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 1、赐婚 沈皇后乃华阳大长公主之女,与今上是为表亲,打小相识,十岁时定下婚事,十三岁登临凤座,从独承帝恩近四载,到如今的帝宠日薄,年已十九,膝下仍无一子半女,今上人前予她的尊重厚待,对于一位皇后来说,半分不少,可私下的临幸,却已淡薄到仅每月遵循祖制、皇帝必须宿在皇后宫中的初一、十五寥寥两日。 无子且寡宠,纵是身后有母亲、有以沈氏为首的朝堂势力支持,沈皇后亦不免有忧惧之感,这日十五,皇帝留在长春宫用晚膳,席间除了偶说几句宫闱之事,就只闻杯箸之声,夫妻之间竟像是无话可说,沈皇后回想二人从前亲密,心中也是酸涩,她亲夹了一筷烧雁鸢,放在御碟上,含笑问道:“陛下可还记得小的时候,您与明郎,常在上林苑捕射大雁,亲自架火烤了吃?” 皇帝似终于从繁冗政事中醒过神来,“唔”了一声,“朕记得,你也没少吃。” 沈皇后面上微微一红,“那时臣妾年少顽劣,也常跑马追在后面,一次……” 她略一顿,见皇帝只垂眼饮着御酒,并不言语,只得自己接着说下去,“……一次臣妾跑马追去,没闻着烧烤肉香,却见陛下手提着两只活雁,打马转过身来,笑着对臣妾说,此为‘聘眼’,让臣妾跟您回云光殿去。” 皇帝终于笑了一笑,放下手中金爵,“皇后好记性。” 沈皇后道:“幼少之事,臣妾一点也没忘记,一转眼,臣妾与陛下都已成亲六载,明郎却还是孤身一人……” 皇帝笑,“这可不能怪朕,朕刚登基那会儿,就想从姑母所请,定下他和容华的婚事,可没多久你父亲武安侯病逝,他需得守孝,此事就耽搁下来,等他三年孝期已满,袭了武安侯,并考取了探花的功名,姑母再提此事,朕又想将容华嫁给他,亲上加亲,可他却说男儿尚未立业、何以成家,婉拒了这桩婚事,自请外放三年。算来三年将满,他也该回京了,这次回来,朕得紧着帮他把这婚事给办了,不然,容华都要给他拖成老姑娘了。” 沈皇后既欢喜皇帝将弟弟的婚事放在心上,又不由地面露忧色,“只怕此事又有变故……” 皇帝问:“怎么说?” 沈皇后轻轻叹息,“明郎不久前写了封信给母亲,说是在任青州刺史期间,结识了当地官员的女儿,此生非她不娶……” 皇帝讶然,“竟有此事?” 沈皇后叹道:“母亲回信狠狠斥责了他,可明郎回信语气更加坚决,道是如不能娶那女子为妻,宁愿剃度出家,终了红尘。” 皇帝嗤笑,“朕与他一同长大,倒是头次见他这样大气性。” 沈皇后亦是满面无奈之色,“母亲的意思是,想请陛下直接下旨赐婚,断了他的心思……” 她一语未竟,就见皇帝笑意微敛,“若是明郎在成亲当晚夜奔佛寺,容华岂不是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忙讷讷不言。 绮殿一时静如深海,御前总管赵东林趋近轻道:“长乐宫来人传话,说是贵妃娘娘在用晚膳时,忽然晕了过去……” 皇帝当即变色,急问:“可传太医看了?!” “太医院顶好的几位太医,都已赶去看了”,赵东林悄瞥了眼皇后神色,垂首恭声道,“长乐宫回话说,像是喜脉。” 皇帝面上的忧惶之色一顿,随即漫成衷心的喜色,不断扩大,不待勉强微笑的沈皇后道出贺喜之辞,就已大步走出了长春宫,健步如飞的身影,宛如急着去见心上人的少年郎。 沈皇后目望着宫人提灯拥簇着御驾远去,长春宫前庭重又沦入黑暗,再三忍耐,亦忍不住语含凄声,“她冯氏入宫两年不到,就做了贵妃,本就圣眷优渥,后宫无人能匹,如今又怀有身孕……” 心腹姑姑素葭柔声劝慰:“娘娘与陛下青梅竹马,当年陛下能入主东宫,也有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在后斡旋之功,娘娘与陛下的情分,是天底下谁也替不了的,陛下现下只是一时被那冯氏迷住了,等时日久了腻了,会回转过来,知道娘娘的好的,请娘娘宽心些……” 沈皇后半分宽不了心,依然忧心忡忡,“本宫只怕她生下个男孩儿,撺掇陛下立为太子,不仅把陛下的心全勾了去,还要觊觎本宫的后位……可恨本宫子嗣缘薄,陛下初登基那几年,后宫独本宫一人,竟也未能诞下一子半女……” “有大长公主和沈家在,娘娘您的后位就是稳稳当当,固若金汤”,素葭宽慰道,“其实娘娘也不一定非要自己生,若是有依附于您、忠心可靠的低位妃嫔生下子嗣,和您生,是一样的”,她见皇后抬眼看来,压低声音,“这也是大长公主的意思。” 沈皇后沉思良久,此事犹豫不决,而记忆中跨乘白马、手捉双雁、笑着向她看来的少年郎,却越来越清晰,她望着膳桌上成双成对的龙凤杯箸,双睫一瞬,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深秋时节,红枫染红了京城,贵妃冯氏有孕的喜讯,也传遍了朝野,皇帝人逢喜事精神爽,再见到阔别三年的至交沈湛回京述职,更是春风满面,命人在兰台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沈湛乃华阳大长公主之子,皇后沈氏的双生弟弟,今上的表兄弟,与今上同龄,幼年即与今上熟识,在今上被封太子后,成为东宫侍读,与今上同习六艺,一同长大,两人之间情义甚笃。今上只一亲妹容华公主,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曾当着满朝文武笑说,沈明郎即朕手足,至亲兄弟。 酒过三巡,政事聊得详尽,叙旧也说了有八|九分,皇帝笑看人赞“萧举清疏”的沈明郎,一副欲言又止的踟躇模样,朗声道:“有话你就直说,若你我兄弟之间,还不能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那朕这皇帝,也当得太过无趣了。” 沈湛闻言放下酒爵,整衣下拜,“微臣恳请陛下赐婚。” 皇帝明知故道:“你与容华的婚事,何必求请,说一句就是,朕立即命人操办,让容华风风光光地嫁到你武安侯府。” 沈湛苦笑,“陛下明知我将公主视作妹妹,从无男女之情,已经多次婉拒公主美意……” “朕知道你对容华无意,朕也私下劝过容华几次”,皇帝深深叹息,“可容华她,就是对你痴心一片……” 沈湛言辞恳切,“强扭的瓜不甜,微臣心中没有公主,纵是勉强成了亲,怕也终成怨偶,误了公主一生。” 皇帝饮了半口酒,“那你心中装的是谁?” “青州经学博士温知遇之女”,沈湛朝地一叩首,“臣母坚决不肯答允此事,微臣唯有请陛下赐婚,以全心中之愿。” 皇帝悠悠地摇着杯中佳酿,“不然,你就要出家?” 沈湛面上一红,皇帝看他这样,放声大笑,扶他起身,“明郎啊明郎,你这不近女色之人,竟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是什么样的女子,这样勾了你魂去?” 沈湛低低道:“她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他目光恳切,直视当朝天子,“如能与她结为连理、厮守一生,微臣这一生,别无所求,情愿归隐山林,与她携手终老。” “这可不行,你归隐山林、逍遥去了,谁来帮朕分担朝务,还有容华,你姐姐、朕的姑母,个个必要闹得朕不得安宁,你可别想着一个人快活,朕告诉你,你人还没回京,朕已将工部侍郎的位子给你腾出来了”,皇帝笑着拍了拍沈湛的肩,“一个女子而已,朕来为你做这个主,你刚才说是谁来着,青州经学博士之女?” “是”,沈湛将心尖上镌刻的两个字,温柔道出,“青州经学博士温知遇之女——温蘅。” 是年初冬,天子下旨赐婚,十九岁的工部侍郎、年轻的武安侯沈湛,迎娶青州七品官员之女温蘅为妻,如此“高嫁”的一桩婚事,瞬间轰动京城,今上向来厚待武安侯府,婚礼当日,御前总管赵东林,遵圣命亲至侯府赐礼,宫人奉命捧礼而入,流水般连贯不绝,金玉珠宝,堆得满室耀如白昼,令人咋舌。 华阳大长公主,一心希望爱子尚公主,如若不成,也需聘娶世家权臣嫡女为妻,联盟壮大势力,却不想爱子执拗地要娶那青州小吏之女,还讨来了赐婚圣旨,心中恼怒的同时,也是无可奈何。 爱子的婚事,逆她心意,爱女在宫中的处境,也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愁锁眉头,那贵妃冯氏自怀有身孕,独占帝宠,皇帝近年来本就淡待皇后,这一两月犹甚从前,长此以往,若那冯氏真生出个男孩儿来,可怎生是好?! 大长公主沉思良久,命人折了府园中一支新开的梅花,送至帝宫,皇帝今日朝后,便携亲信大臣,同往上林苑骑射,等回到建章宫中、见到这支梅花时,已时近黄昏。 皇后爱梅,幼年他向姑母求娶皇后时,曾许诺今生今世,永远厚待皇后,六年前他登基为帝,正式迎娶皇后,第二日即下旨命人搜集天下梅花名种,移种在皇后长春宫周围,从此以后,年年冬日,长春宫内外,一片香雪海。 皇帝将那支梅花插入觚中,命人传话长乐宫,今晚不去用膳,让贵妃好好安胎歇息,而后也未乘御辇,只带着几个御前内监侍卫,在冬阳薄暮下负手徐行,将至长春宫时,见一女子穿戴着雪色狐裘,站在一株绿萼梅下,微微仰首,淡薄的暮光透过疏浅的绿梅枝桠,落在她如烟似黛的清淡眉眼处,浮光霭霭映着双颊玉色,溶溶如天上冷月,当真清极淡极。 皇帝驻足凝望片刻,忽地想起赵东林前两日说,皇后正私下寻拢良家女,欲进献与他,以分冯氏恩宠,他心中想了一瞬,又见一只雀鸟飞到那绿萼梅枝桠上,轻啄扑腾了几下,触动了上头枝桠积压的白雪,被砸成了“白头翁”,那女子见之一笑,一瞬间冷雪消融,滟光迷离,如霁日云开,直似令人睁不开眼。 2、温蘅 今日皇后召见,明郎原本要告假工部、陪着她来,但圣上传令,指名要明郎陪驾上林苑狩猎,午后,温蘅只能携二三侍鬟,一人入宫。 皇后沈氏是明郎的双生姐姐,生得明艳端庄,既有母仪天下的端华气度,说笑起来,又温柔可亲,令人如沐春风,与婆母华阳大长公主之性情骄悍,大不相似,对她这个出身“寒微”的弟妹,也没有贬低责难,反一直留她在长春宫说话,颇有兴致地,和她讲说了许多明郎幼少时的趣事。 温蘅本正含笑听得入神,但见皇后说着说着,频频提到一同长大的圣上,眉眼间的神采渐也黯淡了下来,慢慢不语,只凝望着几上一觚其色如胭的红梅,神情忧惘。 六七年前,世人皆知皇后独占帝宠,圣上十三岁登基,四年之内,不开选秀,不纳妃嫔,偌大的后宫,独皇后一人,堪称史上未有之事,但到圣上十七八岁时,皇后仍未诞下一子半女,言官进谏如沸,圣上终开选秀,不少世家之女被选进宫,其中京兆冯氏的女儿,据传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入宫就俘了圣上的心去,最受圣上宠爱,没两年,即被晋位贵妃、独占盛宠,皇后失宠,也成了如今世人皆知之事。 帝后之事,温蘅怎可贸然置喙,她见天色已近黄昏,以“宫门即将下钥”为由,向皇后请退。 皇后原本听说那青州女子温蘅,已是双十年华,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为她品貌有缺,后又见弟弟那非她不娶的执拗劲儿,甚至想法儿向圣上讨要赐婚圣旨,又当是她是惑弄人心的狐媚子,迟迟居家不嫁,怕不是正是为了“钓”她弟弟这样的“大鱼”,攀附权贵,心中对她十分不喜,原要召进宫来,好生敲打一番,但召进宫来一看,却不是她想象中妖妖蛰蛰的样子,知书达礼,容色皎滟,气韵清华。 皇后终日寂寞,身在后宫,又哪里有可以真正交心的人,与这自家的弟妹一番交谈下来,对她竟心生了几分喜欢。 当世女子十六七岁,即可为人妻,她问她这样的品貌,为何硬生生拖到二十岁才嫁人,比她还稍大些的弟妹,闻言微低了头,“……总没有中意的……” 女子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皇后的丈夫是自己挑的,也喜她这样说话,心中又添了些喜欢,笑问:“遇见我们家明郎就中意了?” 弟妹含羞不语,双颊却浮起一丝嫣红,皇后见之嗤笑出声,她长久心情抑郁,已许久没有如此真心发笑,当下兴致上来,和她讲了许多明郎幼少之事,但讲着讲着,言语间总会提起一同长大的当今圣上,想到长乐宫有孕在身的那位,皇后心中愁绪又浮了上来,兴致大减,闷闷不乐,见弟妹出声请退,勉强蓄了点笑意,“无事就进宫来说说话,都是自家人,不要生分。” “是。” 温蘅心中感念,披穿了狐裘,行礼出殿,宫女打起垂帘,冬日清冽寒风,裹挟着清新的梅花香气,立即扑面而来。 长春宫外,一片香雪海,梅花名种遍植,争相吐蕊,深红浅紫,映着皑皑白雪,清秀苍古,香气浮动,温蘅披着霭霭暮色,穿行梅林,见有一株绿萼梅,与家中后园那株,似是同种,不禁驻足看去。 齐大非偶,这是明郎向父亲提亲那日,父亲来到后园,对她所说的四个字。 她心中何尝不明白,嫁与明郎,将面临诸多的难处,她不能再在父兄的庇护下、做她的温家小姐、无视外界流言蜚语、自在生活,而要以“寒微之身”,成为武安侯夫人,来到皇亲权贵遍地的京城,承载诸多高高在上的非议目光,她的“新家”,也并不是她的“家”,她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才是武安侯府真正的主人,传闻中大长公主骄悍的性情、她的寒微身份、明郎执意违逆母意娶她的行为,种种因素叠加,都将预示着她的婆媳关系,很难融洽,远嫁京城的她,身后也无娘家倚仗,在京城,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真正可以依偎的,就只有明郎一个。 她将一切都想得清楚,但却还是嫁了,因为,她爱了,因为,她信他。 她原先真以为自己会终生不婚,直到遇见了明郎。 梅间的一只雀鸟,扑腾着触动了枝桠积压的白雪,招了满头“白发”,温蘅忆起明郎今晨离家上朝时,她要送他出府,明郎却说冬晨风冷,让她不要离屋、坐在窗边看着他走就是,她依言坐在窗下,看着明郎披了斗篷离开,人到了室外,却双眼黏看着她倒退着走,不慎触了身后积雪的梅花枝桠,也招了满头白雪,不禁轻轻一笑。 她在内监的指引下离宫,抬眼看暮色满天,也未先回武安侯府,而是命车马先去了青莲巷。 哥哥今冬送嫁至京城后,在青莲巷租了一处居所住下,正好应考明年的春闱。 武安侯府私宅众多,明郎原想拨出一处清雅宅院,供哥哥静心温书侯考,但被哥哥坚决婉拒了,温蘅知道,哥哥这是为了她,不想让外人看来是温家在占武安侯府的便宜,不想让她这个侯夫人,承受更多的非议。 车马在院前停下,她从家里带来的侍鬟春纤上去敲门,开门的是哥哥身边的小厮知秋,见她来了,依然是笑称“小姐”,忙侧身往里迎。 温蘅制止了通传,自己向里走去,见庭中一树开得正好的红梅后,哥哥正在窗下专心温书,她微抿了抿唇,放轻了脚步,悄悄摘了一朵盛开的梅花,向窗内掷去。 一朵红梅忽地飞落在书页上,温羡一怔,向窗外看去,却见庭中无人、唯有红梅白雪,他只想了一瞬,即明白过来,手拈那梅花,高声笑道:“阿蘅,我知道是你,快出来吧。” 温蘅从藏身处现身,迎着哥哥的笑,步入室内书案旁,“天气这么冷,哥哥怎么还开着窗看书?” “这样清醒些,太暖和了叫人昏昏欲睡”,温羡这样说着,却起身将明窗阖上,又将脚边被冻熄的盆中炭火,重新引燃。 温蘅笑,“现在不怕昏昏欲睡了?” 温羡道:“我更怕我的妹妹冻着”,他让知秋泡壶热茶进来,亲自给温蘅斟了一杯,“是从家里带来的湘波绿,你那里喝完了,派人到我这儿来拿,知道你从小爱喝这口,来京时带了许多。” 温蘅点头,从哥哥手中接过茶盏、慢慢啜饮,茶雾袅袅中,温羡静看了会儿妹妹,道:“我总想去武安侯府看看你,但又怕去得太勤,外人说我们温家急不可耐地攀附沈家这根高枝儿,对你不好……你在侯府里过得好吗?明郎他,待你好不好?” 温蘅含笑点头,温羡望着妹妹眉眼间流露出的安恬缱绻,知道她所言不虚,笑道:“那就好”,他静了静,又问,“那……大长公主呢?” 温蘅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婆母她,自然是不大喜欢我的,但婆母不是内宅妇人,每日忙于与世家朝臣往来,也无暇理会我,偶尔有些言辞上的不痛快,明郎也总是护着我的。” 她怕哥哥为她忧心,浅笑着宽慰道:“日久见人心,我待婆母好,时间久了,婆母定也会待我好的。” “……这世上,谁要是得了我家阿蘅的好,还不知道疼惜喜爱我家阿蘅,那可真是有眼无珠之人”,温羡怕妹妹担心他为她担忧,也不多问了,只道,“明年春闱,我定会全力以赴,争取能留京为官。” 其实哥哥三年前就该赴京赶考,正与明郎同届春闱,但那年她大病一场,哥哥放弃了那届春闱,留在青州家中照顾她,为此事,温蘅一直心存愧疚,她此时听哥哥这样说,立即接道:“哥哥才华横溢,定能中榜的。” “借妹妹吉言”,温羡笑道,“若能留京为官,我就将这宅院买下来,修成青州那里粉墙黛瓦的样式,一应布置,都仿着家里来,庭中种上海棠蔷薇,园子里挖池引泉、铺架小桥流水,还有我在家里给你扎过的秋千,在这里,也再重扎一个,到时候,你来哥哥这里,就当回家。” 温蘅望着笑容满面的哥哥,忽地红了眼眶,她想要低头掩饰,然而哥哥已经看见了,手揽住她肩,温声道:“凡事有哥哥在呢,若哥哥能留在京城为官,以后这京城里,也有你的亲人和娘家,想回家的时候随时回来,哥哥总在你身后。” 母亲早年故去,她并非养于深闺,而是与哥哥一起识字读书、一同长大,感情甚笃,温蘅隐去眸中泪意,恬恬一笑,与哥哥说了许久的知心话,直至天黑,方才离开。 哥哥送她到院外马车处,抬手将那朵梅花簪在了她的鬓边,温蘅手扶了扶梅,笑道:“这梅花,哥哥该簪在未来嫂子鬓边才是,什么时候,哥哥能让我拜见下未来嫂子?” 他们温家,在青州琴川城,也算有名,只因家里有位迟迟不嫁的“大龄小姐”,还有位迟迟不娶的“大龄公子”,他们兄妹不是拘泥世俗之人,他们的父亲,品性清标,也不在意这些世俗之事,由着他们自己,从不请人说亲,一家三口都淡定得很,反是琴川城中人,比他们还关注焦心,媒婆们总是不请自来,觉着这样的好品貌,滞在家里,暴殄天物。 有时,他们兄妹间互相调笑,温羡笑问温蘅为何不嫁人,温蘅道,长幼有序,哥哥还没娶妻,小妹怎敢先嫁?!温蘅笑问哥哥为何不娶妻,温羡就道,妹妹婚事未定,做哥哥的放不下心,得等妹妹都终身大事,定了再说。 如今,做妹妹的终身已定,温羡迎看着温蘅盈满促狭笑意的眸光,将她扶上了马车,“不急。” 3、初见 温蘅回到武安侯府,刚下马车向里走了没几步,就见沈湛迎面走了过来,讶问:“你也刚回来吗?” 沈湛道:“我回来有一阵儿了,在这儿等你。” 温蘅笑,“天这么冷,等在这儿做什么?!” “我不冷”,沈湛反握她手,问道,“你冷不冷?” 温蘅刚从温暖的马车上下来,也并不感到冷,她笑着摇了摇头,沈湛却不放心,抬手紧了紧她身上狐裘,“快些回房吧,这里风大,小心吹冻着了。” “……不去陪母亲用膳吗?是不是我回来太晚了、错了时辰?母亲有没有生气?” 沈湛看妻子眉眼间现过忧惶,忙宽慰道:“没有的事,母亲今晚外出赴宴,人不在府中,我们回房用膳。” 三鲜笋、玉珍脍、炙鹌子脯、青虾辣羹……一应菜式皆是合妻子口味的,沈湛还为她专请了两个青州厨子入府,温蘅看沈湛一直在给她夹菜、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子,笑拦道:“好啦,我吃不下的。” “多吃一些”,沈湛觑看着她的面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些?” 温蘅道:“哪有?!” 沈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遭,仍是道:“我还是觉得清减了些”,他放低了点声音,在温蘅耳边道,“待会儿回寝房抱抱看,是不是轻了些……” 左右侍鬟嬷嬷垂手侍立、静默地一声咳嗽也无,沈湛说话声音再低,屋里人也能听见,温蘅双颊浮起一丝红晕,恼嗔了沈湛一眼,夹起一筷糖醋锦鲤,放到沈湛的碗中,“吃你的鱼吧,都快凉了!” 沈湛却不急着动筷子,笑着问:“糖醋锦鲤有个典故,不知道娘子知不知道?” 温蘅自小与哥哥一起,承蒙身为经学博士的父亲,亲自教授课业,父亲往青州各地讲学时,温蘅就穿扮成侍读模样,与哥哥一起跟着去,走遍了青州山水,不知听了多少场群英荟萃的文谈,也算是腹有诗书,可还从没听说过“糖醋锦鲤”有什么典故,她不解地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沈湛却不给她解惑,夹起那筷鲤鱼慢慢吃,温蘅好学,急道:“你说呀,什么典故?” 沈湛慢吞吞地吃完了这筷子鱼,又喝了口酒道:“从前有个人,外出走在湖堤上时,撞见未来的妻子正与一英俊男子同行,两人行止亲密、毫不避嫌,那人遂就以为那男子是那女子的相好,心里醋得直发酸,尾随看了一阵,心中醋意翻涌,也不注意看路,脚下一个不慎,摔进了湖里,也成了湖里的一尾鲤鱼,这一摔,行人围看着叫嚷救人,那女子和那男子,也被惊动过来,这‘鱼’硬着头皮游上岸,大家相见说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那男子是她的亲哥哥,也是他未来的大舅子,这条‘鱼’满腹的醋意立马没了,一下子就变得甜滋滋的啦。” 被“戏弄”的温蘅,抓了系腰的香囊,就要往沈湛身上掷,可又忽地想起自己不再是琴川城的温家小姐,而是武安侯府的侯夫人了,屋里的侯府侍从都看着呢,遂又慢慢了垂了手,只冷着脸道:“那‘锦’字呢?何解?” 沈湛笑道:“大家都说这尾鲤鱼生得挺好的,不知道鲤鱼夫人是不是也这么看?” 温蘅嗤笑出声,但犹是瞪了他一眼,“谁是你未来的妻子?!那时也就才见过一面吧?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就说是未来妻子,好不要脸!” 沈湛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我的妻子”,他问,“慕安兄好吗?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我明日亲自去趟青莲巷,请他那天来家里一起过年好不好?” 温蘅点头,她想到今年琴川城家里,只有父亲一人守岁过年,不免流露出几分愧疚和思念,沈湛及时察觉,手揽住她肩,温声道:“待到明年,我想办法求请圣上,将岳父大人调至京城为官……” 温蘅依偎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父亲喜欢讲学,而且……青州琴川,是母亲长大生活的地方,病逝后也葬在那里,父亲他回回心里难过了,就带壶酒去母亲墓前说说话,他舍不得离开那里的……” 她静了会儿,收敛了感伤的情绪,重又露出笑容,“好啦,快吃饭吧,菜真的快凉了!” 用完膳后,侍女送水至寝房,沈湛命众仆皆下去,自己端了铜盆至榻前,要帮她脱下绣鞋,温蘅轻推了下他肩,“我自己来。” 沈湛却坚持,一边将她双足泡入温热的水中,一边道:“娘子累了一天了,让为夫的伺候伺候你。” “我累什么,一整日里,不过是走走坐坐”,温蘅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今日入宫的情形?” 沈湛笑道:“不用问,姐姐一定喜欢你。” 温蘅奇怪,“为什么这么肯定?” 沈湛笑吻了下她脸颊,“因为你天生就讨人喜欢,好到我恨不得把你藏起来、不叫别人发现,怎会有人不喜欢你?!” 温蘅咬着笑轻斥一声“贫嘴”,忽又想起婆母,默然不语,沈湛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道:“母亲是因为太生我的气了,才会对你有误会,等时间久了,误会消了,就好了……” 他顿了顿道:“你第一次见我时,不也产生了误会,以为我是……” 温蘅本来还在烦忧婆母对她的厌恶不满,却听沈湛忽然提起了二人初见之事,立马脸一红,打断他道:“别说了!!” “说说嘛”,沈湛笑得促狭,“挺有意思的,你把我当成了……” “哎呀,你别说了!!” 