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孤风月》 楔子 昏暗的大牢里,劣质的火把悬挂于墙面之上,幽幽的白烟湮没于黑暗之中,若隐若现地映出黑暗中的黄土柸。 已是子时时分了,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远远的更夫打更声。 老应在诏狱待了大约三个月了,家里人费尽心机为他上下花钱打点,因着这桩子缘故,独自一个间,条件状况自然好些。而且与一般关些鸡毛小贼的牢房不同的是,诏狱里总是很安静。除了偶尔见到负责送来几个窝窝头的狱卒,只有隔壁牢房时不时传来几声鸽子叫,和逗鸽的口哨声。 此夜,是个月朗星疏的晚上。 “你在想什么?” 老应正在一如既往的低头发呆,耳边却没头没脑的传来了这样一句话。老应慌忙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最后才发现这句话是从隔壁传来的。 听声音倒是个很年轻的男子……在狱里还逗鸽子,心态不错。但被下到诏狱里的都不是犯了小事儿。 老应于是迟疑了许久,才应道:“我在琢磨我女儿的事情。” 男人笑了,笑声爽朗,声音里竟然透出一丝轻快:“令爱怎么了?” “她快要生了,”老应叹了口气,“她从小就长得漂亮,性格也好,很乖,总是抱着我的腿喊我叫爹爹……她一喊,我的心就软了,要什么我就买什么。长大后,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我到处托人,给她找了个殷实人家,本来生活和美。但现在我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她。” 黑暗中,还隔着一堵黄土做的墙,老应看不到男人的脸,但他觉得男人应该轻轻叹了口气。 很轻的一口气。 “你是个好父亲,我曾经也有个同你这般好的父亲。” 这话语,老应不傻,这是话中有话,来到诏狱里的人多少有点故事。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死寂的诏狱却突然响动起来。 脚步声、东西的碰撞声、钥匙掉落在地面上的沉闷声…… “快起来!别睡了!有人来访!” “册子呢?放哪儿了?” “快收拾出来一块干净地方!” ……………… 这是有大人物来了,谁会深夜来访?老应用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他盘坐久了,双腿难免有些麻,踉跄着走到门边,透着铁栏看着走道。 幽深的狱道里,是狱卒们活动的声响。毕竟是重地,他们倒不惯偷奸耍滑,但夜深人总免不了小憩片刻。此刻却是全跑动起来,一阵骚乱。 不一会儿,几个狱卒匆匆从值夜的地方跑来,略过了许多地方,却停留在了他附近。 老应有些惊慌。他倒贩了官盐,被查入狱,但应该惊动不起如此阵仗,被深夜提审吧? “快出来!”穿着皂黑色的狱卒“哐”地一声拉开牢门———却不是老应的。 隔壁的牢门被打开,似乎是镣铐的声音在地上碰撞,并着稻草与衣角的摩擦声。狱卒一左一右架出一个男子。 白色的牢服已经变得有些污浊,发丝未被打理,但看得出来生来发质不错,依然柔顺地搭在肩旁两侧,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像是一口古井,像是哪怕用一块石头砸下去,也不见波澜。 男子很瘦,同样的牢服,老应穿着有些紧,在他身上确实凹陷下去的。 长期以来在自己身边居然住着的是这样一个人。老应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隔壁住着的人应该精神不错,毕竟在牢狱里,在只有一小方铁窗的情况下,还有心情逗鸽子的人,应当……心大?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男子。 男子被狱卒粗鲁地拉扯着,拽着往前走,边走还边回过头,对正在牢房边发呆的老应扯出一个笑容,眨了眨眼睛,古井般的眼睛突然带上了点狡黠,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火把映照出的光: “你女儿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这是提审的地方。 各类铁制的刑具挂在墙壁上,一些大型的家伙什被丢到了角落里,地上似乎还有经年的血迹没擦洗干净。男子被狱卒一路拖拽到了这里,穿着皂青色衣服的人齐刷刷站在里面,活像地府里牛头马面旁边的跟班。 牛头马面旁自然少不了白无常。 白无常在皂青色的人影中央端坐。 他面前的是栗子糕、小酥肉,并着其他几个炒得红红火火的菜,放在白玉的盘子里。一齐摆放在糙木桌子上,香气弥漫,与阴冷的周遭环境很是不搭。 “是望仙楼的手笔,”男子看着菜肴便面露欣喜,没顾脚下镣铐便待快步向前,像是饿虎扑食,“裴公子大气!” 但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很快又被押送他的狱卒抓住肩膀,往回一扯,“嘶”地一声吃痛,不得不老实站好,颇有些不满道:“裴公子,你怎么还这样?难道这些佳肴,许看不许吃?” 裴景如静坐在他自带来的花梨木椅子上,充耳不闻。他身后站着的侍卫招手示意,狱卒才放开了钳制。 沈玮露出虎牙,笑得灿烂,毫不客气地撩起袍子,在裴景如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乌木筷子就将饭菜往嘴里塞,一时塞得太多,说话便有些含糊不清:“果真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我沈某人先前结交那般许多人,个个整日里叫我沈兄长沈兄短,如今落难了,却只有裴公子愿意来看我。” 裴景如还是没有说话。 许久未吃过这般好菜,沈玮吃得有些急了,似乎有些梗到,便抬手准备去拿那壶酒,倒出来润润嗓子。可是手却突然使不上劲,青瓷的酒壶往一侧倾倒,眼看就要落地。裴景如扶住那酒壶,指尖微凉,不经意间看到沈玮手上的红痕。 那酒壶稳住了,沈玮把手往回一收,手腕重新缩到宽大的牢服里。举杯,酒入口,醇正的竹叶青。 一口下去,沈玮满脸餍足,半瘫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肚皮:“酒逢知己千杯少,此酒甚佳。万分感谢。裴公子深夜来探望在下,在下甚是感激。此处一切皆好,只是隔壁那小老头儿总是因思念他女儿唉声叹气,吵得我不得安宁,劳烦裴公子能顺手解决一二。” 他说得轻松随意,语气轻快,不似在求人,像是真的富家公子哥儿之间闲暇聊天。皂青色衣服的侍从脸上仍是一片静默,眼底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白衣公子 “他的事已解决了,“许久,裴景如终于开口,看着因等不到回家,复又在自斟自饮的沈玮,神色平静,“他女儿是卢三公子的妾室。” 沈玮手里的动作一顿。 裴景如继续说:“圣上已经下令,恢复卢家的爵位。底下的人不会不知情形。” 房间内的烛光跳动,映照着满屋人静默的脸。沈玮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清厉,倒完了手中的那盏酒,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掷在地上,青瓷碎裂。 沈玮抬头直视着他: “裴、景、如,你是在戏弄我吗?” 白衣公子身边的侍卫暗暗握紧了手里的刀剑。直呼大名,是为不敬。 白衣公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不愉,他伸手,拿起沈玮刚才饮过的酒壶,对着沈玮之前倒出的酒的地方,抿唇,烈酒入喉。 他放下酒壶,看着面前暴怒的沈玮,眼底也带了几分笑意: “阿彘,你误解我了。” “我只是想再教给你一些东西,像以前一样。” 他站起身,白袍扫过地面,沾染上了些许污垢。裴景如却不在意,他绕到沈玮身后,伸手,轻轻抚摸上沈玮的头发,手法温柔,却指尖寒冷。 沈玮觉得自己就像被一团看不见的黑影笼罩住了一样,他想反抗,可还没等他阻止,裴景如突然狠狠抓住了他的一把头发。 他的头被狠狠往后扯,撞到了椅背上。长久未能得到良好的食物补充,今晚的暴食除了让他的胃更为不适,并没有给他带来力气。 沈玮的头有些发晕,他倒在椅子上,没有了一点力气。 他感受到自己的那缕头发,正在裴景如的指尖盘旋、玩弄,又与裴景如自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像小孩子玩的翻花绳游戏。 裴景如的手慢慢摸上沈玮的脖子,他的气息离沈玮很近,带着酒气的声音在沈玮的耳边响起: “阿彘,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情你一教就明白,怎么这件事情上,就要我说好多遍呢?” “世家、寒门、良家子、平民,本就是相伴而生。世家最初也是由平民而起,平民依附于世家而生。” 裴景如一只手在沈玮颈部盘旋,慢慢揉搓着白皙的皮肤,另外一只手从袖中拿出一块染血的帕子,扔在木桌上。 沈玮听到自己的呼吸加重。 “阿彘其他时候都很乖,就这个时候,真的很像只不听话的狗。” 木桌上的帕子材质粗糙,是寻常麻布所制。花纹他很熟悉。愣神许久,沈玮想要探身伸手去拿,却被裴景如拽住手上的镣铐,再次狠狠摔在椅背上,只觉一阵头昏眼花。 他听见裴景如低低地笑了:“我不舍得打自家的狗,其他家的,自然要付出代价。“ 第一章 建熙十三年,春始。 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春雨才刚刚消停。整个都城都笼罩在春寒之下,街头巷尾那些新发出的嫩芽都好似活得艰难,只几个贩夫走卒穿梭在小巷中,不时传来几声吆喝。 古城映照着远处绰绰的山色,山上的寺庙道观只露出一角,早晨山气围绕,端得一派清和正派景色。 “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书生打扮的瘦弱年青男子早起见此番景色,很是有一番感慨,抖了抖自己肚中不多的几点墨水,略略挥动着那空瘪的袖子,发现自己没带扇子,但仍很是有一点诗兴大发的味道——虽然念得是别人的诗。 可惜男子还没来得及念完整首诗,便觉得脚下一凉,低头一看,是脚下的布鞋被地上冷水浸湿了一小块,冷得他蜷缩了自己的脚丫。 出了冬,棉鞋干活不方便,男子早已脱下了,只剩一双蓝色布鞋在脚上,并不防水,一浸便湿。 再一抬头,是他本房表兄弟沈玮颇有些不满的眼神。 沈玮正在从井里打水洗漱,早春刚从井里打起的水颇凉,扑在脸上,刹那间人一激灵,残留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现弟,水已打好了,你也赶紧洗洗。昨个儿的活儿还没做完,今天又有新的事情。” 粗糙的葛布擦在脸上有些疼,但沈玮依旧很使劲。白皙的脸被自己擦得通红,看上去气色倒好了几分,像是喝了酒似的。头发因是刚起的缘故,还没来得及束起,随意搭在肩膀两侧,发丝柔顺,乌黑发亮。 算算年纪,两个人正是青春年少郎。小时候听的戏曲里都说“大好少年郎,莫把春光抛”。只可惜他们这俩少年郎,一个残,一个穷,没法子过轻歌走马的游学生活,更没法子华衣锦服纵马高歌,只龟缩在这小屋里,日日兢兢业业地讨生活。 沈玮所在的这所小院,坐落在青碧山脚上,青碧山就在京城边上,自前朝起,就是好礼佛修道的世家子弟隐居之所。 这间小院除了他跟范现住的杂物间,还有其他几个小厢房。为着不惊扰佛气道气和仙气,更为着风格统一,加之不缺钱,小院修建得倒也是青砖白瓦,却委实人气过旺了些。小小院落里,拢共住了不下十几个小厮,空间甚为有些狭窄。 这些小厮名义上是跟着护卫看守山门,实际上是山上隐居的主子身边有脸面的长随需要个什么劳什子,就去替他们到城里跑跑腿,趁机从中捞几分油水。 勉强也算是门头上负责应差事的正儿八经的班,自然需要个管事的。 这些小厮大多数是奴籍,并不识得几个大字。恰好沈玮的外公沈老先生求到了二门外的林孝之总管的边上,林孝之看在老友旧年曾接济过自己几个饼子的份上,收了来信和钱,便卖了这个面子。 林大总管很是大方,这面子一卖,便解决了两个年青小伙的谋生问题。得了准信,沈玮和范现在平江老家收拾好了包裹,别了含着一包热泪的爹娘,成了这山门口班子的领事加账房先生。 沈玮这厢才刚擦完脸,隔壁角落里的小门咯吱一声打开,迎面走来一群人,熙熙攘攘,看着范现一只手费力吧啦的拿着脸盆,接着又费劲吧啦地拧着毛巾,便三三两两地窃语嬉笑起来。 为首那个唤作鲁二的,是个魁梧汉子,自诩最是一等豪爽人。 豪爽人更是笑着高声说:“玮老哥!现老弟!早上好啊!今个儿我们兄弟有事儿出去,院里的水烦请你俩打了!” 登时范现便有些不乐意,脸盆“哐”地往地上一摔,就待上去争辩——沈玮扯住范现袖子,没说话。那群人便嬉笑着远去了。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范现气得浑身发抖,那条空荡的衣袖便跟着他身体颤抖得频率一抖一抖,“十几个人的水,天天就让我们打!” 沈玮伸手把摔到地上的脸盆捡了起来,重新从井里打了一盆水,端给范现,又伸手拍了拍范现的肩膀,认真的说:“现老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改掉这与傻冒论长短的个性。” 说是这么说范现,但与傻冒论长短的事儿沈玮也做过不少。 现今他十六了,还没有媳妇,刚离家也没多久,倒也谈不上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什么的。 他只是最近有点心虚。 厨房里的鸡蛋近日里他摸了不少,很担心被鲁二这些人发现,又嚷嚷出去。 豪爽汉子走路就是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沈玮默默腹诽。旁边范现还在洗脸,边洗边嘴嘟嘟囔囔:“哥,鲁二他们走了。咱们是不是该把柴房里那人解决一下?” 柴房里的人。 这就是沈玮最近心虚的来源,和消灭鸡蛋的罪魁祸首。 说起来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那时死鬼鲁二突然兴致大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群莺莺燕燕,在沈玮和范现常去打水的溪边吹拉弹唱,模仿着山上那群主子的曲水流觞。一时酒气冲天,满地狼藉。沈玮和范现不想空手而归,就背着水桶绕到了另外一条山下的河流。 这一绕,便遇到了这个人。 先前还以为是老天的恩赐,哪只野猪从山上摔下来,正准备拖回去饱餐一顿。走近一看,却是个身量不足的男孩躺在山边的灌木丛里,身上的衣裳都给树枝划烂了,一只胳膊还在往外流血,双目紧闭,不知气息。 表弟当场吓得魂都快飞了,哭丧着脸,身上的水桶掉了下去,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地滚,没了踪影。 沈玮只想仰天长叹,这水桶是公家的东西,没了,又得自己掏钱买了补上。 “哥、哥,这人、这人是怎了?”范现肉眼可见的紧张,用手戳了戳男孩的身体,见没有反应,脸上的神色更像哭丧了,“他、他该不会是死了吧。” 沈玮想也没想一巴掌扇过去:“死人还会流血?” 范现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 然后他俩就蹲下来,开始……厚颜无耻地摸这人身上的东西。这当然是沈玮的主意,先看看身上财物,探探此人身份,顺便仔细探探这人气息如何。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也有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玮不介意做只白白胖胖有钱的鸟。 何况实在不是他俩没有同理心,这又不是话本子里的传奇故事,总不能背起这人就到处呼救,去城里找大夫罢?找大夫不花功夫?差的班只会让鲁二背地里告他俩的黑状。 何况这男孩身上的伤……沈玮眯了眯眼睛,这伤一看就不是自己不小心从山崖上滚落,而是遭人追杀,匆忙逃亡中所致。他再愚笨,也能看出导致这男孩胳膊流血的是刀伤,而不是被树枝戳的。 “救、救我……”正在摸索间,男孩却悠悠转醒,伸出那只还在流血的手,死死抓住沈玮的衣袖。血顺着胳膊流到男孩的手上,再流淌到沈玮的衣袖上,血滴在粗糙的麻布上交汇。 沈玮大惊失色,他本来就懒,衣服总是攒攒再洗,前天才洗了一堆,这下沾了血,又要洗衣服了。 范现则用自己的行动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呆若木鸡。 男孩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掏出自己身上的一块羊脂玉佩,上面是只惟妙惟肖的仙鹤,举起来,想让眼前两人看清楚,声音好似破锣,道:“我、我是裴家的少爷,救我,我给你钱……” 然后他就耷拉了脑袋,晕了过去。 在这种良心和发财机会二选一的关键时刻,沈玮一般都是选择发财机会……但考虑到此人已经亮明身份,万一拿到有花纹的财物也解释不清楚来路。 他可不想一分钱没花,没命下青碧山。 心中一阵阵抽动,是对金钱心痛的感觉。权衡再三,沈玮还是转头回来。跟范现把剩余的水桶扔在原地,把这不知生相的家伙扛回了小院。范现在前方探路鲁二等人在不在,沈玮则负责哼哧哼哧的背着这家伙,并悄咪咪地丢进了柴房,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才智。 小院人多眼杂,这人看着又气若游丝,死在自己房间,沈玮很怕坏了自个儿财运,柴房伙房常年懒得打理,灰尘遍地,是鼠辈的老家,鲁二这些人惯常是不愿意进的,正是个绝妙的选址。 