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无缺》 第一章 夺药 寒风凄凄,雪松皑皑。 在远隔雪国千里的冰原,生长着一片不见边际的雪松,无论风雪多么骤烈,这片松林依然坚定不移的伫立。 数十名骑士御马而过,马蹄踩着深雪,传出沉闷的声响,将雪松枝头不堪重负的积雪震落。 沙沙作响。 这群呼啸而过的黑骑,在这满目银白的世界显得十分突兀,十分格格不入。 “记住此行目的,夺药要紧,功成则身退,功败则身死。”头骑不顾风夹着雪卷入喉咙,低声呼喝。 “喏!”众骑得令。 入夜,众骑已至目标处,众人将马匹系好,取下马背处两个大包袱,一阵悉索,众人已将其内的物件配于周身。 铁鳞软甲,百炼钢刀,手弩绳索,已是精锐密探的标准配备。 随之他们又取出白布,裹住马身,仅露其鼻处孔洞以助呼吸。 “前方峡谷便是冰雾部族栖息地。”一人用短刀在雪地上圈画图案,片刻,一方沙盘便已成型。 他指着沙盘中上方的大型建筑,言道:“此处便是秘殿,藏药之所,夜里亦有十数名殿士护卫,这些殿士手中皆有铜锣,一人响众人响,众人响则全谷皆响。” “全谷皆响则行动失败,失败的后果是什么,诸位比我清楚。”言者是那名头骑者,他伸出手,手掌中是枚玲珑玉瓶,他揭开瓶塞,将一粒红丸倒出,置入口中。 而后他将手中玉瓶递给属下,余者亦一一将红丸放入口中。 “得手便撤,残者不等,慢者不等,错者不等。余留此地者,咬碎红丸,勿要牵连君上,牵连国土。”头骑首领沉声道,声音中透出坚决与冷酷,可也有丝缕不忍流露。 骑士们深知头领为人,若是平时或者战场上与他们皆是以兄弟相待,可是此次任务太过特殊,不容半分过错,也不容有半分感情。他们不怪头领此番作为,毕竟牵扯太过庞大,大到他们谁都不能一力承担。 “愿此事了结,还能与诸君把酒边关,共话山河!”头领作举盏状,迎向诸人。 诸人亦作举盏状,回敬于他。 众人互望一眼,纷纷掩低身形,向峡谷处奔去。 此处峡谷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由冰原人耗费百年人力开拓,才在这神弃之地谋得一方生机。 冰原万族皆是稀稀落落的分散着,为了食物各自求活,像野兽般划分领地,一族随意踏入另一族的领地是冰原大忌。 若是南方朝廷踏足冰原,那便是对万族的宣战。 冰原人虽因寒流愈发剧烈导致不断迁徙而内战纷纷,可对南方那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向来都是同仇敌忾。 若不是冰原因严寒将那些丰富的锻冶矿藏深埋百丈冰川下,冰原人早就揭竿而起,南下争权。 可即便如此,在冰原人严重缺乏兵器的情况下,他们也还是有几代疯人首领攻破过雪国夜郎关,直逼十朝古都天铭城。 后来南方帝廷自然学乖了不少,严格限制了各国诸侯与冰原交易的铁制品数额,情况才稍有好转。 野兽一般的冰原人没有了尖锐的爪牙,就是圈养在冰原的猪猡,毫无杀伤力的猪猡,才能让南方当权者安心,否则冰原人的锋芒将无人能挡。 “当!” 在那列黑影穿入峡谷后不久,一声催命的铜锣终究还是响了。 一时间,峡谷中锣声大作,烛火分明,点点火光如红色的星河飞速向秘殿处汇聚,层层圈圈,将其围住。 喊杀声,嘶吼声,刀剑互击声,声声急促,声声都似鬼神临近,一不留神,便会被它们夺了性命! 黑影如激流拍击顽石,一次次分散,又一次次重聚,在黑影即将殒灭殆尽时,终于将顽石冲出了道裂缝! “将军快走!快!快走!”一人撕下身上已经被砍得支离破碎的鳞甲,不顾满身的疮痍,将已经卷刃的钢刀横于胸前,扑向后面追来的人群! 余下数人亦是大吼,如猛虎扑向“羊群”,“将军!快走!别让兄弟们白白牺牲!” “驾!” 夜里沉睡的冰原被马蹄声惊醒,由近及远如滚滚闷雷!破开凛冽寒风,刺骨冰雪! 头领在前方策马,其后数十匹马跟随,他身后飞奔的骏马身上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来时五十骑。离开时,一人,五十马。 古来征战者,十不还一。可疆场尚能马革裹尸,他的这些兄弟却要尸骨无存。 那些尸体都将被这些冰原人当成肉食吞吃,他们尊重一切肉类,一切肉类都是天赐的食物,无论种族,无论是同族抑或是仇敌,都是肉食,冰原的恶劣绝境不容他们有别的选择。 焚骨埋尸在南方是再正常不过的入殓方式,可这对冰原来说太过奢侈,一具尸体可以养活太多人,不能如此糟践。 头领是夜郎关的守将,冰原的这项习俗他自然再清楚不过。所以每次战役结束,他都会亲自领队夺回那些战死的将士,以免他们成为敌寇的果腹之物。 可这一次,他做不到了,明明知晓此行凶多吉少,明明知晓此行可能尸骨无存! “驾!”他一声长喝,鼻音浓重,眼角热了又寒。 追兵至,他将身后马群驱散,四散奔逃! 一场茫茫大雪浩浩荡荡的压下,将这直奔雪国边关的一骑深深淹没。 六日后,雪国夜郎关千斤闸门开启,迎进一人。 方踏进城门,此人便一头栽倒在地,精疲力竭。 众守卫皆识此人,纷纷向前将其扶起,大呼:“向将军!是向将军,快把将军送去其府邸,唤最好的大夫来!” 向应龙在睡梦中,感觉似乎有冰冷尖锐的物体在自己的胸口锉割,他睁开眼,四十九名面容被血糊的血尸正在用短刃切割他的血肉!血肉如被刀剑筛出,块块掉落,或下锅,或烤炙,或直接带着血浆放入嘴中,或直接匍匐在他已只剩肋骨的胸口舔舐血液。 惊醒! 向应龙气喘吁吁的在床上坐起,身上已经湿透,热气氤氲,将他原本昏沉的头脑搅弄得更加混乱。 他环顾四周,许久后心中警惕才放了下来,是熟悉的场景,是雪国境内...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他掩面,双肩耸动,呜咽不止。 一位侍女端药走进,见自己家主子流泪错愕不已,她自从进来将军府,就未见过这个雪国名将流过泪,哪怕战场上死了再多人,他也从未哭过。 侍女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低眉顺目,对向应龙说道:“将军,大夫交代,药要趁热服用。夜郎关还需要您,请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向应龙抹干眼泪,深深吐出一口气,起身将药碗拿起,一口喝尽,回来这几日...日日如此,噩梦缠身,悲从心起。 “刘信刘大人今日清晨又来求见了,此时还是客厅候着,还是不见么?”侍女问道。 “不,今日要见。” 向应龙走向客厅,一中年消瘦男子正在那里来回踱步,看来已经到了等待的极限。 刘信见向应龙终于出来了,满脸怒气终于有了发泄之地! “向应龙!你好大的狗胆!让我这个国君特使苦候你数日,你还有没有将本官放在眼里?你还有没有将君上放在眼里!” “君上自然不是放在眼里的,而是放在心里。刘大人,这样的纠责之话还是不要讲了罢,正事要紧,离雪夫人诞辰可没有几日了。”向应龙比刘信高出一个头不止,俯视而言显得颇为凌人,尤其是他身上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贴得稍稍近了些许便压得刘信几欲喘不过气。 刘信不动声色的后退几步,冷哼道:“既然知道雪夫人诞辰临近,你怎敢拖至今日才见过我?” “数日前我归来时已身负重伤,昏迷至今,方才清醒时得知刘大人在此苦候,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你看,我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一件。”向应龙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仅仅一件,在这严冬里确实十分单薄。 刘信见状,不管向应龙所言真假,脸色稍许好了些,他颇为不耐烦的言道:“将军这些日的辛劳我自会向君上言明,嘉赏奖励不须多言。还请将军将那物交给我,使团在数日前就已准备好动身,而今万事俱备只欠将军这股东风了。” “小环。”向应龙坐下,缓缓品茶,示意身旁的侍女将红木盒子递过去。 刘信接过红盒,打开盖儿瞅了眼,顿时喜形于色,他大笑道:“雪龙将不愧是雪龙将,能能他人之不能,行他人之不行,再过困难之事于将军而言也不过是覆手翻掌般轻易!” “刘大人说笑,使团可还需人护送?我可令副官携数百精兵...” “不必,将军新伤未愈,这数月难免会对公务力不从心。夺得此物又要提防冰原蛮子发难,夜郎关的一兵一卒皆关系到帝国安危,皆可为将军分担,怎可为此小事奔波分神?将军只管放心,此物我必完完整整,安安稳稳的送至君上手中。”刘信打断了向应龙的话语,连连推迟,最后言道:“时候不早,下官就此告辞,将军多多休息,养好伤才可继续为君上效力,不必远送,不必远送。” 向应龙微微一笑,“小环,送送刘大人。” 小环颔首,将刘信引出府门。 向应龙看着刘信的背影,只觉心力交瘁,这都是些吃人的财狼,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一个个逐利而来,逐利而往,将你逼的哪怕前面无路可走,你也要踏出条道。他很累,这些年,他真的很累。若不是为了她...若不是为了她...... 若不是为了她。 向应龙闭上眼,一声无奈悲伤的叹息在大厅中久久回荡。 第二章 瞎子 进贡使团经过半月有余的行进,此时已至血岩廊道。 血岩廊道位处的北方大裂谷,奇闻杂记中说是荒神的长戟遗落人间所化,又说是地母恸哭所致,可神话传说这种无可考证的东西,谁人又当得真? 至夜郎关向南,是三千雪山,连绵不绝,冰棱耸立,人力难登,就像一方小的冰原,除却少数耐寒的动植物,人迹罕见。再南,是脊背原,脊背二字是取自该地游牧族的形容“天神的脊背”,如巨神驮起天空。 帝国最高处便是脊背原,隔绝了冰原与寒流。 而北方大裂谷就是在脊背原中央,这数千里的裂谷下是奔流的盘河,源地是三千雪山,雪融后汇集在峡谷中,由于雪峰至裂谷间的高低落势,盘河水流湍急剧烈,暗涡涌动,奔涌不息,从未干涸,可却舟筏难渡,而这条河流在进入雪国后水势才开始平缓些许,在帝国腹地分散开来,流经了望野,卉丘,滋养了万千沃土,说是南方的生命之河也毫不为过。 当年雪国的缔造者,三千雪山的君主泽,为带领子民走出酷寒与绝望,逃离冰原万族的蚕食吞并。耗费数十年之功,于大裂谷的右侧开凿出一条生机之路,建立雪国。这条路的上每块石头,每次凿痕,都是雪国的先辈们用鲜血浸淋而成,至今仍然殷红刺目,因此被称作血岩廊道。 血岩廊道为雪国先辈们带来了生机,却为长久安稳的南方带来了冰原祸端,因此在那些南方诸侯看待雪国人并不比冰原人好多少,都是一样唤其蛮夷。 若不是雪国后来兴建夜郎关,独力抗拒冰原万族,那些南方诸侯早就一拥而上将其吞并了,之所以他们不愿意下这个口,是不愿意接下冰原这个烫手山芋。 雪国因为被冰原牵制,帝国政权几经变更雪国都没有精力参与,其他诸侯国倒是轮流坐庄,就雪国独善其身,成为没人搭理的透明之物。 可那些诸侯又不能将雪国视做透明,毕竟他们是冰原那群猛兽的看守,若是哪天雪国的王不满现状,撂担子不干这苦差事了,任由冰原恶狼南下中原,那这些诸侯可就只能嚎啕大哭了。于是,各国诸侯除却每年要给中央帝庭进贡外,还要向雪国支援物资,说是支援,其实也相当于另外一种形式的进贡,而雪国则不必向中央帝庭进贡,以保证其有充分的物资养活国民,防御冰原。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雪国已经是第二个帝庭的待遇。 刘信坐在马车上,苦不堪言,本想休息,可廊道上凹凸不平,颠簸不已。既然休息不成,那便阅书罢,可耳畔尽是峡谷中轰隆隆的奔流之音,根本无心字里间,在这只有血岩和噪音的廊道上行进数日的确易叫人崩溃。 “吁!” 前方马队不知为何停了下来,马夫掀开车帘,恭敬言道:“老爷,前方好像出了点问题。” “一点小事都要停下马队,耽误了这批寿礼老爷我就摘了你们的脑袋!”刘信骂骂咧咧的穿好靴子,三步并做两步,快速冲到了马队前,张口边骂:“你们这帮废物!到底在干......” 话语未尽,只见马队护卫皆拔刀立盾,如临大敌的看着前方,刘信见状,亦看了过去。 在廊道消失在裂谷曲折处的前方,有一位黑袍人顶着谷风和湿气,缓缓出现。 黑袍人左手持白绫细竹杖,在岩面上敲敲打打,一步一步向马队行来,他闭着双眸,脚步却从未犹豫,甚至在竹竿还未敲及地面他的脚就已经跨了出去。 即使如此,他也从未接近过崖边,反而永远都在廊道的中心,仿佛那沉眠般的双眼一直睁开着,与常人无异。 “这不就是个瞎子么?也值得你们如此阵仗?给我继续赶路!”刘信见来者不过是个眼盲之人,旋即大怒,逮着那些护卫就是一通大骂:“废物!都他娘的废物!” “大人!”言者声音有丝颤抖,是虎贲校尉秦长安,他面容苍白,喉咙咽下一口痰,问道:“近年你可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刘信越来越不耐烦,若不是秦长安是相府亲卫,他估计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哪会听他啰嗦半句。 “世上没有无缺的人,但确有无缺的剑,人有缺,剑无缺!” “三年前,山州内肆虐成灾的血衣盗被人一夜之间剿灭,全寨五百余人,包括其血衣人魔及其属下十八恶僧,皆被一剑毙命。”秦长安盯紧黑袍人,继续言道:“随后数月,月州哭狼盗,雾州鬼脸响马,衾州旷山盗等大大小小十余股惯匪皆被歼灭,死者亦是只有一处剑伤。” “若不是有樵夫无意间看到杀人者,恐怕至今都无人知晓那杀人之人。” “听那樵夫讲,杀人时是在无星无月的深夜,一剑风起烛火尽,二剑空山鸟飞绝,随后便只有长剑刺入身躯的声音,连惨叫都没有,就像是黑夜杀死了他们。” “杀人者全身黑袍,左手是白绫缠满的竹枝,右手是三尺青锋,披头散发,双目如眠。” “人为剑之躯,剑为人之眸,剑之所及,人之所至,人有缺,剑无缺!若传言属实,来者正是雪国第一剑客,剑无缺!” “雪国第一剑客又怎么了?这可是给国君夫人的寿礼,难不成他还敢抢了不成?”刘信心中有些打鼓,言语上虽丝毫未显,可身体却像面对向应龙那凌厉煞气时一般,不着痕迹的退后了几步。 “大人......”秦长安苦笑,道:“我想天下间,还没有剑无缺不敢的事......” “死在他手上的可不只有江洋大盗...还有州府大臣和王侯!鱼州知府王尚,刑州巡抚丘玉明,雪桀王姑惑林,皆死于此人之手!” “不可能!这三位大人分明是病逝......”刘信心神巨震,连连反驳。 “...那只是君上唯恐各方大员恐慌编造的谎言罢了...王庭密探早已在追捕此人,只是一直无果,我知道此事太过耸人听闻,可这却是我家相爷亲口所言,不掺半分虚假。”秦长安说着说着手中的朴刀居然有几分颤抖,有些事一旦细想,恐惧便会侵袭全身。 “此人以善恶断人,善活恶死,大人...我们这个使团里,扪心自问...又有几人能说自个是良善之辈?” “可他...可他也不一定就是剑无缺,不是么?”刘信心存侥幸,身形又后退了几步。 在二人交谈的同时,黑袍人距车队已不过百步。 “来者止步!”秦长安壮起胆,一声虎喝!倒是盖过了裂谷下的河流声。 “为何止步?”黑袍人并未止步,他的声音不大,可刘信等人却听得真切分明,仿佛就是在他们跟前说的一般。 “上弦拉弓!”秦长安面容顿时狰狞,恶狠狠的下令! 二十名弓手分作两列,前者蹲后者立,弯弓引箭,皆瞄准依然在行进的黑袍人! 这些弓手都是王国精锐,百步穿杨不在话下,所用黄杨硬木弓亦是弓中良品,百步之内威力足可洞穿上好的盔甲! 秦长安可不觉得人之体肤可媲美盔甲,他相信,只要他振臂一呼,这些弓箭便可以将黑袍人射成筛子!江湖高手在王国精锐面前必将不堪一击! 黑袍人继续行进,前方的一切于他而言皆是黑暗,而他,无惧黑暗。 “射!”秦长安撕扯着嗓子,面红耳赤的怒吼!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二十支箭纷纷脱弦,窜向黑袍人,似飞蝗,似骤雨! “当当当当!” 一连串脆响不绝于耳,黑袍人手中竹竿一挥,二十支箭便被尽数击飞,或落入崖下河流,或射入岩缝,唯独没有一支射中黑袍人,而这些箭从来没有令他的步伐停下,一直是那般不疾不徐,不慌不忙,若闲庭散步,圃苑观花。 刘信见状大骇不已,此等高人手段,他仅在演义说书中听过,何曾亲眼见过,他连忙疾呼:“不要停!继续射!射!射死他!” 弓手们亦是悚然,慌忙上弦拉弓,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射出更多的箭! “当当当当!” 黑袍人继续前行,一支竹竿在身前或挑或磕,或撩或引,如张无形的盾,箭雨分毫泼不进,滴水不漏! 当弓手们射完最后一支箭,黑袍人已经完好无缺的站在了他们跟前。 “继续射啊!继续射!”刘信如同白日里撞见了鬼,惊恐喊叫,步履踉跄,不住后退!退的同时还将身旁那些侍卫推上前去。 “围上去!”秦长安腰间长剑出鞘遥指黑袍人,刀盾手越过弓手们,快速向黑袍人涌了过去, “剑无缺!这可是进贡国君夫人的寿礼,你也胆敢阻拦?莫非想要造反不成?” “大人说笑,若是劫个寿礼就是造反的话,那雪国早就被造过无数次反了。“剑无缺笑道,哪怕刀盾手将他团团围住,他的脚步也并未停歇,反而是包围圈在随着他的脚步一起移动。 “你不过是区区一介武夫,敢与王国为敌?狂妄至此!死不足惜!”秦长安怒目大睁,须发皆张。几步长跨,手中剑便刺向剑无缺。 “的确很狂妄。”黑袍人笑意不减,右手在竹杖的白绫把手处一拧,一柄三尺青锋无声出鞘,剑行四周。 第一剑!满场兵刃皆于柄处齐齐断开! 第二剑!空气水汽皆成殷红,那是...飞起的头颅,与血! 剑之所及,人之所至,所至所及绝无活口。 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温热的血,在岩面上蔓延,血与血岩,仿佛滚动的岩流。 秦长安依然睁着双目的头颅从半空坠下,砸在正在拼命后退的刘信身上,他哭号着,惨叫着,将那头颅丢开,涕泪横流。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大侠,这些寿礼都给你!都给你!只求你不要杀我!”刘信倚靠着车轮,蜷缩着身体大哭不已,他眼睛不敢停留在剑无缺身上,他害怕,非常害怕,害怕这个依然在微笑前行的目盲之人。 “杀你?放心啦,你还没有晋升至恶榜名单,或许再过了一两年,我会来找你,加油。”剑无缺躬身拍了拍刘信的肩膀,以示鼓励,闭目的笑脸在刘信眼里是那么惊悚可怖。 刘信不记得剑无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在那些下人将昏昏沉沉的他扶入马车里时,他才觉得自己活下来了...... 回过神的刘信第一时间检查了寿礼,果不其然,丢失的是那个红木盒子,那是冰原的奇珍,一族的至宝,更是一味圣药,可医眼疾。 第三章 雪夫人 “好个剑无缺,好个雪国第一剑!好!好!好!”白殿的血岩王座上接连吼出几个“好”字,声音在大殿中来回响彻,王座下众臣皆战战巍巍低头,不敢接过话语。 “怎么了?都哑巴了?上百王国精锐还对付不了一个江湖草莽,王国的每年数百万的军饷就是养了一群废物?” “那个押送官呢?叫他滚进来!寡人要亲耳听他的交代!”雪王白袍一挥,站起身来,因为怒气,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但呼吸颇却颇为缓慢,显然还有大部分怒火在胸口萦绕,并未完全爆发。 刘信亦步亦趋的拱手进殿,至王座下时,他跪身俯首,声带哭腔,大声道:“君上,微臣护礼不力,罪该万死!” “你的确是该万死,不,你死十万,百万次都不够!说,为什么那个凶徒知道秘药的事?为什么那些侍卫都死了,你和那些下人马夫却活着?” “罪臣...罪臣不知。”刘信声音颤抖而微小,头颅掩得更加低了。 “不知?拖下去砍了。” “不!不!不!”刘信慌忙直起身体,惊恐摇臂,飞速道:“他说我还没有资格死在他的剑下!那个凶徒以善恶断人,善活恶死,所以...微臣和那些下人才逃出一命。” “呵,所以你是能活下来是因为你良善?寡人的精锐便是该死的恶徒?” “并非...并非微臣良善,只是为的恶尚不够多。”刘信哭泣着说道。 “为恶不多,为恶不多,这是一个为官者该说的话吗?你为恶不多,那些当兵的保家卫国就为恶多了?寡人看是你们安逸太久,被南方那些崽子喂得满脑肥肠,成了只知贪婪的猪!” “罪臣并非此意!”刘信唯唯诺诺的言道,声若蚊蝇,“若是向将军在的话......” “什么?大点声!” “若是向将军也在护卫队!剑无缺定不会得手!”刘信恐惧之余,眼眸猛转,似乎想到了一条生路! “向应龙?寡人命他夺来圣药,他为何不亲自护卫?” “在罪臣与使团出发时我便请求向将军与我同行......” “那为何未见他来?” “向将军拒绝了罪臣的请求,他说他新伤未愈,又恐冰原生变夜郎不保,还需他坐镇边关方行,不宜护卫。” 王座之人沉默片刻,似乎有声若有若无的冷哼传出,被跪伏王座近处的刘信听到,心中为之一定,继续言道。 “于是罪臣又请求向将军予我数百精兵以护车队,但是,依然被向将军拒绝了、” “为何拒绝?”血岩王座上的声音大了几分,怒意凛然! “向将军言道,夜郎关的一兵一卒皆关系到帝国安危,皆可为向将军分担,怎可为此小事奔波分神?君上!并非微臣护礼不力!而是实在是微臣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啊!”刘信哭诉着,大声伸冤,似乎忍受的满腹委屈终于有了发泄之口。 “帝国安危?小事?他一人就决定了帝国安危,决定了寡人之事为小事?他以为他是谁?他不过是戌守边关的一只狗!一只不知道忠于自己的主人的狗,一只有了自己的思想决断的狗!好一个向应龙!好一个雪龙将!”此时王座上的雪王已经将向应龙和剑无缺放在了一个层次,若这两个人此时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的处死他们。 “君上,切不可仅听此人一面之词。”群臣中右列首位臣子站出来言道。“一切还应当等宣回雪龙将军后再作定夺。” “秦相所言有理,还望君上明鉴。”众臣亦言。 雪王闻言,平复了片刻,言道:“传寡人谕令,剑无缺抢夺王室御礼,藐视王权君法,践踏雪国律则,着各州府兵全力缉拿,知其下落者,赏金百两!摘其头颅者,赏金万两!追回秘药者,赏金十万,封万户侯!” “传寡人谕令,宣雪龙将军向应龙即刻归朝,八百里加急,不得有误!” “喏!” 雪国王城坐落于血岩廊道出口百里外,用血岩所建,也是用鲜血所建,其名血城。 之所以建得如此之近,是因为雪国开国君主姑惑泽的一句话,“我们为这片新的土地带来了鲜血和战火,这片土地又何其无辜?所以,我们要给这些无辜的人一些交代,所以,我们站在了这些财狼的洞口,所以,王城破则国灭。” 以血城为壁垒,拦住血岩廊道这条唯一的通道,若冰原人侵入,则雪国王城、王室、百官首当其冲,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破釜沉舟血战不退的雪国。 夜郎关是唇,血城便是齿,唇亡齿寒是每代戌守夜郎的雪国将领铭记于心的第一个词。 王室的代代更替,各国诸侯庞大的资源相助,导致雪国王室日益贪图享乐,沉溺声色。数次冰原大军攻破夜郎直袭血城吓坏了当时的雪王,于是血城的城墙在那些雪王的督促中又扩建了十余次,如今的雪城城墙足足有二十丈宽,比帝城天铭都宽了五丈。 有人戏言,就算整个南方都沦陷,肯定也会有一座城没被攻克,那便是血城。 曾经的血城是雪王们的骄傲,现在的血城,则是雪王们的耻辱,那愈发厚起来的不是血城的城墙,是雪王们那愈发白净的脸皮。 或许是物极必反,衰极必盛。在雪王们怯弱了几十代后终于又出了个异类,那便是如今的雪王,姑惑行云。 原本每代雪王都要扩建城墙都已成惯例,姑惑行云这个异类不仅不扩反而要拆,说是要将那些被前雪王们掷于地上的脸面重新拾回来。 当然,此举因被满朝大臣连名上书反对而中止,可扩建之事也就此搁置。于是姑惑行云增定了一条祖训,但凡继雪王位者,不得继续拓建血城城墙,国之安危,并非取决于城墙的高厚,而是取决于精兵强将,取决于刀枪剑戟,取决于王之决断。 此为其异一,其异二则是姑惑行云的感情生活,他感情之传奇早已经被写成话本流传于各国的街头巷尾,王侯美人向来都是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像他这般的王侯,像他妻子那般的美人,世间少有。 这世间的哪个王侯只有一位妃子?他只有一位。 这世间的哪个王侯只有一位子嗣?他亦只有一位。 这又是令那些雪国的大臣们头疼的一点,王室妃子子嗣自然是多多益善,如此王室才能枝繁叶茂,不至有断绝之患。 可姑惑行云偏偏不,若是有大臣胆敢直言进谏,轻则皆杖逐宫外,重则罢官免职,以儆效尤。 此举自然少不了被那些大臣们非议,皆言雪夫人太过专宠,为祸水之资,又一次联名上书恳求废掉雪夫人,可这次的联名上书还未送至朝堂便被雪王亲卫拦截,那些联名的大臣们亦被打入天牢,足足关了三年才放出归田。 这还是雪夫人私下求情的结果,否则那些可怜的大臣们真不知要被关到何年何月,因为他们日理万机的雪王早就忘了天牢里还有这么一批大臣的存在。 庙堂之上的大臣们虽然对雪夫人颇为诟病,可朝野之外的百姓却对雪夫人感恩戴德。 雪夫人每年诞辰都在王宫不远外的絮余楼举办,全城百姓皆可得见。雪王在宴席上会与雪夫人玩些游戏,无非是行酒令,猜灯谜,琴棋音律之类,彩头则是输者会为赢者办件事情。 而每每雪夫人胜了,便会为雪国百姓们谋求福祉,或减少赋税,或修桥建路,或兴办免费私塾,几年下来,絮余楼的游戏已经牵动了整个雪国百姓的心脏。 每年诞辰之际,血城的各处酒楼皆会被各州涌来的百姓们塞满,仿如朝圣般,雪夫人每胜一局,满城皆是通传声,而后便是欢声大作,锣鼓喧天。 这已经不仅仅是雪夫人一人的诞辰,而是整个雪国的诞辰。 在雪国百姓的心里,雪夫人就是停留在人间的菩萨,救苦救难,心如黄金。 可惜人无完人,这是所有见过雪夫人面容的人在心中最为遗憾的一句话。 雪夫人有地母都妒忌的容貌,可她那对仿佛有冰川出尘的眼眸中却是一片虚无,她,是个盲人。 就像人们常说的,上天是公平的,纵然她笑靥城国,千姿百媚,上天却没有给予她应有光明。 这令雪国百姓们痛惜扼腕,可也更让他们尊崇他们的国君夫人,各地纷纷建起功德祠,供奉这位雪夫人,为她祈福颂德。 这是至雪国开国以来,甚至是南方帝庭有史以来,也从未有过之事,或许曾经有过,曾经有二人同样有这般民心,一位是雪国开国国君,姑惑泽。另外一位则是大悯朝开国皇帝,席天铭。 可在如今,却是无一人能与此女相提并论,就算是远在天铭城帝位上的那一位,也不行。 正因如此,后来再也没有大臣提过任何关于废掉雪夫人的话语了,民心如潮,谁如果不怕被拍死岸边便去阻挡好了。当然,让那些大臣们闭嘴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雪夫人的父亲,权倾朝野的秦臻丞相,这个比雪王还令百官畏惧的饿虎。 第四章 剑无缺 血城,玉乾门,丞相府。 距雪夫人诞辰不过月余了,满城都自发的张灯结彩,宛如年关。 丞相府作为雪夫人的娘家,自然是要更加隆重才行,这几天丞相府的下人们分外忙碌。 门口远远行来辆马车,相府家丁见状急忙向前牵马,连呼:“相爷回来了。” “嗯。”马车上下来一人,年岁半百却丝毫不显老相,目如含炬,有股不怒自威的威仪。 “公子回来了?”秦臻踏入府门,向迎接过来的管家问道。 “是,公子正在相爷书房候着。”管家低头言道,毕恭毕敬跟着秦臻。 “记住不要让下人来书房。”秦臻言道,“退下吧。” “是,相爷。”管家拱手,转身去向前院,指挥那些愚笨的下人们不要做错这些小事。 “父亲。”秦翡林见秦臻跨进书房,连忙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躬身。 “将房门关上。”秦臻径直走至书案前坐下,摊开宣纸,缓缓研墨。 秦翡林将房门掩上,确定门外无人后,言道:“父亲,今日早朝您为何为向应龙说话?直接让刘信咬死他岂不更省事?” “君上可不蠢,他表现出的怒火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而是演给我们这些臣子看的一出戏。”秦臻一边研墨一边说道。 “戏?君上如此宠爱姐姐,秘药有失,他会不怒?”秦翡林显得不可置信。 “丢失秘药的愤怒,与向应龙之事不可混为一谈。”秦臻将手中毛笔沾了沾墨,在纸上一字一字的书写着。“若是当场任由刘信疯狗乱咬而无人为其辩护,君上就要怀疑其中的真伪了,毕竟向应龙的政敌可是很多的。刘信的作用只是为了引起君上对向应龙的猜忌,这是一颗种子,种子能不能茁壮发芽,是下一步甚至的数步的事情,太过急于求成反而容易夭折。” “那下一步呢?” “下一步?君上不是令封林秀前往夜郎关宣回向应龙么?我记得他的弟弟在染镇糟蹋了几个农女,正在饱受牢狱之灾。” “孩儿明白了。” “此信你找个信得过的人送往冰原。”秦臻将刚刚吹干的信折好,放入信封,烫上金印,递给了秦翡林。 “是。” “还有那个剑无缺,找到他,夺回秘药,不要留下活口。”秦臻思索了片刻,言道。 “若是秘药已经被他吃了呢?毕竟他也患有眼疾,怎么会留着复明之药不用?”秦翡林问道。 “当初敢安心将他设计进来,是因为复明之药还需二十多味珍稀药引,单独服用秘药与饮鸩无异,他此时恐怕还在费尽心思寻找那些药引。”秦臻的嘴角挂起一个弧度,他非常享受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他人皆是棋子,唯他才是下棋之人。 “父亲行事之周密真是令孩儿心服不已。”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眼界太窄,今后在朝堂上还需多言多看,看看那些老狐狸的行事做人之法,如此方可成就大器。” “是,父亲。” 深夜人静时,秦翡林率众出了城门,策马北去。 与血城相邻的是海拔千丈的脊背原,在脊背原的边缘有一簇庙宇群,背依高原最高的雪山,近畔是脊背原游牧民们的圣湖惜无措。 惜无措,游牧民语意是天空的镜子,能倒影出人心的苦乐。 西佛国佛主年轻时,为寻人间无苦净土,仅凭一缕僧衣和经筒赤足行走,饥餐山果,渴饮雨露,独自前行,独自寻找。 可前行寻找所见皆是相残相煎,在惜无措的水畔,佛主平生所见一一掠过,不禁留下一滴尘泪,泪水落入湖中,泛起波痕,如涤心灵,此时佛主才知道,世间没有无苦净土,无苦...仅仅是在人心中,佛法中。 他在湖畔苦修,用一石一木日复日年复年的垒砌庙宇,有路过的牧民见到,一个个都帮他建设庙宇,十年间,这簇世间最高的庙宇终于得建,来者用自己的最美好的心灵为这座庙宇添砖加瓦,最美好的心灵...便是净土。 这座世间的净土,汇集了千万人的心,汇集了这些身在疾苦中的人,心中却有的一方洁白。 净土寺建成时,佛主亦已将心中浮现的度世经文写于庙宇四壁,既然世间依然有净土,那么净土便需要容身之所,他在贫瘠无人的西漠建立佛国,天下向佛之人皆汇聚而去,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餐素诵经,不争不抢,互助互益,只为将佛国遍布人间。 而净土寺亦成了向佛之人心中的一处圣地,每年朝圣之人皆会似佛主那般,一缕衣裳一支经筒,一步一拜,十步一转,不为朝圣,只为求问己心。 前些日,净土寺来了一位善主,善主领着车队,运来了十多名工匠和数车种子,一为修缮庙宇开垦僧田,二为拜佛祭祖操办法事。 “十年前知世先生与小施主同来时,小施主还只是个孩童,知世先生亦尚在人世,没想如今知世先生往生极乐,施主也这般大了,时间...真是不可踹度。”一眉僧双手合十,喃道阿弥陀佛,继续掐捏佛珠。 “时间倒是令大师的佛法更为精深了。”一眉僧眼前的年轻人闭目而言,声带笑意。 “佛法浩瀚,世人皆是度客,小施主是,贫僧亦是。精深不过是有人得了一缕春风,有人淋了一滴雨露,有人拾了一块朽木,有人爬了一丘山坡。或许施主的春风雨露,朽木山坡都在前方,那时贫僧又怎能算精深呢?” 