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 一、宗令白 长安城的教坊共分为两部,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有所谓“右多善歌,左多工舞”之评,很久以来,相因成习。 右教坊所在的去处是个榆柳门庭,门口绿阴浓密。坊前一条巷子因往来多绿衣宫使,时下又被人呼为绿衣巷。这儿门里门外的绿荫实在太浓密了,就算是艳阳天,院内也只泄下稀疏乳白的光。坊内六院就那么安静地沉睡在这片绿荫里。 时值中午,右教坊宅院的大门却紧闭着。右教坊共辖四部,计有雅乐部、云韶部、鼓吹部与清乐部。所谓“九部乐”就这么为左右教坊分辖统领着。 这时坊内诸院阒寂,唯云韶部所在的云韶厅中还传出些声息。 那云韶厅占地极大,五开的格局全未隔断,粗大的楠木柱子支在厚重的石础上。石础上全未雕花,柱上也只涂了清漆,陈年的木香微微发散出来,映衬着那石础青粗厚重的纹理。厅顶上也没有吊棚,而是直接横陈着一根根粗大的梁木。梁木被涂成褐色,而梁木上头的瓦顶,是直接在瓦上开了些口子,用半磨光的云母石砌就天窗。 日光透过云母石,隔着粗大的梁木,滤成乳白照下来,照着这有数十席大小的云韶厅。 厅内一溜青荡荡的地砖上,这时正站了二十几个云韶子弟。她们个个敛手屏息,人人都只穿着练功用的白纻衫。那纻裳竟是半透明的,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因为教舞的善才要看清她们的肢体动作,所以有意让她们什么都不穿。 满厅都是女子,只教舞的乐师是个男人。那白纻衫如云似雾地浮在一个个年轻的躯体上,就只这么站着,也像一团薄薄的雾飘浮在清朗流丽的生命之河上。 厅内,只坐北朝南地放置着一张胡床。那胡床很矮,上面只铺了张简素的龙须席。胡床四脚上的雕花却刚健朴实。那胡床上坐着一个男子,年纪好有三十许,同样是一身白衣,不过他的衣麻麻的白,却是不透明的。那衣服粗硬硬地衬着那男子方刮净的须根,衬得衣越白,须根也越加青森干硬。 那男子身材削瘦,双颊微陷,挑眉细眼。只见他面前放着一盆水。忽然他略松了一下领口的扣子,一件薄衫就从他领上直泄落在腰际。他自敞衣袒腹,腹上的皮黄薄得像一张纸,那纸打了皱,纹路叠加地替代了他漠无表情的脸。 只见那男子抽出一根藤条,用那藤条沾水,就向自己背上抽去。 厅内很久都没有动静了,这时却听“啪”地一声脆响。 那声音挟着一道红痕从那男子背上飞出,一条血红的蜈蚣似的痕迹就慢慢在涨大。 那红甚至涨出了那男子带疤的背,直涨满了整个云韶厅中。 那男子眉毛一抖,却不说话,用那藤条沾水,又一鞭用力向自己背上抽去。 他本是这云韶部统领教授的善材宗令白,满厅都是他的弟子。只不知他为何不责罚堂前弟子,反如此凌虐着自己。 然后,只见他一下一下,那么认真而毫不手软地鞭笞向自己,只眉梢唇角偶尔控制不住地牵动下。血色的蜈蚣爬满了他的背。厅下众弟子动都不敢动,只是压抑不住的紧张。渐渐渐渐,才听到有细微的压制不住的抽咽之声,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大得快要盖住那鞭挞之声了。那男子却横眉怒目地扫视了满厅弟子一眼,喝道:“哭什么哭,我早都没脸哭了!” 堂下弟子被他这一下噤了声,只个个胸脯憋得起伏不定。那善材只看了她们一眼,又向自己背后抽去。 鞭打的痕迹遮掩不住地向他肩头蔓延过来,血红的蜈蚣张牙舞爪地宣泄着怒气。好几十鞭后他才一抛藤鞭,停下手来,像不知自己该往哪里看——自罚是自罚完了,可这惩罚像不过是在负气,终究又有什么用呢?好久,他才仰面向天,耷眉无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一声长恸起来。 他这一恸,直如幼儿失怙,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解,竭全身力量但终无所得,声震梁木,响遏行云……他那悲伤是发于心底的,他的气也真长,这一声长恸,竟近于盏茶工夫才止。然后只见他一垂头,两行泪抛了下来,低头道:“今日南熏宫立夏之宴,教坊九部,八部均已奉召,独余你我云韶一部。我这个做师傅的,真是哭都没脸去哭了,也真的……对不起你们!” ——当今朝廷礼乐本为太常寺所掌,共分九部,计有雅乐,云韶,鼓吹,清乐,驱摊,熊罴,鼓架,龟兹,胡部之别。各部间又别有坐部立部之分。 云韶部排名本来靠前。只是当今天子戎马出身,素爱健舞,于云韶部那长襟广袖的软舞向来不喜。加之太常寺少卿龚定甫不知为何一向对云韶部冷眼有加,于去岁教坊九部斗声较舞之际,独黜云韶部于九部乐中的最下乘,考评了个“下下”,此后就一直见黜。 今日南熏宫立夏之会,虽不算大宴,却也是一年中少有的应景盛会,太常寺召齐教坊两部入内侍奉,却独独排除了云韶部,不许列名。云韶部的统领教师宗令白遭此打击,也难怪痛楚如许。 这时,一番渲泄过后,只见宗令白一时只是耷眉耷眼地坐着——那痛像不是痛在他身上,而是火辣在他心里。他祖上本是乐坊世家,先祖远在两晋时就已供奉乐部。“乐以成礼”,他相信这天下终究是要靠“礼”来节制的。这“乐”之一字在他的心里是极重极重的。岂料到了他这一代,躬逢圣朝,却会遭遇如此奇耻大辱。 厅下弟子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起。这个师傅,和其它乐部的都不同,众弟子一向就没见他喜怒形于神色,谁想到今天……今天的一恸一愤,竟会激烈如许! 良久,仿佛起自无声的,只听有人轻轻地哼起一支曲子。那曲子像乘着日光而来——那不是暴烈于头顶的初夏的赤阳,而是几千年以前的太阳。 那曲子和着那阳光渡过倥偬,渡过时光,渡过无穷战乱与流离,在枝与叶的间隙时穿透而来,安静平和,却又清心爽神。 ——那却是相传黄帝所做的《云门》。 据说,“云韶”二字的由来就是由黄帝所做的《云门》与虞舜所做的《大韶》两曲拼合而成。这是宗令白从小就听惯了的曲子。那曲子这时由一个弟子哼起,马上似也就回响入众人心底。 接着,几乎全然自发的,厅中诸弟子就有人伸臂、下腰、回风、舞雪,应着那曲子的旋律舞了起来。其实哼唱的人一直不敢大声,唱得声音低低的,不是耸耳细听简直渺不可闻。但厅中弟子个个都已谙熟于此。只见她们队列散开,抛袖折步,展袂回裙,竟依了那心里的乐韵舞了起来。 那舞一经发动,哼者也渐渐停了声息,仿佛惊异于自己带来的这一场舞,稍一错愕,忘了哼唱,也自全心全意加入到这一场舞中了。 满厅只见白纻飘拂,却没有乐声。这一舞竟成了一场无声之舞。阳光从云母石天窗泄入这古朴的大厅。满厅寂寂中,只见一个个人影轻挪,白纻飘摇。人人都沉浸在自己心头的那个乐韵里,竟舞得这一厅空旷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无声的安慰却像比任何慰抚的力量都来得大。只见宗令白不知不觉已抬起了头,口中依旧无声,只是喉节簌簌地动着,似乎在心里也哼唱起那曲响自他童年的《云门》。 这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入,复门寂寂而常关;即有被遗诸世外的冷落,又成就息交绝游的自娱。 渐渐渐渐,舞入三折,厅中弟子个个心头不由一时紧张起来——这《云门》之舞,本来薪火相传,可自从隋末以来,世道颠覆,从这第三折起,就有音而无舞,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已失传的了。 就是那曲子,也往往工尺不合,与开头的雍容景象大不相符。 一时,众弟子只见人人踟蹰。她们跳到这里,大多个个心无所依。那最开始哼曲的更是心头暗悔:早知到这样,又何必…… 宗令白一抬头,却见到众弟子队形散乱,舞步荒疏,偏加上他今日心头之事,眼中不由含起泪来。 眼见厅中之舞越来越散乱,心中有定见的还可以自持已见,以一己之意将舞继续下去,大多人却都犹疑却步。 宗令白心中一声长叹:《云门》与《大韶》算是汉人子弟传自老祖宗的技艺了,如今竟敌不过那些胡乐胡舞,散碎至此,可见天数如此,夫复何言! 他与堂上子弟个个心灰意懒之际,却听头顶忽传来一个声音道:“果不其然!云门一舞,竟残碎至此,难怪于教坊诸部中被黜落于最下乘了。” 厅中弟子人人一惊,不由个个抬头。 却见大厅顶上,不过数梁楠木,只闻其声,却全不见人影。 众人正心头纳罕之际,却听头顶那人一声长叹后,复又拍手笑了起来:“也是你们太迂,祖上的即已失传,老想着缝缝补补,凑合成当年模样,岂非愈追愈远?硬要补足,那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我真看不下去了,难道《云门》一舞就只能这么跳?不能这么跳,这么跳……” 那说话人语音未落,众弟子已见屋顶那一片片丈许宽阔的云母石透窗边,影影绰绰地现出个人影。那云母石本来只磨得半光,那人影又逆着日光,越发显得飘忽难测。他一语未完,忽然就在那五间开阔的大厅顶上跳了开来。却听他边跳边笑道:“云门云门,皮之不存……” 他先只是随兴地起了个步子,似乎自己也在找感觉一般,然后忽听他于头顶上一拊掌,口中喟然道:“有了!” 只见屋顶上那人于云母窗上忽然停身,然后引颈伸腰,伫身望日。他这一静,也自静出了一抹乐韵。这么顿了有一刻,却见天窗顶上那人影忽窄袖连翩地舞动起来。 他边舞还边唱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厅中子弟已惊觉其身姿曼妙,举止从容。 却听他复自长歌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厅中已有个弟子低声接道:“他依的是《云门》的调子,却已加入了楚歌与楚舞。那先两句似是《九歌》中的《云中君》。” 宗令白虽身在乐部,却也算家世清华,于辞章亦能通晓。他微一颔首,低声道:“那不只是《云中君》,他把《东君》也揉合在一起了。” 《云中君》与《东君》俱是楚歌,最早记录来自于屈子描述楚巫祭祀的《九歌》。其中“云中君”歌唱的是云神,“东君”则歌唱的是日神。那屋顶之人听口声分不清多大年纪,一时听来仿佛曾经历过沧桑,一时仿佛又不过是个少年。他的舞也跳在那时光的迢递难期中,说不清是新是陈。 他这一舞风起,却是借九歌之章来补足《云门》残缺的况味,于满天翳然中别建人间烟火。只见他于云母天窗顶上伸臂回颐,折腰踏步,轻飘飘的,自有种日初东方,望云而兴的舞意。 那云母天窗本来半透不透,他的舞姿泄落下来,在那瓦顶上也就更加飘忽难测。他长衫窄袖,就算在那虚飘飘的影子中,却也全不见软糯,自可见出一个男子的凛然风骨之所在。 只听他唱着唱着,忽一拊掌:“来了,真正的华彩就在下面……” 然后就听他引吭长叫道: 览冀州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他一语即出,立时襟袖纷飞,直似九天云卷,四野霓垂—— 他一双著着软靴的脚这时在那云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点来。那鼓点声仿佛天神的车轮经过,雷滚滚的急迫,雷之下是那云母石的窗;窗下是厅内子弟,是这浮世中的众生;而那雷之上,却是云卷云舒,不急不迫……然后、只见他舞出来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见他于那数片云母透窗间或隐或现,或明或灭,一时出现在这里,一时又出现在那里。大厅顶上的九块丈许长、数尺阔的云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现身有如云开,一隐身又如暮合,可连接他或明或灭的身影间的,自有那连绵不断的意韵。 只听他口中忽转入《东君》,朗声歌道: ……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玉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 渺冥冥兮以东行! …… ——那日神架着他的金乌不可遮挡的,长驱而去地走了!可这云,这云还在他身后翻滚暮合着。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因为没有人活成过这样的酣然恣肆。 然后只听他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得了,今日我算得了!” 一语未完,云母窗边,只见他飘然欲去。 厅中诸弟子只能人人仰首,如望邈姑射之仙人。 堂上宗令白为他如此一舞,已引发得兴致如狂,早已在胡床上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身麻衫委落腰际,裸着上身无限钦羡地探首长叫道:“止步!” 屋顶人应声笑道:“止步,止什么步?我兴已尽,再舞不能。想要兴致再来,更不知又是何时。即说是舞,就总有止步之时的。你还唠叨什么止步?” 宗令白却于胡床上长跪而谢,高声叩问道:“只不知仙乡何处,小子渴求再得指点。” 屋顶人却哈哈笑道:“今日不行了,不知你我是否已缘尽于此。让我算算,三天之后,就是天门街斗声的日子。听说近来关中小旱,他们要去祈雨,我却要去听歌。我极爱贺昆仑的琵琶。到那日我必去。到那时,或可一见。” 说罢,他更不理堂上诸人。 等厅中弟子追出门外看时,屋顶早已人影俱渺。 二、东西市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这首不算太好的诗后来位列《全唐诗》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个极为堂煌的题目:《帝京篇》;它还有着一个声名更为堂煌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诗中所描述的就是当今的帝都长安。该怎么描述这个长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处关中盆地。东面潼关,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岭,北通渭水。这一块地山无常势,水无常形,可在这一地耸乱山川中,硬是被开辟出这横是横、竖是竖的城池来! 这城池的历史如此悠久,那是发源于黄河中上游的汉家子弟向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万里,逶迤画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权之所在。 这归属权玁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拉拉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这印章的枢钮该就是位于它正中的皇城。 此时,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门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九城十二街横是横竖是竖地书写着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曹阿瞒这诗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楼上的那人生得丰颐朗目,日角龙庭,年纪不过三十许,却意气饱满,目光练达。他虽说不言不动,身上自有一种龙翔凤翥的气息。 他身后侍奉的李淳风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禀道:“臣夜观天象,近日忽有南来客星直欲干犯斗牛光焰,大有势侵紫微之意。” 前面那人却把凭栏的双手撑开,揽天下如入怀抱。 望着那苍烟落照间天际的一点红,他的神态略不经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英雄? ——所谓英雄,时也,命也,势也! 虬髯客已远赴海外,李靖称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阙下,张须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萧铣入朝陪侍,其余薛举、沈法兴、刘黑闼之辈更不足论,而徐世绩、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窦建德……窦建德都已伏斩多久了? ——连我都不再求当一个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这世上、还有什么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风前来,是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梦见,龙生九子,却遗一胎。那一胎,不喜龙身,竟蜕变为马。那马姿非骁骏,却根骨殊异。自己不知怎么动了怜惜之念,想将之金鞍玉辔,以为抚慰。可那马却竟挣脱了这一切,化做了一头野马,哂笑式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不知怎么这梦让他有些不安,所以专召李淳风前来以问征兆。 李淳风低头推算了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道:“这梦,当应在诸王子中一人身上。” ——诸王子中一人? ——那该是哪一个王子? 城门楼前那人在心中盘算着那些王子们。他把目光注在李淳风身上,想进一步地得到答案。 可李淳风只是摇了摇头。 凭栏的人就没再追问。 李淳风以占星之术名驰天下,在他身后,他所撰写的《推背图》更是风靡数代。至宋太宗时,因为有人依《推背图》所得之谶太过灵验,满朝文武均担心妖言惑众,因为《推背图》多推算至以后千余年的朝运兴衰,所以请求禁制此书。宋太宗奸雄伟业,并不下令禁止,反倒多刊行出《推背图》的十数个版本,只是各版本间,字句错讹窜乱,不出数年,搅乱得天下人等已不知哪个才是《推背图》真正的原本了。《推背图》的灵验,由此方告失传。 凭栏之人信任李淳风,知道如有不妥,李淳风自当言无不尽。所以,李淳风不说,他也就不愿再追问,可是心下已觉得安然起来。 ——其实他不担心。如今,一个王朝已堂皇开场。剩下的,该就只有人杰,而再无英雄了。 他转眼望向这个城池,如同望向它的过往。在它的过往,它曾有过很多名字,比如:秦的咸阳、汉的长安、隋的大业…… 可无论如何的江山易主,这城池都不会变。 这城是一方端凝的印,它眼望着剧秦经过,炎汉经过,身上浸染了秦汉以来尚黑尚黄的色泽。那印是一方锈迹斑驳的玉。以凭栏人现在的这个年纪,早已不再欣赏那白如羊脂的和阗玉,或清透如潭的交趾碧。他更喜欢那经人佩戴、后埋入土里,又经人掘出,再由人佩戴,掺杂着土黄色纹路的、质地浑然的玉。 ——那才是真正浸染了汉家历史的玉。 ——也只有这样的玉,才可制印。 这城池,就是那样的一方印。 而这印,也曾残破,残破于五胡十六国的混乱交战;也曾出走,出走成魏晋交际的风流悲慨;也曾沦落,沦落为宋齐梁陈的绮靡流艳;也曾酷烈,酷烈就北齐北周的野蛮彪悍。 可是,历史到最后兜回了一大圈。 重又兜回来,让他开国于这个长安。 他望着暮色下天地交界处那黑黄的色泽,嗓音低沉地问:“你说明日那祈雨,结果可能如愿?” 李淳风微微一笑,“圣虑无忧。” 站在前面的那人就笑了。 他望向北边,他曾独面突厥数十万骑的渭水桥边——客星犯斗?那个他不担心。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有在那分合之际的裂缝里,才会挤压出所谓英雄来。 而现在,这是个黎庶的时代。 而黎庶渴望的,不过就是这久旱后的甘霖吧? *** ——长安城共有东西两市。 东市多经营丝帛,马具,纸扎,桕烛……乃至吃的用的,无所不有;西市则多香料,犀皮,枕冠,花翠……等等珠宝奇珍。 东市与西市的商户行当不同,彼此也就一向有看对方不入眼的意思。 偏偏长安城中,无论大事小节,朝廷往往诏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予供奉,以为万民之乐。所以无论碰到上元重九,还是天子万寿,凡属节庆,两边都露出点比拼的意思。 今日天门街祈雨,朝廷就召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予供奉。 据说今天要比拼的,就是“斗声”了。 天门街也叫天街,它位于朱雀门外。 朱雀门是长安城皇城的正南门。当时的长安城呈扁长的长方形,天子所居的宫城位于中轴,它坐北朝南,南御百官衙属所在地的皇城,以及百姓所居的外廓城。 天门街以南就全属外廓城了。外廓城一共一百一十坊。南北走向的大街共计有九,东西走向的大街十二。一百一十坊一个小方格一个小方格地重复着同一的格局,“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 天门街是横隔开王家与百姓的一条线。 今日,一座木楼正悬丝绘彩地矗立在天门街上。 ——维时大唐贞观九年,到处都是一片开唐气象。 这条街忠实地表述了那个时代的气象。平日的朴素端凝像只为更好地承载生命中的那些盛事。天门街今日就张开了它盛大的庄严。这条街阔达百余步。长安城所有的街道都以宽阔著称,当年秦王率天策府卫伐王世充凯旋而归,入城的仪仗就曾走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门街是快乐的,快乐得连灰尘都舞动出一片祥和来。人,马,骡,驴各自奔走,种种呼息混杂在一起,贵人与百姓都到了街上,衣衫上的苏合香与微微的汗酸泛在了一起,混杂在有吃食香气和牲口臭味的街上。 此时的长安还是一个万国都会,碰上天门街这样热闹的日子,只见不时的有人贩卖着西域来的鹦鹉,突厥来的宝马,华彩的斗蓬,孔雀石的珠宝……更无论石蜜鸾胶,锦罽羊毡了。 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明珰窄袖的胡女穿街而过。信奉景教的,祆教的,摩尼教的……衣履各异。 今天是朝廷恩旨在天门街祈雨的日子。入春以来,京畿一带正经历着一场历时两个月的小旱。其实旱情并不严重,可是自从贞观以来,天子极重与民休息,所以一自旱情稍重,长安尹也就发布了祈雨的告示。 如果仅是祈雨,长安城中百姓大半不会将之太当回事儿的,可今日这祈雨,却还有斗声献技。记性稍好的人都会记得,今年上元节观灯,却是西市略略输给了东市。今日这“斗声”,想必两边一定都卯足了劲儿。 人群里忽然“哄”地一声、猛地闹开了。 ——那是长安尹在祈雨坛上已将御笔亲书的青词焚化,朗声祷告完毕,然后冲着人群一挥手,转身退下来时。 他这一挥手是个示意。接下来开始的,该就是“斗声”了吧? 有知道的人已传了开来:今天东市请来的人是贺昆仑! 人们一听,不由更鼓动起兴致,有不少人高声叫了起来“贺昆仑!贺昆仑!” ——贺昆仑本是龟兹人,在当时以琵琶技艺名盖一世。 唐人爱乐,长安城中渴听贺昆仑琵琶的人多矣!只是平时难得找到这样的机会。 就在众人欢呼未竟之时,那木楼顶上已现出一个人。那木楼楼高五丈,虽只是临时由东市商户专为贺昆仑而搭建的,却搭得骨架劲健,极为朴实。光看这楼,就足以吊动人们的兴致了。 只见那人怀抱一把琵琶,个儿不高,才过五尺,却虬髯广鬓,一头毛发把他的面孔遮去大半。 他本是胡人,一双瞳子是绿的,双手上的十指极为粗大,整个人显得极不协调。可他抱着一把琵琶。那琵琶在手,他似乎就足以自信了,也足以让他的整个人都显得协调了。 他矮小的身子把那把琵琶衬得极为醒目。众人看着他,只觉得他与那琵琶似乎都长成了一体。 天门街上人声鼎沸,人人吵嚷着,互相说话,几乎谁都听不清谁的了。那木楼顶上的人却不慌不忙,解下琵琶,盘坐于地。调整了下气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来了一番轮指,又将弦索自下而上弹弄上去。 那琵琶金声玉振,不觉就把天门街上的人声压了下去。直待人声静了,天门街上人个个仰首,一张张金黄的面孔朝上开着,这时那人重整弦索,就把一串乐声向众人的期盼上掷了下来。 那是一串流宕华丽的乐声,像筵席将开始时抖开了茵蓐,无数佳肴珍馔就等在后面;也像才开张的绸缎铺里,展出的一整匹一整匹的绸缎,那绸上的花一朵一朵张红叱艳的开着,开向人人翘首的仰望。 天门街上不由人声大寂,就是驴儿马儿一时也似噤了声。随着这一串华丽丽乐声的开场,那接下来的调子猛地就凸扬出来,那是一连串的生之快乐:像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像突然而来的急踏的舞步;像酷暑中的骤雨;把众人心底都触得昂扬了。接下来一阵骤响,更把众人心中的快乐吊了起来,吊得那快乐直升到天上,聚到一起,再以叠加的方式,自上而下,砸至众人耳中。 ——人人至此,已是倾倒。 贺昆仑的琵琶果非寻常,弹至极处,简直不是他一把琵琶在响,而是调动起了无数琵琶一起在响。人人心中都被他安了一把琵琶,那么多、成千论万地随着他的轮指一齐轰响。 天门街整个似被引爆了一般,引爆出一片沸腾的欢乐,那快乐把众人从平日寡淡朴拙的生,勤苦难耐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快乐得都要汹涌了。 只见琵琶一曲未竟,人群中早已欢声雷动。再抬首看去,木楼顶上那弹琵琶的人依旧那么小小的个子,几乎望不清的,抱着个硕大的琵琶,在五丈高楼上危坐着。 乐声稍停,楼下看客知道贺昆仑是要暂歇一下了。渴了的就去找水,饿了就去买吃食。好多人却还露着咂嘴舔舌的神情,如饮醇醪,还在那儿品味着适才的滋味。 却有人惊“咦”一声,为这声音传染,不少人就向那楼底下看去。 却见一个皂衣小孩儿,一身小厮的打扮,不知何时竟已溜到了那木楼底下。他双手一手挽着一条做装饰用的长绸——那是从木楼顶上垂下来的,正将之缠在臂上。发觉有人在看他,他神情中略微显得有些慌乱,却把那绸子缠得更快了。然后他身子猛地腾起,接着就翻滚着,藉那双臂之力,缘着那绸,竟直向木楼顶上翻腾而去。 悬着的绸在他臂上密匝着,越来越紧,不一时他已翻到了丈许高处。 那楼极高,孩子又如许的小,看得人人心惊。 只见那小孩儿一匹小马儿似的,瘦瘦的,身上只见筋骨,却偏偏腰腿便捷,细溜溜的肩膀让人看着还说不出的稚嫩,却又说不出的执拗。 众人一时琢磨不清:这孩子到底是东市请来在贺昆仑弹奏间隙为大家杂耍助兴的?还是就是一个突然岔出来的顽皮孩子? 那孩子转眼就已翻到两丈来高,将及木楼一半处。 有妇女好心,杂声叫道:“快下来,危险!” 旁边有人笑道:“你乱叫什么,这孩子这么灵巧,多半是东市找来助兴的番儿。” 却有人道:“不是,你看他穿得就不像。” 另有认得他的人回道:“我说是的。这孩子我认得,他是右教坊谈容娘的儿子。谈容娘你知道吧?你别看他翻得好,那是从小练过的,多半是东市给了他钱让他趁空儿来杂耍做戏的。” 那孩子翻到两丈余处歇了歇,然后一倒身,竟把两腿也缠入那绸中,然后手足并用,竟一个轱辘般的直向上翻去。 他这一下可大是好看,真的腰是腰,腿是腿,身如辘辘,翻得虽无一般杂耍小番儿们那般的花巧,也没什么特意卖弄,却显出一个小男孩刚刚长出的劲健之趣来。 不顾众人一边担心一边得趣地望他,那孩子只管一心一意地翻上去。两条绸子水一样的流过他的臂膀,又在他腋窝里泄下。他似缀着两条彩带的天童,身上满溢了一个小男孩升腾的愿望。 头顶上,就是那瓦蓝瓦蓝的天,金色的阳光被他忽上忽下的头足翻出一片荡漾,像一匹小马催着崭新的车轮、碾过金色的阳光麦浪。 直到四丈有奇,眼看就要到楼顶了,众人期待着要看他登楼,以为他总要找贺昆仑做点什么。却见他突然歇住,顿了下,腰一弹,双臂一撑,小腿后蹬,荡得那绸子悬风飘晃,他人却如乳燕凭风的横挂起来。 这一下腰劲儿可非寻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声彩。 却见他把一个头尽向前探着,一张小脸上满布汗珠,那双被头巾吊着的眉梢因为吃力,却吊得更紧了,吊得他的神情又忧烦、又急切。他把一双眼急切地向楼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门街密匝的人群好有里许长,他一对眼珠儿转动着在人群中急急地搜索着,似要在沙里淘出金子来。 楼下就有人叫道:“却奴,却奴!” ——那孩子名叫“却奴”。 他却理都不理。楼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声又响起了,可他也全没在意。他只眼望着天门街两旁那栉次鳞比的房屋,十分认真地一块瓦一块瓦地搜寻起来。 他看到了卖汤饼的,淘槐芽的,炊黄米的,漉酒水的……一个个小摊子掩映在人群里,种种香气伴着烟气升上来,更有持竿的小贩儿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孩儿的玩物儿扰乱他的视线——这人群实在太乱了! 那孩子着急,双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紧的衣服就被绽裂开来。一根小脖子犹自那么执拗地梗着,梗得看的人都眼酸起来…… 一片白衣却忽跃入那他的眼帘,那孩子心底低叫了声:师傅! ——那是他的师傅宗令白。 其实宗令白不算他正经的师傅,他也不算云韶子弟,他不过是不得已在右教坊里混饭的。娘让他在右教坊里做一个跑腿儿的小厮。在右教坊,他必须叫很多人师傅,但他几乎从来都不开口。躲着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在心里叫他一声“师傅”,他还是不屈的。 只见宗令白正带着那一班云韶子弟自东向西地走来。他们左顾右盼着,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 那些云韶子弟都做了男装,可她们习舞之人,颈颀腰直,就算在人群中也极是显眼。 旁边人不觉间就在给她们让道。可看他们的行色,意态匆忙,要找的分明还没找到。 只见宗令白的身形说不出的懊恼,甚至说不出的焦燥。他不理那贺昆仑的琵琶,一双眼睛只管四处急切地看去。那孩子看着他,有一个感觉,只觉得他师傅的那一双眼睛,一直在朝上、朝上。 那该是师傅无意识的举动。宗令白的心中似乎有一种渴望,那是一种渴望升腾的力量。他在寻找着那场舞,那可以弥补他残缺人生的一场舞,那曾招摇在云韶厅顶上的一场舞,那可以让万里云停、四野霓垂的一场舞,他的目光忍不住朝上。 ……可他们想来已找了好久,他手下的云韶子弟个个疲惫,宗令白也变得身姿僵硬,可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找到。 却奴的目光追随了他们一会儿,眼见他们由东至西,沿着街边走了千八百步,把天门街的人群穿了个对穿,最后立足在一个卖古铜器的门口。 ——那是天门街与延吉坊交界处。 延吉坊对面就是积庆坊,它们都在天门街的南面。 宗令白的身影是迷茫的,这时他正背对着那个古铜器坊。 铜器坊的门口阴森森的。那是建于前朝的一片老宅,阳光下只见灰尘飞舞,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铜的锈味从里面发散出来,映得人须眉皆碧。 可宗令白无心看这一切。他的心比天高,一心盯的只有向上的去处。 他身处的那块地方地处天门街人群的边缘,人本就少。这时更显得他们一干人白衣鹄立,与世不谐。 却奴心中却更急切:他知道师傅在找什么,可如果连师傅都找不到,那就更别提他了! 他看着师傅那一身白衣在这扰扰红尘中就这么站着,却在这一向他敬为离群超卓的身姿里读出种说不出的凄惶来。 他隐隐听说过:宗令白为了一心清宁,很少去听杂乐。可今日他被迫出来,面对的就是这些杂乐。师傅没有望向这木楼——贺昆仑的琵琶,那该是师傅不喜欢的吧?可师傅所敬仰的…… 却奴的目光忽下意识的反师傅之道而行之,“向下”地望去。 然后,他吃了一惊,在天门街那么热闹的人群底下,原来,还有这么多; ——只见一地的灰尘中,有张惶的小孩儿,行乞的瘫子,没有主的狗,泥泞的乡下人的鞋子,不知为何蹲下来、也许腹痛的人们、还有他们头顶的汗滴;暗中扣着的手,暗中行窃的手,暗中挠痒的手;可怜巴巴的地摊与守摊儿的老人,地摊儿出奇的荒冷,老人无助地在人群随时要踩踏来的脚下维护着…… ……那些快乐下各呈形态的脚:疲乏的、雀跃的、张惶的、支着拐的;麻鞋、布鞋、软靴、官靴、圆履、方履;各式各样的鞋面,专门洗净了才出门的,上面却踏着别人的脚印儿;还有干果皮,包干货的纸…… 可他的眼睛忽然一跳,因为望到那古铜器坊的廊檐底下。 ——那儿有一口大锅。 好黑好大的一口锅,凹得像没有光的夜一样。 铜器坊边本伸出好宽宽的一道廊檐。廊柱年深月久了,都被雨水浸成了黑色。那口锅正支在廊檐底下。锅里面的铁黑黑的,火在锅下面烧,锅里正贴着一种还是战祸时代流传下来的饼食。 ——那叫“姜石饼”,可这时,还有会谁吃这个? 那个摊子生意不旺,跟那饼一样缺油少盐的,全没有一丝葱花的爆香。 却有一人在锅边不远处卧着。地上该有尘土,可他全然不避。他身上的衣衫看不出什么颜色来,略略显得有一点脏相。今日满街的人都在兴奋紧张着,只有他、看起来那么落拓颓唐。 因为师傅的白衣,却奴忽注意起与之全然相反的一切来。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卧着的人望去。满街的人都立着,面对那场热闹,翘着首、踮着脚、还唯恐不及地望着。 ——可他为什么…… 却奴忽很感兴趣地观察起那个委身于地的人。 其实他先前已看到过那个人,却没怎么注意。 今日所有的人都像洗净了才出来的,只有他挟着一身的风尘。 那像是平日冷漠的娘偶尔高兴时给他说起的一些故事和那些故事里的人:那些人的风尘之味已锈进了骨里,他们走过所有的苦难与纷扰的世事,抹不去眼底的烽烟,烤不干身上的风雨,抖不落过往的尘埃。却常常、在人所怯缩人所苟安处不肯怯缩苟安着,在尽可放松的时日里不可放松着…… ……那个人尽管姿式疲惫,却意态舒徐。 这时那人忽抬了下眼,却奴就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师傅一眼。 相离这么远,他不可能看清那人的眼神。可这一眼还是让他觉得,那一瞟、让那人的身姿泄出了一种不同于俗的寂寞和一点苍凉已极的讥诮来。 就是这一眼,跟一把细火似的把却奴的整个心都点燃了。 他曾努力幻想过真的见到那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可无论怎样的设想在此时看来都已荒唐,反而他这时的姿态让却奴觉得无比的真实。 头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已弹入佳处,那流宕的快乐似一根无形的线把街上所有的人都串在了一起。 ——可他、不在其中。 ——仿佛一只鸟……早已钻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 街上人影幢幢的,琵琶在响,阳光在人脸上噼叭地打着,到处扬溢着尘土的腥味。 可这一切,似乎都从那个人身上透体而过。 却奴在心底忽像听到了“滴”的一声。 ——这一声滴在了贺昆仑那繁音骤响的琵琶声上,仿佛从遥远的世界里传来,在遥远的山洞里,那儿有石钟乳滴下,石笋在时间里静静地长,可这一声突然“滴”过,像这繁华世界里划过了一声与之全不相容的…… ——万载空青。 木楼底下忽然一阵骚动。 却奴位置高,原较众人看得清。 只见天门街的人群忽然乱了,十几个健汉正从街西涌出,他们人人肩上都顶了个高数丈寻的巨橦。 所谓巨橦,也就是杂耍人专用的木杆,其粗细轻重视杂耍人的功夫而定。 那十几人顶着的巨橦上还缠丝绘彩,如同十几根炫目的彩柱。露出木头的地方就露出雕刻,没有雕刻的地方都用彩绸缠住。他们一路走来,却全不消停,只见那十几个人个个全不靠手,那粗达碗许、重逾百斤的橦柱就被他们不停地由肩传到头顶,再由头顶传到背上,甚或额上、下巴上都可做为那巨橦的生根之地,再左右肩交换着……岌岌可危,却又稳如磐石。 每当他们一动,旁边人就会爆出一片惊吓,那是怕被砸着、不由发出的一片惊呼。 那声音即害怕又饱含着一种刺激的快乐。乱叫声中,人群已被这十几个健汉劈得分开。旁观者脚步个个步履趑趄,慌不迭地避让。可那十数根橦杆、却只是笔直朝上地竖立着,纹风不动。 长安人本已见多杂耍,却少见过如此多的好手聚在一起,而且动作还如此整齐划一着。 人人避闪间,只见他们已走到距东市贺昆仑那木楼百余步处。 他们忽停下身,顶着橦的额头用力一抖,十几根粗壮的脖子青筋一暴,汗水甩下,那些橦柱就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肩头。 这批人一共十二个,立在那里,有十一个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心还站着一人,这人顶的橦却又较其它人为粗。 那些巨橦根根笔直朝上,高两丈许。众人一时还没弄明白他们在耍什么花样,就见有一个小儿已走到圆圈中心,背着一张网。他忽从中心那大汉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顶,然后双手一合,就抱着那橦杆飞窜而上,转眼之间,已达杆顶。 众人才叫了一声好,就见那小童捏着一根亮闪闪的羊肠线,又自背上掣出那张网,那网也是羊肠线织就的,银光闪闪,孔若鱼鳞。然后只见他将那张网结在橦顶上,然后双腿蜷屈,倒挂在竿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跃去。 人群一声惊呼,他却已稳稳地抱住,在那竿顶上又结住网的一角,接着就在那十余根橦间跳跃,姿式惊险,还牵着那面网,却分毫不乱。 没一会儿,那小孩儿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顶上结好了那张银亮的网。 那网在十二个壮汉与十二根巨橦的映衬下轻柔如无物,银闪闪的仿佛一场轻华的梦。 网一结迄,那小儿就已滑溜而下,一钻不见了。 人群中乖觉地已叫了起来:“好啊,西市打擂台的来了!” 众人笑叫道:“有趣,有趣!” 却有人高呼道:“琵琶,我们只要听琵琶!” ——大家都在猜西市这回会弄出什么花巧来与东市斗。 刚才他们被贺昆仑的绝技已逗弄得万众一心:此时只要看西市能找来什么好手,能把贺昆仑那天下第一的琵琶压下去! 叫嚷声中,只见街西又稳稳地走出了两个人。这两人也都是壮健小伙儿,却不顶橦,俩人儿合伙儿架着一架云梯。那云梯直竖,中间缠着软索,同样缠丝绘彩,竿子却是两根紫竹。他们走到凭空搭起的网边上就停了下来。 然后,只见一个女郎在他们身后袅袅娜娜地走出,不发一语,抬步即起,缘着那梯上软索拾级而上。 她素襟窄袖,身上并无多余装饰,梯子两侧却彩带飘飘,随风招摇。众人还没看清她脸,就已为她这踏丝步云的风姿倾倒。 那女郎也着实轻盈,双脚如履平地,全不用手扶那梯子,像乘着一条丝织的天梯般凭空飞渡,直向那橦顶的网上行去。 那女郎手里挟着一个素囊,直到她登至那张网上,才冲众人略微颔首一笑,就此跽坐于网。 ——这橦竿当然没有贺昆仑所坐的东市木楼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种不倨不傲的风度,直面对方高出他们倍许的木楼于平视。 然后、她缓缓解开素囊,抽出一把琵琶来。 众人一见来的果然是琵琶,兴致不由更加的高涨! 四下里彩声大起。却有不少人疑惑着:刚才贺昆仑的表演已精彩如许,那女郎却凭什么还可以强过他? 顿了顿,那女郎却开口道:“贺先生,即为斗声,我就不再虚套了。你还有什么绝艺,就请拿出来吧。” 说着微一蹙眉:“适才所闻,实辱大名。” 木楼上的贺昆仑一见她来,不由皱了皱眉。 他其实不认得,却已觉得如临大敌。 贺昆仑虬髯深目的脸上,本来就够尖的鼻子一霎间似乎更尖了。沉默了会儿,才咳了一声,开口道:“那我就弹上一段《羽调六幺》吧。” 下面听众一闻,几已疯狂——要知当日贺昆仑技压教坊九部,就是凭着这一曲《羽调六幺》。据说当今太上为这一曲也曾动容。 人人皆知,当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从不肯在俗人跟前献技、专供御前侍奉的罗黑黑,这琵琶一道,贺昆仑凭此一调,已足称国士。 人人都怕别人没听清楚,跟亲交故旧低声重复道:“是《羽调六幺》啊!贺昆仑要弹弄他从来少弄的《羽调六幺》了!” 街上一时不由万众阒寂。 天门街上的杂声像被一场狂风扫过,扫得街面上帚痕深刻。 然后,贺昆仑的琵琶就响了起来。 那孩子这时心里稍松,已能略略听得进那琵琶了。 他独悬于木楼之上,听得原比众人真切。 不知怎么,他觉得那琵琶声并非从他头顶传来,而是从街上,是从街上反弹过来的。 而那反弹过来的声音,并不只是琵琶。他似还听到了灰尘的声音,阳光的奔走,正在天门街上做油饼的油锅内滋啦滋啦的声响,还有马的鼻息咻咻,众人脸上汗水被太阳烤出的低微的爆响,井水台边骡子在木架上蹭着脖子的细碎声,与辘辘上的绳索磨擦的声响…… 那一切和着那琵琶,一起在响。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乐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么,他的脸上却现出一点孤独来。 那是一个孩子式的孤独,像热年热节的,一个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棂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烟火就在窗外、却有如数百里远的遥遥地爆响……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点孤独,就像就抵在人生的软肋上。 贺昆仑一曲方竟,底下众人已拊掌欢呼起来。 却听对面西市请来的女子待人声略定后,才开口道:“琵声多,琶声少,也未为绝技。” 众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拔之谓为琵,自下而上谓为琶。 底下看众多是看热闹的,少有人懂得门道,听到这术语,还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却见那女郎已捻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论,以‘水调’弹之,虽称繁难,不过当行,未见出色,小女子请移入‘枫香调’弹之。” 对面木楼上的贺昆仑已诧然道:“枫香调?”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轻拔了拔:“献丑了。” 那女子起调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为西市千金请出的、特意要与贺昆仑斗技的一般。 众人都正等着看她的手段,比刚才更加的耸耳细听。 孩子望了会儿那女郎,却不放心,又看向铜器坊檐下铁锅边卧着的那个男子。 却见他师傅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这时正怏怏的举步向回行去。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却奴都心酸起来。 可那他关注着的、那个卧着的人这时却一抬首,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师傅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满是一种苍凉的讥诮。 ——是他! 却奴分明记得,师傅来时,他也曾这么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时,却又是这样一眼,却为相送。 这一迎一送之间,不知怎么,却奴觉得,已滑过了师傅的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觉得,那人这时似才开始有意在听。 出于好奇,他不由也把耳朵向那琵琶声送过去。 他还没找着那调子,却觉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觉,像那琵琶正在那儿等着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万年。全不急切,却更成一待。 是的,那琵琶声就在那里。它不似发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肠网上,而是折入那古铜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檐底下,再反浸出来。 在那些铜爵铜鼎,铜铛铜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几千年前那个铜声与阳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转回来。 ——它似在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叙述起另一种快乐……木头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远歌与老人的话语;平静舒缓的原野上、飘着焦禾的炊烟;皮鞭一挥,车轮辘响;那车子慢腾腾地走着,征程里那特有的疲倦与欣然;到后来泥途漫漫,四望玄黄,却忽然故园乍现,此心飞扬……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似……目断车轮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轮日迟迟地落……落尽时、日之夕矣,岁将晚矣,鸡栖于埘、牛羊下来…… 他的心里忽然感觉到快乐,那快乐不是一场喧闹,而更似一种慰抚。 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声而来的吗? ——阳光密匝匝地泄下来。时间是干燥的雨,冲洗着天门街上所有人的皮肤,要把它们洗皱洗老。 可这都不怕,那琵琶声中的快乐不是贺昆仑琵琶声中的快乐。