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参玖七》 一 楔子 皇明大政纪:洪武三十年五月庚申夜,有星大如鸡子尾迹有光,自天厨入紫微垣下,有两小星随之至游气中没! 历来星变犯紫薇即是上天示警于人间帝皇,然此次究竟指的是何方何事,朝野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无大臣敢在公开发言指系何兆。帝历问不得解,恚甚! 一 泉州府,夏。元季时世界第一大港之刺桐港! 远处灰云浓密,早已掩盖了那海天一线的划分,一坨坨云层层迭迭堆垫,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铺天盖地满满的淹将过来,扑面而至的风势也不遑多让,一波波地呼呼刮起,渐次地发出咻咻的刺耳声来。常年在海上讨生活这些伙长(注一)舟人,据说是几天前便可以闻得到台风的味儿,他们早早已遣人至泉州港内安排小船将载满香料洋货的各国海船拉纤进港避风。 大明初立国时曾雷厉风行的推过海禁,可这几年随着海内外使节往来,夹带私货算是正常举止。不在朝廷刻意取缔的风尖浪头上时,泉州港便如今日般,停满了避风的各式海船,登时热闹非凡,各船船上的船工有忙上货的有忙下货的,忙固定纤绳的,乱得不可开交,正是各凭本事,各吹各的调。只听得来自各国的主事者不断的大声催促:没下完货没得休息,你们这些臭懒货,赶紧的,误了事老子抽死你们! 此时泉州城中洛阳大街上远处一阵阵马蹄声突然响起,敢在这熙来人往国际商港的通衢大道上放马急奔的恐怕不是什么一般人物。随着马蹄声及喝斥声逐渐靠近,来自东西洋(注二)的海客商贩、在地的贩夫走卒们也在人声鼎沸中硬生生的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不过让归让,各种乡骂国骂可当然就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了。 倏然间一匹快马先头疾驰而至,马上人大喝:『锦衣卫辨事,挡道者治罪。』他手按在腰间的刀把上,目光冷然四下扫过,大街上人声一起停住,街上人众看了他一身飞鱼服加绣春刀更是倒抽一口冷气,瞬时散得更开了。紧接数骑疾驰而过,中间裹挟着一个跣足散发的白袍少年。这少年自从永宁卫下了船,然后到被这些大明官兵簇拥着上马奔驰近十里路,一路上烽堠处处可见(注三),沿海一带甚是戒备森严,跟着映入其眼中就是传说中的刺桐城。“这城果然比我占城国国都大多了!”他心中跟着想到,那大明皇帝所在的南京城又该是如何一般气象的呢! 白袍少年名叫舍杨该(注四),占城国王孙,封为王子。由于占城与其北境的安南国之间累世交兵,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近年来安南兵势日盛,逐渐有压倒占城的趋向,占城国从上到下皆十分忧心。这一次藉对大明皇帝的进贡,国王戰巴的赖(后世西方文献称为jayasimhavarmanv,中文文献里译作阇耶僧伽跋摩五世)要王孙亲来一趟以示对大明的恭顺,贡礼中有头远从真腊高价购来的白象,希望可大大地满足洪武皇帝的面子。献白象在彼时的南亚诸国而言是从此彻底臣服的意义。对王子个人而言一则自然是增广见闻善结人脉,另外是看能否说动大明出兵教训一下安南王,来个南北夹击,这样占城国不只可保一时之安,也可思考一下疆土如何扩大,搞不好还能跟真腊算算之前的灭国旧恨。只是听闻洪武皇帝年岁已高,近年少动刀兵。而安南与占城俱是那十五个不征之国,明列在洪武帝亲颁以戒后世帝王的”祖训"之中。今番这般打算不知能如意否,眉头深锁的舍杨该表情一时紧一时松,心绪一路上当真是七上八下不已。 远芳楼位于泉州城东门不远处,自宋元起,各国使节船商便多有在此处下榻,马队转眼间即至。酒楼的小厮们麻利的把贵客们迎到二楼的厢房,也不待客人吩咐便把马侍候的服服贴贴的! 领队的锦衣卫总旗叫何义宗(注五),面貌黝黑,一脸和善的样子。一开口便用占城语道:『小王子,这种风势只会越来越大,咱们先在泉州避避台风,等势头过去了,再往南京去吧!不然这么大的一只象可总不能赶在陆路上走呗!』舍杨点头接口道:『一切有劳何叔了,这一趟要不是有您的安排,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话说这何义宗本是福建人,元末避乱,与何父往新港城居住,后因通占城话及汉语,便与占城国做了通事,往来两国间。何义宗自小便习得驱象与些武艺,到南京期间因进退得体,为锦衣卫指挥使宋忠赏识,索性一发回归了本国,供职于锦衣卫驯象所,如今升到总旗,也算得上是小有成就了。类似何义宗这样先是避乱海外,跟着大明成立回归本土的人东西洋各国所在多有,他们带回来许多当地的风俗习惯,最重要的是与当地国的有力人士的关系。 何义宗一听王子口操汉语,便也切回汉语笑道:『王子您这次责任重大,让您叫声何叔是不敢当的,我在锦衣卫也只是个总旗,喊得动的就那么个几十号人,这档事成否,还得到了南京之后见过宋指挥使,看他老人家能否帮忙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另外我也劝你就别指望礼部那些书袋子了,他们也就只会耍耍笔杆子背书给陛下听,办不成事的!要我说嘛还是这家伙来的快又好使!』说罢便把腰间的绣春刀叭的一抽一放 舍杨该并不是没有乘过船,但海上风浪颠颇,已经让他大为吃不消。刚上大明海船时还甚为讶异船舱内细分上下三层,高阶官员各人皆有独立一个小间。当伙长来预告有台风接近后,偌大的海舟也晃荡晃荡的摇将起来。还好开始吐了不到两天后,船便顺利的进了泉州港。舍杨该想起离开王宫时,祖父那副日益衰老的脸庞与身躯,老人夹在二孙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中,已经不知如何是好。朝中到过大明的老臣皆说洪武皇帝喜怒无常,难以揣度。最好是从礼部、锦衣卫、皇太孙三管齐下,而且中间还得防止安南从中做梗。 舍杨该把飘走的心思收回来,看向何义宗他心想你这老家伙,这该不是趁我状况看来不好,还想多拿些好处吧!你也不想想当初你父带你逃难至新港城,若不是先王 格外施恩,用了你父做通事(即从事翻译的译员),你那有今天。不过既然已到大明,也算是走出了第一步,舍杨该在脑子里盘算了会,心想这钱大概省不了的,便说:『何叔您在新港牙行(外国的船商须透过此等商行与当地人做生意)的生意现在是侄儿在管的吧?我回头关照一下,今年冬天到的大明的货就由您的牙行来处理了。』 『好,就这么着!』何义宗呵呵大笑,脸上和气到放出光来,『宋宗宋指挥使那边老夫负责给你办了,不过陛下会不会恩准你想要的,可就说不上了。』舍杨该心理暗骂一声老狐狸,然后勉强说道这是自然了,跟着急起身跑向茅房又吐去了。 何义宗其实已经另外遣人送讯息给人在南京的顶头大上司。自洪武初立,皇帝不断遣使告知东西洋诸国大明立国消息,而各国亦络绎奉表携奇珍异物来贡,而两头大象矗立在大明皇城门口,早就是显示天朝威仪的标准配备,不过白象可竟然是头回。宋忠一直想领兵出征,仿效开国诸将东征西讨,让个人功业再上一层楼。只是苦无机缘,如果这番陛下看了白象,一高兴许了宋忠领兵出征安南,解了占城之难,那驯象所百户这位子也该是我的囊中物了。何义宗瞇眼瞧着跑了出去的舍杨该背影,不屑的想着,有了锦衣卫百户的名头,新港城的牙行生意那还能跑得掉吗?你这小子要不是号称通汉文能诗能词,上不了战场,来大明那轮得到你。加上你那个蛮子大哥手底下也只是个软壳虾,银样蜡枪头,给了他两万兵也还打不过安南,不然你的土王祖父那这么容易将白象贡出来,这之间的因果关系我可是清清楚楚的。在泉州这几天得加把劲再从这小子身上榨出些油水来,礼部那些人虽说成事不足,但要败事是绰绰有余,该打点的还是得打点打点。最近陛下杀气不像往年那么重了,百官也算是好过了些。想起往年锦衣卫抓得那些贪的太过分的官儿,一个个都剥皮填了草示众,不由得背上一阵阵凉飕飕的。 何义宗并不知道他的顶头上司目前正在南京真正在烦恼些甚么,宋忠自然也没有理由对一个下属来大声嚷嚷,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很清楚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为官多年的他自然知道差不多得选个大树底下好乘凉。万一洪武帝突然来个龙驭殡天,自己这指挥使的位子能不能保得住大大是个问题,那还有其他的大树可以抱吗?大明满朝文武心里有相同疑问亦是大有人在! 注一:亦作火长,明清时以针经导航之船工!针经等同于西方大航海时代各船长所秘有之航行纪录(即西方航海文献中之rudder)! 注二:明季东西洋划分与今时不同,以张燮“东西洋考“来说,“文莱即婆罗国,东洋尽处,西洋所自起也“,与元代的划分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此东西洋的划分为官方认定,并流传了下来。若以当今的经度去定界,则大约东经110度为东西界线。 注三:依明末茅元仪所著武备志(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成书),泉州府附属的烽堠共有四十四处之多。 注四:明史,卷324诸外国,占城条:永乐六年,下西洋船队使其国。王遣其孙舍杨该贡象及方物谢恩。 注五:明朝档案总汇,卫所武职锦衣卫选簿,何义宗,江都县人,先因年间兵革随父何仲贤到于占城充头目...洪武二十一年钦留提调操练象只...永乐七年复选下西洋,八月敬升本卫指挥佥事。 二 二 一夜的风吹雨打过后,泉州城重新迎来阳光满照的一天。便在这远芳酒楼里,跑堂的小厮们正在闲谈,开工前厨房照例端出三大盘用前日剩菜快炒的当成酒楼伙计们的早饭配菜,厨房的学徒刚把菜放定桌上,众人方要一轰而上喧闹抢菜时,蓦地里右脸颊贴着黑底红心,正宗天津狗皮膏药的李掌柜跺了进来,劈头喝道:『你们这些成天光吃饭拉屎不做事的死懒骨头闹个什么劲呀?』这一叫众人登时静了下来,李掌柜显然对自己的权威立马受到一每人的注目还算满意,伸手按了按膏药翘起的边,便施施然走了开去,一干人目送掌柜施施然的走了远些后,轰的一声又抢起菜来了。 这一伙小厮当中为首的是一名为李涧的黑脸少年,他刚将抢到半条的鸡腿咬到口中,糊着声音对另一个名叫曾寿贤的少年说道:『阿贤,真有你的,这一次我们没回嘴一下李掌柜的,他反倒没说些什么。』曾寿贤扒进一大口饭,舌头灵巧的把饭堆到嘴右边后说道:『嘿,早跟你们说过,凡事不见得要正面对干,没包子给挡道恶狗,就只好牺牲拖鞋了,总得给它个什么东西咬一下。』跟着一看没人搭腔,所有人都在瞪眼死命的把抢到碗中的菜扒进嘴里时,阿贤一慌,也跟着埋头苦干,一呼儿后大伙儿已经在加热水到碗里喝油花后顺便洗碗后,警报才算解除。这时李涧才两眼一松说:『这李掌柜的在咱们远芳楼说是威风,可要遇到了对街的睬华楼廖掌柜的可矮了人家一大截呢?』一个刚入伙的傻小子马上凑趣的问:『何解?』这刚一说完,头上立马长了两个爆栗,转头一瞧,便见到阿贤阴阴的笑道:『你小子是那根葱,抢啥?』阿贤一转身便对李涧做出一个最阳光灿烂的笑容:『老大,何解?』李涧叹道:『这就是人比人气死人的地方了。』 原来这廖掌柜的脑筋转得是十足地快,远芳跟睬华两家酒楼本就是长年的竞争者,远芳楼的王大厨子烧得一手好菜,睬华楼原本不是对手,但廖掌柜的硬是远从暹罗招来了一团人,里面厨子/妹子/按摩师/驯象师一应俱全,这一下轰动了整个泉州城,达官贵人跟富得流油的海商无不砸下大笔银子来尝鲜,大象当然是个噱头,重点听说这些暹罗妹子不只按摩的功夫大是不同,而且温柔婉约,按摩后招数繁复,啥花招都可以玩啥都敢玩。跟本地的汉人姑娘动辄拿跷,隔三差四还要花钱的大爷侍候,截然两种待遇。这十来天号称全象艳宴的西洋(暹罗地属西洋)玩意儿已经成为泉州的社交显学! 李大掌柜的八字晃步走远,优雅转了一个角落后,整个人肩膀跟脸便垮了下来,边唉声叹气边托步走回自己的小间,这十来天的生意可不是一般的差,是非常非常的差,到月底都这德性的话,东家非得把自己给炒了。不行,老子非得出个对策。咪上双小眼滴溜溜数转,扯起破嗓子大吼道:『李涧/阿贤,你们两个给老子死进来!』 李涧此时心情不算特好,而且通常在李掌柜的瞇瞇笑的时候,就是有人要倒霉的前兆,现在不妙的是李掌柜的那双细小的鼠眼是上上下下瞄着自己跟阿贤,大大的不是太妙。突然阿贤开始大大的咳嗽了好几声,谄媚的道:『掌柜的,您有啥要交办的,咱们李哥可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真真正正男子汉大丈夫,应甚么事那是成甚么事。不像阿贤我身子骨弱,这不,风才刮了两天,就咳成...唉呦!』砰的1声,李涧已经忍不住侧踢一脚将阿贤踹飞了出去,他回过身来道:『掌柜的,您佬有啥要吩咐的就说呗。』李掌柜的也不去管阿贤滚到那边儿去了,不咸不淡的说道:『又不是让你们去杀人放火,慌个甚么劲啊!再说了,你们这两个死小子,当年要不是念在你们家太爷在世时是咱们远亲,为族人当了粮长(注一)把你们家搞得家破人亡时,那谁敢让你们这两个倒霉兔崽子沾上一丝一毫的边呀?』李涧默然。李掌柜的看看这氛围合适了,动之以情的续说:『你也知道最近酒楼状况不好,急切间咱们也弄不出个象样的大噱头,想那睬华楼不过就是靠了那些暹罗人跟大象,你想想那大象上街时如果有人可以让牠们乱上一乱,让姓廖的这记全象艳宴那势头缓了下来,咱不就有转机了,你说是吧?』 。 李涧还没答话,这时阿贤哼哼叽叽的走了回来,插话进来接道:『掌柜的,我道是啥天大的难题呢?这咱兄弟帮你办了,不过呢,嘿嘿嘿!』李掌柜的斜眼道:『你这兔崽子,又想捞点好处?』阿贤道:『这皇帝都不差饿兵了,您说是呗!』李掌柜知道不放点血是不行的,极为不舍的掏出一张一贯的大明通宝,说:『悠着点用啊!』阿贤一把抓过,拉着李涧就往外奔了出去,边跑边嚷着说:『咱李哥肯定给您办成!没问题!』 这全象艳宴的噱头便是在这三头几几乎有三人高的成年大象身上了,首先呢是每头大象上有个象奴,象奴是选好少年男童跟仔象配对了,从小一起长大,故彼此间是极为孰悉的,三头大象从东门口入城,敲锣打鼓的将当晚的客人在一个特别搭成的高台上迎上大象背上的木楼,这在暹罗本国是贵族才有的待遇。每位客人身旁都配上位暹罗女子,这些远道而来的妹子自然是千中选万里挑的,个个是眼睛水灵水灵,皮肤白嫩的上等货色,这一路高高在上,听着暹女软软的说着简单的汉语,纤手剥橙就口,路旁众人投以钦羡无比的眼光,较之单是在阁楼密室中享受,那别是另外一番风趣呀! 这厢李涧边跑边低声道:『阿贤,你又搞甚么鬼?』曾寿贤闷着不答,一反嬉皮笑脸的样子直到跑到后院大槐树下才停下来,阿贤随手折下一跟树枝,转头看着李涧道:『大哥,咱们在这远芳楼还打算待上多久?』李涧侧着头好奇的看着对方,狐疑道:『我刚刚一记弹腿把你脑子踢坏了吗?还是你早上没吃饱,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阿贤微愠道:『大哥,咱们上次去瞧暹罗船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吧?』李涧眼睛一亮:『哈,你是说像那些行船的人客说的一样,海船一搭,乘风破浪,远游天外?』阿贤:『我以为你忘了呢?』李涧回说:『那如何忘的了,那一日为了央求走船的客人多说点,还偷偷的自酒窖偷了壶金华酒,还好掌柜的也没发现过!』阿贤一击掌道:『这不就是了,现下生活被看得如此之紧,想出城到那个地方走走还要求爷爷告奶奶的去买路引。那客人不是说了,到暹罗的船票要不了半贯,咱们帮李掌柜的搞定这大象的事,这一贯文不就够咱们去趟暹罗去探探运气,总比你这几年隔三差四的晚上去南大街武馆偷师甚么连城长拳要好得多?』李涧横眼看着阿贤说:『刚挨了记弹腿还不长记性吶!要不是你太瘦干巴巴的,每次跟睬华楼那帮人干架,总是躲在后面派不上用场,我那里需要每天去喂蚊子偷师呀!废话别多说了,那些大象长得两三人高,皮粗肉厚的,要怎么弄?』阿贤坏坏的阴笑道:『这山人自有妙计!』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两人也马上被喊去楼上楼下的飞奔帮忙,李掌柜交代的事先抛在一边。三年来一模一样的一天又随着过往商贩公人的进进出出过去,晚上抢过饭食后累得在后园的柴房角落的硬木床上躺下,李涧立马呼呼大睡起来。话说这阿贤虽然白天看来阳光灿烂,鬼主意多多,但到了晚上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此时却又想起衙门公差到家中抓人东抄西翻的那天,不禁卷起小小的身躯,眼泪不停的滑落,这一流了开来,跟着便低声啜泣起来。李涧睡到一半梦见大水淹过堤防,自己被洪水淹没过顶,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一看上衣果然湿答答的,阿贤却是卷在自己胸前低哭不已,不由得嘟囊一声,你这又是哭那桩呀!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阿贤一听,益发不可收拾的哭将起来,李涧不耐,破被一蒙头转身继续睡去,阿贤见不是事,只好收起眼泪,收紧身躯贴近李涧,浑浑噩噩间跟着也昏昏睡去。 隔天一早起,两人又生龙活虎起来,一前一后的冲到李掌柜跟前,挤眉弄眼的告了假,出门张罗事物去着。当日下午李涧跟阿贤两人背上提了个包,趁城门关之前,就鬼鬼祟祟的出了南门。阿贤事先已经搞清楚大概的方位,在城外不远处,两人攀上附近一棵大树,远远望着暹人的姑娘、厨子跟头人住在个宅子里,有的聊天,有的进出忙着。暹人上下关系相当讲究,一般的礼节是双掌合十致意,对平辈是双掌在胸前,对上辈则是贴鼻尖,对下则摆在腹前即可,到额顶的话那就是对高位贵人了。李涧双眼往外移去,找的当然是这次的目标。宅子外面有个新搭的木架棚子,大象们便在此处吃草休息着。照看大象的象奴们就在棚子旁嬉闹,片刻不离这些庞然巨兽。阿贤从包中掏出两坛老酒,嘻嘻一笑道:『便宜这些蛮人了!』李涧还来不及说甚么,只见阿贤快步走到象奴身旁比手画脚搞了半天,象奴们起初一直摇手,后来阿贤拿出一瓶老酒,很快的就从摇手到搭着阿贤的肩膀,过了一会儿李涧目瞪口呆的看着阿贤坐在象背上得意洋洋的绕着李涧蹲着的大树上绕了一圈又回去象棚。只见跨在大象颈上带着阿贤绕圈的象奴怒喝了声,原来这一下子的光景,剩下的两名象奴已经开喝了,阿贤忙扮起和事佬来。过不会儿,象奴们已经躺下来????????(sa-baisa-bai,暹罗语,放松舒服的状态)。阿贤慢慢踱回,李涧笑道:『老酒也不特强的,这样都灌的醉?』阿贤带着胜利的微笑回道:『也不是要他们非醉不可,只要快快睡下睡死方好办事。』两人在城外土地庙窝到三更天便乘黑摸到象棚外,两人走进后一看象奴三人果然睡得直挺挺的了,但大象已然醒过来站了起来。(注二)日落前阿贤已经来过,大象们还记得他的气味,也没特别以跺足或晃头出声来示警,阿贤心虚地叹了口气道:『乖乖大象们,我阿贤这可要对不起你们了。』两人快手快脚地将三坨物事放上象背,之后轻步离开跟着小跑往大树的方向,阿贤边跑边低声道:『按本山人的精密计算,这线香应该在我们回到树上..』说到一半,耳中已经传来鞭炮乒乓乒乓的爆炸声传来,跟着夹杂着大象惊慌的嘶吼声,三头大象朝外对着两人狂奔而去,李涧大叫一声:『我的妈呀!快跑!』拉着个子较矮的阿贤往大树狂奔而去。阿贤吓到:『山人这下命休矣!』等到宅子里的暹人惊醒赶出来看时,只见象奴三人坐地恍忽,大象已经不知那里去了。 注一:粮长制,是明代田赋制度中一个重要而突出的部分。洪武四年(1371年)初行于江浙一带,每纳粮一万石或数千石的地区划分为一区,每区设粮长一名,负责将该纳之夏秋粮米输运至指定的官仓,民间任职粮长而导致家破人亡的所在多有。有兴趣者可参看“明代的科举家族“一书,页36:镜川杨氏的败落。大陆中华书局出版,钱茂伟着 注二:近代的研究发现大象视力虽不佳,但其实却是聪明到可以用嗅觉来判别人类是否具有恶意,不过彼时阿贤跟李涧自然无由得知这些。 三 烟尘弥漫巨兽嘶吼声中,眼看李涧跟阿贤就要被大象乱足跺成人浆渣渣时,只见一白衣人纵跃而至,双手轻轻松松的抓起两人,窜上其中一头大象的背上,跟着跳上大树。鞭炮声中,大象漫无目标狂奔,转眼间已跑得不知去向。 白衣人自言自语起来:『这两个小子如何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有点意思。不过全象宴这下子没得瞧了,可佐佐木那边还是得先应付一下。』言罢有些着恼的看了看此时已经完全吓傻轰呆加上脸色惨白了的李涧跟阿贤,刚刚被白衣人拎着跃上大树然后看着背大象奔驰践踏而过,两少年心脏蹦蹦乱跳,之前自然无法想象大象群奔是这种威势,单纯只是想把大象吓跑。正发楞间白衣人突涌身往下一纵,两人又同时大叫一声,白衣人皱了皱眉头,李涧跟阿贤觉得脸颊一麻,再也说不出话来。白衣人笑道:『你们今晚闹腾的也够了,先安静一会儿!』说罢便朝城南大步迅捷走去,每步之间彷佛相距了三、四丈,两人不敢乱动,只觉得疾风刮脸,风声凛冽,似乎是比骑马还快,而这白衣人提着两个少年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李涧狂喜,心想走运了,他知道这个白衣人是个高人,他一直在找寻拜师的对象。遮莫奔出了个三柱香的时间,两人鼻端已经传来海畔的味道,阿贤正想这大半夜的此人到这闽江上的万寿桥要做甚!白衣人彷佛听到了他的疑问,淡淡道:『我与故旧在此有约,完事后再来审你们两个顽童。』说罢便将两人随手一抛,丢在桥头,两人的唉呦声只是在心里,喉头出不来声音。阿贤落地站起后举步想开溜,刚跨出一大步便觉得嗤声一响,腰间一麻,定格在那里,李涧本来也没想跑,便好奇的看向白衣人,白衣人奇道:『你如何不跑?』李涧突觉得脸颊一松,不觉开口回道:『前辈刚救过我们,未曾答谢,不敢自去!』白衣人似是有些意外,上上下下看了李涧一回:『等会不要动不要说话,以免自误!』 此时台风刚过,后续的西南气流尚未到来,月光明亮皎洁,把桥上的石板照的莹莹晶晶,微微反光。这万寿桥桥长百七十丈,是福州往南跨越闽江的要道,照理说桥上这时间应该是杳无人迹才对,不多时远处却跺跺跺地传来脚步声,李涧转身望去,远处挺胸走来三人。这三人服装一看就不像中土人士,李涧知道这三人应该是来自东方海上的倭人,走近后看得见他们头发树短髻,头顶前半部分剃光,目光严肃坚定,衣着整洁宽松,左腰间斜插着两柄一长一短的刀,三人停下来后右手搭在长刀刀柄上,同时对白衣人鞠躬作礼,白衣人似乎熟知对方礼节,也如样做礼响应,李涧心想这些看起来像是倭人里的高档人士,也不自主的微弯腰跟着回了个礼。 李涧之前也在远芳楼招呼过一些倭人,大部分是面目狰狞衣物褴褛,动不动就拔刀相向的奥客居多,虽然付钱时经常大方地用称之为小判的小片黄金,指定要找回铜钱,掌柜的倒也满意。这三人看起来却是大不相同,衣衫整洁,一过来便彬彬有礼的鞠了个大躬,应该不是来跟白衣人打架的吧?李涧微微有些失望。又寻思道如果打起来,三打一我要不要帮这白衣人,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得白衣人与倭人的头头已经用倭语谈了起来。 白衣人道:『佐々木さん、遠きところよりこうじ様なりき。』佐佐木兄,您远来辛苦了。佐佐木回道:『こなたこそ、泉州まで越したまへげにかたじけなくさうらふ。』您也是专程到泉州来,衷心感谢!(注一) 李涧自然是半句也听不懂,只是这一来他对白衣人又更好奇了,怎么连倭人的话都会说,白衣人跟这倭人一谈便说了好长的时间,李涧本想大胆的找个空档插个话,不过看另外两个倭人站的笔直,眼睛望向前,一副人不在场完全听不见的样子,他也识相的闭上嘴巴一样干等着。 佐佐木續說道:『足利將軍の要望は先ほど聞こえし通りなれば、何卒大明の皇帝陛下に伝へたまへ。』希望您可以将足利将军(注二)的期望传达给大明朝的皇帝。 白衣人道:『微力なれど、せらるる限り伝へせらるるやうにたてまつる。』我自会尽我棉薄之力来传达这个讯息。 佐佐木深深一鞠躬道:『ご協力を心より感謝申し上ぐ。さるほどに、国事は以上なり。』真心感谢您的协助,以上是国事。 佐佐木对此次的碰面期待已久,特别是要碰面的人在大明号称是江南第一剑的神膺门掌门李鸿渊,佐佐木走在万寿桥上时想起足利将军在交代此次任务时提起的神情: 『佐佐木君,日本跟中国有正式的国交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自宽平六年(公元894年)遣唐使废止以来,双方就不再有大规模的官式往来,说到底元朝也不算是汉人的正统政权,加上元寇袭来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朝中有些大臣脑筋很不清楚还要搞对抗。中原毕竟人多,有些物事咱们也没有,好比说这个铜钱吧,我们铸的为啥就不好使呢?生丝那是更不用说了,没了这丝,我们武士的衣服都不知道拿甚么来做。大明统一中原后遣使告诸国,倒也没把我们忘记。可你看看,我十六岁亲政,搞到三十四岁才把这该死的南朝统一了,后小松天皇这屁孩啥都没做,日本的天下一统倒算是他天皇的功绩?这天皇每天没正事干,退位后还要号称治天可以继续当“上皇“?装神弄鬼的,你如果像洪武帝一样,未发个一兵一卒,便让高丽李成桂(注三)取大位建了个嘲鲜国,那我就服你。这是天下大势所趋吶!但其实也是国力使然,明朝打北方的蒙古人,动不动就发二十万兵马,这些兵力往东北一指,那高丽那担得住,要立个王那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我现在要出个一万兵马还要准备个半年,说是日本三岛的天下一统也是个空壳子,赶那天那个诸侯收成好些后,他也要来个上京(京都)与我争天下!』 『主上,我看把这些守护大名都该集中到京都来住,就不会搞鬼了。(注四)』 足利眼睛一亮,颔首:『说得好,我为了跟大明往来,五年前便辞掉了这捞什子的太政大臣,已经不算是后小松天皇的臣下了(注五),只是跟大明这根线还接不上,你这次去见见李鸿渊,我已经让人连络他到泉州见你了。虽说咱们需要大明皇帝来压一压后小松这小子,也不能让人家小觑了,一切小心在意。』 他收回思緒,眼睛射出熾熱的光芒望向李鴻淵,跟著說道:『十年前はあたらしくも李さんの剣術を拝見せられねば、一度ご指導願ひせられざらむや?』十年前沒能親眼拜見您的劍法,不知您可否指教我一下呢? 这时佐佐木带来的两人早已乖觉地退到五丈开外,中间空出一大段距离来,虽说这场比剑应该不致于性命相搏,但刀剑无眼,旁边看的人其实比在场的人紧张!李鸿渊也听过这位来自东瀛三岛的出色剑师,室町幕府的首席剑客,李鸿渊十年前远游东瀛时曾在京都跟足利义满的武士们比试过一番,对倭人的刀法印象深刻,虽说比武定分得出高下,总是远来是客,不好压过主人太多,只有意思意思点到为止。到后来引出义持(足利义满之子)硬要跟自己过招,最后只好当机立断,催动内力削断了他的刀,之后义持面子大失,从此在对大明的立场上站到了乃父的对立面,这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话说自从授业恩师突然重病,临终病榻前一定要李鸿渊回云南接下神膺门掌门一职,百般无奈的他只好应下,上书致仕后,对门内事务实在不是那么上心,平常除练剑并专注改善本门基本剑术外,他仍寻了借口,维持着过几年便要出海看看各国好友的习惯。话说明朝初建国时并无专职对外的官吏,后来在洪武十三年成立了行人司,一切对外的典章制度慢慢建立,李鸿渊天资聪颖,自小文武兼修,洪武五年便在十八之龄早早的考取了进士,并在其后如愿进了行人司,算是继第一代行人杨载(注五)之后第二代的行人。前后到过占城、真腊、暹罗、日本等国,海外经历丰富,在南京期间便奏请建立译馆,培训各国语言人才,中间李鸿渊擘定规划穿针引线居功厥伟。 李鸿渊收回思绪,看着佐佐木慢慢抽刀出鞘双手同执在稍长的刀柄,刀尖向前直指李弘渊,此刻的佐佐木已经从一个彬彬有礼的武者,蓄势变身为一个杀气外溢的刀手。他剎那间双目圆睁,大喝一声,急跃向前一个空中跳斩,刀光闪过人落地。李涧啊的一声,心想这下白衣人是不是已经被劈成两半了。忙定睛一看,李鴻淵不知何時已經退至一丈開外,同時也抽出了兵刃,看上去是一把細長的窄劍!李鴻淵讚道:『おぉ~さてもめでたき剣術なり!』好漂亮的劍術。佐佐木本也没指望这第一击便可以伤到传说中的江南第一剑,不过这跟来之前与曾跟李鸿渊交过手的武士说的一样,在身法上很难跟上神膺十三式的速度,只能近战以快刀取胜。李鴻淵笑笑道:『されば、今度は中華の剣術をご覧にいる。』那么请看看中华的剑术吧! 神膺十三式并不是世间最强的剑法,但却是完美的结合了神膺门的轻功、内功与剑招为一体,攻击对手时瞬间贴近对手,以窄剑刺、削、点,一击时可对十个穴位攻出十剑,让对手的防御圈顿时溃灭,随着内力的增强以及对招式的熟稔,也可依对手的强弱项在击中对手的一剑中分出三道内力来进一步击破对手的内力防御圈,也就是说败在神膺十三式下的武者极少有肢体被残的情形,算是结合了外家剑跟内家剑的强项。而这些重要的细节,佐佐木自然无由得知。他对这一战所做的准备主要基本思路是以快打快,在李鸿渊到京都一行后他们发现在出剑的速度上,足利幕府的武士们没有人跟得上神膺十三式的,百般思索后,佐佐木找来弓手数人来模拟被一剑数击时的防御招数,也就是说这些弓手站在不同的距离但同时开弓,佐佐木的眼力原本就可击落来袭的羽箭,从这练习中他也悟到如何击打箭支的瞬间如何借力使力,搭配上身法他已经可以处理五支箭的瞬间攻击,只是非常耗费眼力,无法久战。 佐佐木的第一击证实了跟李鸿渊交手过的武者的说法,对方在短距离内的一进一退真的很快,现在他双目凝定在对方的剑尖,等待对方的攻击。 倐忽间李鸿渊白影飘进,剎时对上三路攻出了六剑,佐佐木暗道声侥幸,瞬间收中的倭刀也展现出它的柔韧性的一面,变幻出多个防御层面成功的将李鸿渊这一击六剑封在外面,同时中路侧击斜劈对手,李鸿渊一击不中,便已飘然退去,倐退倐进,乒乒乓乓双方刀剑相交声数十声后,又回到对峙的局面。 李鴻淵微笑道:『いま引き分けにせずや?我の剣はいまえ使はず!』此戰做平手如,我這把劍已無法再用了! 佐佐木此刻已然大汗淋漓,快要接不住對方的快劍攻勢,趁勢收刀入鞘道,有點慚愧道:『申し訳さうらはぬ、李さんの剣を傷つけき。』非常对不住,把李兄的剑弄伤了! 李鸿渊知道对方约莫是打不下去了,也再次为倭刀之利吃惊,自己的剑虽不是甚么神兵利器,但也是云南著名的铸剑师所造,不过现下已经是出现几个缺口了。突然间两人皆往桥上望去,只见二十几个黑衣人正默不作声的朝他们大步过来。 注一:笔者自然不会古代日语,其实连现代日语亦是粗通,中间借助现代计算机程序的解译过程则无须深究了。 注二:即足利义满,前幕府将军,于两年前把将军一职让位给儿子足利义持,出家后名义上退居北山第(原鹿苑寺),但除透过义持控制原属将军权力范围的武家,实际上也染指了管理一般政务的公家(指依大化革新后日本成为律令国家的九等官员)的最终决策,更近一步在北山第操办了部分原属天皇职权的治天等祭祀大典,日本朝野皆敬称为北山殿,北山第也成为日本权力中心地。 注三:李成桂,原为高丽将军,为反对恭愍王改胡服并倒向北元,率领原本受命攻击明朝辽东的高丽军队倒戈,后废王自立,是为李朝太祖。 注四:室町幕府时代的诸侯称之为守护大名,与后来战国时代的战国大名主要差别在于领土内的集权状况亚于战国大名。将大名集中到首都,藉以削弱大名的做法要等到江户时代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才将其制度化落实并名为参勤交代! 注五:明初时无法与室町幕府建立朝贡贸易的一个体制上的原因即是明朝只愿与代表该国的最高权力者往来,明初时并不了解日本的实权人物系幕府将军,而非天皇。 注六:杨载,明史卷323与324,曾几度出使日本与琉球三国之中山国。 四 四 从泉州港沿海往北走约四百里地,便到了福州,为福建省城所在。 从福州城内最高点的镇海楼往城外望去,可以清楚的看到由闽江进入福州港内的大小船舶,往南走便到了此刻后来被称为柔远驿(明清后世专为琉球国来人所用)的这块城区,此处酒楼内正聚集这此次入贡的琉球岛山南国人众,满满的三大桌。这时屋外大步走进来的是领队的佐敷按司(琉球之官位名)尚巴志(注一)。尚巴志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矮,但双目炯炯有光,声量洪大,一进来后未开口已吸引住室内所有人的目光,典型的青年领袖人物!加上一句琉球语“诸位好啊!“一干人众皆站起回礼! 尚巴志满意的点了点头,身旁着明人服装的通事问了立马蹭过来的酒楼掌柜道:『都准备好了吗?』 『酒席都备好了,不敢有误!』掌柜的恭敬的答道!此刻门外的小二跑进来喊声:市舶司的毕进毕大人到了!尚巴志笑道:『来的好准时!』起身把这位两榜出身的官员迎到厢房中来!当下两方坐定,原本就是闽人出身的通事金瑛就定位,双方便经过翻译谈了起来! 