温蘅足撩着水轻踹沈湛,打断他的话,两个人渐渐笑闹着纠缠在了一处,只听“哐当”一声响,铜盆都被踢翻了,清水浮着嫣红的花瓣漫流了一地,温蘅瞪了沈湛一眼,要唤人进来收拾,沈湛却紧搂着她腰道:“先别管,吃鱼要紧。” “……吃什么鱼?” 沈湛笑啄了下她樱红的唇,“你说呢?” 温蘅轻笑,双手勾搂住沈湛脖颈,抵额眼望着他问:“你不嫌腥啊?”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我的小鱼夫人,好像已经快熟透了,”沈湛语含笑音,手带了缠金帘钩,妃红帐帷如水落下,暖融的灯光,映着一对鸳鸯帐影,罗衫轻解,交颈情浓。 新婚燕尔,正是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没两日,沈湛就因将至除夕休沐在家,日日与温蘅同进同出,抚琴作画,赌书泼茶,享受琴瑟和鸣之乐,转眼新的一年至,初一午后,按礼,温蘅需作为武安侯夫人,与婆母华阳大长公主一起入宫,向太后、皇后道福。 这还是温蘅头次与婆母一起出行,纵是已经习惯了婆母对她的冷淡轻视态度,温蘅心中犹是有些忐忑,两架车马停在侯府门口,温蘅要扶婆母上车,手已抬起去扶,婆母却当着明郎等人的面,直接将手搭在一名侍女手上,冷着脸登上了车。 温蘅默默垂了手,见婆母躬身进入车厢落座后,向后面的马车走去,华阳大长公主坐在车内好一会儿,却仍不见启程,撩起窗帘向后看去,见自己那个儿子,正趴在车窗处,同他的宝贝妻子说话,好似在软语宽慰她刚才当着一众侍从的面、给他妻子甩脸色的事。 大长公主心中火起,拂然摔了窗帘坐回去,容华公主是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当年与丈夫选择了今上,联手助他入主东宫后,就有意让明郎将来与容华成亲,谋了多少年,儿子不肯领情尚公主就罢了,娶个世家权臣之女也行,没想到他却死活要娶个大龄小吏之女,不仅对家族毫无助力,还惹了非议、败了脸面。 她真是看这儿媳怎么看怎么碍眼,偏偏明郎爱她如珠似宝,一次她因朝堂之事心情极差,回来看这温氏低眉顺眼的样子,更是心烦,随便寻了个理由,罚她去沈家祠堂跪了一个时辰,结果那天晚上明郎回来,二话不说,直接走到她房门前,撩袍下跪。 她惊问他这是做什么,明郎道妻子的错就是他的错,妻子受罚,丈夫当双倍承担,说什么母亲以后责罚儿媳,儿子都当双倍受之,完了硬生生在她房门前的雪地里,跪足了两个时辰,把她气得不行,一瞬间恨不得没生这么个儿子。 华阳大长公主一路心烦意乱地入了宫,等在宫门前下了马车,也是直接无视了她这儿媳,走在前面,温蘅从后面马车下来,急行了几步,默默跟走在婆母身后。 入宫没走多远,即有皇后派来的侍女迎上来,说是皇后娘娘正陪着太后娘娘在买卖街闲逛取乐,引着华阳大长公主等往那里去。 所谓的买卖街,是大梁梁成帝的首创,成帝为君无所建树,好做商贩,在宫中宁巷建了条买卖街,各式门店摊贩应有尽有,就连酒楼戏台也不缺,常命令妃嫔宫人等,扮成行人小贩,逛街讲价,而他就沉溺其中,一时买货,一时卖货,乐此不疲。 后来,成帝驾崩,后任皇帝没继承父皇的为商之志,但直接拆了这街,又好似太不顾及父皇的脸面,于是将这买卖街保留了下来,但只许在新年的前三日开放,专给后宫女子取乐用,增添新年喜气,这一宫例,沿袭至今。 温蘅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宫内买卖街,见景象繁华、人声鼎沸,真就像京城街市一般,两边商贩吆喝之声不绝,有男有女,身上都是平民衣裳,瞧着像是宫里的内监嬷嬷扮的,逛街的人,也没有一个穿着彰显身份的宫内衣裳,凭衣裳看不出人,只好看容貌风度,颜色娇艳、落落大方的,应该是宫里的娘娘,三三两两成行,好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笑语不断,另还有许多宫女侍卫,扮作行人穿梭其中,热闹非凡。 若无皇后派来的侍女指引,想在这热闹“街市”,寻到太后一行,可真不是容易事,侍女将她们引至买卖街左边的一间茶楼里,太妃皇后贵妃公主等,俱在此处陪着太后,一同享用民间点心,围坐着闲话说笑。 在座之人也都穿着寻常衣裳,单看面容,温蘅只认识皇后娘娘,但见左边那位清眸流盼、姿妍楚楚的女子,腹部微微显怀,定是贵妃娘娘,中间那位四十上下的美貌妇人,如被众星拱月,应就是当朝太后娘娘,而依在她身边的那位、十七八岁的明丽女子,想来就是今上的亲妹妹——容华公主了。 华阳大长公主再不喜欢她这儿媳,木已成舟,也得把她推到人前,淡声命温蘅向太后等行礼。 温蘅刚要屈膝叩拜,就听太后娘娘笑道:“免礼,穿了这身衣裳,谁也不认识谁,你朝我跪什么呢?!” 在座之人都笑了起来,独容华公主面无表情,皇后瞧在眼里,为弟妹悬着心,太后见这温氏倒是眉目如画、风姿清雅,不禁多看了几眼,但因容华在旁的缘故,也并不开口赞她,她都如此,其他人自然也不开口,只与华阳大长公主笑语,请她快些坐下。 华阳大长公主笑问:“圣上怎么没来陪着太后?” 太后笑道:“也不知他是在御书房理政,还是躲在这儿哪里,不管他,他要是在这儿,多少人说话都不自在。” 温蘅听着她们说笑,上前尽儿媳本分,为婆母倒茶,谁知茶还没奉与婆母,桌下不知被谁踢了一脚,她身子一抖,手中茶也泼了大半出来,溅湿了衣袖手背。 华阳大长公主差点被这杯茶泼了满脸,心中恼怒异常,想这温氏小门小户、连杯茶都倒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g她脸面,气得要狠狠数落她,但又因当着太后等人的面,没法发作,于心中积攒着怒气。 皇后看弟妹手背像是被烫红了,忙命人去取药来,她刚开口,就听容华公主道:“何必这么麻烦,街上不就有现成的药铺。” 华阳大长公主现在一看温氏,就满肚子火,她忍着气道:“你去吧。” 温蘅垂下眼帘,轻轻“是”了一声,携侍鬟退出了这间茶楼,那杯茶本也不是很烫,她走到“大街”上,冬日冷风扑面吹来,手背处这么一冻,更加没什么感觉了,只看着红红的,仍有些骇人。 春纤心疼道:“小姐,我们快去买药吧。” 温蘅笑,“带钱了吗?” 春纤一滞,听她家小姐道:“没事的,我不疼了,随便走走吧。” 温蘅一边带着春纤闲逛,一边想着方才受的那一脚,从方向上来说,踢她的该是容华公主,至于为何踢她,大抵是恼恨她与明郎一事,想让她在众人面前出出丑…… 温蘅想着想着,走经过一家书铺,抬脚走了进去,店中好似无人,只书架林立,墨香四溢。 温蘅原只是随便走走看看,谁知翻看了一阵儿,竟挑了几本珍本出来,疑心这店铺里的书,是不是从皇家藏搬来的。 ……那么,能买回去吗? 温蘅四看了看,走到柜台前,见里头原来有一个人,身着一袭如洗的雨过天青色文士长衫,悠然躺在黄木摇椅上,脸上盖着一册翻开的《六朝史》,看不见面容。 这应该就是扮作店主的人了,温蘅凝看了他好一会儿,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睡着,默了默,轻声问道:“请问……我可以买书吗?” 那人闻声略动了动,一只修长明晰的手,缓缓搭上面上的《六朝史》,把书往下移了移,一双清湛的眼,如云开月明展露在她眼前,月射寒江般看了过来,微凉的眸光在落到她面上时,似是微微一定,但又很快沉静如幽海,让人疑心那平静的海面是否曾掠起过丝毫波澜,只那眸中隐隐的不怒自威的气势,是十成十地存在着,看得人有些发虚。 她也的确有些心虚,“……我……没带钱”,温蘅取下拢在手腕处的碧玺珠串,递到柜台上,“可以用这个抵吗?” 4、珠串 皇帝因想一个人清静清静,遂将赵东林等御前内监侍卫,都打发地远远的,不想,却给了这女子“可趁之机”,来亲近龙颜。 他倚躺在黄木摇椅上,眼望着皇后给他挑选的窈窕佳人,明眸皓齿,肌若凝脂,看上去似乎十七八岁,披穿着一道银红色羽缎斗篷,里头隐约是一袭蜜合色缕金裙裳,颜色鲜艳,容姿娇柔,与上次梅林所见之素净清皎,大不相同,蛾眉淡扫,唇点香脂,眉心一枚红莲花钿,如霞似火,像是着意盛妆,有备而来。 皇帝将目光落到她递送碧玺珠串的纤手处,见她手背一片通红,问道:“你手怎么了?” 温蘅听这人突然说话,声音清朗,不似内监尖细,心道应是侍卫之流,再看他眼望着她的手、提着书角站起身来,瞧着是位年约弱冠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长身玉立,自有一股凛然气势,更是证实了心中所想,含笑回道:“刚才不小心被茶水烫了下。” 温蘅是实话实说,但听在皇帝耳中,却像是在有意博取他的怜惜。 温蘅继续道:“不过没什么,已经不疼了。” 皇帝心道,博取他的怜惜后,再展示下她的坚强,以示她是名柔中有刚的女子。 温蘅看这年轻男子一味地盯着她的手看,却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只好将那碧玺珠串往前推了推,又问了一遍,“我身上没有带钱,可以用这碧玺珠串,抵这几本书吗?”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女子腕饰,向来可作定情信物,皇帝自两三年前开选秀纳妃嫔以来,见惯后宫女子邀宠,但还没见过这路数的,装得天真纯情,其实十分大胆,他静静目望了她会儿,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够。” ……不够? 今天是大年初一,理当穿得喜庆鲜艳些,兼之,又要入宫拜见太后皇后,不能失了礼数,温蘅难得地盛妆出行,身上的饰物,都比平日多戴了些,但,除了在京城珍宝坊买的那只碧玺珠串,其他簪钗佩饰,都是明郎送的,也是明郎今天清晨,一件件地帮她佩戴上的,她怎么舍得拿出来换书…… 温蘅无奈地看了眼堆在柜台上的那七八本书,心中暗叹一声,垂下眼帘道:“不够就算了……” 她抓着那碧玺珠串要走,皇帝微一挑眉,哦嚯,欲擒故纵…… 他倒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招儿,伸出手去,按住了那珠串,“一两本倒也足够。” 温蘅心中立时盈满欢喜,莞尔一笑,皇帝看得微微一愣,就似那天看到她站在绿萼梅树下,望着“雪雀”轻笑时的场景,霎那间如云开雪霁、滟光迷离,他略定了定神,执了那珠串在手,淡道:“你挑吧。” 这可真叫温蘅为难,她本本都中意,微蹙着眉头,翻着这七八本书,犹豫起来,一会儿拿起这本,一会儿拿起那本,皇帝见她“演戏”“演”得很是认真,指腹拨着碧玺珠子看了好一会儿,唇际也不禁随之微弯了弯,露出点笑意,“算了,你都拿走吧。” “啊?可以吗?”温蘅惊喜抬头,双眸晶亮。 皇帝“嗯”了一声,心道反正给你,也都是朕的。 温蘅却有些犹豫,三天后这里的书被收回去清点,一只珠串换走了这么多珍本,这人不会有麻烦吧,她又问了一次,“真的可以吗?你让利这么多,到时候上面的人会不会找你……” 剪水双眸盈盈地凝望着他,面上的关切也似十分真诚、发自肺腑,皇帝心里暗暗发笑,感叹她“演技”极好,几可做真,她手背那处红印,他方才也仔细看过了,不似作伪,像是真被烫伤了,也真是为了博他怜惜,挺下“血本”了。 “戏”既过来了,那他就接着吧,其实皇帝平时懒得理会投怀送抱的女子,但今日不知为何,竟起了点兴致,他想,过年前后无需上朝,近来也没什么要紧朝事,他怕不是太闲了,闲得在这儿跟皇后派来的女子“对戏”,迎着她关切的目光道:“可以的,我上面有人,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他转过身,打帘走后门,来到书铺后的空庭,唤了一声:“赵东林!” 赵东林这滑头果然没走远,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麻溜地冒了出来,“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让他找了瓶涂烫伤的药膏过来,重又打帘回到柜台后,见她正在侧倚着柜台看书,从他这角度看去,因逆光看不清她的面容,唯见一道窈窕的美人剪影,弧度恍若古仕女工笔画,柔桡轻曼,仪静体闲。 帘拢声响惊动了她,她搁下书转过身来,那墨色的美人影,也就随之一寸寸地明亮鲜活起来,芙蓉如面柳如眉,一双明眸灿然似星,光华流转,落在了他的面上。 “……我……给你拿了瓶药膏”,皇帝清咳一声,指挑了些膏药,欲上前捉了她手,帮她涂下伤处,谁知手刚碰到她微凉的指尖,就见她如避蛇蝎般、飞快地缩回了手,怔怔望着他的双眸,满满地蕴着戒备与不解,那随侍她的丫鬟,也配合地大喊了一声,“不许对我家小姐动手动脚!!” ……故作矜持?? ……哦,也对,她现在的设定是不认识当朝皇帝,作为一名良家女子,若是随随便便任由外男握住她的手,岂不是显得品性轻浮?宫中的妃子,可以明艳张扬,也可以沉静如水,百样性情皆可有,独独不能轻浮孟浪,这是宫妃大忌,犯了这一条,就绝无入宫为妃的可能。 “……是我唐突了”,皇帝放下那瓶膏药,“小姐自己来吧。” 温蘅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但看他又好像是一片好意,方才还让利那样多、将书换给她,也许只是举止唐突些、没有什么其他心思,她垂眼轻挑了点膏药细细涂在手背处,再三向他道谢后,与春纤抱着书,离开了这间书铺。 皇帝看她就这么走了,莫名生出点儿留恋的心思,心道就这么走了吗?不再演会儿了吗? 他望着空荡荡的书屋大门,疑心她还会再回来,借口就是掉了香囊帕子什么的、要回来找找之类的,然后请他帮忙找找,找的时候说说话聊聊天亲近亲近,说不定还会脚一崴、正好跌到他怀里…… 这是谁的套路来着?杨美人?玫嫔?还是贵妃? 皇帝刚登基那四年,身边只皇后一位妻子,那时以华阳大长公主为首的朝廷势力十分强大,后宫没有宫女,敢使招数往龙榻上爬,他也没这方面的心思,真与皇后举案齐眉了四年,四年后,他大权渐掌,为给笼络的世家喂下定心丸,应言官之谏开了选秀,世家众多,不能厚此薄彼,他纳纳这个,纳纳那个,后宫渐渐人就多了,这一多,什么五花八门的邀宠路数都出来了,逛个御花园各种偶遇,走近些各种腿软,只要出了建章宫,一天不知遇上多少遭。 皇帝用治理前朝的眼光,冷眼看了后宫一阵,觉着京兆冯氏家的女儿,倒是个性子厉害的,御下宽严并济,做事也有分寸,作为妃嫔来说,容貌足以服众,面对他时,性子也很乖巧可人,不会恃宠生娇,给他找事,她的家族,也颇有能力并知进退,方方面面,都正是当宠妃的料,他也需要一位宠妃,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如今的前朝局势,不容许他太过亲近皇后,他这几年,一直在设法剪除姑母华阳大长公主的朝廷势力,若继续与皇后举案齐眉,前朝笼络的世家看了,将会心生忧虑,怀疑他打压“公主党”势力的决心,使得局势不稳。 从前妃嫔人人恩宠都差不多,觉得争上一口气即万人之上,但自有了冯氏这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后宫诸女望之莫及,“偶遇”之事少了许多,皇帝已许久没见到像她这样“直白”而又“婉转”的“勾引”了,他拨了拨手中碧玺珠串,再看向那空荡荡的书屋大门,又拿起那本《六朝史》在柜台后坐下,但直至黄昏,都没有人回来。 温蘅离开这书屋后,就回到那间茶楼附近,等待婆母,婆母本是笑着陪太后等出来,结果一看见她,脸色就冷了下来,离宫的路上,一句话也不与她说,等回到了武安侯府,沈湛出来迎接,看见她手背处涂着膏药,急问她是怎么回事时,婆母忽然爆发,怒声斥道:“她烫破了点皮值得你这样?!你可知那杯热茶,差点泼在你娘的脸上?!!” 沈湛一怔,温蘅急忙跪下请罪,“母亲消消气,当时儿媳好像被……” “连杯茶都倒不好,我要你这样的儿媳有什么用?!我与武安侯府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婆母似不想再看到她这张脸,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满面怒气地掠过她身边,大步向内走去,侯府门前,沈湛扶她起身,问是怎么回事。 温蘅望着婆母远去的背影,心中暗叹了口气,没将容华公主那一脚对他说出,只道是自己不小心。 沈湛道人有失手,让她别放在心上,又说母亲近来因朝事心情不好,所以火气大些,低首轻吹了吹她手背,问还疼不疼。 温蘅摇了摇头,敛了抑郁的神色,从春纤怀中抱过那摞书,笑对沈湛道:“你看~” 沈湛翻了翻书,也笑了,“哪儿得来的?” 温蘅将用碧玺珠串换书一事,笑对沈湛说来,夫妻二人手挽着手,向内走去,而深宫之内,御前总管赵东林,默默瞥看着御案上的一道碧玺珠串,见看书的圣上,时不时就抬头看上一眼,心中暗思,这碧玺珠串的女主人,会是谁呢? 他想,等夜里圣上召幸妃嫔,这谜底自然就会解开,然而,圣上一整夜都没有召幸任何妃子,而这道珠串,在接下来的几日,一直搁放在御案处,圣上批奏折的间隙,有时会拿起来把玩把玩,唇际浮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日,长春宫中来人传话,赵东林入内传报与圣上,“皇后娘娘派人来说,陛下操劳国事,也当以龙体为重,宫中教坊司新排了一支乐舞,十分精美,请陛下去碧波榭赏看会儿、消消乏。” 圣上正批阅奏折,头也不抬道:“说朕正忙,改日再看。” 赵东林“是”了一声,正要退出去传话,忽又听圣上道:“等等!” 他抬头看去,见圣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又落在那道碧玺珠串上,唇际又是那抹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唇还微动了动,似是轻轻嘀咕感叹了一句,“还学了跳舞?!” 赵东林听不明白,但见圣上站起身来,朗声道:“备辇,去碧波榭。” 尽管心中不愿,但皇后眼见贵妃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了,还是日益忧灼,最终听从母亲的意思,仿着圣上独宠贵妃的喜好,择了位容貌娇俏、楚楚可人的小户女子青菱,欲献与圣上,以分贵妃恩宠。 碧波榭中,乐声悠扬,舞台以重重轻纱围拢,如云似烟,映衬得正中起舞的女子,清姿如梦,婉约朦胧,恍若仙女下凡,皇后与圣上多年夫妻,知道圣上此时虽然面上淡淡的,但其实很有兴致,一双眼一直望着轻纱内的女子,看得很是认真,心中高兴的同时,又忍不住有点发酸。 但,当歌舞至中途,纱幔落下,青菱转过身来,露出如花容颜,眸光流转地望向圣上,继续舞蹈时,圣上面上的表情,却变得有点怪,原先认真赏舞的他,开始频频低头喝茶,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歌舞毕,青菱盈盈下跪,叩拜圣上,皇后等着圣上的反应,而圣上,也似在等着什么,他等了一阵儿,看向皇后,皇后不明所以,圣上又移开了目光,自己逡巡着像是在寻找什么,遍寻无果后,静了片刻,又转看向她问:“……没了吗?” 5、夫人 皇后以为圣上还想继续赏舞,忙吩咐道:“青菱,你再跳一支拿手的舞,献与陛下赏看。” 青菱以为自己入了圣上的眼,心中欢喜,声如黄鹂般婉转应道:“是,娘娘。” 她直起身来,正准备再舞一曲拿手的《惊鸿影》,却见圣上微摆了摆手,制止了她的动作,看着皇后问:“……没有……其他舞者了吗?” 皇后微一愣,随即婉声道:“是臣妾准备地不够,这就让人从教坊司再传些顶尖的舞伎过来,供陛下赏娱。” 她正要侧身吩咐侍女去传人,却听圣上道:“不用了”,淡淡的嗓音里,像隐着两分难掩的失望。 皇后不解地看向圣上,见圣上也正看着她,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一直到最后离开,圣上什么也没有说,至于青菱,也并没有获得半点册封。 皇后回想今日之事,不知问题出在何处,圣上刚开始赏舞时,的确兴致颇高,她甚至有许久没见圣上有这样的好兴致了,但,没多久,纱幔落地、青菱转过身来,圣上的兴致,就似断崖落瀑,瞬间就跌了下去,是青菱的面容,不讨圣上喜欢吗?可是,她正是比照着贵妃冯婉柔的容貌气质选的,怎会不符合圣上的喜好呢? 皇后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皇帝亦是如此,他不明白,皇后都已经让她来“勾搭”过他了,为何还要“藏着掖着”,是“奇货可居”,要再“压压”,再安排几次“偶遇”,让她自己惊讶“发现”那书铺的主人,竟是当今天子,以这样一段对皇帝来说、极其罕见的经历,奠定她在他心中特殊的地位吗? 本来在来的路上,皇帝还在想,等会见了,她会演出怎样的“惊讶万分”、“花容失色”,抱着一颗“看戏”的心来了,结果什么也没看到,原本他坐在御辇上,一路上想了许多,越想越远,想她是皇后举荐的人,目前局势,他不能与皇后这边过分亲近,那么,要不要将她收为妃嫔呢? 他想了许多,想得还有点纠结,结果全是白想。 赵东林陪侍御驾,见圣上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也是瞧不明白,只是看圣上一回建章宫,又开始把玩那道碧玺珠串,当下对这珠串的来历,对那背后的女子,真是万分好奇。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皇帝都再没见过那女子,他有时故意去御花园走走,什么也“偶遇”不着,去皇后宫中坐坐,也什么都瞧不见,时间渐至正月十五,这日皇帝见完朝臣、批完折子,又拿起手边那道珠串,心神悠荡地想起那日她莞尔一笑时,眸中如流漾着星子,秋水逐波,像是能叫人溺进其中。 皇帝想,皇后眼光好,还是很会挑人的,宫中女子大多容貌不俗、各有千秋,真要论皮相比个一二三来,其实难以决断,美人在骨,她也很美,但骨子里美得很不一样,至于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能让他明明看穿了她的套路,却还能提点兴致上来,陪她演上一演,等待着在这深宫中下一次的“偶遇”邂逅。 皇帝正看得出神、想得出神,忽有一双温软的手,捂住了他的双眼,有故作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猜猜我是谁?” 皇帝直接道:“嘉仪别闹。” 容华公主元嘉仪,无趣地松开手,“皇兄怎么知道是我?说不定是你的那位宝贝贵妃呢?” 皇帝道:“除了你,还有谁敢不经通传、悄悄地闯进来?!” 先帝在时,年纪尚幼的容华公主,因为生母出身寒微、即使生下一子一女,位分也仅仅是九嫔之末的充媛,而活得沉默内敛、谨言慎行,对那些高贵妃子所生的皇子公主,不敢有丝毫冒犯,后来,原太子因罪被废,一母同胞的皇兄,竟在夺嫡之争中,出人意料地胜出,入主东宫,后又登基为帝,容华公主也随之,从一位寂寂无名、被人忽视的公主,一跃成为大梁朝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从她幼时记事以来,母亲就爱她爱得无微不至,成为太后后,更是对她万分宠爱,几乎有求必应,皇兄自然也是疼她的,毕竟,她是他唯一的亲妹妹,随着年日见久,容华公主的性子,渐渐变得娇蛮张扬,无所顾忌,与幼年时相比,活像是变了一个人。 在皇帝看来,母后对于容华的宠爱,已经太过了,再这样溺爱下去,养得她越来越骄,怕不是什么事都敢干,如今是随意出入他这御书房,一点规矩也没有,再这样下去,是不是还敢直接翻翻案上的折子看?这将来,怕不是要出第二个华阳大长公主?! 思及此,皇帝微沉了脸,高声唤道:“赵东林!” 候立外殿的赵东林,听圣上传唤声气不对,忙不迭躬身入内,“陛下有何吩咐?” “吩咐?”皇帝冷哼一声,“朕的吩咐,你听得进去吗?!