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神》 001不要回去 林影目光迟滞地落在指尖里的一张照片上面。 照片卷边且发黄,一道闪电折痕从照片的右上角斜贯而下,劈裂了画面,同时也贯穿了时间。 看得出照片搁置的时间久远,色彩上面已覆盖着一层灰暗,深沉苍凉。 照片上的背景是一大片橘林,黄灿灿的饱满果实前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令人心生诡异的是,照片里的人神色各异,有人扭捏,有人惊惶,有人左顾右盼,有人忐忑不安。 总之,每个人都各怀心事,脸色别扭得极其不自然,看起来无所适从。 可照片里的人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的目光并没有看向拍照的镜头,而是统统聚焦在了最前排正中一个坐在椅子里的男人身上。 男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看起来才刚刚满月,睁大了眼睛好奇地张望,红嘟嘟的脸蛋好像两颗熟透的橘子。 不对! 婴儿的两只眼睛竟然是橙色的,被阳光一映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更像是两颗橘子。 林影的目光和思绪都被这张看起来充满了故事的老照片深深吸引,几乎忘记了自己此刻正坐在一列火车上面。 绿皮火车像一头憨厚勤恳的老牛,驮着林影和对照片里那片橘林的探知心一起在山脉里起起落落,翻滚起伏。 已经连续搭乘了一天一夜,随着列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林影知道,她距离那片橘林越来越近了。 呜呜——呜呜呜—— 车窗外传来尖利的呜响,打断了林影的思绪。 一个身着蓝灰色涤纶制服的列车员从前面一节车厢快步走来,对着乘客们说道: “各位旅客,前方就是渭南铁路琅山隧道,全长7588米,通行时长约12分钟。通过隧道时风压增强,请旅客们将车窗关闭。” 什么?关闭车窗? 林影闻声抬起头来,意识到列车员的善意提醒,她的视线挪到右肘边的车窗,风呼呼地刮,夹杂着车轮辗轧过铁轨的摩擦声,叮堂作响。 她慌忙站起身来想要将车窗关上,没想到耳边蓦地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声响如雷。 一阵割面的冷风毫无章法地涌进车厢,浩荡无情,压地林影几乎喘不过气来。 紧跟着车窗内外同时一黑,空气瞬间变得潮湿冰冷,很显然,列车员的提醒略有点迟,林影还来不及关闭车窗,老式绿皮火车便已钻入了漆黑的隧道,飞驰向前。 深邃的黑暗吞噬着一切,风吹得火车铁皮“哐当哐当”响,车厢里不时响起几丝旅客们的尖叫和抱怨声,充斥着恐惧和不安。 林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冲击吓了一跳,除了浑身瑟瑟发抖以外,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来阻止呼呼灌入的疾风。 她手足无措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着车窗,却没料想指尖一僵,那张照片竟然脱手而出,被乱风卷入车厢深处。 “照片!我的照片!” 林影彻底慌了神,两只手在黑暗里胡乱摸索,她的浑身发怵,甚至能感觉到脊梁上有冷汗流淌下来。 这张照片是林影父亲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张生活照,刚好是林影百岁那天被父亲抱在怀里记录下的影像,所以林影将它看得尤为重要。 除此以外,父亲仅有几张身份证、工作证里使用的照片,端正而呆板,好像一尊木雕泥塑,眼神僵直且冷漠。 父亲从来只说自己不上相,所以不爱拍照,可林影发现父亲这话半真半假,因为父亲也不爱给林影拍照,甚至可以说他厌恶拍照,似乎压根不想留下一点有关他们父女俩人的影像。 林影从来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她只能将原因归咎于父亲和自己不同于常人的那双眼睛,那双橙灿灿的好像两颗橘子的眼睛。 “天呐,我的照片!” 林影心慌意乱,惊呼出声。 一瞬间,她的神魂仿佛也跟着照片一同被风卷走,连带着她对父亲唯一的念想。 此刻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内心的自责和懊悔,她怎么就非得把车窗打开,又怎么就非要把这么珍贵的照片拿在手中反复探看。 林影失去冷静,几乎抵达丧失理智的状态,她不明白,虽然是白天,但火车既然是要穿越乌漆嘛黑的隧道,为什么不能将车厢里的车灯亮起? 为什么要让旅客们置身黑暗度过这漫长难熬的12分钟? “照片……照片……” 林影心下空虚,两只手却仍旧本能地在黑暗中摸索,她心焦如焚,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人来帮一帮自己。 然而,车厢里净是些令人烦躁的嘈杂声,不但有飒飒如涛的风声,还有震耳欲聋的机器摩擦声,越发惹人心绪烦乱。 绿皮火车此刻却像一匹脱缰的烈马一样,热火朝天地在黑洞洞的隧道里奔驰着,这里没有一丝光源,好似永远也抵达不了尽头。 林影心急如火,血涌上头,加上风势压迫着她的耳膜,尖啸声几乎要将她的耳膜撕裂。 “好疼——” 林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两手捂着双耳仰身倒在了身下的座椅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眩晕,头也跟着“嗡嗡”响了起来。 突然之间,车厢里翻翻滚滚地裂石穿云一般声音完全消失了,耳畔变得一片寂静,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林影隔离在车厢之外。 取而代之,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在林影耳边。 ……不要回去……小影,听爸爸的话,千万不要回去…… “爸、爸爸?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林影的脑海里蓦地传来已亡故三个月的父亲的声音,而这句话刚巧是父亲临终前最后的嘱托。 ……小影,答应爸爸,千万不要回去那里…… “爸爸?不可能,爸爸你不是已经死了吗?