话说自洪武五年起,中山国王承查度首先接待了大明行人杨载,接了洪武皇帝告知大明周边诸国的即位诏书,并备贡品经福州往南京晋见了洪武帝,于三国之中首先得到了大明的册封!其后三国相互攻伐,但并未有决定性的胜利!洪武帝多次谕知三国王罢兵重农,但言者谆谆,使者到的时候自然是恭领圣谕我们绝对不会先动手,使者后脚一走,那是该打的继续打,一点儿也不含糊的。到洪武三十年时琉球仍旧是分为山北/中山/山南三小国,琉球地小,资源不丰,自从中山王率先入贡后,山北与山南两国自然也随即备物进贡,以与大明换取所需的各项军民用品。金瑛(注二)即是洪武二十五年依中山王承察度所请,御赐给琉球的舟工闽人三十六姓之一,闽人客居海外也懂得抱团自救,一干人众便在那霸城外久米村住了下来,这期间看懂了琉球内部的局势后,自然与山南山北二国结交,多少有所往来。 毕进先说了远途来贡辛苦了之类的场面话,之后便单刀直入的道:『本官看了这次的贡单有硫磺二十万斤,这一项过往山南国从来未贡过,此项亦是在贵国出产的方物吗?』尚巴志笑道:『为了此项贡品,敝国可是整个动员起来了!花了上千人力于荒岛不断的采撷了半年才有这个数。』毕进瞪眼道:『我大明何曾有让贵国吃过亏?』尚巴志陪笑道:『大明国皇帝一直对敝国是厚爱有加。不过这次如果能多拨些铁制农具或生铁,这样敝国亦可如皇帝多次劝告一般,戮力农事,照顾百姓,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毕进本来对这三小国也抱着应付的心态,不过都是化外之民想来要大明的赏赐罢了!但这一次山南国贡的这硫磺可对神机营大有帮助。特别是驻守在北平的燕王数次严词要求兵部多备火药,但急切间那能采得他要求的数量,这一次山南国贡品可是解了北虏可能再次入侵的燃眉之急!尚巴志这家伙要铁器摆明了是要打造兵器,大干一场。不过你们这些蛮夷越乱,自然对我大明越有利,但这话自然也不能明刀明枪的说。毕进看了看金瑛,略一沉吟道:『你们闽人三十六姓到琉球也不算是流放,说到底是皇上体恤藩国不善造船与海上航行,让你们帮帮他们。后代子孙也不是就从此回不得大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别自作聪明。』金瑛忙回道:『毕大人教训的是,三十六姓自当谨记在心。』毕进便点了点头,转头向尚巴志说道:『山南国若能聆听圣训,重农重百姓,自是贵国人民之福!琉球岛上三国之间如果腾闹了太厉害,光是福建出个几艘四百料的战船,加上两千兵马就够你们喝一壶的了!』说到此处毕进是双眼圆睁,声色俱厉。尚巴志吓了一跳,听了金瑛翻译后起身长揖道:『大人教训的极是,下官一定如实转达敝上!』毕进看着姿态恭顺九十度鞠躬定住身子的尚巴志后脑袋,心想今天就先别弄得太僵了,便立起身来点点头道:『尚大人是个明白人,这次进京山南国可多带十人(注三)!』尚巴志又惊又喜,满脸惶恐,一身大汗地将毕进恭恭敬敬的送了出去后,回到桌旁将一壶酒举起,仰着脖子张口接着倒下来的一注酒水,咕噜咕噜不停地一口一口的灌了下去,也不管从嘴旁溢出的酒,喝罢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尚巴志其实对毕进的口头威胁一点也不在意,洪武皇帝会出兵琉球的可能性大概是零吧!你吓得着老子吗?他在想得是如何用这番到手的铁器迫使山南国跟中山国的诸按司们选边站,此时琉球的三个国王其实也无力完全掌控治下的诸按司,洪武皇帝这套把交易跟国政大方向绑在一起的作法可是高招啊!我尚氏家族也可仿效大明一统琉球诸岛,琉球附近的奄美大岛、八丈山群岛等地方也得来朝贡呀!。这个世界的那个国度不是一样,有钱加上拳头大的说话,琉球若是无法集结起五千人能打能战的兵马,如何对抗北边九州岛岛的萨摩藩,想起倭人骁勇善战加上刀器之利,尚巴志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金瑛看着尚巴志脸上的阴晴变化,心下有数,但也不说破,便道:『尚大人也不须太过忧心,这番到了南京城,等候晋见皇上时,可到书肆多收集兵书,犬子可专程到山南国为大人您讲解其中内容,或许有所帮助也说不定。』尚巴志精神一振,心想这敢情好,你们汉人已经杀来杀去血流成河几千年了,如何杀人放火肯定是很有心得的,便道:『金兄所说极是,中华文明是兄弟一直想多所学习的!』这厢说话间另一个琉球人走进来跟尚巴志咬了咬耳朵,他皱了皱眉心想她也来了! 姑鲁妹身穿花色衬大红边的上衣,下着同色花裙的琉球女服,双手交握,双目向前平视,她小步缓缓的走了进来,端的是雍容华贵,气质出众,完全不在明朝的公主之下。尚巴志双眼为之一亮起,舔了舔舌头,站起来躬身道:『中山王妹果然是漂亮的无以复加,怎么这么巧,也到大明来进贡?』姑鲁妹微点头示意,走到了旁边另一桌位子,身旁随伺的丫环抖开一方丝巾铺在椅子上后,她优雅的坐下后,才轻轻地答道:『尚按司远来也辛苦了。』 姑鲁妹在琉球三国之中是个毫无争议的名媛,她出名主因要是在南京留学的诸国学生中,她是第一位到明朝国子监读书的外国女留学生(注四),在十五世纪初跨国海上交通尚在萌芽阶段的亚洲可想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因此她当然对大明的内部状况颇为熟悉,连洪武皇帝都知道有她这一号人物。外表带着异国贵族且又有些冷艳的气质,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为了讨好这朵名花争风吃醋打的架也不是甚么新闻了。 姑鲁妹开口便冷笑道:『山南国这回好大的手笔呀!尚按司回国后,肯定是要高升的!』尚巴志一惊,妳这娘们消息可真灵通,他两手一摊,也不答话,给她个默认,心想我倒要看看妳能如何!姑鲁妹喝了小口茶,说:『这大明人的俗语说得好,见者有份,不知尚按司您以为如何呀?』尚巴志本人还没回答,旁边的两个护卫早已忍不住,抽出刀来涌身大跨步劈向姑鲁妹,她却一动也不动,旁边两个看似柔弱的侍女动了。瞬时两道白光闪过,当当两声,只见两个护卫脸色发白,手中的钢刀已经断成两截。尚巴志森然道:『好利的倭刀!』其中一个侍女收刀入鞘且斥道:『真打的话,早把你们劈成两截了!还不退下去。』尚巴志示意两个愣住了的护卫退回,姑鲁妹好整以暇的说:『有道是人多好办事吶,尚按司您想想,有了铁矿铁器那还得有铸刀的师傅,冶金的设备、煤炭跟地方不是!这些在那霸都已经是备好了的。我过两天还得回南京国子监,看您是不是离开南京前给个准信,咱们再商量商量!』尚巴志僵着脸望向说完便挪步离开的三个女人,看着她们被衣裳包的紧实的臀部,咽了口口水心念电转:这名女人好生厉害,不知不觉间便跟倭国的那个大名肯定是拉上关系,是长崎的岛津家吧?还好现在的中山国王耽于酒色,无心政事。其国内各按司都是鸭子划水暗中找出路,容易拢络,只是半路突然杀出这个厉害女人来,大明跟倭国两边都吃得开,将来可是个大大的麻烦。 注一:为辅佐其父,统一琉球三国的实权人物,后为尚氏王朝的第二代国王。 注二:依今冲绳县久米村家谱,金瑛,1392年迁入。 注三:明代国外贡使船队成员并非能全员到南京,其中一大部分成员是留在港口等待正使去回南京,中间自是从事贸易,打探消息的时间。依日人上原兼善所著“近世琉球貿易史の研究“(岩田書院出版),可以類比船隊成員除琉球王府佔大部分艙位外,其他係以諸人對該船次投資額度來分配艙位及可到南京否! 注四:依万历野获编,卷三十外国,琉球女入学一条,该书系明沈德符撰,中华书局。 五 施进卿搭乘的海船从贴近广东后他便不住的的叹气,站在船舷旁望着陆地方向,一站便是个把时辰。这个中年男子由于久居旧港(注一)的海边,脸上岁月的刻痕深深。年轻时在港边跟船上讨生活,粗重的活那是没少干过!腰后插着把弯刀,这是在当地生活了近二十年后养成的习惯,这边民风强悍,一言不合便是要拔刀相向,华人在此求生存特别辛苦。施进卿为人豪迈,过了四十岁后在旧港居住的这一千多户华人中隐隐然是领袖的地位。此刻风浪尚称平顺,船帆吃南风满满,这样的风吹在这历经人生无数历练的这个男人脸上,无疑像是抚摸着归乡游子的慈母的手,他伸袖拂去两行泪,继续回想着自己奇特又平凡的一生。虽说寄居国外,但从潮州/海南一带也陆陆续续有各自的同乡人移民到旧港,这几十年大明的政治环境变化施进卿也颇有掌握,特别是近十年来,随着他在这移民社群中逐步掌握话语权,东西洋这几国的动向也是他关注的重点之一。旧港靠的就是海商往来之间的贸易,政局稳定的明朝不仅提供了像丝绸瓷器之类的热销商品,明朝的铜钱也是各国间交易的货币。洪武皇帝即位初期不断的派遣使者到各国告知大明已取代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统一天下,这一讯息是明确且持续的,只是明朝并不像元朝一样武勇,动不动就派个几万人出征,明朝的军事行动也一直是针对北方沙漠的蒙古人。施进卿这些年也被迫开始在明朝内部运作些沟通管道,虽然费时漫长且尚受限于广东地区,但总比十几年前好了很多。 船上伙长船工们当然不敢来打扰这位一方之雄,他们继续算着打水几托,到了那个岛或山头该依水道针经使舵转向的转向,忙得不亦乐乎。 福州海岸自船上望去蓊蓊郁郁的森林一片片,十四世纪末的福建尚未大量伐木造船,各山头上尚是植被丰富的年代,适合造船的两人抱大的杉木比比皆是。这个时代的海上航行大部分都是沿着海岸藉冬夏的季风来进行,从宋代开始盛行的海外贸易也积累了不少海上航道的知识,而这些都保存在各个海上伙长的海图针经之中。到了元朝对大都每年数百万石的粮食运送皆是得力于新开的海上航道,其中一条甚至是由南京附近的刘家港出海东向先到到黑水洋(注二)后再转向渤海方向,藉由西北向的洋流更快速的航向直沽,十日间便可抵达,比起原本的贴近海岸航行的曲折费时与触礁的风险,至少可以省下近二十日的时间。 一个年轻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走过来,她贴心的递过一个装水的瓦罐道:『父亲,您喝点水吧!』这几天她也不特别来打扰老父,离乡二十几年了,是人都会带上些乡愁。少女自己倒是兴奋无比,她是施进卿确定要落地生根后,与旧港当地一名女子所生。自小跟施进卿讨生活,年纪不大,但颇有乃父之风,众人都尊称施大姐,俨然是年轻一辈中的领袖人物。施大姐也是第一次要回到老父念兹在兹的故乡。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原先要见的朝廷要员郑沂已高升为礼部尚书,众人未得上岸,便匆匆忙忙又启帆往南京而去。不料刚到福州附近,便见天候逐渐变化,众人商议后还是先到港内避风,以免生出意外来。这商船主人属于一个南京富户,这趟到东西洋已载回不少当地的香料、珍珠、宝石及苏木等,可不希望在到刘家港下货前出了甚么事情。 船接近闽江口时看到两艘小船逐渐划向海船的方向而来,前面一艘隐约可见有两个人正用力向这边挥手,到三十丈开外时便听得船上一少年正拉长喉咙高声大喊救命。后面一艘也有四、五人,看得出来已抽出长刀,其中一人正大声地不知说些甚么,服饰上一看便知不是华人。等船再靠近时,施进卿看情势危急,大喝道:『先救人再说!』船上众船工忙协助将前面这艘小船套绳拉靠过来贴在船舷边上,众人七手八脚的将船上两名少年及一名身着白衣的成年人拉上船来。上来后才看到这成年人后背被砍了一刀,血迹斑斑。施进卿看了一惊,叫道:『弓手准备!』忙让船医过来协助包扎,另外将两名少年叫到一旁问个清楚。 其中一名较瘦小的少年定下神来说道:『我们在海边遇到了一群倭寇,这位大侠寡不敌众受伤,他护着我们边退边打到了岸边,我们两人推了这小船到江中才逃过一劫!』施大姐问道:『他是你们的甚么人?』另一少年即是李涧,突然抢着道:『他是我们的师父!』施进卿跟女儿使了眼色,说道:『原来如此!』 这时第二艘船也已靠近海船,施进卿一示意,三名弓手已上弦半弯弓。施进卿以汉语叫道:『你们是何人?如何便在江上行凶?』第二艘船上的人大声说了些话,船速不减做势要靠上前来,施大姐低声喝道:『是倭人!放箭,别伤人!』瞬间飕飕飕连三响,三箭准确地钉在来船左舷上,只听得那人怒骂一声,便见其他倭人七手八脚的把船定住往回划,停在一箭之外。船主忙喊道:『张大帆!』此时南风正强,海船跟小船一下子便拉开了距离。小船上的人远远的怒骂不已,只是说甚么也不好再追上来。船主说道:『倭寇居然敢在福州城外海动手杀人,这可得赶快报给福州巡检司。』施进卿沉吟道:『单凭这两个少年片面之词,怕是到了巡检司也说不清楚,咱们船先靠近闽江口的梅花千户所,想来倭人也不敢在海滨卫所附近太过明目张胆。另外还是等这白衣人醒了问个清楚,再行确定好些。』 船舱中李涧焦急的望着船医在李鸿渊背上上药包扎伤口,过去六个时辰大概是他跟阿贤出生到现在最紧张刺激到惊心动魄的,阿贤早已累到脱力,就地靠墙上两眼微闭快要睡去。船医是个老人,笑笑的对李涧说道:『别担心,你师父是内家拳的高手吧?背上中了这么1刀,常人早就流血过多死了。他还可以自封穴道,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李涧虽然不懂内家高手如何自封穴道,但死不了总是听得懂的,忙谢过船医。 施大姐端了两瓦罐水跟一些干粮进来,李涧跟阿贤又惊又喜又慌又累地搅和了一整个晚上,肚子早就饿到前胸贴后背,这时看到食物便也不客气便狼吞虎咽起来。施大姐忙道:『吃慢点,免得噎着了!』两人看向这位年轻的少女,眼光自是流露感谢。施大姐看李涧年龄与自己相仿,不由得脸上一红,便转问道:『你们是福建人吗?』阿贤连喝下几口水后回道:『是啊!姐姐你呢?』施大姐微笑道:『我们祖籍是广东。』停了一会又问道:『你们是师兄弟?』阿贤看李涧没有要接口的意思,便续答道:『是呀!你们这船是要进福州港的吗?』年轻人之间聊起来就是快,加上施大姐天生便习于照顾旁人,表情和善,很快的便得到阿贤跟李涧两人的初步信任,卸下心防。阿贤便断断续续的把昨天到今早的事情倒豆子似的述说了一番,当然用鞭炮把大象炸的飞奔四散那一段有些尴尬,自是神来一笔略去不提,另说是不知为何象群突然发狂。后半段其实阿贤跟李涧也搞不清楚到底整么一回事,本来这白衣人跟佐佐木打完后,双方是要各自散去,不料突然又杀出几十个黑衣人,刀法犀利,刀刀皆是要致人于死地。白衣人跟佐佐木等三人并肩作战,一边照看着阿贤跟李涧两人,连杀数名黑衣人,场面还算是势均力敌。后来佐佐木的属下一死一伤,连他自己也受数处刀伤,不料这个佐佐木的受伤的属下,突然间偷袭白衣人,抽冷子在他背上砍了一刀,佐佐木便似发狂了一样,挥手让他们三人快走,一个人挡住剩下的黑衣人。跟着李涧与阿贤扶着“师父“逃到岸边上了船,抓起桨死命的把船往外划,一开始白衣人还挣扎着帮忙,末后白衣人在小船中应是失血渐多逐渐晕了过去。 施大姐虽见多识广,但也没遇过这么精彩的国际追杀,停了半响,沉吟道:『这样说来,你们也不清楚那些黑衣倭人为何袭击他们本国武士了?』李涧与阿贤皆是摇头。『那你们歇息一下,等你们师父醒来再说了,我再去拿些吃食过来。』说罢便离开船舱。 白衣人此时是趴在舱内的一张木床上,他慢慢睁开双眼看着李涧与阿贤二人,平静地问道:『我啥时收过你们当徒弟了?』口气中听不出来是高兴还是生气。李涧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旁边阿贤很乖觉的一拉袖子,两人跪了下来只是磕头。白衣人酝道:『你们爱跪就跪,我可不受这礼。刚刚一路以来一共帮你们挡了七十六刀,你们就磕七十六个响头就算抵过了。』李涧一愣,闷声继续磕头,当然也没认真在计数,过了半响白衣人又道:『够了够了,磕多了的我还要磕还给你们。』这时外面传来爽朗的哈哈一笑,施家父女走了进来,只听得施进卿发话道:『恭禧这位兄台,在敝号船上收徒,稍后我可得给您备上份小礼吶!』施大姐掩袖笑道:『还磕呀!别把我们家船板磕破了!』施进卿笑道:『还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白衣人无奈道:『在下姓李,草字鸿渊,忝为云南神膺门掌门。请恕在下无法起身行礼之罪。』施进卿心想原来是武林中人,起了结识之意,便道:『无妨,是不是请这两位小兄弟先稍停一下?』李鸿渊只好说:『行了,你们两个。』李涧跟阿贤心中一喜,又多磕了两个响头,起来退在一边。施进卿看李鸿渊神色似乎尚好,开门见山地自行说道:『在下现居旧港,这次是带了些土产来内地做点生意,并多招募些人才。敝人原籍是广东潮州人氏。适才要不是这两位小兄弟竭力呼叫,我们经过闽江口时其实也没特别注意到你们的小船。』李鸿渊心念一转,又谢道:『原来如此。救命之恩,容后图报。』 李鸿渊很快的回想了一下,自己应该是在发力将小船推出海之后便晕了过去。那之后就是这两个小鬼把船划到闽江,这可是有段距离吶!另那追杀佐佐木的那群忍者呢?便问道:『在下其实遇上了些麻烦事,没让贵船带来问题吧?』施进卿收起笑容回答道:『这件事正要请教李兄。我们海船较大,一张帆之后,小船便追不上我们了。另照理说这几年倭寇应该是少了很多,怎么会突然对你们出手呢?』李鸿渊叹道:『这事说来复杂,并非一般的倭寇海盗。又牵涉到日本室町幕府的内部家务事,我不方便多说,要多请施兄见谅。』施进卿略感不满,心想虽是萍水相逢救了你,你倒也直率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便道:『我们其实到南京亦是办事,那不然我们就送令师徒到福州港下船罢了。』李鸿渊略作拱手道:『如此有劳!』这下两方话都有所保留,施大姐无奈,向李鸿渊微弯腰致意后,也随着施进卿步出了船舱。 李鸿渊沉思了半响,说道:『劳驾两位扶我起来。』李涧跟阿贤自是乖巧的赶忙帮忙动作起来,李鸿渊勉强起身后,便自行摸出一颗药丸吞下,说道:『我得运力把这药丸化了,麻烦两位帮我守住舱口,不要让人进来。』李涧跟阿贤应了,便走到舱外低声交谈起来。李涧跟阿贤从小便得在酒楼复杂的环境里打混求生存,见过的人自然是形形色色,很清楚唯唯诺诺不见得是唯一的好方法,但自从昨天遇上了李鸿渊之后,便对他交代的事情好像是难以拒绝,并不是说他王霸之气四溢加上武功高强,旁人无从推诿。反倒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长者谆谆的氛围,让这两个顽皮少年无从拒绝。阿贤压低声音道:『我们这样就算拜师成功了吗?』李涧亦哑着喉咙:『不好说,李大侠也还没说好。』阿贤续道:『昨晚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们就要交代在那些倭刀之下,之前听老人家讲述倭寇凶残,还不知是如何一个状况,这下子我可是三生有幸,终生怀念什么的,跟酒楼那票泥腿子可有得炫耀了。』李涧停了半响突然接口:『我其实不想再回酒楼了,没意思!再弄下去,充其量最好也只能是变成跟李掌柜的一样!』阿贤苦着脸:『那还要继续磕头吗?』过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听得李鸿渊出声低唤,两人提着一颗期待的心走进船舱,李鸿渊神色和蔼,温言:『你们是福州本地人吗?』李涧把自己跟阿贤的状况老老实实的说了一下,不过说穿了也没啥好交代的,就是两个在酒楼打工,相依为命的一对孤儿罢了。李鸿渊停了半响,说道:『我这趟经过福州是要到南京,并没想过要收徒。我救过你们,你们也救过我,这就算两清,互不相欠。到了福州港内,你们还是回酒楼去吧!免得掌柜的担心。』李涧登时双肩一垮,脸上失望之情浮现,阿贤却抓着李涧的右肩,鼓起勇气抗声道:『大侠,您这么说就不对了,依我看啊,这是您有先见之明且鸿运当头,发善心在凶残的大象的脚底下救起了我们兄弟俩。不过跟着我们可是被大侠您绑架到那些倭人前挨刀的吧?我们算是没被刀砍出伤来的幸存受害者,所以您后来帮我们挡下倭人的刀,只是尽到绑架者的道义,双方扯平的说法就算不上了。我兄弟俩虽然被您拖累成为倭人砍劈伤害的对象,也并没有多抱怨说啥,便不计前嫌拚死拚活努力划船的把晕了过去的您送上这大船来,高风亮节这是远远超过常人甚么的,您说是吧?要是您没先救我们,也就没有我们救你这一环,说明了我们之间冥冥之中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这其中因果还需要时间大家一起来共同琢磨琢磨的。』李涧惊讶的看着阿贤,李鸿渊没想到这少年有这么多道理说的,咳嗽了几声,说道:『这一大串话是怎么说的呀!』阿贤又道:『退一万步说吧!您现在身上有伤,收了我们兄弟俩这对福星,虽说武功不强,至少身体健康,反应灵敏,地头上也熟门熟路,跟着您鞍前马后的招呼,帮着您招呼掉旁的杂七杂八的人吗?省心许多呀!您再花些时间瞧瞧看我们兄弟俩是否合乎您收徒的标准,如果真的不行,那也只能说是缘分不够,我们也不好死皮赖脸的贴在您身上不走,是不?』 李鸿渊虽不是厌恶这对少年,但也说不上喜欢到要收入门下,且此番伸手相救,按理本该事后拂袖即去,可没料到佐佐木身边居然还埋了个足立义持的暗桩,反倒背上中刀,为此对少年所救。只是自己并不认为身在神膺门是一个多好的选择,加上自己得尽快赶往南京去见一个不容易见的贵人。阿贤倒是提了一个折衷的办法,眼下自己的确需要有人协助,总不能跟着这艘旧港的海船到南京吧?又想到不知施进卿跟那陈祖义(注三)是否有任何关系?出门在外,需得小心在意!眼前浮现了那张喋血海上,目露凶光,杀人不眨眼的汉子的脸,那是洪武十年吧?随礼部员外郎王恒初次下西洋,就是在结束三佛齐(旧港原国名)后往满刺加(今新加坡)的海路上,明使的船只被十几艘船团团围住,陈祖义跃上船来索要大明皇帝的赏赐,那股桀傲不驯、目中无人的样子至今历历眼前,王恒领的是封赏给暹罗王参烈宝毗牙的暹罗国王印及文绮衣物,自是以命守护,当下严词拒绝。陈祖义自恃武艺高强,欲出手抢夺,先是比武打伤了愤然抗击的暹罗王子昭禄羣膺,同行的大明军官果然也无一人是对手,自己只好以文人身分对其挑战,虽则从此一战成名,化险为夷。回南京后颇亦受洪武皇帝嘉勉,也成了行人司司正之下三十七名行人中的当红炸子鸡! 李鸿渊心思从过去收回来,看着目光殷切的望着自己的俩人,心想将来如果发现这两人习武的资质不适合,那就留在神膺门做个内勤的杂役弟子也行。阿贤看来瘦小却精明过人,习文未尝不可,总之,自己与这两人真是有缘分吧!于是便道:『阿贤是吧?你说的也是在理,不过我跟你们约法三章,一是我们同行,但非师徒。二是你们照看我的起居,但非仆役。三是诸般费用我来支应即可,算是给你们的报酬。其他的就到云南之后再说了。如何?』李涧还待说些甚么,阿贤手肘微拱了一下后便住嘴。两人自然不知,这一习话便决定了让他们挥别了过去几年来酒楼小厮的日子,随时代的洪流,各自迈向未来数十载海内外漂的奋斗泊生涯! 由于李鸿渊的催促,三人在福州港辞别施进卿父女,便急忙雇车往南京出发。阿贤刻意雇用的两匹马拖拉的马车以便在不过度晃动的情形下一直向北赶往南京,车夫说了,这要赶路的话还是多带匹马来替换,于是车后便又多系了两匹马,连赶了三天的路后,马也受不了了。车夫跟阿贤跟李涧反映了状况,俩人便跟李鸿渊说这情形,于是便在杭州城外的个小酒店多歇个半天。其实咬牙硬撑的反而是李鸿渊,背上的刀伤虽已收口,但毕竟尚未全好。李涧这天一早还是醒过来,看着旁边的阿贤呼噜呼噜的大睡,便自个儿起身到院子活动活动筋骨。 李涧从泉州武馆里偷师的拳法叫连城长拳,算是福建地方的一个颇具历史的拳种。这年轻人知道自己出身条件不好,当然是加倍努力,从起手式接挂掌、削膝、冲拳,到第六式的摧内炮,打得是虎虎生风。旋身待要使出第七式却看到李鸿渊站在廊下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李涧一下子手软泄气停了下来,有些涨红了脸。李鸿渊奇道:『继续呀!』李涧心知自己是偷师来的,只跟睬华楼的小厮们干过架,彼时虽是当者披靡,所向无敌,不过可能也只是小孩儿扮家家酒玩的成分居多,上不得江湖台面。那日看过李鸿渊跟佐佐木对战的身手后自是羡慕的要死,作梦也会梦到他已收自己为徒,然后夜半高兴的醒了过来。 于是这拳便打不下去了,心虚的说道:『让大侠您看笑话了。』『打这拳强身健体,有啥问题吗?』李鸿渊迈步爽朗地走了过来。『我这是偷偷学来的....』李涧嗫嚅地说了。 李鸿渊回想起自己的入门拳法是师傅用鞭子加上同意他白天到私塾习文,晚上回到门内才练武的条件才勉强学会的。不过自己脑筋算聪明,看过一遍的拳法,稍加习练之后,很少打错过,师傅也无从挑起。眼看这泉州出身、无啥跟脚的少年,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才能把这拳法练到这种程度,不禁有些不忍,传他神膺门的功夫自然是不成的,就算自己是现任掌门也得遵循收徒时的规矩。 李鸿渊一思索后笑道:『你偷别人的,那我偷你的好了。』于是站到中庭,也是打起了连城长拳,从起手式打起,一路慢慢演练到了第七式后却是顺着拳理自创了第八到十三式,中间节奏分明,转折流畅,李涧瞧的自是目瞪口呆,其实就算是连城长拳的老师傅到了现场,大概嘴巴只会开得更大,第十三式算是大招,纵身朝敌跃去空中转身落下对敌身后连发三击,段落分明有力,这一式倒是有些脱胎自神膺爪的鹰击长空的意味在了。 李鸿渊打完收式,不疾不徐的说:『你瞧我学得如何?』说罢长声一笑,便自回房间去了。李涧高兴得连搔头弄耳,便照着习练了起来,只是第十三式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得成的。 中午用过餐后便要再出发赶往南京,这时李涧鼓起勇气,将习练时不懂的地方一个个提问,李鸿渊也不藏私,也顺便提点了李涧练拳时如何搭配呼吸,而这点却是这少年偷师时无法偷得到的了。阿贤看李涧学得开心,自也是闹着要学,只是阿贤习武的资质着实有限,便也只是跟着凑热闹而已。李鸿渊瞧在眼里,也不去多说甚么。两三天下来,这两个少年也尽心尽力照顾受了刀伤的李鸿渊,阿贤也看得出来,李鸿渊不善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要会问对的问题。这天离开杭州后,阿贤问起了那天突然背后偷袭李鸿渊的倭人武士的事。李鸿渊心想难得年轻人对海外有兴趣是好事,反正待在这马车中左右无事,便细细的说起了日本的状况。 注一:地名,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巨港。施进卿一族后于永乐年间受封为旧港宣慰使! 注二:即黄海洋流,为黑潮的一分支。 注三:海盗贼首,后为明朝下西洋船队官兵所擒,永乐五年送回南京处斩! 六 野马台诗 东海姫氏国,百世代天工。右司为辅翼,衡主建元功。初兴治法事,终成祭祖宗。本枝周天壤,君臣定始终。谷填田孙走,鱼脍生羽翔。葛后干戈动,中微子孙昌。白龙游失水,窘急寄故城。黄鸡代人食,黑鼠喰牛肠。丹水流尽后,天命在三公。百王流毕竭,猿犬称英雄。星流飞野外,钟鼓喧国中。靑丘与赤土,茫茫遂为空。 李鸿渊顺着马车的摇动,也晃头晃脑的把这首相传是起源于梁朝的预言诗念给了李涧两人听,并说起了日本天皇号称是万世一系,但其实历代以来皆是岌岌可危的状态。 太远的不消再说,元朝末年时(公元1331年),持明院统的光严天皇在幕府支持下即位,流亡的后醍醐天皇却坚持不退位,此为日本分裂为南北朝时代开始。直到大明洪武建元的前一年(公元1367年),二代室町幕府将军义诠死去,年仅十岁的足利义满继任为三代将军。因北朝内乱之故,南朝再次兴盛。十二年间,北朝乱事意外的被原先不被看好的三代将军义满一一平定,并策划了对南朝的反攻。北朝陆续夺回四国和南朝在畿内的大片领土,并续攻下九州岛。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北朝包围奈良,南朝后龟山天皇无奈将象征天皇正统的传国三神器交给北朝后小松天皇,历时五十六年的南北朝时代于焉结束。可是你们想想,这个足利义满凭其个人的政治能力与军事手腕,达成了其开启了室町幕府的祖父亦未能做到的南北朝一统,声望可谓如日中天,一时间三十数人各地的守护大名无人敢公然拂逆其意志。 李鸿渊看这两小子应该是没念过甚么书的,便耐着性子细细地说与他们听。在洪武三十年的当时,全大明朝也大概只有他知日如此详尽,可阿贤却插话道:『势力大到像曹操,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感觉吗?』李鸿渊问道:『你们也知道曹操的?』李涧抢着回道:『去年酒楼还赚了不少时,有请了戏班子谢神。有一出戏演的便是大白脸的奸臣曹操!但我最爱的是七进七出长坂坡的常山赵子龙,威风凛凛,无人能敌!』说罢扬手震腕甩脸摆了个姿势,以示威武之意。李鸿渊失笑一声,他虽然对宋元时民间戏曲几几乎取代正史的现象不陌生,但心里想起晋朝陈寿所著《三国志》正史,以帝王规格为曹操作传,并誉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加上自己曾仕大明,不便再为一代权臣的曹阿瞒辩解太多。阿贤兴头上来续说道:『大哥,赵子龙虽然勇猛,也确实是武功盖世,一时无人能敌。不过他脑子还是不好使,一直被孔明呼来唤去,有些个美中不足!』李鸿渊看这两个小子要让他们再聊下去,跟着接到阿斗昏庸亡国,乐不思蜀,就不知要扯到猴年马月了。于是话锋急剎转回,说起了足利义满多次希望可以跟大明之间建立外交关系,但之前因南朝的怀良亲王早了一步入贡大明,给了洪武皇帝南朝才是正统的先入为主的印象。虽然稍后义满统一了南北朝,却仍是无法以幕府将军的名义与明朝有公式的书信往来,几次派遣僧人为使到大明,但历任礼部尚书都不愿支持与一个称号为将军的倭国天皇下属往来,双方便卡在正当性跟位阶相衬与否这两个环节上。 阿贤一拍大腿,又发话了:『这礼部的大人们果然书念多脑筋打结了,李大侠您不是说了,日本的幕府将军掌控大权,谈当然是得跟有权力的人往来,不然难道要跟汉献帝谈事情吗?那不是扯皮浪费时间。』李鸿渊瞪了一下阿贤,又说道:『礼部跟行人司自然有其不得不的考虑,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而且我大明富甲天下,其实不跟日本往来,说白了也没甚么实际上的损失。』李涧不以为然的顶了个软钉子说:『听施大姐船上的船工提起过,海船顺风的话,十日间便可从泉州到日本,这么近的邻居,多了解些不是更好吗?我们那个远芳楼就是没注意到彩华楼默默的弄进了大象跟暹罗女子,手段新颖,才突然间被搞到客人全部流失,生意惨淡的,其实李掌柜的经营手法也没那么糟,就是老老实实的招呼客人做好本分,说起来也是挺可怜的。』李鸿渊被说的一愣,接着苦笑道:『国与国间的往来如何能用酒楼来比拟。咦,怎么又变成是你们在指教我了?』李涧大感尴尬,忙要解释,冷不防阿贤补刀似的接口道:『这个俗语说树叶有专工是有道理的,有的叶子是叶片够大,用来遮阳避雨好使的,有的是小但是有药效,晒干了熬汉方汤喝的。大侠您这个老实芭蕉的,可是人心邪恶,不得不防啊!关爷爷不就是这样给白衣渡江,麦城败走掉了脑袋的!』李鸿渊刚听到阿贤的树叶之新解,又扯上了关云长,只因背疼勉强忍住没有大笑起来,心想这小子没上过学,不多做计较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了:『此术业非彼树叶也!』接着说明了两者汉字的差别,阿贤忝不知耻絮絮不休的说着字不同,但道理还是亘古不变的呀!讲到后来李鸿渊开始要翻白眼,李涧忙用吃剩的半个馒头塞进阿贤的嘴,才让他消停了下来。 李鸿渊想着李涧刚刚的十日之说,可很怎么样也很难想象日本这撮尔小国如何敢冒犯我大明天威,明朝初年沿海的倭寇之乱也都因卫所的广为设置,早已荡平无碍,想少年人果然不懂军国大事。李涧适时乖巧的问道:『李大侠您刚刚原本是讲到了日本天皇只是撑个样子。』李鸿渊回过神来,便又说起了这邪马台诗的约莫由来,这诗据说有段有趣的历史,唐朝时期唐玄宗给日本留学僧吉备真备的难解之谶纬诗(注一),预言了日本天皇这个万世一系的美丽传说只能承继百世,较真的算起来也就刚好是到了现任后小松天皇的时节。对足利义满来说刚好提供了彼可取而代之的绝佳依据。十年前自己到日本出游时,已经看得出来足利是一方之雄,正逐步统一日本列岛,公家(天皇的大臣)的诸高官也渐渐站队到足利这边来,天皇一家又要开始担心被篡位的问题。其实要大明支持足利也不是没有前例可循。高丽的军人李成桂也是先废了前王,立了幼君,再搞了禅让那套把戏,前前后后花了三四年功夫,大明朝中内内外外打点,才在洪武二十五年被认可并赐以朝鲜的国号,这中间不知在国书撰写、人脉上串联绍花了多少功夫,才让洪武皇帝首肯了,只是高丽离大明近,历代以来又常为中土政权所征伐,有以小事大的血淋淋的历史认知。日本主要是曾为蒙古所攻,部分人士对中土政权有着极大的敌意跟戒心。这次佐佐木又到福州来见自己,说穿了也是执行义满的意志,更想透过更多对洪武帝有影响的人来述说室町幕府的立场以及日本国内的真实状况,以取得大明的支持。 这时听得车夫“迂“的一声,马车慢慢地停在官道旁,阿贤嗖的伸出头去待要问车夫为何停了下来,只看到车前方满满的站了二十几人,服装又是有点奇特的,立马又缩回车内道:『咱们这次出远门可能是没烧香,前面又来了一伙人拦路,看服装是琉球人。』