回到自个儿住的杂物间内,一阵翻箱倒柜,拿出自己攒下来原本打算寄回平江老家的一部分钱,让范现偷偷下山去城里买了几副止血的药方——只说是自家表哥打水划伤了腿,外伤内伤膏子具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盘算着这几天此人若是没能熬过去,沈玮就打算在山上刨块地给他埋了,也算功德一件。想来山上菩萨也不会介意。 哪晓得几副药灌下去,男孩便悠悠转醒。 这次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喊救命,而是哼哼唧唧地要吃鸡蛋羹,还要“炖得嫩嫩的那种”。 柴屋无窗,只一些破烂枝桠堆在里面。男孩闭目养着神,听着窗外的脚步慢慢靠近。 三、二、一,门吱呀一声打开,阳光照射进来,房梁上的灰尘便在阳光的照射下飞舞。抬头,正是端着鸡蛋羹的沈玮。门外还有个影子,是负责望风的范现。 男孩毫不介意的接过鸡蛋羹,低头便在这满是灰尘的环境中吃了起来。早春寒冷,他身上是沈玮自己均出来的一床破被,足以他不冻死在柴房。 几口鸡蛋羹下去,身上回暖。男孩看着皱着眉蹲在旁边满脸愁容的沈玮,扬了扬眉,用破锣嗓子教沈玮:“你不要担心,那些人再叫你做饭,你就把一个鸡蛋做两份,多加些水,人家问你,你只说是两个鸡蛋。这样他们就发现不了你打鸡蛋给我吃了。” 怪道“穷愈穷,富愈富”,富贵人家弄虚作假也比他这个穷小子有一套!沈玮无趣地拿起身边的小树枝,戳着泥巴地玩。男孩吃完了鸡蛋羹,用袖子抹了抹嘴: “你送我回去吧。” 第二章 青碧山再好,再多人隐居,本质上也就是座临近京城的山头罢了。 民间都传言,说青碧山是接近神佛之地,所以一群不屑于京城庸俗繁华的清流世家子弟,便呼朋唤友,家里人打点好了行囊,驱车来这儿青碧山上自家的道观佛寺里隐居。 山头就一个,世家子弟信仰却不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山上道观和寺庙杂居的奇观。 可惜了,沈玮撇撇嘴,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神佛下来,把这路弄平点。 常言道,山路难行,沈玮坐在马车内,看着马车里的吊坠一晃、一晃,他跟范现也一晃、一晃的。 马车前的骏马不懂人性,还在向前狂奔,像是急着赶回去吃马粮。 “哥,我难受……”范现换了身青灰色衣服,拾缀干净了不少,只是面色发灰,是坐不惯山路上马车的缘由。 范现清晰的感受到马车车轮碾过路上石子的波动,颠得他想吐。 沈玮学着他以前在话本子看到的君子气态,正襟危坐,缓缓拿起马车小案上的一小串葡萄,然后把葡萄塞到了范现嘴里。葡萄有些干瘪,但应当还有酸涩的味道,让范现借着酸涩味道,压些呕吐的欲望。 沈玮拍拍范现的肩膀,让范现缓缓闭上双眼,靠在马车边休息。 果然,皮糙肉厚就是好些,二婶从小让范现读书,致力于把范现培养成读书人,自己到处东跑西跑,倒是不晕马车。 也许我的命贵重些?能受得起这些? 又在胡思乱想了。 沈玮摸了摸身上明显材质好了许多的衣服,又掀起帘子,探出头去,望了望窗外的风景,偏生看风景时,瞧见马车夫向后方,对着沈玮东探西探的脑袋翻了个白眼。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刁难人。沈玮悻悻地拉上了车上的窗帘。 他知是马车夫妒忌他,因为他跟范现如今身份大抵是不一般了。他跟范现本来就不是奴籍,识过字,现在又救了裴家的少爷,有好衣穿、有马车坐,还有人替他们赶车。 他不用窝在那个角落里度过余生了。 虽然两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山下小院里有名无实的账房先生和领班头子。 小少爷吃完鸡蛋羹,就说他要走,但走之前要沐浴一番。 于是鲁二捧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回来,便见得小院白气缭绕,白烟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人,个个穿着统一的服饰,若不是都是身形魁梧,而非窈窕纤细,鲁二乍一看,还以为是田螺姑娘们集体降世。 这些人拿着衣服和盆、挑着水四处走动,伙房里的烟囱工作得不停,还有人在一旁劈柴,好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山匪入侵?还在小院里歇脚? 鲁二等人如临大敌,瞄准旁边劈柴的家伙较为瘦弱,打算趁其不备夺下劈柴刀,哪知酒后脚步虚浮,更不知从哪里冒出人从背后偷袭,还没迈出几步,便被人撞到在地。 “鲁二!”砍柴的家伙甚为惊讶,手拎着砍柴刀就过来。鲁二摔得头昏眼花,在地上动弹不得,看着越走越近的匪徒,难不成这厮还打算在青碧山下杀人灭口?山口的守卫呢?这么大动静不见人? 那人越走越近,鲁二狠心一闭眼,躺在地上装死,待感受到那人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一个暴起,狠狠掐住了那人的脖子,然后差点把下巴惊讶掉: “沈玮?!” 早春时节,沈玮衣服穿得不多,又是在干活。锁骨露在领口,竟还有几滴没有划下的汗珠,脖子被掐出了红痕,又惊又累,一时便有些气喘吁吁。 平时倒没注意到这小子长得也算唇红齿白……难道是平江的风水养人?今个儿吃饭在旁边陪唱的小娘们好像也是平江来的。 鲁二咕噜着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些穿着皂青色服饰的人,正是原本青碧山下守门的护卫。其中有几个前几天他才请过饭。 “到底是怎么回事?”饶是见多识广,鲁二还是咂了舌。 沈玮下意识陪笑,拎着砍柴刀刚准备开口解释。 伙房的门“啪——”的打开,几道身影鱼贯而出,最末是个身量不长的白衣男孩,大跨步准备出门,腰间的羊脂玉佩在过门时,与木头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沐浴结束了。 男孩挥了挥手,沈玮就感觉自己像小时候庄子里被逮得到处跑的小鸡一样,被人拎了起来,与他同样被拎着的是刚才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的范现。两人被齐齐丢进伙房里。 鲁二则呆滞在原地。 不知何时,几辆马车已停在了山门院口。男孩低头,对着旁边侍卫耳语了几句,便登上其中一辆,施施然走了。 不过一时半刻,伙房门再打开,这次出来的是范现兄弟,大桶水洗得干净,侍卫拿了两件干净衣服给他俩套上。 鲁二远远的靠在墙边,看着这兄弟俩半推半就的上了马车。 第三章 青碧山上有许多庙,庙里住得都是有钱人。 青碧山上也有很多道观,道观里住得也是有钱人。 眼前这座道观掩映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盖得倒并不显得富贵,而是古色古香,端得一副庄严肃穆模样。门口草堂望去,只几个青白色道士的身影正在清扫,秀竹郁郁,虽是早春,芳草已然青青。 虽是草堂,却也分设了好几个门槛。三阶渐高,马夫只给沈玮和范现送到门口,临下车前,再赏了沈玮一个白眼,就转身跟着其他马车离去了。 道观正门紧闭,只有角门偶有人进出,旁边又上来一人——沈玮只觉此人穿着材质更胜自己身上一筹——引着沈玮和范现从角门进入,走了一射之地,复又退下。换上另外一个清俊长随,转弯,轻步到另一门,然又退下。 此门幽深,并不掌灯,内里只闻珠帘碰撞声。沈玮看不真切,周遭人示意他跟范现微微躬身。 “原要多谢你相救熙哥儿,”内里有人开口,是妇人的声音,并不苍老,音色平和,“熙哥儿向我说了,是他顽劣,不小心摔下崖去,不得动弹。你勤快人,那日打水路过,不知他身份,这几日仍用心照料了他。” 是茶盏放在桌上的声音。内里忽然出来几个丫鬟,每个人手里似乎端着个盘子,盘子里有些家伙什,范现在后头低着不敢看,动也不敢动。好奇心驱使着沈玮用余光瞥了一眼。 是黄金打造的小玩意儿。 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却不是先前那声,而是另外一人,此人似乎性格更为泼辣直接,声音清脆,年龄想必也轻几岁:“我已问过林家的,你们二人是清白人家出身,不是奴籍。因慕着青碧山灵气,才转投到我们家门下,做了门子外的管事。” 慕着青碧山灵气……林大管家倒会说话。沈玮眉目一抽。 “我家熙哥儿,也是道座下记名子弟。这些锞子原是给他打的,如此送给你们,倒也算不得辱没,盼你收下才好。” 不愧是大户人家,久在道观里修身养性,明明是赏赐黄金,话说得却如此体面。 只是可惜,原本以为这裴家能赏给自己个官儿当当,再不济,小吏也成。 不过黄金好啊,黄金也不错。裴家少爷的话想来已是托大的词了,说得像是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不计回报一般。联想到山下那大约几年都没清扫过的柴房,和几颗小小的鸡蛋。 这些能换来黄金,回去寄与爹娘,他与范现再钻研些门道,寻些关系,也可做个小吏。 沈玮拉着呆滞的范现,学着以前远远瞧见过的世家子弟行礼模样,旁边却扑哧传来笑容。 内里忽然蹦出两个小童来,大约七八岁模样,锦衣华袍,身上衣物有金线勾勒。许是仗着年纪小的缘故,并不在乎那些礼仪,打破这原有道观里的清净。其中有一个更是抚掌大笑: “幸地前几日夫子教了我,这大抵便是沐猴而冠吧!” 呵斥声立刻响起,却不严厉,而是带着几分笑意:“纯哥儿,和哥儿,这是你熙哥哥救命恩人,不可无理。” 几阵压抑着的女眷笑声在幕后接二连三响起,沈玮不具体记得“沐猴而冠”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不是个好词儿。 原本低着头的范现,更无措的站在原地,沈玮瞧见范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也是。 无事,无事,又不是第一次了。 终究比不得在家,沈玮拉着范现,行完了那个滑稽的礼。天大地大,有了钱,哪里不是容身之处,岂能因小失大。 有了钱,他可以去做小吏,也算满足了外祖父的期许。 有了钱,他可以一步一步往上走,不用只是整日跳水砍柴。 范现表弟的胳膊也可以去看看,到底有无法子治,最起码不要恶化才好。 他们行完礼,并无什么反应。那两个孩童觉得无趣,也蹦跳着准备离去。门外却忽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步伐不快,却沉稳。 “熙少爷——”端给沈玮锞子的那些婢子纷纷低头行礼。 一袭白衣掠过,本该是惊人风流。可惜白衣似乎长了些,此人身量未足,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幼稚,穿着便有几分不伦不类。 沈玮行完礼,又是成年男子,轻而易举的看清了,这人正是他跟范现前几日救下的裴家小公子——裴熙。 内里的人似乎有些惊诧:“熙哥儿,你伤还未好全,大夫让你好生休养,其他的事自有我们替你料理。怎么不好好待在房内,来到这儿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责怪的意味,大户人家还是讲究体面,若是沈玮的母亲,应当早拧起了沈玮的耳朵说小兔崽子不听话了。 出乎沈玮的意料,裴熙没进内帘,只是大约跟沈玮站在同一距离的时候,随意行了个礼:“母亲。” 这时候倒不见那俩小娃娃说“沐猴而冠”了。 随即裴熙便支起身子,他大抵是前几日摔得筋骨痛,走路有些跛,旁边下人立马端来一把花梨木椅子。裴熙坐下,招招手,端着锞子的丫鬟踱步到他身边。 他捏起锞子,放在手中摩擦把玩,边把玩边说道:“母亲倒有意思,这本该给我的东西,怎么给了他俩?” 内里应答着笑了,是先前那个清脆的声音:“熙哥儿,这算得什么事。这俩小哥也算助了你不少。这些锞子送了便送了,回头再叫人给你打几个,哪图这些个时间。” “小姑姑这就是有桩事儿不知道了,”裴熙把锞子放回丫鬟手里的盘中,“我此番下山,正是在家嫌着无趣。找青明道长给我算了一卦,道长说,山下有个我的有缘人。虽姓沈,却是从了他母姓,他父姓也是裴,祖上倒是与我家连过宗的。” 沈玮并着范现大惊失色,他们并不知自己何时多了这门显贵亲戚。 裴熙接着说:“道长说,若要我身子好,得找到此人,让他陪着我读书才好。我便去寻,哪晓得山路不熟,摔了下去。正是机缘巧合,这位沈小哥又救到了我。” 内里声音犯了难:“读书倒也不怕,只是这两位小哥儿并不是奴籍,如何教他俩做你的书童?何况……”她像用手绞着手帕,用目光瞥了一眼范现,“这位范小哥,似乎还有些不良于行。” 被当面挑破弱处,范现的头更耷拉了下来,瘦削的身子更有些左摇右晃。这时候说话倒不顾忌了,沈玮扶住范现,然后看见裴熙挑了挑眉,露出了他前几日熟悉的笑容:“我何曾说过,要他俩做我的书童?” 第四章 书院里的风刮了一夜。 榻边的小几上放着刚刚厨房送来的几样精致素锦小点,虽已是春天,但屋内仍点着些许壁火。小屋内其他家伙什也一概齐全,俱是用橡木打的,做工算不得精细,窗户上糊着半旧的碧纱,映着门外还未发芽开花的桃儿杏儿。 侍女翠儿就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打了个哈欠,再边轻搓着自己细白的手,边斜着眼,悄悄打量睡在卧榻上的少年。 少年的头埋在被子里,露出有些乱糟糟的头发,皮肤白皙,但并不细腻,有些许的小疙瘩,身上穿的书院统一的蓝白服制打着皱,正与被褥一同缠裹在身上,睡得横叉八舞。 翠儿又看了一眼墙角里的漏刻,想了又想,还是轻轻地唤了一声:“端英哥儿,卯时了,该起了。” “……” 喊了好几声,仍不见回应。翠儿只好站起身子,探到床帏里去,使了些许劲扯着被褥,并加大了嗓门: “端英哥儿,该起了!” “端英哥儿!” “别叫魂……” 床帏里的少年疲惫地睁开双眼,又一把拽过被子遮住自己的头顶,声音闷闷地:“我想再睡会儿,我昨晚子时才回来的。” “可熙少爷说了,您今早必须得按时到垂花堂用朝饭。”翠儿很为难。 听了这话,沈端英,也就是沈玮浓黑的睫毛颤抖了好几下,再不敢赖了。强忍着困意,在榻上坐起来,就待脚踩地下床。还没落地,一碗茶又怼到了唇边。 “端英哥儿,莫忘漱口。” 茶是先前倒的,已经有些凉了。沈玮头昏昏的入口,再吐在小皿里,只觉得这凉茶刺激得他休息不到两个半时辰的五脏六腑越发难受起来。 翠儿道:“端英哥儿,你先前那袍子无缘无故不见了,昨晚让你把身上这件脱下来,你也不听,现在皱巴巴的,今个儿教熙少爷看见,估计又要不高兴了……” 趁着翠儿絮絮叨叨的功夫,沈玮抓起牙刷擦了青盐,匆匆洁了牙齿。另外两三个小丫头走上前来,端着洗脸盆、毛巾等小东西,往下一放,就拱手站在了旁边。沈玮不由得自己圾拉着鞋子,翻出块香皂,弯腰在盆里洗了两把,拎着书袋就跑出了门。 垂花堂不大,离沈玮现住的小屋却颇有些距离。过了三四道小门,转了八九道弯,才绕到那间老杏花树正对的堂屋。 卯时多,天初亮,微弱的光从垂花堂顶上的天窗照射下来,一道与沈玮身上衣裳相似的青白色身影已端坐在其中,丫鬟人影交错,捧饭、安箸、进羹已然毕了,听不见其他杂声。 沈玮顿时吓在门口,不敢再迈一步。 垂花堂里传出个冷冷的声音:“滚进来,今日迟了,但免了你的责罚。” 听了这话,沈玮方才拿着书袋,蹑手蹑脚的进去,摸着一个凳子坐下,旁边小厮上前接过书袋。沈玮抄起一碗胡麻粥,拿着一块牛肉饼子,开啃起来,趁着啃饼子的功夫,用余光小心翼翼打量着上座的人。 他对那人有救命之恩,那人也勉强算自己的贵人 ——裴熙。 裴熙也正在喝胡麻粥,白嫩的脸蛋随着咀嚼的动作一弹一弹,端得是玉雪可爱。若是从前在庄子里的沈玮,遇到这样的孩子,必然会掐上一把,狠狠蹂躏一番白壳蛋似的脸,留下满脸的红印后,潇洒挥手,扬长而去。 但现在在书院里的沈玮,浑身酸痛,精神不济,只觉得一切迷迷糊糊,恍如天旋地转,看着白嫩的裴熙小公子,愈看愈像玉面阎罗。 进入书院一月了,他从没睡过好觉。 那日在山上,他和范现无端被这位裴小公子认了本宗的亲。 裴家主母和大姑娘自然不大相信一个孩子的话,让人打起帘子,招呼裴熙进了内屋,赏沈玮和范现在下位坐了。让人即时去取了沈玮和范现的户单,细细翻看了一番,发觉原是沈玮那早死的曾祖父,大名叫作裴成的,还是在前朝的时候,曾在京城做过一个小官,因缘巧合识得这京城裴家的一任家主,便认了这任家主为父母辈,拉进了本家。 后期讯息却不甚明了,大抵是刚连完宗,就恰逢本朝开国君梁高祖反抗前朝暴君,揭竿而起的时候,裴成胆小怕事,一路又颠沛流离,兼之惊吓,跑回老家后没多久就一病不起,那时沈玮祖父也小,临走前这门贵亲倒忘告诉了儿女。 看过户单,裴家主母尤氏的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裴家大姑娘裴莲先朝着范沈二人笑了:“家中长辈没提,倒忘了这门亲。沈小哥、范小哥,勿多见怪。” 接着她的话头又转回换了个位置,仍把玩着锞子的裴熙这儿,笑得更为亲切:“幸得熙哥儿提了醒。熙哥儿,那依着你的意思,这两位小哥该如何呢?” 沈玮盯着裴熙,这孩子虽是他从山下救了起来,在柴房里照顾了几日,但当时这位小公子元气,嗓子破锣的很,也没心意相通真情实感的聊几句,只送了几碗羹。到底没什么交情,他也不知裴熙租出这么个鬼扯的谎,有何意思。 沈玮看着裴熙,裴熙的手很白,因年岁尚小的缘由,他的手并不纤长,还带些婴儿肥,那金子做的锞子就在他的手里旋转挪动。 这金子在他手里大抵只是玩物罢了。 沈玮听见裴熙说:“按青明道长的意思来。” 裴家的下人效率很高,很快收拾出来道观里两间不错的屋子,让沈玮和范现住下,山下那些破烂也不要了,给两人重新整了一套家伙什,穿上去,倒也算人模狗样。 得了主母的许可,道观里的人对着范沈也一口一个“公子”、“少爷”,沈玮听了,顿时觉得有些飘飘然。裴家财大气粗,道观也修得占地面积极广,姑苏的风格,水石相映。 那日堂前话后,尤氏只打发人来说,裴熙的脚还没好全,具体事项往后再议,让沈玮和范现先安心住着。 每日不必再打水劈柴烧,两个人落得清闲自在。