爸爸你不要吓小影啊——” 疼痛感冲击着林影的耳膜,就像一把刺骨的钢条想要戳进她的耳道。 林影的两手掌心死死地压住耳朵,试图减轻风势压迫而来耳鸣和疼痛感。 她坐直身体,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吐出,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缓解内心的动荡不安。 她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因风压刺激或者精神过度紧张而引起的幻听。 002不要回来 林影咬紧嘴唇,心里暗暗自嘲着:一个法学专业毕业的学生,怎么能生出些鬼神迷信? 总不能因为火车驶离城市开往了乡下,就被人民群众演绎的鬼怪故事搅动了科学信仰。 ……冷静……要赶紧冷静下来…… 林影理性且决断,凭借清晰的分析力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 心理意念是出乎人类意料之外的一股强大力量,果不其然,父亲的声音消失了,耳畔重新响起火车巨大的轰鸣声,好像一头咆哮的野兽要将世界撕碎。 ……12分钟……还需要多久可以通过隧道? 林影一心挂念着堕入无边黑暗里的那张老照片,总感觉冷风嗖嗖,身边有无数嗔目呲牙的鬼魅正伸出手去跟自己抢夺着它。 ……时间……对了,手机! 林影的手摸向牛仔裤后方口袋,随着一声清脆的按键声,一只nokia直板手机的屏幕被点亮,小小的一方橘红色冷光屏幕成为了林影黑暗里唯一的寄托和安慰。 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林影却觉得极其煎熬,总觉得隧道深处隐藏着什么秘密,让她颤栗不安。 她看看手机屏幕,再看看隧道的深处,终于有一只绿豆大的光点出现在遥远的前方,那应该就是隧道的出口。 林影蓦地提起了精神,别看这么微弱的一丝光亮,也足以温暖她悚然的心。 ……快,快!再快一些! 老式绿皮火车穿山逶迤,放眼望去终于如林影所愿。 一道细长的白亮光线惊现在隧道尽头,这对林影而言就像一根亮闪闪的救命稻草。 她的心脏急剧跳动,不自觉的攥紧了双手,捏出两把冷汗。 只要这节车厢穿过隧道,她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寻找回照片。 轰轰隆隆——!!! 火车拖着长长尾音冲破黑暗开出隧道,好像一只放飞的鸟儿引颈高歌。 林影正欲动作,却被一抹耀目刺眼的光芒再次顶回了座位上,耀得她眼睛发花,眼眶里火辣辣地疼。 毕竟是正午炎炎的烈日,就像一轮悬在天空的火球一般明丽难以直视,加上火车开出隧道造成的明暗反差强烈,导致林影越是心急,反而适得其反。 ……照片,我的照片怎么办? 林影慌忙用手遮挡住眼睛,通亮的阳光还是能从指缝间透过来,害得她眼眶发涩,眼泪直流。 恰在此时,一个温润爽朗的少年声音在林影耳边响起: “你好,这张照片是你的吧?” “我……照片?!” 林影眯着眼睛逆光看去,车厢的空气中扬起缕缕浑浊的尘芥,却有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正托着一张照片递到了她的面前。 啊!是它!就是它! 逐渐适应了光线,看清了照片上的画面,林影一把抓过照片,宝贝一般将它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谢谢,谢谢!它对我真的太重要了,多亏你帮我找回来!” 林影表情像孩子一样纯真喜悦,样子极为动人。 少年眉心舒展,两片薄唇柔和一笑,眼神里略略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才是一个圆满的轮回。” “失而复得是轮回吗……” 林影品读着少年话里的含义,这才想起自己应该抬起头来一睹这位好心人的相貌,当面感谢一番。 “用不着客气。” 少年仿佛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心思,抢先一步拒绝了林影生疏的客套话。 “呃,那……还是要感谢你,不然我就搞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迟疑再三,林影还是说出了这句听起来像是敷衍应酬的客套话。 “未必是坏事。有时候,直到一些珍贵的东西成为回忆,我们才会真正意识到它的价值。” 少年笑意依旧,洋溢着温柔,一下子驱散了先前黑暗里带给林影的惊悸和阴霾。 阳光穿过尘埃投注在少年身着的白色衬衫上,车厢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风尘仆仆,却唯独他一人干干净净,显得清清爽爽。 一张精致的脸庞散发出淡雅的气质,清新自然,让人如沐春风。 林影一时之间竟然看得呆住了,因为少年不仅言谈举止大方有礼,相貌还格外清秀明朗。 少年落落大方的在林影对面坐了下来,用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见林影正看着自己出神,少年指着林影手中的照片,善意地打探道:“那照片里的孩子是你吧?” “唔?你说谁是谁?” 林影一怔,朦朦胧胧晃过神来,将下巴微微抬起。 在发现自己看一个陌生男子竟然看得着了迷以后,林影秀丽清纯的脸颊蓦地一红,红晕如火,娇羞的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说,照片里那个男人怀里抱着的孩子是你,对吗?” 少年很有耐心,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紧跟着露出一个温馨的笑,春风和气,阳光帅气的让林影无法移开视线。 “呃嗯,嗯对,的确是我。” 林影的回答明显有些许慌乱,心头像是关了一只雀跃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急于想要飞出她的胸口,欢快又紧张。 “很漂亮的橘色眼睛。” 少年毫不掩饰自己对林影的夸赞。 “啊,谢,谢谢——” 林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害羞的避开了少年的视线,不敢再看他一眼。 就在林影心底暗自感叹着一场小意外带来的奇妙缘分的时候,少年的声音却突然一沉,像是在咬着后槽牙一样,一字一顿道:“大淤村,1989。” ……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身为一个出门在外的独身女孩,少年一语立刻引起了林影的警觉,橘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惊疑的光。 