它穿透时间,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华,不倚仗迷离瑰彩,不倚仗虚荣夸饰,也全无强迫,绵绵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灵魂都浸到古老的宁静里去。而那时、你的苦涩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让人觉得灿然得年轻起来…… 街底下众人都听得神思一晃,几乎没有人觉察那琵琶声渐已停了。 最后,却是贺昆仑忽自木楼中站起,以胡人之礼冲着那女子稽首一谢。 ——然后人们才醒过神来。 ——然后、欢声雷动。 就在这动地欢声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顺着匹练溜下楼来。 他溜向了那个男子的卧处,站在距那侧卧的人十余步远,一动不动地把他看着。 他背后的喧闹都已跟他无关,他一双眼珠极专注的极专注的,乌黑乌黑的,一直盯着那个人。 像一只小猎狗儿,即还没学会盯着猎物,也没学会掂量主人,它只是带着天生的本能,去看待着一场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终之后,嫣然一笑,即挟琶而去。 这一场“斗声”至此已经完结。 众人好久都回不过味来。等回过神时,就潮水一般的向那传说中女郎的去向追踪而去。 却奴只觉身边的人河水一样的流过,他们都在追随向给了他们快乐的琵琶。 人人交口地问:“她是谁,那女子是谁?” 天门街像一条积蓄好久,终于开了闸的河,人人都在走,泛着快意的波涛地走。 他们从这条街上热烈地流去。 ——只有那孩子,盯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的。 三、肩胛骨 积庆寺就坐落在积庆坊中。 这里坊寺同名,却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积庆寺盛于前隋,本朝以来,香火再无当日之盛,可积攒下来的底子犹为可观。不用说那些碑塔殿宇,贝叶典籍,单只寺内外那多达数百株的古槐就颇为可观了。 这是个古寺,前后共有三进,左边还有一个跨院。寺内外到处都是古槐。这些古槐伸出的枝叶几乎荫蔽了所有的殿边檐角。斑驳的琉璃瓦在时光的冲刷下安安静静地卧在古槐的荫庇里,残缺的琉璃面儿仿佛古槐叶间偶尔漏下的阳光。 那阳光落在上面就赖着不动了,那感觉,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他是跟踪着那个侧卧之人的脚踪儿来到这儿的。 ——那时天门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两个多时辰,延吉坊的拐角边上,那个卖古铜器的店门口,却奴还在盯着那个侧卧的人。 这条街平日就是条整肃的街道。因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门远远地在西边衔着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浓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烧残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泼着。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孤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那个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在院墙下绕了绕,终究不敢进去,就攀上槐树,直接爬了上来。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在那槐树伸进跨院内的枝桠上。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发现贺昆仑正气冲冲地站在里面。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在延吉坊边,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直接走到那人身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的确认。 ——“你就是那个在云韶厅上起舞的人。” 他见过这人不只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点亮了,他在月光下写字,用袖刷着露水写字,却奴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厅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学会你……一样的、自由。”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冲得血直涌上来,涌上他的脖颈,涌上头,涌得头都忍不住要眩晕了。 哪怕仅只是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却奴也觉得心里快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 ——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还有,和你一样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来不及说。 他在铜器坊边直盯了那人两个多时辰。两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日光的返照后来渐趋黯淡,就在他还在犹疑着要鼓起勇气上前时,那个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块肩胛骨没入衣衫下,黯成一块三角的铁——折戟沉沙般、犹未消磨尽的那段铁,就在余光渐敛的街上无语的离去了。 却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还是沾上了两滴泪。 ——如果当时自己这么跟他说,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佛院的经声安宁地唱晚,却奴的嘴唇却忽哆嗦起来。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压下,暮神在泼它最后的有决定意义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个身子忽然都在颤抖,他忽然想,自己会在那条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颤抖着唇对他说: ——“因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别人都说他像块木头,他也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块木头了。所有的恐惧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视与不公他也忍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他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经诵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在回头看着后面,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在天门街上斗声的那个女郎!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在院内的贺昆仑已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从躲的地方现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在空中,口里还怒喝道:“我叫你还绕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你绕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个没个影儿吗?你算准我想不出你是谁吗?居然冤了我这么久。不是下了楼来,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画的那颗红牙,我真想不出竟会是你!还以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在这么个庄严寺庙里面,玩起猫捉老鼠式的把戏来。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得都有丝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做声,只是无声的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博击! ——他们就是那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跃去,贺昆仑在后面紧紧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门,贺昆仑扑起的身形却被门顶挡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时就抓住了那女郎的发髻! 那女郎似是未觉,犹向前窜,这一窜已窜进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门。 却见贺昆仑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哟”一声,然后两人身影分飞。 女郎负痛向月亮门里跃去,贺昆仑却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后后翻了回来。 只见贺昆仑手里提着一团东西,那女郎人已不见,却是贺昆仑把她满头头发都扯了下来! 却奴一惊,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 ——满头的青丝! 他想都不敢想,这满头的头发被扯下,该会……是怎样的疼痛! 贺昆仑怒哼一声,把那头发随手一掷,犹自不肯罢手,如旋风般跟进了那月亮门洞。 攒成髻的青丝就那么委乱于地,却奴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听得月亮门里面爆发出一片乱响,裂丝碎帛的,刺耳惊心。然后只见一块块碎帛从那院墙里掷了出来,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贺昆仑撕碎,正一块一块地被贺昆仑往那月亮门洞外甩。 却奴早已看得义愤填膺,他心中说不出的怕与乱,他极喜欢那女郎弹奏的琵琶,心里只祈祷着铜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赶来。 可他就是不来。 这孩子实在不忍心见到贺昆仑输极红眼,这么凌虐着一个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墙上的一块瓦,奋力就向那月亮门里掷去。 “咣当”一声,只听得瓦碎于地。 他当然打不中,他还待再掷,却见贺昆仑与那女郎两人已又从月亮门里缠斗出来。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脱了外衫束缚,仿佛更自在了些,这时滴溜溜一退,已避开贺昆仑丈许远。 却奴急切地看向她的头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缝了眼的看,生怕见到的会是血流如注的场面。 可那人头上却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却奴揉揉眼,又向她脑袋上望去。 只见光光的一颗头颅上,寸草不生,看着都不似一个女郎了。只露出六个斑白的戒疤来。 却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见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却露出了一袭僧袍来。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纯了,灰里泛出点古怪的红,显得那灰又苍老又妖艳。 这时,她正随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晒的杏黄色的丝绦。 她用那根丝绦束好了腰,接着哈哈一笑,朗声笑吟道: 前世是个女郎, 今生做个和尚, 不知何世挑脚? 不知何世称王? 却奴犹不敢信,却见那“女郎”往面上一抹,却把一对细细的眉毛都抹了下来。 卸掉眉毛的他,越显得神清气秀。只是一颗头上却全无毛发,相比于贺昆仑那须发猬张的脑袋,更显出有一点邪气。 却见他退远出丈许之地,一稽首,笑吟吟地道:“师兄,见怪了。只是西市商人出了千金许我为那佛面添金,小寺现下正香火不盛,小僧情非得已,只有得罪了。” ——“她”居然是个和尚! 那边贺昆仑却早料到似的,犹自气呼呼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不定。 那僧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假发与撕碎的衣衫,“与师兄斗技之人,适才已遭痛辱,剥衣毁发,不复为人。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不相干的贫僧,师兄总可以放过手了吧?” 贺昆仑正待反驳,却听那僧人轻声一叹:“当日希声堂下,弟子星散。乌孙阁里,现存于世的不过师兄,罗师兄,加上我三个,咱们定还要呕气呕上个不停吗?” 他最后一句语气微婉,让贺昆仑听了都不由心下一软。 只见贺昆仑盛气稍敛,顿了顿,才重又怒声道:“师兄?你还认得我这个师兄?你但凡还记得我这师兄,也不用这么暗地里使绊子,叫我在整长安的人面前下不来台吧?” 他越说越气:“更可恨的是:还一时扮做女郎,一时又出家装什么和尚!你我同门二十载,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倒底是男还是女了吧?” 那僧人一时无语。 贺昆仑却喝道:“你是不是现在还掂念着那个曾辱我师门的……” 那僧人突然岔话:“今儿不提这个。” 他眼角一皱,皱出点鱼尾纹来。他的面相当真又不似男又不似女,只见皱纹里刻出一抹深艳。 “难道你没觉得,现在这院里的,不只你我两个?” 那僧人道。 贺昆仑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抬眼望向檐角:“看了半天,你也该出来了吧?” 一片衣影就从梁木上跃出,全不容人看清的,就已跃上了檐角。 有槐树叶遮着,却奴还看不清。只见那和尚的目光死死的盯上那个人,姿态间似乎只有一句话:“是你,果然是你!” 却奴也是这时才认出,那正是云韶厅顶,铜器坊边,他两度见过的那个男子。 好一会儿,才听那和尚放声笑道:“肩胛,一晃几年没见,他们还没杀死你吗?”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杀死了。” 檐顶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现在是烽烟里游回来的不得超生的鬼。” 贺昆仑这时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气。 他似乎重又变回了那个东市木楼顶上怀抱着一把琵琶的贺昆仑。 他望着屋瓦上的那人,眼角余光扫向他的师弟,嘴里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贺昆仑的面色怔忡了下:与这人十七年前初会,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见,那么沉重的时光一时压服了他的怒意,压得他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猛地一摆手:“这就算是你我师兄弟当年的知音了。” 说罢他扬声一笑:“他这是为了见证咱们师兄弟的落拓而来?” ——一时,他们三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仿佛睽违已久,却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酒已歇,茶已残,过去的交情是曾经沸过的水。如今重见,却只一点细火在胸中明灭着,彼此凄凉地知道:那水、是再怎么烧也烧不开了。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来。 那碗酒被一酹于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过。 最后,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着森然的白茬,像要把过去一道道划破,让已经结痂的过往再割出点新鲜的痛楚来。 ——这仪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风度着实令人奇怪,又华严,又妖异。 然后,一个坛子就不停地被从院里传到屋顶,再从屋顶传到月亮门边上。 ——三个人,三种心事;一坛酒,一个月亮……江湖,那曾经的翻翻滚滚的江湖;烽烟,那如今已渐宁寂的烽烟;似乎就藉着那酒远了,也藉着那酒后之力升腾起来。 只是他们都不愿说起。贺昆仑眸中那被浑浊掩尽的深碧,“肩胛”那耸然突出来、更见锋利的胛骨,与那僧人褪去眉毛后额头眼角跳出的细细的皱纹,似已诉说尽了彼此的过去。 他们心底,或许还有久远的琵琶声传来?……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时是满月,不像如今;那时,他们也曾这么喝酒,只是比现在还多了一个人;那时的“肩胛”也还是卧在屋檐之上,他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 当时他把一坛酒凑到自己嘴边,那是饮到第几坛时?嘴里说了句:“琵琶,据说本是乌孙公主马上所制……” 只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弹拔的兴致。 因为那时都还年轻……“琵琶”?“乌孙公主”?“马上所制”?……单只这几个词,似乎就足以激发得想像中弹跳起一抹辽远的艳异。那寂寞的黄沙一下覆盖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间就似相得起来。 而想像中的面纱,大漠上孤单的马背,马背上那袅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头可是胡杨?抑或红柳?那么奇异的宿命与遥远的漂泊……几个人心里一时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却被传说里的马蹄声渐渐搔弄得痒了起来。 那一夜,后来,他们“乌孙阁”三大高弟几乎轰响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听过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的彻晓联奏。 只是那时的未出家的善本,还妖异的名叫“红牙”。 七十二路烽烟疾,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它生蒿草已披离…… 当时是谁唱的这一段?那乱世里野草一样的生,与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盏,自成欢颜。 ——那样的时世,彼此都如飘蓬。可那样的时世里,彼此曾那样的年轻。 回忆里总有可以让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过去,血与火都干涸了,只回望到那血与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烟。那烽烟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毕竟是一场乱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乱离。 “这是一个盛世的开端了吧?” 屋顶的人突然开口。 “盛世?”贺昆仑忽然哗然大笑。 他本是龟兹人,与汉人唯一的牵连不过是他后来也入了“乐土”一门,算是“乌孙阁”子弟。 当年,他入中国时,还正值隋朝全盛。他本是龟兹皇族,因为龟兹内乱,所以不远万里,求援中土。不过当时炀帝懒得理他。他为求亲近朝廷,才开始学弄琵琶,所以入了狮鹫峰“希声堂”,苦学七年,终于艺成,自信足以进呈御前了。 不成想这时已值隋末,天下大乱,他的苦心孤诣尽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尽随流水。 ——如今,还提什么“盛世”! 再强的“盛世”,他那一个家族,在龟兹早已覆巢倾灭,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仅剩下的唯一“完卵”。 ——这样的盛世,又与他何干? 善本微微笑道:“确是一个‘盛世’到来了。” 他的笑里隐有苦涩。 虽说号称“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对他并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门的师兄贺昆仑,也对这师弟所知甚少。 他们只知道善本绝不是个自甘寂寞的人。据说、他母亲是突厥人,他父亲是汉人,在隋末的那个乱局里,他也曾襄助沈法兴、梁师都、薛举…… 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当今朝廷的敌人。 只听他淡淡道:“只是这个盛世,已再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三个人一时都默然无声。屋瓦上人忽自坛中长吸了一口酒:“秦王据说还算个英主。” 善本猛地笑了起来。 他一张没有眉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揶揄,只是这揶揄却带着点自嘲的味道。 “当然是个英主。他身边龙虎云集,不提什么英国公、卫国公以及那一干鸟文臣,就是李淳风那小子居然也辐凑到他身边了,当了个什么劳什子‘秘阁郎中’。” 屋瓦上人疑惑道:“李淳风?” 善本嘿声道:“就是黄冠子,你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已。当年他以推背之术、以及占星之技名噪隋末,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的那个。” 屋顶上人一点头。 善本忽然大笑道:“就是他,三年前秋天,忽然启奏,说什么‘北斗七星官化为人,明日西市饮酒’。那你口里的秦王——现在早是皇上了,就派人在那儿等侯。第二日,果见医卜僧道诸人等,一共七人,奇形古貌,在西市饮酒。使者就上前相召,请他们御前见驾。那七个人相顾笑道:‘他又怎生得知的?必是李淳风小儿卖我!’说罢,各自不顾而去。” “你知道那七人是谁吗?其中鬼谷一派的两个,还有‘巴人鬼’,‘蜀人仙’,‘楚人巫’都来了,再加上王屋道士和眇和尚。这是他们‘星罗盘’中人物,个个都算矫矫者,都可称做隋末乱余的一时之选,当年李淳风又何尝不算他们之中的一个?” 说罢他拊掌大笑:“但就是这个李淳风,这回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么终老荒野,再别露头;要么就请入奉朝廷!” 他由笑转叹:“那人当然允称英主,嘿嘿,招揽天下之士,又道‘天下英雄尽入我糓中矣!’只是这么养士、用士,最后只怕终究天下无士!” “这盛世,是再没你们这些不甘依附,又无心造反,却总想以一己之力自我依恃的人立足之地了。” 屋顶上的肩胛一时失语,忽扔下那坛酒,直朝善本掷去。 善本伸手接过,仰面向天,一大口酒倾倒而入——这世间多的是块磊,大大小小的石头,大大小小的才气,大大小小的不甘服首、与世相忤的悖逆,大大小小的郁结成石,都只有托寄这一坛酒中了。 那屋瓦上的肩胛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却忽振声道:“十五年后入长安,当时故人几人还?” 他的声音忽转低迷: “可惜只见到你们两个,罗黑黑罗师兄哪里去了?” 他一语未完,院中的两人忽已失色。 他们绝口不语,如遭禁忌。 天下的云猛地盛了起来,把那弦月已压得踪影不见。 屋上忽起大风,沙石奔走,铜马丁零。 天色变了,那大风陡然而起,押解来无数乌云,把那天包裹得铁桶也似。 数百株古槐枝叶一时鸣响,鼓噪得人耳朵都黑了。 却奴猛地觉得眼前天光一黯。 那一阵大风突然刮来,全无征兆。院内垫的黄沙被吹起,躲在槐枝上的却奴只觉身边枝柯动摇,突然被迷了眼。 他伸出小拳头向眼上揉去,闭着眼,感觉到眼底尖锐的痛,身外突然漆黑成一片。 然后在那沙石声中,他恍如听到琵琶弦的一声重响。 ——他出身教坊,可从来没听过这么重、这么低音的琵琶声响。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可能不是琵琶声。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雷,随着那雷到来的,是万千点大滴大滴的雨。那雨硕大,硬得跟石子似的,随着风声,雷声灌进他耳朵里。大大的石子要挤进小小的耳朵眼。他还睁不开眼,这种地撼天威之势已压得他心头惶惧,只觉得自己在那槐树顶上,只怕会更接近雷轰电掣,怕得他闭着眼都觉得自己身子摇摇欲坠。 有那么一会儿,他才感觉不对: ——确实不对! 自己此时身上干爽爽的,分明全未落下雨滴,而风吹在身上也不像听到的那么大,更无闪电划入闭着的眼帘、依那雷声它本应会瞬息即至的! 一滴泪终于把他眼里的沙子冲出,他急切地睁眼望去,四周确是黑暗下去了,只影影绰绰得看得到一些轮廓和影子。 天阴黑黑的,月虽不见,风虽起,可实在全无雷鸣电闪,更何况风雨! 接着,他忽看到善本、贺昆仑,包括他景仰着的“肩胛”似乎都各在原地闪避!有一个壮伟的身影正在追击着他们,那人怀里抱着一把硕大无朋的琵琶,那些近似风雨雷电之声就是在他琵琶上发出的。 他一手拔弦,另一手却全不按柱,只是轰雷掣电地向院中那三人追击而去。 那矮小霸气的贺昆仑,那身姿灵动的善本,居然都被他追得似乎已全无立足之地。 却奴眼中一迷,只觉得那黑黑的影子壮伟得都像殿前泥塑的四大天王中的“琵琶天王”,应了这风起之召活了过来。因为这几人扰了佛门清净,所以一意要追杀他们! 他那把琵琶与世上所见也全然不同。一是出奇的大,二是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低音琵琶,弦上发出低吼般的声音,那些做弦用的羊筋最粗的怕不似小儿手臂! 这样的一场扑杀蓦然到来,势如狂风暴雨!却奴只见贺昆仑与善本处境分明已岌岌可危,屋瓦上的“肩胛”终于躲不住了! 然后却奴只觉眼前一闪,一抹细亮的光线在那闷郁已极的风声雨瀑里暴发出来,极疾极利地划出,像是一道闪电,终于迎合向那闷闷的、要殛尽巨石荒野的、似要永无止歇的雷声! ——“肩胛”出手了! ——他终于出刃! 却奴几乎要欢呼一声。 他在心里早已把自己跟“肩胛”绑在了一起。他也早已渴想见到肩胛的出刃! 漫天“风雨”骤停。 只有雷声余响还留在众人耳朵里余音不息地捶着。 捶得人心都跳得慌不择路了。 ——天上云飞云走,终于月绽一线。那些微而至的光芒中,却奴只见“肩胛”与一个壮伟的男人对峙在庭院中。 “肩胛”手中的刃因为停了,已全无光泽,黯如生铁,沉入这夜色里。 那人琵琶上的五弦却泛着些淡紫色的光,犹未停息的振颤着,振颤出一片五彩的潋滟。 那把刃正搭在那把琵琶上。 然后,“肩胛”忽退,猛地收刃,倒跃上屋瓦顶,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 那来者一块石头似地兀立在院子里。 过了好久,屋顶上的“肩胛”才叫了一声“罗师兄……” 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哑。 那个罗师兄默然良久,才“嘿”声道:“嘿嘿,小骨头,小骨头。当年的那个小骨头,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难怪江湖传说,你已臻绝顶高手之境了。” 听他开了口,善本才终于从狼狈中缓过神来,也终于敢怒声质问道:“罗黑黑,你想干什么!” ——来的竟是罗黑黑! 只见那人猛地一拂弦,琵琶声重浊而出,击得善本抚胸倒退出两三步。 然后才见那壮伟男子突做金刚怒目: “干什么?杀了你,杀了你们!就干你嘴里的那个‘罗黑黑’与‘罗师兄’!我要杀光所有还知道有这名字的人!” 琵琶弦上的振颤好像也传到了他的身上,他怒得几欲浑身都颤了。 如果有人见到过一座山的颤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会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恐惧。 善本与贺昆仑的脸色就一齐变了。 看他们的架式,像都想抬腿就逃。 屋顶上的“肩胛”忽挥袖一踏,脚底踏出了一声裂响。 他踩碎了一块瓦,才道:“罗师兄……” 这一声击散了罗黑黑那凝郁的琵琶声。这声音中有疑问也有慰藉。恍如风雨故人来,纵相逢于对面难识之暗夜,彼此尽有沧桑,也自有沧桑过后、沧海归来的一点……旧情。 那旧情慢慢熄灭了罗黑黑身姿中的火气。 他忽然闭目,废然一叹,整个人静了下来。 当他重新睁开眼,就望向善本与贺昆仑:“今日东西市斗声的就是你们吧?” 那两人一点头。 只听罗黑黑闷声笑道:“如我还在,岂容你们争王争霸!” 这一声气慨极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与贺昆仑这么骄傲的两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唇相讥。 屋顶的“肩胛”却猛地投来询问的目光。 罗黑黑终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问我如今何在?为何不在?” “呵呵,我如今长了运气。就为我琵琶当真天下第一,举世无俦,又不惯尘世奔走,与那些俗人交道,所以当今天子已召我入宫供奉去了。每天好酒好肉,再不与那些市井小民们纠缠,当真痛快啊痛快!” 他语气甚豪,不知怎么,却奴听来却有丝怪怪之意。 善本与贺昆仑都不说话,看样子似是不敢说话。 只听罗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内庭趋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见,耳鬓交接也未尝不可,当真享尽艳福啊!” 他说着似是微笑起来。 可那微笑只是大风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宁寂。只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却奴因见他性子古怪,又是狂燥又是庄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树枝,生怕他狂性发做又弄那古怪已极的琵琶,把自己从树上震下来。 罗黑黑猛一顿脚,脸上的泪滂沱而下。他声如沉钟,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为了这便于侍圣,内庭趋走……” 他双手一划,琵琶上五弦俱响,摧人心肺。 ——“他们把我阉了。” 屋顶上的“肩胛”的声音猛地激楚:“谁干的?” 他这一声锋锐凌利,刺入夜空,真如刃颤。 ——他这一下全无自掩的激鸣,终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却奴只觉得于一地闷雷封口,暴雨淹兹中忽见一翅之激翔,激动得心都颤了! 只听罗黑黑沉声道:“谁干的?难不成我罗黑黑最后还要倩人复仇?” 说着他笑了。 “所以你别问,我也不会说,总是比我强的人罢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这是个盛世的开端。在这样的开端里,有些人,就该早有自知的去掩面沉没……” 他尽量要说得平和,可说到这儿,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说到底,终究是这东西误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击之术,纵练不成你那样的一刃绝尘,也断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后他已不是对人说话,口中只狂叫起来:“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毕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里砸去。 旁边人不敢拦他。 却奴自小以来,一向认为自己此生孤楚,只怕伤心再没有似他的。此时一见,才觉出:倒底什么叫做痛发如狂。 可那罗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极重,接着接着,一下下竟越来越轻了,直至最后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轻轻地抚了抚,爱惜地抚摸那琵琶的裂口。那姿式,竟有一种和他身形全不相称的温柔。 却奴的眼中忽然泪下。 而罗黑黑脸上的泪已如长江大河——他的手如一个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纠缠去:暗夜里的爱恨交接,抵死缠绵,明知自误,却不肯偷安。那琵琶在他的抚摸下也喑哑地叫了出来,叫出了它的伤,也叹着他的痛,全不成调,却悱恻如斯…… 那一夜,后来,这“乌孙阁”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索弄了一整夜。 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猛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那样的爱恨难明、那样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他要在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一个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贺昆仑的却像一场人间烟火,他一直试图点燃快乐,用那烟火样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尴尬痼疾。 他们弹弄得尽兴,直至夜近三更。 却奴却见“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马上下树尾随而去。 去时,他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各自吟唱,边拔边歌道:“马上琵琶呀、关塞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息徒兰圃,秣马华川……朔气传金铎,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 四、谈容娘 “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含光门侧,隶属于左骠骑营的营宅中,一连串的跺脚声,拍巴掌声,吹口哨声,使酒笑闹声传了出来。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闹。他们都是军中将校,他们都在粗着喉咙唱歌,唱的正是这曲《踏谣娘》。 今天是左骠骑统领于重华的生日。于重华身领虎贲中郎将之职,为人坚忍,平时御下极严,可是逢到他的生日,还是容许帐下同袍酣然一乐的。 这里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过四旬,可是依旧未娶。别人问他为何,他总说:“经逢乱世,要全此一身,已属不易,更何况家小?” 他的脸本来就像个核桃,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个被压裂的核桃。 听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现在的虎贲中郎将于重华、当年可是以技击之术名驰一方的好手。虽说赶不上万顷王,波罗密,风尘三侠以及星罗道中诸人的名气,却也算得上入流好手。连他也说全身不易,那别人又待如何? 可于重华一张干硬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却也不由让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时,全国人口已过八百余万户,可自从隋末离乱,人口骤降,到初唐年间,人口仅余三百余万户。 不是从那场战乱中走出来的,只怕很难理解活下来的不易。 ——天下军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愿而加入军藉的?现在他们活下来,当真是从尸坑里爬出来的。那过往的日子,当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 于重华的家布置也极为寒肃,可以说全无铺陈。照说以他现在的地位,断不至寒苦至此。 人皆重轻暖,生命的欲求枝枝叶叶的开散出来,开成满厅满室的铺设,开成锦茵玉褥,炉瓶三事,瑞脑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旧堂鄙室,宽敞是宽敞,却简陋到了极点。 可你只要一看于重华的脸,就会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乐趣。 让他还稍显有一点人味的是:他还喜欢女人。不过他即无妻子,也没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过是“夜半来,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欢看到那些女人的脸,因为相貌的记忆总会勾起一些牵扯。他想象中的女人,不过是一些遥远的、只可偶然一触的温热的身体。 他甚至都不愿费力去寻找,总是由帐下小校随便找来哪个女人,他也就会随便留下。 他营中帐下的同袍都对他的怪癖深感骇异,甚至私底下常开玩笑地猜测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时会是何情状,由此牵扯出许多秽语。但在那些滑稽猥亵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凉也就那么轻易地滑了过去。 厅堂上将要舞弄的谐戏正是《踏谣娘》。 有唐一代,还没有后来剧情那么复杂的杂剧,《踏谣娘》可谓当时最流行的谐剧了。 这剧的起因是这样:相传北齐时,有一人,姓周,疱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欢自称为“郎中”。没事儿爱喝个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进了门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过,常常逃出门来在街上痛哭。那姓周的不顾众人围观,人越多越来劲儿,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的,还是不停地追打。 这本是人间极常见也颇为哀惨的一景,可能因为太过常见,大家已经熟视无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时,丑着一张酒糟鼻的脸,摆动着一双罗圈的腿,姿式太过好笑,后来,这原本悲惨的追打竟成为当日街坊间的一乐。 接下来,这场景被优人蓦仿,到处搬演,传为笑乐。以致后来传承下来,竟成为一出有名的谐剧。 唱这出谐剧时,观众从来都预先准备好了笑——那是一种对比式的快乐,这快乐是无情的,它让观众产生一种身份高出戏中人一大截的满足感,跟雨天躲在屋檐下等着看别人在街上摔跤一样的快活:自己正穿得干干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马上就要滚上泥了。 屋中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人人都在等着演《踏谣娘》。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已这么快活,接下来那优人怎么还能把这兴致拔弄得更高些? 今日请来唱这出《踏谣娘》的却是张五郎和谈容娘。 他们是一对夫妻,算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两个角色。 张五郎又唤做张郎当。“郎当”是粗话,被这浑名形容的人个子矮小,容貌丑陋,整个人一眼望过去,最触目的就是他脸上那根通红触目的酒糟鼻了。 有尖刻的人教会了小孩儿们一句歌谣,小孩子就老跟在他屁股后面恶毒地唱:“红而光,腊尽春回狗起阳……” 他却从不恼,得了空儿还能和那些孩子玩在一起,打手批子赌瓜子儿,有时输了就让那帮孩子摸他那鼻子。 他身上自带着一种快活,那是一种人人乐见的自轻自贱的快活。可这快活看久了,也有一种磨牙式的酸痛,所以那些小孩儿也跟他玩不了多久。 更出奇的是,他的妻子却美艳异常。 如单凭良心讲,他妻子谈容娘也不过中上之姿,远当不上什么晓芙玉露。可跟他在一起,那么一对比,一个滑稽、一个谨饬,一个委琐、一个清皎,就让人觉得这女人着实有一种妇人式的美艳了。 谈容娘在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可你如果见到她,可能会觉得: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清清皎皎甚或有些羞涩的妇人?传说她表面清谨,骨子里却极为风流放诞。他们两个,一个滑稽涕突,一个风流自肆,难怪她男人成了长安城有名的“鬻妻”者。传名到后来,以致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种符号了,你若说哪个男人“张郎当”,被说的人会视为奇耻大辱。 他们最多的客人还是长安城中处于中下层的商人与军士。那些邀他们来演戏的客人,常常会拿出酒来,尽着那张郎当来喝,为盼其速醉。灌倒了丈夫,那妻子…… 张郎当在千杯不醉中,极有名的一句名言也就从他嘴里冒出了:“但多与我钱,吃饼子亦醉,不烦酒也。” 这句话流传极广,以至后来形诸文墨,载入唐人崔令钦的《教坊记》,跟他们舞弄的《踏谣娘》,同传长安,俱成笑乐。 这时,那厅上坐的都是左骠骑营中的将校。 时下虽值承平,他们可大多从战乱中走过来的,个个都极粗粝,一个个拍着桌子闹着酒地催着张郎当与谈容娘上场。 主人于重华坐在主位上,满座之中,只他一个虽也喝了酒,却还能容止端正。 他看着满座同僚的使酒笑闹,眼中隐含着不屑。那不屑中却也有一点钦羡之意:都是从那场战祸中走出来的,见过了那么多苦痛、腐肉与尸体,他们怎么还剩有这么多生命力来感受到快乐? ——而他,是不行的。 这时却有两个人正从外面走来。他们是含光门值勤的校尉。一进院子,看着厅中灯火,其中一个就笑道:“他们倒玩得快活!” 另一个道:“要演《踏谣娘》嘛!今儿请来的还是唱这个顶顶有名的谈容娘了。于统领一向冷冰冰的,大家伙儿在他手下也压得太久了,今日难得一回,大家伙儿凑起来闹一闹也应该的。” 另一个眨眼笑道:“我知道为什么。邬老七前日把于统领得罪了,今日这‘踏谣娘’该是他请的。听说他已给了张郎当好多钱,不用再拿饼子喂醉他了。我只想不出,于统领平日那么冰冷冷的,可碰上脸儿虽小、身上肉却实在多的谈容娘,他那一身冷骨头不知暖不暖得过来?” 他的同伴就吃吃地笑起来。 那同伴手里还提着个孩子,走到厅前,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掷,交给厅门口兵士看管,就要上厅。 旁边人问道:“老秦,你带了个什么?” 那老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赶上轮值,错过你们好一场热闹!到这时才下夜。没想运气好,街上逮着个犯夜的孩子。别看这孩子小,也是教坊里的,今儿下午还在天门街还大大露过一把脸呢!