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雍的少年》 序章 轩辕山以北二百里,有一座谒戾山,山上到处都是松树和柏树,还蕴藏有很多金属矿物和玉石。沁水从这座山发源,向南流入黄河。在这座山的东面有一片树林,叫做丹林。丹林水从这里发源,向南流入黄河。婴侯水也从这里发源,向北流入氾水。沁水左岸有一个国家,是陶国。沁水右岸有一个国家,是沁国。两个国家以沁水为界。 仲祁喜欢站在山顶俯瞰山下的沁水,也喜欢在沁水上泛舟,不过他最喜欢的,是坐在丹林里高高的树枝上看太阳下山。 仲祁从树枝上一跃而起,翱翔在空中,高山和河流在身子下面越变越小。 好想家……想要回家看看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仲祁调整了身子,向陶国飞去。飞得渐渐近了,仲祁看到沁水上有一条小舟,舟上有人,他知道这是父亲带着年幼的自己去沁国拜访。 不要去!仲祁向他们大叫,可是他们听不到。 仲祁向小舟落下,忽然变成了年幼的自己,他发现自己在沁伯的府邸里迷路了,他大声呼叫父亲,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他穿过一条长廊,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门。 不要去!他对自己说。可是腿脚不听使唤,眼看着那扇门越来越近。 不要去!他对自己说。可是双手不听使唤,眼看着推开了那扇门。 门里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向着自己。 不要看!他对自己说。可是眼睛和嘴巴都不听使唤,他听见自己在问她:“你……就是她吗?” 那人转过头来,——那是……那是……那是一张融化的脸! 《辟雍的少年》序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有故人来 仲祁猛然睁开眼。——还是这个梦! 已经八年了,自己已经从当年的幼童成长为了高大的少年,可还是经常被这个梦吓醒。仲祁恼怒地晃晃脑袋,想要把梦里的东西摆脱出去。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噩梦纠缠了自己这么多年,想要摆脱它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仲祁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黑暗,刚才梦里所见的恐怖还在让他心悸不已,直到听见旁边传来姬搏虎的呼噜声,才算让他稍稍心安下来。 这一年,是大周穆王七年,仲祁来到辟雍馆学习,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 仲祁所就学的辟雍馆,建在距离大周都城镐京六十里的佑京。据史料所载,是成王下令修建,要求“僻为水馆,行乡射饮宴之礼”,特地在洛水旁挖掘辟池,与洛水相通。历时二十余年,建成于康王七年。落成之后,康王为之命名为辟雍馆,绝大部分都围绕辟池而建,是用来教导王室和各姬姓诸侯子弟学习六艺的地方,后来将各异姓诸侯的子弟也都纳了进来。当然,也是为了将各诸侯国的合法继承人们都聚拢在王畿,作为“质”,以加强朝廷对诸侯们的控制。 仲祁的国家陶国,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国家,封地狭小,人丁稀少,可能都不如那些大国的一个城大。但是因为陶国的国君是天子祭祀,这个身份自黄帝时期代代传延至今,所以武王分封天下时,八百国诸侯里也有他们一家,轶在伯爵。仲祁作为陶国太子,未来天子祭祀的继任者,也就有资格来到辟雍馆学习。 不过虽然名义上是伯爵,但和那些大国的伯爵们可是完全比不了。仲祁的国家太小了,连国君的家里都没有奴隶,仲祁不能像其他的同学那样有奴隶在身边服侍,他的一日三餐都只能到馆里的公厨来解决。 今日的朝食是黍粥。虽然名字叫黍粥,可是粥里一大半放的都是稷。仲祁倒是不在乎,平时家里吃的也就是这些。他看着旁边坐着的两位同寝舍友,也都呼噜呼噜吃得香甜,不由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来。 仲祁左边坐的这位,叫做姬搏虎,是虞国的太子。他本来是虞公的嫡长子,后来母亲去世,虞公将侧夫人扶正,侧夫人所生的儿子由庶子变为嫡子,他也成了嫡次子。好在虞公感念亡妻,仍然保留了他太子的身份。本来按照他公国太子的地位,他是可以住进单寝的上舍,有四个奴隶服侍的,可是这位虞国太子,却偏偏自己跑到仲祁这种小国学生居住的下舍来,和仲祁成为了同寝舍友。姬搏虎为人豪爽,丝毫没有公国太子的架子,平日里喜好舞枪弄剑,对射御两课的天分极高,是教授射课和御课的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他生得人高马大,又天生神力,在平日的搏击对练中,打遍全馆学生没有敌手,堪称整个辟雍馆学生中的武力第一人。 仲祁右边坐的这位,叫做伯将,是齐国上卿清河伯的世子。齐国是大国,是八百诸侯国中,唯一有征伐之权的国家,是为众诸侯之首。齐国上卿世子的身份,虽然不一定能入住上舍,最起码住到双寝的中舍去还是没有问题的。可这位齐国上卿世子也和虞国太子一样,自己一个人跑到下舍来住。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他们齐国来的学生太多了,他嫌人多吵闹,才到这里来躲清静。伯将这个人聪明伶俐,可在学习上却是十分懒散,各课成绩都是垫底,按照馆里先生对他的评价,是“上马不能开弓,上车不能挽缰,礼乐一塌糊涂”,已经成为了辟雍馆里后进学生的代表。 以这二位仁兄的尊贵,平素在家里肯定都是锦衣玉食,可此刻他们陪着仲祁在这里吃掺了一大半稷的黍粥,居然还甘之如饴,仲祁这种怪异的感觉便是来源于此了。 伯将慢悠悠地吃着,见姬搏虎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便道:“你急什么,今天上午又没有课。” 姬搏虎兴奋地道:“是没有课,上午是迎接新一届学生入学的典礼啊。” 仲祁和伯将知道,让姬搏虎兴奋的,不是新学生的到来,而是这一届新来的学生中,竟然是有女学生的。 辟雍馆建成以来,还从未招收过女学生。这次能够有女学生来学习,起因便是大周的王姬——当今天子和执政周公的嫡亲妹妹——姬曼。姬曼今年已满十五岁,到了及笄的年龄,按照礼制应该要婚配嫁人了,各国的诸侯都挤破了头盯着王姬,毕竟天子和周公就这么一个唯一的嫡亲妹妹,若是能联姻,那本国地位必然尊贵不少。可惜这位王姬一听有人给她谈及婚事就大吵大闹,硬是不从,两个兄长来劝也都无济于事,后来被人说得烦了,更是任性起来,要到辟雍馆来学习六艺,按她自己的话说,是“彼处男儿,吾必胜之”。就这么闹了几次,天子和周公毕竟还是宠爱这个妹妹的,最终便允了她。但辟雍馆里两百多号学生都是男子,就王姬这一个女学生可也太不像话,于是除了找来幾内侯庆候的女儿姬无语给王姬伴读外,又从各诸侯国中挑选了十名适龄的女公子来和王姬同一批就读。这样,辟雍馆就破天荒的迎来了建成以来的第一批女学生。 早在春假之前,辟雍馆的学生之中便已传开了有女学生来就学的消息,一时间成为了热议的话题。春假之后,馆里这些年轻的男人们都在日夜期盼新学生的到来,实际就是在期盼女学生的到来——这无聊的学习生活中,终于可以添进一些新鲜的色彩了。 暮春三月的风里还带着些许凉意,可是却吹不熄这些男学生心里的炽热。辟池外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大家都在翘首以盼,想看看新来的女学生,究竟是什么样子。 因为辟雍馆的祭酒师亚夫此时还跟随周公在北冥前线作战,所以今年的迎新典礼,由副祭犁父来主持。这位犁父老先生是鲁国人,曾经担任过朝廷肆师,专授礼课,对礼仪规制十分看重。他照例先带领全体师生遥望镐京而拜,接着训勉学生要感念天子的恩德,几番说教后,终于馆门打开,这一届新来的学生走进来了。 新学生排成两列,缓缓走入。走在前面的,是三十名来自各国的男学生,男学生之后,便是十二名众人期盼已久的女学生。女学生为首的两人,衣着华贵,仪态端庄,想来便是王姬姬曼和庆侯的女公子姬无语。王姬的身后,是一名黑衣博带的女子,面若冰霜,目不斜视。黑衣女子的身边,一位穿着彩衣的女子瞪着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似乎是对周围的环境十分好奇。 姬搏虎捅捅身边的伯将,问道:“你看王姬身后那个穿黑衣服的,看她衣着,好像是个巫人啊!” 伯将向来消息最是灵通,他答道:“没错,这个巫族女人,名字叫做巫萍,是巫人宗周使节团节符使的女儿。听说她在镐京的时候,是居住在巫族预备长老巫如的临凤阁里,地位可是很不一般啊。” 姬搏虎又问:“巫人旁边那个,就是那个妖族人吗?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伯将道:“那个妖族女人,名字叫做鸦漓,听说是妖族某位长老的女儿。” 这次的女学生里,有两名来自巫族和妖族的留学生,很多消息灵通的学生也早就知道了。传说中,妖族人天性奔放,不拘礼节,妖族女性穿衣服也很是随意,经常身上只穿着几根布条,把身体大部分都裸露在外。这些男学生们的期盼中,大半的期盼都是在这个妖族女学生身上的,他们很是想见识一下异族的奇装异服,和那些衣服遮掩不住的…… 不过这些男学生却失望了,眼前这位妖族的女学生,穿着的衣服虽然五彩绚烂很有异族风情,却也像其他女学生一样,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实在看不到什么。正在众人失望之际,忽然一阵轻风吹来,那妖族女学生身上的衣服飘起,露出了雪白的肩膀和手臂,原来她的衣服竟然只是系在手腕和腰间的。男学生中间发出一声低呼,纷纷伸长了脖子争相观看。妖族女学生也不以为意,顾盼生姿,巧笑嫣然。犁父老先生不得不大声呵斥,管束这帮无礼的登徒子。 正当众多男学生的目光都被妖族女学生吸引走的时候,仲祁的视线却从始至终牢牢盯在队伍末尾的一个人身上。这位女学生身形纤细,身上穿的衣服没有前面那些人那样华贵,在脸上佩戴着一个赤金面具,面具是一个鬼怪的形象,青面獠牙,看着让人不寒而栗。这样纤弱的小人儿,却戴着如此凶恶的面具,让人看了很觉得怪异。 仲祁知道,这位佩戴面具的女学生,就是自己国家的邻国——沁国国君的女儿——兮子。在春假结束返回辟雍馆之前,父亲就和他反复叮嘱,陶国和沁国是世代交好,兮子年纪比他小,这次离家出外就学,要他一定好好照顾。然而父亲却忘了,或者说是故意忽略了,这个兮子,恰恰就是仲祁噩梦的源头。 这时姬搏虎也注意到了戴着赤金面具的怪人,便问伯将:“你看最后面那个人,戴着个面具,神神秘秘的,她是哪个国家来的?为啥要戴个面具啊?” 伯将看了眼道:“那好像是沁国来的……哎,沁国和陶国挨着,她为什么戴面具,这个你可以问仲祁啊,他肯定知道。” 姬搏虎转向仲祁:“你都听到啦,快给我说说。” 仲祁只好说道:“沁国和我们陶国一样,国君都是天子的祭祀,国君的后代也是祭祀的继承人。按照沁国的传统,祭祀本身的面容,是祭典仪式的一部分,他们的女性祭祀,在第一次正式的祭典之前,脸是不可以给族人以外的男人看到的,所以要佩戴面具。赤金面具是在正式场合中才会佩戴,她们平时是戴其他更轻便的面具的。” 姬搏虎奇道:“还有这么奇怪的规矩啊。”接着打趣仲祁,“仲祁你也是祭祀,你怎么不也戴个面具?” 仲祁没好气道:“我戴面具干嘛?我又不是女的,再说那也不是我们陶国的规矩!” 姬搏虎嘿嘿一笑,又找伯将去问其他女学生的信息。 仲祁把目光落回到兮子身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仲祁上完了下午选修的符咒课,回到寝室刚一进门,便被伯将和姬搏虎捉住,按到了榻上坐下。 只见姬搏虎狞笑着道:“你这个小子,很是不老实啊!” 仲祁不明所以,愕然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伯将道:“我们这个屋里,有人不够义气,有事隐瞒兄弟。仲祁啊,你说这个人,他是谁呢?” 仲祁心里一沉,知道那件事隐瞒不住了,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事啊?” “还不肯老实交代?”伯将凑近仲祁,一脸促狭地说道:“你说,你和那位沁国的女祭祀,是怎么回事啊?” 仲祁见伯将已经这么说了,情知是无法再隐瞒,便老实说道:“我们陶国和临近的沁国,都身负天子祭祀之责,而且历来都是夫妻二人共祭,所以我们两个国家世代通婚。我和沁国的那位……”仲祁顿了一顿,接着说:“那位兮子,我们两个自小是有婚姻之约的。” 见仲祁老老实实承认了,伯将姬搏虎二人看他的目光却透出了几分同情。 “唉,年纪轻轻,姻缘就已经成了定数,人力不可更改。”年纪轻轻的伯将拍了拍仲祁的肩膀,用老成的口气说:“幸耶?非幸耶?” 仲祁倒是无所谓:“幸或不幸,谁又能知道呢?” 伯将点点头,本来想称赞一下仲祁的态度,可忽然想到自己将来的婚配也是要由老爹来做主,大抵是要和国内某个上卿或世家联姻的,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娶个国君的女儿,她们是美是丑此刻全然不知,自己与仲祁又有什么分别呢?愁上心头,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 年纪轻轻的伯将不知道,年轻限制了他的想象,他未来的姻缘,远比他此刻的遐想要精彩得多。 仲祁站起身来,向伯将和姬搏虎长施一礼,道:“这件事情,还请二位仁兄替我保密,切勿外传啊。” “切勿外传?”伯将哂笑道:“我们两个都是从外面听回来的!这个辟雍馆里多的是手眼通天之辈,你的这点破事儿啊,此刻只怕传得整个辟雍馆都知道喽。” 果然如伯将所说,第二日隔壁的霍国公子姬恍和杨国公子姞冲就跑过来找仲祁问婚约的事,后面几天陆陆续续的都有相熟的同学来问。再到后来,即使一些不太熟悉的同学,也都找机会来拐弯抹角的问起,搞得仲祁不胜其烦,却又避无可避。之后凡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就干脆老老实实的一概承认,也省得麻烦。好在仲祁平素为人低调,那位沁国的兮子也不张扬,时间一长,大家的注意力和话题就又回到王姬和两个留学生的身上去了。 辟雍馆依山水而建,南临洛水,北靠璧山。馆后的璧山并不高大,其高不过百仞,山上绿树成荫。难得的是,山顶处竟然有一小片红叶林,这片红叶林和家乡谒戾山的丹林很有几分相像,这让仲祁分外惊喜。他在红叶林里最高大的一棵树上用笔写下了“丹林处”三个字,每当想家或是有烦恼的时候,他就会来到这里,坐在红叶林里高高的树枝上,眺望太阳下山。这个秘密基地,他连伯将和姬搏虎都没有告诉,这是他要自己独自享受的一方天地。 此时此刻,仲祁正坐在“丹林处”的树上,沐浴在夕阳昏黄的光芒中。想起最近遇到的这些烦恼,仲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正准备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眼角余光却蓦然发现有一个人影爬上了山顶,向着这片红叶林而来。待那人走得近了,仲祁凝神看去,见那人身形纤细,脸上佩戴着一个皮制的面具,赫然竟是兮子。 只见兮子来到红叶林中,选了距离仲祁不远的一棵树,手脚利索地爬了上去。兮子爬上的树枝,比仲祁所在的地方低了一些,仲祁在稠密的林叶间隐住身形,心下惊疑:她来这里干什么? 仲祁脑子转了几转,忽然便明白了。自己喜欢来这片红叶林,是因为此处和家乡丹林的景致相似,来此可以聊慰思乡之情。陶国和沁国都地处谒戾山下,那丹林又何尝不是兮子的家乡呢! 想到此处,仲祁心下释然。他愿意将这片“丹林处”和眼前的夕阳与另外一个家乡来的人共享。他轻手轻脚,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以免惊吓到兮子。 他轻轻靠在树干上,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此时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入了远方的山后,半边天的云彩都被染成了红色,山下的洛水、辟池和明堂宫在夕阳光芒的照耀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辟雍馆结束了一天的喧闹,迎来了又一个普通的夜晚。 第二章 礼课与糕 又是年幼的自己,又是沁水上的小舟,又是沁伯的府邸。快醒过来…… 那条长廊……那扇门……该死,快点醒过来啊! 仲祁睁开眼,终于在进入那扇门之前醒来了,没有见到那张令他心悸的脸。 仲祁揉揉眼睛,发现窗外天色已然大亮了。糟糕!上午的课是犁父老先生的《礼》课,今天是要全馆学生都去聆听的,因为上课的人多,安排在了明堂宫一层的大殿,这要是迟到可是不得了。 仲祁连忙爬起来,发现伯将和姬搏虎都已经不在了。这两个家伙,竟然不叫我!仲祁心里将他俩骂了几遍,匆匆忙忙地穿衣束发收拾完毕,抱起书卷冲出门去。 仲祁所居的下舍在整个馆舍的东面,女学生居住的中舍在馆舍的西面,王室子弟和大国太子们居住的上舍在馆舍的南面。馆舍的中央是明堂宫,一层是讲学的大殿,二层是祭酒的住所。明堂宫的东西两侧都是池水,没有通道,只有一条曲折的回廊越过湖面,连接明堂宫与正门和堤岸。不论是居住在哪里的学生,要去往明堂宫,都只能顺着廊道走到辟池外的广场上通过回廊过去。 仲祁走到东西南三条廊道交汇处,看见一群人聚在那里,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宋国太子子申、陈国公子犀候、厉国公子姜巳等人,拦住了两个女学生正在争辩,子申正指着其中一人训斥道:“我乃公国太子,身份何等尊崇,你这边地小国之女,地不过百里,户不过八百,与番畿无异,见到我不但不行礼,还面戴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太也失礼!女人,摘下你的面具来!” 仲祁仔细看去,被子申训斥的女学生正是兮子,她此刻佩戴的是一个皮制面具。她身边是那个妖族的留学生,仲祁记得她名字是叫做鸦漓。 兮子略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我记得入学时副祭先生说过,这辟雍馆内,无分国家大小、地位尊卑,来到这里学习,便是众皆平等的学生。我行这一礼,是因为你是学长,以示尊敬。”接着口气一变,隐隐透出一丝傲气:“我沁国虽是小国,可却是国家祭祀。我为周天子祭,只有天子才可令我除下面具。” 子申闻言冷笑道:“好一个周天子祭!我若记得不错,不久之前,你们还是为商大王祭的,这时摇身一变为周天子祭了?” 仲祁本来想快点赶到明堂宫去,见是兮子,便停了下来,听到子申说的那句“与番畿无异”的话,心中已是有气,这是连他陶国也一起骂了,又听到子申讥笑为天子祭祀一事,再也忍耐不住,在一侧朗声说道:“我陶国和沁国,自古以来便为国家祭祀。我们为黄帝祭、为颛顼祭、为帝喾祭,为夏后祭、为商王祭、为周天子祭。谁是这天下的主人,我们便为谁而祭。商人自己保不住这天下,难道还要怪罪我们这些祭祀吗?” 宋国人是前商的遗民,听到有人讽刺商人失国之事,正被戳中了痛处,子申恨得咬牙切齿,指着仲祁叫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身后跟着的四个奴隶也都作势欲动。 子申正要发作,却感觉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身前,认得是虞国太子姬搏虎。只听姬搏虎说道:“哎呀呀,烦恼烦恼真烦恼。” 旁边伯将施施然走出来,道:“搏虎兄何事烦恼啊?” 姬搏虎道:“今日下午的御课,要习练车下搏击之术,可是每次到了单人捉对练习,老是没人愿意做我的对手。你说,这不是令人烦恼吗?” 姬搏虎一转身,装作刚看到子申等众人,指着子申身后的四个奴隶道:“伯将兄,你看这些人,魁梧健壮,若是用来和我对练,岂不美哉?” 伯将沉下脸呵斥道:“胡闹!搏虎兄你乃公国太子,身份何等尊崇,岂可让这些贱民沾染身体?” 姬搏虎一摊手道:“那该如何是好?” 伯将走到子申身边,也装作刚刚看到他,伸出手掌比着子申道:“搏虎兄你看,这里有一位宋国太子,宋国也是公国,宋国太子身份也——是何等尊崇,与搏虎兄你简直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那么今天下午搏击之术的对练,就由子申太子来和搏虎兄你对练,这才美哉!” 姬搏虎拉住子申的手道:“子申兄,可不要辜负我一番美意啊!” 姬搏虎比子申高出一个头,子申需要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子申看看姬搏虎两条粗壮的胳膊,健硕的肌肉仿佛要撑破衣服,咽了口唾沫,想要说几句话撑撑场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齐国太子吕得带着四个奴隶从上舍方向走过来,见到有人聚集,走近发现伯将也在,便问伯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伯将见是吕得,便长施一礼道:“回禀主上,姬搏虎同学正在邀请子申同学在下午的御课上和他一起对练搏击之术。” 吕得见子申神色怪异,旁边的犀候和姜巳也都脸色讪讪,情知这些人又在胡闹,便道:“今天上午是副祭先生的《礼》课,大家还不快去明堂宫,误了时辰可没什么好结果。”说罢便当先走去。 吕得年纪在众人中最长,身份也尊贵,是辟雍馆山东诸国学生中的领袖,平素很有威信。子申见有人解围,便和犀候姜巳等人忙不迭地跟在吕得后面去了。 兮子走到仲祁三人身前,略施一礼,也走去了。鸦漓路过姬搏虎身边,忽然伸出手在姬搏虎胳膊上捏了一把,瞪大眼睛吐出舌头,向姬搏虎赞许的点点头,蹦跳着挽着兮子走了。 看着兮子走远的背影,姬搏虎摇了摇头,拍拍仲祁惋惜地说:“可惜长得太瘦,恐怕将来生不出儿子来。” 仲祁和伯将一起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伯将把胳膊搭上仲祁的肩膀安慰他说:“别听这虎子瞎说,现在还正是生长身体的时候,保不齐以后会什么样呢。不过……”伯将话锋一转:“兄弟们这次帮你在媳妇面前大大的挣了一次面子,你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感谢?” 仲祁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伯将看仲祁有所防备,打了个哈哈道:“我暂时还没想到,等我想到了再找你要账好了。” “我想到了!”姬搏虎大手一拍:“这个月的数课作业,你就都给我包了。” “你想得美!” 三人匆匆跨进明堂宫,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于是赶紧在各自席上坐下。犁父老先生的《礼》课,学生们向来是不敢缺席迟到的。不仅因为他是副祭,这位老先生学问高、资历老、治学严、脾气大,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按照周礼,凡祭有四时: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丞。辟雍馆六艺的考核,也随着四祭而定。全年最重要盛大的祭祀是春祭,也在祭祀的时候同时考核学生的礼、乐。其次是秋祭,秋祭之后的田猎要考核学生的射、御。夏祭考书。冬祭考数。曾经有学生在春祭时只是因为行礼的角度不对,就被严苛的老先生给评为了下等,不得不延学一年。是以学生们在犁父老先生的课上都是小心谨慎,生怕哪里不对惹怒了老先生,扣了自己的印象分。 今日老先生的心情不错,刚刚讲授完封礼的知识,环顾四周,学生们也都学得认真,老先生便要找人来示范。念及女学生刚刚入馆不久,更要照顾一些,于是便先从女学生里选人。可能是觉得戴着面具更有威严感,一眼便选了兮子来扮演国君的角色。待到要选接受分封的臣子角色时,仲祁连忙拼命低下头,可是老先生明察秋毫,周围学生的这些小动作哪里能逃得过他的法眼,越是逃避便越是要你出头,于是大手一指,明令仲祁出来。周围的学生一阵低声哄笑,仲祁见避无可避,也只能硬着头皮出来示范。 二人按照老先生的指点,小心翼翼地行使完整套礼仪,便并排正坐,等待先生的考评。见并无大的差错,老先生也比较满意,环顾众人问道:“此礼已成,有何偏漏,诸君可畅所欲言。” 子申阴阳怪气地说:“此,嫁娶之礼也——”四周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仲祁只感到脸上一热,料想脸上应该红成了一片,只好深深低下头去。 老先生以为众人是在笑子申,指点道:“尔甚谬矣,徒惹耻笑。此乃封礼,非婚礼也。” 仲祁今日晚起,早上走得匆忙,早饭也没来得及吃,上了半日课,早已饥肠辘辘。偏在这时,腹中老大一声咕噜声响起,惹得周围又响起一阵哄笑。老先生摇摇头,放二人回归。 仲祁逃回座位,感觉脸上已经热到了耳根。转头去看伯将和姬搏虎,见二人也都看着他捂嘴嗤笑,也只能瞪他们几眼。 仲祁忽然想起兮子,自己这样一个男人尚且尴尬得无地自容,她一个女子恐怕更不好受。偷眼去瞧,见她也是深深低着头,面具后看不到神情,只好暗叹一声,心中默默祈祷这样全馆学生一起上的大课还是少些为好。 好容易捱到下课,众学生恭送先生离去,见先生已经去得远了,仲祁一转身向伯将和姬搏虎扑去,把满腔羞愤转化为怒火,对着二人又打又掐。 三人嘻嘻哈哈扑闹了一阵,终于想起肚子饿了,便准备去搞点东西吃。仲祁正收拾书卷,却发现书卷旁有一个包起来的方巾,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黍糕。仲祁四下环顾,人都已经走光了。拿起一块黍糕咬了一口,顿时一股清香充斥了整个口腔。 仲祁愣住了,这个香味太熟悉了,这是掺了谒戾山特产的松子的香味——这是家乡的味道啊!这是谁放在这里的?是——她吗? 初夏的微风从明堂宫四面吹进来,裹杂着万物生长的气息。恍惚间,似乎又吹到了谒戾山上的微风,摸到了沁水里的游鱼,看到了丹林的红叶,闻到了母亲的糜黍香味,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起。 仲祁手中拿着这一块小小的黍糕,竟然已经痴了。 第三章 夜探 风从四月吹到六月,里面便多了温热的气息。辟雍馆学生们穿的衣服,也都越来越轻便起来。暑热带来的变化,不光只有学生们的衣物。蝴蝶在草木间环绕飞舞,鸳鸯在池水中相伴游曳,一种燥热从年轻人们的身体里悄悄滋长出来,慢慢汇集成一股暗流,在看不到的地方蠢蠢欲动。 时间一长,就连仲祁这样迟钝的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天吃过晚饭,左右无事,仲祁便向伯将和姬搏虎问起了自己听到的传言:“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晚上有人想要闯入女学生的寝舍,已经避过了值守的守卫,却被寝舍外布置的禁制给击退了!” “你才听说啊?”伯将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这已经是本月第五次了。” “啊?”仲祁惊道:“已经这么多次了?” “这还只是总攻前的试探。”伯将道:“据我所知,正式总攻的日子,是在本月十六。” “这还有总攻?”仲祁下巴都快惊掉了:“这些人想要干嘛啊?” “可能是闲得无聊吧。”伯将看着窗外:“也可能,是想在那些女学生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 “可是先生们不会管吗?” “当然会管啊,不然你以为女学生寝舍外的那些禁制都是干嘛用的。” 伯将看看姬搏虎和仲祁:“目前为止,已经有四路人马在跃跃欲试了。” 姬搏虎来了精神:“快说说,都哪四路人马?” 伯将道:“第一路,是以齐国为核心,有纪、随、杞、祝、谭等国学生组成的山东诸国联军。第二路,是以晋国为核心,有蒲、霍、贾、杨、耿等国学生组成的山西诸国联军。” “咦?”仲祁道:“山西诸国联军,为什么没人叫我?” 伯将和姬搏虎一齐斜眼瞧着仲祁,意思不言而喻:“你这个废物,成事不足,叫你何用?”仲祁只好讪讪低下头去。 伯将继续道:“第三路,是以宋国为核心,有曹、陈、厉、胡、许等国学生组成的河南诸国联军。第四路,是王室子弟和同他们关系较好的卫、邢等河北诸国学生组成的王畿—河北诸国联军。” “哎?”姬搏虎道:“他们咋也没叫我啊?” 伯将和仲祁一起斜眼瞧着姬搏虎,意思明明白白:“你这个莽夫,败事有余,叫你不如不叫!”姬搏虎只好讪讪低下头去。 仲祁问道:“那伯将你是山东诸国联军的喽?” “不!”伯将傲然摇了摇头:“我是第五路!” “还有个第五路?”仲祁和姬搏虎一起奇道:“你不是说只有四路人马吗?那这第五路人马是哪些人?” 伯将有些得意地摇晃了一下脑袋,用手点了一下仲祁,又点了一下姬搏虎,最后点了一下自己,然后看着二人。 仲祁和姬搏虎面面相觑,一时还没明白伯将的意思。 伯将见他们如此不上道,只好说:“就是我们三个呀!” “啊?”仲祁和姬搏虎大惊。 仲祁忙道:“不不不,这种事情就不要叫我了,我也不是这块料啊!” “就是就是,也别叫我。”姬搏虎也说:“闯女学生寝舍有什么意思,有这工夫还不如好好睡个觉。” 伯将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两个家伙,就不能有点追求吗?你们知不知道如果成功了,会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二人异口同声。 “现在已经有人开出了盘口,就赌谁能第一个突破禁制,闯进女学生的寝舍。”伯将环视二人道:“能听到一句女学生悄悄话的,悬赏一朋贝,若是能拿到一件女学生寝舍内的物件,悬赏十朋贝!” 看二人没什么反应,伯将加重语气道:“十朋贝!你们知道十朋贝都可以换来什么吗?” “我们陶国不用贝。有什么需要,都用东西直接换。”仲祁道:“我来这里上学时,家里给我换过贝。在我们陶国,一斤鱼可以换一斤黍,到晋国的翼城,用四斤鱼能换一个贝,可是到了王畿,要五斤鱼才能换一个贝,但一个贝却只能买到三斤黍了。” 伯将转向姬搏虎:“你们虞国呢?” 姬搏虎搔搔头,道:“我们虞国是用贝,能换什么,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我也从来不自己买东西……大概和王畿差不多吧。” 仲祁问伯将:“那你们齐国呢?” 伯将道:“我们齐国不用贝,用刀。”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赤金刀:“我们齐国是产贝的,为了防止自产滥用,齐国产的贝都要供应王畿,齐国国内就用这种刀。我们齐国的刀,一刀可以买十二斤黍,或是买十斤鱼。” 伯将忽然想到了什么,仰头思索一阵,又原地走了两圈,对二人说道:“可以这样。在齐国用一个刀买十二斤黍,运到王畿可以换成四个贝,再用这四个贝买二十斤鱼,运回齐国就可以换成两个刀。你看,这一来一回,一个刀就变成两个刀了。” 伯将见二人一脸茫然,走到仲祁身边进一步启发道:“拿你陶国来做例子吧。你可以不用再到晋国或王畿去换贝了,你把陶国的十斤鱼运到齐国,换成一个刀,再用一个刀买十二斤黍,把这十二斤黍运到王畿,就可以换成四个贝了——两贝为朋,这可就是两朋了——比你直接来王畿用鱼换贝多了一倍啊!” “这……这……”仲祁终于明白过来:“不事生产,不做劳作,只是把物品运转这么一圈,几进几出之后,就翻了一倍……这种做法……这种做法只能说是……” “卑鄙!”姬搏虎大声道:“这种行为只有那些前商的贱民才会去做!我大周灭商之后,天子本着好生之德,给了那些商人封邑,这些商人却不在封邑好好呆着,各处流窜,简直荒谬!”说完还重重的哼了一声。 “你这数课都学到哪里去了?”伯将点点姬搏虎的脑袋,走开几步,又转过来问道:“我问你,你们虞国不产盐,却能吃到我们齐国的海盐,为何?” 伯将又转头对仲祁说:“你们陶国不产锦,却能用到用到蜀地的蜀锦,为何?” 仲祁本来想说我们陶国不用蜀锦,可是看伯将正在兴头上,也就没说出口。 “同样,我们齐国不产缟,却能穿上鲁国的鲁缟……”伯将看着他们二人,双手一摊:“为何?” 伯将看他们二人不回答,便自答道:“都是因为商人!商人在各地流窜,买进卖出,把此地之物带到彼地,辨贵贱,调余缺,度远近——这不是卑鄙的行为,这种行为是有益的。” “我大周建国以来,国力日盛,物产愈丰,这些商人的买卖之业也必然越来越兴旺。不管是你们陶国的鱼,还是王畿的贝,或是我们齐国的刀——我统统称之为‘币’。要做买卖,就要用到‘币’,可以想见,不远的未来,这个东西——”伯将举了举手中的赤金刀:“可是大大的有用!” 伯将此番话说完,只觉通晓了一件大事,神采奕奕,浑身上下似乎要放出光芒来。手中的刀举了半天,却见仲祁和姬搏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着伯将。伯将暗叹一口气,知道刚才那些话都是白说了,只能愤愤的指着二人说道:“你们两个纨绔子弟,真是不知道生活的艰难!” 伯将见利诱不动二人,脑筋一转,已然又有了一个思路。道:“算了,你们对这十朋贝不感兴趣也就罢了。可是,你们要知道,我们做这件事,也不单单只是为了这十朋贝。” 仲祁和姬搏虎一齐问道:“那是为什么?” “我问你们,谁是第一个生出火的人?” “燧人氏。”仲祁道。 “谁是第一个种庄稼的人?” “神农氏。”姬搏虎道。 “谁是第一个造房子的人?” “有巢氏。”仲祁道。 “你为什么知道是他们呢?” “正史有载啊。”仲祁道。 “好。”伯将赞许道,接着又问:“夏朝是何人所立?” “大禹。”姬搏虎道。 “商朝何人所立?” “商汤。”仲祁道。 “我大周我就不问了,”伯将道:“你们为什么知道是他们呢?” “正史有载啊。”姬搏虎道。 “对喽!”伯将一拍大腿:“他们这些先贤,之所以能够为后人所铭记,就是因为,他们创造了历史!” 伯将凑近二人,握起拳头:“而我们,也是要创造历史!” “我们辟雍馆自大周康王七年建成以来,从未有过女学生,这次有女学生来就学,已经是开创了历史了。”伯将道:“我们很幸运,赶上了这个时代,历史的车轮已经在向前滚动,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在历史上书写一笔,让历史记载下我们的名字——我们要成为大周辟雍馆第一个攻入女学生寝舍的人,让这里永远流传我们的传说!” “如何?”伯将左右看看二人:“是否觉得热血沸腾起来了?” “大善!”姬搏虎也握起了拳头:“这事我干!” 仲祁也被伯将这一番话说得热血上涌,不过隐隐的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那好,我们就这么定了。”伯将走上前抓住二人:“下面,我来做作战安排。” 伯将拉着二人一起坐到自己的榻前,取过一卷竹简摆在三人中间:“王姬和姬无语所居的上舍,这个我们是不碰的——我估计也没人敢碰,我们的目标,是另外十位女学生居住的中舍。” “这卷竹简,就好比是她们居住的寝舍。”伯将在竹简前后比划道:“未来几天的战斗,就要围绕着这里展开了。” “夫胜战者,必先知己知彼。在正式开战之前,我们要尽可能多的收集各方面的信息。”伯将竖起三根手指:“我们要收集的,有三个方面。” “第一,作为我们竞争对手的那四路人马。山东诸国的不用说,其他几路人马,我已经安插好了内报,这个可以不用担心了。” “第二,作为我们目标的女学生。我们突破进去之后,不管是偷听,还是偷拿,需要面对的都是她们。姬搏虎,中舍那十名女学生中,你可有觉得棘手之人?” 姬搏虎沉思道:“那个妖族人,我看见她手臂和肩膀上都有‘源’纹,身上其他地方可能还有,都不知道是什么属性,妖族人天生可以用‘源’控使五行之力,需要小心。另外,那个巫族人,成天拉着一张臭脸,但我每次看到她,身上总没来由地起一阵寒意,此人,看不透,更需要小心。” 伯将道:“嗯,论起战斗方面的直觉,虎子你是最准的。”又转向仲祁:“你那个媳妇儿……”见仲祁眼睛一瞪,便改口道:“你那个邻居,行了吧?你们两个国家离得近,你知不知道她可有什么异能?” 仲祁道:“沁国人的能力,据我所知,他们的祭祀只有一种‘易容’的天赋。” 伯将和姬搏虎奇道:“‘易容’,那是什么?” 仲祁道:“和我们陶国的祭祀擅鼓一样,沁国的祭祀擅‘易容’。这是一种可以变换自己容貌的能力,我们两个国家会每隔二十年做一次盛大的祭祀,在祭典上,我们陶国的祭祀击鼓,沁国的祭祀变脸,两个祭祀会一起跳一段祭舞,用来祭祀神灵。——这个能力,不是用在战斗方面的。” “这个能力倒是有点儿意思。”伯将摸着下巴道:“那他们不是想变成谁的样子就能变成谁的样子?” “倒也不是能随心所欲的变。”仲祁道:“我曾经听我父亲说过,他们沁国祭祀的‘易容’,需要通过对人很长时间的观察,要把这个人的特点都记在心里,才能模仿出别人的容貌。” “这倒没关系,不是战斗型的技能,那就放心了。”伯将道:“其他几个女学生的信息,我再去找人打探。虎子,你要做好和术士近身战斗的准备。” 姬搏虎一挺胸膛:“没问题。” “那么,现在来说说第三个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女学生寝舍周围禁制的信息。”