李鸿渊有些意外,如果是让足利义持的忍者堵住还可以理解,琉球人搀和到这档子事,这是演那一出?沉吟了一下说:『我还不方便下车,把车帘拉开,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只见走过来了三名女子,小碎步的走靠近车旁,为首一人微低腰身万福道:『国子监生琉球人姑鲁妹见过神膺门李掌门!』李鸿渊略显讶异但也听过姑鲁妹这号人物,答道:『不敢,在下李鸿渊,系一介草民,不知公主有何见教?』姑鲁妹立起身来,娇声笑道:『敝国虽是个撮尔小邦,却也是听过行人司的李前辈大名,而且常听得我邦元老提起行人司有位文武双全,剑术通神的探花郎,数度在海外屡显大明神威。可惜奴家到南京后却听说您已致仕返乡,成为一介平民,终究无缘见识到前辈风采,今日有幸在这荒郊野外遇上,希望能请得到前辈到中山国住上一住,也可让下邦小民亲炙上邦所谓文武全才是何境地?不知前辈意下如何?』声调轻软,让人听得舒舒服服,全然没有强求的味道。李鸿渊闭目思索片刻,语气严肃地说道:『中山国虽说不大,向来对大明恭顺。且居大海之东,也可独善其身,若是目光短浅,搀和到邻国之间的纷争,可不见得是好事呀!』姑鲁妹目光一凝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奴家斗胆,可否请李掌门赐教一二,若小女子胜得一招半式,便请移驾那霸如何?阁下人身安全,奴家可以性命做保证!』李涧大急道:『李大侠他身上不方便,改日再说吧!』李鸿渊对发急了的李涧一望,微笑回答道:『我何时变得如此重要吗?再说跟你动手?论辈分,我这是以大欺小,论地位,我可是冒犯贵人了。』姑鲁妹冷冷道:『不打也行,这就请随我往那霸一游了。』这时李涧再也按耐不住,大踏步往前喝道:『我来跟你打!』姑鲁妹似笑非笑的望着李涧道:『你?你又是谁呀?你打得过我的侍女再说吧!』李鸿渊喝道:『李涧退下,你不要命了?』 这时姑鲁妹身旁的侍女高声说那有那么多废话,挺身便往李涧这边冲过来,李涧跟福州城的小混混们可说是身经百战,这时也不慌张,侧身避过对方击来一拳,刚要转身回手,突然两眼之间金星直冒,退出两三步后,才知道自己脸上中了一拳,跟着肚子一痛,又中一脚,跟着仰八叉倒下,阿贤忙奔出扶起。这时只听得姑鲁妹娇笑道:『唉呦,这便是便是享誉海外的神膺门武术呀?我看也不如何高明的。』李涧大怒,挺身又往这侍女直奔而去,待近身时,纵起前空翻跃过对方身后,伸掌刺击其背上大椎穴。这招若是李鸿渊使出来,那是神鬼莫测,一击必中,但李涧使来是拖泥带水,先是跃的高度不够,衣服半盖住对方的头,最后克敌制胜的空中翻身刺击却是太早出手,戳中对方的双峰,变成了有毛手毛脚之嫌。这侍女未受重伤,却是大窘,一下子凝身冻住,不知如何是好。 姑鲁妹斥道:『下作的豋徒子!』李涧知道碰到不该碰的东西也缩起肩膀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只听得李鸿渊高声道:『阿和,你来陪公主练练手,看这位公主是师承自日本国那位前辈的门下!』说罢只见一英气勃勃的高大青年自路旁的大树跃下,跟着两个轻点,人已窜到车边,单膝跪下激动道:『马和见过师父!您早知道徒儿已到了!』李鸿渊嘿嘿笑道:『师父只是不慎受了刀伤,内力可毫不受影响,如何会连自己徒儿的纵跃之声音也听不出来。』马和森然道:『徒儿已请燕王协助,务必要在这帮奸人逃回倭国前将其绳之于法。』李鸿渊听到燕王一词神色略异,接道:『倭人之事暂时搁下,你且接接看这中山国公主的倭刀练得如何?』马和应了声道遵命,眼光扫过李涧与阿贤,略一颔首,便朝向姑鲁妹拱手道:『公主,别来无恙!』 这时琉球国人众听得通译说来的可能是燕王府的人,明显出现摇摆。尚巴志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众人才停稳下来。姑鲁妹则从马和出现后,目光便一直定定地瞧着这高大帅气的年轻人,这时花开灿烂的笑着说:『马兄,别来无恙?听说现在在燕王府高就?这李掌门是尊师?』马和回答道:『在下为恩师座下大弟子,之前在国子监同窗时,未蒙公主垂询,也没机会提起。目前在北平燕王府任护卫一职。』 此时正当夏日,南风煦煦吹来,姑鲁妹眼前一晃眼出现的是穿戴太学生服的马和与来自各地同窗高谈阔论的样子,风过后又现出那次在春游时,在秦淮河畔的小酒肆醉酒后提笔在墙上涂鸦,那幅春风得意少年郎的样子,帅的直似要乘风而去一般,当时自己早已芳心动摇,只是马和从未对自己有特别的表示,是碍于身分地位吗?还是他其实是早就心有所属?当时大大方方对自己献殷勤主要是高丽贵族的李芳仁,可自己就对世家子弟,不是很看得上眼。但听说李芳仁可能被立为世子,加上跟镇守北平的燕王有着私人的情谊,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板上钉钉下一任的朝鲜国王。嗳,自古真是红颜祸水吗?自己不管到那个国家都是众人目光之所在。又想起初到九州岛萨摩藩学艺时,岛津家的公子哥儿们也是骚乱了好一阵子,直到她拜了剑豪念阿弥慈音为师之后,这些政二代政三代才被镇住,稍稍消停下来。 对马和的印象,跟目前身着公服的样貌比起来,让姑鲁妹有些模糊且抓不准,看马和慢慢拔出剑来,姑鲁妹的意识回到现下:『你这是要跟我动手?』马和举剑朝天,微做礼道:『奉师命,愿领教公主高招!』姑鲁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在南京时没少领教马兄的嘴上功夫,的确是横扫千军,神勇无敌。今天倒要看你手底下真功夫如何?』姑鲁妹知道马和不会先出剑,于是双手握刀侧立,此时神色俨然,凝神定气,不再说笑,突然间冲了过来,刀光迅倏,接连三劈,刀势凌厉不逊于男子。马和神色淡定,侧身连步后退,顺手斗腕将第三劈回拨在刀身中央,刀直荡了开去。姑鲁妹倏地变脸,旋身大回斩跟着举刀过头直上直下劈将过来。马和身形倐横移,让开了这波刀势。姑鲁妹冷冷说道:『马兄,这可不是登坛论古,不用刻意让小妹!』马和笑道:『公主多虑了,不过在下的兵器是公家发的一般配剑,经不起磕磕碰碰的,弄坏了还要写报告赔偿呢!』跟着高声对李鸿渊说道:『师父,公主大概是您提过的倭国武术念流的高足吧!不过刀法好像有点不太一致呢!不是是应该是顺着对方的剑势,贴近然后化解剑招吗?怎么火气这么大,一上来先劈了我好几下!』李鸿渊笑骂道:『跟公主过招,专心一点!』姑鲁妹怒道:『你是说我刀法学得不到位,是以兵器取胜啰!好,那我来领教你的拳脚功夫。』说罢将刀抛给侍女,双手成拳,直进直击过来,打得却是琉球拳,马和无奈收起剑,中规中矩的见招拆招起来,由于守势为主,变成有一点给公主当沙包的意思。姑鲁妹见对方敷衍对招无意取胜,更加火从中来,倏忽变招,转为柔术的套路,一抓到马和的袖子便要将他摔过身去。马和不愿跟她以力相抗,双足一点,顺势飞过身去,跟着一个倒纵,身形已经上了道旁的树上。姑鲁妹斥道:『你是属猴的吗?上树上的这么勤。』马和说:『公主艺出多门,在下甚是佩服。』公主:『你是说我学艺不专精,是吗?』马和叹了口气,道声得罪,飞身而下,双手成鹰爪,正是神膺门广为人知的神膺三十六抓。这路爪法进攻迅速,一搭上手后攻击连连,姑鲁妹立马左支右绌,退步连连。马和心想总不能撕烂公主的袖子吧?心念电转,右手一佯攻,瞬间发力将姑鲁妹的防御震开后,左手横空掠过其发际便收了回来。姑鲁妹连退数步气喘吁吁道:『你停下来做甚,姑奶奶还没认输呢!再来!』马和左手一摊道:『公主您的簪子掉了。』姑鲁妹心头一凉,知道对方手下留情,还给好胜的自己留了颜面,脸色数变,心中不由得服气,也知道对方不愿伤到自己,极是给足了面子,口头上语转娇嗔道:『你要就给你好了,改天要你送到那霸还给奴家!』说罢脸一红,也不打话,细步快闪的走了,一直在旁看好戏的尚巴志冷冷地大袖一挥,琉球人众也跟上离去! 马和忙快步上来道:『弟子救援来迟,请师父恕罪!』李鸿渊笑问道:『来得刚好,何罪之有?鹰爪手使得不错呀!你跟这中山国公主是旧识?』马和有些尴尬的回道:『也就是一起上过些课,谈不上熟不熟。』李鸿渊又问道:『她已在国子监求学数年了吧?』马和似是不愿再继续这话题,转口问道:『师父,这两位小兄弟是?』李鸿渊一拍脑袋,忙帮他们引见,说过两人的状况,并讲起要劳驾他们跟自己去趟南京,看状况是否再一起回云南。马和生性机灵,一点就透,知道师父在收徒弟这方面不算积极。想当年自己也是沾了燕王的光,师父才愿意收下自己,手把手教的时间也就是半年不到的时光,师父就又远游去了。虽然一直想多花时间跟师父亲近些,但也知道他不喜被束缚在一个地方太久。马和略一思索,李涧看来正直,虽知本身武艺低微,却敢于挺身而出,颇适合神膺门的收徒条件,这阿贤有些贼头贼脑,之后应该是不甚了了。但师父喜欢出门远游,自己又已服公职,不能长侍左右,这两人倒是可以帮师父照顾些生活细节。 只听得阿贤在一旁唉声叹气道:『咱们这是招谁惹谁了,先是差点被暹罗大象踩死,跟着被倭寇从陆地追杀到海上,才两天又有琉球女人要来绑架。我说李大侠李掌门,您这是皮肤无罪,怀币其罪呀!怎么所有人都对着您的皮肤有兴趣来了呀!』马和哈哈大笑起来,心想这小子低俗得有趣,还敢这样对师父说话,有种!李鸿渊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的皮,苦笑回道:『大象狂奔是你两个小子放鞭炮弄出来的,如何算到我身上来?再说了此匹夫非彼皮肤也!此璧非钱币。』李涧埋汰阿贤道:『你少说两句,丢死人了!』阿贤还待再说却被李涧拖着去唤回抱头蹲在路旁的车夫回来准备再出发,四人便共乘一车继续往南京前进。 当夜马和单独找了师父谈了自己对李涧跟曾寿贤的观察,对李涧敢于弱势时出头,此等心性,颇觉不易。又说到本身已然出仕,不能时时于恩师身旁常感惶恐,师父身边还是得有弟子照看一二等等,李鸿渊是需要被说服的人,当下也不再坚持,唤过两人简单行拜师礼,李涧对马和自然是感激万分,曾寿贤反正是跟着李涧就对了,两人跟着改口大声叫了师父跟大师兄,李鸿渊心理高兴,脸上只微微笑笑,勉励两人须专心习武,俾能光扬我神膺一门,李涧等自是躬身凛遵。 注一:诗的文字原本打乱,聪慧如吉备真备也满头大汗解不出来,为唐玄宗所难倒。后来据说是一只不知由何来的蜘蛛吐丝才连结出答案来。 读者老爷们可在网上搜寻一下,纵横上传不了图的。 七 南京外郭城墙在后世已然湮灭不见踪影,在当时则是全世界最大城,外郭总长推估有六十公里左右,它结合了既有地势、河流与新砌土墙而成,几乎可以把现在的一整个台北市大小的地方整个圈起来。城门则有外(郭)十八、内(城)十三之称,人口到洪武三十年已有百万人之巨,一般平民百姓主要住在外郭与内城这两部分,再往内即是皇城与禁城了。李鸿渊一行由外郭偏西的栅栏门入,从这边往北走到了江边的龙江船厂。由于李鸿渊的长年好友刘彬刻下正任都水司郎中,最近正在龙江提举司兼任提举,便不往南京城内居住,在厂区的分司西园内要了几个房间暂住。这天刘彬公务结束,便约了李鸿渊在提举衙内叙旧饮酒去。马和则带了阿贤跟李涧出了前门,沿秦淮河走到江边散心去。对从小就住在海边的李涧跟阿贤来说,从龙江船厂前门望去的长江口并不会显得是多么的气势磅礡,只是听马和说了这长江一路蜿蜒下来可以绕福建好几个圈,对第一次出远门的阿贤跟李涧来说,不由得伸长了舌头。马和从小在滇池旁长大,也曾在南京住过几年,便带着两人到附近找吃食去了。 话说何义宗带着舍杨该一行则由偏西南隅的小驯象门入城,锦衣卫驯象所离城门不远,他这个驯象所总旗守城门官兵自是认得,忙大声敬礼问好,何义宗跟舍杨该义气风发的领着近两丈高的白象缓步入城往驯象所去。何义宗到了却是立马去见自己的顶头上司报告邀功,跟着是处理这次私下夹带回来的麝香私货,由于这次并非甚么大船,总旗所能分到的船舱体积不大,不过还是一笔可以赚上好几十贯的生意,顺势一伙人便往找个青楼庆功去了,舍杨该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是被落在一旁也不能说甚么,左右无事买来明人士子服装,带着随从也上街溜搭溜搭去。 这厢马和三人逛得累了,正在一家小酒楼中用餐歇脚,阿贤提到大象智能可能不太高,刚好坐在一旁的舍杨该转过头来插话道:『这位小兄弟言之多差矣!大象是在下看过驯服的动物中唯一可执笔作画的!智能不可谓不多高呀!』马和三人眼光投向这个有些怪腔怪调、用字甚多的士子,马和为人本来就慷慨海派,便出声邀了过来同坐聊将起来。舍杨该正在心情憋屈时,也不推辞,坐下三杯黄汤下肚后逐渐放开,说起了自己来自于占城国,此次是由海道到大明进献白象给皇帝,马和三人知道这路途遥远,海上行船有诸多风险,一个大浪打来可不会管你是大国的国王还是小国的王子,于是尽皆肃然起敬,阿贤跟李涧听多了往来东西洋的海人舟子光怪陆离的故事,正想多了解东西洋诸国,也觉得这个占城王子态度和善,比起刀光剑影为主轴的倭人武士跟琉球凶妹要好说话的太多,马和为避免麻烦,倒是没透露自己是燕王府的官方身分,也跟着兴致勃勃的了解占城的状况。这下越聊越开心,四人一起哄便再寻了有厢房,可望见长江江景的另一家酒楼续摊,马和拍胸道这都算兄弟的,众人欢声开饮。这时阿贤问起了白象是如何寻得,舍杨该就谈了一下当初他在占城也找了好一阵子,后来听说真腊国持有,才远道透过关系买到这头白象。真腊在占城国的西偏北方,原甚富强,有黄金真腊之称。这几年真腊国势衰弱,国都的吴哥城甚至曾为暹罗人攻下,出售白象换取金银是不得不的选择。又提到当地人不论男女,大约是因天气炎热,上身皆是不着上衣,李涧跟阿贤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很难相信。舍杨该又说吴哥城虽比不上南京城之巨大,但石雕建筑之美夹杂了湿婆教的影响,则是另成一种景致。又看他们三人听得入神,便说了将来有机会一起去看看如何?阿贤听到这里大为兴奋,就开始叫舍杨该哥,又说哥您可不能呼弄小弟呀!马和听得直摇头。可舍杨该自跟锦衣卫一起行动,总觉得对方表面客气,但官威甚盛,一直有低人一等的失落感,这时跟马和三人年龄相近谈得开心,便觉得心情大好,这是外面劈哩趴拉下起大雨来,远望江上水雾弥漫,别有一番景致。舍杨该说起每年吴哥城附近的淡洋(即今之洞里萨湖)在雨季湖水暴涨,湖面可增大到干季的近十倍大,马和大为惊奇,说这可比太湖更厉害了,忙问到那住附近的人如何对应处理?舍杨该说了,平常一般百姓便是简单的茅屋居住在水边,雨季时只能往山上高处避水,且历代以来皆是如此,但因渔产丰富,还是离不开这个生活圈。天下之大,各族人总有与周遭环境共同生存下去的智慧。马和不由得谈起在北方的生活,到了长城外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北国景象,李涧、阿贤跟舍杨该都是为之神驰不已,当下对这位早入门而且已外出任职王府的大师兄,更加佩服不已。当下天色渐晚,便约好隔日到龙江船厂再叙,也好去见识见识大明的造船技术! 隔天一早起来,马和跟李鸿渊提了舍杨该来访一事,李鸿渊很赞同他们多交些海外的朋友,只是得先跟刘彬打个招呼!马和应了声知道便去寻刘彬。对长年独来独往的李鸿渊来说,身边突然多了三个后辈子弟,也觉得热闹许多。想起当年刘彬跟自己是同年登第,之后分发单位不同,便各自努力去了。后来刘彬不甚得志诸事也偶有耳闻,这次到龙江船厂新任,应该是很想大干一场吧! 马和由分司到提举司只是几步路而已,大老远便听到刘彬大声说话兼杂喝斥的声音,走近一听只听得刘彬说到:『这四百料的战船该工就是二千五百八十七工一分,该银就是七十四两六钱一分。船书(注一)里已经是明明白白也写得是清清楚楚的,你现在来跟我说船木作八百五十工不够,那我只会认为你这木工的厢长带人带的是有问题的,过去十五年都做得到的数字,你为啥不行?今天你木作有问题,那我是苛扣铁作还是艌作来补给你木作的,这如何使得?』又停了半晌,刘彬不再大声骂人,只见四十个厢长各种脸色表情都有的陆续走了出来,各自散向前后厂区去,其中脸色最臭的一位边走边念叨说:『光这个月要的木料,还是得向由上元、江宁二县木料商进货,光单板(注二)就要上千片,这些木料商人,后台都是比硬的,我们那得罪得起。上回蔡家送来的那批川杉木硬要我签收,我跟你说了,谁收谁倒霉。』旁边的人说:『好了好了,你就少说两句,刘大人这不是也不容易吗!你这种事,私底下找荣副提举跟刘大人说去吧!荣副不是你山东老乡吗?』两人边说边到马和身边,抬头一看是个生面孔,便都住了嘴,微点头致意一下,闪身去了。马和心道一声有趣,暗地里把这些造船相关的数字都记了下来,指不定那日就派得上用场。 船厂里咚咚咚咚的击鼓声响起,只见各厢房都有人在叫集合了,登时间穿着各自不同的工匠们三三两两的走到了各自的集合地,打铁的铁匠,做船蓬的竹工,厢长各自大声说明了本日的工作进度,几百人动将起来的场面,好不热闹。跟着便各自散开,整个船厂开始活泼泼地动了起来,打铁声,锯木声,油漆味,烧蛎灰味,热闹异常。 马和进到提举司跟刘彬提了占城国王子的事,刘彬笑笑说来看看有啥问题,也不怕他看了就偷学甚么去。刘彬知道马和供职燕王府,便问起了北方的状况,马和虽是初府到不久,但却见事甚明,说道目前看不出大问题,但北方隔三差四还是得出兵施压打击,蒙古人若能散成小部落还好,加上我大明火器先进,不致酿成大乱,再则燕王英武,塞外部落也都精得很,这几年边疆应该没大事,怕是怕南京这边。刘彬点了点头,这种话题点到为止即可,便说燕王跟宁王骁勇善战那是天下闻名的。这边说着,也让人去请了李鸿渊过来,一同到前厂去看快要造好的四百料战座船。 俟众人都到了前厂,刘彬便开始介绍说道:『这四百料战座船船面自头至稍,八丈九尺五寸,船底自头至无板处六丈五寸,船桅高九丈,之所以造这么大的一个家伙是因为这艘就是水师主帅的座船,看起来就是水师船队的指标,是故船槖要大,各色旗帜鲜明,海上船队进退靠的就是旗号分明,这艘船是要交给天策卫的,可马虎不得!』马和提问道:『我到过济州卫,他们的战船最大也就是一百料的,天下的卫所可谁用得上四百料战座船?』刘彬笑笑的答道:『还是拳头大的说话呀!』李鸿渊也哈哈大笑起来!马和一点就透,道声原来如此。刘彬跟着说起各种船只用途不同,海运载米的,运送兵员的,是故以料为通称,方便大家理解而已。对载送米粮的来说,四百料就等于四百石了(注三)。正说话间舍杨该也到了,依旧扮做个士子模样,刘彬大气的一挥手,领头就走,众人便往新造好的船上去见识见识了! 新造好的战船是尖底福船,正停靠在秦淮河边。众人登上船后,新船的木料味扑鼻而至,船上尚有船工在做局部的小修。刘彬首先介绍说这船两侧备有披水板,于风浪大时可做平衡之用。虽说这战船目前只要是用在长江及近海巡防,但浪大时,这战船的稳定度可不会小于一般的海船,其中之秘诀就在这两片披水板上了。众人站在船舷边下望也有个三、四丈高,颇有居高临下之感。他又开始介绍说船内设施,说道船中舱位有别,有官舱二,士兵舱七,工舱八,共可搭载官兵与船工逾百人。 最重要的是舱底有着水密隔舱,就算船底有部分受损,也不致于马上沉没,工法上来说算是高度机密了,说罢便笑笑的望向舍杨该。舍杨该没料到刘彬有此一“望“,也还没搞清水密隔舱是啥意思,便嘟嘟囊囊的赞美两声掩盖过去,马和看他尴尬,便问说年可造几艘这样的战船,刘彬给了个软钉子说这是国家机密了,那天你干了大明水师的头头,你问啥我答啥!马和也不生气,这时李鸿渊可不答应了,呛说你怎知道我徒儿不行,到时你四百料的船兴许上不了台面,多一个零再来说话。刘彬嘿嘿笑道,到时你木料给老子备好,我造几艘五千料的大船给你瞧瞧,正彼此吐槽间,这时外面来报,说是嘲鲜国李芳仁世子遣人送请帖过来给燕王府的人,马和便匆匆告退出去了。舍杨该其实数次想见皇太孙但不得其门而入,想必是安南从中作梗,看看可为诸事已了,留下一块玉佩给李涧跟阿贤,说是那天有机会到了占城国务必来相见,当下三人互道珍重而别。 注一:船书为船舶工程制造管理文件,记载各型船只制造时所需各细部分工所需的工程计量数,此处数据按龙江船厂志的资料,原为弘治十六年之成例(1503年)。洪武年间的数据笔者尚未觅得! 注二:明代造船史上将造船零部件标准化的思维。单板之法,每长一丈,阔一尺,厚一寸为一个。个者,片也! 注三:料的定义各种说法不同,这边采取的说法是台湾成功大学在2006年发表于中国造船暨輪机工程学刊第二十五卷第一期的复原研究文章“肆佰料战座船之创復模型及其性能分析“,这篇以现有史料加上现代造船仿真软件,重建模型后得到四百料战座船的可使用空间约为四百石的推论,有兴趣的人可google来看! 【第一次在大陆上传作品,不知看官们口味如何,只是依本心写去。14与15世纪之交的东北亚与东南亚海面上突然的整个热闹起来,不论是主动或被动,大家都卷起袖子来想干一番事业,且看将下去吧!】 八 道衍和尚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到南京的,但这一次应该要是印象最最深刻的一次吧!这南京城的地理位置真是龙蟠虎踞,也只有洪武这樣马上取得天下的皇帝才有这种气魄,不理方形城池的传统建筑思路,反而善用地势,建立首都。道衍站在金川门外排队,想象那天得以国师的身分风光进城。心又想这一趟得见上来自各国的使节,不知马和安排的如何了? 这个局是从五年前便开始布下的网,藉由嘲鲜来的使节到京觐见的队伍,燕王府的探子来来去去南京是顺顺利利。人扮成嘲鲜使节的从人,顺利与他国使节送往迎来,还是挺正确的,这回得开启迎佛行动了吧!道衍嘴角不由得露出微笑,想起洪武二十五年时还曾让嘲鲜来使刻意经过燕王府,演了一出戏给洪武皇帝跟南京朝中大臣看。 十一月丙午,安叔老还自燕,燕王答书曰:『致意署高丽国事与国人、陪臣等:迩以礼物来,安敢易纳!古人云,臣子无外交之理,却之必艰人意,故物留.....』(注一)。 跟着把这些文书理了理,专文呈上洪武皇帝,但这番恭顺藩王所做的俏眼不知朝中大臣有人看得懂否?但不论如何,隔了一年蓝玉案爆发,曾出击北元,一路打到捕鱼儿海(今贝加尔湖)立下赫赫战功的蓝玉本人遭凌迟处死,族诛三族,牵连所及,有关连的军中将校被定位为逆党,杀了一大批骁勇善战的军人,整个死了近两万人。熟知武事的燕王对失去这些颇有战力的大明儿郎自然是心疼不已,可这时节只能说是唇亡齿更寒,自顾不暇。对道衍事先多方阐述的不争之争,可真格是先知卓见,佩服的差点就要五体投地了。 对自己开国皇帝的老子,燕王是不敢太有想法的,现任朝中大臣想来也没特别的理由去拢络,毕竟国初在老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的元老重臣都已经被梳理的差不多了,这时新进的一波大臣原本都在观望老皇帝真的会传位给皇太孙吗?后来翰林学士刘三吾这个老学究公然的反抗了老皇帝一度想传位燕王的想法,这刘老先生是朝中大臣的死硬派,心中在意的多半是死后能否得到一个象样的谥号,所以拚了老命也要扮一下以忠言相谏洪武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道衍多次透过关系想要请他至少两不相帮,都未能成功。还好这老先生今年主持殿试时好死不死只取了南方的考生,道衍策动了北方的考生发起抗议,成功的激怒了皇帝,顺利让这老先生成为代罪羔羊,早早被发配边疆。这几次的大事件也让整个燕王阵营了解到朝中的将领,就算有机会掌兵,也都会跟这些藩王保持距离,免得不知不觉就介入了皇家之争,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蓝玉就是一个不长眼的血淋淋例子。其他的大臣则不要坏事就可以了,甭指望能有何贡献! 眼下环绕在太孙旁边的都是没有实际行政经验的儒者,想到这边,道衍又满心笑开来,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在提井田制度。方孝儒,你真得是个腐儒,也多亏了你才让燕王算是下定了决心,启动了“迎佛行动“。 转念一想,刘伯温啊刘伯温,你走得早吶!你应该是一看就懂的。但我跟你说呀!你用三十年下的那盘棋就只下在大明内部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格局有限吶!看看蒙古人吧!他们是用马蹄用刀子踩出砍出一个万国来朝的气象,未免血腥味过重,我汉民族自然是修文德以来之,只是这文德避免不了铜臭味重些即是!道衍和尚抚须大笑,对自己颇感满意! 走入金川门后,道衍便觉得身后便有人靠了过来,来人经过身旁时低声说道:『聚宝门外,重译楼。』说罢便快步离去,没入人群中。 道衍知道这地方说得是洪武二十七年工部依上命所新建在外郭内的十座酒楼,其中的来宾及重译二楼接待的便是来自他国的外夷,其他依等级不同,来的宾客有朝中文武大臣常出没的醉仙楼,或是一班市民商贾也去得了的乐民楼,端得是天下太平,与民同乐! 虽说和尚本就该行脚天下,但金川门在北,聚宝门却是在南。这段路只好将之作为修行的一部分,但自己这个和尚未来要算是大隐隐于“朝“的吧?看样子洪武皇帝的身体应该撑不过这两年了?心中边盘算天下这个大棋盘的各个棋步,道衍加快脚步想抄一条近路,刚拐进去条小巷,当面一个大布袋罩头盖下来,跟着头上一痛,便不省人事了。 道衍再醒过来时是被一桶水泼醒的,头上的布袋早已解开,抬起双手摸了摸头上肿的一包,慢慢回过神来,旁边一个冷酷的声音传来,醒了吗?醒了就跪好。道衍看向发话的人,顿时背上冷汗直窜,眼前大马金刀坐的人可不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吗? 只听得宋忠说:『和尚,我知道你是谁,你应该也知道我是谁。老子问一句你答一句,免受皮肉罪!说,你来南京做甚么?』 道衍在地上坐起身来,口中微宣佛号,心想老子还真是小看了皇太孙手下这班人,强道:『和尚云游天下,只为渡众生来!』宋忠失笑道:『你当真是皮痒了。』后面站着的一个锦衣卫手中鞭子一挥一收,啪的一声道衍背上的僧袍破开一道痕迹,宋忠看道衍脸上的表情连动都不动,啧啧赞道:『大和尚好本事!这么快就定下心来?道门的护体神功都给你练到这境界,不过你这是假和尚吧?不好好参禅念经,偷习道门武功,妖言惑众,引诱藩王犯有不臣之心,我这砍了你脑袋,上奏皇上,顺便把燕王绑来京师,一并治罪,和尚看如何呀?』 道衍叹气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上圣明,你未必能只手遮天!』宋忠大笑道:『和尚,你还是担心你自个儿的事呗!今晚要见谁?谈啥事情?你乖乖说了,我看燕王面子,放你一马如何?』道衍看对方东拉西扯,显然尚不知自己所图,登时心下大定。便立起身来,一拍后脑勺,对宋忠说道:『指挥使欲对皇太孙表忠,和尚这项上人头便是投名状,还请指挥使来取!』宋忠狞笑:『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语毕出手,一道刀光划过空中,直奔道衍,道衍适才已经暗自观察过,自己所在的这栋宅子里前前后后至少十几名锦衣卫的将校,道衍一个后空翻便撞破木窗落到院子中去,还没站好身,至少四种兵器破空的声音传来,从前后左右招呼过来,道衍避开其中两样攻击,迦裟充气鼓起弹开了另外两件兵器,落在七八个人的包围圈里,宋忠一声长啸,刀光蹑踪而至,道衍连避数招,宋忠跟上一记侧撑腿踢中胸口,和尚滚落地上,尚未起身脖子已经架上了两柄刀剑。宋忠说道:『嘿嘿,和尚拳脚功夫果然不行,我再来试试这绣春刀能否砍得进和尚的护体气功!』 『住手!』旁边走进来一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宋忠一看,忙迎上去说道:『黄大人如何有空过来!』来人却是黄子澄,皇太孙跟前的两大红人之一,这人架式颇大,慢慢踱了进来,发话道:『听说燕王跟前第一智囊到了京师,不由得想来一睹风采!』说罢望向道衍,和尚揉了揉胸口说道:『承蒙齿及,刚挨了揍的山野和尚道衍见过黄大人!』 这是两人第一次碰面,原本道衍一路是智珠在握,意气风发的走入南京城,不料状况急转直下,平白挨了一记闷棍,自己马上成为阶下囚,这时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对手,黄子澄双目平视说道:『天下僧道,不事生产,实为百姓中之蠹虫,理应去于大患未成之际,大师以为如何?』道衍徐徐回道:『百姓愚昧,可没法理解儒门的长篇大论,反之佛门劝人向善,循规蹈矩,防止邪教蠢动,安定天下人心,无过有功。』黄子澄点头接道:『若能守好君臣之道,自去爪牙,也就无定要除之而后快的需要了,大师您说是吗?』道衍一宣佛号道:『北平王府的达官贵人皆是诚心礼佛,与天下无争,这次前来实是欲托西洋友人迎来佛像,日日参拜以便积福,还望大人玉成则个!』黄子澄与宋忠对望一眼,后道:『迎佛像多所花费,不过诚心向佛,天下安定,本官自是乐见其成的!』道衍喜道:『如此先谢过大人了!』 宋忠望着和尚慢慢走出去之后,说道:『黄大人,这和尚信得过吗?』黄子澄道:『以一隅欲抗天下之兵固然不智,我看道衍是个聪明人,迎佛诸事伤财,可弱化燕王府实力,且听其言观其行吧!』宋忠心想自己这大树抱是抱了,可不知赌得对否。他摸了摸鼻子,不再搭话。 道衍背后冷汗尽出,前胸又挨了宋忠一脚,着实不轻。走出这宅子后,他终于忍俊不住,吐出口血来。但这番做作希望为燕王赚得些时间来,道衍揉了揉胸口,尽挑些巷弄拐弯,直到确定甩掉跟踪的人后,快步赶往重译楼去。 注一:原文局部引用并修改自“嘲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一书,中华书局出版,87页。 九 重译顾名思义就是要透过几种语言的交棒翻译,十四世纪末的这个时候,除了像回教徒有到麦加朝圣之类的宗教理由,如马和的父亲跟祖父。再则便是为海商丰厚的利润所驱使的商人,任何人多懂得一种外国语,便多条出路。重译楼楼高三层,每层有厢房几十间,整层楼号称是有九十九个包间,同时可招待两千余人。这天入夜,灯火通明,各国客商各自入席,预定好的酒席是用小车一车车的推入各个厢房。 今天顶楼的十三间顶级厢房全被嘲鲜国世子包了下来,说是庆祝嘲鲜王后诞辰,世子李芳仁眼下正穿梭于各厢房间招呼来客,见过了占城王子,又刻意把安南国来人排在别的厢房,免得见面就打了起来。北方人的排在一间,吩咐店家是肉多上,鱼鲜就先免了。身边随侍的是嘲鲜国熟知汉文诗书的官吏,各人多不是首次见面,自然各寻各的熟识,杯觥交错,酒酣耳热起来。这时一位嘲鲜人走进,微对世子示意,李芳仁忙抱手致歉,随来人走进另一个在边上的包厢。进去时来人都已坐定,分三批人马,燕王府的道衍和尚跟马和,暹罗王子昭禄群膺带了个通事,嘲鲜参赞门下府事的安翊。这边不通汉语的只有暹罗王子,于是众人便谈了起来。 李芳仁开头道:『今天由小王作东,介绍大家认识认识。』跟着把道衍跟马和都介绍了一下,马和跟对方自然已是先碰过面,谈过了细节。道衍示意请暹罗王子先说说他的看法。昭禄群膺也不推辞,说道:『敝国与真腊国之间的争战已连绵好几代了,以往真腊的确国势强盛,不过现任国王昏庸无能,御下无方。这几次接连败在敝国手下,拿下“黄金吴哥“也只是近在眉睫的事情。只是不知燕王殿下对东西洋诸国情势的看法不知如何,还要请大师再说明一二。』暹罗历来崇信佛教,昭禄群膺也双手合十到鼻,以示恭敬之意。道衍微笑界面道:『燕王虽长期坐镇北平,手拥重兵以备蒙元,这些当然有赖圣上信赖,燕王虽是庶出,但蒙圣上亲口赞许最像他老人家。虽说这几年刀兵不兴,可燕王总是战战兢兢,随时砥砺所部麾下,不可一日松懈。说到这东西洋诸国,真腊跟暹罗俱系 列在祖训的不征之列,只要双方按时以贡,大明自然是希望你们好好相处,毕竟战事一起,杀伤生命有违佛家教诲。』昭禄群膺晓得这是场面话,说了等于没说,这重点是对方到底要什么? 此刻楼里上菜的伙计推进一车吃食来,陆续上桌摆盘起来,李芳仁首先举杯并祝贺在座诸位旅程一帆风顺,在座的。李芳仁说道:『我在此次来南京之前道经北平,倒是跟燕王又见上了一面。除开闲话家常外,他倒是提起了希望在北平府广推佛教,且口头托我看能否在东西洋这边找找有无合适的佛像,可为所用。』 昭禄群膺皱起眉头,仍然不知嘲鲜参和进此事到底系何意?东西洋诸国信仰佛教的所在多有,但提到佛像雕塑的作工精美程度,也未弊说得上胜过中国历代匠人许多,不知燕王舍近求远图的是甚么? 马和界面道:『敝人听说真腊国富有四海,曾一度统领了包含暹罗国大半国土,吴哥城建得是富丽堂皇,城中有金塔,各城门上有雕得称得上是鬼斧神工的五颗佛首。特别是东城门上的中间的佛首是金碧辉煌,不知王子对此有否耳闻?』(注一) 昭禄群膺心中翻起千层浪,暹罗的探子历经多年才探得真腊历代国主征战所得,一大部分俱是以黄金熔化藏在这颗佛首之中,平日便是以守门部队护着,他双手不由得紧握起拳来,但脸上不动声色,干笑数声说道:『这位兄弟说笑了,据本人所知,真腊国的佛像何止成千上万,其中多有信者还愿或在佛头上饰以金粉,该国的确是有此习惯。但若说这整尊佛首以黄金为之,肯定是无知之人所生谣言,那来那么多黄金呀。』 道衍与马和互望一眼,心想传闻果然是实,和尚笑瞇瞇的界面道:『王子说得极是,黄金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能带走。