范现不知托人从哪里弄来一批书,上面很是有些精美的插图,每日只在屋内苦读。沈玮则不受拘,便常常在这青碧山转悠,闲暇时垂钓、放风筝。 早春寒冷,可山上气温似乎高些,沈玮小屋边,不知从哪里引来一汪清泉,筑了一个池子,旁边竖着太湖搬来的石头,玲珑多姿,围着些沈玮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在山上转悠累了,沈玮养成到这池子边亭子里或坐或半躺,抬头看天的习惯。 沈玮看着湛蓝的天,白云顺着风向慢慢地飘,常打个盹,梦到上一刻他还在平江老家那间草房里读书,读到“因民之欲”那类长篇便哭,读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便笑,眨眼间,下一刻他又站在了京城口,守门那个壮汉大手捏着沈玮的通关文书,正用鄙夷的眼神瞧着他,笑着说:“臭乡下佬,上京城要饭来了!” “要饭的,赶紧从我家亭子里滚出来!” 一阵响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次不是梦。 沈玮惊醒,眼前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孩童,正是裴纯与裴和,两人换了一身富贵衣裳,仍是金线的,腰间挂着与裴熙相似的仙鹤玉佩,身后是浩浩荡荡好些个奴仆,正低眉顺眼跟在两个小主子的后面。 睡得有些久了,半边身子发麻,沈玮想起身请安,脚上一软,就半摔到了地上。 刚刚还在叫他“要饭的”两位小贵人笑了,是与守城大哥相似的笑,带着点讥讽、嘲讽和轻视:“要饭的,你是跟残缺一样,腿要废了吗?” 残缺大抵指的是范现?容不得思考。半摔在地上的沈玮死命捏着自己发麻的地方,疼痛比麻痹能让人清醒,赶紧爬起来,打了个千:“叔父们好,小侄这就走。” 他打完了千,就猫下了腰,就想从这亭子里退出去,可还没走出几步,忽然面前现了像堵墙的身影。是跟着这两位小少爷的随从们,像是从北方来的汉子,身高马大。 裴纯招了个手,自问不矮身体颇好的沈玮扑腾了几下,那些随从仍轻而易举的讲其拖进了池边的假山里。又有几人提来一桶水,水里漂浮着的两个莲花形木瓢。 裴纯与裴和各拿起一个木瓢,嘴角咧着笑。沈玮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立马挣扎起来,张嘴想要阻止。一瓢冷水就泼了过来,沈玮躲避不及,头脸并着胸前衣襟湿了个彻底。 山上温暖,水却寒彻骨,日常多跑动,衣裳本就穿得不多,一瓢冷水下来,沈玮嘴唇即可变得青紫。正在打颤,另一瓢水也泼了过来,这次是连下摆也湿透了。 不用随从按着,沈玮都冷得动弹不得。裴纯与裴和两人年纪尚小,气力不足,泼了几瓢便觉得手腕酸了,也甚无趣。眼睛转溜着,又遣几个人从哪处弄来一块泥,扔进桶里,和成一桶泥水,彻底往沈玮身上一泼: “残废和残废混,低贱的人和低贱的人一起,活该成泥!自己走回去吧!” 他们嬉笑着跑走:“这大抵就是夫子教导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第五章 一行人扬长而去,沈玮勉强支棱起身子,挺直着背,摸着假山突出的岩壁,想要慢慢走出去。 他的头发、衣服一并被打湿了,泥浆混合着冷水,头发、衣服被黏在一块儿,早上自个儿束头发用的布制发带,不知道在挣扎的时候丢在了哪儿。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有些遮挡了视线。 池子不大,池子边的假山也不大,只是内部颇有些曲径通幽的设计。只是沈玮眼睛被发丝遮住,身上被浇了水,又寒又冷,头昏脑胀,一时辨不清方向。 这小池子离他的屋不远,想来那些伺候他的人不会听不到动静。沈玮从假山的缝隙里努力睁眼瞄一瞄,希望有人能过来搭把手。但那些人似乎隐隐约约只是站在那边,无人敢过来扶他一把。 他在假山里绕着,腿冻得有点哆嗦,勉强支棱着走路。眼睛里先前溅进去几滴泥浆,异物刺激着眼睛,生理性眼水往外流了几滴。 眼泪一流,更看不清路,倒踩到了好几次那些人丢下的水桶和水瓢,最后一次更是直接被水桶和水瓢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摔在假山里,风从池边吹来,钻到假山的缝隙里,是冷的,身上冻得发紧。 在假山里去,蓝天也看不到,白云也看不到了。他所爱的无非是,不用太苦太累,吃饱喝足穿暖,躺在蓝天白云下晒太阳而已。 偶然救得贵人,还没一朝鸡犬升天呢。 人总不至于如此倒霉,只不过遇到两个混世魔王罢了,被泼了几盆水,和了点泥浆,小时候村庄里哪个皮猴儿男孩没玩过泥巴?他沈玮好歹是平江那村子里的一霸,就栽在这么个小假山里冻死了罢......还是......冻死在春天? 自家表弟范现,那个呆子也是,屋也隔得不远,这么大动静,也不晓得出来看一眼...... 钱......钱也还没拿到呢......也不知道是给钱还是给书读......二者兼有更好了...... 那钱可是黄金打出来的锞子,在权贵人家金锞子是个玩意儿,但在一般人手里,那意味着好日子。 在权贵人家的书院里读书,那也不是结交朋友,是腆着脸抱好大腿,有口舒服饭吃。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着,泥浆刺激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面。沈玮瘫坐在假山的地上,他忽然不想动了,感到很累,想闭上眼,不是在安逸的亭子里,而是在这个鬼冷地方,不对,不拘什么地方,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刚想合上眼,模糊的泪光中,恍恍惚惚有只手递来一方帕子。 这时候,就算是鬼递过来的东西,在谷底的人也会接了吧? 好比溺水的人看到水面上漂浮了一根稻草,也会去扯两下。 虽然事儿没严重到那地步,但人有时候会放大自己的苦难,自己怜惜自个儿一下。 沈玮接了帕子,突然有了擦眼泪的劲,丝制的帕子就是不一样,胡乱在脸上抹,也不觉得痛。 肉眼可见,原本白色的丝帕浑黑起来。人的自我保护能力比想象中强不少,眼泪并着泥浆擦了,只部分泥凝固得快,粘在了脸上。幸而眼睛重复清明,沈玮睁眼,眼前是个并不伟岸的松绿色身影。 是裴熙。 裴熙今天穿了一身松绿的衣服,很是亮眼的颜色,衬着白嫩的脸蛋,正适合十岁的孩童,烂漫开怀的年纪,又生在高门贵族之家,想来人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裴熙却板着一张脸,无端像沈玮平江老家养的那只总是在门口晒太阳、不怎么与人玩耍的猫。 不知道裴熙是在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是他躺在亭中日晒时,还是那两个魔王嘻闹他时?还是......听了消息刚刚赶来? 裴熙的膝盖骨应当还没好周全,不能在风口里冷太久。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因为被欺负了,哭得伤心吧? 脸也擦干净了,只是身上脏,有人在旁边看着他。又不是大姑娘,一股憋屈羞耻心升了起来。沈玮连忙扶着岩壁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那方黑了的方帕,再弯了下腰——这次不是打千,主要裴熙小公子比他矮了半尺,不弯腰怕不够做个礼仪人,把手帕递了过去:“多谢熙公子。” 不高的裴熙嘟着一张脸,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双手背在身后,没接手帕,丢下一句话就走了:“明日辰时中,来明阁找我练字。” 于是沈玮浑身湿着,裹着泥浆,带着一张还算干净的脸,游魂似的飘回自己的屋内。回去路上瞥了眼范现的屋子,没人在。 到了自个儿屋,伺候他的那几个仆人已低头拿来了身干净衣服,沈玮低声说:“劳烦帮我烧桶热水,多谢。” 仆人听了吩咐,没回应,但走了出去。 人一走,顾不得干净,沈玮拉起床上的被子,就裹到了身上,床上底被洗不大方便,他就静坐在一个椅子上,等着热水来。不多久,仆人去而复返,没有大桶的热水,只两个小桶。 为首的说:“山上东西紧俏,大桶紧着正经主子先用了。” 沈玮原也没指望能给他来个大浴桶,只再多道几声“多谢”,把人请了出去,关上门,拿水擦着自己的背,还没来得及换衣裳,门“砰”地一声开了。 沈玮差点春光乍泄,吓了一跳,以为两位混世魔王或裴熙折而复返,待看清来人,不由得怒从中来,表弟也不叫了,只一声带有怨气的怒喝:“范现!把门关上!还嫌我丢人不够!” 这声怒喝惊得来人措手不及,慌慌张张甩着一只干瘪的袖子,把门带上了。 进来的是范现。 沈玮惊了,范现脸色也不是很好,眼睛下带着青紫。这书呆子平时只在屋内翻书,今天看他不在,还以为是难得乐意出门,四处逛去了,怎么也这般不好脸色? 沈玮问:“现弟,你也......遇到那两位混世魔王了?” 范现原在看着那两桶浑浊的水,听了沈玮的话,有些不解,摇了摇头:“没,只遇见一个人,跟我差不多高。” 说着,还比量了一下:“我不识得他,但他说他是我的故知。” 他俩在山上能有什么故知......沈玮想转下脑筋,无端想起范现那条胳膊还在时,对自己说的话,还有裴家三个孩子身上,那块像、又有不同的仙鹤玉佩。 “哈嚏——”没等沈玮想明白,他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才觉得好不容易热水暖和起来的身体,衣服没换好,又冷了下来。 他着急忙活的换着衣服,范现觉得不对劲,问:“表哥,你怎么大白天的换衣裳?” 刚问完,范现脸上更是一红:“表哥,你该不会是......” “正经书读多了,话本子也读多了吧你,”沈玮正给自己系着腰带,听了范现的话,忍着身上酸痛给了范现一肘子,“我是遇到了那天说我们是猴子做人那两个小家伙了。” 范现还是不解:“这跟表哥你白天换衣有什么干系?” 沈玮穿好了衣服,翻出一条干净的新被,盖着自己,正躺在床上暖身体,听了范现的问,伸出手,比划了个动作:“哗——给了我几瓢水,还附赠了些泥巴。” 这样一说,那两桶浑浊的水此时看起来就让范现伤心起来,忍不住愤慨陈词:“表哥,我们还是告辞走了吧。” “不。”沈玮第一反应摇了头。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沈玮读书不精,只记得有位鲁先生写过,人是惯爱调和折中的,譬如屋子太暗,要开窗,大伙不许,但若要拆屋,他们便愿意开窗了。 沈玮自认是个贪恋善变的人,最初是为了财物,后看到了玉佩,想起范现胳膊还在时,没迷糊前说的话,加之想做官,到了山上,只给黄金,觉得水深,也可接受。现在做了旁系的少爷,又想做官了。 他是调和过来,又调和回去的那种人。 沈玮调整好了,懒洋洋地窝在床上道:“放心,哥没事。我俩是良家子弟,户单上清清白白,裴家也就几个不懂事的欺负我们罢了。我们就在这儿赖着,等消息,等哥去读书结交几个权贵,以后做了官,带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你胳膊那事儿,虽然你幼年摔了脑子,但你以前对哥说的话,哥都记得呢,哥要替你查清楚。你是哥的好弟弟。” 范现有几分不好意思:“哥,没事。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如书中所云,亦文常会友,唯德......” 范现没来得及“德”完,门又被“砰”地一声推开,进来的是个衣冠齐整的小厮,不是范沈二人身边的人。 这小厮恭恭敬敬的捧着一本书,放到了桌上:“玮哥儿,现哥儿,这是熙公子让小的送来的《黄州寒食诗帖》,熙公子说,让玮哥儿今个儿晚上,先好好看看,练上几笔。” 第六章 次日,公鸡不知叫过了几次早,直到累了,也回鸡窝歇息去了。沈玮才“砰”地一声从床上弹起来,从小几下面掏出昨晚剩下的煎饼,塞到嘴里。依靠着昨天来的仆从嘱咐得去明阁的路,慌慌张张地夹着那本《黄州寒食诗帖》,跟那天他上山坐得那辆马车前的马一样,飞奔起来。 迟了。 急匆匆窜到仆人说的明阁所在地,入眼的是间粉墙相护、绿树环垂的大院子,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绕过甬道,是五间抱厦,抱厦上悬着一块游龙走凤、写着“明阁”二字的匾额。院子里也有一带水池,比沈玮屋边的大上不少,满架的蔷薇、宝相并着其他花团锦簇,早春竟也开放得热烈。 小小年纪能住在如此富丽堂皇的一间院子,主人裴熙小公子,约莫着甚得父母疼惜。想来他被刺杀掉山底下的事儿,裴家也一定在紧急查吧? 真是同人不同命,人家天生富贵命,虽然自个儿爹娘对自己也挺好。 瞥了眼漏刻,已然是辰时末,天早已大亮,明晃晃的日头挂在上头。沈玮捧着字帖,有些心虚的进了明阁。 初进明阁,便上来个穿碧青色罗裙的十六七岁丫鬟,引着沈玮到了一间屋子。屋里摆了张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一概齐全,放着一沓习字纸,并几本《黄庭经》、《九成宫》之类的帖子。 沈玮顿感眉心一跳,深觉此事不妙。 丫鬟温温柔柔地朝着沈玮笑道:“玮哥儿,熙公子出门前,特意嘱咐奴婢,让奴婢先陪您在这儿习一会儿字,等熙公子回来了,他帮哥儿仔细看看,教教哥儿。” 沈玮顿觉脑袋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熟悉的痛苦感涌上心头。 丫鬟上前,在书案的另一侧,继续微笑着替沈玮磨墨。沈玮只得硬着头皮,随手抽了本《九成宫》打开,从笔架上取下一只青毫的笔,努力回忆着幼年他开蒙的时候,外公教他用笔写字的姿势,握住毛笔,沾了些许墨,在习字纸上写下了个“九”字。 沈玮分明感到丫鬟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磨墨。 他委实记不清正确的握笔姿势了,只记得外公沈老先生教过他握笔方法有许多种,甚么三指、五指,还有古书里也提过甚至于两人两指执笔,然后絮絮叨叨说了些“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的话。这类之乎者也的话沈玮小时候惯是不爱听的,他嘴上敷衍着,嗯嗯两句,心里觉得写字能让人认得就行,并不讲求什么风骨和字体。 到了青碧山下做账房先生,他也一般是算账那个,由范现甩着一条胳膊,担起记账写字的伙计。 昨个儿仆从送来了字帖,他兴致缺缺翻了翻,因着身上被泼水,受了些寒气,兼风一吹,酸痛得很,没翻几下,字帖甩在被褥一侧,就昏昏睡去了,范现闲来无事,坐在桌前帮他临了几张。原以为今个儿拿了那几张纸来交差便行,却不想这裴熙小公子给他来了个现场派人督班写字。 索性豁出脸皮得了。沈玮找了个自个儿觉得舒服的握笔姿势,大张大合的在纸上写起来,速度倒也相当快,到了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已是写了大半。 丫鬟还在低眉磨墨,沈玮看着满书案和地上的习字纸,有些憋不住了,腆着脸凑到墨台边上,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儿?” 这问题只是抛砖引玉,而非正题,没等丫鬟回答,沈玮迫不及待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姐姐,你家熙公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丫鬟笑了,这次约莫着笑得真情实意些,耳朵上的坠子跟着她笑得幅度一晃一晃的:“玮哥儿,是要飨哺食了?” 她笑得开怀,两片薄唇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两个酒窝似乎也在笑。 这是沈玮第一次看到这世家里的人笑得最顺他眼的一次,尤氏的笑总噙着一股子端庄和深意的味道,裴纯与裴和则是笑得嚣张,裴熙......裴熙还没对他笑过。 丫鬟笑完,就放下了磨墨的工作,袅袅婷婷地起身,也示意沈玮:“玮哥儿,随我这边走吧。” 沈玮起身,跟着丫鬟到了另外一个小室,静坐不到一会儿,又有另外两三个方垂髫年纪的小女孩进来,手上端着几个菜往桌上放。沈玮看了,是一碗酸笋鸡皮汤、一碗白米饭,还有一道像炒鸡丁的菜肴。 丫鬟低身,要准备布箸,沈玮觉得受用不过,这种事儿还是自己做舒服,他忙接过筷子,自己夹菜,拿起饭吃起来。 大户人家的米饭都细腻些,不像他在乡下偶尔吃的也是糙米。 顷刻饭毕,又是垂头丧气去了书房练字,又临了十几张,送来了碗豆腐皮包子,沈玮叼在嘴里,嘴巴嚼着包子,手里继续临着字帖,想着尽快把这《九成宫》一千两百多字写完,好找个理由回去睡觉。正临到约莫一千字,书房的门开了。 是明阁的主人回来了,夜色已晚,他像是匆匆赶回,身上还带着些寒气。烛光映着他身上那件大红缎子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石青色褂子,一副标准养尊处优富家公子打扮。 丫鬟忙停下手中活计,在水盆里净了手,接过裴熙刚刚脱下的袍子,关切地问道:“熙公子,回来了?” 裴熙说话依然听上去没什么感情欺负,淡淡地说:“青心,你先下去吧。” 原来她叫“青心”,沈玮默默地记在心里,心绪有些飘忽远了。正在心绪荡漾之际,裴熙已走到他的身边。 沈玮一惊,裴熙堪堪十岁,今个儿晚上回来,身上居然带了不轻的酒气。裴熙一下坐在他身边,头上的明珠发冠刚刚在脱外袍的时候已经一并卸下了,只用一根青色细绳束着长发。 在山下救到裴熙的时候,沈玮就知道裴熙生得肤色很白,还带些婴儿肥,洗干净后就像个雪团子。但今天坐在他身边的裴熙,两侧脸上浮着红晕,眼角也带着一抹红。 沈玮坐着不敢动,看着裴熙拿起一张习字纸,盯了半天,突然把纸往书案上一拍,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沈玮吓得眉心一跳。 