。 他拔着笨重的躯体,操控树枝卷起风声,朝着面前的几个孩子冲过去,鱼快、明小苏、管冲一时都站立不稳,先后往后摔去—— “鸣月!”少爷淡淡吩咐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淡粉色的剑芒如星光一样飘出来,如风一样飘逸,如云一样淡雅,却锋利无匹——“咔咔!”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萨吾拦腰而断。 犹嫌不足,那剑芒又竖劈了几下。 这是在劈柴么。 “你不是想做树吗,那就劈了当柴烧了吧。”鸣月一笑,挑起落在脚边还在燃烧的神木粗枝,掷在萨吾身上,风少游、鱼快几个反应过来,也纷纷将燃烧的神木段堆过去。转瞬间,耀眼的火舌毫不留情地撕咬住了萨吾全身。 烈焰升腾中,一股恶臭随风扬散。 朱火流焕,炎烟散精。既威既摄,万凶灭形。 此刻,朝阳已将群峰点亮,天地为之一静。 地阴寒谷中所有屈死的冤魂可以安息了。 第五十七章 列缺城之约 神木烧了足足一天一夜才完全化为灰烬。 虽然牧场距离镇上还有些距离,但是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镇民,那些地震、惨叫、暗影、雾霾、冲天而起的烈焰,都让他们惊惶。 老人们对着群山膜拜:“神圣的祖龙啊,请护佑我们——” 风少游和鱼快、明小苏回到镇上的时候,一直战战兢兢的镇民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明小苏的爷爷和鱼快的母亲几乎是同时冲出来,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娘!你勒死我了!”鱼快嚷嚷着。 老鱼一个大巴掌拍上去:“你个死孩子,都快把我和你娘担心死了,你到底去哪儿了啊?” “爹我告诉你,我们做大事去了——”鱼快快言快语,昨晚管家牧场的一场恶仗迅速在镇上流传开来。 有人将信将疑,但是镇长真的再没有出现过,连莫德也不见了,最恐慌的莫过于镇长府邸上上下下,不过秦家那位少爷很快住了进来,宣布新任镇长很快就会到来……到这时候,镇民们才真信了那些听起来有点天花乱坠的传言。 最高兴的莫过于管大同了,逢人便说自己的儿子多么英勇,如何恶斗镇长,末了还会再加上一句“这都是我们老管家八辈儿祖宗保佑的福气啊……” 难过的人可就多了,这么多年,失踪蛊师的家人到地阴寒谷,看到那些再也辨不出身份的亲人,无不失声痛哭,愤怒之下,几乎没把镇长府烧了,最后还是少爷出面,才平息了这场冲突。 “萨吾固然作恶多端,我们本家也有失察之过,我们会牢记这个教训,逝者已矣,就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你们受到的伤害,我虽然无法弥补,但是本家定会酌情补偿,希望可以稍有安慰。” 蛮山镇闭塞,镇民们又多年屈服于萨吾的淫威之下,对于本家是惧怕和敬服多过亲近,难得这个俊俏的少年竟然这么好说话,又纷纷想到人终究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仇也报了,还能怎么样呢。 日子总得继续。 风少游在人群中,看见少爷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事宜,安抚镇民,地阴寒谷里的那些尸骸也一具具被迎回厚葬,心里也颇为感佩。 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头看去,却是个粉嫩可爱的小男孩,他正吃力地仰起头问他:“哥哥,你看见我爹了吗?” “你爹?” “我爹叫秋……秋若常。” ……是秋老师的儿子。风少游眼睛一酸,他才多大,四岁?五岁?和他当年一样,他也失去了他的父亲,他动了动唇,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一双手牵住了孩子,是个美丽的中年妇人,风少游嗫嚅道:“师母——” 秋夫人含着泪,却微微一笑:“他终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十五年前,要不是我,他早就去追寻他的梦想了。” 孩子却听不懂什么梦想,只知道拉着母亲问:“娘,我爹呢?我爹呢?” “你爹啊,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秋夫人抱起孩子,慢慢就走远了。 