闭目年轻者沉思片刻,言道:“就算双手染血?” “就算双手染血。” 闭目年轻者一声轻叹,双手合十,轻诵佛号,一眉僧亦是如此。 “当年知世先生所求之事贫僧终是不负所托,于前两年前尽数达成,也算完成了先生生前所愿,小施主此次前来,想必已是得到了最后一味药。”一眉僧完成功课,起身从身后柜中取出一个小盒,递给年轻人。 “大师之信果真世间无双。”闭眼年轻人笑着接过小盒,言道。“这几日我想为家母家师操办场法事,还望大师能够赏脸主持。” “施主言重,知世先生生前与贫僧亦师亦友,令堂亦是净土寺多年善主,诵经超度之事贫僧自不会推辞,贫僧这就着人准备。”一眉僧起身合十,走出门去。 “幸苦大师。”闭眼年轻人恭敬言道,耳翼轻动,向着一眉僧的脚步声响合十回礼。 “对了,还未请教小施主姓氏。法事所需。”一眉僧止步,转身问道。 “席勿重,剑无缺。” 一眉僧闻言一愣,纵是他如今佛法修行已难为外事外物所动,可此次依旧被这两个名字所震惊。 “原来如此......” 夜里,在净土寺的禅房中飘出缕缕淡薄药香。 “老师,您曾说人心隔肚皮,话语当真假掺半,可一眉大师是您生前挚友,怀疑他便是怀疑您,所以学生与其推心置腹应当并无不可,他人以真心待我,我必以真心待之。”剑无缺轻声自语,手中木勺在瓦罐中缓缓搅动,药香便是出自这瓦罐。 “当年您为治学生眼疾之症,托付精通药理的一眉大师寻找这二十三味药引,本以为用不了几年便会治愈学生的双目,没想一经蹉跎便是十年。” “这药方中最难得之药冰琉璃,如今亦在这瓦罐中,听闻是秦臻这个奸相由冰原夺来,欲献予姑惑行云,学生又怎会如他所愿呢?劫此药目的有二,其一自然是让秦臻的如意算盘落空,其二则是为了母亲与您的夙愿,让这对招子复明。” “其实对学生而言...复明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日是什么?月是什么?山是什么?河是什么?花是什么?树是什么?人是什么?兽又什么?” “听您说世间五彩缤纷绚烂的很,但是五彩缤纷又是什么?小时候...或许很期盼...很好奇,想感受这个世界的不同,想看看它如何的美丽,如何的壮阔。但是美丽...壮阔...又是什么?是更多的声音?更多的味道?更多的触感?还是更多的欺骗...更多的诡计?” “在黑暗中,这个世界纯粹的很...无非是香的臭的,大声的小声的,平缓的陡峭的,善的和恶的,无论为何...学生手中的剑都能挥下。” “但是复明之后呢?那乱人心的美丽,披着光鲜外表的恶心,裹着糖浆的毒刺,学生还能分辨的清么?手里的剑还能这么一往无前不知恐惧么?” “现在学生的眼里,无论前方有什么,都只是黑暗,这个黑暗便是我知道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小,仅仅是手中剑的距离,剑在手中,世界便在手中,学生自然无惧。” “但是你们所见的那个世界太过宏大...宏大是什么呢?一百柄剑的距离?一万把剑的距离?学生不知。但是那并非学生所能掌控。光下充满未知的世界,学生很怕。蹒跚时,有您与母亲的教导,学生才能在黑暗中站起来。如今您与母亲不在了,谁又能教我在光明中站起?学生...真的很怕。” 说着说着,瓦罐中的药香愈来愈浓烈,这稀世的复明之药,熬好了。 而剑无缺也决定了。 “帝者无缺则天下归一,剑者无缺则举世无敌。老师当初所言我已做到了其一,帝者...其实,学生并不想成为帝王。这么多年,其实我只想重新回到儿时...于母亲膝下承欢,于老师身旁听训。” “老师,母亲,你们别生气。虽然...我不想为帝,但是满门大仇,知世府之仇,我会报。” “否则这柄剑我为何一握十载,直至今日呢?” “既然复明是复仇的第一步,那么...这药...我喝。” “人生还长的很,学生还有足够的世间在光明中站起来。学生会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血液一分一毫的流尽,最后砍下他的头颅。” “老师,母亲,请你们看着我,请你们看着他。” 剑无缺端起药,一饮而尽。 第五章 向应龙 封林秀赶至夜郎关时,时间已过半月。 他与侍卫片刻未歇,直奔将军府。 “奉雪国之王谕令,正二品雪龙将军夺药有功,但护药不利,致秘药被劫,王室颜面尽失,赏功罚过,不能相抵,宣其即刻归朝,不得有误,违令者,斩。”封林秀收起手中王诏,将其递到跪于厅中的向应龙手中。 向应龙闻及此诏,深埋的头颅一顿,半响都未抬起,直至他身后副将扯了扯他的衣摆,他才沉声回道:“臣,遵,旨。” “向将军此行不必有所顾虑,君上只是想了解番详情罢了,刘信这个小人,贪得无厌胆小如鼠,朝野尽知。小人被置于绝地自然会如疯狗般乱吠乱咬。”御林秀含笑言道,坐于上座抿了小口温茶,身上寒意顿时散去不少。 “早知如此,就算刘大人拒绝向某护卫,向某亦会领兵相随。”向应龙言道,心中却被两座巨山压着,喘不过气来。 “原来如此,向将军守关多年,于国于民皆是大英雄大丈夫,自然心系君上心系国土,怎会如那小人所言?刘信当真是好大的狗胆!遗失寿礼不说还污蔑朝野大将,此次本官定与将军一道,揭穿此人真面目!”封林秀手中茶杯重重扣在桌上,怒气凛然。 “有封大人这番话,向某感激不尽。”向应龙见封林秀如此疾恶如仇,心头微热,连连抱拳。 封林秀慌忙回礼,一副不敢当的模样,道:“封某虽是个文臣,但向来敬佩向将军这等血战沙场的猛士,如若不是封某是三代单传,早就弃笔从戎奔了边关,保家卫国,上阵杀敌,才是男子立世之所愿。将军这些年劳苦功高,朝野内外何人不知?感激之言若是再讲,那就是折煞封某人了。” “好,那向某便以此茶代酒,敬封大人一杯。” “如此甚好。” “对了,将军今日可先不必动身,毕竟夜郎为帝国门户,事务繁多,兹事体大,自然需要些时辰交接妥当方可,切不能让冰原那帮蛮夷钻了空子,明日清晨我们再出发归朝。”封林秀言道。 “如此不是有违王诏么?”向应龙剑眉微皱,只觉有些不妥。 “无妨,只当封某晚来了一日,毕竟夜郎关不容有失,这点责任封某还是担得起的。”封林秀言辞恳切,不戴向应龙多言,便道:“那本官这就告辞,向将军还请明日清晨准时赶赴南门。” “本将自当遵命。” 向应龙与几位将军谈至深夜方才散去,巨细无遗。 送走几位将军,他将毛裘紧了紧,只觉此时寒风更为刺骨,王城此行吉凶未料,封林秀所言太为乐观,以他常年征战的预感,这不正常。 但到底哪不正常,他也不摸不着头绪,他是战无不胜的沙场名将,但是对于朝政谋略,他却力不从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这才是为将者。他转身归房,宽厚的黑色衣摆扬起些许雪渍,在他的脚边无根无萍的飘舞。 只希望那夺药贼人已经落网,如此她的复明亦是有望。 他吹灭了烛火,依着椅背缓缓合眼,这是从冰原回来后落下的恶症,不能久眠,久眠必会惊醒。 这是铭记,也是惩罚。 夜郎关除却雪龙将军外,还有两名从二品骠骑将军,三名正三品平北将军,皆是夜郎砥柱,皆是骁勇善战之辈。 五名将军方出雪龙将军府不久,便各自被一名侍卫请走。 五人被请至的地点一样,皆是夜郎官驿,封林秀的休憩之所。 “各位将军,我家大人已在房内等候多时,还请入内。”门口侍从躬身言道,推开房门。 五人皆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还是各自踏入了房门。 封林秀连忙将五人请上早已摆好酒食的圆桌,不待诸将多言,他凝目沉声,一脸肃容道:“今夜邀诸位将军前来,是因一件事,一件关乎国之存亡的大事。” 次日,天尽方泛鱼白。 夜郎关在这无数不能睡去的夜晚砥立,在银白的世界里砥立,沐浴着光,如披着金甲的黑色巨虎,环顾雪海,低吼咆哮。 封林秀早早整顿好车马,见向应龙在几名随从的跟随中踱步走来,脸上笑意顿生。 “将军昨夜休息的可还好?”封林秀笑问,向前邀请向应龙登上马车。 “尚可,倒是有劳大人久候了。”向应龙脸色有丝苍白,在这凛冽寒风中倒不似一名战将,而是像位有些孱弱的书生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出发吧,君上还在王城等候下官复命呢。” “嗯。”向应龙正要登车,城门外却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封林秀与向应龙转首,只见微微张开的城门外,是一列列披银甲持银戈的雪龙卫,密密麻麻堵尽了归朝的路,而那五名将军,亦是身着战甲,策马于前。 封林秀面上笑意尽去,满挂寒霜,命城卫完全打开城门,他向着城外军阵冷声大问:“诸位将军,这是何意?” 诸将并未回封林秀的话语,而是看着向应龙,吼道:“将军,此次归朝是那奸相的诡计,此行必定刀光剑影,生死难料!将军!不可去!” “将军!不可去!”城外雪龙卫手中银戈重重杵在地上,齐齐怒喝!那其中的怒意仿佛都要掀起城楼飞檐上的积雪。 “你们这是造反!”封林秀额头青筋暴跳,手指连连点向那几名将军,气得几近无法言语! “向将军,这就是您带出来的好兵?如此目无军纪!目无王法!目无君上!”封林秀怒视向应龙,冷笑不已。 “封大人切勿动怒,诸位将军只是一时糊涂而已,向某这就去让他们让开。”向将军拱手,便要独自向前。 封林秀闻言,冷笑更甚,讥讽道:“将军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个时候您过去,与这些叛军一道,那本官还有得活么?” 向应龙剑眉微蹙,此人翻脸简直如同翻书,他反驳道:“大人言重,这些部下仅仅只是想送送向某罢了,并非反叛!” “并非反叛?此行此举还并非反叛?我看他们是心中只有你这个将军,而忘了自己是雪国的兵,是君上的兵!朝中皆有传将军拒受王命,拥兵自重!本官此前还不相信,可今日还真是见识到了!”封林秀愈言愈怒,连身形都颤抖了起来。 “我这就令他们让开!”向应龙脸色亦冷,不容封林秀拒绝,他便翻上一护卫的骏马,策马向前。“大人还请放心,若向某不能给大人一个交代,我这头颅,你尽管拿去给君上一个交代。” 向应龙策马到雪龙卫阵前,环顾一周,看着那些坚定不移的袍泽,不由一叹,言道:“诸位...你们这是要置向某于不忠不义之地啊。” “将军!朝野中那些奸佞小人皆在磨着屠刀等着将军前去受死啊!将军切不可糊涂!切不可归朝!” “各位将军好意向某自然知晓,但君上何其睿智,自会明晓真相。” “明晓真相?将军,若君上明晓真相的话,向老元帅镇守夜郎一生最后会蒙受不白之冤惨死?于东海抵御土人的玉泉将军会锒铛入狱满门抄斩?将军会被流放至此十余年不得返乡?将军!我们这些当兵的命于朝野那些人不过只是一纸命令!只有将军才拿我们当手足兄弟!” “朝野早已是奸佞当道,豺犬遍地,君上站的太高...已经高到看不见我们这些脚底下的臣民!” “若是将军此行不测,夜郎该当如何?我们身后这些家人,百姓该当如何?这个生我等,养我等的故乡又该当如何?将军,您在这十数年来夜郎才是壁垒,而非夜郎本身!亦非我等本身!更别提那些只知吸血的官绅!” “从令将军入冰原夺药开始,就是一环套一环的阴谋!否则刘信那个从不见经传的小人怎会被命来护药?否则怎么好巧不巧的药又被劫了?将军!您不蠢!您怎么就看不穿?” 是看不穿么?向应龙嘴角露出丝常人不觉的苦笑,深深吐出一口气,言道:“可无论如何,你们不应阻拦特使归朝,这是反叛,是乱党行径!你们懂不懂?你们是想牵连这无辜的两万将士么?” “我们都懂,他们也懂,但是我们更知道,夜郎不能没有将军,雪国不能没有将军,帝国更不能没有将军!” “你们这是要我黄袍加身?逼我?反叛?”向应龙见说不透这几人,咬牙问道。 “这不是反叛,这是匡扶王室!清君侧!” “将军!”五将下马半跪! “将军!”两万士卒亦跪! “将军!”全场皆跪! 全场皆吼,“反!反!反!” 三声“反”字听得尚在城内的封林秀喜笑颜开,他冷笑自语:“这下...你才是真正的,必死无疑。” 第六章 冰原来袭 “不能反!”向应龙剑眉高挑,低声怒吼,唇角都已被牙口咬破,拔出跪于地上之人的佩剑,架在那人脖颈上!吼着:“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们反了,你们那些家人会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如若这样,还不如在此时此地杀了你们!” 众将沉默,片刻后说道,“将军,这点我们自然想过,但有国才有家,若任凭那些奸佞祸乱朝政,长久以往,国将不国,家亦难保!那时...牺牲的将不止是末将等人的家,亦是天下人的家!” “将军,并非某将等人不心疼家中妻儿父母,只是...只是!我们是军人!是雪国的军人!是帝国的军人!是天下的军人!”说着说着,那名将领已泪眼难止,他撑住地面的手已经深深的抠进了冰冷的土里,血迹斑斑。 “就算将军将末将砍杀于此,末将依然是这番话,若是这是反叛,那就是反叛罢!”该将抚干眼泪,抬头盯着向应龙的眼睛,不闪不避! 看着跪地那人眼眸中的坚持,看着这些心腹属下眼眸中坚持,向应龙手中长剑一抖,身体不稳,踉跄数步,剑坠于地上,他一声长叹,又是大笑,笑中,眼泪却涌了出来,最后便是大哭。 所有人目光,皆只是静静落在大哭的向应龙身上! 只是片刻,哭声停止,仿佛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场中那般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过一般,向应龙悠悠的声音传出:“你们可知...我父亲是如何死的?” 这句话方出口,他止住颤抖的身体又有些摇晃。 “窝藏叛党,意图谋反。”向应龙轻飘飘的说道,“知道朝野那些大臣怎样跟君上说的么?” “父亲谋逆,儿子必然亦有反骨!若此时不除必成大患!向家应被满门抄斩!” “若不是当初数十位将军力保我之青白,我早就随父亲死了。我知道父亲是无辜的,是遭小人陷害,他可是雪国护国大元帅,一声呕心沥血为国为民,是我毕生仰视的英雄!忠君爱国的他又怎会谋逆?但是我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清白。于是我自荐镇守夜郎,这十多年来,场场战役我领兵在前!次次血战我从不后退!我要用我的行动证明,我父从未有谋逆之心!” “我亦不是早生反骨!” “我要证明他们都是错的!” “我要告诉他们!向家满门皆是忠烈!” “如今...你们却要我反...你们却要我反!” “你们要我如何能反?” “向家世代忠烈,到了父亲与我却成了乱臣贼子,谋逆叛党?那我这十数年来为了向家苦苦正名是为了什么?” “若我不是向家子弟,你们说反,我必反。但...我姓向!我怎能...我怎会...我怎敢?” 向应龙数次紧握拳头,又数次松开,他萎靡的向满场跪地的将士深深鞠躬抱拳,如泄气的皮囊,道:“诸君苦心向某懂,但向某就是如此不堪大用,如此被世俗所累,如此软弱无能,向某...对不住诸位!” 话尽于此,向应龙独自上马归城, 而他身后那些跪地的将士无一人起身,而是一声接连一声的大唤:“将军!” 封林秀见向应龙一骑而归,心中冷笑不已,蠢货,若是你反,还能多活几日,愚忠的蠢货! 他言道:“向将军,看来这些逆贼是反心已定了。” “大人,诸将士只是想送送向某罢......” “住口!此情此景你还能如此信口雌黄,莫不是当本官瞎?”封林秀怒极冷笑,不等向应龙说完,便是一声大喝打断! “大人!此乃下官之责,是下官无能,未能管束妥这些将士,一切罪责皆由下官承担!”向应龙跪地,向着封林秀深深的埋下了他的头颅。 “呵,当然是你的罪责,这些五大三粗鲁莽的武将若不是受了某人的蛊惑,又怎会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勾当?”封林秀 开始将一桶桶脏水往向应龙身上泼,而向应龙还只能跪地受之。 “雪龙将军向应龙蛊惑军心,意图谋反,左右!将其拿下!押回血城,由君上亲审裁决!” 封林秀一声令下,他身旁两名护卫便迎上跪地的向应龙,手中准备多时的镣铐纷纷套上,铐住了手足。 “大胆!放开将军!”城外众将大怒,纷纷上马,两万军士皆随之而来,如潮奔涌,聚向城门! 封林秀大骇,连忙惊叫:“快关城门!” “封林秀!你个奸佞小人!昨夜怂恿我等造反,说是可以救向将军,今日便翻脸不认人!”城墙下一将领策马在前,高声怒吼! “呵,本官怂恿你等造反?当真笑话,本官乃堂堂王庭大臣 ,你们造反于本官有何益处?再者,证据呢?你可别说你身边诸将皆可作证,别忘了你们可是一同造反的逆贼,串供诬陷谁人不会?”封林秀俯视城下,冷笑连连。 “卑鄙无耻之尤!你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披着人皮的畜生!”那名将领气极,张口荤话便是骂去!手中银枪横举便投向高高的城楼,要刺死封林秀! 无奈城楼实在太高,银枪还未飞至一半,便失去了势头,落了下来。 封林秀蹙眉冷道:“若你们想你们的向将军摔下城墙,你们尽管攻城。” 此话方说出口,城下两万兵卒皆是脱口大骂,将封林秀全家老小各代祖坟都骂了通透!气得封林秀嘴唇连连颤抖。 正在此时,夜郎关北门飘起狼烟!一道,两道,三道!如三条在天空挣扎的黑蟒,惊动了整个关口! “报!”北城传令官在城内策马而至,他并未冲上城楼,而只是撂下一句话,“冰原大军来袭!诸将士速速北门大营集合!” 旋即他掉转马头,向左方军营扬鞭策马! “什么?”封林秀心神巨震,不可置信的反问:“他方才说...冰原来袭?” “松开我的镣铐!”向应龙身上铁链哗啦作响,他紧紧盯着封林秀,咬牙道:“除非你想夜郎破关,身首异处!” “松开你这个叛党?做梦!”封林秀大步向前,扯住向应龙的衣襟,鼻息扇在向应龙略微泛白的脸上,恶狠狠低语,“你觉得...本官好不容易钉死了你,会给你翻身的机会么?” “封林秀!若是夜郎关有恙,恐怕你身后那个主子也不会放过你罢!”向应龙挣脱封林秀的双手,一脚将他踹翻于地!怒吼道:“先保夜郎!战事完毕向某必会自缚手足,随大人归朝!” 封林秀一脸阴寒的爬起身,细长的眉眼微缩,仿佛条随时会吐毒的蛇!他沉声对身旁侍卫命道:“给向将军解开。” 夜郎关北城外,冰原大军皆批兽皮,或灰或黑,或白或褐。毫无规则的簇拥在雪原上,远远看去,就像块脏兮兮的巨大抹布! “如此大的阵仗,为何不见鹰翱营提前来报?”向应龙此时已身着银甲,立于城头,忧心颇重。 “是否鹰翱营已遭遇不测?但鹰翱据点有八处之多,个个隐蔽非常,就算遭遇不测,也不应没有一处传来消息。”一名将领在向应龙耳畔低语,避免令相隔不远的封林秀听见,其中意思自然是说据点所在都已被泄露。 而泄露之人,只可能是封林秀那帮王庭特使! “现在追究何人泄密已经太迟,这冰原大军至少有千族之众,他们已有数十年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来袭了。十万大军,攻城尚可,可要深入雪国却毫无可能,那么他们所为何来?打头阵?”向应龙猜不透冰原目的,因为他想不到,冰原此行的目的非常非常之小,小到只仅仅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夜探冰雾部族,夺走圣物之人。 冰原大军一步步压近,夜郎关所有将士心脏皆随着来者行进的脚步跳动,他们并非惧怕,而是热血涌上心头,这是为兵为将者的最终归宿,也是他们最宏伟盛大的舞台! 冰原人军阵在距夜郎关百丈时停下,这里正是城内投石器械攻击范围外,一身着雪熊皮的大汉走出军阵,提着他手中如同门板的巨斧,独自走到夜郎关城下。 “南方崽子,你们的人越界了!”那全身被毛绒包裹的大汉一声大吼,面如冰岩的脸满是怒意! “你们来了五十人,逃走了一人,那人夺走了我族圣物!夺走了我族信仰!”大汉手臂一举,从冰原军阵中飞奔出五艘雪狼舟橇,每艘皆是十匹健硕的银白雪狼拉着,每艘舟橇上都摆满了挂着雪渍苍白的裸尸。 这些尸体身上的伤口甚至残肢头颅皆被针线缝合,尸体上的血迹亦被洗净。 向应龙看到那些尸体,深邃的眼眸顿时通红,他全身颤抖,撑住墙垛,十指狠狠的抓在砖缝里,磨出鲜血了也不自知! “知道我为什么命人缝合这些尸体,而不是吃掉他们吗?”那大汉摸了摸雪狼的头颅,踱步到舟橇旁,声音里的寒冷比冰原最深处的寒流更甚。 “因为......”那大汉用手中巨斧将其中一个尸体的胸膛剖开,手在那伤口处深入又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便握于手中,他嘴巴开合几下便吞了那颗心脏,早已凝固的血浆从嘴角淌下,刺目惊心。 “因为我要当着你们的面,吃掉这些猪猡!一个不剩的全部吃掉!否则不足以雪我族之耻!” “啊!”向应龙一声悲吼,胸口宛如也被那巨斧剜开,他声中啼血:“我要杀了你!” “呵,那活下来的人便是你吧?”大汉坐于舟橇边沿,巨斧又剖开一具尸体,还是掏出颗心脏,塞进口中。“那夜,你们不仅夺走我族圣物,还杀了我族百余名勇士,仅仅只是吃掉他们,已经很仁慈了。” “直娘贼!我去宰了他!”城墙上一名银袍副将见状,牙都要咬碎了,不待众人阻拦,他飞身下楼跨上战马,策马疾驰出城,一杆银戈侧于身前,便杀向那名大汉! “蛮夷受死!”银袍副将手中长戈横劈那冰原大汉,马嘶鸣人怒吼! “嘿,倒是有几分血性,就是太弱了!”大汉狰狞笑着,手中巨斧掷出,将那银袍副将的战马劈成了两半! 银袍副将摔落地上,不带反应站稳,那大汉已几步跨至巨斧前,他一手提起冒着热气的血斧,高高举起,冷道:“杀你者,冰雾凛孤屿!” 话音落,血斧亦落,那银袍副将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来,便如那战马般被劈成两半!滚热的鲜血洒满雪面! 向应龙目疵欲裂,怒吼制止那些正欲独自前去与凛孤屿决斗的将士们。 “这些人其实我都不想杀,我想杀的只有你,既然这四十九人拼了命都要护你突围,那我杀你了,就是对你们最好的报复,你说是也不是?”凛孤屿舔了舔溅在唇上的热血,看着城墙高处的向应龙,这是挑衅,是邀战。 “想拿回你这些好兄弟的尸体么?”凛孤屿看着向应龙,笑问道。 “你下来,这些尸体我就还给你。” “不可!将军!”那几位将领见向应龙有些动摇,连忙劝解。 “本来就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他们才随我赴死的。先前无法夺回他们的遗体是因不能,如今他们一个个都在那里,我却不将他们接回来...我的心,过不去!” “人死不能复生啊将军!石头他们拼死护您周全,您怎能辜负他们?”一位将领抓住向应龙的手臂,怒吼。 “若是你觉得这些人的尸体还不足以换你一条小命,那这座城呢?”凛孤屿继续言道:“你下来,我便撤兵,怎么样?很划算吧?我们冰原人向来都是如此大方。” “呵,冰原蛮夷,你觉得我们会信么?”一位将领冷笑不已,他想让这个冰原大汉赶快闭嘴。 “为何不信?我冰原人可不像你们南方崽子,我们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可没有你们那些花花肠子。” “真撤兵?”封林秀向前,盯着凛孤屿问道。 “自然。”凛孤屿笑道,“毕竟我只有十万勇士,若是有百万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攻入夜郎关直袭南方。” “此时你们烽火台恐怕已燃至血岩廊道了吧?我这十万兵力可不敢在此久留,不过,在你们的援军赶到之前,灭了你夜郎全员倒是可以的。” “你们可以考虑考虑,我有耐心的很。”凛孤屿又坐至舟橇前,斧头在其中一个尸体上锉了锉,又是刮起一块血肉丢入口中。 “向将军,你可是戴罪之身。”封林秀幽幽的声音传来,令场中所有将士都觉刺耳的很。 “战死沙场,总归好过死在断头台上。” “闭嘴!不然老子砍了你的鸟头!”一位将领闻言大怒,手中长剑出鞘,便架于封林秀的脖子上。 封林秀捻开脖颈上的利刃,完全无视那名将领,继续道:“不然,就算夜郎关保住了,王庭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叛党头目和这两万叛军。” “若是你去了,本官就当你为国捐躯,雪龙将依然是那个雪龙将,雪龙卫依旧是那个雪龙卫。若是你不去,呵呵。”封林秀眯着眼看着四周将士,“他们不仅都要陪着你死,还要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老子砍了你!”那名将领咬牙挥剑!封林秀却笑着,丝毫不避,因为他知道,有人不会让他死。 “叮!”果不其然,向应龙格开了砍向封林秀的剑,他言道:“他不能死,否则你们就真成叛党,回不了头了!” “果然在场唯一还能存有理智的只有向将军一人了,不愧是雪国名将。”封林秀赞叹道。 向应龙反手一巴掌打在封林秀的脸上,打得这个文弱书生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封林秀捂着脸一脸不可思议的瞅着向应龙,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打了。 向应龙一把揪住封林秀的衣襟,怒吼:“若你还想活着回到王庭,你他娘就闭嘴!把我们逼反了我们固然会死,但第一个死的会是你!白痴!” “希望你会记得你说过的话,向某害死诸多兄弟,死不足惜,声名于死人而言无关紧要,我并不奢求什么。只求这两万兄弟能够清清白白,而不是被你奏上王庭。若你出卖他们,我敢保证他们其中逃过死刑的会追杀你至天涯海角!我想你也不愿夜晚不敢合眼吧?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那种感觉...生不如死!” 向应龙松开封林秀的衣襟,戴上银龙鍪,向诸将抱拳,嘴角含笑,道:“诸君,至此,向某与尔等将永隔阴阳,再不相见。愿诸君漫漫长路坦荡永安。” 他整理银甲,提起银枪,道:”愿诸君血战疆场万夫莫敌。” “将军!”众将悲呼。 向应龙走下城楼,跨上战马。 “将军!”他身后那些雪龙卫亦是悲呼。 向应龙扯住缰绳,向他那些属下,士兵,抱拳一周,道:“毋须难过,生死不过一念,毋须悲切,世人皆有一死。为何你们死得,我就死不得?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们终究还会相见,在这个疆场上。诸君,保重!” “将军!一路走好!”城楼上,城楼下,皆跪成一片,只有封林秀那些人格格不入,手足失措。 城门大开,向应龙一声长喝,策马而去! “将军,一路走好!” 第七章 死志 “向某来了,放了他们。”向应龙策马而立,手中长枪指地,黑色披风在风中拉扯。 “你若杀了我,我自然就放了他们。”凛孤屿露出一口带血的白牙,森然笑道。 “那向某就来杀你了。”向应龙解开披风,枪拍马臀,战马一声长鸣,一步步开始奔跑,黑色的披风如遗蜕飘荡于风雪之中,白色的马与银甲的人在激荡的风雪中前行,仿佛他不是骑着马而是驾驭着风雪! 蹬蹬蹬,蹬蹬蹬,一匹马的马蹄! 咚咚咚,咚咚咚。两个死敌的心跳! “杀!”一人带着视死如归,响亮的长喝! “杀!”一人带着刻骨深仇,低沉的嘶吼! 人与马相撞!人怒吼!马惨鸣,向应龙脚蹬马鞍,高高跃起,凛孤屿将那骏马直接撞倒在地,他手中巨斧向前一拖,便斩下了马头! 枪与斧相交,如矛攻伐于盾,向应龙枪出如针,或挑或刺,皆走偏锋!凛孤屿巨斧攻来,他亦顺着斧的来势攻去,逼得凛孤屿遏止攻势! 截剑术,是道门玉虚宫一脉的剑术,只不过经由向应龙变动了些许,由剑术成就枪术,少了些许灵动迅疾,却多了几分霸道凶险。 凛孤屿处处受制,怒上心头,手中斧头由劈改成撞,凭借一身蛮力,拿巨斧作盾护住要害,横冲直撞! 在虎踞的夜郎与龙盘的冰原之间,只有二人的嘶吼与金戈之声,如狂风中刺耳的厉啸,似暴雪间隐现的怒雷! 二人在场中分分合合,或攻或守,或跑或追,若两股飓风,碰撞交互!二人所至之处,皆是雪渍激荡,碎土飞扬! 凛孤屿见久攻不下,怒意大盛,他一声尖叫,如同狼嚎,那五艘舟橇的雪狼皆闻声而动,一个个拖着身上的缰索奔向舟橇上的尸体奔去! 向应龙见状,大骂一句“卑鄙”,连忙向那舟橇奔去,凛孤屿一声冷笑,双腿发力,一跃二三丈,如同只人形的牦牛,直直撞向向应龙! 向应龙听着身后渐近的狂奔声,他向前一扑,身体在空中发力,生生扭了个面向,他手中长枪亦随着身体的扭动而刺出,直刺撞来的凛孤屿! 凛孤屿面露狰狞,任凭长枪刺入肩胛也未停止冲撞!长枪将他的肩胛刺了个通透,但向应龙亦被他撞的口吐鲜血,远远摔在地上! 向应龙半爬在地上,吐出数口血液,仿佛有数根肋骨已经被撞断了,刺穿了脾肺。他强忍痛楚,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向那些被雪狼围住的舟橇走去。 那些雪狼在进食,血肉撕裂声,牙咬碎骨声,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刃砍在向应龙身上,砍的他理智几乎全失,内息亦压制不住伤势,又是数口鲜血吐出。 “身为将军,居然还没有见惯生死,真是可笑。”凛孤屿没有抽出肩上的长枪,跟着向应龙的脚步,笑道。 “你们这些虚伪的南方猪猡,死人不是用来埋葬缅怀的,而是要让他成为你的一部分,让他与你一起活下去。所以,我吃了我的女儿,还只有十三岁的女儿,被你们一刀割断了脖颈的女儿,所以,我吃掉了她,她会令我更勇敢,更强壮,她会跟我,一起杀了你们!”凛孤屿谈及他的女儿时,笑意全无,眼眸赤红,有两行泪无声淌下。 “然后我吃了你们,她也吃了你们,她才能回到雪神身边。”凛孤屿言毕,奔跑了起来,任由肩头的血染尽雪熊皮裘。 “滚开!”向应龙悲吼着一拳将一头雪狼打死,惊得其他雪狼连连压低身形咧嘴嘶吼,怒视着他。 “滚!”向应龙将那头雪狼尸体抡起,砸向四周,将那些正在进食的雪狼驱开。 可当他从这艘舟橇赶到另外一艘舟橇时,那些先前被驱走的雪狼又重新涌向了先前它们进食的尸群。 于是他又疯了似的跑回去,一拳一拳打死一只又一只雪狼,他狂吼着,哀嚎着,悲痛着,一拳又一拳的捶向那些雪狼,直至狼血溅满他的铠甲,直至他无力跪倒在狼藉的尸群前,呜咽难语。 “没用的,这些狼我足足饿了它们七天七夜,一旦开始进食,它们不吃饱是不会散开的。”凛孤屿蹲在眼前这个血人跟前,力图在血浆遍满的向应龙身上找到他的眼睛,但却无果。 无法,凛孤屿只能用衣袖将向应龙脸上的血浆擦干净,他有些话,要对向应龙说,而且必须是看着向应龙的眼睛说才行,因为他想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其实,那个所谓的圣物,只是冰原里较为珍稀的一种药而已,若是你们在雪松林子里仔细找找,还是能找到那么几株的。” “只是有人设计你们来夺‘圣物’,包括后来你们到手的‘圣物’被夺,包括朝堂上对你的诬陷,都是他一手设计的。他信上说,夜郎关会爆发反叛,而反叛之人便是你,而你也会一人出关与我一战,不可思议,他居然都言中了。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狠啊,他不仅仅是想让你死这么简单,他是想让你死的身败名裂,尸骨无存。” “先前我并不在乎你会怎么死,但是现在我在乎,他既然觉得你这样死才是最痛苦最煎熬的,那我就会让你这般死去。” “为了能让你这样死,我不介意听一个南方猪猡的话,我不介意手段卑劣,我更不介意族人的鄙夷嘲笑,只要能让你最痛苦的死去,我什么都不介意。” “被自己人陷害出卖...痛苦么?兄弟的尸体就在眼前你却依然无能为力...痛苦么?你即将在这里死去,却无一人来救...你痛苦么?但是你就算再痛,再苦,又何及我心中之万一?” “在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哪怕这个世界再寒冷再恶劣,我亦会用我的生命为她围成一道城墙,让她不受到任何伤害,在这片只有白色的冰原里,她是一道绚烂的光彩,我的生命里第一道光彩,我有了向往,有了希冀,有了动力。” “但是你们剥夺了她,是你们剥夺了我在这个冰寒世界中唯一的温暖!