眼见着裴熙拿着小手又拍了下桌案,情绪颇为激动,道:“好丑的字!谁写的!” 沈玮小声回答了一声:“我写的。” 裴熙眯着眼,仿佛是才注意到身边有一个人:“你写的?” 沈玮捣蒜般地点头。 裴熙转回头,盯着沈玮的脸,盯了半天。又转回去,看着桌上的习字纸,如此反复两三次,眼睛里似乎有些茫然,嘴里小声念叨了一句:“好丑的字,眼睛看着好疼啊。” ...... 不对劲。 沈玮大着胆子,仔仔细细看着裴熙。 他盯了一会儿,裴熙脸上的红晕也好像更重了。 一个想法划过沈玮的脑袋,这位小公子......该不是喝醉了吧? 沈玮低头,发现裴熙是穿着鞋子进来的,脚上的鞋子还穿反了。左鞋穿在右脚,右鞋穿在左脚,鞋底还带着一些泥土和青草。 裴家规矩大,这些世家公子,一般情况下,外出归来必然是要换鞋的。 沈玮试探着问了一句:“熙公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熙正襟危坐:“看着这些烂字,我头疼。” 说着,他似乎头真的疼痛起来,抱着头,呜呜咽咽了两句,就把脑袋往书案上一放,压在一叠习字纸上,眼睛一闭,像是准备睡觉。 有部分习字纸哗啦啦地被裴熙的动作扫到地上。好歹是沈玮努力一天的结果,沈玮有些不满,又有些胆怯,就伸手,想小幅度地挪一下裴熙的脑袋:“熙公子,您压到纸上,容易沾到墨水。” 被推搡得不舒服,裴熙哼唧地不肯挪脑袋,只从左脸贴在书案上换成右脸。沈玮一瞧,这下小公子眉梢不光泛红了,还带了笔墨痕。 这才像个孩子样。前段时间拿腔作势,跟着裴家的阴阳怪气,只是不知道这裴家为什么让个十岁的孩子别居饮酒。怕喊丫鬟惊醒了裴熙,沈玮只得轻轻托住裴熙的身体,慢慢靠到自己的怀里,想要将裴熙抱到床榻上。 沈玮终究只比裴熙大六七岁罢了,力气也尚未完成长成,兼又地上堆着习字纸之类乱七八糟的事物,走得便有些东倒西歪。裴熙像是觉得颠簸不舒服,扭来扭身子,更往沈玮身上贴了些,小声喊了句:“娘。” 沈玮一怔,窗外风起,吹灭了蜡烛。顿时眼前一黑,脚一崴,像是摔到了一个类似床榻的地方。 莫非这裴熙小公子早上另做了嘱咐?这屋灯灭了也没见青心进来看一下。裴熙像八爪鱼一样牢牢箍在沈玮身上,一只手紧抱着沈玮的腰,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扯来一床类似被褥的东西,盖在身上。 沈玮一只手被裴熙压在身下,发麻得紧,想要抽出,裴熙却不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别动。” “安寝了。” 第七章 沈玮觉得,自己跟裴熙的关系,不求裴熙对真如亲兄弟和救命恩人对待自己,但也不该如父子般相处。 而且父是裴熙,子是自己。 在明阁书房,裴熙抱着自己美美睡了一晚,偶尔还梦呓了几句“娘亲”,往沈玮怀里蹭蹭几下脸蛋,若是五六岁孩童,这般举动自然可爱至极,可惜裴熙已十岁,还压麻了沈玮半边手臂和身子,便显得有些面目可憎了。 沈玮一夜没睡好,半梦半醒,第二天鸡咯咯地叫了时,裴熙倒准时睁了眼,发觉自己与沈玮抱作一团,脸上堆了一团黑气,推开沈玮,把身上褶皱的衣服抚平抚平,就甩袖出门去了。 没了凶神,又不敌困意,懒于张嘴询问,沈玮倒头睡了约莫两三个时辰,外头就艳阳高照。不知具体何时,还是青心进来,把沈玮唤起,又絮絮叨叨许多话,吃了饭,夹着字帖回了小屋。 接下来七八天,沈玮日日临了几张大字纸,送到明阁去,明阁一般是隔日回信,字体不同,信中有时是夸沈玮字颇有长进,不需多少时日必能成风骨字体,有时却是大骂沈玮其字有如“石压蛤蟆”,扁平至极,看了此字的人只觉得平白无故污了眼睛。 问了侍候的下人,裴纯与裴和两个混世魔王还是乐得道观里晃悠,沈玮很是怕再被这两人找上麻烦,何况这是在裴家的地盘,他也没法子没能力发作。只得日日用功,偶尔也想找自家表弟请教请教。范现却出门次数多了起来,常常不在屋内,本就不壮实的身体看着越发瘦削了,像根一阵风就可削断的竹子,总是耷拉着脑袋,作得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沈玮好不容易逮着他,请教他问题的同时常也问候问候怎么回事,范现嘴里只是咕咕囔囔几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月后,尤氏派了马车来,要接沈玮同裴熙一起去京城兴安书院里读书去。 对此,沈玮大为震惊,扭头问范现:“现表弟,怎么夫人只叫我去?” 范现依旧耷拉着脑袋,抿抿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道:“表哥,我前段时间,染了风寒,身子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已向夫人禀告过,我先在山上养病,随后再去读书。” 沈玮觉得不对劲,可还未来得及再细细拷问范现多几句话,坐在车内的人已然不满,吩咐马车夫道:“早些时候出发,走。” 沈玮只得急忙忙回了屋内,卷出个小小包袱来,塞了字帖,挤上了车。 马车是红木的做工,内里木头上竟也是雕了复杂的花纹,还似乎熏着檀香,弥漫着一股香味,小案上放着时鲜的水果,这辆马车从里到外,都比接范沈二人上山那辆好上不少。 果真是豪门大家,财力到底不同,先前那辆马车放在其他人家,也是件稀罕物件,在这里原还只是给良家子弟坐的。 尚未来得及感叹马车之富丽,世家出行之风雅,沈玮想掀帘回头看看范现如何,入眼却不见那瘦竹竿一样的身影,只见后头是随行保护这辆主驾的护卫和其他拉着物什和随从的车辆。 裴熙坐在主位,斜也着眼看着沈玮朝后面探了脑袋,又失望地缩回来,垂头坐在车内,未动声响。顿感有些无趣,索性静坐合了眼小憩。 青碧山去京城的路常是达官贵人往返,因此上头修路时,监头很是上心,故而路宽敞好走,配上一架好马车,可惜的是马儿再有灵性,终比不上人,马车夫赶得紧了,车里终究有些摇晃。些许波动,晃着晃着,如襁褓之中放在摇篮里一般,一种别样的安逸舒适,沈玮慢慢也眯了眼睛。 再不知何时,耳边隐隐约约有人唤他,是个轻柔的女声:“玮哥儿、玮哥儿,醒醒。” 睁眼,入目的是张识得的脸,仍穿着青衣,浅笑吟吟。 青心微笑着道:“玮哥儿,先下车吧。” 她站在车凳上,身材高挑,只伸了一只手掀了帘,外头的风吹进马车里,并着她的话语,才把沈玮叫醒。 沈玮下意识看向主位,那里空空。青心笑道:“我们半路上遇着了六殿下,六殿下邀熙公子去他园子坐坐,明日再一同去书院。熙公子就先行下了车。” 掀了帘子下车凳,青心在旁边要扶,沈玮摆了摆手,不用。有人帮他烧水砍柴倒是舒服许多,但下马车都要人扶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让他感到不适。 在青碧山上前前后后合计歇息了一个月,早春节气也成了繁春节气。虽有微风,不再寒冷。马车停在一所院子外,青心引着沈玮,柔荑替沈玮抚平了衣裳,到了一所别宅,上面刻着“畅春园”。 天色已渐暗,只露出一点鱼肚白,也在渐渐消失。园子里已是点起来百十根蜡烛,照得有如白昼,还有侍者提着灯笼引着其他客人,捧着菜肴的其他侍者也在默声行进。 沈玮方知这宴会不是单为裴熙设的。 青心道:“六殿下是与书院里其他好友到了野外狩猎,回程路上遇见的熙公子。” 宴会设在花园里,亭台楼阁,水溪香榭。繁春时节,沈玮认得有迎春、海棠、玉兰等类,颜色不一,花团锦簇。还有些其他品种,估摸着是达官贵人赏花斗艳用的。 六殿下这种身份,沈玮从前不想见,也见不到,只记得并不是皇后生的嫡子,似乎性情活泼得很。本朝立国不久,皇帝倒换了好几任,先帝爷去得早,没留下子嗣,今上兄终弟及了皇位,皇室子嗣繁荣了起来。公主便有十几个,皇子好像也有七八个,风流韵事不少,六殿下在民间相传里,年纪不大,故事算不得精彩。 到了亭席里,席面开得盛大,案桌排列整齐。青心到了门口,便被阻拦下了,另来了个下人,引沈玮进了席面。沈玮跪坐下,他案桌大抵也就在门口的位置,离主位远得很,主位和其他几个位置更挂着一帷金纱帐。 沈玮坐定了席位,其他宾客也陆陆续续的进来,尽是些看上去约莫十三四的少年,身高比量着比沈玮还低些。往主位附近走的穿着富贵些,在沈玮旁边落座的,身上衣裳材质也大抵跟沈玮差不多。 沈玮左边那人见他眼生,打了个折扇,低声问:“敢问贤兄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公子?刚刚狩猎似乎没有见到。” 总不能腆着脸说自己是裴家旁系的少爷,沈玮没法回答,只好报之以微笑,闭紧了自己嘴巴。那人讨了没趣,脸上有些不满,但没发作出来,收了扇子,不再言语。 金纱帐里人影绰绰,是东家六皇子入席了。沈玮伸长了脖子,四下环顾,不见裴熙,心中有点失落,估摸着凭着裴家的地位,是坐在金纱帐里了。 宴席开始,觥筹交错,这只十三四岁还在书院的年纪,竟也请来了舞蹈班子,先是美人舞蹈,腰若水蛇,跟村里小时候沈玮树下看过纳鞋底的小姑娘大为不同。他半有些贪恋羡慕,这些子弟对这仿佛已司空见惯,半觉得这些美人腰和身子像夺命的箭,箭速极快,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舞作罢,美人也未退下,帐里人似乎下了指令,这些美人选了几个席位坐下,陪侍着些许宾客。复上来一群西北莽汉模样的人,执着铜琵琶、铁绰板,唱着豪迈的歌,更有人抬上铁板,当场烤着肥美的肉,香气四溢。 蜡烛不停地燃烧,宴席里还熏着香,肉香、美人身上的香粉气息并着室内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屋内很热闹,沈玮却觉得有种憋闷的感觉。 他尽量动作轻轻地起身,找到角落里的下人,说了自己想去更衣。下人替沈玮指了路,沈玮忙不迭地出门遛弯透气。 席位离门口近倒也有好处,旁边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脸上浮着暖意。沈玮起身离去,也无人阻拦。 离了宴席,出几步就到了花圃里,饶是再鲜艳的花,天色一暗,也看不清了。 畅春园大概是设在京城里,但临着城门,方便这些子弟出门游猎。本朝开祖皇帝起身于式微,以武立家,一干共同起事的兄弟的后代多擅骑射。以裴家为首的世家却主张清谈礼佛修道养性,不曾想两派子弟竟也还能相交到一块儿去,坐在一个宴席上玩乐。 沈玮不大认得路,去更衣不过是托词而已,他按着记忆走到马车停的地方。那地已空空,马车并着其他人已经走了,应该是安排去了别处休息。只有空荡荡的青石板砖,挂在墙边的纸糊灯笼发出暖黄色的光,映着天上的一轮皎月。 本朝京城的布局其实煞有意思,这京郊东多是达官贵人的私宅,或是作从城外狩猎归来作乐休憩用,或是作出城筹备曲水流觞中转驿站之用。沈玮只去过京郊西,那里则是很多如他一般有些小门道,来京城讨生活之流的人们所居之地。贩夫走卒,自成一体,物价与凭房子的组金,较城中朱雀大街处都便宜上不少。 大半年前他还混迹在城西,这大半年后他到混迹于城东了。沈玮哼着歌,日子总是在向上走的。 他漫无目的地晃着脚走路,此处无人,不用装模作样弄那劳什子礼仪,免得给给裴家丢脸。这里他只是个刚刚小发迹的平江沈玮而已。 “砰——”地一声,不知风从哪里带来些许沙砾,那盏纸糊的灯笼竟被戳破了,四周的光线顿时更暗了下去。 本估摸着放风时间差不多,人该回去了,灯笼一灭,路也辨不清方向了。沈玮尝试着摸索,不知走到了哪一处的地方,只觉得花草树木与他来时相似,而又有所不同。 借着月光,他正在想凑近看看那些花草的位置,眼前忽然阴暗下来,沈玮退步,生怕是冲撞到了哪个达官贵人。 他一抬头,却忽然愣神了。 月光下,年纪尚小的世家小公子正站在他的眼前,内搭是一袭白色云锦布缀着蓝色绣纹的交领右衽衣裳,外面还罩着一件披衫。 这次来参加宴会的游猎子弟多已十三四,身高已经抽量了不少,宴会中最小的大概就是与他同来此地,此刻站在沈玮面前的裴家小公子——裴熙了。 总不好意思假装没看见,沈玮腆笑着脸,准备利利落落打个招呼,却发现裴熙毫无反应,只是站在原处,白日看着美若点漆的黑瞳里无点星聚焦。 不对劲。 第八章 沈玮看着裴熙靴子上早已有些许泥灰,此时摸索着,竟还打算往花圃里走,花圃前方有砌的围边。眼看着裴熙就要被绊倒,沈玮顾不得那些礼仪,一把抓住裴熙的袖子,想拉住他。 衣裳被人向后扯住,裴熙顿时重心不稳,身子向后栽倒,半摔到沈玮的怀里。 沈玮觉得裴熙身上暖暖的、热热的,又带有繁春时节温和的气息,暗下却隐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像是暴戾与不满的味道。 沈玮半托着裴熙,裴熙的背半贴在他的手上,因是突然摔到怀里,裴熙的发冠便有些歪了,一些发丝钻到沈玮的手里,滑溜溜,乌黑柔顺。 裴熙似乎有些惊讶,很快扯出自己的袖子,挣脱沈玮的手站起来,立在原处,努力平稳了下自己的气息,随后出声询问,声音中带些恼意,道:“何人?” 边生气地询问,沈玮看见裴熙边伸手努力扯着自己的衣袖,似乎想要整理好自己的衣冠,却始终不得章法,反倒把其他地方弄得更褶皱了些。 一个猜测慢慢浮上沈玮的心头。 “你到底是何人?”裴熙一声呵厉,拔高了声音,可惜他年纪尚小,声带尖细,气势不足,像只幼年只知道张牙舞爪故作声势的野猫。 看这反应应该是大差不差的情况了。应是验证了自个儿的猜想,沈玮于是把自己的谦卑压了压,换上带有真心关切的语气:“熙小公子,在下是沈玮。” 裴熙似乎松了一口气,原来紧张快速抚拽着袖子的手也放慢了速度。 沈玮继续关切地问:“熙小公子,你是有鸡蒙子病么?” 说着,沈玮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住裴熙的一只袖子,似乎还是怕他再次摔倒,决心为其保驾护航,省得刚修养好的身体又摔了。 沈玮的手拉着裴熙的袖子,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裳传递到裴熙的身上,裴熙莫名觉得有些心安。 他先是沉默不语,随后说了一句:“走吧,你先牵我到明亮地方去。” 两人便相扶着——主要是沈玮扶着裴熙——沈玮并不认得路,踮起脚,昂着头,在别院里四处瞄瞄哪儿是灯笼多的地方,只按着灯光亮堂些的地方牵着裴熙走。两人七绕八绕走了好些一会儿,才走出那个黑漆漆的花园,到了一处挂着完好灯笼的小院处。 小院门口正站着两个小厮,竟没有趁着宴会偷摸打盹,而是精神笔直地守在那儿,一见裴熙和沈玮走过来,就亲切上来问候:“公子,您这是?” 真是人精,沈玮默默腹诽,明明他跟裴熙是一齐走来的,这两个小厮就一眼挑中更小的裴熙嘘寒问暖。 裴熙大抵是看得清了,拿出了自己的那枚仙鹤玉佩。小厮的态度即刻变得更为恭敬起来:“裴公子,您是想要在此处休憩一下吗?” 裴熙微微颔首,沈玮立马跟嘴:“我们今日方从青碧山赶来,车马劳顿,熙公子方才在金纱帐中多饮了几杯,想歇息一下。” 六殿下别院的仆从很是利索,恰好此处空间多,即刻收拾好了房间,裴熙便携着沈玮进去。 屋内收拾得很干净,裴熙自然而然坐到主位上,沈玮便在下位坐了。两相静默,唯有烛影闪动,彷佛二人是真的喝多了酒来此处歇息的一般。 难怪明明出身富贵,父母疼爱,性格却古怪。原来是生来就有残缺,贵人也有不如意之处。 沈玮某处莫名其妙升起一种满足感,他虽出生不富贵,但在别处找到了自己的幸运之处。又看着那孩子坐在上头不言不语,内心又升起一种愧疚感,裴熙对他也不错,他居然从裴熙的痛处找乐子。 又静默了一会儿,“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沈玮决心还是安慰一下这还是有不如意的孩子,道:“熙小公子,你虽然有鸡蒙病,但不用担心。一是你家不缺钱,晚上多点些灯就行,不用担心费烛油,不像我老家隔壁郑家婶子,晚上针线都拿不起来,只能蒙头睡觉。二是我家村口老大夫也说了,可以常吃鲜猪肝,对熙小公子你这病好。” 一阵安慰的话语行云流水,半点没停顿,沈玮扭头直勾勾看着裴熙,深觉自己此番话真是舌若灿莲,裴熙应当深觉此话得他心。可惜沈玮这边眼波送情,那边裴熙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低头坚持把自己的袖子抚平。 孩子太早懂事装大人,老气横秋的就真的不可爱了。沈玮很失望。 裴熙抚好了衣袖,又抖了抖袖子,才慢慢开口,道:“我这雀目之症,是遗传自我的母亲,大抵是猪肝医治不好的。” 雀目......大概就是鸡蒙? 遗传的?这病还能遗传?平江村口老大夫没说这个。沈玮不大懂,他也没跟着老大夫学医,见识短浅,只能顺着裴熙的话安慰:“想不到主母尤夫人也有此症,确实惋惜得很。” 沈玮眼咕噜一转,紧接着问:“那裴纯与裴和有没有?” 裴熙都遗传了,搞不好裴纯与裴和这两个小崽子也有呢。沈玮巴不得这两个家伙有,最好半夜走路两个坏坏的小家伙没灯摔跤。 裴熙斜着眼看着沈玮,沈玮正想着裴纯与裴和摔跤栽跟头摔个狗吃屎的场景,嘴巴就情不自禁咧着笑。裴熙猜到沈玮大概在想什么了,嘴角便也若有若无带上点笑意:“没有,尤夫人没有。裴家怎么会娶一个患有雀目之症,会遗传给后代子孙的女子为当家主母呢?” 尤夫人没有......那真是可惜了,看不到裴纯与裴和半夜看不清路摔跤的样子了。沈玮有些失望,随即脑中炸起一道惊雷,说话都结巴了:“熙、熙公子,你说你这个雀目遗传自你的母亲,你又说尤夫人没有......” 一道灵光闪现,沈玮声音立马又变得激动,问:“难、难道熙公子你不是嫡出的儿子吗?” 情绪太过激动,沈玮问话的声音又大又像公鸡。裴熙没忍住笑了,道:“对,我不是嫡出的儿子,还是我母亲跟别人偷偷生的我。” 沈玮感觉自己像被一道惊雷劈得外焦里嫩,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他这副模样着实让裴熙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彷佛看了一场精彩的戏剧,露出一幅孩童欢乐的模样。 沈玮方觉自己被欺骗了,脸慢慢的变红,气得。想骂,又不敢,就闷肚子生气。 裴熙破天荒地停了笑,声音带着娇憨,居然带着抚慰语气地对沈玮说:“别气啦,等我们一起去书院读书,我再告诉你。” 