是也好,不是也罢。老僧倒是思索着这样四五百年供奉下来,其灵验处不是一般匠人所雕的像能匹敌的。另老僧得知于南北朝时期即已传入中国的佛牙,原本以为已经失落在当年战争之中,其实完好的保存在北平府西郊的一座辽人所建的宝塔中,若能将适合的佛像移至与佛牙一起供奉,定能昌弘我佛法,广增信众。』 昭禄群膺几乎要破口大骂,站起来走人了。但想到几次来大明以朝贡之名,行贸易之实,暹罗王只会要求大明可以让他每年多派几艘船来,因此这燕王可得罪不起,不如先应下来,而且佛首中藏黄金一事,自己是因缘际会方知,照理说应是只有现任真腊国王知道才对,不过到时我兵临城下兵荒马乱的,我先遣人将黄金扣下运走,神不知鬼不觉,不惧明人讨要。反正在这边不用先把话说死就是了,想到此地便露出笑容道:『这用兵期间,兵荒马乱,确是难以安排周到。到时小王多多留心便是。』道衍肃穆界面:『那贫僧就在这边代燕王谢过了,另这位马和也即将启程到吴哥城,到时节还请王子多关照一二。』马和立刻站起身来举杯致意,昭禄群膺无奈,也举杯跟这位名为拜访,实是监督的年轻人碰了一下杯,仰头干掉。李芳仁大笑道:『来来来,这桩美事就这么说定了,到时有小王帮得上的地方,请务必告知呀!』 酒过三巡后,马和起身取出了个弓袋跟箭袋,说道:『此次到得匆忙,这是在下在北平府购得的强弓,配上塞外燕翎的箭,可及百五十步远,权给王子做个见面礼,到得真腊时还请多多关照。』昭禄群膺眼中放出光来,忙将弓拿了出来,果然弓身光滑,保养的甚是不错,牛筋自然是新上的,系弦处的木头看得出来这弓是有些历史的,正要开口夸赞两句。外面进来两人,带着有些奇怪的声调说道:『这弓的来历贫僧却是略知一二!』 李芳仁酝道:『祖阿(注二),你这倭僧不请自来,闯我贵客晚宴,莫不是眼中看不起我嘲鲜国吗?』祖阿先对座上诸人合十做礼,眼光跟每个人都接触到点,礼数十成十,最后还跟道衍宣了个佛号,方界面道:『嘲鲜欲做小中华,举国上下皆提倡事大之道,彻底得很,敝国一向是佩服的要紧的,绝无不敬之意。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半点勉强不得!』李芳仁听这倭僧讲话夹枪带棒的,欲待发做,这时道衍说道:『祖阿,法相宗(注三)在中原立足不住,唐代之后就不甚了了。后来辗转东传,听说现在颇为室町幕府看重,这中间我看大和尚也出力不少。』祖阿眼中放出光来,回道:『玄奘法师的五种姓论乃是吸收天竺经典后的真知灼见,时至今日仍适用于我国。』倭国国内是有秽民这一个世代传承的下层阶级,人人皆可成佛的说法传播不开。 马和对李芳仁做一催促眼色,李芳仁咳了两声便让人安排祖阿也坐了下来,马和说道:『适才大师说了这弓您认得,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祖阿这人说来有趣,他已经是完成二次渡明的日本僧人,往西跨过大海,与中原的僧人往来,磨练自己的佛学知识,也算是一种留学镀金。祖阿同时也大剌剌地与大和朝廷的权贵人物往来,并频繁进出北山第,与足利义满互动深刻,两边讨好皆不得罪。 祖阿眼中闪过一丝哀伤的神色道:『诸位可曾听过蒙古东征日本一事?』此时距蒙古出兵日本已有一百二十年,在座的当然都不知其详情,也不知这倭僧如何突然提起二十几年前已经完全退回大漠的蒙古人。祖阿看众人茫然,也失去了细说的兴致,就大概讲了一下原本蒙古首次东征时,其弓箭的射程与强度上给当时的倭国军队很大的苦头吃,这弓看起来是当年元朝军队横扫天下时,大将所用的弓。马和道声受教了。李芳仁当下不满,心道就恶人会先告状?话锋一转,讲起嘲鲜隔海与对马岛及倭国的九州岛相望,临海一带的民众连年为倭寇侵扰,民不聊生,说到此对僧阿道:『室町幕府真的有能力治理贵国吗?连个海盗都无能弥平,真个是令不出京都!』僧阿脸一红,打个哈哈道:『两年前足利将军已将无能的九州岛探题(当时幕府派驻九州岛的最高行政军事长官的官职名)今川贞世免职,并责令新官将海盗扑灭,不过小股盗贼流窜那是每个国家避免不了的,您说是吗!』李芳仁嗤道:『平贼不见有功,伸手要东西却是毫不客气。贵国于洪武二十一年来的国书(注四)上便挑明了来索要大藏经,这佛门经典在敝国亦是穷一国之力才雕版完成,虽说弘扬佛法是好事一桩...』马和眼见这帐再算下去,场面越来越尴尬,便出来打了个圆场插话道:『大师此来是要?』祖阿赶紧趁势道:『主要是希望跟道衍师兄认识认识,往后要请教的地方也多得是。另外如燕王有所差遣,敝国上下绝对全力配合。』道衍呵呵一笑道:『贵国武士善战的威名那是如雷贯耳呀!今天借王子的光,结识远自海外来的朋友,往后要仰仗之处甚多,和尚不惜破戒以这一杯水酒来敬诸位!』说罢仰首一饮而尽,跟着各人开始各自交谈起来,毕竟大老远来就是要知道各国现在到底发生啥么事情,以供本国在上位者决策,众人你一杯我一盅,热闹非凡。 道衍对马和望了一眼,两人不动声色的走出房间,往下走了一层,悄悄的进了另一个小间,里面待着的赫然是琉球公主姑鲁妹,她静静的起身微蹲示意。 道衍大马金刀的坐下道:『燕王阁下让我来问你,你中山国何以胆大妄为,且系受何人指使在到南京的道上对李鸿渊大侠出手?』 姑鲁妹一咬唇回答:『小女子仅是仰慕神膺门武术,切磋而已!』 『如此说来,跟室町幕府的足利一族自然也是毫无干系的?』 『敝国自是大明臣属,倭国将军再怎么威名远播,跟琉球亦是毫无瓜葛。』姑鲁妹平静的答道。 道衍哈哈大笑,说道:『公主殿下,和尚也不来与你多聒噪。这样着,我燕王府有些事不方便直接处理,若你中山王府可代为办妥,你与足利家的这些破事,我们闭上一只眼也不是不行的。』 姑鲁妹脸色一寒:『你们大国就只会如此欺负我们小学吗?』 『阿弥陀佛,公主此言差矣!不过是相互协助,多交交朋友罢了,燕王虽功在社稷,也常训示我们得道者多助的道理。另我们王府的马护卫也算是公主的同窗旧识,得饶人处自然抬手轻轻放过。马护卫你说是嘛?』 马和自进来后一直保持缄默,这时只得顺势回答:『大师说得是。』姑鲁妹望向马和,不再作声。道衍亦不再多说,双手微合十作礼便跨步离去。 两人一时无语,过了半响,马和强笑道:『过一阵子我要到真腊办事,届时还需公主援手。』 姑鲁妹横眼望过:『你就这么笃定燕王会是下一任大明皇帝?』 『我马和既在燕王府办事,当然是以王爷的未来为最大考虑,他从未说过要争皇位一事,这事也不在我目下的考虑之中。此番到真腊国是要迎一近四百年的佛像,藩王禁止结交外国,这是礼部明定了的,在下不能公然结众前往。中山王府若能私下出手相助,马和永铭在心。』 姑鲁妹啐了一声,界面道:『我如何不知你们这些读书人在想甚么,反正不是燕王继位就是皇太孙,你马和马大公子文武双全,赌中了就是当朝重臣,赌输了不过是绕条远路,再去科考便是。我们这种化外小国可得罪不起你们大国的任何一个大官,更不用说燕王了,礼部随便来个申斥的文,我这号称中山公主的番邦女子便要吃不完兜着走,旁人就算了,你难道不知我的难处吗?』说到此处眼眶泛红,便流下泪来。马和走将过来,方欲出声安慰,姑鲁妹却就势一扑一靠,整个贴到怀中。此时无奈,又不能蛮横推开,只好双手微圈,被动消受这暖玉柔香盈怀,待得女子的体味近鼻入脑,这下子更推不开了。姑鲁妹模模糊糊地好像说奴家好生欢喜,马和这时动都不敢动。过了半晌,忽又伸手推开他,却冷冷道:『抱够了吗?我这异邦滋味如何?』马和一愣,心想妳自己挂上来的,乍悲乍喜还怒演的是那一出?姑鲁妹换上一张结冻的脸,冷冰冰的抛下句话:『真腊之行,奴家保你事成,只你将来飞黄腾达时,莫忘照看我小邦一二。』不待马和回应,径自飘然离去。佳人倏去,室中芳泽依旧回绕,这样子的若即若离弄得马和兀自发愣,登时不知痴了! 注一:出自真腊风土记原文,城郭篇:『...城门之上有大石佛头五,面向四方。中置其一,饰以金.....』今佛首仅存其四。此书作者为元人周达观,他于元成宗元贞元年(1295年)随使团到达吴哥城,在此停留约一年。 笔者在2003年造访当地时,暹粒机场里面装饰用的大型布条还以此书内页内容为主要视觉,元人随手为之的游记居然成为外国作为自身文明存在的证据,此诚与魏志倭人传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注二:日本僧人,永乐四年受命足利义满出使中国! 注三:以下录自维基百科繁中版,“以唐朝玄奘三藏为始,由其弟子窥基法师宏扬。玄奘三藏曾求经学于中印度那烂陀寺,亲学于戒贤论师,返回中国以后开设译场译经。由于窥基法师大弘法相唯识学于慈恩寺,故此派得名慈恩宗,窥基号称「百部论师」,注作甚多,所及亦广,门下更出慧沼,慧沼更传智周。自唐武宗毁佛之后,此宗传承断绝,仅有少数僧侣研习,经典大部份也散失,相应的释义也隔断。“ 注四:其實應該出自於“嘲鮮に諭するの書“,由大內義弘(守護大名,獨自與嘲鮮跟明朝進行貿易)署名,此文件於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送至嘲鮮。配合小说情节需要,提早了一年! 十 户部洪武三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钦奉圣旨: 说与户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户口不明白,俚教中书省置下天下户口的勘合文簿户帖,你每户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将他所管的应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写着他家人口多少,写得真着,与那百姓一个户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来了,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来做军,比到其间有司官吏隐藏了的,将那有司官吏处斩,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过拿来做军。钦此。(注一) 南京玄武湖在有明一代画为军事禁区,此时更名叫后湖。与南朝时作为皇家园林游憩的风景印象大是不同,周长为四十里,不到全盛时的三分之一的面积,一般老百姓是禁止进入的。在湖上的五个人造岛屿号称五洲,其中的长洲岛上建造了三十六间黄册库用来储藏了天下户口的黄册(原称户帖),后湖列为军管的目的就是要保护这些户籍税收数据。三十六间库房此时已用去二十五间,每十年一次的大造黄册的铁律就在洪武一代定了下来。(注二) 李鸿渊当然知道黄册库的存在,也知道这代表了是洪武皇帝清清楚楚的掌握了这五千多万人的大明天下的总生产力到到了巨细靡遗的层次,每户口数,所拥有的田地面积,所缴纳的田粮数。他登上岛后,依通知悄然进了其中一间库房,眼前黄册架前站着一位老人,他正抽出长一尺三寸,宽一尺二寸的黄色大方本努力看上去。老人的眼力已然看不清楚上面写的字,老人也不回头,开口道:『你来了,过来念这黄册的内容给我听听!』李鸿渊本待跪下见礼,老人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这位江南第一剑顺从的接过黄册,念了起来:『户林荣一嘉兴府嘉兴县零宿乡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户口计家五口,男子二口,成丁一口本身年三十九岁....民田地六亩三分五毫』(注三)老人原本看似昏浊样的两眼中渐渐放出光采,微微颤抖的手指伸出指向李鸿渊说道:『这就是我大明天下的根底吶!初起兵时就琢磨着要弄好这东西,这黄册库要紧的很,要紧的很。』李鸿渊停了下来应道:『陛下高瞻远瞩,这天下一丁一禾自然是明明白白的。』朱元璋哼了一声:『你也需要跟他们一样拍马屁哄我开心?你到处来来去去,也不在朝廷好好供职,调皮的很。你老实跟我说说,民间跟海外如何看我这个开国皇帝!』李鸿渊沉吟了半响,老人都囔道:『说就说,你怕啥?朕恕你无罪!』李鸿渊心想过去三十几年你想杀谁就立马剁成肉酱了,那怪得了我犹豫,不过这时不容他多思索,开口便道:『马上得天下,逐蒙古人回漠北。下马治天下,亲率六部,立为祖法。近几年又对新开垦农地永不起科,一般老百姓对您是爱戴的很,后世肯定是评为与盛唐并论的治世名君!』当过十几年朝臣的他,一开口便是改不掉的习惯! 朱元璋脸色看不出喜怒哀乐,又咳了起来,摆放黄册的木头架子的阴影处无声的出来了人,快手快脚地取来一个小杯子,要喂朱元璋,老人怒道:『这啥东西,难喝的紧!』那人低声答说是太医交代的。朱元璋挥挥手,那人又没入阴影之中。 停了半晌,老人彷佛打了个盹,又醒过来续道:『刚刚说到那里了,是了,嘿嘿,英明如唐太宗,中间却又来了个不世出的武则天,满打满算盛唐也没真过了三代。对了,你对老四怎么看?』李鸿渊心想,真是怕甚么来甚么,清了清喉咙说:『民间清议说是,燕王坐镇北平,功绩自在人心。御下有方,最有乃父之风,可惜是庶出(后世见到的太宗实录写的自然是窜改成为正室的马皇后所生)。近年听说诚心向佛,收敛性情,未尝不是大明百姓之福。』朱元璋瞇起眼道:『你倒也没忘记当官为民的初衷,比起那些只会表面争谥号,里子死要钱的读书人强多了,你很好。不过老四会向佛,嘿嘿,嘿嘿嘿!』说完慢慢起身,停了半晌。又说道:『朕有一事着你去办,你可愿意?』老人昏浊的眼中慢慢冒出光来,李鸿渊心中打了一个大突,这下如果拒绝大约要立马被剁成肉酱,只好先硬着头皮,躬身一揖,算是应了。李鸿渊又说道:『东方海上的倭国来传话...』只见老人收回目光,摆了摆手,充耳不闻的踱步出了黄册库,身后不知从那边冒出来的几个身影跟了上去。李鸿渊对其背影跪下磕了个头,心中暗念佐佐木兄这下子在下就帮不上忙了,同时又知道这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满手血腥却重建汉人帝国的一代英雄人物了。正思处,又一人从阴影处溜滑了出来,这次是穿太监衣服的,出来即口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若朕大去后,国中有乱,着李鸿渊依此旨意行事,钦此!』说罢捧过一剑并锦囊授予李鸿渊,又说:『此锦囊不到时刻不可开启,万望小心在意!』李鸿渊作揖:『草民明白!』 注一:此为洪武帝圣旨原文,大白话的很! 注二:到崇祯十五年(1642年)时,黄册库扩张到787间库房,收藏的黄册数量近两百万册,虽说明朝中期以后数据造假甚多,但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统计数据库无误! 注三:出自崇祯嘉兴县志实物图。 十一 洪武三十年七月,真腊遣使恭列昭平牙到达南京,在御前控诉暹罗侵凌,由于双方交恶引发战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毕进奉使往真腊暹罗确切调停双方,稳定当地局势。 九月风起,沿海一带俗称叫九降风,说的是其风势凛烈终日不停,航海事业便是靠着夏冬时的南北季风来进行。由于圣谕严切,急促间只得向龙江船厂申调原本是造给天策卫的战船转作调停使的座船,龙江提举司提举刘彬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这船一造好马上派上大用,一来一往刚好可以测试一些新增加的功能。怒的是本来赶完这艘船答应让船户们歇停一阵子,这下只好摆今年要造给其他单位的船挪上一挪,砍那么一砍了,可该砍谁的得大大伤点脑筋啰。 毕进前来接收时,刘彬不管他级别比自己高,双手一背,哼道:『毕大人,您这奉旨出巡可是威风的紧吶!可下官对天策卫的将士们这就没法子交代了,龙江船厂的船料也备得不够,要不给您看给礼部的大黄船减个两艘?』毕进刚满心欢喜看着这新造的四百料战船,想象高坐其上出巡四夷,端得是上国天使,风光无比。跟船厂这边就不想多生事端,硬着头皮应了先,刘彬一听大喜,便不再多做刁难! 九降风一吹起,毕进赶忙要求加快辎重武器饮水食料人员等准备速度,加上等待伙长到任带领人员训练操作等,不过月余,便择日在近午时涨潮后即刻出港。船离太仓港后,伙长往后舱将军柱旁一站,连针经也没看一下,便叫道:『单乙针,水打一更。』(注一)舵手转动舵牙调整舵叶的方向,跟着船工们也跟着动起来。阿贤跟李涧看着外表有些猥琐的伙长到海上后判若两人,颇有大将军指点天下的气概,全不似在陆地上的船员,懒恹恹的真有鱼离了水的窘样。待船向南平抵吴松江口后,伙长让转乙卯针,此时只觉得船偏向右一些。过一忽儿又听得伙长叫道:『张大帆!』只见一列船工们井然有序的肩背帆绳,吆和着口令顺顺的将卷起的主帆松放了下来,这一下船速便增快了,一更后便到南汇嘴,此刻即可远望处于吴淞江口左岸的卫所金沙卫了。 一日夜则为十更,船速等同步行速度时,亦可作为海上距离的计量单位,上述据中华书局出版之“两种海道针经“,但此说似尚无定论。 李鸿渊师徒三人应毕进之请,算是通事兼保镳,也一同前往。大师兄马和则是寻了个理由,说是要到真腊帮燕王府采买礼佛的物品,张着燕王的旗号,也从北平赶回来蹭了这艘船。李涧跟阿贤得偿所愿,一上船是兴奋无比,东摸摸,西碰碰,找老船工聊天。两个兴奋的家伙跟着伙长大声覆诵航行指示,又看着陆地上曾经听过的地名一个个如伙长手中的针经图示依序出现,如同寻宝的感觉一般,本来一直以为大明的天下其大无比,从海上或针经看起来也就是一大块陆地而已。不过这些兴奋持续没多久后阿贤先吐了,跟着是李涧也吐了,其实毕进等一班文人也躲在自己的舱房中大吐特吐,只是文人们死要脸皮,不愿窘样在旁人前现世。李鸿渊唤过两人教了如何调息,且运劲揉按了合谷、曲池跟足三里等穴位,年轻人适应的快,两人很快便又在船上跑上跑下玩得不亦乐乎。马和心中亦是兴奋无比,但需得撑着大师兄的门面,做好榜样,也跟师父一样负手在后,微笑着看着年轻的师弟们奔来跑去。 李鸿渊却是皱了皱眉头,晚上趁月明便开始让这两个新入门不久的徒弟加强习武,白天则协助船工干些活,打熬气力,让两人大呼吃不消。 入夜后的甲板上一个少年正在练剑,此时正当满月,海风吹拂,少年身形进退迅速,月光中一剑刺出,渐渐可看到两道剑光,煞是缤纷好看。旁边观看的正是李鸿渊师徒跟毕进的贴身随员。马和低声道:『二师弟天分着实不错,这套入门剑法当年弟子要到了半年之后才领悟到这程度。』李鸿颔首不语。 毕进道:『李兄,令徒进步神速,虽说在下不会武,但也看得出是名师出高徒,师父愿意手把手教还是大不同呀!』李鸿渊哂道:『毕兄,您这官当得是越来越油嘴滑舌,都陪您下西洋走这一遭了,莫非还有其他要指教的!』毕进呵呵笑道:『不敢!能得江南第一剑相伴出行,我可是大大长了面子。』李鸿渊道:『我二徒弟这还是花架子,好看不见得好使。嘿嘿,我看你的随身护卫是使刀的高手吧,要不给我徒弟指点指点!』毕进一摆手笑道:『左右无事,练练何妨!』 毕进这护卫是个世袭的百户叫杨盛,上辈是随开国皇帝打天下的,这次出访从天策卫借调过来。武将伴随到东西洋诸国出使的大臣,在几无大型战事的年代,遇上了海贼或在外国有武力的较劲的话,也是个有机会升官的美差。家中传下武艺是江湖中有些许流传的五虎断门刀,此刀法直进直退,勇猛迅捷,颇适合在战阵中杀敌致胜。听说要跟李鸿渊的弟子对阵,虽说心下忐忑,但身上扛着天策卫的招牌,脸上更是绝无怯战的表情,抽出钢刀也不打招呼,纵身上前便往李涧飞身扑去,毫不迟疑的劈头就是一刀。李涧初生之犊全然无惧,反倒见猎心喜的叫道:『来得好!』以快打快,长剑由左往右疾刺,奇准的点在刀身中间,钢刀荡了开去,杨盛没见过这种剑招,怪叫一声,猛收刀借力侧滚,翻身落到甲板上。李涧此时飞身连刺,双方便你来我往打得热闹非凡。十几回合后,李涧内力运转不济,架不住钢刀猛力连劈,侧身退让时屁股挨了一脚,滚过一边,还没站起来时,脸上凉飕飕的贴着一柄钢刀,只听得杨盛僵硬脸上挂着一丝几乎看不到的微笑道:『小子,你这下要为国捐躯了!』毕进斥道:『杨百户不得无礼!』双方收起刀剑,杨盛朝李鸿渊抱拳直声道:『贵门剑法果然高明,这位小哥年纪轻轻,已经可以跟我对阵十几个回合,在下若不是忝在痴长数十岁,怕是要输在这剑法之下了。再过一阵子历练,小哥在天策卫要干个旗官也尽行了。』李鸿渊笑笑摆手道:『杨兄只出了五分力给劣徒喂招,承情承情。劣徒习武不久,见笑见笑。』 师徒回到舱内后,李鸿渊严肃发话道:『咱们神膺门武功的长项为何?』马和是大师兄,一直是个好样板,先行答道:『长剑生花,惟快不破!』李鸿渊问道:『如果对手比你更快,却奈如何?』马和不假思索道:『击敌中流,想法子创造对手的破绽。』李鸿渊点头,目光看向李涧,李涧抓抓额头回道:『大师兄说得极是,不过刀剑往来,中间实在没时间再想太多。』李鸿渊神色俨然道:『本门既然要在快一字上做文章,自然是身心合一为前提,你体内天羽真气运转尚不流畅,无法久战,这是急不得的。然对敌无他,多练就是。杨百户是有实战经验的,此番一起出行,多跟他练练,不是坏事,阿贤你也不要只会说一嘴功夫,好好跟着练。』二人一起俯首称是。跟着让三个徒弟都打坐调息,再对天羽真气的运行诀窍及应用时机详加剖析,马和温故知新心领神会,这趟南下边行边练,获益最多。 隔天晚上李涧又缠着杨盛要求对练,杨盛看在自己上官的面子上不好拒绝,对神膺门的剑法也颇为佩服,又跟李涧阿贤再练了起来。李涧经师父一番调教后,真气与剑招配合的益发流畅凝实,乒乒乓乓跟杨盛打了个旗鼓相当,阿贤也鼓起勇气跟杨盛对招了几回合,磨练磨练临阵经验。 杨百户见两人认真客气,便又讲了些之前他在军阵中的些经验谈,阿贤对剑法的兴趣一般,可对布阵行军训练大感兴趣,就缠着杨盛东问西问。杨盛在船上左右无事,便从如何训练兵士耳目,听看旗号前进后退讲起,如何只听金鼓,如何只看旗帜,从而习练阵法到让将领可使兵如臂使指。阿贤嘟囊说我以为只要常胜大将军长枪一指、大刀一挥,军士就冲向前去,敌军就要兵败如倒。杨盛笑说如果这样简单,那平常还要练啥兵呀!马和在一旁则是连连点头,说这便似武功的基本步法了,步法没练到熟稔于心,如何上阵对敌。杨盛见阿贤聪慧,便说我身上带有本自家前人留下的六韬兵法书,可借于途中观看,阿贤大喜,隔日起还真格儿的读了起来。 阿贤待杨盛走了开去,对李涧埋怨道:『大哥,你跟大师兄都天资聪颖,学起拳剑都奇快无比,我拍马也追不上你们了。』李涧皱眉回道:『叫我二师兄,别乱了套的乱叫一通。』马和咳了两声,厚起脸皮问道:『二师弟,你昨晚接杨百户第一刀的招式叫甚么?』李涧奇道:『这招叫仁者有敌,大师兄没练过吗?』马和脸一红,尴尬的回道:『师兄没似你们这般幸运,一直随侍在师父身边,公务繁忙呀!』阿贤急忙道:『还有呢!义者早寡,礼者恒缺,智者必失,信者终偏。嘿嘿嘿,这套路叫五德非德,我背了好几天才把这些拗口的招式记下来的,厉害吧!』跟着使动长剑,一招一式的比划出来。马和看了这演示虽然拙劣,心下却佩服不已,师父这自创的剑招,另辟蹊径,是真正为神膺门走出了另一条道路吶。停了一回儿,轮流看向李涧跟阿贤。李涧回道:『大师兄,您别看我啊!这跟一般的剑法名称大是不同,没有啥大江大海开天辟地劈神杀鬼啥的,我们还指望您来解这谜题呢!』马和又再想了下这些招式名字,师父这是对儒家理念大有意见吧!又跟着拔剑与阿贤过了几招,随口指点一下两个刚入门的师弟,像是遇到杨盛这种曾经战阵的老手,如何观察学习对方的优点,另如何发挥本门武功的强项。 马和这次回北平时跟燕王回禀了南京这边的状况,由于并未超出之前王府谋士们的预想太多,朱棣未多说些甚么,议事完后马和跟道衍被留了下来。燕王问了跟倭寇和琉球人动手的始末,听到李鸿渊因而受伤一事,目光连动,似是大感意外。最后问李鸿渊有无提到燕王府,这倒没啥好隐瞒的,也根本没谈到这段。马和顺口称赞了下朝鲜的李芳仁,配合度很高,对希望取得长年受祭拜的佛像一事,很是愿意出钱出力。朱棣不语,沉吟了半晌,道衍插话说了:『令师武艺高强,在行人司时与海外诸国多所往来,现在虽然不在朝中,但影响力还是在的。皇太孙目前所用之人大多是未经世事的儒者,一旦今上大行,恐怕诸事难以逆料。和尚听说那方孝儒大肆鼓吹回复到周朝之井田制度,荒唐到了极点!大明这天下恐怕不乱都不行了。』朱棣寻思了会,说道:『咱们行得正,自然不怕人指指点点,俗语说得好,得道多助嘛!』他顿了一下,又对马和说道:『我朝目前说得上是兵强马壮,除了还须重兵以备塞外诸部落外,也不妨多跟东西洋诸国往来。令师旧日在朝时功绩颇着,在父皇面前是说得上话的,就是不知道他肯否帮孤出声一二。』马和没啥把握,小心的回道:『这次到南京再多跟师父讲讲您的治国理念,看看状况。』末后道衍交代了在到真腊迎佛像一事要紧的很,让马和尽快执行。 马和此刻心下又更纠结,让李涧跟阿贤自行再练,收回思绪后回到自己舱中合衣躺下,一方面是没得学到师父新创的剑招,失望自然不消说的,另则是师父对燕王一直不置可否,而自己却在燕王府供职,弄个不好岂不是两边不是人了吗?左右睡不着,便又起身到了李鸿渊舱口,小声问道:『师父您睡下了吗?』李鸿渊答道:『是和儿吗?进来吧!』马和跟李鸿渊1五一十的说了自己耽忧的心事,李鸿渊望着这大弟子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特别是如果牵涉到皇家的家务事,这便是师父的立场。大明起于江南,建国方三十年,虽说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维稳还是重中之重吧!你既已投入燕王府中,当然得尽心辅佐,将来须慎戒违法为恶,必要时当得知所进退。』说道此处时声色俱厉。李鸿渊看着这身材长得十分高大的徒儿又谆谆道:『我辈侠者,挟技可来去朝廷,进退存于一心,我神膺门人尤须谨记在心。』马和还没看过师父上火说话过,忙躬身应是。李鸿渊见徒弟惶恐,转念一思缓下来道:『这次在福州遇险,为师心中颇有感慨,又再次大海乘船,有感天大地大,前人所思不免有妄,创了五德非德的剑招,不若授予你了,免得让你小子觉得师父偏心。』李鸿渊别出心裁,创出了五德非德的剑招,但还是脱胎于神膺门原本的脉络,当下以指做剑,连说带比,过了小半个时辰,只教得马和连连抓腮,单看两个师弟比划,不知其中窍门,当然是天差地远。不过李鸿渊只讲武学,对儒家的看法却是略过没提,马和得练新招,也不再拘泥于彼,跪安过师父后便冲上甲板抓两个小师弟练手去着! 一路练剑的练剑,毕进与李鸿渊自去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东西洋各国内部概况。据老伙长讲,这时节就怕遇上台风,若运气好的话,不到十五日便可抵达占城国的新港城。一路风顺浪小,除了在广州暂停稍事补给外,便跟着开船赶到了占城国的新州港(今越南归仁港)才停下让众人上岸。新州港李涧跟阿贤跟通事说了便将舍杨该给的玉佩信物拿了出来,通事大是讶异,上岸立马透过熟识的牙行联络去了。舍杨该果然隔天下午便风尘仆仆的从占城赶到,四人一起大叫一声扑上去拥在一起,虽说在南京时相处时日不常,但说到海外的朋友对李涧阿贤而言舍杨该还是占了天字第一号,二人禀过师傅跟毕进后,便随了舍杨该到新州港附近逛去,马和此次低调出行,不便再公开与外国贵人往来,便推说抓时间多多跟师父请教剑法,就没跟过去。 这新州港是占城国对外第一大港,此时港内停满了大大小小近百艘帆船,自古以来阿拉伯人东来贸易的商船跟汉人南下的船只有些便在此相遇,谈得好的直接以物易物的,当然也可收取波斯金币或中国铜钱抵物所值。由于使船只在此地停留三日,无法去太远的地方,舍杨该寻思道附近可让大老远来的朋友看的也就只有那双子塔庙了。 这双子塔建造于北宋熙宁年间,遮莫在近三百多年前,主要祭拜占族信奉的湿婆神,塔系红砖迭造,高约六丈多高,舍杨该劈头就对两人介绍道说这双子塔跟南京的聚宝门约莫一样高度,阿贤呵呵笑说兄弟是瞧你来的,你们家庙大庙小门宽门窄不是重点,舍杨该心下感动,略略尴尬的称是。不过还是领头在前带着两人把双子塔周围前后走了个遍。阿贤眼尖,看到塔边有些雕像有些新,就问起因由。 舍杨该黯然说道:『大概将近两百年前吧,我占城国势不振,一度为真腊国征服,成为其属国。当年兵荒马乱的,有些神像雕工好的便被乱兵砍下取走,你看到的新像便是后来补上去的。』 『这雕像还可以卖钱啊?』 『真腊人开国时也是信奉婆罗门教的,他们每任新国王上任,也耗费人力物力建了许多宗庙,放在甚么个地方显摆显摆也是挺平常的。』 李涧见这话题有些严肃,便插话问说看完了双子塔后去那边,舍杨该精神一振说道:『你们大老远来自然要看点特别的!』说罢命人牵过马匹,一马在先就往海滨奔去。不到半个时辰众人来到海边一座小庄园,这边原来是舍杨该的私产,众人在面对海边地一栋木屋里坐下,这屋子的墙原是折迭可收起,此刻阵阵海风吹来,煞是清爽。仆人送上切开的椰子,刚在大太阳底下纵马奔驰过来,这椰子长时间泡在海水中,一喝果然透心凉。三人又聊了些,便听得音乐声袅袅响起,一个个年轻的女舞者平张双手,五指掌尖尖地翘起,掌心朝前,微曲双膝小步交错迈前,如行云流水般的进到三人面前列队舞了起来,李涧跟阿贤目瞪口呆,看着这些皮肤稍黑、轮廓深于汉人的年轻女孩,微笑着边跳边左右摇动下巴,媚眼连连,玉乳随之摇晃不已,脸红红的不由得吞了口口水。舍杨该看着两人应是未经人事的反应,捧腹大笑不已。跟着灵机一动,便唤人取过酒来,三人边饮酒边天南地北的聊着,李涧跟阿贤从几个月前的酒楼小厮,到如今在海外与异国王子同席聆听歌舞,几杯黄汤下肚,更觉人生变换不已,对前景充满了想象。放松心情后的两人,胆子不由得大了起来。初到外国境内的第一个晚上,模模糊糊的便由着舍杨该的占城女舞者将之从少年变成了男人! 隔日起身,女子早已杏然不见,李涧跟阿贤皆有些怅然。洗漱出门,有些尴尬的见了舍杨该,这占城王子没当回事的说道:『我们南方国家的人早婚,女子有十岁就出阁的,我在你们的年龄时就有第一个儿子了,没啥好尴尬的。』 舍杨该已经知道此番大明遣使往吴哥城是为了调停真腊与暹罗之间的战事,又说道:『真腊国势衰弱,这几十年来也无力再做任何大型庙宇的建设,更派不出军队来侵袭我占城国。反而暹罗近年来军威日盛,踏遍周边国家,跟蒲甘(今之缅甸)也多次交战,大明天子能派人来调停,让暹罗消停消停,那是最好了。』说罢又把玉佩交给李涧,说道若是需要帮忙,可持此玉佩到吴哥城东门大街上的某某商铺找其执事,太大的事帮不了,调个几十个人或些许黄金还是做得到的。李涧跟阿贤心下感动,跟舍杨该抱了抱道别,便上马回新城港跟李鸿渊会合。两人见到师父时神色不自然到了极点,马和约莫猜到是怎么回事,在一旁大笑起来,李鸿渊不置可否,只是连瞪了好几眼。 舍杨该跟神膺门众弟子的几番往来,也在数年后的大事件中得到极大的帮助。(注二) 注一:明代航海罗盘上以天干、地支及八卦来标注24方位,子为正北,午为正南。 注二:舍杨该与其祖父占八的赖玩的抱大腿策略在永乐四年得到实现。依殊域周咨录卷之七占城条:该年以安南权臣杀前王之子为由,明发大兵灭安南国,置郡县,同时敕广东督指挥司由海道另以千户领兵六百与占城军合流为偏军,猛攻安南之南境,占城亦得尽复其失地。 十二 船出新州港两日后到真蒲,之后转坤申针,到昆仑洋这边寻觅往真腊国的湄公河口。海岸边小港遍布,只有第四港水深可入大船,放眼望去修藤古木,黄沙白苇,仓卒间不易辨认。幸好老伙长经验丰富,寻得入口后,大船调整风帆上溯直到查南,到此地后河水转浅,便换乘数艘小舟续往上游。 这天一行人到达在淡洋(洞里萨湖)南岸的一个村落歇息,村名佛村,还真的有座上部座佛教的寺院在这,真腊国官方在此也设有邮亭可供歇脚,但人数太多挤不下,李涧跟阿贤跟毕进的幕僚便被安排到村长家中过夜。村长见是大明来人,便紧急派人到吴哥城报讯,一干人众依例在此等候许可再行出发到王城。 真腊人的一般穿着真的是袒露上半身,下半身打一块大布,赤足行走,男女皆同。由于在船上时毕进的幕僚已经跟大家都交代过,所以除了一开始有些碍眼外,过个两天后也就视而不见,没啥稀奇的了。村长有个官衔,当地话叫买节,阿贤嘴巴最甜,学真腊语最快,跟村长一对子女混熟后,便跟着到附近河中去沐浴泡水,很快融入当地人中,李涧个性随和,便让阿贤拉着一起到处去抓鱼掏螃蟹。 村长的儿子叫巴宫,意思是虾子,起先阿贤以为这就是他的本名,后来问过通事后才知道当地人都有绰号。过两三天后,巴宫神神秘秘的找了两人出去,比手划脚了半天之后,阿贤脸色有些变白,原来巴宫提议是要去偷鳄鱼蛋,当地只要不太懦弱的人都会趁母鳄鱼出去猎食时,进鳄鱼巢去搬回来打打牙祭!两人商量一下后,决定不能拒绝新朋友的好意,带上佩剑,背着李鸿渊便要跟巴宫出村去,三人走到村口,只见巴寰站在树下微笑的等着三人,阿贤登时脸红了起来,傻傻的用真腊语问:『??????????』意思是一起吗?巴寰目光流转,低头遮口一笑,回说:『一起!』李涧跟巴宫搭起肩膀,嘿嘿嘿的看着两人大声齐道:『一起。』阿贤突然觉的勇气倍增,啥捞什子鳄鱼的,虽千万只吾往矣,老子何惧之有? 鳄鱼巢自然不会离河边太远,四人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来到一处河水缓慢的区段,巴宫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干这档子事的,他选定了一个小土丘望向河滨的一块沼泽地,中间有一块黑灰色突起的地方,似乎是个大土堆,上面野兽用干树枝跟草乱堆起来的,巴宫打手势叫他们望向靠土堆东侧,李建定睛望去才看清楚那边趴着只一丈多长的大鳄鱼,由于牠一动也不动,没仔细看得话,还真的周遭环境的颜色不好分别。