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龙山》 第一章:龙山 从青州县城往西47公里,有一个群山环绕的山寨——周家寨。 寨后左有青龙山,后有后龙山。老百姓祖祖辈辈都把这两座山称为龙山。 龙山周围有八个寨子,住着汉、彝、苗、布依、仡佬族等一百多户庄户人家,仡佬族有九十多户。 周家寨寨子左边有个土地庙。 寨后山垭有两棵四、五个大人牵手才能合抱一棵的香樟树,村里的人把这两棵香樟树称为“神树”。 逢年过节,居住在这里的村民要到土地庙,山王庙,神树脚烧香敬神,求菩萨保佑。 这里山青土肥,水秀田沃,人杰地灵。 龙山脚下的周家寨居住着周、江、王、潘、朱、赵六姓,除江姓汉族,潘姓布依族外都是仡佬族。 五户周姓仡佬族,曾祖母曾在乾隆年间带着13岁的祖父周致臣从定县出发经定县和青州交界的布朗河索桥,几经选址,流落周家寨定居。 曾祖母常教育儿子周致臣: “儿哟,你父亲在定县老家,腊月二十七日这一天背盐巴卖,回家走到半路冻死在路边。第二年春天是蚂蚁搬土埋的坟,我们母子俩逃荒躲难好不容易到这里住下,你一定要勤快,不要偷懒,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每次周致臣总是说:“记住了,妈妈!” 周致臣十八岁结婚,育有四男一女。 大儿周启德、二儿周启清、三儿周启学,女儿排第四,取名周四妹,幺儿周启荣。 二儿周启清早逝,三个儿子和女儿在周致臣夫妇抚育下长大成人,一家人开荒种地,又讨大富人家土地耕种,日子慢慢好起来。 1916年,青年周启学同本族王氏结婚,周氏兄弟先后生育十一个孩子。 大儿周金全、二儿周金文、三儿周金友、四二周金国、五儿周金汉、六儿周金文、七儿周金贵,大女周大妹,二女周怀妹,三女周怀友,幺女周友芝。 按照周氏家规,周启学的孩子们称周启学的大哥周启德为大伯,称周启学的二哥为二伯,称自己的父亲为三叔,称周启学的幺弟为五叔,称周启学的妹妹为四爹。 王氏后家,住井盐上寨,父辈在上寨已生活一百多年,有地五斗。 王氏父亲王甲登,从小习武,打斗擒拿,样样精通,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 王甲登育五子三女,王氏排老二,二女和周启学结婚后,周启学夫妻俩起早睡黑,勤耕细作,勤俭持家,全家过着殷实的农家生活。 1943年,大儿周金全、三儿周金友,七儿周贵幺相继病逝。大孙子、大孙女得病无钱医死亡。原先死了大女儿,前后死了六人。 周启德病逝后,留有一子小九妹,由周启学夫妇抚养,大儿周金全去逝,有一子八科不满五岁。周金廷与原配夫人王氏生育一子不满二岁,大哥死后,收大嫂为妻,长期在外做生意没有理上路。 沉重的家庭负担使爱说爱笑的周启学变得沉默寡言。王氏的双眼哭红了。大儿周金全埋在腰长坡,腰长坡上上下下的土是周家开垦的。 王氏只要到这里做活见到大儿子的坟都要痛苦一场。哭自己的命为何这般苦,哭大儿快快转世投生一个好的人家。 一天,王氏到腰长坡铲灰,回家吃早饭,走到寨子后边的丫口上,听到两棵香樟树发出“沙沙”的响声。 王氏感觉心里发麻,扭头一看,一条六、七尺长,碗口大的大花蛇从树洞中爬出。 王氏“哎哟”一声,两脚发麻,肩上的锄头落下,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醒来时,不知花蛇爬向何处。 她把锄头拣起扣在肩上,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吃过早饭,从酒缸中打上两斤仡佬族的“爬坡酒”,提起到三里路远的地方请朱老先生翻书测字。 朱老先生说:“这是你大儿子变成的大花蛇,告诉你,他不是你的儿子,你不要再哭了,眼睛哭瞎了,不见亮。身体哭坏了,没有人做来吃。你还要哭,蛇还会来吓你。” 从此,王氏强忍心中之痛,在这方做活,不再流泪。 1945年3月23(农历二月初十),晨鸡报晓,周家夫妇就起了床。 周启学去添牛、马草料,王氏拨火,从碗柜脚抬锅放在灶上热水洗脸。 寨上10多户人家已早早起床,抱柴发火。不多时,全寨炊烟缭绕。龙山上、寨子边的山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周启学牵着牛,扛上犁头到大窝犁莱子沟沟去了。 过了年,春天到,周家寨有的人家忙薅菜子地,有的人家忙铲灰,有的人家背粪到地里,有的人家年前没有犁完板土的忙着帮人家换工借牛犁板土。 王氏洗完脸,从牛圈楼上拿来背架子,从牛圈楼的板壁上掏下背巴套在背上,背上背架子到四蹲土背包谷草。 三女周金春挑着水桶到三里远的猫洞挑水。 金春边走边想,“前几天,听大嫂讲,妈妈这两天好像显得很累。在地里薅菜子时,看到她竟是满头大汗,原来她做活不是这样子的。” 想着想着,脚步不觉加快。到了白纳树渠边,把前桶压入水中。水花冒出,水满桶,提上岸,又把后桶压人水中,然后用力一提,肩膀前后一倾,挑上水。过了一坡又一湾,汗流满面地回到家中,把水倒进石缸。 挂好扁担,放好水桶。金春到厢房楼脚牛圈房看妈妈是不是背包谷草回来了。 还不见妈妈的影子,她急忙跑到寨子门口,一看,妈妈正背着包谷草上寨门口的石梯。 寨门口有24道石阶,妈妈正在上14道,她吃力地挪动着脚步,草在背上摇摇晃晃。 金春忍着泪跑过去,扶着妈妈上了一坎石阶又一坎石阶,一直上完最后一道石阶。 到了圈门边,妈妈慢慢蹲着,放下背架子,站起来掏背巴,嘴里“呼呼”地喘着大气,汗水从她的脸颊四颗四颗往下滴。 金春扑在妈妈怀里,哭着说:“妈,您不要去背了,以后等我去背吧!” 第二章:出世 妈妈说:“你的三叔要去犁菜子沟沟,二哥到外地做生意长期不回家,你的弟弟们又小,开春后,地里的活路越来越多,不把牛喂好,菜地麦地的沟沟要牛犁,板土要牛翻来栽包谷,你再去挑一挑水,我再背一背包谷草。” 女儿不听妈妈的吩咐,朝前一步解背架子上的草。 妈妈掀开她的手吼道:“叫你挑水你就去挑水,我能背这背草回来!” 金春看妈妈发火,无奈,只好跑到厨房里拿下扁担,挑上水桶,挑第二挑水去了。 妈妈吃力地背回第二背包谷草,三叔犁菜子沟已收工回家了。 吃过早饭,妈妈觉得肚子隐痛隐痛,她很清楚,已经怀孕十个月的第十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 “三妹,你洗完碗,在园子里割一花篮猪草砍好煮来喂猪,我在床上歇一歇。” 妈妈这样对三女儿说。 躺在床上,婴儿在母亲的肚子中似乎平静一些,母亲感觉不如原来疼痛。 过了一会儿,肚子又痛起来了。 这时候,大儿媳妇进房间来,问:“奶奶(按小孩称呼),你的肚子痛得很,我给您占柱筷子吧!” 妈妈回答:“去占吧,我痛得很,这是撞到哪方鬼啰!” 大嫂在筷箩中抽出三支筷子,转身在碗柜中拿出一个碗,在水缸中打上半碗水,走到堂屋中给婆婆占筷子,口里不断地念“催产婆来催产婆,求您保佑我奶奶快快生,你不要让我奶奶肚子疼……” 念着念着,三支筷子并在一起站在水碗中。 大嫂回到房间中问:“奶奶,我已占水碗,肚子还痛不痛?” 妈妈不哼也不回答。 这时候,妈妈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一九四三年全家遭伤寒病的惨景: 自己正病躺在床上,大儿、大儿媳、大孙子病骑在床上,大哥家剩下的一个儿子小九妹同自己一起病倒在床上。 三儿、四儿、五儿病倒在床上,孙子八科、八明病倒在床上,就是丈夫周启学没得病。 每个病的人都发烧、发热、想水喝、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周启学按医生讲的药方,拣全身黑黑的牛屙的牛屎泡水澄清来喝,有的四五天发热出了汗,有的出不了汗。 两个月之中大儿死了、三儿死了、大孙女死了、大孙子死了、七儿死了。 她在寨后的香樟神树脚看到死去的大儿、三儿、七儿,大女儿。 他们一声声地喊着:“妈妈、妈妈……” 她看见死去的大孙子、大孙女,他们齐齐跪在她的面前,哭着喊着:“奶奶、奶奶……” 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忽然,狂风大作,香樟树树枝摇来摇去,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 一条大花蛇从树洞中串了出来,把她吓得大叫一声。 惊醒过来,肚子还揪心的痛,好像婴儿的小手在肚中乱抓。 妈妈开始大声呻吟。 大嫂过来看婆婆痛苦难忍,走到婆婆旁边,守着婆婆。 妈妈呻吟着说: “我实在痛得挨不住了,你赶快叫你爷爷(按孙子的称呼)到窗子冲请朱大伯翻书看一看。” 大嫂跑出房间,只见三叔在耳房走来走去。 自从王氏在床上哼个不停,爷爷就在房后走去走来,走来走去。 大嫂跑到三叔面前说:“爷爷,奶奶叫您赶快到窗子冲请朱大公给奶奶翻书看一下子,是撞到哪样啰,痛了半天时间啰!” 三叔“嗯”了一声,二话不说,走出朝门,三步并做两步,一杆烟工夫到了朱大公家。 朱大公坐在床沿边边理长须边吃茶边看书,听狗叫声,忙对朱大奶讲:“快去打狗,迎贵客进来!” 朱大奶开门一看:“哟,是三爷!你有哪样急事,太阳都快落山了,你还来,你看你,头上都冒汗了。” 三叔迈进门就把王氏下午生娃儿好长时间生不出来,肚子痛的事急急忙忙告诉了朱大公,请他老翻书看看,究竟王氏是撞到了哪方的神? 朱大公听后理了理胡须说:“我从早饭以后就有点六神不定,今天好象有大事,哪晓得是你来,又是这种事,你等着,我算算。” 朱大公微微闭上双眼,一会儿掐掐右手中指,一会儿掐掐食指,一会儿又掐掐拇指,几口烟工夫,睁开眼说:“恭喜恭喜,三爷,你家要添贵子了,赶快回去,上灯戌时,孩子就会出世。” 听了朱大公的话,周启学一块石头落了地,忙说:“大公,过几天,我请您老和大奶到我家坐,吃茶喝酒,今天急,没有给您老带些我们家的爬坡酒”。 朱大公说:“自己人,还讲这个,我哪天和你大奶来喝!” 太阳已经落山,一路晚风习习,放牛娃已收牛回牛圈,鸡已进鸡笼,周三叔回到寨上,家家户户已点上桐油灯。 他前脚迈进堂屋,房间中就传出婴儿“哇哇哇”的哭声——周家的第12个孩子出世了。 三叔急忙从神龛上拿下钱纸,点上神龛上的菜油灯,把钱纸放在菜油灯的灯焰上点燃,两手合抱向下,在神龛前大桌子中间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 祷告:“周氏历代高曾远祖,列祖列宗,请保佑她们母子平平安安,安安平平!” 之后,拿上长烟杆,裹好叶子烟,坐在堂房中左边的高板凳上,边抽烟边想着往事: 自从王氏嫁到周家以后,泥一把水一把把几个娃儿拉扯大,一年到头忙里忙外,白天和自己一起下地劳动,晚上还要给娃娃们缝缝补补。 种的一块园麻年年都长得好,一到夏天,她一个人用竹刀把麻皮刮掉,把麻凉干,搓成麻线自己织麻布,还给自己织绑腿。 难啊!难,男人难,女人更难,生一个娃儿肚子从早饭以后,痛到晚上上灯时才把娃儿生下来。 这时候,三叔听到大媳妇在厨房里喊:“爷爷,吃晚饭啰!”才感到肚子饿了,从中午忙到这个时候,一家人还来不及吃饭呢? 吃过晚饭,各自洗脚睡觉。 第二天拂晓,金春照常到猫洞挑水,回来的路上遇到寨上的幺姨爹,金春挑着水站着说:“幺姨爹,我妈昨晚生了一个放牛的小弟弟。” 第三章:被抛弃的孩子 幺姨爹“哈哈”的笑了一声说:“我又要得酒喝啰。” 幺姨爹挑水回去还没进院子就大声喊:“王幺妹,还不快起床,二姨妈昨晚生娃儿啰!” 幺姨妈听幺姨爹一喊,翻骨碌起床,穿上裤子,披上衣服,头来不及梳,脸来不及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家朝门口,正撞着挑二挑水的金春。 金春说:“幺姨妈,您来得好早,我带你看妈妈去。” 金春放下扁担、水桶,和幺姨妈一起进了妈妈的房间。 金春看妈妈还闭着双眼,幺姨妈大声说:“二姐,我来看您了,快等我看看娃娃。” 王氏睁开眼,听是幺妹的声音,泪一下涌出眼眶,边哭边说: “幺妹,我没有法子再带活这个娃儿,生下来以后,昨晚趁她们睡瞌睡的时候,我勉强起来,把一件破衣服裹起他,放在堂屋后阳沟的坎坎上,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也没有听到哭声。” 幺姨妈听二姐这一说,大吃一惊,赶快开后门,跳到后门侧边的坎坎上,和金春低头一看,娃儿还在甜睡。 幺姨妈赶紧把娃儿抱回房间放在二姐的左奶旁边。 这时王氏、金春、幺姨妈三人哭成一团。 幺姨妈边哭边说:“二姐,你为哪样要这样做?为哪样要这样做啊!您带不了,可以送给我带嘛。我会养他长大的。” 王氏边哭边说:“幺妹啊,这是12个娃儿了,前头的11个已死去4个,剩下了7个,老二在外做生意还不知道是死是活,老四14岁,老五13岁,老六6岁,二姑娘嫁了人,幺姑娘十月要出嫁,三姑娘已要嫁人,咋个养得活这个娃娃啊!” 金春看着妈妈奶旁的小弟弟,弟弟已睁开双眼,她把小弟弟的身子侧过来,解开妈妈的衣扣,把妈妈的奶嘴放进弟弟的嘴里,小弟弟边吸奶边用嘴来回顶妈妈的奶嘴。 幺姨妈收住哭声说:“这娃儿的命大,一晚上都没有冷死,二姐把这娃儿送给我带吧。” 二姐说:“送给你们家带还不如我自己带,我的命苦啊!” 家里的人听到哭声和说话声都起了床。 三叔从厢楼上走下来,听清了事情的经过,一句话没有说,拿着烟杆,在屋后边吃烟去了。 大嫂煮好了甜酒,在水缸中舀了半瓢水放在木盆里说:“幺姨妈,请洗手,洗手吃甜酒。” 又对婆婆说:“奶奶,你洗热水手。我已打好鸡蛋,马上端来,您一定要吃。” 幺姨妈洗了手,金春端来甜酒,双手递给幺姨妈,幺姨妈接过甜酒,一边吹甜酒凉一边喝。 大嫂端来六个荷包蛋,递给躺在床上的婆婆,王氏夹了两个给幺妹,自己吃了4个。 不一会儿,周家寨十多户人家,你传我,我传你,都晓得周家昨天晚上生了一个放牛娃儿。 三天过去,第四天一早,三叔扛上锄头,背上花篮,在龙山山顶挖来防风湿的草药,装有满满一大花蓝。 大媳妇在家烧了满满的一大砂锅开水,将三叔挖来的草药用冷水和温水洗净后,放进锅中熬了半个时辰,用烧箕过滤,让药水凉得半湿,抬进房间让婆婆洗身上。 王氏周身上下洗完后,穿好衣裤,在房间里慢慢拉动脚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看着床上甜睡的婴儿,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大媳妇抬来六个荷包蛋和一碗米饭,放在床前边的高板凳上说:“奶奶,趁鸡蛋和饭热,您快吃了,冷了不好吃。” 王氏边答应,边坐在床上,手拿筷子,慢慢地夹着鸡蛋,边吃饭边用鸡蛋下饭。 三天以来,她吃得很少,今天口味好,吃完三个鸡蛋,一碗饭也吃完了。 这时,大嫂进来,她说:“再给我添一碗,今天吃饭吃得香。” 大嫂添了满满一碗,她吃了三个鸡蛋又吃了这碗饭。 大嫂进来问:“奶奶还添不添饭?”王氏说:“饱了,晚上再吃了。” 吃过午饭,三叔才进房间,他抱怨地说:“好好的一个娃儿,你把他放在后檐沟做哪样,再苦再累,只要他不生病,我们会把他喂大的。” 又说:“这娃儿命苦,命贵,就给他取名‘小贵州’吧。” 王氏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下午,三天以前到茶山吃酒的幺妹金惠回来了。 一进门,金春就吼到:“去了四、五天,玩断脚杆才回来,你晓得妈妈这两天做哪样?” “三姐,我难得出门,十月间又要出客,不好生玩几天,以后哪还有时间玩?” “嘴硬,你还不快去看,妈妈给我们生了一个小弟弟。” “哪样,妈妈生了个小弟弟?” 幺妹大吃一惊,推开房间门,进房喊一声“妈妈”跑过去就要抱小弟弟。 妈妈说:“死丫头,他才睡着,不要弄醒他。” 幺妹缩回手说:“妈妈,你有了小弟弟,还到冲下挑水,到潮长背包谷草,一点都看不出来。” 妈妈说:“你姑娘家懂个屁?” 晚上,金春和金惠睡在床上,金春把妈妈生弟弟的经过一五一十摆给金惠听,两姊妹在床上抱头痛哭。 金春说:“前年以来,我们家前后死了5个人,为哪样妈妈不想带我们这个弟弟,有一件事我没有给你摆过。 前年,三哥和我在冲下挑水,当时,他已经得了病,15岁的人,皮包骨头,在水沟边,他对我说,‘三姐,郑木匠家前边有一个花花绿绿的人。’ 我抬头从他指的方向看去,哪样都没有。挑水回到家,他抱起大哥家的大女儿对我说,‘三姐,山坤的大姨爹在我们家’,我到处看,没有大姨爹。 晚上,他躺在床上对九哥说,‘我不能给三叔打草鞋了,你们要打给他穿啊!给姐姐弟弟们讲,我要走了’。 说着说着头一歪就死了。 这时候,三叔、妈妈、大嫂都跑到他睡的地方,掐的掐鼻子,揪的揪耳朵,三叔给他掐人中,三哥还是没有醒过来,就这样死了。 你当时去外婆家去了,不晓得这些。” 又说: “妈妈想到这些,又想到今年明年我们俩个都要出嫁,怕养不起弟弟,才狠心把弟弟放在后阳沟的。幺姨妈苦苦求妈妈,要带弟弟,妈妈就是不肯,还说你带还不如我带,妈妈留下了弟弟,我们家苦啊!” 第四章:苦命年代 说着说着,两姊妹抱住一团痛哭,过了一杆烟工夫,金春说:“金惠不哭了,哭也没有哪样用,明天你去外公家,把妈妈生我们弟弟的事给他讲,让他晓得,来送妈妈的月米。” 金惠还是一个劲的哭,直到半夜鸡叫,才停住哭声渐渐睡去。 拂晓,金春、金惠翻身起床,洗了脸,梳了头,到妈妈房间门口,金春说:“妈,金惠今天到外公家去,告诉外公,你生了一个小弟弟。我到二姐家和郭家,也告诉他们一声。” 妈妈刚喂完孩子的奶,揉揉眼说:“要是要得,这时候还早,等太阳出来以后才去,腰长坡深山老林,怕出事。” 金惠说:“妈,不怕得,这里去井盐,寨子挨着寨子,哪个认不到周家的小幺妹,他们敢做哪样?” 妈妈说:“这个年头,兵荒马乱,小心点啰。” 金春金惠答:“是啰。” 俩姊妹从妈妈的房间门口走到朝门的猪圈边,撮了六畚包谷草倒进圈里,大黄牛抬头看两姊妹,低头吃包谷草,嘴里发出“吱吱吱”的响声。 到了寨边路口,幺妹金惠对金春说:“三姐,你走的那条路单边得很,要小心些哟。” 金春答:“我晓得。” 金春、金惠走了。 妈妈在床上想这又想那。 一会儿想到大儿死后,二儿收了大媳妇,二儿在外做生意,好赌,长期不落屋,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好在大媳妇乖、听话。 