‘未经通传不得入内’这一条,朕看你这御前总管,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公主她十八岁,还小,不懂事,你呢,你御前当差这么些年,也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赵东林其实方才拦过容华公主,可容华公主不等他通传就闯了进去,公主那性子,他也拦不住,原想着圣上平日爱护公主,应也没什么,不想这火气说来就来,他心中叫苦,赶紧跪地请罪,容华公主也听出来皇兄其实是在数落她,被那句“十八岁还小不懂事”,羞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能屈能伸,知道皇兄不是母后,不会一味地纵容她,动起怒来不是玩的,忙拉住皇兄的手摇了摇,娇声道:“好啦,是我错了,我以后不再随便闯进来了,你就不要怪赵总管了……” 皇帝“唔”了一声,冷凝的面色缓了缓,朝地上赵东林道:“还不快谢谢公主为你求情?” 被连累受了“无妄之灾”的赵东林,还得谢谢这“祖宗”,“奴婢多谢公主。” 容华公主急于将这事岔过去,她方才进来时,就见皇兄拿着一串碧玺腕珠赏看,出神到连她偷溜到他身后都没发现,此时看皇兄仍手攥着那珠串,笑着伸手去碰,“这串碧玺珠真好看,皇兄能送给我吗?” ……祖宗唉……正默默起身往外退的赵东林,心中一声叹,说点啥不好啊…… 但在容华公主看来,这话并不算“不合时宜”,皇兄虽然在一些规矩上的事,有时对她严厉,但在金玉财帛之物上,对她十分大方,向来是要什么给什么,一只碧玺珠串而已,怎会不给?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指尖还没碰到那串碧玺珠,皇兄就移开了手,淡道:“这道不行,你要喜欢碧玺珠串,朕改日另外赠你一些。” 要是平时,容华公主还是要撒娇闹闹的,但皇兄刚刚发了点火,她此刻也不敢再生事,就只笑挨着他道:“我知道了,这道碧玺珠串,皇兄要拿来送给贵妃娘娘。” 皇帝不置可否,只将珠串放到一边,问道:“来这找朕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想让朕,给你找个夫家?” 一提这个,容华公主面上的笑,就挂不住了,闷闷地垂首坐到一边,皇帝望着她烦闷的背影道:“世家才俊有的是,你要是都不喜欢,朕将今年春闱的状元郎指给你。” 容华公主气鼓鼓地转过身,“皇兄欺负人!什么状元郎,上届的状元郎都三十多岁了,高颧突骨,一脸坑坑洼洼,长得像头驴,皇兄要把我嫁给这样的人,我……我就提把刀嫁过去,大家同归于尽!” 皇帝大笑,“这次朕选材兼看脸,给你选个年轻英俊、又才华横溢的,叫天下女子都羡慕你。” 容华公主嘟嚷着道:“我不要……” 皇帝负手走过去,低身觑看她脸色,“你心里不会还在想着明郎吧?” 容华公主把头垂得更低了,指绕着一缕乌发不说话。 皇帝道:“别想了,他都成亲快两个月了,还想他做什么?!” 容华公主心想,成亲了,也可以休妻再娶嘛! 皇帝从她脸上读出了这心思,劝道:“命里无时莫强求,明郎从小心里没你,只把你当成妹妹,从没对你动过其他心思。他成亲这两月,你可曾见过他,他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每日上朝都春风满面的,朕和他做兄弟做了这么些年,从没见他这样高兴过!就前几天,朕找他谈朝事,底下进了道青州茶点枫茶糕,他吃了一个,说是同青州琴川本地做的,味道一模一样,想带些回去给妻子尝尝,朕许了,原要找人拿个食盒装给他,他却说天气冷,怕用食盒拎回去就凉了,找了方帕子,将那些热乎着的枫茶糕,小心翼翼地包好,揣在了怀里,你听听,他何时这样心思细腻地对过你?!感情上的事,勉强不来,硬要强求,结的,也只会是苦果……” 皇帝就这一个亲妹妹,也是真的关心爱护她,“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看妹妹虽然低着头不说话,但脸上的神色,却是一点都不服,他也是心累兼口渴,暂停了“长篇大论”,自斟了杯茶的间隙,见赵东林又进来了,躬身传话道:“皇后娘娘派人来说,想请陛下一个恩典。” 皇帝一边喝茶,一边示意他说。 赵东林道:“皇后娘娘说,今儿是正月十五,她想留武安侯和夫人在宫中过元宵,想请陛下允许武安侯和夫人待到戌正才出宫。” 皇帝问:“明郎人这会儿在长春宫吗?” 赵东林回道:“说是武安侯和夫人都在。” 皇帝再看了眼低头不语的妹妹,这夫妻情深,得叫她亲眼看看,才知道死心。 “走吧”,皇帝放下茶杯,拉着容华公主站起,“我们也去长春宫凑凑热闹。” 6、夫妻 虽然时间还是下午,但宫内已经到处张灯结彩,内监宫女们,穿梭在长廊间,扶梯的扶梯,挂灯的挂灯,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十分热闹。 皇帝并未乘辇,而是携着妹妹容华公主,并几个内监侍卫,在这欢庆的热闹气氛中,一路徐行至长春宫外。 长春宫内,似乎也十分热闹,欢声笑语已随风越过大红宫墙,如同清脆的银铃摇曳声响,散落在深红淡紫的梅林上空。 清新的梅香如丝如缕、沁人心鼻,皇帝想起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这里,远远地望见她站在一株绿萼梅下,微微仰首,望着一树傲雪凌风的碧玉梅花,其滟如风之回雪,其神如月射寒江,令人见之忘俗。 他回忆着向里走去,边走边忍不住想,也许她就站在那株绿萼梅下,一转弯就能看见了呢?! 皇帝如此想着,渐走转过几树红梅白梅,一转弯,竟真就见她站在那株绿萼梅下,微微仰首,将手中的一道红色剪纸,小心翼翼地往绿萼梅枝上挂。 皇帝一瞬间都有些疑心自己眼花、抑或是其实身处在梦境之中,他顿住脚步,连呼吸也不自觉轻了些,凝望她柔美的侧颜,忽然惊觉,他是这样地熟悉她的面容轮廓,已在心底的一次次回忆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他其实很想她,在这十四天里,不管是等着“看戏”还好,还是出于其他,他的确在心里念了她一次又一次,从没有哪名女子,能令他如此。 皇帝想,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阿蘅~” 一声带着笑意的清唤,打断了皇帝的旖思,也解答了他的疑问,清朗声音的主人,身着金缕圆领朱罗袍,风姿惠秀,面如冠玉,向她笑着走去,她亦含笑看向来人,眸光缱绻,仿似这偌大的天地间,眼里只望得见他一个人。 跟侍在旁的赵东林,忽地发现圣上整个人都似僵住,虽极力维持着平静的面色,但鼻翼处轻微翕动、唇角亦微微地抽动着,都似暴露了圣上并不平静的心绪,就连呼吸,也似略略粗重了些,双目幽沉如海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武安侯及其夫人,其中深绞着的复杂情绪,连他这个陪侍圣上长大的亲信内监,一时也难以辨清。 赵东林其实并不认识武安侯夫人,但,此等情境下,能与武安侯并肩执手、言笑晏晏的年轻貌美之女,除了他的夫人,还会有谁?! 圣上依然驻足不动,仿佛钉在了原地,迟迟难以迈出这一步,而容华公主,已似风中飞燕般、笑若银铃地掠近前去,“表哥~” 沈湛挽着温蘅转过身来,第一眼望见的,却是不远处的圣上,他忙携温蘅行礼叩拜,“微臣/臣妇,参见陛下、公主。” 皇帝如大梦初醒,身子略动了动,抬脚一步步走过去,淡声道:“都起来吧,自家人,不必拘礼。” 温蘅方才就觉得身着龙袍的当朝天子,面容有些肖似那买卖街书铺店主,但因距离隔得有点远,这想法也太过离奇,她遂就觉得自己是被日光耀花了眼,可此时圣上走近前来、命他们起身,声音落在温蘅耳中,十分耳熟,她心里这么一想,也起得慢了些,已然站起的沈湛,便十分体贴地伸出手来扶她。 温蘅搭握住沈湛的手站起身来,眸光悄悄地在身前的圣上面上一转,发现他就是那日那位换书与她的“侍卫店主”,心中猛地一咯噔,握着沈湛的手,也不由一紧。 皇帝淡淡的眸光,从他们紧紧相牵的手上,一掠而过,笑了一声,“早知道你们夫妻情深,今儿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见。” 温蘅听得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松手,沈湛却牵得更紧了,眉眼温柔地笑看着她。 皇帝静了片刻问:“京城与和青州风物很是不同,沈……夫人……在京还习惯吗?” 温蘅暗思圣上并不提那日换书一事,就好像根本不认识她似的,心道定是圣上那日兴致上来做书铺店主,一天下来,不知接待了多少顾客、卖了多少书出去,她这个“顾客”,应也不值一提,说不定圣上贵人事忙,都已忘了她曾换过书了,遂也安定了一颗心,恭声回道:“回陛下,臣妇都已习惯了。” 皇帝曾设想过多次,再与她“偶遇”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是假装惊讶地发现他是九五至尊,仓皇跪地,高呼“吾皇万万岁”,还是继续故意把他当成侍卫之流,从上次换书聊起,继续与他玩“平民男女之情”的把戏。 皇帝想了许多种可能,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对他自称“臣妇”。 皇帝努力维持着淡然含笑的神色,扯了扯唇角,“如此甚好。” 沈湛道:“微臣往家里请了两个青州厨子,园子里也仿着琴川园林的清幽样式,建了些假山亭台,就是为了让内子,能少些思乡之情,早些习惯做武安侯府的女主人,做我沈湛的妻子”,说着夫妻二人不禁相视一笑,眸中情意难掩。 皇帝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甚好,甚好。” 他“甚好”了两句,那边已有人通传了皇后,皇后亲自出来相迎,一行人步入长春宫中,皇帝见殿中檀桌上铺满彩纸剪刀,问:“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笑道:“方才和弟妹说笑时,聊到了过元宵的风俗,弟妹说她们那里,除了会像京城这样张灯结彩,还会将各色彩纸,剪成小花灯的样式,挂在树枝上,臣妾就让人寻了彩纸剪刀来,请弟妹露一手,弟妹方才刚剪了个红莲花灯挂出去了,怎么,陛下没瞧见吗?” 皇帝心道她方才原来是在做这个,没说话,目光又落到了另一张檀桌上未扎完的一只小荷灯上,问:“这也是沈夫人做的吗?” 皇后道:“这是明郎做的,一半还没扎完,看弟妹出去挂灯纸还没回来,就撂下找弟妹去了。” 皇帝惊讶地看向沈湛,“朕与你一同长大,竟不知你还藏着这手艺?” 沈湛笑道:“这是微臣在青州那三年时学的”,他说着看向身边的妻子,“那时,微臣与内子相识不久,一次内子提到去世的岳母大人,曾给她做过一只小荷灯,可却被她不慎遗失了,微臣看她很难过的样子,就学着做了一只送给她,内子先前对微臣多有误会,也是因这只荷灯,才对微臣另眼相看,说来这做荷灯的手艺,还促成了微臣与内子的姻缘。” 皇帝干哈哈道:“有意思,有意思。” 容华公主忍耐了许久,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小心思,上去挽住沈湛的手臂,柔声道:“表哥,你也教教我怎么做荷灯吧!” 表哥还没开口说话,容华公主就被皇兄一把给拽了回去,“你那手连花都绣不好,还学什么扎灯,怕不是要扎的满手泡,到晚上连副碗筷都拿不了!好生在这坐着喝喝茶,跟你皇嫂学学修身养性!” 皇后从前一直以为容华公主会是她未来的弟妹,但现在,世事更转,她心里已经接受了温氏这个弟妹,看弟弟明郎与她琴瑟相和,也不想他们甜蜜的婚姻再起风波,遂上前挽了容华公主的手道:“来,坐这儿和皇嫂说说话吧,皇嫂也有好久没和你说说知心话了,只当陪陪皇嫂。” 宫女们奉命端上茶点,沈湛与温蘅却都无暇用,他二人相依着坐在一边,一起做那只未完的小荷灯,温蘅不会,沈湛就手把手教她扎骨架、糊灯纸,挨得极近,几可说是耳鬓厮磨。 皇帝默默饮着杯中龙井,眼瞟着他们二人亲密的情状,目光渐落在她的右手背处,那里已是一片雪腻光滑,看着已经大好了。 回想那天以为她为了“勾搭”自己,“下血本”烫伤手来博取他的怜惜,皇帝脸上一阵燥热,心中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深感羞惭的同时,又十分地恼怒,但在恼怒谁他也不知道,只是一股汹涌的郁气在胸中翻江倒海,无处发泄。 他仰首灌了两大口茶,像是想压下些什么,强逼着自己收回了目光,却见身边的妹妹,并没有在跟皇后聊天,也双眼直直地看着那里,眸中是明显的嫉恨不甘,看着看着,似是还想过去掺和掺和,身子微微前倾,像要站起。 皇帝将她按了回去,低声斥道:“人家夫妻相谐,有你什么事?!!” 容华公主紧咬着唇,面上十分不服。 皇帝低斥了这一句,似一下子挑动了心中的汹涌郁气,话也止不住了,“别没事儿自作多情,你以为人家心里有你?!在人家心里,你什么都不是,巴巴地往上凑做什么?!要点脸面,不该想的别乱想!!” 皇兄虽然从前也常让自己放弃表哥,但都是语气温和地劝告,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言辞冰冷尖锐,语气深深嘲讽,容华公主受不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眼圈儿一红,狠狠一跺脚,朝内殿跑去了。 皇后望着公主掩面泪奔的背影,无奈道:“公主只是一时没转过弯儿来,陛下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重?” 皇帝冷哼一声,“不说重些,她死不了心,她要是不死心,做出什么伤脸面的事来,岂不是要整个皇室替她蒙羞?!” 皇后叹了口气,起身去内殿安慰容华公主,窗下,皇帝心中郁气翻涌如潮,怎么也排遣不了,心头之火烧得全身燥热,想要灌茶压一压,唇碰到杯壁,才发现茶已喝尽了,心中更是烦乱不堪,垂手就把茶杯往几上一掼。 “砰”地一声轻响,惊动了正沉醉在恩爱小世界中的二人,沈湛站起身来,见皇后与公主都不知去了何处,只圣上一人沉着脸在窗下坐着,走上前问:“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 皇帝收整了下面色,神情平和道:“没事,她们姑嫂去里面说说话……” 沈湛大抵猜到是容华公主因为他又闹脾气了,默了须臾道:“是微臣配不上公主殿下……” “无缘就是无缘,怪不得谁”,皇帝道,“明郎,别放在心上。” 沈湛与圣上打小认识,从圣上还是一位寂寂无名的庶皇子时,就十分要好,多年兄弟情谊,并非虚言,他心中十分感激圣上对他的厚爱和宽容,朝圣上躬身拱手道:“微臣能与内子结成良缘,全仰赖陛下赐婚,此等天恩,微臣永不敢忘。” 皇帝如有千钧重般抬手,又如落羽般轻拍了拍了沈湛的肩,“……你我兄弟,不必客气。” 7、夜宴 渐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皇帝在花萼楼设上元宴,与皇后同扶母后至上座,容华公主不坐下首,而是依偎在太后身边,太后看她双眸微肿、眼角处粉光融滑,像是不久前刚哭过,心疼地捧住她的双颊,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容华公主不说话,只微咬着唇,一双委屈巴巴的眼,幽幽地飘向旁边的皇帝。 太后看向皇帝,“皇儿,嘉仪怎么了?” 皇帝道:“她方才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疼了。” 太后因为入宫前的伤心旧事,对这个女儿是万分宠爱怜惜,当下神色急忧,不住地上下打量爱女,“找太医看过了吗?伤着哪儿没有?还疼不疼?” 容华公主因为皇兄那一句,心里更委屈了,随便编理由搪塞母后就算了,说什么她摔跤,她都十八了摔跤还哭,是要叫明郎表哥,还有下面这些妃嫔,在心里笑话她吗?!还有那个讨厌的温氏也在,皇兄这样说她,她的脸往哪儿放啊?!! 容华公主越想越气,眼圈儿一红,又似要盈盈含泪了,太后心疼不已,“是不是哪儿还疼啊?要不回殿休息吧,母后陪着你……” 容华公主瘪瘪嘴,忍不住要说出“皇兄凶我”时,就见皇兄凶凶的眼神,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当即把这四个字,给咽下去了。 容华公主因为幼时经历,十分能体知他人情绪,她感觉到今夜的皇兄虽然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不知为何,心里好似正压着一股火,绝对不能惹,于是又能屈能伸地怂了,低着头轻声道:“我不疼了,母后别担心……” 太后安抚了一会儿爱女,看她确实没什么事,吩咐开宴。 笙箫声起,宫人捧着菜鱼贯而入,教坊司歌舞伎,头戴花冠,身穿彩衣,盛妆轻舞、彩袖连如云霞,坐在一众妃嫔之前的,左为贵妃娘娘,右为武安侯与他夫人,后宫妃嫔们大多薄宠,眼望着武安侯与夫人恩恩爱爱,一会儿帮忙夹菜斟酒,一会儿并首低声笑语,都看得十分眼热,心中羡慕温氏命好,能得到夫君如此之疼爱怜惜。 而宴会上首,也有一个人看得眼热,只是他眼热的缘由,与他的妃嫔们,南辕北辙,皇帝因与皇后分坐在太后两侧,身边空荡荡的,他眸光往下逡巡了一圈,落在了他“精心打造”的宠妃身上,“贵妃,到朕身边来。” 皇后脸色微微一黯,随即复又端庄如初,贵妃冯氏欣喜起身,在宫人的搀扶下踩阶上去,款款坐在圣上身边,为圣上执壶倒酒。 皇帝手揽着冯贵妃的纤腰,关切问道:“方才没饮酒吧?” 冯贵妃乖巧摇头,“臣妾日常饮食,皆严遵太医嘱咐,方才宫人呈了道蟹粉羹上桌,臣妾想着太医说过螃蟹性寒、有孕之人不能食用,一口也没有吃呢。” 皇帝微微皱眉,“阖宫上下都知你怀有身孕,膳单上怎还安排这样的菜式,尚膳司做事也太粗心了!” 冯贵妃婉声道:“臣妾虽不能吃这个,但蟹粉羹味美,太后娘娘平日爱吃几口,下面的姐妹们,喜欢的也不少,岂能因臣妾一人不宜食用,就罔顾了太后娘娘的喜好,罔顾了其他所有人,若真如此,臣妾难以心安。” 皇帝道:“你这样想,是一人之见,而非贵妃之见,你有孕在身,尚膳司就算为母后等安排了这道菜式,也该仔细留意着,不该让宫人把这道菜往你膳桌上端,他们行事疏漏,就当有责罚,你是贵妃,等生下孩子、养好身体,是要帮着皇后打理后宫的,赏罚分明,就是第一要则。” 冯贵妃得了圣上这一许诺,心中欢喜异常,面上更是婉顺淑和,“陛下说的是,臣妾受教了。” 皇帝如此亲亲热热地与冯贵妃说了一会儿话,目光时不时悄悄往下面瞟去,见下首二人并坐的膳桌处,她正素手执盏,听明郎朝她笑说了句什么后,眼波流转地向明郎嗔去,由始至终,都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一瞬间又觉兴味索然。 太后对贵妃腹中、皇儿的第一个孩子,十分看重,见她坐过来了,笑着问了她许多日常养胎之事,冯贵妃一一含笑回答,太后回忆着生养皇儿的往事,笑说当年亲手为皇儿缝制了许多婴儿衣裳,后来皇儿大了,也舍不得丢弃,如今都还收在慈宁宫的衣箱里。 冯贵妃闻言笑道:“臣妾这几日,也想着亲手为腹中孩儿缝制衣裳,可却不知该绣什么样式好,正为此犯愁呢,太后娘娘为陛下缝绣的婴儿衣裳,定然是极好的,不知臣妾可否借几件来,模仿学习……” 皇后听冯氏话中意思,仿佛已笃定了腹中是个男孩,心中一堵,她再想到精心挑选的青菱,并不能入圣上的眼,宴上阖宫妃嫔都在,圣上就是独宠贵妃一人,心里越发酸涩。 太后注意到了皇后眉眼间的郁色,但仍是笑对冯贵妃道:“这有何不可,明儿,哀家直接让人将箱子搬到你宫中去。” 她说着忽地想到什么,“对了,那些婴儿衣物上面,还有一块长生锁呢,也是皇儿小时候戴过的。” 冯贵妃笑,“臣妾前几日正和陛下说,要给腹中孩儿打块长生锁,锁上的篆字,也不要那些工匠的套话,想请陛下亲自写一句。” “本着为人父母之心,写下对子女的殷殷期许,自然比那些工匠套话,强上百倍”,太后似是想到了什么,静了须臾后,又含笑道,“记得皇儿小的时候,年年花朝日,哀家都遵着老家青州的风俗,给他编戴花环,以涤邪气,希求上天庇佑他身体康健、福寿绵长,他四五岁时还很听话,可等到了六七岁时,就害羞不肯戴了,白白辜负了哀家的一片心。” 皇后已听贵妃娇滴滴的盈盈笑语听累了,不待她开口,就已截过话头,笑着看向下首温蘅道:“弟妹也是青州人,小时候可也是这样?” 温蘅浅笑回道:“是,我们那里的未婚男女,在花朝日时,都会头戴花环,来到青山绿水间,踏青闲游,以山泉水浣洗双手,寓意涤清邪气。母亲在世时,香草花环都是她帮我编的,后来母亲病逝,年年花朝日,都是家兄帮我编戴花环。” 一旁默听她们闲谈的皇帝,忍不住随着她的话语,拟想她身着轻衣、头戴花环、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临风而立的模样,就如屈子笔下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心思正这么微微一荡,忽地瞥见明郎与她在膳桌下相牵的手,立时心神一凛,忙垂下眼帘,端酒就饮。 太后见这温氏雅静淑和,说起话来婉婉相道,自有一种清逸出尘的气质,其实心里有几分喜欢,但因容华在旁的缘故,并不表露出来,只淡声问了一句,“是青州哪里人?” 温蘅回道:“回太后,臣妇是青州琴川城人。” 琴川,倒是距离广陵城不远,太后想起广陵这处伤心地,面上的笑意,悄悄淡了些,她不愿再想伤心旧事,又转看向皇帝,“那长生锁上的刻字,皇儿可想好了?” 皇帝摇头,“还没有。” 太后道:“第一次做父亲呢,慢慢想。” 皇帝“是”了一声,眼角余光瞄到她又在与明郎相依笑语,不知为何,觉得十分之刺眼,心中十分之烦乱,忍不住朗声道:“明郎从前未成家时,宴上也爱说说笑笑,现下娶了妻室,就只在下面说悄悄话,说了什么,也说与我们听听笑笑。” 沈湛笑着回道:“因为太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提到长生锁刻字,微臣想起了内子的那只长生锁,上面的刻字不是长乐无极、福寿安康等语,十分特别。” 皇帝起了好奇心,问:“刻的是什么?” 沈湛道:“诗酒年华。” 容华公主正无聊地挨着母后听他们说话,忽见母后持盏的手微微一抖,酒水都洒泼在手背上,忙执帕帮母后去擦,“母后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自圣上登基后不久,太后的身体一直好一阵儿、坏一阵儿,日日都在喝药调养,却总不能去了病根大好,皇帝听见这边动静,忙看了过来,“母后您哪里不舒服?朕这就送您回宫,召太医过来……” “……别小题大做,只是杯子没拿稳而已”,太后打断皇帝的话,笑着看向众人关切的目光,“别都看哀家啊,还能在哀家脸上看出花儿不成,该怎么乐,就继续乐。” 欢宴如前,悠扬的舞乐声中,太后唇际的笑意慢慢淡去,默默看了眼沈湛身边的年轻女子,心中一声低叹,多少年了,还会因为一个巧合如此失态,她心底的这道伤,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容华公主正托腮看着下面的歌舞,忽被母后轻抚了抚面庞,不解地对上母后满是慈爱的目光。 “嘉仪……”母后这样轻轻唤她。 容华公主应了一声,但母后却又不说什么了,只是慈爱地笑着,将她搂入了怀中,“我的好女儿。” 最后一道桂花元宵呈上膳桌不久,上元宴终,众人随圣上步至花萼楼外,赏看花灯。 兔儿、仙鹤、美人,灯轮、灯树、灯楼,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元宵彩灯,将皇宫连成了灯的海洋,看得人眼花缭乱,内监们接连燃放着烟花,夜幕流光溢彩,宛如天公吹散流霞,散落人间。 