是你们把我变成了一个疯子,一只野兽!一只知复仇不顾一切的疯狂野兽!” “我恨你们,也恨那只只知手段的猪猡,更恨那些与猪猡谋皮的长者!铃儿的死你们一个也脱不了干系,今天,我会杀了你,他日,那只猪猡和长者也必将死在我的斧下,死于我的腹中。”凛孤屿长长的自诉终于落幕,他举起巨斧,如同劈柴般,就要将那跪在地上的血人劈开! “其实......”向应龙的喉咙传出声嘶哑的话语,仿佛已经粘合的疮痍忽然撕开,令凛孤屿举起的巨斧一顿。 他放下巨斧,想切实的知道眼前这个血人是如何的痛苦,他的复仇才会更畅快! “其实...我早就应该死了。” “只是为什么我还要活着呢?”向应龙死气沉沉的眼眸里,流出两行泪,滑过血迹模糊的脸,恍恍惚惚中,他耳畔的风声,狼躺在周围的残喘声,皆化作乌有。 “向哥哥。”她的笑声在他耳畔。 “向哥哥。”她的容颜在他眼前。 “向哥哥。”她的所有都深深刻印在他的心里。 那是日复日,年复年的思念,不得相见所诞的思念,像一把雕刀,每每想及,刀痕就刻得更为用力;每每想及,刀就会在那来不及愈合的伤口重新划开,鲜血淋漓。 如果把胸膛剖开...心脏会不会是她的形状?明明只种得到了却带不走的情感,为什么伤起人来却毫不费力? 她是他的宿命,在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他自己就知道了,仿佛是跌入深渊,深渊中却又是密密绵绵包裹的情感,让他幸福欢乐,停留久了却又会窒息死去。 她是他的小径,只容得他一人走过的小径。小径的周围是他从未见过的美景,让他目眩神迷,迷失自我,就算小径的前方是漫野的荆棘,是遍布的毒草,他也欣然前行。就算小路的尽头是无底的地狱,是必死的魔窟,他也甘之若饴。 她是他的开始,也是他的结束,他确定自己降临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遇到她,为了了解她,为了爱上她,为了...离开她。 “只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啊...在爱上她的那一刻起,我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害了你满门的仇人,是她的父亲;一个娶了她的男人,是你效忠的君主。” “这是谁的玩笑?左右了我和她的命运?”向应龙抬起头,看着浮沉的云,问着。“是你吗?” “还是...我自己?” “爱的得不到,恨的杀不了,保护我的为我而死,憎恨我的盈满朝野。向家?高傲的向家,忠烈的向家,万民敬仰的向家...怎么却像镣铐似重山?哈哈哈......” 向应龙昂头笑着,泪雨磅礴,笑声在空荡荡的雪原中格外凄凉。 “若我不姓向,多好?若你不姓秦...多好?若我不信向,举兵反了那个昏君又如何?若你不姓秦...宰了那个奸相又如何?可世事何其可笑?何其...残忍!偏偏你就是姓秦,偏偏我就是姓向,不容分说,没有余地。” “其实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没敢告诉任何人,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在父亲和哥哥他们尚在的时候,我想辞去官位,当个山野樵夫,与你栖居山林,忙时耕作,闲时听雨,好不自得。只要有你在身旁,我就想当个胸无大志的人,什么雪国名将,什么豪侠英雄,我从来都不稀罕,只要你在我身边,就算天塌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一生与你携手而已...但这都是妄想,都是贪念,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虽然,你也从来都没见到过我,但是你以后若是再也听不见...触不到我了,你会很难过吧?我都有白发了...你呢?我好想你。” “一想到从此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这污浊的世间...我的心呐,又会舍不得离你而去。”向应龙的声音愈发的小了,生机随着伤口淌出。“我好累...真的好累...我想放弃了...对不起...没能带你走...对不起...没能活下来......” “我辜负了你...辜负了父亲和哥哥...辜负了为我而死的他们...对不起...对不起......” “你现在是不是很痛苦?”凛孤屿蹲着身子,瞅着向应龙问道。 向应龙失神的眼睛睁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是啊,我现在...很痛苦,杀了我吧。” 他笑着,泪却在流,仰头待死。 “杀了你?嘿嘿,你死了就解脱了,可活着却是百般折磨。”凛孤屿咧嘴而笑,笑意中有着压抑杀意的疯狂。 “所以...我决定,让你活着!” 第八章 龙殇 “谁人与我去救将军?”城上的一位将领高声怒吼,他扯开身上铠甲,露出刀削斧刻般的躯体,上面刀疤累累,根本不可能是个活人能够承受的伤势。 “三年前羯罗村受袭,若不是将军舍生忘死将我从尸堆里背回来,季某早已经死去。”季扬指着身上的伤口,喊着:“就是这样破布一样的身体,将军他依然没有放弃我!” “你们何人没有受过将军的恩惠?王齐!你家老母瘫痪在床,是谁人令自己贴身侍女前去照顾老夫人起居?吴峰!哪次你出巡在外将军不是陪同在侧?哪次有危险不是先让你撤?易眠一!你他娘埋着头干甚?是谁一直将你视作亲弟,好吃好喝总少不了你!在场的诸位,谁人敢说自己从未受过将军的恩惠?” “将军这是在求死!为了保护我们,他在求死!奸人要害他!君上亦不信任他!将军已经没有亲人了,已经没有人保护他了,我们也要放弃他么?这道坎,我跨不过,我也不会跨!我是他的亲人!不管他认不认,肯不肯,我都是他的亲人,都是他的兄弟,亲兄弟!” 季扬全身都在颤抖,双眸透红盈泪。他继续道:“我也不管你们认不认肯不肯,将军一直拿你们当亲人,当兄弟!你们呢?” “我不怕死!不惧死!你们呢?!” “我要去救我的亲人!救我的兄弟!你们呢?!” “谁敢杀我兄弟,我就剁下他的狗头!你们呢?!” “就算他是冰原,就算他是丞相,就算他是国君!谁敢杀将军!老子就是要剁下他的狗头!你们呢?!” 季扬左手持刀,右手举起墙头的旌旗,看着城楼下的将士们大吼! “同去!” “同去!”满城皆应! “你们这些逆党!你们都是雪国养的兵!是君上的臣!你们敢去!就株连九族五马分尸!本官看你们谁敢?!”封林秀如被踩住了尾巴,发出声尖叫,挡在季扬身前,怒目而视! “小人!若不是你设计我等举兵,将军亦不至于此!既然你让我等反!那我等便反!”季扬言毕,手中长刀挥下,不容封林秀及时反应,大好头颅便被砍下,骨碌骨碌滚下城楼。 那惊恐不甘的头颅,双目都怒睁着不闭。 众将亦拔刀,将那些纷纷惊恐奔逃的王庭来使杀个干净! “上马!开城门!救将军!”众将上马,手中雪龙旗飘扬,率着两万雪龙卫,奔涌出城! 两万将士如潮间的浪,一波波,一列列,向那荒寂的雪原,向雪原对面那纹丝不动的巨大礁岩,拍击而去! 凛孤屿与向应龙皆看着汹涌而来的雪国军队,前者在讥笑,后者却恨不得即刻死去。 “看,不是我不放过他们,是他们自己不放过自己。”凛孤屿冷冷笑着,右手高举一声长吼,冰原阵列皆爆发振耳发聩的吼声,随之便是由缓慢到急促奔腾的脚步,轰隆隆,如盘河源头瀑布的声响,在那刹那,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这一种声音。 向应龙撑着舟橇站起,疯狂的嘶吼,喉咙如同被撕裂般的嘶吼,但却被四周漫天的战吼淹没,被凛孤屿放肆的笑声给淹没。 “南方人,真有意思。一个个都自以为是的能救对方,结果全部都要死!哈哈哈哈!”凛孤屿笑得捶胸顿足,笑得眼泪都有些泛出,他抹了抹眼角,对仍在奋力让雪龙卫停止前进的向应龙说道,“放弃吧,既然他们选择出关,便会想到会有什么后果,又怎会听你的劝?” 向应龙早已语无伦次,只有一些无意义的哭喊干嚎,目疵欲裂,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死去不好么?你们还想我欠的更多?对不起的更多么?! “混蛋...混蛋...”向应龙喃喃自语,如同梦呓,如同魔怔。 终于,两股洪流冲击在一起! 如同一捧捧红豆放入磨盘,开始碾动,磨盘上的一切,支离破碎,红色的血汇集成河。 雪国与冰原间千年的世仇,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双方都没有任何战术,仅仅只是最简单的拼杀,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所有人都在向凛孤屿与向应龙所在之处汇聚厮杀,一人倒下,两人踏上他温热的尸体继而冲上,两人倒下,千百人会相继堵上! 战场这个巨大的屠夫,无情的收割着任何人的性命,无论是公子抑或平民,将军抑或走卒,在这个屠夫面前皆是平等公平的。 如同一场血肉刀枪的风暴,任凭风暴四周如何惨烈肆虐,风暴的中心,总是平静如镜,凛孤屿看着周围越堆越高的尸体,不由抚掌赞叹:“这样的情景,生平仅见。” 他看着向应龙,言道:“睁开眼好好看看啊,他们可都是为了你殊死奋战,你如果少看了一眼,都是对他们的亵渎,他们都是勇士,如我冰原男儿一般的勇士!” ”对于勇士,我们从来都是吃了他们,让他们的勇敢在我们的身躯上延续。” 季扬与数位雪龙卫从尸堆上滚落,手持刀盾,挣扎着跑向跑向向应龙,将向应龙拱卫其中,喊道:“将军!我等来接你回家!” 言罢,便不由分说,将他负于背后,将旌旗拧成绳索系紧。其他几人皆与环顾四周,将冲来的冰原人砍翻于地。 “季扬,你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啊。你可知...我现在的伤势,就算就回去了,也无力回天。用两万兄弟的性命,换一具尸体?愚蠢。”向应龙在季扬的肩头轻语,可却骂得季扬呵呵直笑。 “如果不来,我们可无法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啊。”季扬笑道,手中长剑砍向追杀下来的冰原人,身体不停移动方向,以确保背上向应龙的安全。 凛孤屿见状,并未阻扰,反而是是向己方阵营走去,既然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此地也没有什么好留的了。 “记得打扫战场,这些肉,一丝都不要浪费。”凛孤屿对副将吩咐道,独自跨上战马,扬鞭离开。 当季扬等人攀上高高的尸堆,雪龙卫已尽数被冰原大军淹没,他们如在浩瀚海洋的孤岛上,海浪涌来,风雨飘摇,便要吞没这片岛屿。 “将军,我等回家!”季扬紧了紧身上的旌旗,看了眼背上已生机全无的向应龙,心中悲切不已,他与身后数人扬刀悲吼,冲下孤岛,势要撕裂这片海洋! 当雪国四十万先头援军日夜兼程赶至夜郎关时,夜郎关已成死城,除却城外那已冰入泥土的血水与碎骨外,再无任何遗留。 若不是夜郎关的城墙夯得太过坚实,恐怕也会被这群如同饿狼的冰原人掠走。不过即便如此,那些运不走的守城器械也尽数被摧毁。 “传信君上,夜郎关已被屠城,向将军及两万雪龙卫尽数战死,尸骨无存。”秦翡林看着城外雪原,那薄雪下的红色依然清晰,仿佛尚能听到那天战斗的嘶吼是如何惨烈。可这惨烈却令秦翡林倍感畅快,一将功成万骨枯,向应龙,你们成了枯骨。 那么谁又是功成将呢?秦翡林想要大笑,可身后还有诸多副将,他必须忍住。 向家除名,雪龙卫覆灭,从此以后,雪国百万雄师便姓秦! 第九章 夭折的雪妃诞 血城今夜如同新年般热闹,天尚有余亮,四处就已放起祈福灯,血城依靠的盘河港口处也是百姓聚集,将手中折好的船灯放入河流中。 放河灯在某些诸侯国是祭奠死者,可在雪国又是另外一番民俗。 飘飘摇摇的河灯在这段已经趋于平缓的盘河中流淌,大部分会被浪涛拍沉,可依然会有少数渐流渐远,这令那些放灯的百姓欣喜不已,这代表他们的祈福已被河神知晓,是福兆。 夜临,满城红绫飘飞,灯笼高悬。 絮余楼前是高约十数丈的雪柳,这种在雪国生长的独特树种,有着南方腊梅的品质,越是隆冬腊月,树梢的花絮便开得越盛。 此时虽近春日,但于雪国而言,却是雪融冰化最冷的时节,絮余楼前的雪柳如被积雪覆盖,柳絮飘飞,漫天满城,若初雪飘落。 聚于絮余楼下的百姓此时皆翘首以盼,再过一刻,王辇便至,他们心中如同活佛的雪夫人便会出现,他们有太多的愿景想要说,有太多的期盼要许。若有幸,雪夫人会为他们实现。 “来了来了!”人们高呼,一个个踮起脚,透过密密麻麻簇拥的人群看向宫门。 两列王庭仪仗在前,一改王室所崇之素雅,皆着红裳,在这红墙白楼的血城中,显得更为肃穆。 王辇随于后,车轱辘缓缓滚动,在辇前声声的马蹄中前行。不缓不急。王辇其后是一列列白甲王庭护卫,不过皆是徒具华丽外表的装扮,好显出王庭威仪。 “国君千岁!夫人千岁!”街道前,絮余楼前,酒楼内,人群皆跪,连呼千岁。 声音由絮余楼传向四面八方,所至之处,人们皆跪伏于地,哪怕看不到王辇,亦是如此。片刻间,满城百姓无一站立,呼声过后,寂静如井,可见雪夫人在这些人心中地位到了何种高度。 姑惑行云牵着秦繁花步上絮余楼,他看着楼下百姓,笑道:“平身。” “谢国君!”声潮如石子落水,圈圈圆圆的荡开,百姓皆起,又复先前热闹情形。 “繁花,就坐这吧。”姑惑行云亲自扶着雪夫人坐于他的身侧,言道,“今日倒是比去年此时更为热闹呢。” “听闻这几日还有不少各国百姓慕名前来,倒是令城中酒楼忙碌非常。”一位大臣拱手笑道。 “繁花仅仅是国君之妻,声名就已响誉大悯朝,古今绝有,就连我这个雪王声名都不如她了。”姑惑行云话语中故意透出一股酸溜溜的意味,令身旁静若处子的秦繁花不由轻笑。 “繁花仅仅只是借花献佛罢了,百姓皆知这是国君的福泽。”在姑惑行云一旁的女子颔首而笑,她的五官单看起来都十分普通,算不上精致,也算不上绝美。可这些平凡无奇在她这张脸上,却成了天地灵秀般的美丽。 或许是荒神也觉得这个世上独特壮阔的美丽太过琳琅满目,不知几许,而缺少一种平凡的遗世独立,看着她,就像看着心中最深的那处柔软,令人心生向往,向往美好。 “夫人从来都是如此自谦,”姑惑行云笑着,轻轻拍了拍身旁人的柔夷。对礼官言道:“开始吧。” 礼官领命,一声高喝,楼下扬起阵阵丝竹琴瑟之声,百姓们亦是欢欣鼓舞。丝竹方静,满城烟花燃起,将血城上空映得五彩缤纷,如梦似幻,恍如一场盛世的繁华。 就在这君民同乐,普天同庆之时,有两骑一先一后,飞奔入城, “前线急报!闲者退避!”前者疾呼,声嘶力竭。 “夜郎巨变!闲者退避!”后者亦呼,中气不足,似有伤势在身。 两骑手中马鞭狠狠挥下,将聚于街上的人群驱赶两旁,惊起喊骂声一片,但都是戛然而止的喊骂,毕竟胆敢贻误军情的人,死了都是白死。 惊骂声由城门处一直波及至絮余楼下,两骑翻身下马,连忙恳请楼下侍卫代为通传。 姑惑行云的眼眸一直看着身旁人,自然未曾注意到楼下的异样,直至一位宦官亦步亦趋走至他的身侧,颔首低语。 姑惑行云的细眉微皱,言道:“宣。” 宦官拱手退下,片刻后,他便将那两骑迎至楼上。 “臣等拜见君上。” “虚礼今日便免了,前些日冰原来袭详情到底如何,你等二人且如实禀告。”姑惑行云挥了挥手,神色一肃,正襟危坐。 一旁的雪夫人闻言,脸上笑意尽去,纤手中的丝帕亦被攥得有丝褶皱,胸口有丝急促的起伏又复平静,这些天,她一直在等着这个消息,令她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的一个消息。 “回禀君上...秦将军领四十万援军赶到夜郎时,夜郎关已被攻破!向将军及两万雪龙卫尽数战死,尸骨无存!”余漠言语沉重,默然叩首。 “什么?!”姑惑行云扶案惊起,一对明眸紧盯所跪痛哭之人,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秦繁花闻言,如被雷击,娇弱的身躯微颤,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夜郎关易守难攻,不过十万蛮夷,雪龙卫就算死守夜郎都可支撑数日,更别提有雪龙将军坐镇军中,拖延至援军赶至绝不是问题,怎会被屠城?又怎会两万将士皆死?”军部大臣不信,直道事有蹊跷。 “君上!真相并非如此!”另一骑亦痛哭流涕,悲愤喊道:“向应龙及雪龙卫并非为国战死!而是谋逆叛乱啊君上!” “封大人那日欲押向应龙归朝受审,岂知向应龙那奸人为逃罪行,居然唆使雪龙卫两万将士举旗反叛,后更因害怕谋逆之事败露残害封大人及我等!”那骑恐满堂大臣及雪王不信,咬着苍白的下唇,将上身衣物尽数褪下,露出尚未愈合结疤的刺目刀口。 那刀口从他的肩胛骨裂到了腰间,劈在他的后背,深可见骨,只差分毫便可致命,他言道:“这便是叛军所留!若不是微臣装死侥幸逃过死劫,君上今日便要被那些乱臣贼子蒙蔽了圣断!” “可怜封大人一生为君为民,居然被那些叛军一刀砍去了头颅,惨死在自己人的刀下!”那人扑通一声跪于地上,痛哭着爬向姑惑行云,正欲呕心沥血以明志。“君上!若不是因为雪龙卫叛变,夜郎关怎会轻易失守?若不是因畏惧援军之师抵达后发现他的叛乱之举,他又怎会杀人灭口,又怎会走投无路率军杀出夜郎关?还请君上明鉴!还封大人一个公道啊!” “你所言可句句属实?!”姑惑行云身躯颤抖,只见跪地那人拖着绽开伤口的身体沉沉点头称是,心中理智终于被怒火蚕食得分毫不剩! “老的窝藏逆党,小的兴兵谋反!好个向家!好个世代忠烈的向家!寡人当初就应将向家满门诛绝!而不是留下他这个祸患!”姑惑行云怒吼着一挥衣袖,宽大的袍袖将桌上杯壶摔于地上,碎瓷与茶水飞溅。 “君上,向将军绝非叛乱之人,其中定有隐情!”秦繁花跪下摇摇欲坠的身体,低着头颅,紧咬着嘴唇,任凭泪水盈眶,却坚持不让它落下。 姑惑行云见秦繁花跪地为那人求情,心中蓄积了十多年的妒火与怒意尽数爆发,他面色狰狞,吼道:“事到如今,你还为他狡辩?” “并非臣妾狡辩,向将军十数年如一日镇守夜郎关,忠心可昭日月,他若是要叛,早就叛了,又怎会等到今日?” “可他就是叛了!可他就是叛了!否则夜郎关怎会失守?怎会数万人尽数死绝?!” “所以臣妾才道此中定有隐情,定是有人设下阴谋,谋害了向将军及这两万雪龙卫的性命!” “隐情?阴谋?若你知道是什么,你大可说出来,若你说不出来,那这便是事实,便是真相!” “臣妾...不知。”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亦没有证据证明他们的清白,你如何做到方才那般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姑惑行云冷笑,心中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着,此时,他已经不在乎那群人是否无辜,是否谋反了。 秦繁花不语,跪地的双膝已被那些碎瓷刺破,她也丝毫不动,只是那般柔弱又坚强的跪着。 二人的争执响彻整个絮余楼,争执暂歇全场鸦雀无声,众臣皆不敢言语,与楼外繁华热闹如同两个世界。 姑惑行云的眼眸瞥在秦繁殷红点点的裙摆上,凶戾的眼神流露出心疼与不忍,他轻声叹道:“你先起来吧。” 秦繁花抬头,秀美的脸庞上早已湿润,她笑着,喃道:“君上,他是冤枉的。” “起来,来人!扶她起来!”姑惑行云看着她凄楚的笑靥,心中无法宣泄的怒火几乎要将他逼疯! 两名宫女连忙向前,要将秦繁花扶起,可却被她连连挣脱,她依然在重复着:“君上,他是冤枉的。” “怎么?这是在逼寡人?”姑惑行云咬牙,一个箭步便跨至秦繁花身前,他躬身捏住秦繁花娟秀的下巴,阴狠的低吼:“记住你是谁的女人!记住你所处的立场!若你再不起,寡人便掘了他们向家祖坟,锉骨扬灰亦不可惜!” 秦繁花闻言,眼中泪水涌出不绝,她问道:“你也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你也知道,对不对?” “放肆!”姑惑行云怒吼,捏住繁花下巴的那只手愤然前推,将秦繁花推倒在了碎瓷和茶水之中。 手方推出,姑惑行云便觉自己下手太重,心痛不已的想向前扶起她,可不待他向前,秦繁花便自己重新爬起跪下,任凭手足被碎瓷划破,亦要重新跪下。 姑惑行云见秦繁花为了向应龙如此不顾自身,心中悲伤较之怒意更盛,他仰头闭眼,默默道:“你就一定要如此伤我么?繁花。” 此时此刻,他不再自称寡人,不再自居国君之位,而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男人,于秦繁花身前。可他再如何放低身段,秦繁花依然不是他的秦繁花,他露出有些酸涩的笑意,罢,罢,罢。 “回宫。”姑惑行云不再看秦繁花,走下楼去,众人连忙相随开道。 名动大悯十二年的雪妃诞于今日首次夭折,天下哗然。 第十章 复仇者 就在雪龙卫及雪龙将军叛乱之事传遍天下时,净土寺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衣着单薄,在瑟瑟寒风中踉跄前行。一位厚袄裹身,在温暖舒适的棉絮里沉沉入睡。单薄者发如枯槁,蓬头垢面,裸露在外的皮肤伤痕累累,有些已经结痂,但有些仍可见到鲜红的血肉。厚袄者整个身体都在严实的衣物中,看不见头脸手脚,只是稍隔近些会闻到丝丝腐臭之味。 单薄者背负着厚袄者,在脊背原上不知行走了多久,在这荒凉的高原上,那簇白色的庙宇映入单薄者的眼帘,不知是海市蜃楼还是荒漠绿洲,他走至净土寺前,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重重的敲响了寺门。 此时寺里晨钟方歇,僧侣们正要进行早课,这几声沉重的敲门声分外突兀,扰乱了寺庙的宁和。 “此时不过寅时,怎会就来了香客?”剑无缺伫立在大殿口,本想照往常般与僧人们共行早课,却对如此早早前来朝拜的香客感到好奇。 “来的是两个人,有一个人好像受伤了?”剑无缺身旁的小和尚言道。 “受伤?不,那是具尸体。”剑无缺闻到空气中飘来的缕缕刺鼻的尸臭味,皱眉轻言。 “还真是尸体诶!”小和尚看着自己几位师兄将那厚袄者从单薄者身上扶下,不过是个苍白泛青的人,不由惊呼。 解开捆缚于该人身上的厚实衣物,里面的人早已死去不知多时,就算在雪国如此寒冷的地方,都已有了尸斑。 “不要碰将军!”单薄者悲呼,拖着伤痛疲惫的躯体跪爬到那具尸体前,双手颤抖,用那些解开的衣物重新裹起那具尸体。 “将军会冷的,他会冷的!” 众僧见状,心中颇为悲悯不忍,纷纷合十。 “放下,方能解脱。”净土寺主持枯荣对那单薄者言道,“施主,逝者已矣,还需入土为安。” 单薄者闻言,呆呆的跪着,由寂静至有声,一阵呜咽,从小及大,最后恸哭。“能入哪个土呢?这个国土啊...已经不要他了。” 单薄者的哭声如若锉刀,锉割着场中所有人的心脏,这个哭声中饱含的心酸与悲愤几乎是想要掀开佛殿的穹顶,好让这些被人供奉在堂的佛好好看看这个青天白日,这个蝇狗遮天,鹰鹫蔽日的青天白日! 哭声止歇,单薄者已瘫倒在地上,他的伤势因长久跋涉缺乏处理而颇为严重,能坚持到此已很是不易,大哭一场后,自然昏厥了过去。 枯荣大师立即着人将单薄者背入内院禅房疗伤休息,又令人备来干净衣物与清水,为这具被衣物层层包裹的尸体清理。 “倒是个...有意思的香客。”剑无缺的手指轻叩竹杖,没有与重新聚于大殿的僧侣们共修早课,而是敲敲打打的向内院走去。 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更是个爱听故事的人,那个香客想来经历过什么跌宕,必然值得一听。 一只灰影在寺院上空盘旋,片刻后,它锁定了目标,一声长啼,俯身而下。 剑无缺听到这一声尖锐的鹰啼,扬起右手,一只通体灰白的鹞便扑扇着羽翼落下,他从腰间皮袋中摸出一条肉干,伸向右臂沉重处,那灰鹞转悠着脑袋,飞快得叼走了那条肉干。 剑无缺一笑,抚了抚那灰鹞,可灰鹞却在全力与那肉条搏斗,丝毫不理他人的抚摸。 “你啊,真是没有只鸟的尊严。” 他摸至灰鹞细细的爪,上面绑缚着一张玲珑的竹简,剑无缺摊开的竹简,手指在上细细摩挲。 “向应龙叛变战死?”剑无缺手指不觉一紧,那张竹简便成了碎屑。 “这个雪国啊...这个雪国啊。”剑无缺一声长叹,扬起右臂,将那仍在享受肉干的灰鹞惊飞,灰鹞在寺院上空盘旋几周,发出几声不满的啼叫,振翼南去。 “他是向应龙。”季扬昏迷至了深夜,满身伤痕已被敷药包扎,当他睁开时,看到床沿坐着的剑无缺,张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他需要有人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他心底里渴望世人知道将军的冤屈,不管听他诉说的是谁,总归是世人之一不是?季扬知道,他以后若是不死亦是朝不保夕,若此时不道出一切,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季扬将一切事由娓娓道出,由冰原夺药伊始,直至夜郎关死战。有些是他的未见过的臆测,有些是他所见过的事实,二者糅合,倒也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冰琉璃虽然珍稀,但却并非是任意一族的圣物。冰雾族的圣物又怎样从雪神像变成了冰琉璃?冰原又为何在你们叛乱之时恰好攻至而鹰翱营又没有示警?”剑无缺的食指在竹杖上轻磕,皱眉言道:“只有一种解释...雪国朝野有人通敌。” “若仅仅只是为了杀向应龙,那大可在冰雾一役就设伏杀他,五十人夺药仅有他一人活着回来?怎么看都是对方有意放走了他。” “刘信好大喜功,拒绝了向应龙的护送是必然。万无一失劫药的最佳人选自然是同样失明的剑无缺,以他在江湖上所传之秉性,他若知道此药是奸相为讨雪王欢心之用,他定然不会放过此药,以他的剑术,谁又能阻挡?” “护送秘药的车队被劫,雪王自然盛怒,刘信为求自保,定然推卸责任污蔑中伤,这足矣重新勾起雪王对向家旧时的隔阂,哪怕雪王知道此事并无向应龙的责任,他亦会追究。” “可就算追究,雪王也不会选择逼反向应龙,此间那个幕后者必然又谋划了一二,否则封林秀没有胆子设计雪龙卫诸将谋反。” “其实,若是你们足够了解你们的向将军,你们便会知道他肯定不会谋反,向家世代忠烈,如今仅剩他一人背负向族名誉,若是他反了,那些冤死的向家族人便彻底落实了反叛的罪名。” “但是你们反了,就是在逼他反,你们是雪龙卫,是向家亲军,是曾经三十万雪龙军的余部,你们谋反,便是向应龙谋反,无人可救。” “可他仍想救你们,及时而至的冰原大军仿佛知道他的心意般,给了他救你们的方法,封林秀更是承诺若是他一人赴死,便放过两万雪龙卫。” “于是向应龙入套,你们自然不忍向应龙为你们而死,于是,你们也入套。” “此人最高明的地方便是算准了所有人的心性,向应龙身负向氏忠烈的枷锁,位处生不能生反不能反的两难;刘信贪婪好功,为求苟活会不顾一切的疯咬;剑无缺疾恶如仇,渴望复明,只需对他透露丝毫消息,剑无缺自会下手劫药;封林秀贪得无厌阴狠狡诈,只要有足够的好处,他的狗胆又何止可以包天?雪龙卫为保向应龙万全,万死亦是不辞,这更是随了他的心意。” “他不逼你们选择,只需要在几个关键的点上拨弄下,你们便会走上他心中既定的戏本。” “圣物,刘信,剑无缺,雪王,封林秀,雪龙卫,冰原,哪怕是向应龙他自己,都成了这场局的关键,缺少任意一环,向应龙都不会死,” “到这里,这串连环的谋划才彻底露出它的刀尖,他希望向应龙死的身败名裂,希望雪龙卫余部尽数覆灭,他这是要抽掉雪国军人的脊梁,毁了雪国军人的骨气。” 剑无缺细眉蜷缩,长长吸了一口气,指头在竹杖上画着圆,每当他陷入思考时,他总是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知世先生生前总说,切勿让一个动作成为习惯,这会令人看穿自己的想法踹度,可他却没能做到。 只有置身棋局之外,才能看清棋盘上的局势,这个小动作便是他立于棋局之外的习惯。 季扬见眼前这位闭目青年仅仅通过他的片面言语就分析出这一条条一列列,心中震惊非常,他苍白的脸上露出自嘲苦笑,道:“区区两万雪龙卫余部,怎能支撑起雪国百万大军?” “当然能。雪国绝大部分将领都曾修习于国魂院,而国魂院上一任夫子便是向永录。” 向永录生前曾是的雪国兵马元帅,向氏家主,向应龙之父,奈何遭人构陷,冤死狱中。 “虽然那些将领在当年为向应龙求取活路后十多年间,皆是被罢被贬,但他们亦有学生亲属尚在军中,他们骨子里依然视向氏为师,他们亦从不相信向氏会窝藏逆党,意图谋反。” “他们一直在等向家洗脱冤屈,等待他们的向氏将他们重新录用,向应龙未死,这些老将的心骨就未死,雪龙卫未灭,雪国的军魂脊梁便尚在。” “若是向应龙当时决意与你们谋反,那些告老在田老将,那些贬官戍边的军士,亦会高举义旗。若是如此,雪国今日是否还是他们姑惑家的还真不好说啊。” “如今向应龙与雪龙卫做实了反叛之名,这足以动摇这些人长久以来心中坚持。” “可惜...他是向应龙,一个不会反不会叛的愚臣忠子。” “向将军并非愚忠!他只是...他只是背负了太多他不想背负的东西!”季扬撑起伤痕累累的身躯,怒视着剑无缺。 剑无缺闻言,沉默了片刻,一声长叹:“是啊...他只是背负了太多枷锁......” “没想到我剑无缺自命不凡,如今倒成了他人设计的棋子帮凶,剑无缺?这个无缺二字还真是可笑。” “你是剑无缺?!”季扬大惊,于床榻上慌忙滚下。“那个雪国第一剑客剑无缺?!” “如果雪国没有第二个人叫做剑无缺的话,那将军说的便是在下。” 扑通一声,季扬直直跪在青石所砌的地板上,不由分说,头颅便在地上重重磕了起来,那沉闷的声响,一声声一下下敲击着剑无缺的心头。 “还请先生为向将军及那两万惨死的将士报仇!”季扬哽咽地低吼着,额头的血滑过眼眸,将两行泪染成了血。 “就算将军不说,我也会这般做的。”剑无连忙缺扶起季扬,言道:“毕竟此事,我亦是一环,不管是不是我愿意的结果,错便是错,错了,便要改,便要弥补。” “谢先生。”季扬拱手,被扶起的身体又重新弯下。 剑无缺步出禅房,净土寺的高墙深院并没能阻止高原上刺骨的风,风来,寺院屋檐下惊鸟铃剧烈摇动,醒人心魄,却醒不了他心头如烙铁般的炙热。 “你们,可要好好的藏好啊。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被我找出来。” 第十一章 弃子们 “恭迎老爷回府!”刘府的下人婢女们列成两排,恭敬高呼。 刘信身着囚衣,可却没有一个刚出狱的犯人那般颓废肮脏,他衣缕整洁,红光焕发,仿佛着阵子他不是在狱中受苦,而是滋滋润润的享福。 他喜笑颜开的跨过火盆,又用柚叶扫遍全身,舒舒服服的坐在已经摆好美食的桌旁大快朵颐,享受着家中这些莺莺燕燕的娇羞妩媚。 “近日有没有人来找老爷我?”刘信将指头上的油腻舔净,重重的打了个饱嗝,在狱中虽然有人特殊照顾,但却不能吃得如此轻松快意。 “没有啊老爷,那些亲戚朋友听说老爷入狱了,一个个唯恐被牵连,对我们刘府那可都是避之不及呢。”管家苦笑言道。 “呵。”刘信冷笑,低声怒骂:“这帮无眼贼!” “祸兮福之所倚,如今老爷历经灾祸,如真金浴火,他日光芒万丈自不在话下。”管家言道:“那些有眼无珠之徒,日后且有他们哭的时候,到那时咱们刘府可就不是他们高攀得起的了。” “说的好!”刘信击掌赞叹,开怀大笑。“就冲你这句话,该赏!这个月那些未弃刘府而去的家丁婢女涨俸三成,管家涨俸五成!” “谢老爷!”管家和下人们闻言大喜,躬身道谢。 夜里,刘信从小妾房中走出,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老腰,琢磨改天是否要去药房抓几味药补补,不然他这身体若再去其他几位夫人房中,肯定会垮掉。 可惜这几年这几位夫人都已有些色衰,那肌肤摸着早也没了新婚那时的水嫩。他想了想那人对自己的承诺,喜上眉梢,步履不由更是轻快了几分,这个承诺下来,他又可再纳几房如花美眷。 “刘大人好兴致。”