第九章 沈玮不习惯别人对他撒娇,大部分时间也深觉许多孩子聒噪讨厌,但若是白玉可爱的小家伙对自己致歉,况且这小家伙身份也比自己高上几分,被戏耍的小小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屋子内有点心,沈玮宴会上没吃好,气消了,便觉得肚饥,拿起点心吃起来。 裴熙逗弄完沈玮,似乎也心情颇好,坐在主位上,脸上映照着暖黄色的灯光,眼睛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宴席还未散场,门口的随从思来想去,还是去禀告了六皇子身边的管事,把裴熙随便捡了一个小院歇息的消息上告了。 管事于是悄悄入了金纱帐,俯身悄悄说了这个消息。坐在主位上的六皇子符遥听了禀告,表情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道:“无事,随景如的意去罢。” 管事退下,符遥吩咐人拉开金纱帐,站起身,举杯,大笑道:“诸位,今日我们酣畅淋漓一场,趁此良宵,还需再多饮几杯这佳酿!” 说罢,他高高举起酒盏,率先一饮而尽,周围少年郎跟着抚掌大笑,纷纷狂饮美酒,丝竹管弦之声不停,金纱狂舞,红烛跃动,端得是一副纸醉金迷模样。 得了准许,管事便遣人去了裴家的侍从处,细细询问了裴熙好恶,又遣人去了库房,送了好些东西到裴熙歇脚处,又铺出两间极为舒适的屋舍出来,请沈玮和裴熙移步休憩。 出门在外赶路往往艰苦非常,这点沈玮从平江赶往京城这段路上深有体会。 长途赶路用的牛车除了搭载货物,人也总是坐得满满当当。当初跟着牛车慢悠悠颠簸着赶路来京城,刚到京城口,初见京城宏伟气象,范现一甩衣袖,正准备高歌吟诗一首,牛车立刻重心不稳,险些将沈玮甩下车去。 但此次跟着裴熙出门,却是处处受人关怀之至。沈玮深悟一人富贵,狗腿升天之理,不由在温软被褥中香沉睡去,先是救人,再是被报恩,再是受人尊敬,再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嘴角都噙着笑。 但这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前,还得先去书院读书。 次日睡醒,洗漱过后,跟着马车悠悠到了书院。 初入裕昌书院,只见其大门巍峨。上头悬挂的四字牌匾是由本朝开国之君请当时博学多才的裴家家主代为提笔——假托是自己写的,金灿灿的挂在大门上,以示皇恩浩荡,勉励学子优学优仕,在此书院中皇恩荫蔽下,勤学苦读,好报效朝廷。 都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罢休。男儿多愿报国立志,飞黄腾达。 于是乎沈玮怀揣一颗报效朝廷的雄心,跨入了书院,身后跟着一个名叫四凤的书童。 四凤是青心指派给沈玮的。书院明文规定,不准女子进学堂。青心思来想去,沈玮名义上毕竟说是裴家旁系的少爷,断没有自己拿着书袋并其他物什的道理,请示了裴熙,派了个年纪相合的伶俐小厮充作书童。 四凤原是负责喂马的,整日在槽枥之间混事,马儿喂养得倒是肥肥的,自己浑身上下一股子草混着马粪的味道。如今能洗干净,换了身衣裳,也很是觉得换了份体面的差事。 四凤张着嘴,很是惊叹,道:“端英哥儿,这书院真气派。” 沈玮赞同地点点头:“甚是,甚是。” 沈玮的外公沈老先生对这个唯一的外孙名字是很上心的,指望他精才玮艺,未来中个秀才,再进一步成为举子更好,轮值几年,当官光宗耀祖是极佳的。实在不行,秀才免免税收,回平江当个教书先生,继承沈老先生的衣钵,也是不错的。 裴熙却似乎对沈玮这个单字名儿不大满意,加之若是将来同窗问起沈玮姓氏,也不好说是随娘家姓沈的道理。 “傲散喜端居,梁台英俊游。”裴熙随手捡起一本书,从中读出两句诗词,“就说端英是你的表字好了。” 裴熙看着沈玮笑道:“也符合你的性子,做个品行端正,光明磊落之人才好啊。” 表字一般是长辈给晚辈取才对,裴熙比自己还小上六七岁,却给自己起表字。沈玮有点不满,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硬生生按连宗算起,裴熙也较是自己的叔父,勉勉强强受了。 进了裕昌书院才发觉,门口放着一块大板子,写着在此进学子弟的名字和年龄。沈玮从头扫到尾,发觉在此读书的,多是与六皇子符遥年纪相仿的少年,约十三四岁左右,裴熙的年纪很是格格不入,十岁。沈玮的年纪更格格不入,是此地最大龄的一名学子,十七岁。 四凤跟着沈玮进了书院,今日是头一天,并不上学,只收拾书舍。 书院里一人一间书舍,沈玮分到的书舍并不大,他与四凤两人共同洒扫,很快就收拾完毕。隔壁书舍却是锣鼓喧天,吵闹异常。 四凤悄悄出去打听了,才知道,这书舍的位置,为着好的研学环境,竟也是按各家子弟分别分在一块儿的。沈玮的名头是裴家旁系来的少爷,给的是间小书舍,他隔壁那间大的,则是给了裴家嫡系的少爷。 裴家嫡系的少爷?沈玮很是疑惑,问道:“裴熙不就是裴家嫡系的少爷么?裴熙就住我旁边吗?” 四凤面色陡然一变,脸色变化莫测,最后带上三分得意,七分神秘的语气道:“熙公子确实是裴家嫡系的少爷,这点没错。但我们现在的家主,裴海,海老爷,原来是先头老太爷后来那位正头太太生的。” 说到这里,他眼睛珠子咕碌碌一转,把声音压得更小,悄咪咪地说:“现在住我们隔壁的,是裴沧老爷的儿子。裴沧老爷呢,是先头老太爷第一位奶奶生的。” “原来不是一个妈生的兄弟。”沈玮恍然大悟。 看了沈玮的反应,四凤愈发起劲,道:“是啊,都说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何况这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兄弟。反正后来裴沧老爷死在先头老太爷的前面,只留下个乳名都没起的儿子,就我们隔壁现在住的这位,叫作裴衡的少爷了。” 这位衡公子的脾气大略是相当不好,隔壁书舍依旧在叮叮当当一晚上,灯火彻夜通明。 隔壁不熄灯,光线太亮,以至于沈玮第二天去头次进学,见负责掌管书舍的典学时,顶着两只大黑眼圈。 刚刚上任掌管书舍的李典学看沈玮这般,很是生气:“裴端英!怎的你头次面师,就如此这般模样!” 站在李典学旁边的刘副典学亦是义正言辞:“裴端英!听闻你自小身体羸弱,在青碧山上休养。裴家待你不薄,等你年纪渐长,送你这个旁系子弟来进学,是盼你上进。况且现在书院中子弟里,属你年纪最长,不求你为诸位子弟楷模,怎么刚来京城,就钻到花道柳巷里,去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儿?” 沈玮大为震惊,道:“刘副典学,我就刚和熙哥儿去了一趟六殿下的园子,就急匆匆来了书院。书院有宵禁,我怎会晚上偷摸出去钻巷子?您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后面那些少年登时笑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尤其数六殿下符遥笑得最大声,余光瞥了一眼裴熙,裴熙正端坐着,一本正经。 刘副典学深觉面上无光,不甘心就此做了“小人”,语气越发严厉起来:“好!裴端英!那你告诉我,你昨晚是干什么去了,眼下乌黑一片!” “是裴衡,裴衡他不知道半夜在弄什么,晚上不熄灯还在叮叮当当地响!”沈玮一时没忍住,把隔壁的大名儿说了出来。 他话音刚落,忽地一道红鞭甩到了沈玮身上,春天衣裳单薄,被鞭子甩到的地方很快红胀起来。沈玮不由大呼:“谁?敢打我?!” 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就是打你了,又如何?” 原本嘻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沈玮捂着被打的地方,顺着鞭子的方向望。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年,一身红衣,胸口金线绣着仙鹤图腾,手持一道赤红色长鞭。 少年居高临下看着被他打到地上的沈玮:“你是裴海那老家伙从哪里找出来的破烂玩意儿?我还打不了你?” 气氛僵持下来,符遥停了笑,裴熙依旧端坐着,合了目,似乎在闭眼养神,对他人侮辱自己亲生父亲此事似乎毫不在意。其他人更不敢出声,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只得李典学起身,对着少年说:“裴衡,这是你本家的子弟,叫做裴端英。是裴熙此次一并带来的,他年纪较你还长些,不该如此无理。” 裴衡鼻子里哼了一声,居然听了李典学的话几分,但依旧把鞭子拿在手上,昂着头,落了坐。座位大多是按家族子弟划分,他座位紧挨着裴熙。 裴熙睁了眼,面无表情。裴衡眼里更是充斥着不满和不屑,撇过头去。一场闹剧此番才落幕。 第十章 一日尽是李典学和刘副典学的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些书院的规矩。 李典学又另说了,惯常在书院里读书的子弟是不准许住在书院外的,车马也不准进书院,免得打扰人温习用功。可裴熙上次从崖上摔得重,虽可以走动了,但仍需每日让大夫瞧瞧,免得落下病根儿。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孔老先生有位哥哥还因为腿脚有毛病,没法子祭祀,才又有了孔老先生。 况且裴熙还是现在裴家当家家主裴海的嫡长子,腿脚更是金贵。因此李典学法外开恩,准许裴熙先住到书院外京城里,裴家专门为他置办的宅子里去,请大夫日日疗养,进书院也可坐马车,不用步行。 规矩立完,典学们拂袖而去,便又上来一伙人,开始分书,一部一部大块头塞到书袋里,沈玮看着四凤脸上的表情由轻松自在变得满脸涨红。裴熙因着腿伤不可久立,早早去了屋内休息。符遥领着一伙人,在院里的凉亭下嘻闹起来,裴衡则拎着鞭子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分书者与沈玮等零星几个人。 四凤累得拎着书袋的手发抖,沈玮想了想,帮衬着拎了书袋。原以为会被周围人嘲笑,哪晓得眼睛咕噜转一圈,他周围这几个穿着书院蓝白制服打扮的人,竟也在帮着身边书童拎书。 一嘴大白牙更晃到沈玮眼前,笑得灿烂:“端英兄,你真体贴人心。” 沈玮内心如临大敌,心里嘀咕此大白牙是哪方妖魔鬼怪,面上仍敷衍应和,温和道:“哪有哪有,兄台你也颇体慰人心啊。” 大部头还在往书袋里钻,手跟着书袋越发往下沉了些。大白牙又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哪有这般圣人品质,实在是只有这一个书童,累坏了就没有了。” “实不相瞒,在下也是这么想的。”沈玮看了一眼四凤,两个人共同拎书后,四凤肉眼可见的轻松许多。 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带着春日的暖意,书终是分完了,沈玮和四凤拎着书袋预备回屋。冷不丁大白牙又晃到了眼前。 大白牙的书袋放在地上,身后跟着书童,脸上满是真挚:“端英兄,在下想跟你交个朋友。” 沈玮颇为疑惑:“兄台,我俩似乎只见过一面,你怎的瞧上我,要与我作朋友?” 听了此话,大白牙的脸上浮现出了有些受伤的色彩,他在自己袖笼里掏辘掏辘出一把沈玮有些眼熟的折扇,道:“端英兄,我们前几日,在六殿下的宴会上见过的。” 想起来,是在他刚落座,还没准备偷溜出去的时候,有个打折扇的问自己是哪家的公子。 见沈玮表情,大白牙知他是想起自己来了,笑得越发灿烂:“那日我问端英兄家世,端英兄不肯说。今日书院亲见,方知端英兄乃是裴家子弟,实在是有大家风范。” 沈玮无端觉得这笑容烂漫但又刺眼,心里有些不耐烦,昨晚未睡好,早上又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子,想着回去补觉,说话语气就不好起来:“那么,兄台,您现在也知道我的身份了。裴衡少爷打了我,您也看到了。我只是个旁系子弟,打秋风来的书院,您若是与我交朋友,怕讨不到什么好。” 随着沈玮语气的严厉,一个字儿比一个字儿说得阴阳怪气,大白牙咧起来的嘴角越收越小,越收越小,最终抿上了唇,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大白牙收了笑,但还挡在路上,沈玮只好说:“兄台,烦请挪个步。” 大白牙又“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把沈玮吓一跳,不知他又要作什么幺蛾子。哪晓得大白牙只是把折扇遮到自己脸前,露出乌溜溜一双眼睛:“端英兄,实不相瞒,在下其实也是打秋风的。” 大白牙的语气变得抑扬顿挫起来:“那日,我看见端英兄与我差不多一样,坐在近门口的位置,便知端英兄身份定然不会太高,又觉得端英兄脸生,就起了好奇心。” “端英兄,实不相瞒,在下打的是六殿下的秋风。六殿下的生母是安妃娘娘,安妃娘娘有个交好的手帕交,也是宫里的贵人,封号是祥。在下的父亲呢,就是这位祥贵人的亲弟兄。陛下仁厚,祥贵人无子,回娘家省亲便常爱逗在下玩,后来六殿下来书院读书,祥贵人在安娘娘那儿替在下说了情,在下便也跟着来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在下”和“实不相瞒”,听来听去也就是七绕八绕的亲戚关系。沈玮拎着书袋的手酸麻得很,大白牙看出沈玮的不耐,赶紧接着往下说: “端英兄,你不知晓。这书院里,开国武将的子弟自然愿意跟六殿下玩耍,他们出身尊贵,六殿下与裴熙公子又是至交,愿意在一块儿。我是安娘娘强塞给六殿下的,六殿下其实心底不大乐意带着我。” 折扇转了转,又是沈玮熟悉的开头词:“实不相瞒,端英兄。今日你看到的,只有一个书童的,多是我们这般打秋风的出身。我们也惯玩耍,便常常在一处,故而我才腆着脸,来跟端英兄你来套近乎。” 跟这些京城里长大读了些书的人讲话真的费劲,早说只说一句“俺们都是穷出身所以抱团取暖”就解决的事儿非要说话拐弯抹角。平江村庄里交朋友可没这么磨叽。 沈玮边跟着四凤从道路一侧拎着书袋挤过去,边手一挥:“好的!可以!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大白牙于是重新笑得灿烂起来,小扇儿摇得欢快起来:“好啊!端英兄,那明日学后,我请你在天香楼喝茶吃点心!” 沈玮“嗯”了一声,着急忙慌地跟四凤抬着书袋回来自个儿房间。 身后大白牙仿佛生怕沈玮听不清他声音一般,扯开了嗓子喊——“端英兄,在下姓宁,单名儿一个无!我叫宁无!” 沈玮和四凤进自个儿房间前,还特意瞥了眼隔壁,万幸,裴衡没拎着鞭子在屋里。只一个书童在那里看着屋子,帮忙清扫。 可怜那书童正在清扫,瞅见两个脑袋鬼头鬼脑地探着,不由吓一大跳。 四凤连忙摸出一个小荷包,塞到书童手里,嘴里好声好气道:“好哥哥,咱们都是裴家出来的。不求你别的,只求哥哥你偶尔告诉我们一声,衡公子惯常作息,好让我家哥儿休息休息。” 那书童掂了掂小荷包的份量,又放下扫帚,打开荷包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道:“衡公子惯好玩耍,作息行踪不定。不过四凤你都这么说了,那公子快要回来前,我会告你一声儿的。” 四凤拉着沈玮千恩万谢了一番,回了自己屋子。沈玮先开始有些疑惑荷包里是什么,转念一想无非就是钱这些青白之物,感动地拍了拍四凤的肩膀:“好兄弟,等回头儿裴家发了我月银,再还给你。” 四凤愁眉苦脸:“端英哥儿,钱呢,你肯定是要还的,不还我也会找你要,我家里还有老母和妹妹要养呢。但求咱们莫再真惹上衡少爷了,我也就是想混份儿轻巧差事。” 沈玮点头对四凤表示理解。 午后又是分书,又是与宁无那厮撕扯,废了大半天功夫。此刻揭开早上被打的地方一看,已是由红发紫,且微肿出血了。衣物拉扯着肉,揭开时都觉得一阵嘶痛。 书院里有井,四凤刚放下书袋,顾不得休息,急匆匆去井里打了一盆冷水来,拿了块葛布,用冷水浸泡湿透,敷在沈玮胳膊上红肿的地方。 这番举动行云流水,很是熟练。感激感动之余,敷着凉爽的葛布,顿时觉得胳膊好了不少。 沈玮带些好奇地问:“四凤,你怎的如此熟悉?” 敷完了胳膊,四凤又在忙活着把书袋里的书拿出来摆在书案上,又在收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沈玮问话,他就边收拾东西边应答:“端英哥儿,我原是府里养马的。马是通灵性不错,可马儿太多,有时喂食就没个顺序,手忙脚乱的,马儿一饿,常给我一蹶子。” 他指指自己的腰部、肩部,说:“这些地方,那些畜牲可没少给我使劲儿按摩呢。” 这话说得俏皮,沈玮忍不住笑了,又摇头感叹:“四凤啊,我原以为我够惨,没钱没本事,还老想着出人头地,只在书里见过繁华,夜里做了不少富贵乡的梦,醒来却只是空。却也知晓天底下有人比我更惨,亲见了你,才觉得生动。” 沈玮起身,一只胳膊上搭拉着葛布,另外一只胳膊帮四凤收拾着屋里的书,道:“不过我俩也没甚么不同,不过你是被马打,我是被人打罢了。” 两个人动作都利索,三下五除二都把东西收拾好。四凤还要忙活,沈玮瞧着四凤眼下也有一大片同自己一样的青紫,制止住了:“索性今日也没功课,好好休息吧,不要睡外头下人房了。今日白昼事多,我晚上应睡不安稳,你跟我一道睡罢。” 这是进书院的第二天,遇着了许多人,许多事,睡觉也换了个新地儿,身边人也不是自己表弟。沈玮躺在床榻上,屋内不用点灯,望着窗外的暮霭沉沉,天空上的夕阳慢慢下沉,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日啊,李典学说的,明日上午要研习《春秋》《三传》这些,下午有射课,听说也是书院哪位贵族小公子的亲爹坐镇来教,自己这胳膊肿得,也不知道行不行...... 晚上、晚上呢,还要个宁无兄台要请自个儿吃饭,去还是不去呢? “真是书不好读,琐事扰人,人生复杂啊。”沈玮小声嘟囔了一句,沉沉睡去。 第十一章 次日清晨,拎着书袋上学,书童在上课的地方外候着。