她瑟缩着双手越发攥紧了照片,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座椅靠背贴合过去,脚下微微挪动着步子,准备随时从少年的面前逃离。 “呵呵——” 察觉到林影的警觉不安,少年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声,他低下头去,用手指了指她手里的照片,又比划了一个翻转的手势。 ……他这是什么意思? 林影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张惶地随时都要从座位里飞出去求救,但有先前少年帮助自己的善举在,林影还是愿意多给他一分信任。 她的脖颈发梗,好奇地按照少年的引导翻转过照片,只见背面右下角一个熟悉的笔迹赫然写着“大淤村,1989。” 正是林影父亲的笔迹。 “啊,抱歉,实在不好意思。” 林影恍然惊醒,悄悄吐了吐舌头,她面容尴尬地不停道歉,恨不得找个铁皮缝隙钻下去。 原来是自己过度紧张了,少年不过是看见了上面的文字而已。 然而面对林影的不知所措,少年只是稍稍了挑一下眉尾,作出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可还没等警觉地氛围完全消散,少年接下来说出的两句话又再次把紧张的氛围拉满,让林影惴惴的心重新揪起。 “非得回去不可吗?” “你说什么?” 林影张着口怔怔地看着他,车窗外的风将少年额前的碎发吹得散乱,却为他平添了几分不羁和英气。 少年目光坚定地直视着林影,明亮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原本柔和细腻的语气突然之间变得异常强硬,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嗓音说道:“不要回来。” “……” 只这一眼,就足以让林影心下一空,好像失去了灵魂。 她这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眶里竟然也有着一对橘色的瞳仁,而且正散发出一种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芒。 两双橘色的瞳孔四目相对,空气里竟然弥漫开丝丝缕缕的忧伤,让林影心底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心酸,就像揭开了一张尘封已久的叹息。 003记住,去找“花开枝” 他是除却林影和她的父亲以外,第三个拥有橘色瞳孔的人,这让林影深感意外。 尤其在听过少年几番耐人寻味的谈话以后,林影越发萌生了一股不祥的直觉。 “你是谁?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用心?” 心中的求知欲已大大胜过了恐惧心,林影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全身高度戒备。 少年微微勾起唇角,他并不想让林影对他产生抵触敌对的情绪,却又对林影谨慎小心感到些许欣慰。 这样也好,起码她只身在外也能够保护好自己,尤其……尤其是,如果她执意要回到大淤村去看一看。 大淤村…… 想到那个处处深沟险壑、泥泞淤堵的村子,撩动起少年心底躁动烦乱的心绪,他温润平和的脸色突然变得阴郁低落,整个人的气质也跟着变得刚棱冷硬。 “林影,你必须得听我说——” 少年端正地坐直身体,不加丝毫掩饰的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你认识我?!难不成你沿途跟踪我搭上了这趟……” 呀呀——!!! 一声男童的惊呼打断了二人之间的质询,车厢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呼声吸引,连林影和少年的目光也一同看了过去。 那孩子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两颗机灵的圆眼在胖墩墩的脸上滴溜溜打转,身上晒得黢黑,就像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一样,一看就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 “啧!莫在这呢(不要在这里)一惊一乍地咧——” 男孩旁边一个头上裹着红色方巾的妇女操着一袭土话,嘴上嘟囔了一句,而后皱着眉头装模作样的在孩子颠颠的屁股墩儿上轻轻拍了一下,就当做给他的教训了。 看来男孩平日里就被惯得蛮横又骄纵,根本不把妈妈的啰嗦当一回事儿。 他嘻嘻地翘起屁股由着妇女随便拍,最后索性穿着鞋直接踩在座椅上,一通上蹿下跳,丝毫不招人喜欢。 车厢里剩余乘客们的表情纷纷从惊讶变成嫌恶,但碍于距离火车终点站也没有多少路程,所以也都懒得跟一个鸡飞狗跳的蛮孩子较劲儿。 林影正要回过头来重新面对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却万万没有想到,火车对过座位上的男孩突然跳到地面上,顶着一头鸡窝般的蓬蓬乱发凑到了林影面前,仰着脸直勾勾地盯着林影瞧。 男孩一身赖骨顽皮,歪着头发出嗤嗤怪笑,乍地一下突然跳开,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林影大笑道: “呢个姊姊美么美么(这么漂亮),为么(为什么)眼孔里面揣了两只橘子!” “狗娃子,浑说哈(啥)呢!赶紧回来!” 妇女语气稍稍强硬了一点,伸长胳膊半凶半哄地想把儿子拉回身边。 “真的么!姊姊的眼珠子像橘子!” 男孩胡乱地甩着两只胳膊,越发肆无忌惮的在车厢里大喊大叫。 经他们娘俩这么一闹腾,乘客们的视线齐刷刷地看向林影,目光里充斥的猎奇感,就像在看着动物园里一个新奇品种的熊猫。 “唷!还真是橘色的眼睛啊——” “快看,看啊看啊——” “外国人?不对啊,皮肤看起来跟咱们差不多啊,不过就是白了点儿。” …… 一时之间,车厢里被嘟嘟哝哝的闲言碎语充斥着,听上去像是窃窃私语,却也足以盖过窗外震耳欲聋的铁轨碾扎声。 林影慌张地重新坐回座位上,刻意面对车窗方向侧过身子,用手遮挡住眼尾,而后别过头去躲避他人的目光。 她虽然有着一双独特的眼睛,却也并非这么显眼,要不是车窗外阳光一映,再加上男孩扯着嗓门一宣扬,也不至于这么引人注目。 男孩不懂事,多半都是他身边这位母亲的功劳。 