璀璨夜空下,沈湛牵握着温蘅的手,在她耳边轻轻道:“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说得再轻,也落入了有心之人的耳中,皇帝默默瞥看他们携手相依,准了他们一同请退,望着他们并肩远去,一个人在晚冬的寒冽夜风中,徐行回到了建章宫。 赵东林看圣上人回到建章宫,刚走进殿内,眼光瞥见不远处御案上的碧玺珠串,就定住身子,僵站在原地不动,如此片刻,又似忽地痛下了什么决心,大步上前,抓起那珠串,就朝地上的火盆狠狠掷去,面无表情地望着那道珠串,被烧得火红的银骨炭吞噬包围。 如此又片刻,圣上不知是心中有气还是后悔,又忽地一脚踹翻了那火盆,伸手去捡那碧玺珠串,而后不知是否因为烫手,刚捡到手中,就一甩手,将珠串“唰”地扔进了高几花觚里,极清脆的“叮”的一声,铮然回荡在幽殿中,余音不绝。 8、惊梦 温蘅回到府中,见房里桌上放着一只小包袱,问:“这是什么?” 侍女回话道:“是温公子亲自送来的,是什么奴婢们也不知道,温公子原想亲自交到夫人手上,可坐等了很久,夫人和侯爷都没有回来,后来……”她略一顿,悄看了侯爷一眼,声音也放轻了些,嗫嚅道,“……后来大长公主看见温公子来府,同他说了些……话……温公子就放下包袱先走了……” 沈湛已可想象母亲都说了些什么了,讪讪地抱住温蘅道:“明天我去趟青莲巷,代母亲向慕安兄赔个不是……” 温蘅微摇了摇头,“哥哥是不喜与人争辩的性子,应只是不想有言辞上的冲撞,才主动离开……婆母的那些话……倒应该到不了他的心里……” 她说着手打开小包袱,见里头是一方薄底高盒,再将盒盖拿起来一看,三只栩栩如生的小面人,出现在她眼前。 宽衣博带的中年文士,自然是她的父亲,青衫隽秀的年轻男子,是她的好哥哥,而正与他们围坐在庭树石桌旁,一起吃元宵的碧裙女子,自然就是她了。 温蘅爱不释手,一时拿起这个看看,一时拿起那个看看,喜爱之情,溢于眉眼。 沈湛从后抱着她,头靠在她肩头,恹恹道:“慕安兄没把我当家人,怎么也没捏个我,坐你身边……” 温蘅嗤笑,“这是去年上元夜时,我们一家过元宵的场景,那时有你沈明郎什么事呢?” 沈湛道:“那时你虽还没肯松口嫁我,但你的父兄都已知道,本州刺史心悦自家姑娘,爱慕难舍,怎还没把我当未来女婿、妹夫看呢?” 温蘅笑,“你心悦我,我就一定会嫁你吗?只要我一天不点头,在父亲哥哥眼里,你就只是青州的刺史大人。” “那你后来怎么又肯点头了?”沈湛笑问,“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可你还从没告诉我,你是何时对我心动的呢?” 温蘅笑而不语,沈湛知道她最怕什么,手揽住她腰,在她腰窝处轻轻一挠,“告诉我嘛~” 温蘅立时笑颤如花枝,“……明郎,你别碰那里……哎呀,你别……我要生气了……明郎……” 她扭挣着要逃,沈湛将笑软如春水的妻子,紧紧箍在怀中,眸含笑意道:“我知道了,你肯定也是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心动了,是不是?” 温蘅不答,只手搭在他肩头、轻轻地喘息着道:“别在这儿胡闹了,要把泥人摔坏了怎么办?!这样精细,哥哥不知捏了多久呢。” 沈湛“嗯”了一声,“那我们去里面胡闹。” 温蘅嗔打了他一下,急去看屋内侍女听见了没有,可抬头看去,屋子里哪还有其他人,侍女们早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沈湛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孩子气道:“我不管,我也要学做捏面人,把我自己也加上去,还有我们的孩子。” 温蘅笑,“哪儿来的孩子?” 沈湛唇际笑意更深,明亮双目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你说哪儿来的?” 温蘅双颊立如桃花浮红,“坏坯子!!” 她轻捶了下他的胸,脸上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混!!” 沈湛笑将锤他胸口的纤纤素手,捞握至唇边,印下轻轻一吻,“我的娘子,现在后悔也晚了,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此生不变的事实,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今生今世,也休想教我与你分开。” 一夜锦帐春暖,冰雪暗融,渐南风送暖,春回大地,天气一日日和暖起来,烟柳鳎萆兄钍拢加善拍赴殉肿牛罗咳杖障卸奘拢植荒苋ゴ蛉耪ㄐ谋缚嫉母绺纾憬咳盏拇蟀胧奔洌己脑谠白永铮倏词椤5ㄅ荨 婆母厌她,温蘅除了每日晨昏定省、伺候用膳等,也不去婆母面前惹眼,这日,她带着春纤在园中闲走,好巧不巧,正遇到与某位大臣剖析朝事的婆母。 婆母似是心情不佳,一见她更是心烦,直接斥道:“没事就在屋子里呆着,出来乱晃做什么?!” 温蘅想到在“家”中也不能随心闲走,婆母在外人面前,亦对她如此之疾言厉色,连人前假作和睦都已不肯,心胸再开阔,也不免有了些凄郁之感。 她微垂了眼,向婆母微微一福,正要走时,门上来报,说是宫里来人,要接她入宫去。 华阳大长公主自然以为是皇后又派人来接温氏入宫说话,心道这温氏有什么好的,迷得她儿子女儿,没一个跟她一条心,温蘅也以为是皇后娘娘,但那跟走在门上小厮身后的宫女,却朝她道:“太后娘娘召见夫人。” 温蘅一怔,华阳大长公主则以为是太后终于要为她的宝贝女儿出口气了,明郎成天护在这温氏身前,她这做母亲的动不了她,太后对温氏要打要罚,明郎还拦得了吗?! “你去吧”,她淡淡地瞥了眼温蘅,与那依附于她的朝臣,相谈着走远。 温蘅也以为太后是因容华公主的事召见她,毕竟,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任何一个理由,但那宫女却又对她道:“太后娘娘让夫人将您那块长生锁带上。” 温蘅心中不解,但还是奉命行事,将装着那块长生锁的锦匣带着入宫,在宫女的引领下,进入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太后对她的态度还算温和,命人将行叩拜之礼的她搀扶起来,叫她不必拘束,太后身边那位四十余岁的掌事姑姑木兰,将她带来的那方锦匣,转呈予太后,太后接过锦匣,却并不急着打开看,手搭在匣子锁扣处,注视着装着长生锁的锦匣,微凝的眉眼间好似有着隐隐的期待,又好像隐着深深的自嘲。 许久,“咔嚓”一声轻响,锁扣被拨开,太后打开锦匣,就好像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梦境,她凝望着长生锁上以“颜体”篆刻的“诗酒年华”四字,再看向锁面上的蘅芜花叶纹,以及锁下垂系的一排、别出心裁的小石榴籽铃铛,悬在心中的疑念,如飞羽般,轻轻地落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释然,只是空空落落的,化作心底的一声轻叹。 昨夜春雨淅沥,她枕着夜雨声入眠,久违地梦到了广陵旧事,梦中亦是烟雨迷蒙,滴打着窗前芭蕉,书室内的青荷香插上,燃着一支木叶线香,清淡的香气,如丝如缕蔓延开去,熏染衣裳,有微凉的手,温柔地抚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共同执笔写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梦醒之后,她听着细雨之声,孤坐帐内,总是忍不住想起元宵那夜沈湛所说的长生锁,温氏女清柔的面容、莞尔的笑意,也总是不住地浮现在她眼前…… 明明知道绝无可能,却还是因这巧合,鬼使神差地召了她来,并让她带上了那块镌有“诗酒年华”的长生锁,如今,长生锁就在眼前,不仅形制花纹差异甚多,就连镌字所用的字体,也根本不同,太后心中哑然失笑,她在想什么呢,人死不能复生,活到这把年纪,坐到这个位置,多少风浪都经受过来了,怎还偏偏犯糊涂了?! 她扣上了锦匣,让木兰将这长生锁送还温氏,笑着问:“寻常人家的长生锁,镌的都是‘长乐无忧’等语,怎么你的这块,这般特别?” 温蘅回道:“臣妇幼时曾问过父母亲,母亲说是她有次抱着尚是婴儿的臣妇去书房玩时,臣妇小手乱挥,翻乱了父亲书案上的《东坡词》,手指着‘诗酒趁年华’一句,父亲觉得此句寓意清佳,也是缘分,遂以‘诗酒年华’四字为寄语,为臣妇订做了一块长生锁。” 太后记起方才所见的那块长生锁,四周雕镂着精细的蘅芜花叶纹,正应合她的名字“蘅”,心中感叹天下父母爱女之心,问道:“元宵那夜,哀家好像听你说,你的母亲已经故去?” “是,臣妇幼时,母亲即因病过世,臣妇与父兄生活长大。” 太后叹道:“可怜见的,孩子怎么离得了母亲,尤其是女孩儿……” 温蘅听得心中一酸,面上仍是恭谨含笑道:“臣妇父兄待臣妇极好,臣妇幼失慈母,固是人生不幸,但能有这样的父兄,亦是三生有幸,心怀感恩。” 太后凝望着眼前明透豁达的女子,心道,若是那个孩子没死,应也正是她这般年纪,如能养成她这样的性子,如能像她这样受父兄关爱长大,如能如她嫁与良人,得丈夫疼惜爱护,一生安乐无虞,该有多好…… 她这般一想,因为爱女容华而对温氏在心底产生的排斥,也冲淡了不少,和蔼笑道:“你这孩子也忒老实,站说了这么久话,也不知道跟哀家讨杯茶喝喝,快坐下吧”,又吩咐侍女,“去将那新进贡的青州湘波绿,沏两杯来。” 碧玺珠串的主人,赵东林依然不知道是谁,但如今的他,心底已有了个隐隐的猜测,在上元节那天深夜,迟迟没有上榻就寝的圣上,忽地命人,将悬在长春宫外绿萼梅枝上的莲灯剪纸,悄悄取回来后。 这枚红莲灯,是武安侯夫人所剪,若说是圣上十分喜爱这枚剪纸,但身为天子,不能去索要臣妇之物,有碍声名,只能命人将之深夜“窃”回,倒也有那么一点点能说通,赵东林从小内监手中接过这大红剪纸,垂首呈与圣上后,此后多日,他都没有再见到这枚剪纸,圣上从没在人前把它拿出来赏看,赵东林在日常伺候中留意着,也没有见到这枚剪纸的踪迹。 一日,他无聊地望着宫女打扫御殿、鸡毛掸子拂过高几处的花觚时,忽地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将觚内插着的数枝绿萼梅拿开,向内一看,与那碧玺珠串挨着躺在觚底的,正是那枚大红莲灯剪纸。 赵东林心里有了这个猜测,再看圣上平日一些看似寻常的举动时,心底便会默默地琢磨。 譬如此时,专为太后请平安脉的太医张邈,如常前来面圣,回禀圣上太后凤体如何,“太后娘娘昨夜惊梦,以致今晨头疼心堵,微臣开了一副安心宁神的药,请太后娘娘早膳后用了。” 圣上从晨起一直忙于朝政,到此刻方得闲些,拿起最后一本奏折,边看边问:“母后现在如何了?” 张太医道:“微臣方才又去慈宁宫请过脉,太后娘娘脉相平稳,正与武安侯夫人说话,精神瞧着是极好的。” 赵东林默默瞥看圣上,见圣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双目依然望着奏折,但却不知是在看字还是在想些旁的什么,许久,落笔于奏折上写下“允”字,搁笔起身,神色平常,“朕去看看母后。” 张太医朝圣上深深一揖,“陛下纯孝。” 9、臣妇 湘波绿是青州所产名茶,青州人家,但凡家境足以支付茶资,上至官宦,下至商贾,都好饮此茶,温蘅父亲虽为七品文官,俸禄一般,平日又好济贫扶危,仗义疏财,但因祖上书香之家,出过几位不大不小的官员,家底积蓄尚可,她的闺中生活,虽然相对旁人家的官宦小姐,是有些清简,但也并不困窘,湘波绿此茶,平素也喝的起。 但民间所饮,都是次等,真正的极品湘波绿,自然要进贡宫中,温蘅一边陪着太后说话,一边慢品着杯中澄透碧液,任鲜香清醇的茶香在唇齿间流连不散时,忽听殿外传报“皇上驾到”,忙放下杯盏,向来人行礼。 “起来吧。” 皇帝目光掠过她因垂首屈膝行礼而露出的一抹雪颈,径走至太后身旁,向母后问安,“朕已将今日的朝事都处理完了,来陪母后说说话。” 太后知道皇儿孝顺,让他在她身边坐下,皇帝落座后,转看向一旁起身后便静站着的温蘅,“沈夫人坐。” 温蘅恭声谢恩,复又在下首那把花梨椅上坐了,皇帝问:“沈夫人因何事入宫?” 太后笑,“是哀家找她来说说话的,她是明郎的妻子,哀家又是看着明郎长大的,哀家看她,不就正如看家里子媳一般,一家人,说话亲近而已,并没什么要紧事。” 皇帝原以为母后是因容华婚事告吹一事,对她心存不满,在容华的撺掇下,将她召进宫来“找些麻烦”,遂紧走着赶来看看。 春日和暖,他嫌乘辇太慢,一路快步赶来,背后都出了些薄汗,入殿却见二人之间气氛平和,有说有笑,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暗暗纳罕。 与待他宽严并济不同,母后待容华,几是无原则地宠溺,恨不能将这世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可对容华万分宠爱的母后,却能这么对待“占”了容华心上人的她,皇帝心中有些惊讶,也不好多问,只是再看向她,没话找话问道:“姑母近来身体好吗?” 温蘅回道:“婆母身体康健。” 皇帝心道康过头了,康得精力太过旺盛,不肯做养尊处优的大长公主,偏天天算计着权控朝堂,哪哪儿都要插上一手,没个消停,他顿了顿,又问:“上次明郎与朕打马球时,不慎摔下马去,当时瞧着腿部青紫了一片,现下可大好了?” 温蘅道:“臣妇每日为夫君敷药换药,并照顾着他的饮食,请他吃得清淡些,配合着用药,明郎几日前即已恢复无碍了。” 皇帝给自己塞了口粮,又闭嘴了,接过宫女奉上的热茶,低头慢饮。 太后望着身边的儿子道:“哀家听说,你这段时间,去贵妃宫中少了许多,纵是朝事繁忙,也该抽些时间陪陪她,贵妃她是有身孕的人,孕中难免多想,心情沉郁,对养胎可没好处,她腹中怀的,可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啊。” 皇帝点头道“是”,太后回忆着往事,笑对温蘅道:“女子怀孕生子,其中艰辛,可不啻于男子征战沙场,别看皇儿现在看着沉稳,当年在哀家腹中时,那叫一个闹腾,折腾地哀家几无一日安生,宫中女子有孕的多了去了,没一个像他这样,‘作’地他娘从有孕到生产,没几日能吃好睡好的,好容易捱到生产,他偏又开始‘作怪’吓人,被接生出来后,不哭不动的,闹得哀家还以为诞下了死婴,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真真是哀家命里的‘魔星’!” 皇帝悄看温蘅双眸如水、静望着母后说他的“糗事”,在母后说得无奈苦笑时,也跟着轻轻露齿一笑,手中清茶氤氲的热汽,仿佛都扑到了他的面上,薰得双颊浮红,竟觉有些不好意思,微垂着头道:“母后养育之恩,儿臣永不敢忘。” 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又对温蘅道:“生养辛苦,但为人母亲,却是一件乐事,明郎与你,都算成亲晚的,这孩子,得紧着要了,大长公主她,也定如哀家般,盼着做祖母呢。” 温蘅听得脸微微一红,而皇帝正红着的脸,瞬间有点带黑。 如此又闲谈说笑了两柱香时间,温蘅看天色已晚、太后娘娘也已面露乏态,主动请退,她走后不久,皇帝也向太后请退,太后以为他是要去看望贵妃,也不留他在慈宁宫用晚膳,任他去了。 温蘅已入宫多次,无需内监指引,自携着丫鬟春纤,走经御花园出宫。 春纤才十五六岁,少女心性,性子活泼,平日里跟着小姐学诗,此时望着暮色中新绿满园处处将开的春花,忽地触景生情、起了诗兴,吟了一句出来,请小姐评断改字,主仆二人正说说笑笑时,忽有一条白色袖犬,从她们脚边的芍药丛中窜了出来,高高跃起,扑向温蘅襦裙丝带处所悬系的流苏佩。 温蘅倒不怕这样的小狗,只是猝不及防,被这袖犬伸爪抓住那玉佩连带着丝带往下一扯,眼看着裙裳将松,忙顾着用手抓护住,脚下一个趔趄要往旁边倒时,只听后头数声脚步急响,一只有力的手,飞快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肩,令她没有摔倒在地,而是重心失衡地往来人身上软软一靠。 10、泣抱 紧抓着胸前衣裳的温蘅,脚下站稳,抬眼见是圣上,忙站直后退,欲跪谢天恩,然而此时这等情景,又要怎样跪谢天恩,温蘅羞窘地涨红了脸,侧过身去,在春纤的遮蔽与帮忙下,欲迅速系好衣裳,偏生圣上竟关切地看了过来,嗓音微急,“伤着哪里没有?” 皇帝原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听着她与侍鬟的笑语,忽见一条恶犬突然跃出、迎面向她扑抓,心头一震,忙飞步上前,扶住差点摔倒的她。 那条恶犬,已被内监控住,皇帝回想方才情状可怖,担心恶犬抓伤了她的脖颈,心急之下,也忘了其他,直接关切询问、探首去看,却见脖颈处并无抓痕,而她正急系丝带,衣襟领口处松松垮垮,露出一片雪腻香肤,隐约还可见一点浅碧亵衣边缘,登时一怔,而她面色更红,急急地背过身去,连原先莹白如玉的耳垂,都似红得能滴出血来。 皇帝也急转过身去,一颗心在胸膛中砰砰直跳,随行的侍卫内监,皆静默在旁,将头垂得极低,微暖的春日暮风拂在面上,竟似比午时还热,鸟雀归林鸣啼,断断续续的一声又一声,更是叫得人心烦意乱,好似时光漫长,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那么一会儿,有低到几不可闻的女子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臣妇多谢……” 温蘅刚微微屈膝,叩谢天恩的话还没说完,圣上已转过身来,直接抬手扶她站直,“……伤到哪儿没有?” 温蘅垂着头道:“臣妇无恙。” 皇帝担心她因羞窘,被恶犬抓伤了胸前肌肤也不肯说,静了须臾,又问了一次,“真的没有?” 温蘅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妇真的无事”,仍被圣上虚握着的手腕,悄往后缩。 皇帝慢慢松开了扶她手臂的手,眉头微凝地看向那只白色袖犬,冷声道:“哪里来的恶犬?竟无人看管,任它在御花园里放肆?!” 赵东林回道:“瞧着像是惠妃娘娘宫里那只。” 皇帝皱眉,“宫中养养猫鸟就是,养这扑人的畜牲做什么?!谁给惠妃弄了这狗进来?!” 赵东林默了默,垂首低声道:“前两年惠妃娘娘生辰时,陛下您……送的……” 皇帝一怔,而后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那时因为前朝之事开选秀纳妃嫔,妃嫔们的位分,大抵都与她们的家族在前朝的地位对等,惠妃入宫时本只是九嫔之末的充媛,但因不久后,她的父兄在边关领兵击退北蛮,立下大功,他在前朝赐予惠充媛父兄高官厚禄,在后宫,也将惠充媛升为惠妃,并特地为她举办寿宴,邀了她的家人一起用宴。宴上,他问惠妃想要什么生辰礼,惠妃说她喜欢袖犬,在家时就养了若干玩耍,也想在宫中养上一只,他准了此事,命人挑了一只品相极佳的袖犬来送她,作为生辰贺礼。 想到此处,皇帝不由讪讪,悄眼去看她神色,见她双颊红晕尚未完全退去,但面色平静、并无嘲意怨意,又自将心中的尴尬压了下去,沉声道:“这等扑咬人的畜牲留不得,拖下去打杀干净,省得再伤人。” 袖犬好似听懂了它的命运,耷拉了双耳,“呜呜呜”地轻哼了起来,圆溜溜的黑眼珠,小心翼翼地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像是在寻人求情,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眸中都像是泛起了泪光。 温蘅默了须臾道:“……它方才好像也不是想扑咬臣妇,而是想抓臣妇的流苏佩玩……” 袖犬立刻急切地“哼哼”了两声,像是在附和她的话,还示好般地拱着头向前,似是想亲昵地蹭一蹭她。 温蘅看得好笑,继续婉声道:“……当然,这样随意扑跃到人身前,也很是不妥,容易误伤人,当被好好管教,彻底改了这脾性……” 皇帝看了她一眼,对近侍吩咐道:“将这狗给惠妃送回去,让她好好管教,不许这狗再出来胡乱扑人,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一名内监恭声遵命,抱着袖犬去了,温蘅的那块流苏玉佩,尽管因被袖犬扑落在地,已跌成了碎片,但因它乃明郎所赠,她心中惋惜,还是取了袖中帕子铺在手上,弯下身去,捡拾碎片。 春纤亦躬下身帮助小姐,如此很快捡完包起,温蘅朝圣上微微一福,要告退离宫,圣上轻咳一声,“朕送送你,正好顺路”,他找了个理由,“若是又有恶犬从花丛里窜出来扑人,你一人难以应对。” 皇帝说完这句就懊悔了,这话说的,好像他送了很多妃嫔很多条狗似的。 夕阳西下,诸侍保持距离跟在身后,两个人默默在前走着,映在地上的身影,在将落山的日光中拉得老长,并列前行,皇帝悄瞥着身边微垂臻首的女子,心里头絮絮的,似有些享受这样别样的宁和,又似觉得太过安静,静得人心痒痒的,想要听她说说话。 皇帝在心里头琢磨了几个话题,最后挑了稳妥的一个,正准备开始“尬聊”,忽听前方传来女子哭声,走近一看,竟是妹妹容华,而被她嘤嘤泣抱着的那名年轻男子,是明郎…… 11、进退 沈湛今日有事外出公干,事毕后因看将近日暮,也未回官署,而是直接回府,比平日里要早上许多。 他原以为可以早些回家见到阿蘅,还在路经繁街时,特意买了她平日爱吃的锦福记山楂糕,袖带了回去,结果满心欢喜地回房,却寻不见妻子,府内侍女告诉他,夫人被太后娘娘召入宫中了。 太后单独召见阿蘅能有什么事? 沈湛急问侍女,侍女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夫人已去了快两个时辰了,沈湛一听更急,直接赶入宫来。 但,他人还没走到太后的慈宁宫前,在路经御花园时,恰碰见容华公主正凭栏独坐,手中一方锦帕攥着皱皱巴巴的,像是正为何事烦心不已。 沈湛急着去寻妻子,按仪向她行礼后,抬脚就要走,容华公主却惊喜地掠近前来,牵住了他的衣袖,“表哥,我一个人无趣得很,你来的正好,陪我说说话吧。” 沈湛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将那片衣袖带离了公主的手,朝容华公主躬身一揖,“微臣有事在身……” “什么事?”容华公主妙目一转,恼问,“是不是又跟那个温蘅有关?” 沈湛心中不满容华公主用这样的语气道出他妻子的名字,但也无法对这大梁朝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发作,只能再朝容华公主躬身一揖,“是,微臣告退。” 他转身要走,容华公主却从后拉住了他的手,沈湛如被火烫般急急甩开,大步向前,要离开此地,容华公主却又已拦走到他面前,一双眸子恼怒地晶亮,“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在微臣心中,她万般皆好。” “那我呢?”容华公主灼热的怒眸浮起水雾,“……我不好吗?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公主很好,也当以好男儿来相配,公主未来的驸马,定会将公主视若珍宝爱护,沈湛配不上公主……” “不!我不要他们!!”容华公主声调转高,嗓音却变得有些哽咽,甚有几分恳求,“他们对我再好,也都是因为我是太后的女儿,是圣上的妹妹,只有你,只有明郎表哥你,在我还仅仅是元嘉仪,是一个被人忽视的庶公主时,就待我好,小的时候,那些高贵的皇子公主、公侯子弟,都不同我玩,只有明郎表哥你,会在我摔崴脚时背我回去,会亲自削萘果给我吃……” 沈湛心系妻子,没耐心耗在这里,也顾不上礼仪,匆匆打断了公主的话道:“微臣与圣上打小相识,情同兄弟,公主是圣上的亲妹妹,微臣遂也将公主视作妹妹爱护……” “不!