其实研习《春秋》《三传》之类的,倒不担心,无非听课时屁股坐得酸一点,打点瞌睡。沈玮悄咪咪打了几个哈欠,几节早课便混过去了。 书院幽雅,还点了香薰,清雅好闻。大部头虽然厚重,却也带些墨香,沈玮闻着,有点想起自家表弟,范现那个书呆,来了这里,应很高兴吧。 他空有求名之心,虽知读书重要,却难控制自己浮躁的心绪。范现比他读书有天赋。 也不知道范现的风寒什么时候能好,快来这里跟自己一块儿读书。搞不好范现真能读出名堂呢。 书院里自然是供应午饭的,按理说应是大家其乐融融一起用膳。虽说读书人讲求食不言,好歹也是同窗促进友谊的上好机会。可惜,还是只有宁无与沈玮这零星几个人乖乖坐在书院里吃饭。 饭是免费的,且味道不错,就是份量少。沈玮几口扒拉完了饭,但仍觉得肚中饥饿,发觉还有好些份饭无人食用,便有些垂涎,又不好直接开口要。 宁无坐在沈玮旁边,依然笑着一口大白牙,道:“端英兄果然行事利索磊落,用膳速度都是如此之快。” 这话听着不像褒奖,沈玮懒得细细再分辨,闲坐无聊,索性另起话题:“他们不吃饭,啊不,用膳,是去哪儿吃了?” “他们?”宁无摇着折扇,乍听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哦,端英兄,你是指六殿下衡公子他们吗?” “正是,“沈玮眼睛扫着诺大的屋舍内只他与宁无并其他六七人,不由有些疑惑,“他们不用吃饭吗?” 宁无“哈哈”一笑,道:“端英兄,此言差矣。人是血肉之躯,焉用不食五谷之理?可惜啊可惜,这五谷呢,也分高低贵贱。六殿下、衡公子大约是瞧不上我们这些食的低等谷物,端英兄还未来之前,六殿下他们便从不曾与我们一块儿用膳。”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了没吃饱也是痛苦至极。沈玮犹豫再三,还是又要了一份饭,否则无人吃这些饭,岂不也是浪费? 沈玮嘴里含着米饭,含糊不清地问:“所以,六殿下他们是出去觅食了?” “觅食?好新鲜的说法。端英兄,慢点用,我这里还有,”宁无把自己一碟小菜放到沈玮面前,继续说,“虽说书院里不许读书子弟外宿,可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六殿下置了一处宅子,专门雇人另起伙房,衡公子独来独往,我倒是不清楚。不过今日情况特殊,六殿下他们应是吃烤鹿肉去了。” 鹿肉?沈玮一愣,他还没见过鹿长什么样呢,这些人就吃上烤鹿肉了? “今个儿下午是射课,教学的是郑将军父子,是咱们同窗郑池羽的父兄。郑小将军前几日得了好新鲜鹿肉,知道六殿下喜欢,送了不少呢,今个儿就是烤那鹿肉去了。” 风雅,实在风雅。沈玮想起那日宴会,一群西北莽汉模样的人,执着铜琵琶、铁绰板,唱着歌,在铁板上当场烤着肥美的肉的场景。不由感叹贵族子弟喜好果真不同凡人,又想到以前门口老大夫说的鹿肉有益气助阳之效,看着符遥也不是虚弱羸瘦之人,莫非是主治另一种不足之症? 下午到了时间,果然见符遥与一群子弟跟着两个武将打扮的人进来了。一人身材魁梧,络腮胡子,年龄较大,另一人面容白净,瞧着年纪约莫二十左右。 年纪较大的人先开口,声音粗犷:“我是郑冠,圣上说了,君子不器!虽要修学读书,也不可荒废武艺,我如今赋闲在家,圣上就让我来教你们!” 另一人却是先拱手行了礼,才开口,与他身上武将打扮不符,声音却十分温润悦耳:“诸兄安好,在下郑泽。圣人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陛下想在一月后,举行一场围猎,故而先遣我与家父,先行来与诸位共同准备。” 郑泽话说得圆满,寒暄之际,其余的人已是将弓箭靶子之类备好,每人发了一套劲装换上。 这些子弟多武将出身,惯于射箭玩耍,此射课对他们仿若游戏一般,谈不上百发百中、十步穿杨,位置也大都在六七八环。沈玮着实傻了眼,不知所措,弹弓拉雀他擅长,射箭却毫无系统学过,硬着头皮拿起弓来,使出吃奶的劲儿,拉开弓,再松手,箭倒是射出去了,却没射到靶上,而是插到了靶子旁边的草垛子上。 “怎么脱靶了?”郑泽眉头一皱,很是不满,“你是哪家子弟,怎么拉弓都不成样!” 他似乎气急,气势汹汹便要杀过来,幸而郑泽拦住了自己父亲,轻声道:“那是裴家新送来的子弟,我去吧。” 书院里的箭和弓是新做的,为保公平,自是每人一样。旁边子弟笑了沈玮几声,沈玮看着那好看的箭羽归处只是稻草跺子,也很是尴尬和怜惜。 郑泽走到沈玮身边,温言问:“请问,你可是裴氏端英?” 这名字真是听一次别扭一次,他随母姓,姓沈不姓裴,单名一个玮,比虚头巴脑的端英好听多了,但他是靠裴家关系进来的,又不可这么说,沈玮只好含含糊糊点头应了。 “那便是了,”郑泽纠正沈玮的手,侧过他的身姿,“听闻裴公子你自小身体羸弱,在青碧山上寄名长大,应是未怎么动过这些兵器才是。裴公子不必心急,陛下遣我与父亲来,正是好好教导你们。” 郑泽拉起沈玮的三根手指,搭在弓把左侧,道:“射手对目标,是侧身站立,双腿稍微跨开,用三指射法,左手持弓,尾槽顶部抵住弓弦,用一只眼睛瞄准。” 郑泽握紧沈玮的手与胳膊,共同用力,“嗖”地一声箭出,虽只是中了三四环,却不再是脱靶射草垛子了。 沈玮很是有些兴奋,看来自个儿从小满山头乱跑,身体素质还是有些底子的。 其他子弟见郑泽在亲自教导沈玮,便专心自己射课去了。郑泽见沈玮有些雀跃,笑道:“裴公子虽未习过射技,但却颇有天赋。可以先多练习拉弓,莫要带箭,拉过百十下,有了手感,再带箭多多练习,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一番话讲得恳切,又替自己解围,沈玮忙拱手行礼:“不敢,多谢郑小将军指点了。” 说着沈玮便继续拿起弓,意欲多进行空弓练习,还抬起弓,一只手却把他的弓压了下来:“不可。” 何人在阻止他?沈玮不满地望去,却是个不大的十岁孩子,正是好几日见到却未多交谈的裴熙。裴熙也换了一身劲装,似乎也在上射课,但不知是否是人太多缘故,沈玮之前竟未注意到他。 这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沈玮只得放下身段来,半弯着腰看着裴熙,好声好气地问:“熙公子,怎么了?” 裴熙抿唇,脸上仿佛冬日冰霜覆盖一般:“你看你自己的胳膊。” 沈玮此时此刻才惊觉自己的左侧胳膊红胀酸痛得很,方才郑泽控制着他的胳膊,他注意力集中于弓箭和郑泽身上,现在再细看自己的劲装上,竟浸出了点点血迹,不由惊讶,匆忙将弓箭放下。 “你先去我的地方,那里有青心为你准备的衣裳,沐浴换上,”裴熙道,“还想去一月后看围猎热闹的话,这段时间专心读书等胳膊好全了,再练箭不迟。” 郑泽也是惊讶非常,很是抱歉地说:“在下倒不知端英公子身上带了伤,着实抱歉。端英公子还是先去沐浴换衣吧,射课的事儿,我与家父说过就是。” 沈玮还想再说点什么,裴熙已经拂袖而去,他只来得及对郑泽点头一下表示谢意,就追随裴熙而去。 射场实际上是设在书院外,裴熙所说的歇脚地,是在射场廊下的一排屋子。沈玮推门进去,已是有人在里面等候,备了热水,洗过后,有人替他胳膊细心止血上了药。 那人替沈玮上好了药,便退出去,沈玮洗好,只穿着一身白色内衣,换好衣裳,一个人独坐在屋内,背后窗户忽然传来敲窗声,像是有人小声在叫“端英兄、端英兄”。 沈玮先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听了一会儿,确定是有人在叫自己。蹑手蹑脚走到后窗,小心翼翼推开了窗户,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谁?” “嘿——”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大白牙,“端英兄——我来找你了。” “宁无——”沈玮大为震惊,“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宁无好像是踮着脚扒在后窗上,说话有些吃力,断断续续的:“我来找端英兄你去天香楼喝茶啊。我的射课任务已经完成了,找端英兄你找了半天不见,问了郑池羽,他才告诉我说郑小将军说你来廊下休息了。我看门口有人,不好意思直接找你,就在后窗叫你啦。” 沈玮有些犹豫,宁无却艰难伸出一只手,拉拉沈玮的衣袖:“端英兄,快下来啊,我们早去早归,带你玩玩这京城的繁华。” 京城的繁华......天香楼......沈玮从小没去过京城,长大了也只去过京城中心,不由对富贵地有一丝向往,后窗高,宁无扒着也费劲,于是干脆也把腿架上去,往下一跳。 这时,一道身影刚从前窗窗纱映过,来人抬手,似乎刚想轻叩门扉:“沈——” 却是欲语还休,来人看着窗纱后,映出一道人影,从后窗跳下,再不见。 第十二章 天香楼位于京城的东南角,街道两侧是一些当铺、作坊并着成衣店。本朝宵禁不严,繁华地带尤甚。天香楼名义上是茶楼,却也卖酒卖点心,厨子手艺甚好,还常有官员晚上出内城在楼里喝得酩酊大醉,误了事儿的传闻。 青漆粉饰,绿瓦飞檐。站在天香楼门口的是个老妈妈,笑得和蔼可亲:“宁公子,许久未见了,这阵子去忙什么了呀?” 宁无不过十三四岁,折扇却扇得风流倜傥,道:“前阵子书院学假,我自是游山玩水去了。好久没来看许妈妈您,心中惭愧。” 说着,宁无将沈玮往前一推。出门翻墙时太着急,忘了带钱,兜里无一两枚铜板,沈玮心中总是不安,又惦记出门前忘了与裴熙说一声,正在心里犯嘀咕,思考回去后如何解释,冷不丁被宁无一推,怔然。 “许妈妈,这是我新结交的好友,也是我的同窗,姓裴,”宁无继续笑着说,“烦请许妈妈让人清扫出二楼一个双人小雅间,就上壶蒸青散茶,再来一壶香片,并些努糯米糕果蔬就好。我们只先垫垫肚子,回头再劳烦人上点其他玩意儿。” 许妈妈点头应去了。天香楼名气甚大,人来人往,纵是已然日暮,仍是热闹非凡。贩夫走卒在门外趁天还未黑透,还在吆喝担子里剩下的些许东西,想着卖完再归家。楼里有锦衣行者,也有简单穿寻常青衫的,点了壶大碗茶就站在柜台旁喝完,又匆匆离去。 宁无拉着沈玮上楼去,许妈妈果真派伙计收拾好了一间小雅阁,摆设别致,墙上还挂有书画。一席铺在地上,中间一小几,摆好了果蔬点心,供两人对坐。 果真是京城风流地,别致雅观。 小二端着两壶茶上来,放在小几上,帮宁无和沈玮各倒了一杯。宁无抿了一口,大赞,沈玮也学着小口抿了一下,果真香气四溢,入口醇厚,的确好茶。 宁无摇着扇子,笑道:“如何?端英兄,这天香楼的茶和点心可是一绝,菜肴更是上上品。” 总不能拂了面子,沈玮点头称是。他从前只在平江山野四处闲逛,渴了就捧一手溪水或河水喝,抑或是陪着爹娘赶集时,实在口渴不过,在路边茶摊花上一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大碗茶,咕噜咕噜灌下去,最解渴不过。小的时候,一个人都还喝不下,就给爹娘喝,挑着猪肉担子的爹娘也要各自推推搡搡一番,你谦我让,最后才喝完一大碗,心满意足继续走接下来的路。 如今他坐在这京城盛名的大茶馆内,喝着跟皇族沾亲带故人请的茶,茶虽香,却总觉得不解渴,少了点什么。 于是沈玮拿起了小几上的糯米糕,啃了几口,垫垫饿,才想起,原是过去赶集他还是乐意于吃东西的。 宁无见沈玮吃得十分香甜,继续道:“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暂且请端英兄在二楼将就坐坐,喝点茶,吃些点心。郑羽池那厮本说他早早来,门口却没见到,想来是被他父亲郑老将军拷走询问课业了。端英兄你且坐在此处,我再去门口寻寻。” 话说到这份上,沈玮不好阻拦。他从平江出来,身边只跟着表弟范现,虽常常打闹取笑,也是至亲在侧。现今他初入京城,范现病倒在青碧山上,只能依仗着性格阴晴不定猜不透的裴熙,还莫名其妙被裴衡甩了一鞭子。虽觉得宁无亲近自己,要与自己交友的理由透着古怪,但总不好顶着裴家的头衔拒人千里之外。 “宁无兄你安心去,我就在此处等候。”沈玮点头。 宁无于是起身,推门离去。 ------------------------------------- 屋里的沙漏中的细沙已不少从上壶流到了下壶,沈玮肚子越等越饿,几大杯茶下肚,小几上的点心也吃了不少,左等右等不见宁无回来,心里忍不住敲起了小鼓。这家伙,莫不是又是戏耍自己,不结账,偷偷溜回书院了? 忽地屋内传来一阵歌舞轻唱声,有女子的声音,忽又传来像是鞭子挥破凌空的声,又彷佛夹杂着哭泣求饶声,却不像女子声。 这茶楼闹鬼?还是这天香楼其实还是个赌场,隔壁有赌鬼输钱输多了,要有人切了那赌鬼的手指?沈玮大惊,再不敢想许多,急匆匆起身推开门。 天香楼共分三楼,顶楼平日似乎只供举办大型宴会所用,二楼雅间则可直接眺望一楼,是方便二楼客人听书所用。沈玮此刻推开门,但见一楼仍是热闹非凡,外头已是日落个彻底,灯笼挂起,照亮了这繁华之地。 粗粗一眼瞥去,并未见到宁无身影。 沈玮本不欲多管闲事,可又忧心自个儿若是从二楼明晃晃下一楼,宁无倘若未付钱,自己岂不是吃了霸王餐,要被乱棍打出去?只得先把门关上,在二楼走廊细细摸索起来,想找个人较少的地方。 红烛点燃,烛油有些滴落到了地上。沈玮逆着人流,小心翼翼摸索着,离二楼尽头越近,求饶声和歌舞声似乎越来越清晰。 终到了不远的位置,沈玮看见二楼回廊尽头那间屋内窗纱后,人头攒动,有纤细女子在窗纱后旋转舞蹈,有琴声悦动,动听悦耳,本该是在茶楼里再正常不过之景,可舞蹈与音乐背后,沈玮却听到了一个男子嘶声裂肺地求饶声。 那声音似乎在发抖,说话也没有逻辑,沈玮站在门外,听得断断续续,只听见几句是:“不、不,少爷” 又是高声的叫喊:“不、不——” 最后是求饶声:“我错了、我错了,”沈玮听到了衣裳在地上的摩擦声,“少爷、少爷,我跪下来求您,您原谅我,好不好......” 又是一鞭子下去的声音,那人一声疾呼,复又颤抖着嗓子求饶。 沈玮越听求饶声,越觉得声音熟悉,直到里面传出一声:“我不要!你别碰我——” 沈玮脑子“嗡”地一声作响。 他想起了几年前,他正在书堂里读书,边读边在数窗边开的小草根数,整个村庄突然乱了起来,好多汉子锄头都没顾上拿,就在四处跑。 有个沈玮常在一起打山雀的玩伴急匆匆跑进学堂里来,冲他喊道:“沈玮!你还在这里傻坐呢!你表弟不见了!你二婶急得到处找人呢!” 沈玮听了这话,也立刻飞奔出去,回到家一看,二婶已快哭成泪人,急得用头嗑地,上气不接下气,走不动路,自个儿娘只能留在二婶家看着二婶,怕她一口气过去。 原来今日早上范现没来学堂,并不是又被二婶骂架绊住了,而是二婶大清早起来,范现就不见踪影了。原指望是早起上学堂或到溪边诵读诗书去了,找来找去却见不到人。 沈玮的爹范正和看见沈玮回来,急得跳脚:“小兔崽子,怎么就你一人回来?还不快出去寻你弟去!” 说罢,范正和便重跑出去寻,沈玮也赶紧跟着自家爹满村庄山腰跑。眼见着日头从中午一点一点下到夜晚,庄里人点起了火把,沈玮借着月光,跑遍他拉着范现玩过的地方。 已是到了大约子时时分,月光清冷,众人也仿佛很是垂头丧气,喊范现的声音都变小了,四处逸散,有些想就地和衣而睡。 沈玮不死心,这好好的大活人,昨天还在跟他一起在学堂,怎会一天过去,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他没顾身后人阻拦,继续往深山里走去。深山夜里孤寂,唯有风和虫鸣声,沈玮看不清脚下的路,就摸着黑,借着树干发力,脚下深一脚前一脚的走,边走边喊:“范现——范现——” 山谷风吹过,沈玮没有听到回音,月儿挂在天上,仿佛世界只剩了沈玮一个人。他继续往前走,终于听到一个小沟里,隐隐约约有一抹黑影。 沈玮走近,很激动:“范现!是你吗?” 黑影没有应答,沈玮激动地跌跌撞撞跑到小沟边去,看清里面确实是一个瘦小的黑影:“范现!你怎么在这里!” 沈玮扑到沟里去,就想抱住范现,范现神情紊乱,一只手使劲推搡着沈玮:“不要——不要——” 沈玮伸手一摸,手上感觉黏糊糊的,带点腥味,有点像他以前看他爹杀猪时的味道。沈玮大惊:“范现,你身上好像有血!” 范现又狠狠推了一把沈玮,声音嘶声裂肺:“不要——你别碰我——”随后范现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晕倒在草地上。沈玮连忙扑上去:“范现——” 那夜范正和一行人找到沈玮和范现的时候,两个男孩正在沟里,沈玮把范现抱在怀里,浑身上下都是血。 范现那夜无缘无故没了一条胳膊,村里大夫使出浑身解数,才止血把人救了回来。范现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问范现胳膊到底怎么没的,范现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范现后期渐渐又认得了人,照旧读书,却再没以前读书的灵气,而日渐迂呆,反应也更慢,半天叫人不到。村里会些算命小道的老人说范现这是中了邪,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恐怕这辈子不会好了。 而那一声凄厉的“我不要”,只一直回荡在沈玮耳中、心中,每每他与范现嘻闹,总无缘无故会想起那三个字。 所以,屋里喊出这三个字的声音,他定然不会听错! 第十三章 走廊尽头的门“啪”地一声被人重重踹开,里面正在跳舞和拨琴的女子有些被惊到,停在身姿和手上动作,望着来人。 沈玮打开门,看到是两三女子正在屋内一侧跳舞,旁还有一名女子正在抚琴,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场景。可在屋内的另一侧,却是一个刑具般的木架竖立着,上面还绑着一名男子,男子身边站着的是一名红衣少年。 这男子和红衣少年沈玮都识得,因为一人是他从小朝夕相处的表弟,一人是刚与他结下过节的裴家嫡系少爷——裴衡。 “你怎敢闯入这个房间?”裴衡一身红衣,红衣上是用黑线勾勒出的云锦花纹,一直从胸部蔓延到衣袖上,他手里还拿着那个昨日打过沈玮的鞭子,站在范现的身边。 范现被绑在木架上,身上只穿着白色单薄的亵衣,因只有一条胳膊,另一条衣袖只空荡荡的垂着。范现的神情与多年前沈玮在山沟里找到他一样,神情慌乱、双唇颤抖,眼里似是求救似是挣扎。 