风少游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其实没有那么远,如果蛊师的一生会死亡三次,一次是放弃了对知识的探索,一次他停止了呼吸,一次……他被所有人遗忘。 但是我们不会忘记你啊,秋老师。他微微扬起头,看着天边,远山,像是看到了秋老师的笑容。 他说是的,只要你们不忘记我,我就永远在这里,守护你们。 那父亲呢?他有些茫然地想起,地行蚯腹中的父亲……他真还活着吗?金铃骑着地行蚯去了哪里? 他必须找到她,找到她,才能找到父亲。这是身为人子的责任。 “小子!”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红衣小姐儿。 “少爷找你!”鸣月说。 “找我?有什么事吗?”风少游一头雾水。 “没准是想和你谈谈你们在矿洞中同生共死的情分呢。”鸣月笑嘻嘻地说。 …… 到书房的时候,风少游发现鱼快、明小苏、管冲都在,心里先自一定,既然他们都在,就不可能和矿洞有什么关系了。 ……等等!他和少爷能有什么情分,风少游脸一红,该死,都怪鸣月,好好的,被她一句话带歪了。 “少爷,都到齐了。”鸣月收起嬉笑的面孔,恭恭敬敬地说。 少爷点点头,目光扫过风少游他们几个,他虽然大他们不了几岁,但是这一眼下来,几个少年都心里直打鼓。 “你们都知道,”到少爷终于开口,语气平平:“蛊院里的蛊师是有资格被选拔进陇下学宫深造的。你们想去列缺城吗?” 这句话一出口倒让在场的几个人越发忐忑起来。这要搁往常,听说要被选拔进列缺城,只怕睡着了也会笑醒——去列缺城好啊,那可是蛮山镇所有蛊师的梦想啊。 但是现在知道蛮山镇百年来也没有一个蛊师被选拔上,以前那些被“选拔”上的蛊师又统统暴尸荒野,无辜惨死,这时再提这个事,实在高兴不起来。 看了看各人的表情,少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轻轻笑了笑继续道:“依制,你们不够资格,但是在我看来,你们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勇气,已经足够,所以我已经给本家传信,破格录取你们几位进入陇下学宫深造。放心,我可不是萨吾!” “少游!”鱼快第一个叫起来:“少游你快捏捏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风少游一把推开他:“没做梦。” “不过你再嚷嚷下去,没准就成梦了。”明小苏笑嘻嘻地说。 鱼快赶紧瞟一眼少爷的脸色——好好,虽然眉头微皱,倒没有要反悔的意思。 几个小伙伴在嘻嘻哈哈地互相祝贺,没留意旁边管冲的纠结,管冲一对粗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少爷,我……我想留下来。” “管冲你疯了!”鱼快叫道,“虽然你去不去我无所谓啦,但是……就凭你的资质,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 风少游和明小苏也在震惊中,虽然没有出口,眼神却都是同一个意思。 管冲似乎怕少爷不高兴,犹豫了许久方才又开口道:“我……我们家的牧场被糟蹋得不成样了,我想留下来和老爹一起重建,还有金,金——” 他“金”了几次都没有出口,但是在场的人都反应过来,他是为了金铃,他要等金铃回来。 他还想多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少爷却开了口:“好,人各有志,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留下来重振蛮山吧。” 说着,转身又对鸣月道:“你在蛮山镇的任务既已完成,可先行回城打点一切,我还有些杂务需要料理,七日后再回列缺城复命。” “是!”鸣月躬身一揖,回身时向风少游抛来一记媚笑,眼波流转:“列缺城见!” 这笑容真叫人心旌摇荡,入骨酥麻。 风少游、鱼快和明小苏要去列缺城的消息迅速在镇上传开来,且不说鱼家与明家怎么庆祝,柳叔怎么高兴,管大同怎么失望,当然管大同再失望也还是护着儿子:“我家阿冲啊,就是舍不得家。” 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风少游、鱼快、明小苏一面又想快点去列缺城,一面又多少忐忑,列缺城,那个传说中的地方,该有多少贵人,多少高手,多少他们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世面? “少游,你说,咱们要准备点什么吗?”