一人声音传出,惊得刘信差点跌多在地上,自从他见过剑无缺杀人之后,胆子委实小了很多。 “谁?”刘信绷紧着神经,盯住院中的假山。 幽暗嶙峋的假山后站出一个人,那人身着黑袍,几乎与那假山融为一体,刘信穷极目力也看不清来者何人,那人笑道:“大人莫怕,在下是为大人贺喜而来。” “贺喜?何喜之有?”刘信小如鼠眼的眸子转悠了几周,有些警惕。 黑袍人道:“自然是我家大人给刘大人的惊喜。” “夜郎事了,我家大人承诺给刘大人的一切,在这几日便会为刘大人一一达成。”那人继续言道。 刘信闻及此言,心中警惕才才略略放下,他躬身笑道:“相爷果然信人...” 不待他说完,那黑袍人便走出了假山处的阴影,一张在这些天经常徘徊在刘信梦里的脸慢慢浮现。 剑无缺?! 刘信惊恐的跌倒在地上,刚要脱口而出的惊吼被架于脖颈的细剑生生扼止! 刘信的双手紧紧捂住嘴,额头与脖子上的青筋绷现,鼠目此刻亦瞪得通红,片刻后,他脸上便涕泪四溢。 脖颈上的那柄剑有多快,刘信见过,若是他喊出声,那剑肯定会在他呼救之前洞穿自己的喉咙,所以为了防止自己忍不住大呼,他选择了第一时间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此刻相信,剑无缺就算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剑也无所不能。 “很聪明,没有叫唤。”剑无缺手中的剑归鞘,对刘信夸道。 刘信强忍心中想要大哭的冲动,哽咽谄笑:“大侠...大侠...好有缘,咱们又见面了。” 剑无缺闻言,也笑了,道:“上次相见可以算是有缘,今日我可是特意来找你的。” “我不是为恶还不够多吗?!”刘信深觉冤枉,不禁音调拔高,然后又压低下来,这刹那的忽高忽低,让他感觉自己在鬼门关游了一遭。 “真的为恶不够多么?”剑无缺在刘信的身旁踱步,竹杖在地上敲打,哒哒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剑无缺继续言道:“你大可仔细想想,不要急着回答。” 刘信眼珠子猛转,额头汗滴如豆,身上炽热但心底却寒意连连。真的为恶不够多么?那日在朝堂上污蔑的那人如今不是死了么?不!他是叛党!是逆臣!我那不是污蔑!我说的是事实!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我说的便是事实!是事实! 刘信心中有个声音在狂吼,一次次为自己辩解,一次次为自己呐喊! “那日之后本官确实没有为恶的行为!”刘信斩钉截铁的低吼,他鼓足勇气看着闭目行走的剑无缺,他要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是无辜的! “哦?很自信呐。”剑无缺丝毫不吃惊刘信的回答,他话锋一转:“那方才那个相爷?” 刘信听到“相爷”二字时,心中猛然打鼓,他呼吸又开始沉重起来,刘信嘴角僵硬的扯了扯:“相爷?什么相爷?” “够了。”剑无缺不耐打断,声音依然平静,却透出一股不容抗拒,剑无缺言道:“随我来。” 刘信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腿脚依然酸麻无力,他挪着步子,跟着剑无缺向着假山处走去,丝毫不敢有其他想法。 刘信行至距假山半丈处,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刘信慌忙止步,不敢再继续向前。 “呵,倒是长了个狗鼻子。”剑无缺听到身后的刘信止步,不由冷笑。 “放心,死的不是你们刘府的人,你且来看看认不认识此人。” 假山后枯黄的草丛中,一个生机全无的蒙面黑衣人躺在血泊之中,看来已死去多时。 刘信深吸口气,向前一把揭开蒙面人的面巾,那熟悉的面孔令他大惊失色!“秦戊!” “天干地支二十二骑?相府家臣啊,他们最擅长干什么,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剑无缺冷笑。 最擅长干什么?最擅长杀人!而且皆是些日杀十夜杀百的狠主! “大侠,您为何如此害我?”刘信哭丧着脸,浑身直哆嗦,秦相的家臣死于刘府,若被人得知,他离死也不远了! “我这是救你,若不是我来的及时,你早已死在了你那夫人的床上,不然你以为秦戊夜探刘府是为了与你赏月谈心?”剑无缺抱着竹杖,倚靠着假山,笑语。 “怎么会?怎么会?秦相怎么会骗我?”刘信喃喃自语,依旧不信。 “是谁设计我劫药的呢?他命你护药时,有没有说过会有我这么一号人会对你们痛下杀手?” “其实...我觉得他当时是觉得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这样,此局才是滴水不漏,死无对证。虽说你活着也有另一番价值,可此时你的余热已经散尽了啊,他还会放任你这个潜存的威胁活着么?” “秦长安死了,封林秀死了,向应龙也死了。此时这些局中人还有谁活着?仅剩你我二人而已。我已是雪国通缉的重犯,距死不远,那你呢?狱中你尚且无恙,如今出狱了,你还会安全?” “我们都是他用完即扔的弃子,只是你我二人运气还不错,没有死的那么快而已,不然,你以为此人为何在此?”剑无缺用竹杖指了指那具尸体。 刘信闻言,一股寒意从脚尖直直地蔓延至头顶,心中恐惧陡然剧烈,此时回想起来,他才觉着自己是一直游走于虎口,险些丧命。 “大侠!大侠救我!只要大侠您肯救我,小人今后定为大侠当牛做马,赴汤蹈火!”刘信跪地哀求,痛哭流涕。 “救你不难,只需你答应我一件小事。” “答应!答应!只要大侠能保住小人一命,我全都答应!”不待剑无缺说出是何事,刘信便一口应下,点头不迭。 刘信此时已经被吓破了胆,剑无缺此时已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必须牢牢抓紧!绝不撒手! 第十二章 沈三 尚在睡梦中的刘府被唤醒,所有人都聚于厅堂之中,待刘信说明一切事由,整个堂中哭声一片,一个个哭得那叫个情真意切,掏心掏肺,不明白的还以为是刘府老爷驾鹤西去了。 刘府众人此举惹得刘信在剑无缺跟前甚是尴尬,他咬牙切齿的心中咒骂,老爷我还没死你们便哭丧?!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是演出来的?!干嘛捂着眼角?!干嘛捂着眼角?!泪珠子被狗吃了?! 刘信身体剧烈颤抖,怒吼道:“别哭了!分钱!” 果不其然,刘信的话音方落,刘府众人也安静了下来,就像那句话是根绳一样,系住了众人的喉咙。他们移开遮住眼眸的双手,直勾勾的盯着刘信。 刘信见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如此殷切期盼,心中丝毫不觉欢喜,更是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将这些年仕途所得财物尽数取出,珠宝归他的那三个夫人,钱财便交由管家分发下去。 刘信将三个夫人一一抱过,言道:“三位夫人随我几年,没享过什么福,本以为此次发达了能好好弥补,可没想招来了灭门的祸患,是为夫对不起三位夫人。” “这些珠宝权当是夫人们以后的嫁妆,趁着尚且年轻,改嫁了罢,否则那人迁怒下来,你们性命亦难保。”刘信不敢道出秦臻的姓名,对这些人而言,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毕竟对方可是个庞然大物,非常人所能力抗。 言罢,刘信拿出三封休书交予三位夫人,“至此天涯路远,生死茫茫,还望三位夫人多多保重。” 又是一阵哭闹悉索之后,整个刘府才归于平静。刘信站在府门口看着那些仆人与夫人远去,忍不住拘出一捧热泪。倒不是因为难舍这些如花美眷,而是想到自己从今以后风雨飘摇居无定所的日子,不由悲从中来。 “走吧。”剑无缺手中竹杖敲打着青石街,如同僧侣敲打着木鱼。“世间喜悲,不过云烟,富贵荣华,不过幻梦。云烟总会消散,幻梦终会清醒。” 刘信听着这句话,心中难得有了些波澜与感慨,不过还未来得及抒发,他便看到剑无缺的身影就快消失在街道尽头,他连忙跟上去,急切呼唤着:“大侠,等等本...我!” 刘信所在的郡县距血城不远,徒步半个时辰便能抵达。 “为了让我安心去护药,牺牲自己的亲信也不可惜?”刘信始终觉得如果仅仅是这样,不值得付出秦长安的性命。 “牺牲秦长安的目的有三,其一是欺诱你,让你安心护药,其二是设计我,令我相信此次护药确实是他的安排,其三则是洗脱他泄露秘药之事的嫌疑,毕竟他的亲信都死了,谁会怀疑道他身上去?”剑无缺头上此时已经戴上了一顶宽大斗笠,帽檐围着层黑色薄纱,遮住脸庞。 “原来如此......”刘信倒吸了口凉气,如此算计,当真狠毒。 “大侠,那你是怎么知道护送秘药之事的?”刘信很好奇,到底那人又是用什么方法才能令剑无缺如此人物中计。 “谣言。”剑无缺言道。 “谣言?”刘信一脸不解。 “他们将秦臻欲献秘药的假消息传遍了一个小镇,而我当时正在那处小镇。”剑无缺掩在黑纱下的脸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丝笑意像是寒冰雕琢而成。 “数日前,我找到了那个谣言的源头,但是此人早已死在了枯井之中。” “那人仿佛是知道我能辨别一个人言语的真伪,于是用谣言的方式宣扬开来,以讹传讹之后,人人都是当闲话在聊,自然无所谓真伪。”剑无缺继续言道:“即便是谣传,他也相信这个谣传对于一个瞎子而言也不亚于黑暗中的光。” “于是你便信了这个谣言?” “于是我便信了这个谣言。”剑无缺叹道:“尤其后来夜郎关确实有向我传来这个消息,而且他的亲信亦在,如此这般,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个谣言?” “果然能爬上那般高位的人都太过可怕。”刘信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不禁打了个寒颤,完全没注意剑无缺所言的前半句话。 “那封林秀呢?封林秀又是为何而死?!”刘信迫切的想知道答案,他不知道未来还能活多久,但求不会死的不明不白。 “死于话多。”剑无缺忽然想起季扬砍了封林秀的缘由,忍不住道出口。 “啊?” “咳,没事。”剑无缺用一声干咳掩饰尴尬,说道:“封林秀此行但凡是依照那人指示行事了,他最终的结果都是死。他设计雪龙卫反叛,逼死相应龙,雪龙卫岂会容他?就算他侥幸逃出生天,秦臻会留着他这个随时会掀出自己底的活口?” “只是封林秀太过自信,仗着自己是雪王的左膀右臂,亲侍宠臣,便自以为雪龙卫不敢动他,更以为秦臻不敢杀他。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恐怕封林秀至死都不相信自己会这般死去。” “秦臻真的会算计到如此地步么?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刘信追问道。 “目的啊?”剑无缺步伐一缓,并未回答。此事为权为仇都说不通,其中到底隐藏了些什么剑无缺也未想得清楚透彻,他只知道此事仅只是管中窥豹,冰山一角,那海面下巨大的阴影还未浮现,他也看不清那是什么。 是冰原的寒流又要来了么?剑无缺想着。 进城前,剑无缺从怀里摸出一张人皮贴于脸庞,严丝合缝,转眼间,一位俊俏青年便成了个满面疮痍的病患模样,令刘信不住的啧啧称奇。 那些守卫掀开剑无缺的面纱看到如此令人作呕的一张脸,心中自然厌恶非常,于是赶紧放了这二人进城。 刘信随着剑无缺在城里街巷中穿梭不停,不管街道如何左曲右折,剑无缺的脚步从未停顿,他在街道的人群中如鱼入水,无论疏稀剑无缺总能找到缝隙穿过。 刘信就这般跟着,一路畅通无阻,就算稍有停顿,亦是他没来得及跟上剑无缺的脚步。有些刘信觉着不可能挤进去的地方,剑无缺亦能进去,仿佛在他出脚的那刻,那拥堵的人群里便有了条路。 刘信心中纳闷不已,这是什么神功秘法? 仿佛是知道了刘信心中的疑惑,剑无缺解释道:“听声辨位,游鱼嬉水步,说是步法无非就是观察总结动势规律之法。” “动势?”刘信更纳闷了,为什么这些字他都懂,一聚在一起他便什么都不懂了?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二人停驻在一家钱庄门前,天下第三钱庄,名字就叫天下第三,如此自白,亦是如此自信。 “这便是今后我的容身之所么?”刘信看着钱庄匾额上的四个金色大字,心神皆震。 天下第三钱庄的确是天下第三,可那是整个大悯朝的第三,在雪国却是众所周知的举国第一大钱庄,这个钱庄发行的银票比之雪国官票都更受人欢迎。 剑无缺是这个钱庄的什么人?刘信这胸中仿佛百爪挠心,愈发好奇。他如此年轻,武功却可独步天下,本以为他是个独侠浪客,但他却有极为庞大且细致的情报网,更是与这些钱庄财阀有所瓜葛,这岂是一个独行侠所能拥有的? “两位客人有何贵干?”钱庄一名管事趋步向前,含笑相迎。 “找人。”剑无缺言道:“沈三。” 那名管事闻言,神色瞬间恭敬了几分,连忙将剑无缺二人引至后院,他边走边道:“主人此时尚在今宵楼饮酒,小人这就着人去唤,两位贵客且稍等片刻。” 今宵楼?刘信嘴角抽搐,那可是血城有名的青楼,大清早还在青楼饮酒,这个钱庄主人的品行可真是......刘信暗自摇头。 “不急,他忙就先让他忙完,此时若是你令人去打搅他,恐怕你不死也会脱层皮。”剑无缺摇头苦笑,让那名管事端来些许吃食,与刘信二人各自填起了早已饥饿的肚子。 “大侠,若是我在血城,岂不是更危险么?”刘信吃了几口便吞不下去了,说出了心中的不安。 “灯下黑。”剑无缺一口口咬着包子,细嚼慢咽,片刻后,他道:“食不言。” 刘信唯唯诺诺的点头,不敢再多言语,灯下黑,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最危险的地方,秦臻知道自己惜命如金,若是逃跑,定然是远走天涯,又怎会潜回血城?他心中感叹,大侠就是大侠,想法行为都异于常人。 第十三章 哭泣的师兄 直至日上三竿,一位身带酒气的俊俏青年才踉跄进院,此人丹凤眼柳叶眉,明明有着佳人的媚态却透出男人的阳刚威仪,这是个矛盾的集合体,令任何人都不会吝啬自己的目光多作停留的矛盾集合体。 “师兄,你的婚期将近了吧?”剑无缺远远闻到那股美酒余香,便知他所等之人已到。 “哎哟?你难得来师兄这里一次就是为了提醒我将步入坟墓的时间?”沈三没好气的叹息着,坐于桌前斟起酒来,“来来来,快来同师兄喝上几杯。” “自上次一别已有三载,你那几个师兄每次来探我,走不过三个回合便倒,当真废物得紧,还是与你小子喝有意思。”沈三不顾脸上尚未退却的酒红,又为剑无缺斟满酒。 “师兄,我是你的话,从此时此刻起便戒掉这酒,免得过些时日嫂嫂进门,强行宰了你腹中的酒虫。”剑无缺举起酒杯,轻嗅,饮下。 “山国的飞星桂,湫国的扶月桂,余梁国的朝阳桂,与师兄院中的弄辰桂,小小一壶桂花酿,却饮尽了日月星辰,喝下了大悯半壁江山的四季余味。”剑无缺抿了抿嘴角,喉中回甘,清冽又浓厚,他笑言:“也就师兄能日日喝得如此奢靡了。” “师弟你果然是我辈中人,老师收的这些学生,除了你我,皆是牛饮之辈!”沈三抚掌而笑,继续为剑无缺添酒,笑完他又拉起张苦瓜脸,道:“不过,喝酒的时候就不要谈五师妹了,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些可乐的日子了。” “好好好,就谈国事天下事,不谈家事可好?”剑无缺无奈笑道,酒杯在手指间缓缓转动,晃荡的酒在其中亦是转动不止。 “如此甚好,不过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此次又是什么麻烦事?”沈三浅抿一口酒,脸上酒红如挂上一抹霞,媚态更是惊人。 剑无缺如眠的双目睁出道缝隙,白色的眼眸寒意刺骨,他放下酒杯,道:“师兄,夜郎之变想必你也早已耳闻,你相信雪龙卫叛变之说么?” “当年向家便是被我们知世府牵连才几乎被灭门。”沈三继续饮酒,只是说到此事时,那刚入喉的酒已与清水无异。 沈三看了眼剑无缺,见他这个师弟面色无改,才继续言道:“我反而觉得,这是有人想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倒也没说错。”剑无缺的食指轻敲桌面,将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尽数托出。 沈三沉默片刻,不由一声长叹:“可惜一代名将,可怜忠魂烈骨!” “他们是想斩除雪国的根基。”剑无缺言道,“国魂院,向家,雪龙军,向应龙,雪国的军魂皆在于此。当年向家被冤窝藏叛逆,国魂院被遣散,雪龙军削减成边防卫,这一系列看起来都不是偶然。” “不错,如今雪国大军尽归秦家之手,若是他们真的与冰原有所勾结,那他们所图之大当真是前所未有。”沈三有些担忧,而且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复明之药的秘方当年不过数人知晓,秦臻又是如何得知?” “当时知道这个药方的只有老师,家母,我,向老元帅,以及那夜前来求药的父女俩。” “是啊,如今除了你与那对下落不明的父女之外,已无活口。”沈三拿起酒壶,壶嘴抛出一条银弧,洒入他的嘴中,一壶好酒不过片刻便都入了肚,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酒渍,继续言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那对父女就是秦臻与秦繁花?” “当得知此药与他相关时,便已有所揣测了。”剑无缺站起身,院中有风轻起,摇晃着窗叶,吹去不少酒意。 剑无缺言道:“那对父女当初可是向老元帅引荐予老师的啊。” “引荐后不久向家与知世府便惨遭横祸,那对父女亦不知去向,而秦家正是那时候初显峥嵘。”沈三揉了揉已有些发胀的印堂,长叹:“可惜当年见过那对父女的府中人都已死去,仅剩师弟你活着亦是不知那二人的相貌。” “所以,我打算夜探相府,十年罢了,他的声音我还记得。”剑无缺的心中此时已有波澜,若是秦臻父女便是那时求药的父女,那出卖知世府,构陷向家的真凶便昭然若揭了。 “嗯。”沈三缓缓点头,片刻后,他笑道:“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你苦修剑术十载,不就是为了当年之事的真相么?诸位师兄也从没有帮上过什么忙,但此次就算你把天捅破,我们这些师兄弟也会与你一起抗。” 剑无缺闻言,心中暖流涌起,他抱拳躬身,恳切言道:“多谢师兄。” “兄弟之间谈什么感谢?”沈三笑道,招呼管事又拿出几十壶各国的名酒,与剑无缺共饮。 “刘信此人虽是小人,但也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我会令人管好他的。” 沈三在桌上摆满了酒杯,酒杯里沉静着各色各香的佳酿,二人或碰杯,或独酌,或牛饮,皆由心情与性情。 酒一壶壶空去,管事又是一批批往厅堂中送上美酒。 “这三年啊...这三年来师兄我收集来的所有好酒都在这里了!”沈三满口酒气,搂着剑无缺的肩膀,口舌已有些打结。 “我多苦啊!多苦啊!喝个酒...喝个酒都没人陪!”沈三打着酒嗝,踉跄的脚步将满地的空酒壶踢得叮当作响。 “我日日盼,夜夜盼,就是盼师弟你来同我把这些美酒佳酿消灭光!”沈三长袖一甩,指着满堂的酒,双目居然流出两行泪,他哭诉着:“师弟,以后师兄就没有这机会了!师兄...师兄要嫁人了,要嫁给那个恶婆娘了!以后我是一滴酒都甭想喝到了!” “是是是。”剑无缺哭笑不得,千杯不醉的沈老三,今日终究是醉了。 沈三倒在床榻上,嫣红的俊脸犹余泪痕,他抱着酒壶,嘟囔着:“师妹...师兄以后不近女色...绝对不近女色...但是酒你可别给我丢了...别丢了......” “五师妹在你心中是有多大的阴影啊?你那是娶,可不是嫁。”剑无缺将床上的被子盖在沈三身上,他悄声道:“明明五师妹那么惹人疼。” 此时已是入夜,剑无缺在满地狼藉的厅堂中盘膝而坐,片刻,一股浓厚的酒香随着他周身蒸腾的热气四处挥散。他将已被酒气湿透衣衫褪下,换上干净衣裳,在院中轻身飞起,于一片片飞檐上跃过,在夜里如同只鸟儿般,向着玉乾门的方向而去。 丞相府各房的屋檐都被人提前置放了不同的香料,香味皆不相同,但常人却要相隔极近才能闻到。可对剑无缺而言,就算远隔数里,他也能在千万种味道中分辨出这些不同的香味。 上天关了他一扇门,却给他开了数叶窗。而且每叶都精美如画,牢固若钢。 “玉檀香。”剑无缺鼻翼轻扇,四处的味道皆在其中,不管香的臭的,刺鼻的怡人的,皆在其中。 “找到了。”剑无缺在一处屋檐上无声落下,此处的玉檀香最过浓郁,而玉檀香的放置点便是丞相府的主厅屋檐。 运气不错,厅内此时有人。 其中一人张口时,剑无缺脑海里尘封的记忆如翻江倒海般席卷开来。 第十四章 父女 一切在他的脑海中都只是瞬息,一些声音,一些片段,一些哭泣,一些怒吼,而后是无数人滚落的头颅。 他手中的剑在颤抖,他亦在压抑。没想到他苦苦追寻了十载的真相,此刻就在眼前。 开口的人是秦臻,亦是十年前来知世府求药的那对父女中的父亲。 知世府与向家双双遭难,秦臻却如乘东风,在这十年里官运亨通,扶摇直上。谁出卖了谁,谁求取了富贵荣华,还不够清楚么? 倒是向老元帅和老师瞎了眼,如此善待了一只白眼狼!剑无缺双拳紧握,许久,才缓缓松开。不急...不要急...不能急...慢慢来,十年都等了,不差这一会,有的是时间,还有的是时间。 “秦戊还未回来?”秦臻放下手中的笔,糅捏着有些酸胀的眉弓。 一旁伺候多时的管家躬身答道:“尚未回来。” 秦臻闻言,略显灰白的厚眉不由拱起,“秦戊向来守时,此行莫不是生了什么变故?令秦午秦未即刻前去一探。” “喏。”管家退下。 此时,相府的大门被人敲响,剑无缺将自己的身形掩低,趴伏在屋檐的背面。 来者是王宫宫女,她话音带着哭腔,对开门家丁言道:“快告诉相爷,雪夫人不吃不喝已然数日!再这么下去,小姐...小姐会死的!” 家丁闻言急忙转身向府内跑去,仅剩那名宫女在原地徘徊拭泪,频频向府内张望。 那名家丁在秦臻的书房外止步,他急呼:“相爷,宫内有变!” 秦臻披着件皮裘打开房门,看着那名家丁,言道:“还是小姐?” “是。”家丁颔首。 秦臻灰眉紧锁,窄薄的嘴唇迸出一句冷语:“这个孽障...备车!” “喏!”家丁躬身拱手,快步退下,片刻后,他便牵着马车候于府门外。 秦臻换好朝服,仅带了数名护卫,出门而去,马车向着王宫疾驰,剑无缺则在路旁,跟着马车轱辘的碾动声,在众多墙壁瓦宇间起落不停。 马车驶进王宫,一道黑影也在宫闱飞檐吞没的暗处潜入了王宫。 这样的追踪于剑无缺而言太过容易,就像举手投足,吃饭喝水,本能罢了。 秦臻一行人在宫女的接引下,行至惊花苑,此地是姑惑行云为雪夫人所兴庭院,其中趣石流水自然不在话下,更有小桥渔舟,落花苇草。 在雪国,此时若想有流水,非温泉所不能,岸上白霜,水中氤氲,苇草悠悠,波光荡荡,端得上是一方美景。 可众人却无心欣赏,秦臻立于雪夫人的住所门前,冷了一路的脸终于化冰,他轻声柔语言道:“花儿,开门罢,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呢?” 房中灯火未亮,在夜里裹不住一丝温暖。 “本宫与丞相,无话可说。”房内传出的声音虚弱却坚定,听不出悲喜,亦听不出怨怒,就像人已无心,就像树已无根,就像世间一切事都已无关于己。 秦臻闻言,深邃的眼眸微眯,他对左右冷道:“撞开!” 左右侍卫遵令,毫不忌惮此处是王宫,二人合力出脚,那扇门如若纸糊般被踢开。 木栓发出惨烈的声响,寒风呼啸灌入,雪夫人长长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婷婷而立的她像激流中娇柔的花,不知何时会不忍冲击,夭折殒命。 “父亲,您是想我如对待仇人般对待你么?”秦繁花一字一顿的言道,一字一踉跄,一顿一颤抖。 “天气尚寒,怎么连火也不生个?”秦臻扶着秦繁花,满脸疼惜,急忙着人端来炭盆和热食。 数名宫女在房中游走一周,将四处的烛火点亮,顿时寒意尽去,温暖了不少。 秦繁花挣出秦臻的手,凄楚笑着:“您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女儿的冷暖?” “女儿不过是您的一颗棋子罢了,如今,这颗棋子的作用亦已用尽,还需要如此虚伪么?” 秦臻挥手,令那些侍卫与宫女退下,待门扉掩上,他才独自坐于桌旁,言道:“若你是颗已无用处的棋子,今夜为父便不会来此劝你,任由你自生自灭岂不更好?” “那女儿是不是还应该庆幸,庆幸自己尚有价值?”秦繁花如同冰雪般的眸子里流出半分自嘲,一丝讥讽,数缕悲切。 “他如今只不过是个死人,叛党而已。再也不是那个人人敬仰的那个雪龙将军!你现在去王城转上一圈,几人还会谈起他的英勇过往?如今谈起他,谁人不是唾之鄙之?谁人不是厌之弃之?”秦臻言道:“世人皆信的真相,为何唯独你不信?” “父亲会不会不相信自己?”秦繁花轻轻的问着,“可女儿就算不会相信自己了,依然会相信他。” “父亲不懂吧?也是呢,父亲这一生又何尝有过爱,又何尝懂过爱?”秦繁花绝美的脸上滑下两行晶莹,无声无息。 秦臻举起茶杯的手微顿,杯中的水有丝难显的涟漪,他冷道:“为父不需要懂,成王败寇,胜生败死,我如今一人之下权倾朝野,他呢?身败名裂尸骨无存!这便是懂与不懂的最大区别。” “爱?哈,世间最过无用,最过脆弱的便是爱。”秦臻一声嘲笑之后,静静的看着秦繁花,言道:“就算你曾经,或者此时依然爱他,那又怎样呢?你们曾经不可能,是君臣之隔,以后亦不可能,是生死之隔。或许再过那么几年,你便不会记得这个人了,什么天长地久生死不渝,时间...能轻易将它的摧毁消弭。” “你缺的...只是时间罢了。” “时间?女儿嫁给君上的时间够长么?十年了?嫁给君上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十年,很长了吧?可为什么他声音言语却像有人在我的心里日夜篆刻呢?”秦繁花掩面,泪珠儿渗出指缝,啪嗒啪嗒的跌落在地上,她双肩耸动,哽咽难休。 时间,对有些人而言,是流水,一分一秒,一点一滴,不管是怎样的不可割舍,总能被稀释,被涤净。对有些人而言,时间...却是酒,越是深处越是浓醇,越是将人熏绕得如处幻梦,不能自已,无法自拔。 “在与他遇见的第一次,女儿就喜欢上他了,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是听着他的心跳,我知道他也是喜欢我的,都是那一般无二的急促,悸动。我与他早已托付终生,是您阻拦,将我嫁给了君上。” “这些年,女儿不管什么事情都依您了,父亲。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害死他?您不是说过...只要我嫁给君上...您就放过他么?” “您明明知道...您,明明知道!他是我唯一爱的人......” “为什么...您还要害他?您就这么恨您这个女儿么?” “本来啊,他可以不去冰原的...但是为了我的眼睛...他去了...就算知道这可能是你的陷阱...你的诡计...他还是去了...他怎么这么傻啊?他为什么不问我愿不愿意啊?只要他活着...我一辈子看不见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我还能听到他...触碰他...感受他...至少还活着,还有希望;至少活着,还有以后...可现在呢?可现在呢......” 秦繁花跪在这个渐渐温暖的房间,周身却更加寒冷,她的双臂环抱着,像环抱着他,却环抱着...空气,像环抱着自己,却环抱着...空气。 她哭得如泣如诉,像首凄美婉转的歌谣,歌者在啼血,闻者在肝肠...寸断。此时,此刻,此情,此地,她...是在“唱”给自己听。 秦臻的神经被这长长的哭声折磨得不胜其扰,他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拍在桌上,如只被人撩拨了许久的怒虎,他低吼:“够了!” “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哪还有一丝国母之威仪?!”秦臻起身,看着依然跪在地上流泪的秦繁花,已不想再多作纠缠。 “雪夫人,请您清楚您的位置,管住自己的言行,为个已死的反贼流泪可不是一位国母能做的,若是君上哪日不堪忍受此辱了,夫人一个人受苦事小,连累了秦家事大,您可不是孤家寡人,还请夫人以后在深宫中,步步为营,谨言慎行。夫人,若无他事,还请让老臣告退。” 不待秦繁花应允,秦臻便开门而走,他紧了紧左右为他披上来的披风,冷冷的对守在房外多时的宫女言道:“若她再不吃,将小公子带来便是。” “喏。”那名宫女眼角亦是微红,福了福身,轻声应下。 众人如来时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仅留那名小宫女在苑外,看着那些离开得丝毫不会踟蹰犹豫的身影,她心中猝不及防得如同被针扎了般疼痛,果然...这个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疼惜小姐了。 宫女看了眼苑中秦繁花的住所,狠狠的抹干眼泪,咬着嘴唇,提着裙摆向小公子所在分殿跑去。 第十五章 绝坟头 剑无缺推开门,不待寒风侵入,他的人已经立在了房间中,门亦合上。 秦繁花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如座雕塑般,跪伏在房中,只有那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活着。 “若是他还活着,定然不忍见到你如此模样。”剑无缺倚靠着门,吐掉嘴中的草絮,缓缓言道。 秦繁花闻言,跪伏的身体终于直起,她轻笑一声,眼角的泪又是涌出,“怎么?他的说客么?” “我只是一个想为雪龙将军做点什么的人罢了。”剑无缺叹道。 “你相信他是清白的?”秦繁花的言语中起了丝缕波澜,但也仅仅只是波澜而已,她的心早已被这些日所听到的闲言碎语折磨得支离破碎了,又岂会如此轻易的便开始愈合? “世人总是以最险恶的用心揣度他人,尤其当这个人是个曾经高立云端,如今却跌入泥泞的英雄,他们更是不会吝啬心中最深处的阴暗泛滥,向那个曾经的英雄泼出最脏的污水。” “那你呢?你不是世人?”秦繁花反问道。 “我自然是世人,只是我这个世人恰好知道此事真相。”剑无缺顿了顿,低沉言道:“若不是我劫走秘药,雪龙将军或许会有另一番结局。” “呵呵,不会有另一番结局的,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父亲一直都是这般,向来不给人留任何生路,一步...都不会给......” 剑无缺沉默,他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他对于被人设计成帮凶会有所在意。不,是很在意,他自认长剑之下绝无无辜,可此时,他却变相的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 “但至少...多了一种变数...多了一种可能。”他言道,手中的竹杖不自觉地握紧了几分。 “就算没有你,就算没有任何人,他也会死。因为他爱我...因为我父亲恨他。终归...这一切的祸首是我。” “他与我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么?但是为什么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依然令人难以接受呢?”秦繁花此时已经愈趋平静,仿佛所有的情感都随着眼泪的流失而涌尽。 剑无缺低着头,默然难语。