过了一会儿,母鳄鱼逐步迈向河中,远远地游了开去,巴宫嘿嘿一声轻笑,朝两人点头,四人便蹑手蹑脚的走近鳄鱼巢。 这时从上游下来几艘船,载的该是前来迎接大明来使的真腊官员,船上还带了乐工数人,由于已接近佛村,便奏起当地的音乐来,想是知会村子并对大明使节表达欢迎尊重之意!这厢船过时,巴宫四人正好完成偷蛋行动,准备要撤退回村大快朵颐时,突然呼噜噜的野兽声传来,巴宫大惊,忙招呼了众人快手快脚的攀上旁边一个两三丈高的小土丘,四人上去后定睛往下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鳄鱼巢旁回来了五六只大鳄鱼,三两下子便把他们困在土丘上。显然原本在河中待机猎食的鳄鱼群们被经过的几艘船惊扰,给赶了上岸回来,鳄鱼发出警告恐吓声时并不须要特别张嘴,但听得从鳄鱼群身上传来呼噜噜的声响大作,巴宫脸色苍白,李涧也愣着,只有阿贤故作镇定,因为巴寰已经把自己半挂在他身上。阿贤一手抱住巴寰,喃喃念道:『这下子十面埋伏,鳄鱼大阵可就要生吃西楚霸王,我的真腊虞姬咱们来世再续前缘了。』巴宫兄妹自然不知阿贤在念些甚么,这时其中一只大鳄迈步往小丘张大口,做势似乎要冲上来,看着鳄鱼凶狠,张着大大尖尖的牙齿,巴寰跟阿贤互抱大叫,李涧喝道:『闭嘴,这鳄鱼腿短,上不来的。』只见鳄鱼往上攀一下便又闭嘴滑了下去,众人同时放心地拍拍心口。李涧掏出枚洪武通宝,便甩手望其中一只头上射去,只听得咚一声闷响,好似帮鳄鱼搔痒一般毫无效果。阿贤比了比自己的眼睛,李涧会意,甩手又是一枚,击中鳄鱼眼睛,这大鳄吃痛闭上了眼,阿贤叫声再来,李涧这下打出心得来,一枚枚朝鳄鱼的眼睛设去,由于李涧内力不强,无法造成大伤,但这头鳄鱼还是禁不起这样骚扰,一甩头走了开去。巴宫大叫一声,率先从包围圈中冲出,四人不顾方向直奔出百丈开外才敢回头,见鳄鱼并未追来,彼此互亏糗样,相对呵呵大笑。由于天气炎热,巴宫提议找了阴凉处的树丛躺下休息一番,然后不知从那边弄来两颗椰子,抽出背后的佩刀,他麻利的挖开椰子上的天然孔窍,示范给李涧两人看如何不打破椰子也可喝到椰子水,阿贤正在啧啧称奇时,忽听得远处有马蹄声直奔此处而来,巴宫打了手势,适意众人先藏起身来,李涧跟阿贤乖觉得跟着躲到了树丛后。 李涧跟阿贤从树枝缝望去,并骑驰来的两个骑士一人居然是在南京见过一面的昭禄羣膺,另一人赫然是佛村的通事薛生,跟随的还有两名暹罗武士。这两人居然会在此碰面真是奇哉怪也,他们靠近树荫后下马用暹罗语谈了起来,巴宫睁大双眼,竖起了耳朵,但见他越听呼吸越是粗重起来,阿贤忙按了按巴宫肩头,且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冲动。只见得薛生开始打躬作揖,然后昭禄群鹰丢过来一包物事,薛生大喜过望,腰都快弯到九十度了。这两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昭禄羣膺又叽哩咕噜说了一会儿后,上马驰去后,薛生望空喃喃自语后,也打马往村里回去。 李涧跟阿贤不用找另一个通事来大概也猜得到薛生干得不是啥好事,薛生虽是华人面孔,但祖上到真腊定居已经是前元的事了,除尚通汉语外,服装外表看起来便是活跳跳的真腊人,也难怪巴宫额上青筋浮起,整个人就要爆开来,但暹罗武士在前,硬生生忍了下来。等到四人奔回村内,村里的人们正在进行迎大明使的仪式,这边虽不像朝鲜还有形诸文字的“迎宾仪轨“(注一)来规范诸般礼仪的行进细节,但这一行总是高官出巡,前面有两匹大象开道,持长矛的护卫队,两支金柄的遮阳伞,真腊贵人所坐的轿其实是根长木头,两端翘起,刻有花样,遍贴金箔,阳光下闪亮闪亮的。中间悬挂有一块大布,整个看似可移动的吊床,由两个轿夫抬着走,长途坐这种轿瞧着不会太舒服。此次来迎的据村长说是真腊国的国库长,负责国内税收,是位实权人物,不过一样是上身赤膊,腰间打条大疎花布,肚子大大的突出,显得油水丰厚的样子。这厢村长将国库长迎进邮亭,宾主双方行礼如仪,互赠见面礼品,透过薛生跟毕进交谈,一步一步的完成仪式。巴宫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远远的望着薛生穿梭在双方高官间,着急着如何找到自己父亲跟他说明状况。李涧跟阿贤自然也要跟师父报告一下尚未到真腊王城,便已有暹罗人的权贵出现,这只证明了暹罗军队或者就离吴哥城不远了。万一双方先打将起来,兵荒马乱的,毕进要调停双方可没那么容易了。 阿贤抽空钻进去跟自家师父小声说了状况,李鸿渊脸色变凝重,让阿贤不要慌张,先不动声色的将迎使仪式完成。夕阳西下,双方也各自退下休息后,毕进过来了解下状况便直接让杨盛将薛生一把抓了过来,薛生倒也不是啥硬骨头,杨盛作势拔刀威吓后,便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道的全交代出来了。原来过去暹罗进军都是从西方沿王道(真腊国内的道路通称,其国势强盛时西通彼时暹罗,北至今天的清迈,东边可至越南南部)一路过来,这次为收突击之效,另遣一军绕道淡洋南岸先期伏行,打算趁真腊军出城迎击时,趁吴哥城空虚,乘船直攻王城来个擒贼先擒王。薛生久居佛村,知道附近村落民船状况,先期跟渔民约好要雇船过湖,由于百姓手边普遍没有太多银钱,买卖往来多是以物易物,只有金银或大明铜钱好使些,渔民见钱当然眼开,薛生说是弄个上百艘小船,载上五百暹罗精兵择时过湖也不是啥难事。 毕进皱眉看着薛生问道:『这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薛生跪着抗声回道:『禀大人,小民已经几代人住在这吴哥城附近,做这通事的营生也就是填个温饱,那些个真腊贵人们过去也没真拿我们当回事,基本上看待我们还是当成外国人。最近这十几年洪武爷时不时派使臣过来,我们才又被拉出来重视,您说我们不趁时机好,能赚一点是一点呀。这几年真腊的军队频吃败仗,看来这真腊国就快要被暹罗军队整个拿下来了。』李鸿渊问道:『没想过回大明?』薛生哀怨道:『海南老家早就没有了,回去靠啥生活?住在这佛村湖畔就算遇到荒年,湖里随便还是捞得到鱼,至少饿不死。』毕进与李鸿渊对望一眼,便示意杨盛将人带走。 毕进没料到自己尚未到达吴哥城便遇上了这事,连忙向李鸿渊求教起来,由于此事颇棘手,两人商议后决定分头行事,毕进继续前往吴哥城见真腊国王,宣读洪武皇帝的意旨还是必要的,另外要看一下真腊的军队状况,如若是不堪一击,大明这调停使可就有点玄乎了。马和与阿贤陪同毕进往续往吴哥城去,另李鸿渊带着李涧及两名通事,往西去拦昭禄羣膺的军队,看能否争取到一些时间。 注一:有兴趣者可参看(韩)韩永愚着,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朝鲜王朝仪轨一书之18页,迎接明朝使臣的相关仪轨一节。 十三 话说李鸿渊带着徒弟李涧跟两个通事,一个通暹罗语另一个通汉语,由于此时尚无真正的国际语言,重译(接龙式翻译)是一般做法。火速赶往真腊跟暹罗边界去拦住昭禄羣膺的部队,四骑前后冲出,匆匆忙上路去。第二日便远远见到了暹罗军队的扎营地,营门口的守卫见是明人服饰,不好拦阻,忙连报了上去,跟着迎入军帐之中。 昭禄羣膺跟李鸿渊虽是旧识了,但自己行程被识破,脸色极度阴沉,但仍维持好礼数,双掌置胸前合十作礼,依暹罗习惯,这代表了双方的地位平等。双方在帐中分宾主坐下,李鸿渊开场也不叙旧,道:『大明调停使毕进毕大人奉洪武皇帝之命,已率护卫军进驻吴哥城。听说将军也在左近,特遣在下前来相迎。』昭禄羣膺一听,脸色转黑:『毕大人远来辛苦,下官只是狩猎不慎迷途到此,有幸能见到毕大人,何等幸运。』 李鸿渊微微一笑:『不知将军此番可有猎到自己想要的,是飞禽还是走兽?战象百头,五千多人的阵仗,这是足以取人国都的灭国行动呀!想一路以来必是多有所获?』 『嘿嘿嘿,我们暹罗小学,胃口不是那么特大,有些小小收获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昭禄羣膺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李鸿渊一拍大腿,击节赞道:『这话说得极是!像我大明用兵蒙古,一次出兵便是二十几万人马,光是喂饱这些将士,一次就要宰杀几千头牛羊,真正耗费钱粮而已。正所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正俯首笔记的通事抬起头来,李鸿渊会心一笑:『老子的原话不容易翻译吧!就说军队随便动用,易杀伤无辜平民好了。』通事们依言译了。 昭禄羣膺哼了一声,身旁站着的几位领军的将领,一直听着两边不着边际的对话,心下不愤,到顶头上司哼声出来,其中一位年轻将领大声说了几句话。原来这位便是昭禄羣膺的儿子,意思是说北方沙漠那么遥远的事情,我们南方国家不是很了解。两百多年前蒙古人也到过安南真腊这一带,结果在爪哇吃了个大败仗。大明的军士可以击败横扫天下的蒙古骑兵想必是厉害的紧,今日小将可否见识见识一下。李鸿渊听通事译过后,对李涧低声说了几句。李涧还傻傻的看着师父在这种场合上谈笑自若,听罢交代挺胸猛点头。 昭禄羣膺哈哈一笑道:『刀剑无眼,伤了贵客我可承担不起,不若比比拳脚?』李鸿渊接口:『将军说得是,令公子跟小徒练手,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双方一放对,也不搭话。只见得这位暹罗小将赤足短袴,裸着上身,大迈步奔过来,单足一点高高跃起,右肘高举下击,直攻对手的头顶百汇穴,这在暹罗拳术中有个名堂叫剁肘。但一般剁肘不会高举过头,不过这位小将显然不拘泥于成法,出招活泼,搏击经验丰富。李涧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动手,后退弓步,一个霸王举鼎挡住对方肘攻,暹罗拳本就长在肘攻膝撞,他双手一圈,搂住李涧头颈后右膝连连快撞,李涧一慌,双掌一下一前连挡连击,急切间内力发不出来。习练暹罗拳的拳手每日需击打身体各部位来强化抗击打的能力,李涧毕竟练武不久,出掌打到对方身上一点效果也没有。正慌乱间,只听得李鸿渊的声音钻进耳洞来『气出丹田,走手少阳经,劲传关冲穴。』这是平常已经习练惯的,心念一起,内力发将出来,双手上撑冲开了对方的熊抱,转身一甩掌劈出正中这暹罗小将的胸口,他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登时上身后倒连退数步。定住身形后,喉头一甜便要吐出一口热血,他跟人对战无数,还没遇过这种情形,这掌还好未打中要穴,强吸口气将之压了下去。这时李涧回过神来,贴身近战既是对方的拿手好戏,于是催动神膺步,竖双指作剑,快进快出,不让对方近身。暹罗小将看不清李涧的攻击方向,双手曲肘护头,俯身连连后退躲闪,他油亮光滑的上身被如下雨般的剑招接连戳中,跟全身长了红斑似的。昭禄羣膺脸上更黑,喊了声住手,不掩怒色的对李鸿渊说道:『令高足这样不知是剑法还是拳法的武术真是看都没看过,佩服佩服!』 『我们唐人(东西洋对汉人的一般通称)有句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灵巧变化,依对手且因地制宜,有何不可。将军,这武也比了,要不您这是随我到吴哥城见见毕大人?』 昭禄羣膺心想你当我傻了,说道:『本将军打猎也打够了,颇有所获,国中尚有诸事待办,这就要启程回国了,毕大人处就麻烦先生捎上句话,得空时不妨到大城(地名,即今泰国之阿瑜陀耶)来作客,毕竟来这一趟也不容易,也让本将尽一下地主之谊。』 话说李鸿渊师徒起身告辞,走出了暹罗军帐篷,李涧兴奋道那天自己才能像师父这样侃侃而谈,在对方军帐中,毫不畏惧于其威势,李鸿渊笑笑说这只是披了大明朝的虎皮,暹人要真的一拥而上,咱们身在虎口之中,还是得让人砍成肉酱喂狗,一般文人若养气不足,遇上这种转眼血腥的场面还真是要遭。李涧悚然,想想毕进算是知人善任,委师父走这一趟。 昭禄羣膺的探子却是已经抄小路前往吴哥城刺探大明是否真派有军队到了真腊,由于真腊一度领有暹罗大部分领土,暹罗人中通两国语言,可扮成真腊人的还挺平常的,吴哥城中本来也就有长年放有探子。事实上这些细作平常都是以小商店作为掩护,暹罗妇女在刺绣缝补这些细致女工上胜过真腊妇女多多,因此吴哥城中的布料缝补小铺多是暹罗人经营。(注一) 阿贤与马和这厢则跟着毕进一行准备隔两日乘船往吴哥城去。这天下午阿贤跟巴宫兄妹左右无事,便又到村外河边去泡澡。由于真腊天气炎热,每天泡澡是例行公事,而且一家子男女共浴是很自然的。众人开开心心的洗完澡后,一上岸才发现有队暹罗兵正张弓箭上弦,恶狠狠的看着他们,村长脸色发白,领头的暹罗军官色瞇瞇的望着巴寰说了几句话,村长两眼无神的跟薛生交谈几句便点了点头,几个佛村妇女便被嘻嘻笑的暹罗兵拉走了,阿贤这时只恨自己这段时间没像李涧一样拚命习武,只会耍嘴皮子,阿贤握紧自己的双拳看着巴寰被暹罗兵带走。 阿贤冲回村里,带上长剑,本想叫上大师兄,转念一想,师父出门办事只带上李涧,自己跟大师兄又不是真的那么熟,怕被马和嫌弃,便拉上薛生去要追赶暹罗兵。薛生脸色发白,待要说不去,但阿贤瞪眼一拔剑搁在他脖子上,他只好领路往西跟上暹罗兵的足迹前去。一路上闷着头直走,薛生的身材虽然高大些,无奈从未曾打熬身体,几次想偷偷跑回佛村去都给阿贤发觉且打了几顿,阿贤此时眼中血丝泛红,恨恨地对薛生道:『要不是你这家伙勾结暹罗人,巴寰妹子怎么会倒霉到让暹罗兵给绑了去?』薛生心下有愧且无言以对,且看着阿贤一贯嘻嘻笑的表情再也没有出现,脸色愈发阴沉,心下忐忑,不敢再东拉西扯,阿贤要他办什么,就快手快脚地招呼好。两人在靠近暹罗边境的小镇过夜,隔天买了两匹马,奔驰上一日且使了些铜钱问过路人后,终于发现带走巴寰的暹罗兵踪迹。 另外毕进这边队伍要出发时,马和左近找不到阿贤,心想这小师弟玩心未免太重,找机会得说他说,此时只好吩咐村长待阿贤回来后,找人领他到吴哥城来。村长嗫嚅的连连应是,完全不敢提阿贤去救人的事。 毕进此次从天策卫借调过来的也不一百多人,加上分兵看顾无法上溯到洞里萨湖的战船,真要在战场上有威摄力,那是海战跟陆战皆没把握的。佛村快马送到王城的暹罗军入侵的警讯自然早已到了国王手中,听说国王正在斗象台点兵,毕进一行人一路行来,众人无心欣赏吴哥城池的雄伟壮丽。国库长的金伞在前开道,匆匆过护城河从南门入,穿过城中民居道路,路旁空地处尽是撤入城中的平头百姓,人们皆是眉头深锁,想必暹罗军队入侵的消息已经在民间传开。望见大明调停使的队伍,此时民众已然得知是大明来人与双方说和,此刻看过来的眼神俱是期望满满。马和心下发酸,不由得想起当年明兵攻入云南大理城,那段兵荒马乱的往事。 杨盛瞄了守在城门口的兵士几眼,外表看来尚称精神,脸上依旧毫无表情的策马到道中回首看向这次自己带来的大明精锐天策卫,虽然人数不多,且历经海途河道劳顿,但是精神抖擞,盔甲齐备,看起来就是支常胜军。马和也策马跟在毕进的真腊轿后,密切注意沿路状况。吴哥城四墙除东方开两门外,余皆开一门,跨护城河的大桥两旁有石神像五十四座,像坐将军模样排成两队,外貌狰狞的恶神与神色慈祥的善神交杂其列。神像手中齐抱一长蛇,作搅拌动作,此即模拟婆罗教的创世纪神话中的搅拌乳海,城门口上有五尊大型佛头朝向四方,中间再有一佛头饰以黄金,听说这佛像是以三百多年前强大的真腊国王者耶拔摩七世的面容为本所雕刻出来的微笑佛像。此时吴哥城上战云密布,先辈数百年的雕像微笑不语。 恭列昭平牙从斗象台上下来,跟毕进很快交换了一下情报,大意是急切间只集合到两千多步军,还好一百多头战象是常驻在吴哥城外,一呼便至。真腊与暹罗交兵,象军都是打在前线。真腊国王手持一金剑,端坐在五色彩布铺成的座位上,毕进上前行礼致意,旁边宫女模样的几人忙准备另一布团就在斗象台一侧坐下。台下除了象军还算阵容整齐外,步军的样子只能说惨不忍睹,陆陆续续还看到像是军官模样的人赶着小队小队的平民站到步军后面。(注二)真腊国王看是满意的一直点头,恭列昭平牙默不作声的立在一旁。杨盛跟马和在台下看了,互看一眼,马和小声说道:『护着毕大人撤离的路径得在今晚前弄清楚了,这阵仗约莫是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杨盛点点头,转头交办下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恭列昭平牙跟毕进下了斗象台,跟着说道国王认为有象军,撤入城中的原吴哥墓守军,再加上新征的步军便足可与暹罗军一战了,但还是感谢大明使节远道来说和,当然不用交兵是最好,不过如果暹人硬是要打,真腊国也可奉陪。明朝使节团众人面面相觑,毕进只得回道贵国准备充足自然是最好了。使节团一行退出王宫,便被安排在恭列昭平牙的王子府中住下。 使节团一待王子府的人离开,便开始议论纷纷,有的幕僚开始建议寻个理由先离开吴哥城,回到战船上比较安全,不然暹罗军一旦攻入城中,烧杀掳掠都是算正常的,乱军之中就算打出大明旗号,这些兵杀红了眼,那管你谁是谁。这时众人看向了杨盛,如真有事,一干文职人员也只能依赖天策卫这不到百来人的保护周全。 杨盛咳了声道:『大家莫慌,一旦有事,天策卫定当保护众人的安全。是去是留,这还需要毕大人拿主意。』毕进心情烦杂挥挥手:『你们都先散去,等李鸿渊李大侠回来再说。』这时只听得一声爽朗的笑声传入:『说曹操,我这曹操可不就到了。』只见李鸿渊步履沉稳,笑容可掬,走进厅来。马和眼光连动,抚掌笑道:『师父出马,果然克奏肤功。』毕进听言心头一松,忙问状况如何。李鸿渊笑笑说:『我徒儿平白挨了好几下暹罗拳,对方总得有个交代。幸不辱命,暹罗军已暂且退去。』众人忙看向李涧,果然鼻青脸略肿,李涧脸红起来,连连说不碍事。 杨盛对李鸿渊拱手致谢,又问道暹罗军退去多远。李鸿渊目光一敛,说道:『暹罗军只是暂停观望,他们的探子现在应该是在城中打探我大明来了多少人马。此外真腊军动员的如何?』杨盛苦笑道:『我如是暹罗军的将领,现在立马下令攻城了。』马和补枪:『城中乱象已现,为上者不知兵,吴哥城眼前已成危邦,需得想方设法来解套。』李鸿渊点头默然,这其实是他最最担心的。众人发愁了半晌,计无所出。马和看了师父一眼,得到许可后,他清了清喉咙,起头铺陈说道:『毕大人这回奉皇命前来调停真腊跟暹罗,不过时机点却是相当不利,眼下有几件难事。首先咱们自然也可掉头走人,只是回朝后则是无法复命,且此举对大人仕途极为不利。』毕进点点头,示意马和继续说下去。 『真腊城中多有暹人居住,眼下其在城中的探子只怕已将咱们这次带来的人数跟真腊军征集到的士兵数目清清楚楚的报给了昭禄羣膺,因此直接在城外与对方明刀明枪的野战胜算不高。』众人互望,均是点头。 『退也不行,战也不行,那到底如何才行。』杨盛忍不住插话说道。马和心想你这百户至少也上过战场的,熟读兵书,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摆摆手继续微笑说:『这还得从杨大人的贴身卫队身上着手。』杨盛一愣,还待问话,毕进笑道:『马护卫,你就别卖关子了。』马和道:『咱们手铳这次带得虽是不多,五十来把总有的吧?』杨盛哼道:『那是我部下贴身放的家伙,你看得倒是仔细。』马和语气尽量平和的回道:『火器吗,燕王三卫中也尽配得是,也不只天策卫才有。』他看杨盛不再接话,想起阿贤说他如何吓跑全象宴的大象,便续说道:『历来暹罗与真腊交战...』只见得马和压低声音,把他的想法低声跟众人说了,李鸿渊与毕进对望一眼,都叹道:『先示之以弱,兵行险着,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这时外面护卫来说恭列昭平牙王子有请毕大人到园中一叙,毕进便邀了李鸿渊一起待客去。杨盛跟马和各自散去准备。 恭列昭平牙下身裹着西洋布(系指今之印度所产),双手戴镶了猫眼儿石的金手环,脸色凝重的赤足来来去去的踱步。毕进也不绕弯,就把马和的计策约略说了,恭列昭平牙纠结的眉头登时张开,大呼妙计,抓起马和的手,并肩骑马而出,马和趁机低声对恭列昭平牙说道:『此间诸事若顺利了结,马和斗胆要问殿下借一物。』这真腊王子爽朗的笑道:『大事若定,无不允诺。』当下双方击掌为誓,双双打马疾驰而去。 注一:真腊风土记第29则蠶桑 注二:真腊风土记第39则军马:“..与暹人相攻,皆驱百姓使战,往往亦别无智略谋画。“ 十四 隔天早上大明使者的仪队浩浩荡荡的进了王宫,跟着下午便又光明正大的出城往佛村去着。真腊民众本还指望大国使者来调停,这番看来希望落空,更多民众看势头不好,一传十十传百的,携家带眷的乘白天出城往东逃难去了。暹罗潜伏在吴哥城的细作(注一)忙将讯息传递出去给离城不远的暹罗军队,隔两天便远远看到暹罗大军的前导象队已经到吴哥城外的东池,这时也不见暹罗军前来邀战,象队反而用吴哥王室专用的浴池来给大象洗澡,原本的东池守卫见势头不好,没做抵抗便退回城中,吴哥的守城军队匆忙将城门关上,接着报进王宫,说这暹人简直是欺人太甚。吴哥王大怒,即席就要点上兵马出城雪耻,但转念一想万一自己出城兵败,底下这些真腊贵族怕只会立马降了,脸色稍露踌躇状。恭列昭平牙自然会意,趁势说天下间那有让国王冒险打头仗的道理,臣儿愿领军出战。吴哥王对这个英气勃勃的儿子其实多所疑虑,想想于是分兵五十象军跟步军一千给恭列昭平牙,这吴哥王子心中大怒,却不动声色大声领命后,也不多说即转身出宫,带了军队出城列阵,其他真腊权贵目光连转但没一人出声制止,大家都懂得棒打出头鸟,这对国王父子关系微妙,作为人臣站错队是要倒大楣的。真腊军列队穿城出战,道旁百姓围观如堵,间或呼儿喊爹声传来,有若送终一般。真腊国王则悄悄的低调回到斗象台招集剩下的军队,如若状况不好,打开北门便可以溜之大吉。 这厢暹罗军看到真腊军只这些人数,尽皆插腰大笑。部队集合也慢条斯理的,从东池将象军唤回,阵势排好,开展在南门外。这边真腊的状况亦是不佳,恭列昭平牙的亲兵队抽刀杀了几人才把步军队伍整好。两军对阵,照惯例大将要先出场对话一番。恭列昭平牙跟昭禄羣膺是老相识了,这一见面昭禄羣膺高高端坐在特别挑过的暹罗巨象的木雕战楼上,边嚼着槟榔边说道:『尊贵的真腊王子,你那还没过世的老子这是叫你来送死的?居然还敢分兵一半!』 恭列昭平牙心想这趟回去得把城里暹罗细作梳理一遍不行了,跟着从自己矮了一头的大象上仰视对方冷冷的答道:『战场上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倒是贵国人才不多呀,偷鸡摸狗的细作不算,几次战事都是阁下这位大将军前来赐教。』 『对上真腊这样的军队,区区在下来就可以了。』昭禄羣膺往旁吐了口红红的槟榔汁,不屑的答了。双方话不投机,各自退开,象军列队上前,以往都是暹罗军先冲刺,这回真腊倒是争气起了个先,只见五十头大象小步起跑望着数目多过一倍以上的暹罗象队冲去。昭禄羣膺目光一凝心想这小子真活腻歪了,下令各队两头伺候一头,各自照准开打。待奔得近觑得真切,只见真腊各战象上比往常的配置多了身裹黑布一人,中间恭列昭平牙亲自领军冲锋,他身旁站得一名汉子,扯下自己身上黑布往后一扔,此信号一出,战场上同时飘飞过数十张黑布,露出每人背上大大的一个蓝色鹰首。昭禄羣膺大愕,只楞眼瞧得这批光着上身的汉子同时举起一个一尺多长的青铜色金属管子装上木柄,跟着点火后后侧身站立对着自家战象,此时双方象军已突进在三丈之内。正恍然不知所以间,突然爆裂声大作,自己的象军跟象奴数十人应声落下,瞬时象群惊吓大乱,真腊象军则丝毫不停的冲将过来,举起长枪便刺,优先招呼还骑在象首的象奴们。失去象奴控制的大象跟着受惊的象群四处乱奔,一部分倒冲往暹罗步军。急切间暹罗军还能继续战斗的象军变成是被真腊军二打一的弱势。此刻真腊的步军在也改了装扮的杨盛督促下,发起冲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昭禄羣膺脸色铁青狼狈收拢还撑住队形的余军,心不甘行不愿的往西边开始退军,他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便这样的散了一大半的大军,他恨恨的望向还站在大象上厮杀的恭列昭平牙,以及站在他身边持长枪继续刺杀未能收拢回本队的暹罗兵的汉子,此刻昭禄羣膺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自己中计了,大明来人根本未退去,这仗今天估计是讨不到好处的,他定睛留恋地望向吴哥城南门上的饰金佛首,眼下明朝来人不知还有啥后手,一咬牙随即传令先退军再说。不过暹罗军毕竟近年来多打胜仗是有些道理的,收拢阵势后,真腊军便不敢再随便冲前搦战。杨盛示意身旁的敲锣,这是事先就约定好的信号,真腊象军开始往中线集结,步军则集合回方阵两侧待命。 恭列昭平牙知道自己是侥幸赢了一阵,站在身旁的马和也一直示意要部队收拢,战象上无通事,也没办法告诉这真腊王子其实这五十个天策卫军士身上只带了能打三发的火药,第一发振聋发聩,近距离在三丈内有绝大的突击杀伤效果,第二发对方有备,就难说了。 恭列昭平牙压下心中那股要当场斩杀昭禄羣膺血耻的冲动,转头吩咐下去,自己的亲兵队出一百人,尾随暹罗军监视退去。 另一边待得大军败战的消息传到了原本是要打突击战的这队暹罗兵,整个队伍的战斗情绪急转直下,带队军官登时也不想多待了,立即下令撤兵。回暹罗的路上自然加速行军,不再骚扰地方,数日后回到暹罗地面,整个巡防也跟着松懈下来,原本要打仗没发生,只是在回程经过的一般村庄略事劫掠一番,各兵士有所收获心情普遍都不错,带队的将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各队的兵士纵乐一番,缓和军心。阿贤缀着这队几百人的暹罗兵,连续几个晚上到处找寻巴寰,终于在第三小队的营寨中顺利找到巴寰。已失去天真少女微笑且惊吓过度的巴寰不敢相信阿贤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抱紧了阿贤开始抽泣,刚玩弄过巴寰的三名暹罗兵醒了过来,揉了揉眼,还没搞清楚状况,阿贤挪开巴寰的手后,拔剑连刺,三名暹罗兵丁的喉咙各开了一个血洞,这是阿贤第一次动手杀人,巴寰冲上去踢了几脚且呸地吐了口水。两人一拉,蹑手蹑脚的走出营寨外,阿贤怕薛生溜走,离开时把他绑在系马的树上,薛生见阿贤带了巴寰安全回来也松了一口气。阿贤松开薛生冷然说道:『咱们这下两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薛生惭愧的回说:『那你们往后要去那?』阿贤瞪眼不答,跟巴寰两人上马,消失在夜色中。 之后巴寰也不愿意再回到佛村,阿贤思索过后也晓得不好带巴寰回大明居住,而在师父面前有大师兄跟二师兄,自己大概是永远的小师弟了。小两口一商议后,阿贤一咬牙索性便在暹罗长住下来,阿贤凭借其聪明才智与半调子的行军布阵能力,很快的学会暹罗语并打入暹罗贵族圈中,他日后一跃成为暹罗国的巴坤(官名),除了数次代表暹罗出使大明朝贡,亦是后来兴兵攻下吴哥城的主要智囊。(注二) 话说待尾随暹罗军的士兵回到吴哥城后,确定敌军已然退去。惊魂未定的吴哥王愣住了好一阵子,跟着哈哈大笑开始胡言乱语,下了一连串要大肆庆祝的命令,真腊的诸贵人看国王已乐得不知所以然,一一应是然后各去办各自的,跟国王的命令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腊国先王从宋政和二年即位的苏利耶跋摩二世起东征西讨,国土规模扩大至当时的暹罗占城等地皆为属地或属国,如此大国自然年节时庆都有祭祀庆典成章办理,规制套路一直存在,只是这几年收成不好,国用不足,国库长一直是收紧了钱袋子过日,这时国库长胖胖的脸也兴奋的发胀,吩咐将过年用的大棚架搭将起来,仓库中的甜酒分发给出城杀敌的将士们,米粮也拿出一部分发放给百姓。这时城外邻近的些村庄也识趣的送来大批新鲜鱼虾类供庆典烤鱼用。 到晚上国王到席,众人敬酒数巡,行礼如仪,过不多时国王起驾回宫,数十把金柄红伞在前开道离去,一干人众才开始放怀开饮,领军出战的恭列昭平牙王子自然为真腊王公大臣所包围,大家谈论的净是今日跟暹罗军对战的过程,只是对协助的明朝官兵为何不穿军服表示不解。恭列昭平牙给大家的说法是此次到访专为调停,没想到暹罗军无视照会,只好用折衷的方式让他们知道厉害,数言胡弄过去。饮宴中杨盛跟马和自是首当其冲的被敬酒,马和自己不善饮酒,把杨盛推了出去,这位大明天策卫军官怂不得,杯来口张,咕噜咕噜喝到人事不醒,马和跟李涧告罪先将他扛了回去。 回到住处安顿好杨盛,李涧好奇的问起马和,白天城下一战是如何想到用手铳来对付暹罗人的象军,马和才提起其实大明将军沐英在进攻云南时,就曾经以手铳加弓手击败过元梁王的象军,他的方法也是先重点招呼控象的象奴,此番只是师前人故智而已,我中华地大物博,这招却是非我原创。李涧衷心赞道,话虽如此,临场用得出来才是王道。马和哈哈大笑,拍拍李涧肩膀,脱口说出那天我师兄弟二人领兵跃马异域,何人能是我们敌手!两人兴奋的聊了阵子后,各自回房歇下休息。夜色中隐隐然却传来李鸿渊深深的一声太息,只不过马和跟李涧都没听到了。 次日起恭列昭平牙王子便来说贵客们除李鸿渊外皆是初到吴哥城,不若就往敝国名胜同游?暹罗军退去后,毕进的使命就算完成一大半了,在王子殷勤地引领下,众人心情放松,轻装骑马出了北门口约五里处,来到阇耶跋摩七世为纪念他父亲建造的宝剑寺。这寺便如一个小城,周围方六里,东面为正面入口,众人下马走过护城河上的石造步道,道旁依旧是两列象征搅拌乳海的众善神恶神座像,跟吴哥城一般无二。门口有三道入口,口上有塔,塔的两边各有一只巨型的金翅鸟,双手各抓住那迦的尾巴,双脚则踏在那迦的身上。恭列昭平牙跟大家说了这那迦跟金翅鸟的恩怨传说,众人皆是啧啧称奇。这宝剑寺建在宋光宗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当初是阇耶跋摩七世为纪念其父而建,里里外外可见到负责祭祀的僧侣来来去去。王子说道这城初建之时有僧侣,守卫,制作礼佛诸般物事的匠人,伺候的仆役等约近万人,里面光装饰的珍珠有近万颗,众人一听都吓一跳,这代表的是真腊国的全盛辉煌时代。王子提到时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心里想的自然是有为者亦若是的概念,但转念今时的真腊军还得靠大明使节团的武力出手相助才能保住国都,不禁脸上飘过层阴影。毕进等人都是老江湖,当即善解人意的移转话题,都说这城建得如此宏伟庄严,自是要好好参访一番。王子强打起精神,又堆起笑容,带领众人进入,映入眼帘而来的依旧是石造的建筑,只是远远望去像是层层深入的回廊,建物门口设有两尊高大士兵的石像,跟着穿过一道道石造的门,到达另一栋两层的建物。这栋外观很特别,由十数根两人环抱的石柱撑起,众人踏木梯依序而上,很好奇里面是供奉了甚么,王子也不说明,到得二楼最深处,里面供奉的居然是阇耶跋摩七世之配剑与圣铁盔甲。通事小声说圣铁盔甲其实是炼制过的人头骨所组成,刀枪不入,毕进脸色有些难看,心想这蛮夷番邦果然外道邪魔有其不可解处,当下也不多做评论。自顾自跟李鸿渊谈着,这宝剑寺果然特别,两人算是见多识广,可也没看过这样的花大钱四时常祀先人的庙宇。(注三) 吴哥城下这一战让真腊朝中大臣对无能的老王产生唾弃之心是挺自然的,恭列昭平牙之后顺利接班,成为新一任的真腊王,在他的强力治理之下,有了昙花一现近三十几年的和平,但其人在位不久,而真腊国力倾颓之势已成。加上阿贤在暹罗出谋策划,离间大明与真腊的关系。吴哥城终于在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为暹罗军攻破,劫掠一空,至此真腊举国迁都逃往金边,偏安一隅,吴哥城池及先人宗庙为真腊人抛弃,逐步掩埋在热带丛林之中直到19世纪再为世人所发现。(注四) 【都不曉得會一章還會滿出來到作者有話要說!都沒收過推薦,有點傷心! 注一:真腊风土记第29则蚕桑:"土人皆不事蚕桑,妇人亦不晓缝补之事...近年暹人来居...桑种蚕种皆自暹中...暹妇却能缝补。" 注二:话说阿贤的身影再出现在南京众人眼前已经是永乐三年的事了!依明太宗实录,永乐三年七月丙午:暹罗国王昭禄群膺哆罗谛剌遣使曾寿贤等来朝贡方物。赐钞及织金袭衣。永乐九年正月庚午。赐暹罗国使臣曾寿贤……等宴。 三:此地现代一般称之为藏经阁,但尚无定论,木梯等物自然早已腐败风化。笔者窃以为非是藏经之用,不若供奉先国王武器纪念为尚,这自然是小说家言! 注四:各代真腊国王的人名及在位期间极难准确判定,可用资料除遗迹整理出的梵语石碑刻文外,只能依赖历代中国文献中的只字词组。此处年代依现今刊行之柬埔寨国王编年史,人名则依殊域周咨录(卷之八,真腊)。】 十五 马和见姑鲁妹脸色不悦:『这倭人又来说啥?』 姑鲁妹终于受不了这两个楞头青,赶快把岛津跟他的贴身护卫赶上第一艘船,然后转过身来对马和一笑,招了招手。