鱼快说。 明小苏道:“起码得带点值钱的东西去吧。” 三个小伙伴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说道:“龙晶!” “明天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风少游说道。 第二天一早,风少游、鱼快、明小苏出现在神木烧毁的地方——寻找龙晶碎片。那个神木从银月蛊场中站起时飞金泻玉的画面对风少游来说实在太过震撼。 “哇塞!发财咯!!” 鱼快和明小苏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约而同地脱了衣裳,扑将上去,大把大把地揽着四处散落的龙晶碎片,只恨没背个大笸箩来。这可都是钱、钱啊!虽然他们不像风少游是孤儿,但是家底也就那样了,有了这批龙晶,起码能保证在列缺城衣食无忧,得省多少开支啊。 不过,风少游对此却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致,只是缓缓走到神木烧毁的地方,他有些感慨。他们曾经那样仰望过神木,惧怕过地下森林,曾经从神木上得到过解除排异反应的树脂,然而,仅仅过了数月,他们就目睹了它的狂戾嬗变和毁灭,这番变迁实在让人始料未及。从挽生到杀戮,从膜拜到覆亡,世事何其吊诡又让人唏嘘? 忽然间,在一处巨大的遗落着大量漆黑炭屑的焦坑中,有一线翠绿色的荧荧光亮吸引了他。风少游疑惑地蹲下身去,拨开灰烬,一枚浓绿色的晶体出现在眼前。 大概有鸡蛋大小,碧绿晶莹,在晶核的中心,隐隐能看到一团小小的影子,像是……粉红色的树芽? 好强劲的生命力! 风少游默默想着,把树核收进了储纳蛊,算是纪念吧,纪念……他们在蛮山镇的时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个想法,也许,这一去,要很久才能再回来的——或者是再也回不来了。 即便再回来,只怕已是物是人非。 “少游,你发什么愣,快捡啊!”一直埋头东翻西找的明小苏终于看了眼风少游,说道。 那边厢鱼快也鬼叫着直起身来:“嗳哟!我的腰都快断了!” “还有这么多呢,带不走怪可惜的。少游,你不要吗?”明小苏问。 风少游嘿然一笑:“要,当然要。” “那你干嘛不捡?” 风少游朝他俩努了努嘴:“不是有你们俩在捡吗?” “什么意思?”鱼快和明小苏不由得护了护手里用衣服扎成的口袋。 “这地方有龙晶是谁发现并带你们来的?” ——“你咯!” “你们今天有这么大收获该不该感谢我?” ——“嗯……”“该。” “嗯,那去列缺城后你们俩各分我三分之一,公平公正公道吧?” ——鱼快:…… ——明小苏:…… “你们俩的随身行李交给我来背,这总可以了吧?”风少游看了看两人的表情,垮着脸补充了一句。 ——“好吧……” 第五十八章 通往未知的神秘古隧道 转眼就到了离开的日子。 风少游前一日收拾好行囊后,已将自家屋内内外外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 这天一大早,简单梳洗了一番就出了门,却是三步一回头,走得极慢。平生第一次要出远门了,即便已经孑然一身多年,这心中总归还是有些不舍。 顺道先去看了看柳叔,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个头,算是感谢他这些年的照应。 出来时,鱼快和明小苏已经在街口等了。两人一人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布袋,隐隐散发着一丝丝清冷的白色光晕,不用说,装的都是龙晶。手上却还拎着大包小包。 见风少游走了过来,两人不由分说,迎上去将手里的东西一左一右地挂上了他的肩头。 “我去——”风少游只觉左边肩膀猛地被压矮了一截,“鱼快,你这包袱里装的什么鬼,怎会这么沉?” “哦,那天听你说要帮我们背行李,我就让老爹多烧了两只肥鹅带上了……”鱼快松了口气后说。 “嘿,你个死胖子会耍心眼了哈!” “你可别怨,我可是反复掂量过的,跟我身上背的龙晶一般重,这叫公平公正公道!” “看看,看看,这死胖子肉吃多了嘴皮子是越来越油了!” 三人来到镇长府邸时,门口已经停了一驾华美无伦的马车和数匹黑血宝驹。 马车的轿厢用黑色檀木精心雕制,四面丝绸装裹,饰以金色流云花纹。