一会儿又想四儿14岁,五儿13岁,六儿6岁,孩子们的大伯去逝,大伯娘改嫁,留下一个儿子和我们住一家,人还小,几个都不档力,三女19岁,幺女17岁,俩姊妹又勤快、又懂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年十月和明年上春,俩姊妹都要出嫁,哪个来做这样多的活路? 金惠常听妈妈讲外公一家,在井盐开荒种粮住了上百年,父亲王甲登从小习武防匪,母亲高氏,勤劳俭朴。 两代人的艰辛劳累,前面有长五间的正房,中间有天井,天井两侧有厢房,左边厢房有朝门,朝门左边有石確,右边有大小石磨。 在家当姑娘时,常常冲雄拉磨,冲出来的米面又白又细,推出的包谷面做的饭又白又香。 左边厨房朝门上方的川方处雕刻有一对木瓜。 正房中间的堂屋两边是小厢房,堂屋前边是燕窝,燕窝前边六柱落脚,母亲去逝前喂一条大狗,用铁练子拴在第四棵柱子上,不准咬伤来人。 外婆生病去逝,幺弟才七个月不懂事,还爬在母亲身上掀开衣服吃奶。 外婆去逝后,父亲娶了后妈,大哥染上鸦片,几弟兄分了家,逐渐衰败,想着想着,不觉眼泪又流了下来。 大嫂起了床,扫了地,洗了脸,梳了头,煮了荷包蛋,热了甜酒,端到妈妈房间,喊声:“奶奶,吃甜酒啰。” 妈妈坐起后说:“你去拿热帕子来我擦一下手,我不下床啰。” 大嫂拿来热帕子,双手递给妈妈,妈妈接过热帕子洗了脸,擦了手,喝了甜酒,吃了鸡蛋,又躺下闭目养神。 金惠到了外公家,上了朝门,外公家喂的一条大白花狗“汪汪汪”叫了几声,一看是周家的幺姑娘,大白花狗摇头摆尾朝金惠走来。 金惠弯腰摸摸大白花狗说:“花狗,你还认得我?” 这时,后外婆听到大白花狗叫了几声不叫了,猜想:一定是熟人来了,开门一看,金惠正在跟花狗说话,忙叫:“小丫头,大清早来外婆家有哪样事?” 金惠听到后外婆的叫声,跑过去扑在后外婆的怀里说:“我妈生了个小弟弟,四天啰,今天来给外公外婆报喜。” 外公没起床,听到金惠的声音,翻骨碌下床,忙问金惠:“哪样,你妈生了一个弟弟,好事,好事!快50岁的人啰,生了一个放牛娃,是你们周家的福,也是我们王家的福。” 忙对外婆说:“前几天打的粑粑还有,切几块烧起,你和金惠吃。打几个鸡蛋,拿酒来,我今天高兴,喝个早酒。” 金惠抬一条小板凳坐在外公家火边,外公家的小火用来烤火又做饭。 小火四边是梓木方子镶的框框,中间用石灰和泥土砌成,四方中间下边各有一个火洞。 外婆起得早,拨开的煤火燃起雄雄的火焰子。 不一会,外婆切来15块小米粑,用碟子装着,抬到小火边,金惠从外婆手里双手接过碟子坐下,烤小米粑粑。 外婆进内屋拿来小铁锅放在煤火上,从油罐里舀出一勺子猪油,放进铁锅里,进屋打鸡蛋。 油化了,外婆从屋里抬鸡蛋倒进铁锅中,均匀地煎,煎好后从罐子里舀出一小瓢糟辣子倒进鸡蛋里,用小铁瓢翻了几翻,把锅抬进屋,把鸡蛋刮在碟子里,抬出放在小火边的小桌子上。 拿来两双筷子,一双给外公,一双给金惠,从柜子里拿出装酒的小酒壶和酒杯,小酒壶里装着前几天才从杨家打来的仡佬族的“爬坡酒”。 外婆给外公斟了一杯满满的酒,外公洗完脸坐在金惠对面说:“小金惠,你先吃几块鸡蛋再吃粑粑,外公今天高兴得很!” 金惠“嗯”了一声,伸手夹了一块蛋放在嘴里,又伸手拿一块粑粑,侧过头吹掉粑粑上的灰尘,站起来双手递给外婆。 外公笑一笑说:“周家的姑娘、娃娃懂事。” 金惠吃了一块鸡蛋,就从火边拿粑粑吃,一边吃一边翻粑粑烤,烤好的小米粑,有的冒出一个一个的“猪儿泡”。 金惠一边吃,一边摆妈妈生弟弟的前前后后,摆到妈妈把小弟弟放在后阳沟不准备带时,外公狠狠喝了一口酒说:“你妈妈命苦,她迫不得已才会这样做,好在你弟弟命大,要不然晚上都冷死了。” 又对外婆说:“快去把大媳妇找来,我有话跟她讲。” 外婆站在厢房侧面的楼梯上喊:“朱氏,朱氏,你家爷爷叫你上来有事。” 听到外婆的喊声,大舅娘从下边房间里走出来,一边答应,一边上楼走到外公住的小门口。 第五章:山歌少年 金惠见大舅娘到了门边,赶快站起来喊了一声:“大舅娘,快进屋坐!” 大舅娘听到喊声,见是金惠,忙说:“幺姑娘来得早。” 一边说一边进屋坐在侧边。金惠拿一块粑粑递给大舅娘。 大舅娘问:“爷爷有哪样事?” 外公说:“你们的二姐生娃儿啰,生了一个放牛的,你告诉他们几家,找你老伯看一个吉日,约起去送你二姐的月米。小金惠讲你二姐生下娃娃后,把娃儿放在后阳沟一晚上,是幺妹劝好才抱回来,你二姐是无法,怕带不活这个娃娃才这样做的,好在娃儿命大,幺妹叫你二姐拿给她带,二姐不肯,这是对的。” 说着看了一眼杯子,杯子里的酒只剩一点点。 大舅娘站起来,抬起小土壶给爷爷斟了一杯满酒,拿着粑粑顾不得吃说:“小金惠,等一下你到下边来坐,我去约你家二舅娘、三舅娘、四舅娘、幺舅娘去啰!” 说着,不等金惠回答就出了门,走过走廊,下了楼梯来到大娘舅床边,大娘舅还没起床,正躺在床上吸大烟。 大舅娘对大娘舅说:“二妹坐月子啰。” 大娘舅“嗯”了一声,仍然躺着吸他的烟,什么也没有说。 金惠吃了粑粑要回家,外婆说:“玩半天,你吃了早饭再去。” 外婆又说:“十月间你就要出嫁,以后再来,没好多时间。” 金惠说:“外公外婆,你们是好心,我就要回去,屋头的事多得很,水要人去挑,磨要人推,猪草要人掏,以后我再来。” 说着站起身推开门说:“我走啰”。 眼泪从金惠的眼角流出来。 大白花狗摇着尾巴,和外婆一起送金惠到了寨子边。 金春走过黄家坝子,坡的这边昨晚没有下雨,路干干的。 坡的那边下了一场雨,道路泥泞,不一会儿,露水把她的鞋子打湿了。 金春一上一下爬了五个大坡,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裳、裤子,她满头大汗往前赶,爬上最后一座香化坡,看到了二姐夫家的寨子,她理了理头发,蹲在路边的小石旁屙尿。 这时传来悠扬的山歌声。 她收上裤子,抬头一看,前边的羊肠小道上,一位十七八岁的青年骑在一匹大红马上,赶着一条大水牛,水牛前边有一群山羊,这时传来歌声: 正月想妹想得深, 门神对子贴两厅。 去年有妹陪妹坐, 今年无妹眼泪落。 金春小声说:“好个少年,要不是我有急事,我唱个样子给你听。” 少年扬鞭,吆喝羊群又唱: 二月想妹百花开, 蜜蜂对对采花来。 蜜蜂采花成双对, 想妹成双哪天来。 金春下了香化坡,转过白露桥,听不清少年的歌声,加快脚步,朝二姐家走去。 二姐家坐在大寨山脚下,门前有一口常年不干的水井,泉水从井底流出,井底清彻可见,有时石螃在井边的青石上蹲着“呱呱呱”地叫个不停。 十多天前,金春送二姐回来,晚上,二姐夫还在水井中捉得两只石螃,拿回家来剐了皮连夜蒸来给二姐吃补身子,二姐已怀第一个娃儿。 二姐家喂的一条大黑狗,看见金春,“汪汪汪”狂叫着直扑金春。 金春从园杆里抽出一棵竹子园杆,一边打狗一边喊:“二姐夫,二姐夫,快出门打狗,你家的黑狗好不认人,我才在你家回去几天,它就反脸不认人哟。” 二姐夫听到狗叫,又听到喊声,忙从家中跑出来,一边吼狗,一边答话:“小黑,快过来,前几天三姨嬢嬢到我们家,晚上还舀饭喂你,几天就瞎了眼,不认人了!” 又说:“三妹,你看你双脚都是泥,衣服裤子都打湿了,快进屋在火边烤,不然要着凉。” 二姐见是三妹来,猜想准是家中有事,不然,三妹才去几天,今天一早又来做哪样? 金春一边烤火,一边理头发,一边将妈妈生小弟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二姐和二姐夫听。 二姐和二姐夫又高兴又难过。 二姐夫说:“郭家你不要去啰,我们会通知。你陪你二姐玩。” 金春说:“我哪有心思玩,吃了早饭,我就回去,家头的事多得很。” 金春一边回答一边用手理衣服袖子烤,火烤着金春的衣服裤子,散发出阵阵水蒸气。 吃过早饭,金春忙帮二姐收好碗筷后说:“二姐,我要回家了,你一身两辈,要注意身体哟。” 二姐说:“我不留你,赶快回去,妈妈等着你呢!” 金春跨出门,二姐夫说:“不要怕,我给你打狗”。 大黑狗摇着尾巴,站在水井旁边的石头上,伸着舌头,时不时低头舔着胸部的黑毛。 金春指着大黑狗说:“黑狗,学会认人了,二回我来,你不要又翻脸不认人哟。” 金春从原路回家,穿过田间小道,上了香化坡,又听到远方传来的山歌声: 大河涨水沙浪沙, 鱼在河中摆尾巴。 哪天得鱼来下酒, 哪天得妹来当家。 金春抬头从歌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还是上午放牛马的青年骑在马背上。 马背上驮着一大驮草,他骑在草上。 前边是大水牛,大水牛前边是一群山羊。 有五六个少年骑在牛背上,牛背上也驮着草,一个跟着一个,缓缓下坡。 金春想:“这些人这时候才收牛羊吃早饭,一个还割了一大驮草,好勤快。” 心想:“上午我忙赶路去二姐家,没有时间回你的山歌,现在回你几首,边唱边走路,耽搁不了时间”。 就唱道: 大河涨水沙浪沙, 鱼在河中摆尾巴。 要想得鱼来下酒, 要等石头开鲜花。 少年听到金春的回歌,在马背上“哟”了一声说:“我在跳花场上对过歌,在吃酒坊中对过歌,还没有在山路上遇到过和女的对歌呢。” 说着又唱: 大河涨水沙浪沙, 鱼在河中摆尾巴。 哪天得鱼来下酒, 哪天得妹来坐家。 金春回唱: 大河涨水翻白沙, 鱼儿河中摆尾巴。 要想得妹到家去, 马生角来石开花。 青年听了歌声说:“越唱越远。” 扬了一鞭子,催大水牛走快些,几十只山羊发出“咩咩咩”的叫声。 几个少年的牛跟着小跑起来。 第六章 土匪抢猪 金春下了坡,没有听到青年回歌,小声唱道: 你的歌没得我的歌多, 我的歌有三千八百九吨箩。 抬走你家门口过, 吓得你家哥哥嫂嫂钻床脚。 金惠回到家,大嫂在燕窝中砍猪草。 大嫂说:“见到外公没有?” 金惠说:“见到了外公外婆,他们高兴得很,还把大舅娘叫来,外公叫她们约起赶快来送妈妈的月米。” 金惠边答边走进妈妈的房间,向妈妈讲了去外公家的情况。 金春回到家,大嫂和金惠正在推包谷,她先到妈妈房间喊了一声妈妈:“我遇到了二姐和姐夫,二姐夫说他通知郭家。” 妈妈“嗯”了一声,侧过身去,望着奶旁的小贵州。 金春走出门进了堂房说:“大嫂,你去添磨,我和金惠推。” 大嫂说:“你换金惠,我不累。” 金惠说:“你换大嫂,我不累。” 金春拉拉扯扯换下大嫂。 金春金惠推磨,大嫂添包谷,金春摆在半路和青年对歌的事,逗得金惠和大嫂哈哈大笑。 大嫂说:“你这个背时鬼,你就是会逗人!” 一天晚上,天黑得不见五指,周启学一家吃过晚饭,洗了脚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到猪圈边发出拿猪圈板放的响声。 周启学对王氏说:“不好,像是有人在开猪圈门,是不是有人偷猪?” 话音未落,一个土匪站在转门中喊:“老子们不是偷,是抢,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勉得老子们动手动脚。” 这时有土匪已进了猪圈,小猪被土匪追打,发出“嗷嗷”的尖叫声。 周启学凑近王氏的耳朵边低声说:你快抱起娃儿和媳妇从后门跑,到后边 的泥巴洞中躲一躲,我来收拾这帮狗养的。 他推开王氏,从门后边提上大刀,边飞舞边呼喊:“有土匪进寨了!有土匪进寨了!” 喊声惊动了他的五弟周启荣,惊动了寨邻。 周启荣听到喊声,提起锄头,摸黑跃过石阶,跳到猪圈边。 这时,几个土匪已窜进周家堂屋,周启学一刀砍下,血溅墙壁雀笼上,有的飞到画眉身上,画眉受惊,在笼中猛扑。 土匪受伤后退出大门,哥弟俩直把土匪杀出寨门,追到寨边。 周启学一边追一边骂:“狗日的花二,看你们还敢不敢欺压我们穷仡佬人。” 边说边杀,一刀猛剌,只听“唉哟”一声,一土匪“啪啪啪”滚下土坎,呜呼唉哉! 周启学抬着往后一看,汪家、王家、赵家、潘家、刘家大人打着火把,提着长矛、锄头,边喊边追上来。 受伤的土匪,有的抱着手,有的提着脚,有的捂着砍破的耳朵,哭爹喊娘往外逃。 几天以后,外公家带口信来,二月二十二日是个好日子,选这一天送妈妈的月米。 二姐也带口信来,也是这一天和郭家一起来送妈妈的月米。 山坤寨的亲戚也带来口信,也是这一天来送妈妈的月米。 二月二十二日,正逢赶鸡场。 一大早,大嫂就起了床,她上楼撮了三升黄豆,用簸箕簸,筛子筛,拣出黄豆里面的泥沙,倒在锅中淘过,用筲箕滤净,洗干净锅,把豆子分成两半,一半倒在锅中,一半倒菜盆里,渗上水泡黄豆。 泡了黄豆,大嫂背上花篮,拿着镰刀到园子里拔红萝卜、白萝卜、葱葱、大蒜,割白菜,摘豌豆尖。 金春金惠起了床,妈妈把她们喊进房间,吩咐说:“金春今天背五升包谷到鸡场去卖,割十斤肉,买十斤豆腐干,两斤花生,半斤木耳,快去快回,场上要小心些。 金惠挑水在家和大嫂推豆腐、烧腊肉,煮亮肠,过年留下的干豆腐洗干净后和腊肉一起煮。 几处都有人来,恐怕有三四桌,远亲近邻都要招呼好,人穷志不穷,要好生接待人家。” 金春“嗯”了一声,拿起筛子上楼拣包谷,用升子印了5升包谷,热饭吃,赶鸡场去了。 金惠“嗯”了一声,拿上扁担,挑上水桶到冲下挑水。 周启学起了床,吃了烟,对四儿子金国说:“我们这几天忙,来不及烤酒,你抹几升包谷,背到杨家兑二十斤‘爬坡酒’来,你家几个舅娘会喝酒的哟!” 下午,太阳射在门前的石坎脚,金春擦着汗水,背着买回的十斤肥瘦肥瘦的猪肉,十三块豆腐干,三斤花生,一斤木耳,平时妈妈爱吃的五个碗耳糕回了家。 大嫂和金惠推完三升黄豆,把豆浆上了锅,大嫂正在生火,火烟从大火的后火洞冒出来,顺着房顶的小洞口冒出房外,铁锅四周的火烟熏得大嫂“啊嚏啊嚏”直打喷嚏。 金惠坐在火洞边弯着腰不时递几根柴在火洞里。 正在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从寨子门口路上边跑边喊:“周三叔,周三叔,有好多人走你家来啰!” 金惠跑出门,一看是江家的老五,她顾不得江老五,就跑到朝门接客人。 金惠跑到朝门口一看,大舅娘她们已经上了寨子门口的石阶。 这时金春也跑了出来。 金惠、金春不约而同地喊:“大舅娘,您们好稀恒哟!” 大舅娘见是金惠金春忙说:“只看到大舅娘,还有二舅娘、三舅娘、四舅娘、幺舅娘呢?还有大姨妈呢?” 三舅娘嘴快,忙说:“来了就好,还要个个都喊?我们不会多心!” 金春金惠忙朝大舅娘的后边一看,大姨妈也来了,她们跑过去给大舅娘和大姨妈提提篮,引几个舅娘到堂屋中放下提篮,抬高板凳请她们坐。 二舅娘放下提篮,抬了一条高板凳说:“人多,堂屋中热,到燕窝里坐。” 边说边把板凳放在燕窝窗子脚和三舅娘坐在一条板凳上。 妈妈走出房间,在耳房里说:“几个男娘和大姨妈,您们约得好齐哟!” 幺舅娘说:“不齐,咱个对得起二姐。” 大姨妈说:“我们到房间中看看娃儿。” 妈妈说:“老规矩,要到房间里要先洗过手,打过醋坛才要得嘛。” 金惠用洗脸盆在汽罐中打来热水,大家轮换洗了手。 金惠倒了水,又从水缸里打来半盆凉水,用火钳在煤火里夹了一块红煤放在凉水里,凉水冒出热烟。 第七章 月米来客 大舅娘、二舅娘、三舅娘、四舅娘、幺舅娘、大姨妈依次用双手从热烟上浮过,走进房间。 一到房间,幺舅娘朝前两步掀开被子,抱起才十多天的小贵州说:“你们看,这娃儿眼睛亮亮的,有点像二姑爷的眼睛。” 三舅娘说:“嘴巴宽宽的,嘴皮薄薄的,有点像二姨妈。” 二舅娘摘下娃儿的小帽说:“花星高高的,有点像他家外公。” 说着伸手从幺舅娘的手里抱过小贵州。 大姨妈问:“幺姨妈来过没有?” 妈妈答:“一天两趟,来过二十多趟啰!” 大姨妈说:“我们去约她去!” 二舅娘把小贵州递给妈妈,走出房间,出了耳房喊:“你们几个等一等我嘛!” 六个人前前后后,有说有笑朝幺姨妈家走去。 金春揭开鼎罐盖,一股腊肉、亮肠的鲜味从鼎罐中冒出来。 金春用筷子在鼎罐中戳腊肉皮子,一下就戳进肉中。 她喊:“金惠,腊肉煮好啰,你把鼎罐抬起,把新鲜肉刮好,等我切完红箩卜、白箩卜再来切腊肉。” 金春用菜刀把红箩卜切成一片一片的簿片,轻轻用左手拟成原红箩卜状,用四个手指压着,右手用菜刀“当当当”地往红箩卜宰。 不一会把十多个红箩卜切成了箩卜丝,足足有五大碟。 金春说:“金惠妹,你过来!” 金惠从火边走过来问:“姐,有哪样事?” 金春说:“你十月间就要出客当家为人,莱切得好不好也是一道关口,你看我切的红箩卜丝多细。” 说后,金春用右手三个指头夹起了一小撮红箩卜丝对着碗架板砸去,萝卜丝全部粘在碗架板上,一丝不落。 金惠说:“还是三姐的刀法好!” 正说着,门口狗叫,金惠跑出门,一看是涌大寨的二姐,二姐家大嫂,金惠十月将出客的郭家亲威共5人也来送妈妈的月米了。 金惠在门方边拿出响镐,一边吓大黑狗,一边说:“大黑,快走开,亲威来送妈妈的月米,亲威来了你都不认得,眼睛瞎了。” 大黑狗一边“汪汪汪”地叫,一边退到房子左手的竹林脚,后脚跪蹲在一个石头边,前脚跪在地上,伸出舌头,头上下微微摆动,两只耳朵一闪一闪。 金惠跑到二姐面前说:“哟,你们今天约得好齐,稀恒稀恒。” 一看,第三个是今后的老婆婆,顾不得二姐,忙过去给婆婆接下提篮,又过来用左手接下二姐的提篮放在燕窝的石坎边,打热水叫二姐洗脸。 二姐说:“郭三舅娘先洗。” 郭三舅娘说:“都一样,哪个洗都一样。” 金惠走上前,拉着郭三舅娘的手,走到洗脸盆边说:“推来推去,还得您老先洗。” 这时,金春放下菜刀,也出来迎接客人。 二姐对站在旁边的金春金惠说:“你们去做事,我打水给她们洗脸。” 金春说:“金惠就按二姐讲的去做,你先给她们倒茶,倒完茶就来切菜,我看大嫂的豆腐做好没有?” 说着,金春朝大灶边走去,大嫂正在点酸汤,看见金春过来,大嫂问:“是哪方的客人?” 金春说:“是涌菠二姐她们。” 大嫂说:“叫她们不要过来,我正在点酸汤。” 大嫂用木瓢从坛子里舀出酸汤,均匀地倒在铁锅中的豆浆里,豆浆慢慢变成了嫩豆腐。 金春回到堂房里对二姐说:“请你们不要到大灶边,大嫂正在点豆腐。” 二姐说:“晓得,人家点豆腐,从外边来的人,不准到灶边,这是我们仡佬族的规矩。” 洗完脸,喝了茶,二姐和郭三舅娘她们到妈妈的房间里看望妈妈和小贵州。 金春从鼎罐中夹出腊肉放在菜板上。 又夹起血豆腐、亮肠、猪肝、猪舌头放在两个大碗中。 腊肉,血豆腐、亮肠、猪肝、猪舌头的热气散发出浓浓的清香。 金春把腊肉平均分成三节,先切第一半节、左手5个指头轻轻压着腊肉,右手将菜刀切第一片,第二片,切了第三片,腊肉的油顺着菜板流进中心的窝窝里。 