不是这样的!!”容华公主急道,“你是因为去了青州,被温氏那狐媚子使手段迷惑了心智……” 沈湛无法容忍有人这样贬低自己的妻子,纵是天潢贵胄也忍耐不得,冷喝一声“公主慎言”,打断了她编排自己妻子的话语。 他这一声冷喝下来,容华公主眸中积蓄的泪水,也终于随之滚落下来,她怨怒地扬起了手掌,像是想打他,可停在半空许久,却最终落在了沈湛的肩颈处,上前紧紧搂抱住了他,伏在他肩头嘤嘤哭泣。 沈湛自然赶紧将容华公主推开,可刚一推开,就望见妻子和圣上正站在不远处,眼望着这里。 “……阿蘅……” 沈湛愣了下,才想起来给圣上行礼,而后也顾不得圣上在场,急忙上前牵住了妻子的手要解释,“我……” 温蘅微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解释,我们成亲之夜说过的……” 沈湛本来都快急得冒汗了,听了她这一句,满腹的焦急忧惶,瞬间都化作了此生能与她执手相牵的感恩,暮光中,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旁若无人地与她四目相望,道出了那八个字:“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人家夫妻永不相疑、永不相负,你跟着瞎掺和什么?!你以为你是天潢贵胄,你就高人一等,人家就能看上你?!别再自作多情,痴心妄想!弄得自己像个笑话!” 武安侯夫妇一走,皇帝即像憋不住心中的郁火,冷面斥责容华公主。 容华公主上次被皇兄凶过后,此次承受能力大大增强,她被表哥的断然拒绝,刺激地有些无所畏惧,用手背把眼泪珠儿一抹,红着一双眼,瞪视着皇帝道:“什么永不相疑、永不相负,人心会变,明郎表哥现在喜欢温氏,不代表以后永远都喜欢温氏,就像皇兄你,从前喜欢皇后,现在喜欢贵妃,不知道以后又会喜欢上什么美人!!哪有什么不变的心!!” 皇帝被她噎住,胸中一腔怒郁之火更是无处发泄,“永不相疑、永不相负”,他脑中转着这八个字的同时,不久前与她并肩走在夕阳下、他虚握着她的手腕扶她起身、她因失力软软地靠在他肩上的情景,却又都不停地脑中闪现,闹得他心烦意乱,忽地怨起去年年底那支梅花来,若不曾遥遥一望,若没有产生误会,是否就不会有现下斩不断、理更乱的纠结,明知欲进不可,却又欲罢不能。 12、迷思 春雨绵绵,断续下了几天未停,阖宫新绿满枝,蒙着重重魉缙萌镜谋搪萄樟匣暾庋氖苯冢屎蟊匾阱纱杖ぃ煌阕盘蠓褐矍宄兀辏魇鞫裕衲耆次慈绱耍灰蛞幌蛏硖蹇到〉幕屎螅谡庀赣晔苯冢鋈徊x艘怀。源膊黄稹 这日皇后昏昏沉沉卧在榻上,隐约听见有人唤她闺名“淑音”,犹以为是在梦中,毕竟现实中已无人唤她这名字,就连母亲,平日见了,也只称她为“皇后”。 皇后神思昏沉地阖眼倦卧了许久,那声音依然在她耳边轻响,“淑音……淑音……醒醒……该喝药了……” 皇后忽然听出这声音是圣上,一个激灵醒来,圣上的脸近在咫尺、就在眼前,清朗的眉目如常静淡无波,但眸中蕴着的关心,却是真真切切,已是她多久没有从他眼中见到过的,就像“淑音”这名字,她已有多久,没听他这样亲昵唤她。 皇后疑心自己是否身在梦中,怔怔地望着圣上拿过一只软枕,掖在她身后,扶着她靠枕坐好,又从素葭姑姑手中接过一碗冒着热汽的汤药,执勺轻吹着送到她唇边。 皇后没有动,依旧怔怔地望着身前的青年,仿似从过去望到现在,从两小无猜的幼年、结为夫妇的少年,再到如今,穿越了浸满人生八味的漫漫时光。 皇帝看皇后迟迟不低头喝药,又将药勺收了回来,自己低头抿了一口道:“不烫了”,再递回她唇边,笑了笑,“别怕,旁边备着蜜饯呢。” 就像是小的时候,唇红齿白的清秀男孩,捧了盘海棠蜜饯过来,朗声劝道:“淑音别怕,一口气把药喝完,再吃一枚蜜饯,就一点也不苦了。” 皇后眸子一瞬,眸中聚起了雾气,她平时要强,作为大梁朝的年轻国母,作为当今天子的妻子,在人前永是那般端庄优雅,纵是心中怨恼、伤心、吃醋,也不肯展露丝毫情绪出来,但在此时,身体的病弱,好像使得人的精神也变得软弱,需要依偎,平日怎么也问不出口的话,也这般唇舌轻轻一碰,就说了出来,“……臣妾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皇帝微微一怔,执勺的手臂也似僵在了半空,沉默片刻,轻道:“没有,你是朕的好妻子,是大梁朝的好皇后。” 皇后似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再问,微垂了眼帘,低首将那勺药抿了,皇帝又吹递了一勺送来,如此将一碗热药慢慢喝完,皇后口衔了枚蜜饯再度躺下,皇帝为她掖好锦被,“好好歇着,六宫之事,有母后暂帮你管着,出不了乱子,什么事都不要操心,养好身子最要紧。” 皇后“嗯”了一声,道:“朝事再忙,陛下也要注意休息,您的龙体担着大梁的江山,不能有丝毫闪失。” 皇帝道:“晓得,你歇着,朕明日再来看你。” 皇后侧卧榻上,目送着皇帝远去,金丝帘拢落下,素葭姑姑走上前来,含笑轻道:“奴婢说过,陛下心里是有您的。” 皇后面上却没什么喜色,只是倦怠地拢紧了被子,阖眼转过身去,唇齿间的馥郁甜香缭绕不散,一道苦涩的泪水,悄悄顺颊流下,洇落进锦枕之中。 皇帝在无边细雨中乘辇回宫,远远就瞧见冯贵妃站在建章宫前,见御驾将至,依依行礼迎驾。 皇帝下辇扶她起身,摸到她手有些凉,“天下着雨,你又有孕在身,怎么不进去等,干站在殿外吹风?” 冯贵妃道:“不合规矩呢”,又浅浅一笑,“臣妾站在殿外等,也能早些看见陛下。” 皇帝牵她入殿,一边命人去熬煮祛寒汤送来,一边携冯贵妃在窗下坐了,问:“找朕有事?” 冯贵妃像是有些羞腼,略低了头,手抚了会儿隆起的腹部,抬眸看向圣上道:“方才在长乐宫,孩子好像踢了臣妾一脚,这还是第一次呢,真把臣妾吓了一跳……” 皇帝一愣,放下正捧喝的清茶,看向她的腹部,“真的?” 冯贵妃含笑点头,皇帝坐挨过去,侧身贴耳去倾听。 冯贵妃望着身前神明爽俊的年轻男子,作为九五至尊、江山之主,却低身伏在她身前,仿佛是天底下再普通不过的一名男子,只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相许的夫君。 冯贵妃心中涌起无尽爱意与欢喜,然这份欢喜,在想到圣上是刚从皇后那里回来时,就似为风冲淡了不少,心中浮起淡淡的忧惘。 犹在闺中时,她是何等羡慕当今皇后,羡慕她有一个权势赫赫的母亲,羡慕她年纪轻轻就做了皇后,羡慕她能得堂堂一位天子“一夫一妻”相待,等被家族择中、被选入宫中,亲眼得见龙颜,更是羡慕她有这样一位容止俊逸、气宇轩昂的好夫君。 但这夫君,也已是她的了,她存了争宠的心思,而一切来的,都比她所想象的,要快上许多,容易许多,皇后之下的贵妃,傲视后宫的独宠,还有腹中圣上唯一的子嗣,她所期盼的,都已握在手中,可却如握着流沙,心中总是隐有不安,圣上的心,就似这流沙,是抓不住的,圣上越是宠爱她,待她越好,她就越如雾里看花,看不分明,也,攥握不进手里。 皇帝伏在冯贵妃腹前,听了半晌,什么也没有听见,像是她腹中的小家伙,不愿再踹踹小脚丫了,皇帝想到那日母后对温蘅说他未出世时的种种不安分,唇际浮起笑意,对冯贵妃道:“这是个好孩子,知道心疼母亲,不再乱踢了。” 冯贵妃爱怜地轻抚了下腹部,问:“陛下喜欢这孩子吗?” 皇帝道:“当然。” 冯贵妃满目柔情地依在圣上怀中,许久又轻轻问道:“……陛下喜欢臣妾吗?” 从前她这样问,圣上的回答总是干脆利落,“喜欢”,她当然也觉得是喜欢的,不然为何后宫佳丽如云,圣上偏偏独宠于她,甚至为她冷淡了曾叫天下女子歆羡不已的皇后娘娘,可是这一次,圣上却久久没有出声,冯贵妃心中那些如飞絮飘浮不定的迷惘,一下子聚集起来,凝成忧惧的疑念,慢慢往下沉,她抬首望向圣上,又轻轻问了一声,“……陛下喜欢臣妾吗?” 圣上的眸光亦如飞絮游移不定,许久,飘掠过一处高几花觚,轻轻“嗯”了一声。 冯贵妃走后不久,皇帝将余下的折子批完,仍是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眼望着紫檀藤纹高几上的那只红釉花觚。 如今,世人皆说他喜欢贵妃,他真的喜爱贵妃吗? 从前,世人亦说他深爱皇后,他真的深爱皇后吗? 他与皇后,打小相识,彼此熟悉,年少结为夫妇后,由于前朝的原因,他不能开选秀纳妃嫔,后宫只能有皇后一人,但出于私人之心,他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足,民间有许多夫妇终其一生一夫一妻,皇后是个好女子、好妻子,他与她一同有长大的情谊,彼此知心、尊重,夫妻生活平静安宁。 他就这般与皇后举案齐眉了四年,出于前朝的需要,开始选秀纳妃,此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是皇帝,古来皇帝,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妃嫔成群,后来,他再次出于稳定前朝与后宫的需要,有了冯氏这位宠妃,这也同样正常,哪个皇帝,不会偏爱后宫某位女子呢? 可他……真的爱吗? 若爱是永不相疑,永不相负,是破除万难也要执手相看,是像永也看不够、永有说不完的话,是日常每一次念起时,眉眼间流漾的光彩,唇际浮起的笑意,是仿佛除了对方,天地再大,眼中也再看不见其他人,这样的感情,他是从没有过的…… 抑或说,之前是从没有过的…… 如今也有一个人,能让他的目光,忍不住悄悄追逐着去看,能让他心念起时,衷心的笑意,如花般在心底绽开…… 皇帝起身踱至那红釉花觚前,凝看许久,似欲伸出手去探取什么,但最终,还是缩回了手。 13、争执 六七日春雨绵绵过去,天公终于放晴,皇后的凤体,也一日日地好转,这日皇帝处理完朝事,如常得闲去看看皇后,人到长春宫外,望见那个叫“春纤”的小丫头,随诸宫女垂首静立在殿外廊下,便知她此刻,正在长春宫内。 皇帝知道她在皇后病中常入宫探视侍疾,但一直没有遇见过,抑或说,是他有意避开、不愿相见、不能相见…… 怎能相见,每次一见,便会心热意痒,萌动的心意,如春日新芽欲破土而出,若长此以往,越发抽枝散叶起来,重重枝蔓缠绕,将他拖进那个有违道义的深渊,可如何是好…… 赵东林看圣上驻足原地,既不进去,又不离开,垂手等了许久,轻轻问了一句,“陛下,还进去吗?” 这个赵东林,催他做什么?!!催他……那他就进去看看吧……一两次而已,还不至于那么快抽枝散叶、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也有许久未见了,觊觎臣妻的事,做不能做,想不能想,难道还不能看上一眼吗?…… 赵东林莫名其妙地被圣上冷冷剜了一眼,而后见圣上步伐热切地往里去了,忙提步跟上。 皇帝命人不要传报,只身步入殿中,见殿里内外都无侍鬟,想是皇后为与她说说知心话,将人都遣了出去。 皇帝手打鲛纱帘,轻声走至寝殿外,见一道清袅身影,正映在皇后榻前不远处的一道淡雅水墨山水素面屏风上,仿佛人影入画,连耳处垂下的两道长长的流苏宝石坠儿,都映得清清楚楚。 皇后的声音叹着道:“天天喝药,人都要喝苦了,幸好,这是最后一碗了。” 她微微倾身,似是从皇后手中接过空药碗,两道流苏宝石坠儿随她的动作,悠悠荡荡,如太液池畔摇曳的细柳枝,轻拂薰暖春风般,无所顾忌地撩动着人的心弦。 “良药苦口”,她轻声道,嗓音清婉,如山间清泉潺潺流淌,听得旁人的心,也与她一般沉静,想与她携手对坐,娓娓而谈。 皇后道:“明郎小时候也怕吃这苦药,说来本宫、明郎、容华与圣上四个人里,也就只有陛下,从小就不怕这苦玩意儿了,有一次,他病得很重,每日里拿药当饭吃,那药味我单单闻着都嫌呛,他却连眉头皱也不皱,端过来就一气喝下,完全不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她道:“陛下心性坚忍。” 这话要换赵东林说,皇帝必要骂他谄媚,但此时由她口中道出,却听着有几分受用,觉得她是真心如此想,心中有些高兴。 皇后轻叹,“是啊,陛下从小就与我们不同,许多事情,都比我们能忍得,他小时候练习射箭,常常搭弓放箭到掌心磨出血来才罢手,先帝说他字不好,他为练出一手好字,没日没夜地写,堂堂一位皇子,寒冬腊月里,手上都冻出了冻疮……但,不管他做得有多好,先帝眼里,都只有秦贵妃所生的两位皇子,其实母亲那时候,也是希望本宫与明郎,能与贵妃的两位皇子结交,但秦贵妃恃宠生娇,言辞上轻慢母亲,那两位被先帝宠护地如珠似玉的高贵皇子,也对本宫与明郎,十分冷淡,母亲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主动断了与秦贵妃的交往,本宫与明郎,在这之前,便认识圣上与容华,但母亲嫌他们的母亲身份寒微、帝宠淡薄,连带着圣上与容华也被先帝忽视,所以不让我们与他们多加往来,在秦贵妃一事后,才不怎么拦着了……” 皇后说至此处,静了静问:“弟妹,你与我说句实话,母亲平日待你如何?” 她道:“母亲待我很好……” 皇后打断了她的话,“母亲是什么样的性子,本宫再清楚不过,她本就轻视身份寒微之人,你又断了她心心念念的明郎与容华的婚事,心中无怨都不可能,怎会待你很好?!反是明郎平日待你愈好,母亲对你越是恼火……”皇后的声音渐渐急切,“母亲平日有没有打骂你?” 皇帝的心,也跟着一紧,见她映在屏风上的清影,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母亲怎会打骂我……” 皇后沉默片刻,轻轻叹息,“本宫知道,你是见本宫尚在病中,不想叫本宫为此担心,也不想对外说些什么,坏了母亲的声名……” 华阳大长公主是什么样的性情,皇帝心里也是清楚的,他这位岳母兼姑母,不是什么端庄优雅的皇家公主,动起怒来,打骂人算得了什么! 皇帝暗恼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这茬,定是母后温柔大方,对待一众儿媳十分慈和,让他忘了世上还有“恶婆婆”这种存在,皇帝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又听她温声道:“真的没有,明郎总是护着我的。” 皇后的声音与皇帝的心,一样怀疑,“……真的?” “真的”,她点头道,“有一次,我不知因何事触怒了母亲,母亲罚我去祠堂跪了一个时辰,明郎回来知道后,跑去对母亲说,妻子的错就是丈夫的错,以后母亲再责罚我,他都双倍受之,自己硬在母亲房前跪足了两个时辰,自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罚跪过我了。” 皇后笑了一声,“这小子,打小就鬼主意多!”又问,“明郎现在还怕吃药吗?” 她点了点头,“每回吃药,总要想想办法。” 皇后语含笑意,“你定有办法‘治’他,说与本宫听听。” 她微低了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皇后道:“说说嘛。” 她低下身子,似与皇后轻声附耳说了些什么,皇后笑了起来,轻拍了拍她的手,“你们这样恩爱,本宫看着,心里也高兴。” 皇帝原想看她一眼,但到最后也没有走上前去,只是悄悄走到偏殿,等她走了,目望着她清纤的背影远去。 那日,明郎请他赐婚,他浑不在意地说,一个女子而已,如今也正是这个女子,让他进退不得,简直比当年陷入夺嫡之争,还要处境艰难,事事踟躇,难以决断,她的背影转绕过花障,消失不见,可留下的心影,却沉沉地落在他的心底,皇帝想,他就像建章宫中紫檀高几上的红釉花觚,等什么时候这影子占满了他的心,就像那花觚盈满了水,盛不住地往外溢,怕就要出乱子了。 绝不能满。 温蘅不知背后有双复杂的眼睛,送她出了长春宫,也不知那双眼的主人,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她在回府的路上心里念着的,是婆母这几日咳嗽不止,回去得亲手为婆母炖一道冰糖雪梨。 一回武安侯府,温蘅连自己房间都没回,就先去了厨房,削皮去核儿,加糖慢蒸,事事不假手于人,一直盯着火候儿,在厨房待了大半个时辰,将这道润喉止咳的甜点炖好,仔细地盖上盅盖,不让热气流散半分,装进食盒里,亲自拎去给婆母。 然而到了婆母房前,侍女却告诉她大长公主不在房中、去了祠堂,对于咳嗽不止的人,冰糖炖雪梨得趁温吃,温蘅遂又拎着食盒,去了沈氏祠堂,见门外诸侍都避得远远的,祠堂内,像是传来了婆母与明郎的争执声。 温蘅心中担忧,走近紧闭的门前,听明郎正与母亲争执权势一事,明郎请母亲放手,渐渐退出朝堂,母亲不肯,语气是恨其不争,“若不是你父亲突然病逝,母亲这几年手中权势大不如前,你姐姐怎会失宠?!你看看你姐姐现在在宫中有多难,那个贵妃冯氏若是生个男孩儿下来,都能爬到她头上去了,你姐姐要不是天天为此忧心忡忡,怎会突然病倒?!!我若放手,就是由着你姐姐彻底失宠,在后宫被人欺负死!!” 明郎的声音亦是罕见的激烈,“正是因为母亲您始终不肯放手,总是要插手朝堂,在权势之事上咄咄逼人,姐姐才会在后宫失宠!!” “放手?!你说的容易,没有权力,我,你,沈氏,就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狡兔死,走狗烹,到时候圣上半点用不着我们了,挥刀向武安侯府,没有权力,你我所有人,就只能等死!!” 明郎苦苦相劝,“我与圣上一同长大,情如兄弟,圣上不会如此对待武安侯府,不会做对不住我的事的!” 14、受伤 “兄弟?!”祠堂之中,华阳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你把九五至尊当兄弟,他这个真龙天子,有把你当兄弟吗?!!他的大好江山,肯分给你坐一半吗?!!” “母亲您不要这样说话”,沈湛满面恳切,“儿子六岁那年,随母亲姐姐在宫中过上元节,夜游赏灯时,一盏着火的灯,从灯鳌上滚落下来,直朝儿子坠来,千钧一发之际,是陛下扑救了儿子,那盏灯燃起的明火堪堪从陛下眼下擦过,再差那么分毫,陛下的一只眼就再也看不见了,这样过命的情谊,难道不足以道一声‘兄弟’?!” 华阳大长公主回想当年,她与夫君武安侯,在遭到秦贵妃的轻慢后,于一众皇子中,选择扶持当今圣上,也正有他曾以身相救明郎的原因,但,今时今日,再回看往事,所思所想,再也不同,华阳大长公主怒道:“或许此事正是他设计的,为了博取我与你父亲的信任,为了借我们的手,让他这个毫无家族势力倚仗的寒微庶皇子,有资本在激烈的夺嫡之争中,搏上一搏!!” “母亲!!!”沈湛觉得母亲简直是“走火入魔”,他苦劝道,“您也说当年陛下只是一个毫无家族势力倚仗的寒微庶皇子,一个六岁的孩子,他哪里来的人手势力,去谋划这样的‘意外’?!” 华阳大长公主见亲生的儿子,处处维护圣上,气得弯腰咳嗽连连,连双眸都咳红了,像是泛起了泪意,沈湛心中懊悔自己说话语气太激烈,忙去扶母亲,却被大长公主生气地一把推开,“我不要你扶!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生你有什么用?!!” 沈湛顿住手,微颤着唇低道:“……母亲何必说这样叫人伤心的话……” “……伤心?”华阳大长公主双目如灼、声音凄厉,“你不肯娶容华、硬要娶那个温氏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会不会伤到你母亲的心?!!” “母亲,我同您说过很多次,我对容华公主,没有男女之情……” “傻子!要男女之情做什么?!你可知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武安侯府碍了陛下的眼,容华公主,就是你沈湛与武安侯府的最后一道护身符!!”华阳大长公主咄咄逼问,“而你那个放在心尖上的宝贝温氏呢?她和她的温家能为你做什么?!能为武安侯府做什么?!!” “……我不要她为我做什么”,沈湛道,“我是她的丈夫,应是我来保护她,我要做的,就是护她一生平安无忧……” “那你娘我呢?!”华阳大长公主手指着老武安侯的牌位,眼泪落了下来,“当年在你爹灵堂前,你说你以后会担起这个家,你会保护好母亲姐姐,六七年过去了,当初你说的话,母亲一句都没有忘,可你呢?!你自己早就忘干净了!你看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想办法安排你进兵部你不进,我让你去结交世家朝臣你也不去,就知道做他赏给你的那个工部侍郎,就知道同你的那个宝贝妻子厮混在一起,一天天的,就只知道伤你娘的心!!” 面对母亲的一句句锥心痛斥,沈湛含泪跪了下来,“儿子没有忘,儿子当年对母亲的许诺,一个字也不曾从心底抹去,只是儿子想领着武安侯府与沈氏所走的路,与母亲所想不同,如若父亲仍在世,或也会赞同儿子……” “我所想的,就是你父亲想的,我现在走的路,就是你父亲要走的路”,华阳大长公主对这儿子是一万个恨铁不成钢,手抹了眼泪,冷道,“你就给我跪在这儿,对着你父亲的灵位好好问问,问问他对你有多失望!问问他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 她怒气冲冲地推门走了出去,见温氏就站在门边,已不知在外听了多久,见她出来,复杂的眸光微闪了闪,轻轻启齿,像是想说些什么。 华阳大长公主与儿子一番激烈争执,心中正如有火烧,一看这个坏了她的谋算、把儿子魂儿都勾了去的女子,还在这儿惺惺作态、看她母子不和的笑话,更是怒气滔天,哪有耐性听她说话,直接用力地推开了她,望见她就这般失足从两层台阶上摔滚下去,也面无表情、不管不顾,大步掠走过她身旁,离开了此地。 春纤唬得魂飞魄散,忙去扶摔在阶下的小姐,急唤道:“小……” 小姐却制止了她的急呼,朝祠堂深处那道跪着的背影看了一眼,示意她噤声,自己也忍着疼不出一声,扶着她的手,慢慢站起身来,躬身欲捡摔在地上的食盒碎碗。 春纤虽然年少,但心思聪敏,知道小姐是不想让侯爷知道她被大长公主推摔下阶的事,不希望侯爷与大长公主这对母子再起冲突,可是,小姐心里想着侯爷、想着大长公主,谁来心疼小姐呢?…… 春纤望着洒落一地的冰糖雪梨,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压低声音道:“小姐,让我来……” 她收拾起碎碗食盒,搀扶着小姐离开了这里,回到房中,请小姐解开衣裳上药,见小姐身上摔青了多处,一边抹着药,一边眼泪掉如断线珍珠,簌簌下落。 小姐却淡淡笑了笑,“你再把眼泪淌我身上,药都白擦了。” 春纤止住哭泣,仰面望着小姐,恳求道:“小姐,将这事告诉侯爷吧……让侯爷为您做主……” 小姐许久没说话,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沈湛一直在祠堂里跪到深夜,方才离开,他从未与母亲有过如此激烈的争执,一路想着母亲、姐姐、圣上,以及朝堂种种,心情沉重,面色寒凝,在回到自己房前时,停住脚步,努力收整了下心绪,将负面情绪压在心底,尽量使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两样,方才推门进屋。 屋内熏香很浓,阿蘅已经梳洗卧榻,平日里不管他回来地多晚,阿蘅都会等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沈湛担心她是不是病了,走上前去,探她额头,柔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蘅轻道:“没什么,就是女子的那点事。” 