马和情不自禁的走上两步,她一扬手绢,马和只来得及说个你便给迷晕过去了。这中山公主叹道:『你也不看看岛津家少爷多乖,叫他上船,他绝对不会跳下水。你这么不听话,睡上一睡,这不就乖多了?』 李涧远远望见大师兄突然倒下,然后被抬上船走了,不禁起身大叫冲过来,姑鲁妹在月色下看见是他,挥挥手说小帅哥没事我跟你师兄玩呢!李涧知这公主与师兄之间有说不清的关系,当下不知是否当拔剑冲上船救人。姑鲁妹乘船顺流缓缓而下:『替我拜上令师,说是马和弄坏人家的头簪又蓄意不赔,我带他回琉球国那霸去作长工十年抵债啰!』李涧立在岸边目瞪口呆加上有听没懂,尴尬的望着姑鲁妹站在船尾挥手而去。 暹粒河河水并不湍急,水面虽窄小,在夜色月光中划水行船别有一番乐趣,过了半晌马和在舟中坐起身来,望了望四周,一干黑衣人众皆默默划水,周遭寂静,只有一致的木桨入水声。背后姑鲁妹的慵懒的声音传来:『我就在等你可以装晕多久?』马和苦笑道:『我这事不方便跟师弟坦白,多谢公主合作演这出戏。』姑鲁妹从身后靠近,在马和耳边如梦呓般的说:『那你如何谢我?』马和耳朵一痒,向前坐起身来,回道:『但凭公主吩咐。』她嘻嘻笑道:『那我要百管手铳跟火药。』马和一惊,回首:『这是军事重器,每一把都有铸造编号造册管控的,等闲如何能得,且妳要来做甚?』 姑鲁妹双手一分额前浏海,淡淡的说:『中山国小学军寡,万一有敌国来袭,如何保护自己?就算大明愿意来援,一往一来,我中山早就亡国多时了。有个手铳百人队,搭配个上千人的弓箭手,有谁能把船开进到那霸港?』说完眼望向乖乖待在前一舟的岛津久丰方向。马和寻思了会,咳了声道:『这次佛首若顺利带回北平,手铳的事也不尽然不可行。』姑鲁妹大喜,柔声道:『人家总算没看错你,就算被你骗得团团转也心甘情愿。』 话说李涧看着姑鲁妹站立船首,娇笑如花般开心的原地舞了起来,心中小鹿不由自主的乱蹦起来,想起对自己一直是温言提携的大师兄,不由得自掌了两嘴,定定神捶了下胸口,猛转头奔回至南城门,里面的真腊人众已经乱成一锅粥。李涧看这事自己搭不上手,只好远远的绕开越墙而入,找师父求救去。一路狂奔回王子府,消息已传回到恭列昭平牙处,不过这算是真腊国内事务,王子也不会来多说,已自行前往处理。李涧急忙到李鸿渊处说明自己看到的经过,对师兄那声惊叫的疑问本想略过不说,想起最后师兄突然被中山公主放倒,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李鸿渊看了看还是老实头一个的二弟子,眼神一黯,随口教道:『江湖风波难料,朝廷上的事才更是险恶,你做人也该存个心眼,该多留意处还是多留意些才是。』顿了一顿又叹:『毕竟该来的还是会来!』跟着匆匆忙忙留下封信给毕进,说是此间大事已经圆满解决,神膺门中有要事尚须处理,得带徒弟先行回国,之后有缘再相见云云。李涧当然不敢多问,满肚子狐疑,随师父悄悄离开吴哥城,转往占城去了。 师徒无心路上风光,琉球人看来有备而来,他们若也是在佛村换乘海船的话,快马或着能在当地截住他们。到得佛村后河湾停船处全无踪影,急忙把村长摇醒,问过村口守卫,也是茫然不得要领。再问阿贤是否回得村来,亦是毫无音讯。李鸿渊难得发躁说这次出门是怎么回事,收了两个徒弟又掉了两个,李涧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闭口不言。两人又在佛村要了两匹马沿路换乘,不惜马力的在四天后赶到新州港。 新州港依旧是热闹的紧,各国服装的人所在多有,李鸿渊心想这姑鲁妹应当也是到占城换船等待南风起北返。于是还是让李涧联系了舍杨该帮忙连络打听。可这姑鲁妹跟马和就似人间蒸发一般,数月之间都杳然无踪迹。夏季风起前,停留在新州港的船东们自然是尽量让自己的船填满,如果说那艘船还有空间能放上那么大的一个佛像,那自然是藏不住的。这天有艘船自北方下来,李涧上前去打听消息,不想却是遇到了施家父女,施大姐一样豁然大方,盈盈笑脸。李涧在陌生的国度突然遇到认识的人也甚是开心,便主动邀了施家父女到师父跟自己下榻的旧楼叙旧。上回李鸿渊得去赶跟朱元璋的密约,没能好好招待施进卿也觉得不好意思,当晚便欣然作东,请施家父女夜宴。席间谈起这次到南京虽见到礼部尚书郑沂,但旧港并未正式立为一国,无表无国书,根本拿不到册封,进入大明的朝贡体系。且郑尚书也表示大明天下已经够大,毫无意愿在东洋扩张领土,更别说旧港一千多户华人当初离开大明都是有各式各样的理由,也不容易说服大伙儿同意内附。 李鸿渊点点头说道:『老皇帝对海上经商开拓新领土是没啥兴趣,他经营大明这偌大的两京十三布政使司这三十年来已惮精竭智。郑尚书不愿为旧港上书议事,也不意外。』施进卿拱拱手,说道:『李大侠侠名远播,在东西洋也多有听说。不敢说请您为我旧港数千子民出谋划策,但请多多提点。』李鸿渊推辞道:『在下只是一介布衣,那敢随随便便指点江山,出谋划策呢?』施大姐慨然亢声说:『爹,我们这数千人也未必就定要依附大明。这几十年跟过往商船做生意,日子不也挺了下来。陈祖义那帮海上亡命之徒也就是要钱,那天他过分了,咱们抄家伙跟他拚了。』施进卿苦笑道:『妳说得倒轻松,这可都是人命啊!』李鸿渊诧道:『陈祖义?这人还在?』 李鸿渊当年跟陈祖义动手那一段往事,在东西洋各港口海上讨生活的人自然多有听说,故事传到后来固然是添油加醋,变成是进士弃笔慨然拔剑,打得海上大盗跪地求饶,自此商船挂上大明日月旗的陈祖义一帮海盗是不敢碰云云。施进卿暗忖将陈祖义这贼厮的名藉施大姐的口中说出来,看看能否激得李鸿渊愿意再出手,至不济也捧得他开心。 倒是李鸿渊那争名斗胜的心思早就淡得很,眼下自己就是一名往来江南与海外的江湖人物,传承武艺的徒弟们如何找回来还是重要得多,当下就没接施进卿的话头。跟着转口问到旧港目前跟那些地方生意往来居多,施进卿略显失望,打起精神来说主要还是与过往船商交易,不过这趟出来看过后,建立自己的船队还是必要等等。李涧便打听是否有看到过琉球人的船,施大姐表示他们跟琉球商人尚无往来,也没特别注意到。施进卿问了状况,跟着沉吟半刻道:『你们在新州港如果已经刨地三尺还找不着人,琉球人又不会逆风行船,莫不是怕有人追赶,先南下到那个港口躲避,待得明年再北返?』李鸿渊一拍前额,想说自己怎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忙问如此的话,最可能的会是那个港口,施进卿回说这可难了,大海茫茫,对方如果随便找个海岛藏起来,只要补给准备的够,那如何找得到?若确定是琉球人动手,虽不能确定他们走那条海道,但总得北返,在南风起后先往那霸港守株待兔怕就是最好的选择了。李鸿渊海上往来本就仰赖长年海上讨生活的伙长,此时并无好的对策,施进卿提的方法在理,又想起三徒弟还没找着人,还是写了信托人送往佛村问消息,于是跟李涧便在占城暂时住了下来,舍杨该寻了处民宅让师徒住下,到南风刮起时还有近半年时间,李鸿渊自是要求日习文夜练武,刚好抓紧了时间把李涧快速拉拔上来。李涧知道师父对自己好,虽不喜文章诵读,硬着头皮从千字文开始背起,好在脑筋不差,磨着磨着这半年功夫,也算得上粗通文墨了。 李涧习武的天分就在这段时间里得到极大的发挥,不只将本门武术再次精进,他的天羽真气也从细微飘渺,真正进境到一品的入门境界,以此驱动神膺十三式,在年轻一辈中,已难觅敌手。李鸿渊瞧在眼里,心想这小子真得是生来就是练神膺门武功的材料,一发严格督促起来。 施大姐每日借口来找李涧问东问西,她虽是落落大方,可李涧就懵懵懂懂,被问啥答啥。施进卿自然理会得女儿心思,施大姐心高气傲,在旧港时已代父发号施令,等闲男子是难入法眼的。上回在泉州港外初见,李涧还是个市井毛头小子,这回二见,已是粗具武艺,见过大场面的江湖人物。这日施进卿约了李鸿渊说是有事相商,在此等待期间左右也是无事可做,便欣然赴约,地点是在港边酒楼,施进卿坐下后东拉西扯,说话不着边际。 李鸿渊按耐不住,说道:『咱们虽是初识』 ,施兄与在下有援手之义,有何话不能直说?』 『还真有一事但不知如何开口?』施进卿尴尬的笑道。 『施兄这可真见外了,但说不妨!』 『李大侠看我这闺女如何?』施进卿急切的问。 『出得厅堂肯定是没问题的,厨艺就没尝过了。』李鸿渊有点开玩笑地说。 『唉,这都怪我这老头,好好的一个闺女随我漂泊海外,镇日大小事务不断,偶尔还要动刀子出拳脚,当然是比不上一般大家闺秀....』边叹气时就边瞧了对方一眼! 李鸿渊想起自己的二徒弟李涧,猛回过神来,哈哈笑道:『这不正巧,我的二徒弟也未曾订亲,眼下还算是在师门学艺,将来也是要闯荡天下的。这趟出来到东西洋开开眼界,指不定未来还要这一片天讨生活呢?施兄不嫌弃的话,咱们回头各自问问年轻人的意思,若还彼此看得上眼,就做个亲家如何?』施进卿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喜道:『我们家那野丫头肯定是愿意的,就不知令高足能否看上我们这化外之女。』 当下两人喝酒尽兴后,推盏而起,各自回去探探小辈的想法。 施大姐听老父一说,耳朵儿整个红起来,嗔说也不跟人家先商量一下,万一李涧拒绝,这可丢死人了,往后有和余地可再相见。施进卿正色说这江湖儿女往来,不把握机会,之后天南地北的,见不见得到一面都是问题,女儿呀你要抓紧缘分吶。施大姐知道老父说得在理,低头喜孜孜的自回房去。 李涧那点少男心事根本不敢跟别人提起,阿贤又不知去向,只能闷在心里干烧柴。李鸿渊回来问了李涧对施大姐的人品觉得如何?李涧没多想便说她人很好,很容易相处甚么的。这厢师父以为徒弟是中意对方,便说你上无长辈,你的终身大事师父就帮你定了,李涧自小孤苦跟阿贤相依为命,那有他人关心过自己的下一步。师父温言相向,眼前闪过姑鲁妹娇笑回首与大师兄英气勃勃的模样,心一痛没再多想竟自应了。 隔天两家人碰面,李鸿渊跟施进卿两人开开心心的把婚事订了,李鸿渊解释说自己这徒儿入门未久,须回云南本门完成入门仪式,施进卿连说这个自然,不过昆明身居内陆,两人商议了会,都说那不如定在洪武三十二年中秋日在施进卿老家的广州迎亲,免得让小两口长程在海上陆上奔波。当下议定后,李鸿渊取出一对鸳鸯匕首分给两人作为订亲的信物,施大姐脸红彤彤的接过老父递过来的匕首鸯刀,珍而重之用手绢包了起来。 【在海外討生活艱難呀!】 十六 占城港外数百里的无人岛,这岛南北长约三里,东西宽不足一里,地面皆是白白细沙,一眼望去显然是个珊瑚岛,周边海滩皆是沙滩,岛中处处可见植被,间有椰子树丛高低成群,群群海鸟嘶鸣翱翔,是这附近岛群的最大岛。此刻蓝天高高在上,阳光升起不久,景色怡人,众人依序领过干粮,正各自解决这一天的开始。 不久後島津翩翩有禮的跟姑魯妹說是有事要商談,兩人併肩走到一處海邊後確定四下無人,島津慎重地開口道:『さやかに聞こゆ。我は姑魯妹よりほかの女は興なし。薩摩、日向、大隅をあづかる陸奥守の息子の我は中山王の妹の姑魯妹とのちぎりやいかがならむ?』就直白的說了吧!我對妳以外的女子是沒啥興趣,掌管薩摩、日向、大隅三地的陸奧守(室町幕府時期品秩從五位上的公家官職名稱)的兒子跟琉球中山王妹的你聯姻,也不算辱沒你的家族吧! 姑鲁妹不答,转身面向大海。海风徐徐吹来,秀发飘飘,还穿着紧身黑衣的她,此时体态更显得婀娜多姿! 島津看得有點晃神,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又道:『ただし我も愚直にはあらず。その仏像にすずろにいれらるらむ?結構重し。』但我也不是乡愿,那个佛像里头被塞了甚么东西的吧?抬起来可挺沉的! 姑魯妹其實一直擔心被他看破手腳,但是對自己的美色能制得住島津還是很有信心,這時克制住心下的不安,淡淡的側臉回道:『武士も金に興のある?あさましかし!』武士也對金錢有興趣的?很意外呀! 島津哈哈大笑道:『俸禄米はなほたらぬぞ。われは百人ぐらいの扶持もあるぞ!かくて、美人と金銭両方飽かれば、誰も拒否せざらむ!』每個月領的俸祿米哪夠,我還有一百人的部下要照顧呢!再說了,美女與金錢可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呀! 言罢点到为止,他也不打算把话说破说死,心想但总不能让你觉得我能大老远来却空手而回?说着说着便自顾自的往回走向上岸,心又想这姑鲁妹果然有些妖惑男人的本事,自己都差点迷失了。寻思马和这家伙一直跟姑鲁妹眉来眼去,烦人的紧,现下应该已经解决了,清除这个变量后,这下子姑鲁妹只能乖乖的跟自己回鹿儿岛城,远远望去却意外看到马和还好端端地坐在沙滩上,正望着他人畜无害地微笑,手中一把长长的倭刀,敲着节拍好整以暇地唱着歌,旁边扎眼的堆着十几把出了鞘的武士刀。岛津脸上的微笑倏然冻结,冲了过来怒问自己的部下怎么回事,只见得几人都低头不语。后头姑鲁妹慢了几步也跟过来,她硬是忍住想大笑数声的心情,开心的问马和道:『这是怎么回事?』马和笑吟吟的回道:『没事没事,这是几位倭人兄弟应该是想要跟我比划比划,你又不在,没人帮我翻译。我都说了,切磋可以,输了可要留下兵器,他们没听懂,硬是要动手,就变成你现在看到这样子啰!』 島津心知碰到硬爪子了,心念電轉反對姑魯妹詫道:『いかなる事?誤解ならぬ?』怎麼一回事,有誤會嗎?立馬換上了一副驚訝的臉! 姑魯妹心想你可以啊!轉得挺快的,剛剛不是還想要人財兩得嗎?便施施然道:『馬の故郷には武術の対抗練習に負けせば、すずろに譲なしと、えいかぬぞ。彼は先にことわらむと思へど、言の葉つうじずに申し訳さうらはぬ。』在马兄的故乡跟人比武输的话是要付出个甚么东西当彩头的,他本想跟你的人说明,无奈语言不通,真是不好意思。 島津心想還沒破臉就不妨徐徐圖之,說道:『さは言ふとも、武士の剣は命なり。返せるばかりなからむや?』雖如此說,但刀對武士來說是生命,可以請馬兄還給他們嗎?跟著微微鞠了個躬。 姑鲁妹照实译了,马和笑了笑,心想看在对方台面上的礼数周到,右足伸出连踢,十几把刀都准确的射向原本的主人,接过自家的兵器后,岛津家的武士们原本头皆微低,双肩略拱起,少家主交代的一点小事都没办好,不知等一下是否要被命令自行切腹,虽说这是武士的宿命,但总有些忐忑。島津不屑地瞄向自家人,知道這些人刻下的心理面正七糾八結,發話道:『わしも負くることうたてけれど、次回にしかと返す!お前ら未だ使ふ用途のある、その前に生け!』我也不喜歡輸,下次確確實實討回來就是了。你们这些家伙还有些用处,都给老子好好活着! 这时伙长过来说船上带来的食水已经不多,这几天又不曾下雨,这便如何是好?马和笑说这岛不小,左右无事,要不试试挖水井?岛津也没啥好反对的,刚好趁机撇开切磋这尴尬的话题,当下各自领了些人便在岛上探勘了起来。忙和了半天后也说没人敢说准哪边往下掘肯定有水,依岛津的意思挖就是了,姑鲁妹白眼连翻,这时天上突然下起雨来,众人忙又七手八脚的从船上找容器盛起水,这阵雨来得又快又急,地上也开始积起些水来。雨停后雨水逐渐渗入地下,马和眼尖,斜眼看到有一处积水没啥消退,心下即留意住位置。隔天来看果然地上湿气还重,就跟众人说这边往下凿就对了。岛津半信半疑,姑鲁妹笑骂说公子哥又不用您动手,让你的武士们来挖便是,果不其然琉球船工们跟岛津的武士轮流掘土,第二天便见到地下水涌出,形成了个小泉眼,岛津这下默然无话,只得对马和竖起大拇指,诚心鞠躬表示佩服。(注一) 于是这群奇怪的跨国组合便在这荒岛上待了下来,这半年多的日子里,由于马和家中崇信回教,从小在家中就学会阿拉伯语,祖父跟父亲又都已完成了麦加朝圣,得到了所谓“哈只“的称号,对学习外国语并无抵抗感,左右无事便跟岛津习起了倭语,岛津本就能看懂汉文,很快也能跟马和聊个几句,发音虽不甚精准,用字有时典雅有时怪异,但慢慢就算姑鲁妹不在一旁翻译,两人随地画字笔谈也颇能沟通自如。随着沟通程度变深,马和发觉岛津的汉学学养其实并不会比自己差,一追问后才知道他在室町幕府也支持的一座称之为足利学校的地方读过几年书,来这边求学的生员来自倭国全国各地,学校内竟然秘藏有各种宋版儒家典籍为教科书,校内教授六经(含孝经)、四书、史记、文选,旁及老庄、易经与兵学等等,马和心想这跟印象中的倭寇因何差别如此之大,这反倒是跟朝鲜国想当小中华有些雷同,便问道:『贵国不是尊崇武士吗?念这么多儒家典籍,难道跟我大明一般,还可以考秀才求个出人头地?』岛津愠道:『礼乐射御书数孔夫子均授,讲得是文武合一内外兼修,又云有教无类,我日本国虽处东方海上,却也仰慕儒家文化已数百年之久,过往遣唐使遣宋使多人常住中国,多与当时知名文人诗词文章往来,亦有为当时朝廷所用为官,我们真个是虚心全意学习奉行。反到了你这大明朝,人人心胸狭窄眼界不宽,盲目的以为海外之人皆是蛮夷,殊不可取!』这一番骂下来,顺畅流利,马和不意乍然被猛轰了一顿,颇不是滋味。又心想还好你们番邦果然学了个半吊子,我们这阳儒阴法的治国大秘诀可不能外传了,跟着强分说道:『当下一般大明人对贵国的印象就是海上的盗匪,也就叫做倭寇,这是贵国出口,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岛津嘿嘿笑道:『事出必有因,谁叫你们要把那个门关关起来,搞甚么海禁令,正规的经商往来像宋元两朝那样不是很好,虽说我们对蒙古人是这个怕怕的,但生意上跟元朝往来,大家还是有钱照赚的。特别我岛津家族在日本九州岛,靠得就是买海外的货来卖给日本内诸国。如果不能买东西来卖钱,那就怪不了杀头的生意有人拼命走私来做的!』马和暗怒,心想搞不好洪武初年那些海上盗贼就是你这种下作的地方豪强畜养的。不过自己对倭国状况不明,不若从他这边多掏捞些讯息出来,给他来个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岛津又说:『大明皇帝二十几年前册封的日本国王其实只是南北朝中的南朝怀良亲王,真正统一南北朝的足利将军反而求入贡大明却没办法,这才真真正正的令人又气又好笑!』马和对这段来龙去脉不甚了了,又不愿示弱,强辩道:『两国相隔甚远,状况不明,那很是容易产生误解的,而且倭人,呃日本人一般被认为天性狡诈,足利将军若又遣人求封,朝中大臣肯定无人愿意为贵国上书分辩一番。』 岛津虽未亲见吴哥城下一役的战况,但对大明把手伸这么长,脑中的警钟是连连响过,目光连转,也想如何透过眼前这小子了解更多状况。这下双方对彼此均有所求,便都生出了暂不破脸,结交看看之意,姑鲁妹此后反被刻意晾在一旁,瞧着这两人用瘪脚的汉语倭语沟通,间或在沙滩上书起汉字协助对方了解,有志一同的不找姑鲁妹翻译,心理觉得又气又好笑,转念一想这两边直接对口,自己这中继的角色消失,这如何得了,只好强打精神,对岛津态度口吻便好了很多。岛津趁机也问了姑鲁妹目前大明的状况,为了转移这位萨摩藩未来家主的注意力,她也只好大略将明朝即将面临交班,然后嫡系的皇太孙跟其镇守北平,庶出的叔父燕王一般被认为是极有力的可能人选。岛津听了之后连连颔首,说是十分引人深思。姑鲁妹深知岛津根脚,哂道你不过是要拿明国的事去说嘴,趁足利将军的意吧!岛津抓抓头也不否认,一脸认真的说是京都的朝内重臣莫不全力博取足利义满的欢心,一些有力的佛寺也插满了足利家族的体己人,后小松天皇不过是个乖乖牌的魁儡罢了,你总不能让我岛津一家去尽这种愚忠?姑鲁妹想起琉球群岛内三国之争,选边站的人所在多有,想想自己亦似乎是没立场再多所讥刺于他人。 过后三人如同是讲好了一般,再也不提佛首一事,只是命武士轮班好生看守,但身处这汪洋大海中的一小荒岛,其他船帆一片不见,还真不知盗是要从何来。 马和跟岛津熟识后,倭国两字自然就不好大剌剌丢出口,改了正式称号叫日本,这天马和问起日本国内幕府跟天皇的关系。岛津心想我不说姑鲁妹也早跟你交了底吧!就笑道:『现在的室町幕府就像是曹阿瞒跟汉献帝的关系,一应大权都是足利将军说了算,天皇只剩祭祀仪礼了。』 『甚么样的祭祀?』马和不懂。 『就是一些国家的仪典,譬如说正月的后七日御修法/大元帅法,二月的大原野祭/祈年祭/春日祭,四月的...』 马和不耐烦道:『说重点!』 岛津心想你这人如何特没耐心,举例说明道:『其中也有如同中土皇帝到泰山祭天的泰山府君祭,这就是日本天皇一族在担纲操办的祭天仪式。』 马和这下懂了,就是要搞一套跟中原皇帝可对抗的体系吗!又想起历史上到泰山封禅的有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唐高宗,玄宗,宋真宗。除了宋朝那位之外,无不是功绩彪炳名留青史的真命天子,心里不禁嘟囊你这东瀛撮尔小国也来搞祭天,真是夜郎自以为国大,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 岛津一看马和脸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便知他瞧不起自己国家,这下触动了日本人心底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凛然大声道:『我日本国虽小,昔推古天皇时(隋大业三年,公元607年),遣隋使小野妹子向隋炀帝递交国书以表明我国地位独立超然,其国书中便有名句: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我日本有识之士无不以此明志。』说罢双手往后一负,胸膛高挺,冷冷地看着马和。 马和心想跟这家伙不打一架,治一治这小子还真不行了,都快翻上天了,刚要出言挑衅,一旁姑鲁妹如幽灵般的出现,插了句话进来:『呦,这是天神打架,我们小国寡民的是不是该闪边站呀!』 马和一听兴致更是上来:『你别管,我不教训一下这矮子,他还飘上天去了呢!』岛津冷冷道:『正要讨教讨教上国大人手底下的高招!』说罢两人正要放对,姑鲁妹幽幽地软声怨道:『你们谁也没真正把人家放在心上,刀剑无眼,你们任谁受伤了我心里都难受!』岛津首先软化,举高双手:『谁说要动手了,你这又是误会在下。』马和斜眼望去,你这小子别的不行,见风使舵的功夫倒是快又准,只好跟进说:『我们闹着玩呢!在这大海荒岛上正当同舟共济,如何可以刀剑相向,况且岛津兄学养高,正可以多多交流交流!』说罢两人同时互望,一起干打个哈哈。看两人都服软退却,姑鲁妹心下得意,噗哧的笑了出来。 岛津出身九州岛的守护大名,于足利学校求学时是也跟其他大名的年轻一辈多有往来,见过的人着实不少,如何拉帮结派,与长居上位的人相处也是从小练到大的,心下既然已经定调要从马和身上多挖大明内部的讯息,自然不会真想动手闹翻。马和则还没那么圆滑,初入燕王府的他其实还在挣扎着往上爬,这回既然在吴哥城下干出大事来,自然得小心悠着点,免得到手的熟鸭子飞了。如果能将佛首确实运回北平,那么自己在燕王府就有了块坚实的立足之地了。 当下局面清楚,各人各有所需,剩下就是佛首内藏黄金一事,马和暗忖想,姑鲁妹可以先应了她手铳一事,数量回头再定,岛津这边不确定他到底要甚么,还是得谈谈。不过这家伙虽然学养佳,表面上也一直彬彬有礼,可看得出他对姑鲁妹是有非分之想的,马和按下心中那股怒气,知道这不是翻脸杀人的好时机,毕竟这些武士在回程时也还是很好的一支护卫队,端看你如何用这些人。马和想起燕王已私底下遣人交好关外朵颜三卫一事,遮莫还是为了那只来去如风的骑兵。这些日本武士倒是可培养成一支用来攻坚血战的步战武力,未来指不定那日就用得上。 之后日升日落,众人唯一的娱乐是在小岛附近潜水捕鱼,镇日看着广阔无襟的海洋,高高在上的蓝天,眼珠子都快变蓝色了。各自本国里那些争权夺利的是是非非好像蒙上了一层纱般的逐渐模糊起来,裸身游泳的武士跟船工们之距离好似拉近了一般,眼神不再高高在上。不过当南风再起时,船工大叫起南风了,这一声高叫宛若鸡啼声般,瞬间将所有人拉回的现实的世界里! 注一:以方位、形状与面积大小,加上岛上天然挖得了淡水井,这荒岛很像现代称之为太平岛的地方。 十七 大海茫茫,风起云涌,浪升浪平,自古以来便是圣贤亦难以揣度天候,行船多年的海人舟子口耳相传了许许多多观测天气变化的歌诀,虽然有助于判断,但说到头毕竟没一个是十拿十的准信。 占城港码头边上,即将登船的众人听伙长招呼,齐站在船尾面对水罗盘处,只听得他神色严然,庄重念道: 『伏以神烟缭绕,谨启诚心拜请,大明洪武三十一年三月今日今时四直功曹使者,有功传此炉内心香,奉请历代御制指南祖师,轩辕皇帝,周公圣人,前代神通阴阳仙师,青鸦白鹤仙师,杨救贫仙师,王子乔圣仙师,李淳风仙师,陈搏仙师,郭朴仙师,历代过洋知山知沙,知浅知深,知屿知礁,精通海道,寻山认澳,望斗牵星,古往今来,前传后教流派祖师,祖本罗经二十四向位尊神大将军,向子午卯酉寅申巳亥辰戌丑未乾坤艮巽甲庚壬丙乙辛丁癸二十四位尊神大将军,定针童子,转针童郎,水盏神者,换水神君,下针力士,走针神兵,罗经坐向守护尊神,建橹班师父,部下仙师神兵将使,一炉灵神...』(注一) 李涧有听但是没懂,他不是没搭过海船,心中犯疑,洋上风来便来了,浪大就大了,你这样拜罗盘有啥用?可连师父都一脸肃穆的听着,便不敢多言,望向天边一丝丝白云,心想我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舍杨该找的这伙长不知靠不靠谱,这到底是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测不可违? 另一方在荒岛上已经等了数个月的姑鲁妹等一干人早等不及的起了锚,随着微微风起,沿岸慢慢驶向北方。马和私底下问过从占城港到此岛的海上针路,指不定哪天便用得上,一个有淡水井的海上小岛不就是等于沙漠中的绿洲吗?掌舵的自然是琉球的船工,这一路北向,在广州补给后,最好直放北平,免得半途又生意外。姑鲁妹跟岛津沟通后也说先到北平,奇特的是这公子居然很好说通,姑鲁妹跟马和提起时也不由得骄傲的显出自己无上的魅力,马和心中犯疑,但看姑鲁妹得意状,一时满头黑线,无言以对。 这天马和本在船舱中跟姑鲁妹有一搭没一搭的乱聊,海上气象不定,此刻风正刮起,浪渐渐大了起来,依针经海图此克该是已过了福建乌坵岛,本当即取单丑针过平潭,再转壬子针继续北返,这时却感觉到舵转船却偏向东走了,马和心知不对,抄上配剑,一跃而起冲出船舱,只见船尾处一武士抽刀架在伙长脖子上,这伙长正拱起身转动舵牙带动舵杆舵叶,在调整船的前进方向,岛津则好整以暇地站在将军柱旁,此时转身斜眼看向奔了出来的马和跟姑鲁妹。 马和首先大声喝道:『岛津兄,你这是要干甚么?』姑鲁妹冷冷接道:『这不明摆着,见钱眼开,等不及要杀人夺宝嘞!』岛津神色平和,鞠躬作礼说道:『有件事尚未来得及告知二位,京都足利将军的新居北山殿去年已经动工上梁,这其中有个舍利殿是将军日常起居的禅修之处。你们帮我想想,刚辞去幕府将军一位的足利大人如何让全日本的大大小小的守护大名知道他仍然是大权牢牢在握呢?不就是将他的居所作成日本第一吗?想象一座金光闪闪的舍利殿如何?我岛津忝为室町幕府指派的萨摩守护大名,一直想方设法的要给足利大人送上一份对的厚礼,这次不枉我千里迢迢南来,刚好撞上你们舱中这几万两黄金,刚刚好使得上,使得上呀!』言罢仰天哈哈大笑,神态愉悦,甚是得意。 此刻姑鲁妹带来的琉球船工跟护卫大概都已经被岛津的武士制住,岛津又说了:『公主,我也不苛求于你。今天你只要两不相帮,回头黄金有你一份,另外我允诺你的都照旧。要不然,少不得得拿你这些琉球手下来祭海。』姑鲁妹呼吸一窒,无奈的望向马和,两手作势一摊。马和心知怪不得她,虽然不知岛津许诺了她甚么东西,略一点头转对岛津道:『说到底还是要刀剑底下见真章了,一路以来我本以为可以跟岛津兄撇开各自的立场,好好的交个朋友的。』岛津神色一黯,举步走了下来,他也认真叹气道:『马兄见多识广,在日本国内要找到这样的益友相唱和,亦是等闲不可得也。』 这时船行到一处海面,天色转阴,云层渐渐低压迫近,远处轰隆隆的雷鸣声闷闷地鼓响,海水赤色而混浊,海浪拍船,甲板东摇西晃,下盘功夫不佳的人已经需要手抓船舷或绳索来固定自己了。伙长此时本该下意识的立即指挥拉下帆樯,免得大风将船吹翻了,可此时船上气氛紧绷,空气如结了冰般窘迫,颈子上还搁了把锋利的武士刀,这话却如何说得出口? 岛津不语。几个月前他其实已经仔细盘问过跟马和动过手的武士们,结论是马和的身法跟剑法就真的是快,如果能在让他快不起来的场地动手,就会立于不败之地。岛津又观察到马和应该没搭过几回船,连泅水都是在荒岛上习会,因此一直忍耐到双方在波涛汹涌的海船上时才决定要破脸动手。 他双足如钉一般直立船中,双眼炯炯,一小跨步小跨步的慢慢向马和走来。马和抽刀,后座马前微弓,摆了个神膺剑法的起手势。答答答的雨滴声杂在风中丝丝划横的飘荡下来,气温明显下降。两人同时将头微侧朝下,避免水滴落入眼中。岛津一见马和用的是姑鲁妹得自其师的名刀『笹贯』,心下忿忿,这是平安时代名刀匠波平行安的传世名作,过去几百年都为岛津家所有,几年前送给了一代剑豪念阿弥慈音,感念他对岛津家子弟的武术指导。而这时居然是一个明朝人拿来跟自己对阵,越想越怒。岛津拔出自己家传的配刀,凝神对峙,双方只待对手稍有失神,即可猛然出击。此时突然上空电芒倐闪,天外一道落雷重击在主桅上,桅木轰的一声炸裂响,跟着聒剌剌一声雷响传到,马和身形倏地向前急刺,岛津也同时跨步向前劈出,铮的一声双刃交击,两人同时一退又一进,金属的交击声如爆炒豆子一般响起,双方各自暂退调息,跟着正要再挥击对手,被雷劈中的主桅终于撑不住风力断裂在主桅铁箍处,霎时间连帆倒下,桅津、抱桅等约束船帆的粗细绳索交错顺风,如八爪章鱼般的挥向两人,身手敏捷的两人连跳各自退开。 此时整艘船突然一抖,一直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伙长终于等到此时,他鼓起勇气不管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对姑鲁妹大喊道:『舵叶断了,公主,风越来越大,再不下帆,大家都没得活了!』姑鲁妹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也大声说:『船要是沉了,你们还抢甚么黄金,一起到海底见龙王去吧!』马和望向岛津,双方一沉吟后只好各自点头道:『先救船!』 不过老天爷对这两人是否合作看来不是太有兴趣,正当伙长指挥众人砍断第二根主桅后,一个大浪扑到,船上站的人皆被冲倒,两个岛津武士没抓住船舷,一瞬间便被卷入大海中,两个起伏已不见踪影,琉球的船工们很知觉得早就将自己捆在船上牢固处,岛津正要叫其他武士也学船工,第二个大浪已经扑到,姑鲁妹一个不稳也被冲倒,马和早已抓好一条绳索结在身上,此时一滑步,抓住头发已经散乱的佳人,一把抱住她软软的娇躯再说。又一个大浪扑到,岛津大叫一声,被浪带来的木片击中,马和抓住身边另一条绳索抛给岛津让他再支持住。这波大浪来袭持续了约盏茶功夫,众人死命攀住手边身边抓得到的东西,为的只是一个求生的渺茫机会,急切间岛原踢开一个来抢绳索的船工,马和瞥眼瞧见,可那一瞬间也无暇去思考这符合仁义道德否,在海洋的威势之下他只能顾好自己跟古鲁妹,其他就完全照看不上了。人力有时而穷指的便是这种时刻,幸运的是他们只是暴风圈路径的边缘,风扫过后船被气流推往北北西方吹去。失去两帆及舵叶的船变成是一艘漂流船,众人此刻筋疲力尽,横躺在船上动弹不得,风雨虽变小但只能随波逐流,第二天便看到远处有一群岛,岛中峭石壁立,看起来是个无人岛。伙长说船舱里还有备用的舵叶跟桅木,看要不要风雨更小些时装起来。话头刚一落下,风浪又稍大了起来,此时琉球船工们开始哀号,不愿再动,用琉球语说左右是个死了,再装舵叶作甚?姑鲁妹大怒,端出中山王府的架子,诸船工只是不动,她心想我连明、日两国的青年才俊都呼来喝去,还治不了你们这些泥腿子。当下对岛津一使眼色,后者会意,对着一个赖在甲板上的船工抽刀一斩,瞬间身首断离,血流间头颅骨碌碌的滚到其他船工跟前,双眼兀自圆睁惊吓乱转一通。只听得姑鲁妹冷冷说:『要不现在马上死,或者到海底喂龙神死,选一个!』伙长连忙吆喝剩下的船工赶快动起来。 话分两头,李鸿渊搭乘的这艘贸易船比起姑鲁妹的琉球船晚出海,伙长一看云脚都长了毛了,忙下帆让众人往回划,一开始李涧心中犯疑,想说你这家伙会不会胆子太小,过不多时,云层大批涌现,海风转成东风,这下暴风雨真的要来,连李鸿渊都下来帮忙划船,还好及时回到了占城港内,众人连忙额手庆贺谢过伙长。李涧好奇的看向伙长长长的鼻子,硬生生忍下不问说你是否真闻到了台风的味道。 李涧担心起大师兄,问师父有其他方法否,李鸿渊苦笑道我又没千里眼,看不了那么远,原本要往那霸港也只是一种猜测,李涧原本心底里一直下意识地认为师父几乎就是无所不能的,在大海阴影之下,师父看起来也没那么大了。 注一:引用自两种海道针经一书,中华书局出版。 【哈哈,出海了!到太平島先!】 十八 一路强风骤雨无停歇,船却奇迹似的未沉没,船偶尔东转偶尔西旋,这样飘流了近七日之后,一直硬撑着不放弃的伙长突然大叫望见陆地了,跟死狗般烂瘫了的船工们突然一个个活了过来,众人忙起身,用最后的力气将船划靠向岸,近看是一处河湾刚好可泊船,几名岛津的武士奋力搬来舱底备用的碇石,将船顺利泊住。众人纷纷狂叫跳下水,砰砰砰的打水游上岸,踩上实地后,各人各自感谢不同的神明保佑,岛津谨慎的遣人去问一问附近村落的居民方知这里居然是日本的纪伊国所辖范围,这一行人也极是幸运,再往东边飘去的话,就要到无边无际的大洋之中了(今太平洋)。 岛津喜形于色道:『纪伊国守护的次子大内弘盛是我同年,可向其求援。』