金春对金惠说:“这块腊肉肥,油多,妈妈喂猪喂得多辛苦。” 金惠站在旁边,一会儿学金春切肉的刀法,一会儿又看看金春的脸。 “三姐,我看你今天好漂亮哟!长长乌黑的头发,两只大眼睛亮汪汪的,你的两个小酒窝不深不浅,脸又红润,鼻梁高高的。”金惠说。 金春说:“三姐哪天不是这样子。” 金春切完第一节脑内,切下的肉堆在菜板上,不见金惠装盘子,看见金惠还在往自己的脸上看,就说:“还在看我做哪样?还不赶快拿碟子装腊肉。” 金惠从碗柜里拿出碟子,把腊肉一片一片装进碟子里,一碟装24片,还剩8片。 她把剩下的8片放在第二个碟子里,又在碗柜里拿出油罐,用铁飘把砧板中间窝窝里的猪油舀放油罐中。 金春切完三半节腊肉,不多不少装了4碟。 切的豆腐摆了4碟,亮肠摆了4碟。 金春开始切猪舌头,她说:“妹,最难切的就是猪舌头,要把一个猪的舌头切来摆4盘碟子,要切得簿又簿,不然不够摆。” 她边说边切给金惠看。 不一会,金春切完猪舌头,金惠把舌头片片摆放在碟子里,不多不少,正好4碟。 金惠说:“三姐,你的手艺真好。” 太阳已经偏西,三叔犁油菜地回来了,他对着金春问:“金春,你们的菜做好没有?” 金惠抢先答:“早就做好啰!我们就等你回来供饭了。” 朝门口传来嘻嘻哈哈的说笑声。 不一会,大舅娘她们连同幺姨妈一起走来,看到三叔,幺舅娘说:“二姑爷,好福气,年老添子,恭喜恭喜!” 幺姨妈说:“以后他走哪里,有人给他提烟杆啰!” 三叔说:“添一个人,添一个碗,这个年代,难找碗头装的哟!” 一边说一边招呼大家在耳房里坐。 三叔洗完手,就喊:“金明、金国,你们两个抬高板凳在神龛面前大桌子三方摆好,我好供饭。” 第八章 供饭 一边喊一边走到神龛面前,从神龛的祭板上拿下一炳鞭炮,自家浇的蜡烛,十二对小烛,先把蜡烛分插在神龛上的两个蜡台中,在煮豆腐的大灶边拿亮槁在伙房中点燃,走到神龛边点亮一对蜡烛,点燃十二对小烛,插在神龛上的香烛中。 金春把做好的贡菜抬到大桌子上。 三碗供菜,第一碗中有两小片腊肉,第二碗中有几碗鸡肉和鸡头,第三碗中是豆腐。 第一碗第二碗中有大蒜和蒜叶。 三碗供饭,每碗一小勺,分别与三碗贡饭搭配,每对饭菜碗上放筷子尖对着神龛,三个供杯中都斟满酒。 三叔撤开鞭炮,将鞭炮头的一面在大蜡烛火焰上点燃,转身顺着堂屋中往大门外跑,一直跑到院坝中,鞭炮“噼噼叭叭”的爆炸声,引来寨上几十个大人小孩来看。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说:“周家自从前年去了五个人,一年多来,没有这样热闹过,难得难得。” 另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旁边说:“快五十岁的女人还生娃儿,少见少见。” 三叔听到这些,也不答话。放完鞭炮,走到神龛面前,先对着祖宗灵位深深作了三个揖。 这时,四儿金国也拿来背巴放在大桌子前边,三叔跪下,嗑了三个头,他站起来,右手抬起酒杯,从左至右,一边倒酒一边念道: “周氏列祖列宗,今天,众亲戚来家送月米,你们要喝好酒,吃好饭,保佑小贵州母子平平安安,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保佑三亲六戚平平安安。” 他倒了一轮酒,拿着一双筷子,从左至后,点一下碗中的肉,又点一下碗中的饭,嘴里念:“列祖列宗,吃菜吃饭,保佑二儿在外做生意顺顺当当。” 点第二碗中的鸡头,又点碗中的饭,念:“列祖列宗,吃菜吃饭,请你们保佑幺女成家立业,顺顺利利。” 点第三碗中的豆腐,点第三碗中的饭念:“列祖列宗,吃菜吃饭,保佑今年有个好收成。” 三叔反反复复念了三遍。 收回碗筷,把酒杯放回神龛上,拿起烟杆在屋后吃叶子烟。 金明,金国借来三张大桌子和十二条高板凳放在燕窝中,金国见三叔供完饭就说:“九哥(对小九妹的称呼,有时也喊九哥),我们摆桌子吧!” 金明哥边答应边站到桌子的一方抬起大桌,金国抬大桌的对面,把四张大桌分摆在堂屋的四方,摆好板凳。 金惠拿碗筷,勺子,酒杯放在桌子上,金明、金国、金汉、金文一个摆一桌,每桌八个碗,八双筷子,八个勺子,八个酒杯,分别摆在桌子四方。 金惠执盘,金春把菜一碟一碟抬在大菜盘中,金惠抬大菜盘到堂屋中,金明、金国、金汉、金文下盘,一个管一桌。 摆好了菜,金春亲自到桌子边数:“腊肉、亮肠、血豆腐、豆腐干、猪舌头、花生、肉丝炒耳子、炖鸡肉、小米粥、肉砣炖白萝卜、肉丝炒白菜杆、糟辣子炒鸡蛋。 金春跑到屋后喊:“三叔,菜上好,可以上桌子啰!” 三叔说:“你叫你家妹妹去请江大嫂、江二嫂她们。” 金春吩咐妹妹,又走到大灶边给大嫂讲:“先不要上豆腐,吃饭时候才上。” 大嫂说:“我晓得。” 金惠按照姐姐的吩咐,请来了寨上的江大伯、江大嫂、江二嫂,族中五叔娘和寨边的刘大娘。 周启学到耳房里说:“大舅娘及各位,请你们都座席啰!这个时候才吃饭,大家都饿了。” 大舅娘说:“饿哪样,才吃甜酒,不饿不饿。” 大家你推我让坐上了板凳。 左边第一桌:三叔、大舅娘、二舅娘、三舅娘、郭三舅娘、四舅娘、大姨妈、舅娘。 左边第二桌:周启荣、幺姨妈、二姐、二姐家二嫂、郭家大嫂、二媳等坐了八人。 左边第三桌:寨上的江大伯娘、江二伯娘、江三伯娘、江大嫂、江大娘、刘二妈、族中的五叔娘、五大伯娘。 三叔站起来说:“幺姨妈,请你招待好你的那一桌。” 又对着五叔娘说:“五娘,请你招待好你的那一桌。” 说后坐下把酒群斟满各人面前酒杯说:“各位亲戚难得来,陪大家喝完这一杯。” 五爷先举杯,大家举杯,喝了第一杯。 五爷斟酒,三叔劝大家“吃菜、吃菜。” 五叔敬完酒举杯说:“我三哥老来添子,众亲友来家,实在高兴,祝三嫂母子平安,请各位举杯喝。” 大家听五叔这一说,齐声答:“为她们母子平安喝。” 喝了这一杯,三叔说:“吃莱、吃菜,酒要喝,菜要吃。” 五叔继续热酒,酒过五巡,四舅娘说:“你们喝吧,我只能喝这一杯了。” 三舅娘说:“大家今天高兴,多喝一杯,二姑妈不生娃儿,大家难找时间一起在这里喝酒。” 大家又喝了一杯,边喝边吃菜,一起喝到酒过八巡,大家尽兴了,都说:“不喝了,明天再喝,一顿就喝醉不好意思。” 五叔说:“这样吧,有量各居之,不勉强。” 五叔走过来给三叔斟了一杯,自已又斟了一杯。 幺姨妈所在的一桌也还在劝酒。 二姐说:“幺姨妈,我感谢你,小贵州幺弟,要不是你,怕冻死了,我敬你一杯。” 幺姨妈说:“你弟命大,你妈待他又好,这些天好长得精灵哟!” 五叔娘所在这一桌,多数不会喝酒,大家为了凑热闹,勉勉强强喝了一点,个个脸上都露出红润。 五叔走过来,给每人斟了一杯酒,举杯说:“我代表三哥,敬各位寨邻一杯,远亲好,近邻也好,都全靠大家关心。” 郭三舅娘说:“都好,要晓得我们是远亲,远亲不如近邻。”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五叔说:“请大家喝完这一杯。” 一桌人你看我,我看你。 刘大妈说:“我们都不胜酒力,就请五娘代吧,我们各喝一点。” 五叔说:“要得!” 举杯和五叔娘对碰,五叔娘一边和五叔碰酒,一边用脚踩五叔的脚说:“少喝点,喝多了回家难服侍。” 然后和五叔碰了杯说:“请坐,请坐”。 回到自己的位子。 第九章:上灯戌时 过了上灯戌时,大家喝够了酒,吃饱了饭,先后到房间里问妈妈吃晚饭没有。 妈妈说:“还等这个时候,大媳妇早给我做好饭,做好莱抬来吃了。” 又说:“今天炖的砣砣肉香,我多吃了一点,又多喝了些汤,多喝汤,奶才好。” 幺姨妈说:“你好好休息,我叫她们几个到我家去睡。” 边说边拉着大舅娘和大姨妈的手。 又说:“二舅娘、三舅娘、四舅娘、幺舅娘都去,我那里宽,娃儿少,有睡处。” 六个人跟着幺姨妈走出房间。 刘大娘走进房间说:“郭家三个和我去歇,你们不要怕,我家有睡处,冷不着她们。” 有大嫂和金明哥喝两杯酒,大家都吃饭。五叔娘对二姐说:“你们两个到我家,腾出一间床挤就挤点,将就睡两晚上。” 二姐说:“二娘和你去,我和金春、金惠睡,三姊妹好摆龙门阵。” 五叔娘说:“这也好,十月间金惠要出客,自立门户要当家,以后难得在一起。” 说着,自己朝前边带路,姚二娘跟在后边朝五叔娘家走去。 三叔等亲戚和邻居离去,站在堂房中大声说:“幺们,大家坐在一桌,会喝酒的喝点酒,不会喝酒的就吃饭。豆腐、萝卜炖砣砣肉随吃随添。” 听三叔一喊,金明、金国、金汉、金文、八科、八明都坐上了桌子,金春、金惠、大嫂也坐上了桌子。 金明哥说:“金惠的红萝卜丝切得好,又细又香。” 金惠赶忙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是三姐切的。” 大家一边吃一边摆,不一会儿,把血豆腐、香肠、花生、耳子、猪舌头吃个精光。 碟子里的腊肉还剩一半,都说:“肥得很,吃不完。” 二姐过来给大家添饭说:“自从嫁到姚家,没有给你们添过饭,今天,我来给你们添饭。” 说着,给大嫂添了一瓢,又给金明哥添了一瓢,添到金文处,二姐说:“六弟,妈妈说叫我带你到涌簸郭老先生家读书,后天就要跟我去,要听话哟!” 金文吃着饭“嗯”了一声。 吃过晚饭,一家人洗完脚睡觉去了。 大嫂提着猪食桶把猪食倒进石盆中,又在大灶边的大缸里舀来五大瓢豆渣,倒在石盆中拌好,到猪圈边提开圈板,放出两个架子猪。 架子猪跳过朝门脚的小石坎,飞跑到石盆边,“嘭嘭嘭”嗵起了猪食。 大嫂摸着左边一个猪的头说:“晓得你们饿了,就是忙不过来,吃吧,吃饱了再去睡,明天,我喂你两个早点。” 金惠洗了筷子,把剩下的菜分盘装好,接着洗碗。 洗完碗,金春春好煤,封好火后对大嫂说:“大嫂,你先洗脚睡吧,忙了一天,你比我们累。” 大嫂说:“你两姊妹也累,只我一个人累不是!” 金春转过脸对金惠说:“金惠,你看一看大灶中的火熄了没有,看灶边有没有火星,有的话舀水把火星淋熄。” 说着自己洗了脚和二姐一起上床睡觉去了。 二姐说:“你和金惠睡一头,我睡一头,晚上不要乱蹬脚。” 金春说:“二姐,我晓得,你也是一身两辈的,我才不敢蹬呢!” 金惠先看大灶里的火,她把柴灰刮拢在几个火星上。 又看了一下灶边,用扫帚把青杠叶扫开。回到厨房洗完脚,到床边脱了衣服、长裤,睡在金春的侧边。 刚睡下,二姐说:“幺妹,你十月间就要出嫁,学会歌没有?” 金惠说:“学会四、五十首,有几首又忘了。” 二姐边说边小声唱:“三棵杉树绕树巅,绕山绕水来团圆。走了好多冤枉路,吹了好多木叶尖。” 唱完,小声说:“幺妹,你学唱!” 金惠说:“这首我会的。” 二姐又小声唱:“对门白岩对白岩,哥家天井对花台,手提金锤银钻子,修条花路等哥来。” 唱完,又小声说:“幺妹,你学唱这一首。” 幺妹没有答应声,二姐再小声叫,只听脚边传来金惠、金春“呼呼”的呼噜声,二姐又道:“两个从早上天不亮忙到这个时候,太累了,睡着了。” 二姐翻过身,不多时,也打起了呼噜。 鸡叫三遍,大嫂就起了床,拨开火,把亮槁在火中烧燃,点上桐油灯,洗了脸,对着镜子一边梳头一边想,自从金春的大哥死了以后,快两年了,经大家劝说和金春的二哥园了房——结了婚。 她家二哥长期在外面做生意,有时杀猪卖,有时买猪卖,听人家说,他还在外边赌钱,不晓得是真是假,过年以后出门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家。 想着想着,眼泪流了出来,大嫂用右手擦去泪水,自言自语:“我这是干啥子,这个家,几个弟弟又小,这几天,亲戚来送奶奶的月米,我要和金春、金惠撑起才是,哭有啥子用?” 说着放下梳子,朝金春、金惠睡觉的耳房走去,轻轻摇醒金春和金惠说:“快起床,洗了脸,我们还要舂谷子。” 金春金惠翻骨碌起来,揉了揉眼睛说:“我们洗完脸就和你舂。” 碌起来,揉了揉眼睛说:“我们洗完脸就和你春。” 金春、金惠洗完险,金春抬起昨天泡过的五谷子,金惠抬了两条小板凳,到朝门右边的难边,金春把装五谷子的簸簸放在两条小板凳上,金惠拿开盖雄的木板。 大嫂用洗碗盆打来一盆水,拿来帕子,把帕子放进水中打湿拧干,用帕子擦干净碓窝,先擦碓窝底,又擦碓窝四周。 金惠把五谷子倒进碓窝。 大嫂对金惠说:“我先和金春舂,你去炒酥麻,把盐碓洗干,冲好酥麻,好包五谷子粑粑。” 金惠说:“大嫂你去炒,我和三姐春舂。” 大嫂说:“要得。” 金春、金惠两姊妹舂,“乒乓、乒乓”的春碓声打破了山寨黎明前的宁静。 不一会,屋前屋后的麻雀也“叽叽喳喳”叫起来,几只喜鹊从这棵梓木树跳到那棵梓木树,不时发出“喳喳喳”的叫声。 龙山半坡山雀也“叽叽叽”的叫过不停,寨子里家家户户的公鸡也“咯咯喔喔”的你停它叫,它停我叫。 第十章:乡情 大嫂炒了酥麻,洗了盐碓,冲好酥麻,掏出装进一个大碗里,又把头一天用肥猪肉熬的油磕在砧板上剁细,把碗中的酥麻倒出和油磕拌匀装进大碗中,走到碓旁问:“金春,五谷子面冲好没有?筛得筛不得?” 金春金惠停下踩碓的脚,大嫂弯腰蹲着用木瓢舀来一看说:“可以筛头道,筛了再冲。” 金惠从墙上拿下箩筛,簸箕,把簸箕放在地上。 大嫂用湿帕子擦了箩筛和簸簸的灰尘。金春用小木瓢从碓里舀出五谷子面放在箩筛里,金惠筛箩筛,箩筛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转来转去,五谷子粉从箩第里均匀淌下簸箕中,一会儿,雪白的五谷子面铺了厚厚一层。 大嫂说:“金春先去包五谷子粉粑粑,我和金惠冲碓,冲完后,我们而再来和你包。你包的月亮粑包得好,我们赶不上你。” 金春说:“大嫂,你也包得好,我们包的月亮粑赶不上你,还是你去包吧!” 大嫂说“哪个包得好包不好我晓得,不要讲了,今天吃粑粑的都是我们家贵客,要包好哟。” 金春拗不过大嫂,把五谷子面装进升子里,到厨房从碗架脚抬砂锅榄在煤火上,掺一瓢水在砂锅里,盖上甄盖,舀开水倒进装五谷子粉的木盆里调均匀,用手把五谷面揉成条,揪下一碗,在两只手心中搓成小园碗。 揉平,挟一小碗苏麻和油磕拌成的“心子”,放在中间,掐拢掐成月亮粑,摆在四盘大碟中。 金春数第一个碟子,摆了十二个,四个碟子摆了四十八个。 金春侧耳一听,“乒乓、乒乓”的碓声已停止。 大嫂和金惠舂完五谷子,筛了一升满满的粉子面,金惠用簸簸抬到厨房中,舀开水分两次拌匀,三个人一起包月亮粑。 大嫂说:“金惠,你要学三姐,她包月亮粑的皮簿,包得弯得像月亮,吃起满口酥,好吃。” 金惠说:“大嫂,你包的皮厚,实在,吃起满口。” 金春说:“十月间,你就要出嫁,大嫂讲的话你都不听,当家为人,这些事要学好。” 金惠默默听,不再答话。 各自用心包月亮粑,一簸簸摆满了月亮粑。 金春站起来数:“一、二、三、四、五……哟,有三百二十八个。” 大嫂默了一下说:“一个人吃二十个,够吃了,够吃了!” “把剩下的两个包完,要招待客人吃好,父母亲、哥哥、弟弟也要吃。”大嫂说。 三人包完月亮粑,太阳已照在寨前的大山顶。 金春把昨天的客人一个个请进家来,大舅娘走进厨房一看,几百个五谷子月亮粑摆满一大簸簸,夸奖说:“你两姊妹和你们大嫂真巧真能干。” 边说边穿过过道门坐在堂屋中的左边一桌,十多个人分三桌坐好。 大嫂揭开甄盖,砂锅中的水冒起了浪花,她先把碟子里的四十八个月亮粑放进锅中,不一会,月亮粑一个跟着一个从锅底往上飘。 大嫂从锅中舀起五个放在一碗中,五个五个一碗,又舀半瓢开水倒进锅里。 三叔走进厨房,左手抬一碗右手抬一碗,两只手碗中间夹一碗,走进堂屋中的神龛面前,摆在神龛面前的大桌上,回厨房拿来三双筷子,分放在三个碗上供周氏门宗各位老人。 金春、金惠左手一碗右手一碗,一碗一碗地抬到堂屋的桌子上,先抬给大舅娘一桌的客人,每个客人面前都摆有一碗。 这时,幺姨妈站起来说:“你们看,周家姑娘手多巧,人多勤快,包的月亮粑,不簿也不厚,不大也不小,像个弯月亮,二姐会教育,大家吃吧,吃慢点怕烫到嘴,吃完后到我家,今天我请吃早饭。” 刘大娘说:“我家没有哪个会包这种粑粑,难得包,我家吃粑粑是用打,打来切,切来煮,煮起放进甜酒和起就吃,免得麻烦。” 又说:“幺姨妈请大家吃早饭,我请大家吃晚饭,别样没得,还有几块腊肉。” 三叔听到幺姨妈和刘大娘的话就说:“哪个要你两家请客,再穷嘛,这几顿月米饭还是招呼得起嘛!” 幺姨妈说:“二姨爹说哪里的话,都是三亲六戚,二姨妈快50岁,生个娃儿不容易。我们招待一顿饭庆贺庆贺还要不得?” 刘大娘说:“说定了,今天我两家招呼大家,一个也不能少。” 大舅娘说:“幺姨妈说得有理,我们就不客气啰!” 众人答:“去!” 大嫂在厨房里用大碗装了二十个月亮粑说:“快给妈妈抬去,她能吃糯食,吃了五谷子包的月亮粑奶好。” 边说边把碗抬递给金惠。 金惠抬着碗到妈妈房间,双手递给坐在床边的妈妈说:“妈,您吃不够我又添来,我们包得有多的。” 妈妈说:“要添给客人吃饱哟。” 金惠说:“是啰!” 退出房间,回到厨房和金春一起添给各位客人。 大舅娘吃了五个说:“量人得很,我只能吃五个。” 大嫂添来,劝她多吃几个,劝来劝去,大舅娘多吃了一个,幺姨妈吃了十五个,二姐吃了十个,大家吃完月亮粑,有说有笑,走出堂屋。 有的进灶房里烤柴火,有的在耳房里烤煤火。 二舅娘喊大舅娘:“大伯娘快来烤煤火。” 大舅娘说:“我要烤柴火,柴火热和,阳春二月三月,出起太阳,早上晚上还有点冷。” 说着朝伙房里走去,坐在三舅娘的旁边的草凳上,伸出双手,对着火焰子烤火。 幺姨妈高声叫:“二姐,我招呼她们吃早饭。” 刘大娘也高声叫:“三娘,我招呼她们吃晚饭。” 不等妈妈回答,幺姨妈又说:“你们先在这里烤火,我们做好早饭来请你们。” 刘大娘也说:“你们先在这里烤火,我回去烧腊肉,准备做晚饭,大家就在我家吃晚饭。” 幺姨妈说:“刘大姐,您一定来吃早饭哟!” 刘大妈说:“我一定要来,晚上你也一定陪她们到我家吃晚饭!” 十多个亲戚在幺姨妈家吃了早饭,下午在刘大娘家吃了晚饭。 第十一章:一定要送小贵州读书 第二天在周启学家吃了早饭后,大舅娘、二舅娘各自拿着自己的提蓝说:“多谢啰!春耕忙,前天一来,坐下就是三天,我们回家去,背的要背粪,薅麦子的要薅麦子,各忙各的,等十月间幺妹的喜酒,我们再来吃喜酒。” 妈妈站在耳房的门边说:“大家多坐几天,这是十二个娃儿,也不会生十三个了,我的月米酒就等你们吃这一回哟!”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见大舅娘、二舅娘拿了提篮,有的说:“道谢啰!” 有的说:“十月间,我们还要来送幺妹的亲。” 有的又说:“多注意母子身体。” 边说边朝门边走去。 