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女使》 第一章 过继 大盛帝国,泰初三年太子瑜“谋逆”事发,帝怒,下旨拘押,天牢失火,太子火中几近丧命。帝后失和,后与五王暗助太子出京,逃往鄑城,拥兵自重。帝兵发鄑城,举国上下牵连者众,五王枭首,拥太子者血流漂忤,太子坐困愁城,终挥刀自戕。死讯入京,一代贤后饮恨投缳。后与太子之死令帝懵醒,追根究底,乃知太子瑜遭奸佞构陷,帝悔不当初,冤虽平,然逝者已矣,生者徒留余恨。五王尸骸灵位复归宗族,然帝终心有耿耿,虽去五王之后奴籍,仍贬为庶人,在民间苦苦求生。 西北小城,峦城,临汾巷一简陋小院,推开斑驳色掉“吱嘎”声响的铁门,左右不过十余步的小院被矮小篱笆分隔成块儿,里面叶展菜绿长势正好,一小块儿花田在俨然成为菜园的院子中颇为惹眼,嫩黄娇俏的串串迎春花爬过篱笆尽情伸展开来,让这果腹的小菜园有了丝丝风雅美好气息。 几只白羽鸡咕咕叫着低头觅食,一只红冠公鸡悠闲踱步,偶尔歪头看一眼堂前门外长身玉立的少年郞,少年十六七岁年纪,青衣布衫,虽半旧却洗的干净清清爽爽。 俊美的少年郞乌浓剑眉,狭长凤眸,五官如精描勾勒而出。三月春光下,映着他白晰泛着清冽冷涩的面庞,眼底深处掩着的是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睿智,微眯的眼角,绷紧的唇线彰显着他含怒的隐忍。 他,凌苍悟,明为宁王三子,实是被抱养而来的弃儿,那年京师效外最具神名的“苍悟山”外,飞瀑渡下,还是宁王妃的规若凝捡拾了已奄奄一息的他,襁褓里的他在残阳落霞中哭声如猫崽呜咽,几不可闻。 宁王和宁王妃视他如几出,甚至太子“谋反”事发,五王受诛连,灭门之祸当头,还欲令他脱籍,保他性命放他自由。 想到宁王枭首而死后不肯闭上的含血双眼,再听着耳边传来的咄咄声,凌苍悟凤眸霜寒,黑沉沉的墨瞳中似燃起了点点火光。 堂前,四个绿衫挽纱罗裙的大丫鬟挺胸素立,手捧精致嵌细碎蓝宝礼匣,目不旁视鸦雀无声,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调教得当的。 一个头插金簪,身着深棕彩绣绸缎罗衫,极具体面的中年嬷嬷斜挑细眉正似笑非笑道:“夫人,当今圣上仁慈,复了宁王身份,入了皇陵,牌位也进了皇室宗祠,然兵变事实尤在,你们一家孤儿寡母的由官奴到庶民,虽从流放苦寒之地逃出升天,可家产良田已尽归朝庭所有,这庶民的身份也已是天大恩典……” 刘嬷嬷持帕掩鼻,似土坯地面飘扬的浮尘呛了嗓子,末了又挥帕扇了扇,昂着圆润下巴,挑剔的眼神儿似有似无的扫过墙皮斑驳脱落的陋室,又瞅瞅眼前粗布衣衫,虽容颜凌美依旧,可带了沧桑沉寂的原宁王妃,叹声道:“夫人便是自个儿守得了这清苦,可也该为着宁王身后的子嗣着想,云泥之别,夫人当真舍得了这几个孩子的前程?” “我们瑾王和瑾王妃不忘骨肉亲情,不忍兄弟子嗣沦为泥尘,欲将四小姐过继膝下承欢,以瑾王府之尊,四小姐十五岁的行笄礼定也办的风风光光,这等尊荣恩宠,可是它人做梦都宵想不来的,瑾王有情有义,便是宁王泉下有知,定也会感恩欣慰!” 刘嬷嬷突然声音一顿,挑眉作恍然状,不容规若凝开口,强势般碎碎念着: “夫人不知感恩,却三推四阻的,莫不是担心四小姐进了京,变了身份眼里便没了夫人?夫人莫要担心,我们瑾王妃又岂能让四小姐担了这不孝罪名,这些个金银珠宝,便是我家瑾王妃代四小姐孝敬给夫人的,也不枉夫人生养她一场……” 这四匣子金银珠宝,便了断了你们母女之间的情份。 被一个嬷嬷语出讥诮轻贱,又想起死不瞑目的夫君,昔日恩爱夫妻天人永隔,她一介弱女护不住儿女,规若凝身子轻颤悲从中来,一对儿略含疲惫之色的美眸已是云雾起,流光涌动。 月前,自宁王满门流放已五年未有联系的瑾王突然派了人来峦城示好,不同于心有感激性本淳良的规若凝,长于皇族自幼深受宁王教诲的凌苍悟深知瑾王其人心性凉薄,如今无事献殷勤,必有蹊跷。 所幸自流放的荒蛮边城之地来到这西北偏远峦城后,凌苍悟偶然间入了“碧霄”书院的居清先生之青眼,免其束脩,授业教诲于座下,更给他一家居住之所,虽是简陋年久失修,然毕竟也是二进的小院,遮风避雨的容身之处。 郑之渊,字居清,“碧霄”书院副掌院,实乃当今大儒,得意门生遍布朝堂江湖,虽年事已高远离京师偏居一隅,以居清之名解惑于“碧霄”书院,隐于西北小城不为人知,然耳聪目明,知人所不知。 今日从恩师处得了确切消息,心有了然的凌苍悟意难平,匆匆赶回家中,却正撞上瑾王府派来的刘嬷嬷又上了门。 生于候门,后入宁王府为妃,又遭逢巨变的规若凝并非无知妇人,初时的感激之后便是深深疑惑与不安,虽好言相谢却绝不松口放四女入京,过继于瑾王膝下。 带着任务长途而来,几次三番上门的刘嬷嬷已是心有不耐,今日终变了脸色言词咄咄锐利相向。 听着母亲被一个身份卑贱的嬷嬷出言相逼,门外的凌苍悟眸光森寒,脸色泛了青,掩在袖下的拳头骨节泛白“咯咯”声响,霍地拔腿而入。 投射进来的阳光蓦地被一个修长身影挡住,逆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凌苍悟,隐隐给人带来沉重压迫之感。 虽为少年郞,骨架未尽长开,可气势风华已现,俊美少年,儒雅清淡,却眸光沉沉,眼角微扬,凌厉已出。 迎着刘嬷嬷老练探寻目光,凌苍悟旁若无人,只恭敬的向母亲规若凝请了安。 “苍悟,怎得不在书院安心读书?”规若凝红着眼眸,强打精神露出慈爱笑容。 夫如梁,妻如墙,梁已塌,墙还要为孩子们圈住一方屈身避风之地。 看着不过三十四岁的母亲,一年的流放绝境,四年的庶民困苦,绝美姿容已着了沧桑风霜色,鬓间更有点点银丝闪耀,红颜尤在心已衰。凌苍悟眸色深了几许:“母亲,若非孩儿回来,岂不错过瑾王府奴才的肆意跋扈。” 第二章 替嫁和亲 瑾王府奴才! 声淡音冷,直指为奴为婢心中最不甘直视的不堪。 刘嬷嬷黑了脸,作为瑾王妃自出嫁之日从母家陪嫁而来的心腹嬷嬷,为瑾王妃人后出谋,人前出头,俨然在王府已成为半个主子的存在,如今被人当头棒喝——再得脸,也不过是瑾王府的奴。 “你……” 迎上凌苍悟森寒凌厉如出鞘利剑的眸光,明明一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郞,却分明散发出慑人气势令刘嬷嬷心惊胆颤,声音不禁卡顿。 不过身为经历世事的王府嬷嬷,片刻的滞怔,旋即又昂首定了心,此次入峦城同来的可还有数名带刀侍卫呢,软硬兼施,总要将四小姐凌无忧带回京。 凌苍悟缓步上前,淡淡道:“虽说虎落平阳,凤凰着地,可我堂堂凌家还不屑以卖女儿的钱来支撑度日。” 凌家,当今肃帝可也是姓凌的,同宗皇亲,祖父为同一人,宁王活着时,家宴上还要称肃帝一句堂兄,便是话传到他耳,他这个灭了宁王府的始作俑者也说不出个不字。 似看穿刘嬷嬷所想,凌苍悟凤眸轻眯也自在盘算将这一干人及那些个侍卫尽数斩杀,在事发前,他带着全家人能逃亡多远?身后退路成算几成? “瑾王爷膝下子嗣繁盛,瑾王妃育有两子一女,其它庶子更是无数,”扫一眼刘嬷嬷,凌苍悟唇边一抹讥讽,“虽说男多女少,可总还有嫡女‘丹平’郡主,瑾王爷又何需过继我家四妹于膝下承欢?” 瑾王与宁王为同母兄弟,按理该称其一句王叔,如今只称他为瑾王爷,亲疏立分。 刘嬷嬷心觉不妙,张了张嘴,未及回话,凌苍悟已冷笑道:“化外边夷之国,北厥奴和乌逊一直对我大盛之富庶繁华垂涎虎视,每每欲铁骑南下纵马中原,如今乌逊王向大盛示好,欲求娶公主以和亲,结两邦姻亲之好。” “听闻乌逊王为示诚意,已遣王子铁勒随求亲使者一行携重礼入京,奈何当今天子膝下四位公主,三位公主已嫁作人妇,华荣公主尚且年幼,而皇室宗族中最合适的人选便是瑾王府年方十六的‘丹平’郡主和洛王府的‘永昌’郡主……” 赐有封号的郡主,足可说明得了当今肃帝重视。 凌苍悟嘴边噙着一抹冷笑,睨眼看看面色泛了白的刘嬷嬷,不紧不慢道:“瑾王府世子与‘永昌’郡主互为爱慕,而洛王府世子又与‘丹平’郡主之间情深意重,亲上加亲本为美事,若非洛王府老太君去的不是时候,洛王府子嗣还有一年孝期,瑾王爷又何需急于过继我家四妹……” 之前疑惑与不安,立时明了。 “这是不是真的?”声音颤抖凄厉,为母则刚,规若凝芊弱的身姿猛迸发出愤怒的力量,直指那眼神闪烁游移不定的刘嬷嬷,怒道,“瑾王爷竟然存了这般心思,她的儿子女儿是掌中宝心头肉,难道我的女儿就由得他摆布作贱?!” 难怪心性凉薄的瑾王忽动了恻隐之心,突然向这些被贬为庶人活得卑微的落拓亲戚伸出友爱之手,却是要以侄女替嫁和亲。 便是被贬为庶人,凌无忧身上依然流的是皇家血脉,过继到瑾王膝下,替嫁和亲,更是师出有名。 堂中四个训练有素的娇俏大丫鬟垂首敛目,手捧礼匣,木然依旧,于她们,王府深宅内,龌龊卑劣之事已是寻常。 “瑾王府……”规若凝深吐出口气,似吐出满腔污浊愤慨之气,再抬头时,芊背挺直,沧桑玉颜不着喜怒,骨子里生就的气质雍容流泻而出,字字清晰如钩:“早已为陌路,便是穷途时,庶民亦无意高攀,带着你们的黄白之物,滚!” 刘嬷嬷脸色青白交替,撕破面皮的恼怒,暴露隐密的惊恐,她不禁细细打量那沉稳有度,风华无双,护在规若凝身边的英俊少年:西北小城,荒凉偏僻,比庶民尚且不如的落拓子弟,如何知道这么多? 既然真相已揭穿,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手握实权,堂堂瑾王府还怕几个庶民不成?! 刘嬷嬷皮笑肉不笑呵呵两声,引得圆润多肉的脸跟着颤了颤,扬声道:“奴婢不过是奉命行事,夫人和三公子又何需强言厉色,语出咄咄?!” “便是三公子年少无知,意气始然,不知其中厉害,然夫人历经荣辱兴衰,总该知轻重的!” “你想说什么?”规若凝神色一紧,眼里含了警惕。 刘嬷嬷满意的点了点头,忽板了面容,眼睛里闪过阴狠:“奴婢来时,王爷还唏嘘感慨宁王爷一世英明,却一时糊涂走错了路,不但自身……诶,还累了几个哥儿!” “听说大公子和二公子入了南北境边城军营,那可是同野蛮凶残的北厥奴铁骑和南越蛮夷作战啊!” “天可怜见的,两位公子不过十八的年岁,竟要走这凶险之路,都说刀剑无眼,莫说是上了战场你死我活的,便是平日在军营里操练,对着些粗糙汉子,只怕一个不当心,两个哥儿便会碰着磕着,伤出个好歹来……” 这,便是明晃晃威胁了! 宁王之后虽贬为庶民,然圣旨并未言,贬谪庶民,不得入京,不得出仕。 凌元浩,凌元瀚为双生子,自流放之地赦免为庶民后,便双双投军,若想快速博个前程,为母亲和弟弟妹妹挣得有力庇护撑起一片天,只此一路。 然,在军中,从底层搏杀上位的两人,无异于拿命来拼,生死全不由己! 凌苍悟扶住摇摇欲坠的规若凝,抬眸盯向得意洋洋碎碎念的刘嬷嬷时,额间已青筋凸,凤眸杀意现。 尤记那一夜,向来温润慈爱的两位兄长化身为狼,联手痛揍他一顿,末了紧紧抱住不甘的他,红着眼,满目伤痛与不舍,咬牙警告道:“记住,你不许从军,要代替父亲和兄长们,守护在母亲和妹妹身边,保护好她们,保护好自己!” 刘嬷嬷的话显然代表瑾王的态度,瑾王对凌无忧势在必得,竟拿凌元浩和凌元瀚性命相胁。 他知道瑾王意图,瑾王又何尝不知他的弱点! 军中,有谁会为操练中被误杀的原皇家落拓子弟发声?! 规若凝惨白了脸色,无助的闭了眼——儿子,女儿,要放弃哪个?哪个都是她的命啊! “我去!” 女子声音忽传了来,如出谷莺啼,清甜空灵。 第三章 有的选吗 一粉衣白花长裙的女孩儿走了进来,绣着四叶白花的布衣长裙款式简单,虽水洗过多,色脱清淡,然干净清爽,衬得整个人,似水中莲,雅致素静,而乌黑秀发中簪着的两朵嫩黄娇丽迎春花,更令她整张颜灵动生姿。 女孩柳眉杏眼,肤白比雪,清灵灵的杏眸中漾着璀璨光彩,粉唇微启,眸光轻动,眉眼间便已含了妩媚带着娇俏,虽不过十四五光景,却娇花翘枝头,活脱脱一美人胚子。 刘嬷嬷瞪大了眼,不觉看呆了,五年未见,曾经圆润粉嫩的小女孩儿转眼已是纤体玲珑有致,笑嫣花开的小美人。 她手拿硕大绣绷,半副锦绣尚未完工,似乎是来找母亲请教。 她,便是宁王之女,排行在四,十四岁的凌无忧。 取名无忧,可见父母对她疼爱多甚,希冀她一生顺遂,无愁无忧。 凌无忧身侧,一个与她年岁相仿,束着高高发髻,穿着半旧竹青色短衣衫的少年,宽大衣衫似不合身,腕起的袖子露出截白晰皓腕。 少年乌浓长眉形似细柳叶,五官细腻清美,清亮澄澈的眼眸顾盼生辉,透着机灵隐着狡黠,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布了一层细汗,于投射而入的光中闪着点点晶莹,她薄弱的双肩背着一捆柴,柴上搭着弓,两手各拎着只肥嘟嘟五彩斑斓的野鸡,野鸡脑袋上的血渍已干涸发乌。 显然,她来得匆匆,尚未及放下身上重负与猎物。 女扮男装的她,名唤阴雨晴,四岁大的她随着失忆流浪的母亲病倒在街头,因缘巧合下为宁王所救,当夜,其母药石罔效病故,宁王夫妇怜她人小失母,便留她于宁王府为婢,伴在仅两岁的凌无忧身边,两人虽为主仆却情同姐妹,从小嬉玩长大。 宁王府被抄,王府主子们获罪流放,受牵连为罪奴的阴雨晴亦一同流放,所幸几度生死劫难,终留得性命得以重聚,不离不弃。 “娘——” “夫人——” 规若凝精神一镇,微颔首,惨白的脸上着了点血色,看着这两个花儿般初初绽放的孩子,便心生柔软欢喜。 凌苍悟一身的杀气瞬间敛了去,含霜凤眸看向两人时已含了些许温柔笑意,宠溺的目光从凌无忧落到阴雨晴仰着的小脸儿时,眸光一闪,眼底里多了分复杂情愫,虽温声却带着丝责备,道:“开了春野兽蛇虫活动渐跃,山中多有危险,怎得又去山上拾柴打猎了?” 阴雨晴张嘴露出一口齐整光洁齿贝,两个小梨涡浅现,眉眼弯弯笑嬉嬉道:“三公子,奴婢小心着呢,奴婢和卢伯一起去的,今儿运气可好了,”她随手拎起两只猎物,似有似无的划过刘嬷嬷的脸,将猎物展现人前,“今晚有肉吃!” 血腥味陡然掠过,刘嬷嬷抬眼正对上血淋淋顶着两血窟窿的死鸡脑袋,唬得她“嗷”的一声急退,慌不迭以帕掩鼻,心中暗骂: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丫头,上山下河的粗野丫头真真不知礼数! “夫人,”门外忽又传来脚步声和妇人兴奋笑声,“您和四小姐的绣品我已交去绣坊,工钱领来了,整整一百五十文呢,绣坊老板又给了几样活儿,我把钱袋子和图样绣布已放到您……” 进屋猛看见一屋子的人,笑呵呵的文娘立时收了声,下意识整了整粗布衣衫,双手浅浅交叠在腰侧,上前恭恭敬敬的向夫人,公子和小姐屈膝行了礼,动作标准,神态自若,一看便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嬷嬷举止,末了,垂手而立轻声问:“夫人,可是要奴婢烧水来?” 注意到文娘额头上鸡蛋大的丑陋疤痕,刘嬷嬷心有不屑:如此面容有失之人也留在跟前侍候,这得多穷酸的人家啊! 规若凝目光扫过难掩嫌弃之色的刘嬷嬷,淡淡道:“瑾王府出来的管事嬷嬷,区区白水如何入得了口,不必了!” 得,这是有多不待见她呀,连白水都不肯上。 刘嬷嬷禁不住暗磨牙:一百五十个大钱便美得跟什么似的,一群穷酸! 瑾王府最低等的丫鬟,月银都有三两呢。 未成想规若凝一家子已落魄至此,竟还有奴婢服侍?刘嬷嬷心有奇怪,不觉多看了文娘和阴雨晴几眼,突然眼睛一亮,终是认出文娘。 宁王府风光之时,她陪着瑾王妃往来宁王府,当时跟在宁王妃身边最得脸的嬷嬷便是这位文娘,而文娘的丈夫则是宁王府的管家卢伯。 未成想不过五年光景,三十出头的美丽少妇便被磋磨成四十多岁沧桑模样,还被毁了容。 刘嬷嬷禁不住挺起腰杆,如斗鸡般高昂脖颈子盛气凌人状盯着文娘,想当年瑾王这个闲散王爷处处被手握实权的宁王爷比了下去,连带着宁王府的掌事嬷嬷人前都比她有脸面,可再看看今日…… 文娘同卢伯为夫妻,皆为宁王府家生子,宁王罹难前的一个月,夫妻二人得了宁王妃恩允返乡祭祖,得以侥幸脱难,待得知京中巨变匆忙赶回京城,宁王府已获罪抄家,幸存的主子们与数百家奴皆已在流放之路。 夫妇二人饥餐露宿一路追去,追上后更掩藏真实身份,散尽财物打点差役,只求主子们吃顿饱饭少受点磋磨,未成想一场疫病,流放的数百人去之七八,已身无分文的文娘叩求差役找医寻药,额头生生叩去大块儿皮肉终未换来差役半丝怜悯,所幸,危急关头,突然出现的一游医施针布药救下了奄奄一息的王妃和小主子等人…… 迎着刘嬷嬷得意且讥讽目光,文娘神色平静,眸光淡淡,似再没有什么可掀起她心中的风浪。 看在眼里的凌无忧粉唇轻翘,若明艳花开,浅笑盈盈道:“我们凌家落难至此,虽说世事无常,人心不古,所幸还有几个忠仆在,不离不弃,堪比至亲家人。寒室简陋,入不得嬷嬷的眼,倒是让嬷嬷见笑了。” “四小姐说笑了,”刘嬷嬷忙转了目光,干笑两声。对这位,她可不敢有半点马虎,这位落魄皇室血脉,可是“丹平”郡主,甚至是“永昌”郡主替嫁和亲的不二人选。 “四小姐方才所说可是真?您答应了去?”刘嬷嬷两眼放光,腆着脸,摆出一副和善表情,笑眯眯的像引诱无知孩童的拐子。 “我有的选吗?”凌无忧长长羽睫微垂,似雏鸟无力耷拉而下的羽翅,沉重而无助,末了,轻叹一声,“那便去罢。”声音无可奈何,活脱脱一软弱可欺的小丫头。 第四章 盘缠傍身 凌无忧的话令在旁默默无语微垂眼帘的阴雨晴霍地抬眸,柳眉细梢微动,嘴角轻翘,一抹隐晦笑意一闪而过:咳,四小姐又在装了。 自小与凌无忧“耳鬓厮磨”的阴雨晴心有笃定不为所动,可关心则乱的规若凝和凌苍悟则齐齐出声: “无忧——” “四妹!” 凌无忧回眸,给惊急的母亲和黑了脸的三哥一个安抚的眼神儿。 “哎哟,还是四小姐有个开阔眼力劲儿,”刘嬷嬷脸上立时堆满了笑,眼角尾纹都深了几许,卖力鼓动着,“四小姐若过继到瑾王爷膝下,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唾手可得,可不比在这荒凉偏僻之地蹉跎了如花岁月的好。” 想着任务完成,回去后瑾王妃必有重赏,又是一堆白花花的雪花银,心里美啊,忙道:“我这就命人给四小姐送来穿戴所用之物,那些个物什啊,可都是瑾王妃为四小姐精心备下的,明儿我一早就过来侍候着四小姐进京。” 瞧瞧,还真是有备而来! 刘嬷嬷虽言语客气讨好,可“我”字已表明了其傲慢得意,全无做奴婢的自觉。 而规若凝与凌苍悟对凌元浩,凌元瀚兄弟二人性命的顾忌,未再强行阻拦或多说什么,亦令刘嬷嬷大大松了口气。 “快,你们几个还不快将王爷和王妃备的重礼送下。”刘嬷嬷回头喝斥四个面无表情的大丫鬟,只要规若凝接了这卖女儿的四匣子金银珠宝,银票田契,此事,就彻底成了,瑾王爷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哥哥,对得住这孤儿寡母的了。 “不……”规若凝终忍无可忍。 “夫人,这点子粗活怎敢有劳您,奴婢来做便是。”不待规若凝拒绝,阴雨晴已扔下手中鸡,白晰的手背上尚残存着血渍和灰迹,抢上前,摞抱过四个沉甸甸的,开着缝,闪着光,露着真金白银光耀的嵌蓝宝匣子。 转身时,迎着凌苍悟凝着的凤眸,羽睫轻颤,怯生生的吐了吐粉舌,活脱脱知错犯错的顽童状,擦身之际低声快语道:“四公子,便是躲灾逃难,也得有盘缠傍身不是。” 眼前是如狐的狡黠笑意,鼻间是和着汗湿气的女儿家清香,凌苍悟闪现着危险暗芒的凤眸一滞,不过瞬间,收回目光,扶着规若凝的手则使了点力,看着他眼神示意,规若凝欲言又止,终化成一声低叹。 “这位嬷嬷,莫忘了遣人送来奴婢的穿戴物什,嗯,还是多给奴婢准备几套男装的好,送小姐进京,奴婢随侍在侧,有粗使的活儿,奴婢穿男装做起来也方便。”阴雨晴大咧咧不客气笑道。 阴雨晴的话令满心兴奋,正要出门的刘嬷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不过阴雨晴的话亦令刘嬷嬷放了心,这美的跟小仙女儿似的四小姐答应的如此爽快,想来是过怕了穷日子,身边这粗野丫头倒也是个机灵的,巴巴的要跟着进京享福,有个近身的人侍候着凌无忧,想来规若凝也会放了心。 男装?粗活?当真以为要上山下河,打猎摸鱼不成?刘嬷嬷眼角直抽,回头时已是皮笑肉不笑:“虽说瑾王妃已为四小姐准备了这四个使唤丫鬟,可也不差个你,那便跟着去吧,衣衫自会为你备好。” “不过,”刘嬷嬷蓦地面皮一板,狠狠盯阴雨晴一眼,满脸阴鸷,“进京入瑾王府后可容不得你在偏远小地方儿的劣习,若是有个言差语错,可小心你的皮!” 第五章 知己知彼 三月,春暖尤寒。 一弯明月在浮云间沉沉浮浮,清冷月光下的简陋小院,静得异常,暗夜中越显萧瑟寒凉。 卢伯无声扒着铁门,瞪大了眼从宽大的门缝里悄悄往外瞧,末了,扭头匆匆往前堂去,消瘦的身影在院中明明灭灭斑驳光影下,露了几分慌张。 前堂,桌上的青菜糙饭早已凉透,却无人看一眼,那盘汤头金黄,飘着一层油光的野鸡肉仍默默在空中挥散着诱人香气。 “夫人,”卢伯快步走了进来,“三公子所料不错,外面果然有人把守,二十多个带刀侍卫,还有一队在来来回回巡视。” 凌苍悟不作反应,似未放在心上。 “夫人,王爷生前最是疼爱小姐,生怕小姐受了委曲,小姐万万不能过继给瑾王,更不能和亲乌逊啊!”文娘眼圈泛红,焦声着,“小姐并非嫌贫爱富之人,奴婢还有几把子气力,多接些洗漱的活计,日子总能过下去。” 一旁的阴雨晴抿着唇,眼睛亮亮的,盯着某种神游,不知在想什么。 “苍悟……” 凌苍悟轻拍了拍母亲的手,示意她稳住。 看着年仅十七,却少年老成,行事稳妥的三子,规若凝收了声,她知儿子疼爱妹妹的那份心,定不会让无忧受了委曲。 “你可想清楚了?”凌苍悟转过目光看着凌无忧,沉声问,看似气度从容,然不怒自威,内敛肃然之色颇有已故宁王风采,“你毋须顾虑,三哥总能护得住你!” 从恩师那儿得了确切消息,短暂的愤怒后,他考虑更多的是解决之法和退路,虽仓促冒险,然不失为可行之策。 他疑惑的是妹妹无忧对此事,似乎也已心有计较。 妹妹虽明理聪慧,可若欲牺牲自我,他绝不答应。 “三哥,妹妹今日所言并非意气用事,”凌无忧神色认真道,“如今形势比人强,人有心算计,有备而来,甚至以大哥二哥性命相胁,便是三哥应对,总要寻个周全的法子。” 烛光下,凌无忧莞尔一笑,笑颜绽放百媚生,波光流转,杏眸里满是对兄长的信赖与钦佩,笑盈盈道:“谋定而后动,总比打草惊蛇匆促行事成算来得多,况,我还真的有些怀念京城的繁华了呢……” 京城,有爹爹的影子,京城虽是伤心地,却也留下了父女天伦之情,一家美好的回忆。 凌无忧眸色微黯,然,这抹黯然转瞬即逝,笑盈盈道:“而且我人便是去了京城,入了瑾王府,可替嫁能否过得了皇帝这一关,我人能否入了乌逊求亲使的眼,能否顺顺利利出塞和亲还两说着呢!” “或许,不过是去白白游玩,故地重游一番罢了。” 凌苍悟眉宇轻动,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凌无忧,他最坏的打算便是安顿好一切,入京动手。 “扑哧——”一直未出声的阴雨晴禁不住笑出声,完美弧度的眼角眯眯着,笑得狡黠,抬头来迎上众人视线,却瞪着清亮明澈的大眼睛,一脸无辜状,“夫人,三公子,四小姐去哪儿,雨晴便跟到哪儿!况,如四小姐所说,便是人入了京,能否如了瑾王爷意出塞和亲还两说着呢!” 两女孩眨巴着眼眸隔空会意一笑。 “你们两个,心大了,主意都打定了不成?!”规若凝轻叱,神色满是无奈与愁绪,儿子与女儿之意她明白,可明白亦是心难安。 晚饭草草吃过,安抚好母亲之后,凌苍悟回到小书房,所谓书房,不过前后左右四五步之距,一张小小原木桌之外,便是罗列着的几排书架。 凌苍悟刚进门借着月色点燃小油灯,身后门响,一回头,抵门露出两颗小脑袋,四只明亮灿若天上星的眼睛齐齐望定他。 “进来吧。”凌苍悟无奈道。 没了拘束身心放松的两女孩儿立时笑嬉嬉的跑上前,阴雨晴左顾右盼:“如果奴婢记得不错,三公子得了一张化外边夷疆域图,还有两本《夷国录》,其中就有描述北厥奴和乌逊等国的。” 凌苍悟心中一动,眸色幽沉,想到了什么,淡淡道:“你有过目不忘之能,自是记得不错,不过——为什么找这个?” “当然是为了——知己知彼喽!”凌无忧扑上前,抱住凌苍悟左臂,仰脸笑得讨好,如孩童般晃悠了两下撒娇道。 “三哥不是说乌逊的王子铁勒随求亲使一行进京了嘛,妹妹就想啊,此番去京城,若有机会,使得这个铁勒对我心生厌恶,瑾王的如意算盘不就落空了嘛,这样,既不得罪瑾王,又能安然脱身,何乐而不为。” “可既然要在乌逊王子和求亲使者身上打主意,总得提前知道些乌逊国的事才好嘛。” 瞅着凌苍悟黑了的脸,阴雨晴眨巴眨巴清亮的眼眸,无声哀叹,含着怜悯看向凌无忧:小姐啊,就你这点道行,可骗不了三公子呀。 果然,凌苍悟拂袖转身,走到窗边,凝望着窗外皎皎明月,心有沉吟,眸色幽深,眼底里闪过复杂无数: 他的四妹妹,人前笑嫣如花,看似安然对待苦难,甚至于苦中作乐,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心思变得深沉?又是何时给自个儿背负上这光复家族门楣的重担? 他本该欣慰,却心有酸楚。 “三哥?” 凌无忧巴巴望着凌苍悟修长背影,挺拔身姿,如峰顶苍松,傲立天地间,无端地,令她敬重信赖。 凌苍悟剑眉微挑,似拿定了主意,缓缓回转过身,神色温和,道:“既然不肯说实话,三哥也不逼你,不过你要谨记,此去京师,万事小心,绝不可轻易涉险。” “嗯,我就知道三哥最疼我。”凌无忧笑吟吟忙点头,“便是信不过我,有雨晴在我身边,三哥总信得过她吧!” “她——更不省心!所谓的知己知彼,便是雨晴的主意吧。”虽语出不满,然看向两个女孩儿的眸光,难掩宠溺之色。 凌苍悟抬手取书,袖滑落至肘,露出左臂上一块云状伤疤,疤痕处几近平整,颜色如红粉芙蓉,又似落日后的火烧云,少了几分火焰赤红。 阴雨晴目光瞬时定住:这伤疤,还是流放边城采石场时,三公子为救她被滚烫的炭火所伤…… 此时,凌苍悟已将化外边夷疆域图和《夷国录》摊到书桌上,细细讲说:从乌逊的地势环境、兴起发展、各部族情况……直至近些年犯边及与北厥奴的战争,凌无忧看的仔细,听得有趣,旁边的阴雨晴则敛神静静听着,良久,悄悄看向凌苍悟清冷专注的面庞,心有疑惑的她很想问问三公子:怎会知道的这么多? 而当得知现今的乌逊王已年过六旬,并且正妻王妃尚在,傻了眼的凌无忧和阴雨晴面面相觑: “如此,还想去乌逊吗?”凌苍悟看着大眼瞪小眼的两女孩。 凌无忧咧嘴讪讪着:“三哥,我只说要入京,可没说要去乌逊和亲乌逊王呀。” “乌逊王太老,上面还有个正妃,不妥!”见三公子看过来,阴雨晴立时肯定点头,表明立场,“四小姐,你还是不要想太多才好。” 凌无忧:“……” 第六章 望眼欲穿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跃出窗户,飘落房顶,脚尖轻点,又纵身从空中掠过,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然掠起的风,打破了这无声无息。 西厢房,望着窗外寥落夜星出神,毫无睡意的阴雨晴眼眸陡得一跳,眼睁睁着融于夜色的黑衣人消失无踪,那身形,于她,太过熟悉。转头回望熟睡于床榻上的凌无忧,睡梦中的女孩眉头尚拧蹙成结,所谓心忧,不外乎如此。 阴雨晴默默看着那不安的睡颜,已是一脸郑重:前路多艰,便是龙潭虎穴,雨晴拼死定也要护你周全! 院外,一队带刀侍卫走过,队末的男子感觉脑后诡异风过,猛回头,视线内并无异样,只看见不远处的老树枝桠在月色下颤颤悠悠。 松林深处,一开阔地显现,青石高墙内,一室尚亮有烛光,黑衣人正欲举手敲门,苍老之声已传出: “进——” “老师,夜已深,弟子无状,扰了您的清静。”凌苍悟向跪坐在檀木矮书案后的郑之渊恭敬行礼。 人前,同“碧霄”书院的学子一般,他只称他为先生,或居清先生,人后,他是郑之渊的关门弟子。 年逾七十的郑之渊着一袭绣兰花暗纹的宽袖白衫,须发虽皆白,然肤润光泽,面上并无几许皱纹,烛光下满头银丝闪耀,配上那安然若素的神情,颇有股道古仙风。 他双眸虽清亮不再,但并无混浊之色,倒有透彻人心的锐利。 “人老了,觉也少喽。”郑之渊抬手示意,凌苍悟上前跪坐于矮案前。 郑之渊似有些倦意,身子微侧,斜斜靠在身边的软枕上,神态安然,再抬眸时,目光慈和,似长辈正在谆谆教诲小辈般。 凌苍悟一直隐隐觉得有股不明势力在暗中保护着他与他的家人,流放路上几番遭难,流放之地几经生死,然每每在他生命无法承受其重时,总会莫名的转危为安,甚至于机缘巧合下入了郑之渊的眼,拜其为师…… 当郑之渊得知凌无忧决意入京后,淡淡道: “这孩子恐怕想的还要多,若以宁王之女和亲乌逊,皇帝必要复宁王妃一品诰命之尊,还宁王后代子嗣荣耀,”郑之渊轻摇头,“想法虽幼稚,却也不失宁王之后的傲骨。” “四妹不知的是,五王之死,罪不在助太子逃命离京拥兵自重隔江而治,而是罪在帝心,罪在功高震主!”凌苍悟面色平静,不着喜怒的语气中着一丝苍凉。 五王当中,三个异姓王为武将出身,军威赫赫,两个皇室宗族亲王亦在军中历练过,更曾与三位异姓王在沙场上有同袍之情。最要命的,这五位实权王爷与皇后母家,太子外家,一门出两国公、两位大将军的魏家交情甚笃。 虽天子恩典,由罪奴为庶民,可肃帝真的会对五王之后放下最后的忌惮? 几年来的甘于清贫忍辱负重,是否要就此走至人前? “你打算如何?” “老师,四妹入京,未尝不是一番历练,我却分身乏术,不能相陪。今日刘嬷嬷言,我两位兄长与北厥奴铁骑和南越蛮夷作战,可两位兄长都投军在北境“虎威”将军麾下,如何又去了南境?” “我已有三月未收到两位兄长平安信,心中难安,准备北上亲走一趟“垄幽”,若然无事,也要告之兄长们家中所发生之事,让他们心有计较早做打算。” “既如此,”郑之渊略一沉吟,“那便让你三师哥入京。” “多谢老师。”凌苍悟心有感激,恩师虽诲人不倦,广为学子授业解惑,然,择徒严苛,真正坐下弟子不过寥寥四人,而三位师哥,非常人之资,各有千秋。 有三师哥暗中保护四妹与雨晴,他心稍安,况瑾王爷有心利用,想来短时间内,四妹还是安全的。 “上次授你的剑法,你演练之时所露几处破绽与缺陷,为师已标注,拿去细读。”郑之渊拿出一个竹匣子,推向凌苍悟,“里面还有最后十一式剑法,务必在去“垄幽”前学会。” 离开松林,捏了捏怀中竹匣,那隐隐疑惑感又起:恩师,从未当场指点过他武学,到底是力有不怠?还是在替人授学? …… 半个多月的赶路,虽走官道,又有舒适宽大马车坐,可还是令凌无忧和阴雨晴浑身骨头酸疼难受的紧。 于凌无忧,最难受的是口舌之欲,对野味儿的渴望。 或许离京越近,平静下的不安越甚,对吃的渴望,转移了这不安。 一路行来,虽吃食都为酒楼最好食材做出的珍馐美味,然,皆无法与最简单原始的烤野味来的鲜美嫩香,洒上点儿盐,落下的油脂溅在火苗上滋滋着引诱听觉,尽情飘散的香浓气息勾引人的肠胃,简直了…… 凌无忧咂巴咂嘴,希冀道:“要是现在有只肥野鸡烤来吃就好了,雨晴,怎么办呢,我平日里也没这般馋啊,为什么现在这么想吃?” 正习惯性擦拭弯弓,一袭烟青色布衣短衫,木质雕花发箍束着长发,一袭简洁男装,却难掩俊俏无比的阴雨晴抬头瞅瞅坐在树下,仰着小脑袋,一脸回味悠长状,吧嗒着润红小嘴儿馋吃的凌无忧,不觉心有好笑。 一路行来,凌无忧心血来潮,同阴雨晴一般,也换了男子装束,此时的她,一袭银绣暗纹走金丝边水青色短衫,头戴白玉嵌紫晶束发冠,整个人令人眼前一亮,肤嫩俊美,唇红齿白,明眸汪汪的美“少年”。 瞅着两举止洒脱的美“少年”,刘嬷嬷也心情大好,初时还对两人心有防备警惕,可一路行来,凌无忧未曾刁难她半分,甚至极度配合。而阴雨晴也一改粗鲁举止,伶俐乖巧,说话更是甜美讨巧,不禁令刘嬷嬷大为满意。 眼看再有不到半日的行程便入京城城门了,对于吃的这点小愿望,刘嬷嬷自然乐意给予满足,不过瞅瞅官道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刘嬷嬷摇了摇头: “四小姐,这眼瞅着就要入城门了,到了瑾王府,什么吃的喝的没有,不就是点烤野味么,咱们王府可有最新鲜的狍子和鹿肉,王府御厨烤出来的肉啊,那才是真真的好滋味,香得很。” 刘嬷嬷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口舌生津,也有了馋意,下意识抹抹嘴。 凌无忧听在耳,愈发引得馋虫来,抿抿润红粉唇,一副可怜巴巴状,仿佛嘴里要伸出个小手儿来,不忍目视的阴雨晴翻了薄薄眼皮子,仰天哀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官道旁的这片小树林子,哪里有野鸡可抓,别说野鸡,连条蛇都没瞧见。 咦? 望空兴叹的阴雨晴忽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清亮的眸子烁烁生辉,笑道:“猎不着地下的咱们吃天上的,小姐,你有口福了!” 在一众带刀侍卫惊讶目光中,在刘嬷嬷紧锁的眉头中,在四名大丫鬟惊愕神色中,在凌无忧满是渴望的目光中,阴雨晴弯弓搭箭,眯眼对准了湛兰天空,正展翅悠悠盘旋着,不知大祸临头的大黑鸟。 “嗖——”凌利箭啸声。 “砰——”鹰落地沉闷声。 “呃——”刘嬷嬷惊愕声。 …… 简易烤架上,一只光溜溜,份量十足,精瘦有肉的飞鸟正遭受烈火舔焰。 无数只大眼瞪小眼傻傻的看看那堆黑毛上覆着的血淋淋内脏,再瞅瞅两唇红齿白,笑语盈盈的美“少年”。 方才是这两人干的吗?那放血的干脆熟稔,那拔毛的利落果断,那拔刀剖腹的利索狠辣,那分尸割肉的麻利决绝…… 这些人不知的是宁王尚武,王府的小主子们自幼习武骑马射猎,阴雨晴与凌无忧亦在旁学得认真,不仅阴雨晴,便是凌无忧也有几分花拳绣腿。 “雨晴,这好像不是普通的鸟,像是大老雕。”凌无忧顺手将最喜欢的,砍成六截的翅膀翻了个个。 “是乌猎,鹰中霸者,有空中狼之称,我在三公子的书上见过。”阴雨晴纤长手指捻着根长长的羽毛,羽尾似太阳灼了金边,又似覆了层黄金粉,羽身则油黑光亮中布着点点金点子,这根羽毛长在乌猎尾翼,颜色特别,唯此一根。 “奇怪,乌猎为北厥奴特有凶猛飞禽,怎会飞来了这里?”把玩手中长羽,阴雨晴心有纳闷。 “定是官宦富贾从边城买了来的,可怜啊,成了盘中餐。”凌无忧悠悠感叹,墨玉般的瞳子中,满满映着的都是金黄透红,冒着油泡泡滋滋作响的烤肉,手中不断翻烤着将熟的美味,笑吟吟道,“乌猎,不知什么味道?嗯,肯定比地上跑的好吃。” 飘散的浓郁香气令凌无忧眼底里含了热切,换上男装真好,举止不受拘束,直接无视周围射来的道道质疑惊恐目光。 “小姐,这个送你。”阴雨晴极大方的将这根金光闪闪的羽毛送了出去,“将它穿在你佩戴的熏竹香囊里作为装饰,别有趣味。” “嗯,好看!”凌无忧甚是愉快的接受了。 两美少年边吃,油光闪亮惹人垂涎的娇艳红唇边开开阖阖含糊不清的品评: “太——好吃了!呼呼——”热气炙烫,粉唇呼呼,然粉舌还不舍得挪。 “比野鸡肉还要香甜滑嫩呢!”幸福的眯了眯眼。 “什么叫唇齿留香?唯乌猎而。”从此乌猎是美味。 “给我留个翅膀……”嘴里啃着,闪亮的眼睛盯着。 当两美“少年”大快朵颐时,当刘嬷嬷、四个大丫鬟和一众带刀侍卫耐不住美味诱惑,跟着愉快分享异域“乌猎”肉时,数里之外,马背上的乌逊国王子铁勒正巴巴仰着脖颈子望天,望眼欲穿! 两只雪隼回来了,可最爱的那只乌猎呢? 