此时此刻,红头巾的妇女不但没有为儿子的肆意顽皮充满歉意,反而将下巴像花公鸡的尾巴一样翘得老高,兴致淋漓的加入临座乘客们的议论: “咛咛(语气词)!喔(我)娘家弟方(刚)谈了城里朋友,美么(臭美)得很。说哈城里人发明了哈子眼镜,甲子盖(指甲盖)大点儿放在眼框框里,闪得很。” 这话一出,又在车厢里引起一股议论热潮,立刻有人阴阳怪调地附和道: “要不说嘛,还是城里人会掰扯花样儿。咱们就比不得城里人的脑瓜子灵光,晃人儿的门道儿多。” “诶,也别说。我听说深山老林里的狐狸精就长着这么一对眼珠子,专门用来勾人勾魂儿。” …… 林影的面色惨白,她讨厌这种被聚焦在舞台中央的感觉,仿佛落入蕴含有诧异、惊疑、歧视眼光的包围圈里无地自容,浑身粘稠又潮湿,好像置身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林影,靠过来!” 少年一脚跨到林影身边,转身一把搂过林影的肩膀,将她的脸紧紧埋进他横阔的胸前。 一股清清甜甜的橘香扑鼻而来,不像百合浓郁,也不像茉莉淡雅,却足以让林影感到舒服和心安。 毕竟是在一个可疑陌生的男人怀里,林影本能地反抗了几下,但是少年压根无视她的挣扎,反而更加用力地从背后拥着她,把林影固定在自己怀里。 林影渐渐没了力气,在轻轻叹出一口气以后,终于还是身子一软,像一只乖顺的兔子一样倚靠在少年温暖的胸膛里,静静感受着他的心跳和呼吸。 说来神奇,少年怀抱不足方寸的空间,却能够为林影撑起一片清净的空间,为她注入温暖的能量。 车厢里的一切风言风语都被阻隔在少年的怀抱之外,林影蜷缩起身体想要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 她从没有像父亲一样厌弃过自己与众不同的瞳孔颜色,却也没想过会像今天一样当众受人议论,让她无所适从。 林影可以想象出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狼狈极了。 大约是看林影没有任何反应,那些看光景的人自觉没趣,非议声逐渐停歇,又将视线转向那个浑搅浑闹的男孩身上去了。 大多数的人就是这样,沉迷在“听别人的闲话,看别人的难堪窘迫,怜悯别人的缺憾”里,用来找寻自身的存在和优越感,这也一种病态,也是人性中最大的恶。 所以经常会听老人说,这世界上有两件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扭曲且丑陋。 林影极度拘谨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她难为情地把脸从少年的怀里抬起,却突然感觉到少年的身体猛地一颤,柔软温暖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冰冷。 少年突然一把推开林影,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你……怎么了?” 经过刚才少年暖心的举动以后,林影对他少了一点提防,生出一些关心。 少年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痛苦,他的两手交错紧紧抓住双臂,十根手指几乎都要抠进肉里,嘴里发出呜咽声。 “你没事吧?” 林影在一旁看得浑身酥麻,头发竖起,用探询的眼光不安的望着少年。 “唔唔……” 少年低着头,刘海垂在额头前面,遮挡住了他的眼睛,冷汗地沿着他惨白的脸颊滴落下来。 林影担忧地仰着脸自下向上看去,只见少年紧闭着眼睛,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想要竭力制止自己身体的颤栗。 也正是因为这一眼,林影的瞳孔猛然收缩,她发现少年额前的刘海下面竟然藏着一道赫然醒目的伤疤。 伤疤狰狞狭长,像是曾经被利刃撕裂过一样,将少年峭峻明净的额头几乎割裂成两半。 目光与伤疤交汇的一瞬间,林影一惊,心脏突突直跳,她睁大了眼睛惊恐地向后躲去。 少年吃力地睁开眼睛注视着林影,两只眼睛浑浊充满血丝,眼神像死人一样停滞在林影脸上。 “来不及了……林影你听好了,不要相信任何人……还有,记住,去找‘花开枝’……” 004消失的少年 林影被少年的样子吓得愣住了,再也不敢瞧向他前额的伤疤,既提不起力气,也说不出话来。 “林影……听好了!绝路也是生路……” 少年眼里闪烁着慑人的幽光,一边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径直向她凑近过来,显得痛苦又焦急。 林影完全听不懂少年话里的意思,甚至根本无心去听。 她的眼睛不安地四处乱望,惊惶无助,林影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乘客都像看不见少年一样,对他异常的言行无动于衷。 少年的眼神茫然涣散,飘飘忽忽的看着林影,神秘里又藏着许多忧伤。 他的嘴巴动了动,却始终没能再吐出一个字来。 林影就这么和少年相视不动,小心翼翼地瞟向他,警惕着他的动作…… 呜呜——呜呜呜—— 忽然,绿皮火车扬起一阵刺耳的笛声,载着乘客在群山之间绕行,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掠过。 那个身着蓝灰色涤纶制服的列车员再一次出现在车厢门前,迈着军人一样标准的步伐走了进来。 列车员昂着头,气质不凡,很容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就像之前一样,列车员用端正亲和的声线一板一眼说道: “感谢各位旅客乘坐本次列车,火车再有二十分钟即将抵达终点站深泽县站,请收拾好您的行李准备下车。” 到了?大淤村就在距离她二十分钟的不远处了…… 列车员的话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林影,使得她的双眼闪耀着熠熠光辉。 她开始幻想着照片里大淤村的那片橘林,更加开心可以摆脱车厢里磕牙料嘴的乘客,以及面前这个言行诡异、拥有着可怕伤疤的少年。 ……少年? 转眸回视,少年刚刚所站的地方空空荡荡,少年呢?! 林影眼前一空,心下一沉,浑身打了个哆嗦,好像被一盆冰水浇在了脊梁上。 不过一眨眼的瞬间,少年竟然凭空消失在林影的面前。 林影的眼睛迅速地搜寻着,眼波越过列车员宽厚的肩膀,霍霍地在进出车厢的出入口打转。 这……完全不可能啊! 这列绿皮火车总共有十八节车厢,林影登车前就已经确认过,除了火车尾部两节行李托运车厢以外,林影所搭乘的已经是最后一节车厢。 