金春金惠把早已煮好的鸡蛋分送给每人两个,金春说:“拿回去给表弟表妹吃。” 众亲戚各自收下。 大黑狗跑前跑后在前边闻大舅娘、三舅娘的裤脚,一会儿又跑过去闻二姐的上衣,摇着尾巴和金春、金惠、大嫂一直把客人送出朝门,一直送到寨前的路边,金春、金惠回家收拾碗筷,大嫂喂猪。 大黑狗在路边,抬着头。 伸出舌头,一起目送大舅娘几个下了小坡,转过弯,望不见人,才转身跑回家,蹲坐在燕窝的侧边。 第二天,太阳照在寨前半山坡,三叔提上烟杆,用土壶装了二斤“爬坡酒”,提着酒壶,吆起大黑到窗子冲请来朱大伯和朱大伯娘。 俩老一坐下,金汉右手拿三皮叶子烟,左手提起长烟杆对着朱大伯说:“大伯,请您老吃烟。” 朱大伯左手接烟右手接烟杆,望着朱大伯娘说:“哟,三爷家的娃儿个个懂事!” 妈妈听到说话声,从床上抱起小贵州,站在房间门边说:“大伯、大伯娘,你们好稀恒,娃儿的三叔接您俩老来坐一坐,大事小事都请您们帮忙,实在不好意思。” 朱大伯说:“自家人,还讲哪样客气话。” 朱大伯娘走近妈妈,低头看妈妈抱着的小贵州说:“这娃儿长得乖,鼻子高高的像爹样,眼睛大大的,像妈样。” 朱大伯说:“我说是贵人就是贵人,你看,娃儿眉青目秀,以后要做点事,你们一定要好好带。” 朱大伯娘说:“娃儿长得乖,还要好生带,天气有点凉,抱他睡起。” 朱大伯也说:“天气是有点凉,快抱娃儿睡起。” 妈妈抱小贵州回到床边,放回床上,盖上被子,自己坐在床边望着儿子,听娃儿的三叔在耳房的火边和朱大伯、朱大伯娘摆龙门阵。 朱大伯说:“三爷,娃儿长得乖巧,你们以后一定要送他到学堂读书,不读书,不识字就不知书达理,还要被人欺。你们五姊妹,只有五爷识几个字,大爷、二爷、四妹和你都没有进过学堂。你的几个娃儿,就是金庭上过几年学,好几个都不识字,你看人家何府上,哪个出来不懂文化,在乡公所做事的大多是何府上、江府上的人,认不到字就干不了大事。” 朱大伯娘插话:“你家大伯会给人家翻书看蛋,写信写贴子,安香火,开财门,就是认得几个字,不是哪个人家会找他?养个娃儿不读书,好比喂了一头猪。” 朱大伯禁止说:“倒不是这样!倒不是这样!哪个不想抚娃儿读书,只是没有钱,没有学米。” 边说边低头朝小火洞的灰里吐了一口口水。 又说:“再累,再苦也要抚娃娃。” 这时候,堂屋过道门“咔”的响了一声,开门处,金惠抬来一张小桌子,金春拿来抹桌布,金惠把桌子架在小火上,金春抹桌子。 金惠说:“饭菜做好了,大伯和大伯娘喝酒,边喝边摆。” 说着在厨房里抬来一盘炒鸡蛋、一盘腊肉、一盘豆腐、一盘亮肠、一盘洋芋片摆在小桌子上,土壶装有一斤多“爬坡酒”。 摆上三个碗、三双筷子、三个酒杯。三叔把碗、酒杯、筷子分送到朱大伯和朱大伯娘面前,拿起酒壶斟酒,先斟满朱大伯的酒杯,又斟朱大伯娘的酒,把两个酒杯斟得满满的。 再斟了自己的一杯。 朱大伯说:“三爷,这酒斟得太满了。” 三叔说:“满酒敬亲人,俩老难来,我要好生敬两老几杯。” 说着,端起酒杯说:“大伯、大伯娘,请酒。” 朱大伯说:“好!为周家添贵子喝。” 三人边喝酒边吃菜。 周启学给朱大伯夹了一块腊肉,放在朱大伯的碗中,又夹一块在朱大伯娘的碗中,自己夹了一块说:“请吃菜!” 朱大伯把肉夹进嘴,边吃边对着朱大伯娘说:“这肉煮得好,你吃。” 朱大伯娘说:“我牙齿不好,怕吃不动。” 三叔说:“吃得动,我的牙齿落光了都吃得动。昨天,我就给金惠、金春说,把肉煮好,大伯、大伯娘的牙齿不好。”朱 大伯说:“两姊妹真听话。” 朱大伯说:“前头,我们摆要叫娃儿读书,他家大娘舅读了书知书达理。民国22年,他的五升包谷地被江家大儿子强占去,江家县衙门有人,他写状子递上去以后,没有打赢官司。回来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心想:明明自己有理,为那样会打输这场官司。江家强占我五升包谷地,反而有理?他不服,第三天吃过早饭带了饭,走路到兴安府,递了状子,在路边小店住了两天,第三天府里传话,你大娘舅上堂,照状子呈清了事实,赢了官司。要不是有文化,写不出状子上去,五升包谷地还不是被江家占去。回来以后,你大娘舅摆起这件事还常说‘大鬼好见,小鬼难挡’”。 这时,妈妈走到房间门边说:“大伯、大伯娘,我们一定照大伯的说法,再穷再苦,也要送娃儿进学堂读书,读成书才不受人欺压。” 话音未落,金春一手抬菜,一手抬饭进了妈妈的房间说:“妈,快吃饭了,菜饭凉了不好吃。” 妈妈回到房间里看了小贵州一眼,抬起饭碗吃饭。 三叔劝朱大伯、朱大伯娘喝酒、吃菜,酒过五巡,菜去一半。 朱大伯说:“好年好月生贵子,好酒好菜好人家。这顿就喝这点,喝醉了不好。” 第十二章:勤劳的姊妹 三叔说:“不会醉,不会醉,反正今天腾出来了,我陪大伯大伯娘一天,无事,就逗我的画眉叫。” 朱大伯说:“春耕忙,吃完饭,我们回去,你也好做事。” 三叔听了朱大伯的话,不再劝酒,叫一声:“金春,添饭。” 金春、金惠在厨房里应了一声:“就来。” 走到桌边,面对朱大伯伸出双手说:“大伯,我给您老添饭。” 大伯把碗递给金惠金春走过来,面对朱大伯娘,伸出双手说:“大伯娘,我给您老添饭。” 大伯娘把碗递给金春。 金惠添饭后双手递给大伯,又给三叔添了饭。 金春添饭后到厨房抬来一大碗白菜煮豆腐,一碗辣子水。 金惠走进房间问:“妈,还添不添饭?” 妈妈说:“吃饱了,把碗筷收回去,你们收拾起吃早饭了!” 金惠说:“我们还等大嫂打猪草回来,金国、金汉放牛回来,大家一起吃。” 金惠把碗收回厨房。 金春站在三叔侧边,等朱大伯、朱大伯娘吃饭之中好给他们添饭。 朱大伯说:“不要站在这里了,我喝了酒只吃这一碗饭。” 朱大伯娘说:“姑娘,我这一碗饭都多了,去吃饭去,不要站在这里啰!” 金春说:“等你们吃完饭我再过去。” 朱大伯说:“不用,不用,不要这样多礼节。” 这时候,金春望望父亲,父亲说:“大伯大伯娘都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吧,我们吃完饭,再喊你收碗。” 金春离开,回到厨房和金惠一起等大嫂、四弟、五弟回来一起吃早饭。 吃过早饭,朱大伯朱大伯娘都说家里忙,一定要回去。 周启学无论怎么劝也劝不住,母亲抱起小贵州站在房间的门边挽留,还是留不住。 三叔爬上楼拿了十多皮叶子烟给大伯,朱大伯收下,朱大伯娘掀开遮住小贵州的片片说:“好乖的娃儿,要带好哟。” 说着和朱大伯双双走出朝门,三叔送俩老出朝门,大黑狗摆着尾巴,舔着舌头站在朝门侧边让大伯大伯娘朝前,一直跟着俩人离开寨子。 一九四五年农历三月初十,小贵州满月。 天刚蒙蒙亮,鸡圈里的几只公鸡这只叫了那只叫。 三叔起了床,把一个月吃了鸡蛋留下的鸡蛋壳装了满满的一大撮箕,抬到寨门口竹林边的三叉路口上,倒在路中间,随过路的人踩踏。 三叔回来,抱起小贵州说:“娃娃,我好生抱抱你,我倒了鸡蛋壳,过路的人会踩好。” 妈妈说:“天还没大亮,快把娃儿放下,着凉不好。” 三叔放下娃儿没有吭声,眼睁睁的看着王氏,走出房间门,拿起烟杆,裹了一杆叶子烟装在烟斗里,拿出火镰,把火草放在火镰上,用另一块火镰“哗哗哗”括了三下,火草着火,他用左手把火草放在烟叶上。 “爬哒,爬哒”抽起叶子烟。 抽完一杆烟,天已大亮,他三步并做两步走进房间不等妈妈同意,抱起小贵州,把烟杆放靠在门边,从板凳上拿了一块大片包起在怀中,开了后门,走到后院坝中,边走边看着娃儿,嘴里逗着画眉:“具具,狗各贵,狗各贵。” 经他一逗,喂的两只画眉也跟着叫了起来。 一时,画眉叫了,寨子后山的山雀叫了,房前房后的麻雀叫了,梓木树上的喜鹊叫了,鸡圈里的公鸡也叫了。 妈妈起了床,洗了脸,梳了头。 爬楼梯拣五个包谷放在升子里,走到鸡圈边,开了圈门,放了鸡。 四只公鸡和八只母鸡争先恐后挤出鸡圈,有两只公鸡,三只母鸡抬起头望着妈妈。 妈妈一边麻包谷撒在地上,一边说:“我一个多月没有给你们撒包谷,认不得我啦!吃吧,吃了包谷母鸡好下蛋,公鸡好护圈。” 一只公鸡吃了包谷,站在圈前边的石头上“咯咯咯”叫了几声。 妈妈喂了鸡,扛上锄头,对金惠说:“我到园子头看看,一个月不到,园子怕都生草了。” 金惠说:“妈,您才满月,歇几天才去嘛,园子里没有生草。” 妈妈说:“园子里没有生草?我不信。” 一边说,一边扛着锄头往园子里走。 妈妈走到园子边,掀开园门刺,站在园门口放下锄头一看,胡豆开花,碗豆含苞,六沟青菜和四沟大蒜长得青油油,行行中间薅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棵杂草。 一个人自言自语:“大媳妇和两个姑娘乖,听话,把园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月来,她们还要招待三亲六戚。” 又走到园麻地边一看,园麻已经发芽,有的已半尺高,她对着园麻说:“今年我一定要给她三叔织一双裹脚布。” 妈妈扛上头,走回园子边,走出园门,放下锄头,放下园门刺转身回家,看见幺姨妈背着花篮,拿着镰刀从对面走来,还不等妈妈开口,幺姨妈就说:“二姐,你今天才满月,忙到园子头做哪样?多带两天娃儿不行?” 妈妈说:“我放心不下园子头的庄稼,怕生草,那晓得媳妇和两个姑娘还勤快,把园子薅得干干净净的。” 幺姨妈说:“她们不光薅园子,连对门边地里的菜子都薅了一半,姑娘勤快,媳妇也乖。” 妈妈说:“今年你喂几头猪,这个时候就出门打猪草?” 幺姨妈说:“只喂两个,两个猪都吃得,我去割白菜,顺便打些猪草和起喂,两个都肯长。” 妈妈说:“好好喂,年底卖一个杀一个过年,富人读书、穷人喂猪,又要喂猪又要抚娃儿读书哟。” 又说:“晚些没得事,来我家坐,教金惠金春唱些歌,十月间金惠就要出客,她唱的歌不多,仡佬族姑娘不会喝歌逗人笑话。” 幺姨妈说:“你教她们就要得了,还要我来教?” 妈妈说:“我的歌没有你的多,你的歌有三千八百九顿箩。” 幺姨妈走过小路,翻过竹林,到她家园子里割白菜和打猪草。 妈妈回到家门口,把锄头放回燕窝脚,走进堂屋,看见媳妇在添包谷,两个姑娘在推磨。 第十三章:学歌 磨子发出“隆隆”的响声,就大声说:“你们把园子薅得干干净净,胡豆长得好,碗豆也长得好,青菜、大蒜长得青油油的,幺们,为人当家就是要勤快。” 金春边推磨边说:“妈,还不是您跟我们讲的,不勤快就要挨饿,不勤快就要去当叫花子”。 这时候,三叔抱着小贵州从后院走到堂屋中,将小贵州轻轻递到妈妈怀里说:“娃儿乖,不哭,喂他一口。” 妈妈解下纽子,放出右奶,坐在小板凳上,让小贵州吃了十多口奶,又放出左奶喂小贵州。 三叔坐在耳房的小板凳上吃叶子烟,不时回头看小贵州母子俩,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 大嫂、金春、金惠推完磨,金春刷包谷面,金惠拿簸箕放在小桌子上,大嫂拿细筛递给金春,金春接过细筛筛面。 妈妈对着金惠说:“金春筛面,你和你大嫂过来坐在小板凳上,我讲一下家头事,今天,你大嫂带小贵州在家做饭,你们两姊妹和你们的九哥和我薅菜子,你们的三叔犁犁沟。” 大嫂站起来说:“我和金春、金惠、九哥薅菜子,奶奶在家带小贵州,小贵州想吃奶,您好喂咪咪。” 金春、金惠同时说:“大嫂说的要得,妈妈在家带弟弟做饭,我们去薅菜子。” 三叔扛上犁头,赶着牛,金春、金惠、大嫂、九哥扛上锄头,跟在三叔的后边,大黑狗一会儿跑朝前,一会儿又跑在后,几姊妹有说有笑走到对门边的油菜子地边。 放下锄头,在地里打猪草,等三叔犁犁沟过去。 太阳照到半边大坝子,该吃早饭了,五人回到家,妈妈已摆好了香喷喷的饭菜。 一碗酸菜汤,一碗油炒四季豆,一碗辣子水。 五人洗了手准备吃饭,这时,侄儿八科、四弟金国、五弟金汉上山拣柴回家,也洗手拿碗舀饭。 大家围在桌子边吃饭。 金春说:“三叔,你坐,我给您添饭。” 说着,给三叔添了一碗饭。 大嫂说:“奶奶,您先来吃,我们会自己添菜。” 边说边抬一条小板凳给妈妈坐。 妈妈到床边抱起小贵州放在漆盖上,接过金惠添来的一碗饭,边吃边喂小贵州的奶。 金春、金惠坐在灶边吃饭,边吃边添菜边给三叔和妈妈添饭。 吃过早饭,大嫂喂了猪,金春洗了碗,金惠春了煤,九哥挑了一挑水,三叔吃了一杆烟,到地里薅菜子。 金国、金汉、八科上山拣柴。 吃过晚饭,幺姨妈带着六岁的女儿小幺静笑嘻嘻的来到二姨妈家,还没进门,幺姨妈就说:“二姐,今天早上你叫我来教金惠唱歌,我把小幺静也带来学唱。” 妈妈赶紧吩咐:“金春,你洗碗、舂煤添火,你大嫂累了让她歇歇,幺姨妈先教金惠几首歌,你添了火再来学唱。” 金惠点起耳房中的桐油灯,坐在小火左边,幺姨妈和小幺静坐在小火的右边,妈妈抱小贵州坐在小火的侧边,听幺姨妈教金惠唱歌。 幺姨妈说:“今晚先教高秆细叶六首,看你俩姊妹和小幺静学得会学不会?我先唱第一首给你们听:高枝高杆是高梁,细枝细叶是茴香。妹是后院茴香籽,轻轻碰到满院香。” 唱完,幺姨妈问:“好不好听?” 金惠说:“好听。” 金春说:“把我们讲成茴香籽,哪个男儿不想碰?” 又说:“您教一句,我们唱一句。” 小幺静说:“你们会唱,我就会唱。” 幺姨妈说:“好,我教一句,你们唱一句。” “高枝杆高是高梁,细枝细叶是茴香。” 金惠二人跟着唱。“妹是后院茴香籽,轻轻碰到满院香。” 金惠二人又跟着唱,唱了两遍,金惠说:“幺姨妈,不教了,我们会唱了!” 三人齐唱了一遍。 不等三人歌声停,幺姨妈忙说:“记性好,哪个说我们仡佬族姑娘笨,只要有人教,肯学,哪样学不会?” 幺姨妈接着唱:“樱桃籽来樱桃桠,樱桃结籽象朱砂。只能采吃樱桃籽,不能折断樱桃桠。” “黄花撤籽叶又青,绒线扎伞来遮荫。好女不得好夫配,好朵鲜花落粪坑。” “桌对桌来针对针,扯根花线串灯芯。千年不准花线断,万年不准哥转身。” “针对针来桌对桌,扯根花线吊秤碗。千年不准花线断,万年不准哥抽脚。” 幺姨妈教了六首,三人学唱了六首。 幺姨妈说:“今晚就教这六首,以后再教。” 妈妈说:“你俩姊妹要好生学唱,你们幺姨妈的歌多。” 幺姨妈就唱一首:“你的歌不得我的歌多,我的歌有三千八百九顿箩,抬走你家门口过,吓得你家爷爷崽崽钻床脚。” 妈妈、金惠、金春听了幺姨妈的歌都哈哈大笑。 金惠笑出眼泪,用右手去揉揉双眼。 金春笑歪着头,倾靠在金惠的左肩上。 妈妈一边笑一边吼幺姨妈:“教歌不教一些好的,教这些歌唱出去得罪人。” 说后看了一眼小贵州。 幺姨妈说:“哪个在这世上不得罪几个人,只是少得罪几个人就行了,有些人你不得罪他,他还不是会得罪你。” 小幺静不懂她妈妈唱最后一首歌的意思,只是傻乎乎看着她妈妈。 金惠站起来,走到伙房里拿一个小木瓢、一个小碗,从坛子中舀了一碗恶甜酒,从筷箩中拿了一双筷子,走到幺姨妈面前,双手递给幺姨妈。 说:“幺姨妈,我们做的甜酒,半个月前甜得翁心,这几天变恶了,你是吃得恶甜酒的,你吃一碗,挟一筷子给幺静表妹吃,她吃得来,我给她舀,吃不来就算了。” 幺姨妈先吃了一口,说:“好酒,好酒,恶得正,恶得正,一个人要酸辣苦甜都要来得,只会吃甜的,酸辣苦吃不得,哪有这样的好事。” 说着挟了一点喂小幺静,刚把筷子缩回来,小幺静门上嘴,嚼一下就咬紧牙齿,不住地摇头。 金惠忙扶她走到伙房的猪食锅边,把恶甜酒吐在猪食锅里。 她伸起头对着金惠说:“辣得很、辣得很。” 第十四章:小贵州会站了 金惠舀了水,递给她喝,小幺静喝了水,同金惠回到耳房不断地说:“甜酒辣得很,我不吃,我不吃。” 幺姨妈说:“你还小,吃不得恶甜酒,为不了人上人。” 挟了一口递进嘴里边吃边说:“这甜酒恶得正,恶得正,吃了这碗酒,今晚上睡起舒服。” 幺姨妈吃了恶甜酒,带着小幺静回家睡觉,从此,在金惠金春结婚之前,晚上一有空就带着小幺静来教她们唱山歌。 金惠给妈妈抬来洗脚水,从妈妈怀里抱过小贵州等妈妈洗完脚。 妈妈洗完脚,抱起小贵州回房间里睡觉。 金惠、金春洗了脚,上床睡觉,一躺下,金春就说:“幺妹,你刚才前边学的两首我又忘了,你教教我吧。” 金惠说:“你是学起瘾了。” 就轻轻的教姐姐唱:“高枝高杆是高梁,细枝细叶是茴香。妹是后院茴香籽,轻轻碰到满院香……” 直到金惠学会,两姊妹才呼呼入睡。 六月,骄阳似火,一天吃过早饭,三叔对妈妈说:“十月间,金惠要出稼,我砍两棵梓木树解来晒干,好给她做嫁年。” 说着,拿起斧头,带上烟杆,走到园子边放下烟杆,抡起斧子砍梓木树。 第五棵梓木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两只羽毛未丰的幼鹊,跳进跳出想试飞,听到“咚咚咚”的砍树声,停止试飞,跳到窝里一动不动。 不一会,老鹊含了一条小虫,飞到很远的一棵柿花树上站着,死死盯住幼鹊。 三叔砍了几十斧子,汗水从脸上滴在地里,他抬起右手,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又砍了几十斧子,累了,他坐在树旁的石头上,从荷包里拿出叶子烟在嘴边哈了五口,把叶子烟回软,裹好烟,装上烟斗点上烟,“吧吧吧”地吃烟休息。 老鹊站在树枝上,“喳、喳、喳”的叫起来,不一会,飞来七、八只老鹊,也“喳、喳、喳”的叫个不停。 三叔从嘴里掏出烟杆嘴,低头朝地下吐了一口口水,抬头望着一群喜鹊说:“我们相处几十年,我不会乱砍你们窝的那棵树子,放心吧!” 一边说,一边把烟杆放在石头边,又“咚咚咚”地砍起树来。 砍倒两棵梓木树,他把树桠枝修光。 回到家,和了一碗恶甜酒水喝,拿起锯子又回到园子边,把砍下的两棵树锯成六段,每段六尺五寸长。 第二天一大早,请来家屋中的木匠大叔,木匠幺叔,架上木马,解了两天,把六段梓木树锯成方板。 木匠大叔说:“做嫁年的方板够了,还差板子。” 第三天吃过早饭,三叔叫上木匠幺叔到后山砍了一棵杉树,锯成三段。 三叔扛大段,木匠幺叔扛小段,把木料扛在门前的土坝中。 三叔说:“幺弟,你在家息一息,我去扛中间一段回来。” 木匠幺叔说:“我俩弟兄去,一个一头,少吃力。” 三叔说:“走嘛!” 俩人到了后山,一人砍了一棵抬肩棍,三叔扛大头,木匠幺叔抬小头,两人用左手抬上肩抓住杉树,右手把抬肩棍撬住木头,木匠幺叔朝前,三叔走在后,扛到园坝里,选好放木料的位置。 三叔喊:“一、二、三,放。” “嘲”,杉木稳稳当当落在前两段杉树的侧面。 周启学拿两片叶子烟给木匠幺叔说:“裹烟吃,我去请大哥,吃完午饭就解。” 木匠叔从腰上抽出老巴斗,坐在燕窝窗子下边的小板凳上抽叶子烟。 吃过午饭,三叔先用斧子拨光杉树的皮,木匠幺叔画线,木匠大叔架木马。 木匠幺叔画好线,木匠大叔架稳木马。 