片刻后,他言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秦繁花摇头,轻轻一笑,说着:“曾经,我一直期盼着他对我说这句话,如今我等到了这句话,却不是他说的…多讽刺?” “不是他说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宫闱内外,于一个目不能睹物的瞎子又有什么区别?他在的时候,宫内是囚笼,他不在了,宫外也是囚笼。”她如此说道。 “囚笼么?”剑无缺的双眸微睁,的确像极了囚笼,只是他有剑依靠,能够劈开囚笼,而秦繁花,她的依靠,已经在夜郎关外死了。 “既然如此,那就此别过,在下告辞。”剑无缺躬身抱拳,转身之际,他稍稍停了片刻,言道:“他并非尸骨无存,雪龙卫拼尽两万性命,终是将他的尸身保下,如今,他尚在净土寺。” 秦繁花闻言一愣,早已干涸的双眼再无泪水淌出,她紧紧咬着嘴唇,捂着如同刀绞的胸口,久久难以呼吸。 “能答应我一件事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死后,能请你将我和他合葬一处么?”秦繁花言道,声音微小却带着笑意,只是那笑与哭也并无两样了,但是,她还是想笑的,这已是这些天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这值得高兴。 剑无缺手中的竹杖握得更紧了,甚至已经有几处裂痕崩坏,这是求死么?但是…他又如何阻止?哀莫大于心死,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救一个心死之人,就算他是雪国第一剑,亦有无能为力的事。 “嗯。”他缓缓点头,不再停留,悄然离开。 秦繁花听着房门再次合上,轻声说道:“谢谢。” “谢谢。”她再次说道。 剑无缺立于门口,听到身后传来的谢声,他又是一顿足,情之一字,当真会教人生死相许?没有经历过,他不知道,他亦宁愿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 情啊...美则美矣,但却是把伤人伤己的刀。情越深,刀越利,在一起时,各自持刀,将自己削成对方心中的向往,分开时,各自持刀,狠狠的砍向对方,或者剜割自己,这便是情,便是爱。 剑无缺如今倒是有些懂三师兄的这番话了,他耳翼轻动,身体如鸿毛飘起,一个腾飞,落在房顶,他的手握于竹柄处,警惕言道:“阁下是谁?” 他的声音在这夜空中飘飘荡荡,并未有任何人回应,可就在他身前一丈之处,分明蹲坐着一位道人。 这位道人白袍青冠,花发灰须,寒风凌冽,他的周身却无声无息,哪怕他的衣襟在翻飞飘动,也没有丝毫声响传出,仿佛被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道人静静的看着剑无缺,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明显颇为欣赏对方。 剑无缺见无人回应,头颅又是低垂了些,他手中的剑出鞘,人随剑动,如银蛇破空,刹那便至,刺在了那位道人所在之地。 那位道人在剑至之时,人已飘然而起,如落叶般,随着被剑扬起的风轻轻吹走。 依然无声。 剑无缺疑惑着收剑,方才明明感觉有目光看着自己,怎么出剑却落空了?错觉? 但这个错觉怎会从秦府一直延续到此地? “或许是累了吧。”剑无缺自语,不再纠结于此,双足轻点,他的身影便在几个起落间,消失在夜色中。 那位道人见剑无缺远去,才又从飞檐后翻出,心惊不已,他抹着脖颈处被剑意划破的小口,啧啧称奇:“人的听识能到如此地步?不...就连身识与意识都已入了不俗的境界。” “当真...惊人!”道人如同发现了一块瑰宝璞玉,惜才雕琢之心大动。 他连忙卷起衣袖,大步跨出,在空中如同踩于平地,向剑无缺消失的方向赶去。 秦繁花如同拈花般拍打着怀中已然睡熟的小童,轻哼的歌谣渐渐微小乃至止歇,她用自己的脸庞在小童稚嫩酣睡的脸上蹭了蹭,紧紧一抱又连忙松开。 她将小童交给一旁的小宫女,语气中有丝常人不觉的不舍,言道:“玉叶,将小公子带回他的寝宫安寝吧。” 玉叶低眉顺目的点点头,抱着小公子的身子轻轻摇动,她问道:“夫人,夜深了,再折腾的话难免公子会醒,干脆就让他留在这里睡一宿吧?” “这里湿冷太重,他的身子还太过稚嫩,怕是遭不住,送他回去吧。”秦繁花露出一丝疲态,挥了挥手,命玉叶退下。 惊花苑虽然水汽深重,但却远远谈不上湿冷,反而因为温泉的原因,此时较之其他寝宫还算温暖,玉叶知道这只是自家小姐的借口,她看着秦繁花憔悴的脸,泫然欲泣,一股不祥的预感由心而生,但是她还能做什么?她不过是个下人而已,还有谁能劝小姐?还有谁能救小姐?她忽然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人,或许能救小姐! 当玉叶抱着小童退去,秦繁花终于站起,身上衣物件件褪下,赤裸的玉体缓缓前行,她步入房内的温泉中,细细地擦拭着全身上下玉脂般的肌肤,如同祭祀祈福般虔诚宁静。 她轻轻的唱着歌谣,声音中的欢喜,欢喜后的悲楚,随着她唱出的词句,流溢满堂。 ”俏发髻, 裹红妆, 着凤衣, 赴情郎, 情郎至期未可期, 朝朝暮暮上城头。” 女子不顾自己的矜持,日日梳着红妆,身着嫁衣,登上城楼,盼望着情郎归来,归来之时便是成婚之日。 这是雪国一个少数民族的山谣,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便喜欢上了。 女子面对情爱为什么便要遵从礼数?为什么不能如男子那般轰烈果断?没道理不是么?我爱你,我便身着嫁衣去见你,你若爱我,便娶了我,天父地母为证,日月山川作凭,哪管世俗青眼污言? 她…多想如此。 “暮暮朝朝君终还, 血尽尸寒人已休, 凤衣旧, 红妆融, 俏髻白首, 绝,坟,头。” 第十六章 华山畿 这首山谣的后半部分,是她自己添上的,原曲是喜剧,情郎如期而至,两人终成眷属。而她新添的部分,却成了男子战死疆场,女子独自白首,自绝坟头。 一曲尽,秦繁花从温泉中站起,坐于妆台前,摸索着,一笔一画,将脸上的憔悴苍白掩过,勾眉画眼,扑腮点唇,一副无色的精致工笔就此有了绝美的颜色。 她穿上深藏在嫁妆箱里十余年的红色嫁衣,带上凤冠霞配,立于铜镜前。 她巧笑嫣然,一如十余年前初见向应龙那般娇羞,那般绽放,她提着裙摆旋转一圈,雪白的双眸中空无一物,她对着铜镜笑问:“美么?” 无人应答。 “美!”但在她的记忆中,却有个男子如此回答,如此笃定,如此令她欣喜心动,仿佛因为这句话她便会长出对翅膀,漫步云霄,沉浸梦幻。 此生之憾,此生致憾,便是不能与你一起,生儿育女,携手白头。 既然生不能同床,那么,便死于同穴罢。 她取出一壶琼浆,倒出两杯分置桌上,酒液晃荡如有星辰,煞是瑰丽,一看便知并非凡品。她将红盖头盖上又掀开,脸庞嫣红欲滴,就像是最心爱的情郎掀起了自己的盖头那般。她拿起酒杯,含笑饮尽,另一杯酒被她撒于地上,权当情郎亦已饮下。 她步履不稳,走至床前,一颗泪在盈盈的眼眸滚落,一滴血从弯弯的嘴角滚落,一只酒杯于她皎皎的纤手中…滚落。 她躺在床上,生机缓缓流逝,弥留之际,她仿佛能看到事物了,因为她分明见到一位眼含爱意的男子在向她伸着手,要牵着她,要抱着她,要与她一起,走向那涛涛的黄泉,走向黄泉那岸的花与月。 “傻瓜,我来接你了。”男子抱着她,于她的耳畔低语,语气中的温柔怜惜一如过往,能将她融化,能将她焚毁。 “好啊,接我走吧。”她笑着,哭着,手伸向空中,又悄然落下。 她闭眼,带着笑意,带着眼角未干的湿气,再无呼吸。 那壶酒名为华山畿,有一首诗,也叫作华山畿。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 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 棺木为侬开。 在华山之脚你既为我而死,我以后又如何能继续生活?你倘若真的怜爱我,能否敞开棺木,让我陪同你一起死去。 相传前宋国有位男子爱上了华山村一女子,他因爱成病成痴而死,死前吩咐家人将自己葬于华山山脚,女子得知,于坟前作下此诗,诗尽,男子的棺木居然真的打开了,女子欣然跳进棺木,棺木才重新合上,任由他人如何敲之喊之不复再开。 此事虽是传说,却感动了一位云游方士,同样痴狂的他,走遍千山万水,采万毒酿出这壶华山畿,这是世间最美的酒,一生只能饮下一次,饮下便能看见心中肝肠寸断的人儿,这是世间最毒的药,一生亦只能饮下一次,饮下,便会死去,无药可解。 此酒如世人心中那刻骨铭心的爱,美丽,却有毒,触及时会满溢甜蜜幸福,溢出之后却只剩满目疮痍,恨不能就此死去。 云游方士是饮下此酒的第一人,饮下后,他亦如秦繁花那般,笑了,又哭了,仿佛所有的不甘都已圆满,所有的不舍都已放下,能令人发自内心的笑着赴死,世间还有哪种酒哪种毒能做到? 唯有华山畿,天下第一酒,亦是天下第一毒。 这作为贡酒藏于雪国王宫的绝世佳酿,早年间便被姑惑行云当做讨人欢喜的小玩意赠予了秦繁花,只是此时恐怕姑惑行云也不会想到,此酒会是秦繁花相会情郎的唯一亦是最后的途径。 玉叶在宏德殿前大呼,任由那些侍卫如何阻拦呵斥亦不离去。 禁卫头领见状大怒,他拔刀威胁道:“小小宫女当真好大的胆子!打搅了君上安寝你我头颅皆是不保!雪夫人倒是调教了一位好奴婢!” “这位大人,奴婢确实是有要事禀告!若再不知会君上,便迟了!”玉叶大哭不已,双手紧紧抓住挡住她的长矛,宁死也不后退。 “轰出去!”护卫头颅见这个小宫女的哭声有越来越宏大的趋势,额头青筋暴跳,他连忙命属下将其赶走,以免惊扰了早已睡下的君上。 此刻方过过了丑时,正是君上熟睡之际,他还想在禁卫头领这个肥差上多坐几年,可不能出任何乱子! “不过是个失宠的妃子,你认为君上还会在意她么?”禁卫头领咬牙低吼,“滚!否则老子就算在这里宰了你,也没有人能为你喊屈!” “你!”玉叶悲怒交加,眸子里的泪水止不住的落下,她指着禁卫头领厉声大问:“莫不是你忘了夫人是谁的女儿?!你以为夫人出了事我不会在相爷面前将你抖出来么?!滚开!” 不待被这句话语惊失了神的头领回魂,玉叶便挣扎着冲过人群,冲向了殿门,边冲她边哭喊着:“君上!夫人要自尽!君上!君上!您再不过去的话,便永远也见不到夫人了!” 哭声如道惊雷,响彻了整个宏德殿门口,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亦惊醒了失神的禁卫头领。 “糟!”禁卫头领心中顿时懊丧非常,雪夫人失宠,秦丞相不也会被殃及么?到时候他一个禁卫头领还会怕一个自身难保的丞相? 禁卫头领想及此,心中怒意更甚,他握紧手中的长刀,大步跨向前面跪伏在地上哭喊的小宫女! 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禁卫头领手中的长刀高举,白晃晃便要斩落于玉叶的背上! “大胆!”及时出现的姑惑行云一脚踹翻那名头领,细长的眼眸中满是怒意!他此时仅仅穿着件单薄的纱衣,可见方才听到那番哭声他是如何的急切。 玉叶见姑惑行云终于醒来,不由喜极而泣,果然,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救小姐! “走,去惊花苑。”姑惑行云对着玉叶说道,言语中有丝难掩的痛楚与不安。 众人离去,仅留下那名禁卫头领跪在地上颤颤巍巍,仿佛死期已至一般,一动也也不敢动。 当姑惑行云一干人等踏入秦繁花的寝宫,一声凄苦悲痛的哀嚎撕裂了夜空,哭着的那个人仿佛是要将自己的内脏肺腑都剖出,久久不息,随后满苑皆哭,随后满宫皆哭,随后,满城...皆哭。 剑无缺立于秦府主厅房顶,寒风拂面,吹来这满城的哭泣,他不由心中一颤,你为他一人流泪,这天下人,却要为了你流泪,是不是也变相的给他祭祀了? 秦府此时亦是哭声一片,单却有一人为哭,而是在破口大骂,疯狂的摔杯砸椅。 剑无缺听着秦臻无休无止的吼骂,眉头紧皱,手中长剑只差分毫便要出鞘饮血,可他又想起秦繁花先前的请求,心中悲怒之意稍歇,他低语道:“便让你再多活片刻吧。” 言罢,他衣带轻舞,向着王宫的方向腾空而去。 第十七章 永不放手 天尚未亮,这座大悯的不落之城已尽是白缟,漫天飘舞。 人们涌上街头,面向王宫,跪伏抽泣。他们不敢相信,如此天眷一般的人儿会这般轻易的离世,无征无兆。 可王宫传出的丧钟之声分明是说国母已逝,尤其王宫此时哭声成片,毫无休止之意,更是证明了此事已然真切发生。 “天无眼啊!”有人看着天怒吼拭泪,他的家乡曾受过雪夫人偌大的恩惠,两座私塾给了他那些尚在深山中的晚辈们一条通达的大道,此次雪妃诞他本就是带着乡亲们的期许而来,没想雪妃诞中途夭折,他亦没有在庆典上向雪夫人表达出家乡父老的感恩之情。 本以为这几日呆在王城会有机会见到雪夫人出巡,他亦好了却众望,可却没想到等来如此噩耗。怎会如此的仓促?怎会如此的...令人扼腕! 有甚者,更是涌向了王宫,任凭那些守卫如何抵挡也招架不住,只能将宫门紧闭,人群捶打着大门,哭声此起彼伏,皆是为求见见雪妃最后一眼。 护卫们见城门处被堵塞的水泄不通,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们又何尝没有受过雪夫人的恩惠?可生死之事向来无常,他们并非传奇话本里的神仙妖魔,又怎能医死人肉白骨?面对生离死别,他们能做的只有掬两捧热泪,洒三盏淡酒, 一位侍卫悄声言道:“听闻内监说夫人是身着嫁衣服毒而死,莫不是与那位有关?” “嘘!不可多言,当心人头不保!”一旁的人闻言连作禁声状。 另一人倒是胆子略微大些,继续言道:“听闻当年夫人与那位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羡煞了不少官家子弟,不过那也是些陈年往事了,现在尚且记得的人已寥寥无几,听说敢谈及此事的人都已被相爷...这样了!” 他用手狠狠在脖子上一抹,令周遭侍卫不由胆寒。 “或许是秦相作恶太多,如今报应在了他女儿的身上,可怜夫人一生为民,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有人感叹。“当日絮余楼中夫人与君上为了那人争吵至不欢而散,我便觉得那人之死定有隐情。” “你如何知晓?” “当日我在场护卫啊,看得那是真真切切,稍微有些眼力见的都能看出夫人对那人用情至深!” “好了!积点口德吧,若是你们这番话流传了出去,会对夫人造成多大的影响?夫人虽逝,但她任然是我们心中的雪妃,是百姓心中的菩萨!” 众侍卫闻言,纷纷面露愧色,不再言语。 秦繁花的遗体尚在惊花苑中,门外哭声恸天,门内却死气沉沉,满溢绝望悲切。 姑惑行云坐在床上,搂着已然冰冷僵硬的秦繁花。那喜庆却刺目的嫁衣如同荆条般,鞭挞着他那已死的心脏,但是...死了的心脏,怎么还会痛? 他的头颅埋在秦繁花的脖颈处,自先前那番撕心裂肺的哀嚎已过去许久,他也沉默到了现在,“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惩罚我吗?” 他终于张口,两片黏合干枯的嘴唇缓缓撕开,带着透明苍白的唇皮,露出殷红鲜嫩的血肉。 姑惑行云的头颅微微抬起,将秦繁花额头的一缕乱发捋平,一举一动都细心缓慢,充满怜爱与疼惜。 “我总以为啊,只要你嫁给我了,只要你在我身边了,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会爱上我的,不管需要多长时间,多少心力,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明明我们三人是同一时间认识的啊,为什么你能爱上他却不能爱上我呢?” 他此时如同一个孩童般,陷入了为什么他可以我却不可以的幼稚逻辑,什么国君?什么诸侯?在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个求而不得的男人罢了。 “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他紧紧搂着秦繁花,言语颤抖,带着恨,只是不知道是在恨自己还是恨他人。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个时候我做错了,是不是当初让你们两人在一起,我们会有更好的结局,而不是这十数年来,折磨了彼此。” “我没做错,凭什么你们就该在一起?我是王!他是臣!我能给你的比他能给你的更多!更加多得多!” “若是他当初有勇气带你私奔,我会让你们两人远走高飞。但是他没有!他珍视向家的羽毛,太过在意世人的目光,他留你一人在王城赴了夜郎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你永远都不是他的第一位,但是你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是首要的!所以我绝对不会放开你!就算拆开你们两个!就算令我们三个人都只会痛苦!我也绝对不会放开你!” 他喉咙里发出深沉的低吼:“我给了他机会,他却没有珍惜,是他错了!我没错!寡人,没有错!” “这个世上,只有我,才配得上你的爱!也只有我,能够爱你!” “但是为什么...你就是不懂?”他痴痴的笑着,眼眶含泪,他仰头,待湿意干去,他才继续言道:“不过...早知道你会走上这条路...我让他活着又何妨?” “你那个父亲总以为自己滴水不漏,若不是我睁只眼闭只眼他当真以为向应龙会如此情的就束手赴死?”说完这句,他眼露歉意,手指在秦繁花如同睡去的容颜上划动,“对不起,我总以为这十多年来,你对我会有些许感情,所以我才敢让他去死。” “一切都怪我太过自信,太过自以为是。让他多活几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他一生都别想靠近你半步,我再多用几十年来争取你又会如何?” “既然十多年都等了,何妨不再多等些时日?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对不起。”他的手指划过秦繁花殷红的嘴唇。 “从来不知道你学会了给自己上妆呢,这身嫁衣也是你偷偷做的吧?很漂亮。你是想死了便能嫁给他么?当一对阴间夫妻?” “休想,我不准。”他的脸渐渐凑向秦繁花的脸,越来越近。 “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亦要进我的陵墓。我生生世世都要站在你们两人的中间,成为一块石子,成为一面墙。我永永远远都不会放手,哪怕你想挣脱,想只抓住他一个人,我也要跟着,要粘着,你跑不掉,绝对...绝对跑不掉!” 言罢,他吻住了秦繁花的嘴唇,将其上的朱红,余血,酒渍尽数吻下,如此深情,如此愤恨,如此...不得解脱。 这个吻,这是他夺来的,他从来没有吻到过秦繁花,哪怕在那仅有的一夜里,她亦避开了嘴唇的触碰,他贪婪的索吻,就算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他也这般如同诀别般的吻着。 “你看,你跑不掉的。” 他眼眸中的女子的容颜越发模糊,他笑着,泪水滴答的落在秦繁花的眼角,就仿佛...她也在流泪一般。 第十八章 托孤 姑惑行云将门外的小公子及几位内侍唤进来。 他看着仍然在哭哭啼啼的幼子,苍白的脸上涌现一丝不忍,可这丝不忍也仅仅只存留了瞬息便退去,他怒道:“够了!雪国男儿从来都只流血不流泪!抬起头来!” 姑惑如一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稚嫩俊秀的小脸上依然满是泪痕,可却乖巧的抬起了头,快速拭干了眼泪,可也就是干了那么一小会罢了,他倔强的想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下。 “如今只是死了个娘你便这个样子,他日就算是寡人死了,满朝文武死了,满城百姓死了!你都不能哭!只要雪国依在,只要雪国血脉未绝,你便不能哭!”姑惑行云低下身子,抓住幼子尚且瘦弱的肩膀,双目满是严厉,吼道:“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王!” 他见姑惑如一抽咽着止住眼泪,表情才松了几分,他继续言道:“最初这片国土是由先辈们用鲜血浇灌白骨垒砌而成,本应称作血国,只是泽君觉着血之一字于后世不祥,这个国名才就此作罢,改为雪。但这王城依然叫做血城,便是让我们这些子孙后辈们谨记当初那些先辈为这片存活之土所付出的心头热血!” “雪覆盖的是血,虽然覆盖,但血依然存在,雪国可以弱,但是绝对不可毫无血性的弱!你以后为王执政千万要记得这句话。”他顿了顿,让绞痛的腹部缓了片刻,是华山畿的余毒开始发作了。 “儿臣记住了。”姑惑如一点点头,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姑惑行云,小小的心里感觉将要又什么重要的东西会失去。 姑惑行云有些欣慰的摸了摸幼子的头,与一旁跪着的四名内侍言道:“诸卿皆侍奉寡人二十年有余,这些年来,寡人待诸卿如何?” 四位内侍皆振声言道:“君上王恩浩荡,臣等虽百死亦不能报!” “他人皆言寡人宠信秦臻,孰不知唯有你等四人才是寡人真正的左膀右臂。”他深深看了眼跪着的四人,“如今雪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内有秦臻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外有诸侯虎视,冰原欲动,四位爱卿皆是治国能臣,肱骨栋梁,还请四位爱卿今后能够好好辅佐如一,让雪国能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不至国灭家破!” 四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懂姑惑行云此番话为何意,其中一人犹豫了片刻,言道:“君上乃雪国中兴之主,假以时日定能带领国民走出这一困局,成就千古未有之伟业!” 余者三人皆点头称是,眼眸中燃出的雄心壮志将姑惑行云的心炙烧的有些疼痛。 “假以时日啊 ...... ”姑惑行云低声自语,不由一声叹息,他如今已经没有时间了,没有明日,没有未来。 他不忍直视四人殷切炽热的眼神,终于托出实情,他道:“诸卿,寡人这是在托孤。” “寡人大限已至。”姑惑行云的这句话如同道晴天惊雷,将场中五人都惊得身体不由一软! 那四人自然不信,纷纷大呼:“君上正当壮年,龙体怎会?!太医诊断过了么?!臣等这就去唤太医!” 言罢,便有一人慌忙起身,向外跑去! “回来!”姑惑行云大吼,不由剧烈咳嗽起来,他一口鲜血吐在地上,其上已有了丝淡紫色,触目惊心。 “这是中了剧毒?!”那三人看到地上血液的异样,心中再无侥幸,皆是目光悲悯的看着姑惑行云,他们知道了,这是姑惑行云在求死,那起身之人亦是重新跪下,他声音哽咽的问道:“君上这是为了夫人么?” 姑惑行云擦了擦嘴唇,轻轻点头。 “君上您糊涂啊!”其中一人悲呼:“为了一个女人!为了区区一个女人!您糊涂啊!” “够了!”姑惑行云怒喝,眉头紧紧皱起,盯着那人,狠道:“这样的话,寡人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那人欲言又止,另外三人连忙示意他闭嘴,他才咬牙作罢! 姑惑行云长长一叹,怒意被一阵袭来的疲惫所代替,他摆了摆手,言道:“算了,也不会有机会听到第二遍了,但至少在寡人生前,不要非议她。” 四人沉默,姑惑如一却有些不懂,这是…怎么了?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父王,他渴求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可以否决他内心涌出的不安与恐惧。 姑惑行云看着幼子,仿佛看到了几分繁花的身形,太像了,他收敛心神,将姑惑如一唤至身旁,言道:“由即日起,雪国王位传于姑惑如一,为第三十四任雪王,新王年幼,命李意、何弼舟为辅政大臣,辅佐新王朝政,命方承越、于枫亥为王命太傅,约束新王言行,不得有误。” 四人胸口如压巨石,不得喘息,他们声音颤抖,拱手应道:“喏。” “父王?”姑惑如一不由扯了扯姑惑行云的衣袖,稚嫩清脆的声音里已然有了哭腔,他问道:“您也要离开儿臣了么?” 这句话一问出口,那跪着的四人心肝亦是一颤,不由各自抹泪。 姑惑行云将幼子抱起,皱眉言道:“记得父王方才那番话么?不准哭。” 姑惑如一咬着嘴唇,任凭眼泪在眼眶中泛滥不停,也重重的点了点头,他用衣袖遮住眼,话语断断续续,仿佛每个字都用尽了全部气力,“儿臣…儿臣没有哭!但是这些眼泪怎么不听儿臣的话?!儿臣没有哭!” 可他此时分明已经泪眼磅礴,他却在逞强 ,在克制,想用一种大人们才有的铁石心肠让自己坚强。可他年幼,这些特质他都没有,所以他在用言语掩饰自己的悲伤,如此拙劣,却让人心疼。 姑惑行云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着手,他或许是个不错的国君,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他本应对繁花与他的孩子爱屋及乌,可却因为幼子的名字导致他这些年来从未真正的接纳过这个孩子。 姑惑如一,始终如一,一如既往。对谁始终如一?又对谁一如既往? 姑惑行云每每看到自己这个亲子,就像看到了秦繁花对向应龙的一往情深,让他恨不得从未生过比子。 这是秦繁花对那夜的惩罚,也是对他的惩罚,更是她对自己的惩罚,一个女人狠起心来,无论是他人还是自己都会鲜血淋漓。 现在想起来,对这个孩子又是何其不公?让一个无辜孩童成了他们之间的牺牲品。姑惑行云摸着幼子的头,道:“对不起,还没来得及当一个合格的父亲便要撇下你孤身一人,是我和你母后太过自私。” “但此时再想教你些什么已经太迟了。” “你继位之后,记住有三件必行之事,其一,秦家可以不灭,但秦臻必须死;其二,朝野秦党该抓就抓,该杀就杀,切勿心慈手软;其三,削弱秦翡林的兵权,至于怎么削,这四位会教你。你只需按部就班,步步踏稳,这王位自然会坐得安然。” 姑惑如一闻言一愣,泪脸满是不可置信:“外公和舅舅?” “他们不是你的外公和舅舅!他们是你的仇人!是害死你母后与寡人的凶手!”姑惑行云恶狠狠的抓住幼子的肩膀,放肆怒吼! 这是他教给这个孩子的最后一课亦是唯一课,王者无情,而首当其冲的便是亲情,尤其是势大的王戚! 有什么能比杀父屠母之仇更让人能仇视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血亲长辈,没有。姑惑行云为了此子与这个国家,不惜以此为谋设计秦家,孩童不明是非,只需被灌满恨意,便能覆灭眼前一切! 他已经没有时间用更柔和的手段解决这一切,重症需猛药,他只能如此,妄图以此为契机解决内患,更让姑惑如一的心智快速成长起来,一举双得。 更何况,他也并没有冤枉秦臻,秦臻确实是间接的真凶。 “所以,你要杀了他们,必须杀了他们!”姑惑行云重重一阵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咳嗽停止,他已是满身大汗,面色苍白,他紧紧盯着姑惑如一,冷声言道:“杀了秦臻!” “杀了秦臻!”姑惑如一的小脸上满是恨与痛苦,放声哀吼!如同只了无依靠的幼豹,在夜里悲号! 第十九章 一剑风起 姑惑行云言道:“王者无情,帝者无爱。” “等再过些年,你自然会明白此话涵义。” 他看着姑惑如一,也不管幼子能不能懂,也不管他现在的心情能否听进,只顾多言片刻,有太多要说,有太多要教,而死亡临近他才发现能说出口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稀少。 “寡人三岁能读,四岁能武,七岁便已批阅奏章把持朝政,一生自负高傲,自认心智手腕不下于古今任何帝王。可却一头陷入了情爱之中,付诸了太多,牺牲了太多,以至害人害己,更是害了整个国家的前程,纵有千般抱负万般谋划又如何?终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色能空人身,情能控人心,若是寡人能容下更多人,雪国早已不是这番模样。” 他的眼眸微眯,一阵困意汹涌袭来,让他只想沉沉睡去,姑惑行云连忙振作精神,睁大双目,如同窒息许久突然挣脱,有了呼吸,他大喘几口气,颇为疲惫的对姑惑如一言道:“雪国王室积弱已久,至今仍是各国诸侯的笑料,其中缘由虽然不乏是王室软弱昏庸所致,但更大部分是因为过分依赖向家,导致最后国民只知向家军而不知姑惑王庭!记住,功高盖主无论对臣子抑或是君王都绝非好事,但凡任何人有这个苗头,都需扼杀于摇篮。” 他说这段话的同时,眼眸不动声色的微挑,撇了眼依然跪着的四位内侍,见其并无任何异样,心中倒是安稳了些许。 姑惑如一揉搓着衣襟,低垂着头,好掩藏自己已经被泪水淹没的眼,他低声问道:“儿臣可以么?儿臣没有父王的谋略才智,没有父王的果决威严,儿臣真的可以么?” “父王...您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儿臣一个人...会害怕...会孤单......父王。” “不要怕...君王的路本来就是孤独的,成长的路...也是如此,越是强大你越会发现身旁的人会愈来愈少,直至你立足峰顶,才会发现身旁已经毫无一人,那时已经没有人能伤害你,因为,他们都会在你的脚下。”姑惑行云轻轻一笑,苍白的脸上焕发出夺目的光彩,那样的一刻他亦期待过,从他登基的那天开始,只是后来怎么却变了呢? 对了,是因为她啊。 真是片刻心里都不能没有你啊...是时候了,否则她就走太远了...会追不上的。 “记得将父王与你母后葬于一处,万事从简,你母后喜欢安静,那就不要吵到她了,有这么一晚...她估计也烦了。” 他令四名内侍将幼子抱出门去,不顾姑惑如一如何痛哭流涕,依依不舍,他亦无动于衷,生者的事交由生者,他如今只是个将死之人,再也无力多做些什么。 他走至床边,尚未触及秦繁花,整个房内的烛火忽地如在风雨中飘摇,一一熄灭! 一剑风起,剑无缺轻落房外,身形如鬼似魅,若一股风,飘飘荡荡,将所有火光于片刻间挑尽!无论是蜡烛,抑或是灯笼。 整个惊花苑在瞬息间失去了光明,而在光明中忽然失去光亮的人们,会如同失明般陷入黑暗,跪伏于地的侍卫内监与宫女们皆恐然无比,方才那袭过身旁的那阵风怎得如此诡异阴森? 莫不是夫人显灵了?有人汗毛倒立,不由打了个寒颤,先前已经干涸的眼眶此时居然再度涌出泪水,妄图用片刻的真心换取对逝者的尊敬。 灯火熄灭的刹那,姑惑行云伸向秦繁花的手...落空了,他入坠冰窟,双手快速在床上摸了个遍! “不!”悲怒攻心的他,胸口如被圆木狠狠撞击了一般,大口鲜血喷出,倒在床头! 听到房内的悲鸣,门外跪伏着的宫女太监们才慌忙摸出火折子将烛火重新点燃,当他们涌进房门时,却悚然发现雪夫人秦繁花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 待姑惑行云清醒,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向何弼舟等人命道:“即刻...即刻着人封锁城门,搜捕剑无缺!” “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他...给寡人找出来!” “一剑风起烛火尽!剑无缺!寡人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姑惑行云用尽余力悲吼着,此话方尽,便呼吸全无,就此死去。 一时间,王宫内外又是哭声恸天,丧钟再鸣,满是喧哗! 