伯将道:“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设在女学生周围的禁制,一共有三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是教授观星课的博士陆逵、教授占卜课的博士益皋和教授符咒课的助教巫继三人所设,要攻破这三道禁制,就要先尽可能多的了解设下禁制的人。” “姬搏虎,益皋是虞国人,在进入辟雍馆之前,曾经在虞国的太史寮供职多年,打听他的信息,就交给你了。” 姬搏虎道:“好。” “仲祁,你是巫继喜欢的学生,听说这个巫继,曾经在昆仑山的泮宫修习过。我要你这几天尽可能的去接近他,去了解他在看什么书籍,在研究什么符文,在收集什么材料。如果有必要,到他寝舍里去看看,看能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仲祁有些为难,见姬搏虎鄙夷地看着自己,便也勉为其难的道声:“好。” “至于陆逵嘛,他是王室天监所出来的人,他的信息,就由我来收集好了。” 伯将把手往身前的竹简上一拍,看着仲祁和姬搏虎:“务请诸君共同努力,吾辈必将青史留名!” 姬搏虎血涌入胸,喝了一声。 仲祁还有些犹疑,道:“这三位可都是浸淫此道多年的高手,就凭我们,能破得了他们的禁制吗?” “事在人为。昆仑山的泮宫、王室的天监所……”伯将眯起眼睛:“要教他们知道,我齐国的太史宫,也不是吃素的!” 忙碌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大周穆王七年的六月十六,转眼就到了。 仲祁从早上开始,就在留心观察周围的人。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但是也太正常了,就连数课这种无聊的课程,今日竟然都没有人缺席,这正常得已经有些异常了。每个人似乎都若无其事,只有眼神互相碰触时,才会有心照不宣的交流。仲祁能够感觉到,这股暗流,正在学生们之间沉默地涌动,只待今晚的爆发。 午饭的时候,仲祁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悄悄地问伯将:“我忽然想到,今天是满月之夜啊,各路人马都选在今天行动,不是很容易被卫士发现吗?” “你才想到啊?要是等你发现,什么都晚了。”伯将道:“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自然有人会让今晚的月亮发不出光来。而且,今晚是绝佳的机会,若是错过今晚,以后就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是为何?” “因为只有今天,那三位设置禁制的先生都去了镐京,他们全都不在馆里。” 到了傍晚,一丝丝乌云在天空上聚集,慢慢地结成了一片。 “月亮果然被挡住了!”仲祁看了看窗外,转身对伯将和姬搏虎道。 “那是自然。”伯将放下手中的书卷:“看来各路人马都已经准备好,只待亥时初刻落灯,便要各显神通了。” 姬搏虎兴奋地摩拳擦掌:“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伯将道:“不急,先等各路人马和这些禁制拼耗一下,我们等着坐收渔利。” “可是,你就不怕被别人攻破了禁制,捷足先登了吗?” “这个无妨。”伯将胸有成竹地道:“那几路人马的计划、人手、能力,我都清楚得很,他们没有攻破禁制的实力。” “他们都没有,难道我们三个就有?” “当然。”伯将高深莫测地说:“那几道禁制在我眼中,不过泥墙尔。” 仲祁和姬搏虎对视一眼,同时跳上前去,一左一右扭住伯将胳膊,将他按在榻上:“你小子卖什么关子,有什么破敌秒策还不快从实招来!” “疼疼疼疼疼……”伯将本来还待起个范儿,装出个运筹帷幄的样子,谁知遇上这两个愣货,被按住动弹不得,只好叫道:“放手放手放手,我说我说我说!” 二人放开伯将,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伯将揉着胳膊没好气道:“你们两个家伙,就不能有点耐心吗?” 仲祁道:“少废话,这几天我们给你收集了这么多信息,你到底有什么破解禁制的办法,赶紧给兄弟们交个底,要不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那好,我先问你们个问题。”伯将道:“如果你和很多人打架,五六个人围上来打你一个,你该怎么应对?” “那还怎么应对?”姬搏虎道:“把他们全打趴下不就完了。” 伯将给了姬搏虎一个白眼,道:“算了,我换个问题。如果有其他好几个国家,来打你们一个国家,那你怎么应对?” 仲祁道:“要是我们陶国遇到这种情况,就只能去翼城请晋侯出面调停了啊。” 伯将问姬搏虎:“你们虞国呢?” 姬搏虎道:“那还有啥,跟他们干啊。” 伯将问:“一打多,怎么干?” 姬搏虎瞪了瞪眼睛,他也知道伯将问的其实不是打仗的事情,便等他继续说下去。 伯将道:“对手越多,他们之间的分歧和矛盾也就越多。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出他们之间的分歧和矛盾,离间他们,让他们不再同心协力,而是相互猜忌,甚至互相攻击,这样就好打多了。” “我们破解女学生寝舍的禁制,也是同样的道理。”伯将继续说:“经过我们这段时间信息的收集,我基本上已经搞清楚了设置在女学生寝舍外这三道禁制的情况。最外面的那道,应该是陆逵所设,是一种极霸道的雷电禁制,这段时间试探的人,最多的便是被这道禁制击退,大多都被电得外焦里嫩,只有极少数的高手闯过了这道禁制。第二道禁制,应该是益皋所设的一种幻阵,据那些闯过第一道禁制的人说,他们明明是向着房舍走去,可下一瞬就到了房舍的另一面,如此反复就是无法接近房舍,更有甚者转着转着就又转回了第一道禁制,被雷电击中弹了出去。至于第三道禁制,至今还没人到过,从仲祁你收集的信息来看,应该是巫继所设的一种缚阵,可能结合了巫人和昆仑山泮宫法术的特点,至于效果嘛……目前还不明。” “这么厉害的禁制,以我们的能力根本就破解不了啊!”仲祁担心道。 “我们不是要破解禁制本身。”伯将道:“这三道禁制,是由不同之人所设,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使用的是不同的法术体系。若是放在平时,这三种禁制放在一起张开,彼此之间便会互相排斥起来。现在这三种禁制能够放在一起使用且相安无事,可以确定,它们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个能够让这三种禁制沟通互联的兼容协议。”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找出这个兼容协议,破解它,然后伪装成协议本身,欺骗这三道禁制,借助这个协议的身份,通过这三道禁制。” 伯将说完左右看了看仲祁和姬搏虎:“如何,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仲祁和姬搏虎听得目瞪口呆。 仲祁先反应过来,问:“那你如何来找出这个兼容协议,又如何伪装成它呢?” “能够给这样厉害的禁制设置兼容协议的人,本来就不多。好巧不巧,我恰巧就认识一位。更巧的是,这个人近期就在佑京。最巧的是,这个人恰恰还欠了我家一点小人情。”伯将拍拍胸口,笑嘻嘻地道:“破敌之策,已在吾胸中矣。” 见仲祁和姬搏虎将信将疑的神情,伯将好整以暇地在榻上一坐:“二位兄弟,可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仲祁盯着伯将:“伯将,以你的聪明才智,你明明是可以在馆里的学生中出类拔萃的,可是为何你各课的成绩却如此……如此……” “一塌糊涂?”伯将接口道。仲祁点点头。 “唉,你们国家小,人际关系单纯,这方面虎子都比你知道得多。”伯将向姬搏虎道:“来,虎子,你来给他说说这里面的道理。” 姬搏虎难得有个卖弄的机会,学着伯将问仲祁:“仲祁呀,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藏拙’?” 见仲祁摇摇头,姬搏虎满意地说:“你看伯将他们齐国,来了那么多学生,最主要的,他们齐国太子也在这馆里就学——那可是伯将他未来的主君。你在这里出那么多风头有什么好处啊?搞不好被太子忌惮了,那将来可就大大的麻烦了。伯将他老爹是何等样人,清河伯大人在齐国政坛叱咤风云这么多年,怎么会不嘱咐伯将要掩藏锋芒,不要为人所忌呢!” 仲祁听姬搏虎这么一说,若有所思,隐约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忽然又问道:“可是这次和这几路人马争先,你就不怕出风头了吗?” “我说兄弟啊……”伯将拍了拍仲祁的肩膀:“你见谁家主君,会去忌惮一个闯女学生寝舍的魁首?” 亥时初刻一到,馆内的灯火全都无风自灭,整个辟雍馆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明堂宫四角上悬挂的风灯还在散发出昏黄的光芒。天上的月亮已经被乌云完全遮蔽,透不出一丝光亮来。仲祁、伯将和姬搏虎趁着夜暗悄悄潜入到了女学生寝舍的附近,发现值守的卫士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看来那四路人马,果然有些手段。 三人等了一会儿,只见寝舍周围每隔一阵便有一道蓝色的电弧亮起,里面还掺杂着一两声惨叫。又过一会儿,电弧亮起得越来越频繁,到得后来,已经好几处同时亮起,蓝色的光芒此起彼伏,几乎将周围的一片都照亮了。 “这四路人马已经按捺不住发起总攻了,你们看第一道禁制四处发动,想必已经有人突破过去,进入第二道禁制了。这个时候两道禁制都已经发动,那个兼容协议必然已经开始生效。”伯将道:“——该我们动了。” 伯将从怀里取出一物,仲祁趁着禁制发动的蓝光,隐约看到似乎是一个绢帛折叠成的小鸟。伯将将绢鸟合在手心,嘴里念念有词,那绢鸟通体渐渐透出一股淡淡的绿色光芒,仿若夏日中的萤火。伯将将绢鸟往空中一抛,那绢鸟竟然自己扇动翅膀飞动起来。 “跟上它。”伯将一拉仲祁和姬搏虎,三个人紧紧跟上绢鸟。 那绢鸟飞得也不高,带着三人在寝舍周围缓缓环绕,不时有一两道禁制的蓝色电弧伸展出来,缠绕到绢鸟的身上,在绢鸟周身游走一遍,便消散在绢鸟身上的绿色光芒里。 绢鸟飞了一阵,忽然停在一处,自己将折叠的身躯伸展开来,铺展成了一块尺许见方的绢帛。仲祁凝神看去,只见绢帛之上绘制着自己看不懂的符文,绢帛上的绿色光芒慢慢消散,接着亮起了蓝色、红色、黄色三条光芒,沿着符文上的线条各处游走,最终汇集到符文中央,三条光芒连带着符文和绢帛本身,渐渐变得透明,隐入在了这夜空的黑暗之中。 “行了!我们模拟的禁制兼容协议已经生效……”伯将兴奋道:“这三道禁制——已经被我们破解了。” “啊?”姬搏虎迷糊道:“这么简单……就破解了?我还以为要折腾好久呢!” 伯将学着先生的语气,老气横秋地道:“诸君呐,须知这世上,不论多复杂的事物,只要找对了方法,往往解决起来却简单,这个道理,待你们有了更多的经历后,自然会明白。” 仲祁也觉得这禁制破解得也太顺利了,把手往前试探着伸了伸,道:“是整个禁制都破解了?” 伯将一把拉住仲祁,道:“我们模拟的禁制兼容协议范围有限,只有这方圆七尺之内才是有效的区域——我们有一条狭窄的安全通道。”伯将取出两张短小的符文递给仲祁和姬搏虎:“把这张符文贴身带好。从现在起,我们有两刻钟的时间。在这两刻钟之内,我们就是这禁制本身,再没有什么禁制能阻挡得了我们!” 窗外又一道蓝色的光芒亮起,隐隐约约的传来了一声惨叫。兮子抱着膝盖坐在榻上,不由有些担心,她问鸦漓:“今天晚上来闯禁制的人怎么这么多?禁制会不会被破了啊?” 鸦漓倒是满不在乎,她看着窗外的蓝色光芒,似乎还饶有兴致:“怕什么啊,就算让他们破了禁制又能怎么样,你看看那些男学生的德性,一个个弱不禁风,十个人都顶不上我们一个妖族勇士的勇猛,你害怕他们闯进来把我们生吞活剥了呀?” “这些男学生好奇怪哦,如果他们想来我们寝舍,白天大大方方的来不就好了嘛,白天禁制都不会发动,他们有什么事情和卫士说明,记录一下就可以进来了,为什么要大晚上辛辛苦苦的来闯这禁制呢?” “哈哈,这谁知道呢,可能他们想要对付的就是这些禁制本身吧。”鸦漓翻了个身:“这些男学生就是这么奇怪,搞不懂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兮子想起入学以来的遭遇,不由叹了一口气:“唉,这些男学生不止是奇怪,他们……还好讨厌!每次上课时我要是和他被先生一起提问,他们就总是哄笑。真是……烦死了!” 鸦漓故意问道:“啊?什么?你说的是哪个‘他’啊?” 兮子见鸦漓也这么问,嗔道:“你个死丫头,你明知故问!” 鸦漓嘻嘻笑道:“哎呀,我就开个玩笑,你恼什么嘛。” 提到了烦心的事情,兮子忽然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委屈,把头靠在膝盖上,幽幽地说:“或许,我就是一个惹人讨厌的人吧……不止是那些男学生笑话我,连女学生们也都对我指指点点……你听到今天蔡姬和陈妫是怎么说我的吧?她们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这些我都知道的。” “哎呀,你不要理睬她们。我最烦她们两个了,平素就只知道讨好王姬,什么都学不会,还喜欢乱嚼舌根。”鸦漓道:“依我看呀,她们两个连那些男学生都不如!” 见兮子没有说话,鸦漓爬起来,掀开兮子的幔帐钻了进去,黑暗中隐约见到兮子头侧枕着膝盖,脸上似乎有亮晶晶的两条线。 “哎呦,我的小可怜儿!”鸦漓搂过兮子:“我们家兮子这么单纯可爱,怎么会有人讨厌你呢,你快别胡思乱想啦!” 兮子被鸦漓搂在怀里,本来觉得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流眼泪,很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被鸦漓这么一哄,那些委屈的情绪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眼泪竟然止不住了,便搂住鸦漓的腰,把头埋在鸦漓怀里悄悄抽噎。 鸦漓拉着兮子钻进被窝,让兮子枕着自己的肩膀,安慰她道:“我们家兮子呀,是最好的人啦。你知道吗?虽然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可是我内心里是特别感激你的。” 兮子不知道鸦漓指的是什么,泪眼朦胧的“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鸦漓摸着兮子的头发道:“你别看我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我也有特别害怕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兮子没想到鸦漓也有害怕的东西,被她提起了兴趣,停止了抽泣,问道:“是什么?” “我呀,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一个人待在黑暗里。” 鸦漓枕起自己的一条胳膊,开始慢慢地说:“那一年,我才七岁,和妈妈姐姐一起住在汨罗城里面。有一天晚上,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妈妈要我留在家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出去,她和姐姐就急匆匆的离开了。家里的人也都走了,平时家里来来往往的那些家将、仆人,一个都没有留下,偌大的房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那天好怪异,风在外面呜呜的吹,像有什么怪物在那里嘶叫,家里的火全都点不起来,掌不了灯——就像我们每天落灯一样。我一个人呆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的风声,总觉得黑暗中潜藏着好多不知名的鬼怪,似乎下一刻就要扑出来把我抓走。我身上没有火系的‘源’纹,发动不了火术,我只能拼命的让自己身上水和金的‘源’纹亮起,才能照亮身体周围小小的一圈。我是长老的女儿,我要变得像姐姐那样厉害,我让自己忍住不哭,可是内心里却是很害怕很害怕啊。我只能躲在被子里,心里面祈祷妈妈和姐姐赶快回来。那一天的晚上虽然只有几个时辰,可是当时的我只觉得,好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害怕自己一个人待在黑暗里——我永远也不要一个人在黑暗里待着了!” 鸦漓又搂住兮子,说:“我知道,我们入学分配寝舍的时候,其他那些女学生都不愿意和我同寝,她们嫌弃我这个妖族人是‘边地蛮夷’,怕我玷污了她们这些大小姐的尊贵。只有你——我的好兮子,只有你不嫌弃我,愿意和我同寝,让我不用自己一个人,不用每天一个人面对这黑暗。” “你说,你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讨人厌的人呢?或者说,那些讨厌你的人,她们自己才是被大家都讨厌的人吧!” 兮子听到这里,只觉得眼泪又流出来了,便把脸埋进鸦漓的肩膀里,闷闷地说道:“嗯!” 鸦漓等了一会儿,见兮子已经止住眼泪了,便道:“喂,你这个女人,人家都已经把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告诉你了,你也要把你最害怕什么讲给我听。” “啊?”兮子抬起头道:“我没有什么……” “我不管,我的故事可不能白听,你得拿你的来换!”鸦漓伸手到兮子的肋下,开始呵她的痒。兮子被挠得咯咯直笑,便也伸手过去呵鸦漓,两个人在被窝里闹成一团,悲伤的情绪一下子都消散了。 “好了好了!”兮子终于架不住鸦漓的进攻,捉住她的手道:“你别闹了,我给你讲嘛。” 兮子重新枕到鸦漓的肩膀上,开始勾起自己的回忆:“我最害怕的事情啊……是我五岁那年……” “那时候,我刚刚开始练习族里的‘易容’。有一天,妈妈告诉我,隔壁国家的国君——陶伯要带着他的儿子来我们家里做客。我们沁国和隔壁的陶国是祖祖辈辈都交好的,我们两个国家的国君都是天子的祭祀,每二十年要在一起跳祭舞来祭祀神灵的。我知道我和陶伯的儿子从小就有婚约,那时候的我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婚约是什么,只是知道就像是爸爸和妈妈那样,将来我们会成为很亲近的人。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可是又怕见到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怕什么,可能是怕他们不喜欢我吧……” “他们来做客的那天,我没有出去,我只是偷偷的看了一眼,就跑回了房间里面,他们的面貌我都还没看清。我只能让自己待在房间里,努力习练‘易容’,才能平复我不安的心境。可是他不知怎么突然就出现在我身后,我知道他就是那个和我有婚约的人,他就是那个将来会和我很亲近的人,我忘了他和我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只记得我转过头的时候,我自己惶恐极了,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想让我用一个最好看的面容来面对他,可是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脸,我不知道我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是他那个惊恐的表情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一副怎样的面容啊,已经因为惊吓而全部扭曲起来了!他尖叫着转身跑走了。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等到我们下一次再相见的时候,我已经戴上了沁国祭祀的面具了。” 兮子长出一口气:“我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那张被我吓得扭曲了的面容。可偏偏,这却是我自己造成的。唉……我很可笑吧……” “哎,我的宝贝儿,你瞎想什么呐!”鸦漓重重地搂住兮子:“那时候你才多大呀,他被你吓了一跳,可你何尝也不是被他吓到了呀。乖乖,不要再瞎想啦!” “嗯,鸦漓你真好!”兮子也反手搂住鸦漓,将头深深埋入到鸦漓的怀里。 仲祁蹲在窗外听到现在,只觉得一条冷汗自脑后缓缓流下。忽然发觉身旁有异,一转头,只见伯将和姬搏虎在黑暗中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仲祁惶恐道。 “你这小子……”姬搏虎舔了舔嘴唇。 “我……我怎么了……”仲祁一时着急,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噤声!”伯将低声道。“我们听得也差不多了,时间快到了,现在只要去拿走一件女学生寝舍的东西,就大功告成。虎子,你先进去,把那个能打的妖族人给引走。仲祁,你等虎子引走妖族人之后,就进去拿东西。” 仲祁和姬搏虎齐声问道:“那你干什么?” “我当然是要做最重要的工作——帮你们望风啊!” 鸦漓正在安慰兮子,忽听窗户“咔喇”一声响,窗棂破裂一条人影蹿了进来。鸦漓反应极快,一个翻身冲出兮子的幔帐,已然和来人对了一掌。 鸦漓只觉对方掌劲势大力沉,退后一步稳住身形,肩膀和手臂上的“源”纹亮起来,微光中只见对面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黑巾覆面,看不到面容。便问道:“你是什么人?” 姬搏虎一拱手说道:“在下楚人乌有氏,今日特来领教阁下的高招!” 鸦漓听得一愣,妖族的汨罗城便在楚地,可是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乌有氏”这么一个氏族名号。 鸦漓正愣神间,姬搏虎已揉身而上,双拳齐出直取鸦漓。鸦漓双肩上蓝色的“源”纹亮起,一条水练凭空出现,卷上了姬搏虎的小臂。若是普通人,手臂被这水练一绞,便要筋断骨折。姬搏虎深吸一口气,暴喝一声,手臂上肌肉暴起,竟将水练撑散成了无数水滴飞散开去。 姬搏虎更不停留,双拳继续砸将过来。鸦漓见水练竟然被破,手臂上金色的“源”纹亮起来,双臂化作赤金一般,硬生生与姬搏虎对轰了一拳。 二人各退一步,姬搏虎又惊又喜,自他来到辟雍馆之后,平日里搏击对练,还从未有人能硬接自己的全力一击,没想到此时竟然碰上了对手,不由叫道:“好!好!好!阁下果然高明,今日你我大战三百回合!”说着又作势扑上。 鸦漓双肩“源”纹一亮,两条水箭凭空出现,射向姬搏虎,接着又是两条水箭,转瞬间七八条水箭先后向姬搏虎射去。姬搏虎身上禁制发动,水箭打在姬搏虎身周激起蓝色的禁制光芒。硬接了十几条水箭,姬搏虎身上的禁制被打破,姬搏虎大喝一声,左右出拳将最后两条水箭打散,不待鸦漓再发动法术,冲上去和她近身缠斗在一起。 姬搏虎和鸦漓斗得正酣,忽听窗外几声鸟叫,知道这是伯将在催自己了,于是一拳将鸦漓逼退,跳上窗口,傲然道:“阁下虽然厉害,可惜却不是我的对手,再斗下去必败无疑,在下就此别过!”说完跳出窗子。 鸦漓气得不轻,叫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不是你的对手?”说着追出窗去。 伯将见鸦漓已经成功被姬搏虎引走,一捅仲祁道:“快,该你上了,随便拿一件就走。” 仲祁翻进窗户,在黑暗中摸索,手指触到一物,拿起便要走,却蓦地手上一紧,手中的东西被人拽住了。 这时一阵风吹过,遮蔽月亮的乌云忽然便消散了,仲祁眼前一亮,这才看清手中拿的是一个皮制的面具,面具的另一头,是兮子的手。清冷的月光照进来,在兮子乌黑的头发上映出了半圈弧光,兮子一只手拽住面具,另一只手捂在脸上,指缝中露出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仲祁愣住了,他看着兮子的眼睛,像被她眼里的光震慑住。他没有用力去争夺这个面具,奇怪的是兮子也没有,面具就这么静静地悬在半空,一头连接着仲祁,一头连接着兮子。 满月的光华播撒进破裂的窗户,将窗前手连在一起的两人映成了一幅剪影。 过了不知多久,窗外急促的鸟叫声让仲祁回过神来,他轻轻“啊”了一声,松开了捏着面具的手。仲祁局促地退了两步,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抱歉地行了一礼,然后笨拙地翻出了窗子。 丝丝缕缕的乌云在明月前飘过,在地上映出纷乱的影子。悬在空中的面具,却始终未曾落下。 仲祁、伯将和姬搏虎溜回自己的寝舍,天上的乌云已经完全消散了,满屋子都是月光。 仲祁向伯将和姬搏虎郑重地行了一礼,道:“小子无能,无功而返,徒累二位仁兄耗费心力,请受我一拜。” 伯将眯了眯眼睛:“你进去了那么久,什么都没拿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你在里面都发生了什么?” “也……也没发生什么……” 伯将围着仲祁转了一圈,拍了拍他道:“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已经闯进了禁制,既然拿不到东西,可能也是天意使然吧。” “我们,还听到了女学生的说话……”仲祁道:“你们也可以去领悬赏吧……” “你当兄弟们是什么人?”伯将揽住仲祁的肩膀:“你那未来夫人说的,都是你们两个人的私事,我和姬搏虎乃是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做出卖友求荣的事情,拿兄弟的隐私去换那悬赏呢!” 仲祁听了伯将的话,心中感激,忽又想到一事,道:“那个妖族人……” “那个妖族人很是不错,她是叫鸦漓吧?”姬搏虎接口道:“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带劲的对手了,老子是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啊!”他看了看伯将和仲祁,又说:“她说的那些事情,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我劝你们两个最好也不要说。” “我是没问题啊。”伯将洒脱地说:“仲祁你呢?”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仲祁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过,我很好奇……”伯将忽然话锋一转,盯着仲祁道:“你那位未来夫人说的最害怕的事情,咱们兄弟可是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过啊。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会被吓成那个样子?趁着今天月色正好,你要不要给兄弟们交待交待啊?” “是呀,我的宝贝儿……”姬搏虎学着鸦漓的语气也凑上来说道:“那是怎么回事儿,来给说说嘛,要不然……”他和伯将对视一眼,口气森然:“我们哥俩儿,恐怕就要成为你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哦……” “唉,还能有什么,你们不是都听她说了嘛……”仲祁无奈地道。 “那一年我七岁,第一次跟着父亲去沁伯的府邸拜访。我陪着父亲和沁伯在一起说话,那时我太小了,他们两个大人聊得是什么我都听不懂,我只是觉得无聊。我记得好像是飞过了一只蝴蝶,我就追着蝴蝶跑了出去,后来蝴蝶不见了,我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我看到有一扇门,我不知道那时我是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进去。屋里有一个人,我忽然知道,那个人就是沁伯的女儿,是和我有婚约的人,是我未来的夫人。我也忘记了我和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只记得她转过头来,她的那张脸……” 仲祁把脸埋进两个手掌里,使劲的搓了搓,似乎要以此获取力量来对抗记忆中最恐怖的事情。 “她的那张脸……怎么和你们形容呢?就好像就是融化了……融化了……脸上的五官都溶解开来,根本不在原本应该在的位置——只有故事里的鬼怪才会有这种模样。我那时也只有七岁啊!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清醒过来时,躺在父亲的怀里,已经在回陶国的船上了。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不敢再到沁国去,甚至连沁水边都不敢去了。在那以后,那张鬼怪一样的脸就时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一直……到现在。” 仲祁说完,不再言语。伯将和姬搏虎对视几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屋子里一时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伯将和姬搏虎一齐伸出手,在仲祁的肩上重重拍了几下,以示安慰。仲祁长出一口气,也拍了拍他们二人。 “所以,”伯将说:“你之前做噩梦梦到的,原来就是这个啊?” “嗯…”,仲祁顺嘴答道,忽然惊觉:“你怎么知道我做噩梦的事?” “唉,姬搏虎这家伙睡熟了雷打都不动……”伯将幽幽地说:“我可是每次都被你噩梦时的惊叫声吵醒,整夜都睡不着觉啊……” “整夜都睡不着,那应该是被姬搏虎的呼噜声吵的吧?” “什么嘛,伯将都说了是被你叫声吵醒的!” “行了行了,累了一晚上了,赶快睡吧,明天还不知道要怎么挨训呢!” 这么闹腾了一夜,男学生们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第二天疾风骤雨的准备了,谁知过了一整天,竟然无事。设置禁制的三位先生都回到了馆里,也不见他们有什么动作。又过了几天,似乎所有人都淡忘了,仿若这些事都是没有发生过一般。 之后的很长时间,女学生寝舍外的禁制都没有再亮起过。而那份悬赏,也无人认领。到了秋假,据说悬赏已经涨到了一句话三朋贝,一件东西五十朋贝。待到第二年春假,更是涨到了一百朋贝。可是,直到仲祁等人从辟雍馆毕业,也没见这份悬赏被谁领取过。 第四章 乐之理 时已至秋,可是暑热却丝毫不减,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蒸笼,热气笼罩了整个辟雍馆。 专门教授乐课的乐堂,在明堂宫的西南角,形制和明堂宫大殿一致,只是面积小了一些。和明堂宫大殿一样,乐堂也是四面通风,只是此刻一丝风都没有,四面用来遮挡阳光的轻纱幔帐都沉沉地垂在原地,仿佛也都被暑热抽干了精神。只有外面的鸣蝉,好像丝毫不受这暑热的影响,还在卖力地聒噪。 乐课博士师归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一年生和二年生,见众人都是无精打采。 一年生们这几个月已经学习完了《帗》、《羽》、《皇》、《旄》、《干》、《人》六小舞,这次乐课,师归要带一年生来观摩二年生演练六乐中的《大武》,为他们进一步学习六乐做预习准备。 师归咳嗽一声,要提振一下学生们的精神,便开口道:“诸君,在演练之前,我们来复习一下之前学习的知识。” “何为乐德?”师归问道:“姬曼请你来回答。” 姬曼道:“中、和、祗、庸、孝、友。此为乐德。” “何为乐语?”师归又问:“伯将你来回答。” “道……诵……语……”伯将没想到会被问到,苦思冥想了一番,也还是说得不全,最后只得窘迫地说道:“学生记不得了……” 师归看了看伯将,道:“兮子你来回答。” 兮子道:“托物言志为‘兴’,直言其事为‘道’,微言刺讥为‘讽’,以声节之为‘诵’,发端为‘言’,答复为‘语’。此为乐语。” “何为六乐,其用为何?仲祁你来回答。” 人群中发出一阵窃笑,师归抬眼扫视了一圈,笑声消失不见了。 仲祁道:“《云门大卷》用以祭祀天神;《大咸》用以祭祀地神;《大韶》用以祭祀四望;《大夏》用以祭祀山川;《大濩》用以祭祀大周始祖姜嫄……”说到这里,仲祁看到对面坐着的子申不屑地撇了撇嘴,继续道:“《大武》用以祭祀大周的祖先先贤。” 师归点点头,向众人道:“诸君,当年周公作《大武》,既是为了昭显武王的功德,亦是为了安定天下人心。这《大武》之乐中,蕴含有乐之至理,请大家打起精神,和我一起来感受它。” 师归言毕,向仲祁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仲祁起身,走到鼓师的位置上,敲响了演练开始的鼓声。二年生们纷纷起立,来到乐师和舞者的位置,一年生们聚集到一侧,给中央留出舞者起舞的空地。 天气炎热,这一番动作下来,学生们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姬搏虎身形高大,他被选做饰演武王的舞者,以彰显武王的英武,他和另外二十多名舞者一起站在乐堂的北侧,等候随着音乐入场。 伯将无精打采地坐在瑟前,准备鼓瑟。他此刻只想快快结束这课程,回去美美地冲个凉水澡。 师归见众人都已就位,拖长了声音道:“起——奏!” 细密的鼓声响起,这段鼓声很长,以示警戒之意。接着钟、磬、琴、瑟、箫、笙等乐器一齐演奏。师归听得眉头一皱,这庄严肃穆的武乐被演奏得有气无力,师归也不说话,只是用凌厉的眼神盯住演奏乐器的众人。 第一段,王弟姬怅用徐缓悠长的节奏演唱歌诗《武》: “於皇武王!无竞维烈。 允文文王,克开厥后。 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随着演唱,舞者们手持彩绘的盾牌和玉制的武器从北面进入场中,众人应该是巍然而立,以彰显大周军队的雄壮,可是这炎热的天气让舞者也打不起精神来,一个个站在那里显得松松垮垮。 师归正待发作,却听到鼓声铿锵有力,仲祁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敲鼓,在鼓声的影响下,其他乐器的声音也渐渐有了起色。受到音乐的影响,舞者们也有了气力。 第二段,齐国公子不丑高声演唱歌诗《酌》: “於铄王师,遵养时晦。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我龙受之,蹻蹻王之造。 载用有嗣,实维尔公允师。” 舞队分成两行,舞者们手持武器,做激烈的击刺动作,边刺边进。姬搏虎扮演的武王手持盾牌,屹立不动。扮演太公望的舞者手舞足蹈,大开大合。此为牧野之战的场景,表现出了武王的指挥若定、太公望的殚精竭虑和周军武士英勇的作战。这一段音乐节奏紧凑曲调肃杀,舞者动作紧张激烈,乐师和舞者们都已经进入了状态。 第三段,姬搏虎在场中以武王的语气演唱歌诗《赉》: “文王既勤止,我应受之。 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 时周之命,於绎思。” 舞者分列行进,跟随武王向南而行,表现大战获胜,武王向南巡视。此段曲调平和,再无杀戮之意。 第四段,虢国太子姬怀演唱歌诗《般》: “於皇时周,陟其高山。 嶞山乔岳,允犹翕河。 敷天之下,裒时之对。 时周之命。” 舞者们放下手中的武器,几名舞者伏下身子,让武王拾阶而上,以示武王登临高山。其余舞者散落四周,或跪或卧,瞻仰高高在上的武王,以示天下臣服。此段乐曲充满欢欣喜乐之意。 第五段,毛国太子姬晟演唱歌诗《时迈》: “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 薄言震之,莫不震叠。 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允王维后。 明昭有周,式序在位。 载戢干戈,载橐弓矢。 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舞者再分成两行,变化出各种繁复的队形,最后又在左右两边,静止跪坐。这是表现周公、召公分治,协助武王治理天下的功绩。此时天下大治,国泰民安。 第六段,仍是王弟姬怅演唱歌诗《桓》: “绥万邦,娄丰年。 天命匪解,桓桓武王。 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 於昭于天,皇以间之。” 舞者重新集合,回到原位,排列整齐,表示对天子的尊敬。全乐至此结束。 一曲《大武》演练完毕,空气中充满了庄重肃穆之意,连外面的鸣蝉似乎也被这意境影响,没有了声音。众人都精神振奋,慵懒之意一扫而空。这时有人才发现不知何时外面的天色阴暗了下来。 师归又环视了一圈众人,平静地说:“诸君——这,就是乐的力量。” 下课之后,师归让二年生们先行离去,留下一年生来归置保养课上所用的乐器。师归站起身来,驼着背在一年生之间往来逡巡,为他们提供指导。 仲祁走在后面,见人走得差不多了,便走到师归身前,行了一礼道:“先生此时可有空闲?学生有事请教。” 