三叔说:“老弟,过来,我们抬这一根先解。” 木匠幺叔过来和三叔把第一根抬在木马架上架好,木匠大叔用斧子把抓钉钉在木头上,一头钉在木马架上,卡牢木头。 木匠幺叔在右边,木匠大叔在左边,“哗、哗、哗”地拉着锯子。 木匠幺叔说:“杉木好解,比梓木树好解。” 木匠大叔说:“梓木树和杉树木质不一样,各有各的用处。” 天黑,木匠大叔和木匠幺叔把第三段杉木解完,两人已是满头大汗。 三叔一数,共24块杉板。 木匠大叔说:“够了,够了,方子有了,板子有了,太阳天你扛出来晒干,九月间,我和幺叔来给金惠打嫁年。” 三叔说:“我们有自家的匠人,不请大叔和幺叔帮忙,还去请哪个?” 只要一出太阳,三叔喊上金国、金汉把杉木板和梓木方子扛出来在院坝里晒,这一年,两个月大旱无雨,杉板晒干了,梓木方子也干透了。 一天中午,吃完早饭,三叔抱小贵州在后边土坝里走了两圈,他一屁股坐在土坝边的石头上,两手抱着小贵州站在双脚上,试着放手让小贵州站,小贵州站在双膝上,半伸着腰,右小手乱抓他的胡须。 三叔高兴得不得了,抱起小贵州跑回屋中喊:“你们来看,你们快来看,小贵州会站了,小贵州会站了!” 妈妈在鸡圈边拣鸡蛋,跑来了,大嫂在猪槽边放下猪瓢跑来了,九哥去挑水刚走到朝门口放下扁担和水桶跑来了,金春放下春煤棒跑来了,金惠放下洗的碗跑来了,金国放下搓的牛绳跑来了,金汉在院坝中拾石子放下石子也跑来了。 三叔把小贵州放在堂屋中,小贵州先站起又蹲下,周启学又提他站起,小贵州抬头这边看看,那边瞧瞧。金春、金惠用左手拍右手,九哥、金国、金汉用右手拍左手,妈妈站在三叔旁边,看站立起的小贵州,用手去擦流下的热泪。 金惠走过去,双手从左右夹着小贵州两手下的夹缝,小贵州移步,一步、两步、三步…… 妈妈说:“才七个月,骨头嫩,扶他少学几步。” 说着弯腰抱起小贵州坐在堂屋左边的短板凳上,解开纽子,喂小贵州的奶。 金惠、金春走过来,金惠坐在妈妈的右边,金春蹲在妈妈前边。 金春摸着弟弟的头说:“贵州乖乖,乖乖贵州。” 第十五章:金惠出嫁 看了小贵州学走路,九哥挑着水桶,一路唱着山歌到冲下挑水。 大嫂去喂猪,摸着猪的背说:“小贵州会走路了,小贵州会走路了。” 幺姐金惠一边洗碗一边哼起了山歌。 三姐金春舂煤,也跟着幺姐哼。 四哥金国回去搓牛绳。 五哥金汉拣石子玩。 三叔走到门前院坝侧边的花椒树上挂着的画眉笼旁:“啾、啾、啾”的逗画眉叫。 妈妈喂小贵州左边的咪咪,又抱小贵州翻过来吃右边的咪咪。 一边喂奶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人家讲,走路走得早的人一辈子都苦,儿啊,你七个月就会走路,往后的日子咋过哟?” 妈妈这时又想起了死去的大儿,三儿、七儿、大女,又想起了死去的大孙子、孙女,眼泪顺着脸侠流淌。 不时用左手去擦眼睛,望着孩子说:“苦点、累点不怕,只要乖巧,老娘多喂你点咪咪。” 九月初三,一大早妈妈对三叔说:“十月间快到了,你再忙也要去请木匠大叔和木匠幺叔给金惠打得嫁妆了。再晚了,漆都漆不及。” 三叔说:“我就去请。” 说完,拿起烟杆走出家门。 到木匠大叔家还没坐下,木匠大叔递给三叔两片叶子烟先开了口:“三爷,你不说我都猜得出,你是来请我给金惠打嫁妆的是不是?” 三叔说:“正是,十月间金惠的婚期快到了,我来请大叔和幺叔把她的嫁妆打好,免得到时候忙。” 木匠大叔说:“你坐,今天的日子不行,明天才是吉日,吉利。早上,我喊起幺叔一起来,自家人,不要一个一个的请。” 三叔说:“我还是亲自去幺叔家一趟吧!” 木匠大叔说:“我把你的想法讲到,不要去了,明天早上,我们会来,不过你要多打几斤爬坡酒哟!” 又说:“下气力的人喝了酒起劲。” “大叔,我们家仡佬族的爬坡酒哪个时候没得哟!外来的恶人淹都要被淹死哟。” 木匠大叔和三叔都一个望着一个笑。 九月初四日,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早上,太阳还没露头,木匠大叔拿着锯子,木匠幺叔背着装工具的背箩,一前一后来到家门口,大黑狗一声也没叫,只是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舔木匠大叔的裤子。 木匠大叔说:“你们养的狗懂事,会认人,好狗好狗。” 三叔说:“幺叔,我本来亲自去请你,大叔叫我不要去,他代我请你。” 一边说一边给木匠幺叔放下背箩。 木匠幺叔说:“大哥说过了,自家人,还要你多跑路。” 三叔把背箩一放下,老五周金汉就左手拿叶子烟,右手拿烟杆,把两片叶子烟递给木匠大叔说:“大叔,请装烟。” 左手把烟杆递给木匠大叔。 周金汉走到另一边对着木匠幺叔说:“幺叔,请装烟。” 木匠幺叔说:“这娃儿懂事!” 两人的烟还没有裹好,金惠就抬来一碗甜酒粑,双手捧递给木匠大叔说:“请大叔过早!” 转回厨房抬来一碗,双手捧递给木匠幺叔说:“请幺叔过早!” 幺叔接过甜酒粑递给三叔说:“三哥,您先吃!” 三叔说:“老弟,这几天靠你和大叔展劲,你先吃,金惠马上就抬来。” 话没说完,金惠又抬来一碗,双手捧递给三叔说:“三叔,您也吃吧。” 吃完甜酒粑,木匠大叔说:“三爷,你把大桌子擦干净,拿九柱香和钱纸来,我敬一下菩萨。” 三叔擦干桌子,木匠幺叔把三张高板凳摆在大桌子的三方。 三叔拿来三个酒怀,一壶爬坡酒。 木匠大叔把锯子放在大桌子上,从背箩里拿出斧头、刨子、小锯、卓子、墨斗、尺子摆在大桌子上,将酒壶的包谷塞扯开,斟上三杯酒,点上香;对着神龛三拜,插上香。 边烧纸边念:“鲁班大师在上,侄女金惠完婚,今天我们给她打嫁妆,望大师周全。菩萨在上,侄女完婚打嫁妆,望菩萨保佑安宁!” 念毕,把酒依次倒在大桌右方的地上,倒完酒,朝神龛三拜。 木匠大叔对站在门边的三叔说:“三爷,要打哪些嫁妆?” 三叔说:“床、大桌、小桌、板凳、立柜。” 木匠大叔对木匠幺叔说:“幺爷,你下小料,我下大料,这几件活路,半个月我俩弟兄做得完。” 半个月,木匠大叔和木匠幺叔打完嫁年,用土漆过滤漆好。 三叔一家只等十月初八郭家上门接金惠。 十月初七,天气晴朗,周家请来本家弟兄,邻居帮忙给金惠办喜酒。 三叔对王喜明说:“王二哥,你和周兴发烧火,把水烧冒好杀猪。” “江大哥,请你当管事,由你安排二十几个帮忙弟兄。” 不多时,王喜明和周兴发烧起火,烧开大半铁锅水。 杀猪匠朱大麻子站在猪圈门边,对着江大哥喊:“江大哥,派四、五个弟兄来捉猪上杀凳。” 江大哥点了五个年青汉子走到圈边等着,走进猪圈。 两头肥猪听到圈外的说话声,竖起耳朵站在圈中间,不敢走出圈门,妈妈走近大的一头肥猪侧边,用右手摸摸猪的背,拍拍肥猪的屁股,肥猪慢慢走到猪圈边。 说时迟,那时快,朱大麻子一个箭步跨过猪圈门,右手提起猪左前脚,肥猪大叫。 年青人一个揪住猪的左耳,一个揪住猪的右耳,一个提起右前脚,一个提起后左脚,六个人把猪抬到杀凳上,一个人换下朱大麻子。 朱大麻子从提篮里拿起杀猪刀,左手压住猪嘴,把杀刀对准猪的喉管处杀进喉管,猪血从喉管中“哗哗”喷出,淌进接猪血的盆里,肥猪发出“嗷嗷”的叫声。 叫声由大变弱,血流尽了,叫声停了。 三叔拿来的四十九张钱纸,在杀口处裹了猪血,把钱纸放在神龛供板上的祖宗牌位下。 王喜明在堂屋中扛来楼梯放在杀凳侧边,几个年青人把肥猪提放在楼梯上。 王喜明在前,周兴发在后,两个年青人在前边把楼梯抬放在王喜明肩上,后边两个年青人把楼梯抬放在周兴发的肩上。 第十六章:杀猪 王喜明说:“这个猪怕有两百多斤?” 周兴发说:“二百七八十斤是有的。” 两人把猪抬到烫猪的大灶边,四个年青人帮他俩放下楼梯,平衡地放在大铁锅上。 周兴发舀起一瓢瓢的烫水淋在猪头上,年青人扯猪毛,朱大麻子用创刀“哗、哗、哗”地创猪的耳朵。 烫完猪头,又烫猪身、猪屁股,不到一顿饭时间创光了猪身。 三叔抱着小贵州走到火坑边夸奖道:“这个猪烫得干净,周身上下白白净净的。” 朱大麻子说:“三叔,幺妹出客,客人多,不创干净咋对得起三亲六戚嘛!” 说完又叫大家把创好的猪抬回杀凳上破肚分块。 三叔抱起小贵州坐在燕窝的小板凳上。 朱大麻子割下猪头一称说:“好家伙,猪头有28斤,这个猪一定有二百七八十斤。” 三叔听了,弯腰把小贵州放在板凳边去看称。 小贵州移着脚步慢慢走到朱大麻子称猪头的地方看父亲称秤。 三叔对朱大麻子说:“朱大哥,你先把项圈肉割下来,拿给她们烧好煮来做早饭。” 朱大麻子说:“我就砍,来得及。” 朱大麻子砍了二十斤项圈肉说:“喜明,你快拿到厨房去给大嫂烧来煮好做早饭。” 朱大麻子把肉一块一块砍好,砍完一块就递一块给周兴发称,一青年用包谷子在旁边记斤数。 第一块五斤,青年在碗中放进五颗包谷子,第二块七斤,青年又往碗中放七颗包谷子。 砍完称完猪肉,数碗中苞谷子:“一、二、三、四……” 一共二百七十八颗。 朱大麻子说:“我估这个猪有二百七八十斤该估对了吧?二百七十八颗就是二百七十八斤,这几天的酒席够了。” 妈妈和大嫂把早饭做好了,妈妈切了几块肉,割了一点猪肝,舀一点猪血做成的猪旺子加一点豆腐和大蒜,分成三小碗,又在三个小碗中各舀上一点点饭,放在大桌子上。 三叔将一碗饭对一碗菜,把筷子分别搭在六个碗上,点上香烛,从神龛上拿来擦过猪血的钱纸,在蜡烛上点燃。 站在大桌子前对着神龛说:“周氏门宗、列祖列宗,明天幺女出嫁,今天杀一头猪,先供列祖列宗,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保佑这几天不出事,保佑养牛喂猪顺利,六畜兴旺。” 说完,把点燃的钱纸放在大桌子右前方的地上,朝神龛作了三个揖,跪在铺在地上的背巴上,瞌了三个头,站起来供了酒和饭。 金惠、金春把碗筷收回厨房,管事江大哥喊:“各位帮忙弟兄,请吃饭,每张桌上只摆一斤‘爬坡酒’,有酒给大家喝,只是下午的事多,少喝点,做完事晚上多喝点。” 三桌帮忙弟兄吃完早饭,杨大厨师带着两个徒弟也来了。 三叔迎出门来问:“杨叔,你们吃早饭没有?” 杨厨师说:“吃过早饭才来的。” 三叔说:“不管你们在家吃了没有,都要喝一杯酒再下厨。” 还没说完,金春已把炒的一碟猪肝和一碟肉抬在耳房的小桌子上,转身拿来三双筷子和三个碗,三个酒杯。 三叔忙请杨厨师三人坐下,从房间里拿来一壶“爬坡酒”,斟在三个杯子里说:“我们都吃过早饭了,自己人,我就不陪杨叔了,请多喝两杯暖和暖和身子。” 杨师傅对着两个徒弟说:“来帮忙就不要客气了,都吃了早饭的,喝两杯‘爬坡酒’暖和暖和身子。” 小徒弟说:“师傅,在厨房中做厨,煤火烧得红红的,还怕身上不热?” 大徒弟说:“喝了酒,等会做起活路还要淌汗呢?” 杨师傅说:“周三伯的心意,我们就喝两杯吧,猪肝下酒多舒服。喝!” 边说边举起酒杯和两个徒弟碰了第一杯酒。 小徒弟拿起酒壶站起来给师傅斟了一杯,给师兄斟了一杯,坐下给自己倒了半杯。 杨师傅对着小徒弟问:“你为啥子只倒半杯?” 小徒弟说:“您不是不晓得,师傅,我的酒量不行,只能喝半杯,多了要醉。” 杨师傅说:“我说喝两杯就喝两杯,不多喝,你再加一点,要想跟我学手艺,就要先学会喝酒,学会做人。” 小师傅说:“喝醉酒做不成事,误了事不好。” 杨师傅一边叫两个徒弟吃肉,吃猪肝,一边慢慢喝酒说:“对,帮人家做事,不能喝醉酒,不能喝醉酒。” 一会儿,金春抬上一大碗旺子和酸菜汤,杨师傅把酒杯举起,把酒往嘴里一倒,放下酒杯说:“不喝酒了,看到旺子汤想吃一碗饭。” 把碗递给金春,金春双手接过碗,到厨房里添了饭抬出来双手递给杨师傅。 又给大徒弟添饭,大徒弟说:“我不添了,肚子还饱的。” 小徒弟也说:“春姐,我也不吃饭了,我只吃点旺子,喝点旺子汤。” 师徒三人喝了汤吃了饭,杨师傅对大徒弟说:“杨大,你烧肉要烧过细点哟。” 杨大说:“晓得!” 杨师傅又对小徒弟说:“你切豆腐炸豆腐果,菜油煎好,豆腐才下锅哟。” 周成说:“我炸的豆腐果又酥又脆,煮得好,吃的时候水会满嘴淌,哪个不说杨师傅的手艺好!” “你就是刁嘴,做不好,我会好好收拾你。”杨大师傅说。 杨大到厨房里烧肉。 周成到厨房里切豆腐炸豆腐果。 杨师傅喊:“周启学,周启学,你家请哪个当管事。” 三叔这时在后面土坝里逗小贵州走路,听到喊声,忙答:“请的是寨上江大哥,我马上请他来。” 三叔喊:“江大哥!江大哥!” 江大哥正在门口看几个帮忙弟兄洗红、白萝卜。 听到喊声说:“我在这里洗红、白萝卜。” 几个帮忙弟兄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他没有洗,他没有洗,他是看我们洗。” 三叔抱起小贵州走到房门口对江大哥说:“你来,我们一起和杨大师傅商量做厨的事。” 江大哥跟着三叔到耳房见杨师傅,临走还说:“你几个顶我的黄,看我不派你们去春煤。” 到了厨房,三叔说:“这几天的事,就麻烦江大哥当管事。” 第十七章:客来 杨师傅说:“我在家就想,周家这场喜事不是江大哥就是王大叔当管理,江大哥当管事,安排周到细致,不会出差错。” 江大哥说:“周三叔相信侄儿,叫我办事,我一定尽力,不周到的地方,请杨大师傅多指教。” 杨大师傅说:“不敢,不敢。” 又说,“你当管事,上下几个寨子的人个个佩服,你安排得周到合适。” 江大哥说:“帮人家的忙,就是要尽心尽力,有时也有得罪人的地方。” 杨大师傅说:“不怕得罪人,就怕不帮人。人在世上,哪里不得罪一点人,牙齿和嘴皮这样好,有时也会咬到嘴皮。” 江大哥说:“杨大师傅说得好,说得对。” 接着,杨大师傅说:“周三叔,你先讲一讲,打算搞多少桌菜,一共多少盘?” 周启学说:“打算办三十桌,每桌菜还是我们仡佬族的老菜谱:八大碗,八大盘,杨叔你是晓得的啰!” 杨大师傅说:“好!我们先算一算,八大碗;一碗红、白萝卜炖碗碗肉,一碗扣肉,一碗小米鲜,一碗糯米饭,一碗粉条肉片豆芽汤,一碗红烧肉,一碗豆腐果,一碗炖鸡。八大盘下酒菜:花生一盘,耳子一盘,瘦肉一盘、瘦肉炒红萝卜丝一盘,豆腐干一盘,粉丝一盘,洋芋片一盘,瘦肉炒山菌一盘。” 江大哥说:“这十六个菜足够下酒,足够下饭。” 三叔说:“请杨大师傅做大碗点,做大盘点,杀的猪有二百七八十斤,你搭配起用。” 杨大师傅说:“请三叔放心,做出来包你满意,三亲六戚满意。还要多做几桌作预备。请江大哥喊几个人在厨房中帮忙,到时候不要手忙脚乱的哟!” 江大哥点了四个小伙子帮厨。 一个杀鸡,一个洗肉,一个刮肉,一个打杂。 杨大师傅带着两个徒弟和四个帮忙弟兄忙了半天,快吃晚饭时,郭家来了四个人送彩礼。 两个抬一架禾。 前边两人抬的是“爬坡酒”,两个大壶,每个壶装酒二十斤,壶嘴下边系着红纸。 后边两人抬着三十斤猪肉,猪肉上也系着红纸。 四人才到朝门边,一个帮忙弟兄看见就喊:“送礼的客人来啦!送礼的客人来啦!” 江大哥听到喊声忙说:“接客!” 四个帮忙弟兄争先恐后接下四个送彩礼客人的禾,抬到堂屋中的神龛面前。 江大哥对四个客人说:“请坐!请坐!” 四个客人坐在堂屋中的两侧。 三叔点了烛,抬上菜,斟起酒,对着周氏门宗神龛位敬供完毕。 周启学、杨大师傅和江大哥陪四个客人同一桌吃晚饭,三桌帮忙弟兄有的吃饭,有的划拳。 喝够了酒,吃饱了饭,划完了拳,江大哥说:“各位,大家累了一天,除王喜明和周兴发守夜外,大家回家去好生睡觉,明天上午来早点,按安排做好自己的活路。” 二十多个帮忙弟兄齐声说:“好!” 两个帮忙弟兄喝多了酒,走起路来歪东倒西,江大哥叫两个小伙子扶他们回家。 正酒这一天,周家亲朋好友陆陆续续来周家吃酒。 三姨妈来了,幺姨妈来了,大娘舅、大舅娘、二娘舅、二舅娘、三娘舅、三舅娘、四娘舅、四舅娘、幺娘舅、幺舅娘都来了。 午后不多时,郭家接亲的来了,押礼先生笑嘻嘻的走在前边,一男青年抱着一只大红公鸡,一小男童提着一个装着一对小鸡的小鸡笼,两人抬着一架禾,禾上摆有胭脂水粉,三斤六两“离娘肉”,一斤六两梳头肉,衣裙两套,油纸伞一把,大小蜡烛各两对,鞭炮两并,“爬坡酒”两壶。 两个女青年走在中间,五个准备抬嫁年的走在后边。 江大哥早在朝门边迎候,看到押礼先生一行就喊:“接客!” 早有准备的四个青年,一个换抱大红公鸡,一个换提小鸡笼,两个接下抬的禾,放在堂屋中。 江大哥对押礼先生说:“请在耳房坐,先摆礼再摆席。” 开始摆礼,两个帮忙弟兄在神龛前摆好大桌子。 押礼先生走到桌旁,在神龛上点起香,点了大烛,点小烛。 江大哥喊:“鸣炮!” 一个帮忙弟兄用亮槁点起鞭炮引线,鞭炮“噼噼啪啪”响了一分多钟,来吃酒的三亲六戚,寨上的父老乡亲,大人小孩都站在门口看热闹。 鞭炮响完,江大哥说:“这并鞭炮大又响,吉利!吉利!” 有几个小孩到处找没有炸响的鞭炮玩。 押礼先生面对神龛说:“女方家周氏门宗,上三辈祖公祖婆受头。” 念毕,下跪磕三个头,“亲爷新娘请受头,三亲六戚请受头,舅爷舅娘请受头,姑爹姑妈请受头。” 念毕站立桌前。 三叔走到桌前把礼品清点后叫两个帮忙小弟兄收放在房间里。 开始摆席,堂屋中四桌,门口院坝里四桌,一轮摆八桌,每桌坐八人。 一个帮忙弟兄穿着仡佬族衣服抱着甄子在堂屋中添饭,另一个帮忙弟兄穿着仡佬族衣服在院坝里添饭。 一个帮忙弟兄抬盘到堂屋,两个帮忙弟兄下盘。 一个抬盘到院坝,两个帮忙弟兄下盘。 先上下酒菜八大盘,后上下饭菜八大碗。 桌桌都有人喝酒,桌桌都有人划拳。 坐在堂屋中的左边第一桌两位客人划拳声宏亮,左边一位划:“六六顺。” 右边一位划“三桃园。” 左边一位划“全堂春。” 右边一位划“五子登科。” 左边一位划“九长远。” 左边一位划“四季红彤彤。” 不多时,右边的一位连输十拳,左边的一位说:“换换手气,我和张大哥划。” 右边的一个说:“好!我吃饭。” 一时,堂屋中和院坝里划拳声、添饭声、下盘声彼伏彼起,好不热闹。 二轮客人还没吃完,天渐渐暗下来。 江大哥喊:“上烛”。 帮忙弟兄在每张大桌子上放二大碗白豆腐,在两碗白豆腐上各插一支大烛,房间里,厨房里,耳房里也点上大烛,神龛上的两支大烛燃出白灰,发出“喳喳”的响声,十八支大烛把屋里屋外照得如同白天。 第十八章:梳妆打扮迎亲人 王喜明坐在桌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对着周兴发说:“兴发,三叔教我们榨的漆蜡浇的蜡烛点起好亮哟。” 王喜明边说边走到三叔面前,低声说:“三叔,我想给两个姑娘抬点饭菜回去。” 三叔说:“咋不叫她们来坐席?” 王喜明说:“三叔,你是晓得的,她们不好见人,没有衣裤穿。” 三叔说:“呵!我一时大意,快去给俩姊妹舀饭,多舀些肉,这个世道呵,穷人哪天才出头。” 