现在谈容娘上场没?……还没?那我到得还不算晚了。且等他们唱完了,咱们再叫这孩上,到时咱们还有的乐呢!” 说着,他们两个进了厅,抢过在座的一碗酒就喝了起来。 那被掷在地上的孩子却一动不动,分明已昏了过去。 ——这一天,他实在太累了,从没经历过的事就那么惊心动魄接二连三地冲到他眼前,他小脑袋里的那根弦早绷得快断了。 何况他是如此的失望,能弥补这么深切失望的,也只有昏睡了。 这孩子正是却奴。 傍晚时,在延吉坊边,他就被“肩胛”抛开过一次。可他却犹未死心,抖着机灵跟着他到了积庆寺。 积庆寺中,风云变幻,到得罗黑黑、善本与贺昆仑用三把琵琶轰轰然、簌簌然地把他们自己完全掩埋起来,全然忘我,没天没地地拔弄起那几把琵琶时,他猛见肩胛叹息了一声,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来。 那时天已黑透,他遥遥地认得肩胛的影子,就在后面疾追。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浓如酒的心事中,没有发觉他。 却奴却只管追着,却全忘了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时的长安,还是禁夜的。所谓“宿鼓断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净街鼓敲起,鼓声断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绝车马。 一百一十坊全部关上了坊门,一个方格一个方格的彼此孤立。这以后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逻的兵士抓住重罚的。 可却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只管没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机会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还是越去越远…… 却奴想张着喉咙地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颗心跑得砰砰的,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么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阵抓心抓肺的痛:总是无望,总是无法牵上谁的衣角,总是逃不出长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还是沿着朱雀街又追了好一会儿,怀揣着那一点点残余的希望,拚着那一点残余的脚力,拚力地追上去。 直至这希望完全被黑暗扑灭,四周的夜笼罩下来,低压压的,像一大副黑黑的茧绸,那么厚密结实的捆绑了他,再也挣扎不出,他才猛地停下来,双手拄在膝盖上不停地喘。 他忽发了一个孩子式的傻念:情愿自己可以不喘,情愿自己可以在这时死去,情愿他从来都没有生出来过——让这夜压下来,压毁全城,压倒这个长安,压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这个下午到晚上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梦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贺昆仑的上下跳脱,有如那罗黑黑风雨骤至、雷电无凭的暴怒,还有、那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笔的嵯峨……可这些都已灭尽,睁开眼时,只是一眼望不尽的无望的黑夜。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两行泪从眼底涨满出来,一个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么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个小孩儿似的哭,可这哭怎么也止不住,先开始还只是默默的,接着变成抽嗒,接着、都快变成嚎啕了。 ——可就是哭,在别的小孩儿多少有点要胁的意味,他却能要胁谁呢? ——他还怕,这一哭,会发泄得自己什么也不剩。 多少年来,他不自觉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来垒成一道坝,让那坝内的勇气慢慢涨高起来,积蓄起来。 他怕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那两个下夜的校尉。 那两个校尉正走走说说,不时粗鲁地笑着,走向他来。 这时一个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声。 他们本不是长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隶属于禁军,捉拿“犯夜”并非他们的差使。可这时见到这么一个孩子,尤其是在厌倦的站岗之后,忍不住就想把他逮住捉弄捉弄。 带着一种无聊地想看这么孩子怎么瘪着嘴哭的兴致,他们逼近却奴。 可那本正在哭的却奴一见到他们迫来,反不哭了。他飞快地逃,能多快就有多快地逃。 那两个校尉怒声道:“妈的,真是一只兔子!” ——如果不是各坊门紧闭,没有任何遮蔽物,却奴本可以逃掉的。 但他们还是很费了点力才捉到他,一人提着灯就戏弄地照向他眼睛,及至看清他面容,不由奇声道:“咦,你可是下午东西市斗声时爬上高楼的那个小孩儿?” 却奴不答。 见那人正跟同伴解释怎么见到过自己,稍露疏虞,却奴就照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接着双腿一挣,起身就想逃走。 那汉子粗鲁地骂了一声,另一个人已捉住了他。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却奴后颈,就把他打昏了过去。 却奴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鼻子里腥腥的。 正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咸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让他清醒过来。 他拿手一抹,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掷在地上,鼻子碰到石头流出了血。 他一时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里。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肩胛”,他就那么摇曳着一身长衫在这样的夜里从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这儿,他还是感到悲伤。 可他的眼还没全睁开,耳朵却先已苏醒了。他耳中只听到一片粗野嘶哑地笑声,笑声中还有人唱着: “踏谣娘,合来……” 却奴的身子一抖,厅上的谐戏分明已演到高潮! 这出戏开头一般是一个素装妇人——要有一些美态的——哀哀苦苦地哭,念着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牵枝犹带情,无端狂夫来搅扰,抛坠尘泥心已惊……” 这唱段本甚悲凉,可不容这悲伤牵动观众,一个罗圈着腿、走得歪歪斜斜的丑角儿就上场了。 他一上场就歪着脖子梗着张脸,探着他那酒糟的鼻头问:“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们别用裤裆挡着我呀!” 底下观众就会一笑。 然后他猛做“看见科”,盘起一条腿,脱下一只鞋,再做“绊倒科”,“爬起来科”,接下来就追着她打。 这出戏本没什么情节,就是那可怜的女人和那个酒糟了的汉子之间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们一定要逃得宛转,打得滑稽,就是这成就了数百年来让士民欢乐的极趣。 ——常常要到那“踏谣娘”哭得最惨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时,观众们就会在旁边一起和声笑唱道:“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此时厅中的情景正值疯狂——厅中都是军汉,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气,大起喉咙来唱歌也唱得远比一般市民来得闹腾。 张郎当与谈容娘舞到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时,厅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见淡容娘衣衫不整,只见看众们已个个坐立不一:有人踏着步,有人拊着髀,有人更是不顾节拍地乱敲打起酒杯,更有人颠狂乱呼……岂止圣乐作可令百兽率舞?只见种种酣狂随着那踏谣娘的戏舞一起发作起来。 一时只见几案上杯倾盏倒,灯光下人影交错。酒水顺着胡须淌下来,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滚着——因为那唱踏谣娘的女子年纪虽说轻不轻,却别有一种妇人风韵。 她青衣皎面、团团似月,皓腕纤指、俱带风情,尤其这灯光下看来,实在是、太引人乱情了。 ——这么美的妇人正在挨打,打她的还是个罗圈腿、酒糟鼻的矮子,不知怎么,这却唤起了一众人等的兴奋与快活。 只见他们都顾不上自谨了,明知主官在座,犹自呼喊号叫地叫嚷开来。 就在这一片叫嚷声中,却奴望向厅内,然后他不由怔住,几乎无意识的,忍不住低低喊了声:“娘……” 杂声那么大,却奴的声音也是才醒过来的,那么小又那么含混不清,可厅上弄戏的那妇人却似听到了。 只见她猛地回头,于满厅辉煌灯火外,夜极阑珊处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泪忽然流下来。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刚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过是在做戏,也一直不用真个流泪。 厅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为何来,只觉她脸上表情楚楚可怜,不由掀屋顶就爆出一声“好!” 谈容娘的眼神中却一脱演戏时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惧也有哀怜。 却奴只看到这一眼就怔住了。 在那样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那么怯怯缩缩地站在厅外,那么的孤弱,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儿。 ——可他不要当一个小孩儿! 可他不得不当一个小孩儿。 却奴眼中的泪猛地弥漫。 其实,他与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陔的。从他懂事起,从他知道别人眼中的“张郎当”与“谈容娘”是什么样的形像时起。 可这一眼,穿心透腑,于人世的炎凉间穿透出来。只一眼,该了解的就都了解了,该心伤的却遭慰抚了…… 可张郎当追打的舞步猛地缠住了谈容娘,不容许她小小的分神一下。 却奴愣了愣,他从来没见“父亲”演得这么卖力过,可他这时偏偏这么卖力着! ——不知他有没有发现自己,还是已发现了所以更不容娘这么为自己牵开心思? 却听张郎当带着酒醉的怒气问道:“前日,你却是干什么去了?” 谈容娘一怔。 这话原来是他多加出来的台词。 却见他一指身边左席上的参军邬老七:“你去了他家里,还把我独自抛在前面,你跟他进了后面,磨磨蹭蹭,等出来时,髻儿也歪了,衣衫也窜了,脸上的胭脂都乱了,你都是干了些什么出来?” 谈容娘哭道:“郎中……” 旁边人就一声哄笑——前日,果然邬老七曾经召张郎当与谈容娘去他那里演戏并商定今日之事,座中人大半当时也在座。至于后来发生什么,大家也都心中明白。这时猛地被张郎当念白念出来,不由陡然大乐。 那张郎当醉得歪歪斜斜,却冲邬老七座上奔去,像要撕打他的样子。 邬老七陡然遭戏,又笑又恼,又不好太当真,只用力一推,就把张郎当推了出去,直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郎当就势做模做样地苦脸道:“呀,这汉子力好大!我且找个软的评理去!” 座中又是大笑。 接着见他又选中了一人,还是指着他向谈容娘逼问,又要追上去撕打。 旁边人都笑道:“何兄弟,原来你一眼就被人看出是个‘软’的。” 那人也笑,假意跟张郎当拉扯了下,就把他一推了之。 张郎当当然又是夸张的倒地。 众人哄堂大笑中,张郎当不断另寻人插科打浑,又不时被人推倒在地。这重复的嘻闹却惹来一阵又一阵的大笑。 被他这一逗弄,整个大厅已闹得像个马厩似的,连一向谨严的于重华也面露笑意。 却奴在厅外怔怔地看着,只觉得血、呼呼地一下涌上了头,接着又从头上冰凉地跌落,落到脚底,落得一个头空空的,跟个木头也似。 这时张郎当猛地一指主座:“过往的我可以不究,但今夜,你是不是看中了这个英武气慨的老官儿?” 厅中一寂,因为从来没人敢拿于重华开玩笑。 可接着,众人终究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于重华被逗得也忍不住破颜莞尔。 张郎当就蹒跚上前。他被推倒得多了,姿势已极疲惫,费力攀上于重华面前的案几,隔案做与他撕打科,却不敢当真把手抓过去。 于重华笑看着他,自己也有些被逗笑,又觉有伤威严;待要厉声喝止,又不愿扫众人之兴。 那张郎当自谓得计,回头冲众人做了个鬼脸,偷偷道:“寻了半天,这老官儿却似个好欺的。” 说着,他扎手扎脚地就扑倒在那案几之上,两腿乱弹,伸手就向于重华抓去。 于重华含笑一格。 跟随而至的谈容娘哀哀哭道:“郎中,你可莫再惹事生非!” ——人人都知于重华的那身功夫。 ——都在等着看张郎当会怎么惨的被震得飞出丈许。 连张郎当自己似乎都料到,回头做了个苦脸,像是早料到这下屁股会摔成八瓣一般。 满屋哂笑声中,于重华的脸色忽然微变。他奇特地目光一炽,望向张郎当。 张郎当的手这时正缠住了于重华的手。 然后只见谈容娘的身子在案前,猛地前移,伸手在于重华胸口贴了一贴。只一贴,贴罢即退。 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谈容娘脸色煞白,张郎当满脸涨红,全不再有做戏之意。 而于重华,于重华猛地站起,一只手抓住张郎当的手,微微地颤着。 众人诧异已极地看向谈容娘,连乐师手里也停了,厅中猛地一寂。 却见谈容娘脸上做戏时的哀容已一扫而尽,现出一片果决的神色来。 众人这时才见她手中提着一把白刃。 那刃长不过半尺,是一把短匕。 她的手微微发抖,那刃尖上,却一滴滴,静静地滴下了血。 于重华已面色惨变。 他的手一抖,这时终于发力。 只见张郎当受力不住,凌空翻了三个跟斗,就倒锉于地。 他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砖上,众人只听到一声闷响,他的尾椎像是都被摔裂了,疼得面上汗下如雨。 于重华支案立着,怒目望向他夫妇二人。 张郎当一脸的汗,也一脸的话,却一句也挣不出来。 却是谈容娘耸身长立,厉声道:“当年你重伤之后,得‘万顷王’救治,此后腼颜求欢,得为‘万顷王’股肱重任。可是后来却卖主求荣,暗杀‘万顷王’于欢笑之际,还寸磔了‘万顷王’死后不肯服从你的子弟数十人,挟功归唐。你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吗?” 于重华一咬牙:“已经十年了……” 谈容娘容色一黯,有若叹息……十年。 接着却猛然一振:“不错,十年!” 接着她仰天悲啸:“十年谋刺,十年潜忍,我们明知你功夫远高过我夫妇俩,你以为我夫妇俩儿这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于重华呀于重华,你也有今日!” 接着她环顾四座:“今日大仇得报,便是我夫妇绝踪之时。” 说着,她伸手一拉丈夫张五郎,人已扑出厅外,一把挟过还怔着的却奴,就向黑夜里逸去。 *** 第五祠是一所破败的祠堂。 祠堂里巢着很多蝙蝠。 祠堂门吱地一响,人一进来,那蝙蝠就被惊得大片大片的飞去。 它们的翅膀扇得空气里满是灰尘的霉味。刚进门,却奴就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分明是事先就已安排好的退路。一入祠堂,谈容娘就扫掉了供台上那一批歪歪斜斜的木主,而自己供上了一个新的木主。 木主上刻的却是七字: “沈公法曾之神王” 最后一字之所以是“王”,是因为上面那一点还没有点上。 最后这一点叫做“点主”,相传只有经过这最后一道的“点主”,死者的魂灵才会注入这方木牌,得以在后人的供奉里永生下去。 这灵牌一直还未点,谈容娘默然良久,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墨,将手指用舌濡湿了在那块墨上摩娑着,良久方向那木主上的“王”字顶端点去。 那墨点出一个瓜子儿形的墨迹。然后,她抽出那把雪刃,刃上血槽里还积有最有一滴血。 她把那滴鲜红的血就向那墨点上点了下去。 门外的长风忽然涌入,吹得谈容娘供奉在木主边上、才点燃的一对蜡烛一阵扑缩。谈容娘脸上也神情惨淡,仿佛那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从那渐已消尽的烽烟中吹来,风中还掺杂着白骨与铁血的气息。 ——沈法曾其实是沈法兴的弟弟。 沈法兴是隋末豪杰。沈法曾虽不如他哥哥的风光,不曾称帝,当时却拥有好大一片湖泊,所以人称“万顷王”。 他在那隋末之年,也算一个人物了,一度拥湖倚城,坐统万余子弟。 可这样的慷慨豪情毕竟消折于渴望天下一统的民心向背里。 淡容娘轻轻拍了拍那木主,举止间有一点亲狎的神气。 ——当年,她与张郎当不过是沈法曾宅中的一介部曲,张郎当在乱世中曾受过沈法曾的大恩。不过今日,即然是他们偿报了沈法曾的杀身大仇,这一点“平等”总该还给他们了吧? 淡容娘那轻拍而落的手指里仿佛含着叹息……十年了。从武德九年初沈法曾惨死,到如今,已整整十年。 ——我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十年已搭给了你。 她含笑轻轻地转过头来,也难得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却奴说:“从前,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瞧娘不起?” 她这一笑,即不似平日里对待却奴那清谨冷肃的“娘”的形像,也不像她平时待人接物时猛然孟浪过头的风流放诞的样子,让却奴怔了怔。 他思索了下,还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淡容娘微微一笑:“那都是怪他。” 她伸手指向门外,她指的是张郎当。 “他对它……” 她伸指轻轻弹了下那木主,“……简直就像一条狗一样的忠心。” “有时我都不忿,凭什么要这么不管他死着活着都忠心对它。” 她含笑看向那木主,目光中有轻嘲也有恋慕。 她不好跟却奴说的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初恋也是“它”——那个木主上名字曾经附随的人。 她就是沈法曾送给张郎当做妻子的。她爱过沈法曾,那时他是“万顷王”,曾那样的仗义疏财,又那样的自大可笑;那样的魁梧英壮,又那样的虚名盖世。就算她到了现在这样的年纪,已更能充分认清楚自己初恋过的男人,却也还是觉得,只有那样的男人,才适合做一个女孩儿情窦初开的爱恋吧? 可他把自己送给了张郎当为妻。当时这也是出于她的一句气话。她本是沈法曾亲手救下来的“义女”。沈法曾是这样的男人,强横时自然强横,磊落处也尽自磊落,他是绝不可能染指自己亲手救下,以后一直放在宅中养大的义女的。 乱世倥偬中,他偶然发现谈容娘已经长大,就笑问她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当时不知怎么会那样负气,那样自以为倔强地回答了一句:“张五郎。” ——张五郎也是他的奴仆,当时全宅没有一个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当时居然还大赞她有眼光,说张五郎的义气一时无两。 而张五郎不过也是他救下来养在后宅里的一条“忠犬”吧?现在她才能明白:在他的眼里,是绝不会平等地看向自己与张五郎的。 可嫁给五郎…… 也未尝不好。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对自己有点诚惶诚恐。 又为了她是恩主所赐,他对她的好里多少有一点对沈法曾感恩的气息。 正是这一分“感恩”一直让她不满吧?她其实一直负气着,一直都想对张五郎说:“你干什么那么低贱的忠信于他?其实,好多处,他又何尝及你?” 但她一直没说。 直到后来,她终于没机会……也终于懒待去说了。 她微微一笑,对却奴道:“他对我们夫妇有过大恩。” ——可笑的是:他们视之“大恩”的,对沈法曾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救下,不过是随手之举,却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感念这场“大恩”,那像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过于感念着这场“大恩”,也就永远地把那人推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让自己这一辈子几乎都无法平视于他,也终于……一直被他小视着。 谈容娘的眼里有一点谑笑的风情,如同她平日里用以诱惑得男人让他们无法自持的风流放诞,因为她已认清了这场人生的荒谬之处。 她跟张五郎生不如人,虽经学艺,终究力弱。他们永远无法以举手之劳还报沈法曾对他们也不过举手之劳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许,分豪不差。力弱者想要笔笔算清差不多就要赔上自己的一生。她忽然都有些理解于重华的背叛了,在那样的时世,恩仇无算,有几个人是可以全部承担的? “大恩难报,不如杀之”……她这么想着,眼中谑笑的风情更浓了。 却奴却只是困惑地望着她。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于这个“娘”的感觉。不像“爹”,他可以简单地恨他。可娘……她一边坐着让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边谑笑地自嘲着。总是有这样的眼光,让他从来都摸不清她。 淡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过我。” 却奴一愣。 “在郭参军家。” 淡容娘淡淡地道。 ——这孩子不是个平常的孩子,这点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来时他不过两岁,就算记事早,以前的记忆多半已模糊了吧?可从他懂事起,听得懂别人的闲言碎语起,他小小年纪,竟想依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来做出判断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戏。为了报仇,他们夫妇一直力图亲近的就是那些左骠骑营的军官们。那日,也是如预先算计好的,张郎当先“醉”了,她跟着郭参军进了他的内室。 郭参军是个不置产业的荡子,门户低浅,她当时就感觉到了,有人在偷窥自己。然后凭她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那是才不过七岁的却奴。 她当时并没动怒,也没喊叫,只是如往常一样的灌了郭参军几盏酒,然后,点起一支香,郭参军就睡着了。她陪着那个睡得死猪样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过多少个这样的男人坐过一夜?这样的夜晚,早已不让她惊骇了。 从沈法曾以后,又何曾有过男人令她心情耸动?可让她惊骇的,却是窗外那个她明显感觉到了的“小男人”。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却不动,也一直未曾合眼。他是想亲眼看到旁人诟病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她知道自己第二天会多少故意的有点钗发未整地离开郭宅,所有看到的人,尤其是男人,第二天都会跟那个郭参军开玩笑。她了解一个男人的虚荣心,没有一个人会承认自己昨天只是睡了一夜甜甜的觉,连那女人碰都没碰上一下。她久已是个出名的风流妇人了,虽说他们心里都会疑惑,但终他们一生,为了羞耻心,他们都不会说出真相来的。 而她,将保住一个“下贱”的声名。那是他们夫妇苦求不得的。于重华的位置太高,疑心太重,从那个乱世走出来,自保之力极强,戒心更强,武艺又非他们所能望其项背。不如此,他们无法接近于他。 她看着却奴,却奴犹是怔怔的——因为他一直没想明白的就是,就凭娘那一夜干坐在那儿,别人为何会如此看不起她? 所以哪怕谣言诼诼,他一个小孩身受的压力可想而知的难堪之重,可他一直,还未曾仇恨过这个“娘”。 ——因为,他没找出任何理由。 谈容娘微微一笑:“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自从知道这孩子追踪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向他解释。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本早已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丈夫张郎当。可她觉得,自己必须告诉给他。 她叫却奴附耳过来。 然后却奴听到她在自己耳朵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其实,娘一直是清白的。” 她和却奴的眼近不及寸地碰到了一起,她的眼中白水黑丸,有一点说不出的真诚,也有一点说不出的狡狭,一只眼微微眨了一下。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被我骗了,说我不是清白的。但我从头至尾,真的……真的都是说不出的清白的。”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好笑,忍不住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那简直不可能是真实的。 ……从一开始,自从沈法曾死后,他们跟入长安,侦察好久,探听到于重华改名后的下落。然后、张五郎逼她这么做的。 谈容娘的眼角划过一丝鱼尾纹,那两条鱼尾促狭的跳,她笑笑地想……他是为了报恩……她也是。 也是,他们夫妇,虽尝习艺,但远逊于军前阵中,都可以冲荡来去的于重华。 可她当时为什么答应了呢?还是出于负气吗?……也真的还是出于负气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第一次谑笑地看着这些男人。她还记得,最开始的第一次,是从有名的糟烂浪荡子,自称“武潘安”的潘信开始的。 她记得,那一次,当张五郎假装被灌醉,她被极爱炫耀自己在妇人中斩获所得的潘信拥入内室时,她的心中还闪过了一丝惊怕。 谈容娘掠了掠鬓,想起了那丝惊怕,像怀念起自己纯白的少女生涯,心底都升起一丝感动来。 她记得,接着自己一看到潘信那满脸酒色的神情,那可笑的男人神情,她就忽然冷静下来,不怕了。 以她的武艺,她觉得自己不必怕。他又比自己小,以自己的才智,她也觉得不必怕。进了屋,她忽冲潘信大笑,然后说:“你知道怎么才可以让你那些同袍对你嫉羡得发狂吗?” 潘信看到一个比自己还老道的妇人,先自服了一些。谈容娘笑道:“以后你我岁月正长,今天我要给你争个面子先。你且什么也不做,留着精神,两柱香工夫后再精神抖擞地出去,陪客人再喝几盏酒,他们说什么都别在意;然后再进来,什么也不做,留着精气神儿,要再过三柱香的工夫才出去,我用指甲在你脸上划出几道明显的印子,然后再出去陪他们畅饮几大碗酒,再进来。我再在你脸上更添几道指甲印子,过小半个时辰你还出去,还跟他们痛饮。明天,我管教你名传军中了!” 潘信那厮真的信了,也如约做了。脸上还笑嘻嘻的,有一点跟她共通恶做剧的笑容。 她只是一边笑着,一边狠狠地在他脸上划着印迹……男人真傻……她笑着,我可以仅凭虚荣就役使他们……等潘信第四次进来时,人已酩酊大醉。她装作衣衫不整地出去了。 ——这很公平,他获得了他想要的虚荣,她也获得了他丈夫与她共谋的“贱名”。 谈容娘的眉梢略微跳了跳,神情里露出一点煞气。可她心中的苦味接着翻了上来。 她记得她回家时,发现张郎当真的醉了。他是那以后才有的酒糟鼻,她常痛恨地望着他那酒糟的鼻子——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一直还记着她是他的老婆! 可这老婆竟抵不过他的忠心,对于另一个男人的忠心。 ——那男人除了像救一条小狗似的救过他,还为他做过什么? 谈容娘的唇角还在笑着,可那笑里丝丝地带上点寒气……那以后,她愚弄了多少男人啊!可她打定主意:就是不告诉他。 ——就是不告诉他! 不告诉他自己奇迹般的竟是清白的。那以后,她才不把他当做张五郎,而时常如别人称呼的,认他做“张郎当”。 可她心底有一丝凄凉地想:其实,不只他难过,她当时好过吗?那仇,不是他一个人想复的!她也曾立志要为她那一场初恋复仇啊!可最终,她发觉,自己的坚执竟抵不过张五郎的忠心……她对沈法曾有过的爱,竟抵不过他对沈法曾一生的忠;而他对她的呵护,竟终究也没抵过他对沈法曾的忠心。 她想起自己心头无数次划过的疯狂的笑:这些男人啊!……这些说傻就傻,说坚执也坚执得让人又恨又不可抛的男人啊! 可她的眼只是清清白白地盯着却奴看着,一双清清白白的眼望着另一双清清白白的眼,如四枚荔肉里包着四棵乌黑的核儿。 她的唇角划过一丝苦笑:“这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知道。” 她轻轻抱着却奴,知道以后再这样不可能了,轻轻咬着他耳朵地说: “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好多事情,但还是会弄不懂一个女人的心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是荒诞的。在你斗力斗不过它时,你可以斗智来愚弄它。他们其实是如此地喜欢被愚弄的!” 她拍拍却奴的头:“可惜,你是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脾气,这一招你可能学不来。却儿,我想告诉你:清白有时是个尽可独享的私密,没必要让别人知道。你学会这一点,也就会学会怎样用讥笑来面对他们,并保护好你自己了。” 说着她叹了一声,摸骨看相般地头一次那么用力地用手抚摸着却奴的脸庞: “可惜,你只怕终究学不会它。那你就变得足够强吧,不用像娘这样做个徘优似的把自己扮成小丑来保护着自己的那一点点心事。我知道你下午是去找人的,你一定要再去找到他。只要你找到他……” 祠堂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刀风刃响。 却奴一惊。 他已听明白,那是“爹”跟追踪来的敌人干上了。 他急切地想开口,也第一次急切地叫了一声“爹”。 ——“爹他……” 谈容娘却忽然放松下来。 她拉着却奴的手坐了下来,漫不经心的,仿佛屋外的打斗已经和她无关。 “不用管他。我们逃是逃不掉的,你以为左骠骑营是那么好惹?虽说当时在座的多是脓包,于重华跟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未见得合得来。但他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忽有些出神地望向门外。门外张五郎的刃风她听得出来,她好久没听见他这样爽烈干燥的出招了。 她知道他的尾椎骨刚才伤了,可她一点也不急。 如她说的: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 不知怎么,她的脸上竟现出一点安然来,有些惬意地笑,轻轻拍打着却奴的脸。 “就让他尽力一回,来保护咱们这荡妇稚子吧。” “他也实在需要,这样明刀明枪地来一场战斗了。” 那句话说完,她的脸上,在多年之后,终于重新现出慈悲、怜惜……与一点、“爱”来。 五、太仆寺 以唐代制度,中央政府共建有三省六部、以及一台五监九寺。 太仆寺就位列九寺之中。 九寺多专供皇家役使:如太常寺职掌礼仪祭祀,光禄寺职掌酒醴膳羞,宗正寺职掌皇族谱藉,卫尉寺职掌扈从兵器。 ——太仆寺主掌的则是皇家车马与天下牧政。 贞观之初,李世民极力裁汰冗员,当时的中央政府官员极为精简,在朝的文武百官,一共不过六百四十三员。较之前隋,精干得不可同日而语。 主管的人少,太仆寺也就显得越发的空旷。 空荡荡的庭院里几栋衙舍就那么空旷旷地对立着。可这里外空内实,帐房里堆满了关于天下马匹的册藉。 叫人惊异的是,天底下居然真有这样的一个专门管理马匹的衙门!且几乎天底下所有马匹尽已入藉。 ——那本该纵横恣肆、绝荡尘埃的野马都到哪里去了呢? 天下已无野马,就如同天下再无逸民,它们似乎早已消失不见,因为属于汉民的整个天下,早已不再有空地可供驰骋了。 但总是还有征战,因为征战,朝廷一直为缺少马匹而苦恼。为了马,当年高祖开国时甚至不惜降尊纡贵,以称臣的条件向突厥借马。直到后来为了征伐突厥,又向天下征马。但一俟征伐平定之后,汉人的理想还是放马南山之阳,解鞍除辔,以示不复干戈的。 如今的太仆寺卿萧正衣本是萧梁后裔,他与太上皇李渊有着姻亲关系。当朝之中,他算少有的留下来的太上皇裁培的臣子了。 他出身本为南梁的帝室,入隋后做了驸马都尉,到了唐朝,他已位列九卿之一。整个唐初的官吏结构都与南朝的门阀世家,以及北朝、前隋的关陇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萧正衣如今的年纪也大了,过去的历史对于他来讲是一场又一场繁华的梦,中间的间缝就是那一场又一场苦乱别离。 那缝隙生长在他的梦里。好在太仆寺还算一个较为清闲的衙门。如今一到傍晚,他就早早睡去。 可今夜,他在睡梦中被人叫醒。 来的人是左骠骑营中的校尉,他们送来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并不是问题,问题是随孩子附送的那一块牌子。 那牌子上直书着“免死令”三个字。 ——当今天下,还有谁有这么大的口气写下这三个字? 可字下面两个小小的题款却让萧正衣震惊不已,那竟是御笔直书的两个字“李渊”。 ——“李渊”? 那可是当今太上皇的名讳。连当今的皇上也不敢轻易吐口这两个字。 那是一枚檀木制成的牌,看样子本来该是一方镇纸。奇怪的是,太上皇在上面草就的题款根本不是御批的口气,甚至不是他当年他分封唐国公时用的名号,而是直接用上“李渊”两个字。 那口气里像挟带着一点威吓与怒气。 问题是,他要威吓的是谁? ——用一个寻常阿家翁的尊讳,能用来威吓的,不过是他的那些孙男弟女。 萧正衣一时不由陷入沉思。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越皱越紧,当年的陈年往事一幕幕在他心头过着,他不由在想: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一块牌子? 说不好,这就关系着什么宫闱乱局。 “那孩子现在怎样?” “他已经木了,不会哭,不会笑,像是也不怕痛,一直就那么木呆呆地怔着。” 萧正衣叹了口气,只分神为那孩子小小担扰了一下,就开始发愁于自己现在正面临的这样一个尴尬窘局。 *** 却奴今夜就被关在太仆寺中。 那是一间极大的库房。库房中,旗罗伞盖,堆叠悬挂,几乎盈满了整个空间。 库房中没有点灯,却奴一个人被孤零零地关在这里。黑暗压迫着他的眼。他的心是木的。他试着冷静地回想起当时在第五祠边的刀风刃响,那时…… ——那是、爹一个人的战斗。 娘应该还有再战之力。 可她一直未曾援手。 直到张五郎在门外长呼一声,如烈士一般战死,大门被猛地被撞开,左骠骑营中的数位好手一齐涌入,谈容娘才淡淡说了一声:“这孩子你们不能杀!” 她的手探入怀中,向那左骠骑营的人掷出了一件东西,哂然道:“这东西你们先看看,再决定怎么对这孩子下手。” 然后她的目光望向门外,那么深那么远地望向门外。 她一手轻拂,从背后案上扫落了那枚木主,另一手,将一把短刃就向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与君来世,再做夫妻。” 她的唇角轻轻嚅动着。 ——君当耕读,我当纺织。 却奴的表情木木的。泪被风吹干了,脸上的皮有点紧,接下来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干得像一块劈柴。 那柴阴阴地燃着,烧得他的头瘟瘟地痛。 这么些年,从他记事起,他就不曾像一个寻常小儿那样对自己的父母感到到一点什么温暖的依恋。 可今夜……他刚刚有了,却又即刻失去。 他不知道这样的失去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口说不出的冷。 ——他还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叫做荒凉。 那空空的感受是他从一小时起就感受过的。凭着一个孩子式的敏感,他早已觉察出自己的父母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家的父亲也打骂孩子,却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嘲弄轻侮。他记得张五郎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着那么多的尴尬、苦楚,与一种种在骨子里的不信任,似乎光自己的存在就提醒了他的尴尬处境一般。 在外面,张五郎一向是任人嘲戏欺凌的,可一回到家,他唯一可欺凌嘲骂的就是自己。 有时,还有娘那镇定的眼神保护着他。 可是,娘对自己也是不亲密的。也许她一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所以,并不想种一份什么爱在自己心里,让自己无法面对那必然到来的分离? 他老早就已隐隐猜出了自己并非张五郎与谈容娘的亲生孩子。他老是想像,自己当初是如何被人遗弃的:是不是一个荒凉凉的天,天四脚里坠着那铅沉沉的云,自己小手小脚的被裹在一床破棉絮里? ——他一直渴望逃离现实中他那个家。 可今天,那个家终于为他亲眼所见的哗然碎去,他却再没有一点欣幸,只是……只是心里冰凉凉的,荒如废墟。 他从怀中取出个火摺子,一晃点亮。 那是他从这个人世榨取温暖的不多的方式了。 他身边总带着火,有多少次,他不想在右教坊里侍奉,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回家,就逃了出来,逃出别的顽童那“踏谣娘、合来,踏谣娘苦、合来”的嘲弄,逃到没有人处。 直到暮越来越深了,直到太阳也低过檐角,直到夜罩下来,从头到脚地罩下来,他常常这样划亮一个火摺子,暖和自己。 ——不是为那一点热,只为那一点暖和的颜色。火苗跳动着似乎会说话,他觉得自己能看得懂它说的话。外面是一个寒冷的世界了,他要不时拚着力打出一点小火花来。可惜,它总是在一句话没说完时就那么灭去。 一瞬间,他几乎被赤黄色晃花了眼。满库房满库房堆积的原来都是皇家车马用的华盖仪仗。这颜色在却奴眼中极为陌生,因为赤黄色本是当今皇帝限定自己专用的颜色,无论百官庶民俱都不许穿戴,否则即为僭越。 那些皇家常用的伞盖原模原样的支立在那里,四周叠放的还有皇帝出行时用来阻隔行人的步幛,那步障展开可达十余里。更有一大副帷幕悬空地挂在墙上。火光一闪,却奴几乎惊叫了一声,只见无数的马,一匹匹各色各样的马,就那么纵容恣肆地画在墙上,似要从墙上奔突出来。 那真是皇家的气派……哪怕只藉着这一点点火光的照耀,哪怕却奴年纪还小不懂些什么,也隐隐觉查到自己是被关押在了哪里。 他被包裹沉陷进这赤黄的色泽里。他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一身小厮的衣着:他穿着一件青靛小皂衫,头顶裹了个头巾,小皂衫染得不成个样子,紧崩崩的裹着他正在发育的身体,一看就知出自染坊里的废料尺头,黑一块蓝一块,黑也黑得不彻底,蓝也蓝得不爽利。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只觉得自己的头瘟瘟的,不像是疼,只是昏昏的让自己意识半明不灭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却只觉得冷。他觉得这都像一个梦,梦中有那么多奇异的东西,他忍不住伸手把火摺子向那帷幕伸去,要点着它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一点火苗跳出来,他觉得那脉脉的火光像流动温热的水,自己就被包裹进这一片温热的水火里。 他轻轻叹息一声,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他又梦见自己并没有点着那些东西,他只是在做梦,在梦中划亮了那火摺子向这一切燃去。 但他又怕这梦会醒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冰冷的,连爹的嘲笑和娘的冷漠都没有的……砖地。 一张面具包裹的脸忽从火光中浮现出来。 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洞后的眼睛都是不动的。 却奴怔怔地看着火苗在那双眼睛里面闪,看到那人没有脖子,面具下面就是肩,肩上围着好大一面斗蓬,他看到那斗蓬升了起来,火苗就被压熄下去。 不知怎么,那面具给人的感觉如此苍老,比任何他见过的人都要苍老。却奴直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见到过它。 他还在想着这一切倒底是不是真的,后脖颈下忽然感觉到一支苍老的结满硬茧的手。 那面具的嘴唇不会动,可它可以发出声音。 那声音说:“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却奴怔怔地望着它,却听它道:“凉武昭王的子孙,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凉武昭王——却奴还在脑中想着这陌生的词语,却觉得那一只长满硬茧的手顺着自己的脖领子,在自己身子底下,一直地向下摩娑,直摩娑到后脊梁,摩娑到尻骨那里。 那只手像是在数着自己的脊柱,只听那个声音说:“是这个骨架,就是这个骨架。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号称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一个却有野草沙棘、驽马犟牛的脾气;还有一个,兼具虎豺之心;她知道他们必不能相容,所以早写了那个免死的牌子。看来她料定了,一切都料定了。纵使救不了她的儿子,也还可以救得了她的孙子。” 却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可那一只结满硬茧的手,让他觉得有一种刚强的气息传入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刚才因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可借了这一点刚强的镇定,他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他挣扎了一下,他还不想睡,可眼皮越来越沉,那刚强的慈悲坠进他骨子里,竟坠得他真的沉沉的睡去。 其实他睡的时间并不长,可那是一场深度的安眠。黑甜之乡无比广大,足以慰贴掉他脑中所有的纷乱纠结与由此而来的低烧疲惫。 当他重新醒来时,发现自己手里的火摺子还在燃着。时间似乎只过了一霎。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低低地压向自己,巨大的斗蓬把自己包裹进去。他只剩一张小脸露出,他的小脸上刚好露出疑问,那个声音说: “别问我是谁……” “你最需要问的是。”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 那人手里晃动着一个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掷给左骠骑营侍卫的东西。 只听那个声音说:“没错,你不是张五郎与谈容娘的儿子,这想来你早已猜到。” “至于你的出身,其实另有来历。” 那个声音很苍老,也很镇定,似在很乏味地说起一些沧桑旧事。 “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 “你的九世祖,就是凉武昭王。远在晋末,他就据有秦、凉二州,自立为王。