沈湛知道她的日子,算了下,是就这几天了,心中了然,道:“你等我一会儿。” 他也没有用晚膳的心思,直接传水进来、盥洗上榻,想如从前一般,在她因月事来临、身子不爽时,抱她在怀,用自己捂热的手,轻轻摩挲她的腹部,帮她舒缓不适。 但这一次,他刚解衣上榻,手刚搂住她的腰、欲揽她入怀,就听她轻轻抽气了一声,像是忍着疼道:“……明郎……别碰我……” 沈湛手僵在半空,听她道:“这次疼的……和之前不太一样,让我自己躺着吧……” 她朝里背过身去,沈湛知道女子这事有时候怪得很,但仍是担心,望着她的背影问:“不舒服地厉害吗?要不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妻子的声音低低道,“不早了,睡吧。” 一觉睡醒,东方初白,今日官员休沐,无需上朝,但皇帝还是有要紧朝事需要处理,要心腹大臣需要接见,国事忙完,又要给母后请安,问问皇后的身体,关心关心贵妃及她腹中孩子……一通紧锣密鼓地忙碌后,才终于清闲下来,赵东林看圣上闲下无事,又不似从前蹴鞠打球、饮宴赏舞,就只负手在殿内踱来踱去,走了半天,驻足在那高几花觚前。 已是暖春时节了,觚内现插的是灼灼桃花,赵东林默看圣上在那站了半晌,正疑心圣上是不是要拿开花、把手插进觚中掏东西时,忽见圣上转过身来,淡声吩咐道:“备车,朕要微服出宫。” 圣上之前有时也会微服出宫,游走在市井街头,看看京城百姓生计,探访民生,赵东林熟练地下去准备,小半个时辰后,飞驰的油壁马车,在一座煊赫宅院前停下,赵东林眼望着那门匾上的四个大字,心道,这回这“民”,可真够大的! 15、伤痕 皇帝做太子及初登基那几年,有时也会来来武安侯府,如同寻常人家的少年,到姑母家里做客,同明郎在府里宴乐说笑,但随着近几年与华阳大长公主关系越发紧张,他已有许久未踏足武安侯府了,此次来此,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久违地来做做客,顺便,亲眼看看武安侯府的婆媳关系。 嗯嗯,后者只是顺便。 但,皇帝来的不知是不巧还是巧,午后的武安侯府中,本应休沐在家的武安侯有事外出,华阳大长公主也有事外出,府里独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本正卧在窗下小榻上休息,听门外来报陛下微服来府,忙起身整衣相迎。 皇帝今日穿的是一件朱砂缕金锦袍,通身无绣,独一抹长身玉立的砂红,衬得人愈发面如冠玉,足蹬石青靴,腰束紫玉带,手里拿着一柄漆股竹烫花边素面折扇,本正散漫无拘地执扇敲打着手心,忽望见是她一人迎了过来,忙端正了站姿,见她一袭浅粉的海天霞色轻软罗裙,随她急急行来的步伐,为风吹舞地裙摆如落花流水、披帛若晓霞云烟,依依似春日枝头轻颤的桃花,挟着馥郁的香气,迎上前来,执礼下拜,“臣妇参见陛下。” 皇帝以折扇虚扶她起身,“沈夫人不必多礼”,又问,“姑母与明郎呢?” 温蘅回道:“母亲与夫君,俱有事外出,不在府中。” 皇帝“哦”了一声,“倒是不巧了”,又道,“那朕就在府中等等吧。” “是”,温蘅忙将圣上迎至府中待客的花厅,又是命人沏茶又是命人焚香,皇帝看她忙得不可开交,笑道:“朕是微服来此,沈夫人只当寻常客人接待吧,沏杯茶就行,不必多礼。” 温蘅“是”了一声,从侍女手中接过新沏的龙井,亲手奉与圣上。 一双莹白素手搭在白玉杯壁处,竟与玉质同色,细腻皓白,十指纤纤,宛如软玉削春葱,皇帝眼神一掠,努力把持住心神,不让自己触碰到分毫,单手接过茶杯,温和道:“有劳沈夫人了,沈夫人坐吧。” 温蘅略退数步,在下首黑漆小圈椅上坐了。 皇帝一边轻撇着茶上浮沫,一边找些闲话同她说,见她始终十分拘谨有礼的样子,略顿了顿,问:“那几本珍本,沈夫人还收着吗?” 温蘅原以为圣上早已忘了此事,此时陡然听他提起,登时双颊浮红,离座下拜,“臣妇该死,臣妇乡野之人,此前从未见过天子,那日不知您是陛下,冒犯……” “好啦好啦,不要动不动就跪,难道武安侯府是一贯有这样隆重的‘待客之礼’吗?”皇帝笑着打断她的话,扶她起身,“至于死不死的,也不要提了,朕若敢把你怎么样,明郎是要找朕拼命的。” 温蘅被扶站起身,仍是羞窘地颊处红晕迟迟不退,皇帝看她这样倒有“人气”,不是端华守礼的武安侯夫人,而是婉约妩媚的青州女子温蘅,含笑望着她道:“冒犯一事,也是没有的,若不是沈夫人不认识朕,朕那日也感受不到为商之趣,朕此生第一次做商人,还做了一名让利颇多的‘仁商’,全赖沈夫人不识龙颜,何来的冒犯?!” 温蘅听得轻轻一笑,她今日淡妆在府,因身上疼痛也无心长坐妆扮,几是素面朝天,颊处的两处红晕,如两道天然的胭脂,淡淡拂在她雪色的面容上,此时展颜浅笑,更是人如桃花,芳菲娇妍。 皇帝看得一痴,忙低头喝茶,他饮了两口放下,道:“朕记得那几本书里,有一本《岐山梦余录》?” 温蘅回道:“是,现收在明郎书房里。” 皇帝道:“拿来与朕看看,正好打发时间等明郎回来。” 说罢见她朝他一福,转身向外走去,香气也离自己越来越远,皇帝心生不舍,又起身提步跟上,“朕与你同去。” 温蘅记得《岐山梦余录》收在第一列书架的第三排最右边,但直接找去,却没看见,想是明郎另外将它收放在了某处。 皇帝款款摇着折扇道:“不着急,慢慢找。” 温蘅道“是”,游走在如林的书架间,时而仰首,时而低身,一列列一排排地看去,皇帝也就跟走在她身后,凝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暖阳穿窗透室,在书架间垂下一道道光影,细小的光尘轻轻地打着旋儿,她鸦青的云鬓,也被披染上一层金色,一点细软的碎发一颤一颤,像是蝴蝶振翅,在引人摸上一摸。 皇帝攥着手,跟着她走着,一时走进光中,一时走进影里,心情也是时上时下,一时心生岁月静好之感,不知今夕何夕,忘却她是何人,好似身在梦中,一时又明白清楚地知道她是谁、自己在做什么,瞬间大梦初醒,如此七上八下、恍恍惚惚行走了一阵,见她双眸忽然一亮,像是找到了那本《岐山梦余录》,仰面踮脚够去。 温蘅寻了半晌,终于找到了这书,一时高兴忘形,忘记了自己身上有伤,没有命人搬杌子来,而是直接踮脚去够,轻软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段雪肤玉臂,以及其上青紫的伤痕。 皇帝心里本正乱七八糟的,忽然望见她臂上的伤痕,登时心头一震,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要细看。 温蘅吓了一跳,刚取下的《岐山梦余录》也摔落在地,匆匆向后退去,拢好衣袖,可圣上却逼近前来,语气急切,“给朕看看……” 温蘅越发垂首后退,圣上沉声道:“这是御令!” 温蘅只能慢慢伸出手去,皇帝虚握住她的手腕,将轻软宽大的衣袖往上拉,青紫的肿痕触目惊心,连随侍一旁的赵东林瞥了一眼,都忍不住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之前几次相见,她身上的香气都十分淡雅,皇帝还以为她是今日在家弄香的缘故,才使得衣裙沾满浓郁芳香,却原来,是为了遮掩药味,皇帝眼望着她手臂上的伤痕,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嗓音沙沉,“……怎么伤的?” 温蘅轻道:“臣妇前两日搬书时没留神,不小心碰伤了手臂。” 皇帝回忆她今天走坐都十分“拘谨”的样子,心中怀疑,问:“身上还有其他伤处吗?” 温蘅摇了摇头,皇帝再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另一只手腕,要掀开衣袖去看,温蘅欲往后退,却已退至墙壁,退无可退,只能紧拢着衣袖、恳求地望着圣上道:“陛下……” 皇帝望着她眼底的恳求,慢慢地松开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到底是怎么伤的?” 温蘅道:“臣妇昨日走路时大意,不小心摔下了台阶。” 皇帝眸如幽海地静望着她,似在分辨她这话的真假,许久,又沉声问道:“明郎知道吗?” 温蘅垂首不语,皇帝心里明白了,这伤八成与华阳大长公主有关,他不知心中是何感觉,只觉一腔恼郁无处发泄,又见她微低着头、形容可怜,真想将她揽入怀中好生抚慰,严加惩戒害她如此的人,可偏偏,他是皇帝,权掌天下,本应无所不能,却在面对她时,有无数的不能为之事,连心底话,也不能泄露一字半语。 赵东林默看圣上面色寒凝,负在身后的手,也紧攥得发白,像是在挣扎些什么,生怕圣上控制不住做出些什么来,毕竟,对面可是武安侯夫人,此地可是武安侯府,他正悬着心,忽听外头传报:“侯爷回府了!” 沈湛刚回府就知道了圣上微服来此的消息,一路急行至书房,见圣上手里正拿着本书在看,而妻子,侯站在一旁。 沈湛按仪向圣上行礼,皇帝放下书道:“难得来你家一次,你却不在。” 沈湛含笑拱手,“臣有罪。” 皇帝道:“带朕到你家园子逛逛吧,朕也有几年没有来过了,看看和记忆中有什么不同,瞧瞧你之前说的为你夫人修的琴川亭台,又都建成了什么样子,若是好看,朕回头也让人在夏宫里建上几座。” 沈湛遵命,迎圣上到自家园林闲逛,一边引路一边介绍,皇帝根本无心详听,眼角余光瞥见她一直慢慢跟走在后面,暗想也不知那样青紫的伤痕,她身上遍布有多少处,越想越是心疼恼火。 他这样想着,再看沈明郎一直在含笑说话,面上的笑意,落在他眼里,真是万分刺眼,也没心情再待在这里,再待在这里也不知他会不受控地说出什么、做出什么来,还不如早点离开,也让她好早点回房歇息,遂淡声道:“朕乏了,改日再来逛吧。” 沈湛不知圣上为何突然没了兴致,但也不好多问,按礼携妻子将圣上送至侯府大门外,皇帝登上马车,回身朝沈湛道:“朕是微服出宫,又不是敲锣打鼓地来到你家,不必巴巴地看着朕走,都回去吧。” 沈湛道“是”,挽住爱妻的手臂,回身向里走去。 皇帝明显看到她在被沈湛挽住手臂时、疼地眉头微微一皱,而后很快掩饰地和没事人一样,在什么也没察觉出来的沈湛,笑着看向她时,回之以温柔一笑,由着沈湛就这般挽着她的手臂,一起相依着回府,身影渐远。 皇帝躬身进入马车,如在发泄什么怨气般,将车帘狠狠一摔,车帘晃荡了几下,平静了下来,而他的心,却是激愤如潮、难以平静。 沈明郎这丈夫,到底是怎么当的?!!! 16、圣旨 沈湛并非迟钝之人,在有关妻子的事情上,更是心细,只是因前一日与母亲那般激烈争执、母子双双落泪,导致心神不定,十分沉郁,而妻子又处处掩饰地很好,故而昨夜没有发现丝毫异常,今日虽然官员休沐,但他有事外出,一大早就出去了,也无暇发现妻子的不对,直到在送圣上离开侯府后,携妻子回到房中,一推门,依然如昨夜那般,馥郁满屋,才觉有些奇怪,笑问:“你怎么爱用这么重的香了?” 温蘅道:“偶尔换换味道,你不喜欢吗?” “怎会?”沈湛拥着她道,“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 他注意到随着他亲密的拥抱,她眉眼间闪现过几丝苦楚,手搭在他肩头,轻推开他,走坐到一边。 沈湛一怔,走上前关心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地厉害?我去找大夫来看看吧……” 温蘅摇头,“没事,我休息几日就好……” 沈湛还是不放心,“我还是让人传个大夫来吧,又不费事,你先在这儿歇着……” 他转身要走,妻子却拉住了他的手,浅笑道:“真的没事,你别走来走去了,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吧,你早上走得那么早,我都还没醒,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偷偷去吃花酒了?” 沈湛知道她是在跟他开玩笑,但见她这样展颜欢笑,心也安定了许多,笑着在她身边坐下道:“我若去喝花酒了,你当如何?” 温蘅笑,“那我就把你休了。” 沈湛亦笑,“我读书千卷,亦走过许多地方,却还从没听说过,有妻子把丈夫给休了。” 温蘅笑着指点了下他的眉心,“你若真跑去喝花酒,你沈明郎,就是这世上第一个听到这新鲜事的人。” 夫妻二人说说笑笑,到了晚间,温蘅用过膳后,到春纤房中沐浴上药,再回自己房中,屋子里自然熏着浓香,她挽发上榻没多久,沈湛也沐浴更衣进来了,望见妻子正捧着如云长发,倚在榻上缓缓梳着,灯光下容姿胜雪、美人如玉,不禁想亲近亲近。 他知道她身上因月信不舒坦,只是想吻吻她,但就这样,妻子还是避了开去,“就亲一下”,沈湛哄着道。 温蘅听他这口气,活像个要糖吃的小男孩,低首嗤地一笑,“你这样哪里像堂堂武安侯?” “我在你面前,就只是你的丈夫,是青州的沈明郎”,沈湛笑着低下身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给不给亲?” 温蘅手勾了他脖颈,“就亲一下,你得守诺”,又道,“轻一些,不许再咬破了,上次害我涂了好多口脂遮掩呢,再不许干这坏事了。” “知道了”,沈湛笑着低下头去,手撑在她身侧,寻到她的红软香唇,温柔含吮,但贴身吻着吻着,在轻嗅着她肌肤芳香的同时,竟有一股药味钻入鼻中,沈湛寻着味、手拨开她肩衣,隐约似看到了一抹青紫,而妻子已匆匆推开了他,将肩头衣裳拢好,背过身去,像是有些生气,“不是说好不动手动脚吗?!” “……阿蘅,让我看一下……” 妻子仍是背对着他不动,沈湛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深,也顾不得会惹恼妻子,直接将她拢在怀中,去解她的衣裳。 温蘅的力气怎敌得过他,况且她身上还有伤,不能大动,挣了没几下,衣裳就被沈湛轻轻剥开。 他惊望着妻子腰肩手臂处涂着药的青肿痕迹,连碰都不敢碰,简直心疼地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哑声问道:“……怎么回事?” 温蘅依在他怀中,垂着眼轻轻道:“我前几日,不小心摔了一下……” ……不……浓郁的熏香,是从昨夜开始,而昨日……沈湛忽地想起他一个人跪在祠堂深处时,外头像是有什么声响,他当时以为是生气的母亲离开祠堂后,在外头摔打了什么东西……却原来,是母亲对阿蘅做了什么吗……若只是自己不慎摔倒,阿蘅没必要这样刻意掩饰…… 沈湛腾地起身下榻,拿起衣架上的外袍就往身上披,温蘅知道他是要去找母亲,她就是怕会这样才会掩饰,急得赤足下榻,拉住他的手道:“明郎!你去找母亲又如何呢?无非是和母亲再吵一架,你为了我与母亲吵得越厉害,我和母亲的关系,就会越来越糟……” 沈湛在她急切的声音中顿住手,他望着眼前的妻子,心中又痛又怒,抬手轻抚上她的面颊,“……当初在青州向你求婚时,我说过的,此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我知道,我知道……”温蘅握住他的手,“母亲这次是气急了,这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忍耐,也一定会告诉你……” “……不会再有下一次……”沈湛将温蘅轻轻拥入怀中,如护至宝,沉声许诺,“永远都不会有下一次!!” 翌日,华阳大长公主晨起梳洗,侍女报说侯爷一直等在外面。 华阳大长公主想了一瞬,即明白他大抵是为温氏那妖妇而来,冷哼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沈湛步入室内,向母亲请安,大长公主瞟了他一眼,“别假惺惺了,是为我前天推倒温氏这事儿,来‘兴师问罪’的吧?有话就说。” 沈湛道:“阿蘅幼失慈母,自嫁入武安侯府以来,一直把您当做生身母亲侍奉,您为什么就不能对她好一点?” “她若给我当丫鬟,我兴许还会喜欢她,可我的儿媳、武安侯府的女主人,她这寒微之人,没资格做!!”华阳大长公主言辞冰冷,“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我华阳大长公主,永远都不会接受温氏这个儿媳!!” 沈湛静静地望着母亲道:“您是我的母亲,她是我的妻子,您与她,都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您能接受她,如果您做不到,也请您不要再伤害她”,他略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极坚执,“您虽痛恨我没出息,但您到底,也只有我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我想,您也不希望儿子出什么意外,武安侯府,后继无人。” 他朝母亲深深一揖,转身离开,华阳大长公主气得将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部拂扫到地上,明郎从小到大都是孝顺孩子,从未如此忤逆过她,温氏,都是因为这个温氏!!她就不信,她拿她没办法!! 沈湛离府上朝,朝后又与几位大臣,同被召至御书房议事,几桩要紧朝事议毕,圣上独独留了他下来,望着他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 沈湛等了一阵,圣上终于开口,道:“昨日在你府中时,朕无意间听见你府里几个下人议论姑母与你夫人关系不合,姑母好像还对你夫人动了手,这事……你知道吗?” 沈湛黯然道:“微臣知道”,想到圣上一个外人,竟比他这个做丈夫的,还早些知道此事,心中更是惭愧。 圣上“哦”了一声,又静静望了他一阵,问:“为何关系不合?甚至到了要动手的地步?” 沈湛低道:“……母亲嫌弃内子出身寒微……” 圣上却听笑了,“就为这个?明郎啊明郎,你还把不把朕当兄弟?与朕太生分了!” 沈湛不明所以地望向圣上,见圣上笑拍了拍他的肩道:“这种小事,你说一声就是。” 日暮时分,沈湛自官署回到武安侯府没多久,宫中即有人来传旨,温蘅自然以为这圣旨是传给母亲或明郎的,让他快些去接旨,明郎却含笑拉着她的手,往正堂处走,“这圣旨,八成是给你的。” 温蘅当然不信,嗔看着他道:“别拿这种正经事来胡说。” “我说真的”,沈湛边走边将今日御书房之事告诉温蘅,“陛下说要封你做诰命夫人,按我的官职爵位来说,应是三品淑人,但陛下一向待我宽厚,破格往上提一级,二品郡夫人也有可能。” 夫妻二人笑走至正堂前,华阳大长公主也已到了,冷冷瞥看了眼亲密相依的年轻夫妻,一家人跪地迎旨,传旨内监展开圣旨宣道:“武安侯夫人温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上敬婆母,内襄夫君,堪为女子典范,今封为一品楚国夫人,赐金玉十箱、丝帛十箱、古玩十箱、掌事女官一名、宫女六名,钦此。” 17、设局 哥哥一向心细如尘,温蘅特意等身上伤都养好了,才去青莲巷见他,这时离春闱之期只剩三日了,哥哥原正在窗下奋笔疾书,见她来了,立即笑着起身朝她作揖,“草民参见楚国夫人~” 温蘅忙上前扶起温羡,“哥哥要这样,我可恼了!” 温羡笑着直起身,“妹妹莫恼,我是真心为你高兴。” 兄妹二人携手走至书案旁坐下,举朝最年轻的国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那日接到圣旨时,不光是我,明郎也吓了一跳呢。陛下事先同他说过要封我为诰命夫人,明郎以为最多最多,也就是破格封为二品郡夫人,没有想到会是一品国夫人,真真天恩浩荡。” 今上与武安侯情谊深厚之事,世人皆知,温羡亦如世人,不会将此事发散多想,都只纯粹认为,是圣上厚待武安侯府而已,他握住了妹妹的手道:“原还想快些科举为官,等着妹妹朝我作作揖,没想到是我先拜了妹妹,但我心里高兴,真的高兴。” 上元节那日,极少踏足武安侯府的他,难得地去了一趟,却遭到了华阳大长公主那般讥讽,对他这个偶然来府的外人,都尚且如此,对在府中妹妹的态度,温羡已可想象,定然比平日“报喜不报忧”的妹妹所说的,还要坏上许多。 想要快些科举为官,想要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位极人臣,为妹妹提供权势的倚仗,令华阳大长公主再也不能那般轻视贬低妹妹,温羡心中做如此想,但青云直上怎么可能一蹴而就,妹妹能先蒙圣恩,被封为一品国夫人,京中贵妇,无有出其右者,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温羡心中安定了许多,温蘅浅笑着望着哥哥道:“我也等着朝哥哥作揖的那一天。” 温羡笑道:“都说寒窗苦读十载、十年磨一剑,哥哥这剑,泡在青州山水里都快十五六年了,也该拿出来试一试了,不然,都该锈了。” 温蘅嗤笑,紧握住哥哥的手道:“哥哥定能金榜题名。” “既然嘉仪不喜欢那些世家子弟,要不,从本届春闱中择出一名年轻隽秀的人才,封为状元,以尚公主,皇儿以为如何?” 御花园中,太后如是对皇帝道。 皇帝正亲自搀扶着太后游园,闻言道:“朕也正有此意,一般的世家子,也受不住嘉仪那性子,让她低嫁些,驸马迁就她些,兴许还能夫妻和乐。” 太后笑,“皇儿这是怪哀家太宠爱嘉仪了?” 皇帝笑称“不敢”,只道:“嘉仪那性子,确实该收敛了些了,总是要为人妇为人母的,应当沉稳些。” 太后叹了一声,“嘉仪已经十八岁了,承欢哀家膝下,还能有几日呢,且让哀家,再疼她几日吧。” 皇帝也不再多言,继续陪着母后游园赏花,此事传到容华公主耳中,她陡然急了起来,春闱就在这几日,等下个月殿试,皇兄选出前三甲,难道她真要奉旨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状元郎?!! 容华公主忧急如焚,想了半日,私下约见了姑母华阳大长公主。 华阳大长公主从前将容华公主当作未来儿媳看待,平素十分亲近,宛若一家人,但自从儿子硬请旨求娶了温氏为妻,她再见容华公主也是尴尬,相较从前,关系冷淡了许多。 华阳大长公主,以为容华公主记恨上了武安侯府,记恨上了自己儿子,没想到应约一见,深聊后才知,公主依然对明郎痴心一片,甚至愿以堂堂公主之尊,去做武安侯继妻。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原本将熄的火焰,瞬间重又熊熊燃起,她和蔼地将满面泪痕的容华公主搂在怀中,温柔安抚道:“姑母心中,从来就只有你一个儿媳。” 容华公主抽抽噎噎,“那个温氏……” “休了就是”,华阳大长公主道,“以七出之条休之,名正言顺。” 容华公主含泪抬头,“……表哥会肯休她吗?” “会的,”华阳大长公主轻抚了下容华公主的面颊,笑得成竹在胸,儿子爱温氏爱得如痴如狂,可若是那温氏一早就背叛了他,与别的男子暗通款曲,他还会继续爱她吗? 就算儿子爱她爱疯了,仍肯戴着这顶“绿帽子”,与她继续做夫妻,可那出身诗书礼仪之家的温蘅,若与自己的亲人做下了见不了人的丑事,定也会在翌日晨醒,无颜苟活于世,羞惭自尽。 无论是“休妻”抑或是“妻死”,武安侯府的这位现夫人,都可以翻篇过去了,华阳大长公主笑对容华公主道:“公主放心。” 春闱共考三场,每场三日,九日考期结束后,已是二月底,也恰逢沈湛休沐一日,他笑说慕安兄连月备考辛苦,原要邀他散心游玩,温蘅自然也一起,但临出门前,母亲却让人叫住了他,说是端康太妃病重,让他陪着她一起去探望。 沈湛无奈,于是便只温氏兄妹二人,按原计划出游,白日里游赏名胜,到了傍晚,至早预订好的春风满月楼包间,用膳听戏,车马至春风满月楼时,侍女碧筠先行下车,小心翼翼地扶温蘅下来。 她是随那道册封楚国夫人的圣旨,被赐给温蘅的掌事女官,二十余岁,容貌素净,做事老成,起先,春纤还因小姐身边突然多了个人、压在她头上,还不高兴,结果没几日,就折服在碧筠的能力品行之下,一下子亲热起来,“姐姐”“姐姐”地成日叫个不停,温蘅也觉她品性高洁、腹有诗书,十分喜爱她,留用身边,碧筠做事能力,远在年少的春纤之上,温蘅身边,无人不服,碧筠不仅平日贴身侍奉,温蘅出门,亦必携她同行。 