王喜明到伙房里舀了一大缸钵饭,夹了一大碗肉,夹了一些花生、木耳、豆腐果,抬回家给两个女儿吃。 前后摆了四轮三十二桌。 摆完席,杨大师对周启学说:“三爷,我说要多搞几桌,该说对了吧,你们周家人客厚范,三亲六戚多。准备三十三桌,只剩下一桌菜。” 三叔说:“你杨大师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师,手艺好,会计算。” 杨大师傅说:“三爷过奖,三爷过奖。” 帮忙弟兄洗完碗筷,王喜明和周兴发把火封好,周兴发守夜。 鸡鸣三遍,妈妈叫幺姨妈给金惠梳头打扮。 幺姨妈对金惠说:“你要当家为人了,幺呀,当家才知盐米贵,养子才报父母恩,你到婆家一定要尊老爱幼。” 边说边用麻线扯金惠嘴唇上下左右的绒毛,“从今以后,你就有了婆家,我要好生为你打扮打扮。” 扯完绒毛,幺姨妈从桌子上拿起新木梳给金惠梳头。 前三下,后三下,左三下,右三下。 金惠对着镜子,幺姨妈帮她梳完头发,穿上新衣裤,打上胭脂水粉。 金春在旁边对着金惠说:“幺妹,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幺姨妈给你收拾得好好看哟。” 金惠说:“以后你出嫁照样请幺姨妈给你收拾,比我还漂亮!” 这时,妈妈一只手抬着一个碗,碗里装着满满的一碗糯米饭,碗口上摆上一双筷子走进房间说:“幺哟,这是我们给你的衣禄饭,衣禄碗。你要在碗口上盖上红布,明天带到婆家去!” 金惠说:“妈,我有时还会回来吃饭。” 妈妈说:“回来是回来,你已当家为人,只有勤快,才有一辈子的衣禄饭。” “是啰,妈妈!” 金惠回答,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天亮了,帮忙弟兄摆上三桌菜,江大哥在耳房中请来接亲客人,又请来送亲的人一同坐席。 吃完饭,押礼先生在神龛上点烛点香耍礼:“周氏上三辈祖公祖婆请道喜,亲爷亲娘请道喜,三亲六戚请道喜。” 说完,对着神龛作了三个辑,转身走出堂屋大门。 妈妈拿来筛子放在耳房中,金惠从房间中走出来,踩在筛子中,妈妈移动筛子,金惠换脚走到堂屋中,堂屋中摆着一张斗,金惠站在半梁上,面对神龛祖宗菩萨作了三个揖,转身走到大门边。 妈妈把一把筷子从金惠头上绕三转,交到金惠手里,金惠双手接过筷子,将筷子往后一丢,妈妈在后面牵着围裙接往筷子,金惠流着泪,头也不回走出堂屋。 四个接亲的扶着走出朝门。 几个接亲的男青年,有的抬柜子,有的抬床,有的抬桌子,有的抬板凳走在前面。 大娘舅、大舅娘、二娘舅、二舅娘、三娘舅、三舅娘、四娘舅、四舅娘、幺娘舅、幺舅娘、三姨妈、三姨爹、幺姨妈、幺姨爹和金春在后面送亲,金春紧挨着金惠。 上了路,离寨子不远,接亲的在前边唱: 高枝高杆是高梁, 细枝细叶是茴香。 妹是后院茴香草, 轻轻碰到满园香。 送亲的在后边和: 樱桃籽来樱桃桠, 樱桃结籽像朱砂。 只能採吃樱桃籽, 不能折断樱桃桠。 接亲的唱着接亲歌,送亲的唱着送亲歌,走了一弯又一弯,爬了一坡又一坡,一路欢腾,欢欢喜喜到了郭家门口。 郭家院坝里早已站满了人。 院坝的路口边,左边站着一个童男,右边站着一个童女。 郭大伯手里拿着一只大红公鸡,两棵泡木丫杈骑在路口上,丫杈上搭着一根横梁。金惠一人从泡丫权里穿过。 郭大伯用公鸡从金惠头上一边绕过一边念:“天煞地煞,一切凶神恶煞退回去,新娘轻脚快手到婆家,百事吉昌大吉大利,早生费子。” 一念完,旁边一男青年递给郭大伯一把菜刀,郭大伯接过菜刀走到侧边杀了公鸡。 迎亲的一个女青年给金惠打上油纸伞,童男上前牵着金惠的左手,童女上前牵着右手走到大门前,大门坎上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摆着三大碗酒,三亲六戚围满桌说四句,唱歌喝酒。 郭家亲戚唱: 一杯酒儿过街来, 一抹金杯二抹盘。 金杯摆在银盘上, 这杯美酒迎客来。 贵客吃了金杯酒, 恭贺贵客喜事来。 送亲的众人唱: 这杯酒儿亮堂堂, 金壶倒酒银壶装。 金壶倒在银壶里, 酒儿转敬主家尝。 主家吃了这杯酒, 大红喜事满堂堂。 郭家亲戚唱: 一杯酒儿过街行, 一抹金杯二抹银。 金杯摆在银盘上, 这杯酒儿请客饮。 贵客喝下这杯酒, 祝贺喜事喜迎门。 送亲众人唱: 这杯酒儿亮铮铮, 金壶倒来银壶装。 金壶装酒银杯斟, 这杯酒儿主家饮, 今日主家喜事新。 唱完,押礼先进在旁说:“一喝好事成双。” 大娘舅接着说:“二喝四季发财。” 押礼先生说:“三喝五子登科。” 二娘舅说:“四喝六位高升。”亲友和送亲的和说: “五喝儿孙满堂。” 话音一落,郭大伯抬走大桌,关上大门,娘舅、舅娘在外边喊:“开门!开门!” 郭大伯在堂屋里问:“你是哪里来的人?” 送亲的众人答:“是天上来的财帛星。” 郭大伯问:“随带哪样来?” 送亲的众人答:“随带满堂儿女来,随带荣华富贵来。” 郭大伯开了门,大门“叽咔”的叫了一声。 郭大伯点亮七星灯,照迎金惠和送亲的客人进了堂屋。 堂屋两边摆着高板凳。 大娘舅、大舅娘等几个娘舅和舅娘坐在堂屋的左边。 三姨爹、三姨妈、幺姨爹、幺姨妈坐在堂屋的右边。 第十九章:拜天地,礼成 金春陪着金惠站在堂屋中间。 主持人喊:“一拜天地。” 金春扶金惠上前,新郎和金惠并肩站立向神龛一拜,金春退左边和娘舅、舅娘等坐一边。 主持人又喊:“二拜爹娘。” 郭大伯、郭大伯娘双双上前站立受拜。 主持人再喊:“夫妻对拜!” 金惠和新郎对拜后,抢前朝洞房跑去。 金惠灵巧,转身跨出两步,轻轻跃过小门坎,进门迈了三大步,跳进洞房里,坐在床沿边,新郎才跟上来坐在金惠的身边,侧身对着金惠只是笑。 金惠和新郎离开堂屋,两个青年拿来一床草席放在堂屋中间铺平,主持人左手端着升子,右手朝升子里把核桃、葵花、糖果、粑粑一把一把撤在席子上,边撤边说:“吃糖吃葵花,早生娃娃!吃糖吃果,早点结果……” 念完又说:“请送亲的各位亲戚在耳房坐。” 金春和送亲的跟着主持人进耳房坐在火边烤火,大家吃葵花,糖果和核桃。 一群十五、六岁的小青年争先恐后扑在席子上,有的用左手扫葵花,有的用右手拣粑粑,有的拿核桃,有的抓糖果。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在席子中间拣粑粑,这时站在席子四角的四个男青年从四方轻轻拨开中间的几个小青年,把拣粑粑的小男孩裹在席子中间,四人一人提住席子的一个角,轻轻把小男孩提到新郎和金惠的床上。 站在门口和门边看热闹的亲朋好友,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拍手叫好,有三人笑得前仰后翻,有的涌进堂屋,有的跟在四个提席子的男青年后边进了房间。 有两个老表还高喊:“生了一个男娃娃,生了一个胖娃娃。” 大家哈哈大笑,一边喊一边笑,一边用左手擦掉下的热泪,另一个亲戚一边笑一边用右手擦淌下的鼻涕。 金惠和新郎见四人裹着人进了房间,赶忙从床沿走开。 金惠打开摆好的木箱,从木箱里拿出一双小鞋垫递给小男孩说:“送给你,乖乖!” 又回头从箱子里抓了几把葵花、核桃塞给小男孩。 小男孩得了鞋垫,得了葵花、核桃,一翻身跳下床,跑出房间,过了耳房门,跑到院坝里。 一群小孩追着他要葵花、核桃,你追我、我赶你,在大人间穿梭。 喜酒第二天,吃过晚饭,管事把郭大伯、郭大伯娘请到堂屋中坐在左边的板凳上,送亲客陪同。 管事叫金惠和新郎到堂屋中认爹妈,金惠跟着管事走到郭大伯面前,介绍说:“这是爹爹!” 金惠叫一声“爹爹”,郭大伯从茶盘中拿出封好的一个红包打发金惠。 金惠从后面两个青年抬的茶盘里拿一双新鞋,双手送给爹爹。 管事又对郭大娘说:“这是妈妈。” 金惠跟着喊:“妈妈!” 郭大娘说:“好媳妇!” 金惠又从茶盘里拿一双新鞋递给妈妈说:“请妈妈收下,做得不好,请妈妈多指教!” 礼毕,管事说:“各位亲朋好友边吃葵花边唱歌,桌子上有酒,有酒就有歌。” 话音未落,堂屋角就飞出了山歌: 想妹想得眼泪来, 想妹多多病在怀。 神仙下凡医不好, 见妹一眼好转来。 大家一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开的头炮,这边几个女的唱: 郎想妹来妹想郎, 好比腊月想太阳。 想花不得好花戴, 想哥不得共一房。 你唱我接,我唱你接,歌声在堂屋中、耳房中回荡,直到鸡叫头遍。 帮忙弟兄摆好桌子,每桌抬上八盘下酒菜,四桌人吃完夜宵才各自睡觉。 第三天吃过早饭,郭家为送亲的每人准备了一块两斤半的猪肉,送给每位送亲的客人。 四个男青年在离家半里路的路边摆上“爬坡酒”,送亲的来到这里,四个男青年拦住喝拦路酒,送亲的喝了拦路酒,唱了拦路歌,说说笑笑来到周家。 幺姐金惠出嫁以后,第二年三姐金春出嫁,二哥周全庭在外杀猪卖一直无音讯,四哥金国、五哥金汉做活挡不上力,六哥金文读书,农活重担全落在大嫂、妈妈和三叔的身上。 九哥有时也帮帮忙。 一天,妈妈对三叔说:“地里活路多,我起早点把一天吃的饭做好,回来热现成饭吃,小贵州会跑了,带他下地,他在土头玩。多我一个劳力,多一双手脚,老四老五放牛割草,老六读他的书。” 三叔说:“娃儿还小,你还是在家做饭,一边带娃儿好。” 妈妈说:“庄稼宜早不宜迟,误了一年春十年理不清,苦点累点还是要把地种好,秋后才收得来。明天,我带娃儿和你下地。” 三叔说:“我拗不过你,去就去吧!只是这两天天气还有点冷,我们包起火去地头,抖包谷桩桩烧起火给小贵州烤,我犁菜子沟沟,你、媳妇和小九妹薄地。” 天不亮,妈妈起床拨开火,从碗架脚抬甑脚锅磴在灶上,抬大甑子放在锅里,拿升子装了满满一升面倒进簸簸里,右手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左手拿饭瓢,从左到右来回摆动,妈妈将水倒在饭飘上,水从饭瓢上均匀洒进包谷面。 洒完水,把水瓢放在水缸的石板上,右手拿过饭瓢,来回拌好包谷面,左手抬簸箕,右手把包谷面一瓢一瓢舀进甑子里,等甑子冒烟盖上甑盖。 她从碗架上抬起桐油灯走进堂屋,把灯放在大桌子上,半跪在堂屋的左角,“咚、咚、咚”地砍猪草。 一袋烟工夫,妈妈砍完一花篮猪草,她走进伙房,甑子冒出大雾。 妈妈洗净手,把甑子里的包谷面倒在簸箕里,舀水分好饭,收拢在簸箕中心随手把甑盖盖在分好的饭上,等吃早饭时回来上在甑子里蒸。 大嫂起床走出房间,揉了揉眼睛说:“奶奶,你好早哟。” 妈妈说:“你也是一身两辈,多睡一下,还早呢!” 大嫂说:“天都大亮了,早哪样?” 一边说一边从气谭里舀热水洗脸梳头。 三叔起床后顾不上吃烟,洗了脸,从楼上拿来十个包谷糊,把一个递进煤火里烧,把九个捆成一个火烟包,拿火钳从煤火里挟出包谷糊火子,放进火烟包里。 第二十章:金庭被拉兵 蹲在火洞边,用火钳挟两小块煤灰放在包谷糊火子上面,左手拿起火烟包,走出伙房,提起烟杆,在牛圈边拿起牛梢鞭,放出大黄枯牛,关起牛圈,扛上犁头,叫上大黑狗,赶上大黄牛朝对门边的菜子地走去。 妈妈扛上锄头背着小贵州,大嫂背着装猪草的花蓝,扛上礴刀,九哥扛上锄头跟在三叔的后边,走到菜地里。 菜地沟没有犁好,大嫂放下薄刀,在地里掏猪草。 三叔放下犁头喊:“老九,快捡几棵包谷杆来,把火烧起,让小贵州烤火,天气有点冷。” 九哥放下锄头,捡来十多棵包谷杆,爬上桐子树掰了几棵干的桐子丫枝,下了桐子树,抱起树丫枝走到三叔面前说:“够了,够烤半早上了。” 这时候,三叔已吹火烟包里的火,把火烟包烧燃,蹲起捡包谷杆,放在烧起的火烟包上,包谷杆着火,燃起熊熊的火焰。 九哥站在旁边添柴。 三叔架好牛,犁菜子沟沟。 妈妈解开背扇带,放下小贵州,将背扇带一头拥在小贵州的腰间,另一头捆在相子树上,小贵州离火一尺多,手抓不到火。 妈妈拿起锄头薄第一沟菜子。 大嫂放下装猪草的花蓝,拿起薄刀薄第二沟,九哥莓第三沟。 大黑狗摆着尾巴,蹲着后脚,伸起两只脚陪小贵州烤火。 妈妈薄了两沟,走到火边,解开小贵州腰间的背扇带,解开衣扣,坐在火边的石头上喂奶。 三叔也走到火边,裹起叶子烟,坐在石头上吃叶子烟。 妈妈喊:“老九,你和你大嫂累了,过来烤火歇个气。” 九哥说:“烤哪样火,我们做得大汗淌哟!” 说着,伸起腰,右手握着锄头把,右脚搭在右手上,伸起腰歇气。 大嫂弯着腰继续往前尊,不时在菜子脚捡起马齿菜,鹅耳长堆在菜沟里,收工时捡进花篮砍来喂猪。 一早上,妈妈蝣了四沟菜子,九哥露了五沟。收工吃早饭,妈妈赶紧背上小贵州,扛起锄头往家赶,一到家,洗完手,拨开火,磴上锅,渗起水,放一把干柴进媒火,等瓶子冒烟,把早上分的饭装进瓶子,不一会,瓶脚水发出“吱吱吱”的响声。 妈妈切好酸菜,抬起锅,只等人到齐吃早饭。 大嫂捡起菜子沟里的猪草,装了满满一花篮。 九哥说:“这花篮猪草重,我来背。” 大嫂说:“我抱花篮给你背。” 九哥说:“不用抱,我自己抬在土坎上,就自己背。” 大嫂没有说话,心想:“也好,我免得抬这样重的花篮碰到我肚子里的娃娃。” 九哥抱花篮在土坎上,背起花篮,大嫂扛着薄刀和九哥的锄头回到了家。 三叔赶着牛在路边吃草,心想,她们做好饭也要一杆烟时间。 还不等他吃完一杆烟,就听到九哥的喊声:“三叔,三叔,吃早饭啰!” 三叔回答后赶着牛回家,把牛拴在厢楼的柱头上,顾不上吃饭,撮了半升包谷面倒进脚盆里,抬来头天准备好的盐巴水拌在包谷面里,抬到柱头旁边让大黄牛吃。 大黄牛吃包谷面,几个鸡抬着头过来啄食,大黄牛一边吃,一边用牛角顶鸡,不让鸡吃食。 一家四个劳力起五更睡半夜,整整忙了九天,完一斗菜子地。 忙完春天的农活,歇了几天,又忙蔣头道包谷。 一天晚饭后,大嫂觉得肚子隐痛隐痛,对妈妈说:“奶奶,我的肚子有点痛。” 妈妈说:“你先睡下,我给你摸一摸。” 大嫂躺在床上,妈妈用手往肚子一摸说:“娃娃在肚子里动,大意不得,你只管躺好,不久就会生下来。” 大嫂在床上边哼边看着妈妈,妈妈守在床边,用手掐着大嫂的手,不一会,松开手,在伙房里打水洗干净手,走回房间,妈妈要为大嫂亲自接生。 一步也没离开大嫂。 大嫂越哼越大声,最后声音由强到弱,生下一个女孩。 三天以后,三叔给孙女取名叫小卯静。 大嫂满月,妈妈对大嫂说:“我在家做饭,带小贵州和小卯静,你和小九妹、三叔下地做活路。” 按照妈妈的吩咐,每天,三叔、九哥和大嫂下地做活。 妈妈在家背小卯静,看小贵州在堂房中玩,在院坝里跑。 每天早晨,妈妈就坐在燕窝的矮板凳上,抱小贵州坐在左腿上吃左边的咪咪,抱小卯静坐在右边的腿上吃右边的咪咪。 三年过去,小贵州四岁,小卯静三岁,她常常幺叔幺叔的喊小贵州。 在外地做生意的二哥周金庭,除回家过年外平时都没回过家。 一九四八年六月上旬,青州各地连降大暴雨,山洪瀑发,田、地被淹,有的人家颗粒无收流离失所。 周家寨寨脚的大麻窝,朝子土被淹七天七夜,家家户户收成减半。 晚上,三叔一家围坐在煤火边的小桌子旁吃晚饭,突然,小门“咔”的叫了一声,进来一个人。 三叔抬头一看,是周兴发。 周兴发还没坐下来就说:“三叔,我和江大哥赶猪到省城卖,回到乡公所的路上,听几个人说周金庭在回家的路上,昨天被三个乡丁抓捆起送到青州县城当兵去了。” 三叔一听,放下碗筷忙问:“你讲的是真还是假,早不被拉,晚不被拉,大灾年又被拉兵,这日子咋过?我明天要到青州县城看个着落。” 妈妈放下碗筷,一句话不说,回到房间里哭。 大嫂听周金庭被拉去当兵,也放下碗筷一句话没说,回房间里哭。 第二天一大早,三叔带上炒的包谷花赶到青州县城一打听,前天抓来的20多个兵已捆起送往云南。 没有办法,三叔只好回家对妈妈说:“不要再哭,哭也没有啥用,赶快做新鲜饭,没有肉,打三个鸡蛋,我供供老祖宗,求老祖宗保佑,求菩萨保佑,金庭二儿在外不要出事。” 妈妈又劝大嫂:“不要哭,哭坏身体,没有人照管,还是自己吃亏,我们只有求老天爷保佑,求菩萨保佑。” 第二十一章:看猴戏 妈妈做好饭,打了三个鸡蛋,一个碗中放一个。 三叔洗了手,在三个碗中放了一点饭,抬到神龛面前的大桌子上摆好,碗上放三双筷子。 三个酒杯倒上“爬坡酒”,点了菜油灯,从神龛上拿下钱纸,对着神龛作了三个辑,边烧钱纸边念:“周氏门宗老祖宗,菩萨在上,二儿金庭被人拉壮丁,望祖宗菩萨在天之灵保佑,在外平平安安,早日安康回来。” 烧完钱纸又奠酒又莫饭,反反复复念了四、五遍,供完,收回饭菜,坐在火坑边吃闷烟,一句话不说。 直到妈妈摆上饭、摆上菜,三叔才放下手中的烟杆愤愤地说:“洪水、天灾、拉兵、派款、人祸,这年代兵荒马乱,叫穷人咋个活。” 说着拿起筷子把一个供的鸡蛋分成两半,挟了一半给小贵州,一半给小卯静,又挟了一个给小贵州,一个给小卯静,他一个也没吃,只喝了三杯闷酒,吃了两碗饭,洗了脚上床睡觉。 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一天,风和日丽。 吃过早饭,小贵州拉着侄女小卯静蹦蹦跳跳走出朝门,你追我赶到了寨子边的枫香树脚拣石子玩,不一会听有人喊:“有人在马路边耍猴戏,快来看哟!快来看哟!马路上有人耍猴戏,好看得很!” 听到喊声,俩人朝马路上跑去。 这是一条从青州县城通往定县的公路,公路两边的白杨树一棵有几丈高,一丈远一棵,排着伸向远方。 太阳出来,照在白杨树上,树脚一片荫凉,树上时有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马路两边江四公家门口站了二三十个人,有头十个小孩。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牵着四只猴子正在耍猴戏。 拴猴子的铁链子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响声。 马路两边放着三条高板凳,一条隔另一条五尺远,男人把铁炼子拴在猴子的脖子上,用右手轻轻摸一下大猴子的耳朵,用鞭子指三下前边的板凳,大猴朝前跑,三个小猴跑后面。 大猴跃过第一条板凳,三个小猴一个接一个地跳过第一条板凳,大猴跃过二条、三条板凳,三个小猴也跟着跳过二条、三条板凳。 看猴戏的人有的喊好,有的拍手,有的高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大猴领着小猴跑回主人脚边,在原地一蹦一跳,眼睛望着男主人。 男主人用猴鞭一指大猴,又用猴鞭指一个小猴,小猴跳在大猴的背上用手抠大猴的耳朵。 男主人用鞭指稍大一点的小猴,又指一下最小的小猴,最小的小猴跳在稍大一点的小猴的背上看着前边的大猴。 