到他的儿子那一代,你八世祖的名字叫做李歆,王国却为沮渠蒙逊所灭。可李歆有子,名为重耳,仕魏为弘农太守。此后重耳生李熙,做了金门镇将;李熙生天赐,是为幢主;天赐生李虎,在西魏时,你李家这一代,就被赐姓为大野氏。李虎官至太尉,佐周代魏有功,成为北周有名的八柱国之一,死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虎生昞,袭‘唐国公’之爵。李炳为上柱国。李昞后来生了你爷爷。在你爷爷这一代,你家才又复姓为李姓。” 却奴怔怔地听着。 他从来觉得自己无根无绊,没想到,有一天,会听一个声音这么跟他说起自己祖先那些久远的事。那感觉,像是自己身后长长地排了一长排木头的牌主,上面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你和我……家……很熟?” 却奴怯弱地问。 那个声音干硬地笑了下:“不熟。” “只是这个家谱,供于太庙,只怕天底下没有谁不知道的。” 说着那个声音略略温和了。 “我只是跟你奶奶很熟。” “在她生前,我一直是她的侍女。” 直到这时,她的声音里才泄出一点女性的柔软来。 不知怎么,刚才听她在叙述及自己父系祖上的那些名字时,却奴只觉得自己为那些官衔搅得头昏脑涨,更加地多了一份迷茫与疏远感。 可这时…… 她提到了奶奶。 那个词像有一点温软的魔力,让却奴一下子觉得跟她亲近了起来。 他什么都还没说,那女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哪怕隔着面具,她的目光也现出一点温和来。 只听她和声道:“不错,你的奶奶。” 她抬起头,身姿间泄出的神态略现悠远。 “她姓窦。” “她也算出身皇族了。她的父亲窦毅,在周时跟你曾祖一样,也为上柱国。她的母亲就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长公主。你奶奶有着一头出奇的头发,刚出生时,就发长过颈,到她长到三岁,头发就等同身长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她那样一头长而厚密的头发。到她成年,她站在榻上,一头长发委落于地。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那时,总是我为她一梳一梳地梳着的。” 她的语音有些若不胜情。 却奴只觉得她的声音里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怀里轻轻一偎,听她讲起那些久远的故事。 “你奶奶小时,很得当时的皇上周武帝喜欢,是被抱在宫里养大的。周武帝从小就看重她,待她比别的甥男弟女都不同。你奶奶又有见识,当时周武帝的皇后是突厥人,皇帝很不喜欢她。可你奶奶劝他说:‘吾国尚未平靖,四周敌虏势强,还望皇上可以存心抚慰突厥女子,如此则江南,关东的敌虏就无奈我何了。’周武帝果然依她。” “她一向见识超卓,到后来,隋高祖逼北周皇帝禅位,你奶奶在家里气得自己投身床下,怒言:‘恨我不生为男子,不得为舅家除此奸邪,报此大仇。’吓得你奶奶的父亲掩了她的口,说‘你是要招来灭门之祸啊!’” 带面具的女子略微一笑,话语间稍现睥睨之气,似为自己当时的女主人感到自豪一般。 却奴听得怔怔的。不知怎么,开始听到说自己奶奶的头发,让他有如见斯人的亲切感。可说到后来,感觉又有些生疏了。 “当时你太姥爷就觉得这个女儿很不同,不能随便把她嫁出去,所以专门请来最好的画工,在自家堂上画了一幅雀屏。那画画得金碧辉煌,当时我已经跟了你奶奶了,所以见到过。屏上画了一声骄傲的孔雀。当时你太姥爷曾广招天下少年才俊,来的人都付与一把弓箭,让他射那屏风。只有你爷爷,两箭射中雀之双眼,与当初你奶奶定下的规矩相符。所以,她,也就嫁给你爷爷了。” 却奴怔怔地听着这些奇闻轶事。却听那人的声音忽转悲凉:“可惜你奶奶早逝。她精于书法,把她的字,和你爷爷的字放在一起,等闲的人都分不清的。” 她一摊手,“就像这枚免死令。其实上面的字是她写的。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就是你爹,还有你的两个叔叔。她见微知著,一早就怀疑自己的子孙它日难免相互间倾轧之祸。所以临死前,用自己的字,加上你爷爷的名字,书成此免死令牌。” “她是要留给后世子孙,以为威吓。没成想、没成想最终这枚牌子,却用在了你的身上。” 她回眼望向却奴。 却奴也望着她,半天,怔怔地说:“可你说的这些人,爷爷,奶奶,我……父亲,他们,都死了吗?” 那女人缓缓摇头:“不,你爷爷还在。” “现在,就是他要我验明你身份,好接你回宫的。” ——回宫? 却奴恍惚明白了自己周遭绫缎上那些赤黄色的含义。 可他的念头没停留于此,只是接着问:“那、我爹呢?” 那女人望着他的眼,眼神忽转苍凉。 顿了顿,“他,不在了。” 却奴细细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那女人仿佛安慰似的,补充道:“你爹的小名儿,叫做毗沙门。” 却奴怔了怔,他没有家人久了,也不觉得太伤心,却无缘故的,用力在记住这个奇怪的名字。 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小心地问道:“那,我娘呢?” 那女人像高兴终于可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微微一笑:“她、还在的。”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软软地牵了一下。 娘……自己还有一个亲娘在世吗? 为什么她不来找我? 可他虽小,却已懂得,不要对身外的一切抱有太多期待了。 可他眼里的火花还是轻轻闪了闪,低声道:“噢……” 不知怎么,这一声低“噢”却牵起那个女人苍老的柔肠来。 ——是觉得这世道已亏欠这孩子太久了吧,或觉得那李家亏欠他太久,她轻轻抱住他,声音越发柔和下来,低着声、注脚般的注释道: “她的名字,叫做云韶……” 六、辅公袥 玄武门那儿的风好大。 却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这儿位于宫城之北。刚到玄武门,就听大风呼呼地吹着,却奴只觉得风吹发飘。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荒凉。 ——他跟那个女人出了太仆寺,就来了这里。他想问那女人要带自己去哪里,那女人只说了声:“大安宫。” ——大安宫? 那该是、“爷爷”……住着的地方了? 那女人似乎不欲让他在玄武门久做停留,一路催着他快走。 已经四更天了,拂晓之前,天色更见其暗,猛然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传来,却奴刚停下脚,就见黑暗的夜色里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只五彩辉煌的大鹦鹉直扑过来,翅膀都快扫到了却奴的脸上。 那鹦鹉一头扎进了那女人的怀里。女人在鹦鹉的爪上解下了张纸条,就着火摺子读了读,立刻面色一变,说道:“你爷爷病重,你叔叔已赶往侍疾。看来……” “今天是带你见不成他了。” 她略现迟疑,犹豫好久,才无奈地说: “你且先回右教坊歇着。你放心,我会暗地里传命下去,不会再有人为难于你。现在,我要急着赶回大安宫。你爷爷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只要你爷爷病情略好,一得空儿我就会来找你。”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却奴的肩膀,似表安慰似表无奈,然后、就一个人急急地走了。 却奴只觉得自己一个人被抛在了黑暗中。 这里四处空旷,越显得他的身子更加的小。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由不得在黑暗中把一双肩膀抱了起来。好像、这样可以把自己缩得更小——更小些时,不让人看到,也就安全了吧? 自怜的情绪一旦涌上来,慢慢就变成自伤。他自己都没察觉,一双小肩膀已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做兴说哭就哭的。” 却奴一惊,回头看时,却四望无人。 只听那声音道:“却是出奇,一天不到,我就已遇见你三次。这么说,你我算是有缘的了。” 却奴这才发觉,那声音虽近在耳侧,说话的人却不知还在多远之外。 三次——他心中猛地一跳,今天,却是谁遇到过他三次? 他回头望去,只见玄武门的正对面,不出十余丈远的地方,正有一片树林。 夜太暗,也分不清那林中倒底是些什么树。那些树像是枣树,枝桠一根根净伸向夜空里。 他眯眼望去,先是什么都没见到。突然的,他只见远远的天边,蒙蒙地绽开一条白线。那线把天地从混沌中割切开来,借着那一点希微的晨光,却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林梢。 那林梢连结得仿佛一条线。 就在那一线林梢上,正有一个人长身立着。 他面向极北,却奴只见到他身后飘飘拂拂,那想必是他的长发。那人静观着拂晓时的天地绽裂,身影不动,只是身后的长发却凭风凌空。 却奴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从那人的身影里认出了他。 他胸口忍不住的涨痛了起来: ——他是、他! “是你一直在找我吗?” 那人分明一直没有回头,可为什么他的话声好像就响起在自己耳边? “是不是还想看我跳一场舞?” 那人的声音略显低哑,似乎整个人一半还在沉沉地睡着,另一半却冷冷的醒。 那声音里有暗哑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晓的天际一线切开了似的。然后只听那声音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场你从没见过的,也从来无人见过的舞给你看。” 声音未落,那身影却已在树梢舞起。他的姿式,却只让远观的却奴觉得“不可能,不可能!” 只见他的腰不可思忆地折断下来,长发却不可思议地根根迎空。天地间黑沉沉的朦胧,那天际的一线仿佛正好做了他的背景。那一线天光银闪闪的如一根腰带,下面的大地深深的黑,上面的天空清亮的黑,他的身影在那清浊的两色黑暗间,却又另成一黑。那是一个剪影,剪出了天地所没有的人气。却奴只觉得那剪影奇异的舞动,在他的舞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上沉沉坠落,可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升腾欲上。那里面的沉酣苦痛,挣扎凝华,仿佛被夜黑沉沉地湿了衣——这夜是冷的,湿重如冰;可就是冬天里冻成冰的衣,在寒冷极处,那些水汽竟还可以挥发得升腾而去! 那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却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什么。 却见树梢那人忽缠绵的低啸起来,那歌吟中无字而有声。却奴身在教坊,听过的曲子多矣!却头一次听到一个人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吟唱。 那是破晓的歌声。像是怀此悲凄,空睁望眼,却终晓难静。 却奴只觉得那一刻的感觉又是仰望又是钦慕。 多少年来,他活得像一个哑子!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储,也可以挥为一舞,发做一声。 那人舞到后来,竟忍不住长啸之意,最后竟一啸穿空,夭矫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着那林梢一线,飞腾而去。 却奴只觉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却知道这样的一舞,终究是挽不留,遮不住的。 那啸声越行越远,将要停了,却奴忽觉有一点气息,正温热残存的越来越近。 却奴只觉得一道影子疾扑过来,他方要惊叫,那影子已将自己一把抱住。 从小到大,却奴还从未被人抱过,更何况是这样深沉的拥抱。 那一抱,似乎有着太多的怀抱。却奴太小,也理会不清。他只是头一次,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飘逸得疾发如狂,又可以如此跳脱的深情似海。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贴在他的怀抱上。只觉得自己的脖颈里感到一阵冰凉。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涟涟而下?可那一刻,所有的常情都被他抛之脑后,因为他与那人共怀着那一场舞后的情怀。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轻轻向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上按去,仿佛寻求一个确认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里才有空去想:他一个这样年纪的人,怎么可以如此纵情的哭? 可却奴又觉得,他就该是这样的哭的。 他觉得自己小小的悲苦融化进了那人深长如海的悲苦。不觉的,他把一双小手环抱住那人的后背。然后他才明白,那人并不是在哭,他只是在流泪。有一种人,任由自己心灵在荒日下晒着,晒到最干时,总会有一舞,总会有这样的泪。 那人的泪如长河,可声音里毫无梗咽。 只听他说:“小友,今夜你是我的小友。今夕共此一舞,他生交同刎颈。你即是我的知音,以后……” 说到“以后……”,他的声音忽极凛洌。 那凛洌带来一种刺激的安全。 然后,他忽然拉着却奴长奔而去。 那样不管不顾得突然奔跑,让却奴觉得一口长风突然冲进了自己喉咙里,他还从不曾跑得这样快过。他只觉得自己的衣裳都猎猎得要破体而去了,那一跑,跑过家世,跑过死亡,跑过爹的怨恚无力与娘的放涎沉湎,跑过了生命,跑过从凉武昭王到自己生父“毗沙门”的木头牌主……因为那奔跑比生命流过得更快,跑得生命在此都像停顿了,跑得他是……如此快乐。 却奴平白得觉得开心起来。 他终于交到了这个朋友。 虽说这个朋友,哪怕就是在他这个孩子看来,都实在是有点疯。 可那是他喜欢的疯。 却奴识字,认得那个“疯”字。 他在心中想,肩胛,那个半大不小的男子,是不是正是恣肆于风,又染疾于风呢? 他们这一跑,竟直跑到渭水河边,在渭水河边迎来了朝阳。 却奴从小在长安城里长大,却是头一次在这旷野中看到朝阳。 那朝阳衔着露水,在渭水河对面的野草极处缓缓生长。一出来,就裁起万丈朝霞做为衣裳。那朝霞在日边横披开来,那样的霞光万道,那样的瑰彩纷呈。他先只看到天边的云红了,镀了边的红了,然后那红转为金、金转为光亮,光亮转为赤橙黄绿青蓝紫,转成七色,都不是人杨间所能有的色,那色又转成灿烂……然后、一轮红日才捧出,无边光影顿辉煌! 那样辉煌的朝阳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看到。 看到他一脸感动的样子,那个人却平静下来,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头,若有欣喜地道:“你这小屁孩儿,竟也不俗。” 却奴一抬脸:“你叫我小屁孩儿,却也太俗。” 说完,两人同声哈哈大笑起来。 *** 却奴跟那人在一起混了几天。这几天的日子,却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曾有过的畅快。他早忘了要如何郑重其事地跟那人说:“我要你教我。”因为不用他说,那人已开始在教他。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头一天他们跑到渭水河边,玩累了,两个人就一在树杈,一在树底下的草地上歇息。初升的太阳暖融融的,草枕在脖子下面有点痒,从没有出过长安城的却奴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片金黄。他听着流水在自己身边响,那水声像是冲过了他的身子,冲得他与昨天的自己都恍如隔世了。 忽然他低声地说:“我的爹和娘昨天晚上被杀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 “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伤心。” 他的声音里有困惑也有怅惘。 “可能我很早就猜到,他们不是我的。” 树顶上的人没有动静。而这毫无应答却更让却奴安心了些。他不想听到什么话,他只是想低声地说说。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头顶上的肩胛问:“你的呼吸不稳。你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喘气吗?” 却奴愣了愣,然后,他忽觉得自己的耳朵边静了下来,一声一声,只听到肩胛那悠长的呼吸,他忍不住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以跟上他的调子。在那重新调整过来的节奏里,他仿佛听到了草的呼吸,叶子的气韵,天上飞过的鸟儿的吐气。他觉得自己融入了这身边万物里,呼草木之所吸,也吸草木之所呼。那样的呼吸,仿佛人生都是一件乐事了。 这一场呼吸让他感觉有如重生,仿佛自己的心和肺头一次降临到这个世界,头一次感受到那样一种韵律。头一次发现,自己与这身边草木,水边鸥鹭,竟如此息息相关着。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可睡中,他有时还会半明半暗的醒来,隔着眼皮,感觉到那太阳渐炽渐暖的金黄,感觉到自己跟不上肩胛呼吸的声音,他就会重新调整,一直到再次睡去。 阳光拍着金色的小手,掺和着头顶上绿叶的手,依次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那是天地生人交互的律动。 却奴说不出那是什么,却直觉到、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而最让却奴高兴的是,他头一次感到一个人的呼吸就响在自己耳侧。 从小他就睡得距离爹娘好远,隔壁响起的,总是张五郎那笨拙的鼾声。那鼾声搅扰了他的整个童年。这是头一次,他是在远离这鼾声的地方睡着的。到睡醒时,心里又觉恬静又有些惘然。 接下来几天,他们徘徊在渭水河滨,几乎什么都没做。他们沿着渭水河滨顺流行去,看到夏日的花儿次弟的开了:蓝的像在眨眼,黄的像在匀粉;红的在绽,粉的在笑;萋萋成片的草野,细细碎碎的花朵;只着一点颜色,便觉满眼欢然。 肩胛有时闷闷不乐着,有时又放纵地高兴起来。有时,天上的云铅沉沉地青了,肩胛的脸色看不到,只见到他后背的胛骨那么默然地对峙在身体两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生命再也走不出来。 好在却奴不会为那些压抑而感到痛苦与惶惑。那时,他总是不停地看着天上的云:这云也真是多变的,从有时那么羊羔般的绵绵朵朵、到突然间这么凝重如海,可在那云里,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谁说生命就一定要纵声高歌?只有这偶尔压抑、偶尔沉静、偶尔狂欢的生命才是真实的。 肩胛有时会突然高兴起来。一天,他兴致突发,要教却奴如何用动作来表现那些草野间的颜色。他先告诉他如何跳出草野的底色。他告诉他举手投足,当成流韵;所有流韵,俱为底色。然后他拣起一截枯枝,有些怜惜地握在手中。却奴看着他示范性地舞着,只觉得那衣袂发梢,飘出来的果都是青草般连绵的绿意。可那绿是动的,时浓时淡,时浅时深,时清时浊。 然后只听他说:“在这里。” 说着肩胛突然舞动枯枝,那枯硬僵曲的枝在他手头一式击出,却奴只觉得那枯枝顶尖似乎就绽开了一点颜色。 ——原来色在这里! 一朵小小的花在那枯枝硬干上一绽即谢,可那一绽中似乎暴发了它生命中沉凝过的颜色! 却奴终于明白那一击是剑! 他见过肩胛与罗黑黑间的一战,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随手出剑。原来舞为自处,可击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无章法,只是随行随卧,随着身边景物转换,风云渐变,随意趁兴地教着他些什么。但因为身边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在应和,却奴只觉得自己学得像是很快。如今他已可以闭着眼呼吸,可在呼吸中,能感受到的不只有气味、冷暖、干湿,还乃至声响、质地、色泽…… 这呼吸有如一场煎洗,把他五脏六腑间的东西,有些仿佛涤荡掉了,有些又仿佛唤醒更生了,还有些,正在培育生长着。 直到那天傍晚,却奴盯着天边一抹奇怪的云彩,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那天天气很阴,本没有什么晚霞,却奴远远望向东北方那一片山,却看见一团影绰绰的乌云,奇怪的是云烟间含着的那抹奇异的红色。 那东西像云又不像云,相距太远,他看不清。 只觉得那一点色彩着实地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态,顺着他的眼看去。 然后,肩胛手搭凉蓬,一双细长的眼眯了起来。然后,只一瞬间,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没有动上一动。却奴为他那超常的静默感染上一丝不安,有些紧张地问:“那是什么云彩?” 只听肩胛的声音仿佛在梦游: “那不是云。” “那是烟。” ——“烽烟。” *** 独松岭上并不是只有一颗松树,而是独独只有松树。 一片松涛低吼成一片压抑的寂寞。千棵万棵,鳞皮针叶,耸列成阵。这里的松树,棵棵尽可合围。 弦月方升,素光如针,那月华一针一针地泄下,针尖对麦芒地跟这独松岭上的根根松针对战着。 却奴被肩胛带到独松岭上。肩胛带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树。却奴先开始什么也没看到,满眼尽都被那怒放的松针扎得疼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松针,根根直竖,仿佛那松树怀着压抑一生的郁怒,饱满地涨开了它们所有的绿刺。 过了好久,只听到一阵“哆哆”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斧头砍入木头时发出的声响。 只是这响声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声音更加低闷。 十数声之后,却奴只听到一边宿鸟惊飞,然后呼拉拉地一片响,在那一片茂密的松林中,只见一棵松树巍峨地倒了。 那里离他们立身之处不过百米。那棵伐倒之松高数寻丈,这一倒倒得声威烈烈。却奴只觉得自己立身的树干都是一阵摇晃。那根树倒地之声绝后,耳边重又听到“哆、哆”的声响。 不过又是十数声,就又有一棵松树轰然倒下。 有人在这深夜伐木,而且伐得都是这数百龄的老树。却奴只见一片密厚的松林间,一棵接一棵的有松树倒下。 那砍樵者砍得实在是快。可就是这么着,也足足持续了近个把时辰,才放倒了数十棵大树。 却奴站在高枝上望去,只见到一棵棵松树接连巍峨地倒地,那些松树依着一个圈子,向外缘压倒。不一时,已隐约可见厚密的松林间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后,突然有数十人齐声高歌,这响声骤然发起,声震暗夜,把却奴身子都震得一惊。 只听那歌声唱道: 长白山头知世郎, 纯著红罗锦背裆; 横矛侵天半, 轮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闻官军至, 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 斩头何所伤? 那歌声浓烈炽情,像在围剿的逼迫下,一群小人躲避着一大群人马,在密林间煎煮的一锅浓浓的野猪骨汤。 却奴只觉得身边的肩胛身子忽控制不住地在颤。然后,只见那十数人当真如歌中所唱的,一个个穿着红罗十字锦背裆,出现在才伐出来的那片空地里。 如针月色下,只见他们个个身形骠悍,嗓子更是粗豪。赤着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着月光。反射得这深山密林里面满布着一种男人的意气。 却奴只觉身边肩胛身子猛地一抖,叹息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又梦呓般地道:“知世郎!” ——难道这些人叫做“知世郎”? 却奴只见那十数个身穿红罗锦背裆的壮汉个个腰间别着斧头,那斧口闪着寒光。他们手里拿着另一把小巧些的斧头,他们已开始清理场地。 他们在这密松林间,开出来一块亩许大小的空场,这时运着斧头正把那倒地的数十株松树上的枝柯都斩下来。那些枝柯斩下后被聚在一起,正堆在空场中央。然后,好大一堆松明火把一起燃了起来,点向那些枯枝,照得遍地红彻。一阵风吹过来,空气中只闻到一片松香。却奴这时才望见,火光映衬下,那些壮汉们穿的红罗背裆已经相当破旧了。像过往年代中留下来的一点残血记忆。那是一片残破的红,红间露出筋肉,筋肉间可以想见入骨的伤疤。 他们以脚跺地,纵声高唱:“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却奴只见身边肩胛也喉头耸动,似恨不得跟他们一起高唱道:“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那一瞬的激情瞬间也把却奴传染。记忆里朦朦胧胧地浮起了从小听来的传说中的烽火:隋末大乱,君王失道,天下烽烟顿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道烟尘,一瞬之间蜂拥而起。那烟尘里搅扰起橙红的粉末,一时间,天下俱成沙场。屠狗功名,杀人事业,那些残酷狰狞的、壮怀激烈的情怀,本该已尽压服于开唐的风光,为何一瞬间又会被人如此唤起,令人如此遥想? 却奴只听肩胛缓缓道:“这是《无向辽东浪死歌》。” “作歌的王薄已死去多时了。当年,长白山下,高句丽边,隋军百万,黑水浮尸。那一役劳民伤财,残破天下。突然之间,一歌涌起,无数健儿,不肯再为隋帝枉死。他们聚集在长白山下,上山食麋鹿,下山食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正是他们,点燃了隋末那漫天的烽火。可这激烈的反抗换来的是更多的暴尸旷野。那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可就算是那样的场景,却还是让人怀念那命如草芥的时代啊,那轻身不顾、只秉一剑的疯狂!” 他口气间若叹若喟。 却奴在想像中想像着肩胛拄着一柄长剑,年少风华,遍体风尘地站在白骨沟渠边的样子。那涂满了一整个时代的残酷与仅属于一个个人的勇慨风华。 却见场中又行来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有许,只见中间一人向开始时执斧伐柯的人谢道:“在下辅胤,极感长白山知世郎诸叔父的盛情,小子这里代亡父先行谢过了。” 肩胛注目向那个人,只见那人生得身材细长,肢体间长得不成比例,火光下只见他面目阴戾,容色青白。他全身著青,一方青布缠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纪好有三十余许,身上只见隋末以来,草野豪雄们才有的气味。 肩胛口里喃喃道:“辅胤?原来是辅伯的儿子。今天,他居然召齐知世郎‘斩平堂’诸执事,再燃长白山往日狼烟,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么?” ——辅伯又是何许人? ——只要是从当年乱世烽烟中走过来的人都会知道,那是指辅公袥。 当年他的大名,也曾声震大江南北。 当时正值隋末,他与杜伏威义兵兴起,同领淮右吴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精锐“上募军”五千。因为杜伏威与辅公袥约为兄弟,‘上募军’中人为尊敬辅公袥,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称为“辅伯”。 来人正是辅伯的儿子。这时他身边带了二十许人,个个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将。只见他们个个身上披麻戴孝,粗惨惨的白布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阴冷。另有一个羽服高冠之士,仪表出尘,手执拂柄,飘飘然地立在辅胤身后。 肩胛盯了他一会儿,才自语道:“原来还有左游仙。” “当年兵败之后,他居然还没有死。” 却奴低声问:“左游仙是谁?” 肩胛也低声答道:“就是当年以幻术与方技之术驰名一时的隋末羽士,他与辅公袥交好,却与杜伏威不睦。武德四年,杜伏威惊于洛阳王世充之败,称臣归唐后,就是他一力说服辅公袥尽夺杜伏威留在江淮的部众,举兵而起,再度反唐的。” 那个身著红罗的“斩平堂”首领年纪好有四十许,生得豹头环眼。 那么一身红衣穿在他身上,丝毫不能增其柔媚,反倒让他显得更加骠悍。 肩胛望向他时,目光中就微露亲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头的力道看来还不减当年。 只见辅公袥的儿子辅胤这时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先季乱世,正当隋末。隋主失德,屡伐高丽,扰动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领‘知世郎’,天下首义,开倾覆隋祚之先声。余德不衰,至今为人敬仰。” 说着他冲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内,共敬长白山‘斩平堂’的义气风慨。小子辅胤,薄先父遗德,怀杀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马山河,重继父业之事就再休提了。不过父仇不报,非君子也。小子虽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这次不远千里,请诸位长白山的好汉出面,就是为正大光明的要为先父报此大仇。” 说着,他伸手一招,身后已有人抱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来。 只见那小孩儿还不过四、五岁,除了一件红肚兜,全身上下什么都没穿。这时他并不能理解身边情势,还笑嘻嘻的,把一根指头含在嘴里,口角边略略流出一小滩涎水。他颈下挂着一把金锁,那场中的火光与诸人手中的松明火把照在他身上,只映得他全身上下,团圆如月。 辅胤一把接过那孩子,纠着他后颈上肥嫩的一块肉,就把他举了起来。那小儿这下吃疼,张嘴欲哭。却见辅胤缓步绕场一圈,将那小儿示之于众,口里恨声道:“这就是杜伏威的孙儿。小子无能,当时年幼,只见亡父与杜伏威情同兄弟,对他还一直敬仰。谁想他最终出卖家父,叛变归唐!令家父恨死于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没齿难忘。我辅门上下,早已发誓,此生必要以杜伏威的骨血祭奠先父之亡灵。” “今日,我就要杀了这孩儿,以为先父血食!” 说着,只听他身后二十多人暴喝了一声,那么多粗豪的嗓子一齐吼起来,当真声动山谷。 ——看来他辅门上下,果然以杜家为血海深仇了。 自上岭后,却奴就见肩胛神情与平时迥异。 这时见到这么多强悍的人,还要杀一个小孩儿,他惊心之下,不敢直接动问,口里喃喃自语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杀掉他的孙儿?” 却见肩胛把身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口气中隐有伤撼:“杜伏威,那是我从前的朋友。” 小却一听说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兴致来。 只听肩胛道:“短短不过十数年,从武德七年至今,说起来并不算远吧,这天下,当真大多数人已记不得杜伏威是谁了。” 却奴觉得他口气颇为怪异。肩胛于平时于人于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可这时,却奴觉得,他的口气中、像是大有……伤憾。 只听肩胛如复习给自己听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齐州章丘人。少年时即生性豪荡,跳脱骠悍,不冶生业。正值隋末失政之际,与乡人辅公袥为总角之交。辅公袥当时也是一个贫儿,那时还在为姑家牧羊。据说公袥曾多次偷盗姑家的羊肉给杜伏威吃。县里为他姑家所请,捕盗甚急,他们两个遂相与亡命。那时杜伏威年纪不过十六,辅公袥大他几岁。杜伏威为人狡谲多算,渐渐身边聚集了数十盗贼,他善于营护众人,聚众剽掠,但用其计,无不奏效。出则为先导,退则为殿后,所以党羽归心,共推为主。” “大业九年,他与辅伯同入长白山,结识了知世郎。也就是在那里认识他的。我那时还年纪幼小,是跟师傅一起经过长白山。他天生爱关爱人的脾气,只要是身边认识的人,无论老弱,都极为维护。他这人什么都不在乎,无论何时,脸上总带着笑。其实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寨里他呵爱部众,可在外面,他杀人溅血,不顾性命。每回到营中,他总还是那么开心的笑。我那时十一岁吧?常羡慕他那样跳脱激越的生命。有什么办法,那样的乱世,杀人就是常事,不杀人就是被杀。我是羽门弟子,不可轻开杀戒。平时我恨血,可我不恨他溅血。他就像该活在那个乱世。像他那样的人,杀人好像也没什么血腥气,因为他从小就是在苦恶血腥里泡过来的。这世上,我只见两个人杀人没什么血腥气,一个是他,一个就是秦王李世民。其实我觉得,一直到武德七年,他死时,都三十出头了,可哪怕他活了一辈子,从始至终,他都还只是个少年。” 说着,肩胛的神情像微笑起来。“他在血泊中泡大,可他的心智依旧健全。他从不无谓杀人。那攻攻杀杀的乱局本是人世间铁定的游戏,他不过是这游戏中长大的少年。后来他离开长白山,回到江东,见苗海潮摧众残暴,就派辅公袥以一言谕之:‘天下共苦隋,豪杰相与起义。惜力弱势分,不相统御。若能合则势强,可破隋矣!公能为主,我且从;不然,一战以决。’——这是他的口气。苗海潮惊惧之下,就此降服于他。此后他又败隋将宋颢,将宋颢军入葭榛泽,顺风纵火,一时杀之。再斗海陵贼赵破阵,只身引亲卫十人,持牛肉酒水往见赵破阵于其中军营帐中。帐外赵破阵贼兵数千,伏威随身卫士仅十人,可他于酒席间突斩赵破阵,收服其军。此后又连破隋右御卫将军陈棱,吴王李子通,自号江南总管,东南道大总管,楚王,一时势压大江南北。” “可惜,就是从那时起,他当年交同刎颈的好兄弟辅公袥,却与他心生猜忌。” 他望着左游仙:“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自己创建不了什么,可一旦见到别人事成,即心痒难熬,就会在其中制造裂缝,好让自己像蛆一样的钻进去,活在那里、烂在那里。” “杜伏威与辅公袥大致就是为了权势,加上小人挑拨,才从此心有芥蒂的。其实我知道,终他一生,何曾在乎过什么权势!我们在一起时,我最喜欢的是,他杀敌破阵后归来的样子,哪怕现时已统御千军万马,背着人来,还不过似当时的一个偷羊小贼的。” 肩胛微微笑了下:“这辈子,他什么都干过,从偷羊小贼,到无赖少年,到义师首领,到称王做帅,甚至差点当了皇帝。哪怕后来归唐,也算位极人臣,做了太子少保。可这些,他从来略不当意。他一直就不是个恋栈之人,可他太爱这场生命了。爱得有如视之为游戏。这辈子的游戏他都玩得很好,好到后来,他一切突然厌倦了。秦王势起后,他知道战之难胜,不想多杀伤人命,竟自归唐求和。他只身入长安,抛却万事,封太子少保后,闭门锁居,烧丹练汞,苦求成仙。旁人有笑他傻的,有觉得他聪明、这样做是为了自保的。其实,不过是那漫天烽火地走过来,他实在厌倦了。也许,他知道那种追求永恒的早夭反而更适合当时的形势也更适合他的脾气。最后,武德七年,他是笑着喝了丹药,中云母之毒死的。” “他走时已无牵挂。因为他归唐时,辅公袥为左游仙挑唆,即起兵反唐。他留在江南的旧日部众,尽为辅公袥所夺,他的心爱部下王雄诞,为辅公袥所杀。他与辅公袥,只怕都觉得对方背叛了自己。两人之间的恩怨,由来以久,说来烦难。但两家的深仇,却是种于那时。” 却奴还是头一次听人详详细细给他讲解一代豪杰的一生。 可在肩胛的口气里,那豪杰却似始终似个贪玩不过的少年。却奴只敏感到肩胛那轻松的口气里似压抑着一种极深的情感。却奴朦朦胧胧地想:杜伏威之于肩胛,是不是就像肩胛之于自己? 只是他们年纪更相近些,其间亲密,却不是自己这小孩儿所能知的吧? 却听底下忽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那是那堆被伐之松上砍下来的枝柯这时已熊熊地燃了。辅胤抓着那孩子,冲南方先跪地一拜,哽声长叫道:“爹,孩儿今日来为你复仇了。” 说着他再拜站起,拎着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口里高叫道:“爹,你英灵不远,儿送血食,哀哉尚飨!” 那小儿这才惊觉到危险,挣扎着嫩藕样的小胳膊小腿,用力哭了起来。 却奴大惊,身子向前一探,几乎忍不住要跳下去。 他只觉身边的肩胛也神色耸动。却听远远的忽有人暴喝了一声: “慢!” 话音未落,只见几个人风驰电掣的,在密密的松林间,手执火把,劈开一首火光,飞奔而来。 那几人落入场中,为首一人见孩子还在辅胤手中,没有落入火堆,不见抬袖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那来人生得浓眉大眼,步履庄重,隐隐有官家气慨。 一见他来,就听辅胤怪笑了一声:“你终于还是赶来了。我以为杜家人没了胆子,再不敢来的。我说姓杜的李唐官人,我今日烧杀你的儿子,以报尔父背叛我父之大仇,你心里痛也不痛?” 那来人急得满头大汗,口里急道:“你我父辈,自少年起约为刎颈之交,就算后来小有杯葛,又与这小儿何干?你且放了他。有种,就冲我来!” 辅胤笑道:“说什么‘与他何干?’呵呵,不过几年,算是天下平定了,你我这些草野龙蛇的遗种,难道就已把咱们当年的草野规矩全忘了。杀你?有什么意思?这小孩儿还太小,不能明白丧父之痛。等他大了,花天酒地的事儿多了,只怕也没工夫为这十几年前的事再痛上一痛的。我还是杀他的好,起码可以见到你这归朝顺臣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听说,你们早与杜如晦家连了宗,有人杀你儿子,你怎么不叫他家人来帮你救这孩子?” 那来人只急得嘴角直颤,胸口起伏不定,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却听辅胤厉声道:“杜宾客!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你容我杀你一子,以为先父辅伯在天之灵的血食,你我辅、杜两门就从此恩仇两讫。否则,我辅姓合族子弟,只要还有一人活着,就纠缠得你们不得一天安生。” 然后,他猛喝了一声:“这孩子,你舍还是不舍?” 杜宾客急得汗如雨下,转眼望向身著红罗的“斩平堂”堂主平山伯,目光中略显求助。 平山伯只是咳了一声:“杜贤侄,老汉我此次前来,只为做证。你知道‘斩平堂’的规矩,先主在世时,为天下豪杰所尊,一向允为仲裁公证之人,故立斩平堂以为天下证。今日,你们杜、辅二门,是战是和,我只能当个中间人证。辅家开出的条件就是:杀此小儿,从此两家恩仇两讫。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现在都无法参预其中。只不过和约若成,以后如有人违约,我才说得上话的。” 杜宾客立在那里思如潮涌。他深知辅家人物的褊狭。如今,他杜家在朝,他们辅门在野,所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是明,人家是暗,如要救这小儿,一是未见得救得下来,且无论救不救得下来,都会面对此后辅家永无休无止的报怨纠缠。 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因为他深知,这不是他自己一人之事,而是杜家老幼近百口的事。杜门自入朝廷,已去草野习气渐远。真要争斗起来,一是要累及自己满门子弟在朝中的形势,二来也实是怕自己杜姓这久安之门,再斗辅家那江湖草莽不过了。 可…… ——难道要舍此娇儿? ——可这孩子才不过五岁。 杜宾客的眼中忽有泪下。却奴在树上遥遥看见,已觉得魂夺魄动。 这时见到杜宾客泪下,直觉不好。 那泪里分明是痛惜,也许兼怀有忏悔之意。 可无论如何,却奴知道:不管怎么说,哭都暗示着一种放弃。 只见辅胤的脸上挂起一丝笑。 “舍此小儿,你我两门从此停战!” 杜宾客脸色煞白,噤口不语。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长叹。 辅胤伸手慢慢的把那孩子向那火光上送去,脸上那丝笑已慢慢变成了嘲笑:“当年秦王小子破王世充后,你父亲就已经怕了。他说,之所以归唐,是为天下之德已归,他不想为了一己之位再增帐下同袍舍生殒命之苦,不想再增江东百姓战祸流离之苦——说得堂皇!他却舍得我那雄心未灭的先父,舍得将家父的性命白白喂给李唐,以消弥什么战祸之苦!” “你即是他的儿子,当然有他的肝胆!今日,我就要你尝尝这舍得的‘舍’字又是什么滋味!” ——杜宾客只是废然长叹! 辅胤故意缓缓地把那孩子向火上送去。 那小儿感受到皮肤的灼热,终于不再吮指,眼望着他爹,手足上下地乱蹬起来。 杜宾客眼睁睁地看着,身子跃跃欲动,却又挣扎不定。 辅胤只是带笑看。似是满足于杜宾客那挣扎犹豫的神态。可终于,杜宾客吞下了一口长叹,慢慢地闭上了眼。 辅胤似不愿这游戏的折磨就此结束,把手里的孩子猛地向下一跌,却又马上向上提起,才待发言再度挑逗,猛地听到两个声音先后道:“你父亲死,就要杀杜总管的孙儿以谢。” “那我们的父亲死,又该怎么跟你辅家清算?” 杜宾客猛地睁开眼,面上喜色一露: “大将军、小将军家的世兄也来了?” 却奴已看得心里怦怦直跳。他猜想肩胛不会袖手不管,可又真猜不清他的主意。他只想极力把肩胛扯进眼前的局势里来,怕他神思一逸,思绪又不知跑出去几千里外,故意低声问道:“大将军、小将军又是什么人?” 肩胛倦倦答道:“杜伏威爱救人,当时收养的养子共有三十余人,人人都为他呵护养大,所以人人用命。这三十人中,以阚棱和王雄诞最为有名。阚棱善用两刃刀,一把刀长及一丈,草野龙蛇呼之为‘拍刀’。每临战阵,一挥就杀数人,江东无人可挡。王雄诞则膂力绝人,军中将士十万,无人可当其一推。两人俱为伏威爱将。当时‘上募军’中,呼他们二人为大将军、小将军。” 那来的两人并未现身,只是隐身在树丛间。 只见辅胤一愣,长叫道:“姓阚的,当年你爹即是为唐朝小儿卖命,征讨我父,害得我父亲惨死于丹杨。我未找你复仇尚可,你还敢来找我?” 树后那人朗声笑道:“青山之战,我父与尔父裨将陈正通相遇,我父不过脱下兜鍪,问了声当年旗子弟,‘不识我邪?何敢战!’拍刀未动,陈正通麾下兵士已经逃散,这也能怪却我父?” 说着他一咬牙:“可惜,辅公袥临死临死,还反口诬我父与其同谋,让家父落在与之不睦的李孝恭手中,冤枉蒙死!你我之间,这恩仇又怎生算?” 辅胤猛见对方势强,也只能哼了一声道:“敌我俱死,也算扯平,就这么算!” 却听树后另有一人声音道:“那我父亲呢?” 这人想来是王雄诞的子弟。 王雄诞当初在江东军中,慷慨方正,极得军心。杜伏威入唐时,以全军之权归属雄诞,曾对他说:“我走后,唐如待我尚好,即万勿举兵。” 可惜后来辅公袥欺之以方,伪造杜伏威信件骗其军权。王雄诞发觉受骗后,为不肯从其举兵,辅公袥即遣左游仙行刺,将他缢死于府中。此事后来令辅公袥于江东子弟中大失人心。 辅胤没想到大、小二将军的后人也会赶来。迟疑了下,一咬牙,喝声道:“此儿我必杀之,以为亡父血食!你们姓王的姓阚的帐,杀此儿后,我也自杀以谢,何如?” 他这么一说,只见满场噤口。 ——孩子现在他手中,人人皆知,以辅胤的功夫,平白抢是抢他不来的。 如果小孩儿救不得,反惹下此后绵延不绝的后患,那到底,还该不该救。 过了良久,树后两人不由也一声轻叹。 这一叹,让却奴一时觉得绝望已极! 他向火光边望去,只见辅胤也面色惨淡。 却奴低声道:“这么杀来杀去,究竟又有何益处?” 肩胛的手抚到了他的肩上,喟然道:“确实毫无益处。可仇恨最能蒙住人的眼睛。在那刚过去的满眼杀伐与遍地烽火的年代,正是这些——所谓血性、所谓义气、所谓恩与仇,是支持人活下去的惟一支柱。可是时代变了,但有些人,会永远活在过去战乱的记忆里,他们不能接受忘却,不能改变自己生命的支柱。而人活着的信念,不以繁文缛节消耗,就要以死为祭。他们不甘于承认那过往的时代,过往的壮烈,过往的生命都已经死了。这些,都是当年烽火留下来的余韵。” 事已决绝,辅胤再没有心情去逗弄杜宾客了。 只见他回顾了身后辅家子弟一眼,一咬牙,疾快地把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 却有一个妇人的哭声响起,可那哭声并不柔弱,而是挟带着愤怒! 只听她怒喝道:“不要!” 肩胛长身而起,在那起身的一瞬间,他已听到那妇人的哭声与怒气,看到一个妇人疾向火堆扑去。 他的心中忽升起一点释然:总是还有妇人,总是在最后,还有一个妇人会喊上这一句。那是王娘娘——当初他们都喊她王娘娘。她本为杜伏威副将西门君仪之妻,为人果决。