马和跟姑鲁妹点头称是回答,心里却不住的叫苦。这时领有附近村庄的武士也骑马带领了数名武者过来探查漂流到岸的船只,一见竟是阶级大过自己好几阶的岛津藩少主,当下恭敬将岛津、姑鲁妹、马和当成贵客迎入自己家中,侍女招呼带入沐浴更衣,姑鲁妹则被女眷另外迎入别处。 马和见主人对岛津尊敬有加,对这地方暂时放下戒心,危险尚未来到眼前。他一人被三人服侍,从脱衣到泡澡样样到位,说来经历过真腊国的全民共浴后,被三个年轻女子服侍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只是温泉水果然有令人放松的效力,在倭国这水雾弥漫的温泉房中,大难不死的马和闭上眼睛休息,很快就入睡了,但不到一个时辰后又警觉的醒过来。过去近十日以来精神上的压力无比巨大,一般的船工基本上都已经是等死的一种心态,可是他观察到岛津跟他的武士们似乎十分坦然,面对迫在眉前的死亡并不是那么畏缩恐惧,岛津甚至一度在大浪飘荡的船中开始吟出他的所谓死亡之诗,那一时节马和自忖必死,脑中一片空白,姑鲁妹则是边哭边身体卷成一团,但岛津还在作诗(室町时代的此时称为连歌,即后世的俳句,十七音的定型短诗),即便是声名狼藉的倭人也有可学习之处,想到此处马和也快速的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努力从生死交错的思想漩涡中拔离出来,再次关注到自己眼前的路又如何走得下去。 他换上主人提供的浴袍,走出屋外,双脚不穿鞋,踩在坚硬的大地上,心中无比的满足跟踏实,人类果然是得活在陆地上吗?他深吸了口这异国宜人的空气,下一刻对在船上与海搏斗那些生死关头的紧张瞬间却又有些思念起来,马和想着自己这矛盾的心情不由得苦笑,难道自己便注定是要如此在海上漂泊过日子的命吗?船漂到了倭国,这下子佛像跟黄金大概都要真的泡汤,这条命留得住否都是问题,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吧!对了,岛津呢?他在那?得跟他好好的谈一次了。 在主屋的另一边姑鲁妹径自入浴跟着入眠,她也刚从梦中醒过来,女主人这时才到一旁闲聊。姑鲁妹这才意识到主人把她当成岛津的内眷来对待了,心中不由得有种久违的满足感。想想因为马和跟想帮王兄,命都差点没了,其实自己大可以不必亲自跑这一趟的,自己岂不是太傻太冲动了?但又想起在大海凶险的浪涛中,马和不只救过自己一次两次,另一个声音响起,那不是应该的吗?我为你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两种声音交替响起争论,一度濒死的恐惧感浮出压过了所有的声音,马和他那高大英俊的身影慢慢的开始飘远模糊起来! 馬和前後也才放鬆了兩個時辰左右,他東張西望到了主屋前,大聲喊了:『すまぬ、誰やあらぬ?』對不住,有人在嗎?整個主屋似乎沒人一般,過了會終於有個年長的侍女小快步走出來,然後請馬和上主屋去,一叉腿坐下來,一份簡單的吃食便盛在木盤中托了過來,簡單的魚,醃菜跟一大碗高高疊起的米飯跟黃黃的豆腐湯,馬和這時才發覺自己餓極了,三下兩下便全部吞下肚。一抬頭才發覺有個人小碎步走了過來,乍看下竟沒瞧出她是姑魯妹,這女子身著和服,秀髮簡單的兩分流下,這個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女子現在看來是出奇陌生的綺麗,搞甚麼?還沒來的及問她個清楚,看起來像是這邊的女主人的人細步走過來後,跪坐在榻榻米上不急不徐的說了一大串話,馬和只大略知道她用道歉的語氣夾雜在鞠躬中述說一件事情,姑魯妹優雅的隨著其說話的節奏回應著,這些簡單的『さるか、さりかし』是這樣子的呀之類的話語馬和還聽得懂,感覺起來這兩個女人是在進行一宗必要且嚴肅的儀式,女主人最後深深一鞠躬退出去之後,姑魯妹轉頭過來端詳了馬和半天,舉袖似乎拂去若有若無的淚珠,她最後輕輕的說道:『今生緣且盡於此,祝願君福壽安康,此後一帆風順,終得回歸明國。』外面突然人声鼎沸,步伐沉重杂沓,整栋主屋被人团团围了起来,马和两眼放光,正待潜运内力,一吸气丹田纠结,气根本提不起来。马和恍然大悟,心中一痛,眼前这女子是现下在这异国举目皆蛮夷之境唯一一个曾亲近之人,可双方也未曾有过任何白首之约,姑鲁妹的此番决绝之言听来冰冷异常,应是已铁了心,如此说来便再无转圜余地,马和想到此点,慨然道:『在下出身并非公亲贵族,自不敢奢望公主垂青,此后山高水长,天涯各处一方,望公主善自珍重。』话头一落不再多言,外面是吉或凶,且待观来。起身大踏步走出,不再望向妆容华贵的琉球公主一眼。 屋外阳光一样耀眼,只是多出了排列成两行的锦衣武士数十名,这些人大气不出一口的静静站立着,马和看这排场,这些人肯定是在等待某个要人。过不多时一位老者、一个儒者模样跟一个僧人踱着步子走近,马和心想正主登场了,老者先走近后仔细端详了马和一会儿,跟一旁的儒者交待句话,后者鞠躬称是后转头对马和以流利的汉语说道:『初次见面,敝人姓蔡草字奇观,你不必讶异,我祖上东渡日本以来,在室町幕府已是任职三代,称作室町将军的文胆也说得过,你眼前这位是足利家老中,他有一些话要问你,我会居中同步帮你翻译,你放心我不会加油添醋,但我建议你不要说谎,我们这边对大明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掌握的。在我们开始之前你可以问一个问题,问吧!』马和想了一下,说道:『来问话的人,谁是能拍板且言而有信的人?』儒者嘴角微笑弯起,双手交迭在胸前说道:『单刀直入,的确,你也没有玩绕圈圈的本钱,燕王遣你这等人才到海外寻求资源,果然独具慧眼。』跟著手指在虛空中連畫,馬和收在眼底為『僧道義』三字,正不解時,另一頭的老人不耐,發自喉頭的低音吼道:『疾くせよ!』動作快點!儒者臉色一僵,返身答道:『はい、説明はおはりし、今よりよろし。』已经说明完毕,现在可以开始了。 老人走上前两步开口,透过儒者的同步翻译,问到:『你是谁,到日本国来有何目的?』 『大明皇帝四皇子,北平留守燕王王府一等特使,姓马名和,你又是谁?』马和从容的连答带问,顺便帮自己安上了个头衔。 老人点头:『如何证明?』 马和两眼炯炯,凝视对方:『我再问一遍,你又是谁?』 两人对视一阵子,老人转头对旁边领头的武士微示意,那人大喝一声,跨步拔刀朝马和劈下,霎时间刀光贴马和鼻前飞过,他两眼凝视,一下未眨,老人露出赞赏眼光,抚须开口说道:『吾为细川頼元,丹波等四国守护。』 『那你还算是个人物,我欲与贵国将军足利义满大人商谈事情,你可代为禀告?』细川目光狡狯,道:『我国幕府将军已是足利义持,你不妨说来听听,我可代为上呈。』马和见对方眼神游移,言下只是套话的成分居多,心下雪亮,此人只是个传声筒,旁边这僧人想必是出家后的足利义满,蔡奇观刚刚是把他的法名都划给自己了。 马和小心谨慎的取出一张贴身藏纸,对蔡奇观道:『劳驾跟两位念一念。』对方接过后连看两遍,上面写得是『着一等带刀护卫马和往东西洋一带公干,许便宜行事。』對僧人道:『こは間違へはあらざらむ,燕王の印はけり。』这应该错不了了,盖有燕王的印信。 僧人到此时才在旁人抬来的一张木床上闭目盘膝坐下,老人跟蔡奇观分侍而立,马和心想刚才赌对了,他也注意到两旁分立的武士看到僧人坐下后,自然的散立成一个半圆,自己若是出手的话,大约会同时受到六名武士出刀斩击。僧人张眼开始说话,蔡奇观双眼半闭,以几乎是同步的速度开始双向翻译: 『吾此生已游遍日本数十岛风光,可惜的是无缘入中国一行。』他顿了一下又道:『燕王跟建文太子胜算各自如何?』 『犹如贵国眼高手低,以倒幕不成的后醍醐天皇(注一),跟威名远播的三代足利将军的对比。』马和轻松的回答。僧人道此时才露出微笑:『你这年轻人也曾听过足利义满?』 『承先代将军未竟之志,收传国三神器,统一南北朝,当然听过。』马和不由得感谢起那段跟岛津在荒岛上磨嘴皮子的时光,慢慢打开了自己对日本这个国家的视野,但心中也同时浮起李涧朴实的脸以及些微明显的妒意,这些见闻知识问师父不就知道了吗? 此時僧人接著哈哈大笑:『この人はをかしかし!』這人有趣得很!蔡奇觀自動跳過,未翻譯此句。 马和收拢心思,装叹了口气,又讲:『可惜的是我知道这些事情太晚,尚未来得及呈与燕王,上报朝廷,到今日我大明礼部诸贤达还是以贵国南朝为正朔,对北山殿诚然有诸多失礼处。』说罢上身唯唯躬身做势,这番姿态的做作却是观察过姑鲁妹与岛原的互动的,不管双方嘴巴上是如何的逞凶斗狠,体态上的表面功夫却是永远不变,一旁蔡奇观边翻译边露出赞赏的微笑。 僧人雙眼閃過一絲厲色,又閉目片刻後才道:『君らはいかが思ふ?』你們認為如何,細川躬身回答:『なかなかよきついでならむ!』此為天賜良機!蔡奇觀接口道:『京都に行かせて、我々は蛮人ならぬことは明らかになる。』让这人去趟京都,我日本并非蛮夷就不辩自明了。 僧人目光猛然直视马和,上下打量之后,开始说话,他道:『岛津家的小家伙是拚了,一下船连夜跑死了两匹马奔至京都,与其说是要献黄金,不如说是要救你一命。吾甚奇之,甚么样的人物可以让素来锱铢必较的岛津一脉为你如此两肋插刀。』这自然是蔡奇观在一旁又开始近乎同步的翻译。 马和直自此时才知道岛津去了那里,心中动容,接口说道:『岛津兄高风亮节,进退有据,对北山殿也多有推崇。』僧人开怀笑说:『你们这两小子有趣,应该也没少动手过吧!背着彼此又如此情义相挺。』轉頭對細川說:『わしとなれの死にしお兄ぐらいかな!』好像我跟你已過世的哥哥一樣。(注二)细川赖元听得亡兄受主上如此提及,心下感动,老泪纵横。 这僧人打扮的自然是刻下权倾日本朝野的足利义满,远在统一南北朝之前的应安七年(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足利即试图与明朝建立关系。老谋深算的他自然要好好的打马和这张突如其来的好牌,想起昨夜被宣称为了见自己,要切腹都可以的岛津吵醒,心下微愤,吾没让谁切腹,谁就得乖乖活着。想想细川家还是最听话的,马和这人呢?他要甚么? 足利目光一铄开口问道:『算一算你这黄金运到北平后,燕王跟建文差不多要动手了吧?』马和一惊:『当今皇上仍健在,北山殿这问题可真正不知从何说起了!』足利笑笑道:『吾以为,燕王也不能单指望你这批黄金打仗,军费想是有其他管道或已筹得够了,如此说来洪武皇帝大行在即,指不准就是春夏之交的国丧。这样燕王是直接动手啰,嗯!不至于,约莫是装龟孙一阵子,再找借口动手,以一隅与天下争,大明是要乱上一乱了。不错,这局布得还真是不错。燕王果然雄才大略,雄才大略呀!』足利旁若无人,自顾自的推演击节赞赏,马和听在耳中却如雷电轰鸣,这足利远在海外,观察未来方向却是说得灵活灵现,一副天下尽在棋局中的态势。(注三) 马和忙一定神,深呼深吸,瞬即神态清宁,此等外交言语交兵的场合,便是关系到未来明、日两国数十年的竞合去向,他奋然道:『天道无常,唯有德者居之。若是建文皇太孙嗣位,善用贤臣,不妄动祖制,天下自然安宁,中国内部未必会乱。加以北边诸镇诸王,长年励兵秣马,元人噤声远荡。须知我大明精兵本即起于江南水乡,乘船善泅,燕王熟稔军事,朝鲜顺服,可为助力,一旦海外有变,立可起数万将士出征,何乱由之?』 足利目光犀利,望向马和道:『嘿嘿,这是令师李鸿渊教的?吾没吓你,你反倒威吓我起来了?』 『不敢,晚辈只是举例。恩师对贵国印象极好,平日常说两国以文明相交,今时救急扶持,他日船来舶往,有朋自远方来,吟诗作对,货贸盈利,不亦乐乎哉?』李鸿渊其实压根儿没提过这段,不过此时情况急迫,马和想到啥说啥,也顾不到那么许多了。 足利哈哈大笑道:『也好,今日你人孤势单吾胜之不武,也不好欺你一个后辈,免得日后见到你师父,他又有得说。就给你一次面子,不过雁过拔毛,该取的税是跑不掉的,他日有缘再见,咱们再胜负论英雄!酒来!』旁人随即送上两坛酒水,拍开封口,两人仰天饮毕,顺手掷地碎罐,有些君子盟立的味道。足利转身跨步即走,一行武士散成前后四列,环拱而去,端的是雷厉风行! 蔡奇观双手作揖道:『承北山殿命,稍后来迎马公子到京都一行,在下忝为地陪,务必赏光。』马和双眉结起,心想不知这京都在何方,身在险地,多待得一刻是多一分风险,蔡奇观安慰道:『这往大明回程的风向要候到东北风起时,短说也得要五个月左右,从刚刚的推演听起来,今年大明肯定是没啥大事会发生的,公子莫急。』马和一听在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蔡奇观见马和似乎是听进去了,便拱手离开去安排往京都事宜。 身后传来一咳嗽声,来人说道:『马兄果然伶牙俐齿,连北山殿这等难剃头的都被你三寸不烂之舌给唬弄了。』马和心中一暖,知道来人是岛津。虽然岛津应该是在等看自己是否过得了足利这一关,但对他愿意以一死换来足利对此事的重视,自是感激。自己在大明朝中可还没有这等愿意两肋插刀的至亲好友,转身拱手温言回道:『岛津兄高义,容马和日后图报。』这时岛津已走到马和面前,看马和一脸严肃,不像是说反话,心知姑鲁妹未将事情和盘托出,于是道:『马兄啊马兄,在下亦非一昧地扮仁义君子,为岛津家族计较未来,自是趋利避害,完全没好处的事情是不干的。经这番折腾,北山殿对岛津家当然是要另眼相看,而在下未来继承岛津家并娶得琉球中山王妹这美娇娘,这些也都是识得马兄之后的机缘呀。』马和的心在岛津得意的大笑声中,似乎也碎裂的干干净净,岛津献给足立义满的不是黄金,却是马和这块到大明的垫脚石,而自身也得甘心情愿的被利用。他口中满是苦味盈涩,强笑道:『恭喜恭喜,岛津兄日后大婚,兄弟就算无法到场,亦必遣人致意。』岛津知道马和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这下愿意退出竞争,自无反悔之虞,他心下大喜过望,连声道好。 (注一)为日本第九十六代天皇,南北朝时期南朝初代天皇,数次举兵对抗执政的幕府,一度成功但后继无力,后女装出奔离开京都,终死于分裂的南北朝期间。 (注二)细川赖之原本与足利义满立场相左,后从义满,之后再叛。 (注三):明史本纪卷二,洪武三十一年五月,闰月癸未,帝疾大渐。乙酉,崩于西宫,年七十有一。 【此時的足立義滿與後世的豐臣秀吉大不相同,世間卻以為日本的幕府將軍都一個德行,豈不謬哉!】 十九 驾笼是用根一丈二尺的厚实木棒挂上一个木制的箱子,达官贵人出行时乘坐的一种轿子。箱長六尺,馬和乘的這座有個名堂叫做権門駕籠(けんもんかご),講究到開的小門是做成拉門,細心雕花上漆,極是精緻。马和身长高大,卷膝挤在其中不久便大呼吃不消,蔡奇观连摇头说你这人真是不懂享受,忙命人牵过匹高头大马来,这下在马上沿途观看周遭景致,马和才逐渐撇开心中纠缠。由于前导的武士持的是足利家徽的旗帜,一般平民跟武士都跪于道旁让路。 这一路要走熊野古道的纪伊路,北上经大阪城到京都宫城,步行的速度快一点预计要三到四日。纪伊国于在此时日本行政区域中属于五畿七道中的南海道北缘,往南便是过海到四国岛了。不过两人均无心赶路,便都有意无意的放慢速度。 对日人的印象是逐步的转变当中,跟真腊的恭列昭平牙或暹罗的昭禄羣膺比较起来,足利义满挥洒间感觉更深沉更具谋略。如果连一个地方诸侯之子的岛原都熟读中国儒、道典籍的话,那支配全日本的幕府将军,其学养更不能小觑了。想到此处,便纵马到蔡奇观的驾笼一旁虚心请教起来。 这位儒者一贯的微笑道:『早在等马公子过来质问呢!』 马和欠身说:『确是有事相商,敢问这日本全土府州有几?户数如何?稻谷年收可几石?赋税需缴几成?』 蔡奇观肃然回道:『敢问公子,如若西域来人,动问大明户口稻收总量,您也是如数告知吗?再说了,此等内容对任何国家来说乃国家机密,马公子要是知道了,可就不能放您回大明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蔡兄立场,在下懂得,只不过是要弄清楚双方未来的关系究竟如何?想必北山殿心中已有定数?』马和退一步继续问道。 『北山殿天纵英明,虽是嗣位三代将军,所达成的成就却是远超过开府的足利尊氏一代将军。他平常最推崇的即是大明开国的洪武帝,常说他以一介布衣起于江南,统一了整个中国,虽逐蒙古人返于沙漠,但却未对前元子孙斩尽杀绝,留有分寸,其间进退脉络思绪,极是值得借镜。』 马和顺着这个话题问道:『所以天皇亦是彼可取而代之也?』 蔡奇观瞪着马和:『所以将来以叔代侄,以庶代嫡,亦是有能者居之?』 马和心想这家伙口齿犀利,一转话题又问:『大明素来对周边各国行封贡之事,北山殿意欲何为?』 『我们要的也不多,燕王即位后须保证永不侵日,若然,则北山殿愿以日本国王之名分对大明朝贡,数年前对南朝怀良亲王的册封自然得请大明撤回,以正日本国内视听。』 马和心想洪武二十八年(即三年前)颁布的皇明祖训之中已将日本列为不征之国,只是挑明了断绝往来,日本尚未掌握此讯息,不妨用之。便说道:『贵国想跟中原大国掰腕子,这是历史上从隋朝便出了名的,到得唐初,又出兵高丽,闹得是兵败白江口。近年又纵容海盗骚扰大明、朝鲜等邻国边境,是可忍孰不可忍。纵使燕王欲相信北山殿,总要有个信任的基础,不知蔡兄以为如何?』 『嘿嘿,佩服佩服,马兄只身个人在我境内,要了黄金还不够,难道要仿效春秋战国时期我国还得提供质子?这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蔡奇观怒道。 『唔,这倒是个好建议。在下回到北平后自当上禀燕王,大力称赞北山殿的诚意。但实际上来说,质子还不如借我一万兵马来的有诚意些。』马和自然尚不清楚提供质子也是日本行之有年的做法,这时先漫天要价,看对方如何着地还钱。 蔡奇观不再言语,其实这多少在他的算计之中,反正足利家颇多子孙,到时从旁系的挑一个当牺牲品也不是多大的事,北山殿既然已经决定要在外交上与大明合作,自己只要把往下的步骤铺垫好即可,不过派兵是大事,自己可做不了主的。(注一) 正盘算间,只听得马和又说了:『蔡兄也该把解药给在下了吧?』蔡奇观尴尬一笑,道声得罪,忙由袖中取过一药丸,马和服过后片响,果然真气流畅无碍,丹田活络起来,心想这药还真神奇。这番言语交锋,互探立场。蔡奇观当晚即以信鸽传书,将状况上报,隔天傍晚前即已收到回音。 就这样一路龟速慢行,且走且谈,五、六日后到了一处小山之上,蔡奇观忙让马和登高往下一看。原来这是适合远眺京都城的一个地方,远望城中街道处处十字交会,纵横宽整有序,蔡奇观忙介绍起来,说这城系六百多年前仿唐朝的长安洛阳而建,建物高者显然是佛塔,在东北角一处方城模样的地方则说是天皇居住的宫城。 马和好奇的问道说这京都怎么连基本的城墙都不具备,蔡奇观说是纵有战争发生,一般是不对平民的烧杀掳掠的,马和一听,唯一耸肩不置可否。 此时夕阳西下,处处炊烟正在升起,正是民间准备晚餐的时节。蔡奇观说这是进京都前最后一个宿场,夜间本欲招来陪宿酒女,不过马和素来不喜此道,两人对饮一番,谈论海外诸国奇特之处,让蔡奇观连连击掌称奇。正说话间,外面数骑驰至,接着有人大声问话,宿场的迎宾小二迎出,接着闷哼数声,一个锦衣少年为首的数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宿场主人立马跪在一旁,双手屈身伏地招呼。 马和笑笑说这人年纪轻轻,威势甚胜。蔡奇观冷冷接道,不过是个微服出巡的少年魁儡将军,他不明说他是谁,咱也不用理他。马和突然想起师父提过,胁迫姑鲁妹率众阻击他的便是足利义满的儿子,当年远游倭国时,曾削断这个恃位逞强的足利家后辈的配剑,遮莫不是此人?他低声道:『原来是一触即断的足利义持吗?』蔡奇观心想果然坏事传千里,讶道:『公子果然见多识广。不过此人可不能明面上得罪,千万小心在意。』马和叹息道:『古往今来很多纨裤子弟是不可理喻的!』话音刚结束,足利义持一拍桌,起身走了过来。 他对蔡奇观说了几句,后者也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开始翻译。 足利说道:『你小子就是李鸿渊那斯的徒弟?』 『正是,阁下有何指教?』马和皱眉的看着这嗣位不久的新任幕府将军,还是起身回答。 『当年一不小心败于你师父剑下,一直耿耿于怀。我苦练剑术,却等不到你师父再来一决高下,今天你过来也好,不知你可有胆子替你师父接招。』义持劈哩啪啦的说完。 马和脸做犹豫状道:『接你剑招无妨,只不过这彩头为何?』心想我正好要找你麻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武者求自我砥砺,精进剑术。要身外黄白之物何用?』义持不屑的说着。 马和登时坐了下来,大声啐道:『赌不起就别出来跟别人比剑吧!老子平生最瞧不起只会仗势欺人,手下没啥本事的二代祖。』蓦然想起那一肚子坏水的三师弟阿贤,不知这家伙后来到底跑去那儿了? 足利嗔目喝道:『你说甚么?』 『小爷正缺一艘海船出航,你想比剑,就拿出来彩头,不然那边凉快那边去!』马和索性自斟自饮起来。 义持大怒,转头对伴他同道而来的老者交谈了几句,老者摇摇头对蔡奇温点头示意,跟着也译了这老人的问题:『在下三条実冬(注二),敢问公子的出得起何种彩物?』 『等值黄金。』马和面不改色的回答,蔡奇观对三条点了点头后,三条不再言语。 两人一放对,马和身形倏的一动,右手的筷子已经指在义持左边太阳穴,完成抽刀家举刀过头的义持动都不敢动,一颗汗珠留下他的鼻头。一旁护卫的武士大惊,忙拔刀就要冲上来。 马和却笑道:『这个不算,咱们再来。』退回原本的位置,义持示意武士退下,又大吼一声,斜劈对手左肩,马和犹似足不点地的幽灵般避过剑圈,闪进到足利身侧,左手挡其双手,右手的筷子又一次贴在左眼上,足利脸色苍白,对方两次手下留情,甚至一剑未发。他怆然连退数步,愤而甩出手中长刀,喥的一声深深地钉入木墙中,双手掩面急奔而去。 三条脸色复杂,好似要说些什么,但又把话咽回,忙跟一堆武士追向义持去了。 蔡奇观想起当初自己被义满问到如何看待义持时,还好立马说自己需潜心学问写作,不然今天倒霉的不是三条実冬,而是自己了,北山殿英明神武,怎么会选了这么个扶不上墙的人继任将军。马和则想起燕王的二儿子朱高熙也是个一心一意逞凶斗勇,思虑短浅的家伙,两人互望一眼,心有灵犀的忍不住一起摇起头来。 蔡奇观语带批评的问道:『公子初到我国首都,又何苦刻意四处树敌呢?』 『诚如蔡兄所言,在下只是初来乍到,正要多多接触贵国领袖级的人物,但其间再怎么着也不能让对方留下错误的印象,以免让他以为我们是打不还手的懦弱民族!。』马和意有所指的正色回答。 蔡奇观对马和的印象也开始有所转变,之前感觉这年轻人一直客客气气,临场反应敏捷,但现在知道其实是外圆内刚型的人物,有些底线是触碰不得的。这样的人物在任何组织里面,肯定是会有出头的一天,若能在其尚未掌大权之际即行示好结交,将来能得到的利便无法想象,想到此处不得不佩服北山殿识人之能,短短一席话中即已拍板与马和结交。 (注一)议从日本借兵历代有之,不过大多是濒临灭亡的朝代如南宋或后世的南明,此处自是小说家言。 (注二)三条実冬为南北朝至室町时期的公卿世家,此刻官身为右大臣,后世被评价为与其晚节不保的父亲三条公忠一样,是弃天皇倒向足利义满的公家代表人物。 【到京都了!】 二十 跟着的五个多月里,蔡奇观颇费心思的安排了许多节庆宴会的场合带马和参与,消息灵通的有力人士很快的便走起蔡奇观这条门路意欲结识来自大明的马和。这些场合是所谓武家的聚会,有些则是公卿家,再则就是与知名寺院的僧侣往来,这些聚会泾渭分明,马和以是北山殿的贵客之名义低调参与,这过程中结识了许多当朝的贵人,基本上就是一个来者不拒的态势。然而这个动作自然是在足利义满的默许下才有可能发生,再怎么迟钝的人也闻到了北山殿的心思,脑筋动得快的人已经开始运作自己的商界关系,大家看得自然是骨子里的巨额贸易利益。须知此时整个日本国内的主流货币仍是北宋发行的铜钱(注一),掌握了明钱流入这个旷世的契机,便可说是取得了室町幕府的财政话语权,台面上大家和和气气,底下是暗潮汹涌。马和的来到,让京都加速分成显性跟隐性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撇开自己公卿身分,站队到武家的义满旗帜之下的是绝大多数,而担心大明的强势文化又将日本置于蛮夷属国之列的武将公卿则选择噤口不言,静悄悄地团抱到足利义持的阵营去,等待下一波机运到来。 跟足利义满第二次的碰面在相国寺七重塔(注二)的工事现场,蔡奇观事后说是偶遇,对马和来说,也可说是相逢不若偶然得遇,毕竟太过正式的场合双方就不适于互探太多底细。 这天义满在相国寺中大殿中礼完佛,正在听负责七重塔的官员指着一幅大大的挂图解说其规模及各层规划,蔡奇观小声说了这塔造成后高度会达到三十六丈之谱,高度肯定超越大明治下任何建筑。马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这时足利的眼光被这哼声吸引了过来,见马和一脸不悦的样子,示意蔡奇观介入翻译,便问道:『马特使可有何见教?』马和不好直接抨击,便绕个弯儿道:『在下刚去过占城及真腊,此二国皆是前王英明,国势强盛时威震四方,留下不少雄伟的宫殿庙宇建筑,巧合的是两国皆为后世子孙不肖,无以为继,到头来这些炫富积累只能沦为外国觊觎之物,引来兵祸连结,非后世子孙之福。』足利笑说:『马特使这是慈悲为怀还是乡愿,不像是领一代风骚的高端人物所关心的事。贵国洪武皇帝就不会如此想了吧?』马和往西方一拜:『圣上如何想,在下不敢妄言,只不过就事论事罢了。』足利身旁站立的一人高聲說話,不過剛說了一句便聽到足利義滿低吼咆哮:『なんぢは黙れ!』小子你給我閉嘴。 马和跟蔡奇观这时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在京都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足利义持吗?这时只听得三条実冬走到足利前正坐(就是跪坐了),低声陈述了几句,似乎在请求甚么。蔡奇觀小聲道:『輔佐不力,自請切腹。』足利義滿一臉不屑:『このやつをぐしゆけ!なんぢの切腹は禁止なり!』把這小子帶走,不准你切腹!足利義持對馬和投來直欲噴出火來的怨恨眼光,低頭跟著三條実冬走了出去。 义满一瞬间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兴致勃勃的问说:『你讲一讲南蛮(注三)的情势!』马和心想你倭国造船技术不行,跟你讲了也无伤大雅,就大概说了真腊与暹罗之争,周边各国的情势,重点放在毕进所带领的使节团乘坐大明四百料的大型战船南下,并有效的组织运用了真腊既有的象军,在吴哥城下巧妙击败了来犯的暹罗大军,反手间弥平了两国之间的战事。义满问起这战舰大小,马和用手对空比了比七重塔图纸,说道船头到船尾三艘的话就与这塔等高,义满闭目沉默不语。又问道两军交战的态势如何,马和心想实际战场状况再传到京都不知是猴年马月了,此时却不妨吓吓这位一统日本的前幕府将军,就说双方一开始便是上千头大象组成的象军彼此列阵互冲,巨兽嘶吼烟尘弥漫,旁边站立的几位武士都是目光连连闪动,义满再次沉吟良久。又问起真腊国的风土民情,所用的文字及雕刻艺术等面向上再三询问,一开始听得强大的先王建起东西洋最大的庙宇还兴致颇丰的,等到马和说是其文字是类梵文,然后是用白垩条写在鹿皮或树叶上,登时连连摇头说可惜了,他怀疑文字记录在皮革树叶上如何能大量传播并长期保存,此刻的日本尚保存数百年从唐宋朝传来纸本的儒家五经与各种释典,历代珍而重之,视为国宝。以此观之,真腊这个国家肯定是不会长久,又听到其国之建筑系以须弥山为世界中心等等,便说这照抄来的文化岂能真正生根。接着转头吩咐了几句,从人送上茶来,跟着两个画僧抱着几个卷轴上来问讯见礼。打开一看之后,原来是幅双目垂闭僧人的画像,画僧说这是大唐和尚鉴真的画像,又说了六百多年前时在唐末,大师六次东渡才成功抵达京都,帮当时僧纪紊乱的日本建立了戒律。义满得意的说,日本画师的功力还不差,再过个二十年或者可画出超越大明的御用画师的传世之作也不意外呀! 马和本就对绘画不甚关注,听义满自己说得开心也懒得跟他争辩。他心下只是暗忖如何在北风吹起时可顺利回到北平。不过一下子也没好的切入点。义满继续说道:『过阵子吾的寝宫建好了你再过来。』蔡奇观会意,领了马和施礼后离开。 由于马和这是第一次听到唐僧人鉴真的冒险故事,蔡奇观说他有本鉴真弟子所撰的大唐和尚东征传稍后可借马和一阅。马和连声说好。 这天夜里,蔡奇观突然来访,并带来了幅卷轴,马和原本以为又是那个在宁波习过作画的画僧作品,正要打一个哈欠,不料打开一看却是一艘海船的模样,马和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地问道:『贵国也有这样的海舶?』蔡奇观知道马和心事,故作神秘道:『有是有,但数量极少,而且总得有好处才能让人出力,不是吗?』马和诧道:『那与在下有何干?』蔡奇观笑道:『公子您聪慧过人,怎么在这点上胡涂了?与北山殿的两次见面谈话,眼下已在京都的达官贵人圈子里传开,都说目前唯一在明、日两国高层说得上话的就是马公子您了呀!』马和关心则乱,被一提点后立时将这因果关系在脑海中飞快的顺了一遍,登时眼前一片清明,当即打了个哈欠道:『在下有些困了,这事赶明天再说。』说罢起身径自回房去,蔡奇观微微一笑,也不生气。 時日近櫻花季末,左右無事,蔡奇觀領了馬和來到一處名為退藏院的寺院說是要花見(はなみ,賞花之意),一進門後望眼係處庭園,團團簇簇的櫻花正在做今年度最後的綻放,庭中一個僧人手持木耙正全神貫注的梳理腳下的一整遍鋪了開來的小石頭,此刻的世界是寂靜的,耳中傳來木耙划過石子的沙沙聲,捲起如浪般的線條,波波傳蕩而來,似在拍擊著中間隨意擺放的湖石。即便不甚解禅意,马和也为这一小遍枯山水所深深吸引,对历经过与海上巨浪生死搏斗的人们来说,特别有一番令人快速沉静下来的趣旨。他想象自己站在那湖石上,与周遭海浪搏斗,从吴哥城深夜脱出后,他已可见到自己与神膺门代表的快意江湖人生越行越远,习得高深剑技的满足感那比得上吴哥城下一战的淋漓尽致,更比不上与足利义满间言辞交锋来得惊险!但这一切都必须是建筑在燕王这座大山之上,而燕王若遂所愿,区区一个中山国也不过就是在自己掌中打转的事而已... 短暂驻足深思,蔡奇观识趣的不作打扰。过得盏茶时光,马和深深的呼了口气,心情大定,这才注意到寺中已来人在旁等候,这个小沙弥迈足引路漫步至一禅房,里面等待的居然是祖阿跟另一名躬身作礼的中年男子。当下分四人在榻榻米上坐下,马和自然是简单盘腿而坐,其他三人皆是日式跪坐。 祖阿首先开口道:『去年在南京一别,竟不期可在京都再碰面,马兄此时已在西洋闯下一番功业,我朝上下无人不知。少年英杰,名声鹊起,真是可喜可贺呀!』和尚一开头就马屁连发,马和伸手不打笑脸人,拱手回道:『别来无恙,承大和尚吉言,说不上立功立业,但确实是经历了一番风风雨雨。』 客套话说过后,祖阿指者旁边这位说道:『这位朋友名叫肥富,是大老远从九州岛过来,为的就是希望可以跟马兄交个朋友,和尚我跟马兄算是有过一面之缘,腆颜请蔡兄安排今天碰面,希望马兄海涵切勿见怪。』蔡奇观知道对方本就是要谈些密事,当下立起身来笑道:『今天在下只是来赏花饮酒,你们想谈啥尽量啊!』说罢避席离去,祖阿跟肥富两人皆起身相送。 祖阿略略示意肥富,后者取出一艘用小木片黏搭而成的海船模型,马和一望这不就是蔡奇观之前给自己看过的画轴中那艘吗? 祖阿直接破题说道:『海船能到大明贸易往来,这是九州岛商人们多年来的愿望,肥富他这人其实也私自驾过海舶入明,只是名不正言不顺且风险极高。这次马公子来敝国,明、日两国再起封贡之举已是势在必行,只是这首任遣明使的人选,敝国国内可是要抢破头的。希望公子在北山殿前为和尚美言几句,这首任遣明使可是和尚留名青史的机会呀!』马和微笑道:『大和尚争名言利,这岂不是六根不净了?再说北山殿听不听在下建言,可谁也保证不了的。』祖阿嘿嘿一笑道:『公子指教的是,不过敝国佛教流派甚多,且各有自己一片天,小僧也只是为出身的寺院尽一分心力而已。』马和微微一笑,不再戳这个话题。 肥富突然拿出一封信并跟祖阿叽哩瓜拉的说了一长串话,祖阿说道递过信来,说道:『肥富兄与马公子的好朋友岛原君亦是多年知交,您看看这封信吧!』马和看是火漆封住的,拆开看起,岛原只是简单问候,又说这肥富涉及颇多产业,其中大多落地生根在萨摩藩,实力雄厚云云。马和看了一下这位模样福泰的商人,脸上一直保持微笑,姿态甚低,颇知作为一名商人在这政治圈中的进退之道。岛原这封信也只是告诉自己,这肥富是他治下豢养的一条好用的狗,用不用他当然还是在马和自己的判断。肥富看馬和似乎意有所動,拍著自己的胸脯說:『いい人でなれば、信用したまへ!』馬和跟祖阿同時笑出聲來,這句簡單的日文連馬和都可以聽得懂,我是好人,請相信我吧! 祖阿宣了声佛号,直接道:『肥富已把这艘目前泊在堺市港口,只要公子愿意,风起后我两人愿在佛前立誓,负责将公子与佛像送上船安全回归大明,如何?』马和不再犹豫,慨然说道:『好,北山殿那边在下尽力而为!』言罢双方击掌为誓,那真格是戮力而为,再无推托之词。 相国寺后约个把个月后,蔡奇观来说足利有请,这次约的地方是在鹿苑寺,马和去年在船上就听岛原夸过其中舍利殿这栋建筑物,到了之后一看,不过就是栋三层的木造建物。蔡奇观知道马和看不出个所以然,笑笑说出个中奥妙。