亵衣上是一道一道鞭痕,血滴在白色的亵衣上浸透出来。裴衡还在呵斥:“你是何人?门口看门的人呢?死哪儿去了?!” “我是你大爷!”沈玮目眦欲裂,没顾裴衡的手里的鞭子,冲上去直接给了裴衡的脸一拳,“老子今天就要教你这个小兔崽子怎么做人!” 他一拳架到了裴衡的脸上,自己胳膊也用劲浸出了血,裴衡的鞭子被他压在身下。裴衡还没反应过来,沈玮又狠狠给了他一拳:“你对我弟弟在做什么!” 裴衡左脸接连挨了沈玮两拳,手上的鞭子反应不及,随即反应过来,松开鞭子,与沈玮缠斗起来:“你这家伙到底是谁!” 两个人在地上打作一团,震得地板轰隆。裴衡应是从小规矩锻炼过武艺,一拳一掌往沈玮胳膊伤处和脸上打去,不下几招。裴衡已是将沈玮彻底打倒在地,他拽起沈玮的头发,拖到墙角处,拎着沈玮的脸抬头一看,待看清脸后,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裴海那个老狗塞进来的东西。” 血的气息布满沈玮的唇腔,像是铁锈侵入的气息,沈玮也觉得目前一片模糊。裴衡拾起地上的鞭子,勒住沈玮的脖子,问:“说!是不是裴海那个老狗派你来的!我放在门口的人呢!” 沈玮的脖子被裴衡勒住,觉得呼吸困难,艰难地吐出一口血水:“范、范......” 裴衡顺着沈玮的目光望去,木架上的范现已然是昏死过去的状态。裴衡突然心下了然,冷哼一声,松开了原本攥紧的鞭子和衣领,冷笑一声,右手持鞭顺手一指:“你是为了这个家伙来的?” 鞭子指向范现,沈玮耷拉着脑袋,用手重抱住裴衡的腿:“你、你别打他......” “好、好,”裴衡怒极反笑,“你们这些人,惯会装得道貌岸然!” 他拎起沈玮的领子,就要将沈玮拖出屋去,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到了门口,才有他的属下一行人匆匆赶来。 一行人中领头者神情甚是慌乱,道:“公子,方才不知谁叫了我们的人换班,新来替班的人却未到,然后我们才发现......” 未待来人说完话,裴衡就把沈玮丢在地上,“啪”地一声抽在了赶来下属说话的那人身上,怒斥:“怎么?平日我的话,你可以当耳旁风,旁人让你换班,你就敢走了是吧?!” 被鞭子抽中的人不敢喊痛,低头道:“是裴家派人来叫我们......” “是我派人叫他们走的,”一行人分成两半,各自站到走道旁,裴熙缓缓走上来,“他们也是裴家当差的护卫,却从不曾应卯,父亲今日点兵,发现少了人,又觉你久未归家,就让我找他们回去,顺路来找你。” 裴衡抬起头,望着裴衡,眼角有一抹寒意,继续道:“但为何没有来换班的人,此事我并不清楚。”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个老东西,又在捣鼓什么花样,假情假意,”裴衡挑起眉梢,“腿都没好利索,难为你这残废,还跑来天香楼叫人。” 他像是嫌恶般踢了踢地上的沈玮:“既然你来了,你这狗腿子打我的仇,又该当怎么算呢?” 裴熙道:“他是我们本家子弟,我自会带回去,秉公处理。” “好,”裴熙昂起头,笑道,“随意出手殴伤他人,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家伙怎么秉公处理。” 裴衡挥手,护卫便进门将范现和那些个歌女舞女带出来。裴熙蹲下身子,查看着沈玮的情况。 裴衡看着裴熙蹲下的身影,回头笑道:“我不知道你这个狗腿子和范现是什么关系,但范现他在我手里,是他欠我的。你最好管好你的狗腿,别再让他来招惹我!” 一声鞭响,敲击在地上,以示警告。裴衡睨了裴熙一眼:“裴熙,你比我还可悲,你连做自己都做不到。” 他仰天而笑离去,只留下裴熙蹲在地上,看护着沈玮。 ------------------------------------- 头顶上是在在云海里翻腾的神仙模样,兼又有吉祥瑞兽、鲜花异草。 沈玮缓缓睁开眼睛,初看觉得那头顶的神仙似乎慈眉善目,正笑眯眯对着自己笑。又恍惚一下,觉得自己身处云海,但头昏脑胀,身上无处不痛,脖子上也觉得火辣辣的。 “端英哥儿,你醒啦。”是一道惊讶的女声,声音年轻,带些俏皮和惊喜。 沈玮想看清声音的主人,努力着撇着头,想看清声音的主人。女声似乎受到了惊吓,连忙扶住沈玮的脖子,道:“哥儿,您别乱动。大夫刚帮您看过,让您好好歇息呢。” “大夫?”沈玮有些懵,觉得自己脑袋痛得彷佛要裂开一般,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头痛欲裂,一手扶着自己的头,只记得自己视线模糊前,好像是一道白色的身影蹲在了自己的面前。 为什么会这样、白色身影...... 范现!沈玮猛然惊起,一手支撑到地上,就要起身往外冲,范现还在那儿! “端英哥儿,你要去哪儿?”女孩大惊,“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乱跑!” 沈玮推开女孩阻拦的手,他方才从床榻上摔到地上,现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仍要往外走。女孩阻拦不住,只能拉着沈玮的手,扯到了他的伤口。沈玮“嘶”地一声。 “哥儿、哥儿,”女孩声音急出了哭腔,“我求你,你不要往外跑好不好。” “他若这次还是执意要跑,就再也不用回来了。”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切进屋内。 女孩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随后又有些畏惧,小声呐呐,叫了一声:“熙公子。” 裴熙拢袖,坐到椅上,看着地上的两人,对女孩道:“坐在地上成何体统,把他扶起来。” “是、是,好的,公子。”女孩捣蒜般答应,要扶起沈玮。沈玮先懵了一会儿,任由女孩扶起,但未来得及女孩扶着他到榻上或椅上,沈玮又忽然挣开女孩的搀扶,往裴熙身边一跪。 女孩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呆愣愣站在原处。 裴熙看着跪在自己身边的沈玮,抿唇,不语。沈玮则用头,重重磕在了地上:“熙公子,小人求您。” 这是沈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低声下气,低到谷底里的模样跟裴熙说话。 裴熙看着沈玮跪在地上,沈玮的发丝很黑,很柔顺,那里才带过射箭劲装的发带,发带很好看,绑在沈玮的头顶上,顺着风飘扬。虽然当时的沈玮射箭姿势很可笑,但当郑泽握着沈玮的手,箭矢射出那一刻,飘扬的发带映着箭羽,沈玮的眼里带笑。 “你要求我什么?”裴熙开口问。 听了问话,沈玮才把头从地上抬起来,他方才那一下磕得重,额间破了皮,犹如菩萨中的血痣,脖子上还有裴衡鞭子留下的勒痕,发丝垂在肩两侧,一双眼望着裴熙。 与他俩的初见,很像,又不太像。 沈玮说:“熙公子,我求您,您把范现放出来吧。” 就知道是这句话。裴熙眉间带了疲惫,他伸手,想将沈玮托起,女孩也上前,将沈玮扶起,想让沈玮坐在椅上。 沈玮拒绝了搀扶,仍跪在地上,反手握住裴熙的手,道:“熙公子,小人不知何德何能救了您。您给予了小人衣食无忧,带小人来见世面,小人十分感谢。” 他紧紧握住裴熙的手,乞求道:“熙公子,如今小人不贪图荣华富贵了,只求您将范现放出,让小人与范现归家去。” 他将裴熙的手放到自己的眉心,仿佛虔诚的信徒在乞求天神。 裴熙却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从沈玮的额前抽出,沈玮抓不住,只看着裴熙将手收回袖中。 “范现之事,非我本愿,”裴熙低声开口,声音中带了一抹不为人知的苦涩,“但我可以在此向你立誓,你,沈玮的表弟范现,我觉不会让他在裴衡手中有性命之忧。” “既是我将你们带出,自然会让你们好好地回去。” 第十四章 绿草没蹄,几匹烈马在草地上驰骋,传来少年的嬉笑声。 已是早秋,但京城内外,树叶未黄,青草尚青,只风中带了一丝凉意,微风拂过发梢,正是凉爽。 “端英兄!今日数你射中猎物最多,回去别忘了请我们吃饭啊!”骑在一匹黑马上的少年大笑,快马加鞭,追逐前方的人,“你这骑术箭术进步甚快!我都快追不上你了!” 回他的也是一阵爽朗的笑声:“郑羽池!你还是这么嘴甜爱耍滑头,谁不知道你是武将世家出身,就在这里捧杀吹捧我!” 一箭射出,带着凌厉划破温和秋风的声音,正中不远处一道黑色身影。沈玮眯了眯眼看定一会儿,方放下箭,将箭矢重新插入背后的箭筒中,手拉住缰绳,“吁”地一声停住马,跳下马背。 他走到黑影旁边,是头养得肥壮的野猪,此刻箭正中其要害,箭插在其身上,流着血,动弹不得。 “豁!”郑羽池一行人骑马终赶到沈玮身边,郑羽池看着躺在地上的野猪,笑道,“可以啊!端英兄,今晚咱们哥几个儿,又要享你的野猪肉口福了!” 沈玮笑着轻敲一下骑在马上的郑羽池的腿,道:“你这小子,就知道吃野猪肉,也不怕吃得积食发胖,回头又招你父兄的骂,说我带坏你!” “我才不怕他俩骂呢!”郑羽池对着旁边努努嘴,“不信你问宁无兄,宁无兄可是告诉我,最近李典学常在我父兄面前夸我呢。这可是宁无兄常在李典学面前常替我美言的功劳,宁无兄,居功甚伟!” 宁无还是如几年前一般瘦削,他骑马急匆匆追赶沈玮郑羽池二人,有些气喘,但依然劲头十足,不忘随身带那把他最爱的折扇。 此时马停了,他便抽出那把折扇出来,半是扇风半是习惯使然,听了郑羽池的话,连忙道:“诶,岂敢岂敢,非我功劳也。而是羽池兄近日读书骑射甚为辛苦,连课业都甚少让在下代劳了。在下自然感激不尽。” “你这小子!嘴上不饶人,又在阴损我!”郑羽池跳下马,就要将宁无也拉下马,两人在草地上滚作一团,身上沾满青草。宁无边想着把郑羽池从身上扒拉下去,边急得“哎呦哎呦”,痛斥郑羽池弄坏自己金贵的折扇定要重金赔偿。 沈玮背着箭筒,手上拿着弓箭,看着滚在地上的郑羽池和宁无,颇为好笑,又有些无奈。他抬头,望向骑在马上的另一人。 那人也正在望着他,秋风吹过,同时撩动两人的抹额。 他们带着的抹额样式一致,青色云锦花纹,勒在额前,愈发显得人眉目如星,身上也是一样的青色劲装,显出蛮腰。 沈玮背对着风向,抹额的尾梢便被风吹向前,与他手中弓箭的弦缠绕在一起。他低头,想将抹额和弓弦分开,忽然听得一声“小心——”。 一只手将他拎起到马背上,又是一声凌冽的箭声,朝着沈玮原本所站之地射去。 正在缠斗的宁无和郑羽池也大惊,两人连忙起身,看见一箭再射进那不知何时颤颤巍巍站起摆出进攻姿势的野猪身上。野猪刚翘起獠牙,又正中一箭,晃忽了几下,倒下后又缠斗几下,再不动弹了。 “下次射猎,万分多加小心,千万要记得,确认猎物再无危险后,才可接近。”裴熙道。 宁无和郑羽池爬起,看见沈玮被拎到了裴熙的马前坐着,箭筒在混乱中掉落在地上,两人的抹额终一起顺风飘扬,伴着骏马,甚为养眼。 刚吹过牛皮和捧起来的面子被打破得太快,原以为这几年他骑术进步甚快,结果办事不周全,丢三落四的性格还是没能改掉。沈玮很是尴尬,道:“受教,受教。” 他边说着,边连忙想下裴熙的马。却又被人伸手拦住。 沈玮不经回头,望着裴熙,甚为不解:“熙哥,我要回我自己马上去。” “我知道,”裴熙用马鞭指向野猪的方向,“只是你的马刚刚受惊,似是跑走了。” 沈玮顺着裴熙马鞭方向望去,哪里还有他的红棕大马,只有那只黑皮野猪躺得七仰八叉,忍不住痛骂:“靠!我的小红,你又弃主而去了!喂不熟的白眼狼啊!” 他气愤得还要对着空处开骂,裴熙止住他接下来的话头:“莫要再言,红棕马通灵性,想必不多一会儿自会自个儿回到马棚的。” 宁无刚刚与郑羽池打架得远,急匆匆跑来,衣裳凌乱,带着青草。宁无还甚为他那把在战斗中折损的扇子。 “时辰不早,先行回去罢。”日头愈来愈往下,裴熙调转马头,扬起马鞭抽下马股,就要往京城郊东归去。 沈玮猝不及防,慌忙道:“熙哥,我的弓箭和野猪还在那儿呢!” 裴熙道:“宁无和郑羽池刚刚不是来了吗?他们会替你带回去。”说罢,他又再次扬起马鞭,加快马下速度。 马鞍本是为了单个公子哥儿备下的,上等材质,骑射便利舒适,但两人坐还是有些狭窄了。骑在马背上难免有些颠簸,尽管沈玮极力避免,不时还是不小心撞到裴熙,半是愧疚,还有几分恍惚感。 裴熙骑马很快,不多久便到了城东的别院。还在马背上,沈玮就遥遥看见了立在门口的两道身影。 稍小的那一道看见沈玮,激动地就要跑上来:“端英哥儿,你回来啦!” 旁边那道身影连忙拉住女孩:“翠儿,两位公子的马还未停下。你现在跑去,很是危险。” 话音未落,裴熙便拉住缰绳,停下了马。沈玮率先翻身下马,女孩见状,切实跑上来了:“端英哥儿!” “嘿!”沈玮也应了一声,解下抹额放到翠儿手里。转头一看,裴熙也下了马,马夫牵走了马,青心则正在给裴熙披上外衣:“熙公子,游猎归来,莫要着凉了。” 一点也不看自己,只看自家公子。沈玮努了下嘴,心中感叹一番,回过头,入眼却看到翠儿脸由喜笑颜开变得有点失望,很是疑惑:“翠儿,怎么了?” 翠儿问:“端英哥儿,小红呢?怎么你跟熙公子一匹马回来了。” 提到那匹笨马,沈玮就来气,道:“贪生怕死的马,不会护主,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啊,”翠儿大失所望,“可是小红是熙公子送你的啊,红棕色,漂亮又威风。端英哥儿当时不也很高兴么。” 当时是挺高兴的......沈玮下意识想去看裴熙,裴熙正在抚平披风的领子。裴熙总是这样,小时候言语和面上表情还多些,几年过去,说话还算温和,表情是越来越少,要么嘴角噙着莫名其妙的微笑,要么就寡着一张脸。 沈玮刚跟裴熙住一块儿时,还颇有些胆战心惊,可日子久了,难免藏不住本性,见裴熙似乎不介意,索性还是放飞天性玩耍打闹起来了。青心让翠儿来照顾沈玮,翠儿也是乡下来的,跟沈玮一拍即合,几年下来,甚是脾性相投。 沐了浴,饭菜已是备好了。这处宅院是裴熙的私宅,今晚本该吃野猪肉,宁无却打发人来说,郑羽池被他父兄发现先前课业有代笔痕迹,抓回家去了,他一人拖不来野猪,索性也回宁家见父母去了。因此晚席上,只有裴熙沈玮二人对坐用食。 一日游猎,沈玮也是饿极,待饭菜端上,便开始填肚子。青心在一旁立侍,却不由感叹,时光渐逝,端英哥儿性格虽未改,用食时的一举一动,却与裴熙相似起来。举手投足,终符合了常说的大家礼仪了。 顷刻,寂然饭毕。裴熙起身,对沈玮说:“你与我同到书房中来。” 沈玮不知所谓,但仍紧跟上。青心正打算随去,却被裴熙制止:“青心,你不用来。” 到了书房,青心未跟来,沈玮便顺手带上房门。 裴熙道:“你先坐下。”自己却走向书架,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 沈玮不知所谓何事,坐下,静看着裴熙向他走来,不忍发问:“熙哥,你这是又要我读书了?” “自是不是,”裴熙拿了书,也在沈玮旁边坐下,“你现在进足长远,已不再是书院倒一榜上有名了。你作的文章我也看过,还算教人看得懂。” 不是又逼他读书就好。沈玮放下一口气来,问:“熙哥,那你拿书,是为何?” “近几年,圣上圣体不稳,围猎便都取消了。今年年初,安妃娘娘荐了一名神医来,调养一阵子,圣上便觉好上许多。因此,圣上想着今年重办木兰秋弥,让各家子弟都来。” 沈玮颔首:“熙哥是让我也去吗?” “你定然是要随我一同去的,但不仅为此事,”裴熙从书中夹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几个字: “吾兄沈玮亲启” 这字迹沈玮不会认错,他大惊,一把夺过书信拆开,信封里却是空空,不禁有些失控,质问裴熙:“信呢?” “信是裴衡遣人送与我的,他说,待到此次秋猎,他会亲自将信中内容交与你,” 第十五章 听了裴熙的话,沈玮几步踉跄,跌回原位上坐下,一只手紧紧攥住那封空有信封的信,低下头,另一只手紧紧拽住自己的头发。 见状如此,裴熙抿唇,不语。 自天香楼事儿后,他便替沈玮向李典学说明,随意寻了个理由,不再让沈玮与裴衡共住书院,而是起居在他这处在城东的私宅,每日共饮共食,礼乐射御书数,更是亲身教与沈玮。 宁无那日确是只抓郑羽池去了,他俩倒是真心乐意与沈玮来往,起居礼仪,读书射猎,裴熙看着沈玮一点点融入裕昌书院,看着他从榜上倒一渐渐到少被李典学批评,由郑泽手把手教射箭到可以马上骑射。 青碧山下那间柴房里,沈玮端着鸡蛋羹和药给裴熙。裴熙在喝药和吃鸡蛋羹,沈玮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贵人啊,你要快点好,别忘记报答我。我要荣华富贵,我要见大世面,我也要过世家大族公子哥儿的生活,想想我每天在这里算账,这些长随都有这么多钱,不敢想象公子哥儿是什么神仙日子呢。 裴熙答应了,于是他把沈玮带到京城来,认他是本家的兄弟,让他读书,让他与寻常贵族子弟一般快乐。 可是常常夜深,青心就会告诉裴熙,翠儿来报,端英哥儿又被魇着了,不睡觉,只坐在床上,把头低着,双手紧紧拽着自己的头发,像是在想什么,眼睛在黑夜中映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但翠儿看不清沈玮的表情,翠儿有点怵这种时候的沈玮。 “他会没事的。” 沈玮正低着头,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抱了自己一下,又很快松开。那人将沈玮拽住头发的手拿下来,力道不大,却很强劲。 沈玮抬起头,裴熙道:“我是言出必行的人,此次围猎,我定不会让范现在裴衡手里出事。” ------------------------------------- 一月后,木兰猎场。 几百顶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幄帐驻扎在此,木兰猎场共设72围,围与围之间以木栅栏或在沟口植柳为分界标志。 郑冠一身铠甲,身边是也是同样全副盔甲的郑泽。他二人率着约莫千余名骑兵,与其他几路军队,分头布围,渐渐形成铁桶一般的包围圈。 此次围猎是以家族为分,沈玮跟在裴熙身边,穿好了猎装,看着几百顶最中间最大的那顶明黄色幄帐缓缓掀开,出来个身影,被一众皇子大臣并着护卫簇拥着。 “那便是当今圣上。”裴熙道。 