师归见是仲祁,点点头,带着仲祁回到自己席前坐下。 仲祁面向师归正襟危坐,问道:“学生最近在预习六乐的乐谱,发现从《云门》、《大卷》,到《大咸》、《大韶》、《大夏》、《大濩》,以至于《大武》,越排在前面的,其所用乐器越少,乐曲越简单,越排在后面的,所用乐器越繁多,乐曲越复杂。为何我们入辟雍馆学习乐课以来,是按照一年学《大武》,二年学《大濩》,三年学《大夏》,四年学《大韶》、《大咸》,第五年才学习最简单的《云门》、《大卷》?不是应该从最简单的学起,待技艺纯熟之后才学习更复杂的吗?何以我们是从最复杂的学起,最后才学习最简单的呢?” 师归欣慰地笑了,道:“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足见是有认真的在预习。我先来问问你,六乐都成于何时?” 仲祁道:“《云门》、《大卷》成于黄帝时,《大咸》成于唐尧,《大韶》成于虞舜,《大夏》成于夏禹,《大濩》成于商汤,《大武》是武王克商后,命周公所作的。” 师归道:“《云门大卷》成曲最早,上古时期,乐曲简单,乐器稀少。随着千年以来的不断发展,乐器逐渐增多,乐理逐渐成熟,乐技逐渐提高,乐曲也逐渐复杂。可是,乐之一道,乐器、乐技乃至乐舞,都只是末节而已。乐的根本,在于乐德。”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要用简单的乐器和乐曲,演奏出古曲中的乐德,这不是‘技’的层面能够做到的,需要乐师有成熟的阅历和乐感。所以,成曲离我们最近的《大武》,虽然乐器和乐曲最复杂,但却是你们从‘技’的角度可以习练纯熟,最容易掌握的。随着你们年龄增长,技艺更熟练,阅历更丰富,心智更成熟,乐感有所累积之后,才能去学习其他更早的乐曲。——如此说,你可明白了吗?” “谢谢先生指点。”仲祁伏身道:“学生明白了。” 师归点点头,问道:“你的祭舞习练得如何了?” 仲祁道:“多亏有先生的帮助,让我能有一个能单独习练的场所,虽然现下习练的还是不好,可是已经比之前有所进步了。” 师归道:“你们陶国和沁国的祭舞,从黄帝时传承至今,很是难得。我看了你写给我的鼓谱,端的是中正平和的大方之乐,可以想见你们的祭舞何其神妙。只是限于你们族中的规制,祭祀时外人不可以得见。唉,不能见识此舞,于我而言,实在是人生一件憾事。”言罢,脸上满是惆怅之意。 仲祁道:“明年即是我族的大祭之年,届时学生将继承祭祀之职,在祭典上击鼓跳祭祀之舞。先生如果想看,可以到陶国来,我与家父求情,以先生的资历和地位,应当可以免受规制之限,可以到现场观舞的。” 师归笑道:“算啦,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如此长途跋涉了。”又正色道:“而且,你们陶国和沁国的祭舞,是用来祭祀神灵,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你们两族沿袭千年的规制,又岂可因我而破?什么资历,什么地位……说到底,我也只是个痴迷音乐的老头子罢了。” 这时一年生们已经归置完乐器,纷纷离开。正好兮子路过,师归叫住她,让她也坐到自己对面来。 “我刚巧和仲祁说到你们两国的祭舞。”师归对兮子说:“兮子,你已经学习完六小舞,在之后的学习中,如果需要地方来单独习练你们国家祭舞的话,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安排一处习练的场所。” 兮子伏身道:“谢谢先生。” “不用谢我。同样的话,一年之前我也对仲祁说过。”师归道:“我身兼朝廷司乐之职,知道你们的祭舞,乃是国之祭祀。还望你们二人,要勤加习练,不要辜负天子祭祀的重责。” 仲祁和兮子齐声道:“是。” 师归又道:“我有一事不明。今日课上,兮子答完问题,我叫仲祁再答时,为何会有人发笑?” 仲祁偷眼瞧了一下兮子,道:“这个……学生不知……” 师归摇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然后正色看着二人,问道:“我听说,你们两个国家的祭祀,历来都是夫妻共祭。你们二人,自小便有婚姻之约,是这样吗?” 仲祁脸上一红,心道怎么连师归这样的老先生都来打听这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是的”。 “据我所知,你们两个国家乃是世交。可是,在我看来,仲祁和兮子你们二人之间,好像并不熟络。这是为何呢?” 仲祁和兮子低着头,都不说话。 师归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们周人,世家之间彼此为子女订立婚约,并不罕见,即便是这辟雍馆内的学生,身上有婚约的,也不在少数。你们两个与他人所不同的,是夫妻二人同在一处就学,这在辟雍馆里,你们是唯一的一对儿。” 师归捋了捋颌下的胡须,又道:“其他的那些学生,对你们的那些嘲笑、揶揄、讥讽,不是因为这份婚约,只是因为你们和他们不同。他们其实也不一定都是怀着恶意,这里面可能有年轻人对婚姻一事的不解、探寻甚至是憧憬,只是他们表达的方式不对。在我看来,有些人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你们两个,将来都是天子的祭祀,应当明正身心,不必去理会旁人对你们的做派和说辞,不要让别人影响你们的心境。有婚姻之约,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也无需忌讳,彼此之间,更不要有隔阂。谁又不是从婚约开始自己婚姻的呢?就连我这个老头子,当年所娶之人,也是一名早有婚约却从未见过的女子,你们两个能在行嫁娶之礼前,便有机会同馆就学,在我看来,也是一件幸事了。” 听闻先生也是由婚约而嫁娶,仲祁好奇心起,问道:“先生你和夫人在行礼之前,都没有见过啊?可是……这样婚后的生活会幸福吗?” 师归笑了笑,道:“婚姻之道,其实也和这音乐一样。好的乐曲,未必是要有大起大伏,正直和雅,方是真意。夫妻之间的相处,就好比这琴与瑟,琴音铮铮,瑟音琮琮,琴瑟和鸣,和谐中正。” “现下你们年纪还轻,待以后你们年龄增长,经历的事情多了,你们会发现,在这漫漫的人生路上,能够相互扶持的,便只有彼此。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并不指望你们能够全部听懂,因为有些道理并不是你们这个年纪可以理解的。我只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们到了可以理解的年纪,偶尔想起我今天的话来,能够让你彼时的心境平和,或者是,如这《大武》之乐般,能给你们勇气和力量。” 师归说完,面色平和地看着仲祁和兮子,二人伏下身去,向师归行叩拜之礼。师归笑着点头,挥手让二人离去。 仲祁跨出乐堂的门口,回首望去,只见到师归佝偻着身子在那里收拾书卷,可仲祁却觉得,那个瘦小的身影此刻显得格外高大。 走出乐堂,天上已经阴云密布,周围的景致都变得昏暗,好似夜晚已经提前到来。仲祁和兮子并肩而行,一路无语。待走到廊道交汇之处,兮子要往西行,仲祁要往东行。二人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在一起站了半刻,却还是没有人说话,最后只是互行一礼,各自转身去了。 天上一阵雷声隆隆滚过,雨点终于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瓢泼般大雨。暑热终于被暂时压制下来,看来今晚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第五章 田猎 穆王七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热,阳光炽烈,雨水丰沛。陆逵在教授观星课时提到,今年的庄稼恐怕要比往年成熟得更早一些。陆逵说的本是农时与民生,可在学生的耳里听来,庄稼早熟,那意味着秋假也要提早来到了。 秋假之前,要考核学生射、御两课,这恐怕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考试,因为这种考试是以田猎的方式进行的,又有哪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喜欢田猎呢? 今年夏天的雨水多,射、御这种要在室外讲授习练的课程,遇到雨天便要延后,一来二去,延后的射课和御课都集中在了八月。 这天是个晴天,博士苏旷带领着一年生在校场上讲授射课。射礼的知识是要和犁父老先生在他的礼课上共同讲授的,今天苏旷是带着学生们习练五射之技。 学生们在箭靶前一字排开,男学生与女学生分开练习。女学生用的是特制的弓,弓力比男学生用的要弱一些,以便力量小的女学生也能拉开。即使是减弱了弓力,要把弓拉满也让兮子颇费力气,更别提射箭上靶了。入学以来的每次射课,兮子都很认真的练习,直到现在仍然进步不大,这让兮子对自己很不满意,只能更加刻苦地练习起来。 苏旷并没有对女学生的射课成绩抱什么太大的期望,实际上似乎所有人都不对女学生的射御二课有什么要求,毕竟那都是些纤弱的女子,让她们陪着王姬走走过场就可以了。大部分的女学生也都是这样想的,于是女学生习练射技就懒散起来,嘻嘻哈哈的把靶场当成了她们投壶娱乐之所。 不过苏旷对一年生里的男学生却是非常严厉,这些各国来的公子,已经学习了几个月,竟然还有不能中靶的,这让苏旷很不满意。尤其是这一轮齐射之后,男学生的靶子上竟无一箭射中靶心,苏旷终于忍耐不住,将所有男学生叫停,指着箭靶爆发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尔等都是未来国家的主君,如果连你们的射技都如此不堪,将来执掌国家之后,又怎么能教导好自己的子民呢?”一众男学生都面露惭色,低下头不敢言语。苏旷见状愈发生气,指着箭靶大声喝道:“尔等大好男儿,你们谁能告诉我,他能射中那个靶心?” “我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众人扭头一看,只见王姬姬曼从女学生中走出,走到一个男学生身边,伸手拿过他的弓,张弓搭箭便射,一箭正中靶心。旁边几个女学生高声欢叫,兴高采烈地为王姬喝彩。姬曼将弓抛回给那个男学生,飘然走回了女学生中去。 苏旷不再言语,冷冷地用目光扫视众人。男学生们头垂得更低了,在苏旷的目光逼视下惴惴不安。苏旷沉默了一阵,终于暗自叹了一口气,恨恨地对男学生们说:“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苏旷走到姬曼射中的靶子前,见箭中靶心,没有穿靶而出,还没有达到“白矢”的标准。不过对于一名女子来说,能够射中靶心已经是很不错,尤其是在那么多无能的男学生的衬托下,就更显难能可贵。苏旷取下箭支,走到姬曼身前将箭递给她,夸赞道:“不愧是武王的血脉,你的那句‘彼处男儿吾胜之’,看来不是虚言啊。” 姬曼接过箭,恭敬地向苏旷行礼,表示对先生赞许的感谢。女学生们平日都对这位五缕长髯长身玉立的先生很有好感,也都随着王姬一起行礼。 苏旷心情稍好了些,转头张望,见校场另一边在习练御课的二、三年生们已经告一段落,正在课间休息,便走过去和御课的博士师砥打了个招呼,将姬搏虎叫了出来。 苏旷领着姬搏虎来到一年生们面前,说道:“今天我带来一位你们的学长,来和我一起再给你们演示一遍五射之技,你们要仔细看好。”说完向姬搏虎点点头。 姬搏虎在箭靶前站定,取过弓箭拉满,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苏旷走到箭靶处,见箭头穿透箭靶寸余,用力将箭拔出,箭头因为穿透靶子,沾染了箭靶上的木屑而发白,苏旷将箭传给男学生们观看,说道:“射箭,一要准确,二要有力。箭头穿过靶子而发白,可见这一箭的准头与力度,这便是五射之技中‘白矢’的标准。” 一年生们传看着箭支,议论纷纷。这时休息中的二、三年生们见有热闹可看,便都纷纷围拢过来。 苏旷对姬搏虎道:“继续。” 姬搏虎先射出一箭,接着又射三箭,箭箭相连,若连珠一般,皆中靶心。一年生中发出一阵惊呼。 苏旷道:“你们看到了,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这便是‘参连’之技。”一年生们的议论声更大了。苏旷大声提醒道:“接下来是‘剡注’,你们可要凝神看好。” 姬搏虎持弓而立,忽然搭箭上弓,瞄也不瞄,箭矢瞬间发出,众人再看,箭已在靶心之上。苏旷道:“‘剡注’,便是谓矢发之疾,上箭即发而中,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一年生们雅雀无声,似乎是被这快箭所慑,还没有反应过来。 苏旷走上前去,与姬搏虎并肩而立,姬搏虎向苏旷行了一礼,向后退出一尺。苏旷向众人道:“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这是‘襄尺’。” 苏旷走开,姬搏虎又持弓上前,取出四支箭连珠射出,正中之前‘剡注’之箭的左上、左下、右上、右下四处,型若一个“井”字。四支箭之间距离相等,分毫不差,就好像提前量好了距离插上去一般。 四周围观的二、三年生们大声喝起彩来,一年生们顿了一顿,也轰然喝彩。 苏旷待喧哗声止住,道:“四矢贯靶,如井之容仪也,这是要对箭矢的准确性有高度的把握才能做到的‘井仪’之技。” 姬搏虎演示完五射之技,将弓放下,昂头挺胸,气宇轩昂。 苏旷看着一年生里的男学生们,大声道:“今日给你们演示的这位学长,只比你们早一年入学,如今却已经五射之技俱全。”接着转向姬搏虎,问道:“姬搏虎,你可有什么习练箭技的秘诀么?来给他们说一说。” 姬搏虎被先生夸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也没啥秘诀,就是多练就行了。” 苏旷满意地点点头,向一年生们道:“你们都听到了!射御之术,没有什么捷径,唯有勤练而已!”一年生们齐声应诺。 苏旷让一年生们继续练习,转过身拍拍姬搏虎道:“不错!不过不要骄傲,你距离一个真正的神箭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要继续磨练自己才行。” 姬搏虎连连称是,虚心向苏旷行礼。苏旷点点头,姬搏虎便退回御课的学生中去了。 仲祁和伯将迎着姬搏虎走来,伯将一把搭上姬搏虎的肩膀,笑道:“又让你小子露了一回脸啊!” 姬搏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谦虚道:“哪里哪里。” 三人信步而行,走到校场周边,见新添置了许多兵器架。 姬搏虎欣喜道:“呦,这是有新兵器啦!”三人快步走上前去查看,见那些兵器架上果然摆放着很多新制的兵器。 姬搏虎一眼便看中了一双赤金锤,拎起来耍弄了一番,觉得十分顺手,很是喜爱。 旁边伯将道:“这锤子倒是蛮适合你啊。” “我也觉得很喜欢。”姬搏虎又耍了两下,道:“不过,这锤子更适合近身搏击,在车战上,恐怕没什么用。” 仲祁道:“可以随身携带,车战用长戟弓箭,步战用锤嘛。” “这倒是。”姬搏虎点头道:“实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作为一员战将,站在战车上,总是手持长枪大戟才更显得威风凛凛,要是手持这么一对铜锤,那威风的效果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怎么不好?有诗为赞!”伯将咳嗽一声,吟道: “惊兮惶兮,有雷出焉。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虞国有子,通天修为。 持重器者,名紫金锤。” 吟毕,一本正经地看着姬搏虎。 姬搏虎搔搔头:“诗是不错,可是这兮啊焉啊的,说的是啥?” 伯将和仲祁对视几眼,终于绷不住了,俩人哈哈大笑起来。姬搏虎这才知道伯将又在揶揄自己,不由怒上心头,捏起两个拳头向两人扑去。一时间“哈哈”声和“哎呦”声此起彼伏。 伯将以戏弄姬搏虎来显示自己的智慧,姬搏虎以暴捶伯将来显示自己的武力,仲祁以一起被戏和捶来显示自己的无能为力。年轻人们乐此不疲地宣泄着自己的精力,在家国的担子压在他们肩上之前,这是他们应当享受的快乐时光。 不远处的师砥羡慕地看着三个年轻人打打闹闹,散发着青春的活力,自己在这个年纪的过往,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而今陪伴自己的,只有渐白的两鬓、满身的战伤和这条瘸了的右腿。师砥拍拍自己的腿,心想要不是这条瘸腿,自己这会儿应该是和师氏的战士们在北冥战场上与狄人厮杀,或许已经死在了那冰天雪地的战场里,那也不失为一个战士最好的归宿。 师砥把神伤的情绪按下,站起身来大声呼喝休息的学生们整队集合,开始下一轮御课的练习。 今天师砥主要是让学生们习练御者的五御之术。上一轮的御课,先让学生们练习了一遍“鸣和鸾”,这些二、三年生们对这一项技艺都已经习练得比较熟练,十乘战车列阵而行,已经能够做到车轼上的铃铛“和“,与车衡上的铃铛“鸾“所发出的声音节奏一致,所谓“升车则马动,马动则鸾鸣,鸾鸣则和应”,师砥还算比较满意。 这一轮要让学生们练习“逐水曲”,要求是御者驾着战车在水边弯曲的岸上行驶,车子不会掉到水里面去。师砥的要求更严格一些,三年生的车轮距离岸边不得超过二尺,二年生的车轮距离岸边不得超过二尺六寸,这下对御者的心理压力就大了。 师砥带领着学生和五乘战车来到洛水岸边,这里有一段河岸是专门用来给学生练习“逐水曲”用的。三年生倒还好,二年生之前的练习,都是在校场里沿着白垩画出的线条来模拟河岸,今天的课是二年生们第一次在真正的河岸边练习,心里不免都有一些忐忑。 练习所要走的距离,大概有半里,御者只需要驾车走过这半里的河岸,即可转回将车交给下一个要练习的人。不同的是,三年生们被要求驾车快速通过,二年生们因为是第一次实地演练,只需要慢慢走就可以了。 三年生先练习,练习完毕后,三年生们会登上二年生车右的位置,为学弟提供指导和保护。 姬搏虎排在二年生中的头一个,他看看身边的学长,似乎比自己更加紧张。姬搏虎冲他笑笑,说道:“没事,放心吧。”说完驾车而出,驾轻就熟,速度比三年生们还要快些,须臾便跑完了半里的路程回转过来。姬搏虎得意洋洋,轻松地向还没出发的同学们打着招呼,他旁边的那位三年生倒是一脸煞白。 仲祁一路小心谨慎,驾车缓缓而行,一路上不时向身边的学长请教。洛水的水流在身边哗哗作响,仲祁也是充耳不闻,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完了这段路,只是待回转时,仲祁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湿透了。 伯将在之前的模拟练习时,从没有一次能够做到车轮不压到白线而顺利通过的,他也是师砥最担心的一个学生,他身边安排的三年生是众人中御术最好的,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接过缰绳来救这小子一命。不过伯将自己倒好像并不害怕,他懒洋洋地驾车走走停停,有时停得久了被随车步行的师砥大声呵斥也不在乎,竟然让他一路顺利地走了过来。 轮到奄国公子奄止时,他走得歪歪扭扭,行至半途再也走不下去,自行停了下来。旁边师砥大声呵斥,或许是受了惊吓,奄止缰绳一抖,四匹马竟冲着河岸边奔去,旁边的三年生急忙夺过缰绳,努力将马带离河岸,可是已经晚了,马匹在临近岸边时转了个方向,这一甩让战车的一边车轮已经完全滑出了河岸,眼看就要向河中倾覆而去,车上的两个人大声惊呼。电光火石间,只见师砥快步赶上前去,拉住车后的车轸,大喝一声,竟然生生将那辆车拉回了岸上。 一众学生看得呆住,伯将捅捅姬搏虎,问道:“你能做到吗?” “不知道。”姬搏虎呆呆地说:“若只是那辆车,我应该没啥问题,可是车上还有俩大活人呐!” 仲祁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可。”伯将道:“先生在授课,无召不可擅动。” 奄止受到了惊吓,低头抽泣起来,旁边的三年生也簌簌发抖。 师砥大声呵斥道:“混账!!只是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变故,哭什么哭!” 师砥让车右位置的三年生先行回去,对奄止大声说:“你乃是堂堂一国公子,大好男儿,身负保卫家国之任,将来纵使面对尸山血海,也要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师砥指向前面的河岸:“你面前的这条路,是你自己要走完的路,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你,你只能依靠自己。” 师砥顿了一顿,又道:“我会在你的身边,你掉下去一次,我把你拉上来一次;你掉下去十次,我就把你拉上来十次,直到你走完这条路为止。” 奄止听到师砥的话,停止了哭泣,开始哆哆嗦嗦的拿起缰绳。师砥也不再说话,叉腰盯着奄止。 过了一会儿,奄止的车终于又动了起来,颤巍巍地向前方行去。后面的学生屏住呼吸,视线都盯在那辆车上。当奄止的车终于通过终点开始回转的时候,学生们一起大声喝彩起来,仿佛那个通过终点的便是他们自己。 似乎是受到了师砥刚才那番话的激励,再之后的学生们都顺利地完成了练习,再没出过什么意外。 师砥带领着学生们返回校场,按照惯例,今日御课的最后一轮,是训练学生们的车下搏击之术。 今日要练的,是结阵攻防。二三年生们一共有八十多人,师砥将他们分成黑白两个阵营,每阵四十人,各设一主将,他们将手持白垩杆与木盾,结成战阵攻打对方,被白垩杆击中头部和躯干留下白印的,即判定为战死出局。 阵营的分配由抽签来决定。仲祁和姬搏虎抽到了对立的阵营,姬搏虎拍拍仲祁,笑道:“战场之上我可是从来不会留手,你可要小心些哦。” 仲祁见成了姬搏虎的对手,心下也不免有些郁闷。看到伯将抽的签,奇道:“伯将你怎么又抽中了轮空?” 人数总计八十有余,每个战阵只有四十人,是以每次都有几个人会轮空,可奇怪的是伯将却每次都能抽中,这不由得仲祁不惊讶。 “这有什么,只是运气好些罢了。”伯将笑嘻嘻地说:“你们可要努力练习呦。” 姬搏虎这边的战阵,自然推举了姬搏虎为主将,抽中这个战阵的学生个个信心满满。仲祁这边的战阵主将是三年生的随国太子姬浩,他见自己这边的人都士气不高,便鼓励道:“战阵之道,靠的是大家的团结和协作。对面的主将虽然孔武有力,或许在单人对练上有些优势,可是只要我们大家同心同力,运用我们的智慧和勇气,又何愁战胜不了他们呢?”众人听了姬浩的话,又重新燃起了斗志,聚在一起商议破敌之策。 这时那边一年生的射课已经上完,苏旷见这边有战阵对练,便带领所有一年生围拢过来见习。一年生们第一次见学长们的战阵对练,站在一边兴奋不已,大声呼喝助威。女学生们也都聚在一起,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望向阵中,这些闺中的女子从未见过战场的样子,都充满了期待。 见旁边有女学生观看,准备对练的学生们斗志更盛,个个摩拳擦掌,待要好好表现一番。 姬搏虎的阵营是黑阵,这个阵营的学生皆头缠黑巾;姬浩的阵营是白阵,学生皆头缠白巾。师砥一声令下,两个阵营的学生各持兵器迅速结阵成型,准备攻防。 白阵所结阵型为鹤翼之阵,主将居于战阵后方,有重兵围护;黑阵所结阵型为锋矢之阵,不过和寻常锋矢阵不同的是,黑阵的主将没有居于战阵中后,而是立身在整个战阵最前端的箭头处,这是姬搏虎要用自己为刃,迅速切开对方阵型,形成中央突破。 进攻的鼓声刚一响起,黑阵即向白阵发起冲锋,黑阵的战士们大声呼喝,姬搏虎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白阵的战士们默不作声,待黑阵前锋冲至阵前,姬浩发令,左右两翼迅速合拢,将黑阵前锋的几人牢牢围在阵中,发起猛烈攻击。 姬浩早就料到,以姬搏虎的性格,必然要冲在最前,便使用鹤翼阵,只待对方主将进入位置即行合围,只要将对方主将拿下,此次对战便可获胜。战事发展果然如姬浩所料,姬搏虎陷入本军重围,这是姬浩最想看到的情况。 姬搏虎和身边几人被对方围住,白垩长杆从四面八方刺来,姬搏虎倒是毫无惧色,手持长盾长杆大呼酣战,周围敌军竟然一时无法近身。 这边黑阵将士看到主将被围,情知主将若阵亡,此战便输了,于是愈发加紧攻击,想要突破白阵的阻隔接应主将。一时间两个战阵撞在一起,盾牌敲击,长杆乱拍。 周围围观的学生没想到战事一开始就如此激烈,连彼此试探攻击都没有,上来就已经是生死相搏的局面,全都紧张地观看战局,一时连喝彩都忘了。 战阵中打得尘土飞扬,兮子踮起脚来看,却也看不分明,便问身边的鸦漓:“鸦漓鸦漓,他们这是打得怎么样了?” 鸦漓头也不回地道:“已经是生死局了。黑阵这边,主将陷入重围,若要取胜,就看他们主将顶不顶得住,看他们士卒是否能尽快突破白阵,将主将接应回本阵。白阵那边就看是否能顶住黑阵士卒的进攻,尽快吃掉黑阵的前锋和主将,黑阵主将一死,白阵就赢了。” “那这么说,现在是白阵占优?” “也不尽然,黑阵看似主将被围,命悬一线,可是黑阵也用他们的主将牵制了白阵的大部分兵力,现在白阵是用外围有限的兵力在抵挡黑阵主力的进攻,如果白阵不能尽快拿下黑阵主将,恐怕外围兵力被击溃后,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那……”兮子犹豫道:“你能看清具体哪个人都在哪个位置吗?” “咦?”鸦漓转过头奇道:“看他们战阵攻防,主要就是看阵型布置、兵力调度、临阵指挥……你是想看清楚士卒搏击吗?呃……你想看谁?” “没……没要看谁……”兮子脸上一红,赶忙装作若无其事地向阵中张望。 此时仲祁已经有些顶不住了。他双手持长盾,和身边战友一起顶在白阵最外围,对方无数的长杆向自己这边又拍又刺,打在盾牌上震得双手发麻,腿上脚上也中了几杆,疼得痛彻心扉。这时后面又传来了姬浩的指挥声音,他大喊着调度阵后护卫主将的士卒向前方增援,大声鼓励士卒们,告诉他们黑阵主将即将被歼灭。仲祁咬紧牙关,死死顶住。身后的战友也持长杆向对手反击,两边的人都大声呼喝。 这时白阵阵后几人同时大喊:“姬搏虎‘死’了!姬搏虎‘死’了!” 黑阵众人闻言,攻势为之一滞。已经有黑阵士卒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还要继续作战。 忽听白阵中央有人大喊一声:“放屁!”声音竟然盖过了白阵众士卒。接着白阵中央一阵骚动,几个长杆和盾牌被挑起,飞得老高。 原来是姬浩见黑阵攻势猛烈,便让身边人高声喊叫,谎称姬搏虎战死,以打击黑阵士气。这边姬搏虎听到敌人乱叫,气得不行,奋起神力将周围敌人的长杆盾牌挑飞了几个。 黑阵士卒见己方主将无恙,又重新振作精神,向白阵发动猛攻。白阵士卒也死战不退,两方相持在一起。 旁边观战的伯将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长杆太长,只能用于攒刺,只要对方盾牌阵型密集,短时间内很难突破。若是真的战场,这时应该安排人持短刃圆盾,专砍前排持盾者的腿脚,打开缺口。若是再有战车从两翼夹击,攻破此阵便不难了。” 旁边几个一年生听到这个学长分析品评得头头是道,便围拢过来,边看战况边听伯将解说。 这时阵中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黑阵士卒依靠人数优势,硬生生将白阵前阵挤出了一个缺口,将阵线突破到了主将被围处,与姬搏虎汇合在一起。白阵外围阻击的士卒阵亡了一半,姬浩不得不重新调整阵型,将鹤翼阵收拢成方圆阵,边打边退。 黑阵前锋也几乎阵亡殆尽,只剩姬搏虎一个主将尚存,姬搏虎反倒是战意更盛。主将之围被解,黑阵士卒都士气大振,在姬搏虎带领下围攻白阵。白阵在姬浩带领下继续顽强抵抗,不过之前伤亡过大,终究是人数有限,不一会儿在黑阵的猛攻下人数阵亡过半,被师砥判定战败。 这场战阵攻防结束,黑阵获胜,黑阵的学生们大声欢呼,周围围观的一年生也大声喝彩。 师砥指挥学生们重新列队,进行课后考评。黑阵的学生个个兴高采烈,白阵的学生全都垂头丧气。 师砥背手站在学生队伍前,待学生们的喧哗停止,沉着脸道:“此次对练,白阵战阵排布合理,策略运用得当,指挥调度有方,评为中上。”盯了一眼姬搏虎,又道:“黑阵战阵排布颠倒,战略战术不明,指挥调度混乱,评为下等。” 此言一出,黑阵学生大哗,姬搏虎更是不服,高声叫道:“这不公平!凭什么我们赢了还是下等?” 师砥大喝一声:“都给我安静!”学生中顿时安静下来。 师砥背着手走到姬搏虎面前,道:“你问凭什么?那么我问问你,你身为主将,不在阵中指挥作战,反而跑到前锋去冲杀,你这是什么阵型?你见过哪个主将放弃指挥跑到前锋位置上的?你这战阵排布得不是颠倒吗?” 姬搏虎愣住了,师砥又道:“你一个主将冲锋在前,被人家料敌在先,中伏被围,你战前可有制定作战的战术预案?冲锋该怎么打?被围该怎么破?胜势如何攻?败势如何守?” 姬搏虎道:“我……我……”连说几个我字,却说不出别的什么来。 师砥接着道:“整场战斗,你这个主将都被围在敌人阵中,与本阵隔绝,你又如何指挥你的军队?” “呃……这……” “这也就是你们学生中对练,只有盾牌和长杆,若是在真的战场,敌人万箭齐发,你早都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师砥指着姬搏虎,劈头喝骂:“你这竖子,将不为将,兵不知兵,整场战斗被你打得一塌糊涂。这只是四十人的战阵,你还能凭自身的武勇支撑一时,若是四百人——四千人——四万人呢?踩也将你踩成了肉泥!你一人身死事小,只怕累得你身后这千万将士也都随你葬身沙场,累得国破家亡,累得民生涂炭!” 师砥冷笑道:“而今在我这里,只是给你个下等的评语,已经是好过千万倍了。如何,你还可有不服吗?” 姬搏虎被骂得冷汗涔涔,当即伏下叩首道:“先生教训得是,学生受教了。” 御课的众学生也都神情肃穆。师砥环视一周,对众人道:“兵者,乃国之大事,系家国存亡之道。尔等俱为将来一国之君,于此道切要勤勉谨慎,不可有嬉戏之心,以免误国误民。” 众学生躬身齐声道:“谨遵先生教诲!” 周围围观的一年生也都一脸肃然。苏旷看了看身边的学生们,点了点头。走到师砥身边行了一礼道:“砥兄高义,今日老夫也受教了。” 师砥连忙还礼道:“不敢不敢。”接着向学生们道:“今日的御课便到此为止,你们记得课后要勤加练习,下次的御课我们要习练‘过君表’与‘舞交衢’,你们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众人齐声称是,师砥手一挥道:“下课!” 苏旷拉着师砥道:“天色已晚,正当小酌啊。”两人哈哈一笑,相携而去。 见先生走得远了,学生们轰然而散。一年生们今天见识到了精彩的战阵搏击,都兴奋地边走边议论。经过战阵对练的二三年生们个个腰酸背痛,呼痛之声此起彼伏,互相搀扶着向馆舍走去。 仲祁额头上被白垩杆擦了一下,掉了一大块皮,痛得嘶嘶吸气。伯将和姬搏虎陪他回馆内找医官处理,走着走着,不知说了什么,伯将忽然伸手在仲祁伤口一按,仲祁痛得跳脚,伯将和姬搏虎在旁边哈哈大笑。 女子的心细,每当有射御这种户外运动的课,兮子都会贴身准备一包伤药,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兮子遥望着远处仲祁在又蹦又跳,正想着要不要送药过去。可是看着身边人往来纷纷,想起之前那些人的嘲笑,又犹豫下来。待过得一会儿,人都走远了,兮子也被鸦漓拉着往回走。那包药,最终也还是没有送得出去。 田猎这一日,是辟雍馆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全馆的师生都来到猎场,前面是二十乘战车排成一列,车后学生们列成方阵,车上阵中旌旗飘展,人声鼎沸。 姬搏虎站在一辆战车的车左位置,志得意满,他担任这辆战车的甲首之职,负责指挥这辆战车及其后配属的徒卒。田猎是按照实战模式来配置阵容的,先生们会根据学生平日里射御两课的表现来分配学生的位置,姬搏虎是二年生中唯一的一名甲首。去年的田猎,他以一年生的身份成为了一名车右,已经是创造了一个记录,今年更是刷新了最年轻甲首的记录,这让姬搏虎自信满满,摩拳擦掌只待大展一番身手。 伯将的位置是车后的徒卒。一年一度的田猎是全馆学生都要参加,避无可避,他也只好手持捕网和投枪,懒懒地和那些一年生们站在一起。 仲祁的位置是鼓手,他把袖子用绳子缚起,裸露出两只胳膊。他将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敲响战鼓,协助先生们将指挥的信息传递到战阵中去。 女学生们不参加本年度的田猎,虽然王姬对此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很是发了一通脾气,但副祭先生的态度坚决,不容更改。于是女学生们被安排在两辆加装了遮阳伞盖的车上,在外围观摩本次田猎,离仲祁的鼓车倒是不远。 秋风习习,旌旗猎猎。副祭犁父老先生升车祷祝。师砥抬头望了望天,阳光明媚,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待副祭祷祝完毕,师砥和苏旷一齐走到副祭的车驾前,说道:“禀副祭,可以开始了。”犁父老先生点点头,一声长长的号角声响起,仲祁擂动战鼓,辟雍馆的田猎军阵在鼓角声中缓缓开动起来,二十乘战车在令旗的指挥下奔向不同的方向,车后的徒卒紧紧跟随,十几骑游骑在阵中往来奔驰,挥动令旗传达命令。 猎场中的鸟兽被惊动,开始四散奔逃。这二十乘战车的御者都是精擅“逐禽左”之技的好手,能够在奔驰中将猎物驱赶到车的左侧,以便车左位置的甲首使用弓箭将猎物射杀。此时一头鹿已经被驱赶到了姬搏虎的左边,距离只有数丈远,姬搏虎张弓搭箭,放箭前他又仔细看了两眼,却将箭取下,对着那头鹿虚射了一箭,那鹿被弓弦之声惊吓,蹦跳着跑远了。姬搏虎转头向御者大声道:“是有孕的母鹿!”御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驾车向下一个猎物追去。 伯将站在一处高坡上,拄着手里的投枪,看下面战车驰骋纵横,人兽喧闹熙攘。旁边两个一年生不明所以,问伯将:“学长,你不去围猎吗?”伯将看看了看他们,悠然道:“围猎鸟兽,只不过是在练‘技’。我在这里,则是在观‘势’。技易成,势不易明。为将者,战阵之中,势不可不察也。”两个一年生对视一眼,心道这家伙偷懒还满嘴大道理,便不再管他,自行驱赶猎物去了。 仲祁揉了揉酸疼的胳膊,这会儿围猎的战况趋于稳定,他可以稍歇一下,眼见着合围的大圈子已经渐渐形成,他要积蓄力量准备在合围时刻敲响密集的鼓声,以激励围猎中的将士。仲祁偷眼向不远处的女学生车驾望了望,心下感到一丝遗憾。今年的田猎有女学生在旁观摩,男学生们个个都憋着一股劲,准备在女学生面前做一番表现,仲祁也不例外。谁想到被安排到了鼓手这个位置上,不能在猎场上一展身手,仲祁也只能暗自叹气。不过好在他生性随和,也不太以为意,既然被安排了来敲鼓,那就要把这战鼓敲好。待到战鼓声音一响,仲祁这个陶国祭祀血脉中的擅鼓之意被激发出来,几通鼓下来只觉酣畅淋漓,倒把这丝遗憾之意给冲得淡了些。 时间过去了大半日,合围的圈子已经形成,逐渐缩小。被驱赶至圈中的麋、鹿、兔、兕、狐等野兽,在人类的猎圈中左冲右突,却被战车、骑士和徒卒拦阻住,始终逃不出这个圈子去。按照周礼,田猎中不捕幼兽,不采鸟卵,不杀有孕之兽,不伤未长成的小兽,不破坏鸟巢,是以学生们将猎物围住,却并不立即捕杀,要将圈中围住的野兽中那些不能杀伤的放出去,才会将剩下的猎物捕杀,作为本次田猎的战绩。 围猎已至尾声,学生们各有收获,都兴奋不已。这时天上传来雁鸣之声,一行大雁飞过。姬搏虎站在车上张弓搭箭,一箭射去,一只大雁应声而落,打着旋掉到远处的林中去了。周围的学生同声欢呼,两辆战车带着徒卒向树林驰去。 姬搏虎的战车驶到林边,听到林中还传出雁鸣之声,似乎那只中箭的大雁还没有死。姬搏虎跳下战车,正要走入林中去捡拾猎物,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循声一望,原来却是伯将赶来。 姬搏虎笑道:“伯将,你来得正好,我刚射下一只大雁,快随我去取。” 伯将赶到姬搏虎身边,挑出大拇指赞道:“好箭法!老远我就看到你射下了那只雁,这便赶过来寻你。” 姬搏虎道:“那走吧。” “先不急。”伯将看周围学生都已走入林中,便扯过姬搏虎,悄悄的说:“这次田猎,我没啥猎获,我看你老兄纵横捭阖,想必是收获不少,是否可以匀给我那么一两只,也好让我成绩不那么难看?” 姬搏虎大笑,拍着伯将说:“我当是什么事,这有何难。我车中有猎物十余只,你随便挑好了。” 伯将闻言,放下心来,一锤姬搏虎的肩膀道:“够意思!” 姬搏虎道:“咱先把那雁捡回来。” 伯将道声好,便和姬搏虎一起走入林中,寻找那只被射落的大雁。 众人在林中搜寻,一声高亢清亮的雁鸣又响起。有人道声:“在那边!”众人便循声而去。走了几步,伯将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他拉住姬搏虎问:“你刚才射那只雁,可曾见到箭中何处?” 姬搏虎道:“我瞧得真切,一箭正中颈项。” “这不对啊……”伯将喃喃道:“箭中颈项,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这会儿应该死透了吧……可是听这叫声中气十足……而且,这叫声也太大了些……” “管他呢,”姬搏虎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往前走了十余步,姬搏虎停了下来,道:“怎么好像……有人在看我……” 伯将闻言一惊,脑中似乎闪过一些头绪,苦苦思索,却始终抓不住。