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暗红色的绉纱遮挡,更添庄重贵气。 拉着马车的两匹黑血驹和一旁的三匹独骑,无不是丰神俊逸,胸廓深长,肌肉发达,顶鬃旺硬。头上长角,肚下生鳞,蹄下有爪,毛色油黑发亮,气质威悍英武,一看就是能跑出速度来的好身胚。此马又名“龙骨骏”,当真所言非虚。最重要的是性格烈而不暴,胆量大而易控,机敏护主,颇通人性。这时见到有人过来,无不高昂着马头,抬起前腿踏地。 今天要平安离开蛮山地界,穿越那传说中的百里古隧道,就全仰仗这佳骋良骥了。 “都到了?”三人正欣赏间,庐由陪着少爷从镇长府邸出来。 少爷扫了三人一眼,径直上了那辆马车。 庐由微微侧了侧头,目光却落在鱼快和明小苏肩头背着的麻布袋上,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随即浮现出一丝狡黠又意味不明的笑容。 什么意思? 庐由终究没有说什么,指了指一侧的三匹黑血驹:“上马吧!”说着便上了车辕上的马夫位。 三人也不客套,喜滋滋地各自爬上了黑血驹,跟在少爷车驾后面,款款往镇子西南进发了。 街道两边自然少不了前来围观的人群,个个一脸的艳羡。鱼快他爹还乐呵呵地在后面放了一挂老长的炮竹。一想到日后多少年,自己会成为镇民们口中“后来啊,他去了列缺城”的主角,鱼快和明小苏就禁不住心头一阵狂喜,那股神气劲就甭提了。 嘿嘿,哥已不在蛮山,但蛮山依然有哥的传说。这感觉是不是忒爽了点。 转眼,少爷和风少游一行已经到了蛮山镇西南角的峡谷口。 这其实是一处略有点低矮的隘口。两旁树木葱茏,繁密的枝条在上方纵横交握连绵而上,形成一个天然的拱形通道,远远望去就是一个层峦叠翠下的林荫拱洞,阴阴幽幽的。 平时这条道除了隔三叉五有运送龙晶的车驾经过,鲜有人来,荒凉清寂自是难免。 心里虽然清楚,但当被黑血驹驮着缓缓走进这林荫洞时,风少游、明小苏和鱼快还是本能地有些惴惴不安。 尽管现在并未离开蛮山地界,但三人都明白,从此处开始就已经和熟悉的生身之地诀别了,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一切都将是陌生的。 前方不远处那个传说中的百里古隧道,就是第一个让他们闻之生畏的所在。 到达古隧道口的时间比风少游预想的还要久一点。 这是一个高约两丈,最宽处仅三丈的不规则洞口,边缘参差斑驳,像是虫蚀出来的一般,看起来是天然形成。上面长满了苔藓和杂草,几条壮硕的野树根和山藤牢牢地箍在突出的巉岩上。 洞口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浊气,侧耳细听,洞里隐隐传来一阵迂回可怖的怪异嘶吼,间或还有一种悠长的吸气声氤氲开来,确如镇上老人们传说的一般。 这时,少爷的马车在前头也停了下来。庐由从车辕上跳下来,说道:“接下来我们将穿过一条长达数百里的地下隧道,记住,抓紧缰绳紧紧跟住我的马车,千万不要回头,黑血驹自会保你们周全通过!” 说着,一双眼睛冷冷地在风少游三人脸上挨个扫了一遍,这才跳上马车,厉喝一声—— “驾!” 那两匹黑血驹随即昂首嘶鸣了一声后,便向隧道中疾驰而去。 风少游等三人也猛地抓牢了缰绳一窜而入,洞口最后一缕下射的光线瞬间消失,顿时漆黑一片。 妈蛋,这黑血驹跑起来,四只蹄子竟像不沾地似的。 风少游也懒得多想,趁这黑不隆咚的环境,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顺势将肩上背的几件行囊统统收进了蛊中。 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已经处在了一片“星空”之下。洞顶仿佛有条浅绿的光之河在流动。绿色的光点如满天繁星,闪闪烁烁。密集处层层叠叠,稀疏处微光点点。微光下是无数条长短不一的半透明细丝,从洞顶倾泻而下。每条丝上有许多“水滴”,极像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帘。 风少游将五感识力提升到最佳状态,仔细地观察起来。原来,那些闪闪烁烁的东西竟然是栖息在此处的萤火虫! 风少游欣喜地扭头瞥了一眼鱼快和明小苏——哈?不会吧,这两小子此时已吓得趴贴在了黑血驹背上,还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叫我说你们什么好,这真是有眼福也不会享,别告诉我是因为画面太美,你们不敢看!