第七章 不必再留 塞外夷国,草原王族,尤好驯养猎鹰以彰显身份,每每两军交锋,常可见王族狼头旗下,为首者肩上立着锋爪利喙的猎鹰扫视战场,或鹰眼锐利咄咄盯向敌方,或出其不意扑袭而至…… 作为乌逊国王子的铁勒,此次入中原,自也将三只爱宠带了来。 两只线条流畅,通体雪白的雪隼独占一匹战马,稳稳并立于马鞍上,慵懒的低着小脑袋,以喙啄毛,打理着羽翼。 “大飞小飞都回来了,小乖怎么还没回来?”嘹亮的啸声穿透长空,余音久久,坐在油黑发亮高头大马上的铁勒收了啸声,眯眼望天喃喃着,深棕色的瞳子在阳光下显得清透澄明。繁华京师不比草原,无法恣意施展,不得已,他每每出城远奔数里纵马放鹰。 被点了名的大飞小飞齐齐停了动作,一挺脖,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看向主人。 明媚阳光打在铁勒蜜棕色的肌肤上,衬得铁勒英武刚硬的脸部线条泛了层光泽,粗壮脖颈子上悬挂的几串风格厚重粗粝,红黄蓝艳丽的玛瑙珊瑚珠串和黄金狼头挂饰在光照下烁烁闪亮惹人视觉,风过,身上一袭藏青滚着灰狐毛边的风氅扑簌簌逆风飞扬,露出他挺拔矫健身姿。 小乖从未迟过,这都晚了一个多时辰,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铁勒眯了眯眼,心有不安。 “大飞小飞,你们去找找小乖。”心有不耐的铁勒回过头,两指宽的黄金抹额下,一对儿眼眶深陷的虎目透着精光,英气中难掩骨子里散发的悍气,游牧一族早熟,十八的年岁硬生生有着二十五六的成熟模样。 迎着主人的目光,大飞与小飞雪白翅子一扑扇,齐齐低了小脑袋,大飞身子一挫,脑袋抵在半开的翅子下,闭眼假寐,小飞则若无其事般,继续认真梳理着胸前细羽,一根一根,神态极为认真忘我。 周围二十几名亲随见状,若无其事般亦转了目光,大飞小飞不肯去,他们更不想,平日里借着空中优势的小乖也没少戏弄他们。 被两只雪隼无视了的铁勒黑了脸,迫人气势徒然而出,怒道:“你们两个,同与小乖上过战场,现在小乖迟迟未归,你们竟不担心,不肯施以援手?!” 被主人责难的大飞与小飞选择继续无视,别看小乖刚从雏鹰蜕变成长为真正的空中狼乌猎,平日里可没少欺负个头比它小很多的大飞小飞,常常一个背后扑袭而至,一翅子就将大小飞扇个跟头,还要大咧咧的再踩上两爪子…… “它们是畜牲,不是人!”别跟训人似的训两畜牲,白费气力。低沉冷淡的声音传了来,“王子,我们在此耽搁时间已久,该回城了!” 棕色战马上,一袭黑袍软甲的森烈屠冷眼扫了过来,一张脸,浓眉星目,眸光深邃,草原红的脸膛衬得整张刚毅面容透了几分粗犷,他是乌逊国最强悍的虎部王师的右将军,虽年仅二十四,却凭战功赢得军威,此番受乌逊王所命,率亲兵一路保护铁勒王子和乌逊国使团安危。 若非铁勒王子是乌逊王最器重的儿子,若非此次与大盛结姻亲之盟抗北厥奴事关重大,他堂堂虎师右将军岂会千里迢迢入中原…… “至于小乖,跟着王子城里城外往返几次,若是不能独个飞返官驿,王子也不必再留它!”没有感情的声音为小乖的前途定了调,铁勒瞅瞅他,却没反驳,在他眼中,难得有钦佩入眼的,而森烈屠,便是一个。 第八章 敢不领情 官道,遥望京师巍巍高耸的城墙不过十几里之距,一辆四坡青呢华顶,桥檐嵌着夜明珠,桥帘处悬挂一串儿橙红闪亮琉璃风铃的双驾马车大咧咧半横在官道。 “嗯……啊,啊,舒服——”低沉沙哑,似压抑,似愉悦的男子嗯啊声幽幽钻出马车,消散于风中,令周边的空气都浸染了分靡靡情欲味道。 “雨墨,你让本公子舒服的很,本公子高兴,来,让本公子也好好侍候你一回……” 不同于年轻男子慵懒调笑的悠长语调,尚带着分稚嫩的男孩声惊恐不已:“不,不不,公子,不要,疼——啊——” 仓皇凄凉的惨叫响彻长空,惊得低低掠过轿顶的一只喜鹊打个战栗,嘴中叼着的筑窝细枝颤颤悠悠着失落在空中。 轿帘猛得一掀,琉璃风铃清灵灵的悦耳声中,雨墨连滚带爬的逃出“魔爪”,颤抖着双肩,缩在车辕处惊魂未定。 正蹲在车尾较正跑松了的后车轮的中年车夫,头不抬眼不睁,习以为常般继续着手中动作。 雨墨抹了把额头冷汗,抬眼正对上铁勒一对儿好奇的深棕色瞳子。 听在耳看在眼的铁勒瞅着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白晰嫩肤染了一层红晕,额头痛汗涔涔的雨墨心有惊叹:好漂亮的男孩,简直比天山上的雪莲还要娇嫩美丽…… 铁勒并非不谙世事之人,方才车轿中对话,再瞧瞧眼前这衣衫不整,裤腿高挽,白嫩嫩腿肚儿上落着青紫指印,痛得满头汗的美少年令他心有了然。 想到王兄泥鸠靡好男色,几次撞见被王兄玩乐后的男人惨状,不觉瑟缩了一下身子,心有恶寒。王兄好歹玩乐的是成年男人,可轿中这恶心人家伙竟然拿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来玩弄,铁勒莫名来了气,欲救这素不相识的少年于水火。 看在眼的森烈屠似知铁勒所想,拔马上前,面无表情道:“王子,这是大盛非我乌逊,何必理会不相干之事,”转而又扫视愣愣着与他们对视的雨墨两眼,“想必他是专门供人玩乐的luan童,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生存之法。” “luan童?”铁勒忽想到来京师这段时日,陪同的大盛官员把盏畅饮酒醉后也提到过京城有名的寻乐场所,听说有一次森烈图还去了“逍遥楼”,彼时他还不信,难不成…… “嘿嘿……”铁勒宝石般闪亮的大眼睛眯了眯,瞧瞧雨墨,又瞅瞅森烈屠,下意识提马离他远一些,咧嘴笑得促狭,“右大将军,你可变坏了呀,这男童比起逍遥楼的男色如何?!” 在森烈屠意会发怒前,铁勒呲着白牙大笑着扬鞭而去,一众亲随忍笑不敢看森烈图的脸,打马匆匆追去。 雨墨虽听不懂这两为首者嘀嘀咕咕说的“鸟语”,可也从落在自个儿身上的眼神里猜出他是两人说话的由头,他绷了小脸儿,还没想明白之际,被马车中伸出的长臂一把给提溜回去。 “公子……”雨墨急了,想起那彻骨的痛,慌不迭又扭着身子挣扎,“雨墨身为下人,为公子按穴推拿消解疲乏是本份,不敢有劳公子给小的……” “闭嘴!臭小子,本公子难得侍候你一回,你还敢不领情?!”上赶着侍候人都被嫌弃了,自觉颜面有失的南门万重咬牙撸袖,撕去白面书生斯文面皮,一手拽过雨墨的右腿,另一只手探出两指气势汹汹摁了上去。 “啊——” 雨墨痛得仰脸儿惨号,泪珠子险些滚下来,哭兮兮道:“不要……痛!痛死了,公子饶命。” “瞧你这点儿出息,”南门万重墨眉轻扬,俊美的脸上满是不屑,“痛,则不通,这才只按‘三阴交’穴你便承受不住,养在我这里都三个月了,还如此不堪,之前这身子到底是有多亏欠?!你年纪小小便如此,若不加以调理岂不更棘手,明儿起,五更天起,扎马步习吐纳。” “不要啊——”雨墨捶地哀号,刚逃脱狼窝儿,又跟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主子,硬逼着他‘享受’侍候不说,还要天不亮就起床扎马步,他命,苦啊。 …… 巍巍城墙高耸入天,厚重古朴的黑铜大门无言诉说着沉重与肃严。 手持长刀利戈的城防兵检视着出入人流,因恰逢城外“松风庵”内三株据传五百岁龄的银檀树又盛开绽放奇景,银花满枝头,如流云白雪层层皑皑,沁人花香更是顺风送十里。慕名观赏者众,来来往往,三道长长的队伍令宽阔的城门变得拥堵,城防兵开了侧门,专供王候勋贵家车马轿辇通行,便是如此,侧门车流缓行依旧。 虽不欲张扬,接人的马车普通,但瑾王府的尊荣在,刘嬷嬷命侍卫持着瑾王府令牌去往侧门等候入城。 一袭男装的凌无忧和阴雨晴双双坐在车辕处,唇红齿白,明眸粉腮的两娇俏俊美少年立时成了城门一景,引来视线无数。 全然对周围之事视而不见的两美少年只怔怔望着高高城楼上雕刻的“同安”二字出神,目光迷离且忧伤。 湛蓝高空上,两只雪隼掠空而过,蓦地齐齐低了一侧羽翅,于半空划出漂亮的弧线,掉转身子盘旋在空,小脑袋轻动,似在确认着什么,末了,又双双俯冲而下,直扑两美少年。 第九章 雪隼突袭 “雨晴,还记得那日吗?”凌无忧低声喃喃着,羽睫轻动,思绪处,深掩的情绪起,眼底里已是水光涌动。 阴雨晴如何不记得?! 五年前的那个初秋日,四周笼罩的薄雾尚未散去,一缕朦朦晨光相送,获罪抄家的宁王府罪奴们便是经由这道城门流放去往边城苦寒之地。 凌元浩,凌元瀚,凌苍悟受过刑讯的三兄弟,伤痕累累,曾经的天之骄子,已是身负重枷铁锁,在押解官役挥舞的皮鞭下,踉跄前行。 身后,是被铁链穿成串儿的规若凝、凌无忧、陆嬷嬷、阴雨晴、花好、月圆……(肃帝开恩,未将宁王府的女子们没入教坊或充入军营为妓,只将上下等人皆流放做苦役,便是如此,上了岁数的陆嬷嬷,身娇肉嫩的大丫鬟花好,月圆等人仍不堪磋磨与疫病,皆死于流放途中。) 宁王爷冷峻肃板,宁王妃聪慧良善,源碧自流清,整个宁王府风气亦清正,没那些个皇族王候府内的乌烟瘴气肮脏之事,主子们身边侍候之人亦关系融洽,尤其陆嬷嬷,根本将凌无忧和阴雨晴当亲孙女来疼。 “雨晴,你还那么小,”倒下去的陆嬷嬷翕动着干裂布满深褐色血口子的唇,深纹纵横的枯瘦脸没有巴掌大,显得大而无神的眸子直直望定她,“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着,代陆嬷嬷看着,看着宁王府起复的那一天。” 眼前浮现一张张逝去的面容清晰如昨日,无不是不甘与不舍…… 阴雨晴眼窝一热,声音带了丝沙哑,却是极为坚定道: “小姐,莫悲伤,总有一日,夫人和公子们会堂堂正正再入这城门,走进这京师‘同安’!” 阴雨晴扬起娇俏的小下巴,欲让这三月尤寒的春风风干眼中泪,岂料,亮如黑宝石的瞳子中赫然映出两只俯冲直下,勾喙利爪的雪隼,黑眼圆瞪,气势汹汹,挟风而至…… “小心——”阴雨晴惊急,一把推开凌无忧。 大飞的翅尖扫过两人头顶,一道漂亮的半弧划过,又直冲云霄。 众目睽睽下,凌无忧与阴雨晴双双跌落在地,匆忙起身的两人抿着桃花红粉唇,神色紧张,几缕青丝额前落,虽显狼狈,可茫然无措状的玉雪娇俏两少年郎更惹人怜爱。 “出什么事了?”凌无忧莫名被推开,跌倒时只感觉头顶轻动,眼前飘过一片阴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也知定是遇到了危险,否则阴雨晴不会对她动粗。 耳边传来鹰唳声声,短而尖,似兴奋,似警告,凌无忧抬头望去,视线处,两只通体雪白的飞鸟正在头顶盘旋。 正排队等着入城的人们被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短暂的静寂后议论声起,皆生了兴致,纷纷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借以打发消磨无聊,甚至几家官府女眷闻声亦悄悄掀起各自轿帘,绣扇半掩面望了过来。 “刚看到那尖钩嘴没有?是鹰,好像是鹰。” “瞧见没,这鹰也会挑人欺负,看两个哥儿长得俊俏,也来逗哥儿玩呢。” “咦?这是哪个府中的小公子?怎么车上没挂府牌……”能走给官宦家眷开的侧门,该是职位不低的人家,可这马车却看着普通。 “我活到这岁数还没见过通体雪白的鹰呢,真漂亮……” “……” “是雪隼,这两畜牲刚偷袭我们,似乎对我们有敌意。”听到凌无忧不安的声音,阴雨晴紧盯着天空一击不中,盘旋不去的雪隼道。 雪隼,乌逊国所特有,个头比喜鹊大一倍有余,狡诈如狐,擅偷袭,嗅觉敏锐,受训的可千里追踪猎物,是乌逊国王族最钟爱的猎宠。 想到从凌苍悟的藏书中看到有关雪隼的记载,阴雨晴清亮的眸子一暗,心有惴惴:之前将一只北厥奴特有的空中狼“乌猎”作了盘中餐,现又有乌逊国独有的“雪隼”现了身,而且还只偷袭她们两人,这,该不会只是巧合吧?! “城门口这么多人,为什么单单会袭击你我?”复了镇定的凌无忧一下子问到点子上。 “四小姐,四小姐你怎么样?”后面车上昏昏欲睡的刘嬷嬷被丫鬟叫醒后,听说鹰袭击了凌无忧,吓得刘嬷嬷一个激灵,这好不容易一路将人带了来,临到入城了,可千万别出事才好。 空中两雪隼唳声不断,时不时俯冲而下,目标不仅是凌无忧与阴雨晴,连带着瑾王府的带刀侍卫和走出马出的刘嬷嬷等人。 谁叫这些人都吃了“小乖”,身上味道尚存,凌无忧与阴雨晴身上味道最甚,杀“小乖”时的血腥气,坐在火边边烤边吃时美美的,可这些气味却也尽情挥散于头发与衣衫上,对受过严苛训练的大飞小飞而言,满满的都是“小乖”气息。 一路在战马上歇脚回返的两雪隼,歇过乏后展翅而飞时却找到了“小乖”的下落,主人总该满意了吧。 “小姐,我们可能有麻烦了。”阴雨晴隐隐猜到了什么,在北厥奴栖于险峰悬崖的“乌猎”,乌逊国的国宝雪隼,若它们同属一人,那此人,绝非普通官宦商贾,除非…… 身后马蹄声急,回眸处,尘土如卷云滚滚飞扬,二十余匹矫健的战马飞奔而至,为首者长啸声声,似与空中两雪隼交流着什么。 “雨晴……” “小姐,见机行事。” 面对勒马而停的铁勒等人,阴雨晴下意识挡在凌无忧身前。 第十章 机会与凶险 马蹄声急,引了城门口众人的视线。 一马当先的铁勒,一头乌浓黑发逆风张扬飞舞,上面束着的几条小辫子随着动作上下起伏甚是跳脱,胸前挂着的几串大而浮夸,五光十色惹人视觉的玛瑙珊瑚黄金挂饰,厚重粗粝,又给人沉甸甸压抑之感。 “吁——” 勒马而停的铁勒继续仰头长啸,似与空中雀跃着的雪隼交流着什么,末了,锋利眼刃蓦地盯向眼前两美少年。 两雪隼鹰仗人势,越发挑衅嚣张,不时俯冲而下做出威胁动作,唬得两“美少年”狼狈躲闪,小脸儿煞白。 阴雨晴目光从铁勒额前的黄金狼头抹额,又到一身黑袍软甲,腰佩弯刀,脸色沉沉的森烈图身上,心觉不妙的她掩在袖中的手不禁轻微颤动。 黄金狼头,草原游牧边夷王族与贵族的标志性配饰,为首的这位,脑袋上顶着一个,脖颈子上挂着一个,身边还有如此多凶神恶煞的护兵,如今入京师“同安”的只乌逊国王子与求亲使一行,这人身份,还用说么…… 阴雨晴侧脸与凌无忧隔空互视,从彼此的眸光中看到丝凝重。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城门兵,“铁勒王子,”跑过来查看的几个城门兵立时认出了铁勒和森烈屠,得上封提示,他们不敢轻易开罪这些草原“贵客”。 “小乖在哪儿?”铁勒居高临下,深棕色的瞳子直直瞪向阴雨晴和凌无忧,他汉语生硬,虽带着怪怪腔调却也听得清晰明白。 见马前两粉雕玉琢似的美少年怔怔着,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心有不快的铁勒抬起马鞭又指了指两人,厉声喝问:“你们两个,把我的小乖藏到哪去了?” “小乖……是谁?”阴雨晴眨巴眨巴眼睛,神色不解,目光清澈且无辜,边不时瞄着天上动静儿,边轻声迟疑道。 “是空中狼乌猎。”一直冷眼看着的森烈图忽道,来自于战场上的敏锐,他对这两个画儿般的美少年起了好奇,遭受大飞小飞袭击,两人虽仓皇逃躲,却不忘相互扶持救助,面对铁勒气势汹汹责问,两人又表现的太过镇定,不由开口解释道:“乌猎,小乖,是一只黑色的大鹰。” 紧盯着两美少年的森烈图没错过阴雨晴下意识抿紧的粉唇,更未错过凌无忧目光中的闪烁。 铁勒等人一出现,刘嬷嬷便已意识到他们的身份,身为瑾王妃身边的心腹,自是比常人耳聪目明的多。 一直在旁紧张观望的刘嬷嬷脚下悄然后退:黑色的大鹰,阴雨晴射下来的可不就是只大黑鹰么,可现在就剩一堆毛和骨头了,自个儿虽手上没沾血,可也跟着享用了半根鹰腿儿,哎哟喂,那肉可香嫩了……啊呸呸呸,这,算不算是同谋? 感觉脑袋已摇摇欲坠的刘嬷嬷暗暗向四个大丫鬟和带刀侍卫们使眼色,满眼凶光警告各人都闭紧了嘴。 “大黑鹰,见过没有?!”心有不耐的铁勒提马上前,距并排的两人仅半步之距,坐下油黑发亮的高头大马蓦地抬了大脑袋重重打了个响鼻,热气喷到两美少年脸上,两张美玉般的小脸儿立时皱成了团儿。 阴雨晴和凌无忧隔空眼神示意,电石火光间,已是交流无数: 这家伙就是乌逊国王子铁勒…… 凶巴巴的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似乎对那只乌猎很上心…… 可已经被我们吃了…… 他该不会高兴一个吃了他爱宠的人嫁与他父王…… 令他厌恶,让瑾王爷如意算盘落空,这,倒是个机会…… 可,似乎有些凶险…… “说!”耐心告罄的铁勒握着马鞭的大手“咯嘣”声响,深棕色的瞳子冒出如狼凶光,“本王子的‘小乖’到底在哪儿?再不说实话,将你们切碎了喂大飞小飞!”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眼见要被人切碎了,不承认,打死也不能承认。 “没!”宛如莺啼般的声音干脆果断,不肯躲在阴雨晴身后的凌无忧仰头看着高高端坐于马背的铁勒,神色认真强调道,“王子殿下,我们没见过什么鹰。” 嗯?这少年的声音——真好听,他的眼睛澄澈又明亮,好像天上最亮的星星!铁勒神色一顿。 “对,从未见过!”阴雨晴紧跟着保证,俏俏的小下巴微扬,清灵灵的声音甚是肯定,“铁勒王子,你的鹰定是在天上高高飞,我们一路在车中,便是下了车走几步舒缓疲累,没事抬头望天看它作甚?!” 森烈屠亦下意识扫视了阴雨晴两眼,心内纳闷:难道大盛帝国的少年郎不仅细皮嫩肉长得好看,声音也都这么好听? 在两少年和大飞小飞之间,铁勒自然相信他的大飞小飞,既然大飞小飞盯上了两少年,这两人必与小乖的失踪有关,秉承拳头底下见真知的铁勒毫无犹豫的扬起马鞭,劈头盖脸暴抽下去。 第十一章 明晃晃打脸 “咻——啪——” 鞭子凌利呼啸声爆裂于半空,。 凌无忧与阴雨晴鬓间几缕青丝随风起,感觉如刀风刃过,半边脸被刮的生疼,尖锐鞭啸声响在耳边,颤在心尖儿,禁不住齐齐打了个哆嗦。 两惊魂未定美少年僵直着身子侧脸看,从彼此瞳子中看见苍白小脸儿的自己。 这一鞭正抽在并排的两人之间,不过半步之距,稍有差池便会将两张美玉般的无暇小脸儿抽花抽碎。 铁勒嘴角微勾,满意的看着两煞白了小脸儿美少年,蓦地又挥鞭,呼啸声中,两少年脚下地面上多了一道深深凹痕。 这若抽在身上…… 看在眼的刘嬷嬷一缩脖儿,心内暗暗叫苦,脚下又悄然后退。 气氛紧张之际,无人注意一辆桥檐嵌着夜明珠,悬挂橙红闪亮琉璃风铃的双驾马车慢悠悠着停在了不远处。 “嗤——难怪苍悟不放心这两丫头,这刚到京师便惹祸上了身。”掀开轿帘的南门万重嘴里叼着根挂了两青青柳絮的细柳枝,嗤笑出声,一脸饶有兴味品评道。 南门万重,凌苍悟三师哥,奉师命赶往京师,护凌无忧与阴雨晴的周全。 经家破人亡,遭抄家流放,几番生死间徘徊,他不相信凌苍悟心心念着安危的两女孩儿还会如那堂中花,笼中雀,软弱寒颤,胆小怯懦不堪一击。 “公子,空中狼乌猎的失踪真与她们二人有关?”雨墨眉尖轻拧,唇红齿白的小脸儿流露出些许担忧。 “被雪隼盯上,那便十之八九了。”南门万重睨一眼空中兴奋着的大飞小飞,语气带了丝幸灾乐祸,“迟迟不交出乌猎,许是也交不出来了。” “啊?”雨墨一怔,旋即摇头怜悯叹道,“现在才知怕,便不该轻易招惹事端。”又扫视一圈儿如狼似虎的乌逊护兵和迟疑观望的城门兵,“公子,可有万全之策救她们?” 南门万重不以为意轻笑出声,那如狗尾巴草的青青柳絮在他似染了丹红的薄唇上一颤一颤着:“怕?不见得,你且看。” 不仅南门万重,便是一直冷眼紧盯着两美少的森烈图亦看出苗头心有诧异: 凌无忧小脸儿煞白,长长羽睫轻颤,甚至因惊惧眸中水波涌动,墨玉般黑瞳湿漉漉的如茫然无助的小鹿,可仔细看去,那眼底深处分明幽深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阴雨晴,略显单薄的身子绷直僵硬,苍白小脸儿看似紧张不安,一缕垂落青丝因额头渗出的冷汗被打湿,可她紧抿着的桃花红粉唇分明流露出倔强,更扬着小脸儿,清亮的眸子直直迎视咄咄铁勒,明明一单薄少年,却生生有着凌人不屈气势。 阴雨晴突然抢上前半步,弯身捡起一枚石子,猛挥手扬了出去。 大飞又一次俯冲而下,主人面前自是要好好表现表现,欲偷袭啄下块儿肉再挠上两爪子,不曾想侧腹上突然挨了一记,虽未致命,可重重一击也疼得够受,凄厉鹰唳声中仓皇而逃,引得小飞在它身边打转安慰。 铁勒愕然。 森烈屠浓眉轻动。 南门万重把玩着指间几片绿叶,脸上笑意更甚。 雨墨捂了眼,不敢目睹接下来悲惨一幕。 围观者大眼瞪小眼,惊了。 “呱噪!”阴雨晴无事人般拍了拍手上灰,护着凌无忧,不动声色后退拉开与铁勒距离,至少鞭子抽不到。 自幼跟着小主子们习武攻骑射的阴雨晴,准头十足,若非碍于场合不对,于她,两雪隼早已是她盘中一道菜,哪还由着两畜牲嚣张。 既然麻烦找上门,躲不过,那便迎之。 铁勒大瞪两眼一脸的不敢置信,还从未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大飞小飞,这明晃晃“啪啪”扇他脸啊! 愕然之后是愤怒,出奇愤怒,铁勒原本英气逼人的一张脸因肌肉抽搐显了扭曲,杀意出,杀气现,白森森的牙一字一字往外蹦:“你找死!” 他霍的跳下马背,大步上前,泛白的拳头骨节嘎嘣声响,他要亲手活生生扭断这小子的脖颈子! “慢着!”阴雨晴抓住凌无忧的手急退,清灵灵的声音虽急迫却不慌张,“铁勒王子,您这位远道而来的乌逊国客人,红口白牙诬人不成便恼羞成怒,要在大盛的土地上,当着大盛军民,杀我大盛无辜百姓不成?!” “你……” “您真是有能耐,倒是纵马战场厮杀阵前,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来战,再不济,拿那些扛旗的小卒磨磨刀也便罢了,可您倒好,跑到我们两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子面前喊打喊杀,您这般威风,乌逊国王上知道吗?!便是杀了我等无名小子,北厥奴的可汗可是会怕了您这位乌逊国的勇士?!” 铁勒脚下一滞,听明白了,这是在骂他呢!乌逊国求娶大盛公主以结姻亲之盟共抗北厥奴,身为乌逊国王子,不敢对阵北厥奴,却跑来大盛当众杀戮两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这也是明晃晃打大盛的脸啊。 盯着眼前张合着的粉润唇瓣,黑了脸的铁勒狠狠磨了磨牙:“小子,你这是想拿话来激我?没用!先不说你们与本王子的猎宠失踪有关,只刚才当众伤本王子的大飞,下本王子的脸,本王子杀了你们又如何?!” 凌无忧探出头来,湿漉漉的大眼睛满是无辜:“铁勒王子之意是您放纵雪隼肆意伤人,我们大盛百姓就该站着不动,任它们啄食?以血肉饲之?” 哟,还认出了大飞小飞是雪隼,铁勒眯了眯眼,危险意味更甚。 可不待铁勒开口,凌无忧已满脸委曲,泪水盈盈看向四周:“各位父老乡亲,难道你们也认为我们大盛百姓就该以血肉之躯喂食乌逊王子的爱宠,不得反抗,不得奋力自保吗?” 本就被阴雨晴一番话说得心有不平的围观百姓,此时见被雪隼袭击后,几缕青丝垂落衣衫不整显得狼狈的美少年又悲伤泪泣,一副无助可怜模样,百姓朴素小民情义起,纷纷围上前怒声指斥: “这些乌逊人纵鹰伤人还有理了不成?” “凭什么在我们大盛土地上撒野猖獗?!” “你们这些当兵的,眼见异族施暴欺我大盛百姓,却视若无睹不闻不问,你们到底是保谁的疆土?守谁的城?护谁的百姓?”一书生满脸正气,说到愤慨激昂处还握手成拳挥了两下。 …… 第十二章 变故一瞬间 群情激愤的百姓,拔刀相向的乌逊兵,两头作难的守城兵,场面一时现失控之态。 盯着两扮无辜装可怜的始作俑者,铁勒怒极反笑,虽一介武夫,可活在乌逊国王庭的他也并全无头脑,收了铁拳一扬手,身后五大三粗彪悍亲随弯刀入鞘,却仍鼓足腮帮以眼神瞪之。 “都闭嘴!”铁勒提气扬声,中气十足的浑厚之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脸上好似挂了一层冰凌的他,逼人气势令四周百姓静了下来。 “狡辩!”铁勒冲着两美少年冷冷一笑,笑意森然,“这们两个,就像草原的狐狸,阴险狡诈。说这么多,不过是想逃脱罪责,是不是小乖已遭了你们毒手?!” 凌无忧眼皮子陡地一跳,欲否认,可对上铁勒瞳子里簇动的火苗,竟没了勇气开口,毕竟理亏贪嘴再先,小乖已死是事实,她生于宁王府自幼被精心培养教习,深知礼义廉耻,若非对方动粗咄咄,她亦不愿强词狡辩。 “本王子的雪隼有千里追踪本领,从未出错,而那只乌猎,千金难求,更是本王子的战利品,意义非凡,本王子自它还是雏鹰时便形影不离,你们最好老实交待,否则,你们大盛的官府也得给本王子个交待,到时下了大狱,你们……” 阴雨晴心内喟叹:随便一射,谁知便射下个有主的乌猎来,铁勒不依不饶,难不成要以人命抵畜生命不成?! 历经流放之苦的她,亲眼目睹人性之黑暗,百姓苦苦求生,人命当真如蝼蚁,弱者还真不如权贵家的爱宠活得滋润畅快,眼见铁勒咄咄相逼,不觉亦来了脾气: “铁勒王子此话差矣,”阴雨晴莞尔一笑,两浅浅小梨涡现,眸色却是冷淡,“乌逊国律法如何小民不知,可大盛却是律法森严,定案有据,官府判案下狱定罪也要讲究个人证物证。” “您口口声声指我们与您的猎宠失踪有关,可您的物证呢?没有!您的人证呢?没有!噢,有,不过不是人,是两雪隼,可您倒是让两雪隼开口讲人话指证我们呀……” 阴雨晴抬头瞅瞅天,鹰仗人势的两雪隼受了打击倒乖觉了一点,在天空盘旋迟迟未再偷袭。 “人话不会讲,倒是一个劲儿的往我们身上扑棱,若明日大盛也有位高权重者不见了某只“大乖”,养的两猎宠也往铁勒王子您身上扑,莫非,铁勒王子您也要担了这莫名其妙强加到头上的罪名不成? “你……” “王子!” 铁勒侧目,就见已提马上前的森烈图眼神示意,铁勒顺势看去,深棕色瞳子陡地一跳,如沉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猛兽发现了猎物一般,扑袭而上。 “不——”见铁勒的目标是凌无忧,惊急的阴雨晴忙不迭抢上前。 唰的一声,寒光过,一把弯刀已横于阴雨晴胸前,面对铁勒如狼般你再多说一字便宰了你的森冷目光,阴雨晴额头又冒了冷汗。 “你别伤她!”凌无忧湿漉漉的大眼睛水光更甚,“你,你到底想怎样?” 看着两臭小子扮无辜铁勒就来气,好像方才伶牙俐齿言语挤兑他的不是这两人似的,他勾勾唇角,冷笑道: “是吗?和她无关,那么你呢?” 锋利弯刀霍地又抵住凌无忧雪白修长脖颈子。 森烈图提马上前挡住阴雨晴,面对清亮明眸里的愤怒与惊恐,森烈图浓眉轻扬:终于沉不住气了,小狐狸的爪子终于要亮出来了是吗? 另一边的凌无忧步步后退,突然腰后一疼,已是退无可退,身后,抵在了马车车辙上。 铁勒步步紧逼,眼里一抹嘲讽,逼近凌无忧不足半步之距,低头盯视仅到他脖颈子的少年郞,如猎豹爪下的猎物,撕碎吞吃前还要再嬉玩审视一番: 眼前猎物,小脸儿惨白如莹玉,倒衬得粉润唇瓣越发娇艳粉嫩,长长的黑羽睫闪呀闪,似落水蝶垂死前苦苦挣扎,湿漉漉的漂亮眼眸似远山含雾,令人禁不住想走近看个清楚明白…… 铁勒神色一滞,拍飞脑袋里的莫名其妙,重又凝结成冰的眼刃落到凌无忧胸前,直勾勾,定住。 那里,一点箭形物金光闪闪,只一眼,铁勒便认出那正是乌猎尾翼独一无二的黄金羽! 阴雨晴送出这根黄金羽时,凌无忧随手入怀尚未及装饰她的熏竹香囊,方才慌乱间不知何时竟然露了头探出衣襟,如小荷露出尖尖角,可只这一点点,便足以致命。 被一双往肉里盯的冷幽幽眼睛定在胸前,凌无忧只觉身入冰窟,冻血成冰,而当铁勒伸出大爪子抓上之际,忍无可忍,脸色绯红的凌无忧猛抬脚踢了上去。 变故一瞬间。 “啊——” 一声惨号划破长空,吓的大小飞翅膀一颤跟着鹰唳不止。 铁勒颓了半边身,蜷缩如弓。 惊得森烈屠忙扭脸看,时不我待,正咬牙心急如焚伺机而动的阴雨晴猛抬腿踹去。 “稀溜溜——” 乍然吃巨痛的棕色高头大马一个窜起,前蹄腾空成一线,险些将毫无防范的森烈屠掀下马背,马嘶声啸中,受惊的战马驮着森烈屠狂奔而去,一去不回头…… 几片柳叶在指尖无风自转,坐在车辕处的南门万重瞅着森烈屠远去背影,笑得悠然:“很好,本公子不介意顺势再送你一程。” 雨墨紧张的看着那边配合默契的两美少年,“夺”过瑾王府带刀侍卫的马,打马扬鞭,冲入城门,扬长而去。 “啊——”痛号令人肝颤。 “啊——抓住,抓住他们!啊——”双手死死捂着胯下吃痛的小弟弟,痛汗如流水,欲蹦不能,颓了魁伟之身,满脸紫红五官扭曲的铁勒颤抖着嗓音吼叫着,“别管我,追,切碎了他们……” 第十三章 出了个难题 失了马的两瑾王府侍卫目睹捂裆狂嚎着的铁勒,不觉咧了咧嘴,感觉身下好似也疼了起来,一抬眼,正对上刘嬷嬷呆滞的两眼,皆肝颤苦笑:吃了人家的鹰不算,还伤了人家子孙根,这铁勒是谁,乌逊王最得意的儿子,未来乌逊国王上,连当今都礼待之人,这是能得罪的么?这是上赶着找死啊!还好还好,两惹事的能跑了就好,可千万别被追上牵连到瑾王府,咳,早知如此,真不该贪嘴跟着吃了大黑鹰的肉啊! 欲为铁勒王子报仇的二十余名乌逊亲随,打马扬鞭欲追阴雨晴和凌无忧,然胯下坐骑却抽了风,“稀溜溜”马嘶鸣叫声中腾空蹽蹄,四面八方乱窜,更有追着森烈屠而去的,然,却是无一骑追往两少年逃跑方向。 城门口乱作一团。 而入了城的两使作俑者边逃边还愤愤然: “呸,不堪的坏心色坯子,怎得没踢死他?!”想到铁勒两泛了血光的瞳子直勾勾往肉里盯,手还往她胸前摸的轻狂举动,凌无忧仍绯红一片的小脸儿羞恼不已。 “小姐着束胸又是男子装束,想来铁勒并非起了色心,而是……”看看凌无忧怀中露出尖尖角的黄金羽,阴雨晴禁不住叹气。 凌无忧下意识低头,目光一凝,抽出怀中物,看着这根金光闪耀的黄金羽发呆。 “铁勒看见了,定也认了出来!”阴雨晴不无担忧,“那一脚,恐彻底没了转圜余地,也不知他伤的如何?” “该是……不轻。”凌无忧喃喃着,脸色已由红转白,当时的她,脑子一热,未及思虑后果,抬腿便踢了上去,毕竟有花拳袖腿的底子,动作,倒也是快狠准。 事已至此,两人侥幸女扮男装,唯求瑾王府的刘嬷嬷和丫鬟侍卫们长点心,莫露了马脚,所幸这些人都吃了乌猎肉,好歹算是受了牵连。 逃入城后,两人避开大道,而后弃马转入小巷,悄无声入了一家小成衣店铺,很快,一个眼波灵动,长相清丽的小丫鬟扶着头戴笠纱身着白色杏花褙子的小姐走了出来。 换了女装隐在过往行人间的阴雨晴与凌无忧目不斜视步姿从容,阴雨晴随意状拂了拂耳边一缕青丝,余光处悄然扫视四周,心内不觉暗暗纳闷,“咦?都这么久了,为何街头如此平静,铁勒等人迟迟未追来?” 一辆桥檐嵌夜明珠,悬挂橙红闪亮琉璃风铃的双驾马车慢悠悠着与她们擦身而过,雨墨放下轿帘一角,转头道:“公子,你说她们二人闯下这般大祸,还敢去瑾王府吗?” 南北万重拿起白玉小矮案上青花瓷杯,品了口香茗,砸吧一下嘴,未有言语。 被忽视了的雨墨似无所觉,想了想,似是说与他听,又似自言自语:“去了怕也是有去无回,想来,她们是不会去了。”不会上赶着去送死。 南门万重淡淡一笑,沉吟道:“若是就此逃了,我便保她们活着回到苍悟身边,可……” 若是铁勒当真断子绝了孙,为脱干系,瑾王府少不得要大开杀戮掩人耳目,别说孤立无援的两小姑娘,便是瑾王府这一干知情人也活不了,可凌无忧既敢入京,想来已做好最坏打算,伤了铁勒,善后事未了,她会不计后果一走了之? “若是她不肯负累家人定要进那瑾王府,那本公子便也护着她,看看她到底能走多远。” 只是如此一来他要做的事就多了,得给瑾王爷不杀人灭口的理由,成衣铺子的店老板要封口,她们换下来的衣衫要善加利用,还要找两替身给出个合理的身份,声势也要造出来…… 南门万重摇了摇头笑得自嘲,“苍悟真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护着一个凌无忧便也罢了,还郑重与他强调要保阴雨晴的安危,一个宁王府的奴婢,便是与主子们有患难与共的情份,也不至如此上心罢?! 果如南门万重所料,凌无忧与阴雨晴并未急着逃离,而是缓步走向京师主道,皇宫东侧“万枝”街,王候显贵聚居之处。 隔着三十余步距离,两个芊细娇俏身形,在原宁王府,现高悬安王府黑金牌匾,嵌着门钉的朱漆大门外静立良久,于京师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显单薄孤寂,更有一股沉重哀伤气息,于两人身上徘徊,久久不散。 **************** “王爷回来了!” 随着铜环扣门沉闷悠长之声,嵌钉朱漆前门大开,一面皮显白的中年管事自持刀侍卫身后走出,满脸笑意,快步走出府门,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厮,在管事的示意下,忙不迭上前拿随车行李等物什,管事则小心翼翼伺候着从桥檐嵌夜明珠,悬挂橙红闪亮琉璃风铃的双驾马车上下来的安王爷——南门万重。 “王爷您总算是回来了,”赵管事满目放光,笑眯眯看着自家已二十八岁却似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俊美主子,笑道: “您这一去就是半年,这两日国公爷还一直问着,不知您在外游学休养这段时日,身子可是好些了?身边的人可还侍候的好?”赵管事边说边下意识看了一眼先行下了车的雨墨,真不明白王爷怎就单单选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童为贴身小厮侍候在身边? 注意到赵管事扫向他时目光里的质疑,雨墨眸光淡淡,唇红齿白的白嫩小脸儿上甚至流露出一与年龄不符的平静沉稳,他挺着小身板儿,只默默跟在南门万重身后。 迈入安王府大门之际,南北万重掸了掸衣袍,漫不经心般侧身看了看,随后大踏步而入,他身侧一街之隔的两娇俏身形,早已无踪。 ************ 瑾王府,凌无忧与阴雨晴并未见到瑾王爷和瑾王妃,刚入了府门便遭软禁的两人环视所处之陈设单调冷清的屋子,再看一眼立在门口四个挽袖绷着面皮的粗壮婆子,相视苦笑,满腹思忖好的说词无用武之地,只得既来之,则安之。 而后院的“碧华院”,端坐堂前,金翠满头,着一袭华贵牡丹金绣褙子的瑾王妃叶蓉正冷脸阴沉沉着听刘嬷嬷的哭诉。 第十四章 警告还是挑衅 京师官驿,已是人仰马翻,嘶吼咆哮声声: “我要将他们马踏成泥!抽筋扒皮!碎尸万断!烧骨熬油……啊,轻点……” 铁勒两眼赤红冒着凶光,英气的面容有些扭曲:他还年轻的很,在与北厥奴和周边小国的交战中不乏俘获过未及逃掉的女人,虽未在被俘的女人身上感受到王兄与将军们所说的极致乐趣,可也是他孔武有力的展现,若小铁勒不能再扬威,他堂堂铁勒王子,乌逊国勇士,岂不沦为笑话,他还如何在乌逊国王庭立足?! 在铁勒咬牙切齿发狠声中,站在床榻前的御医院副院正曲通银白长须抖了抖,几位御医则颤着手将薄被盖上,遮住了那红肿不堪威风不再的小铁勒。 乌逊求亲使塔打苦着一张老脸,不过四十余岁的人,饱经风霜的黑脸上深沟纵横,入大盛京师近一个月,虽肃帝对乌逊王求娶公主,对大盛示好表示赞赏,对求亲使一行亦礼待有加,然,和亲公主人选迟迟未定,如今铁勒王子又伤了子孙根,只怕事情再起波澜。 “呼……”几位御医直起腰,与曲通互视一眼,皆现侥幸之色,顺手再抹一把额头涔涔冷汗,长吁口气,陛下令他们全力施救,否则,提头来见,他们几个的命算是保住了。 所幸乌逊人好用兽皮护裆,铁勒腰部正中间豹皮宽带垂下的装饰护挡,上嵌薄薄铜片雕刻的图腾,恰恰为那断子绝孙的一击卸掉部分力道,小铁勒虽伤的重,倒也未伤的彻底。 “王子还能不能享用女人,让女人生孩子了?” 这直白之语…… 曲通嘴角直抽抽,银白长须又抖了几抖,转向铁青着脸虎视眈眈立于旁的森烈屠,又瞅瞅停了磨牙,眼巴巴望着他的铁勒,强扯出一抹笑意道:“还好还好,还有的救,臣等这就命人准备内用外抹之药,保铁勒王子的子孙根不日便会痊愈。” 铁勒悄然松了口气,森烈屠脸色亦稍霁。 内监已告之塔打,肃帝传了口谕,严令有司追查捉拿伤人凶手,甚至命中央禁军予以协助(中央禁军乃大盛戍守京师并执皇城安危之责),塔打虽对铁勒王子受伤之事愤慨不已,可也不得不对肃帝的表态连连抚胸称谢,待送内监和御医出去后,一室安静。 被窝中手轻轻抚摸着红肿发热,委曲不已的小铁勒,身下痛感一抽一抽的铁勒又磨了磨牙: “森烈屠,我改了主意……”铁勒露出白森森的牙,笑得狰狞,“切碎了喂大小飞太便宜他们,我要将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子送给王兄,送泥鸠靡享用,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这个主意似是极为满意,铁勒郑重点了点头,“对,就这么定了!” 那轻轻颤动,似落水蝶垂死前苦苦挣扎的黑羽睫,那湿漉漉如茫然无助小鹿的大眼睛……总在铁勒眼前晃呀晃,令他禁不住就想伸手去安慰抚摸。 这感觉,令铁勒心有惴惴,更是恶向胆边生,他非泥鸠靡,才不会对男色感兴趣,否则他就不会决定送这两人给泥鸠靡了! 送给泥鸠靡? 森烈屠眼前不觉出现阴雨晴那紧抿的粉唇瓣,清凌凌瞳子中不屈的目光……他会在泥鸠靡百般玩乐折磨下活过两日吗?会在泥鸠靡身下失了骄傲倔强哭泣求饶吗? 森烈屠心内烦躁更盛,冷冷道: “这两人逃了,有人在帮他们。” 当日那小子趁他不备猛踹了他胯下坐骑一脚,从来训练有素的战马吃痛受惊发狂而去,待森烈屠将战马勒停,细细检查一番后,果不其然,战马发狂,并非单薄小子区区一脚能成事,随他身经百战的战马,屁股后竟赫然插着一根挂了两青青柳絮的细柳枝。 细细柳枝,入肉三分,这力道,这乍然而至的疼痛,马不发狂才怪。 可怕的是何人出手,他竟分毫不觉。 盯着插在马屁股上于风中轻轻摇曳,挂着两如狗尾巴草似的青青柳絮的细柳枝,森烈屠心有惊骇: 是警告?还是挑衅?! 并非只他一人,在场的二十余名亲兵战马被伤,欲追人的守城兵和乌逊兵,身上更皆有伤,伤口,又细又长,虽非致命,但伤在要穴,足以吃痛倒地。 “到底是谁在背后出手?”铁勒亦心有骇然,“是有人多管闲事?还是那两小子同伙?那两小子到底什么人?” “报——” 一乌逊亲兵入室来禀,铁勒和森烈屠神色一动,铁勒脱口而出:“人抓住了?活着吗?” “禀王子,中央禁军的人虽没抓住人,可……”亲兵抬了抬头,悄然看一眼神色急切的铁勒,硬着头皮继续禀告,“在城外发现了大乖的毛和骨头,它已被人烤熟吃光,只剩下脑袋了。” “啊——” 一个鲤鱼打挺欲起身的铁勒牵动了伤处,身子猛的一抽,旋即弯了身,边痛的抽气边握手成拳直捶的床“呯呯”作响: “滚!滚去把人给我抓出来,我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在亲兵滚出门时,脑后传来铁勒的声音:“要活的!” **** 已是入夜点灯时,此时瑾王府,听完刘嬷嬷声情并茂指斥凌无忧与阴雨晴一路行来直至入城时的种种恶劣行径后,一直未有出声的瑾王妃叶蓉不经意般扫向那烛香冉冉,灯光通透着的飞鹤青铜雕花灯台,似心有所想: “原想让她入京,风风光光将她嫁了出去过些体面快活的日子,岂料这不知深浅的顽劣丫头闯出大祸自个儿断了前程,咳……”瑾王妃悠悠叹息,持帕抹了抹眼角,声音淡淡,“为免她累了亲娘和几个哥儿,我也只好忍痛替已故的宁王爷作回主了。” 室内灯火通明,却穿不透瑾王妃那暗沉沉的瞳子,她抬了眼帘,看着眼前屏气凝神弓着腰的刘嬷嬷:“去,你亲自去,做的干净些。” 第十五章 莫恋人间空浮华 当刘嬷嬷领着四个大丫鬟将香气四溢的吃食摆上桌,四碗四碟热食佳肴外加一小锅热汤三个凉拌小菜,白气袅袅,一室染香。 凌无忧悄然松口气,紧绷着的神经终也松懈下来,好歹是见到“熟人”了,还有吃食,吃食还如此丰富,形势似乎未到绝尽处。 长途赶路的辛苦,于铁勒一行交锋的紧张,神经刚一放松,疲累中更感饥肠辘辘,令凌无忧不觉失了警惕戒备。 虽经抄家流放之苦,她还是被至亲之人保护的太好,明知人心不古,却不敢相信瑾王爷真会要了亲侄女性命,以至刘嬷嬷解释说瑾王爷与瑾王妃之所以未招了她去相见,乃是正为其得罪铁勒王子一事善后,让她安心静待于深院,实是为了事情平息前,免王府人多口杂。 看着悄然吞咽着口水,烛光下明亮澄澈的眼眸里满是对吃食渴望的凌无忧,看在眼中的阴雨晴默默叹了口气。 “来来来——”刘嬷嬷满脸堆笑,圆润的下巴颤着,笑得殷勤,亲手将一盘油光红亮的肉食摆到凌无忧面前,“王妃听说四小姐爱吃野味,特意吩咐了厨子做的,这是香蓉鹿肉,那是闷烧孢子肉,甜栗炖野猪肘子,噢对了,还有一盅雪燕窝,四小姐,你快尝尝,可合胃口?” “刘嬷嬷,”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美食,性本淳善的凌无忧脸带了愧疚之色,“铁勒王子之事,虽是无忧无意而为,然祸事已闯下,是无忧令王爷和王妃作难了,还请刘嬷嬷为无忧代为告罪,待得了王爷王妃恩允,无忧再亲去给王爷王妃请安和告罪。” 刘嬷嬷嘴里应着,挂着笑容的两只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凌无忧举动,看着她拿起了雕花乌木筷。 “雨晴,快来,这么多吃食,与我一起用。” 果然,有好吃的凌无忧不忘拉上阴雨晴,一路上早已见怪不怪的刘嬷嬷了然而笑,腹语着:主不主,奴不奴,没个体统,倒也好,一起享用,一道儿上路,黄泉路上相作伴倒也不寂寞。吃吧吃吧,莫辜负了王妃心意,这人世间最后一顿美味佳肴,倒也不委曲你们。 一直注意着刘嬷嬷皮笑肉不笑一张脸的阴雨晴心有惴惴,入京之前,凌苍悟特意将瑾王与瑾王妃的人品秉性细细说与她听,按凌苍悟的结论,这对夫妇——不可信任! 阴雨晴自不相信刘嬷嬷的说词,目光扫过面无表情的四个大丫鬟,再瞅瞅门内外站着的四个粗使嬷嬷和六个体格粗壮的小厮…… 免王府人多口杂?这一顿膳食,惊动的人还少吗?! 无可奈何力量悬殊,心头沉沉的阴雨晴再望定眼前飘香的美食,已笃定性命危矣,未料此番入京,前路方始,便已成结局,可这结局,她不甘! 便是身死,也要保凌无忧活命。 “四小姐……” 阴雨晴一把抓住凌无忧夹着鹿肉的手,语刚出,耳边已闻得幽幽悲歌声。 “鹤儿兮,莫恋人间空浮华,着泪白发兮,织就不归路;蝶儿兮,莫贪世间繁花香,花开蜜浓兮,酿就忘川河;是吾轻狂兮,恋了那浮华,贪了这花香,一朝回首兮,已是孤影伤;进殁退殇兮,余……” 女子凄美的歌幽幽传了来,在这静寂的夜中,无器乐击节的悲歌,苍凉如斯,如泣如诉,似空谷余哀音,回响在这偏远幽僻的独院,缭绕在这灯火摇曳的窄室中。 第十六章 滴水之恩 这该死的贱蹄子!偏偏这时嚎丧…… 黑了脸的刘嬷嬷腹内暗骂,心怀不轨的她虽手中早已沾过血,伤过几条人命,可此时正在办事的她蓦地听到温美人的悲歌,不由心惊。 歌声亦引了凌无忧的注意力,见她忘了吃食,阴雨晴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置于桌下的右手已悄然摸上藏于右腿腕间的匕首,这把“出云”短刀,还是离开峦城时三公子凌苍悟给她的。 “刘嬷嬷,这是谁在唱歌?”阴雨晴满脸疑惑不解状,清亮的眸子中满是好奇。 “她似乎很伤心。”凌无忧也心有不解,哀伤的歌声令她心绪也沉落下来。 “她……呀,”刘嬷嬷眯了眯眼,眼中难掩讥诮,“是温美人,早前甚得王爷恩宠,可却是个不知惜福的,为求独宠竟在王府里作乱,被王爷杖责后禁于深院,这一禁便是十几年,现在呀,疯了,疯得谁都不认,成天里哼唱些乌瘴晦气之词,若非王爷仁慈,念着她生了庶长子,早将她杖毙扔到乱葬岗了。” 温美人…… 凌无忧心内喃喃,半响无语。 凌元琨…… 眼前似乎浮现出温美人那笑得温柔却难掩苦涩忧伤的面容,一抹复杂情绪于阴雨晴清亮的眸中闪过,按下心中不忍,面上平和依然。 阴雨晴知晓温美人,可更知道凌元琨。 大盛亲王,依制,一正妃,两侧妃,六美人,侍妾无定数。 温美人是于瑾王妃之前入的瑾王府,深受瑾王爷宠爱的温美人更比瑾王妃早四个月有了身孕,依制,温美人的这个孩儿不能留,可瑾王爷爱屋及乌,更因御医断定为男胎,执意留下胎儿,后温美人生庶长子凌元琨。 凌元琨,瑾王用了琨字,琨,意美玉,可见瑾王对此子的看重。 凌元琨与凌元浩,凌元瀚同岁,同为十八年岁,仅小一个月,当年宁王得了双生子,瑾王紧跟着得了庶长子,着实令自感什么都不如宁王的瑾王高兴了一回,至少,他也得了儿子。 瑾王府美人无数,除了正妃所出的两子一女,庶子更有七八个,然瑾王最看重的除了瑾王妃所出的世子凌元乾,便是庶长子凌元琨了。 可叹的是凌元琨六岁时,温美人失了宠被囚于深院,瑾王更冷眼旁观任她在寒宫冷院由着下人们作践,转眼便是十二载,一绝色美人,终疯癫不知自我。 若非瑾王妃将凌无忧与阴雨晴安置在这府院深深的西北角独院,与囚禁温美人的“冬苑”仅一墙之隔,便也听不到温美人凄楚苍凉的悲歌了。 阴雨晴从文娘口中得知,五年前宁王府被抄,文娘夫妇得讯回京后,还得过凌元琨的援手,凌元琨更私下给了二百两白银作为夫妻二人追去流放之路的盘缠,虽二百两于瑾王府不值一提,但对于亲娘被囚,自身更倍受瑾王妃打压苦苦求生的庶子来说,已然是大数目,且对于日后文娘打点押解主子们的差役,此二百两纹银功不可没。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更况当时血腥飘摇之际,身为宁王亲弟的瑾王都当朝宣称义绝不肯与宁王府扯上半分干系,凌元琨却敢悄然施以援手,这是何等的心胸与勇气! 这份恩情,阴雨晴与凌无忧自是记下了。 “鹤儿兮,莫恋人间空浮华,着泪白发兮,织就不归路……啊,啊——呜呜——” 凄惨脆弱的哀号声打破了凄美悲伤的歌。 夜风送来杂乱粗暴喝骂声,女子哭声起,又渐弱渐息,显然,温美人挨了打,且伤得还不轻。 心尖儿揪揪起的阴雨晴霍地起身,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嘴里问着,拔出“出云”匕首的手已悄然掩于袖,另一只手亦早已伸向凌无忧,拽着凌无忧就奔向门口。 “站住!阴雨晴你拉着四小姐想干什么?!”刘嬷嬷一眼瞥见,心觉不妙,怒声喝问。 门口几个粗使婆子回了神,立时粗暴推搡二人拦了去路 第十七章 两小母老虎 被紧握着的手感受着阴雨晴手上传来的颤抖,凌无忧亦感受到她的紧张与担忧,甚至是害怕。 害怕,难不成?凌无忧意识到了危险。 “刘嬷嬷,您莫怪雨晴,”眼见去路被拦,婆子们面色不善,凌无忧温言细雨着:“她只是一时好奇就想去看个热闹,也是我的不是,自宁王府遭难,也就不再拘着她,这礼数倒是有所疏漏了,还请刘嬷嬷见谅。” 阴雨晴神色怯怯低了脑袋,不知是被几个粗鲁婆子推搡吓住了,还是怎的…… 刘嬷嬷可不敢小瞧这两人,她可记得阴雨晴搭弓射箭、拔毛削肉的利索劲儿呢,见两个丫头磨磨唧唧,已心有不耐的她皮笑肉不笑道: “热闹,有些热闹可不是那么好瞧的。四小姐,饭菜都快凉了,还是让奴婢伺候着你先用膳吧。” 凌无忧感觉袖子一紧,状似随意的她扫了阴雨晴一眼,轻眨眼,心有了然。 “刘嬷嬷,先放着吧,我现在并不甚饿。” “不饿?”刘嬷嬷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似的,刻薄相尽露的眼角陡的一挑,“这些可都是王妃特意赐下的吃食,难不成四小姐心内有什么不满,这是要拂了王妃一番好意不成?” “刘嬷嬷,”眼见刘嬷嬷瞪眼失了耐性,知是祸躲不过的阴雨晴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您知道我家四小姐的,美食当前,自是要大快朵颐,更何况这还是瑾王妃所赐,无奈的是,方才这耳边左一句不归路,右一句忘川河,又是殇又是殁的,让人听得心惊胆颤,好似这是上路的最后一顿食,这让四小姐又如何食之下咽?!” “呵呵——” 冷笑森森,在这夜风透穿的简陋窄室中呵笑声似乎更寒凉了几分。 “你们知道了?”刘嬷嬷收了笑,虽是问,却是肯定。 “知道了也罢,那便好生上路吧,铁勒王子总要得个交待不是。” 刘嬷嬷眼底里一片狠戾,猛扬手,“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给她们灌……”话未路,阴雨晴猛抬腿当胸一脚狠踹了上去,顺手撸袖,手中已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她迎向已冲过来的大丫鬟和粗使婆子们。 凌无忧亦已抄起尚热着的汤锅,兜头泼向抓她的两个嬷嬷。 两嬷嬷倒闪得快,汤洒落于地,片刻,细微“啧啧”声响中伴着细密泡沫起,鸩毒之烈,可见一斑。 “瑾王爷好狠的心!”凌无忧心寒齿冷,她的亲叔叔啊,虽早已不抱期望,可心还是有点点难过。 “四小姐跟紧我!”阴雨晴挥舞的匕首往门外冲,紧跟在后的凌无忧紧抿着唇瓣拎着铜锅狠狠砸向挡路者的脑袋,顺手又飞出两个碗砸花了一个大丫鬟的脸。 丫鬟和粗使婆子虽多,可尚武的两小女子也非吃素之辈,在匕首和锅碗的助力下,形势一面倒。 胸前吃痛倒地几欲昏厥的刘嬷嬷气得咬牙切齿,张嘴大大喘了几口气后,捂着胸口尖着嗓子喊:“你们还不快进来,杀了这两小贱蹄子!” 六个在门外看得怔愣的壮硕小厮听到命令回过神,凶相毕露,拎刀冲进屋,举刀便砍,方才他们看得明白,这两个哪是貌美娇俏的小姑娘,分明是两咬人的小母老虎。 形势逆转,虽知妄想,仍拼死要杀出一条血路的阴雨晴不肯坐以待毙,混战中她左臂挨了一刀,血涔涔而下,瞬间染红水清色的衣袖,鲜血蜿蜒而下,赤红血珠滴滴答坠地,四溅开来,没入尘埃。 “小心!”阴雨晴推开身处险境的凌无忧,一个闪身,尚未回头,一个反手挫身将匕首捅进一小厮腹中,惨叫声中,匕首出,飞溅起一道殷红血花。 抢过一把刀的阴雨晴开出血路,抓住身侧的凌无忧,将刀塞到她手,使劲推了她出去:“四小姐,你快逃!” 为了不负累家人,她们自投罗网,还以为事情没到绝处,没人识破女扮男装的她们,还以为有机会当面跟瑾王解释求得条生路,终究,是她们天真了! “雨晴!”回头见阴雨晴只身挡在门口以一把短小匕首迎战四个受伤红了眼的小厮和张牙舞爪的嬷嬷们,凌无忧想也没想举刀杀了回来。 “四小姐……” “我不走,宁王之后没有抛下亲人的习惯,要死一起!” “好,那我陪着小姐,黄泉路上好作伴!”从她眼前划过的刀光中,映出阴雨晴红了眼眶的笑容,笑容苦涩。 三公子,对不起,终究是雨晴负了你所托,没能保住四小姐……三公子,前路多艰,你一定要好好的……想到凌苍悟,阴雨晴心底深处涌起丝尖锐痛楚,小脸儿带了狰狞的她疯了般挥着锋利匕首左右砍杀。 “杀了她们,杀了她们!”躲在后的刘嬷嬷声嘶力竭发狠命令着,虽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两个顽强抵抗的女孩儿骇住了,规若凝到底是怎么教的女儿和婢女?是当兵卒来训练了不成?! 阴雨晴以肩头又挨了一刀的代价重伤一个小厮夺下长刀,左手刀挥的呼呼声响,右手已利索的将“出云”插入脚腕暗袋中,便是死,也有“出云”相伴,或许黄泉路上还要用它斩魔除妖呢。 眼看气竭被两个小厮逼入死角的凌无忧性命不保,阴雨晴不顾身后追杀的刀锋,一个扑势猛冲上前挥手挑开对凌无忧致命一击的同时,身后的刀亦已砍至她后心,“住手!”阴沉凌厉的喝止声中,身后寒光闪烁的刀锋仅离阴雨晴后心分寸间。 “王爷?” “王爷!” 乍然看见一袭墨底红滚边着金绣蟒袍祥云朝服的瑾王爷,刘嬷嬷等人滞住了,不过片刻失神,在瑾王沉沉阴鸷目光下,忙不迭低头跪了一地。 第十八章 自有计较 汗湿衣襟的两女孩儿相互搀扶,青丝皆已散乱,苍白小脸儿,戒备的目光,紧绷的神色,手中染血长刀,凹陷朴翩的青铜锅,衣衫上迸溅的斑斑血迹无不彰显着方才的生死之战。 一室静寥。 双方隔空互视,从彼此瞳子中看到审视,猜度,盘算…… 瑾王爷虽已三十八岁,依然一副极好的皮相,年轻,以及岁月凝练的深沉。 他同一母同胞的宁王般,剑眉挺鼻,五官俊美,玉树临风美男子,只是宁王俊美中不乏明朗刚毅之姿,他,则偏些阴柔之气。 沉立不语的瑾王冷冷看着两个狼狈互为倚靠的女孩儿,末了,深幽黑瞳漫不经心般扫了眼跪一地的奴仆,声音低沉淡淡道: “你们,敢于府中持刃行凶,且对无忧小姐不敬,这王府也留不得你们了。” “王……王爷……”刘嬷嬷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是,是王妃……” “拖出去!”声音平缓不着喜怒。 闪身而出的一队带刀侍卫直接将人卸了下巴拖了出去,动作干脆麻利,一气喝成,堪称完美。 盯着眼前一幕,阴雨晴只觉周身寒凉,空气中也似弥漫着一股子阴寒气息:杀人灭口,想来与刘嬷嬷一起去峦城的侍卫们也难逃一死,接下来呢? 死寂中,两女孩儿站稳身形,轻抬首,亭亭玉立,如暗夜下的两枝出水莲,静待绽放。 瑾王爷未再出声,只冷冷的,以居高临下之气势看着两人。 “无忧见过瑾王爷。”凌无忧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咣当”扔下手中青铜锅,上前一步,低了眼帘,毕恭毕敬曲膝施以福礼,这称谓,尊敬又疏离。 被贬为庶民的她,无意高攀高高在上的瑾王爷——她的亲叔叔,宁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想当年,他也曾抱过幼时的她,而他温和的笑容早已随沧桑岁月模糊于她的脑海。 “奴婢阴雨晴给瑾王爷请安。”阴雨晴上前低头行跪拜大礼,在堂堂瑾王面前,她虽卑微如蝼蚁,可却能审时度势,不给对方揪错借题发挥机会。 刘嬷嬷等人被处死,何尝不是杀鸡给猴看,警告她二人。 低头跪于地的阴雨晴瞄着那双黑底金绣云纹官靴,有种感觉,那着官靴的脚随时会踹向她小脑袋,感受到定在身上的咄咄视线,如刀如剑,似要将她绞碎,阴雨晴只觉毛骨耸然,额间又沁出冷汗,单薄身子紧绷着,准备随时躲开致命一击。 空气一时凝结。 半响,低沉的声音起: “免礼。” “谢王爷。”凌无忧直了身。 “奴婢谢过王爷。”阴雨晴无声舒了口气,方才她分明感受到瑾王爷的杀意,许是瑾王爷认定了她为祸事的源头? 瑾王已寻了把椅子,正襟危坐,注视着凌无忧,语气虽和缓,却不乏上位者骨子里的威压:“说说吧,方才是怎么回事?” 他一身亲王朝服,显然,该是刚从宫中返回,难不成杀她二人之意竟是瑾王妃擅自行径? 她们不知的是,自宫中议事回府的瑾王一听瑾王妃下了鸩杀令,脱口而出一句“杀不得”,顾不得多说立时匆忙赶了来,所幸来的恰是时候。 凌无忧便将刘嬷嬷所谓的瑾王妃亲赐晚膳,她因铁勒一事食不下咽,刘嬷嬷逼食不成欲将她们杀害…… 不着半分情绪只讲述实情,又将得罪铁勒王子一事始末讲明,末了,明澈含怯的眼眸看着瑾王,眼底里蕴着泪的她上前又福了一礼语带了点哽咽: “令王爷和王妃作难,是无忧的错。无忧伤了铁勒王子,也是不得已自保之举,本无心连累它人,更未想瑾王府声誉受损,若铁勒不肯善了,无忧自当亲去请罪,生死,与人无由!” 还真是跟她爹一样的骄傲倔强,自以为是! 瑾王心内冷哼,可再看向两女孩儿时眸光中多了分复杂,虽早已从候在宫门外的心腹口中得知两女孩杀乌猎吃烤肉,城门口巧言令色煽动民愤,众目睽睽下伤了铁勒王子,然,亲耳听到还是感到吃惊。 一旁的阴雨晴微垂首目不斜视,如训练有素的奴婢,谨守着为奴本份。 凌无忧则一脸无辜怯怯状。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竟变得如此轻狂野蛮,可惜了一副绝色好皮囊。 想到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聪慧伶俐,乖巧甜美的宁王府四小姐,瑾王肃心内摇头,肃容冷声道: “铁勒王子,乌逊王最宠爱的儿子,代表乌逊王上入大盛示好以结友邦之盟,你那一脚,几乎断了他的子孙跟,于公于私,大盛都要给乌逊一个交待,而引起两国交恶祸端的你,明正典刑尚是轻的,只怕会祸及家人。” “瑾王爷……”凌无忧张了张嘴,神色惶恐,她知此言非虚,当今肃帝,虽雄才伟略,然,狐性多疑帝心难测,行事残酷可是最喜搞灭门株连。 阴雨晴飞快盯一眼瑾王,旋即垂了眼帘掩去眼底里的情绪,她信瑾王所说的事态严重,可并不认为心性凉薄连亲兄之死都可坐壁上视的瑾王爷会好心救她们性命,除非,事情尚有回旋余地。 眼见凌无忧失态,瑾王唇角微勾,缓了声音:“你毕竟是本王亲侄女,本王自是要为你寻得一线生机,你且安分住下,外面,本王自有计较。” “是,无忧自当听王爷安排。”凌无忧忙点头,“多谢瑾王爷,无忧虽对王爷心有孺慕之情,奈何被贬为庶民,不敢失礼攀亲余人话柄,还请王爷体谅。” 瑾王略颔首,叹息道:“你是个懂事的。” “至于刘嬷嬷害你之事……” 瑾王蓦地盯向凌无忧,眸光锐利,似欲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见她神色平静无丝毫怨恨之色,满意道,“刘嬷嬷在王府的时日不浅,便是王妃也会给她几分脸面,铁勒一事,她亦有看护不利之罪,为逃脱罪责,想来于王妃面前少不得推过之词,王妃受她蒙蔽,倒是让这老刁奴险些害了你,你且宽心,待王妃知晓真相,必会善待于你。” 几句话,便将瑾王妃摘了出来,由主谋成了不明真相的无辜者。 “这个……”瑾王从宽袖中抽出一封信函递与凌无忧,神色沉重道,“是本王刚得的奏报,你且看,是关于你两位兄长的。” 第十九章 沉沙殿 碧华院——期花堂。 郑嬷嬷挥手,将一众侍婢远远的打发了,她则轻手轻脚的将门合上,亲守在外。 堂内,一片静寂,雕花紫檀案头上的一株红珊花,细枝头上毫无征兆落了一叶,于透入室的丝丝夜风中,悠悠着坠地有声。 瑾王缓缓而言,瑾王妃叶蓉眉头微拧凝神听着: 铁勒王子遇袭伤了子孙根,御医副院正出手施针用药,总算是有惊无险,保住了他后世子孙。 中央禁军接报,追踪疑凶,却于京师“白鹿”青崖下发现了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衣着正是城门伤人的两个少年郞,仵作亦已验明尸体确属少年男子,猜测,这两人面临追捕,仓皇逃亡时不慎摔入崖底,命丧当场。 城门守兵与森烈屠及麾下亲随被暗器所伤之事亦已查明,乃江湖上神出鬼没的“沉沙殿”杀手所为,铁勒于城门口众目睽睽下非但纵鹰伤人,更拔刀胁命,以致民愤汹涌,有杀手恰好在场,激愤之下出手教训,事后更飞刀留书于铁勒一行下榻的官驿以示警告。 掌管京师内城安危的“京兆府”遍查当日城门口之人,却无功而返,事发之际两少年尚未及亮明府第碟牌,无人知两少年郞身份,亦不明了随行之人,噢,倒有一官眷夫人认出了跟着两少年郞的嬷嬷,可怜她刚招了城门官上前说话便突然暴毙,仵作验过之后说是心疾复发致死,而这位夫人,也确有心疾之症。 肃帝虽恼铁勒王子被伤,但更不快于铁勒一行于大盛京师城门口行凶伤人激发民愤,肃帝尚武,在位期间一扫太宗、高宗韬光养晦隐忍政策,对外几次大规模用兵边关安宁得保三十余年,如今年事已高心似乎也软了,以女和亲行联姻之策虽为时政需要,但绝不乐见外族于大盛疆土上耀武扬威,于百姓心中造成帝软弱可欺,失了民心。 因乌逊王子与右将军遇袭一事被肃帝招去议事的众大臣散的比往日时辰晚许多,瑾王刚出宫,便有一直等在宫门外的心腹将凌无忧于城门口伤铁勒一事详加禀明,彼时还纳闷着两少年不知是何方神圣的瑾王大惊,惊讶之后是侥幸,然细思之后便是愕然疑惑:显然,有人在为凌无忧善后! 且思虑缜密环环相扣。 从事发,不过三个时辰便布好了局,抹去两少年郞的真实身份……不,甚至于城门口便已出手,是谁有如此能耐? 亦或是某个势力? 沉沙殿? 沉沙殿自高宗时期便已露峥嵘,以血腥杀伐手段,神出鬼没之姿,阴诡狡诈之谋立于江湖,却无人知晓沉沙殿到底于何处?不知殿主为何人? 沉沙殿行事亦正亦邪,它视人命为买卖,却又能在天灾年送大批米粮药物助朝庭赈灾,它视律法为无物,却又不沾无辜弱小鲜血…… 若说沉沙殿与宁王府有染,为何宁王身死,宁王妻子儿女流放受苦沉沙殿却不闻不问? 若与沉沙殿无关,凌无忧便更轻易动不得,不知她身后到底隐着何种势力? 还有铁勒,虽疑凶已死,为安抚铁勒王子与求亲使一行,赐婚和亲势在必行,届时,还得利用凌无忧。 毕竟,两邦和亲,不过是联盟需要,对外展现的一种姿态。 而和亲之女,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御赐的身份,好在凌无忧女扮男装,便是铁勒心有怀疑,无凭无据也是无可奈何。 瑾王妃听在耳心下暗呼侥幸:“刘嬷嬷言凌无忧胆大妄为不堪教化,妾身只道此事掀起轩然大波,为免落人口舌牵连到王府,不得已而为之,所幸王爷回来的及时,否则妾身险误了大事,可……”瑾王妃不无担忧,“凌无忧并非蠢笨之人,鸩杀之事,这心结怕是已经结下了。” 瑾王不以为意:“既非蠢笨,便应知她惹下的是何等祸事,我亦已安抚于她,且当面处置了刘嬷嬷等人。” 瑾王端起桌上茶杯品了口香茗,被滋润了的喉咙舒服了许多,他略侧脸,似有似无的扫一眼窗外。 透过半开的窗棂,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正跪着一白衣公子,他低着头,右手掩嘴似正咳着,许是咳嗽的厉害,双肩轻颤似承受不住那压抑着的闷咳痛楚。 夜空,一弯皎皎明月将清冷的光打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冷冷清寂的月光浮缭,他身上那一袭白衣更显了几分惨白。 他,便是瑾王府庶长子,凌元琨。 凌元琨身边的年轻小厮乔一心有焦灼,想拉公子起身又不敢,只得站在风口处以身为他挡风。 今日是凌元琨的生辰,入夜,他拿着偌大食盒悄然去了“冬苑”欲与娘亲温美人用晚膳,却惊见侍卫把守严密,更听见娘亲身边侍婢花好大哭着求侍卫寻了大夫来,为伤重吐血的温美人看伤。 心急不已的凌元琨欲看温美人,却被侍卫所拦,情知不妙的他去请府中大夫,大夫却无奈道无王妃之令,不敢擅入“冬苑”。 凌元琨不得已来“碧华院”求情,未料郑嬷嬷传王妃话斥他违逆王爷之命擅去“冬苑”,罚他禁足思过。 想到花好哭得凄惨,听得他的声音冲出来喊着,“大公子,快救……”未及说完便被侍卫捂了嘴拖了进去,凌元琨心急如焚,意识到母亲有难,顾不得自个儿身子病势未愈,跪于门外,求王妃开恩。 瑾王来时正看见跪在外的凌元琨,他却不闻不问,仿若未见般与地上跪着的人擦身而过,朝服一角扫过他脸颊,上面金丝绣纹划的他脸生疼。 郑嬷嬷见状,越发得意起来,扫一眼凌元琨那俊美精致五官尽染着苍白病弱之色,牵了牵嘴角,笑得不屑。 望着瑾王大踏步而去的背影,凌元琨神色黯然,心内苦涩,十几年来瑾王视他们母子如无物,更每每借故责罚于他,他多说多错,只希望瑾王妃能衬得起她的贤惠之名,看在瑾王已目睹的份儿上,做好脸面功夫。 …… 堂内,瑾王似有似无的一瞥尽落瑾王妃叶蓉的眼。 如明媚春光被阴云所遮,她温婉美丽的脸上一暗,两束眼刀极快的射向窗外跪着的人。 那个贱种,成心的是吧! 瑾王妃恨极温美人母子,温美人被瑾王如珠如宝宠在心,更先于她产下瑾王府长子凌元琨,凌元琨天姿聪颖甚至被肃帝夸奖过,若非温美人一朝失宠,连带着凌元琨亦被瑾王厌恶,怕是世子封号都会被这贱种抢了去。 见王爷不提那跪着的人,心下生了丝欢喜的瑾王妃眼底里幽暗狠戾之色敛了去,轻启朱唇柔声道: “王爷,五年流放庶民生活已将凌无忧磋磨成了个野丫头,还有她身边那个婢子阴雨晴,更是个粗蛮不堪货色,这次祸事也是因她一箭射死铁勒王子的爱宠乌猎所致,再留她在凌无忧身边怕是不妥。” 想起凌无忧眉眼凌厉,手持凹扁铜锅往人脑袋上砸的拼命模样,瑾王爷皱了皱眉。 又想起凌无忧与阴雨晴相互搀扶依偎神色,瑾王沉吟道:“不急,我见凌无忧对那婢女极为亲近,她刚受了惊吓,再处死她贴身之人,只怕她会不知好歹失了常性。” “且她看了那封奏报,得知她大哥身受重伤,二哥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有求于本王,自会安分一些。” 第二十章 借势 凌无忧初时如瑾王所料甚是安分,但也仅仅是一时的安分呆滞,她尚未从打击下回神,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奏报上所写一切。 当阴雨晴摇晃着她双肩,将她拉回到现实中后,她“哇”的大哭出声,哭得绝望…… 凌无忧再坚强也不过十四的年岁,短短十几年已历经坎坷,她无法再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奏报中,凌元浩所在“虎威”将军麾下的前锋营于巡视战线之际,遭一支偷摸进来的北厥奴骑兵突袭,仓促应战断后的凌元浩被冷箭射中,重伤。 而凌元瀚,与“武卫”将军丁南同在南境战场上失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 “不,不是这样的,他在骗我,瑾王一定是在骗我,我要回去,”凌无忧已泪流满面,踉跄着冲出屋,“我哥哥们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我要去找他们……” “四小姐……”心有焦灼的阴雨晴追至院中。 瑾王新安排侍候的两个侍婢杏儿桃儿下意识伸手欲拦,岂料撞见那泪水恣意横流却又悲愤冷厉的小脸儿,想到被处死的一众嬷嬷小厮们,不由一个激灵,手扬在空中竟不敢再擅动,只连连哀求着: “四小姐,王爷吩咐为了您安危着想,您不能出‘栖霞院’,否则王爷会处死奴婢们的,四小姐开恩……” “起开!”红了眼的凌无忧哽咽着,声音沙哑,此时的她,心如乱麻,理智尽失。 手持奏报的阴雨晴已快步而至,挡在凌无忧身前。 “雨晴,连你也要拦我?!”凌无忧不敢置信。 “奴婢不敢拦四小姐,是四小姐您跟本走不出这院子!”阴雨晴语气郑重神色凝重,甚至以奴婢自称,一对儿清亮眸子似水洗过后亮的逼人。 凌无忧下意识看向那队守在院门的带刀侍卫,理智渐回笼。 可,心有不甘。 两行清泪又滑落而下。 “四小姐……”阴雨晴按下心中不忍,此时的她,不能乱,扬了扬手中奏报,肩上伤处传来的疼痛令她蹙了眉,她咬咬牙,一字一句着,“估且不论这里面所说是真是假,便是真的,你冒冒然能走出这王府?走出这京城?便是侥幸出了京,你一介弱女孤身上路,一无路引,二无指路人,又如何能安然到达遥遥边城出入战事已起的北线边境?! “我……”凌无忧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是啊,她想的太过简单,在峦城时便听途经的马帮提及往边城之地去的遥遥路途上经常会有流寇山贼出没,更不肖说边城一线的数个小城镇,常有北厥奴铁骑悄悄穿过密林山峦屏障,偷袭兵力布防空虚的城镇,烧杀抢掠…… “雨晴,是不是很痛啊?”凌无忧抹了把泪,视线从阴雨晴右肩头伤处落到被鲜血染红的左臂上。 见凌无忧不再执着而去,暗松了口气的杏儿又恢复了伶俐,忙上前道:“四小姐今夜受了惊吓,王爷已吩咐了府中大夫过来诊脉。” 一旁的桃儿连连点头:“对对对,到时也正好为阴姑娘好好看一看伤势。”只是这“栖霞院”太过偏远,府中大夫过来也需小半个时辰。 “你们去烧热水,备好换洗衣衫,一会儿四小姐要沐浴更衣,再去备下吃食,若是可以,就上那些个鹿肉,孢子肉什么的,四小姐还饿着呢。” 打发了两个侍婢,回到室内打开窗,院内情形看得清楚,倒也不怕有人偷听。 凌无忧小心翼翼的将干净的布帕缚住阴雨晴左臂伤处,所幸,血已止住,可凌无忧还是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这点伤无碍。”阴雨晴回握凌无忧颤抖且冰凉的手,轻声安抚。 “四小姐,我们已陷入瑾王府,当下还是要稳住,若这奏报内容属实,事情已然发生,便是急也无用。” “那我们便什么也不做?” “若然属实,我们能做的,便是借势!” “借势?” “不错,借瑾王爷势!”阴雨晴清美的小脸儿微扬,迎着窗外皎皎月光,清亮灵动的眸子里流转着睿智光芒,她心有所思冷静道“四小姐,刘嬷嬷当日以大公子二公子性命相胁,如今看来是真,瑾王确派了人监视二位公子爷,军中有他的人!” 瑾王汲汲营营多年,手伸到军中倒也正常。 “……若然他肯出手相助,二位公子或可得生机。”阴雨晴思忖着。 凌无忧却摇了摇头,心有迟疑:“雨晴,你可曾想过,我两位哥哥一重伤,一下落不明,或许正是出自这位瑾王爷的手笔,他当日敢让人拿我两位哥哥性命胁迫我母亲与三哥,止不定盘算着断我至亲护翼,更易拿捏于我!” “有这可能,那我们就让他有所顾忌,不敢加害!” 今夜凶险时刻,瑾王匆匆而来救下两人性命,阴雨晴看得明白,从刘嬷嬷吃惊不解的模样所看,这杀令非出自瑾王。 若非瑾王,那便只能是瑾王妃,而瑾王救她们之意非虚,甚至连亲王朝服未及换下就赶了来,可见他对凌无忧的重视。 以凌苍悟所说,瑾王此人,利在心头情义两抛,若察觉有危及自身安危之险,他必会消祸患于萌芽。 瑾王妃急于杀她们,想必伤铁勒一事非同小可,甚至已触怒肃帝,按不住事态便只能杀人灭口。 然瑾王赶来救人,虽对凌无忧狂妄行径大加斥责,却揽下责任,言称他会善后,这,并非瑾王作风,除非,事情并未糟到极至,尚有转圜余地。 而凌无忧,也尚有利用价值。 阴雨晴有所察,瑾王在言语试探,更拐弯抹角问这几年间交往何人?是否有什么旧人来探望? …… 难道外面有什么影响瑾王决断之事发生? 想知瑾王为何还要保凌无忧,便要先知外面事态如何,才好再做计较如何借势…… 凌无忧认同阴雨晴分析,可耷拉了小脑袋犯了愁:“最棘手的,就是没法子出府探听消息,我们现被软禁在这深院,连院门都出不去。” “会有机会的。”阴雨晴目光看向窗外,眸光闪过一抹坚定。 “只杀望来得及,”凌无忧眼底里又水光涌动,“对了,我大哥二哥一直在北线边境,为何奏报中说我二哥失踪在南境?”当时都对刘嬷嬷威胁的话半信半疑,现在看,许是真的了。 凌苍悟曾说他会晚些时候入京找她们,因刘嬷嬷所言,又因久未收到凌元浩凌元瀚兄弟平安信,心有不安的他要亲身去往北境查探究竟,虽说凌苍悟也是只身上路,可莫名的,阴雨晴相信凌苍悟会见到两位公子。 “在这之前,也只能寄希望于三公子了。” 得知凌苍悟早已去往北境,凌无忧不满的扁扁嘴: “三哥偏心,只告诉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阴雨晴嘴角微翘,心中阴霾大减,微笑道:“正因偏心,所以才不告诉,无知是福,”唇边那抹浅笑渐变得苦涩,她不过十六岁的花颜,却有着岁月磨砺的无奈辛酸,似说与凌无忧,又似喃喃自语,“知道的多,忧心的,便也多了。” 第二十一章 养不熟的白眼狼 期花堂。 门外的郑嬷嬷听到瑾王妃叫她,知两位主子要事已谈完,忙不迭示意几个侍婢跟她进去伺候。 “茶水淡了,王爷喜用酽茶,再去沏壶新的来。”瑾王妃温声道。 新沏的茶水入杯,汤头清亮,茶香扑鼻,瑾王漫不经心状又扫一眼窗外跪着的身影,小半个时辰已过,外面跪着的人瘦削双肩似又颓了几分,瑾王眉宇间微不可察的一紧,心内暗道: 还真是糟烂身体……不肯出声求饶示弱?那便继续跪着吧! 不动声色看在眼的瑾王妃叶蓉看了郑嬷嬷一眼,而后肘臂支于桌案,垂了眼帘,右手抚额揉着,显了几分疲倦。 “呀,王妃可是头又疼了?”郑嬷嬷一脸担心,声音虽不大,却足够瑾王听的清楚。 郑嬷嬷与刘嬷嬷皆为瑾王妃心腹,两人表面一团和气,私底下却暗自较劲各有计较,刘嬷嬷一死,郑嬷嬷再无掣肘,心情大好的她更要巴巴的为主子分忧。 又疼? 瑾王抬眼:“怎么回事,近来王妃可是身体有恙?可要请御医来诊?” 未及瑾王妃开口,郑嬷嬷已苦着脸道:“禀王爷,府中大夫倒是看过,只说王妃操劳过甚,燥火积心,郁气上行以致头疼,王爷,瑾王府家大业大,王妃又是个仔细的,每每事必躬亲,府内事物繁杂倒也罢了,可总有人不知王妃辛苦,还……” “多嘴!” 瑾王妃一句喝斥令郑嬷嬷收了声,她看看瑾王妃,又看看瑾王,一副欲言又止状。 “可是有人让你为难了?”瑾王看着瑾王妃。 瑾王妃抬头,发间绞丝嵌翠金步摇上垂垂而下的金缕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曳,衬着秀美端庄五官上浮起的些许无奈笑意,越发是美人生姿堪怜,注意到瑾王眸色一深,瑾王妃声音更是温柔: “也无甚,妾身再如何也比不得王爷在外的辛苦,只是……” 说话间她眉头忽的轻拧,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有些许心累罢了,有些个事,虽尽了力,总不能尽入人心,妾身也无所求,只行事无偏差,求个心安便好。” “可是元琨?”瑾王挑眉。 瑾王妃神色犹豫之际,身侧郑嬷嬷看似禁忍不住道:“王妃,您好言相劝请大公子回去,可大公子不肯听,现更跪在外面不肯离去呐!许是知道王爷回府了,所以候在这儿想得了王爷的恩允?” 几句话便将一个固执且充斥着心机的庶长子亮在瑾王面前。 “琨儿在外面跪着?”瑾王妃有些吃惊,似才知外面情形般,旋即美目流转一脸无可奈何。 “他想怎样?”瑾王脸色果然冷了下来。 瑾王妃又头疼般揉了揉太阳穴:“这事也怪不得琨儿,他亦是关心温美人,”她一双美目含着无奈,“王爷曾有令,非您准允,冬苑不得擅入,可今夜琨儿闯进冬苑,守门的侍卫拦了他,他便求到我这儿来,还说不知温美人身体如何,定要让大夫来请脉,这孩子……自小思虑的便多,许也是担心温美人在“冬苑”吃苦吧。” 温美人是瑾王下令禁于冬苑,凌元琨如此行事,又吵着请大夫,自是打了瑾王的脸面。 “郑嬷嬷,可是让大夫去了“冬苑”为温美人请脉了?”见瑾王面色不豫,瑾王妃转向郑嬷嬷。 下首捧着温湿帕子伺候着的一个侍婢收到瑾王妃目光,悄无声的退下,吩咐府中大夫去了。 郑嬷嬷忙躬身回道:“大公子一说,王妃您便吩咐了下来,奴婢自是不敢怠慢,已让府中大夫去为温美人请脉了,只是大公子还不肯罢休,说是定要进“冬苑”与温美人用晚膳不可,那食盒侍卫们倒也看过,除了上好的美味佳肴,倒也别无它物,可没有王爷之令,侍卫们不敢擅自作主放人进去。” 看守“冬苑”的侍卫早已来报,凌元琨是拿着食盒去的,郑嬷嬷自有说词。 “这……”瑾王妃迟疑着,“王爷,琨儿虽执拗可总算是孝心一片,既然吃食已备下,要不,就允了他入‘冬苑’与他母亲共用膳食?” “美味佳肴?”瑾王冷笑,眼前浮现出温美人绝美却清冷淡漠的面容,狭长眸子不觉微眯,“温美人是去禁足悔过,不是吃喝享受的!再者,他的母亲是你,不是那个下贱姬妾!” “王爷息怒,是妾失言。”瑾王妃微垂首,掩去眸子里的光烁。 瑾王又略略说了几句后起了身,见他未有留宿“锦华院”之意,瑾王按下心中失落,忙起身相送。 门外灯烛通明,宫灯在皎皎月色下似覆了白霜,那橘红的烛火似也温暖不了人心。 翩跹朝服又一次擦身而过之际,着了些许涩哑的声音起:“父王,元琨见过父王……” 到底是开了口,瑾王心内冷哼,终停了脚步,居高临下看向跪着的人,入眼的,是与温美人有着七分相似的容颜,长眉凤眸,明亮如晶的眼睛,隐忍的神色…… 这个儿子,倒底是更像温美人多一些,连这讨厌的性子都随了她——倔强,淡漠。 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瑾王心里着恼时全然忘了六岁之前的凌元琨,亦是依他恋他,对他满眼的孺慕之情。 瑾王妃一个眼神过去,郑嬷嬷立时上前,抢着凌元琨的话道:“大公子,王妃早已命府中大夫去了‘冬苑’为温美人请平安脉,温美人的吃穿用度都依府中定制而来,断然不会有所偏颇,还请大公子莫要再难为王妃违逆王爷之令,也莫要再擅闯‘冬苑’令王妃作难了。” 凌元琨苍白清寂的脸色一动,深沉幽寂的瞳子着了丝光星,心头却是轻松了些许,有大夫去就好。 虽知郑嬷嬷话中不善,但想到掌管府内事物的瑾王妃,凌元琨只能化作一声喟叹,他们母子如今在王府处境艰难,若是指责瑾王妃有意作贱,只怕更令瑾王生厌。 “擅闯‘冬苑’,你如今倒是越发姿意枉为了!”瑾王厉色道。 “父王,元琨知罪……”凌元琨伏下身去,身子轻颤,竭力压下那闷咳。 “王,王爷,大公子不是有意的,”瑾王发怒令乔一吓得发抖,可牙齿打颤的他还是强忍着心中惧怕为凌元琨辩解,“今日是大公子的生辰,大公子感念生恩,便,便想去看看温美人,可刚进了冬苑,就……” 生辰?瑾王爷神色一动,眸色深深,不禁看向伏地的凌元琨。 第二十二章 温美人 生辰?今日是这孩子的生辰么?是因此才执拗去见温美人的吧……多少年了,都不记得最后一次为这孩子办生辰宴是何时了…… 瑾王爷眼底里闪过一丝内疚。 乔一鼓足勇气要为主子发声说明原委,可瑾王妃岂能如他所愿。 “郑嬷嬷,”瑾王妃开口打断乔一,月色清寥,女子虽温和依旧却隐含威压的声音在这静寂夜空下越发清晰明了穿透人心,“可将王爷与我为大公子精心挑选的生辰礼送去了‘竹韵轩’?” “送去了送去了,”郑嬷嬷狠狠盯了乔一一眼忙大声回道,“王妃您今儿一早便有吩咐,不仅吩咐厨下给大公子做了长生面,还从私库里挑了几样上好的生辰礼,其中一对儿七彩冰纹琉璃青鸾宝瓶可是世间罕有之物,最是与大公子书房布景相衬,奴婢亲自跟着侍卫们送去的。” “这就好,”瑾王妃笑的慈和,瞳子里却暗沉无波,“琨儿,那对儿青鸾宝瓶可是合你心意?” 能不合心意么,几样生辰礼都是御赐之物,弥足珍贵,敢说半个不字?! 瑾王妃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露,如这等生辰之事她断不会落人口舌。 生辰之礼虽贵重,可对凌元琨而言,还真不比黄金白银来的实在,他在府中艰难,身为庶长子,可更多时候不得不拿财帛打点下人,而御赐之物,他是万不敢拿去典当的。 “生辰之礼甚好,多谢父王与母妃厚赐。”凌元琨又伏身一拜,听到大夫已去“冬苑”,他目的已达到,亦不愿再与这二人虚与委蛇,无奈瑾王没叫起,他也退不得。 而凌元琨复归平静淡漠的神色又令瑾王观之生厌,刚生出的些许愧疚荡然无存,眼见瑾王眸光复归凌厉,瑾王妃适时道: “王爷,虽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然琨儿虽打伤侍卫强闯“冬苑”,终究也是出自一番孝心,温美人犯下错事自当受罚,但因此令琨儿受累郁郁不快岂非善事,若不然就成全琨儿这一回?” 温美人当年犯下的岂是错事,简直是在诛瑾王的心! “违逆父命,为难母亲,这便是他的孝心?”瑾王声音冰冷,“大公子擅闯‘冬苑’杖责二十,身边小厮巧言鼓动挑唆杖责五十,若再犯,严惩不贷!” “王爷,二十杖下去琨儿他怎受得了,还请王爷……”瑾王妃惊急,欲为凌元琨求情。 “王爷,大公子无辜,都是小人的错,小人愿替大公子受刑……”乔一红了眼急道。 “再敢多言,刑杖翻倍!”眼见凌元琨垂了眼帘,如温美人般神色淡漠清冷,心有郁堵的瑾王闷哼一声挥袖而去。 “大公子,得罪了。”侍卫上前将黯然无言的凌元琨架起,更拖着满脸悲愤的乔一去了刑室。 出府办事刚回来的王府亲卫头儿左出恰撞见这一幕,目送着怒冲冲而去的瑾王,转过视线瞧见瑾王妃看向被带走的凌元琨眼底里的不善,他心一沉,旋即去往刑室,他在,病体未愈的大公子不至被人借机下了狠手。 ***************** 凌无忧与阴雨晴安安分分在“栖霞院”住了四五日,期间不吵不闹不生事,很是令侍婢杏儿桃儿松了口气,甚至连院外看守的带刀侍卫都放松了许多。 虽瑾王下了封口令,下人们不知实情,可亦隐约知晓刘嬷嬷等十几个人之死与这二位脱不了干系,只要这二位不生事,侍婢和侍卫们自不敢招惹。 身上伤已无大碍的阴雨晴表面无它,心内则焦灼不已,被困深院,消息闭塞,甚至连瑾王都不再露面,也不知现在外面情形究竟如何? 凌无忧更是忧心三位哥哥的安危,眼见着小脸儿瘦了一圈儿。 这日,凌无忧以休憩为名打发了杏儿桃儿,阴雨晴悄然转到屋后,搬来早备好的高杌子,踩着高杌子,脚尖借力,一个纵身,翻跃过墙,跳入一墙之隔的“冬苑”。 她猫着腰,躲进隐避角落,小心翼翼环望四周,却见院中杂草丛生,长势正茂,院前并排着几棵桃花树上,粉红桃花压枝头有着几分生机春意外,空荡荡的院子竟无一个打扫的婢女小厮。 阴雨晴不知的是,“冬苑”除了把门看守的一队带刀侍卫,温美人身边只一个贴心侍婢,再别无它人伺候。 屋里,隐约有声音传了来。 “主子,再喝一口吧,这药好不容易才得来,是大公子跪了一个时辰,挨了二十板子才得来的,”花好声音哽咽劝温美人喝药,“这药得来辛苦,主子,您一定要喝下去,喝下去伤才好的快,大公子才会有亲娘在啊……” 残破的窗棂在风中晃悠着“吱吱”作响,阴雨晴悄然窥望,一室寒酸,昏黄潮渍浸染的墙皮,屋中只一床榻、一色褪案几,上面摆着不成套的粗糙茶具,案几旁两矮杌子,再别无它物。 身下盖着薄被,半倚在床榻上的女子,似久不见阳光,雪色肌肤苍白通透,连带着樱唇都着了层莹白,相貌却是极美,长眉凤眸,两完美弧度的凤眼正怔怔的望着空中某处,黑如玉的瞳子里一片茫茫然,额间赫然有两条血痕,那两抹鲜红,似白玉浸血,红的刺眼,便是如此,也掩不住她绝美容颜。 女子整个人单薄如纸,凌美羸弱,如冬天漫天风雪中挂在枝头的最后一朵娇花,随时凋敝坠落,于风雪而去。 她——便是温美人。 温美人面无表情,似全然沉浸在自我天地,对花好所说充耳不闻,瞳子里没有焦距,只茫茫然看着空中,嘴里低喃着。 趁着她嘴巴开合,花好忙将一勺汤药倒入她口中,几缕浓褐色药汁却随唇动而出。 “主子……”花好失声痛哭。 “我来!”一只手将药碗接了去。 惊愕过于惊吓,花好傻傻的看着乍然而现的阴雨晴坐于床榻边,半搂过温美人,这消瘦单薄的身体令阴雨晴几欲落泪,然动作却毫无迟疑,将她头仰起,一手将药灌了下去,未及温美人挣扎,她伸手捏住她挺俏的小鼻子,盯着温美人大口大口喘息间将汤药咽了下去。 第二十三章 花好月圆 搂着没有几两肉的温美人,闻着她身上浓重的药味,感受着臂间传来的骨头硌硬感,阴雨晴心有酸涩,这还是当年那个风姿绰约,温婉恬静的温美人么? “咳咳——”阴雨晴手一松,温美人咳声连连,血气上涌,霜白的小脸儿竟着了几分血色。 “主子!”花好下意识抢扶过温美人,忙不迭为她抚胸顺气,边抬头怒视阴雨晴,“你是谁?怎如此放肆!” “喏,药喝完了。”阴雨晴晃了晃空碗,鄙夷道,“还再喝一口,喝药需足量,你当可以讨价还价的?你那喂法,药都洒了,温美人也喝不上几口,这伤病如何能好得了!” 花好瞅瞅阴雨晴,又看看樱唇翕动依然兀自喃喃着的温美人,破涕为笑,只要温美人能喝下药去就好。 阴雨晴取出帕子,细细擦拭着温美人唇边药渍,动作轻柔细致,感觉出她的善意,花好紧绷的神情松了下来。 “花好姐姐,怎只你一人?”看着面前二十出头,却头发干枯无光,脸上尽显憔悴瘦弱的花好,阴雨晴轻声问,话语间自然熟识,“月圆姐姐呢?良辰美景呢?” 温美人得宠时,瑾王甚至带她出入宁王府举办的宴席,只是那时的温美人,总是站在瑾王身后,宠辱不惊,神色恬静而淡然,而她身边的四个漂亮大丫鬟,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亦如她一般,静静的,垂首而立。 “月圆……”花好心蓦地一痛,乌浓瞳子现了水光,“她已被王妃下令杖毙了,良辰美景也被远远的发卖了。” 花好与月圆是双生胎,感情极好,幼时家乡遭灾随父母逃难时走失,流浪街头险被拐子抢走,所幸被温美人所救一并带入瑾王府,只可怜未过得几年好时光,温美人失宠,妹妹更惨遭陷害,眼睁睁着妹妹惨死花好恨不得以身相替,若非要照顾温美人,她或许早随了妹妹而去。 花好声音漠然,却早已泪流满面。 流放途中见惯生死别离的阴雨晴虽心有所触,却并未失态,她突感揽在怀的人身子一颤,忙低头,温美人嘴里含混不清嘟囔着什么,一双美目直勾勾盯着空中某处,瞳子里依然茫茫然一片,末了,闭了眼帘似有困倦。 失神的花好回过目光,抬袖抹了一把脸,上前搂过温美人,小心翼翼的将她安置好,拉过薄被盖在她身,又仔细着将被角掖好。 注视着睡着的人儿,阴雨晴不禁轻叹:“温美人便是在病中也还是如往昔般,总是如此安静。” 花好苦笑:“最初并非如此,闹的厉害时什么东西都不能搁在眼前,不是砸便是自伤,这几年倒是好了许多,只自说自话,哼哼曲唱唱歌,可便是如此,也不能尽兴。”前几日便是因唱歌又挨了打。 侍卫们说歌声太悲,听着毛骨悚然的怕把鬼给招来,更怕扰了瑾王妃的清静,真真的是王妃喂得一群好狗,锦华院与冬苑之间路程,快走也得大半个时辰呢! “不敢担姑娘一声姐姐,还不知姑娘是……”许是阴雨晴表现的太过无害,又许是她对温美人的善意,花好自个儿都奇怪她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无端心生了好感。 “花好姐姐,我们曾在宁王府见过的,我是宁王府四小姐凌无忧身边的婢***雨晴。” “阴雨晴……”花好一怔,不过片刻眸光一亮想到了什么,不禁恍然笑道,“我记起来了,那次宁王府得了几只稀罕的锦羽花尾孔雀,赏花观雀宴时,就是你扑倒那只最大的孔雀,还按着它脑袋让四小姐去拔毛……” 阴雨晴咧了咧嘴,清美的小脸儿显了尴尬,那次赏花观雀宴彻底叫她们二人搅合了。 凌无忧想拔漂亮的孔雀毛装饰闺房,阴雨晴便毫无迟疑的成了帮凶,两人还以为偷偷拔了毛没人发现,岂料被扑倒的孔雀叫得格外凄惨,两粉嫩嫩的小女孩儿野蛮惊悚之举也正撞入一众贵人的眼,直惊得贵人们目瞪口呆,气得宁王妃规若凝扭脸儿不忍目视,倒是宁王大笑着不以为意,还叫三个儿子上前帮忙。 “四小姐和我如今就住在瑾王府,与你们一墙之隔。” “是你们?!”花好变了脸色,一把抓住阴雨晴的手,“你们没事吧?没想到王妃要毒杀的竟是你们。” 花好的话令阴雨晴惊讶,被困于“冬苑”的她怎如此消息灵通? 原来花好是通过给“冬苑”送食的侍婢夏儿所知,夏儿原是瑾王妃身边二等侍女,却因得罪丹平郡主,一贬到底,被打发到瑾王妃的小厨房打杂儿。 那夜夏儿无意中看见刘嬷嬷往吃食里洒东西,随后命人将各色吃食送往“栖霞院”,夏儿意识到刘嬷嬷这又是故技重施要害人命了。 因被贬的夏儿负责为“冬苑”送吃食,夏儿又与花好素有交情,在送吃食时禁不住说与花好听,还望着一墙之隔的“栖霞院”叹息:不知对面住的是哪个可怜人? 只是很快温美人又疯癫着唱个不休,引来侍卫的打骂,花好后来虽听到栖霞院乱了的声音,可已然无心它顾…… “说起来还要多谢温美人,”阴雨晴伸手轻轻将温美人嘴角前一缕乱发拔开,看着那安静的睡颜轻声着:“初时将我们软禁着不闻不问,突然又殷切备至好菜好汤的摆满桌,温美人的歌传来时,我瞧见刘嬷嬷脸色都变了,盛汤的手还在颤,那恶毒的眼神儿更令人心悸,我本就怀疑,见此,那些吃食自是万不敢用了,言语试探时,果真刘嬷嬷便耐不住了。” “花好姐姐,温美人怎会如此?”阴雨晴下意识又扫了眼寒酸陋室,“我记得,瑾王曾经对她很好。” 花好陡然变了脸色,瘦削小脸儿上显得特别大的眼睛流露出恨意:“你也说是曾经了,曾经千好万好,一朝变心便恨不得将曾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踩进泥里去,这些事,还是不要说与你听了,免得污了你的耳朵。” 见花好不欲多说,阴雨晴亦不再问,想来温美人遭遇之事非同小可。 “花好……” 听到院中声音,阴雨晴抬腿想躲,可一目了然的陋室藏无可藏,她一猫腰,欲推后窗窜身而出。 第二十四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别怕!” 花好拦住阴雨晴,禁不住多瞧了她两眼,心道这么个娇美的小可人,怎还如小时候般伶俐顽皮?忽想到昨夜爬墙来的凌无忧,爽朗洒脱的性子,这主仆二人,倒是契合,所幸这般性子,否则,遭逢巨变,只怕没死也如温美人般受不住残酷折磨疯癫不知自我了。 花好比阴雨晴大五岁,在她眼中,阴雨晴无异于个小妹子,或许多年随温美人过着幽禁生活,突然见到相知无害之人,心中更多了几分亲近。 “莫怕,是夏儿,夏儿来送食了,”花好忙安抚道,“这冬苑除了夏儿一日来送两顿吃食,便只看守苑门的侍卫了,旁人是断不会来此处处。”十多年来,只要温美人乖乖的,侍卫们亦懒得进来多看一眼。 当初瑾王下令幽禁温美人,明面上瑾王妃叶蓉不屑贵脚踏贱地,暗地里却在吃穿用度上没少作贱她,有段时间,来送吃食的婆子更借故打骂羞辱温美人与花好,守门的侍卫们得了好处充耳不闻,直至温美人彻底疯了,叶蓉才没了兴致。 拿着食盒的夏儿推开屋门,正撞上阴雨晴清灵灵的水眸。 夏儿身材纤细,皮肤白嫩光滑,五官小巧秀美堪称得上是个惹人怜的小美人,可惜的是左脸颊由耳至嘴角的一道狰狞伤疤生生破坏了这秀美画面——“抓破美人脸”,不知怎的阴雨晴脑子里就蹦出这么一句。 夏儿突见陌生人有些惊愕,见阴雨晴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脸上,她心有黯然,下意识低了头侧过身子。 “她这脸是被丹平郡主所伤,你莫要问她痛处。”花好悄声在阴雨晴耳边道。 “夏儿,她是阴雨晴,”花好上前关上门,回身微笑道,“是宁王府四小姐的贴身侍婢,她们现住在隔壁“栖霞院”,她呀,胆子可大了,悄悄翻墙过来的。” “夏儿姐姐好。”阴雨晴笑盈盈着上前福了一礼,夏儿下意识曲膝回礼,再抬头时脸上恢复了自然,只是说话有意无意的侧了伤脸。 …… 栖霞院的侍婢杏儿桃儿很快发现凌无忧非但不拘小节,且还是位能吃的主儿,两小姑娘每每都将一桌子美味佳肴席卷一空,连汤都喝的一滴不剩,可怎得只涨饭量不长肉呢? 而当瑾王妃听到侍婢来报后眉梢轻扬笑得鄙夷:这肚子是瘪了多久啊?!之前听刘嬷嬷说这家子人落魄到以做绣活儿打猎为生,赚一百五十个铜板便高兴的不得了,一百五十文都不够瑾王府一只鹦鹉的半顿吃食花费,这好不容易找到好吃好喝的地儿了,能不敞开来吃么。 因瑾王有言,定要将凌无忧好吃好喝伺候着,瑾王妃自然要做出个样子来:“天可怜见的,”叶蓉持锦帕抹抹眼角,“这孩子也是受苦了,不过是多贪吃了几口,便由着她吧,去,再将这碟桂花莲子糕送去栖霞院。” 看着侍婢端着精致的点心碟子出去,伺候着的郑嬷嬷心有不平道:“王妃,这主仆二人来了也有些时日了,这吃穿用度可都没短着她们,可这位四小姐也太不知礼数,除了入府那天说要过来给您请安,这后面竟是连一个字都不再提了,是不是也该让她过来给王妃您请安见个礼?” “礼数……”瑾王妃勾了勾嘴角,笑意讥诮,“她自小就是个不羁的,本王妃不敢奢望她有闺阁之秀林下之风,只希望她野了这几年的心性能收一收,待外面事态全然平息后,再见她不迟,若她是个有造化的,本王妃自会为她请来宫中礼仪女官,好好教导她一番。” ************** 栖霞院,不知瑾王妃盘算的凌无忧与阴雨晴正高兴着,不仅有上好的佳肴鲜汤为孱弱的温美人补身子以报当年凌元琨的赠银之恩,还可间接从夏儿处打听到外面的些许消息。 于是凌无忧与阴雨晴互打掩护避开桃儿杏儿监视,交替翻墙回来后低声议论着,虽急欲所知的消息尚无所获,但于王府之事总算非两眼一抹黑了: 除了王爷王妃心腹,府中下人对她们二人身份一无所知,只知是位远房侄小姐带着婢女来投奔王府,夏儿也说自那夜后,通报她们入府的门房小厮都不见了,说是做了错事被打发去了效外庄子。 刘嬷嬷等人里通外合偷盗王妃私库中的首饰财帛,事发被杖毙,尸体扔去了乱葬岗。 两人唏嘘不已,当夜若非瑾王来的及时,送去乱葬岗的怕是她们二人的尸首了。 瑾王下令杖责凌元琨,可事后却连着七八天没进瑾王妃的屋…… “若瑾王妃在凌元琨生辰那日放他进去与温美人用一顿晚膳,便是瑾王生恼,可也会认为瑾王妃是个心慈的嫡母,现在倒好,罚了凌元琨违逆之举,却也冷落了瑾王妃,可见瑾王也不是个傻的。”凌无忧边嚼着一枚果子边摇头。 阴雨晴拿起一块儿侍婢刚送来的桂花莲子糕,咬去一角,入口即化,她幸福的眯眯眼,瑾王府的点心真好吃啊,都五年没吃着这么清甜不腻的点心了。 又咽下口糕点,阴雨晴长长的黑羽睫轻动,眸光微深似有所思:“花好月圆,良辰美景,这等名字,死契奴婢是万不可用的,可身为姬妾的温美人却为身边四大侍婢用了此名,足见当初她得瑾王恩宠之甚,便是如今失宠,四大美婢仅存唯一,也不曾改了名字,不知瑾王是忘了,还是如何?” “便是瑾王忘了,瑾王妃也不能啊,”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凌无忧可忘不了入府当夜险些被毒死,“许是瑾王心里还有温美人?” 阴雨晴摇摇头:“瑾王心思如何对温美人都已经不重要了。”人都已经疯了,若是还有心,又怎舍得心爱之人受这般苦楚。 “只因洛王府世子多看了夏儿两眼,丹平郡主便毁人容颜,还逼夏儿说是自个儿不小心摔倒被尖石所伤,每每洛王府世子入府作客,逼着夏儿顶着这伤颜出入上菜,故意羞辱于她……这真是我以前认识的丹平郡主么?我记得她可是温柔善良之人,连庶妹们捕了蝴蝶来玩她都要劝着放生呢。”凌无忧又拿起一个蜜饯塞入嘴,神色困惑。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了,”阴雨晴清美的小脸儿微冷,身为堂堂王府郡主,容不下一个侍婢,只管将人打发出府便是,又何必行这不堪手段。 “听花好说,丹平郡主不仅伤了夏儿的脸,更伤了她的身,胸前活生生给刮了两刀,这分明是不给夏儿留生路,让她嫁不得人!更可怕的是,明面儿上她还没脏了手,将一个庶妹当了枪使。” “啊——”凌无忧张大了嘴,显然,花好未将更阴暗之事讲于凌无忧。 “四小姐,”阴雨晴看向凌无忧的目光含了凝重,“若然日后见到丹平郡主,你可千万要当心。” 第二十五章 要失望了 凌无忧郑重点头。 虽对夏儿遭遇不忍,然阴雨晴更关心的是外面抓捕伤铁勒的两少年的风波平息了没? “不知托夏儿打听的事如何了?” “雨晴,夏儿一个小小的厨房粗使的,能成事吗?” “她毕竟是家生子,以前又是瑾王妃身边的二等侍婢,若是肯用心,总比咱们有机会探得一些……”阴雨晴沉吟着,“再者,我也并非寄希望于她,而是大公子凌元琨。” 以花好与夏儿的交情,进不得“冬苑”的凌元琨少不得从夏儿那得温美人的消息,阴雨晴相信,夏儿亦会将她们二人翻墙的消息传给凌元琨。 “琨哥哥?”凌无忧一怔,因凌元琨暗助过文娘,凌无忧对印象当中那个小小年纪便具儒雅之姿,笑容温和的瑾王府庶长子颇有好感。 “娘曾说琨哥哥五岁时在花园玩耍时被毒蜂蛰伤,昏迷了足足三天三夜,所幸御医救活了他,醒来后还笑着安慰几近没了鲜活生气的温美人,说他不过是去梦中游玩了一番,还编了梦境逗温美人开心……”凌无忧声音渐低,想到凌元琨被杖责,心有伤感,“我娘夸他懂事又孝顺,却不曾想这些年来琨哥哥过得如此艰难,自身都是难保。” 阴雨晴却另有想法:“被嫡母所忌,又不被生父所喜,亲娘更失心疯不知自我,他身为瑾王府庶长子能安然活至今日,相信他并非软弱无知之辈。” ************ 竹韵轩。 彩绘雕刻的青石砖瓦楼阁后栽种了大片修竹,一排排如列兵铺陈,苍翠挺拔,漫步其间,心有疏阔,阁前一湾小桥流水,水声潺潺,间或几声晨鸟脆啼,鼻间苍竹清淡气环绕,令人清新气爽。 阁中二楼东厢房内,淡淡血腥气弥漫不散,便是案上雕麒麟兽熏香炉中燃着的特制竹香也压制不下。 面色苍白趴卧在床榻上的凌元琨,侧着头,合着双眼,长长黑羽睫偶然间轻颤,呼吸声清浅的他,似睡的并不踏实。 紧绷着脸的年轻小厮乔二正小心翼翼往他血肉模糊的臀部抹着伤药。 “嘶——”凌元琨突然一声痛嘶,乌浓长眉一紧脸上现了痛楚,末了,缓缓睁开凤眸,眼底里一片清明。 “小人该死,下手重了些,该死……”乔二一个哆嗦,下手更不稳了,泪珠子险些滚下来,眼瞅着大公子被打的鲜血淋漓的臀部,隔壁还躺着只剩半条命的兄弟乔一,他是又恨又痛,大公子隐忍这么多年,甚至说是与世无争,可还是不被人所容。 “无妨,乔一那边有人上药吗?”凌元琨以肘支撑,微抬了上身。 乔二忙点头,“有,煎的药也喝了,现在正睡着呢,您别担心他,他身子骨结实着,倒是大公子您,身子亏空,这伤反而要重上许多,可得躺段时日了。” 乔一与乔二是兄弟,跟在大公子身边侍候多年,竹韵轩的下人被瑾王妃换了又换,可乔一乔二却安然不动,可见凌元琨有些手段。 乔二边说边更为小心的抹着伤药:“府中大夫给的这伤药,我验过,虽比不得御药,倒也不算太差。今儿一早王妃又差人送来许多上好的补品,我也验了,没动手脚。” “那便卖去药铺,总能换些银子来用,也不枉辜负她一番好意。”凌元琨淡淡道。 “诶,上次为了能让大公子您进后院的门,小的打点了门房整整五十两,正愁这个月的用度如何支撑到月底呢……”乔二碎碎念,因凌元琨待他亲近,人后,他说话亦是亲近不拘着,“正好,银子就来了,这些灵芝人参总么说也值个三五百两,王妃这次也算是做足了表面功夫。” 想起叶蓉那张煞有其事的慈母表情,凌元琨厌恶的一闭眼:“处理这批补药时机灵着点儿。” “小的会谨慎行事。”乔二点头应着,下意识又瞅瞅门外,探过脑袋在凌元琨耳边低声道:“昨夜阴雨晴又悄悄翻了墙,还给温主子送了只肥鸡和十个鲜肉小笼包,夏儿说她问京城最近有没有什么趣闻?又提到了铁勒王子。” 凌元琨不管凌无忧主仆报有什么目的,但能让温美人改善吃食条件他还是心有感激的,毕竟送食的夏儿要经受带刀侍卫严格检查,莫说美味佳肴,只将馊臭的吃食换成黑馍馍和不沾油星的青菜就已不错了。 要知道这些把守“冬苑”的侍卫可都是收了瑾王妃好处的。 铁勒王子…… 凌元琨右手修长食指轻敲,一下缓过一下,似在击节,又似心有沉吟: 对凌无忧这个堂妹,虽宁王府抄家之前一年中见面机会不过寥寥,于他记忆却是深刻,这个堂妹性情活泼飞扬,眼睛亮亮的没有一丝污浊杂质,她的笑容很真很美。 毕竟是生长于瑾王府的庶长子,凌无忧入府之事瞒不过凌元琨,可他不解的是既知瑾王的打算,莫说宁王妃,以她那三位兄长的性情,也绝不会同意,可偏偏她还是来了京师住进了瑾王府。 “大公子,替嫁和亲若真成了事,或许宁王府有起复之日,最不济,今上也要给她的母亲和哥哥们应有的封赏。” 凌元琨摇摇头:“我也算与她的三位哥哥相识一场,他们的性情还算知晓一二,出卖至亲换取功名利禄之事,他们,做不出。” “打听铁勒王子,”凌元琨说话并不避讳心腹小厮,“或许无忧妹妹另有打算?难不成,她意在铁勒?铁勒王子英姿勃发,人年轻又受乌逊王看重,如此看来,两人倒也般配,若是她有此意,瑾王爷怕是要失望了。”凌元琨嘴角微勾,一抹似笑非笑在唇角绽开。 如凌无忧对铁勒王子有心,那,他便要助这位堂妹一力。 “乔二,你传信给夏儿,告诉她……” ************** 当阴雨晴趁着夜色又一次翻墙入“冬苑”,花好将夏儿留的口信传于了她,放下一大包肉菜和几块儿甜点心的阴雨晴兴冲冲出了门。 如今阴雨晴翻墙之事做得极为利索,不必踩着高杌子,只肖抓住攀爬于墙的爬墙虎细枝叶蔓,脚尖点墙,手上用力,一个借力便顺利的翻墙而下。 杏儿和桃儿早被凌无忧支使的团团转,这会儿被打发去了厨房烧热水,悄无声回屋的阴雨晴关上门,一直紧张焦心等她安全回来的的凌无忧大大松了口气。 “四小姐,有消息了。”阴雨晴欣喜道。 第二十六章 死得难看 花好是守得住嘴之人,历经王府内院的阴诡肮脏伎俩,自知何事该问,何事该闭紧了嘴,她心内亦明白夏儿所说的必是庶长公子让她传的,她将夏儿留的口信转给阴雨晴之际并未表现出什么好奇之意: 城门口打伤铁勒王子的两少年在追捕中慌不择路掉下崖底摔死了,两少年猎杀铁勒王子爱宠乌猎事发,恐被追究责任这才偷袭事主逃跑,据说铁勒王子伤势不轻,可传言似乎不真,昨日铁勒王子一行还明晃晃纵马过街,据说是去城外放飞他那两只雪隼。 许是经过这十余天的御医救治,伤好了? 春光明媚,御花园已是百花竞相绽放,皇后娘娘邀京师三品以上的官宦女眷入宫赴赏花宴,就在五日后。 安王爷南北万重在外游历了大半年,此次回来后与之交好的一干王候将相勋贵子弟大喜,后日欲以蹴鞠之赛庆他归来,届时少不得各家贵女结伴前来为自个儿兄弟们弹花助阵,听说铁勒王子闻讯后亦兴致勃勃欲同乌逊右将军森烈屠前往。 …… 什么赏花宴啊蹴鞠之赛的,阴雨晴与凌无忧最关心的是袭击铁勒王子的两少年失足摔死的消息。 “雨晴,”凌无忧眨巴眨巴大眼睛,满眼困惑,“你是说,外面所传咱们两人——已经摔死了?!” 阴雨晴点点头,清灵灵的眸子里亦是不解:“嗯,不仅摔死了,还死得很难看,整个就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右将军森烈屠认出两人身上的穿戴就是你我,连那根乌猎尾翼独一无二的黄金羽都从其中一具尸身上找到了。” “这……”凌无忧张嘴傻傻的看着阴雨晴,她可还记得阴雨晴将那根出卖她们的黄金羽连同两人换下来的衣衫全都卷巴卷巴悄悄埋进了一偏僻处的地里,她也撸袖刨坑搭把手呢。 有人刨出衣衫怀揣黄金羽然后摔死了,一想这可能凌无忧就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也太诡异了! “不,或许有人在暗中帮我们,”阴雨晴柳眉轻拧,清美的小脸儿凝神思忖状,“若不然便是另有所图,只怕当日你我从成衣铺子出来后的一举一动皆落入了人眼,不,或许,还要早。” “是瑾王?”凌无忧脱口而出,只有瑾王一直盯着她们全家,自峦城,甚至于边城军营都有他的眼线,且他亦有理由相帮,毕竟人是他胁迫入京的,出了事他自然要受牵累。 可两人很快将瑾王排除,若是一切尽在瑾王算计中,便不会有瑾王妃鸩杀她们的一幕,想来那日回府的瑾王只所以匆匆赶来救人,又对凌无忧客气以待甚至是言语试探,定是因那两具莫名其妙出现的尸首之故,或许瑾王亦猜到有人在为她们善后…… “四小姐,”阴雨晴唇边微翘,两梨涡浅现,“无论背后之人是谁,如此行事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真心相帮,要么欲以此为柄要胁瑾王,不管真相如何,留着瑾王爷去头疼,至少四小姐现在可以堂而皇之出现在人前。” 凌无忧闻言眉儿弯弯,眼波流转笑得甜美,这十多天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可囚在一方狭小院子的她早已焦灼不耐,忽然意识到什么:“雨晴,是不是因五日后宫中的赏花宴?” 阴雨晴颔首:“借赏花宴之名定下和亲人选,丹平郡主必在受邀之列,想来瑾王爷与瑾王妃是坐不住的。” 以瑾王的精明,怎会将王府唯一嫡女万里迢迢嫁到塞外,精心培养的女儿嫁到乌逊于瑾王府得不到半分助力,无异于浪费瑾王多年来的心血,怎比得上联姻洛王府,要知道洛王爷深受今上看重,手中更真正握有兵权。 而瑾王,许是今上不喜,又许是受了宁王牵连,至少明面儿上无实权,皇族一闲王,他的手能伸到边城军中,或许还是借了洛王爷的力。 如今外面事态已渐平息,为了丹平郡主,甚至是为了洛王府的永昌郡主,瑾王自然要设法将凌无忧推至人前。 果然,当凌无忧差侍婢桃儿禀到瑾王面前,瑾王略一沉吟便同意凌无忧出府去京师极具盛名的“回生”道场上香,为已故宁王爷供奉长生牌位。 瑾王妃更是召了凌无忧去碧华院。 春风过,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间或丝丝嫩草的清新气味。 桃儿杏儿引路,两女孩盈盈而来,腰身挺而直,步子不疾不徐,神色淡然,目不斜视,在一众侍婢婆子似有似无的好奇猜度目光中来到碧华院正院的期花堂。 期花堂外垂手而立两个年轻侍婢和四个中年嬷嬷,见人刚踏上期花堂的青石阶,其中一个着水蓝细布衫裙的秀丽侍婢立时迎上前,福了礼低眉温声笑道:“可是侄小姐来了,郡主和几位姑娘正在里面给王妃请安,王妃方才还念着您呢。” 什么意思?这是嫌来晚了?还真是人在屋檐下,连个侍婢都敢说话听。 阴雨晴不动声色,轻抬眸若有若无的瞟了对方一眼。 凌无忧则柳眉轻动,似笑非笑看了看这侍婢,却也未言语,只径直而入,于她,没兴致跟个婢女逞口舌之争,平白的掉了身份,虽她现在只是区区一介庶民,可环境使然,迈步这雕梁画栋描金绘纹的期花堂,骨子里生就的矜贵风华便自发流泻而出。 水蓝细布衫裙的侍婢被那似笑非笑的一眼看得心惊,只觉眼前这个十四岁的落魄皇族女娇美的容颜下掩着一股子凌厉气息。 凌无忧的到来令期花堂内正说笑着的众人收了声,气氛陡地一凝。 上首的瑾王妃一袭锦衣华服,神色微敛,气度雍容端庄,原本娇好美丽的颜生生被这份端庄压下两分光彩。 之前与她说笑的一个十五六年岁的女孩儿眉梢微挑,艳丽的五官少了些许少女的纯真,多了几分热烈张扬,在几个神色拘谨眉眼含怯的女孩儿中,着实惹眼,她,便是丹平郡主。 第二十七章 丹平郡主 “凌无忧见过王妃,给王妃请安,王妃万福金安。” 凌无忧上前屈膝福礼,微垂首,神色平和动作谦恭,上首的瑾王妃嘴角轻勾露出温和笑容,她原本还担心凌无忧上来便认亲戚,再亲亲热热来一句二婶,想想就不耐,如今瞧着倒是个聪明的。 “这孩子,真是长大了,如今看着不比往昔,竟是乖巧懂事了许多,快,上前来让本王妃好好看看。”瑾王妃笑道,轻抬手示意她上前,看似亲热,一句本王妃实是点明彼此身份差距。 未及凌无忧有所反应,坐在瑾王妃左侧的丹平郡主已起身款款上前,发间两枝鎏金点翠金步摇上的细长金丝缀红宝流苏随着动作光闪摇曳,一袭走金线绣粉芙蓉花簇的雪缎随着堂内光线流转生姿,当真是富贵逼人。 她黛眉轻挑,未语先笑,更亲热拉住凌无忧右手,上下打量眼前人,声音柔柔含着丝惑人媚音:“母妃说的是,几年不见,无忧妹妹出落的愈发是水灵可人了,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看着眼前眉眼已长开,柳眉杏眼,肤白比雪,明澈杏眸中漾着璀璨光彩,眸光流转间不笑自媚的凌无忧,丹平郡主莫名的心有不喜:这还是当年那个胖乎乎揪着孔雀屁股拔毛的小丫头么?! 再美又如何,如此容颜,想来乌逊求亲使也该满意了。 “呀……” 似是受了什么惊吓,丹平郡主蓦得松了手,旋即又捧起凌无忧的两只白晰芊细的小手儿,小心翼翼状,轻轻摩挲着,摩挲着十指掌心中那层薄薄的茧子,茧虽极薄,可那点点粗糙感还是在丹平郡主细皮嫩肉的指尖下无所遁形。 “无忧妹妹这是吃了多少苦啊,这双手,都磋磨的不成样了……”丹平郡主艳丽的五官布了一层忧伤,眼底里水光忽现,轻咬红唇,似在强忍伤感,美人伤怀,惹人生怜,可惜凌无忧并非多情男儿。 若非知道她对夏儿所做的一切,这关怀心疼的姿态当真会迷了凌无忧的眼。 凌无忧余光中注意到瑾王妃右侧下首并排站着的三个小姑娘悄然投过来的视线,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皆微躬身,眉目收敛怯生生的,全无这个年岁应有的鲜活生动,瞅着便令人心有压抑。 而十几个在旁伺候着的侍婢亦皆眼观鼻,鼻观心,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丹平郡主持帕拭了拭眼角,拉着凌无忧的手兀自伤心着:“以前鞭长莫及,姐姐便是想心疼你都无可奈何,如今好了,来了瑾王府,好生将养调理着,总能补些回来。” “多谢郡主,劳郡主挂念,无忧心有感激。”凌无忧不动声色抽回手,屈膝福了个礼,再抬头已是浅笑盈盈,眼里一派感动欣喜状。 丹平郡主凌霓裳,被瑾王爷瑾王妃捧在手心儿里疼的王府嫡女,自小眼高于顶,却独独看上了洛王府世子,岂料两府尚未议亲,丹平郡主的外祖便殁了,身为礼部侍郎最疼惜的外孙女,不得不顾全好名声,依制跟着父母守孝,虽说外孙辈只一年孝期便可,未料守完外祖孝期尚未呼出口气,外祖母又去了,凌霓裳不得不再守孝一年,期间她与洛王世子暗通款曲,当真是情深意重,彼此非君不嫁(娶)。好不容易熬过两年,尚未及高兴,洛王府老太君又没了,洛王世子亦要跟着父母守孝一年,而此时,丹平郡主已十六芳龄,正赶上乌逊王求娶公主…… 不知凌无忧正在暗暗唏嘘她嫁人之路坎坷的丹平郡主继续温言细语着: “我那儿还有御医调配的些个养肤膏,皆是宫中贵妃所赐,一会儿便让侍女给你送去一些,每日里细细揉开涂抹,定能去掉这些粗粝厚皮,无忧妹妹,既然来了你便安心住下,若是有人轻怠你,你便说与母妃,这王府里,万事有母妃与你作主,便是我,也不允你受半点苦处……” “母妃和郡主姐姐好生偏心。”一个尚带着些许稚嫩童音忽传了来,旋即门帘一挑,一个五官小巧,白嫩水润小脸儿,着粉色锦衣颈上戴金项圈,头两侧小小发髻上环着一圈儿小小耀眼金花的小女孩儿俏生生走了进来。 凌无忧心中一动,瞧这语气和举止神态,莫不是蒋美人的女儿凌小婉? 蒋美人生下女儿后便血崩而亡,因那几日瑾王妃病重,却在凌小婉出生后病体大好,瑾王妃自觉凌小婉与她有缘,便将凌小婉养在膝下,倒也娇养宠爱着,只是宠得有些过,小小年纪便已行事飞扬跋扈,骄横肆意。 同为庶出,凌小婉眼中只有丹平郡主,见了其它庶兄及庶姐,只以白眼对之,稍有不喜,动辄打骂,碍于瑾王妃,竟没人敢多说一句。 瑾王妃偶尔带她出入各府宴请,凌小婉跋扈之举自是惹人视线,每每瑾王妃也只苦笑一声不忍苛责,只隐讳暗示是自个儿太过宠爱这没了亲娘的庶女,请旁人多担待一些。 便是瑾王听在耳里,也只以为瑾王妃对庶女太过宠溺,这凌小婉,活生生成全了瑾王妃厚待庶生孩儿的好名声。 也便是这个凌小婉,被红了眼圈儿的丹平郡主几句挑唆之语,便如狗一般,替她扑咬在前,毁了夏儿容颜,更持刀伤了她身。 凌小婉狠狠的瞪了眼凌无忧,虽已有心理准备,可出自尚稚嫩小脸儿上的恶狠狠眼神儿还是令凌无忧骇然。 凌无忧明显觉察到那三个一直沉默无言的庶女眸色惊惧,齐齐打了个哆嗦。 凌小婉扑到瑾王妃怀里,小脸儿蹭着撒娇道:“这个堂姐都这么大了,郡主姐姐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连母妃都偏疼她,她可是比婉儿大很多呢……” 凌小婉瞅着凌无忧,轻哼一声:“听说她身边还有个厉害的婢子,上山打猎,下水摸鱼,连男儿都不如她呢,什么样的主便有什么样的奴,有这样的奴婢,堂姐怎能弱了,何人又敢轻怠她,只怕一个不快,便要被她打呢。” “对了,那个精于打猎摸鱼的奴婢呢,让她进来,我们也瞧瞧开开眼!” 第二十八章 下马威 什么样的主便有什么样的奴,一个上山打猎,下河摸鱼的粗蛮奴婢,侍奉的主子能强到哪儿?!不过亦是粗鄙不堪之人罢了…… 凌小婉年岁不大说出的话倒有咄咄之风,可见养在瑾王妃膝下,耳濡目染颇多,可便是不善之语,偏偏被她年岁遮掩,生生有种错觉:童言无忌! 不过十岁的女孩儿,尚不知人情事故,脱口而出的不过是些天真单纯之语…… 若真同个孩子计较,便失了贵女气度。 凌无忧也不过十四年岁,尚未行笄礼,虽经抄家流放尝尽人世冷暖苦楚,已非往昔天真懵懂天真少女,可内心深处还是有着小女儿家的情怀,骨子里更具矜贵傲骨,被人当众言语讥讽挑衅,她眉角微挑,眼底里现了冷凝。 若说这个凌小婉,她尚有些印象,不过只这点点印象却并非美好。 瑾王爷后院莺莺燕燕,子嗣也颇繁荣,有二嫡子,十庶子,后庶子死了六个,另一嫡女,四庶女,男女分开排位,因而凌小婉行五。 除瑾王妃生下二子一女,温美人生下庶长子凌元琨,瑾王再未允其它姬妾孕有他的子嗣,直至将温美人囚禁于“冬苑”后,瑾王一反常态,不再令姬妾们用药,后院女人生产不断,然时至今日,除了种种原因夭折的,庶子女皆年岁尚小,最大的尚不满十二。 “这位小姐是?”凌无忧状似迟疑,似不知凌小婉身份。 丹平郡主一怔,心有奇怪:好歹母妃当年也带着凌小婉去过宁王府,还惹了点不快,凌无忧怎就忘了?不过片刻怔愣,旋即笑对凌无忧道:“无忧妹妹可是忘了?她在府中妹妹中行五,是五妹妹凌小婉啊。” “哦——”拉长的语调似将将才恍然,凌无忧莞尔一笑:“我记起来了,我尚记得蒋美人,五小姐便是王爷的姬妾蒋美人所出,五小姐的眉眼可真真像极了蒋美人,都是一般的美。” 瑾王妃神色一僵,心内冷笑:那个蒋美人,是美,可不也被她早早打发走了,若非生的是女儿,那日便也跟着去了。 瑾王妃又深深看了一眼凌无忧,越发厌恶她如花似玉的一张脸:这丫头,长得可真像她娘,也是个勾人的狐媚子! 多年来对规若凝的妒恨并未随岁月消减,眼前相似的颜,更令她厌恶。 想到英年早逝的宁王爷凌行霄,瑾王妃叶蓉内心深处蓦地起了一丝锐痛,更多的,则是酸楚怅然。 凌无忧赞叹着,善睐的明眸又故意扫过气鼓鼓的凌小婉,那认真的语气,仿若真从凌小婉身上看见了蒋美人的影子。 下首的三个怯生生小姑娘,抬头飞快的瞅一眼凌小婉,末了垂下小脑袋,将嘴边按捺不住的讥笑藏了起来:都是姬妾所生,谁比谁高贵。 偎在瑾王妃怀中的凌小婉气得白嫩小儿脸染了红,她一直将王妃视为生母,王妃待她也颇为宠溺,一直沾沾自喜得意洋洋的她乍然被揭了短,小小的人儿怎耐得住,猛直了小身子,恶狠狠着,清丽可人的小模样竟布满阴鸷之色,嫩白小手点指着凌无忧。 蒋美人,不过是个姬妾,如此供王爷玩乐的姬妾后院多的是,她娇养在王妃膝下,岂能与那些庶出的贱种们相提并论! 这是明晃晃的打她凌小婉的脸啊! “那个下贱姬妾与我何干,你乱嚼什么舌根子,你个庶民……” “小婉,你又顽皮了,”上首颇有兴致瞧着的瑾王妃淡笑着看了看怀中的凌小婉,轻拍了拍她小肩膀,打断她,似嗔似笑道:“你堂姐有五年多未曾入京,更不曾再见过你,一时眼生也是难免,自今儿起,你们姐妹朝夕相对,自又会熟识亲近了。” “母妃……”听出瑾王妃暗指凌无忧因抄家被灰溜溜的撵出京,凌小婉气性顺了些许,可还是不高兴。 瑾王妃安抚似的又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视线落到了凌无忧身上,一副雍容祥和状: “无忧,婉儿年岁还小,淘气口无遮拦,它日若有得罪你之处,我定让她与你陪罪,今日初初见面,你大人大量,原谅她年少无知,莫与她计较了可好?” 大人大量,若不原谅定要与个小孩子计较岂非为人不耻!凌无忧心内冷哼。 “王妃所言折煞了小女,无忧万万不敢!”凌无忧微垂首,一派恭顺之姿。 丹平郡主捻帕笑道:“我就知无忧妹妹是个和善心宽的,岂能与小婉儿计较,对了,方才五妹妹提到那个会打猎摸鱼的奴婢,说起来,听闻她一路尽心护送着无忧妹妹,我也好奇的紧,不妨叫她进来,让我们瞧一瞧。” 不仅打猎摸鱼,还一箭射下铁勒王子的乌猎鹰,更在城门叫嚣鼓动百姓,听说还踹了乌逊森烈屠将军胯下坐骑…… 这是身为女子能干的事么?! “对对,让她进来!”凌小婉弯唇高兴了,还是她的郡主姐姐疼她,瞧见没,这是给她撑腰呢,待会儿,定要让凌无忧这个贱民明白明白,得罪她的后果! 堂中凌小婉肆无忌惮的挑衅之言,早已传到门外,门外垂手而立的阴雨晴神色平静,清亮的眸子于光照下愈发晶莹澄澈,似不染一丝尘埃,只是微抿的粉唇透露了她此时不悦的心情。 凌小婉是吧…… 待一个着水绿衣缎裙在瑾王妃面前颇得脸的侍婢出来传阴雨晴时,阴雨晴道了声谢,整了整衣衫,目不旁视随她而入。 堂中站定后,迎着凌无忧担忧的目光,她微不可察的眼神示意,让其宽心。 “奴婢阴雨晴给王妃娘娘请安,给郡主,小姐们请安。”微垂首,一袭素淡杏色长裙的阴雨晴上前,恭恭敬敬跪地行以大礼。 “瞧这奴婢的跪叩之礼,”丹平郡主持锦帕掩嘴角轻笑,艳丽五官随着笑意多了些许飞扬,“倒是有模有样,自出京这么多年来,倒是未有所生疏,还是夫人教导的好啊。” 夫人,自是指原宁王妃规若凝。 可不知丹平郡主是真心夸赞?亦或似有似无的提醒凌无忧她如今的身份处境? “抬起头来。”瑾王妃声音虽淡淡,可语气中的命令不容质疑。 “是。”既然对方不叫起,阴雨晴神色未动,只应声抬头。 好清美水灵的一张脸! 第二十九章 作个牵线木偶 跪地之人,芊腰挺直,脖颈曲线优美,一张颜,乌浓长眉形似细柳叶,五官精致细腻,清美干净,清灵灵的水眸,波澜不惊,乌黑瞳子,幽深隐着伶俐…… 这还是那个飞身扑倒孔雀,莽撞粗蛮,助人拔毛的阴雨晴? 抄家流放苦难艰险,卑微庶民之苦,这主仆两怎倒越长越出息了? 丹平郡主收回目光,黛眉轻拧,一丝困惑闪过她艳丽绝美的面容。 “你就是阴雨晴?”凌小婉忽的咧嘴而笑,声音脆生生,笑容天真无害,全无之前半点骄横乖戾。 她迈着小短腿儿走上前,歪着小脑袋细细打量,明亮的大眼睛,似好奇,似新鲜,蓦地伸手道: “你就是阴雨晴啊……快起来吧,我母妃最是慈爱心善,听刘嬷嬷说你自请随侍,一路上护着堂姐,说你是个忠心护主的呢……呀!” “叮——啪嗒——” 一声脆响,碎裂声起,地上,几块翠绿莹透的玉碎已是七零八落。 “大胆!” “啪——” 清脆声又起,阴雨晴小脸儿扭向右侧,左脸上赫然一个红印子,她白晰清美的小脸儿,立时红肿起来。 “你个贱婢,”凌小婉变了脸色,尖声怒道,尚显稚嫩的漂亮小脸儿因愤怒尖叫变得扭曲,“本小姐怜惜你是个忠心护主的,好心给你脸面扶你起来,你却心怀歹意故意拽下我的玉镯子……” 阴雨晴错愕,盯着地上翠绿莹莹的玉碎怔愣,她已暗自留意小心,却还是着了道儿。 凌小婉伸手过来,阴雨晴心有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怎敢让她相扶,忙微抽身避过,岂料对方袖中直接掉落一物,旋即便是一耳光扇过来,这,明晃晃陷害啊! “这翡翠玉镯乃母妃所赏,乃是极其难得的玉中珍品,更是我的生辰礼,你如此行事分明意欲当众折辱于我,你该死!” 凌小婉气势汹汹抬腿猛踹了上去。 “雨晴——” 回过神的凌无忧急上前相拦:阴雨晴,自小与她长在一起,名为主仆实情同家人,护她疼她,叫一声亲姐姐都不为过,她都不舍动她一指头,如今却生生被扇肿了脸。 然凌小婉已踹至阴雨晴胸前,岂料跪着的阴雨晴眸光一沉,动作迅疾,扬手掐住凌小婉脚腕,顺势一拉一推,陡地将其推了出去,力度倒是控制的颇有分寸,未将凌小婉甩飞当场,便是如此,也令她踉跄后退险些摔倒在地。 “大胆奴婢,竟敢公然伤害五小姐……” 几个侍婢婆子跑上前,撸袖伸爪,作势要“撕”了这以下犯上的奴。 “不准动她!”凌无忧柳眉倒竖,气场全开,抢上前护住跪在地的阴雨晴,脸色沉沉的她生生一股凌人气势,明明一芊芊少女,偏偏一股子悍将之威,唬得下人们动作一滞:难不成这便是皇族血脉之威? 上首的瑾王妃冷眼而视,今日这一幕,分明她纵着凌小婉,如此行事,皆因凌无忧所作种种,意欲将这个长歪了的原皇族贵女拔正,压下她顽劣不驯气势,令她慑于瑾王府威压,乖乖听话,作个牵线木偶…… 未料,长歪了的凌无忧当真是野性难驯,泼辣如斯,全无贵女风范! 还有这个阴雨晴,在凌无忧身边极尽怂恿挑唆之事,留她不得! 原以为寻个借口堂而皇之将阴雨晴除去,杀鸡儆猴,未成想……凌无忧竟如此护她。 瞪视眼前一幕,丹平郡主以帕掩嘴,亦吃惊不小,漂亮的大眼睛在凌无忧与阴雨晴之间打转,末了扭脸看向瑾王妃,瑾王妃轻摇头,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不动声色冷眼看着的叶蓉倒要瞧瞧,如野猫般不羁的这主仆二人如何善了此事?! 被阴雨晴的突然出手吓怔懵了的凌小婉,被一众侍婢婆子扶稳簇拥着,她张着嘴,难以置信竟被一个贱婢给打了! 这瑾王府,谁敢动她一指头?!她昨日才将一个受宠的姬妾推下水,险些将其淹死,可母妃却将她搂在怀,红着眼眶对前来问责的父王说:不过是一个玩意儿,不守为妾本份花样儿频出引王爷视线求得怜惜宠爱便罢了,可不该用如此下作手段,利用一个堪怜的,失了亲娘尚年幼,且比她尊贵的王府小姐作为争宠求怜的手段…… 一番义正言词的话令凌小婉深感自个儿就是个无辜受害的,可现在,她这个无辜的竟然被个贱婢打了…… 若非前几日无意间看到郡主姐姐闷闷不乐暗自伤怀,她都不知那个从来对她眉开眼笑,殷勤恭敬的刘嬷嬷之死竟与凌无忧有关,虽郡主姐姐不肯多言,但她定要为郡主姐姐讨公道,为刘嬷嬷报仇,便是不能动凌无忧,也要杀了她身边贱婢以示警告。 “雨晴,你怎么样?”凌无忧回身将阴雨晴扶了起来,盯着她愈发红肿充血的脸颊,这伤势,可见凌小婉是卯足劲下了狠手。 “莫要担忧,我没事。”阴雨晴牵了牵嘴角,给凌无忧一个宽慰的眼神儿。 “她在诬陷,是吗?”凌无忧低声问,虽问,语气却是肯定。 “不知是哪一位又将她当了枪使。”阴雨晴清亮的眸子光闪,神色平静依然。 “还用猜么……”凌无忧脸色郁郁,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宁王府风光时,莫说这些跳梁小丑,便是瑾王妃都不敢逾矩。 “这个贱婢当众打我,凌无忧,你还敢维护这贱婢?!”见那主仆二人神色坦然甚至还嘀嘀咕咕,凌小婉猛推开侍婢婆子,气急败坏冲上前怒指二人,此时的她,哪里还有十岁女童的无邪稚嫩,若有把刀递她手上,阴雨晴相信,这嚣张丫头定然会活劈了她。 这孩子,乖戾狠毒,彻底长歪没救了! “你……” 凌无忧感觉袖子轻动,扭脸看向阴雨晴,阴雨晴眼神示意,见阴雨晴不让她多说,凌无忧收了声。 阴雨晴缓步上前,神色平静,不着分半情绪,一字一句道:“五小姐,您错了,阴雨晴并非您口口声声所说的奴婢,更非贱婢!” “呸!”凌小婉忍不住啐了一声,“一个卖身的贱婢,别以为有主子护,你就长了脸了,便是打杀了你这个贱婢,能奈我何?!” 凌无忧眼睛一亮,心有意会的她冷声道:“雨晴所言非虚,她并非奴婢之身。” 第三十章 报官 非奴婢之身。 “凌无忧你什么意思?”凌小婉嚷嚷,音尖声利,如烈日下树梢上呱噪的蝉。 阴雨晴视她如无物,半个眼神也未给,只抬眼看向眸光阴晦的瑾王妃,敛眉沉静不卑不亢道: “阴雨晴早年自愿卖身于宁王府,后宁王府获罪,然府中奴仆并未没入官奴,皆以罪奴之身同夫人,公子和小姐流放关外边城作苦役,当今陛下厚德仁慈,后一道圣旨赦罪奴为庶民,自那一日,阴雨晴便是平民之身,夫人疼惜我,视我为家人,我亦视他(她)们为骨肉至亲,虽未有卖身契约作束,可阴雨晴早已天地诸神明为证,誓言与亲人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不错!”凌无忧接口道,“雨晴只所以人前自称奴婢,无外乎维持我们没落凌家的一点脸面,雨晴,你这点心意,我懂。” 两女孩隔空会心一笑,点点酸涩,点点无奈。 不仅阴雨晴,文娘、卢伯,都以各自的方式来表达对凌家人的感情。 阴雨晴转了目光看向凌小婉:“五小姐,阴雨晴一介自由之身,朴素清白小民,您却口口声声打杀,您为王府贵女,言行皆代表瑾王府,您身份尊贵视我等升斗小民为蝼蚁,可朗朗乾坤,亦有大盛律法在上,肆意打杀民女,五小姐您欲置我大盛森森律法威严何在?!” “你……贱民!”凌小婉咬着小白牙气得小脸儿涨红,虽心有不甘,然年岁尚小,只知冲动耍狠,却不知如何辩驳。 见阴雨晴话中有话直指瑾王府视大盛律法为无物,上首的瑾王妃红唇微抽,掩在广袖中的手不由一紧。 一个庶女,也能代表瑾王府?笑话!座下丹平郡主亦心内不舒服。 “阴姑娘,此言差矣!”软绵绵娇声起,丹平郡主黛眉轻动,似笑非笑睨着阴雨晴,“你也知瑾王府乃皇族府邸,非小门小户任人来去自由之地,若不是误以为你乃侍候无忧妹妹的卖身奴婢,一介区区庶民,这瑾王府可不是你能进的地儿!” “且,被你打碎的那只玉镯价值千金,众目睽睽下你是赖不掉的,本郡主倒想知道,我大盛森严律法下,这庶民毁人财物该当何罪?” 凌霓裳绵里藏针的话令凌无忧心内“咯噔”一下,一旁的凌小婉拍掌笑道: “就是你故意摔碎了我的玉镯,让官府的人把你抓了去,关起来,吃猪食,让大老鼠啃你的脚!” 从凌小婉兴奋的反应看,瑾王府将人往牢里送也非一次两次了。 瑾王妃扫了一眼叫嚣着的凌小婉和那几个神色惊惧游移不定的庶女,心有厌恶,看向凌霓裳时黑沉的眼睛里才含了温柔,心有宽慰:这才是瑾王府正经的嫡女,高贵又聪慧。 瑾王妃轻咳一声,晦暗不明的眸光落在凌无忧身上: “无忧,阴雨晴当众折辱打伤五小姐,更毁了价值千金的玉镯,本该重惩,便是一介庶民也由不得她在瑾王府公然撒然,然她是随你入的王府,此事,无忧以为该当如何?” 意欲保人,自是要乖乖服软告罪。 既然要利用凌无忧,自是要先磨磨她的心性,消消她的浮躁。 “王妃……” “四小姐,既然事是阴雨晴所起,自该阴雨晴所了。”阴雨晴打断凌无忧,上前两步,朝瑾王妃又福了福,再抬眼帘,澄澈清亮的双眸一片从容坦然。 “王妃娘娘容禀,那只毁了的玉镯并非阴雨晴之故,五小姐相扶时,阴雨晴只看到五小姐左右腕上的镂空雕花金镯,委实未看明白那只翡翠玉镯何故滚落而出……” 众人下意识看向凌小婉,凌小婉尚不知所以然,左右腕间精工雕琢的芊巧金镯从袖下隐隐而现。 蠢货!丹平郡主皱眉,哪有同时佩戴金玉双镯的道理,如此贵重翡翠料,也不怕摩磋出瑕疵细痕。 阴雨晴叹了口气,似无可奈何:“那只翡翠玉镯民女委实赔不起,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五小姐一口咬定为阴雨晴所毁,阴雨晴虽自认无辜却也不得不给五小姐个交待,如此……那便报官吧。” 瑾王妃霍地盯向阴雨晴。 迎着瑾王妃阴鸷目光的阴雨晴似无所觉,“瑾王府乃一品亲王府,若交由官府查办定案,自是要上报“京兆府”,阴雨晴定全力配合以证清白。” 全力配合?这笃定语气……是欲将瑾王府拖下水吧! 报官只说说便罢了,这阴雨晴还真敢顺杆子上呀! 反应过来的凌无忧嘴角微弯,连连点头:“王妃娘娘,既然雨晴是我带来的,我也脱不得干系,且我与她姐妹情深,有难同当,我与她一起见官便是。” 一起?还没让她顺理成章的走入人前为瑾王府所用,若以此种方式见官,还不传的整个京城沸沸扬扬,若如此,与废棋何异,和亲人选迫在眉睫,可容不得凌无忧这边出错。 死个阴雨晴,有的是办法,不急一时。 看着两个一脸诚挚神色无辜的少女,瑾王妃暗暗咬牙,脸色阴晴不定,看在眼的丹平郡主笑微微起身,只是那笑容有些许僵硬,她上前拉住凌无忧的手,软绵声音满是温和,似颇有耐心规劝任性的妹子: “无忧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莫说我听了这见外的话心有伤感,母妃听了只怕更会难过,初时并不知阴雨晴与你的情份,既如此,自是不能因毁了只贵重玉镯便责难于她,令你不安……” “郡主姐姐,明明是她纵容那个贱婢……” 丹平郡主眼底里掠过一丝不耐,转脸温和笑着劝说,“五妹妹,你呀,莫再生恼,一会儿我将那枚七巧玲珑翡翠头花送你,你不是很喜欢的么,就算是大姐姐替她们赔给你的可好?” 凌小婉立时点头,那翡翠头花可是漂亮极了。 丹平郡主心内暗骂一句贪婪,也不怕戴了那珍贵之物折了寿。 转回目光继续道:“无忧妹妹是个重情义的,姐姐心感甚慰,府上自也不会亏待妹妹身边之人,”抬眼见出外办事的郑嬷嬷走进来,便道,“郑嬷嬷,阴姑娘与我无忧妹妹情义深厚,无忧妹妹不舍亏待与她,自今日起,她的用度皆与无忧妹妹无异。” 奴婢的用度与主子一样,这到底是抬高了奴还是贬低了主? 郑嬷嬷不明所以,可立时张嘴应着。 “王妃娘娘,大公子给您请安来了。”一个侍婢进门来报。 门帘一挑,清竹气息过,一白衣翩翩佳公子,缓步而来。 第三十一章 机会 逆光而入的人,五官俊美,长眉凤眸,在略显苍白的病容下愈发衬得黑瞳浓墨明亮如晶,他身姿虽显单薄却修长挺拔,一袭银纹暗绣的白色雪蚕丝锦衣随风轻动,神色淡漠,眸光寂寂,似万事入不得心间。 眼见衣袂翩跹而至的佳公了,阴雨晴竟一时恍惚,依稀间看到了三公子凌苍悟的身影儿…… 三公子,人可安好?可是见到了凌元浩与凌元瀚? 而此时的凌苍悟,已于北境“垄幽”边城别过伤重救回性命的凌元浩,正匆匆赶往南境战场,以身犯险,寻找与“武卫”将军丁南一起失踪的二哥凌元瀚。 入门的凌元琨目不旁视,给上首的瑾王妃请了安,又颔首向几位向他见礼的庶妹们示意,丹平郡主亦欠了欠身福了一礼,身有封号的她眼高于顶自恃甚高,向来对这些庶兄弟妹们不以为然,倒是凌元琨,占着长子之位,又得过肃帝青眼且与一众世家子弟交好,她虽心有不耐,面子上的礼节倒也寻不出错处。 甚至惯于嚣张跋扈的凌小婉,每每见了天人般淡漠冷清的庶长子哥哥,也不由心有惴惴不愿多加招惹。 “琨儿,这是你堂妹无忧,你可还记得……”瑾王妃微笑语出温和,如勾的目光则盯住凌元琨反应,“想来你也听说了,你父王怜惜无忧年纪尚小还未及笄,原本娇养的女儿家在偏远小城吃尽苦头,心有不忍便将她接了来,我记得你小时曾与她三位哥哥玩耍在一起,如今见到昔日堂妹,要多照拂她些才好。” 凌元琨这才转过目光看向凌无忧,神色平静无波,目光也只略略一停,似严守男女之妨,高门之礼,无半分亵渎之心:小堂妹长大了,初现当年宁王妃绝美神韵,可眼睛依然还是那么澄澈无垢;她身边的该是夜夜翻墙的阴雨晴了,娇小芊弱外表下还是藏着那胆大聪慧的心思…… 不过转瞬间凌元琨便收回视线,神色淡漠轻颔首,受了凌无忧与阴雨晴的礼,似视凌无忧与其它庶妹们无二。 凌元琨的反应令瑾王妃心有满意。 而凌无忧与阴雨晴则心有了然,阴雨晴目光微不可查的又掠过凌元琨,看他走路稳健,想来这身上的杖刑已是大好。 “母妃,”凌元琨视线转向瑾王妃,“元琨小时候是与凌元浩兄弟三人玩耍在一起,可后来年岁渐长,便也收了玩乐之心不再常见面,无忧妹妹……既来了瑾王府,自有父王与母妃多加照拂,想来郡主妹妹也多会关照于她。” 瑾王妃如勾的眼神儿又缓了几分。 她实不喜凌元琨与宁王府之人走得近,当初若非凌元浩三兄弟随宁王夫妃进宫赴家宴在肃帝面前对凌元琨大加赞赏,一个庶长子又如何能获帝王金口,非但得以进宫面圣,更因帝前对答从容得了肃帝称赞,赞其天姿聪颖…… 想想瑾王妃便心里堵得慌,若非她施计陷温美人于万劫不复,只怕这瑾王府世子之位真被凌元琨抢了去! 这次本想趁瑾王下令杖责凌元琨之际将他明正言顺的除了去,反正这么多年来身弱的他死在刑杖下也算合理,可偏偏亲卫头儿左出在旁监刑,没人敢动手脚,而这左出是瑾王心腹,油盐不浸。 想当年温美人受杖责被禁“冬苑”,也是左出在旁盯着,让温美人逃了一命,未受杖刑而死! 想到温美人如今疯癫不知自我,瑾王妃心才舒服了一些。 凌元琨不仅来请安,也是因两日后为庆祝安王南门万重回京的“蹴鞠赛”。 一干王候将相勋贵子弟以蹴鞠之赛庆安王游历归来,南门万重欣然应邀,更振臂一呼成为东道主,以安王府之名为各府送上“请贴”,不仅邀请勋贵子弟出赛,亦请各家贵女到场,弹花助阵。 而安王特意着侍卫将“请贴”送至瑾王府,不仅如此,侍卫还请见大公子凌元琨,转述安王所言——请凌元琨上场。 “你这身上的伤……”瑾王妃流面有担忧,很是一副慈母忧儿状。 “多身母妃挂念,”凌元琨欠了欠身,“母妃让府中大夫配制的伤药甚是有效,这几日伤势已大好,便是不能上场冲锋在前,在后防守还是可以的。” 瑾王妃还欲说什么,凌元琨又道:“且安王特意遣了侍卫传话,元琨岂能因区区小伤拂了安王好意……” 安王虽是京中一闲王,可肃帝对他赞赏有加,京中又有何人敢轻意下他面子! 瑾王妃虽不悦凌元琨与安王的交情,但也不愿轻意开罪安王南门万重。 “听说京师五品以上的王侯勋贵子弟已各结阵营跃跃欲试一较高下,贵女们亦结伴而行,世子与三弟擅蹴鞠,自当一展身手,如今天气渐暖,风光大好,不若府中的妹妹们去凑个趣也好。” 凌元琨声音淡淡,目光似有似无扫过凌无忧与阴雨晴,不过瞬间眼神交流,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果然,两少女会意,不由相视,从彼此瞳子里看到了雀跃。 阴雨晴粉嫩唇角微翘,一丝笑意闪过:凌元琨,这是给她们送机会来了。 凌无忧又岂能把握不住,她不能封闭在瑾王府,必须要走出去,她上前两步,朝瑾王妃福了一礼,笑盈盈道: “王妃娘娘,无忧也想去蹴鞠赛,想当年我几位哥哥可都是蹴鞠好手,可以说是赛遍京师无敌手,无忧每每也去弹花为兄助阵,自出京后……”凌无忧神色显了黯然,“这都好多年了,无忧再也没机会观赛,王妃娘娘就允了我去吧,我和雨晴一定安安静静的跟在郡主身后,绝不惹事生非。” “我也去,我也去!母妃,世子哥哥也会去的吧,我去给世子哥哥助威!”凌小婉毕竟一十岁小女孩,听说有热闹可看,岂能错过。 莫说瑾王世子会到场,此种扬名博眼球的机会,便是洛王府的世子也不会错过,洛王世子出现,丹平郡主自愿趁这公然场合正大光明的看情郎,而瑾王世子现身,洛王府的‘永昌’郡主又岂会错过为兄弹花助阵…… 第三十二章 冤家路窄 蹴鞠赛——大好机会。 当今肃帝年轻时好纵马行猎,喜蹴鞠,因此,在大盛帝国,非但勋贵子弟,京师纨绔,便是普通布衣皆好蹴鞠,大有:上以弓马为务,家以蹴鞠为学。 而此次蹴鞠赛由王候勋贵子弟发起,宁王爷南门万重推波助澜,肃帝得知后更大笑“借”皇家上林苑中的“走马观”为赛场,连今上都惊动了,可以想见接下来的赛事盛况,此种扬名博眼球机会,谁肯错过?! 莫说瑾王世子凌元瑜会到场,便是为外祖母守孝的洛王府世子杜佑也不会甘于寂寞,定会前往,洛王世子出现,丹平郡主自是高兴于趁此公然场合光明正大的看情郎。 瑾王妃看向凌霓裳,果然,凌霓裳眼角微挑双眸含笑,艳丽的五官愈发明艳生姿。 见状,瑾王妃眼底里不觉露了温柔:洛王世子到场,洛王府的“永昌”郡主杜芊芸又岂会错过为兄弹花助阵,能见到杜芊芸,瑜儿也定会高兴的吧。 瑾王妃原只想让她嫡出的儿女前往,这种王候将相勋贵往来的机会岂能错过,未料安王竟派了侍卫前来指名凌元琨参加,凌元琨现又将蹴鞠赛摆到明面儿上,她若强行阻拦庶子女们去,反而不妥。 转念一想,铁勒王子受伤之事已渐息,虽说瑾王仍心有顾忌将凌无忧过继之事暂罢,但还是欲寻合适机会将凌无忧推至人前,届时再视情况而定,而眼前,似乎便是个机会…… **************** 瑾王妃不但允了凌无忧明日去“回生”道场为已故宁王爷燃长明灯,供奉长生牌位,更恩允了她去“走马观”蹴鞠赛。 回到栖霞院的凌无忧尚在兴奋中,关上门笑嬉嬉感慨道:“这些日子可闷死我了,总算可以出去透透气,没想到琨哥哥一见面就送了我份大礼,让我得以重见天日……” “四小姐,安王殿下似乎与长公子相交甚厚,”在阴雨晴心目中,大公子是凌元浩,她便以长公子来称呼瑾王府的凌元琨,“他们什么时候有的这等交情?好像以前未曾有听说过啊。” 凌无忧眨巴眨巴美眸,也起了疑惑:“我记得当年几位哥哥曾提到老安王南门赫,南门家,百年世家……” 她回忆着,将昔年的记忆铺展开: “老安王是高宗的伴读,对高宗忠心耿耿,当年十三王夺嫡时更在兵乱中救过高宗性命,因而被封为异姓王,至于南门万重,我只知他父母早逝,是由老安王抚养长大,生来体弱,好像少时几度病重险些死掉,十几岁时便离京一直在外精心调养着,我从未见过他。说起来,老安王妃似乎与我娘的母家有些渊源,好像我该称他表哥呢,其它的……就不知道了。” 想到入城那日,眼睁睁着南门万重走进原宁王府,现高挂安王府牌匾的府邸中,凌无忧心中一痛,眸光黯淡:安王贵为一品亲王,有亲王府邸,为何如今袭爵的南门万重得了原宁王府的府邸,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阴雨晴亦想起南门万重被侍卫仆从簇拥,施施然入府的一幕,心内亦颇不是滋味儿。 “无忧小姐,”门外传来侍婢桃儿的声音,“之前夫人吩咐‘锦绣裳’为您新赶制的几套新衣衫裙已做好,奴婢给您拿来了,您看看是否妥当合心意?” 阴雨晴开了门。 进门的桃儿嘴角弯弯,眼睛亮亮的,手上托着折叠齐整的褙子长裙,脸上着了几分喜意:得知后日能跟着凌无忧去观蹴鞠赛,少女春心的她自是喜不自禁,并非每个婢女都如此幸运能够看到京城云集的王候勋贵子弟,或许……她便有了机会。 原以为被打发来栖霞院伺候莫名其妙出现的侄小姐再无出头之日,如今看来这位侄小姐倒是颇得王爷王妃看重。 思及此,桃儿脸上笑容越发大了:“还有阴姑娘的衣衫,虽说是买的,可也是做工极好的。” 昨儿还是个从偏远地方来的婢子,一上午功夫便摇身一变成了阴姑娘,郑嬷嬷还说用度皆同侄小姐…… 桃儿杏儿心有羡慕,哪里知道这分明是凌霓裳有意恶心凌无忧,于她,所谓的主仆情深,只嘴皮子讲讲好听罢了,若真平起平坐吃穿用度无异,谁心里不起心结?!那点患难与共的情份,早晚消弥在心结猜忌中。 只可惜,精于算计凌霓裳错算了阴雨晴于宁王府凌家人心中的地位与感情。 ************* 第二日一大早,凌无忧换上一件白底云青色银绣出水莲的褙子,淡紫色银绣暗纹雪缎长裙,乌浓发鬓间一根小小星花的羊脂白玉簪;在凌无忧强烈要求下,阴雨晴亦换上一袭浅杏花色银绣留仙裙,鬓间一根简单的纯紫晶簪。 因是去“回生”道场,两人都穿戴的些许素淡,两少女身材高挑,婷婷玉立,端得是如画中走出来的娇美人儿。 瑾王府门外已备好两辆马车,一辆双驾马车,檀木为框,烟云丝为幔,香熏袅袅,极是贵气奢华,车两旁,一溜儿的丫鬟婆子,足足二十余人,更有一队带刀侍卫保护在旁。 另一辆单驾马车,青顶纱帘,虽是简单倒也不显寒酸,想来是府中庶小姐们所用。 双驾马车上,白嫩小短指挑起细滑流水般的烟云丝幔,露出凌小婉秀美小脸儿,被身上一袭粉嫩喜庆的金绣衣衫衬得小脸儿粉嫩嫩的,然正嬉哈着的笑脸儿转瞬换成凶巴巴眉眼: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郡主姐姐好心陪你们同去,你们还不赶紧的,让郡主姐姐和我在此巴巴等着你们,真真可恶……凌无忧,你说话呀,怎么走了?” 凌无忧充耳不闻,待车中凌霓裳似笑非笑抬头看过来,只看见凌无忧转身时那银绣出水莲的褙子一角随风划起道优美的弧度。 芊芊背影——挺直,高傲。 阴雨晴挥退了桃儿杏儿,扶凌无忧上了马车,而后一撩裙裾,高抬腿正欲纵身上车,忽想到不妥,在身后桃儿杏儿愕然目光中,淡然的拂了拂衣裙,从容的踏着杌子上了马车。 ************* 春风和暖,阳光明媚,坦途官道上,如出笼鸟儿般的两女孩笑语盈盈,多日来被软禁的阴霾压抑终得舒缓。 阴雨晴眼波流转,于透进来的光照中璀璨生辉,她想到什么不觉笑道: “四小姐,昨夜我去看温美人,瞧着她气色好了许多,甚至还开口问花好要针线,说是要给尚在肚子里的长公子缝小衣呢,虽她脑子还糊涂着,可能叫出花好名字,花好高兴得直抹泪呢。” “太好了,看样子那些温养的汤药还有些效果。”凌无忧颇为得意,这些日子,她以流放时受了苦楚内里亏欠虚弱为名,让府中大夫熬制滋补温养的汤药,因桃儿杏儿未发现可疑,瑾王妃不以为诈,自是由了她去,而这些汤药便全悄然进了温美人的肚子。 “夏儿还留了口信,说是……” 一声短而急的鹰唳忽划破天际传了来,正说话的两人同时一滞。 鹰唳声又起,尖锐清嘹直击人心,鹰唳声声,似交流,似纠缠。 这鹰唳声——怎如此熟悉! 两人蓦地齐齐打了个激灵。 脑子一时无措怔懵了的凌无忧猛掀帘,顺声望去,湛蓝空中,两只雪白灵巧小身姿正掠空而至。 “是……是雪隼。”凌无忧舌头打结。 阴雨晴陡然回神,小脸发白,忙不迭探身上前,伸手去拉车帘。 第三十三章 被人盯上了 是铁勒王子的大飞小飞…… 这两雪隼成精了不成?! 怎又追了来? 阴雨晴下意识伸手过肩,没摸到那把弓,也是,瑾王府里岂容她“撒野”,自峦城带来的弓箭正在房中角落里静静落灰呢。 虽说雪隼狡诈如狐,擅偷袭,嗅觉敏锐,受训的可千里追踪猎物,可这都多少天了,她和凌无忧天天泡澡,连丁点的乌猎残存气息都给洗没了,这刚得了机会出门,怎又被这两雪隼盯上追了来呢…… 阴雨晴抿着粉唇,小脸儿因紧张泛了苍白。 此时的凌无忧,脑子一片空白,兀自傻傻望着盘旋在空的大飞小飞,回过神的阴雨晴忙不迭探头上前,伸手去拉窗纱,未料指尖尚未触及,马蹄声响,一个失神间,正正对上铁勒英气野性的脸,紧跟着的是森烈屠威武刚毅的面容…… 铁勒纵马间一眼瞧见前方那青顶马车侧窗处忽探出一只白晰小手儿,在大好的阳光下,仿若着了层光晕,更显莹白雪润,而后一张小脸突然探出,下颚微抬,呆呆望着天。 不过瞬间,一马当先的铁勒冲了过去,甩青顶小轿于后,可不过几息间,马上的身形一顿,突然回头。 马嘶声啸,胯下油黑发亮高头大马仰天长嘶,似跑得正兴起被人搅了兴致般气哼哼的重重打了个响鼻儿,铁勒紧勒缰绳扭转马头,霍地盯向那正不急不徐跑过来的青顶马车。 方才那张如花似玉却又惊愕大瞪着两无辜亮眸的颜,虽只一眼,却已深陷他瞳子里——丝丝熟识感,甚至点点莫名愉悦掠过心头。 然再擦身之际,青纱窗帘已垂垂而落,挡住车内情形,又似方才什么也未发生。 “森烈屠,你看见了吗?” 身侧如山般沉稳端坐棕红战马上的森烈屠冷眼盯着“嗒嗒嗒”跑过的青顶马车,瞳子里那紧抿粉唇,清美略显苍白惊慌的小脸儿似乎悠悠着与记忆中那倔强隐忍抿唇的小脸儿重合,只是——怎是个女的? “王子,你想说什么?” “怎么这么像……”铁勒拧眉,“伤我的那小子。”话至此,腹下小铁勒忽隐隐作痛,铁勒不禁磨了磨牙。 “那两人已死,尸首我亲眼所见,”森烈屠神色一暗,心底深处莫名涌起丝伤感,“还是我下令埋的。” 铁勒神色一僵,停了磨牙,眼底深处也黯淡了些许,只不错眼珠盯着已跑过去的青顶马车。 “王子,怎么停下来了?”乌逊求亲使塔打喘着粗气纵马追了上来,顺着目光也看向青顶马车,他身后是故意放慢马速保护他的一众护兵,岁月不饶人,无论体力耐力,他塔打都不行喽。 马车内,鸦雀无声,两女孩身子僵硬,甚至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只紧张的盯着那窗帘。 两层淡青色纱帘随风而动,时不时被调皮的风掀起条缝隙,丝丝光线悄然而入打在车内,落在两女孩绷着的小脸儿上,明明灭灭,闪现着不安…… 虽不知车外情形,可那马嘶声啸中戛然而止的马蹄声,令阴雨晴心陡然一沉,身上无端起了层冷汗,只觉自个儿似正被人窥视,不,是被人给盯上了! 她微躬右腿,手默默伸向脚腕,那处,“出云”刀所在。 几声鹰唳又起,清嘹尖锐直穿人心。 “雨晴,”凌无忧身子不安的往阴雨晴处挪,“那两雪隼会不会又……” “不会!” 