春风满月楼戏台水袖如练、乐声悠扬,一行人闻听着婉转动听的雅音,进入了二楼雅间,温蘅与哥哥一边赏戏,一边笑点了些菜,另还要了一壶春风满月楼的镇楼名酒——玉壶春。 温蘅酒量一般,遂也有自知之明,在外从不多饮,但不知是否是因这玉壶春太烈,她才听着曲儿、就着菜,慢喝了一小杯,便觉昏昏沉沉,看着对面的哥哥如有重影,楼下戏子的唱声,也是缥缥缈缈,像是远在天边。 温羡也才刚饮了两杯,见妹妹已颊浮红云、双眸如水,笑道:“怎么这就醉了?人到京城,酒量也变小了么?” 温蘅只觉浑身酥软,连句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软软趴在桌上。 雅间里边仍有一间小室,供客人休息之用,布置十分清雅,温羡看妹妹真像醉了,起身将妹妹扶到室内榻上,帮她脱鞋躺下,柔声道:“在这儿躺睡一会儿吧,等你醒了,哥哥送你回家。” 他才说了这么一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几条壮汉,将跟走进来的侍女,都劈掌打晕、拖了出去,温羡一惊,正要上前救人,忽觉脚下一软,像是有绵绵酒劲不断上涌,整个人动作迟缓无力,等追上前去,那些人已将几名晕倒的侍女拖走,反锁了房门。 温羡忍住惊惶,拖着迟缓的步伐,去探查花窗,却发现都被人从外死死锁住,他心知与妹妹被歹人设计了,努力保持镇定,想要设法砸开门窗,带妹妹逃出去。 然而,最初的身体无力过去后,很快有无尽的燥热感从心底滋生出来,如熊熊烈火,蔓延向全身,室内熏染的甜香,更像是加重了这种令人无法抵抗的燥热,烧得人神思昏沉,什么也念不明白、想不清楚,眼里唯独只看得到榻上同样燥热不堪的女子。 18、梦境 温蘅神思昏沉,只觉浑身燥热难忍,有奇异的冲动伴着酒劲儿不断上涌,人好似身在酷热难当的三伏天,室内旖旎的甜香,如织成了一张香网,将她紧紧缠在其中,喘不过气来。 她眼前也是一片模糊,被那股燥热,烧得眼前发花,好似什么也看不清楚,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挣了些气力,手撑着榻沿,勉强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云鬓松松垮垮,鬓间的金簪也好似少了一两支,一绺长发已垂坠下来,拂在肩处。 远远好似有戏子之声,婉如天籁,室内灯火幽茫,轻帘如水,锦榻边坐着一人,身形高俊,似正在这幽夜里,无声地望着她。 “……明郎……” 温蘅喃喃自语,近前扑抱住了这清凉的所在,贴面唤道:“明郎……明郎……” 她轻抚着他的面庞,去寻吻他的唇,可他却避了开去,指捏着一粒清凉的丸药,喂入了她的口中。 这一点清凉,怎解得了心头之火…… 温蘅抱着予她清凉的人,如黏人的猫儿蹭去,几是恳求地唤道:“明郎……明郎……” 明郎为何不肯理她呢?明郎为何不肯帮她呢?他不是最爱她最疼她的吗?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她难受呢? 迷迷糊糊的温蘅,委屈着急地几要哭了,她再度轻蹭着去寻吻他的唇,这一次,他仍是要避,可在听到她轻轻的哭腔时顿住了,叫她给“捉”住了。 宛如久行沙漠之人,终逢甘霖,温蘅尽情汲取着清凉,那僵坐不动、冷沉如铁的身影,也一寸寸地被烈火烧热,终于在某刻,手揽在了她的发后,令她与他靠得更近,贴身相依,紧密地再无一丝缝隙。 温蘅做了一个梦,梦中锦帐春浓,似有若无的戏腔莺莺呖呖地浮在半空,如水的幔帘飘摇不定,漾得人如身在小舟之上,梦醒来时,夜深人静,她睡在一张小榻上,衣物齐整,长发散落,簪发的几支珠玉簪钗,整整齐齐地摆在枕旁。 温蘅略一怔,而后忆起了梦中情形,双颊腾地烧红,不就喝醉了一杯吗,怎还做这样的梦,与明郎…… 温蘅努力平复好心绪,一边绾发簪钗,一边等待双颊的红晕退下去,而后下榻穿鞋,推开了雅间内室的房门,见哥哥就在雅间外间,正倚窗而坐,深夜凉风吹撩地他衣袂翻飞,有如白鹤振翅欲举,见她推门出来,眼看了过来,沙着嗓子道:“……你醒了……” 温蘅“嗯”了一声,正要自嘲喝了一杯就醉了,忽地望见哥哥右手缠着绷带,掌心处似还染有血迹,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问:“怎么受伤了?” 哥哥不说话,温蘅望向侍立在旁的知秋、春纤与碧筠,但知秋、春纤、碧筠都垂首不语,温蘅更是焦急时,哥哥轻笑了一下,“没事,扶你进房歇下后,我出来继续喝酒,喝多了,摔碎了一只碗,低身捡的时候,掌心不小心被碎瓷割了一下。” “小心一些啊……”温蘅心疼道。 “知道了,以后不再这么毛毛躁躁了”,温羡抬起左手,掠过她发上那两支金簪,轻抚了下她柔滑的鬓发,“别担心,几天就好了,误不了下个月的殿试的。” 已是深夜了,楼下的戏台也已空空荡荡,夜阑人静,整座春风满月楼,也只他们这间雅间,还亮着灯火,兄妹二人闲说了几句话,正准备下楼离开,“噔噔”的踩梯声响了起来,越来越近,在他们的雅间帘外戛然而止,金丝竹帘被人撩起,一个熟悉的身影掠了进来。 是明郎,他笑着道:“我随母亲去探望端康太妃,又被端康郡王留用晚膳,半个时辰前,才回到了侯府,原以为我回来得够晚了,还准备向阿蘅请罪来着,没想到阿蘅竟还没回府,于是我又找了过来,来接阿蘅回家。” 温蘅现下一见沈湛,就想起不久前的旖梦,脸上有些发烧,好在室内的灯火也不十分明亮,不细看瞧不出来,她定了定心神,上前挽住沈湛的手道:“我们先送哥哥回青莲巷吧。” 沈湛当然说“好”,温羡淡笑着起身,“我是三岁孩子吗?还需要人送?!都是一家人,不必讲这些虚礼,夜深了,你们快回去吧,我是闲人一个,明郎明早还需上朝呢,快回去早些歇下吧。” 沈湛笑道:“等下个月殿试结束,我与慕安兄定可同朝为官。” 温羡亦笑:“借妹夫吉言。” 笑语几句,一行人在春风满月楼前分别,温蘅脸上的热意还没消下去,想吹吹微凉的夜风,便说想要赏着月走回去,沈湛自然随她,一轮明月下,夫妻二人挽手走在清幽的夜街上,温羡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恩爱背影,唇际的笑意消隐在无边夜色中,心中着实后怕。 今夜之事,若是那幕后之人的奸计得逞,沈湛深夜来此,将会看到什么,而后,又会发生些什么……他简直不敢深想。 那壶玉壶春中,定被人下了药,而那雅间内室的甜腻熏香,使得药效伴着酒劲发作得更快更烈,这几样混在一起,已足够让人失去理智、无法抗拒,更何况,他本就有深藏多年的私心,在这药酒香的催发下,破土而出,声势浩大地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 当他神思昏沉、摇摇晃晃地走到榻边,颤抖着手,轻抚上阿蘅的脸颊时,燥热情动的阿蘅呢喃一声“明郎”,瞬间唤回了他一丝理智,他凭借着这最后一丝清明,果决地拔下了阿蘅鬓边的金簪,朝自己的手狠狠扎去,以疼痛对抗药效,努力保持清醒,想办法去砸门窗。 但,药效实在太厉害了,尽管期间他又朝掌心扎了几次,但所感觉到的疼痛,还是一次比一次更轻,就当他即将再次失去理智时,紧锁的房门忽然被人打开,紧接着两名身手矫健的青衣男子,快步走进房中,将他扶了出去,往他口中塞了一枚清凉的丸药。 他心系阿蘅,正欲问个究竟,忽然颈后一疼,被“劈”晕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已是深夜,浑身汗湿,手部也已被人包扎过了。 他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即想到阿蘅,匆匆推开通往内间的房门,见阿蘅好好地睡在榻上,衣物齐整,睡颜恬静,原先因他拔下金簪,而松松垮垮的云鬓,已全然散落,如云般被她枕在身下,枕边的几支珠玉金簪,放得整整齐齐,屋子里的熏香炉已经不见,就连他刺伤掌心、滴落在地的鲜血,也被抹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怔怔地榻边坐了一会儿,之前被几个壮汉劈晕拖走的知秋他们,也都回来了,说是被一名青衣男子所救,那名青衣男子还留下了一封书信,道是他的主子留给温公子的。 他拆信看去,信的内容很简单,那青衣男子的主子,说他与武安侯是朋友,今夜之事,是偶然撞见,顺手救人,设局的背后歹人,他会出于与武安侯的情谊,查明并处理,请他温羡,顾及武安侯夫妇声誉,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 他私心,也不敢让此事流传出去,人言可畏,妹妹刚成为楚国夫人没多久,若因此事,再度成为那些贵妇人们茶余饭后的话柄,他于心何忍?! 于是当知秋等问是怎么回事时,他只说是遭贼,他的手也是因与贼人搏斗而伤,后有人来帮忙,贼人已被缉拿,令知秋他们不要声张此事,切莫告诉小姐,惊着了她。 知秋等喏喏应下,他紧攥着那封书信,细思今夜之事。 在这京城之中,谁人如此憎恶他们温氏兄妹,不惜以这样歹毒的法子来害他们,又是谁人,有能力调动人手布下此局,且对他们的行踪一清二楚,能“控制”地沈湛,刚好深夜赶来“抓奸”?! 温羡想来想去,心中唯有一个人选。 19、海棠 精心设局被完全打破,安排的人手也全部失踪,华阳大长公主疑心“破局”的是儿子,等着儿子对她的质问怒火,但儿子每日仍如从前一般,对她恭恭敬敬,并没有什么不同,以致她不由暗思,难道儿子并不是她所想的那般“没出息”,而是心思深沉,能藏能忍? 至于温氏,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每天仍是恭恭敬敬地晨昏定省,这日,太后寿辰,因非整数,出于体恤民情、节省开支,也不想大办,只请皇家女眷入宫宴乐,温氏在清晨省视问安后,便侍站在梳妆台旁,要亲自帮她梳发上妆。 华阳大长公主格开她的手,凉凉道:“一品国夫人的手是何等金贵,能从乡野小吏之女一跃成为一朝国夫人的,更是史所未见,我当把你好好供起来,以供世人瞻仰,哪里敢劳烦你为我梳发上妆?!” 温蘅被婆母这番夹棍带棒的讥讽言辞,窘得脸皮涨红,但还是讷讷道:“……儿媳侍奉母亲,是应该的……” “不敢当”,华阳大长公主嗓音嘲讥,“你的这双手,还是继续去抚琴作羹汤,想着法儿地去勾明郎的魂儿,让我们母子继续离心好了。” 温蘅听着婆母这样的冷讽之语,手里攥着金发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静默随侍一旁的碧筠忽然开口,“夫人纯孝侍母,大长公主为何不肯领情?” 华阳大长公主大怒,双目如电,刺向那个容貌素净的侍女,“大胆!!我与她说话,你一个小小的婢子竟敢插口?!!” 碧筠依然是不卑不亢,“我一个小小的婢子,也知道人待我以诚,当回之以诚,知道子媳孝顺,翁姑慈爱,才能家和万事兴,大长公主为何不知?” 华阳大长公主身份尊贵,还从没被人这样呛过,尤其居然还是个小小的婢女,她一大早的,被气得脸色发白,一拍桌案,“来人,把她拖下去给我掌嘴!打到她说不出话来!!” 碧筠一向沉静少言、谦恭有礼,温蘅也不知道她今儿这是怎么了,赶紧拦在她身前,向婆母求情道:“母亲息怒,是我管教无方……” “我看就是你管教无方,这些话都是你教她说的吧!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奴才!!” 华阳大长公主怒气难平,仍是指着手底下几个嬷嬷去拖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女,但碧筠直直地站在原地,也没见她做什么,那几个去拖拽她的健壮嬷嬷,竟都接连摔倒在地,“哎哟”不起,碧筠静静地直视着华阳大长公主道:“奴婢是陛下赐给楚国夫人的掌事女官,平日一切,只听楚国夫人差遣,要打要罚,也只有楚国夫人能动手。” 华阳大长公主真是有生以来没遇过这样的事,气得要自己上来动手,“我就不信,我教训你一个小小的奴婢,陛下还会问罪我这个姑母?!!” 温蘅见状,赶紧去拦,华阳大长公主哪里管她,直接推开了温蘅,她扬起手掌,凌厉的耳光还没落到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侍女脸上,就见她昂起头、冷冷地望着她道:“此事陛下不会问罪,那别的事呢?” 华阳大长公主莫名觉得她这话别有深意,顿住了手,碧筠继续泠泠道:“陛下与武安侯情同兄弟,也希望武安侯府家宅和乐,无人妄生事端”,她略顿了顿,声音放低,“有些见不得光的事,陛下为武安侯府声名着想,不愿揭露人前,大长公主以为呢?” 温蘅怔怔地望着这剑拔弩张的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而后婆母缓缓放下了手,回走坐回了镜台前,碧筠将方才被推摔掉地的金发梳,捡起擦拭干净,双手递呈予她,温蘅看她一点也没方才的气势了,眉眼复又沉静如水,心中纳罕,接了那金发梳在手,走到婆母身边,为她梳发。 婆母这回既没伸出手来格挡,也没什么讥讽言辞,只是无声地对望着镜中的面容,神色凝重,幽晦的眸子中,似蕴有愤怒不甘,但又像是无可奈何,只能生生忍下这口气。 能教她这婆母这般“忍气吞声”,温蘅简直如见太阳从西边升起,她打算回头问问碧筠、怎么今日忽然这么大气性、还能叫大长公主“吃瘪”,现下要紧的,是赶紧陪着婆母入宫赴宴,莫误了吉时。 太后寿宴,只请了一众皇家女眷、朝廷命妇,在场唯一的男子,就是当朝圣上了,宴上歌舞升平,众人陪着说笑,吉利话儿说了一筐又一筐,但太后就是不大高兴,只因容华公主似是早起时突然身体不适、没有前来贺寿。 太后心神不定地在宴上坐了一阵儿,还是忍不住起身道:“哀家去看看嘉仪……” 皇帝忙笑搀着母后坐下,“母后别急,先将这支舞看完,这支舞可是嘉仪特意命教坊司排练出来,献给您的寿礼,您不看完,也是负了嘉仪一片心意不是,要是您看完这支舞,还想去找嘉仪,朕陪着您去……” 太后只好耐着性子坐下看舞,宴殿中央,罗裙翩翩的舞女们扮作云端仙女,正向王母娘娘进献仙桃,一只彩纸所糊、硕大无比的粉白寿桃,随着“仙女们”的窈窕舞姿,被推送到太后凤座下方,太后心系容华身体,哪有心思看舞,正觉心烦意乱时,忽听宴上一片惊呼,原是那寿桃突然如莲花绽开,一身霓裳的容华公主从中笑盈盈地站了起来,原来,她将自己作为了献给母后的贺寿礼。 太后登时眉开眼笑,招手向容华公主,“好闺女,快到哀家身边来~” 容华公主亲昵地依偎在太后怀中,底下人以华阳大长公主为首,纷纷赞叹公主聪敏伶俐有孝心,太后听着这些话,更是高兴,笑对华阳大长公主道:“你也是有福之人,生了一个好女儿,现又有一个好儿媳。” 依着太后的容华公主,听母后赞那温氏,心中不快,再想到皇兄还给她封什么一品楚国夫人,更是不喜,但因今天是母后的好日子,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现出来,只能压在心里,满面笑容地陪母后过寿。 太后这寿宴过得十分尽兴,宴散后又留众人在御花园游玩赏花,温蘅原见皇后笑着看她,要上前与皇后说说知心话,但婆母似有话要单独对皇后说,于是温蘅退到一旁,在御花园绛雪轩附近闲走。 其时正是海棠盛开的季节,绛雪轩外,深红浅红拥簇绽放,花开似锦,宛如晓天明霞,春风拂过花枝,明媚香艳的花瓣纷纷坠落如雪,正应“绛雪”之名。 温蘅伸出手去,几片颜色各异的海棠花瓣落到她的掌心,她闲来无事,笑看同春纤和碧筠讲解,它们分别出自何种海棠品种,“这是垂丝海棠,花梗下垂,脉脉如女子披发,文人墨客最爱将它比作女子,明皇曾将杨妃比作笑语海棠,杨万里也有诗云:‘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这是西府海棠,开花应晚于垂丝海棠,此处的西府海棠,应被花匠‘催’过,你们看,相较垂丝海棠,它的花姿更为峭立,若说垂丝海棠如明艳女子,西府海棠就如同烂漫少女,楚楚有致……” 温蘅饶有兴致地讲着讲着,对着掌心最后一片白色花瓣犯了难,“……这是……” “这是边地进贡的西蜀海棠”,有清朗的男音随之接道。 温蘅忙携二婢向来人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夫人请起。” 封为一品国夫人,从此便可刨去那个“沈”字,简称她一声“夫人”,这是大梁皇帝元弘,深藏心底、不为人知的私心。 20、殿试 见不着她时,皇帝心里一堆弯弯绕绕、碎碎叨叨,可等到光明正大地见着她时,皇帝总是没话找话,“……夫人身上的伤,都好了吗?”他问。 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她身上的伤好没好,他那一夜,不都瞧见大半了吗…… 温蘅只以为那是一场醉后旖梦,毕竟她醒来时衣物齐整、身上也无半点不适、更没有什么痕迹留下,怎会真以为她意识昏沉时、扑抱亲吻的是个真人,只当是她梦中的明郎罢了……她朝身前天子微微一福,恭声回道:“都好了,臣妇多谢陛下关心。” 皇帝与她近在咫尺,只要手一带,便可将她揽入怀中,却不能,只要微微低头,便可吻上她的樱唇,却也不能,他对她的所有好运气,都像集于那一夜用尽了,但就是那么短短的一夜,也是向苍天“窃”来的,一晌贪欢,他原想以此为终点,彻底了却这心事,但怎么却好像如起点,撩燃了火种,再也消不下去了…… 皇帝望着身前微垂臻首的女子,纤洁的脖颈,柔美的面容,婉顺的仪态,一如此前面圣时,总是这般淑婉温雅,可他望着这样的她,脑海里,却总忍不住飘出她的另一面来,明眸似水,眉眼妩然,既似不知事的孩子娇憨天真,又如红颜祸水勾人心魄……皇帝忽觉唇有些发干,清咳一声,“……午后炎热,夫人与朕至轩中坐坐。” 绛雪轩并非雕梁画栋,而是直接采用绘以班竹纹的楠木建成,保持本色,置身其中,如身处青翠竹林,似可闻漱漱竹风之声,十分清幽淡雅。 粉白的海棠花瓣,透过支开的竹色窗牖,随风飘入轩内,皇帝在窗下坐了,吩咐左右侍从,“去拿些茶点来,茶要湘波绿,点心要枫茶糕。” 侍从应声去了,皇帝迎看向温蘅微怔的目光,又清咳一声,“……明郎总在朕面前提起你的喜好,朕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所以记得……” 温蘅心想明郎怎么总在人前说这个,感到不好意思的同时,心中又忍不住溢满了甜蜜。 皇帝默看她幸福含羞的模样,忽地想给说这话的自己一嘴巴,他再咳了咳道:“夫人坐。” 温蘅遵命在对面坐下,没一会儿,茶点奉上,她捧起一杯湘波绿,慢慢啜饮,皇帝也拿起另一杯,但并不怎么喝,只指捻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撇着茶上浮沫,同身旁的女子,说些闲话,言辞间总是“夫人”、“夫人”。 皇帝暗想,这一声声唤来,倒像是寻常人家夫妻…… “除了武安侯府,夫人在京中还有亲人吗?”说了一阵儿、找不到新话题的皇帝,继续明知故问。 温蘅点头,“臣妇的兄长在京参加春闱。” 皇帝“哦”了一声,“说来没几日就是殿试了,夫人觉得你这位兄长,能进入紫微殿,参与殿试吗?” 温蘅不说话,只是恬恬一笑,皇帝看乐了,“看来在夫人心中,令兄有进士之才,如果朕让令兄落选,那在夫人心中,朕就是有眼无珠之人了。” 温蘅忙低头,“臣妇不敢。” 她这一低头,皇帝发现她发丝上沾了一片胭脂色的海棠花瓣,捧杯的手颤了颤,竟下意识想帮她拂去,好在克制住了没动手,硬将目光从那里移开,笑着道:“说笑而已,夫人不必这么拘谨,朕与明郎本就是表兄弟,与夫人也是一家人。” 温蘅“是”了一声,皇帝又问:“夫人认为,令兄的才学,能到进士第几名?” 这可叫她怎么说,温蘅为难不语,皇帝见状大笑,也不再逼问她了,温蘅将手中一杯茶喝完,向圣上请退、去寻婆母,毕竟她一个臣妇,哪有长时间与圣上单独相处的道理?! 皇帝心中不舍,但也不好开口留她,毕竟,他一个皇帝,哪有长时间与臣妇单独相处的道理?! 他让人将那碟枫茶糕包起来,让她带回去享用,随侍的碧筠躬身接过,目光与皇帝悄悄一接,即退回楚国夫人身边。 这名女官,以及那日随旨赐下的六名宫女,都是他有意安排在她身边,春纤那小丫头,就像她的小妹妹似的,自己都活不明白,哪里还能护她,他将身怀武艺的碧筠调拨给她,就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也庆幸自己这样做了,那夜春风满月楼,如若不是碧筠及时将消息传入宫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温蘅携碧筠、春纤离开绛雪轩,等待与婆母一同离宫,婆母离开长春宫后,一望见碧筠,仍是有些气恨不平的样子,但是一如今晨,硬是压了下去、没有发作,温蘅心中暗暗叫奇,等回到武安侯府,拉了碧筠的手,问她早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筠只道:“奴婢不愿见夫人受欺。” 那婆母“息事宁人”的反应,又作何解释,温蘅问了许久,却左右问不出个什么来,只能作罢,碧筠为人处事,她是样样喜欢的,心中信任,继续贴身留用,暂也无暇去探清心底的疑虑,现下她最关心的,是哥哥能否金榜题名、留京为官。 翌日,会试结果张榜,哥哥高中贡士,将入紫微殿参考殿试,温蘅心中欢喜,还特地去京郊有名的大佛寺,为哥哥求取了一道祈福红绳,亲手为哥哥系在腕上,祝他名列前茅、心想事成。 转眼殿试日,太后心心念念要为容华公主选个好夫婿,端坐紫微殿垂帘后,打量着殿中奋笔疾书的应考士子,看着看着,她的目光渐落在一位年轻英俊的蓝衣士子身上,见他生得温文尔雅,仪态萧疏轩举,有如玉君子之风,单看容貌气度,很是满意。 她让人唤皇儿入内,正走在殿中、负手默看士子考答的皇帝,闻唤步入御座帘后,太后笑问那坐在第三列的蓝衣士子是谁,皇帝回道:“青州经学博士之子——温羡。” “青州……经学博士……温……”太后听着耳熟,讶问,“……他与明郎媳妇儿……” 皇帝笑道:“他正是楚国夫人的兄长。” “嚯,竟这般巧吗?”太后笑着看向皇帝,“皇儿以为此人如何?” 皇帝道:“单论才学,温羡有三甲之才,是上上之选,但若论嘉仪的夫婿,那这温羡,就只是下下之选。” 太后问:“这是为何?难道此人空有才华,品性不堪?” 皇帝含笑摇头,“此人品性亦极佳,但母后您想,嘉仪若与他结为夫妇,日后必与姐姐温蘅、姐夫明郎多有往来,嘉仪对明郎的一片痴心,您也是知道的,若因一家人之故,长期来往频繁,瓜田李下,万一已为人妇的嘉仪,仍对……” 剩下的话,他不说足,母后也能明白,皇帝笑了笑道:“届时嘉仪的声名,可就不好听了。” 太后眉头微凝,将皇帝的话听进了心里,她再看了眼那专心考答的蓝衣士子,叹道:“可惜了……” “母后您再看看,朕方才也留意着,今届春闱,年轻俊才颇多……” 皇帝话还没说完,就见妹妹嘉仪,从后疾跑了过来,扑在太后膝上,仰面含泪,嗓音哀哀道:“母后,我不要嫁人……” 太后爱怜地轻抚她的面庞,“傻孩子,难道你还能在哀家身边待一辈子不成?!哀家同你皇兄一起帮你选,一定帮你挑个最好的……” 容华公主摇头,“我就在母后身边待一辈子,一辈子侍奉母后……” 太后无奈地看了眼皇帝,深深叹息。 为容华公主择选驸马之事,就此搁置下来,为期一日的殿试,在这日日暮时分,落下帷幕,温蘅等在青莲巷小院中,她与明郎说好了,今日明郎从官署离开后,就顺便将殿考结束的哥哥接回这里,三人聚在此处,一起为哥哥中榜庆祝。 那日圣上问她,如果她哥哥落选,是否在她心中,他这皇帝就是有眼无珠之人? 