风少游在心里笑道。 正所谓好景不长,头顶的“星光带”很快便消失了。接下来的一段,洞顶突然变得异常平整,像是被打磨过似的,而洞壁则光滑得像涂了一层釉一般。很显然,这些都是人工痕迹,并不是自然生成。 风少游在心里咯噔了一下,禁不住疑问丛生。很快,更离奇的一幕出现了—— 隧道的洞壁上开始出现一块块硕大光滑的金属板,上面还雕刻着各种奇怪的图案,看起来似乎是某种生活场景—— 虽然黑血驹奔跑的速度非常快,但风少游还是能看出这些画面和今人的生活场景差异极大,那些人物身上穿戴的奇特服饰,那些上天入地的浮夸景象,那些喷着火焰冒着蒸汽的怪物,实在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不,单是制作这么多块如镜面一般光滑的金属板,并在上头做如此精细的雕绘就已经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 这似乎记录的是另一种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文明,甚至是远超今人技术能力所及的文明。难道说,隧道外面的世界就是这般?但是,即便尊贵如少爷,乘坐的也只是马车啊。 风少游不敢再继续想象了。 也许有一天自己能解开谜底,但肯定不是现在。 渐渐的,风少游发现这个古隧道中的路线其实并不单一,一路上竟闪过多个大大小小的岔口,有的只是风洞,有的则幽深迂回,不知通往何处。 但是,传说中的那些凶残恐怖的异兽却不曾看到一只。 风少游突然意识到,先前在洞口听到的那些怪异的嘶吼声大概正是拜隧道中这些岔洞所赐,这原理有点像小时候玩的那种兽骨笛子。这似乎可以说明,很多时候,恐惧往往不是来自于一个真实的惊悚场面,而是源自人们内心的想象。 可是,究竟是何人制造了这一切? 不管怎样,最少这会儿,风少游已经放松下来。 这样风驰电掣般跑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亮光。 终于出来了! 以黑血驹的脚力,这条古隧道何止数百里? 天光大亮,黑血驹的速度也慢下来,风少游稍微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线,想要看一看这个隧道外的世界。 “怎么还是山啊……”鱼快揉了揉眼睛抱怨道。 视线上方应该是一片高原了。但前方不远处的隘口似乎是一处关卡。 这个关卡看起来颇为古旧,应该有很多年历史了。 守着关卡的两个士兵已是白发苍苍,但步履轻盈,行动矫健,并无半点衰弱之状。 见少爷的马车过来,立马利索地将路障撤了开来,默默退至两侧,单手捂胸,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等风少游三人通过时,右侧的老者翻着眼珠子扫了他一眼,风少游禁不住激灵了一下——妈蛋!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眼球浑圆且凸出,灰白色的虹膜,中间的瞳孔却是极小,夹在深红色的上下眼睑中。这哪里是一双人眼,分明是……是……,对了,像极了月乌王鹫的眼睛! 风少游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左侧那位老者,不巧正好对上眼了,这位的瞳孔虽然明显大了一圈,既黑且亮,却有一圈红色的虹膜,竟与猫头枭的眼睛一般无二! 风少游连忙回过脸来,这种眼神能瘆到人心底去,看了一眼绝不想多看第二眼。 也罢,毕竟已经出了蛮山地界了,想这大千世界浩瀚无尽,万族林立,出现一些和自己不同的族类本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风少游在心里自我安抚道。 待到黑血驹攀上对面那处高原时,风少游转身回望了一下蛮山镇的方向。 巍峨入云的群山万壑层层叠叠地屹立在眼前,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蛮山镇已经淹没在四围群山的包裹之中。 那一刻风少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种浩瀚的悲凉和压抑潮水般涌上心头—— 这蛮山镇,分明就是一个深处囚笼中的圈禁之地…… (第一卷完,《蛊灵精怪》第二卷“列缺擎雷”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