也就是说,即便少年想要离开车厢,也必须要经过列车员身后的通道,林影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 细想起来,别说少年消失的诡异,就连少年的出现也极为突兀,还是说那少年他…… 林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敢再想下去。 一定是自己疏忽掉了什么! 林影心里没底儿,头顶一阵阵地冒着凉气,真心不是滋味。 她看着车窗外面金灿灿的阳光,抑制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庆幸的是,乘客们听说火车马上要进站了,也都纷纷站起身来去收拾座位下面和头顶行李架上的东西。 车厢里立刻又变得闹闹哄哄,攒动的人头带来像逛菜市场一样的活力。 凌凌乱乱的大包小提留儿,瞬间就堆满了过道儿,不时发出些磕磕碰碰的牢骚声和怨怼声。 妇人怨,孩子哭,人人嘴里都念道着什么含混不清的话语,车厢里到处充斥着焦躁烦闷。 要是换了平常,林影难免会皱一皱眉头,但此刻她是多么由衷的感激这种吵吵嚷嚷,让她冰凉的身体感觉到勃勃生机。 很快的,林影战战兢兢地心情也纾解了很多,她感激地瞧着过道上忙忙活活的乘客,甚至不再幽怨他们曾对她的橘色瞳孔说三道四。 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情,林影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伸手去够行李架上的背包。 一个背包,一只小号行李箱,这就是林影所有的行李了。 她的手拉过背包肩带的时候,目光又一次扫过对面的座位,pu材质的座椅表面还印着一个明显的屁股形状的凹陷,恰是少年刚才坐过的痕迹。 ……不是幻觉,也不是鬼魅,刚才少年的的确确就在这里! 林影刚平复的心再一次打起了拨浪鼓,伸出去拿背包的手停滞在半空,又哆哆嗦嗦的收了回来。 ……去找“花开枝”? ……绝路也是生路? 她默念着少年留下的这两句话,重新看向通向前一节车厢的门,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向那里走去。 火车还有二十分钟到站,对比先前火车通过隧道的速度来算,绝对不可能有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冒险从行驶中的火车上跳车的。 也就是说,如果少年真的存在过,那么他一定还在这辆车上。 什么“开枝”、什么“散叶”的,林影甚至不知道少年口中所指的是人名还是地名,又或是某种物件? 她决心要找到他,问一个明白! 二十分钟,好巧足够林影将这十几节车厢找一个彻底。 林影一边这样想着,两只眼睛一边像探照灯一样仔细地掠过身边的每一个人,生怕错过了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自打火车从城市开出驶向偏远的农村起,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车上的乘客也越来少,可一旦准备抵站,车厢过道立刻就会被七七八八的行李们堆满,拥挤得就像一个菜市场。 林影侧身躲过翻乱的行李和人流,快步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 按常理来说,一件简洁干净的白衬衣应该在灰布土衫的人群里显得尤其乍眼,没有想到的是,林影接连走了七八节车厢却始终都没有看见少年的身影。 ……话都没说清楚,就这么走了算怎么回事儿? 细想起来,坐了那么那么久的火车,人人旅途劳顿,风尘仆仆,唯独那少年身上有种爽心悦目的洁净气息,没有半分长途奔波后的疲惫。 林影对少年莫名其妙的言行感到有些生气,同时又生出些好奇,而且这些疑惑不断地在心底发酵,让她的求知心和恐惧感越来越浓郁。 前面还剩下七节车厢…… 伴随着火车的奔驰声,林影加快了脚步,她必须要在火车到站以前找到他。 然而,人生就是如此戏剧,往往事与愿违的东西太多,如愿以偿的东西又太少,而林影只是这世界上千千万万人里普普通通的一员,老天爷也不会给与她半分例外。 ……没有?没有! 竟然没有?! 当林影站在整列火车最前面一节车厢的时候,一眼扫去,车厢里空空如也。 别说是白衣少年了,连一个鬼影都没有。 这节车厢的乘客们早在前面几站就已经下光了,各种皮核垃圾零零散散洒了一地,只有桌面上攒成一团的卫生纸和插着吸管的空奶盒能看得出这节车厢曾经搭载过乘客。 一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从座椅缝隙里挤了出来,被火车前行的惯性带动,翻滚着咕噜到林影脚下,摇晃着发出“咣咣当当”的声音。 顿时,林影的双腿一僵,不听使唤地站在了原地,一动也动弹不了。 ……这怎么可能?少年,他就这么消失了?! ……完全消失在一列快速行驶的列车上! 一股恐惧感像狂潮一般涌上心头,淹没了林影之前所有的期待。 005偏远失修的站台 这一趟回村的火车上,林影的心情起起落落。 她搭乘的好像不是一列火车,更像是一辆起伏不定的过山车,正经历着一场惊悚又刺激的旅途,刷新了她对神秘事物的认知。 光天化日里,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会从火车上凭空消失吗? 林影木然地挪动着脚步往回走去,身体有种离心的失重感,心情像从高空坠落,向着低处急速下降。 她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再次越过脚下堆积满地的行李的,好在最终还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节车厢。 先是听到死去父亲的叮嘱声,又是遇到一个陌生少年荒诞怪异的提醒,这一切都太过离奇。 不知道究竟是旅途劳顿导致的幻觉,还是大千世界真的有这么疯狂的事情,但林影知道,她现在只想快点逃离这列火车。 这么一想定,林影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体立刻就像是冲破了某种束缚,麻利地从顶架抽下背包,另一只手把行李箱紧紧贴在大腿外侧,朝向车门挤了过去。 “挤呐啊挤(挤什么挤),呢姑娘美么美么的(你这姑娘漂漂亮亮的),咋呢气力呢么大呢——” 一个怀里抱着个背篓的大叔埋怨了一声,鄙夷的眼神在林影脸上不满地斜楞了一眼。 “对不起。” 林影道歉的时候匆匆扫了他一眼,大叔脖子上还挂了一个本该挎在胳膊肘上的女士挎挎(挎包),挎挎被装在里面的东西撑得鼓鼓囊囊,看起来沉甸甸的,像是非常小心宝贝。 “咛咛!