这一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传到了秦府,秦臻仅仅只是楞了片刻便抚掌大笑,半点没有悲伤之意,他将所有家丁护院轰出府门,让他们去协助城防寻找剑无缺之踪迹。自己则独自一人在书房放肆大笑:“死的好!死的妙!” “乖女儿,没想你就算死了亦帮了为父一个大忙!”他阴鸷的眼眸内满是笑意,连忙研墨修书,着人快马送往夜郎关! 他思索片刻,又修书数封,分别送往东海边境与衾州边境,笔走龙蛇,意气风发,可见他此刻的心情是何等的雀跃!本以为繁花自尽会牵连秦家,可却没想姑惑行云那个蠢货居然也会选择殉情!真是绝处逢生,福祸相依! 姑惑行云服毒自尽,他的孙子自然就是新王,而新王此时年幼无力执掌朝纲,他这个外公兼丞相便是姑惑如一唯一可以倚靠的臂膀!控制了这个小国君便是控制了这个国家,何等轻易?! 太上皇!南方帝庭之门户钥匙! 想及此处,他又是几声大笑,世事无常!当真是无常! 早知如此,让繁花早些去死不是更好?他不由觉得有些失策。谁说情爱无用?情爱,最是有用! 此时此刻的他,如此轻易的就在心中推翻了与秦繁花说的那番话语。 数十年的谋划于今日终有成果,他如何不高兴?但是姑惑行云居然安排辅政大臣与王命太傅...他不由灰眉紧皱,这是要制约我? 呵,秦臻冷笑不已,若是你在位我还惧怕几分,如今你不过是个尸体罢了,还妄图左右什么? 那四人若是听话则罢,若是不听话,换四个听话的上去不就可以了?此时的雪国朝堂,他的话语便是绝对的权威,因为不久之后,三方边境驻军便会归朝,而这三方驻军皆是秦系将领统帅。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他如今只需要成为一人之上,便可。 他嘴角上扬,心中惬意无比。 “秦相心情看来不错。”一人的声音从秦臻身后幽幽响起,如同有人在他脖颈处吹了口寒气般,令秦臻心中喜悦顿失,仅剩心惊胆寒! 因为有一柄吹毛短发的利剑此刻正架在他的脖颈处,那冰凉的剑锋随时都可以令他项上人头轻易滚落!他手心止不住的沁出细汗,喉结咕噜的滚动了一下。 “阁下何人?来此何意?”秦臻冷静了些许,问道。 “我啊?秦相应该认识才对,我叫席勿重。” 第二十章 谁还没点仇恨呢? 秦臻在后院如同梦游般晃荡,鬼使神差的,却来到了秦繁花曾经的闺房。 他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里,虽然他一直有命下人打扫此处,但是秦臻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了。 自从繁花出嫁那天起?还是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的那天起?他已经不记得了,有时候他是刻意不去想起,刻意不来此地,他怕生出太多杂念,会心软会后悔。 门怎么开了?后院此时已经没有了下人,而且都在前院跪着祭奠追思,那这门怎么开了?女儿啊…是你回来了么? 秦臻跨进房门,房内的一切摆设都如秦繁花出嫁时模样,分毫未变。 房内的一切物品都是木制,棱角皆被磨的圆润光滑,可见当时秦臻对女儿的保护到了如何细致的地步…只是后来的他选择了拒绝回想曾经有多疼爱这个女儿。 天已蒙蒙放亮,微光透过门窗洒进房内,显得如此苍白,让这原本就失去了主人的房间更显寂寥。 秦臻走至榻旁,盘膝坐下,眼前是张棋盘,其上还有盘未尽之局。这局还是在秦繁花出嫁前夜与他的对弈,只是没有结束便不欢而散。 棋子上的灰都已被下人用心的扫拂干净,但并未动盘上格局。 秦臻摸出黑子,想了许久也没有落子,自从秦繁花学会了下棋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赢过,虽说他的谋略是滴水不漏,但是棋艺,他却从来不是自己女儿的对手。 秦繁花的棋路中正平和,他的却步步惊险,他喜欢用最少的付出换取最大的利益,秦繁花却更喜欢借大势立足不败之地。 他常常会想,自己这般奸恶之人怎会生出如同冰山雪莲般纯洁的女儿,而这个女儿就如同镜子般,让他能看见自己所有的丑陋不堪。 但是又有谁是天生如此? 他有时候看着秦繁花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只是后来的种种将他一步步推入了深渊,塑成了恶鬼。 “我们秦家人没有资格为了自己而活。”秦臻小声言道,手中黑子跌入棋笥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们不是弃子,但是却要有弃子的觉悟。 晨风带着寒意吹进,撩起了垂露玉串成的门帘,撩起了青萝纱制成的床帐,那床上,正躺着一个人! 准确而言,是个女人,身着嫁衣,头戴凤冠,就算死去也美地令人惊心动魄的女人! 风缕缕而过,门帘与床帐不停掀起又落下,那隐约可见的刺目殷红映入秦臻无神的眼眸,如同一座断裂的峰顶落入平静的湖面,掀起滔天波浪! 他如若着魔般的站起,心中明知不可能,他却依然如同被绳索拉扯着,跌跌撞撞的冲到床前,他手指颤抖的揭开床帐,待他定睛看清,确认那是自己的女儿之后,他终于崩溃当场。 “对不起...对不起!”秦臻抓着秦繁花冰凉的手,紧紧攥着,老泪滴滴垂落,跪于床前,仿佛是在忏悔一般。 剑无缺从床后站出,冷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秦臻收起泪眼,言道:“天下人皆言你嫉恶如仇,是少有的侠义之士,可却没想到为了杀秦某,却用如此卑劣手段。” “卑劣?你是说盗走秦繁花?”剑无缺轻笑了一声,言道:“别自作多情了,杀你...有我手中的长剑足矣。至于雪夫人之事,是因为我受了她自己的嘱托,如今全城都在缉捕我,尚且安全的地方只有丞相这个相府了。” “她...自己的嘱托?”秦臻仅仅之事疑惑了片刻便明悟了所有,他苦笑道:“她这是想与他葬于同穴?可她这是痴心妄想!那个人都已经死无全尸了!” 剑无缺摇摇头,轻声说道:“并没有死无全尸啊,或许是这个世间终是没舍得对这两个苦命人太过残忍,最终为他们留了一条生路。” 明明两个人都人都死了,剑无缺却言这是条生路,这个生路是如此的卑微,卑微到他们不会再多作任何要求,而是只求能够葬在一起,这样便是这浑浊污秽的红尘给他们的一条生路,一个解脱。 “如果这是你身后唯一的遗言,为父答应你。”秦臻将手中的葇荑轻轻放下,为繁花整理着嫁衣上的褶皱,言道:“向家已灭,我族大仇亦报,秦某活不活着倒也无关紧要了,后人自有后人福,其他的事我再也不想多管,也无力多管。” “我被仇恨负累一生,从未有过片刻安宁,夜夜噩梦缠身,日日步步惊心,你杀了我,我倒是要感谢你,这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终于可以放下,秦某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觉了。”秦臻嘴角含笑,神情轻松,如得解脱。 剑无缺闻言,哂然一笑,道:“秦相这句放下说得倒是轻松啊,您的大仇报了,那我的呢?” “您以为我来此是为了惩奸除恶,替天行道?”剑无缺手中的长剑出鞘,剑锋在这将亮未亮的天色中更显幽冷,仿佛远隔数尺开外都会被划破皮肤。 “难道不是么?像我这样一个陷害忠良、祸乱朝政、利用女儿的奸恶之人不值得你们这些武林侠客铲除?”秦臻笑道,带着浓浓的讥嘲。 剑无缺低头,眼眸微微睁开,最后更是笑出了声,他并没有接过秦臻的话语,而是言道:“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您的大仇已经得报,那我的仇呢?” 你的仇?秦臻抬头,心中带着疑惑,将剑无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但在他的印象中,确实不曾认识这么一号人。 瞎子?瞎子?!秦臻忽然想起十年前的一桩往事,一桩与向家覆灭有关的往事! 剑无缺的眉眼神情与秦臻记忆中当年那个幼童渐渐重合,他手指颤抖的指着剑无缺,有些不敢相信的惊呼:“你是当年鱼梦洄身边的那个小瞎子!” “对啊,还是当年向家和鱼命府窝藏的帝庭叛党之子。”剑无缺手中的长剑架在秦臻的脖颈上,嘴角高扬,雪白的牙口露出与剑锋上一般无二的光,森寒无比。 “不可能!当年鱼命府明明被屠戮殆尽!就连那个小瞎子都被烧成了焦炭!”秦臻脱口而出,焦炭?对了,若是有人替他而死,烧成焦炭自然就面目全非无,再也从分辨到底是不是那个小童死了。 “对啊,焦炭。可就算是焦炭,你们不也还砍下了他的头去天铭城邀功领赏了么?”剑无缺手中的剑距秦臻的脖颈更近了几分:“可怜我那个尚在睡梦中的小师弟,居然就这般被你们给活活烧死!” “而我的娘亲,我的老师,鱼命府上上下下十三人,向府满门皆惨死于你们的刀下!” “这些年来你所用所享的荣华富贵,皆是用他们的头颅换来的啊。”剑,再近。 剑无缺的言语终是有了丝颤抖,再也没有了平常的波澜不惊,“这十年以来,他们的头颅可还好用?秦丞相您可还用的心安理得?” 秦臻默然,就算长剑已经将他的脖颈蹭出了道血淋淋的口子,他也没有任何动静。 “向老元帅将你引荐给老师,老师将复明之药的药方交给你,他们都对你有大恩。可你呢?却恩将仇报,冤杀向家,屠尽鱼命府,请问,他们和你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以致你要当个毫无人性的畜生呢?” “呵呵呵呵呵呵呵,畜生?”秦臻双肩耸动,发出渗人的笑声,如同有满腹的冤屈堵住喉咙,直让人呼吸困难,快要窒息。 笑声停止,秦臻不顾架于脖颈处的长剑,撑起已经发麻的腿脚,站起身来。就算双腿因发麻在止不住的颤抖,他依然将腰板挺得笔直,他缓了片刻,言道:“屠一人是罪,屠百人是畜生,那屠万人呢?人雄?” “我秦族上下一万三千八百余老弱妇孺,皆死于向离阙一声令下!你说向家无辜?你说鱼命府无辜?那雪原上飘荡的千万秦族孤魂无不无辜?!”秦臻声音由小而大,双目赤红,脖颈血管膨胀,清晰可见,他贴近剑无缺,悲吼着!若不是他脖颈出的伤口随着身体的前移被划地更深,恐怕他此时已经抓住了剑无缺的衣襟! 向离阙,向家上任家主,向老元帅的父亲,更是雪国上一任兵马大元帅,他一生戎马,骁勇善战,压制冰原几近半甲子,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位没有固守夜郎的向家统帅,他帅军走出夜郎关,四处征战,生生将冰原人逼出了雪原,让他们此后只能栖居与雪松林海之后,他统领雪国雄狮的数十年里,屠杀冰原部族不下三十个,每个都有上万人口,一谈及向离阙,冰原都要抖三抖,冰原人恐之惧之,如若面对一位死神!而在南方帝庭他却是所有百姓和军人心中的“铁血人屠”,盖世英雄! 若不是向离阙过世太早,恐怕雪国北部边界还要往冰原推进许多。 剑无缺眉头紧蹙,一字一顿的问道:“你是...冰原人?” 秦臻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回道:“没错,我是冰原人,一个被杀尽父母、兄弟。族人,背井离乡的冰原人。” “怎么?你以为冰原人长得会与你们有什么区别?食人的怪物?青面獠牙?”秦臻讥笑道,脖颈的血依然在淌着,长剑再划进半分,他便只能血尽而死,他没有想要止血的意思,剑无缺也没有想将那个伤口划得更深。 如此方才说得通,南方与冰原是不可调解的世仇,剑无缺也从未听说过什么人胆敢勾结冰原。唯有冰原的内应,才可如此而为,才有目的与动力如此而为。 “秦族,是向离阙屠灭的第一个冰原部族,就在我族青壮皆战死在防线上之后,他为了减少己方损失,亲自领兵突袭了我族栖居地,一万余老幼啊!一万余人啊!皆被砍去头颅!皆被串成人棍!你知道什么叫人棍么?!你知道是怎么串的么?!” “砍去手足!木桩从只剩上身的遗体穿过!如同你们南方的特产,糖葫芦,知道么?就跟那带血的糖葫芦一般无二!我畜生?!我无恶不作?!我恩将仇报?!我心狠手辣?!” “没错!我就是这般恩将仇报!就是这般心狠手辣!那又如何?!向家无辜?!鱼命府无辜?!无辜就不应该死么?!那凭什么秦族那些无辜的老弱妇孺就该死?!凭什么?!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个贼老天不惩罚他?我来!这个世道不能给秦族一个公道?!我来!”秦臻如同疯魔般嘶吼,可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他有的都不是怒意,而是可以将人淹没的悲愤与决然! “我要向家满门死绝!我要雪龙军尽数覆灭!我要他们用冰原鲜血换来的功勋荣耀尽成飞灰!就算不择手段!就算遗臭万年!就算牺牲所有!我也要他们付出代价!为此,我就算恩将仇报那又算的了什么?” 秦臻发泄完,已经全身湿透,满面泪痕,他仰头一叹:“万幸,秦某人终是不负众望,了却夙愿。你要报仇...就报仇吧,人生于世,谁还没点仇恨呢?” 第二十一章 杀人,只需一剑 “对啊,谁还没点仇恨?可无辜就是无辜,以仇恨为借口就能肆无忌惮的殃及无辜?那你和向离阙又有什么区别?你如此憎恨他,最后却成了如同他一般的人,不可笑么?!”剑无缺静静言道,手中长剑未松上片刻。 冰原与南方之间的仇恨,远非只言片语可以道尽,这块土地上有多少彼此的尸骨,多少彼此的泪水,谁又能说得请? 向离阙的所作所为,他不能评判对错,但是他也绝对不会苟同。人这一生,有许许多多的路,但总有一些是不能走的,一步踏错,就算他自己不会承担这个错误,也会有许多无辜被迫承担起这个错误。向离阙或许是个世间少有的名将,但能称之为人么?恐怕...不然。 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力以复仇的名义伤害那些本就无辜的人,任何人,都不行!否则,这便是侮辱了复仇二字,这只是为了私愤,为了怨念,为了自己的不甘而归责于复仇,将屠戮无辜的罪责归于那些枉死逝者? 可笑! “可笑?仅仅用他一人的血来就可以慰藉那些满遍冰原的尸骨游魂?他也配?!唯有让他所忠的国土唾弃他!唯有让那些凶徒的血撒满雪原!我族的老弱妇孺才不会夜夜在我耳畔哀嚎!他们才能安息!如今向家已灭,我前些日亲自掘了他们的祖坟!将他们的骨骸一片片碾碎,一颗颗研磨成灰!包括向离阙!等族人们吃了这些骨灰,他们便能轮回了,便能解脱了!嘿嘿嘿嘿。”秦臻抓着头发,如同鬼祟般笑着,他是一个淹没在流沙中的人,疯狂挣扎!可越挣扎,越是陷得深。 剑无缺手中的长剑有些颤抖,他寒声说道:“你对我说这些,只会死得更惨!” 秦臻沉默片刻,终于不再是那副疯癫模样,他苦笑一声:“在我手上染有第一个无辜人之血时,便没想过此时会有全尸,我只求你能将我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这样的代价,够不够?若是不够,你大可将我的骨头喂土狗,将我的血肉喂肥猪。” “我只想杀那些凶手而已,并未曾想过殃及无辜、但是,这是最好的时机!窝藏帝国叛党,有什么能比这个罪名更轻易的毁灭向家?我怎能放弃?这一放弃,我如何才能扳倒向家这个庞然大物?!若是你,你有这样的机会报复我,你会不这般做?!”秦臻眼有期待的看着剑无缺,渴望他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如此他的心中亦能好过些许。 这些年,日夜在他耳畔哀嚎的何止秦族的枉死者?更有这些年他复仇路上被祸及的无辜!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他需要有足够的铁石心肠完成这一切,不能有片刻动摇! “不会。”剑无缺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说出了让秦臻有些不敢相信的答案,“冤有头,债有主,谁的罪孽,谁来偿还,谁的错误,谁来承担。” “但凡殃及了一个无辜,这份复仇的心就不够纯粹,这便是对逝者的亵渎!打着逝者的名号便可以为所欲为?我没有这般厚颜无耻。” “复仇本源于对逝者的尊重,本就是源于对逝者不舍的回忆,这个回忆...是如此的美好,就像一方净土般无暇,这份美好无暇的净土,怎能被自己的私愤所玷污?” 此话言罢,剑无缺手中的剑终于也不再颤抖,方才他说出的这番话,给了自己不再颤抖的理由。 他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但,他杀人从来只用一剑,既然目的是让对方死,无数剑与一剑并无区别,秦臻在他心中已是个死人,左右不过一剑,他所言及的“更惨”,也仅仅只是一剑,再多任何一剑,都是对他为人处世原则与底线的践踏。 “我和母亲是你们口中的叛党,若只是我和她死了,我绝无怨言,自然,死人是不会有怨言的。”剑无缺平静的言道:“可你不该以此为契机害了他们,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是我杀了他们。” “毕竟帝座上的那个人要的只是我与母亲的首级,可你却让我和母亲手上沾满了他们的鲜血,母亲一心向佛,从未杀过生,她死后却成了一个间接的凶手,她会瞑目么?” “你可以用我和娘亲的首级换取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你不该,你不该害了这么多人。你认为你悲苦可怜,但是这个世道,谁不悲苦?谁不可怜?你认为你现在引颈就戮就可以偿还所有,就可以毫无歉疚的死去了么?” “不,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剑无缺的言语并不激烈,但他的胸口在缓慢的大起大落,每句说出口,他都长长的呼气,吸气,直至胸口生疼。 秦臻闻言,再也不多言语,他本就没想过毫无愧疚的死去,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内心能稍微好过一点,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 “动手吧。”他跪地,闭眼,仰头。 “秦翡林知不知道他是冰原人?”剑无缺最后问道。 “不知道,他们姐弟俩都不知道,而且,他们的娘亲是个南朝人。” “好,我信你。” 寒光闪,秦臻的头颅滚下脖颈,他死了,他的身体却未倒下,而只是那样跪着,留着血,如同流泪,如同忏悔。 杀人,只需一剑,这是一个剑者的仁慈,但剑无缺此次却有背以往,他的剑在砍下秦臻头颅的那刻,终是没有只出了一剑,而是多出了一剑。 他人看不出,但是他的心中知晓,他心中的悲愤,并非一剑就能解除,既然一剑不行,那就两剑吧! 他又何尝能做到没有私愤? 剑无缺啊剑无缺?你何尝又无缺了?他心中一叹。 将手中长剑归鞘,他抱起秦繁花,趁着天还未全亮,几个起落攀上房顶,向着血城背靠的盘河港口飞去! 沈三着人安排的船只早已等候在了那里,此时若小心些,应该能在城防卫发现之前离开血城,幸而此时满城百姓皆聚于街道,给那些城防卫的搜捕造成了较大的不便,待他登船出发,才远远听到港口处嘈杂的怒吼声,显然是那些城防卫已经发现了出逃的剑无缺。 可此时的他们已经鞭长莫及了,只能任由剑无缺远去。 第二十二章 孤帆异客 剑无缺站在船头,近日种种皆上心头,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与疲惫。 还有许多事情他未想通,秦臻是单纯为了复仇?化名鱼命府的知世府是被无辜殃及的池鱼?太过巧合,太不寻常。 老师总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此事的妖异之处他却看不穿。 秦臻的言语反复在他脑海浮现,其中字字句句的怨恨悲楚皆出自真心,并无任何虚假,身为一个冰原人,他仅仅只会选择为族人复仇?若只是复仇,怎会将覆灭向家与雪龙卫拖延至今? 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令尚在夜郎夜雀们多多留意罢,此时雪国的王与夫人接连崩殂,新王尚且年幼,朝野各处更是乱成一片,这个消息若被传去了冰原,平静了百年的南朝定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的浩劫! 尽人事听天命,他在心中如此说道。 可天命啊...向来不可靠,它总是以他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冲击着世人的认知,天如河,人如鱼,从来都只有河流左右鱼的命运,而没有鱼来改变河的走向。 所以老师将知世府的藏身之地名为鱼命府也是这番道理,只是没想最后倒真是鱼命一般脆弱。 大悯朝统治南方已达五百年之久,几经昌盛与衰败,到这些年恐怕也已到了寿命的尽头,各诸侯国这些年传来的秘信也皆是说乱世将至。 也是,这些年中央龙庭对各诸侯国的震慑已远远比不上曾经,况且如今的帝国统治者残暴无道,荒淫无度,早已难服天下。江山易主恐怕就是在这几年,到时候诸侯皆起,乱世争帝,冰原正可趁机南下...剑无缺想到这里,后背不由冒出细密的冷汗。 又是如此巧合? 曾经冰原来袭南朝诸侯虽不是铁板一块,但也没有内战纷纷。即便是如此,南朝与冰原的数次交锋也仅仅只是惨胜,若是冰原此时把握住了时机,南朝的帝位他日还真不一定会跟那些诸侯姓。 虽然他不在乎南朝帝位的归属,但是在这从未有过的乱世中,人命最是廉价脆弱,而那些最底层的百姓更将是这些诸侯争锋下的牺牲品。 知世府世代以度世救人为己任,可经过十年前那次大难,如今也是风雨飘摇自身难保,这十年来能够重新缓过气便已极是不易。更别说什么救赎世人了。 老师啊,您走得太早了,您的这些学生都还没有做好准备达到您的那个层次,这让我们这些小辈们执掌的知世府如何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 他幽幽一叹,盘腿坐在船头,带着满布身心的疲惫,悄然睡去。 孤帆乘风,逆流而上,船头波涛激荡,船尾木桨摇曳,在这渐起的昔阳中,平静前行。 此时,天下第三钱庄的后门被人剧烈敲响,声音急切且恐慌。 钱庄下人闻声而来,进门的那人身着斗笠蓑衣,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鱼腥味,俨然是位靠水吃饭的船家。 钱庄下人分明认识那位船家,连忙将其引进内院,船家抹了抹满头的汗,火急火燎的问道:“三爷可在?快待我去见他!” “正在书房,你不是出港了么?怎么还在这里?”那下人见他神色焦急,心想怕是出了纰漏,他的步履不由更快上几分,将其带往书房。 船家闻言,咬牙切齿的骂道:“李某这行也干了十多年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但这次真是阴沟里翻了船...我他娘这次居然被个牛鼻子老道劫了船!” “阿嚏!”在船尾怡然摇着船桨的老道打了个喷嚏,难道河上的寒气入体了?他哆嗦了一下紧了紧衣领的缝隙,看来确实是老了,改天还是多裁几件衣物罢。 他看着在船头已经入眠的剑无缺,颇为自得的笑了,但是老夫的头脑依然年轻好用啊,居然能推测出了他的出城路线! 想及此,老道人不由哼起了小调,调子无非是些俊公子恋上河之女云云,仿佛他长久以来都是在水上生活一般,毫无违和突兀之感。 剑无缺的耳畔回荡着这首质朴的小调,身心上的疲惫顿去不少,他在船头躺下,褪下靴子,双脚悬下,任由冰冷的河水拍击脚面,他需要清醒些,好处理这些天遗留的疑问。 “公子,早春尚寒,还是好触些河水罢!” 老道人止住歌声,颇为关心的提醒道。 剑无缺闻言一笑,回道:“无妨,春水总是柔些的。” 他的眼眸无法视物,所以他喜欢用其他的方法来感觉这个世界的美景,这些日,他的双眸已经有了些朦朦胧胧的光感,看来是离复明不远了。 “哈,既然公子喜欢这水,那老叟就不再劝了!只不过公子是要去哪?”老道人笑问。 闻及此言,剑无缺心里一沉,左手的剑微微攥紧,他不动声色的回道:“西风泊。” 老道此时才想起,他并不熟悉雪国的地名啊,老道颇为尴尬的揉了揉长须,想了片刻,终是没有在脑海中搜索出西风泊这个地方。 “那个...西风泊在哪啊?小老头没怎么跑过上游,对这些地方不甚熟悉,公子能告知一二么?”老道人干笑着,问道。 剑无缺站起身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笑道:“老爷子,您让一个瞎子指路?” 老道愕然,不由点头,恍然大悟的言道:“对哦!倒是小老头糊涂了!” “老爷子可不糊涂,不过,整个盘河也没有一个叫做西风泊的地方。”剑无缺话音方落,手中长剑便已出鞘,他足尖轻点,人就跃过了船篷,长剑恍如流光,刺向老道人! 老道一声惊呼,背上长剑铿锵出鞘,他侧身抽剑,剑脊便稳稳的挡住了剑无缺这一刺向他喉咙的快剑!能将如此细窄的剑作为盾,可见这位老道在剑道上的造诣甚是不俗! 不待这不速之客言语,剑无缺手腕翻转,长剑收回再出,所次之处依然是对方喉咙! 老道人躬身闪避,剑无缺的剑却如影随行,总能在他想要退去的安全区域诡异出现!老道人只觉心惊肉跳,犹如在刀尖上跳舞! “观势?!”老道头皮发麻,剑无缺分明是从他的动作中找到了规律,能准确无误的知晓他每次的退路! 剑无缺不语,手中长剑却愈发迅捷!如同雨!从缓慢无声到瓢泼暴烈! 老道人无处可避,只能将手中长剑挥舞得如同剑无缺一般,一时间,双剑的碰撞声响彻了尚且平静的河面!如同狂风中有千万只风铃,响成一片!可却更急促,更凶险! 船尾到船头,船头到船篷上,二人说过之处,皆是刺耳的金戈之声!有时一人轻点河面,有时一人挂于船沿,但二人都选择退入船篷之中,因为船篷中...有秦繁花。 船尾明明没有人在摇动桨叶,但船却在这流水中丝毫未退!二人转眼已是百招,谁都不敢多作言语,而是全神贯注将注意力集中与自己的剑与对手之剑! 当老道人第三次放过进入船篷反击的机会,剑无缺终于收剑后退,老道人亦是如此,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一人盘膝而坐,一人摇桨行船,如同方才那番狂风暴雨般的交手从未发生过一般! 剑无缺呼吸如常,百招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负担,他言道:“道门截剑术果然名不虚传。” 老道人则有些气喘,他已许多年未曾如此与人激烈交手过,如果剑无缺不收手,胜负真的不难预料,他喘了几口粗气,笑道:“道门传承了千年的镇派剑术在你面前也仅仅只是名不虚传罢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剑无缺并未因对方的恭维心生欢喜,他自己的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无须他人夸赞,亦无须他人点评。剑无缺言道:“先前在王宫的那个人,是老爷子您吧?” “不错!”老道人颇为自豪,他的龟息与轻身之法就算放眼这个大悯朝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不然怎么能骗过剑无缺这个小怪物呢? 剑无缺眉头我微皱,若是这个老叟用出先前在王宫的那番手段,方才有些狼狈的就绝对不是对方了,而是自己,不,不仅仅是狼狈!有可能会丧命!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怪不得老师总说武林各大门派中,唯有道门才是真正的执牛耳者。 剑无缺放下心中杂念,问道:“那老爷子跟随我至此是何意?” 老道人闻言沉默了,一阵长长的寂静中只有船儿破浪之声,老道人沉声言道:“为了见我那个可怜徒儿的最后一眼。” 第二十二章 无碑坟群 “向应龙是贫道的弟子。”老道人摇动着船桨,如此说道。 他颓然一叹:“我这徒儿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刚正,刚过易折...果不其然。” 剑无缺微微颔首,如今这个世道,人性的优点都成了性命攸关的缺点,谁能说他做错了?只是...依然会倍感可惜,这般人物不该如此死去。 “只是可怜了这个女娃娃,本来会是多好的一对璧人啊,奈何造化弄人,生死无常……” “在向老元帅身前我就跟他说过,向家功勋太大,大到王室已经只能示之以弱的地步了,若是以前那些庸王时期还好,向家尚能无恙。可向老元帅那时侍奉效忠的姑惑行云却绝不是个庸主,甚至可以说是一位枭雄,对于一个枭雄,他怎能容忍卧塌之侧还有他人安睡?尤其这个人还是个功高盖主军权在握的能臣。” 老道人陷入回忆中,继续言道:“秦臻看似是覆灭向家的主凶,但其身后若没有姑惑行云的默许,谁又能如此轻易的扳倒向家?向家的覆灭,是注定的,就算没有秦臻,也会有李臻,许臻,王臻。若是他早听我一言,自削军权或者干脆告老还乡,向家满门自然能带着荣誉全身而退,可他不听啊,还真以为雪国离了他就要被灭国了?” 老道人苦笑着,他那位老友的固执一直都令他头疼, “他也从来不是为了他自己啊。”剑无缺感叹道:“向家支撑雪国太久了,已经成为了雪国的脊梁与灵魂,若是向家忽然倒下,这个国家就如同只无骨之兽一般,任谁都可以上来咬上一口。” “而且,就算他想要功成身退,王室和秦臻会给他这个机会么?向家对雪国的影响力太大了,就算向家退出朝堂,他们的影响力还是依然存在,这个影响力足够让姑惑行云对他们举起屠刀,更别说那个已经为血仇疯魔的秦臻了。” “原来只有覆灭这一条路走啊?”老道人心中苦涩不已,不由更为他那位老友感到痛心。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来多少至理皆是如此告诫那些能臣,既然没有称王的心,那又何苦如此光芒耀眼?”剑无缺甚是不解,于他而言,这个世界只有剑,并无其他东西值得他去追求,但于世人而言,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花花绿绿,有太多的美丽诱惑,就如同一根根提偶的线,一会让人这般,一会让人那般。 河岸传来一阵清脆的骡铃声,打乱了剑无缺的思绪。 他轻声说道:“到了,靠岸吧。” “所以那个船家到底知不知道在哪靠岸啊?否则你怎么会知道贫道是个假船家?”老道人跟着剑无缺上了岸,追问不休。 剑无缺抱着秦繁花,无奈回道:“船家自然知道目的地啊,不然我怎么知道老爷子您是假的?我又不是神仙。” 老道人这时才后悔不迭的拍了拍额头,颇为懊丧的言道:“早知在打晕那个船家前就该先把目的地给问出来!失策啊!” 剑无缺的嘴角不由抽搐,这个老道长从前是土匪出身么?怎得如此一身匪气,毫无半点道家的儒雅风骨? 岸上是一持竿的赶车人与一辆骡车,骡子在缓慢啃着岸边刚抽出嫩芽的鲜草,脖子上的铃铛摇晃得叮当作响。 赶车人见剑无缺已至,连忙迎上,毕恭毕敬的拱手称道:“少府主。” “嗯。”剑无缺点了点头,与众人一起,将他背上的秦繁花小心安置在骡车上。 “走吧,净土寺。”剑无缺与老道人分坐骡车两侧,赶车人一声长长的吆喝后,骡车在河岸将散未散的雾气中缓缓隐去。 此时,天已大亮。 沈三打着哈欠从书房走出,揉着惺忪的睡眼,丝毫没有为自己赖床半个时辰表示抱歉,而且挥了挥手制止了仍然在他耳旁大呼小叫的两只苍蝇,说道:“一个个说,慢慢说。” 船家与那下人连忙三言两语将先前的突变交代清楚,便等着沈三拿出决定与办法。 无奈沈三实在是个慢性子,他倒了杯茶,一口一口浅饮着,也没见身旁那两人都要急跳脚了。 “诶呦!我的三爷哟!您倒是说句话啊!”等了许久也不见沈三发话,船家跺脚急道。 沈三抿完最后一口茶,才翘起个二郎腿,道:“剑无缺是谁?雪国第一剑啊。” “然后呢?我当然知道少府主是雪国第一剑啊!”船家只觉沈三说了句废话! 沈三瞅了眼船家,白眼一翻,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所以不管是谁劫船,要倒霉的永远都不会是你们那个怪物一般的少府主,而只会是那个劫船之人…如果他一不小心被刺死了怎么办?” “阿嚏!”