男主人用猴鞭指大猴,又指前边的板凳,大猴驮着小猴跃过板凳,跑回主人的脚边,抬头望着主人。 看猴戏的人中有人再次大喊:“好!好!好!” 有的再次高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一边喊一边拍掌,“哗哗”的掌声响了又响。 不管人们怎么喊,怎么叫,怎么拍手,主人就是不指猴子做动作。 这时候,女的抬着一个小簸簸从人群的左边边走边喊:“大伯、大娘行行好,我们是远方人,看了猴戏请给点盘餐路费。” 小女孩双手搂起前边的衣服从人群右边走,边走边哀求:“爷爷、叔叔行行好,可怜我们一家三人,有钱请给点钱,无钱请给点粮,让我们三人好回乡!” 江大哥、江四公在看猴戏,江大哥放了一张纸币在小簸簸里,江四公放了五张纸币在小簸簸中,周兴发放了一张纸币在小女孩的衣袋里,江三奶回到家撮了半升包谷倒在小簸簸中。 女的走到男的面前把纸币放进红布口袋,对男的说:“七张纸币,半升包谷。” 男主人高兴地说:“这地方人好,和气,再演一回。” “把板凳抬开!” 女人抬开三条板凳,大猴连跃三次,一次跳有五、六尺高。 男主人“叭叭叭”三声,一个小猴跳在大猴的背上,一个跳在屁股上边,一个跳在头上,随着男主人一声“跑”,大猴驮着三个小猴,三个小猴骑着大猴,飞快地朝前边跑去,跑了半里路飞快地跑回来。 男主人一指白杨树,三个小猴各自蹬开大猴爬上最高一棵白杨树树顶,大小猴都朝下边的人群看。 “喔、喔、喔”,男主人三声,四个猴子飞快地下了白杨树,乖乖蹲在小女孩旁边。 看猴戏的人掌声响了又响,“再来一个”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女主人紧挨男主人,女儿紧挨妈妈,三人双手合十,齐声说:“谢谢!谢谢各位乡亲。” 男主人说:“若还有缘,今后我们再会。” 女的去抬高板凳还江四公家,江四公忙说:“你们路远,我们自己抬。” 三个年青人争先恐后把三张高板凳抬放在江四公家的燕窝里,走回马路边目送三人离去。 众人看完猴戏,小卯静对小贵州说:“幺叔,我的肚皮好饿哟!” “快跑回家,奶奶煮得有稀饭,喝了稀饭就不饿了。” 小贵州一边说一边带着小卯静往家里跑,跑过山梁,跑到枫香树脚,小卯静一骨碌爬在地上,喘着气说:“幺叔,我跑不动了!” 小贵州没有答话,也倒在地上,双脚落地,“呼呼呼”喘大气。 不一会,俩人爬起朝家走来,走到燕窝边,看见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稀饭。 妈妈一眼就看见他俩,妈妈说:“你两个孛时的走到哪里去啦?我到处喊都不答应。” 小贵州说:“妈,我和小卯静在马路上看猴戏,猴子跳板凳,大猴背小猴,好好玩哟!” 小卯静说:“奶奶,那几个猴子爬树子爬得好快哟!” 妈妈从碗柜里抬出两碗稀饭说:“你俩个看哟,大家吃的都是胡豆叶和的稀饭,你两个小,我给你们一个留一碗白稀饭,没有和胡豆叶,你们吃了要听话。” 小贵州说:“是,我们吃了要听话,妈妈!” 小卯静说:“是,我们吃了要听话,奶奶!” 第二十二章:乡公所要钱 小贵州从妈妈的左手接下一碗稀饭。 放在小桌子上的霉豆腐离小贵州远点,小贵州抬着稀饭站起来一伸手,一不小心,抬的稀饭碗“哗”的一声打在地上,碗碎了,稀饭散洒满一地。 小贵州急得“哇哇”大哭。 大嫂站起来,一边捡打碎的碗块,一边说:“卯静,过来我分点你的稀饭给幺叔。” 卯静抬着碗走过来,大嫂分了一半稀饭给幺叔。 大嫂说:“不哭,不哭,吃完,晚上我做饭给你们留白饭,不参胡豆叶。” 妈妈一句话也没说,走进房间里用手悄悄擦眼泪。 晚上,一家人吃的是胡豆叶渗的包谷饭,大嫂给小贵州、小卯静各留了一碗净的包谷饭。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燕窝里歇凉。 三叔吃叶子烟,小卯静看她妈妈打鞋底,九哥、四哥打草鞋,五哥用凉水擦背,小贵州看八科、八明打陀锣。 妈妈喊:“小贵州过来,我给你讲个事。” 小贵州听妈妈喊,跑到妈妈面前。 妈妈说:“这两天,乡公所来给我们家要钱,要包谷的人多。背着红口袋来的就是乡公所来要钱的人,我们家用胡豆叶和饭都好多天啦,哪还有钱、有包谷给他们。他们来的回数多了,我们大人也不好意思,不是不给他们,是没有钱给,没有包谷给,你从明天起,除了吃饭,就和小卯静去枫香树脚玩,一看到背红口袋的人,就跑回来在朝门边咳几声,我听到以后就跑出来躲。背红口袋的人问你们,大人走哪里去了,你们就说不晓得,记住没有?” 小贵州摸了摸耳朵说:“记住了,妈妈!” 从此,小贵州和小卯静每天起了床,妈妈热饭给他们吃了以后,不用妈妈讲,他们就到枫香树脚的路边玩,有时捡石子,有时玩母猪窝。 玩母猪窝可热门了,小贵州常常喊几个小伙伴参加,他们先找好一块空地,在中间挖一个坑,这就叫母猪窝。 中间放一块稍大一点的石块代替母猪,外围挖九个小猪窝。小贵州指定每人投十五颗小石子代替猪仔,放在母猪窝中,他们用划嘘嘘的方式定秩序,第一名将母猪窝中全部猪仔按递时针方向每一小窝中放一个小猪仔,直到手中的小石子放完,放完石子按程序得到母猪的将被取笑。 一天中午,吃过早饭,小贵州和小卯静刚走到枫香树脚,还没坐下,从马路边的小路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背红口袋的人,前边一个四十多岁,戴着一个鸭舌帽,红口袋从左边横挂到右边,提着一棵打狗棍。 后边的一个,小贵州还来不及看清,就小声说:“卯静,你在这里玩,我跑回去!”说着,拔腿就往屋里跑,跑到朝门里头,对着大房子“咳咳咳”的咳了十多声。 妈妈听到咳声,急忙放下猪食瓢,开了后门,跑进寨子后边的一片板粟树林,在一棵大树底下的石头上歇气。 小贵州小声说:“大人干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看你们找哪个要?” 背红口袋的两个人走到寨子门口,小贵州转回到寨门口皂角树背后,悄悄看后边一个背红口袋的人,这人30多岁,头上留个“马桶盖”,红口袋从右边挎到左边,左眼有点瓢且红。 两人上完石梯,左转朝周家朝门走去。 这天,三叔带着大黑狗到地里去了,不在房后。 俩人进了朝门,到了燕窝,看见小门开着就钻进伙房,一看,火上还架着猪食锅,猪食瓢放在锅里。 前边的一个说:“有人,一定有人,为啥子猪食瓢放在锅中,屋中会没有人哟?” 边说边喊“快出来,快出来讲清楚,你家的粮交不交?” 屋里没有回音。 后边的一个又喊:“不交,老子们就要抓人!” 屋里还是没有回音。 没办法,他俩只好转回燕窝,坐在小板凳上等人。 几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带着十多个小鸡正在院坝里啄食。 红左眼说:“没有人,我抓只鸡晚上我们俩个打牙祭,要得不?” 不等戴鸭舌帽的人回答,他就跑上前追赶几只公鸡,公鸡在院坝里乱飞乱跑。 母鸡顾小鸡,一边朝前跑,一边望后看小鸡。 戴鸭舌帽的人赶忙站起来说:“老弟,住手,住手,周家虽穷但有德性,远近闻名,老母亲待人最好又贤慧,不要乱来,今天遇不着人,过几天再来!” 红左眼说:“要得个球,我们就这样白跑了?” 戴鸭舌帽的人说:“老弟,留点后路吧,我听人说,共党要来啰,国民党的尾巴怕是长不了了!” “是啰!是啰!留条后路,留条后路,今晚喝烧酒只能炒干盐豆了!” 戴鸭舌帽的人说:“老弟,吃干盐豆下烧酒总比缺德好!” 俩人等了两袋叶子烟功夫,不见有人,闻到猪食锅的糊味,戴鸭舌帽的人走进伙房抬下猪食锅说:“老弟,走,少做点缺德事,四处结点缘好!” 说着,大摇大摆离开周家。 妈妈坐在石头上一边歇气一边想:十三年前正月初十那一天,有好多好多的人从马路上过,他们有的背着枪和背包,有的背着大刀和背包,前边看不见头,后边看不见尾。 我和刘大娘、江大妈在马路边卖包谷花,有的买包谷花是拿铜元。 一个买包谷花的人还说:“大娘,我们是红军,是打富救贫的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我们还会回来的!” 这些人真的会回来吗?会来救我们穷人吗:妈妈想着想着,听到板粟林前边刺笼旁小贵州“咳咳咳”的咳声,“腾”一下子站起来走出板粟树林,在刺笼边摸了一下小贵州的头,带着小贵州小跑回到家里,二话没说,赶忙舀猪食喂猪。 妈妈心想:“我跑出后门时,猪食锅还架在火上,是哪个把锅从火上抬下来的”。 妈妈问:“小贵州,刚才来了几个人,是哪个样子?” 小贵州说:“一个戴个帽子,一个眼睛有点红。” 妈妈“呵”了一声,“是他,是林大哥,肯定是林大哥。” 第二十三章:喊魂 这天,一家老小围坐在小桌子边吃晚饭,碗架上的桐油灯发出微弱的灯光。 妈妈说:“今天小贵州做得精灵,小卯静也很听话,明天,后山刘幺公家喜酒,我带你们两个去吃酒。” 大嫂说:“奶奶带两个小娃娃去不好,人家会说吃大富的来啰!” 妈妈说:“怕哪样,刘幺公还请我给他家牵亲呢!” 又说:“不是那家人,不进那家门,穷也穷得有志气,只是带他们玩一玩,吃得到他家好多。” 大嫂说:“你带幺叔去刘幺公家,我几个月没有回后家了,我带小卯静去看看她外公外婆,后天就回来。” 妈妈说:“这样也好,我带小贵州吃刘幺公家酒,你回后家去,不要忙,带小卯静去多坐几天才回来。” 刘幺公给大儿子刘兴初办喜酒办得好热闹,妈妈给新人牵了亲,吃了酒。 翻了一个坡,从凹口上往下走,她走后头,小贵州走前头,走到水井边,母子俩坐在草地上。 小贵州说:“妈妈,我要喝口水!” 妈妈摘了一张香樟树木叶裹成一个小筒,弯腰在水井里舀水递到小贵州嘴边,小贵州“咕碌、咕碌”喝了一香樟木叶简水,站起来踩着石梯,一梯一梯往下跑,刚跑下五步石梯,踏上第六梯时,“哎哟”一声,摔倒在第六石梯上,爬也爬不起来。 妈妈望着石梯往下走,听到“哎哟”一声,抬头一看,小贵州摔倒在不远的石梯上,赶忙走下五步石梯,弯下腰扶小贵州,无论怎么扶,小贵州就是站不起来,一边喊一边哭:“妈妈,我的脚痛得很!” 妈妈问:“是哪一只脚痛?” 小贵州用右手指了指右脚背的上方。 妈妈用右手按了一下脚背的关节,小贵州直喊:“妈妈,不要按,不要按,痛得很!” 妈妈弯下腰,背起小贵州,一步一步下完石梯,回到家把小贵州放在床上。 妈妈叫金汉赶快喊三叔给小贵州看脚。 三叔在房子后边正提画眉回家,刚到石榴树脚,就听到周金汉喊:“三叔,三叔,小贵州崴到脚了,快给他揉,快给他揉!” 三叔听到喊声,把画眉挂在石榴树上,快步走到燕窝里问:“小贵州在哪里?” 妈妈说:“在床上。” 三叔二话没说从衣柜的小壶里倒出一两多“爬坡酒”放在枕头边问:“儿哇,是哪只脚?” 小贵州指右脚,三叔用右手轻轻一揉,小贵州痛得直喊:“妈,我痛得很,痛得很!” 妈妈站在旁边说:“不要哭,不要喊,你三叔是土医师,按一按会好的。” 三叔说:“骨头摔错位了,揉是揉不好的,按也不行,要又按又揉慢慢把骨头投回原来的位子。” 又对小贵州说:“儿哟,忍倒点,我会给你医好。” 说着揉了几下,又擦点酒,擦了酒又轻轻揉几下,接着对着骨脱处“朴朴”吹了两口气,两手“啪啪”拍了两下,左手按着脚背关节上方,右手轻轻採了三下脚片问:“娃儿,伸下脚,好点不?” 小贵州点头说:“松点,还是痛。” 三叔说:“伤筋动骨要好要120天,好在你人小骨头好复原,今晚不能起来,明天早上我扶你起来,在院坝里走一走踩点地气,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才对得起我们仡佬族祖宗。” 又说:“今晚,你的脚还要肿,我叫你九哥给你打个扎角,拨个火罐。” 吃过晚饭,三叔说:“小九妹,你给小贵州打个扎角,拔拔火气,你的手比我的手轻,打两扎角就会好。” 九哥从楼上拿来扎角,三叔倒出“爬坡酒”,把碗放在煤锅里,再盖一个大碗在碗的上面,在锅里渗上半瓢水,盖上甄盖,只等蒸热酒。 九哥拿扎角坐在小贵州的床侧边,等三叔把热酒抬过来,不多一会,三叔抬来热酒放在床头的高板凳上说:“快给他打,酒热了,越快越好,死血在里面难受。” 九哥说:“兄弟,躺好,别怕,我是跟三叔学的,三叔是远近闻名的医师,我打了这一扎角,明天早晨再打一扎角,保证你就会到处跑,到处玩。” 说着,把酒用右手沾在脚背上边的关节处擦了几下,沾了酒又擦了几下,把棉花薄薄地放在擦酒处,用亮槁点火烧燃棉花,把扎角放在棉花上,右手用一小木槌轻轻蔽打扎角。 小贵州躺在床上闭上双眼,跟上九哥的敲击声轻轻地数:“一、二、三、四、五、六……” 一直数了四十九下。 九哥拔下扎角说:“兄弟,痛不痛?” 小贵州说:“九哥,痛是有点痛,又痛又痒。” 九哥哈哈笑了起来说:“这就是我们家的家传,兄弟,明天早晨再扎一回,后天包你好!” 九哥打完扎角,已是上灯戌时。 这时候,妈妈抬来两条长板凳,一条接一条,顺着燕窝摆在燕窝门口,一条长长的麻布摆在板凳上,麻布上放一个碗,碗里装满大米,大米上放一个鸡蛋,妈妈用筒子装了一筒包谷,在包谷上插了三柱香,用钱纸对着鸡蛋,从左到右绕三下,又从右到左绕三下,弯腰烧了钱纸。 她顺手从左边抬来一张小板凳,坐在小板凳上给小贵州叫魂,念道:“小贵州、小贵州,今天是十月二十七,妈妈给你来叫魂。你在檐下失落魂,屋檐土地送三魂!你在寨门失落魂,秧苗土地送三魂!你在桥边失落魂,桥梁土地送三魂!你在水中失落魂,水府三官送三魂!” 妈妈喊了又喊,叫了又叫。 时间长,碗里的鸡蛋松动一下,妈妈扶正鸡蛋又继续叫道:“小贵州、小贵州,你在石梯石砍失落魂,石王菩萨送三魂!幺呀!快快来,不要在阴山背后挨,阴山背后狂风大,一风吹你滚下来。小贵州,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喽!小贵州快回来,三叔等你,妈妈盼你,哥哥嫂嫂姐姐想你……” 一直叫到三柱香烧尽。 妈妈收了简子,收了碗,把碗和鸡蛋放在神龛面前的大桌子上,转身抬高板凳放回堂屋,把小板凳放回原处,只等第二天蒸叫魂蛋给小贵州吃。 第二十四章:多灾多难的小贵州 天不亮,妈妈起床点上灯,拨开火,蒸叫魂蛋,拨开蛋壳顶头上边是凹的。 “快起来,快起来,吃了这个叫魂蛋,你的脚杆好得快!” 听了妈妈的喊声,小贵州在床上揉了两下眼睛,骨碌撑起身,慢慢下了床,右脚掂在地上,两脚慢慢走到妈妈跟前,双手接过妈妈右手递来的鸡蛋,吃了叫魂蛋。 九哥起了床,早也洗过脸,只等小贵州吃完叫魂蛋,好给他打第二扎角。 没等小贵州吃完叫魂蛋,就抬来两条小板凳,放在伙房的中间说:“你吃叫魂蛋,坐在小凳子上,我给你再打一扎角,打了这一扎角,说好就好。” 小贵州第三天早上起来,果真能跑能跳了。 一九四九年,小贵州不满五岁,除了给妈妈放哨,有时候也喊上几个小伙伴在路边土坎上的树林子里捡柴烧火炸包谷花吃。 这一天,刚下过雨,天气凉,小贵州对小单林说:“小单林,你去喊小马儿、小狗儿、小猫儿来,我拿包谷,我们几个烧火炸包谷花吃,你包起火来。” 小单林说:“要得!” 小单林站在寨子院坝中间对着江家喊:“小马儿!小狗儿!小马儿!小狗儿!出来,我们玩去!” 又对着刘家喊:“小猫儿出来,我们玩去!” 不一会,小马儿跑出来,小狗儿、小猫儿跑出来。 小单林跑过去附在小猫儿的耳边说:“你回去包起火,我们去炸包谷花吃!” 小猫儿回家包了火。 小单林又对小马儿低声说:“你回家拿一个包谷,我们出去炸包谷花!” 小马儿摸了摸头说:“我怕我家伯伯吼我!” 小单林说:“悄悄的,不要等他晓得嘛,幺叔都去拿去啰!” 小马儿转回家,悄悄爬上楼,拿了一个大白包谷。 小单林对小狗儿说:“这回我俩个人不拿,下回该我们俩个拿。” 小狗儿“嗯”了一声。 小贵州拿了一个大黄包谷跑到寨子边的石梯下面,“咳,咳”的咳了两声,朝枫香树脚小路坎上跑去,一个人先到树林里。 小单林、小狗儿几个听到咳声跟着小贵州跑,小马儿一边跑,一边用右手压住躲在衣服里面的包谷,生怕落下来。 小猫儿在后边边跑边喊:“跑慢点!跑慢点,火要燃了,火要燃了。” 大家先后跑到林子里,小贵州把包谷放在地上,右手接过小狗儿手中的火烟包,爬在地下把火烟包里的灰倒出来,“湖、湖、湖”地往火烟包里吹火。 不用喊,小猫儿去拣狼鸡叶,小单林捡杉树叶。 不一会,包谷糊燃起来了,小狗儿把干草放在火上,小猫儿把狼鸡叶放在干草上,小单林把干杉树叶放在干草上,小马儿把青杠柴放在干杉树叶上,火越燃越旺。 青杠柴烧成火子,五个人各人取一双篙枝杆筷子,平了火场。 小贵州麻黄包谷,小马儿麻带来的白包谷,撤在平好的火场上,大家拿着筷子你扒过来,我扒过去,黄包谷子、白包谷子慢慢地“噼噼啪啪”炸起来。 你捻一颗,我捻一颗,很快吃完第一场,第二场小贵州的鼻子黑了,小单林的嘴唇花了,小狗儿的脸一边黑一边花,小马儿的下巴流口水,小猫儿的左耳朵也花了。 大家吃得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说一个是花野猫大王。 吃完第三场,火渐渐小了。 包谷不炸花,只是哑哑。 小贵州说:“吃完这一场,大家捡柴添起火再炸。” 大家捡柴放进火里,小狗儿卧下吹火,吹呀吹,一个火苗飞落在小贵州的裤子上,裤子着了火马上燃起来,燃着他的右大腿,燃着右脚弯弯,小贵州遍地打滚。 吓得小狗儿哇哇直哭。 小猫儿喊:“幺叔被烧倒了,幺叔被烧倒了!” 小马儿、小单林摘冬青叶朝小贵州着火处打,冬青叶有的着火了,“噼噼啪啪”地炸。 好一阵才把火扑灭,小贵州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烧脱皮的右腿哭过不停。 幺姨妈听到小猫儿的喊声,来不及多想,朝林子里跑去,到了火边,看见小贵州坐在地上只是哭。 幺姨妈一看小贵州的脚烧成这个样子,也拿不定主意,匆匆朝周家跑去,还没跨进朝门就大喊:“二姨爹,二姨爹,小贵州的脚被烧倒啰,小贵州的脚被烧倒啰!” 三叔正在逗画眉叫,听到喊声,跑进朝门问:“在哪里?” “在枫香树脚石坎上的树林里!”幺姨妈说。 三叔跑到出事地点,看了一眼小贵州被烧伤的脚说:“唉呀!你真是多灾多难。” 望着左脚和烧伤的右脚说:“你不要把这只脚碰到那只脚,我抱你回家再说。” 三叔抱起小贵州跑到半路遇上小贵州的妈妈。 妈妈看见小贵州的脚烧伤,哭着跟着三叔、幺姨妈回到家中。 