城呢的姑娘就是傲傲儿(傲慢),目中无人得狠——” 大叔操着一口乡音,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 但他的双手却很实诚,交叉双臂小心地呵护住胸前的女士挎包,别过身去。 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大叔,脖子上竟然挂着一个女士挎包? 这极不协调的画面着实让人感到格格不入,总觉得滑稽又可笑,很难不成为旁人目光的焦点。 林影顾不得这么多,她只有一个念头:多一分钟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 老天爷还是眷顾了林影一回。 诚如林影所愿,车速明显放缓了许多,随着一阵悠长的汽笛鸣响,脚下铁皮一颤一颤,发出刹车时独特的“铿铿锵锵”声。 窗外的田圃之间,一个简陋的老式站台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两只青砖红瓦房子安静地坐落在站台一角,那就是这个偏僻县城里唯一的候车厅和火车调度室,残缺的墙皮和褪色的屋脊都在倾诉着自己的年久失修,不堪负力。 没有欢乐团聚的亲人,也没有挥手迎站朋友,更没有喜极相拥的情侣,相比较发车前城市里站台的热闹,衬得这里格外荒凉。 火车缓缓停稳,“咔嚓”一声,车门打开,人流拉扯着沉重杂乱的行李涌出,安静凄清的站台变得沸腾起来。 林影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被车厢里簇拥的人流夹带着下了车,当脚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归乡的喜悦和对情结暂时将她的阴霾驱散,满心满眼都是对出生地的憧憬。 这里就是深泽县了…… 林影一边拖着行李,一边将视线投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猜测着大淤村会坐落在哪一处山坳之间。 除了死去的父亲以外,和林影同血同源的亲人们都生活在大淤村里,她从未见过的奶奶和姑姑,以及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兄弟姊妹们。 只要到了大淤村,林影就能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弄清楚为什么她和父亲会有这么异样的瞳孔颜色,也可以弄明白,为什么父亲自始至终也不允许林影回到大淤村,这片本应该被称作家乡的地方。 触景生情,对大淤村的期待竟然让林影生出些流泪的冲动。 “让让!让让,让让——” 出站口方向已经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几个扛着行李的大汉侧身撞开林影,也加入了挨肩擦膀的拥挤行列。 偏僻山里本就没有什么秩序可言,从来乱乱糟糟,像是乱作一团的蚁群。 可怜了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林影,一下子从井然有序的环境下跳脱出来,要她适应这种“自由洒脱”的出站方式,着实不是那么容易。 她托着行李箱有些无措地瞧着闸口那边乱得不成样子的人群,略带委屈的绕到了站台一边,等待着前面的人先行。 说实在的,林影无法理解那些抢着出站台的人是怎样的心理,早一分钟又或者先他人一步出站,并不会为他们争取到什么便利和利益,反而要白白耗费些体力,她不懂,为什么还要横冲直撞,“殊死蛮争”。 当然,也不能怪林影会有这种疑惑。 毕竟城市的生活相对大山里优渥许多,自然理解不了在物资、文明都相对匮乏的地方,能占就占,能抢就抢,就是这里的生存法则。 山坳坳里资源和经济发展是极有限的,但凡经历过灾害和贫穷的人们都不得不学会在夹缝中求生存。 所以即便是风调雨顺、一片祥和的时代,日常也少不了这种“肉搏战”或是“交手仗”。 …… 为了不被卷入“激战”平白波及到自己,林影又向后退了退,躲到了一根廊柱下。 廊柱下面倒伏着一个老旧磨损的警示牌,上面写着“路轨禁摆障碍物,防止列车出事故”。 警示牌上的油漆风化褪色,看起来暮气沉沉,了无生气。 这种沉闷窒息的氛围使得林影乍醒过来,再次勾起她对消失少年的无限恐惧。 一阵微风从林影背后吹来,带着潮湿的凉意。 一切可能发生在电影里的诡异情节一下子全部浮现在林影脑海,心蓦地变得冰凉。 “阿咪(妈妈),阿咪阿咪!快些啊阿咪——” 一个男孩闹闹腾腾的催促声充斥在站台,盖过人群的拥堵吵闹。 林影眉心微微一紧,循声看去,正是同一节车厢里的那个男孩。 男孩手里摇晃着扇子,脑袋躲在扇子后面不住地晃来晃去,一脸悠闲懒散,对着身后的妇女大喊大叫。 妇女被男孩落在后面,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背篓,身后还拖着两只老大的箱子,两只胳膊吃力的发着劲儿。 身上穿着的一件蓝靛色短衫紧绷在身上,稍一使劲儿,胸前的肉简直要从短衫的扣缝里挤出来。 “狗娃子,和你莫得用的糠壳爷子(没用的废物老爸)一个模样儿!” 见男孩没有丝毫想要上手帮忙的样子,妇女红着脖子骂了一句。 006压根不存在 “咪咪摸摸(磨磨蹭蹭),咪咪摸摸——” 男孩背过身去扭动着屁股,回头对妇女吐着舌头做鬼脸。 “咪咪摸摸?紧随你呢糠壳爷子!” 妇女被气得满脸通红,手在面前的空气里凭空挥舞了一下,作出一个打孩子的手势,却丝毫起不到震慑的效果。 “咪咪摸摸,咪咪摸摸——” 听得出,男孩是在模仿父亲奚落母亲的语言,像蜜蜂一样让人头疼不已。 见妇女被行李拖累着拿自己毫无办法,男孩更加得意,鼓着腮帮子越发聒噪。 林影站在一道狭长阴凉地下面,目光追随在男孩身上,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在火车上时,男孩都脸对脸凑到了林影的面前,他一定也看见了少年才对! 虽然男孩给林影留下的印象并不美好,林影还是决定上前寻找一个答案。 林影走到男孩身边:“小朋友,我想问一下……” “呀啊!阿咪阿咪!!!” 出乎意料的是,男孩的余光只是略略扫到了林影一眼,就像山兔见到猛虎一样后退着跳开,嘴里还不断呼喊着妈妈。 “呀,狗娃子!一天天呢糙糙又躁躁(毛毛躁躁)!唉?唉——” 妇女甩着一条酸疼的胳膊,皱着眉头骂了一句。 她捶着后腰正打算把背篓换一侧肩膀,却被猛然蹿向自己的儿子撞了一个趔趄,险些一屁股栽倒在地上。 “起开!起起,一边起!熊瞎子戴花儿,木个人样儿!” 妇女气急,脸沉得像烟囱,却还是没舍得打她的宝贝儿子。 “阿咪——” 男孩一瞬间变得气馁胆怯起来,全然没有了刚才放刁顽皮的精神头儿。 