当年杜伏威为李子通所败,身负重创,身遭千军万马的追杀,身边仅有王雄诞赶来守护。就是这王娘娘,她一人背负着杜负威,杀出重围,救了杜伏威一命。 现在,她又来救杜伏威的孙儿了。 肩胛心中想着,动作却并未减慢,他相距远较王娘娘为远,又是后发,却犹先至!却奴只觉得身边的风声忽起,那是肩胛扯了他一条臂膀,带着他疾扑而出,电也似地掠向那火光。 却奴只来得及见到那小儿正从辅胤手中坠落,然后就见到肩胛已抄住那小儿的腰,略不一顿,已带着自己从那火光上疾掠而过。 却奴只觉得身上一烫,衣服下襟上已沾了火。肩胛的身上想来也着了火,那火猛地一炙,然后就被他们疾掠而生的风所扑灭,可火苗舔到的地方,犹是辣辣地一痛。 却奴却只一咧嘴,心中无比开心起来——肩胛、这个他仰慕的人从来不会让他失望——他出手了,最终还是出手了! 肩胛在风中疾掠,他之所以迟迟出手,是为了,那林间场中,俱是他故人及故人子弟。 他只想好好地看看他们,能久一点就久一点的看看他们,虽说他并不愿与他们面对面相见。 他也不明白自己这种心情是为了什么。那场血与火的过去本来该不值得回想,可那是浸透了他、伏威、与当年彼此交游过所有人的青春岁月、努力与挣扎、血性与热望的过去。哪怕时至今天,一切平定,一切平淡得自己的骨头都冷了,也还是会忍不住伸手向那曾烫着了自己的往日烽火取暖。人生,往往是苦痛于斯却即此快意于斯的。那样的烽火,即经历过,就总无法再忍受此生余烬般的灰黯。 他在疾掠中想起过去的那些面孔:辅公袥、知世郎、平山伯、王娘娘、阚棱、王雄诞……甚至包括左游仙,但最多划过的还是杜伏威的脸,那轻笑着的、仿佛一切不经意的、一切热血都成游戏的、那永远少年、在血与火中还那么健康、神气,视危险有如儿戏的脸…… 风呼呼地在身边吹。却奴在离开火光时及时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满场人等都来不及反应,只那个羽衣高冠之士——左游仙却反应最为快速,他即时而起,双袖搏风,直尾随肩胛、直追上来! 他们足跑了有十余里路,一路只见树影在身边疾闪。 松树尽了,身边早都是些杂树,却奴不时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左游仙还在身后不及两丈远处疾追着。 他都可以就着月华清晰地看到左游仙的脸。只见到他那张原本脱尘的脸上满是嫉忌之色,似是他已知道了夺人的是谁,恨的就是这个人! 他是肩胛的仇敌! 猛地肩胛一住身——左游仙,这个与他同为羽门弟子的左游仙!当年,就是他一直唆使,否则不会造成杜伏威与辅公袥之间的嫌隙;如不是他的唆使,想来也未见得有今天这个局面;接着他心中一痛,杜伏威归唐以后,年不过三十许;得知辅公袥起兵再反,由此一意求仙,终至服丹中毒而死,肩胛他知道,那云母之毒,其实就与这左游仙有关! 肩胛一身轻身工夫简直已至极境,于急掠中猛地回身。左游仙疾扑而至,见肩胛停身,一惊之下,并不慌乱,望着肩胛手中拂尘就是一展。 这把拂尘,是玉蚕金丝所吐之线,欺金裂石。 肩胛要的就是这一刹那,他不欲与左游仙那千变万化的幻术多做纠缠。只见他把右手那小孩儿向空中一抛,手肘一翻,已抽出了他那袖中之剑。 肩胛的袖剑几乎从未为人所见。他反手执柄,袖剑一出,就贴着肘后,竟一势倒翻地向左游仙劈去。 两人同为羽门高弟,这一势,比的就是个快! 左游仙喝了一声:“小骨头!” 肩胛怒叫道:“无赖汉!” ——他们虽是同门,却从不曾交手。但两人心中,都曾把对方掂量过千百遍。适才肩胛挟带二童,左游仙却一直未能追近一步,已在轻功上输了半筹。 这时他手下更不容情。却奴只觉天下罩下了一片金针银箭,晃人眼的花灿,肩胛出剑略后,只把头一偏,那一拂尘之击,铁帚留痕一般地扫到了他的颈上、肩上,在他的颊上都留下了一排细密的痕迹。 可肩胛似乎有意让他这样做:他像是有意为伏威留下一点身体上不可消磨的印迹。 这时,他曲肘出剑,剑在拂尘影里劈出,直劈到左游仙的喉间。 左游仙情急之下,一柄拂尘上的金丝银线一时暴涨。 可肩胛剑锋已至! 他剑锋其实未及左游仙喉头半寸,可剑气已至。 左游仙面上的表情一时极为绝望。 可这时,肩胛想起了杜伏威那他想像中的中毒时的眼——那眼笑笑的,依旧是那么笑笑的,那怕眼角细纹已出,可还是那个爱玩爱闹的少年。 那眼笑看着他,似在说:“其实我知道。” ——我知道这丹中会有云母之毒。但这场人生,这场时势,连同那些过往,那些朋友,都已变得不再好玩。 让我在这关于“永恒”的玩笑中死去,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杀左游仙、他也不配偿伏威的命于万一啊! 肩胛的剑势一顿。 可那剑气,已劈破了左游仙身上游走的羽门练气的气门。左游仙气息只一顿一岔,心中荒荒一冷,知道自己以后就算再怎么勤练一生,也修补不了今日这剑近喉头,隔空破体之伤了。 肩胛的眼冷冷地看着左游仙的眼。被抛起的孩子这时落下,他手臂挥起,一把抄住。然后,挟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童子,身形忽起,直从毫无再战之力的左游仙的头顶上跃过而走了。 ——他恨恨的临走也要给左游仙这场侮辱,他要左游仙永远活在这侮辱的影子里,再也爬不出来。 七、云韶变 於穆烈祖,弘此丕基。 永言配命,子孙保之。 百神既洽,万国在兹。 是用孝享,神其恪思。 太庙之前,钟鸣磬响。教坊九部中的雅乐部正在恭唱着这段郊庙歌辞。 这般场面寻常可难见到。所谓“宫悬四面,天子乐也”。这是郊庙歌辞中“享太庙乐章”的第一章《永和》。其下衔接《肃和》、《雍和》、《寿和》、《舒和》……最后又归结为《永和》。乐章之间又以大明、祟德、钧天、大基诸舞杂错其间,仪仗华丽、场面浩大。 所谓“宫悬四面”,是殿中每面用石磬及编钟各一架,架上安金铜仰阳,一块块铜饰擦得锃亮,金灿灿的,还用鹭鸶孔雀羽毛做为妆饰。架两面垂下流苏,都是彩翠丝绂制就。殿四角共安鼓四座,一名应鼓,二名腰鼓,三名警鼓,四名雷鼓,鼓面上皆有彩画。共动用乐器计有:箫、笙、埙、箎、琴、瑟、筑、将竽等。每类乐工十二人。乐工皆头戴平帻,身穿绯色大袖。此外,有登歌者十数人,舞者六十四人,杂错庭中。另有协律郎两人。那协律郎一在殿上一在殿下,手执翠竿,绿衣大袖,他们手中翠竿一倒,奏乐就开始了。 太庙本是皇帝专门用来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这祭祀之乐要求的也是清穆雍和,示天下以受于天命、垂拱而治的印象。 这里本是皇室禁地,寻常人等到不了这个地方。如果不是肩胛带着,却奴也到不了这里。 这时他们正隐身树杪,远远地看着太庙之内诸般舞乐。如果不是肩胛酷爱此道,也不会不惮劳烦地专门赶来这里看这雅乐部尽逞所能的大场面。他双眉微皱,神色间如有所得,却似乎这乐舞又不为他真正所喜。却奴也猜不出他的心意,只是见到这般场面,又有肩胛在侧,他那久被压抑的小孩儿脾气也释放了出来,吐了吐舌头,想:怪不得师傅宗令白一旦见黜,于教坊九部中倍受排挤,到不了这种地方,就会变得那样的伤心如许。 他低声问:“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肩胛注目场内乐师齐奏的盛况,简略答道:“是当今的太上皇死了。臣子们给他上谥号为‘太武皇帝’,又奉廊号为高祖。今天,是他灵主入享太庙的日子。” 却奴先只是模模糊糊听着,那些谥号廊号在他幼小的心里如风过耳,全没在意。却忽地回过神,想起那日在太仆寺中,自己碰到的戴面具的女子。按那戴面具的女子的说法…… 他的心中猛地一跳:那人,好像就是自己的爷爷! 他把手摸到颈下,用手握住颈下悬的那面免死令牌,心中只觉得一阵恍惚。那女子曾给他讲过他的家谱,从什么凉武昭王说起、他的九世祖……一直到李渊。 他努力回忆着,这时只听太庙中登歌者唱道: 睿哲维唐,长发其祥。 帝命斯祐,王业克昌。 配天载德,就日重光。 本支百代,申锡无疆。 只见场中几个舞者这时正周旋其身,引颈俯仰,把一头浓密的长发在那庙堂之间舞动起来。那太庙里满是高大的梁木,供奉的也是木主。那是些死去的木头,一切都是干枯谨涩的。可那长发却像人身体上的枝叶,森森密密,在那满地青石间舞起一片生命的丛林。 这舞大是好看,有一种别样的怀念之意。相传突厥人如逢丧亲,常会截发嫠面,以示哀痛。头发一直是人体生命的表征与荣枯所系。没想在这太庙祭歌中,竟还会有这样的长发之舞。 肩胛的表情略微一愕,不知这祭舞里为何会夹杂上这长发舞。 却奴恍有所悟。他本来还没什么感觉,这时忽想起那个蒙面具的女人说起过自己的奶奶来。她说:奶奶当时也是这样的一头长发啊!当时她站在床上,长发可直垂于地。那浓密的头发,带着浓重的女性生命体征,密沉沉地舞进在这空旷的太庙里。却奴忽然明白,他自小在教坊就听说过的太庙诸舞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段“长发舞”了。那舞中,还关涉着一段雀屏中选的传奇——当年那么金碧辉煌的屏风,孔雀尾上,斑纹如目;那密不透风的长发,那北周的王族骄女,那烽火中走过来的姻缘,一旦死去,入享太庙,在一个皇帝心中,原来对此也有眷恋。 ——记得那面具女子说,一旦爷爷病好,就会接自己回去的。 ——现在看来,他是再不会接自己回去了。 这么想着,却奴并不觉得伤心,只觉得一阵惘然。他不想再在树上看了,肩胛似乎也感到他的情绪,由着他慢慢爬下树来。 下得树来,却奴忽见遥遥的有一个人在冲自己招手。他好奇地望过去,那是太庙墙边的阴影,那阴影里有一个老妇人站着。她穿的那面斗蓬和戴的那张面具却奴认得,他不由慢慢地向那女子靠去。 *** 那间宫殿像整个用云母石砌就的。 它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凉,还是那样半明半透的凉。日光打进里面,也像给冰镇住了。哪怕阳光还是暧色的,也不过像一片洗旧的、薄薄的明黄的丝绒、覆在那广寒如水的云母石上。 厚实的木门高及一丈,两扇门洞开,从门口掠进去的光线被冷静出了纹路,一线一线的,像织机上来不及成幅的纱,千丝万缕地绷着。 除了柱子,门内什么都没有,只是空阔。一地都是云母石铺砌,光洁得水漫漫的,只是细看下会发觉那水是干的。那地上积的不是水,而是……流韶。 一个女子就那么折着腰俯在地上。她的整个上身折下来,扑在自己的膝盖上。松花色的罗衫轻委于地,只裙底的细细的阑边露出一点薄红。漆黑的头发沾在云母石的地上,像沾了水,头发和自己在云母石地上的影子相互胶住,胶得不可分开。 那女子自己盖住了自己的影子。那姿式,像沉溺在一片韶光之上。 这殿中的阳光也是凝定得不动的,仿佛时间在这里没了意义——深宫岁月长,这深长的岁月中,只耳畔的长发间,露出块羊脂玉般的颊。 却奴静静地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 好久,他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个字: “娘。” 那女子一抬脸。四周的一切都光洁如水,一切都擦得锃亮。可她那张脸,在这一切净亮中透出一种只有人才会有的润泽。 那样的肌肤,细腻到可以柔和掉人的目光。然后你才注意到她的眉眼,天然静好,难描难画,竟一笔笔清清楚楚地描画进人心里。 她就像那已失传的乐舞中未曾失传的意蕴。 ——因为她的名字,就叫云韶。 却奴距离那女子不远,总共不过二十步。 可其间的光阴,却是九年。 隔着这九年的光阴,那女子看向他,他看向那女子,都觉得彼此的目光如此遥隔。一瞬时醒过来,那女子的目光急切起来,像眼里伸出了手,想招却奴进去。却奴也急切地想走进去。可他无意识地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脚。忽觉得,自己脚上的鞋子,实在……有一点脏。 那女子也看向他的鞋,又望到他的目光,一瞬间似明白了他的顾虑。 然后,那才升起的静静的亲和里,猛地掺杂了一点什么东西。那东西梗在两人胸口,呼不畅吐不出,像一块巨大的悲怆。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口憋得满满的,憋到最后撑不住,涌出来。两人之间的路上一时铺满了眼泪。那泪水化去了所有的阻滞,一瞬时,却奴就扑到了那女子身上。没有说话,语言失了效。那女子一手揽在孩子颈上,一手揽在他腰上。过了好久,心里只挣扎着一句话:“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幸福是一种可以到此为止,渴望时光永留此刻的心境。 足有好一会儿,却奴心口的石头才略略被泪水冲开,也才说了一句:“这么久,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云韶静了静,她望向这大殿四周高耸的墙: “因为,我是被关着的啊。” 两人又都没话。好有小半个时辰,云韶才叹了口气:“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要不是今天逢上国丧,要不是傩婆婆好心,我怕是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砚儿了。” “砚儿?” “是啊,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小砚吗?” “小砚?” “对,砚台的砚。生你的时候,娘躺在一张冷得跟砚台一样的床上,所以给你起的名字,就叫小砚。” “你生下来时,好小,那张石床上席子都没有,更别说被褥。天是黑的,娘自己挣坐起来咬你的脐带,咬啊咬啊总是咬不断。床边只有一只白蜡,看到血流在石床上,跟滩墨似的,所以你还有个小名叫浅墨。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吧?你姓……李,名砚,字浅墨。” 却奴怔怔地听着,他这几年的光阴像终于跟那遥远的脐带接上了口。而这对接,让他猛感到生之意味。 却听云韶微笑道:“你就是在这儿生的。这儿是云韶宫。你这些年一直都是在右教坊吧?右教坊里有个云韶厅,可这儿还有这么个云韶宫,只怕你没想到吧?” 母子俩儿细细地说着些似乎不相关的话,哪怕回忆带着伤痛,可这时宫里哪怕依旧浮动的薄白的色泽,一瞬时也不再显得那么冰冷,而让人回忆起、一点点……奶香。 却奴把头探进云韶胸口。 云韶把唇贴在他颈上,耳朵后,一块块细细地亲着,伸手一块一块摸他身上的骨头,颤声道:“怎么这么瘦!” 却奴忽一梗脖子:“我瘦?” “可我结实着呢!” 说着,他退出身子,带着股孩子式的好胜,一连串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 他翻着翻着,就翻得高兴起来,竟绕着他娘一式式花巧地翻去,翻得他的衣衫一上一下的,一下下露出他薄薄的肚皮。 云韶盯着他的肚脐,伤心地看着他的肚脐因为瘦,根本不成为一个“眼儿”。当时打的结还那么硬突突地突着。可能为他情绪所染,终于还是破啼一笑,一把把他抱住,轻揉道:“这孩子,都不容娘说一句不是吗?” 却奴犹不服道:“连师傅都夸我利落呢。” “师傅?” 却奴一本正经起来,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叫肩胛。” 云韶听得眼睛一亮,低声道:“还是我儿子有福气。听傩婆婆说,那可是个大有本事的人呢!你这十几天是不是一直跟着他?傩婆婆说早就找到你了。可你即在他身边,她也就不担心。她倒有点怕怎么把你从他身边带开呢。能叫傩婆婆都怕的,想来必是个了不得了人物了。” 却奴却一脸天真地问:“傩婆婆,就是带我来的那个老婆婆吗?她总带着一副面具,她很厉害吗?” 云韶笑道:“她是厉害。以前烽火连天的时节,还全靠她一手护着你奶奶和你……爹……他们,才平平安安地走过来的。现在她老了,可宫里的供奉侍卫,都还没谁敢真正惹她。” “那她怎么不早点儿带你走?” 云韶的神色黯淡下去:“我不敢走。我怕皇上生气。” “他要是生气,你的小命儿……” 她轻轻一叹:“何况说到底,她再厉害,也终究不过是个女尚书,也是个女人呢。” “何况,她就算不把自己当成李家的人,也是当成窦家的。跟我,终究山隔海远。” 静了静,却奴轻声问道: “娘,我听傩婆婆说过,我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门吗?” 云韶轻轻一推却奴,声音忽冷淡下来,仿佛两个人一下子就隔了个千重山万幛岭。 只听她压抑不住地冷淡道:“不许你叫他爹。” 却奴一愣,有点害怕,忍不住把身子向娘略略避开的身子上又贴了贴。 云韶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觉不忍,低声道:“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的,但、等到咱娘俩儿再见,更不知又是何时了。那些关于你的由来,也许也该让你早些知道。” 她轻微扬起头。 “你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门。” 说起这三个字,她微露苦笑: “他的出身,可和娘的家里大大的不同。” “你可能听傩婆婆讲了。按你父亲那面算,你们李家,从祖上起,就大是风光。从什么你爷爷的九世祖凉武昭王说起,一代一代,不是封王,就是拜将。” “他们这样的人家,从来都是统领别人,让别人家低头的。你爹的事情,娘也知道不多,因为娘从来都不想打听。只不过,他也是从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中走出来的,脾气很是暴烈,对这世上的一切,从来都予取予求的。这世上总是要的越多的人,得到的越多。你们李家就是这样。对别人的要求一向都不太顾惜,要不怎么得了天下呢?” “娘这边,可寒微多了。从你外祖父往上算,一代一代,都不过是乐官。娘小时,你外祖父一开始还是前隋的太常寺乐令。那时娘还小,可从小,生得就……漂亮。” 说起自己的美丽,她的口气里,竟说不出的惘然怅憾。像一朵供在瓶中的花,回忆起往初草木披离的世界,总忘不了这世上那横来的摘撷的手。 “因为这漂亮,所以娘小时,多多少少,都带着份少女的虚荣吧。娘十几岁时,你爷爷已经建国了。你外祖当时还在晋阳宫,后来就跟着唐军,入了长安,也在太常寺管辖下做了不大不小的乐令。” “你外祖父这一辈子,可能算没什么出息吧。只会教几个弟子,弄那些乐器。娘小时候也好弄这些。从小,就被你外祖父教着习乐、跳舞。又自负容色,在你外祖父所能管辖的那片小小的天地里,也活得、像个公主似的。家外面,只是这长安城外面,就是漫天烽火。可娘那时全不知道。觉得这世上,只有穿着绿衣的子弟们弄着箫管,弹着琵琶。这个世上,所缺的,不过就是自己可以穿上舞衣,跳上那么一场舞。让旁边人都夸你娘的舞跳得多么多么的好。那样,娘心里就会高兴的。总以为这个世界,缺的就是我的舞了。只要我一舞跳起,这个世界,不安稳的也安稳了,不圆满也圆满了。” “跳舞的人原就是要有着这样一些愚蠢的自足啊,跟你外祖父身边的那些乐师们一样。不管一地疮痍,不管饿着肚子,不管怎么受欺凌,陷在这行,只管一直这么弹弄下去,就那么跳下去、跳下去,跳得一时自己跟身边看的人,都以为华灿着了。” “那时娘还有个师兄,叫做宗令白。” 却奴诧声道:“宗令白……” 却见她的脸上忽无端的升起许多暇想,许多缅怀。 云韶的脸上略微一笑,像想起些曦微的晨光里那些青草的涩味。 “他就对娘很好。可惜娘当时虽知道这种好,却骄纵于这种好。他的好些话,娘都不听的。那时你外祖已经老了,乐户门里的事,好多都是宗师兄来做主了。那一年,东宫大宴,所有的歌姬舞伎都乐意去奉承。娘那时也是年少,自以为自家是心气儿高,无论如何都想去。其实娘本来并不身属乐藉,这样的欢场,没必要去自找着奉承的。” “但那时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无论如何,觉得自己即怀着这一身舞艺,怎么着也该出去压别人一头,露一个脸儿的。你宗师叔本来不许我去的,可我偷偷的还是去了。我混在软舞的队列里,只穿了一件白纻衫,因为那时也真自傲,觉得自己无论穿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那儿,众人的眼光,想来都扫不到别处去了。” “那舞队都还带面具,白色的,只露眼睛,把脸孔都遮起的面具。上古的‘云韶’本就是这样。舞可通神,人脸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觉亵渎了那舞了。就是只要肢体,只要一个人褪去皮相,那么一骨一身的舞动。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东宫,事后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面的安稳下,事实是怎样的震荡不安着。你爹当时是东宫太子,不过他是那种就擅长在不安中找寻欢乐的人。他一辈子都是这样。” 云韶微微抬起脸,哪怕自己都自伤,觉得不该这样,可脸上还是忍不住的放出光来:“那一天的排场很大。终于轮到我们上场了。我是最后入场。直到我上场,你宗师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认出了我,那一刻我只见到他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我当时心里还在笑:我都不紧张,你还紧张什么?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场再没人见过的最好的舞给人看……” “那一天,我们跳的,就是‘云韶’。” “舞队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纻衫。乐声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师兄,忘了场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只觉得那些乐师,分明是把手中的乐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脚下。踩在上面,如踩云端,软绵绵的。更因为一个小女孩儿的虚荣,觉得满场的看客都静了,把目光,铺都软软的缎子,铺在我脚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后来,略微回过神,才发现一队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敛袖退下,满场中只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种感觉,得意于那稠人广众中宛如清杨般的,可以让所有同伴敛手服输,清场般的感觉。得意于殿中间舞茵上留下来的空旷。”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云举霓垂,心逐乐飞,跳得自己都觉得自己飘然飞起来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顾无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乐,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脚下。只有云,衣袖,与风,在舞茵与廊柱之上飘飞着。” “他们都觉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的极致,以致此后终此一生……我都不想再跳了。” 却奴听着他妈妈说着,看着妈妈的脸,觉得她当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来。 可接着,他听到妈妈的口气里忽隐含凄凉。 那凄凉之因他本来猜不出来,却感觉得到。一点不安也种进他的小心眼里,只听云韶接着道: “直跳到烛影初上,帷幕齐垂时,我突然发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一起来跳舞的不见了,奏乐的不见了,连那些看客们也不见了。” “四处杯盘狼藉,红茵锦褥间,烛烟淡腻,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后面,一双沾着酒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她的声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来。酒阑笙歌散,我从来没见过舞宴罢处,原来是这样肴残酒冷的场面。” “空气里到处都是肉和酒的味道,还有残留的人的气味,有一点点膻,有一点点臭。羊油蜡的气味熏上来,我就觉得自己累了,没了力气,腹中空空的,有一点想呕。”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自己这样的舞跳下来,会跳进云高日出,睁眼看时,仙乐缤纷,满天霞彩。可没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来,落在那已经起绉的舞茵之上,见到的却是这人间的夜——吃了、喝了、好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带着血丝的……” “那一晚……我双腿的力气都跳尽了,整个精神都跳没了,剩下的,发现自己也只不过一具肉身,沉腻腻地酸痛。那时我都不喜欢自己了,觉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只是渣子。可这渣子……竟还会有人欢喜。那晚后来,你爹就……” 云韶忽然梗住了不说。她似又想起那样的一夜,那本来华美的大堂,在一场宴席过后,滞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来自己以为那么华丽的舞茵,现在烛光下看来也沾着污迹。因为这时看得近,因为自己这时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横直不论,怎么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具舞剩下来的渣子。只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无知觉的、自己也不喜欢的肢体。 可这肢体被人摆布的从累赘的、有着汗味的、全皱了的白纻衫里剥了出来。像抹布抹过了的死鱼。 然后、那男人俯了下来,锐着他的肉,钝着他的肉,又锐又钝地插入自己…… ……那些记忆,都是混乱污浊的。 她用冷宫岁月洗了这么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场记忆。 那记忆里唯一挣落下来的……她目光望向却奴……是当时那一小团肉。 那团肉现在长大了,那团屈辱的肉原来也有着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试图长大的力量却有一种干净的穿透力。似乎就藉着眼前这正在生长的生命,刀一样的剥切开自己当初那污损之夜,那无时无刻不贯入鼻中的各种酒肉余味与人间臭气组成的记忆,重又剖白出一个干爽的自我与一个干爽的孩子来。 云韶忽一把搂住她的孩子,搂得那么用力。 他长大了,她虔诚地感谢他这场长大,是这长大、是这孩子,是这条命,救赎了她当初那不忍回顾的过去。 哽咽着……她喃喃地说: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后来就有了你。” 却奴一时判断不清他娘的情绪。只觉得她将自己如此关乎生命地爱着,不由把小脸蹭到了她胸口。 云韶略略平静后,才又接着说: “好多事我都是后来才知道。我听说,当初宗师兄是怎么被别的卫士生驾出门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门外求着放我回去。当时我都不知道,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门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没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时最新鲜最骄傲的玩物。他把玩着我,巴望着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拥有把玩着我,又担心着怕人看到他拥有我。因为他不肯让和他拥有同样权利的父叔兄弟们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虚荣心,人年轻时,爱夸耀的,总是要夸耀的。就是那段时间,我几乎认识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爷爷,你叔爷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你叔叔元吉。元吉跟你父亲最要好,我听着他跟你父亲说他闷着无聊时,怎么让卫士驾车带他飞驰在城郊道上,用弹弓射行人取乐;怎么让奴客、妾侍数百人披甲习战,相互击刺,以至死伤甚众,做为笑乐。你叔叔元吉生得极为丑陋,据说生下来你奶奶就不欢喜,不想养,还是乳媪偷偷养活的。” “说着那些话时,你父亲就与他相与大笑。我是在那时,才知道除了我乐门之外,还另有这一广大世界的。” “还有,这世界上,占了鳌头的你的父亲,爷爷,和你们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忆不清,其实一共不过三两个月。因为当时不懂,所以当时听来也没兴趣。印像深的,只有一次,你父亲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请你的另一个叔叔世民。我亲眼看到他们在酒中下的药。然后,你世民叔喝下去,肚子突然做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时的我整个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来,就是你父亲的死。东宫的人先是抵抗,后来不抵抗了。秦王的人来了,听说元吉也死了。” “你父亲说不在就不在了。然后,我就被接到了这宫里。” “不只是我,齐王妃早早就被接进了宫里。她在元吉死后就跟了你另一个叔叔世民。她那样的人,总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亲死后,快八个月才出生的。” “你生时,已是贞观元年了。” 却奴听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还不懂,但他努力去记下来。 只听娘继续说道: “其实,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后来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宫。” “他也想……如你父亲那般对我。只是那时,迭逢变乱,我像一下子开窍,打死也不从了。他一怒之下,我才被打入这冷宫。” “一开始,还不是在这云韶宫,远比这差得多的房子啊,***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儿。就是那时,我认识了傩婆婆。” “那时你爷爷才退位,她在宫中比现在更有势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怀孕了。当时她还对我说:‘月份还小。听说秦王要你,你干嘛不从了他?到时生下来,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试探我还是怎么的,但还是摇了摇头。那以后,她就似对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虽说我一时不从,恼了他。他也不缺女人。从新进的他弟媳齐王妃,到原来的前隋的公主,甚至还有前隋的萧皇后,他哪缺女人?” “我生你时,亏得有傩婆婆护着,才没有人知道。你刚生下来,傩婆婆就叹了口气,说‘苦命啊,遗腹子。’然后又笑着问我:‘后悔了不?要不是你当初倔强,现在这孩子也不用当个没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个皇子了。’” “我这辈子糊里糊涂,那以前都是一个小女孩儿式的虚荣与软弱,可那时我觉得自己清楚了,以后一直也没后悔。我跟她说:‘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来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让你继续生活在这李家的荫蔽里。我求她救救这孩子。我觉得那一句话说后,她就对我态度不一样了。” “她也、真救了你。虽说你长大得可能真不容易,但你真该好好感谢感谢她。不是她,也就没了现在的你。娘,现在只怕也还在掖庭宫,这云韶宫这么好的地儿,也断不容我呆的。” 却奴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半懂不懂。 但他记下了,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的。 …… 一张蒙着面具的脸忽出现在大门口。 那面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这艳阳天,那个衰老的婆子还怕冷似的披着一身斗蓬,只把一双不畏寒冷,因为它远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来。 “是时候,该回去了。” 她静静地说。 云韶抱着却奴的手猛地一紧,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的眼神里带着恐惧,却突然一放,绝决的而绝望的: “砚儿,离开长安。记得,要离开长安。去跟你师傅说,他是好人,会带着你离开长安的。” “六年,傩婆婆说,只要六年,以你的姿质,就会小有所成。那时,再来接娘。娘那时会跟你走。” “娘这辈子再靠不上别人,只靠得上你了……” 傩婆婆冷辣的眼里却闪过一丝亲和的光,那像是哀怜。 却奴呆呆的,不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表达,只觉得,自己必需得走。 他受不了这个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又会把娘一个人丢在这云韶宫里,像他来时那样,那么恒久的,让娘俯在这一地云母石砌就的地面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里…… 八、大野会 那场祭舞从辰时直到未时。直到却奴出来,肩胛依旧在树上一动未动。 却奴悄悄爬到树上,只见殿中又在舞动起那一场长发,不过整个“享太庙乐章”已近收梢了。 他生怕肩胛察问,可肩胛一句未问。只间或依着那拍节扣着手指,还用一枝小树枝在桑叶上扎着洞,似在记谱。 却奴觉得,这种静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们走出来时,正午已过,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身边的屋宇草木,绿树黑瓦,清清爽爽的格外真切。 他们绕过祟德坊,走进了一条小巷。 那巷子好长,太阳在一堵墙上堵截出另一堵墙的影子。天气已渐热了,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些许知了在叫着。 坊间还种着很多树,桑树、梓树、槐树……却奴像头一次看到这个长安,他注意到这个长安原来还有着这样明媚的阳光。他的手固执地伸向肩胛,要牵着肩胛的手。仿佛只要那只一手牵住了,自己的整个人,就安全了,也相应的、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却奴的手握在他手里,感觉到一种干燥的温暖。 他斜眼瞥见肩胛的下半张脸,只见他的鼻子在唇上方投下一个影子,影子里有微微露出髭须。却奴忽忍不住渴望自己长大,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像肩胛这样的男子呢?那时,再碰到今日云韶宫中与娘相见的场面,他就不会再那么无措了吧? 可他毕竟还小,与娘的一面只是在他心头薄薄地留了个影子。接下来他忍不住去想起一些快乐的事来:肩胛接下来会对他说什么?又教他些什么呢?这么胡思乱想也自有一种胡思乱想的快乐。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乐,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一只大手包着一只小手,在这样的交握中,却奴仿佛听到了一点信诺与安然。 却奴猛地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在示意什么,肩胛的脚步就停了。 然后却奴只觉自己一只手握在肩胛手里,整个人都被他提起,双脚猛地离地约有寸许。 然后感觉肩胛的脚像没动,人却已滑行出去。 他侧目看时,只见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个人似乎飘着在往前走。他方还以为这是好玩,正要笑,却见肩胛的表情异常的凝重。 却奴忍不住向前看去,这是一条长长的巷道,两边的墙很高。两壁几乎就没人家开门。这巷子两边都是人家的后墙。巷两边的墙里生满了树,可那树也挡不住几乎直悬于顶的太阳。 一道阳光在这巷子里长长地照着。那日光干得发白,白光下,只见到砖、石、和粉砌的墙干爽爽的坚硬。 巷子前方,几百码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边,长着一棵枯干的树。 那树像一棵桑树,没有一片叶子。 却奴平白地觉得口渴。 他只觉得这里像是有人,可什么也看不到。他终于感到些不安来,抬头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会儿,才回过眼,猛地不由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井边的枯树畔,突然多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低着头,低垂的头上露出点点秃斑来,一块块裸露的头皮上生着癣,那癣间又长着一丛丛的发。那发也自茂密,可发间的秃斑像一只只荒凉的眼睛般,就在她的头顶露出,发出无穷诘问。 那女子忽一抬头,随着她的一抬头,只见她长发怪异地杂垂,披散而落,质如枯草,枯草间夹杂着点点秃斑。 却奴被她的样子吓怕了,连忙低头。却听到那女子干涩的声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见肩胛不语。 那女子继续毫无表情地重复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吸了一口气。 却奴只觉得他这一吸如此深长,像要把这巷中空气吸干一般。 然后,只觉得身边肩胛的身影像是长大了起来。却奴也不是没见过肩胛出手,从面对罗黑黑,到面对辅家众子弟,到对战左游仙,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郑重其事过。 那女子突然抬眼。 奇异的,只见她一只眼明明如水,一只眼却空黑如潭。 这样的阴阳眼长在她的脸上,配上头顶的秃斑,更叫人惊异。 只听她冷然一笑:“别跟我摆你们羽门的‘引颈式’,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当年名传江湖的‘小骨头’,也知道你那一把骨头有多锋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却奴这才听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头,生怕自己会给肩胛他添乱。 ——如果他也烦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着地上,只见地上那狭长的巷道里一道窄长的阳光。突然的,那阳光两边冒出许多影子。那是一个个人影,只见半身,可影子的身形都极骠悍可怖。它们一个接一个,像一道影浪一样的漫住了阳光,大野龙蛇般地在这长安城僻巷中升起,一直向后延伸。 却奴扭头向后看去,只见地上,夹着巷道两边的墙头,升起一个个穿着白麻衣服的汉子,他们个个粗头乱服,怕不有好几十人,像草莽间突然漫出的龙蛇。 肩胛似终于认出,沉声道: “长乐王座下,高鸡泊诸义士,为何要为难一个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长发,发际间,面孔一现。 “因为他父亲在时,杀我弟弟时,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肩胛忽有所悟,盯着那女子: “窦线娘?” 那女子尖利一笑:“不错,窦线娘。” “没想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声音里已含着叹息,“长林丰草长乐王,高鸡泊中掀风浪。一朝乱世风云起,大野龙蛇漫天涨——窦建德是你父亲吧?” “窦建德?” ——这个名字却奴也知道。 其时开唐未久,市井坊里间,无论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欢闲话的就是隋末丧乱间,唐还未一统天下时,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龙蛇。 而窦建德,于中又算得一个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几句歌谣,那是“南山豆,绿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传说中窦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头天牛,因误食仙豆过多,转世托生,却生在了“窦”家。 他是贝州漳南人,家里世代务农。年少时,信重然诺,喜侠节,材力绝人。当时有同乡人丧亲,贫不得葬,窦建德正在驱牛耕田,闻之叹息,当即解牛送给丧家变卖以用做丧事。 一时间乡党异之——所以说窦建德可谓成名于一牛。 他雄伟有力,善使兵器。当时曾有山东知名响马夜劫其家,乡里人人闭户,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户下,响马入,即击杀三人。余者不敢进,请还三人之尸,建德闭门说:“可扔绳系取。” 绳子扔进,他即自缚于腰,让外面盗贼拽出。一出来就跃起捉刀,复杀数人,一人得退数十响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间,天下板荡,他起义于高鸡泊。败郭绚,破杨义臣,杀张金秤,自号“长乐王”。 当时另有上谷豪强王须弥自号“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儿,绰号“历山飞”,剽掠民间,锐不可挡。 这两王之战,“长乐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斩却“历山飞”,说起来可是最最好听的一段故事。 窦建德为人性格简素,宽以待人,不喜女色,与妻子曹可儿贫贱夫妻,却不离不弃,极为河北百姓喜爱。他破聊城时,得隋宫女千余人,俱放之还家。这一德政到今为人称道。他为人又极讲义气,秦王李世民讨王世充,独他他提兵往救,可惜兵败于虎牢关,最后受缚于牛口谷。 当时俗谚说:“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窦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谷束手被缚的。所以俗谚说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却奴因为“豆”与“牛”这段趣闻,知道窦建德已好久。这些话他从街坊市井听来,常羡慕那时人那么悍勇丰沛的生命力。这时重闻这个名字,不由大大的关切起来。 却听肩胛轻轻一叹道:“尸骨上面,不应只长仇恨,更多的该是麦草。” 窦线娘却把头发一捋:“我娘当时也是这么说,所以爹爹兵败后,她解散甲士,只身归唐,却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忽转激愤:“爹爹斩首长安不说,她也未得善终。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为了杀我,隐太子破毁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灯苦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着头发:“你看,这头我是剃度过的。但这些年中夜火烧火燎,这头发还是忍不住疯长,就长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她用手轻抚着头顶的秃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遗忘。” 接着她伸手一挥:“就像高鸡泊中,还有如此多男儿子弟,从不甘心遗忘。” 巷子两边的墙上,哑然地回应起一片的默然的声浪。他们的身后,连同的是河北之地,是当年长林丰草间,高鸡泊里,揭竿而起的状烈与辉煌。 ——可惜那决然之心不再是为了创建。 那个可以创建可以主宰他们生命热望的窦建德已经走了。 剩下的,再孤愤勇烈,也不过是一丝残恋,一点余响。 只听窦线娘烈声道: “所以放下这孩子,你走!” 