凌无忧不安的模样令儿阴雨晴起了心疼,突然感觉好笑,关心则乱,更是一朝被蛇咬,自个儿险些乱了方寸。 她轻轻握住凌无忧有些凉的小手儿,笑道:“你澡也洗了,衣衫也换了,让我闻闻,嗯……身上还是香的呢。”阴雨晴装模作样伸头轻抽鼻翼,凌无忧会意,心头一松,神色不禁放松了许多。 “你我皆为女儿家,而那两少年郞不是早死于‘白鹿’青崖下,且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么。” 对呀!凌无忧下意识低头瞅瞅一袭价格不菲的褙子襦裙,莞尔一笑,决定这回一定安安静静的做她的温婉女孩儿,不贪嘴,不招惹事非。 阴雨晴亦暗暗决定不再起弯弓搭箭将那两只呱噪的雪隼射下来的念头。 想法美好,奈何凌小婉却不肯配合。 檀木马车中的凌小婉闲来无趣,一路行来凌霓裳已烦透了支着笑容装善良可亲的姐姐应付这呱噪无知的庶妹,她闭了眼假寐,无所事事的凌小婉爬出马车,东瞅西看,唬得驾车的车夫放慢速度,不时回头看顾着这位任性的五小姐别掉下车去。 “咦?”凌小婉眼睛一亮,发现了新鲜事物。 “好大的鸟,好漂亮的大白鸟……” 凌小婉眼睁睁着其中一只大白鸟凌空而下,一个漂亮的回身,停落在一个满头小辫子戴着黄金狼头抹额,穿戴古怪的年轻男子肩头。 乖乖静立着的雪白大鸟,昂着小脖子,豆子大的黑亮眼睛光闪闪的,可爱极了。 眼神由惊奇惊讶到羡慕占有,凌小婉禁不住挥着小胳膊直指铁勒: “站住!就是你……给本小姐站住。” 就在铁勒与森烈屠收回视线欲打马扬鞭走之际,清脆尚含童音声起,看着站在车辕处冲自个儿指手划脚的小女孩儿,铁勒不由冷了脸。 “你,去,把那只大白鸟给我拿过来!”凌小婉命令车夫。 车夫吓一跳,他瞧出铁勒面色不善,再瞅瞅闻言瞪了凶眼的十几个乌逊汉子,车夫呐呐着:“五,五小姐,我就是一赶车的,那鸟儿的嘴看着挺凶……”不仅鸟嘴尖的吓人,那些异域人看着更不是个善的。 “嗤,胆小鬼,”凌小婉不屑,又点指着车旁的小管事,“你,去给我拿来。”轻快的语气,似让伺候的人拿个寻常物什般。 小管事平日里仗着瑾王府名号没少做恃强凌弱之事,可亦是个见过世面心里透亮的,从对方穿戴打扮以及一行的护卫,已然意识到了对方身份,虽不愿多事,可毕竟五小姐是个脾性嚣张的,还是得瑾王妃明面儿护着的,他也不好轻易开罪。 小管事无奈上前,拱了拱手,客气道:“这位爷,我家五小姐看中了您那只大白鸟,您开个价,我们花钱买下可好?” 第三十四章 抢到手算 掏银子买总可以了吧…… 小管事自觉这番话挑不出错来,可为何对方面色不善,两眼放凶光呢? 小管事有些讪讪然,可想到就算对方是乌逊国王子又如何,车里的还是当今陛下亲封的丹平郡主呢,想到此,不禁挺了挺胸。 立在铁勒肩头的大飞小脑袋霍地盯向小管事,黑眼亮得吓人,如钩尖嘴突张,翅膀一抖,似要飞扑而至,吓得小管事仓皇后退,岂料大飞却低了小脑袋,懒洋洋的理翅毛,一根一根,理得极其认真,再没给那小管事个眼神儿。 “呀,它这么爱干净,太好玩儿了,我要,我要,快给我拿来。”看在眼的凌小婉兴奋极了,在马车上直嚷嚷。 竟敢跑到他面前大言不惭让他卖了大飞…… 他看着像缺钱的模样? 铁勒给气笑了,英气的脸上却愈显阴沉,他懒得搭理小管事,正要扬鞭而去,心内忽的一动,目光落在那青顶马车,眼底里闪过一道异色,莫名起了兴致,把玩着手中马鞭,状似漫不经心道: “想买我的大飞,你出得起价吗?” “您开个价。” “我这大飞万金不卖,不过你家小姐若真喜欢,也不是没办法……” 森烈屠睨一眼脸带坏笑的铁勒,唇边微勾,目光亦若有若无的扫过青顶马车。 一旁的求亲使塔打兴致勃勃瞧着热闹,有人敢当众同桀骜不驯的铁勒王子叫板——真好! “我们草原汉子说话爽快,若想要大飞,只管过来抢,若能抢了去,算你们本事,否则……哼哼!”铁勒冷笑,他们乌逊国的勇士,看中的就去抢,抢到手算,可若想从他手中抢大飞,找死! 这是不卖的意思喽!这是要打一架的意思喽! 虽强抢强占之事瑾王府没少做,虽然用抢的这主意还真不赖,可也得分人呐! 眼前这帮乌逊人…… 瞅瞅铁勒脖颈子上挂着粗朴厚重链子上明晃晃呲牙咧嘴的黄金狼头,小管事颇为难,回过脸想跟凌小婉说道说道,可凌小婉听说抢到就可以,越发高兴了,秀美的小脸儿兴奋的染了红: 抢好啊,抢来的东西更有趣! 她以往可没少从庶兄姐手中抢东西,虽然抢来后玩了没几下就随手给扔了。 “你们还不快去抢!”她激动的扬手点指着自家带刀侍卫,欢欣雀跃一副胜券在握架势。 带刀侍卫们没动,只看着小管事,他们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郡主在,他们自是听郡主号令。 “五小姐莫急,待小的问过郡主……”小管事感觉手心儿里冒了汗,郡主还真沉得住气啊。 “郡主姐姐一大早起来赶路,累得很,正在车里补觉呢,你少吵我郡主姐姐。”凌小婉张口便道。 她不知的是,此刻车中的凌霓裳正恨得牙根痒痒,她怎就带了这么个惹事精出来了呢! 方才凌小婉的声音早令她从假寐中睁了眼,身为王府郡主,自小受教,不管心性如何,可这闺中女子的大防还是有数的,外面乌糟糟一群男人,她岂能轻易露脸。 凌霓裳细指轻扬,悄悄掀了条帘缝,入目处是铁勒与森烈屠浑身散发的威武粗犷气势,只一眼,便猜度出这两人身份,再瞅瞅立在乌逊护兵前那个笑眯眯看得津津有味的塔打,亦猜到他是何许人…… 凌霓裳暗暗叫苦,现在的她可是要百般避见乌逊求亲使一行人的,一个不留意入了他们的眼,点名要她下嫁乌逊国怎么办? 凌霓裳向来对自个儿艳美长相自信满满。 如此美好的她,怎可嫁去塞外苦寒之地,怎可被粗俗不堪的蛮夷占了去! 眼见外面事闹大了,凌霓裳无法再听之任之,正欲出声令小管事不必理会五小姐所言,莫耽搁时辰只管赶路便是…… 话未及出口,外面的凌小婉眼珠一转笑弯了眉,冲着那沉寂无声的青顶马车里大声道: “阴雨晴,你快出来,你不是会上山打猎下河摸鱼的么,不是男儿都不如你的么,你快把那只大白鸟给我抢过来!” 车里正屏气凝神静听动静的阴雨晴与凌无忧齐齐一个激灵,这凌小婉,真坑人呐…… 上山打猎下河摸鱼? 铁勒与森烈屠隔空互视,末了齐齐盯住车帘,眼底里甚至有他们都无所察的点点期盼意味。 车内阴雨晴与凌无忧则彼此相视苦笑。 凌霓裳闻言立时闭了嘴,心思一转,眼角轻扬含了玩味:若是凌无忧自此入了乌逊求亲使的眼,是不是…… 外面,凌小婉兀自碎碎念着,别说,养在瑾王妃膝下,耳濡目染,更被一帮捧高踩低的奴婢婆子们挑唆着,她嘴皮子还真是利索: “阴雨晴,凌无忧,你们快出来!” “凌无忧,你在穷地方吃苦,是我父王母妃好心将你带来京城享福,这都来了二十多天了,你和你那婢子出身的姐妹一直白吃白喝的,是不是也该为我们瑾王府做点事,报答一二啊?!” “阴雨晴,别以为好吃好喝供着你就真当自个儿是小姐了,你以前为了口饱饭打猎摸鱼的,皮糙肉厚,就算被大白鸟啄上几口也不算什么……” 凌小婉虽不知凌无忧与铁勒的恩怨,可凌霓裳心知肚明,虽心有忐忑,可想到母妃说这两丫头女扮男装不被人知,更有两少年郎已替二人身死,便又心平气和起来,虽觉凌小婉言语不妥,可到底还是未出声阻止。 所谓做贼心虚。 凌无忧和阴雨晴被凌小婉的口无遮拦吓得不轻,心内早已翻起滔天巨浪。 阴雨晴咬牙掀帘下车,凌无忧自不肯缩在后。 待两少女动作优雅踩着矮杌子下了车,神色沉静眸光坦然站定后,众人眼前不觉一亮: 皎皎明月,婷婷出水莲,优雅从容不过如此…… 两少女,身姿纤巧曲线优美,虽着素雅清淡却难掩绝美姿容…… 带着任务入大盛的求亲使塔打不禁眯了眼仔细打量着两少女,他可早就注意到这两辆马车上悬挂的雕花红木上写的斗大的“瑾”字。 第三十五章 银子也入不了眼 求亲使塔打来大盛京师一个多月了,期间同官驿驿承及接待的官员们没少打交道,四十多岁的塔打身为老乌逊王心腹,为人圆滑处事谨慎,平日里干的多是同乌逊国各部族及周边国往来事务,多与贵族首领们打交道,自然,来到大盛,本能使然,明面儿上暗地里也使了办法打听些许王候勋贵的情况,这“瑾王府”,自然也是知道一二。 瑾王凌行朝是正八经儿的皇族,生父为老宁王,与高宗乃同父异母兄弟,依血脉关系,该叫当今肃帝一声堂兄。 当年十三王夺嫡之争血雨腥风,老宁王虽手握军权大有问鼎龙座实力,却毅然站在高宗身边,倾力相助稳定朝局,后高宗登基,感念这位弟弟的忠心,封其为一品亲王,更赋予见驾不跪权力。 老宁王生有两嫡子,长子凌行霄,次子凌行朝。 凌行霄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入军营以战功获封将军,后更承袭了老宁王爵位。 而凌行朝文不成武不就,但却是个有心计本事的,虽非长无法袭爵,可人家自个给自个争了个爵位,年纪小小便主动要求过继到老瑾王膝下。 老瑾王亦是高宗同父异母兄弟,还是最小的那个,刚出生几个月便被宫中女人争宠的阴诡手段牵连伤了身子,十三王夺嫡时他尚年幼,成年婚配后一直无所出,他为人本分忠厚,曾以身为老宁王挡过行刺的暗箭,高宗惜他心地纯良,亦封其为一品亲王。 凌行朝以感激老瑾王救父为理由,以老瑾王无子孙行孝为憾事,一番真挚恳切之词令老瑾王热泪盈眶,令老宁王唏嘘感慨点头应允,如此,凌行朝戴着仁孝光环过继到瑾王府,老瑾王去后,顺理成章袭爵成为新一代瑾王爷。 方才听小管事提到郡主,塔打便已猜出车内定是瑾王爷嫡女“丹平郡主”,可惜啊,外面都乱成这样了,这位郡主愣是在里面“睡”得着。 他方才可瞥见帘缝处轻动,直觉车内人正在悄然注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塔打捻着短须思忖着:瑾王爷如此“有心”,想来他的女儿也该是个通透明事理的,不难猜出他们的身份,然不理不睬,这是摆明了她对乌逊的态度…… 此时的凌小婉眉飞色舞,露着一口小白牙,秀美尚稚嫩的小脸儿愣透着股邪恶笑容,伸着嫩白指头,隔空点指着阴雨晴的鼻子,命令道: “阴雨晴,快去,去把大白鸟给我抢过来!”最好被大白鸟抓花了脸,叨掉了鼻子才好。 阴雨晴暗暗翻了个白眼: 大白鸟?那是雪隼好么! 替你去抢?你想太多了! 阴雨晴……森烈屠面无表情冷眼看着。 原来她叫凌无忧……铁勒眼睛微眯,浅棕色的瞳子肆无忌惮定在凌无忧身上。 感受到如鹰眼犀利的两道视线在她们两个脸上身上逡巡审视着,阴雨晴与凌无忧强按下心内不安,目不旁视,未加理会。 阴雨晴抬眼看着凌小婉,轻启粉唇淡淡道:“五小姐……” 呼—— 一直蹲在铁勒肩头专心打理翅毛的大飞突然停了动作,一挺小脑袋,一对儿锃亮的黑眼睛直直盯住阴雨晴,呼得一声朝她扑袭而去。 变故一瞬间。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未及做出反应,阴雨晴只觉眼前一暗,面门一凉,头顶风过,几缕青丝随风起舞…… 大飞稳稳落在身后青色马车车顶,扑扇扑扇雪白羽翅,挺着雪白脖颈子,黑亮眼睛光闪犀利,像个高高在上的王者,居高临下打量着车下的两少女。 以为当日城门口雪隼袭击之事又要重演的凌无忧杏眼圆睁已花容失色,身子微不可察轻颤,猝然惊恐之后,她脚下无力,心尤跳得厉害,大有劫后余生的虚软。 阴雨晴发髻松散,那唯一的头饰紫水晶簪子斜斜挂着,几缕青丝散乱垂垂而下贴于腮,愈发衬得一张清美苍白的小脸儿多了些许凌美。 “雨晴……” “没事。” 阴雨晴低声着,悄然握住凌无忧冰凉小手,于宽大的广袖遮掩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稳住。 两少女不动声色微侧身,视线处既可观众人举动,又可扫到那高高在上的雪隼动静。 注意到两少女若有若无的扫向大飞,那无意识流露出的戒备眼神,森烈屠蹙眉若有所思。 看在眼的铁勒王子则唇边一抹似笑非笑:虽然吓得脸色都变了,可没尖叫失声,没抱头哭喊,还彼此眼神安慰……这场景,怎有点熟识? 这两人都是于草原各国部族之间厮杀争斗长大,观察力警觉性自是非常人可比。 “可惜!” 凌小婉悻悻扁嘴嘟囔:可惜飞高了些,抓下阴雨晴几缕头发让她出出丑也好啊。 凌小婉心有不平,气哼哼道:“阴雨晴你都把大白鸟给吓跑了,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大白鸟给我抢过来!” “凌小婉,你太过份了!”凌无忧已是忍无可忍,柳眉扬杏眼含怒,“我们并非瑾王府的奴,你休得颐指气使下命令!” 想当年凌小婉仅四岁,跟着瑾王妃入宁王府赴宴时一眼看中凌无忧腰间挂着的鎏金蝶翅嵌羊脂玉宫绦,她眼睛一亮,想都没想一把扯了下来抢了去。 那是三哥凌苍悟所送,凌无忧自不肯割爱,追着要回,岂料凌小婉见无法顺心,竟狠狠掷于地摔碎,更趁凌无忧心疼怔愣之际猛推一把,将其推入人造湖中,若非阴雨晴恰好来寻凌无忧,八岁的凌无忧险些没命,因此事,宁王妃怒,言明凌小婉礼教未全之前不得再入宁王府半步。 凌无忧很怀疑当年之事凌小婉尚记得,否则为何处处针对事事刁难?! “五小姐,”阴雨晴神色淡淡愈显冷清,一字一句着,“既然这位爷连银子都入不了眼,便知这雪……”阴雨晴暗暗咬了下舌头,面上不动声色道,“雪白的鸟儿是这位爷的心头好,君子不夺人所好,若是五小姐喜欢,只差了小厮去乌林街的‘鸟市’,什么样的珍稀飞禽都有的。” “阴姑妨可有兄弟?”森烈屠低沉声忽起。 第三十六章 最惹眼攻击目标 他这是怀疑了? 阴雨晴心内陡地一沉。 能不怀疑么,只闭眼听耳边一字一句着的清灵灵声音,森烈屠几乎可认定她便是当日城门口抬脚暴踹他胯下战马的家伙,可…… 他亲眼所见两具穿戴相同,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少年尸身,且从尸体上发现了乌猎尾翼的黄金羽,而眼前的这女子……虽眼前人令他心头莫名划过丝欢欣,可还是犹疑不定。 “她是孤儿,”凌无忧脱口而出,转眸瞥过凌小婉,“若真有兄弟姐妹,便不会舍得她一介弱女子没来由的任人欺负。” “弱女子……”森烈屠闷声而笑,一张冷嗖嗖浸染着草原红的脸瞬间软了刚硬线条,幽幽瞳子却紧盯着阴雨晴,“若我方才没听错,阴姑娘可是擅长上山打猎下河摸鱼,连男子也不如不是吗?” 阴雨晴只觉对方字字句句似铁锤敲击心头,闷堵的喘不上气。 她牵了牵嘴角,再抬头时清亮的眼眸直视森烈屠,波光流转处却是一片平静,浅笑道:“这位爷见笑了,五小姐年幼,府中丫鬟婆子讲故事哄她,趣事听多了听叉了也说不定,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她自个儿实是见所未见,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凌小婉虽听不出深意,可也听出阴雨晴不承认曾打猎摸鱼,以为她自感行为低贱粗蛮心有惭愧欲加遮掩,立时要揭穿她,嚷道:“我是没看见你粗鄙模样,可刘嬷嬷见过你拎着两野鸡,肩上还……”背着弓箭呢。 “撒食布网抓野鸡有什么好奇怪的,”阴雨晴只觉脊背凉凉,不看也知道,马上之人正盯着呢,被凌利眼刀盯住的感觉委实不妙,既如此,不若坦然而对,便是精于打猎摸鱼又如何?反正大家都知当日袭击铁勒的是男子,且人都已经死了…… 想到此,心神一定,口气不以为然道,“五小姐,比起瑾王府丹平郡主骑马射猎之技,我这等粗陋的拙技实不堪一提。” “对啊,”一旁的凌无忧忙点头,明澈杏眼里满是认真道,“听说京师贵女中属丹平郡主骑射本领高,可惜我尚无眼福一睹郡主风采。” 肃帝尚武,尤好骑御射猎,所谓上行下效,非但京师王候勋贵人家子弟跟风而动,贵女们亦装模作样的学上些许做做样子,以为趣事。 阴雨晴与凌无忧言语配合默契:既然丹平郡主沉得住气,那便将她卷进来。 阴雨晴余光扫过,果然,那烟云丝作成的帘幔陡得震颤皱成一团,旋即又展开来,似方才所见不过是错觉。 听这两人一唱一喝,正从一抹缝隙处窥视着的丹平郡主气得猛抓住手边车帘,险些没沉住气给扯了下来。 听到丹平郡主被夸,凌小婉还高兴呢,一派与有荣焉得意道: “那些贵女算什么,哪个都不如郡主姐姐马跑得快,箭射得准,去年秋猎,郡主姐姐还射了只兔子烤来吃,可香了……” “若这两位姑娘能将我的大飞抢到手,那我就送给你,绝不失言!”铁勒扫一眼凌小婉,将跑飞的话题拽回来。 目光又落在两少女身上,好整以暇,笑得不善,“大飞的肉可比兔子香嫩的多,比鹿肉更多汁美味……”想到发现的乌猎鹰残骸,声音咬牙切齿。 似听到磨牙声,阴雨晴眼皮一颤心突突直跳,凌无忧下意识低了眼帘,掩去眼底里的尴尬与忧心,只有凌小婉,眼睛亮亮的,再看向立在马车顶上的大飞时,禁不住吧嗒了一下红嫩的小嘴儿,那热切的小眼神儿,分明在看一盘香喷喷的肉…… 大飞圆豆子似的黑眼珠霍地瞪向凌小婉。 “还有天上那只,“铁勒下巴朝天一扬,所说充满引诱,“五小姐,只要凌姑娘和阴姑娘能抓住大飞,我将小飞也一并送给你!” 铁勒你成心的是吧?!凌无忧忍不住剜了对方一眼。 这人太坏了!阴雨晴心有郁闷。 “要不,我借阴姑娘弓箭一用,不必空手抢,你若能将大飞射下来,也算数。”森烈屠一本正经严肃道。 铁勒神色一变,睨着森烈屠,可到底没说什么。 瞅瞅一向不善言笑,却笑了几回的森烈屠,虽笑容怪怪令人心发毛……塔打又瞧瞧铁勒,心内纳闷:这两人到底玩儿的哪一出? 一直立在车顶煞有其事威严观望的大飞蓦地一抻脖,冲铁勒与森烈屠鹰唳声声,尖锐唳声饱含不满与愤怒,一副乍翅怒斥架式。 颇有灵性的雪隼似感到形势不妙,双翅一展,一飞冲天,逃之夭夭。 而一直在空中悠然盘旋的小飞,迎向大飞,围着怒戾声声的大飞直打转。 凌小婉本就打算将一对儿大白鸟都抢到手,铁勒的话更随了她的心,兴奋的两眼睛亮亮直放光,是不属于她这个年岁贪婪的光,眼见“美味”飞了,不由大急,手指着天上两雪隼大叫道: “快,快去拿箭,阴雨晴你快将它们射下来!” 因是去“回生”道场,瑾王府带刀侍卫并未携弓箭,不过这并不妨碍乌逊人的大力相助,一把弓箭赫然递到阴雨晴眼前,离她小脸儿不过拳头之距,瞅瞅面前五大三粗满脸不屑状的乌逊汉子,阴雨晴眼角微抽,沉默着接了过去。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在凌小婉兴奋的呱噪声中,阴雨晴弯弓搭箭,动作有模有样,“嗖——”手指轻动,羽箭出,呼啸声中直指空中目标。 可冲到半空,一头扎下来是怎么回事? 羽箭在空中划了个优美弧度,华丽丽一头栽了下来,箭头直插入泥,徒留尾羽在风中颤抖。 众人大眼瞪小眼,末了齐齐看向阴雨晴。 迎着铁勒与森烈屠质疑,甚至略含薄怒的眼刀,阴雨晴全无戏耍众人的不安,清美白晰的小脸儿露出些许憾色,心内却冷哼:真若射下来,铁勒还不得活撕了她! “阴雨晴,你故意的!你故意不将大白鸟射下来给我!”凌小婉虽信口而言,却说出了真相。 “你可恶!” “五小姐,非阴雨晴不尽力,实是距离太远,我臂力不够。”阴雨晴温声解释,在凌小婉发作前,快一步将弓箭塞到她胖胖的小手儿里,微微一笑,浅浅梨涡现,“五小姐若不信,大可一试,这弓太硬,拉得开都已不易。” 话毕而退。 天上一声凄厉鹰唳,小飞已俯冲而下,直袭凌小婉。 方才正安慰着大飞呢,尖锐破风声唬了它一跳,脾气暴躁的小飞飞身而下来寻麻烦,而站在车辕处,猛将弓箭掷于脚下,跳脚怒斥阴雨晴的凌小婉成了最惹眼的攻击目标。 第三十七章 溜得快 雪隼虽体格战力不及“空中狼”乌猎,可亦是食肉猛禽凶悍异常,借空中优势,倒也令人手忙脚乱: 呼救哭喊声…… 凄厉鹰唳声…… 叫喊呼喝声…… 刀剑出鞘声…… 乱成一团! 而阴雨晴与凌无忧,可是吃过大小飞的苦头,见势不妙,早在混乱中悄然退回青顶马车,一道车帘隔了外面的喧嚣,仿若与世无争的一方小天地,我自安然不动。 却将看在眼的铁勒给气乐了:惹了麻烦,溜得倒快! “大飞小飞是疯了不成?王子,你快管管它们……”帮着驱赶雪隼的塔打抽空儿直瞪铁勒:这都什么事儿?若真伤了瑾王府的小姐,瑾王爷岂肯善罢甘休! 铁勒一声啸,大小飞收了利爪,凌空而上,悻悻而撤,兀自在空中盘旋唳声不休,似尚不解气。 凌无忧掀起车帘一角,露出小半边儿白晰粉嫩芙蓉面,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瞧着热闹,正看着呢,忽觉一道冷嗖嗖目光射过来,下意识举眸迎视,正撞入铁勒深棕色的瞳子里,幽深眸色似笑非笑,似心有了然…… 凌无忧一个激灵,慌不迭缩回小脑袋。 此时,已停了尖叫哭喊的凌小婉小脸儿煞白,长长睫毛上尤挂着晶莹泪珠,花苞头乱蓬蓬着,上面小巧芊薄金叶子花掉了好几个,整个人看上去狼狈又可怜,全然无半分之前嚣张跋扈气焰。 凌小婉虽吓得不轻,好在车夫及侍卫保护及时,也无大碍。 倒是车夫肩上被雪隼挠了一爪子,衣衫碎片中可见点点血迹…… “五小姐,你可还好?” 塔打抖了抖被大小飞无差别攻击后显了凌乱的头发,不过客气一句,却似呛了凌小婉的肺管子,她脸色一变,心有愤怒,湿漉漉的大眼睛紧紧瞪住端坐马背,脑子正神游着的铁勒,伸手怒指: “就是他放纵两只畜牲伤我,给我杀了他!” 两畜牲逃到天上奈何不得,它们的主子可飞不上天。 众带刀侍卫看向小管事,小管事则抬头望天,似心无旁骛,认真的提防空中那两畜牲再度偷袭。 方才塔打大喊“王子”的话他可听在耳,想装糊涂都不成,明晃晃杀乌逊国的王子,这很让人为难啊…… “你们听见没有,我让你们杀了他!快去!”凌小婉气得甩手直跺脚,檀木车上的烟云丝帘幔跟着颤了颤。 “胡闹!”一声厉喝自车内传出。 哟,终于肯出声了……塔打下意识摸着浓密短胡大睁两眼望定车帘,欲一睹传闻中的丹平郡主风采,倒是一旁的铁勒与森烈屠,面无表情,眼神无焦距,不知在琢磨什么。 方才丹平郡主悄然窥视外面情形,亦被两“抽疯”的雪隼唬了一跳,吓得缩在车内不敢出声,此时心绪已定的她听到凌小婉不知深浅的话,自不能再听之任之。 正感觉委曲的凌小婉还想着解释,凌霓裳却不容她插嘴,声音透着股冷涩严厉:“我不过稍作休憩,一个疏忽没看住你,你便在外大吵大嚷,全然失了王府贵女的体面,还不快进来,时辰已不早,不可再做耽搁误了行程。” “郡主姐姐……” 凌霓裳语气不善与往昔软绵之音天差地别,凌小婉眨巴着眼睛心有不甘,还想说什么,凌霓裳不容质疑的声音又传了来:“车夫,还愣着做甚!” 不善的语气令车夫心头一紧,忙不迭点头:“是是是,这就走!驾……” 马车猛的一颤,惯性始然,险些将站着的凌小婉摔倒,她狠狠踹了车夫一脚,慌不迭掀帘而入,光线一亮,车内情形大开,虽是瞬间,可塔打也瞧见了车内一身华衣,正襟危坐的丹平郡主,只是……她怎在车中还戴着纱苙呢? 凌霓裳是打心里瞧不上这些塞外蛮夷,此时,明知对方借着呼喝大小飞向铁勒求助之际有意亮明了身份,却是懒的搭理,只装作不知扬长而去。 反正又没当面与她说道! 凌小婉虽恃宠而骄被瑾王妃有意为之下惯得不成样子,却也不全然是个傻的,至少在这位总是软声细言好脾气的郡主姐姐面前不敢放肆。 见她搭拉着小脑袋,凌霓裳掩去眼中不耐,伸手轻抚她乱蓬蓬的头发,似心疼,似安抚。 “郡主姐姐。”凌小婉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往她身边靠,安静乖巧。 凌霓裳拿出玉梳,亲自给她打理乱发,复归了的软绵声音道:“小婉儿,你可知,那些乌逊人好勇斗狠,杀人如麻,你若真抢了他们的白鹰,”凌霓裳看出大小飞分明是鹰类,跟温顺的鸟儿可不搭界,“他们定不肯善罢甘休……” “不肯罢休又如何,让父王把他们都关进地牢里,饿死他们,让老鼠一根根啃掉他们的脚趾头!”凌小婉来了精气神,气哼哼着。 凌霓裳手一顿,眸色不屑,声音温柔依然:“那可不成,不是郡主姐姐不偏帮你,实是他们都是陛下的客人,轻易抓不得。对了,我一时睡得沉了,倒是不知事情究竟从何而起,你说与我听听。” 凌小婉立时将前后事情说了一番,仍心有余悸:“那两只畜牲是疯的,直盯着我又抓又叼,可吓死我了!” 凌霓裳轻叹一声,似颇为无奈:“阴姑娘仗着无忧妹妹护着,性子刁蛮些便罢了,可不该故意惊吓白鹰,非但有意射不准,且又将弓箭塞到你手,分明是引着白鹰来找你寻仇,所幸婉儿妹妹有惊无险,下回撞见了,可要躲得那些乌逊人和白鹰远远的。” “我就说么,”凌小婉气得瞪圆了眼,双手紧握成拳,小脸涨了红,腾地起身怒道,“刘嬷嬷明明说她射术极好的,怎却连只白鹰都射不下来?原来是这贱婢故意害我,我饶不了她!” 凌霓裳忙将她拉入怀,温柔的抚摸她背部给气鼓鼓的她顺气:“婉儿也别生气,她毕竟不是王府的婢子,打杀不得,且无忧妹妹还一心维护于她,看在无忧妹妹面子上,便饶她这一回。” “凌无忧算个什么东西?!”凌小婉神色不屑,“郑嬷嬷说她不过是个落地的凤凰,腆着脸上咱们王府打秋风来了,我小时候她还欺负我,不肯给我中意的蝶翅玉宫绦,还有那个阴雨晴,把凌无忧从水里捞起来,还当着那么多人告我的状,当年若不是母妃疼我,我岂不被这两贱人给欺负死……” 凌霓裳安抚下冲动易怒的凌小婉,而马车也到了“回生”道场。 第三十八章 听松观 “来京二十多天……”铁勒瞅着远去的马车,若有所思。 “算算日子恰巧是你受伤前后……”森烈屠瞟一眼铁勒关键部位,铁勒登时黑了脸,禁不住又磨磨牙,他平生最丢脸就是那一次,且还丢到了大盛。 “嗯,也是你右将军胯下坐骑替你挨踹的时候。”铁勒反唇相讥。 “得搞明白她们确切到京之日……”森烈屠似没听见耳边不善磨牙声,“擅长上山打猎下河摸鱼,胆子不小,身手也该错不了。” “身高一样……” “声音也是一样……” “还一样的默契……” “是她们吗?” “十有八九!”森烈屠望着早跑得没影儿的瑾王府车队。 “可怎么是两女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森烈屠挠挠脑袋。 “或许瑾王爷动了手脚。” “动作倒快!” “要么就是那个什么沉沙殿!” “还是谨慎些,将事情查清楚了。”铁勒又强调了一句,“我们自已查,不要惊动大盛的官府。” “额……王子,右将军,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塔打迷惑的看看铁勒,再瞅瞅森烈屠,这两人望着空空的官道嘀嘀咕咕什么呢? 森烈屠没理会一头雾水的塔打,只回过目光看向铁勒,“王子,你非心胸狭窄之人,怎的,若真是这二人,还真就不打算放手了?”真要送给泥鸠靡? 铁勒嘴角一弯,露出两排白牙,一脸坏笑:“右将军,你也不是鼠肚鸡肠的人,可怎么看上去你好像比我更关心这两人?!” “我不过是觉得事有蹊跷。”森烈屠冷冷瞥他一眼,一催胯下坐骑,扬长而去。 咧嘴哈哈大笑,心情颇佳的铁勒又看一眼青顶马车去的方向,拔转马头亦纵马而去,抛下身后一脸莫名其妙的塔打和众护兵。 “听松观”矗立于内城最高山——“白鹿”山山顶,此道观前朝时便已存在,且颇负盛名,非但寻常百姓,便是前朝皇族勋贵,亦时不时前来道观上香甚至清修些许时日,以期身心得以洗涤,灵魂得以守护。 传闻“听松观”所在之地风水极佳,通天达地,乃天地灵脉所在。 观中有两株千年松树,树冠遮天蔽日,风过,松枝摇曳起伏,松涛波浪声声,传闻有仙人坐于树梢听涛赏松…… 观内设“回生”道场,更布有法阵,据说此法阵乃——九星连珠聚灵阵。 传九星连珠聚灵阵:聚天地灵气,集散失魂魄,为亡灵引路,改魂魄运途。 前朝曾有皇亲显贵觊觎此天地灵脉之地,欲毁观建府,未曾想刚闯入“回生”道场便天地变色,血雾迷漫,血雾三天不散,闯入者皆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只浑浑噩噩原地打转,待被救出后,如失魂之人,七情六欲尽失,不知喜乐,不知悲欢,痴痴呆呆如同行走于世间的活死人。 …… 通往白鹿山顶的“听松观”只有一条道,称为天梯,共有一千八百一十一阶,站在山脚,眺首而望,天梯尽处似举手可触天,层层雪白云幛为背景,当真有几分仙气飘飘直通九天的错觉。 此时,山脚下,雨墨也正抬头而望,他双手轻垂,风过,掠起他一头乌浓黑发,飘散于身后,衬得一袭月白衣衫更显凄白,更衬得单薄的背影愈显孤寂萧索,风中的他如雕塑般静静凝立,明明一少年,可身上仿佛萦绕着无尽哀伤。 至少于阴雨晴,不知为何,就是能感觉到这少年郞身上的哀伤气息。 她扶着凌无忧下了马车,环顾四周,记忆中她曾陪四小姐来过两次,五年后再度来此,已然物事人非,心下不觉喟叹。 今日并非听松观“回生”道场做法日,前来上香之人并不多,两个小道士素手立于一片垂柳下,每每有人前来,便上前作揖礼,有的便回去了,有的则放了行。 阴雨晴心有奇怪,未及多想,小道士已对瑾王府的小管事作了请的手势,而正在揽活计的十几个轿夫已凑上前,凌小婉身边的侍婢珠儿以帕捂鼻,将这些人指下,低声说着什么。 此时的凌无忧,遥遥仰望“听松观”,亦是心有唏嘘,记得之前两次同父母兄长们前来,是为祖父祖母上香供奉长生牌位,可如今,父亡兄落难,自个儿前路坎坷,不知日后又是如何光景…… 阴雨晴与凌无忧不曾注意到不远处凌小婉眼睛里不怀好意的光闪。 而她身边的凌霓裳,则若有若无的扫过正与轿夫们说话的珠儿,唇边一抹浅浅笑意。 “无忧妹妹,”头戴纱苙的凌霓裳已上了一顶简易登山软轿,声音温柔软绵,正向凌无忧这边示意,“我们路上虽耽搁了些时辰,所幸一路上马车跑得快,时辰尚早,可也不能误了上香的吉时,还是尽快上山吧。” 阴雨晴与凌无忧顺声看去,两人不约而同眉尖一蹙,瞅着头戴纱苙将自个儿遮的严严实实的凌霓裳和凌小婉很是无语:她们怎就忘了备下纱苙了呢,瞧瞧人家,谨守男女大防之道,将自个遮了个严实,而她们两个,虽说身为庶民,可这抛头露脸的姑娘家总是不妥。 “四小姐,怪我,忘了给你备下。”阴雨晴颇为自责。 凌无忧不以为然笑道:“雨晴,你忘了,我早非王府贵女,在峦城,可也没少抛头露脸呀。” 然,笑意又有些冷:“不是瑾王府差这顶纱苙,不过是时时提醒我别忘了自个如今的身份。” 不远处的凌小婉大声道:“凌无忧,阴雨晴,你们两个快些跟上来啊,凌无忧,你来可是为你爹上香供奉长生牌位的,这点灯供奉可是有讲究的,你别误了时辰!” 虽看不见凌小婉的脸,可只听这充满愉悦的声音,便都能想像出此时的她,一张脸定笑开了花。 “轿夫,劳烦你们送我们上山。”阴雨晴客气的对那六个没揽到活计的轿夫道,岂料这六个人瞅了瞅她与凌无忧,目露同情,却皆摆摆手,找了个阴凉地儿,蹲下身子唠起了嗑。 阴雨晴心觉不妙,忙上前又道:“我可以给你们加钱,我记得以前是十五文上山,我出三十文。”这五年来费用该是见涨,托刘嬷嬷不远千里巴巴送银子的福,她来时三公子给了她足够的盘缠和日常所用,她出手自也是大方。 三十文?还真是不少了,现在抬轿上山只二十个大子就足矣,可…… 摸摸怀里的散碎银子,暗叹一声:拿人的手短,且还足足一两银子,这两女孩,定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能接这活儿啊。 “对不住了姑娘,”其中一个轿夫讪笑,毕竟是出苦力的老实人,吞吞吐吐,“您这活计,咱……咱……” “这样够吗?”已走至近前的雨墨忽的伸手,掌中一光闪闪银锭。 第三十九章 小公子 几个轿夫眼睛瞬时亮了,瞳子里满满的都是那光闪闪大银锭——足足十两的大银锭! “够……够!”先前说话的轿夫吞了吞口水,黝黑精瘦的长脸露出讷讷笑容,“可这银锭……俺们找不开。” 和长脸轿夫搭伙的圆脸壮汉已起身上前,发黄的粗布汗巾子扫了扫软轿上的灰,拉开架式欲请雨墨上轿。 别看这少年岁数不大,穿戴亦不张扬,可一袭缎子料的衣衫却是好货色,且这模样生的……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该是体面人家的小公子。 且他可是亲眼见着小公子骑马而来,圆脸壮汉下意识瞅瞅拴在柳树上,托小道士看顾的白马,只那匹马,毛色油光发亮,绝不是穷人家买得起养得起的。 “将这两位姑娘一起抬上山,这锭银子便是你们的了!”雨墨掂了掂手中银锭子,明晃晃银光闪得几个轿夫晃了眼。 还剩六个轿夫,正好可以将他和两姑娘抬上山,十两银子,可是不小的数目了。 “这……”长脸轿夫哑了声,下意识抬头,正撞上珠儿凶巴巴的眼刀,瞅瞅围在两戴纱苙小姐周边脸色不善的带刀侍卫,脊背一寒,忙不迭收回目光。 其它几个轿夫亦干巴巴瞅着那成色十足的大银锭,暗暗思忖:方才那个漂亮的小丫鬟给他们每人一两银子,条件是不许抬这两姑娘,虽十两银子几个人平分还有的多,比那个小丫鬟还大方,可……可人家有侍卫,只怕有钱挣没命花啊。 “哎哟,我肚子疼,可疼死我了,我要去茅坑……”长脸轿夫撒腿跑向柳林。 和长脸轿夫搭伙的圆脸汉子愣愣的瞅着跑了的哥们儿,很是无语,见雨墨看向他,他神色一僵,顺手将往软轿上扫灰的发黄粗布汗巾子往根本不见汗星的额头上盖,极是认真的抹着一张大脸,末了盘腿又坐了下来,嘟囔着: “可累死我了,之前接的活儿还没缓过劲,可得好好歇一歇。” “哎哟,我这腿怎这么不得劲呢?” “谁说不是,咱俩刚抬轿时被冒出来的石头崴了脚踝,我这也正疼着呢……” …… 瞅着眼前瞬时成了病弱号的几个汉子,阴雨晴忍不住想翻白眼,刚还以为这些出大力的穷苦汉子本分老实呢,瞧见没,说谎这个利索劲儿,连眼都不带眨的,可见触及自身利益安危之际个个都成了精明算计的。 倒是无辜牵连了这个少年也没得轿上山,实是心有内疚。 不远处瞧着这一幕的凌小婉禁不住笑出了声,镶着珍珠的绣鞋踢了踢轿轩,斥道:“你们两个轿夫,还愣着干什么,难不成给你们银子是在这儿偷懒的?还不快走!” 轿夫们诺诺着起了轿,径直往天梯而去。 倾刻间,除了几个看守马车的侍卫,人走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一路上极没存在感的桃儿杏儿也跟着郡主与凌小婉走了。 看一眼远远瞪视着几个轿夫的留守侍卫,阴雨晴寻思着坐轿是不成了,又非悬崖峭壁,于她这个常进山打猎之人来说,爬个天梯还真不叫事儿,只是…… 明白阴雨晴的顾虑,凌无忧柳眉弯弯,笑得不以为然,更撸了袖作式上山:“雨晴,你莫要顾忌我,更不要小看我,当年流放做苦役时咱们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累算什么!且走天梯可比爬山容易多了。” 阴雨晴不觉也露了笑容,笑容里隐着丝苦涩,她拉过凌无忧的手,替她将广袖抻平,温声道:“越是如此,四小姐越该当心言行,可不能再像在峦城时动不动就撸袖子,莫让有心人寻了话柄去。” 凌霓裳和凌小婉不就是想让凌无忧出丑么,不就是时不时提醒她今非昔比了么,虽说凤凰落地,可那也终是凤凰,有着融于骨血的骄傲。 阴雨晴心有内疚,向雨墨福了一礼满怀歉意道:“小公子原本置身事外,却因帮我们鸣不平无辜受了牵连,实是我们之过……” 小公子?为什么要加个小字?! 雨墨不喜,清俊的眉眼一沉,昂了小脸:“你们两女子都能徒步走天梯,我一堂堂男子汉为何不能?!” 一甩袖,扬长而去,登阶而上。 见少年郞莫名其妙沉了脸色,语出不快,阴雨晴与凌无忧一怔。 男子汉? 瞧瞧前面那单薄的小身板,不由相视一眼哑然而笑,旋即在后跟上。 虽今晨天刚蒙蒙亮她们的马车便出发,可此时已是晴空万里,太阳高挂。 长长天梯沐在阳光下,毫无遮掩之荫,青石板返出光芒,映在瞳子里时间一久竟有刺目酸痛感。 阴雨晴与凌无忧倒还好,倒是雨墨,本就胎里不足,出生后更是颠沛流离,身虚体弱内里亏空的厉害,便是如今安王爷南门万重精心将他调养着,也非一日之功可以弥补。 “小公子,你脸色难看得紧,可是要歇一歇?”阴雨晴停了脚步语出关切。 随着动作,热气上涌,阴雨晴与凌无忧脸蛋红扑扑的,泛着健康光泽,然雨墨却是额头布满晶莹汗珠儿,小脸儿苍白,甚至如此艳阳也无法让他的脸上着一丝丝红润。 雨墨由初时的雄纠纠一路当先,到步履渐沉,直至落在两人之后,喘息声重。 雨墨抬头看看前方长长阶梯,不由咬了咬牙,暗恨自个不争气的身子,再看看两个满脸关切,眼底里毫无掩饰担忧之色的女孩儿,心头莫名一暖,却强牵了牵嘴角,极为大气的一挥手:“不必!” 阴雨晴已从怀中掏出帕子递于他:“小公子若不嫌弃粗布磨砺,便用它擦擦汗吧。” 雨墨撇了撇嘴,一脸嫌弃:“为什么总叫我小公子,我很小吗?我叫雨墨,叫我雨墨便好!” 话毕,努力挺了挺身子,昂首而去,抛下身后面面相觑,哭笑不得的两女孩儿。 而当雨墨强撑着身子走过四百余层台阶后,已是气喘声声,粗重甚至是沉闷压抑的喘息声令人心惊,倔强却微显了颓的小身板,苍白的小脸儿布满豆大汗珠,看在眼的阴雨晴与凌无忧不觉起了心疼。 “你这小孩儿怎如此倔强!”凌无忧忍无可忍,一把拽住还要迈步而上的雨墨。 第四十章 浮沉一闲人 凌无忧惊讶于手中感觉,那芊弱的胳膊,瘦得令人心酸,感受到雨墨的倔强挣脱,凌无忧不由分说将他揽在怀,接过阴雨晴递来的帕子,在他小脸儿上擦了起来,似担心磨破他细嫩皮肤,动作小心轻柔。 擦了一遍尚不够,又细细将他湿漉漉的脖颈子也擦了个仔细,甚至连耳朵后也抹了一遍。 小时候每每她撒野玩耍满头大汗时,娘亲也总如此细细为她擦拭。 “你……你,才是小孩……”雨墨语不成调,拧眉喘息着,挣扎的动作倒是停了下来。 “雨墨,你先缓一缓,待气喘匀了再说话不迟。”阴雨晴一手为他挡额遮着荫,另一只手以手为扇,为其扇风。 “你们……你们知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到底知不知羞?”气终于喘匀了的雨墨一脸嫌弃状推开凌无忧的帕子,挥开阴雨晴为他遮阳的手。 “嗤——”凌无忧不由乐了,上下打量气哼哼的雨墨,笑道:“你顶多十一二岁,连我大都没有,做我的弟弟还差不多!” 宁王身材修长高大,凌无忧随了他,虽尚未及笄,但个子显然较同龄女孩高出许多,长她两岁的阴雨晴亦是身材高挑,雨墨身姿虽挺拔,可同二人相较,却矮了许多。 “我都已经十三了!”雨墨心有不悦,郑重道。 凌无忧与阴雨晴一怔,不禁又仔细上下打量,末了齐齐目露同情,看在雨墨眼里难受的紧,他虽已十三,却因脸嫩芊弱看似只十一二岁……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你便是十三了又如何,还是比我小,乖乖听姐姐的话,”对这个漂亮又倔强的男孩子,凌无忧莫名心生亲呢,笑盈盈的摸摸他发凉的额头。 雨墨美玉般的小脸儿皱成一团,嫌弃的一甩脑袋,但到底未反唇相讥,他感觉得出对方发自内心的善意,而于他,实是该叫凌无忧一声姑姑。 “雨墨,为什么只你一个人来听松观?怎家人不陪你一起?”阴雨晴好奇道。 雨墨神色倏忽暗了下来,垂了眼帘掩去眼底里的冷厉,淡淡道:“家里只我一个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他们上香点灯的。” 阴雨晴与凌无忧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只下意识上前各牵起他一只手,似欲将自个儿的温度与力量传给这个孤独可怜的少年郞。 雨墨忽的抬头,昂着小下巴,眨巴眨巴灿如星辰的瞳子,似解释又似不以为然道:“你们不必同情我,我过得很好,我现在安王爷身边做书童,凭安王府的名号,没人敢欺负我!” “你们两个,干嘛抓住我手不放?” “我不要你们牵着我手走路……” “上台阶的力气本公子还是有的……” “我不是小孩子……” “放手!本公子让你们放手听到没有……” “好好好,雨墨公子不是小孩子,可我们就是想牵着雨墨公子走。” “你们……” “乖,听姐姐们的话,再晚就错过道观午膳时辰了,你肚子不饿吗?” 雨墨收了声,只默默瞅瞅两边牢牢牵着自个儿的细白小手,冰封的心有一丝暖流过:这感觉,似乎……还不赖。 艳阳下,长长天梯,两少女牵着少年郞的手,三道略显单薄背影,手挽手,一步步拾阶而上,有着股令人心安的沉静与挺拔。 待登顶入了“听松观”,已是一个时辰后。 “听松观”观主,岁寂道长已出外寻游月余,至今未归,其师叔落尘道长接待上香众人,名为接待,实是只露了一下脸,便飘飘然而去,慈善无争的眉眼,看破红尘般的淡然,雪白拂尘长丝,宽大的青色道袍无风自舞,颇有隐世高人之风。 凌无忧为亡父点燃长明灯,供奉了长生牌位。 传在此天地灵脉之地燃长明灯,供奉长生牌位,可引亡灵找到回家的路,令迷茫散失的魂魄重聚,化戾气苦难为详和,令来世运途坦顺…… 凌无忧定定望着壁龛里写有凌行霄的黑金石牌位,绝美的小脸布满忧伤与思念,善睐的明眸水光涌动,恍惚间,已是泪流满面: 昔年活生生的人,如今只这冰冷牌位上的三个字…… 当年宁王爷身死,只凌苍悟混入军中亲眼目睹他于乱军中被刺杀枭首的一幕,宁王身死后尸体被奉皇命剿杀叛军的肃帝亲军抢了去,虽后来太子谋逆之罪平反,宁王爷骨骸亦入了皇陵,可被抄家流放贬为庶民的妻子儿女却不得拜祭,只得在峦城为他立了衣冠冢…… 想宁王夫妻鹣鲽情深,宁王死后却孤孤单单躺在那黑幽死寂的皇陵中,未亡人生不得与之相见,死不得与其同穴!这份痛,锥心刺骨,更令人齿冷…… 与其说肃帝心存仁念,给了宁王皇家体面,不如说肃帝的怨念有多深,才会令这对恩爱夫妻死都不得相见…… 阴雨晴抹去眼角的泪,看着跪在身前伏地闷声痛哭着的凌无忧,起身默默走过这一个个的壁龛,此时的凌无忧不需人的劝解安慰,只需一个人静处发泄心中情感。 快要走出长生殿之时,拐弯处看见雨墨素身而立凝望着黑金石牌位出神,恰如在山脚下的他,孤寂萧索,身上萦绕着无尽哀伤。 阴雨晴脚下一滞,伸头看去,注意到壁龛里长生牌位上的几个字——浮沉一闲人。 ******** 想到凌无忧一大早出发没有食欲,只吃了一碗米粥,而雨墨瞧着体质虚弱奈不得饿的样子。 阴雨晴找小道士拿吃食,因早已误了午膳时辰,而观中又严格遵守观规,小道士只能给阴雨晴两把素面,一颗小菜心,借她小厨房自己做吃食。 阴雨晴很快下好了面,盛了三碗,清汤上浮着碧绿的嫩菜心,瞧着倒也清亮爽口。 心绪低沉的雨墨不知不觉走入观中松林间,看见阴雨晴在林中一石桌上摆好了面碗,空气中一股淡淡的清新麦香,阴雨晴抬头笑道:“雨墨,饿了吧,正好面有多,多做了你的一份,虽说这面素淡了些,可误了观中用膳时间也只能将就着吃点了。” 雨墨也未客气,走过来端起面碗安静的吃了起来,吃相优雅从容,倒像个礼仪极好的世家公子。 阴雨晴脸上笑容忽敛,乌浓长眉微蹙,清亮的眼眸警惕的扫向松林,蓦地沉了脸喝道: “何人鬼鬼祟祟,出来!” 两男子缓步而出。 不明所以的雨墨抬头观望,当看见为首者,他神色陡变,亮如星辰的眸子杀气现。 第四十一章 暗夜的豹子 为首者披一袭暗纹藏青色风氅,内里水青银绣长衫,腰间挂一枚光泽温润通透的白玉佩,看穿戴虽不甚张扬,却实是个大户人家。 他已然六十出头,看上去却五十余岁模样,气血甚足皱纹浅浅,脸上肤色闪着光泽,下巴短须黑的乌亮,五官如刀削,长相周正,隐隐一股不怒自威气势,眸光淡淡扫来,深沉犀利,似穿透人心令人不敢直视。 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之人似像个管家,身子微躬神态谦卑谨慎,长得白白胖胖,看似四十余岁年纪,一袭暗棕色细布衣衫,眼皮微搭拉,可一对儿眼睛里分明闪着精光。 若有所感的阴雨晴看向雨墨,却见他面无表情垂了眼帘,继续悠悠喝汤吃着碗中面,仿若刚才眼底里喷涌而出的恨意与杀气不过是她的错觉。 “小姑娘好凶的口气!” 白白胖胖的管家视线扫过吃面的雨墨定在阴雨晴脸上,声音尖锐,拢起的眉尖透露着不满:“我家老爷正想学天上仙人在此松林听涛观松,没得被你一嗓子毁了兴致。” 两株千年松就在松林,是“听松观”独特景致。 他的话令阴雨晴起了局促,一路上她心有惴惴,总认为铁勒已起了疑,毕竟铁勒与森烈屠眼里满满的怀疑她看得清楚,方才察觉松林间异样,还以为是铁勒暗中跟踪她们…… 知道自个语出唐突了,阴雨晴忙上前屈膝福礼,连声对两人致歉,倒是那老爷颇为大度,淡淡一笑,摆了摆手:“无甚,怎就小胆气了,不过是个误会,福生啊,莫吓着小姑娘。” “是。”管家喏喏的应着,似有些担心老爷的体力,关切道:“老爷,这片松林可是大着呢,您老也走了些许时辰,还是歇上一歇,可千万别累着。” 似乎老爷真感觉出累了,由着管家扶着他走到石桌前,管家抢前一步以袖掸了掸石杌子上的浮尘,小心翼翼扶着老爷坐下。 小小石桌旁,只两个并排的石杌子,雨墨微抬头似有似无扫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老爷,掩下眼底里的复杂,继续吃喝。 老爷鼻子轻动,刚才风过空气中便飘来丝丝清新鲜香气味,此时坐于此,鲜香味愈烈,颇有股子勾人食欲的诱惑。 他下意识瞅瞅桌上两碗未动的面,面汤清亮通透,上面不过浮着几片碧绿菜心,区区素面,怎会有如此诱人鲜香? 老爷心有奇怪,亦直接将不解问了出来:“这面里只区区几片菜心,怎会有如此鲜香之气?似炖山鸡和鲜鲍的老汤气味,怎我以前来观中从未吃过此面?” 好敏锐的嗅觉,可见此人是个吃中行家。 阴雨晴不由笑了:“不瞒老爷子,我们误了观中午膳时辰,小道童好心给了两把面一些菜心,我便做了三碗素面,这面之所以有如此鲜香之气,实是我从观中小厨房后面的那片草地里顺手摘了几朵鸭脚菇,鸭脚菇遇热便绵韧丝硬嚼不动,可煮出的汤却极是鲜甜香,用来提味最好不过,这面便是用鸭脚菇汤下的。” “鸭脚菇……你可听说过?”老爷看向管家。 管家想了想忙点头:“奴……小时候家乡遭灾时曾吃过,此鸭脚菇生吃苦涩至极,上锅蒸煮炒来吃又难以嚼烂下咽,硬吃下肚还会致腹痛难忍,所以,印象中此物不能吃。” “原来此鸭脚菇只能用来熬汤啊。”老爷瞧瞧埋头吃得香的雨墨,鼻间是诱人的香气,越发有了吃兴,不禁多看了未动过的面碗几眼。 “老爷子若是不嫌弃我做的素面粗陋,便吃来试试。” 看在眼里的阴雨晴会心一笑,将面碗送到老爷的面前,老爷一怔,如勾的利目落在阴雨晴脸上,见她眉眼弯弯,两梨涡浅现,一张清美的小脸儿笑得真诚,清亮的瞳子里坦然干净不落一丝尘垢,不觉暗叹自己多心了。 从开始称谓的老爷到现在的老爷子,可见这小姑娘只单纯将他视为香客,而且是上了点年岁的老者,虽她尚饿着肚子,却分了一份面给他。 “老爷,您可吃不得……老爷……” 管家面皮一紧,心霍地提溜起来,却拦不住老爷突发的食欲,想上前先吃一口试试毒,却被老爷嫌弃的扫了一眼,虽只淡淡一眼,却令管家紧张,不得不停了动作,提心吊胆的退下看着。 “嗯,不错!”老爷满意的眯了眯眼,吃一口面,就一口汤,温汤入喉,鲜甜滋味一直漫延到胸腔,不觉点头。 雨墨左手端起面碗喝汤,以面碗为遮掩,幽暗的瞳光盯住旁边那人轻动着的咽喉,另一只手腕间轻动,一把小巧匕首已落入掌中,这一动作悄然无声,尽掩在宽袖内。 他如一头潜在暗夜的豹子,静悄悄的,只待突然发难,一击命中。 半碗汤面落肚的老爷,只觉唇齿留香,意犹未尽,不觉又喝了口鲜汤,旁边的管家从初时的提心吊胆到此刻的暗舒了口气,脸上不觉泛了笑容: 老爷这些时日一直胃口不佳,今日观中精心烹制的午膳也只粗粗吃了两口,而这碗面眼看着就要吃光,可见这姑娘做的素面是滋味不错,自个儿可得记住喽,回去就让人照着做给老爷吃…… 雨墨袖子轻动,整个如箭在弦肌肉紧绷的人正要掷碗窜起之际,一只手突然按在他肩头,眼前陡地一暗,阴雨晴已挡在他与老爷之间。 “雨墨,这面可还合你口味?瞧你热得……” 不待雨墨反应,一方帕子已遮住他视线,挡住他杀气四溢的眸子。 阴雨晴仔细的为他擦脸拭汗,雨墨心内暗惊,原来不觉间,他已浑身汗湿。 手下感受到雨墨僵硬紧绷的身子,甚至透过衣衫能感受到他单薄的身子在轻颤,阴雨晴眼底里一抹后怕,收起帕子再回头时,已是神定气闲。 “这位小公子怎脸色如此苍白?今儿天也不甚热,怎出了一身的汗,可是有什么心事?”管家冒着精光的眼睛落在雨墨身上久久不动。 未及雨墨开口,阴雨晴已回身收拾起雨墨用完了的碗筷,随口道: “这位家人有所不知,雨墨的身子甚为虚弱,之前我们上天梯时无登山轿可用,只得一路走上来,雨墨走走停停,中间歇了不知多少回,脸色苍白些倒还罢了,这一路流的虚汗啊,可真真湿透了汗巾子。” “也是因他之故我们才误了午膳时辰,他身子骨弱极,便是吃个面,于他,也算是个体力活了。” “原来如此。”管家淡淡道,“小公子是左撇子?我瞧着刚吃面时用的是右手,后来吃面喝汤却是用着左手,右手一直垂在下。” 第四十二章 危险 雨墨心头一突,未料想对方不动声色间竟将他的动作看在眼,想必也是一直在提防着,若是方才他冲动之下动了手…… 雨墨不由暗呼侥幸,冷汗出,额间一片冰凉: 若事败他身死是小,只怕连累了安王爷南门万重,毕竟他是拿着安王府的牌子入的道观,还有凌无忧和阴雨晴,只怕也会因他受牵连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该冲动的! 电石火光间,雨墨已思忖万千,面上却平静无波不起半丝涟漪,颇为随意状看了一眼低垂的右手: “昨儿不小心扭了右手腕,右手使着不太得劲。”雨墨抬起掩于袖中的右手,在管家阴沉警惕目光下,缓缓放在石桌上。 “福生,你觉不觉得这个小公子有点面善?”老爷突然开口。 雨墨面无表情,坦然而视,唇红齿白的少年郞竟比女孩儿还长得美,尤其那对儿狭长凤眸……福生想到什么,却不敢言,老爷不就生的一对儿凤眸么,凌氏嫡枝大多有着招牌式的凤眸,可不是看着眼熟。 管家装模作样又端详了雨墨两眼,嘿嘿一笑:“是,老爷这一说还真觉得小公子确有些许面善,小公子姓雨?这个姓可不多见,不知小公子是哪个府上的?” 雨墨并未隐瞒,对方若有心查,自是无所遁形,不若坦言相告,道:“我是孤儿,不知父母名姓,记事以来只知自己叫雨墨,如今在安王府为书童。” “书童?”老爷似若有所思,“安王府可没有同你一般年岁的少年,难不成你是给南门万重那小子做书童?” 雨墨神色显了郑重,越发表现出尊敬之意,对老爷行礼道,“老爷与我家王爷熟识?” “何止熟识,论起来,我算是他的长辈……” “呀,什么味道这么香?”清灵宛若莺啼的声音忽传了来,打断正说话的几人,凌无忧一扫之前于宁王凌行霄长生牌位前的悲伤阴霾,脚步轻快而至,俏挺的鼻尖轻动,深吸了口气笑道,“雨晴,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我正好饿了。” “是鸭脚菇汤下的素面,面还温着呢,”阴雨晴回头笑看已走到近前的凌无忧。 石桌旁只两石杌子,老爷尚在吃面,而已用罢吃食的雨墨则起了身给凌无忧腾了座儿,凌无忧目光落在老爷和管家的脸上,神色不觉一滞,明澈的眸子里点点疑惑,似奇怪这两位陌生客。 阴雨晴立时介绍道:“四小姐,这位老爷子带着家人也来观中上香,恰闻到我做的素面香味,便也用了一碗,四小姐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些,面好泅成团了呢。” 吃面的老爷也正抬眼打量凌无忧,见凌无忧上前福礼,他颔首示意,看着大大方方坐在他旁边石杌子上低头吃面的凌无忧,眼底里现了些许复杂。 凌无忧似是饿的狠了,虽吃得香,却也不失用膳礼仪,刚吃了两口似突然想到什么,瞅瞅那只空碗,又看看旁边一口面一口汤吃得斯文惬意的老爷,抬头看向阴雨晴:“雨晴,你可是吃过了?” 阴雨晴神色一顿,旋即点头:“吃过了,面是我做的,守着锅怎会饿着我,出锅时我便先吃了些,四小姐,你快吃,要不面好凉了。” 凌无忧似放了心,又低头吃她的面。 两人间不过寥寥几句,传达得关切却是令人感到温馨,老爷看看手中面碗,不由失笑,他自是不信阴雨晴扒着锅先吃了面:他平白的抢了人家小姑娘的午膳,害得小姑娘饿了肚子,总该给她些补偿才好。 而管家则若有若无的扫视着凌无忧的穿戴,最后目光定在凌无忧的侧颜上,笑呵呵的开了口: “今日倒是巧了,怎这位姑娘看上去也有些面善,不知这位姑娘是哪个府里的小姐?” 凌无忧停了动作,咽下口中吃食,接过阴雨晴递过来的帕子拭拭唇角,脸上一抹无奈笑容回应道:“这位家人莫要如此客气,小女子算不得什么小姐,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布衣小民罢了,小女子当初随亲人离京时不过九岁,若真有见过您,只怕也记不得了,还请您老见谅。” 凌无忧神色坦然,眼睛里一片明澈单纯,被她清灵灵的瞳子望着,竟让人生不起半点杂念。 此时的老爷已吃饱喝足,抬头淡淡道:“既称你为小姐,想来是家境尚好,否则怎用得起奴仆?” 凌无忧摇头:“雨晴称我小姐,不过是以此方式表达尊重,她早前虽卖身我家为婢,可这些年来与我患难与共,生死险境不离不弃,这份恩这份情,点点滴滴早已融于骨血,我视她为亲人,今生雨晴便是我凌无忧的亲姐姐。” “此情无关家境好与坏,便是一日三餐不济时,共喝一碗薄粥心都是安的,至少,亲人还在身边。” 凌无忧?!果然……管家悄然看向老爷。 老爷瞳子里暗芒光闪,隐晦难辨。 管家屏气凝神口鼻观心。 雨墨则溜溜达似在消食,末了站定,凝望松林深处,似看风景看得极为忘我。 老爷深深看了一眼凌无忧,绝色少女眉宇舒展浅笑盈盈,令人观之如沐春风,心情也不觉跟着放了松。 “凌姑娘,听松观颇具盛名,你来也是为先人上香的吧?”半响,老爷又开了口,沉幽的瞳子里一丝不易人察的冷厉。 “嗯,不仅上香,还为我爹供奉了长生牌位,”凌无忧似全无心机,脱口而出,不过神色间却起了黯然,声音也似失了鲜活:“我听兄长们说‘听松观’是天地灵脉所在,观内设有“回生”道场,更有九星连珠聚灵阵,可以为亡灵引路,改魂魄运途。” “我爹含冤而逝……” 管家一个激灵,瞳子里掠过一抹惊惧,下意识看向老爷,却见老爷神色依旧,只深幽的眸色沉了沉。 越平静越危险,管家心惊胆颤,好在凌无忧却未再出言放肆。 “……我就想着给我爹点燃长明灯,供奉长生牌位,为亡灵引路可以让爹的亡灵与我娘在梦中相见,更希翼他来世为人可以运途坦顺,安然幸福的度过一生。” “还好,五年了,我终于回来了,终于可以来‘听松观’上香供奉以偿所愿!” “你爹……含冤而逝?是你娘告诉你的?”老爷缓缓问道,平淡的语气里隐着不为人察的危险。 管家心揪了起来,颇为怜悯的看了一眼将要给家人招来灭顶之祸的凌无忧。 第四十三章 只记喜乐 心有黯然的凌无忧似无所察,只眸光恍惚水光涌动,定定的看着长生殿方向,那里,排排壁龛里供奉着一个个冷冰冰的长生牌位,其中一个,便是父亲凌行霄的。 “我娘只告诉我他是这世间最情深的夫君,最疼爱儿女的慈父,”凌无忧声音透着丝丝暗哑,忆起往昔一家人天伦共享的一幕幕,不觉嘴角轻翘,泪中含笑。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爹爹总不在家,每每回来也都甲胄在身来去匆匆,娘说爹爹很忙,平内乱驱外敌是他作为臣子的责任,娘和兄长们会代爹爹陪我保护我。后来爹爹终于不忙了,他抱着我骑大马,给我抓小兔子,还让我踩在他肩头去摘树上熟透的果子,我那时就想,这样多好啊,每天都能看见爹爹,爹爹比那些板着脸的夫子们懂得都多,比兄长们骑得更快,箭射得更远,可以亲自教我识文断字,陪我嬉笑玩耍……” 不觉间凌无忧已是清泪滑落,明亮的眼眸定定望着长生殿,似穿过它落在那冰冷冷不带丝毫鲜活气息的牌位上。 “可一夜之间,爹爹不见了,一切都变了……” 凌无忧喃喃着,似对那长生牌位诉说,又似自言自语: “我只知爹被人杀了,我不想也不敢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爹是天下最好最疼爱儿女的爹便够了,这么好的爹被人所杀必定是含冤而逝,可娘告诉我,人生不过百年,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尽在其中,我爹生性豁达疏阔,若在天有灵,必是希望我和兄长们抛却烦忧离愁,记得的尽是喜乐。” 凌无忧抹去眼角泪,唇边含笑,笑容明媚,如雨水过后鲜花吐蕊,清新又明艳。 “既是我爹所愿,身为他的女儿我自不会令他失望,我凌无忧会努力过好每一日,便是苦中作乐,也总会寻得喜乐之处。” 阴雨晴欣慰而笑,她喜欢凌无忧的这份坚强乐观,就如三公子凌苍悟,无论身上承担多少,每每展现在人前的总是那股风轻云淡,定人心神。 自欺欺人!凝望着松林出神的雨墨亦听在耳,心内不屑轻哼,可不觉又转念而思,若是父母在天有灵,是否也希望他过得喜乐,而不是如此心有耿耿被仇恨所累?! 平内乱驱外敌…… 生性豁达疏阔…… 希望儿女们记得的尽是喜乐…… 虽寥寥几句,倒是勾勒出宁王生前鲜活性情,咳……管家心有喟叹,悄然看向沉默不语只静静喝面汤的老爷,见他如勾的利目幽光闪烁,晦暗不明。 管家以两金锭子作为一碗面的酬谢,阴雨晴却坚绝辞收,只笑称区区一碗素面实不足为谢。 看着管家扶着老爷扬长而去,阴雨晴轻呼出口气,总觉得这位老爷不怒自威,骨子里散发出慑人威压,令人不得不小心应对。 松林间风过枝桠轻动,隐着不为人察的气息过,雨墨收回视线,漠然转身而去,收在袖中的手心已是一片汗湿,虽然林间看似并无异动,可确有高手在,想来必是这人的暗卫们。 若非阴雨晴挡了他的刺杀,只怕此时的他早已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告辞,”雨墨向阴雨晴与凌无忧作了个揖礼,转身而去,刚走两步又回过身,眼底里隐着担忧关切,“既已离京五年,又何苦再回来?京中道貌岸然之辈太多,你们也兀自当心。” “雨墨,”阴雨晴叫住转身而去之人,语出迟疑,“浮沉一闲人,敢问是何人?” 雨墨目色一滞,含了痛楚,停顿片刻道:“是家父,我只听说他生前自称浮沉一闲人。” 注视着雨墨孤独而去的背影,阴雨晴凝眉道: “四小姐,我怎觉得雨墨似认识那位老爷,而那老爷,气度不凡眸色犀利,我瞧着他非普……四小姐,你怎么了?” 阴雨晴听到身后异动,回头却见凌无忧脸色苍白,两腿似虚弱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她抢上前扶住瘫软了的凌无忧,不禁急道。 “他,他就是当今肃帝,我的杀父仇人!”凌无忧咬牙,一字一句,杏眸含血泣泪,悲愤交加。 阴雨晴愕然,她身份低微,从未见过天子真颜,而凌无忧幼时生性活泼好动,宫中贵人太多,规若凝担心她无意冲撞贵人惹祸上身,便有意拘着她,她九岁之前进宫次数寥寥,不记得肃帝及其身边的内监总管福生也是正常。 而显然,肃帝认出了她! 面对杀父仇人,面对抄了宁王府的罪魁,她能忍住心中涛天大波不动声色从容应对,也实是不易。 果然…… 阴雨晴暗呼侥幸,她隐约猜出老爷身份尊贵,未成想竟是当今天子,难怪整个“听松观”不得擅入,雨墨是因安王府的牌子得以入内,她们是因跟着瑾王府的郡主,想必今日的听松观看似平静,实则被宫中暗卫护守的尤如铁桶。 此时,离去的肃帝也正颇有兴致的与内监总管福生谈论着今日见到的这几人。 “那个雨墨,你着人去查查,南门万重不会无缘无故收这么个书童。” “是。”福生立时躬身应着。 “凌无忧,”肃帝心有沉吟,“她的两个兄长还在军营?” “回陛下,凌元浩所在的‘虎威’将军麾下的前锋营遭偷摸进来的北厥奴骑兵突袭,断后的凌元浩被冷箭射中,虽侥幸活命却要养上一段时日,而凌元瀚同‘武卫’将军丁南同在南境战场上失踪,如今副将徐燃正在全力搜索。” 凌元瀚的身手被调防的‘武卫’将军丁南一眼相中,旋即收到麾下,此事早有暗线密报给宫中肃帝。 “若凌元瀚能活下来,便由着这两兄弟凭本事挣军功吧。” 淡淡一句为凌元浩凌元瀚兄弟定了调,不再刻意打压,但凭本事挣前程。 “陛下,这两兄弟并非池中物,就怕他们对过往心有怨怼啊。” “无妨,”肃帝冷冷一笑,“朕可以给他们机会,亦可以令他们万劫不覆!” “陛下仁慈,这两兄弟若是得知陛下的苦心,定该感恩戴德以报君恩。” 肃帝不置可否,只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瑾王也是煞费苦心,让凌无忧入京,打量着朕不知道他心里的小算计呢。” 第四十四章 书童雨墨 心事重重的雨墨回到安王府已近酉时,进了府便将自个儿关在屋里,再不露面。 得讯后的赵管家很是不快,心道:一个奴好大的架子,一大早牵了马厩里的千里驹外出不说,这回来还不赶紧的去伺候主子,却猫在屋里躲清闲,这行事作风都赶上府中的主子了,简直是……不成体统! “有事?”正在案前执笔于书上作批的安王爷南门万重抬眼看看亲自为他端了茶水过来的赵管家。 这等端茶侍水的活计还轮不到府中管事亲力亲为,心知赵管家有事要禀。 赵管家本对雨墨心有不满,得了机会自是要说道一番:“王爷,雨墨人回来了,这去了整一日,回来便闷声不吭直接进了屋,这小子虽说瞧着是个伶俐的,可毕竟年岁尚小,侍候在您身边只怕不能周到,不如,再派个得力的伺候在您身边?” 赵管家殷勤的将雨收云青的官窑云瓷茶盏奉到南门万重手上,笑呵呵道:“王爷,老王爷昨儿差人将水莲那丫头打发了来,说她手脚勤快又是个心细的,身为家生子也是知根底,想让她在王爷身前伺候着,您看……” 南门万重虽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可实际已二十五岁,莫说王妃,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通房都没有,一直住在别苑避世的老安王心有焦急,便是心心念念着安王府血脉子嗣能够传承的忠仆赵管家也希望小主子南门万重能为南门家开枝散叶。 谁知小主子此次外出游学休养回来,竟收了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少年在身边,少年郞还偏偏整日里面无表情,闷着嘴谁都不爱搭理,跟个不沾俗世的小爷似的…… 南门万重似笑非笑睨了眼赵管家:“雨墨非宁王府的奴,他乃自由身的书童,让他跟在本王身边,不是端茶侍水,而是磨墨执笔抄抄写写,这一点你可记住喽。” 赵管家不由悄然咧嘴,这分明是提醒他告诉下边人莫寻小书童的麻烦。 “至于水莲,”南门万重有些许印象,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父母都是府中老人,一家三口一直在别苑伺候老安王。 瞅瞅赵管家巴巴的眼神,南门万重无奈道,“既是老爷子的意思,那便留下吧,左右府中不缺她一口吃食。” 赵管家乐颠儿颠儿答应着,心想:甭管嫡出庶出,好歹先生个孩子出来,这冷清的安王府也热闹些不是。 “你且命人将雨墨叫来,身为书童,容不得偷懒,让他过来笔墨伺候着!” 这才对嘛!心情大好的赵管家忙应着。 待赵管家出了门,若有所思的南门万重放下茶盏,眸光凝重。 ***************** 摊开宣纸正在长案前作画的南门万重扫一眼关了门走上前的雨墨,淡淡道: “你可知跟在他身边的人是谁?” 虽未指名道姓,但雨墨还是立时会意,道:“应该是内监总管福生。” “不仅仅是内监总管,他更是内家高手,大盛鹰爪手第一人!”浓重的一笔在纸上晕染开来,嶙峋的断崖下愈发雾气弥漫幽黑难测。 想到福生看似平白无奇却根根精瘦无赘肉的枯指,若被他一爪子抓个实落……雨墨不禁倒抽口冷气。 “知道怕了?”南门万重睨他一眼,声音沉冷:“今日也是侥幸,若你真动了手,无异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今日听松观发生之事,化装成观中小道的暗卫早已详细禀告了南门万重。 “公子,是我莽撞了,险些害了宁王府和她二人。”雨墨低了头,单薄的身子有些颓,心有愧疚的他更感后怕。 雨墨,真名凌独倾,当今肃帝是他亲祖父,更是害他双亲惨死的仇人! 今日是雨墨生辰,亦是其母肖玉冉的死忌。 太子瑜一次出游时偶遇肖玉冉,竟是一见倾情,更为肖玉冉才华所折服,有心娶妻立她为太子妃,可因肖玉冉为罪臣之女,只得徐徐图之。 未料肃帝知悉后大怒,逼相爱的两人不得相守,后更觅高门之女赐婚太子,且一杯鸩酒赐死已怀有身孕的肖玉冉…… 若非太子以身犯险私下运作,哪还有今日的凌独倾,便是如此,也未保住隐姓埋名躲在乡间产子后血崩的肖玉冉性命,肖氏一族亦尽被肃帝诛灭。 后太子被诬谋逆,兵临城下坐困愁城之际,心灰意冷的他举刀自戕,两年幼皇孙亦被乱刀株杀,若是皇后知晓世间还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嫡亲长孙尚在人世,一代贤后是不是就不会生无可恋,绝然投缳自尽?! 感受着雨墨身上散发出与小小年岁不相衬的沉郁气息,南门万重不觉轻叹,搁下笔,声音缓了下来:“你这条命来之不易,切不可轻易言弃!” “雨墨明白,再也不会鲁莽行事。”似知南门万重所叹,他抬起头,灿若星辰的凤眸里浮躁已被平静沉稳取代,“公子,只怕他已对我的身份起了疑。” “无妨,且让他查!”南门万重脸上一抹淡笑,胸有成竹。 肃帝雄韬伟略,为帝数十年对内政治清明,对外守土开疆,可称之为一代明君,只可叹,人老了,性情越发多疑,行事也越发偏激以至忠臣蒙冤骨肉遭屠。 南门万重抬手揉了揉雨墨脑袋,保住皇后嫡孙一命,保他这一生平定安稳的活下去,也算是报答了当年皇后母族救他们南门一族之恩。 “雨墨,明日便是蹴鞠赛,陛下又特允以上林苑的‘走马观’为赛场,如此赛事莫说王候勋贵子弟不肯错过,想来宫中贵人们也想凑个趣儿,你明日可要去看个热闹?” ****************** 瑾王府——栖霞院。 用过晚膳后的阴雨晴又轻车熟路爬墙给温美人与花好送吃食。 原宁王妃规若凝身边也有两个叫花好月圆的侍婢,后病死在流放途中,为此阴雨晴还伤心不已,毕竟在宁王府时,王妃身边的侍婢们对她颇为照顾提点,所谓爱屋及乌,她对伺候温美人的这个婢女花好也多了几分关心。 知她要陪凌无忧去观蹴鞠赛,花好不无担心: “阴姑娘,夏儿传话说无忧小姐若去观赛,定要小心一人。” “何人?” “乌逊国公主离音!” 第四十五章 用之,弃之 上林苑,皇家园林,其内园池流水纡回曲折,峰林瀑布景致各异,宫室亭苑更星罗棋布,而其中的“走马观”,地广宽阔依山傍水,很是纵马驰骋斗兽角逐好去处。 此时的走马观,外面护守禁军甲胄在身,剑戟在手;里面则王候勋贵三五成群,或交谈于观景长廊,或品茗于彩绘金漆雕壁凉亭;而意气风发的年轻子弟们则聚堆侃侃而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大有下场赛一场之势。 参赛的正主们还未现身,便已引得场外众贵女执扇掩面悄然扫来的目光,众贵女忽的眼前一亮,就见丹平郡主凌霓裳红唇含笑,长裙拖地逶迤而来。 凌霓裳飞仙髻上戴金雀展屏金步摇,片片羽翅薄如蝉翼,风过,随风摇曳真如金色孔雀开屏一般鲜活起来。 她着一袭云丝锦的团簇粉桃花束腰广袖长襦裙,勾勒出窈窕身姿,肩下披着的蝶恋花红粉纱缎垂垂落地,举手投足处裙衫飘飘颇有凌云仙子之风。 看着粉面桃腮绝色佳人来,正谈笑风生的王候勋贵子弟不经意般频频投来一瞥,有知情的心下暗道一句可惜了了:如此佳人平白受长辈驾鹤西去所累,如今又正赶上乌逊国王上求娶和亲,身为正八经的皇室宗族女,还不知命运几何呢? 一路走来,凌霓裳脸上挂着得体笑意,端得是娴静温婉之姿,与一众眼底里隐着各异心思的贵女们颔首示意,轻声交谈,而余光处,却是似有似无的遍寻洛王府世子杜佑身影儿。 跟在丹平郡主身边的凌小婉得意洋洋,入了气势恢宏的上林苑,面对各色无与伦比的景致,简直令其眼花缭乱。 见众贵女纷纷同凌霓裳打招呼,连带着也赞上她几句,与有荣焉的她立时收回好奇艳羡目光,将一对儿漂亮的大眼睛高高翻在上,挺着芊细白嫩的脖颈子,如跑到高处仰脖打鸣的小公鸡,甚至连俯视一眼地面都为罪过般。 无怪她得意如斯,实是除了世子哥哥,郡主姐姐,还有那个不招人待见却入了宁王爷青眼的庶长子凌元琨外,府中便只她有这个脸面来观赛弹花助阵了。 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两位…… “嗤——”凌小婉嗤笑出声,回眸瞟了眼凌无忧与阴雨晴,心有不屑,若非母妃发了话,她才不要这来瑾王府打秋风的堂姐出现在面前碍她的眼呢! 瞧见这两人走在王府的侍婢丫鬟前,虽银绣褙子雪锦襦裙,穿戴贵气且不张扬,可敛眉静气安守本分之态倒像是颇有体面的两大丫鬟,凌小婉满意的咧嘴而笑,笑得轻蔑。 凌无忧与阴雨晴神色淡然跟于凌霓裳身后,亦未理会凌小婉充斥着讥诮的目光,这个被瑾王妃捧杀养歪了的女孩儿还真入不了她们的眼,此时的两人各有所思,浑然不以能入今上的皇家园林为喜。 想到乌逊国公主离音,阴雨晴不禁眉尖轻拧,心中隐隐不安: 夏儿所传的话必是出自庶长公子凌元琨,凌元琨让她们小心离音,可没听说过乌逊国的公主也来了大盛啊,再者,凌元琨为何单单提到这个离音? 阴雨晴不知的是凌元琨误会凌无忧对铁勒王子动了心思,还想暗助凌无忧接近铁勒,为宁王府的起复铺路。 而这个离音虽是铁勒异母之妹,但在众多的同父异母兄弟姐妹中,独这两人感情最深。 离音的母亲比老乌逊王小三十多岁,也是老乌逊王续任的正妻,得知老乌逊王派出求亲使求娶大盛公主,担心大盛公主夺了其母之位,心有愤怒恐惧的离音便乔装打扮,偷偷随求亲使一行入了京,意欲暗中破坏毁掉抢她父亲,威胁她母亲地位的女人。 凌无忧倒是对这个乌逊国公主不太上心,从三哥凌苍悟那儿得知老乌逊王已六十多岁且正妻尚在时,她便熄了替嫁和亲的心思,莫说是她自己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便是母亲和三位兄长也断不会允她作贱自个儿。 更何况无意间还险些毁了铁勒王子的子孙根,他若知晓真相,岂能容她?! 昨夜瑾王特意来了“栖霞院”表关心,当说到乌逊国求亲使及铁勒王子亦会到场观蹴鞠赛时,言谈间隐晦提醒她塞外之人性情粗狂,更无中原礼仪之邦如此多的礼教拘束,要她尽所能在乌逊国求亲使塔打面前留下好印象……如此,他才有由头为他的兄长们安排个好前程,不致引来今上反感,余人话柄。 至于她的两位兄长,他已然按凌无忧所求施以援手:凌元浩遇袭受伤虽重,但他已妥善安排并请了信得过的神医救回凌元浩性命;至于与“武卫”将军丁南同在南境战场上失踪的凌元瀚,虽有南境官兵大力搜寻,但他亦派出人手悄然入敌境秘密找寻,相信不日必会得音信…… 想到此,凌无忧不由粉唇轻弯露了淡淡笑意,只这抹笑意却冷得很。 她借瑾王之势保两位兄长性命,可两位兄长情况究竟如何,也只瑾王自已清楚。 三哥一直杳无音信,凌元琨所知的又有限,如今,她却不得不与瑾王虚与委蛇。 瑾王以她母亲兄长们安危拿捏住她,且只字不提过继一事,不外乎欲视情况而定。 而今日凌霓裳在人前也并不主动提及她半分,任她被一众贵女们打量猜度,这一家子,还真是将她当做棋盘上的棋子,用之,弃之,皆视她表现而定。 几声清嘹鹰唳声破空而来,引了众人视线。 