这时又一声响亮的雁鸣声响起,听声音就在左近。 前面有学生叫道:“快到了,在这边。”姬搏虎快步向声音来处赶去。伯将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叫一声:“不好!” 可是已经晚了,前面传来两声惊呼,姬搏虎跑过去,转过两棵大树,眼前赫然出现一头怪兽。这怪兽体型巨大,高约两丈,体长三丈余,头生四角,耳似野猪,最怪异的是,它竟然长着一双类似人类的眼睛。这怪兽已经将两个最先赶到的学生挑翻,那两人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怪兽正张开一张巨口,向其中一人咬去。姬搏虎见情势紧急,大喝一声扑上前去,两手抓住怪兽的角,用力想将它扳倒。那怪兽仰起头来只那么一甩,姬搏虎像个布口袋般,被甩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摔到地下再不动弹了。 这时伯将也赶到,正见到姬搏虎被怪兽甩飞。 “跑!跑!快跑啊!”伯将高声尖叫,转身就跑,“这……这他妈的是诸怀啊……” 那怪兽被伯将的叫声吸引,仰头发出一声嘶鸣,竟然就是众人之前听到的雁鸣之声。怪兽撒开四蹄,向伯将追去。伯将跑到一棵树边,连拽带爬地爬到了树上,怪兽奔过来,一头向伯将所在的树上撞去,那有人腰粗细的树干应声而断,上半截缓缓倒下。伯将待树干甫一落地,一个骨碌滚将出去,爬起来继续跑,怪兽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伯将没命价地飞奔,耳中听得身后不断传来树枝断折的声音,心中只恨平时没有好好锻炼,此刻跑得不够快。 身后怪兽的声音越来越近,伯将忽然眼前一亮,已然跑出了树林,两辆战车正停在林边。伯将跳上一辆战车,打马拼命向猎场中赶去,口中大声呼喊:“有怪兽!快……快去救人!” 怪兽也冲出了林子,追着伯将的战车奔跑,其速度竟然不输奔马。 猎场中的众人看到有人被怪兽追赶而来,几辆战车掉转车头向伯将迎去。见到有人接应,伯将终于松了一口气。 几辆战车上的甲首向怪兽放箭,都被怪兽甩动巨角挡下,有几只射中怪兽身上,竟然射不进去,纷纷掉了下来。御者驾着战车靠近怪兽,车上的车右用长戟向怪兽钩去,岂料怪兽的皮硬如岩石,锋利的赤金长戟划过,竟然只能留下一道印痕,却破不开皮肉。 后面又有几辆战车驰援而来,跟进的游骑和徒卒也已赶到,众人将怪兽围住,大声呼喝,手中捕网和投枪纷纷投出,却也伤不了怪兽分毫。那怪兽被激出了狂性,片刻之间又挑飞了数人。 猎场外的女学生见远处尘土飞扬,隐隐有人的呼喝声传来,声音中透着急切,却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议论纷纷。兮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拉了拉鸦漓道:“鸦漓,你发现了没有?我们怎么好像少了一个人呐……” 鸦漓正攀在车轼上观望远处的猎场,对兮子的话不以为意,接口道:“你别管少不少人了,猎场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 师砥和苏旷远远望见情况有异,连忙驾车赶去查看。这时怪兽被围的圈子越来越小,怪兽鼻息粗重,双眼血红,突然昂首嘶鸣一声,发力一撞,竟然将一辆战车连车带马撞翻在地,越过这辆战车,从包围圈中突围出来。 怪兽撒蹄狂奔,将众人的战车和游骑都甩在后面,向着师砥和苏旷的车驾迎面撞来。师砥缰绳一抖,四匹马在奔跑中轻巧地转了个弧圈,带着车驾避过了怪兽。那怪兽速度不减,竟直直向着女学生们所在的车驾冲过来。 女学生们终于看清了有这样一只凶恶的怪兽向着自己冲来,一些人一时被吓得呆住了,动弹不得,只能惊声尖叫起来。眼见着怪兽越来越近,就要撞上女学生的车驾,一个人影从斜刺里奔来,挡在了女学生和怪兽中间。兮子仔细一看,见这人正是仲祁。 仲祁双手持着一面长盾,刚刚立起盾牌,怪兽已然冲到,和盾牌重重撞在一起,盾牌上亮起两道禁制的蓝色光芒,须臾便即消散,盾牌也经不住这冲撞之力,四分五裂飞散四溅。仲祁被这股大力抛起,重重摔在女学生的车前,仲祁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鲜血从嘴角溢出。 那怪兽被盾牌阻了一阻,也停住脚步,在原地晃了晃头,发现了前面阻挡自己的人,嘶鸣一声,奔到仲祁身前,高高抬起两个前蹄向仲祁踩踏下来。 仲祁这一摔,只觉得全身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已然动弹不得,眼见怪兽两个硕大的蹄子向自己重重踏来,他只能闭目就死。上面传来一股劲风,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传来,仲祁睁眼一看,见一面蓝色的水盾挡在自己身前,怪兽的两个蹄子将水盾踩得向下凹进了一大块,在仲祁身前堪堪停住。 车上的鸦漓双肩上“源”纹光芒闪烁,她额头上满是汗水,正在维持着水盾与怪兽苦苦角力,她见仲祁在水盾下还是不动,不由急得大喊:“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我快支持不住了。” 仲祁拼尽了全身之力,让自己向旁边滚去。鸦漓肩上“源”纹闪了几闪,黯淡下来,水盾终于承受不住怪兽的力量,轰然散成了无数水滴,怪兽的前蹄重重踏在了仲祁刚才所在的地上,踏出两个深深的蹄印。 仲祁滚到不远处,再也没了力气,只能大口喘息。鸦漓在车上也在大口喘气,和怪兽的角力耗尽了她的力量,这会儿想再化出一面水盾却是不成了。 怪兽见踩踏不成,又奔向仲祁,张开巨口向仲祁咬去。蓦地远处一箭射来,正中怪兽一只眼睛,怪兽向后退了数步才感觉到疼痛,在原地转圜蹦跳,高声嘶鸣。 鸦漓向箭来处望去,原来是苏旷见情势紧急,在百步外射出一箭,射中了怪兽的眼睛,救了仲祁。 怪兽停住身形,它没看到伤它之人,只能将所有怨气都归结在离自己最近的人类身上。怪兽喷出粗重的鼻息,仅剩的一只眼睛盯住不远处的仲祁,一步步向仲祁逼近。 仲祁见怪兽逼近过来,拼尽全身力气想强撑着爬起身来,眼前忽然一暗,一个人影挡在了自己身前。仲祁凝神看去,认出眼前这个瘦削的身形,正是符咒课的助教巫继。 巫继手持一片绿萝在地上一按,只听得地下一片隆隆之声,转瞬间一片粗大的藤蔓根茎冲出地面,将怪兽牢牢缚住。怪兽被地下长出的藤蔓所困,嘶鸣不已,兀自挣扎想要挣脱束缚,观星课的博士陆逵赶来,将一片符文按在怪兽头上,那符文甫一沾染怪兽,便融入到了怪兽皮肉中去,怪兽全身渐渐僵硬,过得一会儿便动不了了。 师砥和苏旷赶到,指挥身后跟来的学生们取出绳索来捆绑怪兽。 副祭犁父老先生的车驾也赶到,犁父老先生看着被绑缚的怪兽,问道:“这是什么怪物?” 陆逵上前说道:“禀副祭,此兽名为诸怀,原本是生长在北岳山上的异兽,只是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宗周之地……”陆逵思索了一下,道:“这里面恐怕有些蹊跷。” 犁父老先生又问:“可有学生受伤?” 师砥道:“这怪兽凶恶,已经伤了十数人。” 犁父老先生道:“赶快着人医治。”师砥和苏旷领命而去。 这边仲祁恢复了一些气力,坐起身来,忽然觉得左臂传来一阵疼痛,转头一看,才发现左臂不知何时划破了一个口子,血已经流了半边胳膊都是。 巫继看到了仲祁的伤势,正要呼唤医官,却见一个人影从车上跑下,跑到仲祁身边,掏出怀中的伤药,用一根青色的布条认真地给仲祁包扎起来。 鸦漓在车轼上支着脑袋看下面兮子给仲祁包扎伤口,又看了看自己没了袖子的手臂,心下叹道:“你这丫头,下次可要记得,带伤药的时候,还要带上包扎用的布帛啊。” 田猎之后,不几日便要放秋假。秋假之前的一日,巫继将仲祁叫到了自己的居所。 “你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巫继说着将一杯水递给仲祁。 “只是皮外伤,已经不碍事了。”仲祁不知道巫继叫自己来有什么事情,稍有些不安地摩挲着陶制的杯子,手上传来的熟悉触感让他心安了一些。 “你被诸怀正面冲撞,只怕会伤了脏腑,可有请医官详细诊治?” “已经请医官看过了,五脏有一些轻微的震伤,并不严重。医官说我年轻体壮,只要注意忌口冷荤之食,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嗯,如此便好。”巫继点点头道:“那日你用来阻挡诸怀的盾牌,上面的禁制符文是你自己所画吗?” “是。只是急切间画得不好,被那怪兽一撞就消散了。” “那种急迫的情势下,还能画出正确的禁制符文,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巫继夸赞道:“看来你平日是有认真练习的。” “是先生教得好。”仲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经此一事,我以后会更加努力习练的。” “甚好。”巫继呷了一口水,却不再说话。仲祁见先生不言,自己也不好问有什么事,便静候巫继开口,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小会儿,巫继终于开口道:“我曾经在昆仑山的泮宫修习过一些时日,那个时候,我有一个一同修习的同窗,名字叫做伯旸。”巫继停了一下,又道:“如果我料得不错,伯旸应该便是你的长兄吧?” 仲祁没想到先生还和自己的兄长还有这样一段因缘,有些愕然,道:“是的,伯旸正是家兄。” 巫继略仰起头,似乎在思索如何措辞,说道:“你的兄长……去世之前,留了一些东西在我这里。他并没有禁止我看他留下的东西,所以……我对他的事情,多少有一些了解。” 仲祁睁大眼睛盯着巫继,巫继又继续说:“你兄长的遗物,对此时的你来说,不知是有益还是有害,所以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知你此事。” 巫继又呷了一口水,说道:“自从你入学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你,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如若你只是一个平庸之辈,这份遗物对你只能有害而无益,我会把这个秘密隐藏起来不再说出。如果你能够有足够的智慧、勇气和担当,那么我会将这份遗物交给你。” 仲祁知道,巫继能叫自己来说这些话,说明自己应该通过了巫继的考验,屏住呼吸听巫继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没有让我失望。”巫继果然如此说道:“你能破解掉我们设在女学生寝舍的禁制,证明了你有足够的智慧。”巫继盯了一眼仲祁,又道:“不过你的这份智慧可要用在正道,不要搞些小聪明。” 仲祁脸上一红,本来想说破解禁制的事情是伯将干的,可后面被先生教训了一句,若是如此说,只怕被先生觉得是自己在推脱,于是只好老老实实的说道:“是,学生明白。” 巫继又道:“我将你安排在鼓手的位置,其他两个鼓手都不能心甘情愿,做事情不尽全力。只有你,虽然也是心有不甘,可是仍然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鼓手的工作中去,能够做到认真负责地敲鼓,由此可见你是一个有担当之人。” “诸怀这种怪兽,力大无穷,此怪奔跑冲撞起来,连宽大结实的战车都能被它撞翻,可谓是挡者披靡。你面对着这怪兽,能够立于弱者之前,奋力阻挡,已经证明了你有足够的勇气。” “智慧、勇气、担当,三者齐备——我想,我可以将你兄长的遗物交托与你了。” 巫继说完,从身后取过一个木盒,双手捧着递来。仲祁伏下身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接过木盒。 巫继盯着仲祁道:“伯旸的遗物,我已经交给你,只是不知于你而言,是福是祸……你看了里面的东西之后,要如何做,全凭你自己的心意。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便是。” 仲祁向巫继叩首,道:“谢先生高义!” 巫继说完这些话,似乎是十分疲惫,也不再说话,只向仲祁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仲祁恭敬地向巫继行礼,便退出了他的居所。 到得第二日,伯将和姬搏虎都已经放秋假回家去了,仲祁沐浴更衣,将那木盒置于屋内的上首,焚上一炷香,在木盒前拜了三拜,才郑重地将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两卷竹简,一卷外面题得有字,另一卷外面什么都没写。仲祁拿起没有题字的那卷竹简,展卷而读,读着读着,仲祁脸上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第六章 秋假 秋假已至,辟雍馆里的学生纷纷回国,整个辟雍馆安静了下来。 大国的公子们,乘坐本国的浮空舟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的国家。像伯将,他和齐国来的学子们,陪同齐国太子一起乘坐齐侯的浮空舟,纵使佑京距离临淄有千里之遥,朝发夕至,一日便到。 仲祁的国家太小,地少民贫,用不起浮空舟这么奢侈的工具,能有一辆马车代步,便已经很好了。 仲祁乘一艘小船,沿洛水顺流而下。今夏多雨,洛水丰沛,水流甚速,半日便已到了镐京城外。仲祁到城中的馆驿处寻到了插着陶国旗帜的车驾,是一辆两匹马拉的厢车。仲祁知道,在这农忙时节,父亲能凑出两匹马来接自己,已经很是难能可贵了。 仲祁早上出门时,天空已经阴云四合,待车驾驶出镐京城,雨便稀稀拉拉地下了起来。行了一阵,雨势渐大,仲祁向驾车的御者陶己道:“六叔,我看这雨越下越大,不如找一处庐避避雨再走吧?” 陶己倒是不以为意,说道:“公子,这雨倒无妨,正好趁着凉快好赶路啊。”说罢取出斗笠和蓑衣穿戴好,驾车在雨中徐徐而行。 又行了一阵,车忽然慢了下来,仲祁掀开车帘,陶己对他道:“公子你看,前面的好像是沁国的车驾。” 仲祁一看,果然见到一辆插着沁国旗帜的厢车停在前面的路边。陶己驾车停在旁边,却不见车上的御者,高声问道:“这可是沁国车驾吗?御者何在?” 沁国车驾的御者沁丙从车下钻出来,看到陶己,却是熟识,上前招呼道:“六哥,怎么是你?” 陶己见是沁丙,问道:“老三,这是怎么了,这么大雨,你停在这里做什么?” 沁丙无奈道:“我这车年头久了,走到这里,轴断了。” 陶己道:“呦,车轴断了啊,那这一时半会儿可是修不好了。” 沁丙道:“我已经请巡卒去前面市馆通报野庐氏了,请他们派人来帮忙修。”沁丙望了望陶己的车,问:“六哥你这是接你家公子回去么?” 陶己道:“是啊。你呢?” “我也是接我家女公子。”沁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陶己商量道:“六哥,这雨我看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野庐氏的人估计今天是够呛能到了,总不好让我家女公子在野外过夜。是不是可以让我家女公子坐你们的车先行?” 陶己道:“这我得问问我家公子。” 仲祁在车里听到外面两人说话,掀开车帘露出头来。沁丙见到仲祁,向仲祁行礼,仲祁在车上还礼,道:“三叔,咱们之间就别这么客气了,快请兮子到这边来吧。” 沁丙闻言大喜,将头探进车厢说了一阵,接着用斗笠护着兮子登上陶国的车。 兮子在雨中向仲祁和陶己行了一礼,然后钻进车厢。陶己请仲祁和兮子一同在车厢里就坐,可是仲祁执意不肯,穿戴上斗笠蓑衣,在车厢外与陶己并排而坐。 陶己向沁丙道:“老三,你也同我们一起走吧?” 沁丙挥挥手道:“不了,我得在这里看着车和马。你们先走,等我车修好了,就赶上去寻你们。” 陶己点点头,驾车而行。 第二日雨过天晴,仲祁一行人走了半日,也不见沁丙追来,想必是车修得不顺利。此时风和日丽,仲祁见路上车马不多,便对陶己说:“六叔,让我来驾一会儿吧?” 陶己摇手道:“不行不行,岂有主君给臣子驾车的道理。” “我们辟雍馆里有御课,我也在学习御术,这会儿路上人少,正好给我练练。再说,我这也不是为你驾车啊。”仲祁指了指身后的车厢:“后面还有客人坐着呐。” 陶己会意一笑,将缰绳递给仲祁,问道:“公子的御术习练到什么阶段了?” 仲祁道:“‘逐水曲’已经很熟练了,‘过君表’和‘舞交衢’正在习练中。” 这条五轨的周道又平又直,甚是通坦,仲祁驾车向前驰去,车驶得又快又稳。陶己在一旁赞道:“公子不愧是在辟雍馆学习的,这御术已经赶得上我这驾了十几年车的老把式了。” 仲祁嘴上谦虚,心里却是得意,望见远处天高云淡,微风拂面,这一路端的是心旷神怡。 仲祁一行人出镐京,走周道,沿渭水,过华阴,一个半日至故舜都蒲坂。从蒲坂渡过黄河后,沿汾水北行,一日后至卓韦国都城韩城。从韩城走晋道向东而行一日至晋国曲沃,再半日至晋国都城翼城。从翼城向北一日至霍国都城霍邑,出霍邑不远,沿沁水而行,走了约半日,谒戾山便已经遥遥在望了。 车行至一处岔路,向西过桥是通向陶国,向东沿岸而行是通向沁国。仲祁让陶己驾车先送兮子回家,自己跳下车,徒步过桥,沿着眼前的这条涂道向家中走去。 道路两旁开满了野花,轻风拂过,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花香。看着周遭越来越熟悉的景物,仲祁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了起来。 陶国是个小国,没有城池,所谓都城,其实也就是国人围绕着国君住所聚居而成的一个大村镇。仲祁走了半个对时,已经望见了村口的那棵大槐树,大槐树下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朝路这边观望。仲祁加快脚步,看清了树下的人正是自己的妹妹荇菜和弟弟叔来。 荇菜和叔来也看到了仲祁,俩人迎着他跑来,叔来边跑边叫:“二哥!二哥!” 荇菜今年十岁,叔来七岁。叔来奔至身前,仲祁一把抱起叔来,荇菜挽住仲祁胳膊,兄妹三人久别重逢,俱是欣喜不已。 仲祁对叔来说:“你可又重了。”又摸了摸荇菜的头,对荇菜道:“荇菜又长高了呀。你们在这里等了多久?” “爹娘估着你应该今日便到,叔来我俩过了午就来这里迎你,已经等了小半日啦。”荇菜向仲祁身后望了望,问道:“六叔呢,他不是去接你了吗?” 仲祁道:“沁国的马车坏了,我让六叔先送兮子回沁国去。” 荇菜道:“哦,原来六叔是送二嫂去了呀。” “乱说什么!”仲祁使劲捏了捏荇菜的脸蛋。 荇菜吐了吐舌头,向仲祁撒娇道:“二哥背我!” 仲祁抱着叔来的手臂也有些酸累,便放下叔来,俯下身子将荇菜背起,叔来在旁道:“我也要背。” 仲祁道:“好好,一会儿背你,你们轮流来。” 仲祁背着荇菜,牵着叔来,三人高高兴兴地向家中走去。一路上遇到村中的熟人,都高兴地向仲祁打着招呼,村中的小孩也都围拢过来欢欣跳跃,村子中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到得家中,只有母亲在家,父亲还在田里带领着人们做农事,母亲见到儿子回家,也是喜不自胜。 陶国国小且穷,国君家里也和普通国人一样,只食朝夕二餐,仲祁回到家里,就不能像在辟雍馆里那样一日三餐了。不过家里的饭菜,可是比馆里的公厨可口多了。朝食是一天中的主餐,一般来说,夕食只是吃一些朝食剩下的饭菜,今天儿子回来,母亲特意给夕食加了餐,做了只有节日才会吃到的肉糜和黍饭。香喷喷的鹿肉糜拌在黏糊糊的黍米饭里,一勺入口,鹿肉的油脂香混合着黍米香,香得仲祁全身上下通体舒泰,咽下这口糜黍,仲祁长长的“嗯”了一声,只觉得这几天风尘仆仆的赶路,便只为这一口糜黍,也都值了。母亲又取出了家里珍藏的酒,仲祁可以陪着父亲饮上几盏。这一餐,一家人吃得其乐融融。 月上中天,仲祁钻进被窝就寝,身下的裀褥柔软舒适,身上的衾被散发出太阳的味道,应该是被晾晒了许久。还是家里好啊!仲祁一脸满足地进入梦乡。 第二日,仲祁先到社里祭祀神明,又到宗庙祭拜祖先,然后来到国中公墓扫洒先祖的墓地。在兄长的墓前,仲祁矗立良久。 时未至午,仲祁乘船渡过沁水,来到沁国的公墓,在姑姑的墓前放上一束采摘来的野花。仲祁对姑姑的印象,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姑姑是个温柔的人,会在自己哭闹的时候抱着自己轻声的哄慰。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繁杂的思绪在仲祁脑中纠缠,偏又不能和别人诉说,仲祁只能在兄长和姑姑的墓前默默倾诉,希冀亡者可以给他一些宽慰。父亲曾经说过,他们这一辈人中,姑姑是祭舞跳得最好的。仲祁在姑姑的墓前遥想着姑姑起舞的英姿,不知不觉,双手在腰间虚敲,跟着自己心中的节奏,在墓前跳起了陶国的祭舞。 一曲舞完,仲祁只觉胸臆之间畅快了许多。转过身正要离去,却蓦然发现兮子正提着扫洒之具站在来处。仲祁一阵赧然,不知兮子在身后待了多久,自己跳舞是不是都被她看到了,在别人国家的公墓起舞,总是一件不太好意思的事情。 仲祁和兮子相向而行,互行一礼,便各自走去。仲祁走出一段距离,回身望去,只见兮子小小的身影在墓间扫洒,他这才省起,姑姑的墓中,也葬着兮子的伯父,这夫妻二人,正是上一次大祭的祭祀。 这时正是农忙时节,国中青壮劳力自不必言,连稍有些力气的老人和荇菜这样年纪大些的孩子,也都去帮忙秋收了,仲祁几次想要随父亲下田劳作,却都被父亲严厉喝止,父亲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习练祭舞。明年就是陶沁两个国家的大祭之年,作为族中长子,仲祁要在大祭之时接任祭祀的职位,与沁国祭祀一起跳舞祭祀神明。 眼见国中之人都在忙碌农事,自己却不能帮忙,仲祁在习练祭舞之余也就不太好意思在村中各处闲逛了,想要找一些昔日的小伙伴叙旧,也只能待秋收结束。闲暇之时,仲祁只好窝在家里,时间久了,也有些无聊起来。 这一日,仲祁翻看完了家中的族谱,合上羊皮卷自语道:“要是也能看看沁国的族谱就好了。”一转头,看到门边露出个小脑袋瓜,便问道:“叔来,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叔来跑进来,看到仲祁手上的羊皮卷,问:“二哥你在看啥?” 仲祁道:“我在看我们有陶氏的族谱。” 叔来瞪着大眼睛问:“族谱不是放在宗庙里吗?” “我闲着无聊,就拿来看看。”仲祁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叔来道:“二哥,我在习练祭舞的时候有几处觉得别扭,可能是跳得不对,爹爹太忙了,你帮我指点指点吧。” “好呀。”仲祁放下族谱,道:“你跳来我看。” 叔来在腰间缚上一面小鼓,甩动肉乎乎的小胳膊,边敲边舞。仲祁看着弟弟认真地跳着笨拙而稚嫩的舞步,想起了自己小时刚习练祭舞时候的样子,有些好笑,亦有些唏嘘。 叔来时不时停下来向仲祁请教自己觉得不对的地方,仲祁待叔来全都跳完,对他说:“你觉得别扭的这些地方,我刚刚习练时,也和你一样觉得不对,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等以后习练得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你呀,还是练得少,多练练就好了。”说着把那几处觉得别扭的地方演示了一遍,果然跳得行云流水,并无窒碍。 叔来点点头,道:“谢谢二哥指点。”仰头想了一想,又问:“二哥,你的祭舞跳得这么好,为什么我还要习练呢?” “我们族人都要习练啊。如果万一我出了事,像大哥那样……”仲祁神色一黯:“那你就要接过祭祀的重担,在大祭上跳起祭舞了。” “那如果我也出了事呢?该怎么办?” “那就是二叔家的孩子做祭祀。” “他们也都出事了呢?” “那就是族中血脉最近的族人。必要时,荇菜也可以做祭祀,只是需要让沁国那边的祭祀换成男丁。”仲祁对叔来郑重地说:“总之,我族的祭祀延续了千年,是万不可断的。” “哦,我明白了。”叔来道:“不过,还是不要出事是最好。” “那是自然。”仲祁道:“你二哥如今武艺术法大成,想要让我出事也没那么容易!” 叔来道:“我也武艺大成了,我也不会出事的。” “是吗?”仲祁上下打量叔来:“你的角抵之术习练得如何了?” “已经打遍全国无敌手了!” “这么厉害?来让二哥见识见识。” “来就来!” 兄弟两个走到院子里,摆好架势,叔来大叫一声,冲着仲祁冲撞过来,他人小个子矮,只能抱住仲祁的腰,奋力要将他摔倒。可是叔来的技艺再好,一个七岁的孩童又怎么能是十五岁少年的对手呢。仲祁站在原地,任叔来如何使力,自是岿然不动。待叔来使过一番力,正自喘息,仲祁一俯身捉住叔来的两条腿,一把将他倒提了起来。叔来头下脚上,手脚都在空中胡乱挥舞。叔来大声喊叫,仲祁哈哈大笑。 “总算体验了一把姬搏虎打我们的感觉了……”仲祁心中暗想。 时已过午,秋老虎的暑气又席卷而来,秋蝉也在屋子外面拼了命地叫,吵得人心头烦躁。幸好在家里不用再穿太学生的服制,仲祁上身只穿了一件无袖的麻布轻衫,能够凉快一些。 仲祁正斜靠在门边无聊地望天,叔来从外面跑进来,拉住他道:“二哥快同我来。” 仲祁问:“干什么去?” 叔来道:“你不是想看沁国的族谱嘛,我约了沁国人打仗,他们输了就要把他们的族谱偷出来拿给你看。” 仲祁哭笑不得:“你这不是胡闹嘛,谁说我要看沁国的族谱了?再说了,我就是要看,我也会去沁国自己找他们借,还用得着你这个小毛头去找人偷?” 叔来道:“你爱看不看,反正我已经约好了沁国人开仗了,你得来,做我们的‘帅’。” 仲祁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道:“不去不去。” “不去不行!”叔来叉着腰瞪着眼,气鼓鼓地盯着仲祁。 仲祁被叔来生拖硬拽,拉着来到了沁水边的一处浅滩。此处水质清亮,浅水下的砂石和游鱼都清晰可见。仲祁到了一看,只见自己陶国这边有十几个人,对面沁国那边也有十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七八岁的小童,正摆好了阵势准备开仗,自己被叔来拉到了“帅”的位置。 小孩子打闹有什么意思,仲祁摇摇头,正待要走,却看到对面沁国几个小童也簇拥来了他们的“帅”,那人穿着轻便的粗布麻衫,脸上戴着皮制的面具,竟然便是兮子。仲祁一怔,随即便也明白了,在这农忙时节,两国中还能有这份悠闲的大人,除了他俩还能有谁呢? 仲祁本待要走,见到兮子来了,便莫名的不想走了。那边兮子也是在家里待得无聊,被国中的小童们簇拥着拖来做他们的“帅”,刚一见到仲祁,兮子本来第一反应也是要走,可是看到仲祁站在那里晃悠着身子,眼睛还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瞟过来,一副不屑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一股气升上来,觉得不可让陶国人轻视我们沁国,便也不走了。 两边的“帅”站定位置,双方的将士发一声喊,便冲在一起大战起来。这场战斗,战士们使用的武器就是脚下的河水,战斗的方式,便是撩起河水向对方身上泼。陶沁两国的战士们,在沁水的这处浅滩上嘻嘻哈哈的大战,激起了一片片的水花,殃及了浅滩里的游鱼,鱼儿们纷纷离开这片浅滩,向河水深处游去。 一开始,将士们在前方冲杀,仲祁和兮子这两位主帅也只好在原地尴尬地站着,真正做到了“呆若木鸡”的为帅之道。随着战事推进,两国的阵型都已经完全打乱,战士们散乱在各处各自为战,也有一些人越过阵线开始向对方主帅攻击。两国的主帅也都不含糊,见有人来攻便就地反击。不一会儿,两位主帅也都亲自下场,和双方将士混战到了一起。 清凉的河水扑在身上,打散了身上暑气,只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打着打着,阵型变换,双方的主帅终于战在了一处。两边的将士见主帅照面了,边战边为主帅呐喊助威,这边“呵呵”,那边“哈哈”。两位主帅战局正酣,冷不防兮子脚踩中了水底的一块卵石,“哎呦”一声倒向了对方主帅。仲祁见对面主帅合身扑来,听到她一声惊叫,怕她摔倒,赶忙往前一迎,结结实实地接了个满怀。兮子扑进仲祁怀中,搂住仲祁的腰,这才稳住身形,刚抬起头,只见到对方一双慌乱的眼睛。二人对视一下,都是一怔,兮子“啊”的一声推开仲祁,转过身跑走了。仲祁怔在当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间似乎还留着刚才温柔的触感,怀里似乎还留着那个娇小身子的温度,鼻子里似乎还留着对方发丝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 沁国的将士见主帅逃走,士气大落,也跟着主帅一起逃跑。陶国的战士们见对方落荒而逃,己方大获全胜,纷纷高声欢呼起来。只有他们的主帅,又变成了那只木鸡,久久呆立不动。 眼见着秋假已经快要过完,仲祁又踏上了返回辟雍馆的行程。马蹄声“得得”地响在乡间的路上,陶己见自家公子有些魂不守舍,以为是即将阔别家乡的离愁,便宽慰道:“公子不必难过,再过半年,春假的时候便又回来了。” 仲祁点点头,拐弯抹角地向陶己问起沁丙的马车修好了没有。 “修好了。”陶己道:“沁国的车驾前天就已经向镐京出发了。” “前天就出发了啊……”仲祁心下一阵黯然。 这一路上,仲祁隐隐盼着还能见到前面出现沁国坏掉的车驾,可是沁国的车毕竟才刚刚修好,仲祁所期盼的事情终究没有再出现。 第七章 焰火 辟雍馆里的术课,不在六艺之内,并不是学生必修的课程,有兴趣的学生可以选修。术课之下,又分为三门小课:观星、占卜、符咒。选修符咒课的学生不多,一年生里有二十来人,二年生里有几人在第二年不再选修此课,只剩下十来个人,巫继便将一年生和二年生合并在一起上课。 选修符咒课的有三位女学生:巫萍、鸦漓和兮子。兮子本来是不想选这门课的,可是鸦漓想学,她拉着兮子陪她一起,兮子想想身为一名祭祀,多了解符咒的知识也没有坏处,便答应了。 这堂符咒课,在明堂宫东南角的玄堂讲授。巫继看着围坐在身周的学生,说道:“之前给你们讲授了火龙炮所要应用的符文,谁能来说一下,都有哪些?” 几个二年生站起身,向巫继拱手。巫继挥挥手让他们坐下,道:“这个问题请一年生们来答吧。” 一年生们互相看看,并没有人起身。巫继正要指定一人回答,鸦漓站起身答道:“火龙炮阵地要用土系符文加固,以免地面受发炮时冲击腾起尘土,影响发炮的视线。火龙炮身为赤金所铸,在铸造时,炮筒内壁铸有金系符文,以加强炮筒的坚固程度,防止炸膛。底火使用火系混合风系的符文,以产生推力将炮弹发射出去,操炮手要根据战场情况的不同使用混合比例不同的底火,以应对射程远近和弹道曲直的需要。” “可以了。”巫继挥手让鸦漓坐下,又问:“不同类型的火龙炮弹应用什么符文?已嗣你来答一下。” 鲁国上卿仲孙氏的公子已嗣站起身答道:“轰击敌方城池的用石弹,上附金系符文,以加强对城墙的破坏力;焚烧敌方建筑和器具的用草木弹,上附火系符文,弹着处即四散燃烧;杀伤敌方士卒的用空心赤金弹,内附火系雷系符文,弹着处即炸裂成百十片碎片,会对方圆三丈之内产生伤害。” 巫继让已嗣坐下,向众人道:“火龙炮是战争中的利器,杀伤性很大,往往几轮炮击,就会收割无数战士的性命。这种东西我们有,敌人也有。我们既要会攻,也要会守,今天我要教大家的,是战阵中针对火龙炮的防御禁制符文。” 巫继停了一停,又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以前同大家说过,我并不要求你们能够成为职业术士那种符咒高手,只是最起码要做到,对这些符文绘制的正确与否,能够做出准确的判断。各位都是未来国家的栋梁,将来应该都是要带兵在疆场上征战,在战场厮杀那种激烈的环境中,随军的术士也难免会出现疏漏,这时就需要你们这些将官养成随时检查武器的习惯,对于武器上所附的符文,如果发现错漏,要及时更正。就像今天我要教你们的禁制符文,是绘制在士兵的盾牌上,用来防御敌方火龙炮轰击的,即使这个符文只出现了一个小小笔画的错误,所付出的代价便是数名英勇士兵的生命。” 巫继环视一周,道:“诸君,此乃关乎性命的大事,请大家务必认真以对。” 众人齐声俯首称是。巫继点点头,手持一支细长笔杆,在沙盘上开始绘制防御火龙炮的三种基础禁制符文。符文绘制好后,学生们轮流在沙盘前观看临摹。待学生们都临摹完毕后,巫继又在沙盘上将符文各笔画一一拆解开来,按照书写顺序分别讲解其中要义,学生们围在巫继身边认真记录学习。 学生们边学边练,小半日后,对这些符文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巫继便命人取过准备好的盾牌,让学生们在盾牌上实物练习。 学生们在盾牌上将符文绘制完毕,巫继检查了一遍,便将学生分成两组,每人给发了一片符文,说道:“诸位,你们盾牌上的禁制符文都已经绘制完毕,现在我们来检验一下成果。你们手上拿的,是可以模拟火龙炮弹的符文,当然威力相比真正的火龙炮弹是要小很多的。现在你们两组两两相对练习,轮流发射模拟的火龙炮弹攻击对方的盾牌,持盾者来体验一下战场上士兵们面对火龙炮攻击时的感觉吧,这对你们将来踏上战场,是很有帮助的。” 巫继让仲祁和另外三个符咒课成绩较好的二年生又检查一遍众学生的盾牌和符文,他们四人不用参加对练,要协助巫继维护练习秩序。 仲祁将他所负责这排学生的盾牌检查完毕,最后仔细检查了兮子的盾牌和符文,便退在这排学生后面,等候练习开始。 巫继让当先的一对学生进入准备状态,一声令下,负责攻击的学生发动手中的火龙炮模拟符文,符文化作一个火球向对面的盾牌砸去,发出一声轻响在盾牌上炸开,盾牌亮起蓝色的禁制光芒,将火球的爆炸威力抵消。一缕青烟从盾牌上升起,持盾的学生将盾牌放在地上,揉着被震疼的双手龇牙咧嘴。巫继走上前检查了盾牌上的符文,对持盾的学生道:“还不错,你的禁制应该可以抵御一发真正的火龙炮弹,将来在战场上,还可以绘制双重或三重禁制,用不同的禁制符文应对不同类型的炮弹。” 巫继令下一对学生准备,接着依次进行,模拟的火龙炮弹纷纷在盾牌上炸开,玄堂里充斥着火龙炮弹的爆裂声、盾牌禁制闪烁的光芒和爆炸后产生的烟气。有几个学生的禁制符文绘制得较差,被火龙炮弹将禁制打散,好在炮弹威力不大,盾牌也足够坚固,并没有造成人员的伤亡,但也把这几个学生和周围的同学吓得够呛。有了亲身体会,这个教训足够深刻,想必将来在战场上他们会更加认真些。 待这一排学生演练完毕,攻击者和持盾者身份交换,之前持盾的学生开始使用符文向对面发动攻击。 兮子对练的对象是巫萍,仲祁正望着对面的巫萍,蓦然瞳孔放大,只见巫萍手中符文发出的火球比其他人的大了两三倍不止,一颗硕大的火球迅捷地砸在兮子的盾牌上,盾牌上的禁制光芒闪都来不及闪便被打散,巨大的爆炸冲力推得兮子向后摔倒。纵使仲祁眼疾手快,也只来得及扑过去将手伸出,兮子的后脑勺重重砸在仲祁的右手上,仲祁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心下庆幸好在没有磕在地上,不然兮子非受伤不可。 仲祁急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兮子坐起身,闻言摇了摇头,眼神中透出几丝迷茫,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倒在地上。鸦漓跑过来检查兮子有没有受伤,向巫萍怒斥道:“你干什么?谁叫你擅自增幅符文威力的?要炫耀也别在这里,别人会受伤的啊,混蛋!” 对面的巫萍像是没有听到鸦漓的话,也不说话,仍旧是一幅冰冷的神情,连一丝表示歉意的眼神都没有。鸦漓见状愈发恼怒,大声道:“喂,你听到没有?你这个人,弄伤了别人,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吗?” 这时巫继也赶来,俯身查看兮子,见没什么大碍,便走到巫萍身前,问道:“巫萍,这是怎么回事?” 巫萍垂下眼帘,转过身去,竟自走了。鸦漓在她身后大喊:“喂,你就这么走了?喂!”巫萍也不理会鸦漓,跨出玄堂大门,向旁边转去,人影便不见了。鸦漓愤愤地道:“什么人啊这是!” 巫继望着巫萍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他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让众学生下课,叫仲祁带着几个一年生将所用的盾牌收拾起来放回原位。巫继又让鸦漓陪着兮子去医馆再仔细检查一下,鸦漓点点头,扶着兮子向医馆而去。 仲祁带人将盾牌收拾好,待众人走去,便向巫继道:“先生,模拟火龙炮的符文,给大家分发时我都仔细检查过了,每个人拿到的符文都是一样的,巫萍的也不例外。她的符文威力大了这么多,只能是她自己发动术法增幅。——她这是故意的吗?” 巫继喃喃道:“应该不是……”他一抬眼,见仲祁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便道:“具体的情况,我会找巫萍问清楚的。好在兮子没什么事,你快去医馆看看她吧。” 仲祁道声“是”,向巫继行了一礼,便出门向医馆奔去。巫继在原地呆立了半晌,眼中光芒闪动,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大周穆王七年的冬天是一个暖冬,眼见腊月已经过了一半,还是一场雪都没有下。仲祁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还在和同学们一起扫雪,今年可是不用扫了。 这一日,二年生们正按照先生的要求在馆舍中扫除,他们清扫路面、收拾垃圾、熏赶老鼠、封塞窗户,正忙碌着,忽然有人来找仲祁,说巫继要他到校场上去。 