他一阵旋风似的躲到妇女背后,眼珠子胆怯地滴溜溜乱转。 妇女正要再骂,却看见男孩冲着另一头伸出一根手指。 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妇女发现了林影的存在,嘴里也不自觉“呀”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林影从这母子俩异样的反应里察觉到一丝反常。 林影连忙解释道:“抱歉大姐,我只是想问一问小朋友,在火车上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哥哥去了哪里?” 林影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出少年的身高,试图加深一丝男孩对少年的印象。 “唔唔……哇哇!” 看到林影走近自己,男孩不顾一切地逃开,手里的扇子丢在地上。 “……” 林影怔怔地愣在了原地,她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这么畏惧或者说是抗拒自己。 她不知所措地从上到下打量着自己,自问着装整洁,没有任何吓人之处。 可是男孩的反应又惊又怕,的的确确是被林影吓到了。 奇怪的是,妇女此时也抬起下巴,给了林影一个同情的眼神。 “唉……呢么美么美么的女娃,可惜脑子不灵咛,明儿个可怎么办咛。” 妇女一边摇着头,一边在嘴里意味深长的嘀咕,好像在为林影年轻的未来感到多么遗憾和惋惜。 脑子不灵? 林影对当地的方言半懵半懂,可还是听明白了这四个字。 她惊疑地看着妇女,探询道:“大姐,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啥么啥么意思?” 妇女不耐烦地反问道。 她瞟了一眼林影,目光里带着审视怜悯之色。 林影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第一次踏上归乡的土地,却发现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容易接近,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失望又窘迫的事啊。 这时,妇女把小男孩护在身体的另一面,嫌弃地绕过了林影,还不忘了跟小男孩絮絮地念叨道: “狗娃子,记得咛。靠呢些个自言自语的懵瓜子远地些。” “懵瓜子?” 林影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尴尬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 被一个没有接受过城市高校教育的妇女叫做“懵瓜子”,林影又好气又好笑。 虽然感到一丝羞耻,林影还是抓住机会追问道:“大姐,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是说我在车上自言自语?” 听林影这么一问,妇女再次护着孩子往出站的闸口快赶了几步,她看向林影的眼神更加狐疑,好像在看着一个异类。 “大姐——” 看这态度,林影越发着急,她本想上前再撵几步,却发现大姐像躲瘟神一样躲着自己。 “诶呦,哟咿,狗娃子快些咛!” 大姐一边催促着孩子一边回头看着林影,生怕林影追赶上自己。 莫名的拘束感涌上心头,林影的脸热辣辣的,强求不了也只好作罢。 就在林影悻悻转身去找行李的时候,听见身后的妇女嘟哝了一句:“女娃子神神摸摸咛,对着空气演戏莫……” 什么?! 林影正要迈出的脚停滞在了原地,一瞬间像石头一样沉重。 这回她可听得明明白白,妇女的意思是,在车厢里的时候只是林影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压根就没有什么少年。 林影茫然地又看了轨道上的绿皮火车,静静地停在那里,笼罩着一种诡异莫测的气息。 “豁牙子——这边这边——” “诶——少爷!小呲毛!” 一个怀里报这个背篓的大叔冲进人群,超闸口挤过去,还不忘了垫着脚抻着脖子往车站外挥手招呼。 林影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认出正是火车上那个脖子上挂着个女士挎包的人。 等在车站外面的人看起来二十出头,一头黄毛,顶着一个“时髦”的杀马特发型,脖子上套着一条拇指粗的大金链子,带着一种故意博人眼球的富贵和时尚。 林影一囧,心道“小呲毛”的外号还真是与本人形象吻合。 而“小呲毛”远远地看见“豁牙子”,舔着发干的嘴唇朝他“啐”了一口,隔着人群就骂道: “墨迹个屁啊,少爷都在太阳地儿里晒半天了,晒坏了你这糙皮子赔的起啊!”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当众辱骂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叔,大叔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愤怒,反而嘻皮涎脸地跟小呲毛身边的男人赔笑道: “少爷,真怪不得俺啊,回村儿的车子一礼拜就呢么一趟儿,俺也不是呢开车的,俺也说不好……” 受不了豁牙子罗里吧嗦的解释,那个被称作少爷的男人眉心一皱,厌烦地打断道:“别啰嗦,抓紧点。” 男人的声音冷冽,没有一丝起伏却能感受到他心底的不悦。 “是,是是的,少爷。” 豁牙子赶紧收敛了谄笑,耷拉着脑袋,把怀里的女士挎包和背篓箍得更紧了些,缩着肩膀卖力的超闸口挤过去。 那个被称呼作“少爷”的人简短吐出的六个字似乎具有极大的威压和震慑效果,同时也引起了林影的注意。 因为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林影还是第一回听到这么标准的普通话。 林影不禁好奇地朝那位“少爷”投去目光,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那少爷……不正是火车上遇到的少年吗?! 007又见少年 不是幻觉! 火车上见到的少年此刻就站在站台外面。 至于他是怎么下了这列火车,又是怎么这么利落地挤出人群出了闸口的,林影都不想知道。 只要证明少年并非虚幻,而是真实存在的,林影惴惴的心情就能得以松一口气。 ……还好,就是说嘛,在这个科学发展的社会里怎么会有鬼神邪谬的现象存在。 既然少年真的存在,那么有些疑问还是要找他问一个明白的。 这一想定,林影火速拖起行李箱加入了推推搡搡出站的人流。 