凌小婉猛抬头,一眼瞅见低空掠过的两只雪白灵动身姿,不由小脸儿现了恐惧,瑟缩到凌霓裳身后。 大飞小飞或直冲天际,或俯冲而下,又或一个漂亮的弧度,滑翅回旋,如两白色精灵,你追我赶,嬉戏于空,尽情展现着空中优势下的悠美姿态。 众贵女好奇议论声中,有武将之子唤侍卫拿弓箭,欲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 “射不得,这两只是雪隼,是铁勒王子的雪隼。”礼部侍郎之女忙道,他父亲负责款待乌逊国求亲使一行,自是见过铁勒王子的爱宠大飞小飞。 闻言,那武将之子悻悻收了弓,倒是躲在凌霓裳身后的凌小婉,探出半个小脑袋,睨着天上飞得自在的大飞小飞,恨恨的咬了唇,末了弯了弯红嫩小嘴,眼里闪着与年岁不符的狠色。 第四十六章 弥补 “四小姐,你脸色不太好,今晨还咳了两声,可是昨夜受了凉?” 一林荫僻静处,阴雨晴有些担心的摸摸凌无忧的手,手心温热。 闷闷不乐的凌无忧摇摇头,强牵了嘴角,给了阴雨晴一个宽心笑容: “无甚,就是想起昨夜瑾王爷的话,心有郁堵罢了。” 让她大胆的在乌逊国求亲使面前表现,当她是低贱卖笑女不成? “雪隼现,铁勒王子自也是来了,我躲他还来不及,又如何敢往求亲使面前凑。”凌无忧心有郁郁,“三哥去往北境军营一直无音信,瑾王又……” “死鸟,臭鸟!” “噢,对了,你们是铁勒的爱宠雪隼是吧?” “哼,别人不敢动你们,本小姐可不怕那些蛮夷!” “叫你们欺负我!” “叫你们抓我的脸叨我的头发!” “你们倒是再凶呐!” “本小姐要将你们拔嘴,割舌,折翅,砍爪,最后再扔去喂野狗,看你们再敢与本小姐作对!” 隐隐传来凌小婉咬牙切齿声令阴雨晴与凌无忧不禁面面相觑,听这意思,两雪隼落在凌小婉手中了? 两人蹑手蹑脚寻声而去,转过一园池假山后,果然见地上两雪隼搭拉着小脑袋,雪白翅子偶尔无力的震颤扑棱两下,似垂死挣扎。 凌小婉已从凌霓裳口中得知,那天纵白鸟行凶的蛮夷是铁勒王子,就是他老爹乌逊王欲求娶大盛公主,可大盛无适龄未嫁的公主,因而皇族郡主凌霓裳便成了他们中意人选之一。 彼时凌霓裳眼圈泛了红,柔柔弱弱一幅委曲又无奈的模样,凌小婉看在眼心疼又愤怒:她可舍不得疼她护她的郡主姐姐被逼嫁给草原上的蛮子,凭打猎放羊的卑贱蛮子也配! 听说铁勒王子也会去“走马观”观赛,凌小婉便命人备了迷药和痒粉泻粉,原打算找机会用在铁勒身上令他当众出丑,再不济暗算她深深厌恶的凌无忧和阴雨晴,岂料,却是先用在了两雪隼身上。 今日几乎全京师的王候勋贵世家子弟贵女们齐聚“走马观”,吃喝用度自是有上林苑内的掌膳负责打理,为了吃个新鲜,掌膳命小太监们在膳房外幕天为席现烤了三只黄羊,这黄羊还是乌逊国特有的肥嫩美味。 烤肉的浓郁香气随风四散,香飘几里,不仅引得客人中的老饕抬头顺风鼻尖轻动,更引来了两雪隼。 雪隼个小,没足够劲道抓食黄羊,可铁勒的乌猎鹰却经常偷袭羊群中刚出生的小黄羊羔子,一个突袭俯冲,两爪入肉擒上天,找一安静地儿松了利爪,几乎将小黄羊羔子摔成肉泥,而后美滋滋的大快朵颐,每每两雪隼也少不得在旁沾光吃个饱。 闻到黄羊肉香,大飞小飞盘在低空围着几个烤肉架打转,时不时抽冷子欲叨上一口,可准备吃食的上林苑太监宫女们哪里知大飞小飞底细,自是不能让两畜生污了贵人们的吃食,便吆喝着挥棒驱赶。 无意间走到此处看在眼的凌小婉心头一动,立时令侍婢去要了个尚有淋淋血丝烤得半熟的羊腿,而后在膳房外悄没声的找了个背人处,架上火撒了药继续烤,果不其然,引得被驱赶的两雪隼闻味而至。 躲在旁边看着两雪隼没吃几口便一头往地下扎的凌小婉拍手大笑,立时命侍婢蒙住两雪隼带到偏僻的园池假山处,得意忘形的她指着地上无力扑棱着的两雪隼耍着威风。 凌小婉挥退贴身侍婢,一脚踩住大飞的雪翅,脚尖狠狠踩碾几下,迷糊无力的大飞连叫都没了气力,她顺手又提溜起小飞的脖颈子,黑瞳里是小飞搭拉着双翅,无助的半闭着眼的模样,她指尖滑过那雪白顺滑的雪翅,咬牙笑道:“你们不是很能飞嘛,我便先折了它!” “咦,这不是铁勒王子的雪隼吗?” 凌小婉闻声猛回头,就见阴雨晴笑盈盈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果真是,”凌无忧亦缓步而出,漫不经心状扫了一眼被凌小婉提溜着脖颈子的小飞,似笑非笑道,“五小姐好身手。” 阴雨晴看看被凌小婉踩于脚尖的大飞,又瞅瞅她手中快被掐断脖颈子的小飞,不禁奇道:“听闻雪隼狡诈如狐,擅偷袭,乃凶悍飞禽,当日去听松观的途中,我等也都见识过,未成想五小姐好本事,不过一日,竟已能将如此悍物把玩于鼓掌间,阴雨晴也算是开了眼了。” 跟着凌小婉的四个侍婢变了脸色,明知这雪隼害不得,可迫于主子的命令不得不从,如今被人发现,若是宣扬了出去,可如何善了?! “五小姐,这雪隼顽劣的很,可千万莫让它的爪子伤了您,不若便扔了吧。”其中一个看似颇有脸面的翠衣衫裙的侍婢小心翼翼道,“蹴鞠赛也快开始了,您还要为世子爷弹花助阵呢,可莫要为这等顽劣飞畜耽误了时辰。” “闭嘴!” 对上凌小婉恶狠狠的大眼睛,吓得翠衣侍婢一个哆嗦,不禁低了头,再不敢多言。 “阴雨晴,你少说话给我听,”凌小婉撇了撇嘴,满脸不屑,她年纪小,说话倒也简单粗暴,“别以为看见了点儿事,便可以威胁本小姐,凭你们也配?!” “既然看见了,那便送你了!”话未落,便突然抢上前猛将小飞往阴雨晴怀里塞,阴雨晴下意识伸手,再定晴看时,小飞已被自个儿托在怀。 “凌无忧,可别说本小姐偏心,地上那只送你了!”凌小婉嫌脏似的拂了拂手心,瞅一眼在阴雨晴怀中奄奄一息的小飞,尚显稚嫩的小脸儿笑得跋扈又嚣张,“若是雪隼死在了你们手上,可不妙啊,毕竟我和这些婢子们都是证人呐!呵呵……” 阴雨晴意识到自己多管闲事的后果是接了个烫手山芋,目送着扬长而去的凌小婉,与凌无忧不禁相视苦笑。 阴雨晴心有轻叹:乌猎鹰死在自己手上,如今救下铁勒的两只雪隼,也算是一种弥补吧。 大小飞被抹了药的黄羊肉麻翻以至瘫软无力,所幸阴雨晴从学识渊博的三公子凌苍悟那儿也学了点医药上的皮毛,上山打猎时也时不时采些药草卖给医馆,她嗅出肉上的迷药气味,当下心内松了口气,这点麻烦,尚难不倒她。 见大飞断了几根翅羽,翅根处还有血珠渗出,凌无忧只得去寻伤药。 “好哇,还真有人敢抓大飞小飞,手段肮脏的卑鄙小人,找死!” 正将大小飞浸在园池冷水中让它们清醒的阴雨晴猛听身后吼声,明明清脆悦耳之音却敌意满满吐着生硬汉文。 她下意识回头,未及看清,如蛇般的长鞭已缠上她芊细的脖颈子。 第四十七章 被打击了 遭袭的阴雨晴本能始然,电石火光间一把抓住缠上她脖颈子的火红长鞭,只觉掌心钻心疼痛,却顾不得多想,顺势旋身松脱了脖颈子上的桎梏,一系列动作虽惊险,却是如行云流水一气喝成。 她的利落身手亦令对方吃惊匪浅,不禁眼睛一亮脱口道:“你倒是同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不一样,虽然有趣,可心肠太坏,看我怎么教训你!” 布满倒钩细刺的火红玄铁鞭呼啸声中劈头盖脸又暴抽而至,右掌血染的阴雨晴心有焦急,大小飞还浸在园池冷水中,没了支撑,小脑袋也跟着没入水中,眼看这两只雪隼没被凌小婉折翅断爪的弄死,却要死在了水里,她便是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阴雨晴顾不得搭理突然冒出来的偷袭者,狼狈躲闪间扑至园池边,两手猛捞起大小飞,两只雪隼浑身湿毛贴合在一起,水涔涔直流,原本空中矫健凶悍的飞禽,此时却像两只湿淋淋的落汤鸡,瞧着可怜又扎眼。 被扎了眼的离音愈加愤怒! 离音女扮男装跟在求亲使塔打身边来“走马观”观赛,方才经此处时,恰同一行人走了个对面,为首者是个娇小玲珑却明眸飞扬目空一切状的小女孩儿,她身后跟着四个面色泛白似心神不定的丫鬟。 小女孩儿似乎对他们这些异域装束的乌逊人不屑一顾,且幸灾乐祸的语气对身后的丫鬟道什么:畜生就是畜生,飞得再高还不是被人在肉中下了药抓了去,可怜生得一身洁白如雪的毛被人相中要做了羽扇去…… 眼见阴雨晴一手提溜着一只湿淋淋无力扑腾着羽翅的雪隼,再瞅瞅不远处仍挥散着肉香的黄羊腿,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还真有人敢算计铁勒哥哥的大小飞,简直是找死! 塔打瞅着这一幕眼睛有些发直,中原女人不是最温柔不过吗?可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姑娘似乎很会打架,手受了伤鲜血直流竟然连眉头都不皱,嗯……这姑娘,似是在哪里见过? 直到此时阴雨晴才有心思打量对面几人,塔打和他身后的两名乌逊护卫她认得,可眼前这位手持火红玄铁鞭,凶巴巴,眼睛瞪得滴溜圆,五官颇具立体感异域长相的漂亮男孩儿是哪位? 他的声音……女的,她不会就是那个离音公主吧? 阴雨晴心头蓦地的一动,意识到对方的身份,身在大盛帝国,一个异域人,哪怕是有着乌逊贵族头衔的求亲使塔打都不敢肆意枉为行事,而眼前这位来了上林苑“走马观”,明知来者非权则贵,上来问都不问一句就挥鞭动粗,明显就是被宠坏了的主儿,想来就是在乌逊国横着走的离音公主。 可瞧她一身男扮女装,难不成不欲人知她真实身份? “你个心肠恶毒的坏女人,竟敢暗算大飞小飞,还要拔了它们的毛做羽扇,我先拔了你的指头!” 火红玄铁鞭如蛇般吞着嗜血蛇信子扑了上来,被骂的莫名其妙的阴雨晴未及它想,忙撤身避过,顺手将两扑腾劲儿渐大的雪隼丢地上,没了顾忌的她闪避腾挪动作灵巧的避开对方的咄咄相逼,掌心上不时传来的疼痛令阴雨晴明白,若是被实实的抽到身上,只鞭子上密布的细细倒勾刺,便可刮下一片肉来。 两人动手之际,不知何时一袭墨色风氅的森烈屠已站在不远处的一株青松树下,正满脸玩味看得认真,他深陷的虎目里满是阴雨晴那娇俏灵动的身姿。 “你是谁?见面不由分说便持鞭相向,好生的没道理!”无辜被袭的阴雨晴恼对方下手狠毒,不由亦生了几分火气,边闪避边斥道:“想来你也是乌逊人,可这里是大盛,由不得你撒野!虽说远来是客,可你若再咄咄相逼,我必定还击不再留情!” “啊呸,你这说大话的恶毒女人,整个乌逊,除了我铁……我哥哥,还没人能赢得了我手中的鞭子呢,我非抽花了你的脸,替大飞小飞报仇!” “你小小年纪却心胸狭窄口口声声要抽花别人的脸,若论恶毒,何人敢与你争锋!”清朗的声音突然传了来。 “雨墨?”趁着离音手中动作滞顿之际,阴雨晴一眼看见雨墨略显单薄却英姿挺拔的身影儿。 从未被人骂过的离音气红了小脸儿,紧攥着火红玄铁鞭猛转身,刚要开口咆哮时,目光却一呆,怔怔看着唇红齿白,面如无暇美玉般的少年郎逆光大步而来,如一缕清风,拂面而过,又如那天山上的雪莲,冷清傲洁不若一丝尘埃。 雨墨经过离音身边之际,却是凤眸微寒,目不斜视。 “你,你骂我?”被忽视了的离音心情更坏了,讷讷着,大而漂亮的眼睛忽的又一瞪,拔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来骂我?” 雨墨这才淡淡扫她一眼,乌溜溜的大眼睛泛着点点浅褐色光彩,圆圆的红嫩脸庞可爱俏皮,不过十二三的年岁,许是乌逊人以肉为食的特质,却生得高大,竟然同他一般的身高,他倒是忘了,他也不过十三岁,胎里不足,所幸这些年调养着,又被南门万重精养了几个月,身子虽还显单薄,个头倒是拔高了许多。 “知与不知又如何?我只知你是非不分,心肠恶毒出手狠辣,小小年纪行事便如此偏颇不堪,当真是令人齿冷!” “你,你……”离音有些发懵,从来高高在上被人呵护奉承的她,此时被打击的莫名有些心伤。 “雨墨,这里没你的事,别多说话。”本以为雨墨为人清冷孤僻,不想却出言维护她,心有诧异的阴雨晴生怕雨墨无辜被牵连,忙上前将他挡在身后。 “都是你这个坏女人,明明是你暗算了大飞小飞,却害得我被骂,我杀了你!”已是水汪汪着大眼睛的离音狠狠一跺脚,不由分说扬鞭又抽了过来,“你们,给我抓住她!” 两个乌逊护卫闻言不由看向眉头深锁无奈摇头的塔打。 第四十八章 后悔 塔打上前讪讪笑道:“阴姑娘,这里面可是有什么误会?这两雪隼是铁勒王子的爱宠,可怎么却在阴姑娘手中……” 塔打认出了阴雨晴,知她是瑾王府的人,自不愿多生事端,未成想恼羞成怒的离音却不肯罢休,气咻咻打断了他: “不是误会,白驼王,你明明都听见那个女孩儿说的话了,就是这个蛇蝎女人在肉中下药暗算了大飞小飞,我非抓住这个恶毒的女人,让她认罪不可!” 求亲使塔打虽在乌逊国被尊为白驼王,可对上被乌逊王宠坏了的女儿,他也无可奈何。 深知离音下手没个轻重的塔打,眼见火红玄铁鞭又抽了过来,为免殃及池鱼,忙不迭缩头闪到一边。 泥人亦有三分脾气,原本还忍让着的阴雨晴见对方鞭鞭往自个儿脸上招呼,女儿家的小性起,亦不再客气,躲闪间抽空也结结实实踹了离音几脚,既然对方不肯表明身份,那便打了,反正四小姐已断了替嫁和亲的念头,让求亲使塔打心生厌恶,反而是好事一桩,正好绝了瑾王的好打算。 盯着阴雨晴当胸而踹的动作,隐在青松树下的森烈屠不由眯了眯眼:这脚踹得实落,瞅着就让人感到肉疼,可这动作,怎如此熟稔,又如此熟悉呢? 嫌拖地襦裙牵绊碍事的阴雨晴,挥手一撩,匆匆将裙裾往腰间一窝,伴着风动,四层的雪锦裙裾层层飘扬展落,上面的锦绣彩蝶竟似鲜活而动欲凌空展翅,虽是血肉相搏间,却是美的凌乱。 然,两手空空的阴雨晴在火红玄铁鞭下终渐落了下风。 冷眼旁观的雨墨一按腰间银盘扣,“唰”,一条绞丝银鞭如银色游龙般呼啸而出。 “用这个!” 阴雨晴不假思索窜出战圈回手接过,随手一抖,鞭啸声声。 离音身量高挑,实战本领又是授自铁勒与森烈屠,自是手下不弱。 而阴雨晴的功夫授自宁王府武教头,虽小时候在旁跟着学,不过是花拳袖腿玩兴罢了,可最近几年却得了三公子凌苍悟亲身点拔,对战离音倒也非难事。 一银白,一火红,如群蛇飞舞,又如双龙对决,两人一时战得难舍难分,只看得人眼花缭乱。 阴雨晴一个撤步而退,离音抢步而上,阴雨晴一个反身回鞭,如脑后生了眼,银鞭直奔离音脑门,离音侧身躲闪已是不及,她头上的几根乌黑小辫起,鞭尾过,两枚蓝珊瑚珠子落,若非阴雨晴手下留情,便不是抽落了珊瑚珠子,而是抽花了她的脸。 离音小脸儿泛了白,持鞭指向阴雨晴的手打着颤,不知是怕极还是怒极? “你,你真敢伤我?!”末了又看向冷眼旁观战局的雨墨,漂亮的大眼睛里水汪汪一片,声音含了委曲,“你竟然帮着她欺负我,我要将你抓起来,罚你做我的马前奴!” 说罢又冲着两乌逊护卫咬牙道:“你们两个再不动手,我就将你们罚去给泥鸠靡做马前奴!” 两个乌逊护卫变了脸色,立时扑上前助阵。 三对一,战况立时一边倒。 雨墨线条冷漠却精致的俊美小脸儿染了几分不安,看在眼里的离音心头莫名火起,突然不管不顾的挥鞭扫向雨墨。 “不要!”阴雨晴惊急,声音带了惶恐,虽与雨墨不过只在观听松有过短暂接触,可却对这个在长生殿内,身上萦绕着无尽哀伤凝望着黑金石牌位出神,说话行事清冷傲骄甚至是心事重重的少年郎起了心疼。 然雨墨却面无表情冷然而对,隐在袖下的右手则捏紧了两枚圆石,面对尖锐啸声中直扑面门的火红玄铁鞭,他不退反进,未料一个娇俏的身影猛扑至他身前,一把将他推开。 推开雨墨已不及再作躲闪的阴雨晴咬紧牙关想着硬生生受了离音的一鞭,未料疼痛未至,一个旋转,却被人揽在怀飞身窜了出去,不及回神的她紧张急促的娇喘声中抬眼看,正撞进森烈屠幽深的黑瞳里。 看着怀中少女,粉唇紧抿,清亮水润的眼睛里满是紧张和惊诧,光洁额头晶莹细汗涔涔,白晰粉嫩的双颊因紧张与动作血气上涌,此时红得像熟透了的多汁蜜桃,令观者垂涎欲滴。 森烈屠蓦地拧眉,盯着她雪白脖颈上的一道红痕,眸色沉了几许。 他早该出手的,不,一开始便不该容忍离音欺负她,想到火红玄铁鞭缠住她脖颈的那一幕,森烈屠便心有后悔。 虽阴雨晴右手及时抓住鞭子脱了身,可还是被倒勾刺划过,此时经过打斗,脖颈间的血痕越发明显,丝丝艳红血色在她雪白芊细的脖颈子上额外的扎眼。 森烈屠下意识伸手去察看她右手的伤处,却被阴雨晴挣脱,阴雨晴由初时的错愕到此时的恢复清明,不着痕迹拂开他手,退出他的怀抱。 她虽谨守男女之防,但毕竟并非高门贵女,且经流放磨难生活艰辛苦楚,像个野小子般上山打猎下水摸鱼,市井卖货医馆卖草药,若处处给自个儿设置无谓壁垒,还如何生存?! 虽当众被森烈屠揽在怀,她却并不再乎什么名节受损,反而心还存有感激,毕竟与实实挨上一鞭子刮下去块肉的代价而言,这点名节还真算不得什么。 “多谢这位爷出手相救。”阴雨晴微垂眼帘轻声道,两手空空颇感失落的森烈屠注视着她不愿多做交集的模样半响无言。 阴雨晴转而冷冷看着离音,清亮的眸子里着了怒色: “这位小爷无端寻我麻烦,我百口莫辩奉陪便是,可为什么要牵扯无辜?雨墨身子本就虚弱,如何受得住你的铁鞭,你当真是心狠手辣!且他是安王府的人,便是做错事,要打要罚也该请安王爷定度,莫说是你,便是乌逊国求亲使大人,只怕也做不得安王爷的主吧!” 塔打倒吸口冷气,来大盛这些日子,对安王爷南门万重他也是有所闻,虽说是一闲王,可却是实打实世袭罔替的爵位,不同于其它降级袭爵的皇族王候。 老安王曾救过高宗性命,且深得帝心,高宗特赐安王府五代子孙承袭宁王爵位,不必降级袭爵,如今老安王虽隐世不出,可肃帝却还时不时有赏赐给他。 肃帝对安王府的看重,从今日上林苑“走马观”的蹴鞠赛就可窥见一斑,可不是每个王爷都有以上林苑为玩乐场地的资格。 难怪这个叫雨墨的少年气质出众,身上更有一股高贵之姿,只是不知他是安王爷南门万重的什么人? 不同于塔打所想,离音是真的懊悔刚才的那一鞭,她并非真想伤他。 “我不是存心的,我没有想伤他,我,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可他却撞了上来……”离音涨红了小脸儿,她确实无心伤人,只是意难平。 “是你,都是你害的!”离音愤愤然指向阴雨晴,现在连右将军森烈屠都出手救这个讨厌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过是给大飞小飞讨公道,可为何大家的表情都认定是她的错? “哟,好热闹!可是有什么有趣的事?”铁勒略带痞气的声音传了来。 第四十九章 以牙还牙 “铁勒哥哥——” 心有委曲的离音一眼瞅见溜溜达而来的铁勒,像寻到了主心骨般扑了上去,钻进他怀里,仰着一对儿晶晶亮的眼睛,全无之前的嚣张,一脸可怜巴巴求作主的模样:“铁勒哥哥,我被个坏女人欺负了,你帮我教训她!” 雨墨冷冷盯一眼望着阴雨晴出神的森烈屠,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既挡住森烈屠投来的目光,又挡住离音告状指来的视线,深知阴雨晴与凌无忧之间的姐妹情,雨墨自动将她纳入受保护行列。 眼见雨墨护着阴雨晴,离音瘪了嘴,再看向自家哥哥时越发委曲了:“铁勒哥哥,你帮我打那个坏女人,她不但下药抓大飞小飞,还踹我,踹的可疼了!”不但疼,估计身上得青了好几块儿。 铁勒伸手揉揉离音小脑袋,瞅着这个男扮女装,和他一般满头小辫子的妹子,又好气又好笑:“她的帐一会儿再算,倒是你,好大的胆子,你来大盛老头子知道吗?” “呀——” 离音倒抽口冷气,漂亮的大眼睛地溜转了转:只顾着告状,忘了躲避铁勒哥哥了。 眼见铁勒冷眼扫过来,塔打苦笑,他也不知离音竟然男扮女装混进了求亲使一行人里,待发现时已快到大盛边境了,知道乌逊王拿这个女儿当眼珠子疼,他自是马上派人送她回去,可离音却软硬不吃,坚决不肯回去,还嬉笑警告塔打,若是敢在铁勒面前出卖她,她回去便鼓动塔打的老婆去找一直深爱着她的青牙王,要知道在乌逊国,女人是可以抢去做老婆的,单看男人有没有本事护住…… 铁勒虽疼妹子,可绝不允她乱来,若知她偷跑出来,必定会命心腹将她连夜打包送回。 而塔打却知离音做事不计后果,不敢触她霉头,更怕她被押回去后一怒之下真怂恿他老婆跟青牙王跑了……无奈之下,只好帮她一路隐瞒来了大盛京师。 若非知今日有蹴鞠赛,担心被铁勒发现的她才不会冒险前来呢。 “哥哥你怎么回事嘛,”离音扁了嘴,手使劲箍住铁勒强有力的胳膊,仰着小脸儿,水汪汪的大眼睛越发委曲的紧了,“你妹子为了救你的大飞小飞,都被坏女人给欺负了惨了,若不是我来得及时,大飞小飞就被她按在水里活活淹死,然后拔了全身毛做羽扇了,为了你,我被她打,你不帮我,还骂我,你到底是不是那个最疼我的铁勒哥哥啊?!” 南门万重早将乌逊国这几位人物查了个底儿调,亦发现了其中的离音公主,所以此时雨墨不觉有奇,只是听离音口口声声指阴雨晴是坏女人,不由皱了眉头,自松林间石亭内阴雨晴阻了他刺杀肃帝,不论她有意无意,他都对她心怀感激,要知当时他一步行差,便是万劫不复。 而森烈屠亦沉了脸色,他不高兴那个勇敢倔强的美丽姑娘被离音指着鼻子称坏女人,很不高兴! “好,你私自偷跑出来的这笔帐晚些时候再算,至于这个坏女人嘛……”铁勒抬眼盯向阴雨晴,如鹰的犀利眸光隐着玩味复杂。 “咳咳……”听见森烈屠咳嗽声,铁勒转向他,迎上的是森烈屠不满的冷眼,“她有名有姓,阴雨晴姑娘,你称她阴姑娘便好。”阴雨晴,名字真好听,阴雨过后是天晴,真好!森烈屠嘴角不觉弯了弯。 看在眼里的铁勒不由鄙视森烈屠重色轻友的态度,下意识环视四周:阴雨晴在这儿,凌无忧在哪里? “还有右将军,”见森烈屠又出口维护阴雨晴,想起方才他还从她玄铁鞭下救人,离音立时又开始告他的状,可眨巴着眼明显底气不足,谁都知道森烈屠是乌逊国最强悍的虎部王师右将军,为人冷酷铁面无情,且还是她的堂兄,离音对他是又敬又怕,“他,他不帮我,却帮那个下药抓大飞小飞的坏……” “胡闹!” 森烈屠冷冷吐出两字,虽简洁却带着杀伐之气,唬得离音闭了嘴忙不迭抓紧铁勒的胳膊。 “大飞小飞,过来!” 铁勒右臂肘一挑,扫向不远处的两团半干的雪白团子。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两雪隼已彻底清醒过来,小脑袋不时扭动着,豆子大的黑亮眼珠看看这儿瞅瞅那儿似仍在懵懂中,蹲在那儿不停的扇着羽翅,似努力积蓄力量蓄势待发。 “大飞小飞好了?”离音有些发怔。 听到铁勒的命令,大飞小飞不禁欲同往常般飞身而起,可扑腾了几下,却离地面不过半人高,连跳带飞跌跌撞撞飞向铁勒。 铁勒抬脚借它们力,两只雪隼落在了他臂肘上:“两贪嘴的小家伙,知道怕了吗?” 铁勒指尖戳戳大飞受伤染血的翅根处,疼得大飞抖了抖,一丝心疼之色从他眼底里闪过,而后坏笑的扫一眼绷着面容的森烈屠,又转头冲静默旁观的阴雨晴点指道:“大飞小飞,离音说是坏……这位阴姑娘下药抓的你们,还要将你们淹死拔毛做羽扇,是她吗?如果真是她干的,本王子定以牙还牙为你们出气!” 铁勒磨了磨牙,以牙还牙四字咬得特别重,经过打探,他已然确定当日城门袭击他们的两少年郞,就是凌无忧与阴雨晴。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一个娇俏的身影快步而来,风过,扬起她鬓间两缕青丝飘飞,青丝不经意般拂过柳眉杏眼的她,端得是人比花娇,妩媚娇俏,而她一袭杏花褙子和雪锦襦裙亦随风后扬,上面的银绣出水莲随着风过如水波轻动尽情姿展…… 凌无忧!铁勒眼睛一亮,如鹰的犀利眸光锐气顿消,连他都不知的一抹温柔漾在其中。 快步而来的凌无忧急急道:“不是雨晴下的迷药,是有人下了迷药麻翻了大飞小飞,雨晴和我刚巧经过救下了它们,雨晴只所以将它们浸在水里,是因为此种迷药冷水便可解,你看看大飞小飞,现在不是没事了么。” 见铁勒玩味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心虚的凌无忧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可旋即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小白瓷瓶:“若是我们有心害大飞小飞,就不会去问上林苑的药司监求药来治大飞的伤了。” “你撒谎!”离音尖声道。 第五十章 于他,刚刚开始 注意到阴雨晴与凌无忧眼睛清正,一片坦然,其实离音内心已然相信对方所说是实,可就是意难平: 如果事情真如此,她岂非错怪好人? 回眸见雨墨看向凌无忧时,目光中含着点点温润,不觉心有气恼,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之人心有不快,下意识强调到:“我明明听见那个小女孩儿说是你们在肉里下药……” “眼见都未必是真,更何况耳听为虚。”阴雨晴走上前,向铁勒福了福身,看着停在他臂肘上的两雪隼淡淡道,“铁勒王子的大小飞脾气并非是善的,昨日官道上我们早已亲眼目睹,若真是我等伤了它们,它们又怎能如此淡定面对仇人?” 果然,两只雪隼只定定的看着面前几个人,偶尔低头梳理尚未干透的毛,并未表现出任何愤怒或攻击姿态。 “可,可……”离音声音忽的一滞,想到那小女孩看见她和塔打,像只骄傲的孔雀般高扬着下巴,却为何偏偏要说出那么一番话?离音突然意识到对方是有意让她们听到…… “坏心肠的小狐狸,敢骗我,定是她下药抓的大飞小飞然后嫁祸于人,我饶不了她!”反应过来的离音气咻咻的扭了眉尖。 雨墨边将阴雨晴还回来的银鞭复归腰间,边慢悠悠道:“我劝离音公主还是息事宁人的好,你们虽远来是客,可在京师的这些时日已不短,想必对京中之事也略有所闻,也该知道这上林苑乃皇家园林,而能进得这上林苑的非权则贵,你虽为乌逊国公主,可若红口白牙指认不过是空口无凭授人话柄,倘事情真闹大了,不过是两雪隼,在贵人们的眼中,只怕会认定公主你骄横跋扈,反而因小失大。” 既然是阴雨晴与凌无忧救下的两雪隼,她们两个自是知情人,而敢在上林苑算计雪隼的,实非善类,雨墨不认为阴雨晴与凌无忧为了讨好一个离音去开罪人是明智之举,他如此说,也是提醒两人。 阴雨晴显然听得明白,面对离音投来的问寻目光,她只淡淡一句“多说无益”表明了态度。 显然,她与凌无忧不会出头指证凌小婉,毕竟瑾王轻易开罪不得。 被拒绝作证的离音却不生恼,只眉开眼笑跑到雨墨面前,晶晶亮的大眼睛巴巴的望着他:“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你怕我吃亏对不对?我刚拿鞭子抽你吓你,你没有气我恼我,还这么关心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连串的问令雨墨哑然,看着眼前略带草原红的嫩滑小脸儿,红润略丰盈的嘴唇微张,唇边是压不住的愉悦笑意,小姑娘眼中的爱慕之意他看得分明,这草原上的小姑娘还真是如此——直白!雨墨心有尴尬,不觉后退一步。 怎么有小母狼叼羊羔子的感觉呢?瞅着两眼放光的妹子,铁勒失笑,不觉间妹子长大了,在乌逊,十三岁的漂亮女孩儿会有很多强壮彪悍的小子去抢,可他铁勒的妹子尊贵又凶悍,只有她去抢人的份儿…… 铁勒转念间不禁又朝凌无忧看去,那热切的眼神儿令凌无忧无法不注意,她深深打了个战栗,忙上前:“这药给你!”将小白瓷瓶塞到双眼泛光的离音手里,转而一把拉住雨墨的手,“蹴鞠赛已开始了,我们快去!”她没来由得愿意亲近雨墨,视他为亲弟弟,才不愿让他被个凶巴巴的乌逊公主欺负呢。 看着如画的美少年被两个姑娘拉着毫不留恋的跑了,离音愤愤跺脚撅了嘴。 目送着阴雨晴和凌无忧将雨墨夹在中间匆匆而去的背影,森烈屠锁了浓眉。 铁勒则紧盯着凌无忧拉着雨墨的那只芊巧白嫩的小手儿,黑了脸。 “跑得再快,也逃不出猎人的手心儿!”铁勒磨磨牙。 “你想怎样?”森烈屠脸上复归平静。 “你不是都查过了,时间对得上,就是她们来京入瑾王府的那一天!”瑾王府仆从众多,重金之下总有人会说实话。 “两少年已死,事情已了结!” “可对我来说——刚刚开始!”铁勒眼底里是势在必得的光芒。 “铁勒王子,右将军,你们在说什么?”塔打感觉他最近越来越听不懂这两位之间的对话了。 “走吧,去观赛!”没理会塔打,森烈屠转身而去。 “哥,你要帮我,我要那个雨墨!”离音拽住铁勒衣襟,眼里满是希冀。 “小白脸儿长得是不错,可你瞧他那身子骨,太弱,他保护不了你!”铁勒颇为不屑。 “那我保护他!”离音一脸认真。 ********************* 走马观,偌大的跑马场两边彩旗猎猎飞扬,华盖下一个个青玉案摆放齐整,案几后是一个个伸着脖颈子看得兴起的王候勋贵。 众贵女团扇半遮面,露着的美眸流光闪烁,紧张且兴奋的看着比赛战况,灼灼目光定在场中各自心怡的年轻男子身上,半响收不回,忽觉失态,脸上飞起红云,半垂眼帘掩去眼底里的倾慕侧身与左右贵女们品评一二,身后的侍婢丫鬟们则手捧雕花银盘,盘中朵朵芍药层层花瓣姿展,艳丽芬芳,或红,或粉,或紫,色艳斗丽挥散着淡淡清香。 上林苑的育花司培育的早开芍药,为此次比赛献花良多,花司大人为此还心疼不已。 所谓弹花助阵,便是贵女们对场上赛手蹴鞠技巧的肯定,得花最多者胜出。 此时场中比的是多人场,即多人齐上阵,但个人自由施展蹴鞠技巧,花样自定,以技艺与花样多少决胜负,每人前方数米处一白玉盘,以供弹花所用。 各个束腰箭袖短打扮却不失贵气的年轻子弟们正运用各色技巧,上下翻飞“玩耍”着脚尖八片皮质的蹴鞠。 二十多个矫健身姿中,数居中的两位最为耀眼,一袭银绣火红猎装的安王南门万重,红衣火艳妖娆,如一团烈火在场中舞动,他身姿修长却灵动,青色的皮质蹴鞠于他脚尖颠簸滚动,似是被赋予了生命般上下翻飞,或飞至头顶以身为倚起伏而下,或窜到肩头滚动跳跃而至脚尖,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而他左侧的凌元琨,一袭青竹明纹的银白束腰箭袖衣靠,明明是长相清俊儒雅的画中人,却偏偏带着一股子洒脱飞扬,球随身动,似长了眼般,在他身上,肩头,胸腹间恣意滚动起落,他一个旋身,一记流星赶月,那划着优美弧度的蹴鞠已在脚尖。 第五十一章 宠辱不惊 待凌无忧阴雨晴等人赶到时,正赶上赛事最激烈精彩时。 不时有飞起的蹴鞠脱离掌控,二十多个矫健身姿纷纷落败,只余一红一白两翩翩洒脱身姿竞相斗技。 阴雨晴清亮澄澈的眼睛里满是惊讶艳羡:“没想到长公子蹴鞠玩得这般好,这蹴鞠就如长了眼睛,随他意动。” 凌无忧怔怔看着,有些恍神,若是家门未曾生变,蹴鞠赛上,三位哥哥也该是这般恣意洒脱,戏蹴鞠于身前,惹来视线赞叹无数…… 明明给乌逊使团准备了观赛位置,可铁勒和森烈图没去,偏偏跑去瑾王府的看台,好在此时人的注意力都在场上,且凌无忧和阴雨晴的位置极是偏颇靠后,这两人便是占了旁边看台同凌无忧阴雨晴挤在一处也没人说什么。 瑾王府伺候的侍女们倒是看见了,可在森烈屠黑漆漆的瞳子下,吓得转了目光不敢多言一句。 而女扮男装的离音则跟着雨墨跑去了安王府观赛的看台。 “原来这就是蹴鞠,”铁勒在森烈屠耳边低声道,森烈屠能听见他的磨牙声,不知怎的,瞅着凌无忧不措眼珠的盯着场上两小白脸看,铁勒就觉心内不爽,黑脸道,“一个大男人跟个娘们似的玩儿个圆滚滚的球,还玩儿得花样百出,瞧着就傻!” 是挺傻! 森烈屠不动声色瞅瞅阴雨晴紧盯着赛场满脸艳羡的娇俏小模样,心内暗暗赞同。 可转过目光森烈屠却斜了眼铁勒:“不服?要不你也下去试试?”要不他也陪着铁勒下去玩玩儿?只是不知那个蹴鞠会不会配合?也不知他踢起来能不能吸引阴雨晴的视线? 铁勒一默,瞅瞅舞动穿梭于南门万重和凌元琨身上脚间的蹴鞠,又低头看看自己着鹿皮靴的大脚,琢磨着他能玩儿转了这东西的可能性。 还没琢磨完呢,四周声动,品评称赞掌声响成一片。 场上的南门万重和凌元琨同时收了势,竟然不分输赢。 眼见凌无忧和阴雨晴笑盈盈着巴掌拍的热烈,甚至失了女儿家的矜持朝场上的凌元琨欢笑着挥手,铁勒一呲牙,语气森森道: “哼,不就是个蹴鞠嘛,和人头也差不多,我也常拿人头踢着玩儿……” 许是铁勒语气太过恶劣森然,凌无忧想听不到都不可能,她侧过脸盯着铁勒,末了眸光闪了闪,一缩弧度优美的细白脖颈子,如避鬼蛇般退了两步转过脸去。 阴雨晴也嘴角微抽,不待见的睨他一眼,又下意识睇了眼森烈屠,跟着往后退了退。 受牵连被阴雨晴嫌弃了的森烈屠冷眼扫向铁勒,铁勒摸摸脑袋,讪讪道:“我的意思是在场战上削下敌人的脑袋当球踢也是一种策略,是对敌人的一种威吓,让他们恐惧害怕……” “那可不见得,许还激起了对方愤怒复仇之心呢!”阴雨晴嘴边噙着抹讥诮笑意,“况且这是蹴鞠赛,可不是铁勒王子您对敌的战场!” “咦?雨晴,她们什么意思?” 凌无忧忽道,眨巴着眼睛有些茫然不解。 阴雨晴忙看去,就见众贵女素手扬,芊指点,身边的婢女们捧着花盘下了场,在写有赛手名字的精美银盘中放上数量或多或少的芍药,赛手的名字写得斗大,字上又洒了层黑金粉,黑金华贵光闪甚为惹眼,远远看去,一目了然。 每位贵女所用的芍药是有定数的,只十朵,朵朵艳丽芬芳开得正好。 很快,黑金光灿,写有斗大名字后的一个个银盘中堆起了各色芍药,然当中却有一空空如也的银盘,在放着各色芍药的银盘中显得格外刺眼! “是长公子的银盘!”凌无忧倒吸了口凉气,并非受了惊吓,实是为凌元琨的处境感到齿冷。 这是公然羞辱啊! 众目睽睽下,让凌元琨情何以堪?! “哼,明晃晃的欺负人呐!”阴雨晴冷笑,“什么饱读圣贤书的王候勋贵子弟,什么温婉贤良通读女训的贵女,不过是群道貌岸然见风使舵的真小人罢了!” 未料瑾王妃还真是好手段,竟然硬生生将长公子在众人面前给孤立了出来,瞧见没,连瑾王府的郡主,他的嫡妹凌霓裳,和养在瑾王妃膝下妾侍所出的妹子凌小婉都不待见他! 这次蹴鞠赛后,怕是更无人愿意与凌元琨交往了,便是姻缘,也是难了。 凌元琨虽是庶子,可却是瑾王府的庶长子,人又长得英俊儒雅翩翩一佳公子,若是瑾王爷肯出头,自是能为他成就一桩门当户对的良缘,然此次蹴鞠赛后,京师的王候勋贵世家大族便会知晓,凌元琨是遭了瑾王爷瑾王妃厌弃之人,再不会有出头之日!谁还会愚蠢的将自家女儿嫁与他?! 南门万重眉不觉微拧,看着那甚为扎眼的空空花盘,又瞧瞧紧挨它左侧,自个儿那满满当当堆高的芍药花几近塌落的花盘,心有喟叹。 再瞅瞅其它人的花盘,甚至连那些提早败落出局者都或多或少有十几朵芍药,不是来自倾慕之人便是自家姐妹们的打气助阵,唯这位与自己竞技不相上下的凌元琨连一朵花儿都没得到,何其可笑,又是何其理所当然?! 迎着南门万重复杂的眸光,凌元琨浅浅一笑,似宠辱不惊,然没人看见他眼底里一闪而过的苦涩和不甘。 “雨晴,把花拿来,我要将十朵芍药全给长公子!不是说弹花助阵么,我这手腕力度还够,就一朵朵将花掷到花盘中!”凌无忧一提长长裙裾就要去往赛场。 “好勒!小姐若你腕力不够,还有我呢!”阴雨晴立时往左右瞧,咦?花呢? 闻言,正为阴雨晴率性直言性格大为赞赏的森烈屠默了默。 而眼见凌无忧满眼只盯着场上的凌元琨,还要为他弹花助阵,铁勒黑了脸。 阴雨晴没找到花儿,转而一想便明了:蹴鞠赛,也只有贵女们有资格弹花助阵,在它人眼中,她和凌无忧不过是跟着郡主凌霓裳来的无足轻重之人,充其量也不过是同瑾王府沾点亲的庶民亲戚,哪里还会为她们备下贵女们专用的芍药花呢。 “小姐,我很快就回来!”阴雨晴想到什么,转身而去。 森烈屠眼睛精光一闪,默不作声跟着而去。 此时,安王府看台处,雨墨正手捻着朵火红芍药,冷眼看着场上神色各异的张张面孔,红唇微勾,一抹冷笑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