姬搏虎道:“你小子怎么一到干活就有事?” 仲祁道:“是巫继先生叫我,估计是和符文的事情有关,要不你俩也和我一起去吧。” 姬搏虎摇摇头道:“符文的事别叫我,那鬼画符我可弄不来。” 旁边伯将道:“我猜你也是要被抓做苦力。这边打扫完,姬搏虎我俩可就回去围炉煨芋了,你那边弄完了早回,晚了可就不给你留了。” 仲祁道声“好”,便作别二人,向校场而去。 仲祁赶到校场,发现观星课博士陆逵、占卜课博士益皋和巫继都在,校场上已经聚集了六七十人,都是选修了符咒课的学生,连曾经选过的学生也都叫了过来。 听到陆逵介绍,仲祁这才知道,原来是这几年朝廷连续对北方用兵,民力渐显疲敝,为了提振军队和国人的士气,天子要在元日这天安排一场盛大的焰火表演,所需工程十分浩大,朝廷的太卜、王室的天监所都在忙这事,连随军的术士也被抽调了一部分回来,仍嫌人手不够,便将辟雍馆的太学生也动员起来,参与制作所需的器具。 仲祁站在人群中张望,看见了不远处兮子和鸦漓,鸦漓也看见了仲祁,向他招招手,仲祁便跑过去站在她们旁边。 校场上的学生们在陆逵的分派下,根据提供的模板给焰火弹绘制最基础的符文,三位先生和几个符咒课成绩最好的五年生在人群中穿梭,进行检查和指导。 虽然这个冬天较往年暖和,可毕竟时至腊月,双手在户外裸露久了也还是觉得十分寒冷。仲祁偷偷瞧了一眼鸦漓另一边的兮子,正在全神贯注地绘制符文,她脸上面具的口中呼出一团团白色的哈气,一双小手冻得发白。仲祁从怀中取出一双鹿皮手套,轻轻碰了碰鸦漓,将手套递给她。 “呦,这是给我的呀?”鸦漓惊喜道。 “给你们俩的。”仲祁指指另一边的兮子。 “只有一双手套,两个人可怎么戴?” “画符文主要就是用右手嘛,左手可以抄在袖子里,只右手戴一只就好了。” “敢情还不是给我的呀。”鸦漓斜了一眼仲祁,撇嘴道:“好在本姑娘不需要别人关心,自己早有准备。”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双精致的手套,将仲祁的手套递给兮子,向仲祁那边努了努嘴,道:“呐,这是仲祁公子给你的,你戴上吧。” “不用了。”兮子小声说,接着也从怀里取出一双小巧的手套:“我自己也有,你让他自己戴吧。” “这可不是我不帮你,人家自己带了。”鸦漓将手套还给仲祁,仲祁讪讪接过手套,脸上红成了一片。鸦漓看着仲祁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这一笑倒好,不知戳中了鸦漓哪一处笑点,竟然笑得停不下来。她怕别人注意到,一只手捂住嘴辛苦地忍住,肩膀还是抖个不停。 兮子从旁边悄悄伸出手去,在鸦漓的腰上狠狠一掐,鸦漓“啊呦”一声跳向一旁,正踩到仲祁的脚上。仲祁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忍着脚上的疼痛和脸上的火热,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都放到眼前的焰火弹上面来,这时也感觉不到手冷了,那双手套便也没再戴上。 众人忙碌了几日,终于将这一批焰火弹完工,装船运到镐京去了。 除夕日这天,副祭犁父老先生带领全馆师生进行了隆重的腊祭,又在晚上安排了丰盛的宴席,全馆师生齐聚明堂宫大殿,饮宴欢庆,共同迎接元日到来。其间投壶射箭,藏钩覆射,又有学生们自己编排的音乐歌舞表演,好不热闹。 这一夜不设宵禁,全馆灯火通明。仲祁从宴会中偷偷的溜出来,爬上馆后的璧山,来到“丹林处”的树枝上坐下。他们这些参与制作焰火弹的学生知道,除了运到镐京去的,他们还多做了一批焰火弹留在馆里,副祭也要在元日释放焰火,与镐京遥相呼应,以壯天子声威,报天子恩德。仲祁来到这里,就是要找一个最佳的观赏位置,来欣赏这一年一度的盛事。 仲祁刚在树枝上坐好,发现上山的路有一盏灯火飘来,那灯火行至近处,才看清原来是兮子也来了。兮子走到山顶,熄掉灯火,仍旧爬上了她经常去的那棵树。原来兮子也是来这里准备看焰火的啊。仲祁同往常一样,悄悄在枝杈间隐住身形,静静等待。 交子之时一至,镐京方向的天空隐隐发亮,明堂宫顶层的观星殿顶,几发焰火弹呼啸着划破夜空,在天空中绽放成一朵朵美丽的烟花。接着焰火弹接连不绝,金系的符文爆出金色的烟花,木系的符文爆出青色的烟花,水系的符文爆出蓝色的烟花,火系的符文爆出红色的烟花,土系的符文爆出黄色的烟花,间或又有许多焰火弹是二三种符文混合在一起盛放,端的是异彩纷呈,煞是好看。 辟雍馆里的人们围在明堂宫周围,仰望夜空中烟花盛开,一起大声喊叫欢呼。仲祁看着眼前由自己亲手制作的焰火如此好看,心中也生出一股自豪之情。他转过头去看兮子,只见兮子也在霎也不霎的盯前面盛放的烟花,她皮制的面具下看不到神情,只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流转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仲祁正看着,忽然觉得鼻尖一凉,他伸手一摸,就着烟花发出的光,看到是一片雪花在手指上慢慢消融。他仰头向天上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纷纷扬扬的雪已经飘落下来。 今冬的第一场雪,随着大周穆王八年的元日,一起到来了。 第八章 夜奔 元日一过,北冥战事的消息丝丝缕缕地在太学生之中传开了。辟雍馆的学生都出自诸侯公卿之家,家里都是能接到朝廷邸抄的,这般军国大事隐瞒不住。 和狄人在北冥海的战争已经打了四年多,传言周公要在北冥海的浮冰上修筑“京观”堡垒,这次特意从北冥前线赶回镐京,就是要亲自再征发各国军队和奴隶,组建第三批远征军。这个消息一出,辟雍馆里这些束发的少年们纷纷躁动起来了。尤其是这些非嫡长子出身的学生们,都想趁此机会参军上战场,为自己搏得一份军功,将来好有份自己的封邑,不用仰人鼻息。可是毕竟未届弱冠之年,少年们想要上战场,还必须得获得家长的首肯,才能回国参加北征的军队。急躁的少年们已经等不及春假回家,一时间各路驿马纷至沓来,将学生们的家信带往各自的国家。 姬搏虎对参军的事情最是急切,连着给父亲虞公写了两封信,请他同意自己回国参军,可是虞公的回信却让姬搏虎愁眉苦脸。回信的大体意思是“汝齿尚幼,当以学习六艺为重”,又说战场残酷,不是他这种小孩子想的那么简单,写到最后口气严峻,让他须得尽好为人子的本分,先要立业承嗣,再报国不迟。 提到承嗣之事,姬搏虎更是愁上加愁。长兄名份上也是嫡子,早就想着继承虞公的爵位,这几年在国内上下联络,已经在培植自己的羽翼,虽然父亲更意属自己袭爵,可是真的要和长兄上演一出兄弟夺嫡的戏码吗?姬搏虎不愿意。他早就想着要脱离父亲的荫蔽,自己挣出一份家业来。自己已经十六岁了,这次远征北冥的机会是再好不过,错过了这次机会,就不知军功和家变哪个先来了。 姬搏虎的境况,仲祁和伯将约略知晓一些。聪慧如伯将者,早就通晓了其中关窍。看到姬搏虎这个样子,只是让他不要忧愁,做兄弟的自会帮他想办法。 看着伯将言之凿凿的神情,仲祁就知道他决计不止是说说而已。果然没过几日伯将找来他们,严肃地对姬搏虎说:“我已经找人去京城打听了,今年春季朝觐大礼之后,天子还要行大射之礼,所以连你父亲虞公他老人家也要赶到镐京来。大射之礼已毕,这几天他在宗周郊猎,已经走到这附近来了,相距不过几里路。你这就赶去你父亲行营处,当面向他老人家表明你的决心,还愁他不应允吗?” 见姬搏虎还有些犹疑,伯将又说:“周公征伐北冥海的大军,这些年已经斩首万余,听说京观堡垒筑成后,便要插满狄人的首级,以彰显我大周军队的武功。这次再征发各国军队北征,恐怕就要对狄人一鼓而下,踏平黑冰阿勒扎!错过了这次,你还去哪里再得军功?难道非要等到你长兄羽翼丰满后来杀你?你不是一直自诩要在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吗,难道在郊猎营中面对自己的亲爹都不敢?” 姬搏虎平时遇事,都是靠伯将出谋定策,费脑子的事情他不愿意干,听伯将这么说,便也定了决心。 “只是……”姬搏虎道:“你们俩可得陪我一起,为我臂助!” “那是自然。”伯将道:“令尊今日驻扎之地我都已经打听好了,没有我你又怎么找得到?” 姬搏虎高兴起来,一左一右搂住伯将和仲祁的臂膀,喝道:“如此,大事可成!” 伯将也环住仲祁另外一侧臂膀,坚定地说:“大事可成!” 三人环成了一圈,仲祁看看左边的姬搏虎,又看看右边的伯将,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又关我什么事啊……” 待到日头落山,天色暗下来,馆内已经掌灯,三人偷偷从馆舍溜出来,顺着便道走到洛水河堤,昏暗中看到岸边竟然泊着一艘小舟。伯将领二人跳上船去,船夫也不搭话,撑起船篙驾船顺流而下。 仲祁初到船上,还有些心慌,过得一会儿就安稳下来。看伯将和姬搏虎叽叽喳喳的说话,索性往后一靠,斜倚在船上看天。其时一轮新月如勾,静静挂在西边天际,并没有多少光华播洒下来。似乎是畏惧早春的寒冷,天上的银河也暗淡的不是很分明。仲祁知道这满天的星斗都在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推动流转——那是周天之气。他眯起眼睛努力地看,却都是徒劳,他不是巫人,不能凭肉眼就看到周天之气的流转。看来看去,约莫是眼睛花了,只觉得那条淡淡的银河也随着自己身下的河水一般流动起来。赶紧眨眨眼,视线从天上移到身周两侧,只见两边河岸黑黝黝的,此时惊蛰未至,没有夏日的虫鸣鸟叫,静悄悄的更让人觉得心悸。可是,自己心里总有种隐隐地不安,好像又不是因为这周遭的静寂,也不是因为那看不清的前路,那是因为什么呢?这种讨厌的感觉在心里忽明忽暗地游走,偏生又抓它不住,仲祁不由得有些恼怒起来。好在船夫撑的一手好船,小船在流水中稳稳地移动,才让人觉得稍稍心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大片火光。再行一阵,只见一大片营帐傍水而建,远远的有鼓乐之声传来。看来虞公结束了一天的射猎,正在饮宴。 伯将让小船靠岸,领着姬搏虎和仲祁沿岸而行,只朝着那片营帐火光走去。走到一颗树旁,伯将击掌三下,从树后转出一人,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也不说话,和伯将二人互相点点头,便领三人往营帐走去。 营帐周围布满了执戈的卫士,领路这人似是对这片营帐十分熟悉,带着三人七弯八拐,已然走到了中心地带,朝前一指,是一座格外宽大的帐幕,鼓乐之声从里面传出,料想便是虞公饮宴之处。带路人和伯将互行一礼,便自行离去。 伯将指着那营帐道:“你家老大人就在那里,你们终于可以父子相对了。” 姬搏虎说:“好,那我先去找人通禀。”拔腿便要过去,伯将急忙拦住,低声训道:“你是不是傻,你老爹信里说得明白不想见你,你这会儿去了他就能见?恐怕得把你赶回去。” 姬搏虎愕然道:“那该如何?” 伯将指指大帐之后,说:“现在里面在饮宴,按礼制,你家老大人坐的位置应该就靠近那里,一会儿待此曲奏完,你便跪在帐幕后,大声将我教你的话说上个三遍。以你的嗓门,你家老大人肯定听到,届时当着众宾客的面,总不好不见你这个亲儿子吧!” 姬搏虎恍然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于是三人就蹲下身子,等着前面大帐中的鼓乐演奏完毕。 过不多时,前面的乐曲终于停了,伯将推了推姬搏虎,姬搏虎站起身来,扫拂了一下身上衣裳,迈开大步快步走到帐后,就地一跪,便扯着嗓子大喊道: “父亲在上,儿姬搏虎参拜!父亲给儿子的回信让儿子做好为人子的本分。可儿子是虞国的儿子,更是大周的儿子!北方夷狄犯我大周经年有余,如今儿子六艺已成,正当杀敌御寇报天子恩。还请父亲允许儿子加入周公大军北征,以求疆场建功,成国臣之忠,亦成国子之孝!” 这些话姬搏虎一路上已背得滚瓜烂熟,之前不知习练了多少遍,此时一股气说出来,说得慷慨激昂。 仲祁正蹲在地上伸着脖子观看,忽觉得后心一紧,身子腾云驾雾飞了起来,接着“嗵嗵”两声,他和伯将已然一左一右跌在了姬搏虎身旁。他摔得四脚朝天,定神一看,身前有个高大的人影,在火把忽明忽灭中看不清脸色,只能看到两只裸露胳膊上的“源”纹,竟似是个妖人! 忽听有人高声叫道“大胆!!”只见一个胖胖的寺人跑过来,指着三人气急败坏地喝道:“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在此搅扰周公殿下饮宴!” 哗啦一下,无数人影从各处涌出,各持兵器将三人围在正中。 伯将一个翻身伏在地上,仲祁见状也连忙翻身伏起。却听不远处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虞公啊,这真是令公子吗?” 仲祁就是再笨,此时也听出了端倪,这声音的主人,似乎就是周公姬瞒殿下。仲祁偷眼往旁边观瞧,姬搏虎张大了嘴巴,再也说不出话,连低头都忘了,伯将身子伏得低低的,欶欶抖动不已,也不知他是被吓的,还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之后的记忆,仲祁已经恍惚了,这应该是他活这么大干的最离谱的事情。或许是过于震惊,眼前的人和物流动不息,自己随波逐流,却是浑浑噩噩。等他神思清明过来,终于确定了脑袋还在。 好在事情最终还是以相对好的方式解决了。虞公在旁告罪不止,加上三人身上穿的是太学生的服制,辟雍馆祭酒师亚夫也在侧随侍周公,总算让三人免去了刺客的嫌疑。念在三人年幼,又是公卿子弟,最主要的是周公日间射猎所获颇丰心情大好,周公格外开恩,每人赏了他们二十杖,便丢给祭酒师亚夫领回辟雍馆去了。 三人回到辟雍馆自是少不了一顿臭骂,又被罚跪在玄堂抄了三天三夜的《周礼》。面对这么离经叛道的行为,犁父老先生是气得咬牙切齿,偏生他又是个遵礼的,骂不出什么脏字,也只能恨恨地呵斥三人“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三人好不容易被罚完,腿还没迈出玄堂,只听得馆外一阵喧嚣,接着馆门一开,伯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见伯将的老爹——朝廷地官少司徒齐国上卿清河伯大人,一进馆门便自去其冠,拉着祭酒师亚夫一个劲地赔罪,接着一群齐国卫士涌进馆内,直奔伯将而来,不由分说便将伯将架出辟雍馆塞在了车里。事情发生得太快,伯将都还没来得及和仲祁姬搏虎告别。二人出门一看,只见一众齐国卫士将马车团团围住,谁也近前不得,看来是说不上话了。 清河伯在辟雍馆待了半日,和师亚夫一起用完午膳便押着马车急匆匆地走了。 这一日,是大周穆王八年二月初六。这一次分别,伯将和姬搏虎的再会,已经是在穆王十二年四月的伐徐战场上了。 伯将不在的日子,一下少了许多的欢乐源泉,仲祁和姬搏虎经常是大眼瞪小眼,却谁也提不起什么有趣的话题,只能闷着头一起上课、吃饭、睡觉、上课。 这一晚,仲祁睡得正香,忽然被姬搏虎一把摇醒。 “我想了好几天……伯将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老爹是在陪着周公郊猎的?”姬搏虎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帐幕里坐的是周公?他、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这我哪里知道啊!”仲祁迷迷糊糊地说:“你下次见到他,直接问他好了。” “这倒也是,还是要问他才能知道。”姬搏虎忽然有些烦躁:“我等不及了,明天我就给他写信!” 姬搏虎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第二天上完早课,便铺好了绢帛准备写信。可是他的笔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半天了也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写。 “要不,你替我写吧,问问他就行,就问问。”姬搏虎看着仲祁:“写信这玩意儿,我总是不大行啊。“ 仲祁暗暗好笑,说:“这种事情总还是要你自己问比较好。”见姬搏虎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又说:“你给自己三日的时间,要是还写不出来,再找我代笔好了。” 不料三日之期还未到,周公的诏令先到了,招姬搏虎至军前演武。使者宣得甚急,姬搏虎只来得及匆匆收拾了几件行装,便随使者车驾去了。 姬搏虎这一走,仲祁的身边彻底安静下来。没有了往日身边同伴的喧扰,仲祁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思来想去,还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把冲撞周公之事的前因后果详细叙说了一遍。过了十余日收到了父亲回信,信中父亲倒是没有过多责备,只是要他修正身心,不可再失体统。然后就是照例问询祭舞习练得如何,今年即逢大祭之年,务要努力习练云云,此处所着笔墨尤多,似乎练习祭舞的事情比冲撞周公的事情还要重要得多。仲祁掩信而思,想到当时虞公吓得发白的脸色,和清河伯痛心疾首的神情,发现还真是伴君如伴虎,小国也有小国的好处,虽然不似大国公卿那般位高权重,起码处江湖之远过得逍遥自在。想着想着,一阵困意袭来,仲祁沉沉睡去,这一夜竟然无梦。 这之后的生活,有了一些让仲祁意外的变化,他发现周围的同学,忽然都变得对他礼敬有加,即使是那些四、五年的学长,见了他也都礼让三分,就连之前经常对他缠杂不清的子申,也不再来找他的麻烦。后来和隔壁姬恍的一次聊天,才让他恍然大悟。姬恍的原话是:“你这亡命之徒,连周公都敢冲撞,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大家对你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想去招惹你啊!” 仲祁先是愕然,接着是释然,最后还有些欣然。他本就是个恬淡随和的性子,之前和兮子婚约的事情,被周围这些人搞得不胜其烦,现今这种境况,他也乐得清静。 这一日夜间,仲祁上完了选修的观星课,正往寝舍走,却发现前面的路上拦着几个人影,黑暗中看不清楚是什么人。仲祁正心下惊惧,忽然一个明珠亮起,仲祁这才看清,前面站的是王姬姬曼、姬无语和她们身后的八个女奴。 “你——”姬曼向仲祁勾了勾手指:“过来。” 仲祁走到姬曼身前,向姬曼行了一礼,道:“见过王姬殿下。” 姬曼上下打量了一下仲祁,问道:“我听说,你们三个,闯入了姬瞒那家伙的行营?” 仲祁一惊,原来王姬是来问罪的,结结巴巴道:“是……是……” “姬瞒那家伙虽然不着调,可他的行营也不是寻常酒肆,谁想进便能进的。我很好奇,你们三个是如何闯进去的?” 这个问题,仲祁他们三人已经被周公的卫士和师亚夫等人问过无数遍了,仲祁和姬搏虎都心领神会地和伯将的口径保持一致,仲祁便也依样回道:“禀王姬,我们几个只是听说虞公在彼处射猎,姬搏虎思父心切,我们误打误撞,才冲撞了周公,实在不是有意为之啊。” 姬曼狐疑地看看仲祁,又问:“你们只是误闯?不是有意?没有和姬瞒的卫士大战一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闯得进去?” 仲祁一时还理解不了姬曼的意思,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周公的守卫戒备森严,我们三个刚一接近营地就被发现制住了,没有争斗。” “这么没劲啊?”姬曼失望道:“那你们见到姬瞒了没有?” “周公殿下,只是远远的看到了一个影子……” 姬曼闻言又兴奋起来,问道:“那你们有没有刺杀他?” 仲祁闻言大惊,差点跪倒在地,急急地道:“没有没有,切切没有。我们真的只是陪着姬搏虎去寻虞公,万没料到周公也在那里啊!” “没意思!真没意思!”看到仲祁这个怂样,姬曼只觉索然无趣:“你们真的不是去刺杀姬瞒的啊?” “真的不是!”仲祁汗如雨下。 “唉,还以为能听到一个精彩的故事,谁知道这样无趣!”姬曼不甘心道:“喂,下次要是再有这样好玩的事,你们记得要叫上我啊!” “这个……恐怕不会再有下次了!” 姬曼往前走了两步,用明珠的光芒照亮了仲祁的脸,说道:“我记得,你叫仲祁是吧?” 仲祁道:“正是。” 姬曼道:“是哪国人?” “陶国。” “陶国……”姬曼在脑中搜索了一遍,好像没有听过这个国家的名字,也不去深究,道:“我记得,去年田猎的时候,你曾独自一人阻挡诸怀那只怪兽,那时我还以为你是个颇有胆色的家伙,怎么今日一见竟然如此胆小……” “王姬所问,皆是毁家灭国的大事,不得不慎啊。”仲祁道:“再说,仲祁本就是个胆小之人,只求碌碌平安度日,不敢有任何逾越非分之想。” 姬曼给了仲祁一个白眼,越过他便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道:“哎,我记得你鼓敲得不错,要不要来我这里,做个乐正啊?” 仲祁恭敬地向王姬行礼,道:“谢王姬称赞。只是我陶国已有天子祭祀之职,实不好再兼任朝廷其他官职了。” 姬曼摇摇头,不再理他,转身走去。再行几步,忽然又转过头来,道:“喂,陶国的小子,我提醒你一下,别以为这样就完了,我那个二哥,他可是很记仇的哦!” 姬无语和身后的女奴跟上姬曼,这下她们是真的走了。 走了一阵,眼见已经到了馆舍南边的上舍,姬无语才问:“怎么,看上这个陶国的小子了?不过,据我所知,他应该是有婚约在身的。” “有婚约又有什么干系……”姬曼百无聊赖地说:“我原本以为这三个能闯入二哥营帐的家伙会有趣些,谁想到一个被他老爹抓走了,一个被我二哥召走了,剩下的这一个,傻乎乎、呆呵呵,实在是无聊得紧!” 姬无语道:“咱们可是说好了,我最多只在这里陪你一年半载,这一晃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你要是想给自己选夫婿,可得要抓紧,时间一到我就要回去。你不想嫁人,我可还要嫁呢!” 姬曼闻言,拉住姬无语的手撒娇道:“姐姐好姐姐,你就多陪我一阵子嘛,你看这里这么多男人,没一个行的,这又不能怪我!你就真忍心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孤苦无依嘛?” 姬无语被姬曼拉住苦苦哀求,也只能摇摇头道:“唉,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姬曼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唬得仲祁三魂出窍。姬曼等人走了好一阵,他还站在原地失魂落魄。过得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正要往寝舍走,刚一转身,蓦然发现身边还有一人,吓了一大跳,定神一看,这人赫然竟是兮子,只是不知她在旁边待了多久。 见到兮子,仲祁的心神反而安定下来,他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开不了口,两个人一起沉默良久,却听兮子小声说道:“你跑那么远,不会怕么?” “怕……怕啊。”仲祁道:“我被卫士制住的时候,真是怕得要死。我那时只怕我就此一命呜呼,我还有想做的事情没做,还有想见的人没见……” 兮子道:“别再做那么危险的事了。” 仲祁“嗯”了一声。想再说些别的,却仍是找不到话头。两人之间又是好一阵沉默。待仲祁想到话题,抬起头刚要说话,却发现兮子已经走了。 这应该,是兮子入馆以来第一次和仲祁说话,或者说,是那次沁伯府邸邂逅之后两人的第一次对话。这一晚,仲祁先是被姬曼狠狠地惊吓了一阵,又被兮子突如其来地打破了两人之间长久保持的缄默,看着兮子在黑暗中渐渐远去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仲祁站在原地凌乱起来。 第九章 醍醐 距离仲祁三人夜奔周公大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三月中旬,仲祁接到伯将的来信,信中说他被老爹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已经快憋疯了,要仲祁给他信中多说些馆里好玩的事情。这家伙无聊之中竟然还记得问起仲祁和沁国女祭司发展得如何了,仲祁持信苦笑,看伯将信中写得可怜,便把已经和兮子说话的事情在回信中告诉了他,希望能给他枯燥的日子带来一些乐趣。四月上旬,姬搏虎的来信也到了,原来他没有回国加入虞国的军队,而是在演武之后被周公恩赏留在了周公的亲卫,现在是一名车右。他随着新征召的这批新兵一起训练了两个月,不日便要开拔奔赴北冥前线,之后战事如何还未可知,只怕不能经常写信,要仲祁自己保重,信的末了还说到他已经确信那日冲撞周公营帐之事就是伯将在骗他,下次见到伯将必要狠狠捶他一顿。看着姬搏虎的信,仲祁很有些担心,在回信中叮嘱姬搏虎要谨记师砥和苏旷先生的教诲,在战场之上不要只顾冲锋在前,要以保全自己为上。 伯将和姬搏虎走时甚急,都没有正式退学,他俩的幔帐、床榻及所用之物都还留在寝舍里。这一年春假后,新入馆的学生中入住下舍的不多,毕业的学长留下的空舍足够,是以仲祁的寝舍里只住进了一名新生,算上伯将和姬搏虎空着的床榻,仲祁这个四人的寝舍便算是住满了。 伯将和姬搏虎的床榻,平时都是他们的奴隶来收拾整理。上舍学生的奴隶可以随身侍奉主人,居住在上舍旁配属的小舍里,中舍和下舍学生的奴隶不能随侍主人,就只能住在馆舍外专给奴隶居住的众人居中,只有早午晚才能进入馆舍,伺候主人饮食与起居。仲祁见过伯将和姬搏虎的奴隶,和他们也算熟悉,他们二人留下的东西,仲祁不好擅动,便想让他们的奴隶来给收拾一下,有贵重的物品也好差人给他们送回国去。 这一日旬假,仲祁循着路来到馆外奴隶们居住的众人居,只见这里只有两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屋,更多的是茅草搭成的窝棚和地窨。仲祁到时,几个奴隶正靠着墙根晒太阳,他们从没想到会有人来这众人居,仲祁走上前去向他们询问,他们只是呆呆的怔住。有一个稍机灵些的奴隶向里面跑去,片刻后一个年纪稍大的奴隶带着十几个奴隶奔出来,他见到仲祁身上太学生的服制,一过来便跪下向仲祁磕头,这人似乎在奴隶中是较有威信的人,其余的奴隶也随着他一起下跪磕头,一群人黑压压的跪成了一片。 仲祁的国家小,从来没有豢养过奴隶,他也没有过做主人的经历,便是国中那些臣子和国人,因为自小便往来熟悉,见了他也都很随意亲切,仲祁便要上前将领头的奴隶扶起,这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摇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公子怎可沾染小人的贱躯。”仲祁无奈,便让这人起身说话。 这人仍旧是跪着,看了看仲祁身后没有其他人,是一个人来的,便向仲祁恳切地说:“公子身份尊贵,实在是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的。来这里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仲祁道:“虞国太子和齐国清河伯世子的奴隶可还住在这里?” 这人见仲祁问起奴隶,道:“小人斗胆,敢问公子是哪国的贵人?” 仲祁道:“我是陶国来的,和虞国太子、清河伯世子住在一个寝舍。他们两个有事走了,我来找他们的奴隶给他们收拾一下东西。” 这人道:“原来是天子祭祀大人。”说着又磕了一个头,道:“回公子,虞国太子的四个奴隶,在太子殿下被召的时候,便随着主人一起走了。清河伯世子的两个奴隶……”他停了一下,才道:“在清河伯大人来接世子回国的时候,因为护主不力,已经被齐国的卫士就地斩杀了。” “杀了?”仲祁大惊道。 “是。” 仲祁没想到,他们三个人莽撞荒诞的行事,除了让自己挨了杖责,还会有人为此所累而死,一时呆在原地,半晌无语。 这人看到仲祁的样子,知道眼前的年轻人还没见过生死,便道:“公子,奴隶的命贱,死便死了,公子无须介怀。”向周围扫视了一下,又道:“倒是此地,乃是奴隶聚居之所,还请公子不要久留,以免此地的卑贱之气沾染了公子。” 仲祁见伯将和姬搏虎的奴隶,死的死走的走,这一趟是没什么结果了,便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问这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道:“小人的贱名恐污了公子尊听,如果公子有何使唤,唤小人做孟奚便是。” 仲祁道:“你知道我是天子祭祀,我听你谈吐见识,不似寻常奴隶,你是读过书的吧?” 孟奚道:“不敢隐瞒公子,小人祖上是卫国大夫,武庚之乱时,管叔被周公所杀,小人祖上被俘在鲁国为奴,子孙亦为奴,传沿至今。” 仲祁点点头,想对他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也只能作罢,临走前习惯性向他行了一礼,只吓得满地的奴隶又磕头成了一片。 仲祁回到寝舍,想起那两个被杀的奴隶,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头这个疙瘩怎么也解不开,便寻到师归府上,向这位老先生请教排解。 师归听了仲祁的诉说,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转头望着窗外。仲祁也不敢催,便也随着师归的视线看向窗户外面。 初夏的枝头正是一片嫩绿,两只鸟儿飞到窗外的树枝上,啁啾着用喙给彼此梳理羽毛,厮磨了一阵,一拍翅膀呼啦啦地飞走了,留下树枝在那里颤动。 师归转回头来,道:“贵族们对奴隶的性命并不看重,这并不是稀奇的事情,现在世风如此。”师归向身侧一挥手,又道:“就说这辟雍馆吧,奠基之时用了三十六名人牲,这些人的骸骨现在还埋在辟雍馆的地基里。修建辟雍馆用了二十余年,这前前后后不知又搭进了多少奴隶的性命。——这还是在我们大周,若是放在前朝的殷商,恐怕死的奴隶要比这多出十倍还不止。” 师归拢住手,沉吟道:“有些道理,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和你讲,只是你既然问到了,便和你说说吧。” 仲祁闻言,立即挺直腰背正襟危坐,准备聆听先生的教诲。 只听师归缓缓道:“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是一种避无可避的自然法则。虎豹会去捕杀孱弱的鹿羊,鹰隼会去啄食弱小的燕雀,大的欺侮小的,强的欺侮弱的。这个法则放在我们人类之中,亦是如此。武王开国时分封的八百诸侯国,现在已经去了十之一二,武力强大的国家,会去吞并蚕食周边弱小的国家。那些偏远边境的小国,也会被狄、戎这些边外野人攻灭。那些失国之人,国破家亡后便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能够留得一条性命苟活于这世上,被人役使为奴,已经算是不错的下场了。” 师归顿了顿,又道:“但是也要坚信,这个世界上是有正义的。夏桀残暴,商汤代之;殷纣无道,武王伐之。一个人的力量弱小,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残酷的规则,但是千百个弱小的人聚在一起,便会产生强大的力量。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便向着这个方向努力去做吧,纵使只是你一个人微小的力量,于这个世界都是有意义的。就像我这个老头子,虽然不能在朝堂上为万民谋福祉,也不能在战场上杀敌保卫国家,但我还可以用音乐发出微薄的声音,给这残酷世界中奋力生活的人们,带来一丝欢乐和慰藉,让他们能够凝聚起勇气和意志,继续生存抗争下去。” 仲祁虔诚地道:“那学生可以做些什么呢?” 师归盯着仲祁,想了想,道:“要想不被别人欺侮,或是保护别人不被人欺侮,便只有自己变得更强大。如果有大智慧,可以成为圣贤,造福天下苍生;或者有大担当,成为国之君主,护佑一方一国的百姓;亦或者,身有强大的武力,可保全一家一族的平安;再不济,也要有足够的勇气,让自己能够好好的存活于这世上,如有余力,还可以保护自己身边重要的人。” “保护自己身边重要的人……”仲祁坐在“丹林处”的树枝上,反复琢磨着师归说的话。他自出生以来,一直都受父母师长的保护,所见所闻,都是这世间的美好,今日初次见识到了这世界残酷的一面,一时还不能完全释怀。师归的话,他还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 仲祁正想着,一阵洞箫之声传来。这箫声幽幽咽咽,如泣如诉,配上此时夕阳西下,百鸟归林,真是再符合仲祁的心境不过了。 待这一曲箫声完毕,仲祁从林叶间探出头去,发现洞箫之人自己认识,正是自己的同学奄止。奄止这人生性内向,仲祁和他交往不多,平时的接触中只觉得他不爱与人说话,上乐课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什么突出的表现,没想到今日竟能听到他吹奏出如此优美的箫声,倒是有些意外。 只见奄止站在前面的悬崖之上,俯身向下看去,接着身子前倾,似乎便要纵跃而下,仲祁正待出声喝止,却见他自己又缩了回来。接着他又前倾,又缩回,几次三番,似乎是想跳下悬崖,但内心求生的欲望又将自己拉回来。仲祁也不敢惊扰他,怕他一个不小心便失足掉了下去。 听他方才箫声幽怨,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仲祁便悄悄爬下树来,蹑手蹑脚地绕到上山的路径上,然后故意从上山的路上大声踩踏,发出声响,假装自己刚刚从山下走上山顶。 奄止听到有人上山的声音,转头向这边看来。 “呦,奄止兄,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仲祁上前向奄止拱手道:“你也是来这里欣赏落日美景的么?” 奄止见是仲祁,向他点点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便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仲祁走到奄止身边,与他并排而立,说道:“我经常来这里看太阳下山,温暖的阳光将天地之间都染成一片金色,真是美妙无方。每当遇到烦恼的事情,我便会来这里看夕阳,看到这天地间的美景,心中任何的愁结便都消散了。”仲祁转头看向奄止:“我刚才上山时,听老兄你的箫声中有一股幽怨之意,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么?” 奄止闻言转过头来,道:“仲祁兄,你能听出我箫声之意,足见也是知音了。”接着摇摇头道:“也没有什么烦恼,只是一个无用之人,在这里伤怀罢了。” 仲祁道:“奄止兄莫要如此说。我今天刚刚聆听师归先生教诲,他说一个人的力量虽然弱小,千百个人在一起,便会让这世界变得更美好。每一个人,对这个世界都是有意义的。所以,奄止兄你不必自轻,就像先生说的,我们能来到这辟雍馆中就学,便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啊。” 奄止自嘲地笑笑,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未来都是一国之君,确实是国之栋梁。我是家中幼子,本来是没有机会来这辟雍馆中学习的,只因我长兄体弱多病,身有苛疾,我才有机会来到这里。”奄止长出一口气,又道:“你也看到的,其实我根本就不适合来这里学习,我的书数二课总也学不好,射御二艺学得就更差。这已经是第三年了,我还一上战车就双腿发颤,射箭也是十不中一,我这哪里有栋梁的样子啊。” 仲祁道:“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就说我吧,除了乐课上鼓敲得有些章法,其他课程也都是平平啊。再说那个被周公召走的姬搏虎,他射御倒是厉害,可是书数二课却是奇差无比。我听老兄你刚才的箫声,于音乐之道很是有些天赋,怎么平时不见你显露出来呢?” 奄止被仲祁夸赞,淡淡一笑,道:“什么天赋,只是自己喜欢而已。音乐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每当听到那些悠扬的乐曲,似乎便有一幅画面在我眼前展开,我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蕴意和道理。辟雍馆中有师归先生这样的音乐大师,也真是我的幸运。也是对乐的喜爱,才支撑着我能在这里一直学下去吧。” 奄止看着仲祁,道:“仲祁兄你鼓敲得很好,你的鼓声中,蕴含着一种奇妙的节奏,让人听了想要翩翩起舞。你对音乐之道有深刻的理解,你的鼓技也有很高的造诣。我这个人性子孤僻,不愿与他人交往,因为对音乐的喜好,所以对你有一些关注。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我听说你在田猎的时候孤身面对诸怀那只怪兽,我很羡慕你的勇气。” 仲祁有些不好意思,道:“嗐,那时候也没想什么,脑子一热就冲出去了,谁想到那只怪兽那么凶恶,被它撞了个半死,要不是苏旷先生和巫继先生搭救,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不,我说的不是你敢与怪兽作战的勇气。”