这栋建物也反映出当下日本国内各个势力的结构,义满虽说权倾一时,但也无法立刻根本的概念上,打破既有的各方势力的垄断。室町幕府代表的便是这三方势力中的武家,朝廷中世袭的诸列位公卿则是公家,剩下的就是天皇一系了。 这建物分三层,最上层内涵禅宗诸般摆设,代表的是由大明传来的佛教,中间是武家,公家则被压到最下一层。这其实是种赤裸裸的宣言,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是尚抓不准这个引爆点会在何时炸开。(此即后世之金阁寺,此时尚未涂上箔金) 义满在最上层做唐物鉴赏,马和跟蔡奇观到时,众人正听其中一人指着三幅挂画在做说明。蔡奇观低声说明在讲话的人叫世阿弥,系义满常听其作演出的猿乐伶人,对唐物鉴赏是当朝第一人。第一幅画居然是宋徽宗所绘的《桃鸠图》,在前元时由海商携回,辗转为室町幕府取得,马和虽不好此道,但也知道这是个天才画师,白痴皇帝。即便在大明,这画也当所费不眦。马和看这时的足利义满是满心喜悦的听着讲解,末后取下画来盖上他的收藏红印“天山“。跟着同样的流程在宋末画僧牧溪的《猿鹤图》在来过一次,古今中外有权者糟蹋名画的手法只能说是有印便盖,其志一同。第三幅画却是空白的卷轴,听世阿弥说最能配得上这赏画空间的应该是梁楷的《六祖截竹图》,据他研究,此图当是善用减笔,颇富禅意的描绘出禅宗六祖彼时的心境,他又说其实元明人士并不看重此画,取得价格应该不高,只是不知此画流传何处,足利义满目眼转炽热,转头看了马和一下。 蔡奇观低声道:『梁楷在中土非主流画家,历来评价不高。』马和心领神会,起身道:『在下此行若得平安归去,此幅画必托人送至京都,呈与北山殿,这是在下跟您的约定。』蔡奇观翻译后,世阿弥小步奔过来伏地跪下说了一大串感谢的话,马和望向足立义满,只见对方微笑脸色和善,心知这步棋是走对了。 注一:唐、宋、元铜钱通称之为渡来钱,相对于其国内私铸铜币则被叫做鐚銭,部分现代研究指出鎌仓时代的土地交易中北宋钱占了七成以上的量。 注二:相国寺为临济宗大本山,位属京都五山之二,寺中佛塔之七重大塔,标高109米,为日本当时最高建筑物,后于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毁于雷击。 注三:室町时代对南蛮一词的用法尚与明朝相近,泛指南方的蛮族。欧洲人东来之后的15世纪此词则泛指浮海而来的西葡荷英等国来人。 二十一 云南收归大明治下是洪武十五年,在此前一年蓝玉领军的明军大败前元梁王的十数万军队,云南省正式纳归两京十三布政使司其中之一。 比起已发展休养十多年的江南数省,云南毕竟是少数民族居多之地,说不上富甲天下,身为洪武帝义子的开国名将沐英也只能卯起来奖励屯田,开发水利设施,陆续新增百万亩地,继位者又开了三十余万亩,不过这跟湖广省的两千多万总亩数(以上亩数依南京户部志)比起来,自然还是小巫见大巫。 沐英深知洪武帝性格多疑与担心身后事,他找匠人做了块金牌上写着:凡我子孙,务要尽忠报国,事上必勤慎小心,处同僚谦和为本,特谕,慎之,诫之。 这个鲜明且世代传承的表态,也保住了沐氏一脉平安度过大明建国后这近三十年数波的功臣屠戮。(注一) 昆明,西平侯府。 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将军匆匆跨入,侯府的管家看到后双眼亮起,忙迎上去直接引领入内院,这将军唤作沐晟,他沉着声音问道:『请樊太医来看过了吗?他怎么说?』管家语带哀伤:『叫家人早做准备,说是撑不过年底了。』沐晟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现任的西平侯为开国将军沐英的长子,唤作沐春,沐晟则是其弟。说起来沐春年方三十六岁,正当盛年,不料得了个怪病,昆明的致仕樊太医来看过多次,只能开些方子减缓病痛。沐春此时却在内院的庭院里,沐晟跨进月门,远远的看到六角亭中沐春正在跟一个中年书生装扮的人交谈,看到弟弟过来,脸色苍白的沐春微笑道:『二弟过来,跟李先生问安。』 时序建文元年五月,天下为龙驭殡天的太祖皇帝守丧期满一年,民间喜庆诸事渐渐恢复常态,云南神膺门也正为要为跟旧港施家结亲的李涧做准备。虽说江湖儿女不拘细节,该有的行头仪式还是不能少了,特别是李鸿渊自己这一脉的弟子中,老大马和肯定是不会回云南,留在北京燕王府继续发展的,老三曾寿贤在云南一次都没露过脸,门中众人只隐约知道有此一人,行二的李涧是板上丁丁下一任的神膺门主无疑,因此大伙心情上都是定在了未来门主的档次做准备。 沐春跟李鸿渊本系旧交,他原本担任侯府与南京之间的往来重任,由于云南即壤接西南夷,历年来与邻近的麓川、车里(此二国为傣族建立的国家,今云南边境)、八百媳妇(位于今泰国清迈)及蒲甘(今缅甸)等国多所往来,与出身行人司的李鸿渊配合多次。李鸿渊到了西平侯府之后才知沐春一直有病在身,其弟沐晟也是旧识,当下双方见礼。 沐春咳了几声,说道:『刚听完李先生此次的东西洋历程,真是精采呀!可惜二弟你来晚一步。』沐晟脸上无甚表情,回道:『李兄无官一身轻,闲云野鹤,小弟一向是羡慕的紧。』这沐晟长年在名满天下的父兄之巨大阴影下领兵作战,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凡事不出头决定的习惯。 话说一年前李鸿渊原本气急败坏的想追上马和问个清楚,但这气在遇台风被逼回航新州港后便冷却了下来,想想海上风险极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创的五德非德的剑招跟看来指望他传承的二徒弟可就要跟着长眠大海了,于是心一横便舍去东渡到琉球的念想,寻了艘北上的贸易船走沿海航线回到广州,跟着兼程赶回到云南。 李鸿渊回答:『鄙人这习性二公子是最清楚的,不过是在家待不住的性子,就是四处走走,曳尾于泥涂耳。』最后掉了句书袋,略去残民以逞不说,沐家兄弟专注武事,也没注意。沐春苦笑道:『我们兄弟几人可是羡慕的紧,但先皇厚爱,沐家也只能在云南一隅为大明朝尽心尽力。』 不过出了云南的大明朝,则是整个天下都提心吊胆的,这阵子建文皇帝用齐泰、黄子澄等儒臣之议削藩,数位太祖亲封的王爷已被废为庶人,全天下都在屏息以待,少年皇帝可敢摘下身负守护北方国门,手握重兵的燕王与宁王,这两人可不是易与之辈,又岂会乖乖就范? 前几日西平侯遣人来请李鸿渊,他推托不得,只好应约而来。闲聊过后,就不知今日的正题为何?沐春肯定不会找自己来纯聊天的吧! 正说话间,只见一兵丁全身大汗淋漓,背插一小红旗狂奔而入,扑到了眼前,叫到:『燕王起兵造反,南京兵部已下令动员天策等数卫出兵平乱。』跟着快行上前递过数封文件,沐晟接过呈给长兄,三人很快轮着将这急件看完。 沐春沉声说道:『去年底与燕王同母的周王被黜,迁来我云南蒙化,这是天家的家务事,我们臣子不可多言。但今年开春以来连废齐、代等三王,不由得令人忧心。』他心中联想到的其实是汉、晋的七国、八王之乱。 沐家这沿用军中传递重要讯息的急件的配置是沐英时期便设置的,七月中燕王靖难之反书到京,讯息再传到昆明时已经是近八月的事,速度算是极快了。 沐春又道:『晟弟,即刻下令将士备战,我三天后校场阅兵。』沐晟回答:『大哥,这兵部尚未来令,这样动员大军...』沐春笑道:『大军系备边,我可不想看到南边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趁这时蠢动!』沐晟放下心上石头,匆匆去了。 四周静谧,沐春又谨慎的问道:『先生去年到京可曾见到先皇?』李鸿渊闭目,过了半晌徐徐答道:『鸿渊已是一介布衣,就算先皇如何厚爱,也于大局无涉了。』这等于是说见到过的,沐春心领神会,不再追问,只说世局多变,自己身体不若往昔,请李先生得便时照看沐家一二,言罢命管家送李先生,到了门口管家双手奉上厚厚一信封,李鸿渊心想是啥信件,回到门中打开一看却是百张一贯的大明宝钞,登下哭笑不得,连独霸天南的沐家也吃不准这局势,要来问问自己是否有何极机密的消息! 再说去年携徒回到神膺门后,当师父的李鸿渊板起脸来逼着徒弟每天练剑,在海外船上或在他国境内还有诸多事情来让他分心,回到门内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早上起来先是山路的来回晨练,跟着拳脚剑法的对练,晚上读书炼气,行程满满满!李鸿渊在沐春怀疑的眼光下辞了出来,回到门内谕令众人不得打扰。取出去年洪武皇帝的手谕,破开火漆后,只见上面写了简单两行字:若朕大行之后,有朱氏子孙敢违祖训,令李鸿渊持天子剑杀了,钦此。后面盖了『皇帝尊亲之宝』的六字大印,李鸿渊认得这个大印一般是用来宗庙祭祀之用,老皇帝在世时显然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儿子中会有不服孙子者,老四的嫌疑最大。而人老之后,更拿不定主意,李鸿渊也曾耳闻老皇帝弥留之时,曾多次喊着要见朱棣。 李鸿渊当时拿到这算是遗命时,便知这是块烫手山芋,吃力不讨好的。可没想到是这样一通未指明道姓的诛杀令,老皇帝在世时自然是令出必行,天下间无人敢违背。只是人亡政息,即便现在持此剑要调动天策卫,现任的千户也不见得听令吧!这时越想越烦,跟台面上这些政治人物真的是割之不断,理之更乱。跟朱元璋的君臣关系本该早断去,完成了这祖父的诛杀令,孙子会不会又来叫做何事?不若随二徒弟至旧港,自此海阔天空,与中原这些乌烟瘴气之事无涉,岂不美哉!也罢,这些等日后再说吧! 另说李涧每天累到头一接触到枕头是通常是立即睡去,虽然一直挂念着阿贤。心想这个没义气的家伙到底跑去那里?另在脑海中更常飘过的是姑鲁妹的一身红袍与娇笑艳艳,而非自己未过门的朴实妻子施大姐。 神膺门每月是固定有剑术大比,年轻一辈来自李鸿渊的师兄弟各房都趁这个时候印证自己的武功进程。李涧的排名从初回时的十名外,到今年过完年后是稳占鳌头,老一辈跟李鸿渊同辈的师兄弟知道自己无法在外像李鸿渊一般在外争得江南第一剑的称号,又是朝廷退下来的重臣,门内自然平和,老一辈的之间是争无可争。 便在这南北对立的情况下,李鸿渊带了十数人前往广州迎亲。施进卿已早一步回到老家,帮小两口置了处小宅院,由于天下大势不明,简单完成婚礼后,小两口便在广州附近游山玩水,也不急着回云南,度过几个月新婚生活,李鸿渊领了弟子们北上办事,施大姐与自己的小老公殷殷道别后,先回旧港等待夫婿归来。 注一:沐氏与明朝相始终,末代黔国公沐天波随永历皇帝南奔入缅甸,遽为缅人所害。 二十二 建文元年十月初十,北平城郊。 朝阳升起,冬天的雾气逐渐消散,往城内的大路上远远的驶来一列牛车,每辆车前居然用了六头牛来拉纤。牛车的轮子远宽于一般样式,可见是特别为了什么场合订制的。车列看看离城不到十里路,为首的车慢慢地停将下来,揭开车上黄布覆盖的一尊佛首石雕,跟着从后面的牛车中陆续安静的走下数十名披挂袈裟的僧人,在为首的车前两列前导,边吟唱佛经,肃穆的往城中走去开道。 伏在道旁的几名斥候面面相觑,领头的老兵决定先派人告知在五里外埋伏的先锋陈将军,虽然这队和尚看起来不像带有兵刃,为小心起见,自己领人更往前潜行。老兵也没没注意到,有个人影缀着自家的传令兵身后,如影随形的跟了过去。 李鸿渊带领的神膺门人也在这个时候出城分开行动,在城中打探消息时得知燕王已领兵往大宁卫有一段时日,有人曾目击马和就随侍在其身侧。李涧知道师父急着找到大师兄,说穿了自然是不希望门中出了一个附逆的弟子。师徒各领数名弟子,找寻应在回程途中的燕军所在。 七月建文皇帝已然下诏废去燕王之位,双方公然撕破脸,燕军首战得胜,九月击溃耿炳文带领北上伐燕的十三万大军,跟着发兵往大宁卫,燕王略施计策之后已将号称精锐的三千蒙古骑兵收为己用,此时正要回兵北平要解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之围。 十月的北平周边已然下雪,各处河流上已结成薄冰,先锋将军陈晖在白河南岸扎营,斥候四出,要捕捉燕王的先头部队,立这头一功。 要朱能带着新投靠过来的蒙古兵上战阵对上绝大部分是南方子弟的建文军,他心中极度不踏实。燕王此番北上,顺利将宁王手下劲旅纳入掌握之中,解去来自北平背后的威胁,大军整合后南下,有的是硬仗要打。 虽说王爷让剑法高明的马和过来帮自己,但总比不上带自己原本的人马来得得心应手。但多年来与北元余孽交手的经验,朱能也确实清楚蒙人骑兵来去如风的战力惊人,战场上短程冲刺对上步军,那是百分百的屠戮。 北方汉子敬重的是英雄,朱能数次随燕王出塞,领着数骑便敢对蒙人骑兵冲阵,在关外有的是赫赫的杀名,朵颜三卫本就有族中贵族担任千夫长之位。朱能将此三人找来,旁边立着马和,把自己治军简单透过自家懂蒙语的兵士说了一下,并改其军衔为副千户,三人凛然听命,言罢领兵出发。快骑奔出后,寻小路南下,到达蓟州后再转往西行,这一路急行后再约莫一日后可抵北平东郊。朱能本可由兴隆经密云从东北角切入,但由于骑兵迅捷,跟燕王军令要求抵达的时间相符。这一夜在距白河数十里处停下过夜,朱能知道现在靠的是自己个人的威望镇住这些剽悍的骑兵,战事打起来后还得靠利诱让这些人拼命。与马和商量过后,便让百户以上职位的到自己营前听令。朱能对马和微一示意,马和双手插腰往前一站,大声道:『现在南京的小孩皇帝身边有奸臣,他骗南方朝廷的大官们说燕王要造反自己当皇帝,于是小孩皇帝派了个叫耿炳文的带了十三万大军要来占北平城,一仗便被朱将军给击垮了。这次又派了个叫李景隆号称领了五十万大军来,我跟你们说,他一样不够朱将军打的!』等翻译说完后,马和便看到已经有几个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跑出来,于是掏出几块黄澄澄的东西往空中上一抛,跟着连跑数步跃起凌空抽剑刺出,只听得铮铮数声,他高举右手,右足站在一匹马上,伸剑指向天空,剑尖连穿三块金饼。这一连串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众人都是识货的,眼神不禁流露出崇敬之色。马和厉声喝道:『我有十块这样的金饼,明天要送给斩下南军将军头的英雄,是汉子的出个声要?』说完只听得弯刀出鞘声大作,众蒙人百户被激起血性,手中舞刀连连,喉头呼呼大声作响。朱能看这些蒙人已被激得热血上头,对三名副千户一招手,进帐交代明日进兵的规划去了。 不远处林子中一黑衣人身踞树梢,把这些情景瞧在心里,他盘坐在树枝凹处,待这蒙人骑兵消停睡去。约莫在丑时,他一溜烟滑落树下,悄无声息地沿着草丛接近,马和的帐篷落在大帐之后,这是刚刚已远远的确定好的,他用一匕首无声无息,如切豆腐般的割开帐篷钻了进去。帐篷不大,他慢慢走近睡得正好的马和身边,轻轻的将匕首靠在了脖子上。 马和此时正梦到自己回到滇池畔,远远望见到师父正在练剑,剑光比往日更加闪亮且不消去,正在踌躇是否该上前见礼,突然间师父冷冷地眼光望向自己,他冷汗漱漱而下,懵懵懂懂间剑光棱然往自己扫来,只觉身体一阵冰激动弹不得,马和张努力开双眼正要坐起身来,脖子上一凉,已被割出一道血痕。眼前蒙面的黑衣人低喝道:『要命就别动!』 马和此时自然清醒,望向黑衣人一对炯炯发光的眼睛:『二师弟,别来无恙,是师父让你来杀我的?』 李涧呸道:『谁是你师弟?你这叛贼!』马和怒道:『我叛谁来着?自古成王败寇,你以为唐太宗是如何当上皇帝的!』 李涧跟师父分开前问过,遇到了大师兄怎么办,李鸿渊想了想,说是确定马和在何处,即刻来报,切莫动手。李涧当时心想,你怎么就知道我打不过大师兄。 李涧此时心中却是犯难,师兄弟要辩一辩,肯定是说不过大师兄的,可也没法扛大师兄这么大个家伙去找师父,还能不被蒙人骑兵追上! 马和看到李涧犹豫,便道:『二师弟你年岁尚轻,不知天下大势也须怪不得你,还不把刀移开,我自去与师父说个明白。』李涧微一分神,突然身后刀刃破风声传来,他抖然一个空中大翻身跃过床另一侧,匕首未曾离开马和颈边。只听来人低声喝道:『小子放下武器,饶你不死。』马和只觉喉头一圈冰凉掠过,无奈说道:『两位不妨都悠着点,毕竟这不小心割断的便是在下的喉咙。』 来人却是朱能,本来想找马和再谈论些事,不料却看到了这场师兄弟间的论争。他看李涧身手不凡,心想这神膺门果是人才济济。当下无视马和的无厘头,收刀回鞘正色道:『你是李涧李兄弟吧?我多次听马兄提过他有你这么个出色的师弟。』李涧嘿嘿道:『我也听我师父提过,燕王麾下有你这么个猛人,专擅阵斩大将,最近的谣言是拱燕王造反的一文一武中的武便是你!』朱能走上两步,两手一摊道:『太祖马上得国,三十余年来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建文这小子如果善尊祖制,诸亲王守国门,那不谛是盛世来临,必是一代明君。只是朝中无人,奸臣腐儒当道,陷害太祖亲封诸王,我主忍辱多时,终被逼得起兵清君侧,全是这群小人所迫。』 这段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李涧记得师父也提过燕王起兵后曾上书朝廷,所言在理,只是此刻天家内哄,燕王此番又收得宁王劲卒,不杀个血流漂杵是不会消停的。我神膺门人当求洁身自爱,切莫介入。想到此处,李涧慨然道:『大师兄,师父已到北平,小弟无能将你带去面师,这边只带句话给你,师父已然告诫我神膺门人不得参与皇室内斗,你奉不奉这师命也由得你。』说罢,轻轻在马和太阳穴上一击,跟着斗然跃向朱能手中匕首亮光如匹练似泼出,朱能大骇,连忙滚倒一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涧像燕子般穿出帐旁没入夜色中。朱能起身正要呼人追赶,马和坐起身,揉揉头道:『朱将军算了,我师弟没有伤人的意思。』心下亦是骇然,二师弟的天羽真气已臻收发自如的境界,虽比不上自己的内力雄厚,但流畅自然却是在己之上。登时心下一酸,难道师父真的偏心,对自己留了一手? 朱能沉吟半晌说道:『我看马兄不如先回燕王处,免得你师徒相见多所不便。』马和苦笑:『最快也得等到朱兄击败陈晖,不然临阵脱逃,如何对得起主上。』朱能道:『马兄夹在中间,直接上阵立功太过张扬,不若帮押辎重若何?』马和立起身来:『此等立功机会朱将军如何将小弟排挤在外?小弟扮作朱兄亲兵便了。』朱能叹道:『这却是要委屈马兄了。』此后诸役,马和俱是扮成小兵,刻意低调,导致在靖难一役中诸般功迹不见载于后世青史之中。 朱能虽是心胸宽阔,但跟马和并无渊源,破晓前一封飞鸽传书,也到了仍在关外的燕王处,朱棣把纸条烧却后,喃喃道:『李鸿渊你到底想干嘛?那白沟河此时应该要结冰了吧!』合军五万的燕山卫与大宁卫随之往北平进发。 二十三 『元年八月,帝乃祭告天地宗庙社稷及江淮旗纛之神,书谕诸王削燕属籍,命礼部侍中黄观草诏。诏曰:朕奉先皇帝遗诏,纂承大统,宵衣旰食,思图善政,以安兆民。岂意国家不幸。骨肉之亲屡谋僭逆。去年周庶人橚,潜为不轨,辞连燕、齐、湘三王,皆与同谋。朕以亲亲之故,不忍暴扬其恶,止治橚罪,余置不问。今年齐王榑谋逆事觉,推问犯者,又言与燕王棣、湘王柏同谋大逆,柏自知罪恶难逃,自焚死,榑已废为庶人。朕以燕王棣于亲最近,未忍穷治其事。今棣乃忘祖逆天,称兵构逆,意欲犯阙,危宗社。悖逆如此,孰不骇闻?昔先皇帝时,棣包藏祸心,为日已久。印造伪钞,诡兑金银,阴结人心,朝命穷极,藏匿罪人,先帝震怒,遂以成疾。至于升遐,海内闻知,莫不痛忿。今不悔过,又造滔天之恶,虽欲赦之,而获罪宗社、天地不容。已告太庙废为庶人,遣长兴侯耿炳文等率兵三十万往讨其罪。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宜怀忠守义,奉职平燕,与国同心,永安至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注一) 朝鲜王宫,李芳仁正把从潜伏在大明探子抄录回来的『削燕属籍诏』读过一便给时任朝鲜国王的李芳果听。话说建文元年,死后谥为太祖的李朝建国国王李成桂见朱元璋铁了心要传位给太孙,心思一扭,便转传位给了长男的芳果,行五的李芳仁便这样跟大位擦身而过。 李芳果闭目沉思了番,开口问道:『诸君都说说意见!』 李芳仁首先开口道:『听得耿炳文只是集结到十三万大军便被建文新帝催促进发,三十万大军只是个晃子。不只粮草未齐,军饷系以大明宝钞支付,一班军士苦不堪言。上谕中提到的伪钞,指得是燕王自行印制名为洪武宝钞,上书洪武三十二年,不建文元年年号,又书凭一贯钞于北平兑金二钱五分,此钞大受好评,天下商人莫不趋之若骛,弃大明宝钞不用。燕王征战多年,果然毫不意外的在真定一战击溃耿炳文十三万大军。』 春秋馆学士权近曾在洪武三十年出使到过南京,此人颇富学识,为朱元璋看重,曾下旨要他赋诗二十四篇,在朝鲜本国向为人敬重,要知道洪武一代朝鲜使臣到南京出事流放到云南的不下十人,小国使臣遇上喜怒无常的大国皇帝,这其实是一个风险极高的差事。他见众人不说话便开口道:『说到底我朝鲜国不宜表态过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各种遣使到南京的不能少。燕王眼看势力坐大,也不能得罪。』 李芳仁很是知道自己在这权力天平中扮演的角色,接话道:『燕王这边臣弟已是用民间标行的名义运送佛像,并将马和平安送到北平。未来若是建文皇帝责怪,也无法公然责怪王上。』权近不以为然道:『大国届时若是怪罪,岂是一句民间私人所为可搪塞得过的?』李芳仁语塞,过了半响接道:『那便由臣弟一人到南京抵罪便了。』 此语一出,众人却是漠然,一副本即该如此的模样。李芳仁欲待再说,权近目光逼来,摆出跃跃欲试的姿态。李芳果叹道:『都住口。孤现在才知道当年我李氏太祖为何常叹说小邦遭欺!』(注二)众人不敢再言,朝会早早散去。 这一路离开朝鲜王宫,只见众官刻意离李芳仁数步,如同避开瘟疫染病者般。李芳仁心中愤恚,权近却靠过来附耳说了句话便快速离去,这权近居然有脸来要借燕王发的洪武宝钞一观,李芳仁愣了一下,骂句小人,也加快脚步离宫而去。 注一:此诏书大体从史料原文,笔者或添加了诡兑金银等四字。 注二:朝鲜汉文文献中之太祖康献大王实录有类似之怨言,”上谓左右曰:帝以兵甲众多…尔乃屡责我小邦,诛求无厌…是何异恐吓小儿哉!” 【韓國鄰居有史以來經常當三明治沙包!】 二十四 蔡奇观站在北平城上远远望着燕王得胜归来的大军渐次入城,旁边站得是马和安排接待他的宦者王景弘,蔡奇观在前数十日的北平围城之战中不只几十次破口大骂过马和,将自己千里迢迢从京都拉到北平,说是要自己好好见证一下这一段两国往来的历史大事。 从出海后遇风飘到釜山浦(即今釜山港)的风险是意料中事,跟着一路张着朝鲜王子李芳仁的旗帜,也还算是平安,但总是舟车劳苦。 到得北平后跟马和没见上几面,便遇上了李景隆大军围城,一问之下才知道马和早跟燕王统兵出城,当下以为自己已成弃子,转眼就要死在城破乱兵之当下,谁知北平城却被燕王长子守得好好的。 王景弘横眼瞧了瞧这位室町幕府的书生密使,笑道:『我马大哥不早跟你说过,一切俱在掌握之中吗! 』蔡奇观怒道:『你现在当然如此说,早前几日南军几乎要登上张掖门时你不也脸如土色。 』王景弘忙打躬作揖道:『蔡大人,蔡爷爷这不一切安好吗?天降瑞雪,南军再败,我主前后击破了南军六十几万大军,枉费我大明几十年存下来的好儿郎,这下看建文这小子还拿得出甚么棋来下! 』蔡奇观虽非军阵出身,但听得朱能与马和在白沟河一战击溃南军前锋悍将陈晖,此役燕兵先是在河对岸伐木做势结筏过河,朱能也大剌剌地露脸指挥工事,并命军士叫嚣挑衅。 南军东面临河结阵以逸待劳,陈晖算定燕兵定是主动过河,欲解北平之围,他的如意算盘是趁燕兵过河,来个击敌中流。 不料那三千铁蒙古骑兵神出鬼没,破晓前化整为零的由上游过了只部分结冰的河面,在雪花微飘的清晨中,如鬼魅般反由北南向集结暴冲而至,只一轮鼓,南军的步军大部分还冷瑟瑟地缩在军帐中或着尚未清醒,营地里哨兵大喊敌袭,众南军抛盔弃甲,一万多大军就此星散而去,还好一马当先的马和不愿多杀南方子弟,便由得散兵逃窜离去,也藉由败兵之口,图的是散布燕兵不可敌的流言,可惜未曾抓到陈晖。 燕兵凯旋入城后,蔡奇观磨着王善弘硬是要他传话给马和,说定要跟燕王见上一面。 可真正见到也是七天后的事了。这战结束,燕兵虽是战胜,但也死伤自然不少人,燕王忙着四处抚恤,鼓舞人心。 马和跟着随侍在侧,已经累到两个眼圈发黑。燕王看来劳累,眼光仍然炯炯。 蔡奇观上前见过礼后,马和跟他点了点头。朱棣说道:『听说蔡大人前几日受惊了? 』蔡奇观不意有此一问,窘道:『未曾历经如此大规模的战事,确是心神不宁。 』燕王哈哈大笑,转头对马和说:『蔡大人果真是个直率不作假。』马和附和的笑了几声之后说道:『不过蔡大人应该是想要返国复命,前来辞行。 』蔡奇观忙接道:『是是,除再贺燕王旗开得胜外,另亦是希望燕王赐答书,以便鄙人返国述职时有所本。 』原来蔡奇观初到北平时即带来足利义满的手书一封,里面自然是说对燕王真是久闻大名,威名远播,虽身在海外东瀛之地,景仰之心不可或停,希望燕王他日得遂所愿,足利一族衷心支持云云。 燕王当然说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只是贵使来一趟中原不是那么容易,要不多待几个月再走。 蔡奇观推说日本国内尚有诸般事务要料理,隔日即便携了答书辞去。马和安排了人护送,还是由陆路走朝鲜回日本,减缩海道行程来得安全些。 二十五 北平,燕王府。 朱棣本日聚集了诸军大将镇日议事,谈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他当即命府中整治酒席犒赏诸将。宴罢除张玉、朱能、陈亨、姚广孝、马和等人留下,其他皆命退去。 陈亨在白沟河一战中负伤,左肩中了一剑,还好当下本能反应往后退了半步,不然这剑足以将其劈开,朱棣好言安慰了番,跟着又看向马和。 朱棣道:『马兄弟甘冒奇险,远从西洋将数十万两黄金运至北平,解决了此番起兵的军饷问题。白河一战与朱兄弟击溃李景隆的前锋悍将,立了头功,又在郑村坝与陈兄弟接连冲击七营,身先士卒。你真是我的福星兼悍将!』马和忙道:『黄金一事,仅是遵从国师妙策,白河跟郑村坝战事那是朱、陈二位将军指挥有功。』 但听得张玉冷言道:『兄弟们承王爷看得起,水里来火里去那都没甚么。就怕有人三心二意,两边观望,抽冷子背后捅刀!』陈亨心中犯疑:『张玉,这里都是王爷的好兄弟,你有事情就讲,别他妈的拐弯抹角。』张玉嘿嘿笑道:『陈亨,为将者须综观全局,你个直肠子汉,难怪你要中了这一剑。』陈亨想起郑村坝一战,马和与自己一马当先,连破李景隆七垒,杀得这开国将军的二代少爷破胆,在亲兵的簇拥下抛下大军逃命去,这一仗等于是帮朱棣送来数十万大军的军需品。战争打得便是补给品,郑村坝一役也画下了两边势力的分水岭,谋士之中已有人在提不妨与建文议和,画江而治。不过由于自己一接阵身上便中了这一剑,虽是在兵荒马乱之中咬牙撑到战后,但也知道是一名年轻小兵凌空一剑电闪画过,挡都挡不了。因此真正破领军破七垒的是马和,而那南军小兵的身手剑法不就跟这马和像得紧,想到这里,脸色一变,手按着伤口,恨道:『在下虽是从宁王部下新降,仰慕的便是燕王赏罚分明,适才军议,大伙都说是在下领军的功劳,不知燕王却如何封赏马兄弟?』他转过头来对马和道:『老子身上这一剑,马兄弟你可也逃不了干系!』朱棣本欲将马和破格提升为千户,看是随朱能继续前锋,听到此只好沉声问道:『马护卫,这是怎么回事?』马和离席,单膝跪下回答:『陈将军身上的伤痕看起来确是为我神膺剑法所伤,只是剑入不深,来人内力不强,应该是我二师弟所为。』朱能插话道:『白河一战前,马兄弟也被他二师弟伤了,虽说伤势不重,却是在下亲眼目睹,只是马兄弟你夹在中间,得有个说法呀!』 这几位将军中,朱能对马和颇有好感,陈亨心中犯疑,张玉则是不知从哪边听到甚么,已经有先入观!马和慨然道:『主上、国师与诸位将军,在下既身属燕王府,自当与诸位共同辅佐燕王,俾为天下百姓谋福。』朱棣沉吟了半晌,开口说道:『你这番话当真说到孤心理去,往下还有诸多历功机会。郑村坝一战破敌七垒,这功迹孤是忘不掉的。孤今赐你改姓郑,以示永记你今日之功。』张玉诸将脸色一缓,原本担心的是这年轻人升得太快排挤到自己的机会,如今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赐姓,也就不再言语。 这时窗外传来数声吐气闷声,人体倒地的声音。跟着有人鼓掌说道:『恭喜恭喜,现在该是改叫郑和郑大人了吧!』这声音平平淡淡,传来殊无祝贺之意,朱棣眼中泛出光来,张玉诸人随即抽刀护住燕王,郑和身躯一颤,也转身面对走进来的两人。 道衍一直未发表意见,这时见李鸿渊师徒走了进来,想必外围的护卫都被解决了。这时马上假做欢声开口,合掌道:『原来是李掌门,这真是贵客临门吶,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李鸿渊拱手回道:『大师别来无恙!』又躬身对朱棣说道:『草民见过燕王!』此时朱能张玉陈亨等都已抽刀对住李鸿渊,道衍叫出来人是谁后,这几位身经百战的大将都如临大敌! 道衍见朱棣未答,扯上郑和,说道:『师父到了,还不上前见礼!』郑和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挺胸走上前去单膝跪下,拱手叫道:『师父!』 李鸿渊尚未说话,李涧叫道:『大师兄,都这般时候了,你还在三心二意什么?』郑和摇头道:『师弟,国家大事,不是你我可以一意孤行的!』 李鸿渊眼中放出精光,慢步上前双手伸出做势欲扶,郑和顺势正欲站起说话,李鸿渊右掌电闪上前,正中胸口。 按理说以郑和此时的内力造诣,中了李鸿渊这突袭的一掌,应是筋折骨裂,吐血倒地,虽不致有生命之虞,但也得休养数月。李鸿渊只觉得右掌击在一股蒙蒙云雾之上,虽淡然却汨汨不绝,将自己几股真气尽数卸去。此时他抽掌倏回,如鬼魅般回到自己原本站立之地,冷笑道:『郑大人已然另投名师,难怪对我这小小神膺门主之令弃如敝屣,不屑一顾。』郑和双膝一屈叫道:『师父,您听徒儿解释。』道衍哈哈一笑,插话道:『李掌门直是太拘泥于此等江湖门户偏见,和尚是看郑大人为我主在外冒险犯难,便将昔年无意中得到的道家护体气功略略传给了他,不意今日果然派上用场。』 李鸿渊道:『原来如此,那就再领教一次。』这一次不再留手,连出数掌,郑和大骇,纵身倒退连连化解,只是此次李鸿渊掌掌重击,郑和在空中连接两掌后真气几欲散去,第三掌一接当场吐血,瘫倒一旁。李鸿渊肃然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先除首恶,再清理门户!』 朱棣怒道:『虎毒不食子,你号称两榜出身的探花郎却如何对自家徒弟下这样毒手?』李鸿渊不答,抽出怀中洪武帝遗旨,对朱棣掷去,说道:『燕王你自己看吧!』朱棣接过后一看,仰天喃喃自语道:『父皇,想不到你留的是这么一招后手!』道衍走上接过一看,说道:『这甚么遗旨,假的。』言罢,三两下便将其扯破,吞下肚去。李涧叫道:『你干什么!』道衍狞笑:『和尚可没看到甚么遗旨!』 这时外面传来刀剑交击与喝斥声,李涧急道:『师父,师弟们挡不了太久!』李鸿渊不再多言,叹了口气道:『本来就没想过燕王你会奉旨自裁!』抽出天子剑,拔剑向前吟道:『若朕大行之后,有朱氏子孙敢违祖训,令李鸿渊持天子剑杀了,钦此。』口中边吟,手中剑出,首先冲上前来的朱能不是一合之敌,双肩双腿接连中剑倒地。张玉紧跟其后,谨守中路,不料李鸿渊身法如电,之字形绕过张玉随手一掌打中背心,张玉闷哼一声,吐血趴在地上。陈亨双目圆张,扯掉身上绷带,抽刀一劈,身上已自先渗出血来,李鸿渊侧身闪过,三指却倒持剑尖,剑柄随手敲在陈亨后脑,李涧认得这是五德非德中倒行逆施一招,端得匪夷所思。 燕王没想到转瞬间自己手下三员大将尽皆重伤倒下,他眼睛转赤红,突然问道:『建文那帮人就肯定可以把这大明天下治理的比我好?』李鸿渊举剑回道:『将来的事谁说得准,你朱棣难保不是好大喜功的一代暴君。我李某人执行完这洪武遗旨后,与你朱家便再无瓜葛,要取你性命的是朱元璋,九泉之下你爷俩儿自行分说去吧!』朱棣叹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 此刻传来一阵烟味,躲在一旁的道衍此时双手各持一管点燃了引信的手铳,他大声喝道:『李鸿渊退下和尚饶你不死!』此时只听得李涧跟郑和同时大叫:『师父快退!』李鸿渊知道这火器是燕军近年对蒙人骑兵的利器,急切间一个倒纵直翻了出去,右手天子剑顺手对朱棣掷了出去,乓的一声大响,火光烟气闪过,这一发并未打中。同时朱棣大叫一声,天子剑深直插入右肩,几乎透体而过! 道衍见朱棣应无生命之忧,快步逼进李鸿渊,又狞笑道:『躲得了一发,我看你如何再躲一次,死吧!』这时李鸿渊已靠近墙角,避无可避,巨响火光烟气又起,众人定睛一看,这枪打在郑和腹下。原来他护师心切,提起一口气横向奔至,替师父挡了这一枪,李鸿渊呆道:『你,你这是何苦!』郑和倒地吐出两字:『快走!』李涧终于醒过来,冲过来拉住李鸿渊往外奔出。这两剑并进,一般燕王府护卫如何挡得住,瞬时远远的去了。 一场庆功宴落得如此下场,朱棣与道衍对望一眼,又看了看地上倒了四人,同时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