老道人又是一个喷嚏打出,他嘟囔了骂了声:“这又是哪家的兔崽子在惦记着老道呢?!” 剑无缺则在一旁笑道:“怕是我那个师兄。” “你那师兄?莫不是那个钱庄老板?”老道人顿生兴趣,问道。 剑无缺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件事,他问道:“老爷子是从何时开始跟踪我的呢?” “嘿,你猜?”老道人如同个顽童,喜笑颜开,因为他料准了剑无缺定然猜不中,而让一个小怪物吃瘪无疑是非常令人身心愉悦的一件事! 剑无缺想了片刻,回道:“进城时?” 老道人方想得瑟的嘴脸顿时一垮,如同一人在春风得意之时忽然摔了个狗吃屎,他耷拉着脑袋,小半会才从打击中缓了起来,他咬牙切齿的言道:“武功高就算了,偏偏脑子还好使!你确定你不是哪个返老还童的老怪物?!” 老道人本是为调查夜郎之事才去的血城,可入城之后,他刚好看到了施展游鱼戏水步的剑无缺,如此手段自然吸引了自诩轻功不凡的他,于是他索性跟随一探,谁知便明白了夜郎的种种,歪打正着的本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赶车人笑言安慰道:“道爷您可千万别不服,我们这少府主那可是出了名的人精!” “少府主?什么府啊?!”老道人这是第二次听这个赶车人如此称呼剑无缺了,自然更是好奇,他捻着胡须,说道:“莫不是四季剑李凤梧的四季剑府?不…不对,你这小子的剑法上的变化倒是有四季剑那般随意,但其中的凶险迅利却更似血剑府的路子,不…还是不对!” 老道人一次次推测,又一次次自我推翻,最后他居然以指为剑独自比划了起来,而其中的一指一划正是先前剑无缺与他交手时的招式! 剑无缺听着身旁熟悉的指风,心中惊异非常,仅仅只是交手一次便能将对手的招式模仿得八九不离十? “不仅仅是这两个门派的剑法,还有......”老道人的剑指一变再变,眉头数次皱起又松开,“不!与这几门剑法都无关!” “的确与那些剑法无关。”剑无缺表示认同,言道。 老道人默默颔首,言道:“剑在极致之时,会囊括天下剑法的优点,但却又凌驾于这些优点。贫道先前是以为小友这门剑法是糅合了百家之长,实则不然!而是剑入极境,万剑如一。任何剑法走至终点时,都只会成为同一种剑法!” “就像十年前剑崖榜首,就像西漠佛国的佛剑广怜!就像如今的月国第一剑!”老道人有些浑浊的眼此时澄清无比!他激动的抓住剑无缺的手,斩钉截铁的喊道:“快!拜贫道为师!贫道会让你成为天下第一剑!不!千古第一剑!哈哈哈!千古第一剑是贫道的弟子!痛快!快拜贫道为师!快!” 自古通往脊背原只有一条路,其高其险为天下之最。这条路因太高被隐没于雾霭云间,被世人称为云间道,老道人激动的疯语在云间道回响,不时夹杂着吆喝与骡鸣铃响,倒是如同一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让剑无缺难得不这么安静悠闲。 四人一骡一车在吵吵闹闹的数天行进之后,终于停在了惜无错湖畔。 湖畔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斑驳佛塔,佛塔周围是一块块湖石垒砌而成的坟墓,足足十六座无碑的石堆簇拥着佛塔,左边有庄严的佛唱,右边有涤心的湖风,皆在指引着这些墓群走向无苦之地。 第二十四章 如何无缺? 剑无缺不敢为他们立碑,至少在帝位之人未死之前,他不敢。他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逝者安宁。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了墓碑上的名字,拿去换取荣华,那对知世府又将是一次巨大的冲击。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剑无缺轻声自语,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会为你们立碑,让那个人在你们的坟前忏悔赎罪。 老道人站于一旁,看着这些石堆,问道:“这都是被秦臻所害?” 剑无缺摇摇头,言道:“秦臻,顶多是一把刀的作用,他的身后,还有他人。” “况且,秦臻...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剑无缺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可怜不代表不用死,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老道人看着墓堆外的一处新坟,走了过去,心中悲切的叹道:“这...便是他?” “是...老爷子。”回答者是季扬,他此时身上的伤势尚未痊愈,但也没有继续留在净土寺,而是在这些佛塔坟堆附近搭了个牦牛帐篷,当了个等老等死的守墓之人。 老道人转身,看着此时脸色仍然苍白无血的季扬,如此憔悴与邋遢,完全不似曾经意气风发之时,老道人举起的手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拍在了季扬的肩膀上,他说道:“这些日,辛苦你了。” 季扬跪在地上,声带哽咽:“老爷子,是我没有保护好将军,是我们雪龙卫没有保护好将军!” “与你们无关,命该如此。”老道人扶起季扬,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真打算在这里当个废人?” 季扬低声回道:“我现在只是是个叛贼身份......” “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叛贼?庸人!如同我这个蠢徒弟一样!庸人!”老道破口大骂,他指着盘膝于地的剑无缺说道:“你看看这小子,州府大臣,当朝丞相说宰就宰了!万人敬仰的雪妃他说劫就劫了!又何曾在乎过世人庸俗的眼光?!人这一世也不过百载,哪这么多瞻前顾后磨磨唧唧?只要是对的,放手去做便是了!” “我这个傻徒弟就是在意的太多,多到不堪重负...最终逼死他的啊,无非就是他自己。”老道人唇角微颤,他又何尝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是看这向应龙长大的,其间感情远胜寻常师徒,尤其当向家被灭之后,他更是将向应龙当做亲子对待,不然他也不会千里迢迢独自来到雪国寻求真相了。 “人这一世啊,率性点好,没心没肺点好,你现在还如此年轻,这般颓废...不好。应龙与你那些逝去的袍泽定然也部员你这般,实在没地方可去,跟着他,当他的眼睛,也是不错的。”老道人又指了指剑无缺,颇为语重心长。 剑无缺没有理会这个老道,而是吩咐赶车人将向应龙的坟掘开,如此,他也算完成秦繁花的遗嘱。 季扬看着众人将秦繁花的遗体放入向应龙的棺椁,一双虎目终是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是少数知道这二人之间往事的人,本以为过了十年,两人都已放下,一个血战沙场,一个流芳天下,看似两人都已经找到了此生的意义,却没想两个人都不曾放下,反而一如初见相恋那般,铭心刻骨。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两个人就算是烧成灰了,对彼此的依恋,也会依然存在于灰里吧? “如此,对他们而言,也算是不错的结局。”剑无缺缓缓说着,湖风带着高原上的深寒吹来,他不由长长的吸了口气。 有对雁儿在佛塔墓群上空长鸣,几经盘旋,一同远去。 老道人看着那对远去的雁儿,言道:“前朝遗山先生赶考时,途中遇到一个猎人。这个猎人将一对在天空翱翔的雁儿射下了一只,另一只则在空中盘旋哀鸣,久不离去,等它确定自己的伴侣已死,便也投地而死了,与他二人何其的相似?” “雁丘词么......”剑无缺低语。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这样的情爱...让人向往,让人崇敬,但又何尝不让人害怕?人从来都不是只有伴侣彼此,而是还有许许多多与己相关的他人啊。 剑无缺在重新竖起的新坟上撒了一捧土,言道:“此事,亦有我的责任。” “世人称我剑无缺,我又如何无缺了?还是被人抓住了欲念,祸害了他人?” “我一直都说无所谓复不复明,可行为上,却暴露了内心深藏的渴望,我居然还有脸说这是为了复仇的第一步。” “傻小子,可别瞎揽责任,就像这女娃娃说的那般,我这徒儿的死啊,是已经注定了的,只要他还爱着这个女娃娃,秦臻便能做出源源不断的死局,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已经无关他人,想必他也清楚这一点。”老道人推了推剑无缺肩头,开解道。 “这也改变不了我做错了的事实啊,错就是错,错了,便要改正,便要弥补。” 他睁开双眼,这个世界的色彩正在跳动着,整装待发的想要窜进这个宛如新生之子的眼眸中,他笑道:“原来...这便是美丽啊。” 这些缤纷的斑斓被一层刺目的殷红措不及防的阻止了,剑无缺的双目...流出了鲜血...重归黑暗。 “你这是做了什么?!”老道人见剑无缺的双目居然流出血液!顿时大怒!数指拍在剑无缺的脖颈处,全身内劲缓缓向剑无缺后背涌去! 剑无缺擦掉眼角的余血,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对身后的老道人劝道:“好了老爷子,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 “怎么不是?!你这般自断眼处经脉!今后定然再无复明之望!你不知道了么?!”老道人不管不顾,妄图能够挽回!他再也没有了半分不正经的神色,而是严声厉色大骂道:“愚蠢!先前才夸了你,此时就做出这般傻事!当真愚蠢!愚蠢至极!” “我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经不住夸。”剑无缺仍然笑着,但是看着老道人如此凶狠的模样,他心里却是多了几分温暖,这种感觉,只有在幼时...只有在知世府才有过,似乎...有这样一个师傅也不错? “你...!”老道人气极,什么叫做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这般为了这个臭小子的眼睛着想,他这个自作孽的混蛋居然还有心情笑? 剑无缺收敛笑意,认真言道:“好了,老爷子您也修习剑术,自然明白剑心对于一位剑者的意义,此事若我不给出个交代,我的心过不去,没有一颗无缺的心,我手中的剑...又怎能无缺?” “总会有其他的法子啊!朽木!愚人!”老道人唾沫飞溅的怒骂着,片刻未停!但他却停止了继续为剑无缺疗伤,显然,他心中还是认可剑无缺的这番话。 剑无缺轻轻一叹:“得之不义,用之不忍,不如就这样罢。” “况且,这对眸子才是我唯一的弱点,如今这般也好,也好成就真正的无缺。” 老道人闻言,不由怒骂:“疯子!你这是疯魔了知道么?!哪有这样习剑的?!贫道从未听说过!” “现在您不就听说了么?”剑无缺笑道,“而且,我对他们都有了个交代,如今只缺老爷子您一个交代了。” “既然我让您失去了一个弟子,那今日,我便还您一个弟子吧。” 剑无缺含笑而拜,毕恭毕敬的喊道:“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第二十五章 血城之变 老道人看着跪地拜师的剑无缺,一时间亦是手足无措,他虽然是想收剑无缺为徒,但却不是此情此景,此刻他的收徒之心得偿,但怎得却没有丝毫欢喜? “起来吧。”老道人深感无奈,“我现在倒有些后悔想要收你这个弟子了,总觉得你这个性格以后会给贫道惹下大麻烦。” “错觉,错觉。”剑无缺笑着站起,躬身抱拳,诚恳称道:“师尊。” “哎,亏大了,亏大了!”老道人摇头高声感叹,他又恨恨的瞪了眼剑无缺,“最亏的...还是你这对眸子!” “多大点事儿?眼眸对我的作用不大,反而还会乱我心境,至于以后还不会复明...随缘便好,怎么我失明老爷子您比我还着急?” “对了,净土寺的斋宴堪称一绝,老爷子您此次是有口福了,我们在此逗留一天然后回血城。” “哈?拜师宴就请为师吃草?当我是牛么?!”老道人一脸不满!但暗地里却偷偷吞咽着口水,从昨日到现在他可是粒米未进,五脏庙早就在敲锣打鼓大喊着“饿”了。 剑无缺闻言,摸了摸鼻头,纳闷的言道:“世人不都称呼道士为...牛鼻子...么?” “什么?!”老道人勃然大怒,剑鞘迅疾出手,敲向剑无缺! 剑无缺一声大笑,手中竹杖与老道的剑鞘碰击在一起! “还敢还手?!刚拜师便要背叛师门?!大逆不道?!为师今日便要教教你什么叫做尊师重道!” 老道与剑无缺二人以鞘为剑,在一人大骂一人大笑的比试中,渐行渐远。 赶车人看着这胡闹的两人,嘴角也露出丝笑意:“少府主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开心过了。” “很多年?你跟了恩人多久了?”季扬此时对剑无缺也是充满好奇,明明只是个剑术卓绝的高手,身后却有着一个看不见的庞大势力,仿佛无所不能一般。 “我的哥哥,他曾经也是少府主的赶车人。”赶车人看了眼佛塔处的一座无碑坟墓,“我一直都不曾理解他,等他去世了,我才发现是我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他,所以我选择跟随少府主,试着去理解我这个哥哥,试着去理解他的追求,试着去了解他的理想。” “他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季扬凝神看着剑无缺的背影,又转头看着赶车人,他此时仍然觉得自己是雪国的将领,这样的势力,于雪国而言并非善事,他不想看到雪国崩塌,至少,此时的他,还不想。 赶车人轻轻一笑,向净土寺的方向走去,他回道:“世人而已。” “世人?”季扬苦笑着低语:“谁又不是世人呢?” 血城,白殿。 本应是百官凭吊的场面如今却剑拔弩张,五千披麻的王宫禁卫与两万玄甲夜郎军对峙两旁,如同两条不曾交汇的河流,但这两条河流上都漂着厚厚的火油,就看谁会点燃这把火! 新王与百官立于白殿阶梯之上,俯视着已然将碧坤门塞得水泄不通的夜郎军,心中此时皆是有些发憷。百官皆是埋着头,发着抖,丝毫不敢正眼瞅着夜郎军,生怕自己成为冲突下的牺牲品! 年幼的新王心中虽然恐惧,但却比百官好了太多,他依然敢盯着夜郎军,用稚嫩清脆的声音怒道:“你们这是要造反?!” 何弼舟对新王轻轻摇头,示意其不用出声,姑惑如一被他护在身侧,他则向前一步,看着夜郎军高声冷道:“玉龙将军可在?” “呵,怎么?何辅政如今能全权代表本将军那侄儿?”夜郎军分开,秦翡林身披铠甲,面带冷笑的走出军阵。 何弼舟眉头一皱,心中颇为焦虑,不知道是谁暗杀了秦臻,导致这个秦翡林此刻如同只疯狗般肆无忌惮,居然胆敢兵压王宫,秦臻虽然奸恶,但好在尚有理智,可如今的秦家家主,军权在握,无人可挡。 虽说先王遗诏也是说要杀秦臻,但那是在削了秦翡林的兵权之后,而不是如今这般被动! “本官自然无权代表君上,但将军此举何意?凭吊先王?”何弼舟放下一个台阶,他强烈的希望秦翡林此时能够顺坡下驴,而不是将脸面撕破,以致局面无可挽回。 秦翡林闻言一笑,满是狰狞:“先王自然是要凭吊的,但在此之前,本将军更想...清君侧!” “清君侧?清谁?!”李意冷笑不已,你才是最应该被清的那个乱臣贼子! 秦翡林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新王身侧的四位臣子,冰冷的喝道:“辅政大臣何弼舟、李意,王命太傅方承越、于枫亥涉嫌毒害先王!谋害秦相!事到如今,你等四人还要蛊惑君上,打压忠义!把持朝纲?!你等乱臣贼子还不速速认罪伏诛!” 秦翡林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他身后的军阵亦是齐齐大喝:“认罪伏诛!” 整个王宫在这声齐喝中都有些发抖,何弼舟四人闻言惊怒不已,他们咬牙切齿的喊道:“玉龙将军!说话是要讲证据的!冤枉一品大员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秦翡林吹了吹指头上已经干却的残血,眉毛微挑,看着那四人冷道:“自然是株连九族!不过你等谋害先王与秦相,罪罚应是...连坐!” 从秦翡林身后军阵中走出数百名满身血迹的兵士,他们的双手皆抓着两三个尚在淌血的人头! 这数百军士将手中人头掷于台阶之下,如同上千个开裂的西瓜般,惨不忍睹! 新王惊恐后退,若不是身后内监连忙扶住,恐怕他就摔在了地上!百官隔得近些,一个个都看得真真切切,那些头颅之人死前的神情尚在脸上,在刺目的血液与脖颈断面的作用下,直令那些大臣们脸色苍白,当场大呕! “不!”当何弼舟四人看清那些头颅,一个个皆发出凄厉的哀嚎!上千头颅,有他们的父母妻儿,亲朋学生,乃至邻居乡亲! 他们四人踉跄地冲过百官,冲过禁卫阵列,一个个跌坐在那人头堆中,大哭不止!他们手指颤抖的摸过至亲的脸,将这些头颅一个个抱起,可实在是太多了,他们抱起了这个,那个却又滚落,每次滚落,都令他们痛不欲生,每次拥抱都如同在他们的心口上插上一把尖刀! “你们说要证据,本将军现在也给你们证据!”秦翡林身后站出一人,正是消失了多天的王宫禁卫头领! 禁卫头领看着那四位已然无魂无魄的大臣,恶狠狠的吐了一口浓痰!“就是这四个乱臣贼子谋害了先王!当日下官是亲眼所见,这四人进惊花苑后不久,君上便驾崩了!” “若不是这四人联手谋害了先王,先王正当壮年又怎会早逝?!” 第二十六章 吉祥物 “不要!”姑惑如一急呼,想要阻止,可却晚了,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四名大臣身首异处,身体不由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秦翡林看着台上已经崩溃的侄儿,笑道:“君上无须害怕,这四个乱臣贼子已然伏法,君上今后大可高枕无忧。” 姑惑如一咬牙含泪,他此刻仍在在颤抖着,恐惧,愤怒席卷全身,让他无所适从,只想逃离这里! 为什么曾经看起来和颜悦色的人...在您死后都如此的狰狞呢?父王...儿臣很害怕...父王...儿臣真的很害怕! “而且,希望下次微臣再来王宫觐见君上时,君上可不是用这幅阵仗对待微臣,君上年幼,尚不懂事,但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如此不懂事随着君上胡闹么?”秦翡林阴鸷的眼眸扫过那些禁卫与大臣,目光所及,那些人皆是目光闪烁,不敢与他有任何对视。 “我这个侄儿的国家还需各位大人尽心竭力啊,可不要让本将军失望。”秦翡林见无人敢应答,嘴角不由挂起一丝冷笑。“都哑巴了?” 百官闻言,皆是打了个冷颤,唯唯诺诺的跪地拱手喊道:“谨遵国舅之令!” 此时已经没人敢再称呼秦翡林为将军了,而是唤起了他的另外一个称号,以示自己此刻已经完全懂得了这个国家如今的权力阶梯,君上固然大,但君上的舅舅更大! “哈,如此甚好。”秦翡林见文武百官皆跪下,身心大快,他拱了拱手,看着姑惑如一言道:“君上,微臣今日尚着铠甲,不应立于朝堂之上,便就此告退了。” 他转身便走,当在阶梯之上的百官与禁卫们皆松了一口气时,掩没在夜郎军阵中的秦翡林传来他幽幽的声音,他道:“王宫禁卫如今怂包成这样?怪不得剑无缺夜探王宫如入无人之境,如此禁卫又怎能护卫君上周全?还是换了吧。” 话语言罢,两万夜郎军如同虎狼般扑向王宫禁卫!屠刀高高举起,如同屠狗宰羊般,将这五千孱弱的禁卫军尽数砍杀于地! 那惨叫声厮杀声,那飞溅的热血,如同恶臭的粪便般泼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君臣脸上!让他们恐惧地失禁,让他们恶心地直欲呕吐,让他们屈辱地无地自容! 他们不敢听,不敢看,甚至有遍身血迹的禁卫抓住他们的裤脚哀嚎求救,他们也要如同避开瘟神般踹开这些先前护他们周全之人! 姑惑如一挣脱内监的阻拦,冲上前,妄图阻止这些野蛮的屠夫!可他太过弱小,弱小道哪怕他用全身最大的气力去抓住那些屠夫的手,他们手中的刀依然能狠厉的落下,斩下一颗颗头颅,收割一条条性命! 这位幼小孱弱的王,居然在哭?!哈哈哈,这些屠夫张狂的大笑,身为君王,居然在我们这些臣子面前痛哭流涕!这样的王,如何带领雪国走向强盛?! 在姑惑如一无力的痛哭声中,这些夜郎军手中的屠刀砍得更快更狠!这些在王城养尊处优的老爷兵又怎会是他们这些凶兵悍将的对手? 哭?不过是弱者的祈求,笑!才是强者的座右铭! 仅仅只过了一刻钟,这些挡于百官前的五千禁卫已成了一垛高高垒砌的尸墙,其上鲜血漫布,如同潺潺的红色溪流,流满了白殿前的碧坤门,与那血红的城墙汇成一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血城! “国舅为何不将君上...如此不正好...嘿嘿!”余人凤躬身哈腰的用手抹了抹脖子,一脸献媚。 秦翡林冷冷的瞥了眼这个禁卫头领,皱眉道:“君上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可不想成为孤家寡人。” “嘿嘿,国舅不是尚未娶妻么?今日之后,那些达官显贵定将家中未婚女眷千方百计的送往国舅的床帐之中,国舅府他日自然枝繁叶茂,又何患没有亲人?”余人风笑道,明明相貌堂堂,此时却显得贼眉鼠目。 “余大人是不是认为自己很聪明?”秦翡林忽然笑了,眼中露出一抹讥嘲,转头看着身后此刻显得颇为惶恐的余人凤。 他的眼眸微眯,冷道:“记住你的身份,你只不过是只投诚的狗,并非我的谋士,更非我的军师,不要...教我怎么做事,否则,你的用途也就到此为止了,知道了么?” 余人凤心中大惧,连连颔首,卑微的低着头,小声回道:“下官知错!望国舅恕罪!” 秦翡林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如同嫌弃只臭不可闻的猪狗,他言道:“滚吧!” 余人凤如蒙大赦,飞速退下,他此刻才深深的知晓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秦翡林此子相较姑惑行云,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姑惑行云行事虽然果决,但却不是个好杀之人,但此子却是能动杀手绝对不多言语的主,毫无半分道理可讲! 余人凤决定以后他绝对当个不言不语的哑巴,言多必失,他还想多享几年富贵! 秦翡林听着身后已经止歇的惨叫声,留下五千夜郎军充当新的王宫禁卫,便率着余部策马出了宫门。 宫外的王城空无一人,城中百姓皆躲入家中紧闭房门,不敢向外探头张望,他们先前看到了两万兵卒入了王宫,那分明就是叛乱逼宫的架势!他们又如何能多管得了那些王侯将相的闲事?明哲保身才是重中之重! 秦翡林自语道:“姐姐,做弟弟的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这也算对得起你生前对翡林的一番照料了吧?” “他毕竟是你的侄儿,是父亲的外孙,翡林自是不会对他如何的,但是,这个国家今后的话语人,只能是翡林,我能许他今生的荣华,但是那些权力,必须要归于我手!” “父亲一心只想颠覆向家,却从来没有觊觎过王位,何等的鼠目寸光?姐姐,你真的是死得好啊,否则姑惑行云又怎会如此轻易的死去?哈哈!”秦翡林肆意的笑着,右手缓缓紧握,如同抓牢了这个国家的命脉与将来一般紧握着!眼中尽是痴迷!对权力的痴迷! “这偌大的国家,如此轻易的就掌握在了孩儿的手中,父亲,您为孩儿骄傲么?”秦臻总是说他不够成熟,不够全面,可如今,如此缺点众多的他,却靠着自己的手段,夺取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柄,这如何能不让他自傲? “我会好好的照顾如一的,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傀儡,一个很好的...吉祥物。” “但是父亲...你到底是被谁所杀?”秦翡林心中颇为困惑,难道真如天干地支他们所言...死于剑无缺之手?那他盗取姐姐的遗体又是为了什么?打击父亲?但如果父亲都已被他所杀,那姐姐的遗体自然就无用了,那怎么在府中却没有找到她的遗体呢? 他很不解,不过他也未再多想,只要抓到了剑无缺,一切真相自然明了,一个草莽之辈有如何抗衡一个国家?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无关紧要的...跳梁小丑。 而秦翡林此时想要抓的剑无缺此刻已经在回血城的路上,除了剑无缺与老道等三人,季扬也随他们一道而来,他似乎是听了老道的劝解,打算如同那个赶车人一般跟随剑无缺,成为他的盾,成为他的眼。 季扬心中想着,这也算履行了承诺,毕竟恩人为将军及向家报了血仇,这样的大恩,足以让他为其当牛做马,奉出此生。 “此时全国不都在通缉恩公么?我们此时回血城不是自投罗网?”季扬甚是疑惑,他不觉得剑无缺会如此想不通。 剑无缺回道:“就算是自投罗网,我们也要来投一投,如今新王方立,我怕王城生了什么变故,这个国家可不能有任何闪失啊,否则...天下堪忧。” 老道人则摇摇头骂道:“贫道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个都是自认可以拯救世人的大英雄大豪杰?熟不知都是一个个只知牺牲的蠢货莽夫!” “师尊还请放心,这个网啊,尚不能困住小徒,我这条小命可是金贵得很,可舍不得轻易送人。”剑无缺笑道。 “如此便好了!”老道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回道。 第二十七章 情圣 “少府主,前方便是裕德镇了。”之前的骡车早就被他们换成了马车,毕竟此行没有前些日前往脊背原时那么仓促,倒也足够赶车人找辆不错的马车。 裕德镇?离血城不远了。剑无缺言道:“进镇,颠簸了数日,也是要好好休息下了。” “贫道这老腰啊,都要折在这路上了!”老道人有气无力的捶了捶自己的腰,长长一叹。 剑无缺无奈笑道:“让您在净土寺多留几天您又不肯,一眉大师不是与您相谈甚欢么?” “那些斋菜好则好矣,但无酒无肉有什么好谈的?”老道人鼻翼轻动,似乎闻到了什么好东西,他连忙跳下车,向镇中一个小馆跑去! 剑无缺摇摇头,叹道:“跟过去吧。” 待剑无缺三人赶至小馆时,老道人已经点了满桌的佳肴,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丝毫没有一个出家人的仙风道骨。 老道见剑无缺三人已至,连忙唤他们坐下,他手持着被啃得光秃秃的鸡骨,撩开被吃进嘴里的油腻胡须,言道:“坐坐坐,吃吃吃!” 老道人将一只鸡腿塞进剑无缺的碗中,道:“这个香酥鸡焦酥异常肉烂味美!正是佐酒的上佳之选!来来来,再来试试为师这壶暖玉生烟!” 言罢,老道人又解下他腰间的瓷壶,给剑无缺斟上满满一杯好酒!酒在杯中如流动的碧玉,其上有丝丝雾气冒出,煞是美丽,而后老道就满怀期待的看着剑无缺品味,如同个想要得到他人夸奖的孩童一般。 剑无缺尝了一口鸡肉,又浅饮了一口玉酿,两种味道交织相融,不油不腻,回甘无穷,他笑道:“佳肴与美酒相辅相成,不得不说,师尊在吃的方面还是很有其独到的一面。” “嘿嘿,还有这个富贵红松肉,樱桃肉,琉璃丸子!都是上等美味!快尝尝!”老道人一边介绍桌上各色菜肴,一边不停往嘴里塞着美味! 赶车人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老道人,言道:“您老不是第一次来雪国么?怎么比我们还了解这些菜肴?” “老爷子可是有饕餮道人之称的啊。”季扬嘴角抽搐着言道,他也想试试老道的暖玉生烟,可却被老道人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老道人说他只是一介武夫,只知牛饮,毫无鉴酒之能。 多大的冤枉?!酒不就是用来喝的么?!细品与牛饮不都是喝么?!季扬只得招手让小二端来了店里的招牌酒,如此才解了解腹中的酒虫。 “哈!没想到那个剑无缺倒是个偷香窃玉的采花贼!”一旁的桌上有人大笑,那笑中的意味颇为不堪。 “可惜...被偷被窃的只是具毫无知觉的尸体!不然......嘿嘿!” “诶!林兄此言差矣!小弟听闻有些收尸人与盗墓贼就是有些难以言表的癖好...没准这个雪国第一剑呐,也是此道中人!” “嘿嘿嘿,哈哈哈!”那桌的地痞流氓皆是大笑,其中淫邪直让周围食客恶心厌恶。 季扬听着这番话,手中竹筷早已被他捏成数截!但他没有妄动,因为他看到剑无缺与老道人皆只是自顾自的吃吃喝喝,看似丝毫没有被这群人的言语影响。 “听闻啊,雪夫人是身着嫁衣自尽的,你们说,会不会也是与那剑无缺有关?” “一个是世间绝色,一个是天下独步,但两人都患有眼疾,若是说其中有些不为人知的牵绊纠葛倒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这两人本是天生一对,无奈那秦臻却为了富贵荣华棒打鸳鸯,致使有情人终难眷属。” “否则当今国君会叫姑惑如一?”那人压低声音,掰扯地眉飞色舞。“始终如一啊!如果是对先王始终如一的话,雪夫人又怎会自尽?” “恩,有理,甚是有理!” “此次剑无缺截了雪妃寿礼,便是出于对先王的嫉妒啊,可惜惹恼了先王,才被通缉追杀!” “雪夫人在雪妃诞上向先王求情未果,惹怒了先王,导致雪妃诞不了了之!这便是此二人之间有情絮的最好明证!” “于是才有了此后雪夫人自尽,剑无缺盗尸之举。” “如此说来...剑无缺此人不仅是个大剑客,更是个大情圣啊!” 那桌的话语越来越肆意,越来越歪曲,有人怒拍桌面,大声呵斥道:“你们这些小人!不知道逝者为大么?!雪夫人为我国百姓谋了多少福祉?!你们怎能忍心如此诋毁于她?!” “诋毁?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还不准他人说了?好生没有道理!”那桌的人翘起个二郎腿,嗤笑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不过是群鸡鸣狗盗的市井无赖!一群无所事事只知满怀恶意揣测他人的废物!以此便能证明世人皆与你们一般肮脏?!”那人终于气不过,将手中瓷碗摔向这桌无赖混混后,便冲过来与他们扭打在了一起,可不消片刻,他便由于寡不敌众,被这群宵小压倒在地。 一名无赖踩着他的头,揉了揉自己方才被脚下之人打破的口角,满心愤怒的对其面庞狠狠地吐了口浓痰!他骂道:“怎么?你也是雪夫人的钦慕者?嘿嘿,可惜啊,她早就被剑无缺盗走圆房去了!” 言罢,其他混混皆是大笑!这笑声如此刺耳,刺耳到如同盆火油倒入了季扬心中的怒火中!这怒火疯狂燃烧,几欲要掀起他的头盖骨!焚烧一切! “打死算我的。”剑无缺放下手中酒杯,冷冷言道,如同嘴中有着冰渣般,森寒。 “遵命,公子!”季扬残忍一笑,操起座下长凳便掷向那群宵小混混!而后他便如猛虎入羊群,一对铁拳打得那群人哭爹喊娘!无论这群人如何痛哭求饶,他的拳头始终没有停止! 直至那群人的脸庞与他的双拳都已血肉模糊,他才咬牙笑道:“既然你们的爹娘从来没有教你们如何用嘴巴,那今后,你们便别用了吧!” 在那群混混恐惧流涕的眼睛中,季扬血淋淋的手指便要缓缓伸向他们其中一人的嘴巴中!如同一把勾人性命的血钩般!让他们胆破心惊!那人用尽余力奋力挣扎,可却挣不脱季扬另外一只手的钳制!如同上锁的枷锁般,令人绝望! 拔舌,传闻中地狱的刑法,惩罚因口舌罪过而堕入地狱之中所受的刑法。 季扬双目血红,心中理智已然分毫未剩,他想杀人!杀尽这些满心肮脏龌蹉的宵小!杀尽这些侮辱将军,侮辱夫人的世人!他忍了太久太多,从夜郎之变到今日,他心中有太多太多委屈与悲愤,这些委屈与悲愤经不起任何人的挑拨,否则,他哪怕粉身碎骨!