奄止认真地说:“我说的,是你能为了保护在乎的人,而不顾一切的勇气;是你面对着周围人对你指指点点,还能坦然以对的勇气。” 仲祁没想到奄止是从这个角度来看的,一时有些愕然,也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了。 奄止神情有些落寞,又道:“我更羡慕你的,是你能在这里有几个知交好友,在一起打闹欢笑,连做离经叛道的事都能一起,这才是少年人应有的样子啊。” 仲祁听奄止如此说,这才想起,自己平时与他交往不多,倒不是因为奄止性子孤僻,而是奄止之前总是与徐国太子徐弋及漆、滕、僬等国的学生走在一起,他们没什么机会私下交往。 仲祁道:“我记得你和徐弋、漆樊、滕夷他们经常在一起,你们不是挺要好的吗?” 奄止哼了一声道:“那算不得是什么朋友,说到底,我们几个也不过都是徐国太子的跟班罢了。” 奄止这么一说,仲祁又省起,他刚才提到的这几个人,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了,似乎是今年春假之后就没有回馆里来上学,便问道:“倒是好久没有见到徐弋他们几个了,他们是都没有来上学么?” 奄止道:“是啊,春假之后他们就不来辟雍馆了。便是我,恐怕今年秋假一过,也不会再来了。” 仲祁奇道:“这是为何?” 奄止看了一眼仲祁,眼神复杂,道:“徐国在他们的都城——堰都城里建了自己的太学,周边小国的公子,都去堰都城里就学了。我是惦着要和师归先生学习《大夏》之乐,春假后执意要来。想必秋假之后,父兄不会再如我愿了。” “徐国建了自己的太学?”仲祁一时有些发懵:“这、这是逾制了吧?” “何止是太学。”奄止道:“你去看看堰都城的城墙就知道,早已超过百雉了。” “城墙超过百雉……这是实打实的僭越了啊!今年年初朝廷才将徐子晋封为伯,他怎么还敢行这僭越之事?”仲祁有些愤然:“你们这些周边的国家难道就任由他们这么胡来,没人向朝廷举报吗?” “徐国做的这些事,朝廷早就知道了,给徐子进爵,也只是朝廷的怀柔之策。一个伯爵,可满足不了徐国的野心。这几年,徐国趁着朝廷在北方用兵,已经吞并了周边的十余个异姓小国和六个姬姓国家,其版图已至侯国大小了。”奄止缓缓道:“去年徐国遣使到我国,要我国向他们称臣。我的父兄一开始还抵死不从,动员了全国力量准备抵抗徐人的军队,可是我长兄拖着病躯去堰都城出使了一次,不知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回来竟然力劝我父亲从徐人之愿。我父亲将国家托付给长兄,他自己也去了堰都城之后,回来也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抵抗徐国,而是举国向徐国称臣。我们奄国就这样被并入了徐国。”奄止停了一停,又道:“所以,现在的我,不再是奄国人,而是徐国人了。” 仲祁有些发愣,他今天刚听师归说过“失国之人”的事情,没想到这就碰到了一个。他见奄止神情凄然,显然是对失国之事心怀悲痛。又想起师归说的“无根之萍无本之木”,便劝解道:“你也别太过伤心,虽然国家没了,好在宗祀还在,又未经战乱,国中民众还能安居乐业,不至于流离失所,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幸事了。” “没有这么简单。”奄止道:“徐国是想划地割据,自立为王。现下朝廷不动徐国,只是因为大军都在北方征伐羌、狄,待北方战事结束,周公挥师南下,便要荡平这僭越不尊的徐国了。我父兄执意要和徐国绑在一起,只怕届时,奄国的宗祀也要随着徐国一起灰飞烟灭,我奄国的人民,纵使能逃得性命不死,也要被人掳去为奴……” 奄止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中的竹萧,道:“如若当时,我们能抵抗徐人,还有一战之力。现如今加入了徐国,虽然可以苟且这几年,可是国破家亡,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了。我上不能拯救国家,中不能劝止父兄,下不能护佑国人,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在这里吹吹乐曲,眼睁睁地看着危亡一步步的逼近。仲祁兄,你说,我岂不就是个无用之人吗?” 仲祁从未经历过这些家国之事,虽然能感受到奄止内心的苦闷,却也不知该如何排解,也只能勉强劝道:“你也别这么悲观,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奄止苦笑一声,道:“仲祁兄,我知道你想宽我的心,谢谢你的关心。你我确是投缘啊,前两年我只是跟着徐弋厮混,没怎么和你交往过,没想到今天竟然一见如故,我自己都惊讶我能和你说这么多话,连家国之变的事情都能和盘托出。而今的境况,我若是帮助父兄,是对天子不忠;若是向朝廷出首,便是对父兄的不孝,委实是忠孝两难啊!实不相瞒,我今日到此,便是想从这悬崖上一跃而下,从此一了百了,不用再受这煎熬……”奄止又自嘲地笑笑:“可是,我在此站了半天,终究是没有胆量跳下去。唉唉,我这人真是可怜又可笑,连一死的勇气都没有,真真切切,端的就是个无用之人啊!” 仲祁嗔道:“奄止兄,你这说的什么话,死哪有那么容易,你切不要做此之想。”仲祁忽然想起一人,便道:“奄止兄,我年纪尚轻,经历事少,智慧有限,也不知该如何帮你排忧。我想起一人,他有卓绝的智慧和仁慈的心肠,你可以把你的心事去找他诉说,他一定能够帮你排解烦忧的。” 奄止问道:“你说的此人是谁?” 仲祁道:“便是教授我们乐课的博士——师归先生。” 奄止犹豫道:“这……可以吗?” 仲祁道:“师归先生是一名真正的师者,我入学以来,曾经有过很多难解的烦扰心事,都是经过师归先生的开导解开心结的。你对音乐之道如此痴迷,想必也会是师归先生的知音。相信我,去试一试,总比在这里徒自伤神要好啊。” 仲祁目光炯炯地看着奄止,奄止虽然有顾虑,但见仲祁言语真诚,便也缓缓点了点头。 几日后,仲祁下了课又上璧山,还未走到山顶,便听到一阵悠扬婉转的箫声,箫声清亮灵动,充满欢欣愉悦之意。仲祁走上山顶,见奄止还站在此前两人见面的地方,正在专注地吹奏。仲祁站在不远处静静聆听,待一曲吹完,走上前去向奄止拱手道:“恭喜奄止兄,听你这箫声之意,想必是烦恼心结已经解开了。” 奄止见仲祁来了,向仲祁行了一礼,道:“仲祁兄,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多亏仲祁兄指点迷津,我才能得到名师的指点,解开我心中的忧思烦扰。奄止在此谢过。” 仲祁道:“奄止兄不必客气,能够解你烦忧便好。师归先生都和你说了什么,是否也可以让我一起受教?” 奄止道:“我去到师归先生府上,将我的事情和先生诉说完毕,先生并没有说话,他只是取出一张瑶琴,对着我弹奏起来。我听出先生的琴音之中蕴有真意,便洞箫与之合奏。待一曲完毕,先生的意思我便知道了。” 仲祁听了啧啧称奇,赞道:“奄止兄,能与师归先生合奏而知其雅意,你也堪称是乐之大家了!” “这怎么敢当,我还只是一个学生,怎能与先生相提并论。”奄止道:“仲祁兄,我已经决定,今年的秋假我不会再回奄国了,师归先生已经应允了收我为入室弟子,待毕业之后,我会随侍在先生身边,跟随先生一起钻研音乐之道。” 奄止看向远方,吐出一口浊气,坚定地说:“只要我还在,奄国的宗祀便在,奄国就不会亡!” 仲祁看着奄止坚毅的神情,心中也感到一阵欣慰,道:“奄止兄,你这么想就对了。犁父先生教诲过我们,一个国家不止是土地与城池,人民才是国家的根本。你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你还有时间去做准备。我相信你一定会保住奄国,不失国祚的。而且,你于音乐之道如此痴迷,能蒙师归先生这样的音乐大家收为弟子,你将来于此道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真是可喜可贺!” 奄止一扫心头的阴霾,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向仲祁笑道:“谢仲祁兄的吉言。老兄你也是乐中高手,以后有机会,还要与你的鼓合奏一番啊。” “当然有机会,今年我们还要习练《大夏》之乐,明年要习《大韶》、《大咸》,合奏的机会可是多得很呐!” 仲祁和奄止相对大笑。西下的夕阳又将山下的风景镀上了一层金色,草木楼阁都被投出了长长的影子。此时山风拂来,二人临高眺远,只觉胸臆大开,一股豪情从心中升起。 “咦,那是什么?”奄止忽然指着远处道:“仲祁兄,你是选修了符咒课程的吧,你看此时的辟雍馆里,好像是有一个很大的符文啊!” 仲祁顺着奄止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山下的辟雍馆里有一些线条,似乎是形成了一个符文模样。仲祁凝神望去,见这些线条都是被夕阳的光线投出的阴影,平日里若是没有这些阴影映衬,还真看不出来。产生阴影的是何物,离得太远看不清楚,这些阴影连接着馆内各处屋舍,与馆内各处房屋景致的阴影勾连起来,真的好像是一个人为画成的符文。仲祁对山下馆内的景致是再熟悉不过了,辟雍晚照的景色他欣赏过无数遍,他很清楚之前是没有这些阴影线条的,这些阴影是哪里来的?是什么时候有的?又是何人所为呢?仲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皱紧了。 奄止见仲祁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山下呆呆的出神,便出声询问道:“仲祁兄、仲祁兄!你怎么了,彼处可是有何不妥么?” 仲祁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个……得去问问更加专业的人了……” 第十章 有魅 辟雍馆的核心建筑,是明堂宫。明堂宫共有三层,一层的大殿是讲学之所,二层是祭酒住所,三层是观星殿。处于顶层的观星殿不与下面两层相通,而是有外梯直通殿外。观星殿中,有一座小型的规星仪,规制与王室天监所相同,用于观星课程的教学和研究。选修观星课的学生,在第三年开始,就需要轮流值守,协助博士陆逵记录星象的运行和变化。 今年春假之后,三年生们刚刚开始参与观星殿值守时,带领他们熟悉规矩的学长们着重强调了一点:“午夜时若听到殿中有女子幽泣之声,不要理睬,只专心观星便是。” 观星殿有鬼魅出没的传闻,早就在学生中间流传,只是三年生们之前都不知道细节,便缠着学长仔细询问。五年生晋国公子姬费见已经吊上了学弟们的胃口,便故作神秘地道:“你们知不知道,这辟雍馆奠基之时,地基下面埋有人牲?” 齐国上卿东海伯世子高隙接口道:“这个是知道的。只是人牲所用的乃是奴隶贱民,他们的魂魄用于祭祀天地神灵,为诸神所取,是不可能有怨气化为鬼魅的啊。” 姬费道:“这是自然。只是你们可知,这辟雍馆建了二十多年,其中有十二年都是在建这观星殿。当初这观星殿前后建成六次,都被天雷劈击所毁,当时的司空,认为观星殿是用作洞悉天道,为上天所不容,便率领工师与六工匠人,祭祀天地,用人牲一十八名,可是仍然无用。最后一次失败后,天子震怒,认为是有人德行不够所致,司空情急之下,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用作人牲献祭,以示诚心。说来也怪,有贵族子嗣献祭,这观星殿竟然便顺利的建成了。只是,贵族血脉毕竟与那些奴隶贱民不同,司空之女的怨气不化,每当时至午夜,便有幽泣之声在这观星殿中回荡。” 姬费说着向周围环视一圈,低声说道:“据说,司空之女的遗骸,至今还砌在这观星殿的墙壁之中……” 姬费语音森寒,众三年生们听完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奄止颤声问道:“学长,那你这几年值守的时候,可曾听过这鬼魅之声?” 姬费脸上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道:“不可说、不可说,不可为外人道也。”言罢冲众人眨了眨眼睛:“你们到时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学长们说得玄之又玄,可是自春假之后几个月了,仲祁在观星殿值守了数次,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幽泣之声。三年生们私下议论,原来竟没有一个人听到过。时间久了,大家便知道了这是学长们故意在讲故事惊吓自己,那些学长只怕这会儿正不知在哪里捂嘴偷笑呢。 七月初,陆逵观测到有长星凌日,接着晚间便星陨如雨,此乃大凶的天象,陆逵只来得及向副祭打了招呼,便匆匆赶往镐京,向王室的天监所汇报此事。这几日观星课停了,学生们仍旧在五年生的带领下继续值守记录。 这一日,轮到仲祁与奄止二人在观星殿值守,他们轮值的是第二班,要从子时开始,值守到丑时结束,才会有下一轮的人来交接。馆内自亥时初刻起便落灯宵禁,除了明堂宫四角的风灯,其余灯火全都无法点燃。观星殿内的四边墙上各挂有一颗明珠,落灯之后明珠便发出柔和的光芒,以便值守之人做记录之用。 今夜天象无甚异常,二人一个守规星仪,一个守观星镜,闲暇之时探讨一些音乐之道,谈萧论鼓,倒也并不无聊。二人正聊着,忽听门外有叩门之声,他俩一起起身,开门一看,却见是鸦漓手持一颗明珠站在门外,身后面跟着兮子。 仲祁见到鸦漓还有些意外,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鸦漓对仲祁笑道:“果然今晚是你在值守呀。我听说最近有异常天象,有流星陨坠,兮子我们想来这里用观星镜看看,行不行呀?” “这……”仲祁不知道此前有没有这样的先例,一时有些为难。 鸦漓知道仲祁这人有时比较轴,便道:“反正博士这几日又不在馆里,我们又不乱动其他东西,只是偷偷看看,你怕什么呀!” 鸦漓于仲祁有过相救之恩,仲祁也不好拒绝,便看向奄止,给他递了个眼神,想让奄止来说几句话。 奄止见是兮子来了,看到仲祁的眼神便心领神会,拍拍仲祁的肩膀说:“仲祁兄,我这几日连日钻研乐理,很是疲困,今夜我就偷个懒,回去睡个觉,劳烦你老兄辛苦些,今夜替我一并值守可好?”说罢向鸦漓和兮子拱了拱手,便越过她们下楼走了。 仲祁见奄止会错了意,哭笑不得,也只能摇摇头无奈地放鸦漓和兮子进来。 鸦漓一进观星殿便大声笑道:“呀,我还是第一次自己来这观星殿呢,这可比一群人挤着上课爽利多了,今夜这满天的星斗就都是我的啦!” 仲祁吓得赶忙让她噤声:“都说是要偷偷看了,你别这么大声啊,惊扰到了别人,我可不好交代。” 鸦漓冲他吐了吐舌头,便拉上兮子跑到观星镜前看了起来。 鸦漓拉着兮子兴高采烈地在观星镜前看星星,仲祁有些无聊,便沿着观星殿的四墙慢慢踱步。走了两圈,仲祁走到规星仪前,查看星象有无异常。正看着,忽觉有人轻轻捅了捅自己,仲祁转头一看,见是兮子。兮子把手伸到仲祁面前,她手中托着一包系起来的方巾,兮子将方巾解开,里面是两块黍糕。 这不就是去年那次礼课后的黍糕吗?仲祁又惊又喜,他有些羞涩地看了看兮子,兮子冲他向黍糕扬了扬下巴,又将手往仲祁面前递了递。此时已至午夜,仲祁还真有些饿了。仲祁在袖子上擦了擦手,小心地拿起一块黍糕,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确是那股香味,又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就是这种家乡的味道! 仲祁咽下这块黍糕,眯起眼,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他又看看兮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仲祁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方巾,递给兮子。兮子一看,这就是那日礼课后包黍糕的方巾,没想到他竟然还贴身带着。兮子接过方巾,凑到面具前,似乎是在闻方巾的味道,然后又将方巾还到了仲祁手里。仲祁见兮子将方巾还来,有些错愕,他小心地将手中的方巾也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心道这也没有味道啊,这方巾我可是洗过了的…… 仲祁又抬眼看了看兮子,只看到兮子面具后的眼睛弯成了两条线,她一手捂着面具嘴巴的部分,双肩轻轻抖动,似乎是在笑。仲祁不明白兮子在笑什么,他挠了挠头,略微有些尴尬。 仲祁正无所适从,忽听旁边鸦漓叫起来:“哎呀,真的有流星,兮子你快过来看!”兮子闻言跑到鸦漓身边,仲祁窘境得解,松了一口气。 那边鸦漓和兮子正在观星镜前专注地观看,仲祁耳中忽然听到一丝声音,这声音隐隐约约,似有若无,若是不注意还以为是耳中的幻听。仲祁凝神于耳,这声音渐渐真切,依稀是一个人的哭声。 仲祁心中咯噔一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后背沁出了一片冷汗。 不会是真的吧?仲祁想起了学长讲的故事,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过得一会儿,那声音渐大,连鸦漓和兮子也都听到了。 “好像……有些声音……是谁在哭?你们听到了吗?”鸦漓抬起头皱眉道。 “呃……嗯……”仲祁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只好嗯啊以对。 这时鸦漓想起了观星殿闹鬼的传言,惊叫一声抱紧兮子,颤声道:“不会……不会是鬼吧?” 看到鸦漓吓成这个样子,仲祁反而不怕了,他叹了口气道:“唉,这鬼,也是个可怜之人啊……” 鸦漓还没听过观星殿的故事,好奇心被勾起,问道:“咦,你知道这鬼的来历吗?” 仲祁点点头,鸦漓道:“那你讲给我们听听啊。” 仲祁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起,鸦漓忽然捂住耳朵叫道:“不要不要,不要讲了,我怕我听了睡不着觉。” 仲祁话头被打断,也只好停住不说。三人相对无言,那哭声还在耳边断断续续地环绕。鸦漓终是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又道:“要不,你还是讲讲吧……” “这个鬼,原本是……” “啊!啊!不要讲了!我不要听了,好吓人!” 仲祁刚说了几个字,又被鸦漓的叫声打断,仲祁有些无奈道:“要听是你,不听还是你,你究竟要怎样嘛?” 鸦漓可怜巴巴地说:“人家想听,可是又害怕嘛……” 鸦漓见仲祁和兮子都瞪着自己,便跺了跺脚,说道:“说吧说吧,要是不听你说完,我恐怕还是睡不着觉……” 鸦漓见仲祁闭口不言,没有要说的意思,又道:“我不再打断你了,你说好了……你说嘛!”鸦漓把头埋在兮子肩上,似乎这样她就听不到仲祁的话了,又不时转过头来偷偷瞄一眼仲祁,等待仲祁讲这鬼的来历。 仲祁见鸦漓确实没有再打断的意思了,便将从学长那里听来的故事,如实向二人转述了一遍。 “这么说,司空之女的骸骨还在这观星殿的墙壁里?”鸦漓听完仲祁讲述,偷眼观瞧四周的墙壁。 “这个鬼,还确实是个可怜之人呐……”兮子也自语道。 鸦漓低头想了想,忽然坚定地道:“如果司空之女的魂魄还在这里,那我们就来找找她。我妈妈教过我分水定魂之术,可以用水来感应人的魂魄之气,来找到隐藏的人,我可以试试用这个法术找到这个鬼的方位在哪里。” 仲祁奇道:“咦,怎么你不害怕了吗?” “怕啊。”鸦漓道:“可是,听你说了她这么凄惨的身世,想必她也是很害怕很孤独的吧,所以她才魂魄不散,几十年了还在这里哭泣……我们要是能找到她,倾听她的诉说,说不定可以帮她化解她的怨气,好让她早日转世投胎啊。” 仲祁闻言笑道:“看不出,鸦漓你还是个蛮善良的人啊……” 鸦漓瞪了仲祁一眼,放开兮子,闭目凝神。她双肩上的“源”纹亮起,仲祁发现四壁上逐渐有一些细小的影子出现,凝神再看,看清了原来是凭空出现了无数细小的水珠悬浮在空中,被明珠的光芒映照,在墙壁上投下了影子。 鸦漓凝神施术,那些浮在空中的水珠沿着墙壁缓缓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转了一会儿,速度又慢下来,渐渐汇聚在一个地方,相互凝结成了一片水幕。 鸦漓睁开眼,领着仲祁和兮子走到水幕之前,道:“是这里了。这个方向有魂魄的气息。”说完一挥手,水幕散去,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幅星图。 “她的遗骸是在这片墙里么?”仲祁走上前去,借着明珠的光芒,仔细看那幅星图。鸦漓躲在兮子后面,离开仲祁一定的距离,偷偷地看着仲祁。 仲祁将那星图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更进一步贴近星图仔细观察。他的手在星图上细细抚摸,摸到紫微星时觉得手感有异,他手指轻轻一按,却听一阵“轧轧”之声,那星图竟然向旁边移动,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门口,原来这里竟然是一处暗门! 暗门一开,三人耳中的哭声更清晰了。那暗门里黑黝黝的,也不知是通向哪里,仲祁将手放上去探了探,也没感觉到有风。仲祁将耳朵凑上去仔细聆听,果然那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 “可能,这处暗门就是通向她遗骸埋藏之处吧。”仲祁回过头向鸦漓和兮子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鸦漓眨巴着眼睛看看仲祁,又看看兮子。兮子向她点了点头,鸦漓便也扁着嘴点头。 见她们二人都同意了,仲祁取下了一颗墙壁上的明珠,让鸦漓也拿出她来时带的那颗明珠,便要当先走进门去。 “啊!啊!不要!”鸦漓忽然又叫起来,把凝神正要进门的仲祁也吓了一跳。 “我还是害怕,我们不要进去了,要不……我们还是去禀报先生吧,白天的时候再来这里看嘛!”鸦漓扁着小嘴,已经快要哭出来了,看来她确实是怕得不行。 仲祁见状,也只好说道:“那这样,你们两个回寝舍去吧,我去禀报先生。” 鸦漓拉着兮子快步走出门去,兮子临走时担心道:“你自己在这里,不要紧吗?” “放心吧,我学了符咒课,有术法在身,寻常鬼怪也没那么容易伤我。”仲祁安慰道:“何况,我乃是天子祭祀,身有浩然正气,邪祟辟易,那些鬼魅也轻易近不得我身的。” 兮子见仲祁如此说,稍稍放下心来,陪着鸦漓回寝舍去了。 待兮子和鸦漓走后,仲祁一个人看着那暗门口,心下犹疑不定。观星课博士陆逵不在馆里,按理说此事应该去禀报副祭犁父老先生。馆里几位资历深的博士都居住在馆外为他们建造的府邸,此间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这大半夜的就跑到老先生府邸上去打扰,可也不太像话。仲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把事情搞搞清楚再说。他决心既定,便预先绘制了两张护身的禁制符文带在身上,在暗门口又观望了一阵,末了心一横,手持明珠毅然决然地走入了门去。 甫一进门,明珠的光芒便填满了身前的空间,只见门内是一条狭窄的走道,有一条阶梯似乎是向下延伸的。仲祁擎着明珠拾级而下,这阶梯似乎是围绕着墙壁修建,坡度很缓,并不陡峭。仲祁越往下走,那哭声越清晰。仲祁走了二十多阶,见前面有一片亮光,似乎是一个门口,仲祁快走几步,走进门去。 一进门,仲祁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差点便要夺门而逃。只见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小室,两边的架子上放有许多书卷,屋顶上也悬挂了一颗明珠,发出淡淡的光芒。惊吓到仲祁的是室中的一张大网,网中央缚着一个说不清是人是鬼的东西,看身形是个女子,一头长发,此时垂着头正在幽幽的哭泣,看来在观星殿中听到的哭声,便是此人所发。 仲祁本来想跑,想起在兮子面前夸下的海口,终是没有让自己转身逃走。他将准备好的禁制符文发动,先布置好自己身周的防御,却也不敢就此上前,只留在原地留神观察情况。 仲祁看了一会儿,发现网中之人哭泣中,还有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仲祁侧耳倾听,听出那人是在说“不要过来……求求你……我不想再练了……” 停了一会儿,仲祁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自己认识的人。他见那网中人只是哭泣,并无任何举动,便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将手中明珠举得离网进了些,问道:“你是什么人?在此做什么?” 那人听到仲祁说话,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孔,仲祁一见,确是认识。这张脸虽然此时面无血色,却仍不失平时的冷艳,这不就是那个巫族的留学生——巫萍吗? 仲祁见是自己认识的人,恐惧之心消去了大半,他问道:“巫萍,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巫萍也认出是仲祁,向他虚弱地说:“快来救我,把我放下来……” 仲祁惊惧之情消去,警惕之心渐生,他想起观星殿的下面就是祭酒的住所,辟雍馆的祭酒师亚夫长期随周公在北冥征战,祭酒居所一直以来都是空无人居,观星殿有这样一条密道,恐怕是祭酒的机密之处,巫萍在这里被缚住,真正是奇怪之极。 仲祁举高手中明珠,又在这室中环视了一周,见到缚住巫萍的那张网后面,似乎还有一道门,不知是通向何处。仲祁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怎么被缚在这里的?” 巫萍看着仲祁也不答话,只是连声说道:“快救我……放开我……” 仲祁只觉此间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便道:“现下恐怕我还救不了你,我也不知该如何放你,待我去禀报先生,益皋先生和巫继先生肯定是有办法能够救你的。” 巫萍听仲祁如此说,急道:“不要去,你别离开我,我好怕……你只需要走到我身边来,摸摸我,摸摸我的脸,你就能解救我下来了。” 听巫萍如此说,仲祁心下狐疑,只是警惕地看着巫萍。 巫萍见仲祁不动,便道:“我记得你叫仲祁是吧,我们是一起上过课的。仲祁哥哥,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是不会忍心看着我在此受苦的,你只要来我身边就好了,好嘛,过来嘛……” 巫萍的声音渐渐娇柔,这声音又软又糯,听在仲祁耳里,似乎耳朵都酥酥的发痒。仲祁觉得两颗明珠的光芒似乎又亮了一些,照在巫萍脸上,显得她说不出的柔媚。巫萍双眼含泪,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仲祁心里生出了一股怜惜之意。 巫萍一声声轻柔的呼唤,每一声都好像一只小手,在轻轻钩挠仲祁的心。仲祁一阵恍惚,再看巫萍,只觉得此时的巫萍娇柔可爱,妩媚婀娜,真是明艳不可方物,仲祁只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蛋…… 蓦地一张融化了的脸在仲祁眼前闪过,那是在仲祁梦魇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恐惧,仲祁一惊,再看时,眼前哪还有什么千娇百媚的可人儿,仍旧是巫萍那张苍白的脸颊,她还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仲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巫萍身前,伸出手去正要抚摸巫萍的脸颊。仲祁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 巫萍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咳嗽道:“这怎么可能……咳咳……你怎么可以……” 仲祁只觉此处实在是诡异之极,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向来处奔逃。他一口气跑回观星殿,靠着墙壁喘匀了气,打开观星殿通往室外的门,冲出去消失在门外的黑夜里。 巫继是穆王五年冬来到辟雍馆就职的,任教时间较短,资历尚浅,还没有资格在馆外营建专门的府邸,便一直居住在辟雍馆南面的上舍里。此时巫继睡得正香,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开门一看,见是仲祁。 还不等巫继发问,仲祁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先生……观、观星殿……” 巫继听到仲祁说到“观星殿”三个字,神情一凛,也不待仲祁说完,拿起一件外袍往身上一披,便急匆匆往观星殿赶去。可怜仲祁气还没喘匀,便又追着巫继跑回观星殿。 巫继和仲祁下到观星殿下面的暗室里,见到被缚在网中的巫萍,巫继眉头紧皱,道:“原来是你!” 巫萍见仲祁找来了巫继,也不再说话,转过头去,神色倨傲。 巫继道:“去年田猎之后,我们发现有人趁着诸怀造成的混乱,试图闯入祭酒的住所,破掉了设置在住所外围的第一层禁制后,被第二层禁制击退了。我们重新加固内外禁制,防止有人再度闯入。你蛰伏了几个月,想必就是在为下一次闯入做准备。也难为你竟然能找到此处密道,只是你没有想到,此处是我们诱捕闯入者的一处陷阱,这次终于将你抓获。”巫继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我没有想到,此人竟然真的是你。” 巫萍闻言不屑道:“哼,如果不是我中了益皋的幻术乱我心智,就凭你这小小的缚阵,怎么能困的住我!” 巫继见巫萍说话神智清明,惊讶道:“你竟然破了益皋的幻术?你是怎么做到的?” 巫萍不说话,只是冷眼瞧着仲祁。巫继转头看向仲祁,仲祁见他们二人都看着自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巫继看看巫萍,又看看仲祁,脑中转了几转,便即了然,点头道:“原来如此。你用‘汲由’将身上所中的幻术转嫁到仲祁身上,没有了幻术的压制,你只消一个时辰便可破解我的缚阵。只是,你没有料到仲祁能这么快的自行破去幻术,还将我找来……巫萍啊,你机关算尽,可还是功败垂成,这只能说是定数使然。” 巫萍冷笑道:“你们不要得意,你道我今天敢来闯入这里,就没有预留其他的后手么?”巫萍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道:“这会儿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巫继,你若是个称职的先生,便先想想,一会儿我的布置发动,你是要留在这里处置我,还是去救这馆里面的学生吧。” 巫继盯着巫萍看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说的可是你布置在馆里的召唤符文阵?恐怕此刻这个阵已经不能生效了吧。” 巫萍听到巫继说出自己的布置,盯着巫继,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惊慌。 巫继道:“你很有耐性,用数月的时间来布置这个庞大的符文阵,你等到现在才第二次闯入这里,想必就是在等你的符文阵布置好吧?你也很聪明,用玄瑛粉末混入无常水来绘制这个符文阵,以为没有人能发现。只是你忽略了,混入玄瑛粉末的无常水虽然无形无色,但是被阳光照射后蒸腾起的气,却会阻挡阳光而在地面上留下阴影。虽然这个阴影也不易被人察觉,但若是有人在早晚太阳斜照时居高临下的观看,便能从这些阴影的走向中发现这个隐形的符文阵。” 巫萍闻言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做得如此隐秘……你竟然还能发觉……” 巫继道:“不是我发现的。是仲祁和奄止在璧山顶上论乐时无意中发现的。”巫继看看仲祁,又转向巫萍:“你上次在秋猎时召唤出来的诸怀,也是被仲祁阻挡后被我们制服。这次你的布置,又被仲祁撞破,看来你们两个之间,因缘还不浅啊。” 仲祁听巫继如此说,有些不好意思。却听巫继口气严峻起来:“巫萍,上次秋猎时,我在猎场林中发现召唤诸怀的符文阵有巫族术法的痕迹,便已经疑心是你。上次你召唤了诸怀出来,这次你耗费如此大心力所做的布置,是要召唤什么?” 巫萍道:“既然被你发现了,也不怕你知道,这个符文阵要召唤的是——穷奇!” 巫继大惊:“你疯了!要召唤穷奇这样的凶兽!上次诸怀出现时众人全副武装,尚且还伤了十数人,如果这次穷奇被你成功召唤,在这深夜时分发难,搞不好是要有人丧命的!” 见巫萍还不说话,巫继转惊为怒:“巫萍,你几次三番要闯入祭酒住所,甚至不惜召唤诸怀穷奇这样的凶兽,连人命也不顾惜,你究竟所图为何?” 巫萍傲然道:“巫继,我要做的事情,你还没有资格知道!” 巫继见巫萍还是如此冥顽不灵,摇摇头,略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你既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帮你,只能把你交给副祭先生来处置了。”说罢转身便要走去。 巫继刚要走出暗室,巫萍忽然喝道:“巫继,你既然知道我身上有法器‘汲由’,难道就想不到,我身后之人是谁吗?” 巫继闻言瞳孔一缩,蓦地回转过身,盯着巫萍道:“你在为临凤阁做事?” 巫萍不说话,抬起下巴,脸上尽是冷傲之情。 巫继在原地站了好一阵,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巫继抬起头,将手一招,那张大网倏的一下飞入了巫继袖子。巫萍跌在地上,一时还有些萎靡。巫继盯着巫萍道:“你走吧,这次我暂且放了你。不过……”巫继语气严厉:“你若是再敢做威胁到这馆内师生性命的事情,我必不饶你!” 巫萍在原地休息了一阵,才扶着右边胳膊一步步慢慢向暗室门口走去。待她走到门口要踏上阶梯时,巫继又道:“巫萍,请你转告如殿下,辟雍馆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她要的东西,这里没有。” 巫萍转过身来,对巫继道:“巫继,我提醒你,你虽然身在周人的辟雍馆为师,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是一名巫人!” 巫继冷声道:“这句话我原话奉还!巫萍,我们巫族自助周灭商起,便是周国坚实的同盟。而今周国民富兵强,正合天下大势。这些年也是因为周国军队在北冥牵制云中族的北冥琨城,我们昆仑山才能有这十数年的和平光景。我奉劝你和你身后的人,做任何事情之前,先想想昆仑山上巫族的数万同胞!” 巫萍盯着巫继看了一阵,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慢慢地走上阶梯,一会儿便没有了声音。 仲祁看着巫继和巫萍二人这半天言语交锋,对他们说的事情只能听得懂一星半点,这会儿见巫继放走了巫萍,一时感觉有些发懵。 巫继对着巫萍离去的方向出了会儿神,待回过神来看仲祁正在看他,便对仲祁道:“仲祁,此间发生的事,明日我会禀报副祭先生。关于这条密道,和今晚发生的事情,请你严守秘密,不要透露出去。” 仲祁道:“是,先生,学生明白。” 巫继犹豫了一下,又对仲祁说道:“这个巫萍,虽然做了很多错事,可是她骨子里不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仲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之后帮我多加照看她,以免她再做错事,行吗?” 仲祁听巫继如此说,有些茫然,不知巫继想让他做什么,如果是要他盯巫萍的稍,以巫萍的能力,自己还远远不是对手。但他看巫继言辞恳切,便也缓缓点了点头。 巫继这时想起仲祁还中过益皋的幻术,问道:“你之前中了幻术,现在可有觉得不妥?” 仲祁摸了摸脑袋,转了转脖子,没发觉有什么异常,便道:“这会儿没什么事了。” 巫继道:“你不要掉以轻心,这个幻术是很厉害的。” 仲祁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中了幻术的,便向巫继询问,巫继让仲祁把刚进入暗室时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沉吟道:“这间暗室,是祭酒和馆内博士们密议之所。我们在这里设下了三重陷阱。第一重的雷火双旋阵,被巫萍破掉,她在破阵的时候正中了第二重的幻术,和我设下的第三重冰网缚。这第二重的幻术,十分狠辣,是益皋先生的得意之作。中了幻术的人,会先被自己心中最渴望的东西吸引,然后在最喜乐的时候,又被牵出内心深处最恐怖的景象。寻常之人中了这个幻术,往往会精神崩溃导致心智错乱,巫萍也是有法器护身,才能支持这么久。巫萍身上的这件法器,名字叫‘汲由’,是昆仑山一件很厉害的法器,上次在符咒课上,巫萍的火球被增幅了威力,便是这法器所致。她见你到来,便借助法器的力量,利用眼神相触将所中的幻术转嫁到你的身上,想将你诱至身前。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幻术竟然被你一下子就破了。” 