三叔把小贵州放床上,打开碗柜门,拿出一个小碗,抬出菜油罐,倒了一两菜油,从衣柜里扯出一小碗棉花,沾了沾菜油,轻轻涂在烧伤处,轻轻地吹了三口气。 均匀地把药面撒在上面,塞好壶塞说:“光屁股躺上七天,不能用手摸,不要擦,会慢慢好。” 小贵州七天七夜睡在床上,妈妈喂饭,三叔抬屎尿倒。 第五天,被烧伤处慢慢阴干。 第七天,小贵州用手摸,烧伤处不痛也不痒。 他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裤子,高喊:“我的脚好啦!我的脚好啦!” 半个月后,小贵州对小单林说:“单林,你去约小猫儿,我去喊小马儿、小狗儿,我们在院坝里玩抱鹅蛋。” 小单林跑到潘家门口喊“小猫儿,小猫儿,出来玩!” 幺姨妈站在门口说:“前几天才烧到小贵州的脚,今天又去玩哪样?不叫他去!” 小猫儿听到喊声,高高兴兴从屋里跑出来,又听见妈妈说不准去,就扑到妈妈怀里,一边哭一边说:“我要去,我要和他们去玩!” 幺姨妈用右手擦了一下小猫儿的鼻涕说:“去!去!去!没有出息,就晓得哭。” 小猫儿转哭为笑,跟着小单林跑到院坝里,等小贵州喊来小狗儿、小马儿。 第二十五章:百家饭 小贵州在江家后面“咳、咳、咳”咳了三声,小马儿听到咳声从屋里跑出来,一直跑到院坝里。 五个人到齐了,小贵州捡来三个拳头大的鹅卵石做一堆放在院坝中间说:“大家划手板手背,哪个输了哪个先布。” 划到最后小贵州和小单林划剪刀剪帕子,小贵州又输了说:“我先布,你们抢!” 说着蹬在三个“鹅蛋”上布蛋,不到一分钟,小贵州说:“蛋布好了,可以抢了!” 小贵州双手扑在地上,两只脚朝后,圈着“蛋”护着蛋转。 小单林用左手抓“鹅蛋”没有抓着,跑回来;小猫儿从右边抓“鹅蛋”没有抓得;小狗儿从后边抓“鹅蛋”,没有抓得跑回来,小马儿从前边跑来抓“鹅蛋”,刚伸出右手,小贵州一个拦脚踢在小马儿的左脚上,小马儿换下小贵州,小马儿布“鹅蛋”。 小狗儿被小马儿踢右脚,小狗儿布一回,前后玩了五回,五个人玩得满头大汗。 小贵州说:“歇一会,我们不玩鹅蛋了,玩过独木桥。” 小贵州躺在院坝中间,小单林压着小猫儿躺在左边的石坎上,小狗儿和小马儿懒洋洋地躺在右边的石坎脚。 小猫儿说:“今天算小单林赢,一次没有得布。” 小单林说:“昨天我布三回。” 小贵州站起来说:“现在,我们玩过独木桥!” 他走到周兴发家没有盖的厕所边,指着横垮在厕所上的一块大木方块说:“我们一个跟着一个从这块木板上跑过,看哪个跑得快,木板又不摇,哪个就赢。”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说这个独木桥好过。 只有小单林看了一眼厕所下边去,全是大粪,就说:“我怕落在下边去,我不跑!” 小马儿伸出小指拇说:“你是这一份,不敢?” “大家都要跑,不跑不准和我们玩。” 小单林说:“跑就跑,我怕哪个?” 小贵州在前先跑,小单林、小猫儿、小马儿排着队,跑完一个再跑下一个。 小贵州跑完一回,小单林四人鼓掌。 小狗儿说:“木板没有摇,没有摇。” 小单林跑上木板,木板晃了,他赶紧退回来。 小马儿说:“输一回。” 大家都喊:“输一回!输一回!” 接着小猫儿、小狗儿、小马儿都跑过木板,木板都没有晃动。 小贵州又起跑,刚跑到木板中间,大家又鼓起掌声,他听到掌声,一不留神,身子往左一倾,“咚”的一声掉进茅厕坑里,大粪淹到下巴脚,吓得小单林几个在旁边没有主意。 小单林大声喊:“有人落茅房啰!有人落茅房啰!” 周兴发和婆娘正在家里推磨,听到娃娃们的喊声,放下磨担钩,跑出来一看,小贵州在厕所里像个水秧鸡。 兴发大嫂说:“小贵州,小贵州,你是撞到鬼了不是,前几天才被火烧,今天又落茅厮!” 周兴发二话没说,跑回家抬楼梯放进茅厮里,扶着楼梯下到茅厮里慢慢把小贵州拉上来。 “天啦,周身是大粪!”兴发大嫂说。 周兴发说:“赶快给小贵州脱开,拿到水井边的塘边去洗,我带他回家去!” 小贵州“哇哇”只是哭。 兴发大嫂走过去,忙帮他解下扣子,脱下衣服、裤子,腿上现出前几天被火烧的印疤。 周兴发一把手拉着小贵州说:“走,回家!” 进了朝门,周兴发大声说:“奶奶,奶奶,小贵州落茅房啰!” 妈妈放下手里正在麻的包谷,推开门一看,小贵州一丝不挂站在门口。妈妈说:“我看你是撞鬼啰!我看你是撞到鬼啰!” 说着拉着小贵州站在院坝里。 妈妈从气罐里舀来一盆热水,帮他从头到脚洗净,拉他到房间里,从衣柜里找出自己穿的两件烂衣服,裹起小贵州睡在床上。 小贵州冷得牙齿“得、得得”地响。 妈妈走回院子慢慢问周兴发,周兴发把救小贵州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妈妈听。 小单林讲了小贵州落茅厮的经过。 小狗儿、小猫儿、小马儿怕遭骂,只跑在朝门边悄悄看。 兴发大嫂给小贵州洗了衣裤,拿回来凉在院坝后边的石榴树上。 妈妈对兴发大嫂说:“人落茅既要吃百家米,这个年头,百家米怕是不好要哟!” 兴发大嫂说:“奶,不要说人家,就是我家,前几天才给朱幺公家借得3升包谷,今天推来吃了明天还不晓得给哪家借?” 妈妈说:“这个世道我晓得,小贵州落茅斯,为了他乖巧,我还是要去要,没有米,要一把包谷面也好!” 妈妈洗了手,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在大磨上拿起升子,走东家串西家要了六十家人,走到刘大娘家大门口说明来意。 刘大娘让妈妈在堂屋里坐好,对着妈妈说:“你家这个娃儿又遭雷打又遭火烧,一生下来,就在后阳沟里睡了一晚上,算命大没有冻死。前些日子扭倒脚,烧到腿,今天又落茅断,真是多灾又多难。” 又说:“家中早就断了粮,前几天才向朱幺公家借了5升包谷,就拿几把包谷面吧!” 说着,从簸箕里捧了五把包谷面放在妈妈怀中的升子里。 妈妈走到王喜明家,王喜明的婆娘周二姐说:“外婆,这两天全家四个人吃的全是白菜萝卜,好些天没有一颗包谷啰,实在没有办法。” 说着指了指坐在火边的两个姑娘说:“你看,俩姊妹这样大啰,还没有衣服裤子穿,造孽呵。” 一边说一边用手擦眼泪。 妈妈说:“不要哭,没有,我到下一家要。” 妈妈串完周围的几个寨子,跑了一百四十多家,有四十多家颗粒无回。 回到家,妈妈把小贵州落茅断,要百家米的事告诉了犁土回来的三叔,三叔叹了一口气说:“穷人的苦日子哪天才到头?” 要百家米的事百了牛一 才到头?” 小贵州吃了百家饭,妈妈摆着板凳叫魂,叫了一遍又一遍,喊了一声又一声,上半夜过去了。 刚睡下,鸡圈里的公鸡叫头遍,大黑狗和江大公家的大黄狗“汪、汪、汪”的叫过不停,不一会,妈妈听到朝门外有人喊:“开门!开门!我回来了!开门!开门!” 第二十六章:军队进寨 妈妈一听是金庭的喊声,忙用脚蹬了一下三叔。 三叔细细一听“是二儿!是二儿!” 忙答应:“我马上来开门!马上来开!” 翻骨碌起床,披上衣服,从后门边拿起齐眉棍,开了小门,走到朝门边,掀开大门杠,朝门“咔咔”响了一声。 周金庭提着一个铜饭盒扑倒在三叔的怀里说:“三叔,我回来了!” 三叔说:“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大嫂听到周金庭回来了,也起床拨开火,热饭给二哥吃。 妈妈早已起床和三叔一起坐在火边听二哥讲从国民党部队逃回来的经过。 三叔说:“能从云南楚雄逃回来,保住这条命就不错啰!” 妈妈说:“儿啊,你被拉兵走了以后,我听到狗叫一次,就出门看一次,次次都没见你回来,你的女儿几岁了,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你!” 一边说一边擦眼泪。 三叔说:“他能平平安安回来,你还哭啥子,这是高兴的事嘛!” 鸡叫三遍,妈妈收住眼泪说:“苦水多、苦话多,以后再摆,洗脚去睡吧!” 大嫂抬来洗脚水,拿出一双新布鞋,二哥洗了脚到房间里看了几眼女儿,吹熄桐油灯上了床。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青州县城解放。 解放三天后,龙山脚下的周家寨来了20多个解放军,个个扎着绑腿,拴着宽条带,都背着长枪,有两人抬着锣锅,有四个腰间插着小手枪,一进寨,家家户户的狗都咬起来,解放军在寨子中间的院坝里,有的站着,有的来回走动。 妈妈正在喂猪食,听到狗叫,走出朝门,看见院坝中来了好多兵,跟十三、四年以前看到过在马路上过的兵差不多,这些兵穿着要好点,妈妈有点怕,缩回头回家小声对三叔说:“金庭他叔,你快去看,好多兵在院坝里,有点像十多年前从马路上过的那些兵,怕是他们真的回来了”。 三叔说:“家家户户的狗都咬,我就晓得会有事,就是不得人出来打狗,等我出去看看,果真是穷人的部队,我喊他们快打狗。” 边说边朝朝门边走去。 一个士兵看见妈妈转回朝门,立正向一个背着手枪的人报告:“报告连长,有个老大娘出那大门,又转回去了。” 连长说:“原地休息,不要打扰老乡。” 过一会,这个士兵又看见了三叔,连长也看见了三叔。连长对着朝门边的三叔喊:“老乡,我们是穷人的队伍,国民党被我们打倒了,你们解放了。” 三叔没听懂连长的话就说:“你说哪样?我听不懂。” 连长说:“我们是穷人的部队,是来打倒地主,分土地给穷人的。” 三叔“哦”地答应了一声。 又问:“你们抓不抓人?” 连长说:“我们不抓穷人,不抓好人,只抓坏人。” 三叔说:“好!好!” 三叔走到朝门外边一个石头上用仡佬语高喊:“各家各户听着,来的是我们穷人的队伍,是好人,是好人,快咣狗!赶快咣狗!” 听到三叔的喊声,江大公出来了,江大哥出来了,幺姨妈出来了,赵大伯出来了,好几家用仡佬语咣狗,狗不叫了,在主人家门口伸出舌头,摇着尾巴走来走去。 三叔又用仡佬语喊:“周兴发,周兴发,我们不准狗咬,要叫鸡叫嘛!” 周兴发听到三叔喊,跑到院坝侧边“咯咯喔,咯咯喔”地逗公鸡叫。 周兴发是寨上出名的逗鸡王,从小学公鸡叫,逗公鸡叫,学得如同真公鸡叫一样,这次他一学公鸡叫,家家户户的公鸡都叫起来,有的连叫六七声。 连长说:“同志们,听到了吗,老百姓的公鸡叫了又叫,这是为什么呵?” 一个战士说:“是欢迎我们吧!” 连长从院坝里走下石梯,走到三叔前面说:“老乡,我们要往前赶路,今晚在你们寨子里住上一晚上,如果方便,我们住在老乡家里,如果不方便,我们就住院坝里。” 三叔说:“方便,方便,我带你们看几家,你们就可以住下。” 连长和警卫员跟着三叔,三叔带连长先看幺姨妈家的厢楼,连长在厢楼板上走了几步说:“这里睡十二个。” 三叔说:“我们没有谷草铺铺,只有包谷草。” 连长说:“麻烦老乡,包谷草也可以。” 三叔对幺姨爹说:“你去背一背包谷草,比好睡铺的长短,用铡刀铡齐,铺成十二个人睡的地铺。” 幺姨爹二话没说,拿起背架子,背包谷草去了。 三叔领着连长和警卫员来到自家的厢楼上,三叔在前,连长在中,警卫员在后。 连长上楼一看,拍着三叔的肩膀,伸出右手大拇指说:“好样的,老乡!好样的,老乡。” 又说:“这里也住十二个人。” 三叔带着连长、警卫员找住处,院坝旁四个战士正用小洋铲挖火坑,四个战士在挑水,三个战士从口袋里抖出石灰,一边抖一边拌,石灰拌好了,一个战士抬盆,四个战士拿大笔,在江家、周家、潘家、刘家板壁房的板壁上写字,一边写一边念:“耕者有其田”,“胁从不问,首恶必办,立功受奖……”。 有两个战士在寨子边站岗,一个战士在发火,两个战士在淘米做饭,一个战士向老百姓买白菜和萝卜,二个战士坐在院坝里看行李,四个战士分成两个组访问老百姓。 二个战士到了王喜明家门口,听见屋里正在说话,一个战士走上前敲门喊:“老乡,请开门,请开门。” 说话声没有了,也没听见脚步声,无人走过来开门。 战士又轻轻喊:“老乡,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打地主、分田地给穷人的。” 王喜明家的门还是不开。 妈妈听到喊声,走过来敲了两下门说:“周二姐,开门吧!这些人是好人,是好人,不要怕!” 周二姐开了门哭着说:“三娘,不是我不开门,见不得人呀!两个姑娘没有衣服裤子穿,害羞人呵!” 妈妈对两个战士说:“对不起,不是她不开门,她家两个姑娘没有衣服、裤子穿,坐在火边烤火害羞,对不起,对不起!” 两个战士一看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一丝不挂坐在火边的木凳上烤火。 第二十七章:快把衣服穿上 两个战士边擦眼泪边脱外衣,送给妈妈和周二姐说:“快给她们穿上,快给她们穿!” 妈妈给大姑娘穿上战士的衣服,周二组给小姑娘穿上另一个战士的衣服,扣好扣子,牵着两个姑娘走到战士面前说:“快给恩人磕头,快给恩人磕头。” 两个姑娘跪下给两个战士磕头,两个战士疾步上前,一边扶人,一边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们都是穷人,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人民解放军。” 妈妈和两个战士离开王喜明家,一声口哨响,一个战士说:“大娘,谢谢你,我们要去开饭了。” 顺着哨子响声的方向,妈妈看见战士们在院坝里端着磁缸装的饭蹲成三堆,围着一个大磁盆装的白菜和萝卜正在吃饭。 小贵州、小单林、小猫儿、小狗儿、小马儿几个娃儿站在院坝边看热闹。 战士们吃完饭,一个战士走到做饭的火坑边舀了一碗米饭,又刮了一大块锅巴抬到王喜明家。 周二姐从火架上抬来一个小砂锅,捧着小砂锅站在战士面前,战士把米饭倒进小砂锅。周二姐把饭抬到火边,两个姑娘用手抓起饭就吃。 周二姐的眼泪“哗哗”往外流,她赶忙用手擦眼泪。 战士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大娘,有毛家、有共党,有人民解放军,穷人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吃晚饭时,妈妈把战士送衣服给王家两个姑娘的事讲给全家人听。 三叔说:“好部队,好部队。金庭、金明(小九妹已改名)你两个吃过晚饭,一个走几家,把今天你妈妈讲的这个事讲给各家各户听,这是一个好部队,爱我们穷人,爱我们仡佬族,我们就要爱他们!” 熄灯了,劳累了一天的战士们早已进入梦乡。 有几个战士还发出“呼噜呼噜”声。 三叔没有入睡,起来披上衣服在院坝走了三转,又朝幺姨妈家院坝走去,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活了快一个甲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好的部队,这么好的战士。 民国二十二年,我被国民党拉去修青州飞机场,吃的饭是黄豆渗霉米,吃的菜顿顿是烂白菜,没有一点油珠珠,天天挨士兵打,夜夜被骂,脚生疱蛆无人管,差点死在工地上。 难道这个世道真的变了? 对这样好的部队,我们仡佬族应表一表我们的心愿,请他们喝一喝我们的“爬坡酒”。 军号响,战士们起了床,打好行李,洗了脸,几个战士做饭,有的打扫院子,有的帮江大哥家挑水。 吃过早饭,连长对三叔说:“感谢周老伯,部队就要出发,过不久你们就要分地了!” 三叔说:“多住几天吧!” 连长说:“前边有任务,我们还要往前赶路”。 话音刚落,司号员“嘟、嘟、嘟、嗒、嗒、嗒”吹起了军号,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背着行李背着枪离开了周家寨。 三叔跑回堂屋,倒了一碗“爬坡酒”,急急忙忙跑到连长面前说:“长官,请喝下我们仡佬族的‘爬坡酒’,喝了酒打胜仗,战士们平平安安。” 连长接过酒一饮而尽,双手握着三叔的手说:“再见了,周老伯,穷人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乡亲们听到军号响,个个跑出来站在寨边欢送解放军,有的擦眼泪,有的向战士们招手,周二姐带着两个姑娘站在妈妈的旁边,一边擦泪一边说:“他们还会回来吗?他们还会回来吗?” 战士们也回头向乡亲们招手。 连长边走边说:“再见了,乡亲们,解放了,穷人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 战士们走出寨子,上了马路,朝布朗河方向前进。 五天以后,小贵州吃过早饭,拉着小卯静跑到枫香树脚捡石子玩,捡了五盘,抬头一看,十多天以前戴鸭舌帽的那个人从马路边走来了,这次只有一个人,没有背红口袋。 周金亮对卯静说:“卯静,你一个人玩,我去喊奶奶,有要钱的来了!” 小贵州跑到朝门边咳了几声,妈妈听了咳声,心想:“前几天那些兵说穷人要翻身了,穷人的日子要好过了,我今天不躲了,看他们来了要把我做哪样?” 一边想一边走到朝门边问:“贵州,你看见来了几个人?” 小贵州说:“只来一个,还没有背红口袋,是戴鸭舌帽的那个。” 没有背红口袋? 是戴歪帽帽的那个? 一定是前几天来的林大哥,是他抬的猪食锅,看他今天咋个说,我不躲了。 戴鸭舌帽的人进了寨子,转过弯,进周家朝门。 大黑狗看见来人,“汪汪汪”边跑边叫,妈妈喊:“黑狗,认人!认人!” 黑狗乖乖朝石榴树下走去。 妈妈说:“林大哥,你好稀恒,今天是哪股风把你吹到这方来啰?” 说着抬板凳给林大哥坐。 林大哥说:“表姐,我今天不是来要钱的,也不是来要帐,是来讲好事给你们听的。” 妈妈听说不是来要帐的,就爬上厢楼对三叔说:“下去听听,有好事!” 三叔下了楼对着林大哥说:“老表稀客,老表稀客。” 一边说一边拿烟杆给林大哥。 林大哥接着说:“共党来了,解放了,穷人翻身了,昨天乡里来了八个解放军,叫我来通知周金庭,叫他通知寨子上的大人明天吃早饭到鸡场开大会,好日子要来啰!” 小贵州看见三叔拿烟杆给林大哥,爬上搂摘了两大皮叶子烟,下了楼双手递给林大哥说:“请吃烟!” 林大哥接过烟说:“乖,真乖!” 妈妈说:“前几天,有20多个兵住我们这里,说解放军来了,穷人要翻身了,今天你来通知我们到鸡场开会,解放军真是说来就来了,金庭出去买猪去了,回来后,我叫他通知各家各户明天来!” 林大哥吃了烟要走,妈妈苦苦留他吃饭,他说:“我还要通知几个寨子的人明天去开会,吃了饭时间来不及,怕误了事,今天就不吃了,日子长着呢。” 说完放下烟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