也会将这些人赶尽杀绝! 第二十八章 挽回 “好了。”老道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季扬身侧,牢牢地抓住了他即将行刑的血手,老道一声轻喝:“够了!” 季扬悲怒着一声咆哮,血肉模糊的拳头“砰”地声砸在了那名混混的头颅之侧!直接将那人吓昏了过去。 季扬站起身来,压抑杀意着吼道:“滚!” 那几名混混如蒙大赦,搀扶起身,连连鞠躬,落荒而逃!倒是引得酒馆中其他食客皆是抚掌大呼痛快! 先前那打抱不平之人亦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季扬拱手言道:“多谢兄台施以援手。” 季扬深吸一口气,心中戾气终于趋于平静,他回道:“无须多谢,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早听闻那个剑无缺是一代大侠,惩奸除恶除暴安良,能为天下人想为却不敢为之事,可此次,他不仅仅是毁了自己的名声,更是毁了雪夫人的名声,这到底是为了哪般啊?!”这人一声长叹,揉着痛处苦笑连连,抱拳离去。 “以你的本事,本可在秦繁花入殓之后,再盗墓的,如此你们二人的声名皆可保全,但此次怎会如此冲动?”老道人坐下,看着剑无缺低声问道。 剑无缺将杯中一汪碧液饮下,言道:“她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向应龙重逢相聚,我又怎能再多做拖延?声名,于我于她都只是身外云烟,我们都不是那种为了自己而活的人,只要是所作所为是对的,他人不懂又如何?一个个与他们解释么?那多累啊?” 他轻轻一笑,又向老道人讨要了一杯酒。 “你这般的行事方式,他日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老道人颇为忧虑,他言道:“还需为师多多打磨才行,太锋利的剑,容易钝,你便是如此。” 剑无缺笑着点头,道:“那就有劳师尊了。” 一阵觥筹交错之后,四人离开了裕德镇,只消半日光景,马车便已抵达了血城城门。 血城城楼上空此时鸦群漫天,在那些悬挂在城墙周围的数千铁笼中进进出出,一个个毛羽染血,喙沾碎肉,这数千铁笼中,正是那些惨死在夜郎军刀下之人的头颅! 剑无缺闻到这刺鼻的血腥味,眉头不由紧锁,自语道:“希望...还没有到最糟的境地。” “全是人头!”赶车人恐惧地惊呼!他抬头看着挂成一列足有数里长的铁笼,毛骨悚然。 老道人灰须颤抖的诵了数句“无量天尊”也依然没有压下心中的怒火,他怒骂道:“这他娘与冰原蛮夷的手段有何区别?!” 季扬心中却五味杂陈,最后只能叹道:“这个国家,命不久矣。” “进城。”剑无缺放下手中的用刀篆刻的竹简,敷上一层陌生的脸皮,言道。 如今的城防卫也换成了夜郎守军,如今整个王城的兵力都把持在秦翡林的手中,但凡哪里有一处异样,就有人领兵镇压。当然,此时此刻的血城已经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异样”了,“异样”的人,头颅皆已高悬在了城楼之上,余下者皆是敢怒不敢言的苟且之辈,抑或是忍气吞声趋炎附势之徒。 众人无惊无险的进了城,直奔天下第三钱庄。血城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与剑无缺上次来此的情形截然不同,莫说这是南朝第二城,就算说这是个边陲小镇恐怕都有人信。 “这个秦翡林,当真是该死!”沈三愤愤地跺脚大骂,满面愁容的看着今宵楼方向,如有百爪挠心,按耐不住。 剑无缺被管事引进门,笑问道:“是谁惹了我们三师兄啊?” “师弟!你来得正好!快随为兄去今宵楼,宰了那秦翡林!”沈三见到剑无缺犹如看到救星般,连忙抓住他的手腕便要赶赴今宵楼。 秦翡林?剑无缺眉头一挑,问道:“城楼那些头颅是他所为?” “他?秦翡林?哈,除了他还能有谁?!”沈三的俊脸顿时扭曲,他恨声道:“他与那些达官显贵们狗咬狗不就好了?!居然还去祸害今宵楼那些清倌人!他如今是已将自己当做了雪国的未冕之王,对任何人都可以予取予夺!” “所以师兄你到底是恨他占了那些清倌人还是恨他对他人予取予夺啊?”剑无缺似乎知道了沈三愤怒的重点,王权更替与他无关,但那些清倌人的身心所属,却同他息息相关。 “自然...!”沈三险险的悬崖勒马,方要脱口而出的话锋一转:“自然是恨秦翡林对他人予取予夺啊!” “哦,那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等晚些了再去找他算算账吧。”剑无缺不动声色的挣脱沈三的手,带着笑意向院内走去。 “为了那些清倌人!为了那些清倌人!”沈三话锋再转!向剑无缺等人追了过去。 老道人破为玩味看了眼沈三,拈着胡须,言道:“徒儿,你确定你们是同一个老师的弟子么?怎得差距如此之大?” “诶?好你个牛鼻子,你这是在拐着弯骂你三爷我么?”沈三不服,大大的不服! “牛鼻子?”老道人大怒,手中剑鞘用力劈在了沈三的头上,使后者忍不住大声呼痛,他怒道:“两师兄弟都不知尊老倒是如出一辙!该教训!” “徒儿?”沈三揉着已然肿大如包的头顶痛处,似乎注意道了老道人对剑无缺的称呼,他眉头微皱,有些话想问剑无缺,但在此场合却不太合适,只得作罢。 “秦翡林没有篡位?”众人坐下后,剑无缺问道。 沈三摇头,叹道:“没有,这件事我也没有想通,既然他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又怎会忍住不杀了那个小国君,自己取而代之。” “他只做到这个地步是因为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若再进一步,那他可就是真正的谋反了。现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他还可以冠冕堂皇的说是清君侧。” “也幸而姑惑行云对秦家有过提防,才使秦家没有完全把持雪国兵力,若是他谋反,那些掌兵的州府大臣们少不得要举兵勤王,如今他此举反而是隐患最少最安全的法子,不做国君,而做个提线之人。” “不过这个提线之人他愿意做多久?若是等他削了那些州府的兵力...他会不会踢下新王?自己坐上白殿王位?”剑无缺的手指轻轻叩下,思索道。 沈三嘴角露出苦笑,言道:“怎得以前未曾发现秦臻这个幼子有虎狼之资?” “曾经的秦臻光芒太盛,掩藏了秦翡林的能力,以致所有人都小看了他,我也小看了他。”剑无缺笑道,可他的笑容中毫无暖意,“幸而大错未铸,尚能挽回。” “你要如何挽回?”老道人问道,他的眼皮微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剑无缺笑道:“他以为这些兵力能让他把持这个国家,那我就让他知道,就算他有了千军万马,也没有命来把持这个国家。” 第二十九章 唯一一件事 “杀了他?杀了他的话...那些州府大臣,封疆大吏又谁来压制?现在王城的那些官员都是些无用无能的懦夫,又怎样辅佐这个幼小的新王?就怕秦翡林一死,雪国就要陷入连绵内战之中。” “‘北方城墙’是不允许内战的,否则那些诸侯会以维护帝国安危为名领兵入驻雪国,那时雪国...将不再是雪国了。”季扬如此说道,在场所有人中,仅仅只有他是土生土长的雪国人,所以他自然格外忧心。而他所言的“北方城墙”自然是指雪国这个帝国北方抵御冰原的壁垒。 “秦翡林的确该死,但不应死在此时此刻。恩公,给我些时间,我要去拜访那些告老归田的老臣,只有他们归朝,雪国才安稳有望。”季扬站起身,抱拳躬身,眼神急切炙热的盯着剑无缺。 剑无缺颔首,言道:“我本也没想杀了秦翡林,只是想稳住他,好将大师兄唤来坐镇雪国的。但既然你有更合适的人选,那再好不过。” “大师兄可正在湫国赏花吟月,哪有心思搭理你?”沈三撇了撇嘴道,“你不杀那小子可以,但是那几个今宵楼的姑娘,你可一定要给我领出秦府!” “师兄,大庭广众之下,你这天下第三钱庄掌柜的脸面还要么?”剑无缺无奈的拍了拍额头,五师妹啊,你快来治治他吧,知世府的颜面已经被他败得荡然无存了! 众人散去,仅余沈三与剑无缺仍在客厅之中,沈三此刻已经收敛了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他凝神问道:“这个老道收你为徒了?” 剑无缺轻轻一笑,答道:“是啊,难得有人不怕我这个烫手山芋。” “他值得信任么?不会别有用心吧?”沈三习惯先将一个人往坏处想,这是他经过十年前那次剧变后遗留的“好习惯”。 “道门九脉玉虚一脉山主,酒剑道人穆余笙。” “什么?!”沈三大惊,可大惊之后便是大喜,他在客厅中来回踱步,最后不由抚掌大笑了起来,他笑道:“好好好!有这么一个武林名宿做你的靠山,我这个当师兄的以后也能轻松点度日啊!” “哈,老爷子这个靠山怎及师兄们神通广大啊?你们可别想撂篮子。”剑无缺捧着杯热茶,悠闲笑道。 沈三坐在剑无缺身侧,亦是捧起茶,久久未语,但剑无缺知道他这个师兄尚有话讲,一番堵在了师兄心里数年的话语。 “也好...也好啊!“沈三重重一叹,“我与你几个师兄师姐这些年来最过担忧的便是你,你与我们这些师兄弟们皆是不同,以致我们这些师兄弟都无法教授给予你些什么。” “当我们在鱼命府的废墟中找到你时,你手里便握着这把剑,此后你便再也不肯放手。”沈三看着此时仍然握在剑无缺手中的白绫竹杖,缓缓言道:“那几日,你不言不语,可是愁坏了我们这几个师兄弟...还以为你成了痴傻,好不容易开始言语了吧...开口的第一个字却是‘剑’......” “我们这些师兄弟虽说都各有异禀,可却都是实打实的文弱书生,莫说剑了,就连菜刀我们都不曾摸过,这又如何让我们教你?”沈三苦笑道,这些令人伤怀的往事啊,回想起来,总是如此磨人心。 “知世府从未有过武林中人,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武学传承。后来我们虽以诸多手段为你谋来了不少门派的秘籍,但大都是些稀疏平常的剑法,于你实在是没有多少补益,我们几个说让你多等些时日,我们自会寻来那些高深的武学,可你呢?确实半刻都等不了,明明那时还只是个小屁孩就敢离家出走了,一走便是七年!七年啊!”沈三想着那七年如同梦魇般煎熬的日子,手中热茶也丝毫没有让他的心温暖半分。 “那几年,大师兄再也没有找我喝过酒,你那个冰一样的二师姐也成天的抹鼻子,一个个无非都是千篇一律的在我这里哭诉着‘师弟太苦了,你可一定要找到他’之类的云云,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总梦见师弟的娘亲与自己的老师在自己耳畔叮咛嘱咐,夜夜都无法安稳入眠。 他看了眼沉默的剑无缺,一脸无奈:“谁能找到你啊?虽然你身患眼疾,可你那耳力何其灵敏,若你有心躲我们,我就算派出再多夜雀又如何能找到你?” “你那师姐可是没少骂我废物,这帐我可都记着,他日你可得还!”沈三放下手中茶杯,却捧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剑无缺闻言一笑,深含歉意的点头道:“还。” “大师兄比较实在,见寻你数年无果,就为你立了个衣冠冢,二师姐自然不干,两人就因此事大吵了一架,直至今日他们两个见面了依然免不了要互损几句。其实那些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直至三年前,你在雪国闯下偌大的名头,并传书于我,我才知道你已经走上了与知世府迥然不同的道路。我们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你的武艺剑法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能在这个飘摇乱世独身自保,雪国武林皆奉你为第一剑,可我们几师兄弟却从来不知道你是否真得如同世人所言的那般‘剑无缺’。” “我们都是不通武艺的门外汉,无法知道以你的身手在那个江湖中能否无恙,本以为你那次与我们联系之后,你便不会那么四处漂泊了,可你却变本加厉般,凭着一把剑,浪迹天涯,挑尽不平事。”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去,我们这些师兄弟的心就从来没有放下来过?我们生怕哪天会有噩耗传来,生怕哪天你会遭遇不测。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双拳也难敌四手不是?江湖中的险恶手段,比之商贾仕途更加赤裸血腥,更加防不胜防,我们想护你周全,可却都有心无力。” 沈三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他抬起头,看着大厅顶部,缓了缓,继续言道:“不过好在你每次出去莫说出事,就连伤你都未曾受过,如此一两年下来,我们这几个也总算是放下心来。” “但你那闭门造车的自创剑法能否一直让你无恙下去?我不知道,虽然这些年我们寻来的高深武学你也学了不少,但无人指点,总归是有晦涩难通的地方,如今你有了个武林泰斗做为老师,我们众师兄弟也就能够真正的安心了。” “士农工商,世人以此为生,知世府亦以此为凭,可今日却出了你这个异类,这...恐怕就算是老师也不曾想到过,其中好坏我们也说不清楚,我们这些人终是藏于人后谋划一切,站与人前?我们的敌人可不会让我们站于人前......” “总之!今日为兄很高兴!很开心!”沈三抛去那些沉重的回忆,朗声大笑! 剑无缺亦笑,在沈三笑声停止之后,他言道:“师兄放心,就算是为了你们,我也绝对不会让自己被人伤及一分一毫的。” “这是我所能为你们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第三十章 游戏 “今夜...还需小心,秦翡林以此已经如同个疯子般肆无忌惮,我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沈三站起身来,皱眉言道。 “无妨。” 剑无缺摸着手中的剑,心中平静。只要剑在手中,他从来都是如此平静,对他而言,前方再多再大的危险,也不过只是黑暗而已。 沈三轻叹一声,点点头,道:“那你早些回来,前些日大师兄着人送来了一壶湫国贡酒,我可特意给你留着呢。” “好。”剑无缺笑着应道,唤出赶车人,二人便出了钱庄。 老道看着剑无缺离去的身影,在这黄昏的余晖中,越拉越长,与他们无限接近,但却永远都差那么一丝距离。老道言道:“看似和颜悦色与人亲近,但却始终若即若离,将一层触不破的薄冰膈在中间,明明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但近了又是丝丝寒凉。他啊...应该要学着多依靠一点我们才是。” “你有没有瞎过?”沈三忽然轻飘飘的问道。 老道一楞,他自然没有瞎过,他有些不懂沈三此话的含义。 “在黑暗中,前面是刀子还是棉絮,都需要伸手摸过才能知晓,是棉花还好,若是刀子,那痛了也是白痛。而人又如何仅仅只用棉花与刀子作比?人啊,只会比棉絮更乱,只比会比刀子更易伤人。” 沈三叹道。 “刀子伤的只是手,但人...呵呵。”沈三轻笑,笑中带着冰寒与讥讽。 老道捋着须,缓缓点头,多少人皆是人前带笑人后捅刀,他们这些有着招子的人都看不穿,更何况剑无缺身患眼疾。 “并非他不愿依靠,但是依靠是会成为习惯的。他曾经多依靠我们这些人啊,但鱼命府危难覆灭之时,我们这些依靠何在?伯母、老师、小师弟、那些下人,皆为他而死,他如何不内疚?对于一个身处黑暗的孩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曾经所依靠的毫无半分作用,那他还依靠我们干嘛?” “秦臻是刀,但我们这些‘依靠’又何尝不是刀?隔得太近,伤得自然更深,他这些年什么都不说,却不代表他心中没有这份隔阂,这份隔阂是对他曾经我们这些‘依靠’的怀疑,也是对自己依靠他人的怀疑。不然他当年又怎会离家出走?加上这十年来他在江湖中的漂泊,人心易变的例子定然经历了不少,所以他更加依靠自己,更加依靠手中的那柄剑。” “隔着层冰,他人不易伤到自己,自己也不易伤害到他人。” 沈三言毕转身,便要步入钱庄内。 “你怎会如此清楚知晓他的心思?”老道不解,问道。 沈三驻足,笑道:“在师弟离家出走后不久,我也在外孤身一人活了半年......” 老道翻了翻白眼,腹诽不已,老道我还闲云野鹤数十载呢! “不带分文,蒙着眼,拿着竹杖...如师弟一般。” 沈三接下来的话语打断了老道的腹诽,让老道不由呆立当场。 模仿揣测一个眼疾之人的心理?徒儿啊,你倒是摊了一个好师兄啊。 剑无缺二人在小厮的引领下走上了戏辰楼顶楼,在此处,刚好可以俯视到玉乾门的官僚大院,自然也可以俯视到秦府。 小厮招呼二人坐下,献媚地对着两位金主笑道:“两位客人可算是挑对了时候,以往我们这戏辰楼顶楼之位那可是千金难求!也就这数日冷清了些许,不然两位可要错过这半城风光了,嘿嘿!” 小厮笑着将四围紧闭的门扉敞开,映入眼帘的是红墙白楼披金甲,古城黄昏是如此肃杀,如此…美丽,美丽到若不染上层血色便对不起这份肃杀。 “这门窗打开倒是冷了几分,劳烦小哥端来盆炭火可好?”剑无缺搓了搓微寒的双手,笑道。 小厮连连颔首,带着歉意说道:“客人说得是,倒是小的疏忽了,小的这就去备火!” 待小厮出门,赶车人取下背上被黑布包裹的长弓羽箭,此弓足有一人之长短,黑梨木身,牛筋作弦,端得上是一口绝顶好弓! 他将少府主先前准备好的拜帖缚于箭身,引箭弯弓,向着秦府上空方向射去!羽箭脱弦,迅疾而长唳,直窜云霄!片刻便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消失云中。 待小厮端着火盆上来,赶车人已将先前物件收拾妥当,重归黑布之中。 “两位客人可对这景色满意?”小厮点头哈腰,面放红光的笑着,红粉楼的姑娘还等着他今夜去光顾,这数日来,各大酒楼都不景气,这都怪那该死的秦国舅!导致他这些日毫无打赏方面的油水,仅凭这每天正经地的工钱,哪能充当红粉楼那昂贵的嫖资?若今日再不去,恐怕那红牌就要忘了自己了!但无奈他的钱袋子实在是已经捏不出半滴油水了,所以他才如此殷切殷勤忙上忙下,为这两位仅有的金主鞍前马后,为的便是今夜的春宵一度! 赶车人丢给小厮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笑言道:“还请小哥多备些酒菜,我家少爷是第一次来这血城,想在此多逗留片刻,亦好见识见识这天下第二城的夜景。” 小厮受宠若惊地捧着那沉重的钱袋,眼中放光的看着赶车人与带着斗笠面纱的剑无缺,欣喜不已道:“两位客人稍等,小的这就去吩咐后厨!” “有劳。”赶车人拱手。 窜入云霄的羽箭已经达到最高点,羽箭去势渐缓,失去了劲力,拉着弧线开始下坠,在快着地之时,羽箭已在箭镞和风的作用下成了笔直下坠之势,“叮”地一声,羽箭入土三分,牢牢地插在了秦府大院的前院地板之上! 这支羽箭如同热油入冷水,让原本平静的秦府沸腾了起来! 秦翡林看着手中拜贴上刺目的落款,心中有股怒火在燃烧,他环视了眼安坐在大厅的各路将领,笑道:“诸位,有人要与我们玩一个游戏。” 他将手中拜帖交给下人,下人将之递给其他将领一一传阅。 片刻后,厅中皆是哄堂大笑!笑中皆是不屑与讥讽! “区区一个江湖莽夫居然要与我等玩攻守游戏?莫不是他出门没带脑子?!” “还说什么尽管让我们用这两万夜郎军填满国舅府!他当他是谁?!老子那些兵每人尿上一泡都够淹死他!” “还需要尿?每人吐口唾沫都够了!还真当我们是他杀过的那些山匪马贼了?” “国舅,只管让这个狂妄之辈来,我等定让他知道有些人是他永远都惹不起的!” 那些将领义愤填膺的自告奋勇,铁拳拍着胸膛,将身上铠甲撞击得一阵响动! 第三十一章 赴约 秦翡林对这满堂将领如同在菜场吆喝吹嘘的模样厌烦不已。 他皱着眉,扬手重重拍在了桌上!此举令那些扯着嗓子红着脸嚷叫的将领们生生止住了话头,皆噤若寒蝉低头不语。 秦翡林冷道:“雪桀王亦是死在上千护卫的簇拥之中,他杀的可不仅仅之时那些山野匪盗!” “这封拜帖的确狂妄,但是他有这样的资本,你们呢?你们谁有他这般本事?!还是说...你们真的打算在此用唾沫杀了他?!” 在所有将领沉默之后,有一少年走出,少年眉清目秀,却丝毫没有半点稚嫩之感,而是有着丝沉稳老气,他一袭白衣手持折扇,拱手言道:“主公,只需将府邸后门大开,将这一万五千兵卒塞满这玉乾门即可。” “既然他让我们用千兵万马塞满整个国舅府,那我们便满足他,若他能杀了这一万五千兵卒,那就算将这项上头颅送给他又何妨?” 少年折扇打开,轻轻摇着,云淡风轻的笑着。那些将领听他所言,一个个皆是怒不可遏的瞪着这个少年,显然是对他的最后一句话颇为不满。 秦翡林闻言,抚掌而笑,言道:“就按小军师之言而行,若是连这一万五千雪国精锐都护不住我的话,那也证明我确实不该活着。” 白衣少年拱手退下,清明的眼眸里流露一抹玩味,雪国剑无缺,月国解薪火,邝国俞放,云梦国逢西白...就让我看看你们是否真如师兄所说的那般名副其实吧。 你们四人皆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剑客,号称“第一剑”那也要你们有“第一剑”的本事才行,否则怎能与师兄角逐剑崖榜首之位? 白衣少年嘴角微微弯起,剑无缺,展示给我看看吧,让我看看,你与师兄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一人趋步进入大厅,于秦翡林身侧言道:“主上,秦庚已检查过那个箭孔,垂直而落,不能探明射箭方位。兄弟们亦已探查了四周,并无可疑之人。” “无妨。”秦翡林挥了挥手,“既然他说了他会来,那他就一定会来,我们只需在这里候着便好。” 秦甲沉默片刻,拱手而言,声音冷峻阴狠:“今夜天干地支亦会守在主上身旁,定让那狗贼有来无回!” 秦翡林挑眉,看了眼深埋着头颅的秦甲,叹道:“我父之死与你们并无关联,你们无须自责。” “老主上生前待我等不薄,若是连这点小事也不能为他做的话,兄弟们无颜苟活。”秦甲缓缓而言,双目满是狠厉,老主上与秦戊皆丧命于剑无缺之手,此仇此恨,不能不报! “既然如此,我给你们这个机会。至于你们能不能砍下剑无缺的头颅,就看你们天干地支的本事了。” “谢主上!”秦甲头颅更低,拱手而退。 片刻后,夜郎兵马在夜色中浩浩荡荡地涌入玉乾门,铁甲铿锵,旌旗张扬! 一万五千夜郎军,一个不多,亦一个不少,由秦府前门布满至玉乾门之外!玉乾门数条街道上皆是披甲持戈的精兵悍将,如此阵仗自然吓得玉乾门那些达官贵人们慌忙紧闭府门,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赶车人在戏辰楼看着玉乾门如此动静,轻笑声:“少府主还真猜对了,最糟的情况还真出现了。” “所谓最糟的情况,在有限的空间里也是有限的。”剑无缺起身,“一会就拜托你了。” “老于我何时失手过?”赶车人不由反问,自信满满。 剑无缺点头而笑,言道:“我可从来没说过你会失手,若是名满天下的于穿杨都能失手,那我是有多倒霉?” 老于亦笑,少府主还能说笑,那代表今夜定能安然无恙。他抱拳拱手:“还请少府主多多小心,若情况脱离掌控,还请您以自身为重。” “恩。” 剑无缺跃下戏辰楼,左右足尖互点,如同扑扇着羽翼,迎着风,掩着夜,一袭黑杉,腾向秦府! 在这已经完全寂静的夜下血城,唯有玉乾门灯火通明,上万火把摇曳不停,如红色的河,似光耀的海,要将任何胆敢跳入其中的人或物燃烧殆尽! 而秦府,却如同漂浮于红河光海上的楼船,任凭其外多么惊涛骇浪,它依然安静平稳。 此时秦府府门虽然大开但却有着五百甲士拱立于前,如船头的螭首,狰狞却沉稳!可破浪冲礁,碾压前方所有危险!这五百甲士眼露讥讽,冷视着向他们迎面走来的闭目青年,如看着只孱弱的乳羊! 在这些久经疆场的将士眼中,所谓武林,所谓江湖都不过是小打小闹,那些剑客侠士亦不能抵挡他们这些为战而生的虎狼!哪怕秦翡林已再三叮嘱。 剑无缺停足,手中竹杖叩于地面,朗声道:“劳烦各位官爷通报一声,剑某前来赴约。” “国舅正在客厅与诸位将军饮酒畅谈,没空来此迎接先生,所以...还请先生自行入内。”一名统领走出盾阵,如此笑道。 “让!”那统领扬手,眼眸微眯,绽出凶狠的光! 五百甲士闻令而动,持戈举盾分立府门两侧,如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展露着獠牙! “请!”甲士们手中戈盾重重的杵在地上,齐声大喝!虽说他们嘴上喊着“请”,可手中兵刃却分明都指着剑无缺,俨然一副屠刀高举的模样! 剑无缺掏了掏被这群大喝震地有些酸痒的耳朵,笑道:“那剑某,便请了!” 剑,出鞘!竹竿般的剑鞘飞扬而起,今夜,他不再留鞘,要么剑毁身死,要么功成身退,剑...只须杀人饮血,无须归鞘! 剑鞘落地,他亦欺身于甲士阵中,长剑划过,便是数颗头颅飞起! “迎击!”那名统领扯着嗓子恐惧地大吼!方才发生了什么?!怎么他忽然就杀入了军阵之中?!他怎会有这样的身手?!他怎会有这样的胆量?!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更何况...你们才是兔。”白衣少年立于府门之上,看着下方那些心存轻视的甲士们,就像看着一群已死之人。在他们流露出一丝对剑无缺的蔑视轻看之时,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真正的剑者,善于把握任何人心的缺漏! 而那丝常人不觉的缺漏,却能让剑者轻松掌握,让他们递出手中的剑锋,戮夺人的性命! 甲士们慌忙并合,想手中长盾合拢成墙,一道一圈将剑无缺围困其中! 可他们的速度如何及得上剑无缺之万一?!第一道盾围还未成型,便已告破! 第二道,破! 第三道,破! 他们手中的长盾保护了他们自身,但何尝又没有保护剑无缺?剑无缺紧贴着盾壁,在盾甲士之中纵横穿插!所行所至,皆扬起一片血雨! 露头刺目!露手挑筋!露足削踝!长盾之后亦没有完全安全的地方!至少在剑无缺这如鬼似魅的身法中,没有。 他们手中的长戈在对付大量或有优势,但要对付一个人,却颇受掣肘,长兵与短刃,在如此近距离的交锋中优劣立显! 白衣少年看着府门处四起的哀嚎,与身旁左右冷道:“泼油。” 左右统领立惊,连忙道:“他们不过死了数十人而已,尚有机会......” “机会?泼油点火才是他们唯一的机会。”白衣少年手中折扇打开,扬起着头颅冷笑的看着下方的血战,嘴角眼眸处尽显疯狂! 两位统领见状心神一颤,国舅从哪寻来这么个冷血军师?! “若你们不泼,我相信会有大把的人愿意为了国舅爷泼了这些油...顺便,顶替了你们的位子。”少年砖头,对那两名统领轻轻一笑。 第三十二章 入秦府 “泼!”两位统领皆被这少年笑得有些胆寒,只得咬牙厉喝!令尚在府门墙檐上待命的弓手们向下投掷油瓦罐。 府门上的异样早已窜入了剑无缺的耳朵,倒是好狠的一个人,居然用这数百士卒陪葬...... 他高高跃起,手中长剑向刺来的长戈锋头一点,长剑陡然弯曲又弹起,发出清脆的嗡鸣!在这唯一一次的兵刃交击中,长戈将剑无缺轻盈的身躯猛得推向府门屋檐之上! 白衣少年见剑无缺腾空而起,秀气的嘴唇微翘,他阴狠疾喊:“射!” 钝重的机括声此起彼伏,屏息已久的弩卫终于展露了锋芒,数百弩箭犹如迅疾的蝗雨,撒向剑无缺! 晃荡着油滴的瓦罐先于弩箭投掷而出,弩箭后来居上,带着在疾射中被拉扯成火红长线的箭簇,射穿了瓦罐,顿时,瓦罐中的火油燎起,如同张火幕扑向剑无缺! 前有密集的箭雨,后有汹涌的火涛! 剑圆!剑无缺的手腕轻转,长剑以手为中心,画了一圈,剑之所行,乍起一片金鸣!剑无缺的身形如湖中浮萍,被这箭雨荡退!雨落镜湖,涟漪泛波,剑无缺便在这波痕之中来回飘摇! 不待第二波劲弩上弦,剑无缺身形立顿,长剑继续向刺来的长戈锋头点去,剑身弯成轮月牙,他大笑着高喊:“多谢!” 身影便如箭如梭,射向屋檐之上,他长剑斜挑,熊熊的火幕便如有风卷,带着碎瓦油渍,反扑向屋檐上正要继续攻击的兵卒们! 那些弓弩手们避之不及,纷纷惊吼着跳下房檐,一时间骨折哀嚎之声四起,而其上残余的油瓦罐被反扑的火苗溅射,只是片刻便纷纷爆裂! 这连串的轰鸣,震动了整个玉乾门,震动了半个血城!让那些缩藏在家宅中的人们心中猛搐不已! 轻挥折扇跃下房檐的白衣少年看着剑无缺被那暴烈的火焰吞噬其中,嘴角微弯,剑无缺?不过...... “如此”二字尚未浮现于他的脑海,只见房檐上熊熊燃烧的火焰被破开了一个洞!他瞪大的双目中有个黑色迅疾的身影窜出了那摇曳不停的火洞,细长的剑,带着扑面的热浪,直刺他的眉心! 白衣少年的瞳孔骤地扩大,他的心神此刻都系在这直刺而来的剑尖之上!他的脑海里瞬息闪过数个应对之策,但无一例外皆被这夺命之剑所破,结局皆是立毙当场! “射!”白衣少年瞳孔几乎被剑尖布满,他心中一横,厉声大喝!要取我性命?!那你也得陪葬! 弓弩之声再起,居然没有半分迟疑,四周的羽箭撕破了夜风射向他与剑无缺! “叮叮叮叮!”袭来的羽箭被剑无缺尽数挡于剑圆之外,他再度借力,身形扬起,重新落于墙檐之上! 剑无缺眉头微皱,方才那人没死,在他撤剑之时,那人身上也响起了金属碰撞之声,显然是穿了刀剑难伤的内甲! 心思缜密,阴狠果决,没想到秦翡林身旁还有如此人物,剑无缺暗自叹了口气,今夜看来是不能轻松了。 “他在这里!”在剑无缺身旁的弩手惊恐不已,尖叫着扣动扳机!弩箭还未射出,便已被剑无缺手中的长剑刺穿,穿透了弩身,亦穿透了这位弩手的喉咙。 这是个瞎子?!这样的身手,莫要说是一个瞎子了,就算是一个正常人也难以做到吧?!这就是雪国武林所形容的“无缺”?!当真有无缺无敌的剑?! 此时此刻,那些持兵立足于府院之内的兵卒们才开始亲身了解他们今夜所面对的敌人,一人,却有千军万马之威的敌人! “挽弓!”白衣少年深深的吸了口冷气,揉了揉被那些箭矢射中的痛处,命院中弓手全力挽弓,与其他墙檐屋顶上的弓手们呈合击之势! 剑无缺耳翼轻动,居然布置了如此众多的弓手...真不知是该形容你们聪明还是愚蠢...... 箭矢铺天盖地的涌向剑无缺,将他,也将那些在他附近的弓兵们共同纳入了密集的箭簇之下! 墙檐上的弓手们或中箭栽落,或慌乱跃下,先前方才止歇片刻的惨叫哀嚎在此时又是响起。 “继续射!”白衣少年眼眸冰冷,丝毫没有将这些无辜中箭的兵卒们放在心中。他此时的眼中,只有剑无缺在箭雨下依然疾行的黑色身影。 在那些残余在墙檐上的兵卒身后,剑无缺如同只凌厉的猫,剑扬,箭断,都只是在瞬息,明明有些许刁钻的箭头明明不可能被他裆下,但却在他腾挪之间,被他一一甩于身后。 并非这些箭矢不够快,而是每支箭都有先后,这种先后常人分辨不出,在剑无缺的感官中,这些先后却是最大的破绽,这样的破绽不仅不会对他造成妨碍,反而还会助其扫除不少障碍! 在夜里,在黑暗中,他所面对的,只有黑暗。其他的一切,对于黑暗而言,都无关紧要。 主厅的觥筹声在这嘈杂纷乱的夜中如同盏灯,指引拉扯他的身形向其而去。 “不好!他要进主厅!”一名统领见剑无缺距主厅愈来愈近,连忙大呼!他腰间佩剑铿锵出鞘,奋力甩向那在空中踩踏箭矢枪锋的身影! 见长剑与那身影交错而过,他放声大喝:“拦住他!保护国舅!” 一条条长梯搭上主厅房梁,那些兵卒如过江之鲫般涌上房顶,手中长戈一柄接一柄的刺向那携风带箭而来的黑影! 剑无缺即将落下的身形在空中一顿,正好停在那些枪锋所能刺到最高点的半寸处,他手中长剑如有眼般,点向身后羽箭,他似鸿毛般被横推向前,跃过了枪阵,任由箭雨与枪兵们相遇! 又是一片哀嚎。 刀尖起舞,钢索行走,剑无缺每次行动都险之又险,都如同将性命当作儿戏,但他的每次虎口脱险都证明他所选所行的正确性。 不待院中兵卒们再度爬上长梯,他已经将红瓦梁木破开,他一声轻笑,在碎瓦残木的跌落中缓缓站起,稳稳立于了秦府主厅的圆桌之上。 满桌珍馐美酒尽染泥尘。 他笑道:“国舅,剑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