巫继拍了拍仲祁,道:“想想还真是惊险,如果你没有自行破解幻术,被她诱导碰触了她的身体,她便能借助法器的力量将身上的冰网缚也转嫁到你的身上,那样你身中两重术法,巫萍却得脱困境……后果不堪设想。” 仲祁听巫继仔细分说,这才明白自己刚才恐怕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也有些后怕。 巫继上下打量了一下仲祁,道:“不过我也奇怪,益皋先生的幻术这么厉害,莫说是巫萍,便是我中了也不能轻易脱困,你是怎么一下就破解的?你在幻术中看到了什么?” 仲祁搔搔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刚一开始,是觉得巫萍变成了一个美女……当然她本身也是很美,只是我见到的和她平时不同,不再是那种冷冰冰的,而是……而是很柔、很媚,还透着一些可怜和可爱,让我不自觉的就想上前去呵护她……唉唉,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巫继闻言呵呵笑道:“年轻人嘛,知好色则慕少艾,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可是后面恐怖的东西你看到了什么?” 仲祁回想起那张可怕的脸,嘴唇哆嗦了一下,道:“那是一个我幼年时见到的恐怖面孔,这张面孔在这九年里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魇中。这几年在噩梦里,我时常在对抗它,如果我发现我要梦到它了,就会努力抗争让自己早点醒来,以免受它惊吓。久而久之,便也有了一些经验,我能在幻觉中一见到这张脸就醒来,可能和之前对抗噩梦的经历也有一些关系吧。” 巫继听仲祁如此说,也唏嘘道:“原来如此。看来是你长期对抗噩梦训练出的能力,在关键的时候帮助你破掉了所中的幻术。这——也是一种机缘吧。” 第二日午间,仲祁还在馆里的公厨吃午饭,鸦漓拉着兮子急匆匆过来,刚在他对面坐下,鸦漓就问:“怎么样怎么样,昨晚你去禀报先生了吗?去那里看过了吗?女鬼在不在那里?” 仲祁嘴里嚼着食物,想起巫继先生的叮嘱,不能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们,可他又不会骗人,便只好边嚼边“嗯、啊”的敷衍。 鸦漓见仲祁举止奇怪,便说道:“你这是怎么了?话都不会好好说了?你不会是昨晚被漂亮的女鬼迷住了吧?” 仲祁咽下嘴里的食物,被鸦漓这么一说,不由又想起了昨晚幻术中所见到的景象,心下忽然一片惘然,支起下巴喃喃道:“漂亮是漂亮……和平时不同……很柔、很媚,还透着一些可怜和可爱,让人想呵护……只不过……唉唉……真是可惜……” 鸦漓见到仲祁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听他说那些话,怒道:“你还真是被鬼迷住了啊!哼,登徒子!和你的女鬼过去吧!”拉起兮子便要走。 兮子本来没觉得什么,可是看鸦漓一生气,自己的心里莫名也生出一些怒意来,瞪了仲祁一眼,便挽着鸦漓一起走了。 仲祁回过神来,看到兮子和鸦漓气呼呼地走了,大感奇怪:“她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生气了呢?” 仲祁从中午琢磨到到晚上,想破了头也还是想不明白,这两个女孩子,为什么忽然就生起气来? 第十一章 金乌 大周穆王八年的夏天,不似去年那般炎热,中秋之日一过,一早一晚便也有了些凉意。在这辟雍馆里憋闷了一个夏天,兮子和鸦漓早就想找个机会出去散散心,眼见天气不那么炎热了,便琢磨着下一个旬假出去秋游踏青。 这一日下了午课,兮子去馆里的公厨预约淘米水,准备晚间的沐浴。刚一回到寝舍,就被鸦漓兴奋地拉住,对她说道:“兮子兮子,我妈妈告诉我,在佑京附近,有一座昊阳山,山的北面是一片悬崖峭壁,在悬崖峭壁中生有一种朱果,味道香甜,在每年的秋分前后成熟。每当朱果成熟时,便有神鸟离朱从狄山和务隅山飞来,在一天中阳光最盛的时候采食朱果。当离朱鸟饱食朱果后,会高兴地跳舞。我妈妈说她年轻游历的时候,在昊阳山看到过离朱起舞,非常好看。我找人问了,昊阳山离我们这里不到三里路程,我们过两天旬假时就去昊阳山秋游吧,好不好?搞不好能看到神鸟起舞呢!” 听到有这样好的去处,兮子也高兴起来,两个人一起说了半天,从路上的景色聊到要准备的吃食,最后又说到离朱鸟的舞蹈,对这次秋游都充满了期待。 旬假这日一到,兮子和鸦漓向先生告了假,早早地就出发向昊阳山而去。 秋日的天显得格外的高远,湛蓝的天空上飘着薄薄的云彩,吹来的风中有秋天的味道。原野上遍开着不知名的野花,一眼望不到边。两个人沿着原野中的小径走走停停,不时与路边的蝴蝶野兔嬉戏。兮子采来路边的野花,编成两个花环与鸦漓戴在头上,鸦漓高兴地又跳又叫。脱离了辟雍馆规制的束缚,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像两只轻快的蝴蝶,在这广袤无人的原野之上翩跹飞舞。 两个人玩玩闹闹,小半日光景后便到了昊阳山下。昊阳山的北面是一片悬崖峭壁,好在南坡甚缓,二人顺着南坡缓缓上山,午时初刻时分便在快到山顶处的峭壁上发现了一片红彤彤的朱果。两个人找了一处离朱果丛最近视野好的地方,便悄悄蹲伏起来,静静等待神鸟离朱的到来。这时山上的阳光已经有些毒辣,鸦漓肩上的“源”纹微微亮起,一片薄薄的水雾笼罩在两人周围,既抵挡了阳光的照射,又隐去了两人身上人类的气息。 待到午时三刻,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面,果然便有一只火红色的大鸟翩翩飞来,在那丛朱果上空盘旋往复,似乎是在查看周遭的环境。兮子和鸦漓见真的有神鸟飞来,高兴地对视一眼,屏住气息,不发出一点响声。那大鸟盘旋了几圈,便落在了峭壁间的石台上,来来回回左右踱步。这鸟踱步的时候,步履方正,神态威严,仿若一个王者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待它踱了一会儿步,这才靠近那丛朱果,开始啄食起来。 兮子凝神望去,只见那离朱鸟有雉鸡一般大小,头上有一个鲜红色的冠,颜色如血,全身羽毛呈赤红颜色,尾部有三根长长的尾羽,颜色火红艳丽,十分的好看。最神奇的,是这离朱鸟周身围绕着一圈赤红色的火焰,在日光下不太能看得出来,可是在峭壁的阴影里却显得格外分明。 离朱鸟啄食了一会儿朱果,似乎是吃饱了,满意地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鸣叫,接着便飞上半空,在峭壁间翩然起舞。离朱鸟在空中倏忽东西,飞舞盘旋,身态灵动而飘逸,舞姿柔美又雄壮,只见到一团火焰在峭壁之间舞动,其舞之美已不可用人世间的语言来形容。兮子和鸦漓见到这世间美景,兴奋又紧张,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不敢出声,怕惊扰神鸟之舞。 离朱在鸟空中飞舞了一会儿,又落到石台上单足旋舞,长长的尾羽在旋转中划出一道道火红色的残影,煞是好看。离朱鸟转着转着,似乎是被自己转晕了,渐渐越转越慢,最后身子摇晃,左右趔趄了一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离朱鸟躺在地上,身上的火焰也都熄灭不见了。兮子和鸦漓相互看看,眼里都是疑惑之意。兮子凑近鸦漓的耳边,悄悄地说:“这是怎么了?离朱鸟是吃饱喝足,跳舞跳累了,在睡午觉么?”鸦漓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二人正疑惑间,忽然间有一条绳索从崖顶垂下来,一个人影缒绳而下,落在了离朱鸟的身边。兮子看这人身形十分熟悉,待他转过脸来,兮子低呼一声,这人竟是仲祁。 鸦漓问道:“是仲祁啊,他怎么来了,他这是要干什么?” 兮子茫然道:“不知道啊……” 只见仲祁小心地靠近离朱鸟,用手在离朱鸟身前探了探,见火焰确实消失了,便小心地捧起离朱鸟,右手取出一根银针,便要往鸟冠上扎去。 见此情形,兮子再也忍耐不住,现身出声喝止道:“住手!仲祁你要干什么?” 仲祁正在全神贯注,听到身边忽然有人出声,被吓了一跳。他转头看到是兮子和鸦漓,有些惊讶,问道:“咦,怎么是你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鸦漓问道:“你先别问我们,先说说你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仲祁指指手里的离朱鸟,说:“我要取一些离朱鸟的血。” “胡闹!”兮子闻言怒道:“离朱乃是神鸟,不可以伤害它!” 仲祁道:“我只是取很少的一点,不会伤它性命的。” “那也不行!” 仲祁见兮子蛾眉倒蹙,凤眼圆睁,虽然看不到面具后的模样,但想必也是满脸怒容。他被兮子的气势震慑,一时有些懵懂。 鸦漓倒是十分好奇,问道:“你取它的血干什么?是要做什么用?” “这个……”仲祁有些局促地说:“一时我也和你说不清楚……” 鸦漓又问道:“这离朱鸟是被你弄晕倒的么?” 仲祁道:“它没有晕倒,它只是睡着了。” 鸦漓又起了好奇之心:“你是怎么办到的?” 仲祁道:“我把这片朱果,早上的时候用酒浸了两个时辰,离朱鸟吃果子吃得醉了,便睡倒过去。” 鸦漓惊讶道:“呦,两个时辰,那你来得可够早的呀。你费这么大功夫,到底是要干嘛?” 仲祁正待要说,忽然觉得手中的离朱鸟有些动静,似乎要醒来的样子,他赶忙说:“我时间有限,先不和你们说了。”说着又用银针向离朱鸟刺去。 兮子见仲祁还是要伤害离朱鸟,她和鸦漓隔着山涧一时又过不去,急切间拾起一块小石子向仲祁投去,叫道:“喂,你停手啊!” 岂料仲祁在下来之前已经在身上张开了护身禁制,那石子刚飞到仲祁身前,仲祁的身周泛起一阵蓝色的禁制光芒,将那石子弹开。这小石子又小又轻,被禁制弹回,不偏不倚正打在兮子额头上,兮子“啊”的一声,额头上已经被打出了一块红印。 仲祁见兮子投来的石子被自己身上禁制弹回,反而打伤了她自己,惊道:“啊呦,这个……这可真对不住……”他嘴上说话,手上却是不停,麻利地取了离朱鸟冠上的血,做完后从怀中取出一点伤药抹在鸟冠上,然后将离朱鸟轻轻地放回地上。 兮子捂住头上被打中的地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生气。可是兮子性子生起,硬挺着不让泪水流下,只是站在原地直直地瞪着仲祁。仲祁见状有些手足无措,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开开合合却说不出什么话来。鸦漓看看兮子,又看看仲祁,露出无奈的神情,也知趣地不说话。 仲祁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地上的离朱鸟翅膀动了动,仲祁一咬牙,转头攀上绳索,爬上崖顶去了。 仲祁一走,兮子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鸦漓轻轻地替兮子解下面具,帮她擦去泪水,心疼地问:“打疼了吧?”兮子摇摇头。鸦漓恨恨地说:“仲祁这小子,等我们回去再收拾他!” 鸦漓又要说话,忽然见到地上的离朱鸟扑棱了几下,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兮子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重又伏低身形。 只见那离朱鸟晃晃脑袋,似乎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睡倒了过去。离朱鸟收住双翅,又威严地来回踱了两圈步,见周围没有什么异状,便双翅一展,腾空而起,渐渐地飞远不见了。 “这回,总算是齐了……”仲祁坐在“丹林处”的树枝上,看着远处的斜阳,心下感到一丝安定。可是忽然,兮子含泪生气的样子在仲祁的脑中跳出来,让他心中又添了一丝烦闷。 仲祁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有人上山的声音,仲祁一看,原来是兮子爬上山来。仲祁像往常一样,在枝叶间隐住身形,等待兮子爬上自己那颗树去。可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爬树的动静。仲祁向树下一看,兮子正站在“丹林处”这棵树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藏身之处。 仲祁心中一惊,难道她发现我在这里了?仲祁吓得动都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又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兮子说话,仲祁有些耐不住了,正要跳下树去向兮子赔礼,却见兮子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唉,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呢……”仲祁望着夕阳,怔怔地出起神来。 第十二章 水镜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暑热被压制下来,有了一些丝微的凉意。上午的书课过后,雨势有渐大的趋势,于是下午的御课便延后了。仲祁看看窗外,发现这会儿雨竟然停了,外面依然阴云笼罩。屋里黑压压的,仲祁一个人也懒得掌灯。这阴暗的天气,让人平添一些伤怀之情。看着伯将和姬搏虎的幔帐和榻,直到现在也还是无人收拾。物是人非,让仲祁也不由得有些唏嘘,真有些“风雨凄凄,鸡鸣喈喈”的意味了。 仲祁出神了半晌,心里踌躇不定。 还是……应该去给她道个歉吧…… 仲祁又看看窗外,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榻侧的布包往身上一背,大步走出门去。 仲祁所居的下舍和女学生居住的中舍,中间隔了一片辟池,仲祁只能沿着外侧的廊道,绕老大一个圈子过去。这条路仲祁走了很多遍,去明堂宫上课要走,去馆外的校场训练要走,那次夜里去闯女学生的寝舍也要走,只是这次走来,心绪和之前的无数次都不一样。 刚走到东侧的御亭,这雨又下起来了,好在不是很大,只是如牛毛般的细雨。雨点落在衣服上,只留下一点小小的印记,便倏忽不见了。仲祁也懒得回去取蓑衣,就在这雨中慢悠悠地踱步。 一阵微风吹过,雨滴散成一片雾,在天地之间摇曳。雨丝在辟池水面上打出一圈圈涟漪,池壁上的螭首在欢快地吐水。明堂宫殿顶的琉璃瓦,被雨水冲刷了一夜,此刻熠熠生辉。背后的璧山仿佛被雨水穿上了一层纱衣,在雨雾中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此刻天地清明。偌大的辟雍馆分外安静,辟池外的广场、前院、中院、两侧的廊道,都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仲祁一个人在沙沙的细雨声中慢慢前行。 即使走得再慢,也还是到了。或许是临近秋假人们都慵懒了,也或许是因为要避雨,平日里在女学生寝舍门口值守的卫士此时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看着眼前的丁字号门牌,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在夜里翻窗而入。想到那晚的月光,仲祁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仲祁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敲了敲房门。 房门打开,开门的是鸦漓,她看到敲门的是仲祁,不由一愣,问道:“咦,怎么是你呀?” 仲祁行了一礼,道:“请问兮子在吗?我是特地来道歉的。” 鸦漓摇摇头:“兮子不在,她们国家今年有二十年一次的大祭,她为了准备,已经告假提前回去了。” 听闻兮子不在,仲祁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却又感到一些失落。他又行一礼,对鸦漓说:“兮子不在的话,可否请你帮我给她转达几句话?” 鸦漓忽然想到沁国和陶国是邻水而居,奇道:“对了,你们国家不是也和兮子她们一起大祭吗?你怎么没有回去?你有话可以自己对她说啊。” 仲祁轻轻摇摇头,说:“恐怕也再见不着……” 仲祁在雨雾中穿行了许久,头发和衣服上都是散落的雨滴,他这一摇头,头发上的水珠四处飞溅,看得鸦漓不由得想笑,忙道:“那你有话进屋里来说吧,外面还下着雨呐。” 仲祁赶紧摇手道:“不了不了,于礼不合。” 鸦漓哈哈一笑:“什么礼不礼的,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你看你都被淋成什么样了。”也不待仲祁答话,一把抓住仲祁的胳膊扯进了门。 仲祁还待再说,人已经被扯进了屋里。仲祁赶紧脱掉鞋子,小心地摆在门外的台阶上。鸦漓笑着看仲祁摆放完鞋子,将房门掩上,转身向屋里走去,道:“进来坐吧。” 鸦漓赤着脚,穿了一身妖族居家的服饰,在周人看来,就是几根布条在身上胡乱缠着。鸦漓这一转身,露出好大一片白花花的后背,晃得仲祁头晕目眩。仲祁连忙转过头去,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装作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这是仲祁第二次进入这间寝室,上一次是在夜间,来去匆匆,黑暗中也看不清楚什么,今天倒是可以得见了。只见这间屋子与自己的寝室差不多大小,颜色却比自己那里丰富了许多,屋内各处挂满五颜六色的装饰,还插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屋内不知焚了什么香,一股香气似有若无,钻入鼻子让人觉得莫名的舒服。 鸦漓在榻上随意的一靠,见仲祁还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便装出正经的语气道:“仲祁公子,请你过来坐罢。” 仲祁道:“如此,失礼了。”走到席上,正襟危坐。 “失礼失礼……”鸦漓又笑起来:“你们周人整天礼啊礼的,我来这里学了一年多了,也还是学不会你们的礼。” 仲祁正色道:“人,不可无礼。” 鸦漓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仲祁道:“我听说,你是兮子未来的丈夫,是不是这样?” 仲祁没料到鸦漓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有些发懵,只好说:“是……是啊……” “真是这样啊。之前只听说周人大多早婚,原来连婚事都可以早早定了,真是有趣。”鸦漓想了一想,又道:“不过,也好无趣!” 仲祁道:“这个,按礼制……” “可是,都没有见过的两个人,在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这样被人决定了以后和谁一起过一辈子……”鸦漓自语道:“想想也蛮可怕的哦。” “也不是……很可怕吧……” “兮子你俩之前见过没有?” “见过一次……” “兮子的脸是从来不给男人看的,那你看过没有?” “看过……”仲祁想到幼年的那次邂逅,心里没来由打了个寒颤:“……没看过。” 鸦漓莫名兴奋起来:“那你想不想看?” “这……” “我有办法让你看!”鸦漓道:“我和兮子约好了,秋假的时候每隔几日要习练我族的水镜之术,今天正好就是要习练的日子。” 仲祁听得一头雾水:“水镜之术……那是什么?” “哎呀,这是我们妖族特有的水术,可以让人远隔千里也能见面说话——这个法术可不是什么人都会的,我妈妈怕想念我才教给了我,我又教给了兮子,这样我们放了秋假不在一起也可以说话。”鸦漓道:“一会儿我和兮子用水镜之术说话,你躲在旁边,兮子看不到你,你就可以偷偷看到她啦!” 仲祁忙道:“这可不行,于礼不合……” “不合不合,你这礼什么时候合过?”鸦漓打断仲祁:“口不对心,我就不相信你不想看!你要是真不愿意看,那就在旁边闭上眼睛好啦,又没人逼你!” 鸦漓做事真是利索爽快,起身正坐到仲祁身旁,闭上眼睛低头默念咒语,接着双手作势,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圆形。只见鸦漓双手划过,空气被划出了一个纹路,形成了一个圆形的边界,鸦漓肩头的一个‘源’纹亮起蓝色的光芒,那圆形里面出现了水一样的波纹,反射着柔和的光,真的和一面镜子相似。 “这……” 仲祁还待再说,鸦漓转头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鸦漓娇嗔的神情中还带着一股威严,仲祁后面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去了。 鸦漓转过头去,聚精会神地在那片镜面上抚摸,嘴里喃喃自语。过不多时,只见那片镜面慢慢变得透明,里面渐渐的显现出一个人影来。仲祁凝神看去,赫然竟是兮子! “呀呀!真的成功啦!!”鸦漓高兴地大叫,冲着镜面挥手喊道:“兮子兮子,你能看见我吗?” 这是仲祁第一次看到兮子本来的面容。镜子里的女孩有一张清秀俏丽的脸庞,明亮而灵动的眼睛,小巧而挺翘的鼻子,偶尔会闭上一只眼睛皱起鼻子做一个俏皮可爱的小鬼脸,然后自己呵呵呵的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和无数次梦魇中的那张脸不一样,这才是兮子真正的样子。 仲祁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心头忽然一紧,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使劲往下坠。 真好……仲祁心里这样想。忽然眼睛里有一股雾气弥漫开来。 鸦漓的水镜术并不能支持很久,两个人说了十几句话,法术就结束了。鸦漓看着呆在一边的仲祁,故作惊讶的说:“呀,仲祁公子还是看了呀,不是说于礼不合的么?”说着掩嘴而笑。 仲祁诚恳的向鸦漓行了一礼道:“多谢你了。” “怎么样,她长得好看吧?” “嗯。很好看呐。” “哈哈!”鸦漓高兴起来:“知道你自己多有福气了吧!那你要怎么感谢我?” 仲祁一怔,伸手摸遍了全身,只有一个鱼纹玉璜还算比较贵重,这是出自谒戾山的玉,是自己当年到辟雍馆就学离家时,母亲亲手给佩戴上的。当下解下玉璜,双手呈上,以作谢礼。 “你这是……要赠玉给我?”鸦漓看着仲祁手里的玉璜,想起昨天的礼课刚刚教过周人的民俗,年轻男女之间赠玉大多是表达爱意互许终身的意思,不自觉的心重重跳了两下,饶是洒脱如鸦漓,也不禁脸上发起热来。 仲祁看到鸦漓羞赧的神情,这才会意过来,连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布包,赶忙解下来递给鸦漓:“喏,这个本来就是带给你们的,这下就当谢礼给你吧。” 鸦漓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的一包朱果,不由得喜出望外:“朱果!这是你摘的啊?”说着拿出一个一口咬下,满嘴的甜香,不由叫道:“好吃!” 鸦漓递给仲祁一个朱果,道:“你也吃啊。”忽然又想起仲祁的来意,于是边吃边问道:“你说要我帮你给兮子传话,你要留什么话啊?” 仲祁郑重地说:“请你帮我和兮子说,她可以不必再为婚约的事情烦恼了,我已经找到了解除婚约的办法,我会在大祭之前完成这件事的。” “啊?”鸦漓瞪大了眼睛:“你要和兮子解除婚约啊?为什么,是你不喜欢她吗?” “不……也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难道是因为……于礼不合?” “不,这个和礼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为了她好……” “你为了她好……所以要解除婚约……可是如果是为了她好,也是应该她来解除啊……”鸦漓一脸疑惑:“你们周人,做事情真的好奇怪哦!” “唉唉,这个……我和你说不清楚……” 仲祁看鸦漓大有要刨根问底的架势,赶忙行了一礼告辞,穿上鞋子匆匆的逃走了。 第十三章 祭舞 连绵几日的秋雨停了,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明亮温暖的阳光让兮子的心情格外的好。更让兮子高兴的是,因为家里的大祭,离家四年的姐姐也从昆仑山的泮宫回到了家里,又可以抱着姐姐撒娇了。 桔苏给兮子梳着头,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自己离开家的时候,妹妹在自己记忆里的印象还是梳着双丫的孩童,现如今已经要梳起祭祀的高髻了。 “这件衣服,会不会太大了?”兮子试穿好祭祀用的礼服,在桔苏面前转来转去。 看着眼前纤细的妹妹穿上这样宽大的祭服,桔苏有些想笑,想到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心里又泛起了一丝酸楚,要不是…… “姐姐,这两个玉玦,配这个衣服好看吗?”兮子的声音打断了桔苏的思绪,她正拿着两块玉玦比在双耳旁边:“这是妈妈送我的,她说这是她出嫁时戴过的。” “好看,当然好看啦。”桔苏按住妹妹的肩膀:“来,你先转过身去。” 兮子被姐姐扳住肩膀转了个身,然后看到一条珠链出现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哇,这是什么?”兮子高兴地转过身看着姐姐。 “这是产自昆仑山的白、蓝、朱、墨四种玉石,我挑每种打磨成了七颗玉珠,把它们串在一起,就是给你跳大祭之舞时用的啊。” 兮子摸着脖子上的珠链,白色、蓝色、红色和黑色的玉珠色泽温润,触手滑腻,想必是姐姐费了很大心思制作成的。 “太爱你了!”兮子一把抱住桔苏,把头杵在桔苏怀里撒娇。 忽然一股奇异的触感从脸上传来,弹乎乎,软绵绵……兮子诧异地把头拉出来,看到了姐姐那比自己高出一截的胸脯。兮子后退两步,对着姐姐正面看看,侧面看看,“唉”的一声叹了一口气。 桔苏看着妹妹奇怪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那个……”兮子比划着自己低头说道:“鸦漓说我……这里太小了,穿上衣服不好看……没有人喜欢这样的……” “哈哈哈!”桔苏大笑起来,摸着兮子的头说:“你才十四岁啊,可还有得长呢!” “我马上就要十五岁了!”兮子抗议道。 “哎呦,对对对。”桔苏搂住妹妹:“我们家兮子明年三月就要及笄啦,到时候就可以嫁人了呦!” 桔苏促狭地看着兮子:“仲祁那个傻小子,恐怕都等得着急了吧?” “我叫你编排我!”兮子捏起两个小拳头向桔苏打去,姐妹俩笑闹成了一团。 “好了好了。”桔苏捉住兮子的手:“你在辟雍馆已经学习了两年了吧,是不是能经常见到仲祁?现在应该不怕他了吧?” “谁怕过他!”兮子嘟囔:“那个家伙,成天装得一本正经的……”兮子抬头想了想,总结道:“他就是个假正经。” “假正经是什么啊?”桔苏被逗得笑起来。 “不说他了。”兮子怕姐姐揪住这个话题不放,连忙转移话题:“姐姐你在泮宫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我记得你说过要讲泮宫里有趣的故事给我听的。” “泮宫啊?唉……无聊得很,哪里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桔苏道:“每天都是读书、悟道、干活、习练法术……” 听到法术,兮子来了兴趣:“泮宫都教些什么法术啊?” “无非就是些弄火啊、操水啊、引雷啊什么的……每个人的天赋不同,会按照天赋来教授不同的法术。””桔苏道:“你们辟雍馆呢?除了六艺,会学习法术吗?” “辟雍馆教授的法术主要都是符文,我们学习了火龙炮弹的符文、防御禁制的符文、还有焰火的符文……”兮子想了想,说:“术课不在六艺中,不是必修的课程,不过我还是选了。教授符文的是一位年轻的巫族老师,听说也是在泮宫修行过的……名字叫做巫继,姐姐你认识她吗?” 桔苏怔了一下,道:“是他啊……不是太熟。” “老师教我们说,要尊重文字中蕴含的力量。巫族和我们人族都是通过文字来沟通天地间的力量,来生成各式各样的法术。”兮子继续说:“和我同寝的同学——鸦漓,是一个妖族人,她告诉我说,她们妖族使用法术,是不用文字的,她们通过自己身上的‘源’纹,就可以操控释放五行之力。对了,她还教了我一个法术,可以让我们隔着很远也能见面说话,很好玩哒。” “姐姐你看。”兮子取出了一方手巾呈到桔苏面前。只见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奇怪的符文。 桔苏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鸦漓按照她自己身上‘源’纹制作的符文,她说可以把她身上‘源’纹的力量储存在这个符文里,大概可以用四、五次吧——这样我身上即使没有‘源’纹也可以使用她们妖族的法术啦!” 桔苏听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从来没听说过可以把妖族的‘源’纹制作成符文来使用的,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爱胡闹。” “不是胡闹。”兮子见姐姐不信:“我试给你看。” 兮子拉着桔苏来到屋里的铜镜前,将画着符文的方巾在铜镜上一贴,接着念起鸦漓教给自己的咒语。只见镜子上的符文泛起了蓝色的光芒,逐渐隐入到镜面中去,接着镜面上荡漾出一圈涟漪,似乎变成了一片水面。兮子将手放在镜面上凝神默念,镜面上竟然真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桔苏看着兮子施术,表情凝重,喃喃道:“这是个很高深的法术……你的这个同学,可不是个普通人啊……” 兮子没听清桔苏说的话,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此时镜子里传来了鸦漓的喊声:“呀呀!你也成功啦!兮子兮子,我看到你啦!” 兮子高兴地冲镜子里的鸦漓挥手:“鸦漓你已经回到家里了吗?” “已经到家啦。”鸦漓说:“通过我族的‘鰆门’,赶路是很快哒。” 兮子把桔苏拉过来:“鸦漓,这是我姐姐,桔苏。” 桔苏微笑道:“鸦漓你好,总是听兮子提起你。” 鸦漓在镜子里大叫起来:“呀,桔苏姐姐你好漂亮呀!” “鸦漓你看!”兮子双手托起脖子上的珠链:“这是姐姐送我的,让我跳祭舞时用的,好看吧?” “真好看。”鸦漓羡慕地说:“我姐姐就从来没有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给我……”鸦漓嘟起嘴巴,“她还老是欺负我……” 得到了朋友的夸赞,兮子得意地摇头晃脑。 “对了!”鸦漓忽然想起来:“前几天,你那个未来的夫婿——仲祁,他来我们寝舍找过你。” “找我?”兮子奇道:“他找我做什么?” “说是来和你道歉的,他带了一包朱果做赔礼——这东西都长在悬崖峭壁上,可是不太好采摘——不过味道是真的好。可惜你不在,只好都便宜了我喽。” “道什么歉呐……”兮子摸了摸脑门上被石子砸到的地方,似乎这时还在隐隐作痛:“假惺惺的……” 鸦漓笑了:“什么假惺惺,我看他是傻呆呆。我不过就同他开了个玩笑,他就当真了,要把随身佩戴的玉璜送给我呢……还有,他临走的时候,留了几句话要我转给你。” “假正经……”兮子扁扁嘴:“他能留什么话给我?” 鸦漓想了想,道:“他说什么……让你不用再烦恼了,他找到了解除你们婚约的办法,会在大祭之前完成之类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旁边的桔苏忽然大声道。 鸦漓和兮子都被吓了一跳,鸦漓认真的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仲祁的话,肯定的说:“没错,就是这些了。” 镜子上蓝色的光芒闪了几闪,开始黯淡下来,鸦漓在镜子里大声说:“这次的法术力量用完了,兮子我七日后再找你……” 镜子上的光芒彻底消失了,镜面恢复成了铜镜的样子,贴在上面的符文方巾轻轻飘落下来。 兮子拾起方巾,去看姐姐,见到桔苏的脸色难看得可怕。 “姐姐,你怎么了?”兮子小心地问。 “巫继这家伙……”桔苏恨恨地说。 沁水之上微风习习,一叶扁舟轻轻靠在了岸边。桔苏和兮子跳下船来,脚下已经踏上了陶国的土地。 两人走得匆忙,兮子连身上的祭服都来不及换下,急切间只拿上了平日佩戴的面具,就被桔苏拉着跑了出来。一路上桔苏的脸色都很难看,一言不发,兮子也知趣的没有发问。现下已经到了这里,兮子终于忍不住问姐姐:“这里已经是陶国了,我们这是要做什么去?”兮子看看身上的祭服:“明天就是大祭之日,我不该这个时候来这里的。” 桔苏用力握住妹妹的手,说:“我们去确认一些事情,这个事情很重要,对你来说……甚至可能要比祭祀更重要。相信我吧,好吗?” 兮子看姐姐言辞恳切,也只好点了点头。 姐妹二人来到陶国国君的宅院前,只见院门开着,院子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在晾晒浣洗好的衣物,桔苏轻轻敲响了院门。 荇菜听到敲门声,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前,看到敲门的是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子,自己却不认得,料想不是本国人,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桔苏问:“这里是国君的府邸吧?你是荇菜?” “是。”荇菜认出了兮子身上的祭服和面具:“你是兮子姐姐?” 桔苏道:“是啊。她是沁国的兮子,我是桔苏。” 荇菜一惊:“桔苏姐姐你回来啦?”接着有些不好意思,“我没见过你不戴面具的样子,一时没认出来……” 桔苏顾不上寒暄,问道:“仲祁在吗?” 荇菜道:“二哥他不在,早早的就出去了。他这几天都是很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这个,我不知道……”荇菜想了想:“叔来可能知道。” 荇菜向院子里大声呼唤起叔来的名字,头上梳着两个髻角的叔来从院子后面蹦蹦跳跳的跑出来,见到门口有外人在,便收住身形,规规矩矩走到姐姐身边,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桔苏和兮子。 荇菜向叔来说:“这两位是沁国的桔苏姐姐和兮子姐姐,她们有话问你。” 叔来恭恭敬敬地向二人行礼,道:“桔苏姐姐好。兮子姐姐好。” 兮子看着叔来,心道这又是一个小号的仲祁,不过倒是比他哥哥看着可爱多了。 桔苏摸摸叔来的头,问道:“你知道你二哥去哪里了吗?” 叔来说:“二哥他去了丹林里面,这几天他都往那里跑。” 桔苏问:“你知道他去丹林里面做什么吗?” “不知道。”叔来摇摇头:“二哥每次都进到‘门’里面去,他可以进去,我不行的。” 桔苏脸色严峻起来,问荇菜:“国君和夫人此时在什么地方?” 荇菜道:“明天要大祭,爹娘他们带着族人去准备祭祀的事情了。这会儿可能在山里,也可能在沁水上……” 桔苏又问:“仲祁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荇菜见沁国的祭祀在祭日前一天找上门来,情知必然不是等闲之事,认真的想了想,却也没想到什么端倪,于是问叔来:“叔来你好好想想,二哥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叔来看到姐姐认真的神情,点点头说:“二哥前天晚上,藏了东西在‘社’的房梁上,我偷偷看过,是一个木盒子。” 桔苏急道:“那个木盒子,可以给我看看吗?” 叔来看向姐姐,荇菜对他点点头,于是叔来跳起来喊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拿!”撒腿跑了出去。 荇菜看向桔苏,担心地问:“桔苏姐姐,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桔苏叹了一口气,说:“你家二哥啊,恐怕是在做一件傻事”。她看着荇菜忧虑的神情,又拍拍她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现在应该还不晚。” 过不多时,叔来抱着个木盒,一溜小跑着回来,将木盒交到了桔苏手上。 桔苏打开木盒,看到了木盒里的两卷竹简,桔苏急切地展开没有标题的那卷,只看了几眼,喃喃道:“果然……” 兮子从旁边看过去,只看到竹简里的只言片语,似乎是一个人的手记。待要再看,却发现桔苏拿着竹简的手竟然在发抖。正待要问,桔苏啪的一下合上了竹简,卷起来放到木盒里,对荇菜说:“你快去找你的父亲,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仲祁跑到丹林里去了,他会知道是什么事的。” 荇菜接过木盒,惶然点头。 桔苏拉着兮子要走,忽然又转过身来,问:“你家的夔鼓在哪里?” 荇菜道:“夔鼓一直供奉在‘社’里。” 桔苏道:“拿来给我。” 荇菜为难地说道:“这个恐怕不行。夔鼓是我们族中的圣物,也是我国的镇国之物,是不可以交给外人的。” 