肩胛摇了摇头。 窦线娘猛地一咬嘴唇:“你有种,但这里不是争斗的地方。” “要想这孩子不被死死纠缠,有没有胆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儿,不只是我,还有无数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龙蛇会做见证,那时,关于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断。” 肩胛怔了一刻,才应声道:“好!” *** 长风知浩荡, 劲草薄灞陵。 灞陵一带,俱是荒野。 这里本是汉代皇陵。汉文帝的葬处如今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土台。 那土台之侧,野草漫生,高可及肩。 壮气蒿莱,金锁沉埋——于那土台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云低之感。 肩胛携着却奴,才到这里,就见那土台之侧,野草莽然,狐兔潜踪,狼獾绝迹。 他们两人是被窦线娘及其手下高鸡泊的数十个汉子裹挟而至的。 时已夜深,猛地听到一串串马铃声响,远远的只见数十骑健骑直奔到那土台之侧。来人均是一副响马打扮。只见那数十骑骑手齐齐勒马,那些马儿嘎然止步,有的更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响骑’已到,各路好汉,如何不见?” 然后只见草莽之间,一递递的就有人站起。他们大多成群结队,偶尔有一两个独行之士单身而至。这批人虽装扮各异,却各显犷野。 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着的那人豁地一正把胸口衣服撕开。一时的只听到各种呼哨、隐语、暗号声迭次响起。这一众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叶军的周家,漫天王、王须拔的部下,厉山飞的属从,永乐王郭子和旧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泽,西秦霸王薛举的子弟,幽州总管罗艺的苗裔,万顷王的余众……连上瓦岗寨、十条荡、高鸡泊……当年隋末各部豪杰,居然一齐都来全了?” 他望着那一干人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们的兴奋点燃: ——“没想到,传说中的大野龙蛇会,就在今日!” 却奴他们这时的站处距那土台还有一射之距。只听一人长叫道:“天下已归唐天子,草莽当属旧龙蛇!” “当今天下,朝廷里已坐稳了一个秦王,你我今生,谅已无份。今日特召来各路豪杰与会,就是要商量,如此广大草莽,你我该当如何分而主之!” 这一句说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点燃了一把野火。 只听得下面欢声不断。有人笑叫道:“王须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来还未绝人。张发陀,凭你这一句,今晚你就当了这主会之人吧。” 四下里一片应和叫好。 肩胛长衫凭风,双眼中却透出炽烈的光来。那眼神熠熠闪亮,这样明亮的肩胛,却奴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见在他身后,长空之上,银河横灿,四野旷远,草盛风疾。肩胛似回想起了当初赤地千里,生民涂炭;却金戈铁马,无法忘怀的日子。 窦线娘的身子也猛地一挺,像是想起小时见到她父亲,在高鸡泊上,那万马千军中度过的日子。 这世上一种烽火余光,只要一经烧灼,种进人的根骨,终此一生,只怕就很难熄灭了。 却见一人,褐裘短衫,这么初夏的天,也不怕热,还穿着袄,蹬蹬地走到那土台之上。 那人身量不高,可步履间却让人觉得他虽身不满五尺,却心雄万夫。他到得台上,冲下面一拱手,朗声道:“诸位英雄,张发陀这厢有礼了。” 窦线娘喃喃道:“地趟一门的张发陀,在他师兄王须拔死后,终于算冒出头来了。” 只听张发陀接着道:“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从隋炀帝妄兴辽东之役,先有长白山啸聚的诸好汉……” 他冲斩平堂方向略一致意。 “……后有杨玄感杨公子举兵而起。接着,瓦岗寨,高鸡泊,江南塞北,无数英雄揭竿而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处烟尘,虽说最后那定国之鼎最终被李姓之人劫去,但天下,终有未甘雌伏的豪杰。哪怕大家伙儿心知肚明,这天下已非可取,但咱们坦荡汉子,直言一句,有几人甘心化龙为虫,偃伏一世?” “好在四野尽有草莽,你我蛰伏一时,未必不可仍旧快此心意。只是自从李唐开基,那世民小儿,妈妈的,确实也雄材大略。阵前军中咱斗他不过,不过凭大家伙儿说,咱们这一身工夫,竟他妈的真用来扶犁吗?” 只听底下爆出了一声“好!” 又有人道:“滚他妈的蛋!扶犁?老子一生最不认的就是这个‘犁’字。” 旁边人笑道:“你那是被你那乡巴佬爹骂怕了。” 四周只听一片哄笑。 待嘲杂声略寂,张发陀又道:“说起来自从东汉以降,豪强大户,在所多有。两晋名门,江左望族,陇右大户,不也是由你我辈所创起?现逢李唐,朝廷尽可他们坐,可咱们也别丧了咱们自己的志气。” “只是隋末混战,各路英雄彼此间尽多恩怨。今日这一会,却是为大家伙划定地界,互不干犯而开。” “说起来,如今天下,一龙在上,你我正不该再彼此争斗,方可图存。我刚才的这一番意思,大家以为如何?” 底下有性急的嚷道:“不错不错,当时被李唐的人马打晕了,好多人现在还没缓过神来。这些年大家乱奔乱窜,各自暗拼,也不知折了多少人马。再这样下去,一损再损,任谁都难存活,白给李唐占去了便宜。” 张发陀即郎声道:“没错,就是这个理儿。所以,今日天下英雄几乎尽至。咱们今天,就算有争执,也来个明说明打,要把各自今后安身立命的地儿划定。接下来,此后十年间,如果有谁犯界,那么普天之下,草莽英雄,当闻讯共伐之!” “我的话完了,大家伙儿想想,这个约定,要不要由此成盟?” 土台之下,一时岑寂。 只听张须陀高声道:“可是没人反对?” 却听有一人站起高声道:“我以为这大野龙蛇会是图谋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是分田裂地,幻想里当个土鳖的意思!王图不再,大业已去,纵此生一衫褴褛,游剑江湖又何如?谁耐烦跟你们一起去争当一个土王八?” 他一人抗声而起,且言出不逊,一时惹得身边人人侧目。 却奴寻着声音望去,却见那人相距并不远,淡淡月华下,只见他一身淡青罗衫,生得是朱唇朗目,玉面乌鬓。 那人不过二十多许岁,长得着实挺俊潇洒,肩胛和窦线娘也都忍不住向他望去。 张须陀注目一眼,他识人极多,素有草莽人鉴之称,别号“肉谱”。 这时一望之下,含笑应道:“我道是谁敢做此豪言,原来是幽州一脉的罗兄。” ——幽州一脉的罗姓子弟向以姿容隽朗名传草野。四下里却早有人不服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你爷老子不是土王八,当年怎么天鹅屁也没吃到?” 那罗卷傲然一笑,大有视天下英豪如草芥之势。 他这一下,已惹得四周群雄大怒。却见他突然拔剑,剑指天上,伸指一弹,余声犹振中,已一跃而起。他这一下极快,对他出言不逊的汉子距他犹有十丈,但他转瞬即至,那人未及反应,他已一剑洞穿那人耳垂,脚更不停,人已在弹剑之声中远去,口中遗音道:“天下无筑可击掌,世间更无高渐离!竖子何足与谋,我去矣!” 这一手轻功剑术着实强悍,被他这一岔,搅得诸人雄心受挫,场中不由岑寂半晌。 顿了顿,张发陀才重又开口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罗兄已去,他不顾幽州地界,刚才有哪位对他不服的话尽可接管幽州基业。到时与他恩怨,自可了断。有没有人要那幽州地界?” 他扫目环视。底下虽群情犹愤,却没有人搭腔。 这张发陀也算个人材,一句就把刚才搅动的乱局收拾起。接着道:“大家再无异议的话,即请歃血为血。兄弟已备下了酒。这血歃进去,一待地界分瓜完毕,大家即各饮一盅,以示盟成。” 他一招手,已有八九个汉子各捧一个坛子,向草野间各路好汉走去。 先开始略慢,人人思索一下后,才各将随身刀剑割破手指,向那坛中滴下。接下来就越来越快,不到一时半刻,那八九个汉子已接了千余好汉的鲜血。他们回到土台上,那土台上原还有个大瓮,瓮中想来半装着酒。张发陀开瓮之后,从那几个汉子手中亲手接过那一坛坛酒,就向那瓮中倒去。 全部倒毕后,他忽短啸一声,从身上掏出了一竿齐腰短棒,伸进那瓮中一阵好搅。 场中人人肃然。却奴看向肩胛,只见他略微抬头,将一只高挺的鼻子略略上仰,向空中嗅去。 空气中原只有着草野的气息。这时,一股淡淡的酒味与淡淡的血气散发开来。那酒气醇良,血气却略腥而甜。肩胛脸上的神情似兴奋,似撼然,即神往,又惨淡,复杂得却奴再也猜不出他的意思。 只听张发陀已抽出那根短棍,哈哈一笑,目注棍上道:“这棍上,几尽沾了隋末各路豪杰的鲜血,却也是件稀罕物了。我张发陀有幸,随身之棒喝尽了天下英雄血。” 说着他转眼望下来:“今日之盟,最后划定之后,咱们倒要选出个盟主,与几大执法豪强,以为天下纷争之判。” “这一根棒,即承天下英雄厚爱,小子不敢私藏,正好做为个信物,交与盟主使用。却用个什么名儿好?” 底下群情激昂,有人叫道:“仗义半从屠狗辈,就叫屠狗杖!” 又有人道:“不妨叫做‘千斤血’!” “天下棍!”“草莽棒!”……一时种种建议不一。 张发陀怕再起争执,想了下,朗声道:“要我说,咱们今天此会叫做大野龙蛇会,这棒,不如就叫‘大野龙蛇杖’,如何?” 下面一时人声略寂,看来都还满意。 张须陀也知今日与会之人的性子,要想盟成,再不能另生枝节,立即道:“到场的人多,姓张的我虽称阅人多矣,但也难遍识天下好汉。这么着,各路好汉的当家领头之人请先各把属意之地写下,咱们再一起收上来,最后由老小子我一一念出。对这地界如有别路英雄不服,就当场做个了断。如无异议,就此成约,各位以为如何?” 他安排得妥当,别人也就没话说。一时只听得草野之中,除略有商议之声外,再无杂响。 不一时,百十个木牌已收上去。张发陀将其尽置入一箧中,大声道:“为示公允,我现在起随手抽取,抽到哪个念哪个,各位以为如何?” 底下无人反对。 那张发陀就抽出一个木牌念道:“千牛山的田枚,属意章丘。各路英雄,对此地还有属意的吗?有即开声,没有的话,章丘就归田家了,以后十年,各路英豪不得干犯。” 他问了三遍,下面均无反对之声。张发陀即用朱笔将那木牌一点,放入一边。接下来又一连念了三五个,均都无人反对。其中有青州、巴东、郁林等地。那青州却归了适才骑马而至的山东‘响骑’中人。 只听他接下来念道:“朱锤,楚!” 底下猛地一寂。 只为光“楚”之一字,却包含地域极大,江淮之间,南至湘水,北至淮水,俱可称为楚。敢这么写的,必是大豪了。 张发陀又念了一遍,却听底下有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古人说:楚虽三户、必亡秦。可楚地要归了那姓朱的,就算有三百万户,也要被他当人肉吃光了!” 那人语气极为尖刻,带着说不出的鄙夷与不屑。 他话音未落,已有一个壮大汉子跳了出来,怒声道:“海陵来的姓李的,你他妈的敢找刺儿?” 那姓李的即回声道:“找刺儿?有我们海陵人在,你歇了独占楚地草莽之意!” 在场之人大多是过来人,彼此知根知底,差不多的都知道那朱大锤却是当年朱粲的儿子。 朱粲起于隋末,本为毫州城父人。他开始也是在隋朝伐辽之军中呆过的,沾染了一身军汉习气,视人命为草芥。后来起兵反隋,聚众十余万,自号“迦楼罗王”,一时声势极盛。 这朱粲有个怪癖——嗜食人肉。凡掠来的妇女儿童,只要皮肉鲜嫩,往往非蒸即烹,或煎或炒,俱入了他的口腹。 照说军粮为军心之本,他行事却与众不同,凡攻破州县,往往一时高兴,就命令手下把那州县仓禀中的粮食一把火烧光,他去闻那烧粮食的焦味。一边看着还一边大笑道:“天下若多个痴汉!人人都只患无食。有谁如我?我统一军,不患无食!——只要他国有人,我军即有食矣!” 此语流传之后,他残暴之名,就此声振四方。 但残暴之人也自有他的软弱,一待李唐兴起,他就大为惊惧。当时他军入江淮之间,遭遇淮安豪杰杨士林起兵兴讨,怯怕之下,就投身李唐。 李唐当时四海多事,天下征伐,也想安抚于他,就遗特使段确前往慰抚。 那段确也是个狂士,朱粲招待他宴饮,数十杯酒后,段确斜睨朱粲,哂声道:“听说朱将军嗜食人肉,不知人肉又是何等滋味?” 朱粲知他分明是瞧不起自己才如此嘲笑,大怒道:“人肉不如醉人内。喝醉的人肉最好吃,跟酒糟猪儿相似。” 段确知他是影射自己之醉,再忍不住,跳起来怒骂道:“你现在不过是唐家奴,以为自己是谁?还敢吃醉人肉!” 朱粲一时怒起,竟抓了段确,当场杀掉烹了。 他得罪于唐,惶急之下,就转投王世充。 可秦王讨王世充。王世充洛阳兵败之后,朱粲也跟着被斩于洛水。 他受斩之后,沿洛水的百姓,无论识与不识,人人争以砖瓦掷其尸体,一时堆积成好大一冢。 ——那朱大锤却是朱粲的儿子,这时听到又有人讥讽他父亲食人之事,如何受得了,当即跳出怒骂。 那讥讽之人却是李子通部下。 李子通也是隋末豪杰。他为人仁恻,少时行路,只要见到负薪之人,一定会代为背负一程。直到他起兵之后,自称为“楚王”,而朱粲却自称“楚帝”。如此“帝”“王”相逢,俱图一楚,如何不激出出肝火来? 那朱大锤一跳而起。他跃到土台上面,认出对头,就戳指大骂道:“陈可凡,你不过李家一家奴,也敢跟我争楚?” 那陈可凡却是个朴实的汉子,年经四十许,黄薄面皮儿,望去简直像一农人。 他也一跃跳到土台之上,冷笑道:“姓朱的也配称为大野龙蛇?今日若不杀你,那就是这大野龙蛇会之耻!” 朱大锤狂怒之下,已自腰际摘下他那两把闻名天下的大锤来。 他这锤本为马战利器,可他一身膂力之强,腿力之健,竟于步战之时也可凭之生威。 那陈可凡掣出一把峨嵋刺。两人手上兵器,一极重,一极轻,一极大,一极小。他们宿敌相逢,更不答话,已自斗了起来。 这还是今日场中第一场恶斗。在场的各路豪杰,虽然多半彼此各闻声名,大部份当面碰上的机会也少,这时不由趁机掂量起彼此手上的功夫来。 那陈可凡身形如猱,出手迅捷,加上长得一副老实长相;而朱粲为人残暴,为场中绝大多人所不齿,所以人人都期盼陈可凡胜。 可朱大锤的那两把大锤当真不是吃素的。他的锤与一般之锤不同,锤上还带尖刺,只要稍一刮上,怕不连皮带肉要扫下好大一块? 他凶名久著,能活到今天,功夫可不是吹出来的。场中虽人人不忿,但眼看着大锤之下,陈可凡已渐落下风,却也无奈。 猛地朱大锤一锤下来,只听陈可凡闷哼一声,肩上已连皮带肉被削下了好大一块。底下人一声惊“啊”,却见已有十几条人影跃起身形,就向那土台上奔去。 那却是陈可凡一边的,一见自己首领遇险,当然要拨刀相助。 那边朱大锤的手下一边,一见陈可凡的人跳上台来要出手,自也有二十余人跃到了台上。 朱大锤手下之人更为粗野,一语不答,已经出手。一时土台之上,场面已成群殴。 陈可凡技弱,加上他这边的人本就少,一时只听到一声惨呼,他手下一人已当场毙命。却奴看着不忍,不则侧目向肩胛望去。只见肩胛脖子一梗,一手已探入袖中。他身边窦线娘本一直看他看得紧紧的,这时见肩胛欲动,她手下高鸡泊诸壮士立时跃跃欲试,想阻止肩胛。窦线娘眼睛一扫,却似有不欲拦阻肩胛之意。 转瞬之间,场中形势立判。陈可凡手下又有三人倒地,朱大锤一方却仅伤一人。肩胛身形方待跃起,却奴心中已急,想着自己相距的这么远,生怕肩胛赶不及。却听忽有剑啸之声传来,只见一道剑光,从土台右侧凌空而出。土台下已有人喝了一声:“罗卷!” 朱大锤闻声知警。 他手下人与他配合默契,立时上来缠住陈可凡。 朱大锤见陈可凡已被自己手下绊住,不用分心,两支大锤冲着来袭之人就夹击而去。那一势合击,直可把来人夹成肉饼! 却奴张嘴都来不及叫,只见那人身形猛停,手中一把剑却已被朱大锤两把大锤夹住,“咣”然一声,震得人几乎忍不住要捂耳。 那剑被打铁似的,生夹在中间,虽没断,已变了形,砰出一片火星来。 却奴识得那人就是刚才出声的幽州子弟罗卷。 那罗卷长得星眸玉面,极是好看。却奴见了他就心生欢喜,自然站在他这一边。眼见他剑被夹住,心跳得几乎蹦了出来。耳边却听肩胛低哼了一声:“好时机!” 却见那把剑一顿即进——原来哪怕以朱大锤的膂力,那两把大锤交击在一起,毕竟是自己打自己,锤子一碰,多少有一些反弹之力难以控制。就趁着那反弹之力的弹出的一隙,罗卷那把已被横砸得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剑得空而出,一剖就剖入了朱大锤的肺腑。 他一击得手,转身即退,退之前,还连刺三个朱大锤的手下,口里呼啸一声,大笑道:“刚才走时,就想起未除此厮,只怕是终生之撼。嘿嘿,今天我算得了,总算得了!” ——看来他算计这朱大锤已有些时日。 却听一个女声道:“好儿郎!” 却奴一回眼,那声音正是窦线娘发出。 罗倦疾奔之中,也回头一望。他飞奔得极快,可就在这回头的瞬间,已看到那称赞他的女子,还来得及在面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笑,以示承情。那笑容一闪即敛,罗卷就此远去。 却奴看着窦线娘,只觉得她的脸猛地红了。 那样的红,那样潮水一样控制不住的一漫升起,哪怕潮红在她那秃斑枯发下的脸上,也让却奴猛地一呆,觉得……她原来也并不像刚见时的那么丑,她的脸上,也自有一种女孩儿家所独有的、可惜只能偶然望到的……娟秀静美。 朱大锤毙命,陈可凡连同手下之人趁着朱大锤部下惶恐之际,连出杀手,只见场面上血肉横飞。 肩胛已适时地伸出一只大手,遮住了却奴的眼。却奴被他大手遮眼之际,不知怎么,猛地有点想哭:今天,不是肩胛,他再不会见到这从不曾见过的场面。这个还不算什么,但今天,他终于有了一种完全小孩儿式的被照顾的感觉——有那么一个人,会关顾着他,会保护他,限定着什么是他所该看到的,什么是不该为他所见的。 这一场争杀,景况极为惨烈。拼夺声中,朱大锤手下二十余人,大半伏地败亡,有一两人冲围溃散而去。而李子通部、陈可凡手下,也折伤了数人。 一战全胜后。陈可凡似也脱力。 蒙在眼上的那只手挪开时,却奴重又看到土台上的情形,只见陈可凡的身形已现出衰弱萎靡。 却听张发陀也是清了下嗓子,才勉强镇定下来到:“楚地之争,朱大锤身死。如无人再争,这块草莽界面,可算陈兄的了。” 场中无人应声。 却听陈可凡道:“小子不才,适才实为不服朱大锤之事才冒然出头。楚地之大,岂是小子可御?我但求吴山一地,以为当年楚王部下休老之所。这吴山一地,可有豪杰争这鸡肋?” 最后一句,他勉力提气,却终究意态萧索,似是适才那一战,已穷尽其精力。场中人闻声之下,只觉得,怕是那一战,也是他最后的一战了。 可能为他意气所染,场中更无人申辨相争。 张发陀找出那陈可凡的牌子,辨别了下,在上面朱笔一勾,交给陈可凡。 然后两人彼此一礼,陈可凡带着手下,扶起伤者,抱起亡者,归于土台之下。 这还是场中第一次有人伤亡。不知怎么,哪怕人众千余,一时再无杂声,只听得大野悲风那么静静地刮着,刮得刚流出的一点热血瞬时间就凉了。刮得却奴、肩胛、窦线娘都觉得心里空空的。 张发陀知道一时不便说话,指挥手下料理场上朱家亡者。 忙乱了一小会儿,清空土台后,张发陀才重又冲台下众人道:“好久不见剧斗悍烈之事,咱们接着来。柳叶军……” 却奴心中忽猛觉不忍,那些死去的就这么死去了,生者略不一顾,收拾完尸体这场中就重又开场了,他低声哽咽道:“好惨!” 肩胛一只手捉了他的手,低声道:“是好惨。但你要看看这个。这些大野龙蛇,江湖草莽间的生命就是这样的。一朝一朝,一代一代,总是这样的丧乱交替,回环往复。总是人相杀得残破无几,再平和了,再越生越多,多到这土地承载不了,多到再次相互残杀起来。杀得那侥幸活下来的人和他们的子孙再享平和。而那死了的,就那么化做泥土,血沃中原,肥了这长也长不完,永远存在的草莽。” 张发陀又念了十几个名字,其间偶有争执,却不再似方才惨烈。一时张发陀又拣出了一个牌子,念道:“长乐王……” 场间一时鸦雀无声。要知前面出场的朱粲部,李子通部,林士弘部……等等等等,当年声名再怎么强盛,无论“迦楼罗王”,“楚王”,“上林将”这些称号再怎么响亮,都远远比不上这个“长乐王”。 “长乐王”窦建德,是真的曾接近过那个“鼎”,快逐到那头“鹿”的一代英豪。 高鸡泊中还有人?众人不由一时抬头四望,却听张发陀疑声道:“请教长乐王座下,这牌子上怎么没有写地段?” 场中一时无人应声,心想,长乐王的人来了,那心中所拟的当是河北之地吧?但凡有心争那河间草莽的人,不由心里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刘黑闼旧部,宋金刚座下的人一时不由都惊疑起来。 张发陀又问道:“不知长乐王座下来的是谁?” 有知道的都知他此时位置相当尴尬。张发陀原为王须拔的师弟。王须拔号称“漫天王”,当年漫天王与长乐王,两王之争,极是惊心动魄。 窦线娘一挺身,这时才缓步出队,向土台上扬了扬手。 张发陀注目一望,镇定了下,才开口道:“金城公主?” 当年窦建德曾经称帝,身边人材一时济济。他曾封自己的这个长女为“金城公主”。 说起来这个名号在江湖草莽间可大大有名。窦线娘师从佛门,虽为女流,但当今天下,技击之辈,还未敢有人以其女流身份小视之。 河北民谣都有句子道:“前有木兰女,后有窦线娘!”窦线娘出身梨山一派,“老母庵”的声名,那可是响当当的。何况她还是“老母庵”中唯一行走草莽的当家女弟子。 却听张发陀道:“如何牌上没有写明公主心许之地?” 窦线娘朗声道:“再休提公主二字,丧师亡家之女,还称什么公主?徒招人笑罢了。” “今日我来,本不为界定草莽势力。” 说着,她一伸手,猛地一把扯上了却奴,带着他就缓步前行道:“昔日长乐王座下,高鸡泊中的孽子孤臣,早已无意争雄。” 她本来略露倦意,这时声音一振,冷吟道:“不过先父大仇,不得不报。就算瓦罐难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亡父一节恩怨,我可以不计。但家母与弱弟之仇,不可不报。” 说着,她提掣着却奴,越走越快。语速也更疾地说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日我要当着天下群雄的面,杀了他,以祭家父母与弱弟。” “此仇一报,我窦家子弟兵无意与天下英雄争锋,当永返高鸡泊,至死不出,终老无闻!” “李建成”三字一出,场中情势一肃。 ——没有人想到,居然今日会中居然有人还带来了李唐的人,而且还是为了怨仇! 窦线娘已行到土台之下,带着却奴,耸身就向那土台上跃去。 却奴这时方觉危急,急忙回头望向肩胛,张开口来,叫道:“师傅……” 其实他与肩胛从来对面说话,口头中从不曾有过称呼。不过他已在心中把肩胛当成了师傅,这时情急之下,不由叫了出来。 他二字语音未落,人已被窦线娘带到了那台上。却奴往下一望,只见散散落落的到处都是人。刚才他站得还远,都是从人群背面看,这时猛地见到那一张张粗犷狂悍的面孔,不由得心被吓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扫眼向师傅望去。 他身边的窦线娘,秃斑枯发,娟容秀面,竟也把一双冷眼冷冷地望向肩胛。 却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里就似略安。 却听肩胛道:“我不是你师傅。” 却奴觉得没听明白他说什么,脑中只在想着:他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一颗心却已冰凉凉地沉了下去。 那感觉,像已觉得自己脚下土已漫上来,漫过了自己的脚,还要漫过膝,漫过胫,真漫到腰……漫到胸口。 感觉漫到胸口时,他已无法呼吸。 窦线娘有些惊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到,今日必有一场好战。没想临战之时,她全力提起斗志,那个肩胛……却退缩了。 却奴闭上眼,他忽然开始有点、恨自己!自己早该知道,这个人世,不要相信什么,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却听肩胛叹了一声:“小却……” 这一声的的温暖,温暖得好像那些又湿又冷的夜,猛地怀疑到晨已来了,自己应该醒来,因为隔着眼帘的,有那样的金黄照眼。 却奴挣扎着又睁开眼,却怀疑,自己不该睁,不该再相信什么。 可肩胛却没看他。 他在看的是窦线娘。 他的脸上有一点温和的笑,仿佛不好意思的,“我其实不知道算他的什么人……” “不过,不管什么称呼,他就是一个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却奴把眼静静地闭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阳光,那让人眩晕的过度的幸福。他要隔着眼睑,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红的光好好的独享,直到再睁开时,好适应那个光彩炫然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还是难逃一死,他觉得,那死也是光彩炫然的了。这是肩胛头一次确认了某种依恋,某种定位,某种不用自己再去强求拉他的手。就算再松开,松开一世,也能感觉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请不要杀他。” 肩胛那么平静坦然地遥遥地看着窦线娘。 平时,他原是一个要么羞怯,要么激狂,要么淡泊得远到不知多远的人。可这一刻,他那么平静坦然地望着窦线娘。 窦线娘直面着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长乐王的公主,是曾经代父出征的人。她从不曾怕看过任何男人的眼。 可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来这男子,竟真有那么一丝丝好看。只是他的好看实在太羞怯了,仿佛一经人看到,就会立刻羞怯得躲藏了。 窦线娘猛地摇了摇头。他是“羽门”的人。羽门所习,颇近幻术。比如左游仙,就以一身左道幻术驰名天下,她才不要还未战就被他瓦解了斗志! 她的眼一闭一睁间,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听她定定地道:“只要你足够有本钱!” 肩胛的目光仿佛在叹息,“我败了你,你就可以让我把这孩子领走吗?” 窦线娘受不了他的轻视,身子激灵了一下,却奴觉得她抓着自己的手都轻轻一抖,只听她冷声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肩胛远远地道:“我要你一句话!” 窦线娘激声道:“大野龙蛇之会,天下好汉当面,如果我窦线娘胜不了你……” 她一语未完,肩胛已截声道:“那么十年之内,你们高鸡泊中人,凡长乐王座下,不许再找这小却儿的麻烦!” 窦线娘说了一声:“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这一句。窦线娘语音未落,他人已凭空飞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间而至,飞跃到土台之上! “怎么比?” “不死不休!” 窦线娘答罢,伸手一抬,食指间已飞出一根铁线。那铁线色泽黝黑,在这样的夜晚,几乎难凭目测。 肩胛身形一闪,问了声:“你怎么确定他是李建成的儿子?” 窦线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铁线击空,突飞到肩胛身后,立时绕个弯绕了回来——被它绕上的话,怕不立时被绞断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声彩。 只听窦线娘答道:“是左游仙说的。” 左游仙的风鉴之学,当今天下,除了李淳风,只怕无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铁板桥之势折下,避过那一击。 窦线娘手上铁线再度击空。她手腕一沉,空气中“丝丝”做响,只见那铁线横绕之势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铁线扭异之极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这一势控制力道当真丰沛无比,难为她一个女流怎么做到! 却奴只见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铁线,人却仅差毫厘地险险地从那线上翻了个身过来。那一下身法却奴感觉见过,像云韶厅上他那望云一舞的舞步。可他却见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轻敌,空中飘下几根发屑,那却是被铁线带到的肩胛的发。 为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众个个屏息无声。眼见窦线娘手中铁线击地,再无回转余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击之时了。却见窦线娘左手一挥,一只雪白的银钱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个跟头向后翻出,窦线娘更不手软,右手中指一弹,居然又是一道红线缠缚而来。 肩胛分明已经动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这破线!” 他本要落地的跟头被迫又向后面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却听窦线娘抓住时机道:“你掉了,就算你输了!” 说着,土台之上,只见细光迭冒,一根根彩线,赤、橙、黄、绿……青的、蓝的、紫的……依次追杀出来。 肩胛的脚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台的边缘。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拨剑。可窦线娘出线比他拔剑都要快。 肩胛的剑拔得很慢,他拔剑之时,即已在蓄势,哪怕情境极险,却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让人心惊。 他一剑未曾拔出,窦线娘手上黑、白两线,与七色线共已九线皆出。 台下有子弟们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问道:“他怎么拔剑这么慢?” 那师长却眼都不眨地看着土台上的争斗,不敢分神,语速极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后你一旦碰上,千万别碰这块‘小骨头’!” 却奴只见肩胛身形闪避,他本是爱舞之人,这时情急之下,动作仓惶,却犹有种云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双脚搭在土台边上,再不能退,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转趋避。他一手松驰,一手紧张地探入那松驰的手的袖中。剑锋方露。那九条丝线迭出已毕,肩胛方待松上一口气,却忽面色一变,一个倒翻,人已凭空而起! ——居然还有第十根! 窦线娘的第十根线是无色的,那是用冰蚕丝织就,这时毫无声息地击出,卷至肩胛胫边他才发觉。他一跃而起已略迟了迟,一长堆裤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带着他历经多年犹未磨折的锋锐,上面刮着长长一条红痕,那是被那冰蚕蛟丝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声,他袖中的剑终于拔出! 他的剑是一把窄刃,窦线娘见他终于出剑,手中的十线或击或避,以攻以守,空中只见到一片缭乱。可那晃动的色彩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这些色彩掩盖下,还有一根这暗夜中断难分辨的透明的绝杀之线。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气。他头下脚上,距地丈许,一剑指下,却忽伸指弹了一弹他手中的那柄剑。 这一声弹剑,余声格外悠长。 场中识者已有人叫了一声:“吟者剑!” ——原来这把剑,剑名“吟者”! 那一声有音无韵,却若合拍节。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窜,如有舞意。 随着那剑吟之声发出,窦线娘手中的彩线忽难为人见的和声而颤。那是一种复杂的共振,就在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线因为轻轻的颤动已隐约可见。 然后肩胛一剑奔来! 他此时的剑招竟如此的慢。场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这叫什么招术,怎么这么长,这么慢?” 没错,肩胛这一招施出极慢,它寻隙而进,点啄剥磕,线路即长,剑势又微妙已极,全凭剑尖那一点轻颤,即维持着剑吟,又剥啄向那根根长线。 窦线娘就脸色一变:羽门剑法,果然滑翔如羽,却可剥啄如喙! 她手中的长线如龙如蛇,有时因剧烈震颤,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长龙;有时又其细如缕,蠕蠕而动,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凭那剑尖的接触借力,始终羽游于天。 他的剑势如喙,精准尖利,啄向它该啄之处。满场屏息,却奴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之声,这呼吸之声压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见窦线娘十根长线均已收回,缠结自身,飞旋腾转,她像是在把自己缠成了一只茧。 却听场中识者已惊叹了一声:“结茧、那是‘老母庵’的结茧!大家伙儿看清了,接下来就会是‘蝶变’!” “此一战成败,估计就在此刻了!” 他一语点醒,点得台下诸人个个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样灿烂与辉煌的一场“蝶变”! 却奴只见,当那茧越缠越厚,越缠越密,到经纬靡乱,纠结得不可透风时,猛地,一场光丝色影就爆发开来。那样一线线、一丝丝、一缕缕的色彩,那样满天的散落舞动,较之雀屏之开,更显缤纷杂乱! 却奴猛地见到窦线娘一张脸儿也抬了起来,她的头颈还在随身转动,可一张脸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头顶的枯发也一时舞起,那发间夹杂着一块块秃斑。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为惭。那是她的枯窘、寂落、无奈、与挣扎。就算发枯如草,就算斑杂带癣,可她已茧成“蝶变”! ——她那一刻的美丽让却奴一时不由得眼目炫迷! 这“蝶变”带来的色爆之间自有不连贯处,可那不连惯处恍如时间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间的结疤,恍如她发际的枯斑,于满地辉煌中反激成另一种执着不舍的荒凉炫然。 肩胛叫了一声“好!” 然后只见他那一剑终究化羽,先是轻洁如羽,继之那羽毛的影子飘落,空中却没有飞鸟的痕迹。 几不为人所见的,他的脱羽之剑,如一只鸟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破却时空的在那茧破蝶变间轻轻一触。 满空的光丝彩线轻轻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闪,伸手已带住了却奴的手,带着却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窦线娘脸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数年——苦修十数年才得来的这一场从未施出的“蝶变”,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现绝望,却听肩胛边退边叫道:“十年之约,慎守勿忘!” “十年之内,你们都不能再找这孩子的麻烦……” *** 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却奴只觉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飞”的快乐。 那是怎样的“飞”啊,飞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梦魇,飞出了从前的桎梏黯淡,飞向了风…… 风在两肋,这种感觉真好。 直到奔出数里之外,遥遥的夜在草野边处退着它黑色的影子,肩胛与却奴方停了下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转也不转。 肩胛也郑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语。 过了好久,肩胛才问了一声:“你真是李建成的儿子?” 却奴摇了摇头。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气。 可却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亲是谁?” 却奴低下头,觉得有点羞愧。他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儿……” “他小名儿、沁毗沙门。” 肩胛猛地屏住了气,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却奴看着。 却奴都被他看慌了。 却奴只觉得他眼中的神色颇为复杂: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慨叹…… 直到却奴在他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怜惜来。 可他不确定那丝怜惜。他想扑到肩胛的怀里去,又觉得两人之间像隔着点什么,让他不敢。 好久,才听肩胛道:“那么,你是一个王子了。” 却奴觉得茫然。 肩胛那难测的语气令他茫然。 终于,他在肩胛的唇边看到一丝笑意。 然后,肩胛的双手抚到了他的两肩,终于有所决定的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爱怜有些喟叹地在却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九、破阵乐 ——大唐贞观一十五年。 正月辛巳,李世民如洛阳宫,卫士崔卿、刁文懿谋反,事败伏诛。 三月戊辰,皇帝如襄城宫。 四月辛卯,诏以来岁二月有事于泰山。 六月已酉,有星孛于太微…… 正是六月初,玄武门外,一个少年静静地坐着。 他在心里数着皇上的行程。 崔、刁二人的事败伏诛,那是潜藏的大野龙蛇的又一场暴发吧? 不过这些他并不关心。距上一次他来到这里,已经过了六年。 六年的光阴有多长?身量会长出多高?唇上浅浅的茸毛能生出多少?颈下的喉节又会有多耸然? 逝去的光阴哑然。浮生渐随流水,记忆中唯有草香。那少年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觉得,原来、“少年”两个字竟是如此美好的字眼。 他远远地坐在正对玄武门的地方。挺直的腰与松泄的长腿,那种懒懒的、却又精力勃发的、一只伏草的豹子样的姿态只有一个少年才能将之调弄得恰到好处。 自重入长安以来,他就关心着叔叔李世民的消息。他望着玄武门,心里想:这就是父亲毙命的地方? ——当年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秦王设圈套借皇帝口诏令太子入宫议事。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走马至此,秦王与尉迟敬德跃马突现。建成与元吉见势不妙,返身欲逃,元吉为求自保,三次开弓,却都搭不上箭。最后秦王李世民突然开弓,对着太子建成就是一箭。 ——这一箭封喉! 其后……秦王遣尉迟敬德入宫面驾;其后,秦王得立为太子;其后,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建年号为贞观;再其后,贞观三年,李世民移居正殿…… 他们李家的江山就是这么传承的? 那少年在脑海中蓦想着当年的情况:那烽火中打下来的江山,那万民仰望中的宫庭楼阁与这宫闱间的秘斗,那一箭封喉下从父亲喉头簌簌流下来的血…… 可他不觉得忿恨。 因为在他心里,还记得当初娘在云韶宫说过的话。 如果娘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铁血江山背后,还狼藉着如此多的垢腻。自己贴近了看去,让那些岁月山河仿佛都像是一段虫蛀了的传说。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都是这样的吗……这个世界就让它这样好了。 他今天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重入长安以后,肩胛带他来到了这里。 肩胛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件伤心的事。” “不过,这始终是一件你必须面对的事。” “一个王子是什么?这世上并没有太多的王子。大家都以为王子就是一个传说了,因为一个王子的出现需要很多偶然的机缘。他们必有着不一样的家世,不一样的先人,与那些先人留下来的功德与罪恶。但这个身份只是个开始,他将面对选择,与常人不太那么一样的选择。人人都渴望当一个王子,因为人人都梦想与众不同。” “但这不同,必然是会付出代价的……” “也算幸运也算不幸,在你的身后,流着那么多不由你选择的血与火。但只要坚强,所有的这一切都将是有用的,是会促成你有力的,令你不软弱不怯懦的。我今天带你重返这个长安,就是希望,你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王子。那拥有真正的尊华,拥有真正的高贵,拥有不容亵侮的生命的一个王子。” “不要抱怨过往,它恰恰可以让你成为一个不在虚荣的盛宴中迷离的人偶。如果决心做自己的王子,你将拥有自己的选择。” 这六年间,其实他已到处听来了许多关于自己家世的传说。可直到今天面对这玄武门,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是一个王子。 且是一个与别的王子不太相同的“息王子”。 ***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一行队列,共有三十许人。他们个个画纸为甲,刻木拟戈,正在明德堂上舞弄着。 那纸甲上用或朱或黑的纹路模拟着熊罴虎豹,兵器上也粘贴着金纸银铂。这些舞者俱是男子,他们身材劲健,动作刚猛,个个手中舞器上晃着明晃晃的光,有如阵前军中,决荡杀敌一般。 这是开朝以来教坊中独创的健舞,名为《秦王破阵乐》,模拟开国荡平之事。 这段乐舞所用乐器多为响器,那是鼓吹部的阵容。场面最盛时,号为“全仗”。用鼓一百二十面,金钲七十面,舞者一百二十八人,另有警鼓者二人,银甲红樱,光灿天地。 那“全仗”一敲响起来,当真是震彻天地的响! 今日明德堂上,设宴的正是现今的天子,也就是当年的秦王。 他十八岁起兵,二十四岁荡平天下,二十九岁为天子。自古至今,功业彪炳之盛、只怕无可与之争锋者。 此时正是贞观一十五年六月。去年、也就是贞观一十四年、八月,唐遣大将侯君集攻克高昌;九月、皇帝赦高昌部众老幼士民贵贱人等;十二月丁酉,侯君集俘高昌王归长安以献。 那以后,朝廷就一直沉浸在这破敌万里的喜悦中。 紧挨着殿门口,那丹墀玉阶之侧,正站着一个少年。他头上戴了个面具,正眼也不眨地向堂上望着。他身侧多是待命的乐师,这时个个屏息静气,不敢轻发一言。只有那少年似乎全忘了礼数,一直在向堂上翘首看着。 堂上那正座之位,此时正摆放着一张胡床。胡床之上,踞坐的就是当今的天子。 那天子不过四十许岁,按当时人的说法,他那相貌气度,真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少年望着他,想起跟肩胛读书时看到的几句话:“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时所行,云布风动”,“……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缓法之内……” ——那文中,说的该就是这样的人吧? 那少年正是当年的却奴。 今日他之所以前来,就是为了渴见这一个人。 关于这个叔叔的传说他已听到了很多:他是高祖次子,母为太穆窦皇后,他生而不啼,为皇后所爱。年方四岁时,有书生谒见当时还是隋臣的唐高祖,说:“以相法而论,公为贵人,必有贵子”,乃请见李渊诸子。及见次子,乃大惊曰:“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几冠,必能济世安民平天下。” 书生辞去后,李渊因为身为隋臣,恐书生语泄,会召来大祸,即刻派人追而杀之。 但接下来,还是命次子名为“世民”。 其后,隋大业中,突厥困隋炀帝于雁门。炀帝困顿之下,从围中以浮木系诏书,投汾水而下,募兵赴援。李世民年方十六,往应召募,隶属于将军云定兴部。他对云定兴说:“突厥敢围我天子,是以为天下无援。如今请将军令吾军队列错杂先后,绵延数十里,使突厥昼见旌旗,夜闻钲鼓,以为大至,则可以不击而退。不然,知我虚实,则胜败难知了。” 云定兴听其计策,行军至崞县,果有突厥探马见隋之援军来往不绝,旌旗蔽日,急忙驰告始毕可汗,说“救兵大至矣!”。 突厥于是引兵而遁。 其后高祖奉皇帝命击历山飞,陷入敌中,李世民年不过十六,驰轻骑往救,持枪跃马,挟高祖而出,然后整兵奋战,大破历山飞。 