林影紧紧跟在豁牙子的后面,只觉得自己像一株深海里的海草,随着黑压压的海水左摇右摆,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决定方向。 人群里又热又闷,只要抬起脚来,就再也找不到下一个落脚之地,没有一丝缝隙。 刚才在火车上分明没剩多少乘客了,真到出站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而出站的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们的脸上都画满了亢奋的精神头儿,挤得 林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站台闸口的,只是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一阵凉爽小风,身体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她贪婪地深吸了好几口空气,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畅爽。 喘息未定,林影重新扬起下颌,发现少年和小呲毛原先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又跟丢了? 那少年该不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吧? 来去如风,甚至不留一点痕迹。 但这回林影可绝对不会再给他机会不告而别,一定要让他说明白,为什么少年会和林影已故的父亲一样,不准她回到大淤村。 林影的目光四下里环视,捕捉着那个颀长挺拔的清爽身影。 “啐——真是懒婆娘的包袱,窝窝囊囊!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用这么两个玩意儿装着?!” 一句叫骂声引起了林影的注意。 她掉转过头去,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三个人的身影就在出站闸口的拐角处。 由于林影“少年”此刻正站在小呲毛和豁牙子的中间,只是和车厢里的穿着截然不同。 “少年”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外面套了一件黑色西服背心,下身穿着一条黑色西服裤子,修身的裁剪让他的整个人看起来笔挺帅气。 刚想上前,林影却迟疑了。 “少年”的脸型、发型以及身高身材分明都和车上一模一样,怎么偏偏给人的感觉却大相径庭。 林影看见少年高挑着下巴站在小呲毛身后不耐烦地向上推了推脸上的黑色太阳镜,似乎对这两人的互掐感到极其烦躁。 从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阳光明朗的感觉,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冷漠和凉薄。 大太阳地里,少年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周身散发出的冷峻气息也足以使林影倒抽了一口寒意。 显然,拥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林影一人。 豁牙子一边应付着小呲毛的叫骂,眼睛不住地偷瞟向少年,比起这个满口恶言恶语的黄毛仔,似乎更惧怕少年。 豁牙子当众被骂得狗血喷头,脸上怪挂不住,又怕被小呲毛数落得多了,会引得少年越发苛责自己,连忙歪过头去对小呲毛眨巴着眼睛,委屈巴巴地说道: “小呲毛,按辈分好歹俺也算咛表哥,你数落得俺那么惨,不也是给咱们自家扣屎盆子么……能有啥呢好处?” ……表哥?一个看上去都能做小呲毛父亲的大叔竟然是小呲毛的表哥? 林影从背后听着,不禁大跌眼镜,那两个人的年龄形象分明有着强烈对比。 她在心里默默感慨着:这村里人辈分的年龄跨度还真大啊。 豁牙子的话明显起到了效果,小呲毛的骂声戛然而止,比划在空气里手指也直直戳在了豁牙子的两眼中间。 小呲毛垂着一对细长的鼠眼,眼珠在在眼皮下滚来滚去,溜溜打转,看上去正在思考豁牙子话里的意思。 ……豁牙子说得没错儿啊,按说豁牙子也算是跟自己多少沾点亲带点故,豁牙子挨打受骂是活该,可如果在少爷面前把豁牙子说得办事不力、一无是处,难保不会累及了小呲毛自己。 正所谓是:老子坐班房,儿子挨夹杠,扯着耳朵腮也动。 这么一想,小呲毛也学着豁牙子的样子别过头去偷瞥了身后的少年一眼,见黑色墨镜遮挡下的面容始终冰冷地没有一丝变化,而后又回看向豁牙子,两个人鬼鬼祟祟交换着眼神。 那眼神间的意思连林影都能瞧出来,不外乎是在提醒小呲毛不要在少年面前拱火。 小呲牙心领神会,假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转移开话题。 他手指向下稍稍滑落到豁牙子脖子前,指着那只同大老爷们形象完全不符的女士挎包,嫌弃地说道: “啧啧啧,你瞧瞧你这挂了个啥么玩意儿。又是从城里哪个吃死婆娘那儿划拉来的?” 豁牙子白楞了小呲毛一眼,心道他就是个山间的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让他把话头儿转移开,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呲毛一看豁牙子的样子,“哎呀”一声儿气不打一处来,小呲毛自认为在给他解围,怎的还平白挨了一个白眼。 小呲毛垫着脚,两手叉腰,嚷嚷道:“作死呢?!忒刺骨眼儿了!我说你怎地这趟回来耽搁了这么久,原来又和城里相好腻古上了,当心回村儿告诉你家那个母大虫。” “咛——” 豁牙子被人戳穿了短处,脸面上下不来,心底暗暗叫苦道:你这哈巴狗掀门帘子,净仗着这嘴。 豁牙子本想回怼两句,又碍于小辫子被咬在小呲毛的牙缝间,不敢造次,于是立刻缩缩着脊梁骨,谄媚赔笑道: “表弟,好表弟。这挎挎里的东西贵重,俺也只能贴身挂在脖脖上儿才好安心,倩秀妹子呢挎挎刚刚好。” 林影听了哭笑不得,这豁牙子倒也是个实诚不抗诈呼的,小呲毛没两句话就真的诈出了他城里相好的名字。 小呲毛当然也注意到了,村子里憋坏了的老男人多,好不容易进城一回,都免不了要一解相思,泄一泄欲火。 按村长的话说,村子里四季都是干柴烈火,一拍就和,就连苞米地里的柴火杆子都被碾了一遍又一遍。 小呲毛不屑同豁牙子多啰嗦,生怕人多眼杂,多生是非。 “啧,行了行了!毛头毛脑的,还不赶紧走,村长都要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