桔苏把兮子推上前来:“我的妹妹兮子,她不是外人。她是你们家族的长媳,是未来的陶国夫人!” 荇菜眼睛一亮,拉住兮子说:“对啊,你是二嫂,你不是外人。那我这就去拿。” 兮子摸着腰间系着的夔鼓,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谒戾山脚下,想到这一路自己都一头雾水,只是不明就里地跟着姐姐跑来跑去,忽然十分烦恼,再也忍耐不住,拉住桔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要去干什么?姐姐你要告诉我啊!” 桔苏这才想到,自己的妹妹这个当事人还一无所知,她长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赶路紊乱的气息,按住住兮子的肩膀,盯着妹妹的眼睛认真地问:“兮子,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仲祁在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样的?” “什么怎么样……”姐姐这个时候还在问这种问题,兮子本来想抱怨几句,可是看到姐姐认真的神情,不像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只好说:“就是个……认识的人罢。” “有些事情,该告诉你了。”桔苏道:“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我和仲祁是同年出生,和他有婚约却不是我,而是比他晚两年出生的你吗?” “是啊……”兮子不明白姐姐为什么提起这个。 “你有没有听到,刚才荇菜叫你什么?” 兮子脸上一红:“这丫头,净瞎叫……”看到姐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脑子里忽然捕捉到一丝头绪,“她好像是叫我……‘二嫂’……” “那是因为,”桔苏道:“——与我订立婚约的,是有陶氏的长子,他们的大哥——伯旸。” “啊?”兮子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一时有些乱:“这个……为什么之前没有听爹娘你们说过?” “伯旸比仲祁大三岁,他很早就进入泮宫学习了——比我还早,那时你还小。”桔苏道:“后来我也去到了泮宫,也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桔苏歪头看着妹妹:“相信我,你之前和现在经历过的那些烦恼啊,我都经历过。直到……” 桔苏疲惫地闭上眼睛,终于要提到自己一直不想去碰触的回忆:“直到有一天,他来找我,对我说我不用再烦恼了,他找到了可以解除婚约的办法。” “那个时候的我太年轻了,还意识不到他说的是怎样的一件事——和你现在一样。”桔苏继续说:“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可能,在那时候的他看来,其实就是在支持他去做那件事吧。” 兮子知道此时姐姐说的“他”指的是伯旸,小心地问道:“他做了什么事啊?”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沁源氏和他们有陶氏,要每二十年做一次大祭?” 见姐姐又转换了话题,兮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对哦,你还不知道,这个本来是明天要由父亲传授给你的。”桔苏道:“虽然我也没有得到正式的传授,不过约略还是知道一些,那就由我来和你说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统管一切的正神,他的名字叫做‘东皇太一’,他掌管了这个世界很久很久。后来,出现了一位叫做‘昊阖’的神明,他觊觎东皇太一正神的权力,于是找到一个机会刺杀了正神,他用一把锋利的宝剑,先砍掉了正神的双手,然后汲取了正神的力量,成为了新的正神。” “东皇太一神被斩落的双手,化成了两只凶兽,一只叫做‘年’,一只叫做‘荧孛’。这两只凶兽在凡界带来了很多灾难,于是凡界的掌管者黄帝想要制服它们。” “黄帝先找来了有陶氏,命他取谒戾山上的金玉和着陶土一起制成了一个鼓身,这个鼓身坚韧无比,即使被天上的雷霆击中,也不会出现任何细小的裂纹。有陶氏又去东海的流波山杀死了一只夔牛,将它的皮献给了黄帝,黄帝用夔牛的皮制成战鼓,一震可达五百里,连震可达三千八百里。黄帝将制作战鼓剩余的夔牛皮交给有陶氏,和陶制的鼓身一起制成了夔鼓——喏,就是你身上背的这一个。” “黄帝又找到沁源氏——也就是我们的先祖。沁源氏精于变化,可以在一日间变化出二十八种不同的样貌——这就是我们一族‘易容’天赋的由来。” “有陶氏敲击夔鼓的声音可以震慑荧孛,沁源氏连续变幻的容貌可以迷惑荧孛。黄帝命他们二人边击鼓边一起跳舞,鼓声和舞蹈的力量就会封印这只凶兽。荧孛不甘心被封印,会一直积蓄力量想要突破封印,有陶氏和沁源氏的后人就每隔二十年举行祭典,祭典上会跳起祭祀之舞,将荧孛重新封印,千百年来,流传至今。” 兮子是第一次听到两个氏族起源的故事,虽然之前也在族里听过一些只言片语,不过都是些不成体系的传说,远没有姐姐说的这么精彩。原来自己从小就练习的“易容”和祭舞,是用来封印这只怪兽的啊。想到还有另一只怪兽,于是问道:“那‘年’呢?” “黄帝发现年兽很惧怕红色,和竹子在火里燃烧爆裂的声音,于是命人用红绸和爆竹驱赶它,年兽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这样的驱逐,就只能蛰伏起来。我们昆仑山的泮宫里出了一位百年一遇的天才,阴阳五行之力无所不精,后世的人尊称他为‘紫薇星君’。他做法引来天火焚烧年兽,这个凶兽就这样被消灭了。” “后来,有陶氏和沁源氏,随着黄帝一起飞升仙界。他们的后人虽然继承了祖先的力量,却没有祖先那么强大。荧孛反击的力量会消耗掉祭祀之人的精气,祭祀的人往往跳完祭舞就会受到强烈的反噬,严重的甚至可能丢掉性命。直到后来发现,当两个氏族的男女结为夫妇,两个氏族的血脉产生羁绊,精神相通、阴阳相济,就能抵御住荧孛反噬力量的侵害。于是两个氏族世代通婚,由夫妇二人担任祭祀,就这样一直传到我们这里。” “两个氏族的婚姻之约,一旦约定,双方的血脉和命运即产生联结,是为‘血誓’。而能打破这种血誓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桔苏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有一方的生命消失,也就是——死掉。” 兮子“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她隐隐的猜到了姐姐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一股不安和惶恐在心里悄悄升起。 桔苏无奈地笑笑,继续说:“伯旸在泮宫里不知遇到了什么机缘,让他得到了紫薇星君遗留下的法术——就是那个消灭了年兽的法术。” “伯旸啊,他可真是个聪明的人!”桔苏仰起头:“他说的这个解除婚约的办法,简直是可以十足十成功的——他用这个法术去对付荧孛,如果他消灭了荧孛,凶兽即除,两个氏族二十年一次的祭典就可以停止,两族夫妇共为祭祀就不再必要,这个婚约自然就可以消解;如果他消灭不了荧孛,他为荧孛所杀,人死命陨,婚约自除!” “那,伯旸他……他怎么样了?”兮子颤声问姐姐。 桔苏向兮子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没有发现吗,我已经不再佩戴面具了。”两行泪水从桔苏眼角滑落,“我失去了沁源氏祭祀的资格,也失去了我未来的丈夫。” 兮子双手捂嘴,后退了几步。 “仲祁、仲祁他……” “仲祁藏起来的那两卷竹简,一卷就是紫微星君消灭年兽的法术——紫微赤炎阵;另一卷,是伯旸当年的笔记。……不用我来说,你应该猜到仲祁想要干什么了吧?”桔苏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兄弟俩,还真是像啊!” “所以刚才我问你,仲祁在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样的。如果说,你真的讨厌这个婚约,讨厌这个人,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那么我们这就回家去,好好的准备明日的祭典。希望他就只是在瞎胡闹,闹不出什么结果来,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明天我们还是照常祭祀、庆祝。”桔苏顿了一顿,道:“如果说……” 桔苏还未说完,兮子忽然拔脚就走,走了几步发现桔苏没有跟上,转过头来顿足道:“走啊!”桔苏欣慰地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走了一阵,兮子只感觉自己心乱如麻,惶惑间,脚步也变得急切起来。 二人行至丹林中央,看到了一座高大的山门矗立,山门后是一条青石台阶铺成的参道,一直延伸到红叶的深处。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举行大祭的封石,如果不出所料,仲祁应该是在那里。过了山门,就是禁地。只有祭祀才可以进入。”桔苏对兮子说:“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可能是走得太急,兮子的心还是噗通噗通跳得厉害,她几乎是央求地问:“姐姐,我该做什么?” 桔苏握住兮子的手,帮她平复心绪:“你会知道要做什么的。记住,你是天子的祭祀,你是沁源氏的巫女!不管做什么,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不要让将来的自己悔恨。”桔苏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低声说:“不要……像我一样……” 兮子踏上石阶,脚下传来坚硬的触感,这样的感觉好像是给了她坚强的勇气,她的步伐渐渐坚定起来,随之而来的,一股怒气从心底里涌上来,把之前的惶惑冲得七零八落。兮子捏起拳头,恨恨地想:“这个混蛋,他以为他是谁啊!” 参道蜿蜒辗转,兮子走了约莫两三里,转过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参道尽头是一个方圆十几丈的平台,平台用和石阶一样的青石铺成。平台的正中,突兀地立着一块高达六七丈的岩石,想必那就是封石了。高大的封石下面,一个渺小的身影蹲在那里正摆弄着什么。 “终于让我找到了!”兮子快步走过去,站到仲祁的身后,仲祁在地上忙着写写画画,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兮子见仲祁不理不睬,不由得怒气更盛,冲着他大声喊道:“喂!” 仲祁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影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皮制的面具后面,好像跳动着两团火焰。是她!仲祁赶紧站起身,见眼前人正是兮子,不由嘴角漾上一丝微笑,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兮子大声喝问道:“我还要问你来干什么呢!” 仲祁被喝得一怔,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脸上换上了一幅平静的表情,严肃的说:“我在布阵。” “布阵!我当然知道你是在布阵。紫微赤炎阵是吗?紫微星君用来消灭年兽的法阵,你想用它来消灭荧孛!”兮子冷笑道:“看不出平时不张扬的仲祁祭祀,还想要做大英雄呢!” 仲祁平静地说:“不,我不是要做英雄,我只是……想了结一些事情。” 看着眼前的仲祁一副欠揍的样子,兮子真恨不得打他一顿:“你一个人能做什么?那可是神明断手化成的凶兽,我们沁源氏和你们有陶氏的使命就是封住它,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消灭它!用紫微赤炎阵就可以吗?你知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知道,长兄为了这件事,付出了自己的性命。”仲祁顿了一顿,又说:“我看了长兄的笔记,他太心急了,没有等到祭日就提前发动法阵,他失败了。我和他不一样,我已经准备了一年的时间,我选在大祭之日发动法阵——我会成功的。” “你成功了又如何?这个阵是要生人血祭的,是要行阵之人献祭性命——是会死——是会死的啊!明明我们可以用更稳妥的方式把它封印二十年的,你为什么妄想着要消灭它呢?要用掉自己的性命,你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值得的。”仲祁看着兮子,认真的说:“这是千百年来束缚住我们两个氏族的诅咒,让我们一出生就背上了不得不承受的宿命。我要终结这个诅咒,让你、让我,让我们之后的族人可以不用再背负这个宿命,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去爱自己想爱的人。” “你这是什么混账想法!”兮子劈头喝道:“你现在做的事情不是自己想要做的吗?你现在爱的人不是你自己想爱的吗?” 仲祁被她这一问,呆了一呆,只能嗫嚅道:“我……我是……可是……可是你……” 兮子上前一步,盯着仲祁的眼睛说:“你又怎么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不是我自己想要做的……我现在爱的人不是我自己想爱的?” 仲祁慌乱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一个女人的眼睛,他看到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自己的责备,还有……关切?——这让他愈发慌张,他想转过头去避开视线,可面具后的眼睛似乎是有魔力,让周围的时间都变慢了,他的视线被牢牢吸住,转动不得。他这会儿只能定定的看着对面的眼睛,在这缓慢流动的时间里,他甚至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的眼睛,还挺好看呐……”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感受到了仲祁猥琐的想法,兮子眼睛里责备的意味渐渐褪去,被一种羞涩代替,她忽然低下头,小声说:“你,倒是说话呀……” 仲祁啊了一声,从对面眼神的压迫中解放了出来,却是更加的慌乱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他为了彻底解决掉荧孛准备了一年之久,却万万没有料到会遇到眼前这样的难题,面前只是一个纤细的女子,却让他想要落荒而逃。 忽然一阵风吹过,两人同时抬起头,身体里巫祭的血液让他们发觉到这风里的异样。两人环顾四周,一股让人不安的气息笼罩在了封石的周围。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被一股雾气笼罩,十几步开外,就已经全然看不分明。 一阵“嗵嗵”的声音从自己身体里传出,仲祁知道这是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不自觉地握住兮子的手,感受到了对方手上传来同样的律动。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转过头。 “来了。”仲祁说道。 兮子跟着看过去,只见雾中高大的封石影子旁边,有一个黑影渐渐清晰。 仲祁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渐渐粗重,握着兮子的手也更紧了。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越来越近的黑影,虽然这是自己一直准备的事情,可还是隐隐的希望这个黑影不要再继续接近。可是那黑影并不遂他的愿,随着眼前的雾气被撞开,出现了一双硕大的眼睛,跟着,是一个巨大的头颅。 凶兽,终于出现了。 即使早就做好了准备,仲祁还是被眼前的凶兽吓了一跳。这是怎样一头巨大的怪兽啊!雾气中体长看不清楚,光是从头到地面就高达三丈有余,诸怀在它面前简直就是一只温顺的小牛。 凶兽在雾气中现身,两只赤红的瞳孔盯着眼前的两个小人儿,猛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仲祁被凶兽的吼声一激,蓦然清醒过来。 “你快走!”仲祁急切地推着兮子:“这里交给我!” “一起走啊!这样的凶兽,你还真的想和它打啊,真的会死的!”兮子牢牢抓住仲祁不放。 还没等两人拉扯开,凶兽又是一声咆哮。 “算了,来不及了!”仲祁转过身面对凶兽,对兮子说:“你就躲在我身后,不要离开我三步之内。我要发动法阵了!” 仲祁从怀中抽出画好的符文,夹在食中二指之间,口中念到:“紫微之数,赤日之炎,金乌之血,以吾身引——启!”言罢咬破左手食指,把血在符文上一抹,将符文往地上一按。 只听嘭嘭几声,以封石为中心,立起一圈高大的竹竿。这些竹竿高达六丈有余,顶端几乎已经和封石平齐,俱是一般的长短粗细。 仲祁翻转手势,又喝一声:“覆!”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匹宽大的丝绸,绕着这圈竹竿,以竹竿为骨架,围成了一个宽大的帐幔。丝绸是鲜艳的红色,红得如火如血,比这丹林里的红叶还要红。林中的山风一吹,整个帐幔如同红色的海洋波涛起伏。连身在帐幔中的兮子都不由被眼前的红色惊得一滞,心中暗想:“仲祁这家伙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大的布置!这么多的丝绸啊——这得,这能做多少衣裳了!” 被围在阵中的凶兽似乎是对红色十分惧怕,环视四周显得惊慌不已。仲祁心中一喜,暗道法阵果然有效,又取出一张符文,喝一声“疾!”,手中符文无风自燃。仲祁将烧着的符文向地下一丢,符文落处,十几条火线以符文为中心向竹竿蹿去,仿佛火蛇般沿着竹竿盘延而上,在竹竿顶端燃烧起来。 围在周围的竹竿一共有一十八支,每支竹竿有一十八节。这火也奇怪,不是从竹竿的底部往上烧,而是在竹竿的顶上往下烧,每次只烧一节。让这火一烧,所有竹竿的第一节都爆了开来,十八支竹竿一起发出了巨大的“噼啪”声。火从第一节烧下去,一时间“噼啪”声大做,震得阵中人耳中嗡嗡直响。 再看阵中的凶兽,已然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捂在耳上簌簌发抖。 “成了!”仲祁心道:“那么就只差最后一步。” 仲祁解开头上发髻,披散头发,在周围的爆竹声中,大声念道:“凶兽荧孛,为天下祸。乞降天火,消弭时灾。紫微为数,金乌为引。以吾身献,以吾血祭……”说着高举左手,右手翻出一只匕首,便要往手腕上割去。 蓦地手腕一紧,持刀的手被牢牢攥住,仲祁转头一看,看到了面具后那双愤怒的眼睛。 “你个混蛋,你真想拿自己血祭啊?” “只差最后一步了,我要引下赤炎之火,焚灭凶兽!” “可是你会死啊!” “也不一定会死……”仲祁躲开兮子的眼神,“我查过典籍,紫微星君用这个阵焚灭年兽时,他并没有死。” “紫薇星君是泮宫百年一遇的天才,你才多少道行,能和他比吗?” “我可以的,你忘了——”仲祁重新盯住兮子的眼睛:“我是天子巫祭,我体内流着巫祭之血!” “我体内也流着巫祭之血!”兮子大声喝道,一把握住了刀刃:“那就让我和你一起献祭身上的血,看看这个法阵能不能要了我们的命!” 仲祁大惊,他没料到兮子竟然会和想和自己一道血祭,想要抽回匕首,又怕划伤了兮子的手,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两人正争执着,兮子眼角余光瞥过凶兽,惊出一身冷汗。只见那凶兽已然不是伏在地上发抖,而是下巴枕在两只前爪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硕大的眼睛里露出戏谑的神色,竟似是饶有兴致地在看两人这出活剧。 仲祁是转过头在看着兮子,看不到脑后的凶兽,却能看到兮子的眼神望向自己后面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仲祁急速转过头去,还没看清,只觉得眼前一股劲风,手中一股大力传来,再也把持不住,匕首脱手而出,打着旋飞到帐幔之外去了。 仲祁回过神来,眼前是一个比他匕首还大的爪钩。凶兽似乎是炫耀般的在他面前晃了晃自己粗大的爪子,四个爪刃在周围火光映射下发出寒光。 仲祁一动不敢动,死死盯住眼前锋利的爪刃,手中暗扣两张符咒,只待这凶兽发动攻击,便要张开禁制挡上一挡。 却见凶兽身子往低一伏,竟然在背后张开一对宽大的肉翅,接着一蹿而起,张开翅膀飞上天去。 凶兽在天上飞翔,双翅扑扇,生出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仲祁张开禁制,护住自己和兮子。禁制在狂风中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仲祁躲在禁制后面终于可以睁开眼睛看清周遭的局面。 只见那凶兽飞在天上,每扇一下翅膀便有一阵狂风发出,整个帐幔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竹子上燃着的金乌之火早已被吹熄,原本排列整齐的竹竿被吹得东倒西歪。烧了一半的红绸被狂风撕成了无数碎片,飞舞在空中仿若一只只红色的蝴蝶。仲祁待要再看,他张开的两道禁制已然抵受不住狂风的侵袭,闪过两道光芒之后便消散了。 仲祁不敢相信,他准备了一年,布置了十几天的紫微赤炎阵,就这么破了。 凶兽落下地来,收起双翅,绕着两人转了几圈,昂然而立,向下斜睨着两人,似乎是在嘲笑眼前渺小人类的不自量力。 “这,这不对啊……”仲祁喃喃道:“它怎么会不怕红色和爆竹呢?按照典籍记载……” “笨蛋!”兮子又急又气,“荧孛又不是年兽,谁告诉你用对付年兽的手段可以制住它的?而且……”兮子仰头看着面前的凶兽:“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从一开始,它就在戏耍我们啊!” “我失败了!”仲祁把兮子护在身后:“我来拖住它,你快逃!” 仲祁取出一张符咒,竟然不是寻常用的符文,而是巫人才会用的绿萝,以指做笔,在绿萝上飞快地画了一个符纹,掷向地面。那绿萝甫一沾地,便没入其中。 兮子只听脚下一阵隆隆作响,须臾之间无数巨大的树木根茎冲破地上的青石,将眼前的凶兽缚住。竟然是当初巫继用来制服诸怀的地缚之术! “你快走!”仲祁以手支地,用自己的精神力加强对法术的控制。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无数断裂的树木根茎漫天飞舞,凶兽抖了抖身子,甩掉身上的木屑残枝,仰起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露出了两只长长的獠牙。 “完了!”仲祁一屁股坐倒在地,颓然道:“这下逃不了了。” “还没完呐!”兮子解下身上缚着的夔鼓,扔到仲祁怀里:“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 看到怀里的夔鼓,仲祁眼睛一亮。对啊,我们是天子的巫祭,这里正是我们的祭所。 仲祁翻身而起,将夔鼓系在身上。兮子缓缓取下面具,拔出头上的玉笄,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二人相对而立,习练了十几年的祭舞,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场景,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紧迫的情境下开始了。 “咚~”仲祁敲响了第一个鼓点,二人向天与地大礼参拜。 “咚~”第二个鼓点响起,二人膜拜周遭的山川与神灵。 “咚~”第三个鼓点,二人向对方双双行礼。 “咚~”第四个鼓点,仲祁摆开了祭舞的起势,兮子手从脸上抹过,面容变成了另一张脸,棱角分明,目含威严——仲祁认得这是兮子的父亲沁伯的脸。整个祭舞,沁国巫祭会在陶国巫祭的鼓声中,每八个鼓点更换一张面容,当二十八副面容更换完毕,就是整个封祭之舞的终结,凶兽荧孛会被封石重新封印。 “咚~咚~咚~咚~”二人在鼓声中跳起了祭祀的舞蹈。过去的十几年,无数次枯燥的习练,就是为了此时的展现。仲祁初时还在担心,从来没有合练过的两人是否能步伐一致,可是仲祁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两个人就好像已经在一起习练过千百次般,每一次举手投足,无不配合得恰到好处。以往自己单独习练时,觉得别扭的部分,此时在对方的配合下,竟然变得十分自然。兮子的手伸过来,仲祁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手在哪里等待;仲祁的脚踏出去,兮子的腿就已经和他一起完成了一个飞旋。 两个人像一对飞舞的蝴蝶,围绕着彼此聚拢,成形,捻转,回绕,时而返回,暂歇,再联结。周围的丹林仿佛也被他们带动,随着鼓点一起起舞。 渐渐地,仲祁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景物,耳中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他甚至都感受不到自己。他眼中所见只有对面的舞伴,耳中所听只有鼓声的韵律,全身心的感受都只有在跳动的这支舞蹈。他的精气神已经全然融入了舞蹈当中,物我两忘。 两人时而盘桓旋转,时而耳鬓厮磨。仲祁的眼中,是兮子一张一张变幻的面孔。那些脸有他认识的——有沁伯,有沁国夫人,有桔苏,有鸦漓……也有他不认识的,在他面前一一闪过。 随着舞蹈渐渐进入尾声,兮子手在脸前一晃,化出了最后一张面孔,这张面孔有着一幅宽大的额头,一双不大的眼睛,不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有着想要努力装出少年老成样子里透出的青涩,有着看似彬彬有礼后面藏着的笨拙——这是仲祁的脸。 仲祁呆住了,看着对面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什么时候被兮子学了去,而且竟然还如此相像,不止眉目面容,就连表情神态都惟妙惟肖——兮子她……是认真的看过我的啊! “咚!”随着最后一声鼓点的落下,整个封祭之舞结束。二人收住身形,相对而立。兮子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容,清丽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晕,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 这是仲祁平生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兮子的脸,以往这张面孔都是出现在自己的梦魇中,以一个可怕的样子,伴随着自己之前的人生。现在这张脸近在眼前,明明这只是第二次见到,却像是自己一直期盼的,在那无数次梦魇中,在惊慌恐惧后面,隐隐含着的希望和美好。仲祁心中欢喜,又透着一股不安,他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此幻灭消散……他又有一些急切,他想牢牢抓住眼前的美好,用尽自己全部的气力守护,不让她溜走。 这是兮子平生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仲祁的脸,尽管之前已经无数次偷偷地观察,观察他的容貌,揣摩他的神情,留意他的举止。幼年的那次遭遇,他看着自己时那被吓坏了的面容,一直以来都沉甸甸的压在兮子的心头。她想摆脱,可挥之不去,她开始讨厌这个面容,讨厌这个人,更可怕的是,她发现她其实是在讨厌自己。可是随着之后对他的观察,这份厌恶莫名其妙的溜走了,被另一种矛盾的不安代替——想要看他,可是自己又讨厌想要看他,这真是不可理喻!随着舞蹈的终结,这种不安也消失了。兮子心中欢喜,她不讨厌他了,也不讨厌自己了,之前的歉疚、惶惑和愤怒统统都没有了,她只觉得心中欢喜。 二人四目相对,此时无言。 身边一声咆哮,二人转头看去,只见那凶兽安然无恙,缓步向二人走来。 “还是……不行吗?”仲祁又看向兮子,眼里充满歉意。 “那就……这样吧。——没什么遗憾的了。”兮子微笑说,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抱歉!我连累你了。”仲祁诚恳地说。 “抱歉……我吓着你了!”兮子皱皱鼻子,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仲祁一怔,随即释然,和兮子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凶兽已然走到近前,高大的影子将两人笼罩住。 “谢谢。”仲祁对兮子说。兮子认真的点点头。 二人闭上眼睛,额头轻触,四手相合。 仲祁只感觉到凶兽的大嘴凑近了,粗重的呼吸已经喷到了自己脸上,只待闭目就死。忽然一条又湿又热的东西爬过了自己的脸,似乎上面有细小的倒刺,剌得脸上隐隐发疼。仲祁茫然睁开眼睛,只见一条粗大的舌头也把兮子给舔了个满头满脸。 二人正不知所措,却听远处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灵奔!你这个上千岁的老家伙,欺负我们家两个小娃儿,有意思吗?” 眼前的凶兽咂了几下嘴,竟然口吐人言:“陶老鬼、沁老鬼,你们说话不亏心吗?我老人家在这里好好歇着,你们家两个小鬼上来就对我又打又杀,你们倒是问问他俩,我可曾动过他们一根手指头?”说着用粗大的爪子按了按仲祁和兮子的头:“不过,你们有陶氏和沁源氏的祭舞啊,可是好久没有跳得这么好看的喽!” “这么说,它是灵奔,不是荧孛?”仲祁转头看向封石另一边的异兽,它已经变成了只有狸猫大小,正卧在兮子怀里任由沁伯揉捏。 “谁告诉你它是荧孛?”陶伯把一叶菸叶扔进嘴里,边嚼边说:“上古之时,神界大战。昊阖刺东皇太一于玄土殿,杀而啖之,得混沌之力。所斩太一之臂化为二神,坠于凡界,得免。诸神惧昊阖之力,皆臣服,奉之为正神。——这是正史的记载。” “正史没有记载的是,东皇太一神断臂之血,受混沌之力所染,又渗入了正神陨灭之时的怨念,左臂之血化为凶兽,是为年兽;右臂之血化为凶星,是为荧孛。” “荧孛不是凶兽,是凶星啊?”仲祁睁大眼睛。 “那是自然。”陶伯道:“昊阖很喜欢年兽和荧孛,将它们做为自己的御兽。伏羲神封印昊阖后,连带着年兽和荧孛都一起封印住,直到共工氏怒触不周山,天地倾陷,它们挣脱封印,隐匿在凡界。后来黄帝与蚩尤争夺天下,生灵涂炭,年兽和荧孛趁机为祸人间。黄帝一时没有力量消灭它们,只能先将它们驱离。” “这块封石——”陶伯拍了拍身下坐着的巨石,接着说:“是当年女娲补天遗下的,借助它的力量,黄帝的祭祀——也就是我们的先祖,将凶星荧孛驱离凡界。荧孛受到驱逐,会积蓄力量,每隔二十年重临一次,届时就需要祭祀封石,将荧孛重新驱离。” “——这,也就是我们有陶氏和他们沁源氏祭祀职责的由来。” 仲祁看向兮子,她正和灵奔围着沁伯嘻嘻哈哈地扑嬉玩耍。 “那灵奔是……” “灵奔啊,它是当年黄帝的御兽,身形大小可随心意变化。为了驱逐荧孛,黄帝封它做了此封石的镇兽。” “原来是这样……”仲祁有些怅然地说:“这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啊?” “你还说!”陶伯抬手给了仲祁一个爆栗:“这些本来都是明日你正式接任祭祀之职时要原原本本传授于你的,谁想到你小子这么心急,得了卷破笔记就胡思乱想,要来以身血祭拯救苍生!——还把人家沁家的丫头也给拐带来了,你小子挺有本事啊你!” 仲祁捂住头,心下有些委屈,忽然想起凶星荧孛就要来了,忙说:“那我们还是要准备应对荧孛啊!” “你这才想起来啊?”陶伯白了仲祁一眼说:“不过用不着你们来对付了。” “当年黄帝只是忙于战事,才没有余力消灭凶兽和凶星,只是驱离它们。可是它们又不是消灭不了。年兽被紫微星君所灭,后来荧孛也被消灭了。” “那我们还每二十年一次大祭封石?” “荧孛虽然消灭了,可这封石还是神物,当然要祭。而且,千百年来,这都是我们两个氏族的职责,已经烙印进了我们的血脉,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成为了我们两个家族不可分离的传统。”陶伯正色道:“你记住,我们为黄帝祭,为周天子祭,为这天下之主祭——我们也为自己祭,为家族祭,为这天下苍生祭!” 仲祁正襟危坐,也正色道:“是。儿子记住了。” 另一边传来灵奔舒服的呼噜声,和兮子银铃般的笑声。仲祁偷眼瞧了一下那边,小声问:“父亲,既然已经不需要驱离凶星了,我们两个家族还有必要世代结为姻亲吗?” “说你傻你还不相信!”陶伯也看了一眼沁伯和兮子,压低声音说:“这和什么凶星什么大祭都没有关系,这是你爹娘给你的福荫——你看沁家那么标致的美人儿,要不是我们先替你说好了,就以你小子的德性,你能找到这么好看的媳妇吗?” 仲祁一时语塞,想起了和自己一样被定了姻亲的长兄:“可惜兄长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他若是还活着,这会儿已经娶了桔苏了吧……对了,父亲,兄长不是为了消灭荧孛而死的吗?” “伯旸啊……”提到故去的长子,陶伯也有些黯然:“你大哥和你一样,都是个自己主意很大的孩子!他是在昆仑山的泮宫学习时,身染肺疾去世的。” 父子二人有些神伤,相顾无语。忽然灵奔一蹿一跳地跑过来,一下跳入仲祁的怀里,呼噜着在仲祁身上蹭来蹭去。兮子追过来,兴奋地对仲祁说:“仲祁,早知道这里有灵奔这么好玩的家伙,我们应该早点来这里玩的!” 灵奔难得见到这么多人,高兴地在四人之间蹿来蹦去撒泼打滚,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此时已至黄昏,夕阳挂在丹林之上,发出暖洋洋的光线,将四人一兽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宽大的封石顶上。一阵风吹过,满山的红叶哗啦啦的翻飞,像被夕阳点燃了无数火焰跳跃在丹林上。山下的沁水被阳光一照,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沁水上传来了人群喧闹的声音,那是两国的人们在为即将到来的大祭忙碌地准备。 仲祁忽然省起,一个翻身跪伏于地,以头触地道:“沁伯大人,父亲大人,仲祁年少无知,行事荒诞乖张,徒累家中长者担心,还牵连了兮子妹妹——还请沁伯大人和父亲大人责罚!” “责罚?当然要责罚!”陶伯指着下面被地缚之术翻得乱七八糟的青石地面:“你知道铺好这些石头要费多少事吗?我看你整个秋假都不用干别的,就在这儿铺地吧!还有……”陶伯眼里闪过一丝寒芒,“你那个什么法阵——究竟烧了家里多少绸布?” 终章 结束了一天的劳动,仲祁腰酸背痛,钻进了被窝只想快快睡去。整个秋假,他都在重新铺设被搞乱的青石地面。封石那里毕竟是禁地,规矩就是规矩,桔苏、荇菜、叔来他们都不能进去,没人可以帮忙,仲祁只能自己一个人劳作。兮子每天都来一起干,可仲祁怎么会让兮子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下场劳动,况且只要兮子在旁边陪着,仲祁就觉得自己浑身充满力气了。好在灵奔很够义气,变大身形的灵奔摆弄起那些沉重的条石轻而易举,所以仲祁每天另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和兮子一起陪着灵奔玩耍。 眼见着地面就要铺好,秋假也快要结束,回到辟雍馆学习的日子又要来了……似乎和以前一样,不过还是有一些不一样。 窗外的秋虫鸣叫,圆月挂在天上,仲祁的鼻息渐渐粗重,他睡着了。 轩辕山以北二百里,有一座谒戾山,山上到处都是松树和柏树,还蕴藏有很多金属矿物和玉石。沁水从这座山发源,向南流入黄河。在这座山的东面有一片树林,叫做丹林。丹林水从这里发源,向南流入黄河。婴侯水也从这里发源,向北流入氾水。沁水左岸有一个国家,是陶国。沁水右岸有一个国家,是沁国。两个国家以沁水为界。 仲祁喜欢站在山顶俯瞰山下的沁水,喜欢在沁水上泛舟,也喜欢坐在丹林里高高的树枝上看太阳下山。 仲祁从树枝上一跃而起,跳到高大平整的封石顶上,封石的另一边,一个少女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仲祁走上前去,少女回过头,向他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这一瞬间,整个丹林都明亮了起来。 《辟雍的少年》终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