不久即为隋末之际,天下大乱。李世民知必逢大事,乃屈节下士,结纳豪雄。长孙顺德、刘弘基等都因犯事亡命,李世民皆收匿之。又结交晋阳令刘文静,推财养士,以待时变…… 其后,果然风生云起,让他当上了唐天子。 ——这样的人,就是师傅说起来,也是赞许的。 那少年怔怔地望着堂上。 ——可就是他,杀了父亲…… 堂上忽闻“嘎”然一声,却是敲击警鼓的二人中有一人,因为鼓点急骤,一时使错了力,竟把鼓槌敲断。 那人本正敲得满身大汗,那断了的鼓槌飞迸上来,正打中他的额头。那击鼓者忍不住痛叫一声,仰面倒下。 太常令一时惶恐已极,生恐天子责怪。却见李世民微微一笑:“好久未见有人阵仗之中负伤了。带下去好好养伤,以军中伤者惯例论赏。” 太常令一召手,已有人把那击鼓者抬下去。 他又一召手,意思叫人替补。可堂下乐工一时惶恐,竟没人看懂。 那少年却顺手抄过身边鼓师手中的鼓槌,心里昂扬扬地就直行向到殿上! 他一步一步走得清刚矫健,李世民不由在胡床上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少年虽初次上殿,心中并不怯惧,反将一双眼向殿中望去。今日原是私宴,殿中臣子并不多,与李世民多属亲谊故旧。其时唐已平定天下,朝廷正以文学治世,只见殿中诸臣人人俱都戴着三梁进德冠,哪怕他们多是戎马出身。其中一人想来必是魏征。因为人人都翘首注目望向场间乐舞,独他一人秉承儒家习气,低眉垂目,恍如未闻。 那少年早听说魏征闻《大韶》、《云门》则喜,闻《破阵乐》则耷然垂眉,默默不语,那是劝主上偃武修文之意。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是一个儒生认真于所奉之道了。少年转念之下,心里也不由略生佩服。 这时,他已走到那空出的警鼓边侧,伸手抄槌,急飒飒的,一连串鼓点就自他手中敲起。 “秦王破阵乐”这健舞本极用力,场中乐师舞者此时已经尽力,当然多有疲态。这时那少年手中鼓点一起,仿佛疲火中加了一束干柴,只见殿上气氛重又热烈起来。 ——金戈风起,红樱乱眼。那少年敲了一小阵,待自己这段乐声稍息,已敲得兴起,忽一停槌,疾快地把身上上衣一撕,让其委落腰际,竟裸着上身,敲将起来! ——秦王秦王,这就是那个师傅所说的:自己终将必需面对的秦王! 而《破阵》二字究竟又是何含义? 明德殿上,李世民陷在那模拟开国荡平之事的鼓舞中,透过这森严大殿,如同望向自己的过往。他本是马上皇帝,终究忘不了当年那金戈铁马的豪气。哪怕开国以来,为天下基业,他不得不屈节修文,可那些磊落豪荡的日子又怎能忘怀?所以他大爱这“秦王破阵乐”。 少年也像在面对着他的过往。他一边擂着鼓一边脑中飞快地想,想起那些自己几乎快背得下来的秦王破阵的豪勇传奇: ——大业末,高祖起兵,即建大将军府;李世民率兵循西河,斩其郡丞高德儒,一战全胜,归拜右领军大都督,封敦煌郡公; ——武德元年,高祖登基;李世民为尚书令,右翊卫大将军,进封秦王。其间薛举寇泾州,李世民为雍州牧,屯兵于高庶城。薛举子薛仁杲率众求战,李世民按兵六十余日不动,众将忿然,一日李世民忽云“可矣”,即一战破之。高祖遣归降的魏公李密前往军中慰问,连隋末雄豪如李密者,一见之下,也对他不敢仰视! ——武德二年,李世民镇长春宫,进拜左武侯大将军,凉州总管。出龙门关,屯于柏壁,以制窥伺太原的刘武周! ——武德三年,击败宋金刚于柏壁。宋金刚败走介州,李世民追之,一日夜奔驰二百余里,宿于雀鼠谷,军士皆饥,李世民两日不食,迫令刘武周大惧,往奔突厥! ——同年,伐王世充,困洛阳城于铁壁重围中! ——武德四年,败窦建德于虎牢,擒之于牛口谷。闻此捷报,洛阳即破,王世充乃降! ——武德五年正月,败刘黑闼! ——武德七年,突厥寇边,李世民与之遭遇于幽州,仅携百骑与突厥可汗语,谈笑于突厥十万军前,只语却兵,盟成而退! …… 这样的战绩谋略,当然也足以杀得了自己的父亲! 却奴手中的鼓点越打越疾。他一颗少年的心也为这些豪勇的传奇激得兴奋起来。 可为师傅所称道的,主要还不在李世民的这些武功,而在于他贞观以来的德政。 李世民即位之初,即招贤纳谏,与民休息。初为皇太子时,一口气释放宫女三千多人,同时降封宗室,合并州县,与民歇力。天下再无“十羊九牧”的窘况。每岁虑囚,杀人极少……贞观三年,天下所决死囚不过七人,一时之间,四海州府,当真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他曾于狱中见到死囚五百人,睹其惨况,心生不忍,尽放之还家,约期回返,重服刑役。至期,无一囚不返。李世民感慨其重信守义,一夕尽赦之…… 这样的德政惠行,他不知颁布了多少。 可就是这个颁行德政无数的皇帝,在对父亲一箭封喉后,又一口气杀了建成的五个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五个哥哥。 ——建成之子,除太原王承宗早卒外,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一朝坐诛! 他们的年龄当时应该都不大。却奴心里不由暗暗想道:真所谓,何其太忍! 可这些都还不是他今日前来的原因。他今日前来,让他一腔怒气填满胸的,实是为了:云韶! 小却的眼睫一垂,心底低低叫了一声:娘! 他这次重返长安,最主要的是就是为了接回娘。娘当时说: “……砚儿,离开长安。记得,要离开长安。去跟你师傅说,他是好人,会带着你离开长安的……” “……六年,只要六年,据傩婆婆说,以你的姿质,到时就会小有所成。那时,再来接娘。娘那时会跟你走……” “……娘这辈子再靠不上别人,只靠得上你了……” 这些话他都记得。 为了这一句期许,跟随肩胛的六年,他可一直未曾怠惰过。 因为他怕,怕这六年空过。 可他重入长安时,按摊婆婆当年留下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摊婆婆。摊婆婆更见其老了,约他在宫墙下相会。 他是背着师傅去的。怀着一腔热望,想,师傅他总是容得下自己的娘的吧? 然后,傩婆婆带他到了云韶宫。 当那两大扇木门咿呀而开,时光有如停止了般,殿中地上,依旧是其滑如水。云母石地,梁柱之间,蛛网暗垂。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少了个人。 ……云韶不在。 上一次来时,却奴清清楚楚地记得,娘是怎样的折腰而俯,俯在自己的膝上,俯在那一地云母石如水倒影的影子之上,浮在那一片韶光之上。 可如今,她已不在。 摊婆婆的面具遮掩下,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她只是指着那高悬的梁木,从袖中轻轻一抛,抛出了丈二匹练。 然后她低声说:“你那时离开没多久……” “……这条练,就悬在了那上面。” 却奴怔住,先开始都没懂,然后,惘惘然地向傩婆婆手中抚向那条白练,然后,手指木木的像都感觉不到那匹练的质地。然后,那丝帛的柔软一如当日母亲的气息,弱弱的,但无可抵挡地,沿经顺脉,传递而上。 “咚”地一声,他心口仿佛被重击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来终可阻断,那一条生命水一样地通过了一个结,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最难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为,虽遥隔万里,自己还是与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觉原来是一场虚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 刚抓到手的,以为可以接回,可以续断,可以重生的,在那样的以为里……早已两断。 却奴喉咙里像肿了一个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个问题堵在里面,堵得面上青筋直暴,就是说不出口。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双手做好一个圈,自顾自就把自己那流水华年自我了断? 傩婆婆低声说:“因为你们那次一见后,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还活着?” “只这一句就够了!” 却奴以后几天一直想着那句话,那个秦王,那个当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脸诧然地突然想起一个自己冰封起来的女人,然后诧然地问上一句:“她还活着?” 却奴手中的鼓点忽然狂愤! 那一天的感觉,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儿时。 他不是“小却”,不是“李砚”,不是娘口中的浅墨。 ……他还是那个“却奴”! 总是可以被轻易易就剥夺着的“却奴”! 他手中的鼓点让场中知音者都闻之一悚。 然后,却有一点轻柔从他手中流了出来。 那是一点温温凉凉的依恋。轻柔的,让鼓槌碰到鼓面,都像春料峭时节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风;像晓起霜晨,马儿鼻息咻咻地把鼻子凑上你的手掌;像一场飞翔前乳燕的回首,刚长成的翅尖轻轻拂到了旧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雾,像那脐带要断未断时的一点疼痛静好,都在那敲击轻触下,在鼓槌与鼓面之间生发出来。 ……那是什么? 殿中一时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腾的鼓声未止。只是没人想到:同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鼓点节奏在那带面具的少年手底下生发出来。那汹涌的海一样的狂燥,与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雾;那疾掠的马的鬃发,与马眼中晶莹的泪滴;那满天狂雷,和雷下细嫩的草……乐师们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们先有困惑,却猛地兴奋起来。 突然地,却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响板。 那响板在他指间“叮”然一响。 然后,鼓声顿寂。 他双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从身上剥下,裸着一个少年的躯体,竟脚踩鼓点、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时寂然。 有那么一下,身后突然怯生生的、犹疑不安的,然后欢畅已极地响起了一连串响板的鼓点。 却奴回头一望,却见一个长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执板,轻轻敲起。他敲响的正是自己心中的乐韵! 原来那是师叔……好久、好久没见的师叔,娘口中曾那么憾然轻暖的提到的师兄“宗令白”。 到那板声响了几响,才有人辨出,然后惊“哦”道:“哦,居然是……” “云韶!” ——没错,是云韶。 多年来,久已绝迹的《云韶》。 ……却奴踩出的鼓点正是那一场“云韶之舞”。 只见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纠纠兮穴夜鸣”那样一场如晦如暝,风雨将至的阴天里……然后,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风雨之前——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回溯到那云神初起,风雨未至,沐浴方好,华彩披衣的时光。 却听有人控制不住地低声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破阵乐》中,怎么会冒出云韶,而且,那孩子脸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却奴脸上戴着的面具是称为“大面”,那本是舞“兰陵王”时专用的一种面具。这面具的由来是为:相传北齐时,有兰陵王名长恭者胆色极勇,阵前军中,杀敌破贼,遗撼的是人长得太过好了,生得面目如妇人好女。他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颜面不足以威敌,所以刻木为假面,每临阵仗,即戴此自雄! 后世依此事迹,就演绎出一段“兰陵王”的大面之舞来。 太常令已经慌了,急惶惶地想赶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罚。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诧异,喃喃道:“云韶,居然是云韶?不是说,自她以后,好久已失传了吗?” 满殿乐声骤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响板还在敲起。 他一手执板,一手敲磬,玉声叮然,板声铿锵。 那响声托在却奴的足下。却奴已舞到云神沐浴已竟,将要出发,揽辔高驰时。 那情景正是: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那场生命的初始都是这样的。每个人,每段韶光的开始,也都是这样的。从一降生,兰汤浴罢,华彩披衣,每个人都以为生命中所有的就会是这样一场出行华灿! 但……云韶宫中,匹练悬颈;云韶宫外,宗令白一生空叹;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来面对的,竟犹是,这一场“雷填填兮雨暝暝”! 却奴裸身而舞,他的颈后长发,飘拂在他少年之颈上。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人生中的痛与快,恨与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与行到路尽处一抬头满天横卷的云……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说过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场舞,那一场“云韶”,那一场爱与美,那一场虚荣与失落,与由此而来的磨难坎坷,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胀破了。 他忍不住,因为自己的脚怕是不跳都要肿了,那舞不过是胀破后流出来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对于敲着板击着磬的宗令白来说,是一场爱痛沉湎,对于却奴,却是放恣与救赎。 是的……救赎! 他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杀了自己的生父、亲娘与五个哥哥的天子,这个自己时常都不由得仰望钦服,时常又不由恐惧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见一见这个人,那个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毁灭,一手创建着一手扼杀着的……为普天下万众,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风云突变,带着自己这几年草野间的成长,带着小时教坊中得来的底色,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云韶宫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场舞来,一场梦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声道: “你是谁?” “你就是那个却奴?” 他忽然沉声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十、长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挥手。 满殿人等,一时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对的,只剩下一对叔侄。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却奴。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却奴突然定住。 他终于,终于有机会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运。不止自己的,还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万众兆姓的命运。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压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个什么样子。 殿角边,瑟缩得忘了离开的宗令白正在那里轻轻地抖着。 他怔怔地望着云韶的儿子。然后,只见到却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开,裂成两半,掷之于地。 面具下,现出他一张少年的脸。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那满地云韶舞罢的余韵中,他只见那孩子的双眉横横地拉直,眉锋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间,是一条直线的鼻。 这孩子,真是那云韶的儿子?难怪,长得有……她遗下的那么一分好看。 激动的红潮正在那孩子的颊上褪去,渐露出一片苍白来。 ……他居然敢问我、怎么敢? 却奴忽然抬脸。 “因为,我是一个王子。” “我要从今天起,就不再是什么‘却奴’!” ——哪怕是一个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为史官所“隐”的隐太子的“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坚定的晶亮来。 ——我依旧、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王子! “很有胆色!” “颇有些像我。” “看来是我们李家的种。”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么你不叫却奴了,却叫什么?要我赐你复姓为‘李’吗?” 却奴猛一摇头。 ……你赐不赐复姓、我也无奈的注定姓李了。 对于这个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极力镇定着冲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砚,砚台的砚,表字浅墨。” “因为娘生我时,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没有,她说冷得跟砚台一样。上面有生我时流出来的血,在夜色里看起来,像污浊了她人生的一摊墨。” 他的声音微微温柔起来。 温柔的牵扯出当年生养时留在记忆里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点什么,有点软化。 “你来,是为了她?” “或是已经见过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处罚她的,所以越来越只管自行其事。” “你娘、她还好吗?” 却奴猛地抬头:“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声。 死了?——那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个他大哥曾夸耀于他的女人,那个甚至于比萧皇后,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深长起来,那么深长的目光足以罩住却奴,罩住他的过往由来。 他看着这个少年,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匹小马,掂量着它的姿质脚力——是不是好驯养的,以及日后驯养出来又跑不跑出迅捷轻快的脚步? 李世民一生爱马,当年战阵之间,曾亡故六骏。每当回想,心中犹痛。但他那样的男人,觉得无论什么死了,只要是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国事倥偬中,他还不忘弯弓驰猎。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在太仆寺辖下的马厩里题过三个大字: “天下牧!” ……这是匹可堪调教的好马儿。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无时间、二无精力来将之调教了。 而这马儿,不调教长大了只怕会是匹会触人蹬踏、乱奔乱跑的野马。 他一时想起自己的那么多儿子。可惜啊可惜,他们一个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早已褪去了这样的姿质了。 然后他惋息般地说:“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在贞观三年,我就以我的福儿承继了你父息王建成之嗣了。” 一手杀之、一手续之。这两手之举,都不可谓不真诚。 他在想像中想起建成的脸。 那张纵恣肆意,毫无忌惮的脸,就是今日重想起来,自己这兄弟间,也永远无法共存。 他叹息着: “所以,你爹的香火供奉,已有人为继。” 他目光中忽生惋惜之意。 却奴一眼已经读懂: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多余! 他从小就是多余的。但跟随肩胛以后,随着自己长大,他终于明白,自己可以不在乎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多余”,要在乎的,是自己对于自己来说,是不是“多余”! 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李世民不是胸襟狭小之辈。这些年,他被尊为“天可汗”,那些异族,无论**厥,薛延陀,土谷浑……战败之王,他都能收容,恕其悖逆,饶其性命,甚至还让他们带着部众移入长安居住。 ——可是,这孩子姓“李”。 偷看到他的目光,殿角里的宗令白忍不住更加瑟缩地发抖起来。 他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可这明白,却不过是再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就像当年,云韶被强留在东宫建成处,那一次、每当回想起来都让他不能不恨上自己一生一世。他是无力的,云韶就葬在自己这无力之中。 他鼓得起一张琴,鼓弄得几乎所有的乐器。 但留不住一个跳舞的人。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云韶的孩子。 可他又只能眼看着…… 李世民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声叹罢,他认为已竟责任,一挥手示意道: “拿下吧。” 却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当然明白今日如此躁动之举的结果。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不能不来。 但——凭什么他们以为可以说一声“拿下”就真的随意拿下了! 入宫无法带兵器。可他一退,已退到了刚才敲打的警鼓边,拿起了那两枚曾鼓得发烫的鼓槌。 虽然那只是两柄木质的、长不盈尺的鼓槌。但它是硬的。 这硬握在手里,硌得却奴的心胆更是刚强的硬。 ——今天,他出不去。他知道。这殿里殿外,从皇城到宫城,仅李世民的护卫,就不只一批。他差不多能一一尽数。比如:骁骑,李世民称帝后亲手创立骁骑营以护卫皇城;比如:天策府卫,李世民荡平天下时曾为天策府上将,其天策府卫一向精干,其中,秦琼、尉迟敬德都不过是他天策府卫十上将中人;再比如,宫中的娈公公手下的内相一门,娈公公虽身为刑余之人,但他那一手功夫,在江湖草野中,也是名传有加,许为“尺五天中第一人”,他那一把禁尺,就是师傅说来,也恍然神驰;再有,就是李淳风所控的钦天监的供奉堂,李淳风出身隋末乱世中的星罗道,当年的草野奇士,在他仕唐后也一时网罗几尽…… 更别说,连李世民本身都是一个弓马健者。 可却奴还是手持两把鼓槌,一把横向胸前,一把直指帝座,冷声道:“来吧!” 今日李世民身边侍奉的,除了几名宫女,还有几个清俊小监。殿门口更是站着十余名剽骁侍卫。 却见他身边一名年老的太监一挥手,这太监在宗正寺领职,此时,招拿却奴,正是他的职责。 只见几名小太监就已一拥而上。 却奴回首向南,朝看了殿外一眼。心想:师傅,小却儿枉费了你六年的时光! 虽然肩胛从不许他叫自己师傅,可在心中,却奴已真的将他看得如师如父。 然后,眼见那几名小太监在御前不敢尽情施展,有些局谨围拢而近,却奴双手鼓槌在鼓上一敲,这一击,直击得鼓面破裂。他身子一飞,就已向那几名小监攻去。 他身法得自“羽门”,年纪虽小,但这几年苦练下来,得遇名师,已端的不可小视。 他一出手,御座旁年老的庞公公就不由得眉毛一动。却奴手里的一对鼓槌已被他施展得迅疾刚健。那些内监身在宫中,本来就不带兵器。他们虽经调教,俱是练过的,但未逢过多少实战。人数虽多,一时却也拿却奴不下,反被他一对鼓槌敲在头上,肩上,一下下生疼。 可这些内监虽年纪不大,个个也允称好手,庞公公的一双眉毛越皱越紧,李世民眼中的惋惜之意也越来越浓。那庞公公悄悄移动身形。却奴被那几名内监好手裹挟得满殿翻转,不经意间,已贴近庞公公身侧。那庞公公猛地一伸手,却奴惊见之下,心里打了个寒颤!他没想到这年老公公出手会如此的快。惶急一顾下,只见到那老公公一双雪白的眉毛下妇人般粉嫩的脸和手上的苍硬老茧对衬触目。 庞公公抓向的是他的腰胯,却奴身在空中,躲避不便。但好在“羽门”的轻身之法极为高妙,他人在空中,猛地吸了一口气,缩腹蜷身,硬生生一个空翻向后翻去,却听“嘶”然一声,却是他一条灯笼裤子,已被庞公公生生撕裂。胯侧还留下一道鲜红的甲痕。 他一条裤腿登从腰至脚登时萎落。却奴人在空中,将手一撕,竟将另一条绊事的裤腿也撕落了,然后整个人,竟全裸着,一槌敲破了一个内监的锁骨,返入场中,酣然复战。 ——就是这样,当年他赤条条地被抛出这宫门,今日,他又赤条条地将死在这宫内! 他心中不知怎么有一点壮烈的可笑,可笑的壮烈。十五岁的孩子觉得把这条命拼掉了也罢了。他却不知,他那赤条条的、十五岁的少年之躯,在殿中所有人眼里,引出的感觉是如何复杂而震撼! 李世民眼中的眷惜之味更加一盛。庞公公喃喃道:“好身材,好骨头!” 殿门口忽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道:“秘阁郎中李淳风有事晋见!” 唐天子一抬首。 只见声音未落,李淳风人已疾快地飘入殿中,他躬身一礼,抬头即道:“臣夜观天象,昨夜已酉,有星悖于太微!” 李世民情知不是紧急要务,李淳风断不致如此越礼来见。 却听李淳风吸了口冷气般的道: “此天象主的是……大野余烈,威凌于天子!” 李世民目光一炽,看了眼却奴,唇角下挂,一手下挥,斩截道: “杀了!” 他这一挥手,庞公公登时抬头。 却奴一抬脸,就望见庞公公那张老妇般的面孔与苍硬老茧的手,心中不由一怯一激。怯的是:在这老内相手下,自己不知走得了多少手? 让他激越的也正是:在这老内相手下,自己究竟走得了多少手! ——就在这时,李淳风忽微微扬首。 他的耳朵向后送去,似是在空中凝神聆听着什么。 然后只听他禀道:“臣已知会骁骑七上将往赴含光门,天策府内卫驻守萼华楼,钦天监供奉堂中在职的诸位好手也已在殿外侍候。” 李世民面色一愕,正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为了这个孩子……值得那么大动干戈吗? 庞公公已然出手,却奴双槌并击,攻了他一招,却被他硬封硬架,格得双臂巨痛。 他本待即时反击,免得限入被动,忽见庞公公一抬头,一双白眉耷啦下来,似乎突然在岔神倾听。 李世民见到李淳风与庞公公神情,不由也引动好奇,注目向殿外望去。 只见殿外的阔地之上,台阶之下,已左列天策府卫,右列钦天监供奉,一时不知多出了多少人。 猛然只见那些人中,凡他知道的能统领一方的高手都突然个个仰首静听。 李世民正猜不出他们在闹些什么玄虚。只一霎,他即听到了一声尖细的啸叫,那啸声清冽刺耳,如晴空鹤唳,霜晨羽裂,冻冻的空气中振动起一片高亮的簧片,从含光门方向,由南向北,直向这殿中刺来。 那长啸有如羽刺,利如实物,可翱可翔,破空来袭。 庞公公一侧眼:“人还在含光门?” 李淳风却紧张得一摆头:“不!” “他比那声音还快!” 他答得没错,却奴一回首,就见萼华楼畔,遥遥的一个人影比羽毛还轻,比翅膀还快,像满天轰雷挤出的一道闪电样的,直劈向自己迎面来! ——他的迎面,正是殿门。 ——而来的、那是……师傅! 却奴只觉得一腔的血哗地往头上一涌! 就算……就算整个天下的人都抛弃了他,但师傅不会。 ——可自己、今日错了,今日真的错了!他不该忘记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他不管的师傅,也不该令他陷入如此险局。 “有埋伏!” 他简直想冲师傅大叫。 可那念头只来得及在他心头一闪,就见萼华楼头,箭阵忽起。那飞翔而来的人影正如闪电一般,不可思议的折进。他的身后,是斗大的太阳,太阳边上,是云神的衣裙,那么漫天漫地,随手布置,却巧合天工的云布风动! 可萼华楼边,黑压压的,矢落如雨! 黑而利的雨,像天空发怒时把黑的雨箭射向墨的海上,无所不覆,无所不至! 可那人影还是穿矢而来。 ——龙驾兮帝翔! 却奴忽然明白“羽门”歌决中这一句的含义! 皇城威严,宫城百阙,禁门千锁,都锁得尽云韶宫的流年华韶,但锁不住,这——龙驾兮帝翔! ——龙驾兮帝翔, 聊遨游兮周章! 殿门外一时只见人影纷起,那是钦天监的供奉们见事态已急,纷纷扑起相阻。 当年星罗道中的逸士高人,为李淳风所网罗来的,就算草野群豪备知大野事务之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而地上,长戈大戟,硬弓铁驽,天策府卫的近卫高手已扎出了一片铁锋丛林。 却奴一口气几乎尽吊到了嗓子眼里,他已看得到师傅那根根长发迎空飞舞。 “吟者剑”! ——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剑,就这样一往直前,无畏无惧地直逼而来。 当年,在玄武门外,他就是这样长发迎空地从林梢长啸而去,却兜回兜转,猛地转过来,将自己拥进了怀中。 殿外只听到一片戈鸣弦响,衣袂裂风之声。 却奴几乎不忍心睁眼去看,却强迫着自己睁目明视。 他只眨了一下眼,就见到空中那些钦天监供奉们身形落下时的惊慌之态,然后,见到那长戈大戟间,肩胛,他一身衣服撕裂,白帛垂挂,一条条的破布披在他身上,象千羽在身的一只大鸟,直扑向这殿中。 他要的就是快,不快,谁都不可能突破这唐天子的重重铁卫与高手供奉。李淳风与庞公公互视一眼,在肩胛突破殿门时,李淳风身形往门口一掠,庞公公却向前一迎。 庞公公张手就是一抱。 他这一抱却已是内相家拚命的不二法门“抱婴式”。 这一式是与敌谐亡的玉碎之势! 迎向他这一抱的是肩胛那在殿门口脚尖略点门槛后再度扑起而至的剑尖。 ——吟者剑! 庞公公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小骨头”,什么又是“吟者剑”! 难怪连自己的师兄号称“落拓江湖大酒钟”的大钟公都说过,哪怕是就借给他寒山寺那口大钟,他也不愿去封挡那“小骨头”的吟者剑! 这一剑转瞬即至,正指庞公公面门。 ——李淳风已扑至肩胛身后。 ——李淳风的双手上均留有指甲,个个莹白无垢,长近两寸。 ——可他的双手却是缓缓又缓缓地推出。 缓得却奴都看得清他手腕上的青筋是如何一点点的蠕动暴涨。 这一推似慢实快。 那是李淳风独门秘技“推背”! 这一式,以算学家的精准推出,杂君平之术与星曜之变,那是李淳风得以享名天下星罗道中的不二绝技,更是他苦修终生的成名之术。 可那一剑之寒,清亮如羽。 庞公公猛地闭眼,因为已感到必死。 可就算在必死之心下,出于本能的,他还是面孔略略地向后一仰。 那一剑突升…… 接下来的一切,别说宗令白,快得连却奴也看不清楚。 他只记得肩胛全身那被割裂得碎得如羽毛一样的衣衫突然爆了。空气中炸满了一天的羽毛。那只鸟儿,飞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快得不可思议的在庞公公那本能的怯缩间突进。 然后只见到满天羽落,没有人知道那只鸟儿去了哪里! ——那剑,是鸟的喙。 ——可那喙,又到哪里去了? 直到空中的衣袂飘碎如羽,却见肩胛一身内衣,孤另另的一把骨头似的,耸身站在胡床之侧。 而他——他的“吟者剑”,正斜斜地指着李世民的喉头,相距不及一寸。 却奴忽然明白了自己今日进宫来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就是这个! 这样的可以直逼“天颜”,直犯禁忌,直抵封喉的一种锐意! 可肩胛的身后,李淳风的双手推到他背心也近不及寸。 他的腰间,庞公公的双臂已环,只差合拢。 可他们还是不得不胆寒住手。 李世民忽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大野龙蛇今何在?——飘零一羽不可轻!” “今日我算见识了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剑士。《庄子.说剑》之后,我以为王者之剑,沛然丰厚,虽天下之重,犹可佩御。” “今日、我才算见到一士之剑。” “这一士之怒,竟锋利得如此可怖!” 肩胛也面露微笑:“那可御天下的王者之剑,据云沛然丰富,无物不载,不所不覆,当容得下一个小小少年的性命吧?” 剑锋及喉,可李世民还是沉吟了下。 然后,他轻轻颔首。 哪怕这一颔首,让自己的下腭已直抵剑锋。 “明德一诺?” 肩胛曼声而问。 李世民哗然一笑: ——“可逾千古!” 十一、风角战 ——长林丰草绿, 映日各斑阑。 小却的头枕在自己的双手上,手背挨着草根,鼻中满是青草的味道。 沿着渭水河岸,一片杂树林绵延展开,伸展得足有数里长,而林间丰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绿都绿出不同的层次。草上次第地开着小花。阳光照过树叶间,落在地上是片状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树叶味道的阳光落在小却的眉毛上,让他觉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绿了。 他光着脚,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脚趾,舒舒服服地把脚趾动了动。铺下来的阳光让他感觉到自己肌肤。这静卧中的浴日,让他几乎生起一种自惜感,自惜于这场年轻、也自惜于这场生命。 ——因为,他刚刚从那死亡的阴影里走出。 ——那么深长广阔的宫殿;那么多长戈大戟,那么多衣冠卿相;那庞公公一张老妇似的脸和长满苍硬老茧的手;那李淳风的“推背”一击;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的气度;那护卫无数、九重深严的宫殿…… 在里面时,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来了。 可肩胛,以一袭羽人的斗蓬,把他带出了那深宫大内。 出宫后,他们就来到这渭水河滨。现在,他们已在这渭水河滨呆了近十天。师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来理他。这十来天的时间,他们都很少照面。 小却知道,肩胛是受了伤。李淳风,庞公公,尉迟渺,秦玉,张天赐,古落……这些人物,一个个俱是从当年大野龙战中筛剩下来的高手。师傅那长天一刺,虽救得自己出来,但所付代价,不可谓不巨。 他真的觉得自己亏欠师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长地亏欠一个人的感觉真好,让他觉得,自己有权利被爱,有权利受呵护。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这幸福感同时又让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无法为肩胛多做一些什么。刚才,他打了一只獾,一会儿,可要把那獾儿烤得好一点给师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极挑剔也极不挑剔的。却奴想起他那时而深情空望、时而落拓纵恣的眼,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注定是让人读之一生还读不透的。 他这么想着,忽觉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脚背上打了一掌。只听得皮肉清脆的一响,他一蹦就跳起来,看见肩胛,忍不住就咧开嘴地笑:“今天怎么这么早?你的伤……好了?” 肩胛像是刚从泥里面钻出来。 他不答小却的话,却把手上的泥玩笑地涂向小却的脖子上。小却笑着躲,肩胛的身影未动,手臂却灵动万端。小却扭得像个泥鳅,好容易终于躲开。看向肩胛,只见他全身上下,都裹着泥,外面笼笼统统地罩了件袍子。干净的袍子沾了泥,越显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风度。 可他这模样实在是怪,小却望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十余天来,师傅一直在一个泥沼中泡着。他曾偷偷去看过那个泥沼,那是一个不过数丈见方的沼泽,师傅全身泡在里面,脸上沾了泥,神情间一片黯然。那样的长天一刺,明德殿里全身化羽后,如一只鸟儿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可最后的结局,竟然还是这样,蜷曲于泥地。 那一片小沼泽并不深,肩胛的整个人是蜷缩在里面的,甚至都不见面孔。小却知道,那是龟息之术。那天,一片泥泞的沼泽中,却奴只见到两片孤另另的膝盖。他去偷看时,师傅分明已经睡着了,“曳尾乎涂中”,那些泥沾着药草的腐叶斑驳地黑着,而这黑水上,只见两片瓦片样的膝盖浮在泥上,还未尽沾满泥,像飘落在泥塘里的莲瓣。 下面,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却的想像里,感觉这时的师傅就像一只羽毛调零尽后的鸟儿。他飞翔起来虽然那么恣意酣畅,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损脱羽的身子,原来只能那样蜷缩、软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泞里。 那时的感觉,让却奴非常悲伤。 但这时走来的师傅,一身衣袍软软,脸已大致洗净了,身上虽裹着泥,但在那晚晴光影中,却说不出的风彩焕然。 小却一看到他的脸,就如同看到了希望。 肩胛是个不惯掩饰的人,在跟随肩胛的这六年岁月里,小却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阴郁的时刻,他那时总是突然抿紧了唇,什么也不说。像天上的云神虹霓舞倦,霞彩焕烬后,突然忍不住那恒长的厌倦,从里到外,都封闭密合,密合了整个天、整个地,让一切铁青起来。带着莫测的威压与他独有的怀抱,让小却觉得,自己是在那时舒时卷、或暝或郁的云神襟袍下生长的小草。 ——可总有这样的时候,肩胛一扫脸上的疲惫郁闷,似乎整个人都要驾着光的羽翼飞翔起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忽然低声说道:“你就是云之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却道:“你就是那个王!” “云中的君王!” 肩胛不由笑了:“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我是王?你叔叔才是王中之王,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倒是都已封王……” 小却却打断道:“不,他不算,他不过是人间之王。” “你才是那个真正的王,翱翔于天上的君王。所以……” ——“我是王子!” 他一场头,似乎整个人都骄傲起来,像一匹小马驹儿挺起了自己的胸脯。 他这么说时有一种从里向外的开心味道,肩胛也不忍心阻挡他快乐了,微笑道:“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军队,树木为蓠,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小却听得开心,手舞足蹈的,直要跳起来。 却听肩胛忽正色道:“但,这自由只属于咱们两个人的国度。” “小却,你听着,在你艺成之前,千万再不要到宫城里面去!” “怎么,他还会杀我吗?” 肩胛阴郁地点点头。 “可他答应了!” 肩胛一拍小却的头:“你要记住,皇帝说的话,永远都是最不可信的。” “位置越高的人,说的话也就越不可信。他们囿于法,弄乎术,困于势。好多时候,情境一变,他们是不能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小却愣了愣,默然下来。 有一会儿,他才小声嘀咕道:“可是,只要我在你身边,也就安全了不是?” 肩胛微微一笑:“好像是。” 然后他的脸上微现怅然: “只是,你会长大。等你长大了,你大概会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可能并不是安全。” 一架火架了起来。小却早已把柴堆好,一色干燥燥的栎树,这种树烧烤起来最好,没有烟,跟炭似的。 他用一个三脚叉的树根做架子,在上面用师傅那把“吟者剑”烤獾肉。 肩胛皱着眉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一笑。 小却一抬头:“怎么,焦了?” 肩胛笑道:“要是让普天下草莽英豪知道了,我的剑,居然任由一个小屁孩儿用来烤肉,只怕真真要笑掉大牙。” 小却也挤眉挤眼的一笑:“反正你从来也不杀人,这剑挺干净的,不烤肉,倒可惜了。” 跟肩胛一起,他总喜欢做一些小小的放纵的事,因为他知道,肩胛也喜欢那种纵容他的感觉,虽然他从不会说出来。 倒底是六月天,小却人在火边,不一会儿已烤得满脸流汗,整张脸赤红赤红的。 肩胛常说他,这六年来,别的学的都还罢了,就是这烤肉,实在学得普天之下,再无敌手,他总能把肉烤出金黄玫红的色泽来,让人看了,就陡起食欲。 噼噼叭叭的,柴火在爆响。只听小却笑道:“奇怪,我怎么听不到你身上泥巴炸裂的声响?” 肩胛像是在想心事,没有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小却,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故事!” 小却一听,恨不得把手中的烤肉都丢到火里去了,好擦干净双手,一动不动的,全身心地去听肩胛讲故事。 却听肩胛道:“别慌别慌,肉快烤糊了。真要是糊了,我可吃不下。到时,故事的尾巴我就不讲给你听了。” 小却连忙转动那块肉,从怀里掏出香料来,往上面撒。一边问:“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 “风尘三侠。” 小却久已知道,肩胛平时话虽不多,可他认识的、交游过的、听说过的、经历过的传奇真是多得数也数不完。 他一时不再说话,只是细心地听着。 “你可能还不知道,隋末以来,草莽漫生。当时的大野龙蛇,大致分为那么几脉,其中就有绿林、王孙、响马、星罗道、乐土门……等等等等。其中,绿林的单雄信,响马中的厉山飞,星罗道的李淳风,王孙中的萧铤,乐土门中的罗黑黑、贺昆仑、善本……这些都是一时之选。” “可除了这几脉之外,还有一些人,习惯独往独来,他们号称游侠。” “可‘风尘三侠’中的李药师本来不算游侠。他的出身可算有点来历。本是京兆三原人。听说他年轻时,姿貌魁秀,所学颇杂,好剑术,有纵横之道。他的舅舅却是大大有名,那就是韩擒虎。” “韩擒虎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是隋季名将,当年一举破陈擒下陈后主的就是他。陈后主有妃名张丽华,那段‘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的故事倒也大是精彩,可惜咱们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 “李药师年轻时常和这个舅舅长谈。他舅舅韩擒虎就常说:‘可以语孙、吴者,非斯人谁哉!’‘孙、吴’两字指的是孙子和吴起,都是兵法大家。那李药师所幸生逢乱世,后来果不枉费他一身所学。” “李药师年轻时曾游历入京中,当时他一介布衣,曾去拜谒前隋的两朝老臣杨素。当时隋炀帝南幸杨州,留下司空杨素留守西京。