怪得本朝皇帝换得勤快,饶是皇帝,竟也瘦削如此,沈玮暗暗惊诧,皇宫应是天下最繁庶富贵之地,看着今上的身体,却是像个吃不下饭的。 “跟上,上看城了。”裴熙又道。 沈玮忙跟着裴家一群人,亦趋亦步,走上看城。裴家地位尊贵,算在队伍前头,上看城的时候,沈玮回头望了一眼,万千长阶,人头攒动,猎旗风中飘扬,从他的位置看去,离他太远的人,竟也只像个小黑点。黑点虔诚的移动,一步一步往上。 这更像一场盛大神圣的朝拜,而今上,沈玮往上望,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就是这朝拜的中心。 “队列齐整,甚显本朝武勇风范。”今上站在看城最高处,望着城下几路军队逐渐围合,“符遥,做得不错。” 几位皇子都正站在今上旁边,冷不防来了句夸赞,符遥笑着俯首应道:“多是几位兄长一同的费心罢了。” 今上又微微抬头,道:“可今年的猎物,似乎有些少啊。” 几位皇子顺着今上的目光看去,也是眉头略皱。这木兰猎场周环千余里,高接上穹,群山分干,本朝又接连几年未围猎,按理说应有不少猎物已是繁衍生息了好些,可在布猎场中,猎物却似乎并不多。 “罢了,先开始吧。” 各班近卫跟着今上,下了看城。有牵狗的,有驾鹰的,还有不少专职护卫跟在今上身后。 今上虽瘦削,射箭倒也利索,开弓几下,便射中好几匹狼和一只豹子,那只豹子本只是受伤,一两个侍卫即刻追了上去,将那只豹子猎住。 今上符邦放下弓,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周边人慌忙围到他身边:“陛下!” “药虽有效,但看来这身子骨,终究比不上当年了。”一阵咳嗽结束,符邦低头看着沾了些许血沫的帕子,微不可查的看了身旁的裴海一样。 裴海是裴家家主,骑马站在符邦不远处,正看着符邦,眼神里倒全是关切,像个真情实意的臣子。 符邦见状,嘲讽地笑了笑,随手将帕子和弓丢给了侍卫,道:“这猎物不多,朕就不在这里与年轻人抢风头了。一切事务交给裴丞相操办。” 裴海低头应承了,符邦与部分侍卫便调转马头,往帷帐方向去,临走前经过裴海身边。符邦停住马,拍了拍裴海的肩膀,道:“记得将围猎弄点新样式,让孩子们玩得开心尽心点。你应是擅长这个。”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裴海再次拱手承礼。 符邦仰天笑了几声,道:“传朕御旨,谁最是骁勇第一,朕必定有重赏!” 说罢,他就骑着马在一干护卫的拥护下回了幄帐。其他年轻子弟并着几位家主与裴海站在原地,不少年轻子弟听了今上的诺,摩拳擦掌,很是蓄势待发。 裴海却是命人拦住了这些年轻子弟。沈玮不解,望向裴衡,裴衡脸上却是一脸漠然,像是毫不在意自己父亲所作所为。 裴海道:“诸位稍安勿躁,海已是想出了供大家取乐、让围猎更为有趣之法。” 沈玮看着穿着红衣骑在马上的裴衡,他每次看到裴衡,都恨不得立即将这家伙揍得亲爹娘不认,却只能忍耐。 听了裴海的话,裴衡却是冷笑起来:“这阴损之人,果然还是要用老法子。” 军队忽然躁动起来,似乎又有人在入场。沈玮听着裴衡的冷笑,无端觉得不安起来,内心狂跳不已,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会有他不希望的事儿发生。 “裴相果真多智!”人群中有人慨叹。 确实又有一批人入场了,却不是与沈玮他们一样骑马拿弓,而是赤足走在地上,手上带着镣铐,一排排的被前方的士兵拉着镣铐入场。 “这是什么人?”沈玮大惊失色,不披甲,不持弓,且这群人中更是男女老少,老弱病残兼有,总不可能是与他们一般是来围猎的。 沈玮心中不安更加加剧,他在人群中环顾着视线,想要找到裴熙问个清楚,他刚找到裴熙的站位,就听到裴海一个发声:“好!将镣铐松开,让他们追逐猎物去吧!” 让这群手无寸铁的人去追逐猛兽?沈玮顾不得礼仪,一把挤到裴熙旁边,急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自然是奴隶啦,端英兄你紧张什么,”宁无不知何时悠哉悠哉地过来,开口,“这是裴相的惯用玩法了,猎物不够,就放奴隶去追逐猎物,这样猎物就更爱动些,岂不更加有趣?” 沈玮目眦欲裂,一把拽住宁无的胸口:“可他们连武器都没有!里面还有女人、老人和小孩!他们怎么去追逐猎物?!” “哎呦哎呦,端英兄你这么激动干嘛!”宁无对沈玮拽着自己的胸口很不满,竭尽全力把沈玮的手拨开,“这是裴相家的奴隶,我们哪知道裴相怎么想的?也就是裴家底蕴深厚,否则谁家敢拿这么多奴隶上猎场,奴隶可贵了知不知道!” 奴隶可贵了?沈玮转头还待转头问裴熙,可身后的年轻子弟已是跃跃欲试,骑着马冲出去围猎了,沈玮猝不及防,只得拉住马缰,一时之间竟又被人群冲散了。 马蹄声、弓箭声、野兽嘶鸣声,并着奴隶惊慌恐惧的尖叫和年轻贵族子弟的嬉笑声,一时之间充斥了整个猎场。 沈玮顾不上别的,只得一边骑马相奔,一边抽出弓箭,射死几只追赶在妇女孩童旁的狼。混乱的景象,沈玮不明白为何有人能从此间得乐,想到裴衡一月前的那个空信封,心中总是不安,只想快点找到裴熙,问个清楚。 木兰猎场占地面积甚广,沈玮急着寻找裴熙,更是第一次围猎,遍寻不得,目光四处扫射,却无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空荡着一只袖子。 “范现!”沈玮惊诧不已,更让他恐惧的是他看到范现后面竟跟着一只猛虎,他下意识大喊,“范现!到山洞里去!” 范现像是听到了他的喊声,拖着一只手往山洞里钻,那只猛虎竟也像跟着范现一样,想要钻入山洞。沈玮急忙抽出三根弓箭,向着猛虎射去,却因距离太远,只伤着了猛虎的皮毛。 那只猛虎像是被激怒了一般,调转虎头,准备向沈玮冲来。沈玮还待继续抽出弓箭,却防备不及,那只猛虎奔跑速度极快,眨眼睛似乎就要撕咬到他身上。 身后忽然想起一阵剧烈的马蹄声,一支长弓穿破风声,正射在猛虎眼上,猛虎嘶鸣,像是痛苦至极,又上来十几个士兵,发出好几箭,又抽出长矛,直捅了猛虎腹部。猛虎的血汩汩的流出,最后嘶鸣几声,就没动静。 是裴熙带着裴家的护卫来此,裴熙不满地拉过沈玮的手,质问道:“为何一人胡乱行动!” 沈玮却无心顾及这些,挥开了裴熙的手,匆忙下马。裴熙再捉住沈玮的手,面上表情不复平日的平静,道:“你还要干什么!” “范现!”沈玮的情绪更为激动,“我看到范现了!” 第十六章 木兰猎场主要位于山间平原地带,纵有山洞,也并不深。沈玮狂奔至山洞门口,毫不犹豫地跳下,未走几步,便能借亮光看清山洞角落里蜷缩着个人。 “范现、范现,是你吗?”沈玮摸索着上前,扶起那人。 那人却是惊慌失措:“求、求大人饶过奴一命!奴不想死!不想死啊!” 那人半跪在地上求饶,哀嚎着救命,山洞外的光照进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张陌生的脸。 这只是个同样没了一条胳膊、年纪身影与范现相仿的陌生奴隶。 沈玮一怔,放开了手。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裴熙带着护卫进来。沈玮一把就要拽住裴熙的胸口,被眼疾手快的护卫立刻拦下。护卫情急之下用力过大些,沈玮一时没站稳,摔到在山洞一旁冰冷的地上,仍情绪激动,仰头质问裴熙:“他不是范现?范现呢?范现在哪儿?你告诉我!” “裴端英,”裴熙声音冷了下来,第一次叫了这个他给沈玮的大名,“你现在是裴家的人。” 他身边护卫似是会意,拿出一个大髦,给沈玮披上,另出两位侍卫,一左一右将那个失了胳膊的年轻奴隶架起来。 裴熙走到摔在地上的沈玮身边,道:“范现此时就在我的帷帐中,我带你去见他。” ------------------------------------- 没有人知道建熙二十年的木兰猎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裴相在围猎中突发疾病暴毙,具体是何病何因,无人知晓。 建熙帝下令,将木兰猎场围住了三月,到了二十年冬,白雪皑皑,方带着一口灵柩回了京城。 帝伤极,辍朝三日,追谥裴海文徳公,令裴海嫡长子裴熙接任裴家家主之位,遣心腹加以关怀,以稳定局面,又深觉再无人能接朝廷主馈重任,下令永废相位,以示殊荣,寄予哀思。 平江。 今早沈玮倚在门口嗑瓜子的时候,瓜子皮扔了一地。恰好二婶在隔壁捶洗衣服,瞧见沈玮在“呸、呸”地吐瓜子,再把头往自家屋里一看,范现正把头埋进书里,看不清脸,偶尔站起身子,也是摇摇晃晃的摸去书架找书。 登时二婶便怒向胆边生,火气噌噌噌地往上涨,拎起洗衣锤,几步就走到了沈家道场,激动地挥舞着棒槌:“沈三!你是欺负我范家没人么!故意欺负我们娘俩儿!” 沈玮张嘴就待反驳,迈出步,布鞋沾上了瓜子皮。他无故想到当年裴熙在住的院子里,瘸着一条腿,坐在椅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地教他“君子正衣冠”。 他莫名说不出话来了。 见沈玮没反应,二婶愈发激动起来,棒槌一甩,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嗓门更大:“沈家小鬼!你是不是以为你当过小官,得了富贵人的青眼,更瞧不起我们家了!” 沈二娘恰好跟着范正和从集市上卖猪肉回来,今天十五,大家舍得花钱,沉甸甸的担子去,轻轻的担子回,自家留了几块精肉,放在篮子的一头。又兼顺手买了几样沈玮和范现爱吃的东西,并着几本说文解字的书和话本子,放在篮子的另一头。正在回去的土坡上,忽地就听见熟悉的嗓门。 隔着篱笆,二婶也听到了沈二娘和范正和的说笑声,内心更加愤怒起来。她哎呦一声躺到了地上,手在地上激动地挥动起来:“好哇——你们这些个人,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个当家的男人,无依无靠哇——” 她在地上滚着,身上的衣服很快沾满了灰土,半跪在地上,用手锤打着泥地:“范正平——你这个死鬼呦,去得那么早,你看你家老二和他媳妇儿子哦——占我们娘俩儿的地,巴巴上门做人家的女婿,哪里想到本家半点——” 跟着范沈一起赶集回来的人们脸登时变得十分精彩,刻意放慢了脚步,悄悄观察范沈二人的脸色。 果不其然,范正和与沈二娘的脸色正在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青白交替。 罪魁祸首沈玮靠在门边出神,乡亲们半怜悯半雀跃的围观,二婶在其中唱着莲花落。一时之间甚是热闹非凡,书呆子范现都被惊动了。 范现功夫修炼得终不如他手上那本《儒林外史》里匡超人夜读的功夫到家,急匆匆出门来,看见自家娘丢了衣服在池边,躺在地上,脸也变得跟沈二娘夫妇一样青白交替:“娘,又怎么地?快起来,我还要读书呢!” 二婶躺在地上毫不客气地啐了自家儿子一口:“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信你那好表哥,跑去京城混,结果呢!好处没拿到,白白给人做下仆!他回来,你也跟着回来!还有那么些年,信也不晓得给你娘我写一封!我还以为你死了咧!” 她一时悲从中来,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起来:“范正平你这个死鬼啊!你的儿子怎么德性也跟你一样,不争气啊——哎呦、哎呦,我的气要喘不上来了——” 再不孝顺的儿子此刻也要上前替老娘顺气,跟着赶集回来的村医刘老先生也赶忙颤颤巍巍上来瞧了瞧,是气极痰症的旧毛病。范现急得团团转转,刘老头就随手扯过自家孙儿,塞上一把零钱:“我药箱里药忘补了,你趁着还早,去镇上替我买些。记得切合你范婶婶痰症的!” 刘家孙儿应得极快,也跑得极快,还顺腿带上了平时几个玩伴,准备来个糖葫芦盛宴,父母辈拉不住,也随他们去了。 二婶先翻着白眼,沈二娘帮着拍了几下背,不多一会儿,竟自己也悠悠转醒过来。刘老头原等着孙儿和孩子们归来,拿着药给二婶再下几服,养养身子,再带着孙儿一齐回去。 这一等,竟是从晌午等到了傍晚,也还未见得刘家孙儿并着那群孩子归来。刘老先生有些急了,医者又放不下来心:“我那孙儿顽劣,又不知去哪里耍去了!倒连累范二婶的病情!” “不急、不急,说到底我是把二婶气着了,”是自己惹的祸,总要自己承担,沈玮急匆匆上前,道,“我去镇上瞧瞧。” 第十七章 已是日暮时分,路边的野草随风飘扬,还是比较暖和的时节,暖风吹在身上,也并不觉得凉飕飕。 本是小镇好时节,若是平日无事晃荡,自是舒适。但沈玮脚步颇为匆忙的走在去镇上的小路上,后面跟着范现。范现本该留在家中照顾自家老娘,可沈玮刚脚迈出门,悠悠转醒的二婶就很不满,深觉这种时刻万不可教沈玮一人出了风头,硬逼着范现出了门。 路是泥巴路,今个儿虽是大晴,可昨个儿方下一场大雨,路上不少坑坑洼洼的水坑。 二人不得不一方面小心翼翼地走着,一方面又有些着急赶路,走路就有点深一脚浅一脚。范现缺了胳膊,身子也更比不得从前,走路慢上不少。沈玮时不时回头看他几眼,生怕他再把自己丢了。 忽地泥土地上传来马蹄声,尘土飞扬,沈玮惊觉抬头看去,不多久看到见几匹马狂奔而来。再细看,原是官兵模样的人策马而来,溅了两人一身泥水。 “娘地!这帮子家伙急得跟窜天猴一样!又是有什么事儿!” 沈玮有些愤怒,下意识骂出口一句乡下里脏话,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深觉费了这些年的教养,转念又想到教养的人都不在,于是只回头看去。那几个官兵却不是平日里的骄纵干净模样,而是浑身布满灰黑,有的人身上甚至有血迹,末尾是张沈玮熟悉的面孔,关衙役,常来百姓家打秋风的主,脸上表情也不复往日的趾高气扬。 这景象,这神色......沈玮有些眼熟,心底一股子古怪的味道。 沈玮回追,下意识掏出自己袖中常备的一根长绳,甩向那几个狂奔的官兵所骑马的马腿。那几匹马大抵是没吃好睡好,也是疲惫,跑在末梢的那匹马竟真给他甩中,马腿一撇,马上之人便摔落下地。 那人哀嚎一声,在地上翻滚起来,像是摔断了胳膊。前方的其他官兵竟是头也不回,似乎没任何发觉,只一路狂奔而走。 沈玮追上前去,讲那人翻过面来,厉声质问道:“说!你们为什么要跑!镇上发生什么事情了!” “哎呦、哎呦,”关衙役抱着胳膊痛呼不已,半晌才抬起头来,看清沈玮的脸,“是你这个祸害啊!干甚么把我打下马来!” 沈玮恨不得再给关衙役脸上来一拳:“有话快说!” “你、你把我打下来马来,险些害了我丢了性命晓得不!谋害差役,若是青天大老爷还在,我定要狠狠告上你一笔!”关衙役骂骂咧咧。 忍无可忍,沈玮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来,架到关衙役脖颈不远处:“说!” ------------------------------------- 到处都是火光,映照着半明半暗的天色,天上的云仿佛都被映照成了红色,原本该升起炊烟的小镇却不见砍柴烧水声。 到处都是横躺竖卧的尸体,有些人沈玮认识,大部分人沈玮不认识。都是寻常百姓的装扮,是平江镇上原本的住户。 安妃娘娘的嫡亲兄长,六皇子符遥的亲舅舅,镇远侯,安世,举兵反了。 具体讯息问关衙役也问不清楚,因担心叛军还在城里,加上关衙役还在哼哼唧唧絮絮叨叨,沈玮虽恨,却也无法,只得先嘱托好范现,让他带着关衙役速回到村里去,通知人先行跑难,躲在深山里去,万万先避过此难才好。 他一人到了平江县城里,初还是潜行,怕被叛军发现,边走边观察,竟然发现街道上只留下打砸抢过的痕迹,似是已经没了活人,镇南王的叛军也不知去了哪里。 看着那些横躺着的尸体,彷佛有东西堵在沈玮喉口,教他发不出声来。 他索性光明正大在小镇上奔跑着搜寻,心里却像坠了块大石头,麻木、不出气,只仍寄一线希望于找到那几个孩子,看过了倒下的糖葫芦草把子,平常卖纸风车草蜻蜓那些玩意儿的小摊也早被扫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终到了药堂门口,门半开半掩。沈玮看着门口残留的那一抹血迹,心里顿时一沉,推开门进入,平日里站在柜口招呼的掌柜已然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玮一试,已是没了呼吸,他不知该说什么,一股气像是梗在心头,不上不下,继续跌跌撞撞往药堂其他四处找去。一眼看到了几个他认识、一同陪刘大夫孙子出来的孩子们,或身上、或脖子上有刀痕,小小的身体叠罗在一起,却没有动静。 他颤抖着跪下去,扒拉着这几个孩子,将他们分开,手颤抖着一个一个的试呼吸。没气、没气、还是没气,他晌午才见过的小鬼头,此刻再也不闹腾了。 还有一个孩子,正是刘大夫的孙子小庄,忽然呜呜咽咽、像小猫似的不时哼唧了一声,沈玮顿时扑到刘小庄身边,还有气息。却也是气若游丝。 止血的药草、药铺里应当有止血的药草!就是不知道叛军有没有将店铺洗劫一空………沈玮慌忙地打开药柜,幸而、幸而,发现药柜里居然还是满当当的,军队出行,叛军居然没拿走这些重要的药材。 莲房、三七,沈玮急匆匆掏出这两种草药,现下无条件研磨或煮水,他只得将这几种药放入口中,咀嚼出汁水,从身上扯下一块布,再并着咀嚼烂的药草和汁水放到布上。敷在刘小庄腰部的伤处,药效起得慢,沈玮不敢重压,那血仍在汩汩地往外流,他满手的暗红色。 “沈……哥……”刘小庄缓缓睁开眼,茫然和恐慌交叉在他的眼中,又很虚弱,“救救我……我不想死……” “不会死的,乖,小庄,别怕,沈哥在,你不会死的。”沈玮疯狂的将搁置着药草的布按压在刘小庄的伤处,想要按压止住血,只要止住血,就还有希望。那血却彷佛永远都止不住,浸湿了他的满手,他坚持持续的按压,终不流了。 “我就说能止住吧,小庄,我带你回家......”沈玮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出声安慰,那孩子却长久没有反应。沈玮抬头望去,门外的彩霞照了进来,落在那孩子漆黑的眼瞳,瑰丽非常。 只是那孩子再也不会觉得这霞光刺眼了,他的瞳孔睁得很大,如他刚降临这个人世,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