李药师与杨素谈论时,杨素身后却站着一个美人。那美人手里执着一把红拂,屡屡对李药师注目。那时的李药师姿貌魁秀,议论慷慨,想来注定善赢得女郎欢心……” 小却不由插话道:“可是你也很好看呀!我见到好多女人都喜欢你的,比如窦线娘,比如……” 他没来得及“比如”下去,肩胛就怒瞪了他一眼,“你还想不想听,不想听就算了。” 小却伸了伸舌头,老老实实地闭嘴。 他只不过是不喜欢听师傅夸别人,好像夸了别人就灭了师傅自己的威风似的。 肩胛继续讲道:“那一席长谈中,杨素屡次抚床叹道:‘它年据此床者,必是此儿!’” “那晚谈罢,李药师回到寓所。他是才气极高,抱负也大的人,正思量着杨素会不会举荐自己,在寓所里草拟一篇策论,以备第二天好进呈杨素。到得三更,忽然有人扣门,李药师打开门,却见一少年持囊而入。那少年一进来就催着李药师关门。关门后,那少年解紫衣,脱皂帽,露出一头长发来,原来是个年方及笄的丽人。” 肩胛笑了笑: “至于她长得怎么好看我就不跟你说了,因为……你一定会亲自遇到。虽说,现在,她韶华已老,但必有余韵犹存的吧……” 肩胛说到这里,目光间一片悠远,宛如叹息。 小却安静静的听着,知道师傅好多感触是自己这个年纪还未来得及领会的。 却听肩胛道:“那丽人嫣人一笑,问李药师道:‘阁下还记得我不?’李药师审视良久,才说出‘杨家……’两个字。那丽人笑道:‘不错,我就是杨家的执拂妓。’” “说着她走到案边,拿起李药师方才拟就的策论来看,又看了看他案侧之剑,箧中之书,方含笑道:‘丝萝不能独生,所以愿依乔木。以君才略,配我韶华,不知阁下愿与不愿呢?’李药师愕然道:‘岂是愿与不愿?问题是能与不能。’那红拂女道:‘李郎大才,难道看不出杨素尸居余气,就算隋的朝廷,也早已虫蛀霉生,难以长久。挽大厦于将倾,所费之功,所劳之力,只怕还不如拆了重盖了。’说着她一扬李药师放才所写之策论,竟就着烛火点燃,一焚成烬。微笑道:‘他确是惜你是个人才,但你知道,他不会用你。他目前如此高位,只图自保,要进也进可以助他自保之人,岂会进举你这锐意进取之人?’然后她望向李药师,含笑道:‘我是惜你之才,不忍你枉费精力在那老贼身上,所以夜奔,无论你从与不从。这虚名你算担上了。杨素若知,定不会饶了你。所以,你我何妨明日凌晨出城,鸥游江海,以待时机。不出三年,定有无数大事等着你做呢。’” 肩胛说到这里,神色间也似无限钦羡。 “那女子本也是教坊中人,出身乐土门。从那以后,草莽英豪们就称她为红拂。李药师与她夜奔出城,为恐杨素追捕,决定同赴太原。他们投宿于灵石县的一家旅舍。那日早上,李药师黎明起来,出去刷马,红拂在窗内梳头。突然,有一虬髯客乖驴来前,至旅邸下驴,进了屋就取枕而卧,躺在那里看红拂梳头。” “李药师怒从心头起,正欲呵斥,红拂却冲他摇手。待得梳洗完毕,方敛衽上前,请问那虬髯客姓名。那客人说是姓张,红拂就道:‘我也姓张,行一’。虬髯客喜道:‘今日幸逢一妹’。说罢,一跃而起。红拂就伸手召来李药师与虬髯客相见……这就是他们风尘三侠相识的始末。从那以后,‘风尘三侠’之名骤传海内,我出道时,虽未能与他们全部江海相见,却因为师门源缘,跟红拂倒是有过数面之缘。如今一别,已又是十数年未见了。” 天光渐次暗淡下来。 小却用一把匕首细心地切着獾肉,不知怎么,他觉得肩胛的脸色也有些黯然。 只听肩胛说道:“故事说到头,还要牵扯上你们李家。那虬髯客曾与李药师纵论天下英雄。李药师说:‘太原有一位李公子,英姿勃发,雄心皓志,实属难得’。虬髯客便与他相约一起去看那李公子——也就是你的叔叔世民了。” “那天,虬髯客还带了一个道士前去。据说,他们下了一盘棋,棋怎么下的没人知道,只知道未落数子,那道士突然对虬髯客说:‘这天下不是你的了。’” “虬髯客即推枰而起,满面黯然。此后,据说虬髯客将自己的庄园房产,佳童美姬,金帛十车,一齐都赠给了他的一妹。自己仅带一小僮,戎装匹马,踏尘而去。临别前,他与红拂道:‘你巨眼识人,得遇药师。它年之功业,恐非平常人可至。些许财物,助妹运转。李郎佳儿,妹当自惜。我本意欲在此建立基业,可惜此天下非我当有。十数年后,东南数千里外,如有异闻,那便是我得意的时候’。说罢,绝尘而去。从此大野风云,随它变幻,却再没有了虬髯客的消息。只传说数年之前,东海方向,扶桑国异变。据说,那里就是虬髯客后来安身立命之所了。” “大野传说,虬髯客临走之前,曾传李药师以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又有传说,这些异术,李药师得之于赤松子。总之,李药师凭此四术,后来行军布阵,无不料敌机先,竟在隋末乱世中,闯出了好大的名头来!” 小却不知肩胛为什么突然会讲起这么一段故事,他只是愣愣地听着。 却见肩胛再没说话,他也去不多问,默默地切着獾肉。 獾肉切好了,他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已升得老高,直悬于头顶,明澈澈的,照得四野虚光恍然。 小却不由怔怔地望着那轮孤白的月亮。那月亮又圆又大,凭空地悬在头顶,让人顿生“今夕何夕、何为在此”的之感。 好一会儿,小却才缓过神来,想起,此时该只是傍晚,月亮该不会升得这么高…… ——而且,今日也不是十五! 他一怔回神,大为惊诧,急切地望向肩胛。 却见肩胛含笑道:“你终于看到了?” “一会儿,你就可以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了。” 说着,他抬头望向天上,天上月儿冷冷。只听他也冷冷地道:“这就是所谓‘孤虚’之术。” ——小却至此方才警醒。也恍觉李药师这名字他好像曾经听过。 ——但那是谁,怎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却见肩胛笑笑地看向自己,“你运气不错,这么多成名的人物,别人怕一生也难遇见一两个。你小小年纪差不多都见到了。” “没错,李药师后来仕唐,就更名李靖。” “他就是后来开唐一代之基的那个英国公李靖。” 小却听得心里猛地一跳:李靖! ——那个、传说中的李靖? 据说,他功成三面:武德年间,他南平萧铣,萧铣本为后梁宣帝曾孙,也是帝室苗裔,被他俘之而归,从此江南平靖。贞观四年,李靖又北平突厥,俘颉利可汗而还;贞观八年,他西平吐谷浑,败天柱王,逼伏允自经死! ——那可是,百战成名! 可以说,李世民那“天可汗”的威名,有一半就自他的功劳得来! 小却猛地抬头:“这么说,他来了?” 肩胛低头喃喃道:“来了有好半天了。” “这里本侧近禁苑。他来后忙着布置,快有一个多时辰了。现在,布置已定,云起风动,鸟伏月升……” “只怕、他也好出来了。” 小却不由一怒道:“这么说,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望向南边,似望向那个宫里的帝王。 “他答应过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个孩子受骗的忿怒。 肩胛微微一笑道:“所谓时变势异。他也许不是放不过你,而是放不过我。为了那李淳风所说的,‘有星悖于紫微’,他甚至不得不放弃封禅泰山,避正殿,蔬食朴居,以为天下逊。” “照他的脾气,他定然不会放过我的。” “可他是个皇帝!” “皇帝又如何?再跟你讲个故事。贞观四年,李靖引三千骑兵北上大漠,连败突厥。颉利可汗大败之下,遣使求和。当今皇帝也同意了,还特派重臣唐俭前往慰抚。当时李靖犹率兵在大漠一带。闻说朝廷许和,帐下将士,多半建议退兵。李靖笑说:‘朝廷许和,颉利大喜之下,必不设防。此时正当直擒敌虏,岂可退兵?’” “旁人劝道:‘可使臣唐俭还在敌中’,李靖大笑道:‘旷古功业,正在此时,一唐俭小儿,岂足惜之!’当下轻兵往袭,于铁山大破突厥主力。从此**厥平复。那一仗,这君臣二人配合得好不默契!他们一个缓敌于内,安敌之心;一个率兵于外,趁势而取。” “所以,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所谓英主名臣的话。” 然后他伸指醮舌,竖在空中,测了测风向,“是时侯了。” 说着即抬头向东笑道:“正是良辰,贤伉俪也好出来了吧?” 却奴向东望去,却见远远的树林边上,突然现出一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背风而立,风把她的衣襟都吹向前面来。她腰悬一鼓,身影婀娜,鼓面彩翠杂金,极为绚烂。 她身后不远的一棵树下,还站着一个布袍男人。那男人头发花白,看年龄总好有六十许了,可意态之间,犹慷慨多节气,身形姿态,也魁伟朗秀。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李靖与红拂? 却见肩胛怅然抬首,他没望向李靖,反先望向红拂道:“这么说,红姐,你倒底还是要来捉我的了?” 那女子望向他,轻笑了一声,神情间微显悒郁。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小骨头,这个你不是不懂得的。” 肩胛也展眉一笑:“你那也算嫁?这个男人差不多是你抢过来的。” 他跟红拂对望一望。 不知怎么,这一眼,让小却觉得,师傅与这女子,似是有些彼此懂得、且惺惺相惜的。 却听李靖大笑道:“好好好!红拂一直就说,以我功力,犹未可小视天下。因为这天下,毕竟还有那么三四个人是我惹不得的。举例子时,你好像就是其中之一!” 说罢他凝神望向肩胛:“说起来,我平生撼事,第一件就数与虬髯客结拜!此后碍于情面,始终未得与他一战。到今日,拜将封候的,更不便与人一试刀剑了。可今日,能与虬髯客当日也曾心许的小骨头你相邀一战,也算平生大快!斗酒相邀,岂不快哉!” 说罢,他拂髯大笑。 肩胛也豁然一笑,他笑起来,自有一种月朗风清的气度。小却只觉得,跟秦王、李靖、与虬髯客……那样的男人相比,师傅确实有着判然的不同。 李靖突然鼓掌,喝了一声:“酒抬上来。” 就见有两个家奴健仆,脚步如飞地抬上一张案来。 那案子想是宫中之物,通体晶莹,竟是青玉制就。 案上只放了一碟桃干,一碟鹿脯,再就是酒。 李靖与红拂已走上前来。李靖案前坐下,与肩胛相对。红拂却笑着站在一边。 只听李靖笑道:“指望你红姐给咱们倒酒,那是万万不能的。咱们只好自己来了。” 说着,他取出两个大碗,给肩胛与自己一人斟上了一大碗酒。 小却望望天上那可疑的孤高的月亮,又望了正端碗喝酒的李靖一眼。只见他这酒喝得还颇有草莽豪气。因为灌得急,两道酒痕顺着唇两边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胡须。 却听肩胛笑道:“你奉的命就是杀我?” 李靖大笑点头。 肩胛笑道:“武德年间,你南平萧铣;贞观四年,你北破突厥;贞观八年,你再西平吐谷浑。你立的功劳不可谓不多了,真还差上这么一件吗?” 李靖也笑着应道:“正是因为功劳太多,所以更不能抗命。我现在主要的早已不再是立功,而是顺命。” 肩胛笑着,深以为然。 “所以后来你在朝参议,老装得恂恂似不能言,还混得个以沉厚知名!且早早的就愿乞骸骨,赢得皇上特遣岑文本下诏慰问,说什么‘自古富贵而知止步者少,虽疾甚疲惫,犹力于上进。公今引大体,朕深嘉之。欲成公美,为一代法。’——你这邸夷子皮倒真还装得像。” 李靖脸上还在笑,眼中神色却已变得深不可测。 只听他微笑道:“当年共襄大业,为的可不是仅只是权势。总不要最后闹得成一场小孩儿争泥巴的闹剧为好。我老了,总要给一生画个好一点的收笔。当年自负英豪,总不成老了老了,让一生事业尽如玩闹。” 说着,他忽又长饮了一大碗酒。“当年他为天策府上将,人人都说玄武门之变只为他挟不赏之功,怀震国之威,不得己而为之……” “我只是不想弄得自己也不得已而已。” 肩胛似颇嘉许他这一段话,望向李靖的目光也肃然有敬意。 却见李靖一推酒,“你我这一战有得打,且打打再喝如何?” 一语说完,他洒然立起,退身拂袖道:“平生所经军马战阵多矣,可好久没这么一对一的、刀锋对剑芒的随随便便的来一场。小骨头,来来来,咱们公平地道的,老夫手痒久矣!” 肩胛也一笑站起,拂袖道:“你来了差不多两个时辰,预先看好地形,细细地布好了你这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类的麻烦,天时地利都已被你占尽,现在跟我说随随便便打一场?” “……先比什么?” “当然是看你的剑。你那把‘吟者’,草莽传说多矣!我耳朵怕不听出了茧子。咱们一上手,不如就先看看你的剑。” 说着,他二人已走到距案头三数丈远处。只听肩胛微笑道:“这剑是这么好看的?我多少要一些彩头。” 李靖一笑:“要什么?” 肩胛笑道:“一所大宅。” 李靖愣了愣。 肩胛已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朝阳坊里面的‘连云第’,覆压数十亩,堪比王侯。若这把剑看完,你还必须还要再跟我打,那么这个宅弟,连同里面的侍姬美童,健仆豪儿,就都算输给我了,如何?” 李靖略生疑惑,想不出肩胛为何忽贪起这处豪宅。他略不当意,哈哈一笑:“你怎么说,就怎么算。” 说着,铿然一声,肩胛已经出剑。 小却也算见过师傅数次出手,却还是头一次看到师傅是抢先出剑的。 他方才一愕,注目向那相距不过数丈的一丛栎树边,只见那边的草地上,忽阴阴地浸起了一片如云似雾的东西。 那水汽袅袅而生,连绵成阵。被那渐弥渐漫的云封雾锁,虽然相距不过数丈,那两人的身影他却越来越看不清了。 只见那一片地上,阴云冷雾,有如殇者之境。两个浮在雾中的人影,俱如幢幢鬼影。 ——怪不得师傅要出剑! ——原来李靖谈笑间其实已抢先出手! 难道这就是师傅所说的“云祲”之术? ——“祲”为妖气,传说中此术可依战阵亡魂设魇。 李靖的手中并没有兵器,小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不用出刃就迫得师傅抢先出剑的。他也是头一次看到师傅用剑用得如此凌厉,那像是“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也只有如此敌手,才能激发得师傅如此凌厉吧? 可想像中,那样腾于妖氛中的剑风本该霍霍。可为那云封雾锁,小却居然什么也听不到。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就是那天师傅长天一刺救他于明德殿时,他也没感受到这种焦虑。因为那天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但李靖……他情知这李靖是师傅也万难速战速绝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头在云雾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终于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头似的,刀名“大还”。 红拂犹在案边,她眯着眼睛看着,不知怎么,看到这女人这么冷静地旁观,就让小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是他们的,天时、地利、人和,种种种种,什么都是他们的!可师傅什么都没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顶得上什么用呢? 他知道这一战他不可错过。不是因为这样的高手对决实在难能,而是因为,那里面是师傅因他而拼耗着的生命! 哪怕这生命因他而断,他也必须直面它,看它是怎么断的。 ——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有,所能表达的爱敬珍重也仅只这么多了。 小却梗着喉咙,微仰着首,静静复静静地把那一把“吟者剑”与一柄“大还刀”的对战静静地看着。 那刀越劈越重,它挟着千军万马中冲荡过来的威势而来。挟着萧姓王族的雅慨涂地,挟着突厥王的截发伏首,挟着吐谷浑的血石成紫……披荡而来。 可渐渐渐渐,那刀风剑影都看不到了,只见到一地妖氛。 小却紧张得拳头越捏越紧,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没一丝血色了,忽听得师傅歌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在一边的红拂突冷然道:“好厉害的小骨头!” 小却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 他虽心里恨着她,但也希望她说下去。一是她因为肯定比自己有见识,听来也可判断战局;二是在这样激烈的对决中,有人说说话,可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总是好的。 却听红拂道:“他知道药师这云祲之术仗的就是阵前军中,万姓以死,赴汤蹈火,腐草烂尸间的戾气与那振荡千年犹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藉《国殇》之歌,以抢先诱发药师的胸中那未蕴全势的杀气。” 却听场中肩胛的歌声依着那“吟者剑”的剑气,劈开了重重妖氛,冲荡出声音来: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参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鉋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即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不知怎么,小却觉得,师傅那歌也是唱给自己听的。 那一种刚勇豪迈,配上此情此景,让小却觉得,师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么做个男人! 忽听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风剑影一歇,又过了许久,才见那云祲之气慢慢消散开来。 只听李靖说道:“这么打下去,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即难折你之志气,你也不见得会折却我的勇慨。” “再战无味,不如喝酒!” 说着,他一拉肩胛的手,两人竟携着手返回案边。 小却从没见过师傅的脸上那么红,好像回到了自己不及看到的青年时代。 李靖的脸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时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抖。可小却似明白:这抖,不是为了脱力或者害怕,是为了那重新唤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与肩胛对视一眼。他俩今日分明头一次见面,这一眼之后,却有些一见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后两人重新入席,对据案头,一口一口开始喝起酒来。小却有些不明白,哪有这样又打又停,且战且和的?却感觉师傅的眼角余光偶尔扫向自己,那目光中,有着从未有过的那么强烈的温煦之意,让小却都觉得如沐春风了。 却听李靖与肩胛讲着一些那湖海生平、交游过往的故事:漫天王、虬髯客、黄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从他们口中吐出。 小却依着那些话语,像在脑海里回首望去,只见到一片烟尘的红色。那一派烟尘都是红色的,不管里面有着多少的血:弱者无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惨血;还是那强者豪荡奔涌,带着腥味、带着窒息感的勇血;那烟尘隔了这么久,看上去只是笼统的红着。只有他们那些经历过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烟红中,认出,那一缕缕、一脉脉的,波动的犹未熄尽的红色,倒底哪些是属于自己的。 小却忽有一种很羡慕的感觉。 忽听得师傅说道:“刚才一战,恐犹未尽君意。咱们还打不打?” 李靖一抬头,“当然打!” 说着一笑:“我可是身负君王之命。” 小却虽不喜欢他的人,但还是忍不住为他那笑谑的味道小小钦服。 只听肩胛笑道:“那酒够了。咱们第二阵比什么?” 李靖也莞尔笑道:“自然是轻身腾挪——都说羽门之技,首在腾挪。红儿常说,你那腾挪如羽之技,一旦施为,可令天下女子断肠仰望。我虽非娇娥,出于一个男人的好奇,也渴见久矣。” 肩胛看了红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罢道:“刚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后逼视李靖道:“这一场如犹难尽尔意,还要比第三场,那我这场要的彩头是:金珠十车!”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虽未见过肩胛,可传说中,他应该不是如此贪财的。 却听肩胛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只是个穷官儿。” “我知道,你确实住的地方不怎么样,可‘连云弟’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简朴,可当时突厥一战,铁山之役,胜后你曾纵军大掠,可汗牙帐中异宝资财,小半入你库中,回来后还为此被御史大夫萧禹参劾,说你持军无律。当今天子当然会原谅你,因为你本就是做给他看的。嘿嘿,如此戏作,虽彼此心知,却不得不做,原来英主与能臣也不容易当的。这些东西,你自污也自污过了,该做给别人看的也都做过给别人看的,留着无用。若这一场到时还不算完,那金珠十车可都是我的。” 李靖不由一笑:“自朝廷建立,即有纲程。有了纲程,就如扮戏。我们大家彼此心知,只看不说。你不是好人,居然点破。好的,如你还逃得这一战,那什么鸟‘金珠十车’,即是你的。” 他一语说完,突喝道:“飞吧!” 未等他双手扬出,肩胛就已冲天而起。 李靖眯眼向天,“我倒要看看你的化羽之术,逃不逃得了我的风角鸟占之消息!” 肩胛这一势冲天而起,越腾越高,藉着那林间枝杈,转眼已腾到林梢树巅。 李靖大袖飞扬,后扑而至。他倒并不升上树梢,而是就在那树杈之间飞博往返着。 突然,一片羽翼的声音传来,小却惊起回首,只见不知怎么那么多鸟儿,迭荡飞来,翱游空中。空中满是翅膀的声音,而那些挂在林梢的风,也突然啸响,有如霜天晓角。 肩胛扑到哪里,那些鸟儿就飞到哪里,那里还紧跟着响起吹角般的声音。 这一招追袭之术看得小却大惊。忽听身边忽响起一片响鼓,侧头一望,却是红拂直接用双手敲起了她腰间之鼓。 小却注目向师傅的身影,心中被牵起的满是飞扬的欲望,那是: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他想像着师傅可以……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分嫣霭,六龙仰天骧…… 就像、那传说中的云神一样! 天空中到处都是扑啄奔腾,到处都是翅膀的声息。 李靖一双大袖“波波”地响,红拂的鼓越敲越是激荡,可师傅的身影,再怎么飞,如何敌得过那些鸟儿的翅膀? 小却头一次这样不可遏止地讨厌起那些鸟儿来了! ……他还在向空中仰望,只见空中师傅的衣衫飘搏,势不可止,眼角却扫到红拂。红拂望着那天空中飞搏的身影,眼角笑着笑着就倦然了,可倦态中却露出一点英飒,怪不得师傅说她有多美要等自己目见。 小却忽然后悔自己当此之际,还会胡思乱想这么多。不知怎么,突然一红脸。 可是,突然的,他只见红拂住手。 本能的,他以为红拂觉察到自己所思所想了,一时脸上涨得通红。 可红拂并没望向他。 隔了一会儿,小却才敢重向红拂望去。 只见,那鼓声骤停后,那空中霜角之声也嘶嘶渐远。李靖大袖凭风,望了空中一眼,竟自顾自飞左回案边。 小却心中一怕:怎么,居然这就停了? 难道、师傅输了? ……可,师傅怎么会输?师傅的身影还在天上啊! 忽听身边一个和煦的声音道:“那金珠十车,也是我的了。” 小却大惊回首,却见只穿着一身内衣的师傅,正安安好好地坐在自己身边。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全不像胜者该有的。 小却猛一回头,只见这时、空中那一袭衣衫才缓缓飘落。 却听师傅喃喃道:“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果然不错。” 说着他意兴寥落地举起那壶酒,也不请李靖,竟自悠然独酌。 李靖已扑回案边,哈哈笑道:“有你的!良宅美田,金珠宝物,都是你的了。” ——“你这两样彩头已赌得我输光当尽,下一场,你不会是要红儿吧。” 他夹眼一笑,原来他把这个半老妇人叫做“红儿”。 肩胛不由也一笑:“她我可是要不起的”。 “我非英雄,能配她的、只有你这样的英雄。” 说着,他把一双眼睛眯起来,眯着看着李靖。 红拂却没在意他们的玩笑,只是静静地盯着肩胛,像是很担心地在看着他。 半晌,她才说:“你这一切,该不是为这孩子吧?” 她伸手向小却头上抚去。 小却一摆头,狠狠地躲开了她的手。 肩胛的手却接着按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了他的怒气。 只听肩胛道:“我要他快乐。” 他到此截住,转回话题道:“不用说了,都比到这儿了,我也知第三场该比的是内息。” “这次可大是凶险,你我当生死立判。” “这一场,我仍要个彩头:我要赢过之后,这孩子你们从此要诚心照看。且、人不死,债不烂。” 说着,他望向李靖,笑笑地说:“可是这回我要的不是你的承诺。” 他的头轻轻向后一扬,意指他身后的红拂。 “要她的。” 他并不看向红拂。 “只要她的一句话。” 说着,他脸上竟有些顽皮的一笑:“不答应,我就逃。让你那些风儿鸟儿来追我好了。我扔下这孩子来逃。” 他口里说得轻松,可小却已分明感到他那轻松之下的杀气。他没想到肩胛这淡淡一句,竟比什么承诺都更激得他热血一腾:他是该放下自己。 可自己也知道,如果肩胛肯让自己命抛于此,那肩胛接下来,逃过后,为他的命会做些什么! 红拂低首沉吟。 肩胛的眼看着地上,看着这个驰艳江海的那一个丽人的影子。好久。直到,地上的影子轻轻地一点头。肩胛即大笑道:“喝酒!” 他端起一碗酒,碰向李靖碗沿,“与君为敌手,平生幸甚哉!” 李靖眼中的光钝钝的,黑得深不可测,象、像可吞噬掉一切星光月色。 然后他突然大笑,手中微加力,两碗酒碰得铿然一响,那瓷裂的声音都让人感到一点惊怕。他们两个同声大笑,可这次没再去讲什么江海逸闻,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着。三坛美酒,转瞬即尽。 然后李靖忽然起身,冲肩胛一伸手。 肩胛伸手搭上了他的手。 两人携手同步,走到右边空地里,月色最皎明处。 然后他们分手坐下,正面相对。然后,忽似满含深情的双手俱出,以掌抵掌,再次相握。 而这一次,小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坐得天荒地老那么长、那么久。 身边的一切,树林、风声,鸟翅、青草、露珠……连同自己、连同红拂,这一切好像都已不在。 他们坐在月华浓处。 一切都没有了,只有天上孤悬的那轮明月。 月色有如虚幌,那幌子悄悄地飘,飘得四野迷离,此生阒寂。直到让那两个执手而坐的人更加无比真实的凸显出来,直到让他们的坐姿真实得有同虚幻…… 小却什么也不敢想。他知道这种内息比拼的凶险,那真是,稍入岔路,便终古长废。他脑中只想着肩胛刚才的话:为什么赢了还要别人照顾自己? 师傅赢了,自有师傅照顾自己。他不要什么李靖与红拂照拂!虽说这两人看来还算坦荡,可他们早已是……那个长安中的人。 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风尘三侠”,那红色的烟尘落幕后,他们与师傅一在朝,一在野,相隔得天差地别的那么远。而、只要师傅赢了——他一定会的,自己要什么别人照顾!只要跟在肩胛身边,哪怕师傅烦他、厌他,不再对他好,他也、什么都不要了。 他有些恼恨地看向红拂。发现,红拂与自己身上,并没有笼罩着那罩在师傅与李靖身上的月华。 ——“孤虚”之术! 原来那就是“孤虚”之术!李靖这个卑鄙小人,他怎么可以…… ……却见红拂的面上神色也一片恍惚。 她那么敏锐的人,居然恍惚得过了好久,才感觉到小却的目光。 她侧脸对着他的目光,好半晌,才道:“你很恨我们夫妇,是吗?” 小却重重地“哼”了一声。 却见红拂脸上一片悠远。“其实你不必恨。就算药师杀了肩胛,他也活不过今年了。” 她轻轻一叹:“他没跟我明说过。可是,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这些年,他劳损过多,内伤已炽,积重难返。就算没有这一战,他撑不撑得过今年都难得说。何况……”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骨头,小骨头。这块骨头,是让人轻易啃得动的吗?” 她这样的女子,这样的丽人,又这样的迟暮,说着这样的话,要是平日,无论如何,都会让小却心软一下的。 可、今天不同。 他忽从没有的冷酷地道:“原来他是要死的人。可就算自己要死,也还要搭上别人!” 红拂却并没生气。 她只笑笑:“你还小,你还不懂。” 说着,她认真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他这辈子,交到他手里的事,他还从没不用心尽力地做完过。” 时光静静地在流……那张青玉案侧,三坛酒,俱已倾尽。 这三坛酒,是李靖带的。案上另有一壶,壶为曲颈。 这一壶酒,却是红拂所携。 小却已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知道师傅为救自己,明德堂长天一刺,只怕已耗损了不知多少精气。如今又逢这凶险难当的内息之战…… 他情愿,时光可以就此停住……就让肩胛与李靖,那么奇异的握手永坐;就让那孤虚的月此生长悬,让自己与那说不清是敌是友的红拂就永远在这里看下去……就让一切恒远。 这幻像中的情景不知怎么给了他极大的安慰,那种感觉、像是……永恒。 突然李靖与肩胛一起动了。 其实他们只是一抬头,一齐望进对方的眼睛。 小却的呼吸都停住了。 然后……他觉得简直过了千劫万世的那么长,他才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一抹笑意。 然后只见他们突然松手,齐向自己这边一招。 一条长藤就沿地葡伏而来,一下缠到那青玉案上,把那案子直拖过去。 那案子被拖到他二人中间,肩胛执壶斟酒,两人各尽一杯。 再倒时,只见余沥点点,竟已倾干。 肩胛神色有些懊恼,李靖笑道:“红儿备的酒,你从来不要指望会有很多。” 肩胛已侧眼望向红拂。 “此酒如名,当名为何?” 他把玩起那把曲颈长壶来。神色间似颇愉悦。 红拂笑道:“当名‘伫歌’。” 肩胛微微颔首。 李靖却忽然大笑起来:“没想这一战、这一战……” 他笑得竟都喘不过来气,没法把这一句话说完。 小却见到肩胛眼中笑意,已是满心欢,如不是顾忌李靖与红拂就在旁边,他早雀跃地奔过去,抱住了肩胛的脖子,乱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赢了,一定会是你赢的。”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却早开心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开心得自己流了眼泪都不知道。等知道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时,立时把脸轻轻地扭了过去。 所以他都没听到肩胛的话——“红姐,你放心。经此一战,你的药师起码可以寿延十年。”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好一时,李靖和红拂都走了,林中重又静了下来。小却忍不住又一次开心得要爆发开来,他扑过去,抱着肩胛的脖子,双脚直跳道:“是你赢了,你从来都只会赢的!” 肩胛的脖子被他抱得死死的,如是平时,他一定会把他轻轻推开。可今天不。 天上,那一轮幻月未散。 他手中执壶,任由小却抱着自己。壶中本仅有余沥,可他把那壶嘴对着口,如长江大川般的,仿佛那酒意吸饮不尽。小却只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快活。 十二、在水方 到晨光微吐时,小却与肩胛来到了渭水河边。 肩胛轻声道:“我想洗一洗,这身上的泥太多了。” 他轻轻一笑。 “我好脏。” 他顺手拖过了几棵倒地的木头。随手牵起藤蔓,把它们绑在一起。 小却眼望着那些树被并排的绑着,宽近两尺,窄长窄长,竟近于一个木筏了。 肩胛用随身的剑披削着那木头,把树皮削掉,露出里面滑白的树肉。那树一时都洁白如许。他用半翠半枯的藤蔓缠着它们,平心静气的,耐烦已极的,好像他生来就一直在做这样的活计。 小却静静地看着他,只觉得,这时的肩胛,全不似曾经一夜苦战,得胜而回的剑客。他只是野外的云神,那薄天之翼虽有时翕张,可大多时,他就这么倦倦而细心的在织他的云彩。 他望得出神,却见肩胛已做完了他的活计,冲他微笑道:“在这儿的上游里许,就有一条支流。那溪流通往一片葭泽,现在还是初生,青翠如披。再过些时,天凉了,就会满头白花,鹭鸟没进去就看不见的。那里我以前去过,觉得很美。” 小却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是羡慕地望着肩胛熟练的持剑的手,自己何时,手也会长到这样的干净利落,可以这样用剑,做一切自己想要的? 肩胛微笑道:“喜欢这把剑吗?” 小却用力点头。 肩胛道:“不久我就会,把它送给你。” 他目光望向远方,如同望向他那想像中的葭泽。微笑道:“我叫你读的《诗经》,你倒底有没有读过。” 小却有些害羞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是读过,但读得不细,略略翻过,因为好多处不解其意。 肩胛却全无责怪他的意思。“以后有空应该好好看看,那里面有好多更淳朴的初民与更朴野的人生。” “比如,蒹葭。” 说着,他低声吟诵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求之,路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小却听着,虽依旧半懂不懂,可从他的声调里,似能感觉到那一抹颜色了。那本来浅浅淡淡的色彩,底下却那么深,那么求之不得,所思所望,永在水之别端的感受。 然后他微微一愕:蒹葭? 却听肩胛笑道: “没错,我小时的名字,本来叫做蒹葭。” “那是初生的芦苇……此后错入红尘,叫来叫去,人人都称我为肩胛了。” 他轻轻一句,似已诉尽平生。 小却依着师傅的语调向他的过往望去。只听师傅喃喃道:“蒹葭,是一种很贱的水草。所谓蒹葭倚玉,嘲笑的就是它的贱值。” “但不用怕,不用想着这生命生来为什么会如此轻贱。只要一旦云影突至,光景焕然,你会看到它竟想像不到的辉煌。” 他平身躺在那窄筏上,叫小却推筏入水。然后小却跳上筏尾。肩胛一时不再说话。 筏子划入水中,渐至江心。肩胛把身上的衣衫除下,依旧躺在筏上,冲小却笑道:“帮我洗洗,好多好多的烟尘,好多好多的泥。” 相处六年,小却其实还从不曾看过师傅完整的身体。 只听肩胛笑道:“你看到一个人的身体,其实就会了解他的一生。一个男人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他初生时有如蒹葭,命贱如纸,可青翠如许;那以后,学会了韧,韧后会学会强,学会锋利,学会挺起自己后背的胛骨,让它对峙如峡,对展如翼;让它如两把兵器,护己终生,不可轻侮。” “直到那一天,属于你的时代来了,那辉煌的霞彩,那其光万道的初阳,那喷薄而升腾的欲望,那渴求的力……你会发现,你突然已经长大。哪怕身处野泽,水草荒蔓,你会觉得,如果努力,你将永远是那一千万棵蒹葭中最不同的那一个。你会在它们的随风俯仰中寻找一种只属于你自己的姿式。你会发现,虽说你禀性瘦弱,身体单薄,但只要打开渴望,打开奢愿,会有一个无比奢华,像太阳照在云彩上的焕然远景在吸引着你。只要你坚持,你就会拥有它。虽说,拥有它的同时,你也同样拥有乌云。但那是怎样的乌云啊!那么郁怒的灿烂,那么翻腾的暴怒,你要学会属于自己的闭口缄默、铅沉如压,也要学会自己的沸然一怒,白雨漫天。那其间的云垂海阔,月朗天低,文彩辉煌,星耀四野,是你穷此一生,也难抛难忘的你所热望的生命!” 小却以手掬水,轻轻洗濯着肩胛的肌肤。他头一次见到,师傅身体上原来有那么多的伤。可那伤痕,并不让人惨淡,而是让人奋然。那一条从肩至肋的长长的刀伤,那狰狞的、尖锐的痕迹勇慨得令人惊叹。令人惊叹的是那一刀之后,这伤痕依附的主人还是活了下来,且不改姿态、更增勇锐地活了下来。 肩胛微笑道:“这一辈子,我做过很多错事……” “也错过了很多对的事。” “你也会这样,但记得,什么都可错过,但不要错过自己的生命。” 他微笑地看着小却:“记着,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可我没有错过你,你也没有错过我。” “我们没有错过这六年的生命。” 小却先只还是静静地浣洗着师傅的身体。他已经习惯了,知道师傅说的话有好多自己都一时难懂,就比如今天的……他还一如既往的默默地听着,却猛然觉出不对,感觉自己心头一时说不出的乱,然后诧然抬眼,愣愣道:“可是,你胜了!” 肩胛微微一笑:“我是胜了。” “可其实,从明德殿中,长天一刺,我终此一生,就永难复原。” “何况,又再逢今日之战!” 他说到这里,口气猛地昂扬起来。 小却猛然发现,原来平日如此淡定的师傅,其实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是如此的渴望与喜爱着战斗。他被肩胛的语气点燃,可接着,却明白了他语中的含意。 却见肩胛目光璀粲,孩子气的明朗一笑: “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最终也没有难倒我。小却,你说,我是不是个英雄。” 这是小却头一次听到师傅说起自己是个“英雄”。 他看向师傅,却见师傅眼里居然都是一种好玩的神情,那好玩里还有一丝羞涩。只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经常会很幼稚地不断得意或绝望地自己对自己说,自己拍自己的肩膀夸赞自己:‘我是一个英雄’。嗯,我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英雄……那么说时,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小男孩儿似的快乐着。” 小却不由也被师傅的语气逗笑了。 可同时,隐隐的,他潜意识里感到有一条裂缝正在自己心口生长,它慢慢绽开,起初很慢,但一直深割下去,直要切入那生命深处,切入到生命的最底层的黑黝,然后,崖崩岸毁,不可收拾地撕裂开来。 他从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痛楚,像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正在被彻底地撕成两半。撒裂后,自己还要眼看着它向内吞去,吞噬于那深广得永远也填不满的裂缝,那广阔得如这宇宙,如那深渊大海般的缝隙。而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发现:就算填尽自己的整个生命,也将难以将之填满。 肩胛的眼睛忽定定地看着他。 “不要哭。” 他的语气并不重,可是里面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像他在用所有的意志与生命在小却的脑子里要打进一根钉。这根钉子一旦钉进,那无论如何,以后小却的生命再遭何打击,再如何残损,那生命,总有一根钉子钉着,也将永不溃散。 “以后身边没有我了。” “你就不再只是个男孩儿,你是个男人了。” 他略一哂笑:“男人是个很奇怪的字眼,你如照着别人的期望与标准去做,你将永远做不到。你得学会自己给自己定标准。但起码有一条:不许自己哭。” “不许为我哭。我没做过什么软弱到要让别人为我哭的事。” 小却脸色煞白。 这么说,肩胛真的要死了? 死是什么?——虽说他已经历过很多,谈容娘、张五郎、于重华、传说中的爷爷与父亲、大野龙蛇会的朱粲……以至,最近的亲娘。 可死亡是头一次这么公然正大的与他遭遇。 他望向肩胛,如同他身后有着一扇门,他看不穿,猜不透。 肩胛却坦然从容地笑道:“我是要‘死’了。” “你想知道什么是死?”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死。每天,那些掉落的头发,脱掉的汗毛,脱落的皮屑……咱们羽门是练内息的,知道自己体内,哪怕是脏腑,其实每天也在吞新吐故着,那都是死亡。其实,今天你所见到的我的身体,已交不全是六年前你所见的我的身体。死怕什么,死是生命中一直贯穿着的东西啊。” 说着他笑了,“何况,我们怎么知道死是什么?‘死’说不定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我们是她那些贪玩的孩子,出了门,拣着一个生命,无论这生命是肩胛还是蒹胛,骨头还是水草,因为渴望,因为稚弱,都把它看成个宝贝似的,贪恋着的恣兴玩耍,不肯回家。你也有贪玩的时候,我知道。只不过,很多时,人是贪玩得太尽兴了,怕回家的路,像所有的孩子,玩得太过尽兴太过晚了,不敢回家,因为不知妈妈会怎么责罚。” 他轻轻拍下小却的手,眼睛对他夹了一下。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样可以溜出来玩的时候并不是太多,所以一定要尽兴。我现在不过是必需走了,可我会在那个妈妈那里等你。别太早回来,能多高兴就有多高兴地玩,溜出来一次不容易,妈妈最疼的其实总是最顽皮的孩子。等你回来时,可要记得告诉我你玩得有多痛快。别跟一个孱头似的到时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你磨磨蹭蹭了那么久,其实什么快乐都没带上,就灰溜溜地回了家。” 小却只觉得他的说法是如此的安慰人,泪眼中不由也带上笑了。 他预感到生命中的那道裂口一旦滋长,就将永不停歇,永无止境。可肩胛那带笑的顽话安慰了他。真的有他说的那么好吗?自己只是个一边害怕一边贪玩的拣着了生命的小孩子。却听肩胛忽然大笑起来: “我怎么跟你讲起死来?” “我们不用管那个不管怎么说都最后必然要回的家。” “其实,我今天要跟你讲的是辉煌。” 小筏子这时已划到了渭水边适才他们编筏处的上游里许之里。那里是有一条支流,那条小溪在一片云蒸霞漫中向东延伸着。 只见肩胛费力地向空中一划手: “你看,说起辉煌,辉煌就来了!” 小却顺着他的手仰头一看。 一大片感动猛地砸入他的喉中: ——是日出了!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那个东君驾着他的金乌又煌煌地要出行了。一大片金光正不可遏止地在天边金红起来。那金红浸破了沉睡的云,浸透了远方的海水,浸透了天之涯角,吹着号角样的喷薄出来了。 又一辆金色的马车将在天空驰过。天地交际处,天和地咧开嘴吐出了一轮金黄,那金黄近于红色,驱云逐雾,那金黄之下,天接云涛连晓雾。所有的草木一时苏醒,吐着它们晨来的第一口气。那光线落在山河大地上,所有的色彩就出来了,山在吐青,水在蓄碧,草木焕然,文彩章华,连肩胛身上的皮肤也焕出一片光彩来,还有……他说过的小却还没见过的那片葭泽。 那里,几千万几千万株蒹葭刚刚初生,中间有的怀着一种要寻找着自己的姿态,厌于随风俯仰的水草。只要想到那样的一种念头,就觉得这种生命已经辉煌。那遍地的葭泽,想像中的葭泽,有一时它枯冷于泥塘,有一时它青翠成盼望,有一时,它们忽遍白如雪,在那雪的芦花之上,将会闪耀着何等泽光? ——小却悠然神往。 却听肩胛笑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辉煌!” 他微微笑着:“下船,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庄子逢友之丧,鼓盆而歌的故事吧?他那个还太惨淡。剩下的路我要自己走。记得,没回家时玩得开心一点,等回来时我要听你说。” “等到,有一天,你觉得可以不辜负我时,就可以来那片葭泽看我。长安城中,我已给你备下美宅佳舍,金珠十车,还有两个天字第一号的保护人。这你要都玩不尽兴,就真的要羞于见我了。” “现在,下船,我要你高高兴兴地给我在水边跳一曲舞,唱一首歌。” 他说着轻轻一推小却,把他推到浅水中,自己已划着那筏子,向那支流上游溯回而上了。 小却游近岸边,在水中一直看着肩胛坐在那筏子上越行越远,行进那稀薄的晨雾中,那片薄白渐渐遮掩了他,渐渐看不到了。 小却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追,可一阵歌声传来,却是肩胛的歌: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小却一时忍不住,竟踏着水,迎着晨雾,在那溅起的水珠与那水珠折射的晨彩中踏步舞动起来。 那是肩胛教他的,也是他学会后又融贯了己意、只属于他自己的“云韶”。他跳着跳着,觉得此心欢快起来。虽然不知足下溅起的水珠中有没有他的哽咽,有没有在他的眼中也勾起珠泉,可那所有的珠儿,都溅着晨的曦光,在却奴的手足招展中,舞动起来。 呀……龙驾兮帝翔, ——聊遨游兮周章! 就像肩胛那时说的,他不会走。他是那云中的君王——小却这么想时有一种从里向外的开心味道……“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军队,树木为蓠,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最后,是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龙驾兮帝翔,聊遨游兮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