她当时说“臣妇不敢”,但其实心里想的是,若以哥哥之才,还会名落孙山,那圣上这天子当的,在选材用人上,是得擦一擦眼睛了…… 在温蘅心中,哥哥定然能中进士,只是能否留京为官,还不好说,毕竟只有前三甲,才会在殿试后立即被授予翰林院官职,确定留任京中…… 晚霞满天,心急的温蘅踱出院子,人站在青莲巷小院门口,翘首等了又等,终于听到青石板路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忙迎上前去,却见车帘一掀,哥哥和明郎,都沉着脸从马车上下来了。 “……没能留京为官吗?”温蘅讷讷问。 哥哥和明郎缄默不语、眉眼寒凝,温蘅压下心中遗憾,上前笑挽住哥哥的手臂,“没事,在外为官几年,或许就能被调回京城了……” 她说了这话,哥哥和明郎的脸色,却都更难看了,温蘅这下也不淡定了,结舌惊问:“……没……没有中榜?!” 21、欢宴 圣上不会是阅卷阅错了吧?还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哥哥怎会落榜?!! 温蘅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阵儿,脑子都没转过弯儿来,她努力地消化着这一难以置信的事实,还得温言安慰哥哥,“……也没什么,没中就没中,继续回青州琴川授书就是,正好在家陪侍父亲,以尽孝心……” 温蘅努力安慰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身前面色冷沉的两个人,忽然一齐嗤笑出声,温蘅一怔,而后明白过来,她恼地伸手朝明郎锤去,“好啊,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沈湛捉住她的手,笑道:“我们合起伙来骗你,你怎么只打我一个?!” 温蘅哼道:“定是你出的鬼主意,哥哥才不会欺负人!!” 沈湛笑吟一声,“知我者,娘子也”,又问,“那你猜猜,慕安兄实际排名多少?” 温蘅先是哼地背过身,“我不猜”,而后忽又改了口,冷着脸道,“我若猜中了,你当如何?” 沈湛问:“娘子想我如何?” 温蘅悠悠道:“我若猜中了,就罚你将今晚的下酒菜烧出。” 沈湛苦笑,“娘子饶了我吧,罚我不吃菜成,烧菜?我哪儿会这个?!” “若你会烧菜,罚你这个,还有什么意思?!”温蘅板着脸道,“你沈明郎敢不敢赌?” 沈湛想今日殿试,三鼎甲、进士出身及同进士出身,录取者加起来总计近百来号人,她能猜中的概率也仅有百分之一,遂道:“赌!赌!!若娘子猜中了,我烧上一桌烧尾宴来!” 温蘅笑,“我可没让人买那么多菜,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你能做出五菜三汤端上桌,也就够了。” 她胸有成竹地朝沈湛比出两指,“我猜,哥哥的名次,是这个!” 沈湛“哎哟”一声叫苦,温蘅悄与哥哥相视一笑,早在她冷哼“我不猜”时,哥哥就悄悄比给她看啦!! 温蘅笑着将满面愁容的沈湛推入院中,“沈大厨,厨房里的菜都已买好了,快去做吧!” 温羡亦在旁笑道:“明郎,君子一诺千金。” 沈湛身上穿的还是三品紫袍,他豁出去了,捋起袖子,“罢罢,言出必践,只是我烧菜的同时,两位还是让下人出去买些下酒菜备着才好,不然待会儿烧出来的菜,不合二位口味,我们就真的只能‘对酒当歌’了……” “谁敢吃你烧的菜?!”温蘅笑道,“和你说着玩呢,你快同哥哥喝酒去吧,厨房里的菜,我都已和春纤她们洗切好了,烧做起来很快的,你们先去坐着喝两杯,菜很快就上!” 高中榜眼,即在殿试后,当场被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一职,留用京城,当年考中三甲的明郎也是如此,只是他自请外放历练,身份又是武安侯,七品之职,对他的爵位来说,实在过低,圣上遂破格封他为四品刺史,外放青州,而哥哥就不必自请外放了,因为她人在京中,以后她在这繁华的京城,也有一个家了。 温蘅心中高兴,烧起菜来,也是热火朝天、笑容满面,小院正中的庭树下,沈湛拍开了特意让人从侯府酒窖取来的陈年好酒,倒了满满两碗,举起其中一碗,向温羡真诚道贺。 话不多言,都在酒中,二人树下对坐,一边闲谈,一边等着下酒菜,温羡心中始终念着春风满月楼之事,慢饮了数口酒,趁温蘅不在,向沈湛问道:“阿蘅平日在府中,大长公主待她……” 一提母亲,沈湛就甚是惭愧,当初在青州向温家父兄求娶阿蘅时,他沈湛立誓保证过,此生绝不会让阿蘅受半点委屈,可是,阿蘅嫁入了武安侯府,平日里要受母亲的冷言冷语不说,前段时间,还被母亲推摔下阶,他还过了整整一天才发现此事……阿蘅是温家父子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嫁给他沈湛,反要成日受这些闲气,身上还带了伤…… 沈湛心中又是心疼阿蘅,又是痛恨自己无能,他满腹愧疚,将一碗酒仰喉灌下,温羡见他这样,心知沈明郎也拿他那母亲没办法,联想春风满月楼之事,暗道华阳大长公主连那样阴毒的法子都使得出,也不知那日救他兄妹的幕后神秘人,有无办法镇得住华阳大长公主,让她不再恶意针对阿蘅…… “……明郎,我当日说过的……”温羡放下酒碗,认真望着沈湛道,“如果阿蘅在武安侯府过得不好,我与父亲不畏人言,宁愿她和离归家……” “……慕安兄放心,我爱阿蘅,甚过爱我自己的性命”,沈湛沉声许诺,“之前是我疏忽大意,往后,我不会再教阿蘅受半点委屈。” 温蘅正领着春纤、碧筠,将热腾腾的汤菜端送过来,却见庭树下的两名年轻男子,又都面无笑意、看着有些凝重的样子,笑着上前道:“你们两个,又在想什么坏主意捉弄我?!” 温羡笑说:“岂敢?!若妹妹又罚我去厨房烧菜,那咱们今天晚上,真的都只能干喝酒了!” 他笑着与沈湛一起从她们手中接过冒着热气的汤菜,又让知秋去房里取了只小巧的犀角莲蓬荷叶杯来,作为阿蘅的酒具。 温羡与沈湛二人大碗喝酒,温蘅自斟小小一杯,催促他们吃菜,寻常官家小姐不入厨房、不事烹饪,但她不同,在家时,因觉有趣,曾学着做了些,父亲和哥哥总是惯着她的,不以世俗常礼拘束她,她渐渐学会了父兄平日爱吃的几道菜,在青州时常做给父兄吃,后来与明郎相识相爱,又学做了他爱吃的光明虾炙、冷蟾儿羹、同心生结脯等等,拿手菜攒起来也有十几道,平日兴致上来,置办几个人的小宴席,不成问题。 三人欢笑宴饮,至月上中天时,方才兴尽,温蘅与沈湛登上离别的马车,温暖的车厢中,她靠着明郎轻轻道:“我今天真是高兴……” 沈湛听了这话,更是心疼,当年在青州认识她时,她不用远离故土亲友,有父兄庇护,每日无忧无虑,哪里需要像现在这样,思念故土却深埋心底,拘束着自己的性子,做一个端华守礼的武安侯夫人,尽心侍奉母亲,却还要日日看着母亲的冷脸…… ……她每天面对他时,都是浅浅笑着,可当他不在府中时,她私下的落寞愁惘,要如何排遣…… 沈湛想到此处,揽着她肩的手,不由更紧,好在,慕安兄考中榜眼,得以留京为官,了却了她一桩心事,以后她在京中也有亲人,可以常到哥哥家中做客玩乐,母亲那边,他也会仔细留意着,绝不教她再受半点委屈…… 如是想着,沈湛低首轻吻了吻温蘅的眉心,将她抱入怀中,恨不能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然而,他心中如此打算,时刚入夏,就不得不与她分开,作为工部侍郎,他需携下属官员,往大梁各地州府验查新修的治水工程,离开京城。 留阿蘅一人在府面对母亲,他自然不放心,可若让阿蘅住在慕安兄家里,一是慕安兄刚买下青莲巷那处宅院,还在整修,二是,武安侯府的婆媳二人,明晃晃地分居两处,消息传出去,对母亲和阿蘅的声名,都不好…… 沈湛思来想去,想到了身为皇后的姐姐,每年炎夏,皇后都会随圣上移居避暑的紫宸宫,不如让拥有命妇身份的阿蘅,以陪侍皇后的由头,随姐姐住入紫宸宫,正好姐姐宫中寂寞,二人可在一处说笑解乏,打发漫长夏日。 沈湛将这一想法说与姐姐听,皇后欣然同意,“放心,你怎样将人送来,姐姐就怎样将人送还给你,包管你的心肝,少不了一根寒毛。” 22、分别 沈湛这一去,大抵要大半个夏季,这还是二人成亲以来的第一次分别,分别前日,温蘅亲自检点沈湛的行囊,生怕他带漏了什么,路上过得不舒坦。 她忙碌了两三个时辰,一直检点到天黑,终于觉得应该再无遗漏了,轻吁了一口气,拿起青罗小扇,一边轻轻地摇着,一边吩咐春纤去前院,将那几个即将随行沈湛离京的侍从喊来,将这几只箱笼搬走。 春纤奉命去了,沈湛却走到她身边道:“还缺了一样……” ……还缺了一样? 温蘅心中疑惑,放眼看向这几只尚未锁扣的箱笼,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遭,并无遗漏,她含惑问沈湛:“缺了什么?” 沈湛没说话,只是忽地将她搂腰抱起,放坐到一只堆满衣物的箱子里,笑道:“还缺了我的夫人。” 箱内堆叠地整整齐齐的衣物,因她这一坐,全都塌陷下去,温蘅人也往里“陷”,起都起不来,拿罗扇轻拍了下沈湛的头,嗔道:“胡闹什么呢!” 沈湛将她抱坐好,亲吻了下她的脸颊,“没胡闹,真想把你带走,你不在,我的心就像是空的,怎么不是缺了一样?!还是缺了最重要的一样!!” 温蘅其实心中也是眷恋不舍,她手搂住他脖颈道:“要不,我真的跟你走吧?” 明明已经同皇后姐姐说好,但在这最后的分别时刻,沈湛竟还真认真想了起来,但想了许久,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罢了,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天气又十分炎热,跟我走,就是去受苦……” 温蘅低低道:“我不怕受苦……” “可我舍不得你受苦”,沈湛劝道,“你还是同姐姐在一起吧,紫宸宫是天下最好的避暑所在,你又生性怕热,跟姐姐一起在宫中,享享清福……” 温蘅低首不语,沈湛抵额安慰道:“我很快就回来了……” 他正轻轻地说着话,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应是春纤带着那几个侍从来了,温蘅忙抬头道:“快扶我起来,坐在箱子里像什么样子?!” 沈湛却没依言扶她起身,而是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笑着转到了内室。 一夜恩爱缠绵,第二日晨起,夫妻二人相依下榻,一个亲自为丈夫束冠更衣,一个亲自为妻子描眉簪钗,年轻夫妻离别前的缱绻情浓,自不必多说,小小的梳发更衣之事,也耳鬓厮磨了许久,方才做至尾声。 沈湛将最后一支海棠流苏长簪,簪入温蘅的刚梳好不久的云髻之中,手拂着那细碎的流金流苏,小心翼翼地使之垂落在温蘅绀青的鬓侧,望着镜中眉目如画的女子道:“真美……” 他微低了身,在她耳边噙笑低道:“真怕你被小贼惦记了去……” 温蘅轻声嗤笑,“哪里来的小贼,也就你沈明郎,把我当个宝了。” 沈湛笑将温蘅搂转过来,“可不是宝,我的绝世珍宝。” 他轻轻抱了一下她,笑着问:“等我回来,你会不会比现在重一些?” “重?”温蘅奇怪道,“炎夏熬人,只会清减一些,怎么会重?” 沈湛笑而不语,只是慢将目光落在她的腹部,温蘅忽地明白过来,双颊微微一红,但心中却又盛满了甜蜜,轻声问:“你觉得会重吗?” 沈湛道:“不好说,但为夫昨夜真的尽力了。” 这回温蘅真脸红了,原要羞地伸手去锤他,可扬起的手落到他身前,却柔柔地搂依了上去,沈湛亦搂着她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重些,但我一定会清减许多,因为,思君令人老……” 温蘅心中柔肠百结,万般爱恋沉浮,最后凝成《行行重行行》的最后一句,低低絮语,“努力加餐饭……” 朝阳初升,沈湛一步三回头地登上马车,温蘅也一直守在门口,等到车马彻底绝尘而去,再也望不见了,方返回府中。 不久后,皇后娘娘派人来接,温蘅携春纤、碧筠,带上早收拾好的衣物,登上宫车,来到了位于京城西郊秀丽林峰间的避暑行宫——紫宸宫。 皇后娘娘一如往年避暑,住在椒房殿,将她安排在距离椒房殿不远的一处清幽居所——南薰馆。 南熏馆外遍植碧桐翠竹,院落三进,十分雅致僻静,常人不会路经此处,关起来门,自成一片天地,且因此馆,曾作为书院用过,内藏有大量书画,徜徉其中,一日下来,时间过得飞快,可解相思之苦。 温蘅十分感激皇后的细心照料,日常皇后传召说话,便踩经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白石小径,穿过森静桐竹,绕转过几处堆秀假山,走到大路上去,前往皇后所居的椒房殿,或品茶闲话,或刺绣对弈,陪伴皇后打发寂寥漫长的夏日时光。 这一日,皇后娘娘未传她至椒房殿,而是邀她到临池而建的疏雨榭,一同赏看池中新开的碧台莲。 正沐着清香凉风、随意说笑着时,远远见冯贵妃在侍女的拥簇下,从水上长廊走了过来,温蘅忙起身行礼,冯贵妃亦大着肚子,要向皇后行礼,皇后忙命素葭搀她起身,赐座后笑着问道:“你身子不便,怎么不在自己殿里好好歇着?” 冯贵妃在宫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坐下道:“臣妾也想躺着歇歇,可腹中这孩子太过活泼,踢闹地臣妾坐立不安,像是不愿闷在殿里,急催着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快出来走走似的。” 冯贵妃一边轻抚着隆起的腹部,一边柔柔说话,眉眼间流露出将为人母的温情,神采奕奕,宛如一道艳阳,几能刺伤皇后的双眸,皇后静了须臾,含笑道:“这说明孩子身体健壮,是好事呢。” 冯贵妃温婉笑道:“陛下和太医,也都这么说呢,教臣妾宽心,凡事不要多想,安安心心地把皇子生下来。” 皇后捧着茶盏的手一僵,“……已经知道是男孩了吗?” “太医倒没这么说,只是臣妾自有孕以来,总是爱吃酸的”,冯贵妃浅笑着道,“不是都说,酸儿辣女吗?臣妾私心想着,会不会是个男孩,这样和陛下说了,陛下说臣妾是有福之人,会心想事成的,最要紧的就是安心养胎,母子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其实冯贵妃作为一位宠妃来说,不说与史上那些仗着帝王宠爱、呼风唤雨的妖妃相较,就单与先帝那位恃宠生娇的秦贵妃相比,都算得上十分安分守己,面见皇后,从未礼数有缺、面露矜色,性子婉顺柔和,若她不是宫中的妃子,皇后或还会有几分喜欢她,可她是,不仅是,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独占陛下的宠爱,怀了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还很有可能,是个男孩…… 太后寿宴那日,母亲私下对她说,既然陛下心中只有贵妃冯氏,看不上别的女子,无法进献女子分宠生子,那么目前可走的就只有两条路,一是,让冯贵妃腹中这孩子,根本来不了这世上,二是,去母留子,女子分娩,就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上一遭,若冯贵妃不幸“难产”而死,所诞下的皇子,自然当由她这个皇后亲自抚养…… 皇后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宫闱之事,当时就听得心头一震,忙请母亲慎言,母亲懊恼将她教得太过淑善,教她硬下心肠,速下决断,说是等到冯贵妃真的母子平安地生下皇子出来,一切就都晚了…… ……可是…… 生性淑善、手上从未沾过鲜血的皇后,一时怎狠得下心来,于是冯贵妃的肚子,就这么一日日地大了起来,直拖到如今……努力维持着唇际端庄温和笑意的皇后,有些无法坦荡直视冯贵妃,为使自己转移注意力,转看向身旁的弟妹,笑着问道:“什么时候,能有孩子叫本宫一声‘姑姑’?” 温蘅想起沈湛临走前说的那番“戏言”,脸一红道:“……不知道呢。” 思念就如潮水,这般轻轻挑起后,再也压制不住,温蘅望向池外的碧台莲,忆起二人当年在青州时,于餮逃曛校褐凵土囊菔拢鞘彼朊骼杀舜诵闹杏幸猓步灾苑接幸猓炊家恢泵挥刑裘鳎钡揭蝗辗褐凵土保骼墒终艘恢涣睿岚樱言谥厣系囊恢恍〉永铮榱肆右裕骼尚ψ诺溃骸叭迹匀说淖烊恚闳舫粤苏饬樱嵛椅誓阋患拢憧刹灰芫 她猜到他将要问什么了,双颊细细密密地烧起来,拿起罗扇假作遮阳遮在面前,指尖处拈着的一枚莲子,却没有放回碟中。 小舟已荡入藕花深处,四围的碧叶红莲,迫得她的心,像喘不过气来,她躲在罗扇罩下的阴影中,听他郑重地问:“温小姐,我沈湛,可以爱慕小姐吗?”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放下扇子看他,只是将那枚在指尖都攥热了的莲子,放入了口中轻嚼,明明是清清凉凉的苦,可心里,却似调蜜般甜。 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分别多日,也不知明郎现在到了哪里,可也有这样一池夏莲赏看,可有空写家书寄回…… 疏雨榭中,温蘅对着一池风莲,心头一寸相思,如化作千丝万缕,散漫无尽,御殿之中,赵东林捧呈着一道奏折,躬身趋近御前,“陛下,这是武安侯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水利折子,内还附有一封家书……” 23、夜访 皇帝接过那本奏折展开,通篇水利之事后,附有小字数列,道随寄家书一封,请陛下转交与皇后娘娘。 转交与皇后,即是希望皇后转交给她了,皇帝看向那封书有“爱妻阿蘅亲启”的家书,瞧着厚厚一封,应比这奏折上的字,多了去了。 赵东林默看圣上手拿着那封家书、凝望不语,疑心圣上是不是想把它拆开看看,但凝看半晌,圣上也没有将封口撕开,只是把它放到一边,继续批阅奏折、处理朝事。 等到入夜、用完晚膳,圣上又转回御案前,袖了那封家书,只命两三侍从随行。 赵东林原以为圣上要亲手将这封家书交给皇后娘娘,谁知夜色茫茫中,圣上并不往椒房殿去,反是让内监提灯在前,往僻静的南薰馆走。 赵东林自然知道南薰馆里住的是谁,早在楚国夫人住进紫宸宫南薰馆的第一天,他就疑心圣上此后、没事就要在路上“偶遇”“偶遇”,然而竟没有,不但没有,圣上竟还像是有意避着她,有一次人都走到椒房殿外了,听说楚国夫人在殿内陪皇后娘娘说话,就又抬脚走了,以致楚国夫人住进紫宸宫里的这段时日来,一次都没有碰面过。 怎么突然就想见了?!还是亲自去南薰馆?!!在这夜里?!!! 一个皇帝……一个臣妇……夜深人静……瓜田李下……赵东林一路悬着心,默默随圣上穿过幽静的竹林,来到清雅院舍前。 南薰馆大门紧闭,赵东林正欲亮嗓传报,却见圣上淡淡壤矗p氏律ど徇倒菝拧 没一会儿,馆门被从内打开,开门的人是碧筠,见是圣上驾到,微一惊后即了然,行礼道:“夫人刚用完晚膳,现正在画室里作画。” 除了温蘅自带的春纤、碧筠外,南熏馆内仅四五内监宫女,见御驾忽至,均在赵总管眼神示意下,噤声垂首,退到一边,皇帝掠着夏夜凉风,走至画室前,春纤正捧着碗消暑的冰碗子,要给小姐送去,见圣上来了,也是吓了一跳,刚要惊呼行礼,圣上已摆手示意她下去,从她手里端过那碗甜瓜果藕冰碗,挑帘走了进去。 画室极宽敞,中无隔断,两边窗牖皆支着,窗下燃着淮奈香,既驱夏虫,又香气淡雅,有静心宁神之效,碧桐翠竹清气,随夜风透窗传送入室,混在风轮款送的习习凉风中,幽凉入骨,沁人心鼻。 写意山水、紫藤翠萝……或精细临摹、或信手涂鸦的画作,也都未装裱,随意并排垂挂在室内,如重重雪底暗花的轻软薄帘,为夜风轻轻拂起,偶露出一点空隙,令人可见重重“画帘”以后,隐隐一道天水碧的清影。 皇帝如逐光般,向着那道碧影,手拂“画帘”行进,见她就站在宽阔的大理石画案后,手执画笔,半躬着身子,对着雪白的宣纸细细描画,画案上摞着四五个山峰笔架,其上搁放着各式画笔,旁铺的颜料碟,银朱、石青、藤黄、胭脂……一碟碟地铺陈开去,如乍泄的春光,流水般倾泻绽放,至案角青灰釉瓷莲深盘处方止,盘内,清水流漾,养着几朵雪白的栀子,有的仍是半开的花蕾,只绽开浅浅几瓣,边缘仍染有绿意,如亭亭少女,有的开得烂漫,重瓣尽展,色如琼玉,静吐芬芳。 她画得极认真,紧盯着画纸,一手揽住宽大衣袖,手下画笔轻移,每一笔都极轻细小心,丝毫没有注意到画室里多了一个人,这人,还正悄声向她走去。 皇帝端着那碗冰碗子,静走到她身边不远,见纸上画的是镜湖风荷、小楫轻舟,舟沿上摆着一碟新剥的白莲子,旁边还搁着一只未剥完的碧玉莲蓬。 温蘅细将最后一笔画完,一边望着未干的新画,一边往画案边上移走,准备将手中画笔搁回案角的笔架上,然才这么移走了两步,忽似像撞到什么,还有一点凉水溅出,抬头一看,竟见是端着碗的圣上,唬了一跳,忙放下笔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皇帝将那碗甜瓜果藕冰碗搁在画案上,虚扶她起身,“起来说话。” 温蘅忍惊站起,“……陛下是何时来的?” 皇帝轻咳一声,“也就刚来了一会儿,见你画画画得专注,不忍打扰。” 温蘅望见圣上胸前龙袍都溅上了冰水,已然洇湿了一小片,心中惶恐,下意识抽了袖帕要擦,但手还没抬起,即已意识到此举不妥,准备唤侍女进来伺候,皇帝看出了她的心思,拦道:“这没什么”,从她手中抽走那帕子,自己随意擦了擦。 温蘅心中疑惑圣上为何突然夜里来此,想了一瞬,猛地想到,不会是明郎出什么事了吧,所以圣上特意来告诉她?!因为事情紧急,连第二日都等不得,急着现在就来?!! 如此一想,温蘅的心悬了起来,也不再畏惧天颜,眸含急切地望着圣上道:“陛下,明郎他……” 皇帝心道他们夫妻倒是心有灵犀,但立刻把家书给了她,自己岂还有在这再待一会儿的理由,遂道:“你别着急”,手一指那案上的冰碗,“这是你的丫鬟做送给你的,冰都快化了,先用了它吧。” “你别着急”四个字一出,温蘅更以为心中所想为真,更加焦急,问出口道:“陛下,明郎出什么事了?!” “……明郎……出事?……” 皇帝心道她原是想岔了,但看她满面惶急,瞧着都像是要哭了,心中又忍不住有些发酸,但酸的同时,又不想见她掉眼泪,有些心不甘地慢慢从袖中取出那封家书道:“明郎没事,他派人递了份折子,顺送了封家书,朕拿来给你。” 温蘅一怔,心中一松的同时,觉得自己闹笑话了,含羞低头,伸手接过那封家书。 依她的心,当然是恨不得现在就拆开来看,可圣上还在呢,皇帝自然知道她的心思,道:“你看信吧,朕看看你的画。” “是。” 温蘅感念地朝圣上一福,急走到一边,手拂过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望着“爱妻阿蘅亲启”六个字,心就像被暖泉流过,连日的相思、方才的焦惶,都为之拂平,安定了下来,她拆开信,抽出信纸展开,第一遍匆匆扫过,第二遍细细详读,一字一字看得认真,像是要烙在心底。 皇帝哪里有看画的心情,一直在悄眼看她,看她面上的神色一直随信变化,时而欢喜时而微忧,自己的心也跟着沉浮,忍不住想,何时她能为自己这样呢…… 依温蘅的心,自是想将这信再看上十遍八遍,但圣上还没走呢,她只能收起了家书,想等圣上走后,再看第三遍,皇帝见她收信转过身来,问道:“明郎奏折上说的都是公事,朕也不知他过得如何,他信上怎么说?” 温蘅回道:“他说一切都好”,又微蹙眉头,“也不知他是不是‘报喜不报忧’……” 皇帝道:“不必过忧,明郎他,又不是三岁孩子……” 温蘅觉得自己在御前失态了,“是”了一声,低首不语,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又道:“朕从前读诗,读到所谓情为何物,总是不屑一顾,见到夫人与明郎如此恩爱,方知诗中所言不虚,不知夫人与明郎,是如何相识?” 她与明郎的相识,可真是一场鸡飞狗跳的“糗事”,温蘅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仍是讷讷不语。 皇帝心道,再不找点话聊聊,他就真得走人了,遂手指着案上那幅画道:“朕有一事不解。” 温蘅走近了些,皇帝笑问:“藕花深处,舟上却不见人,是下舟潜水去了吗?” 他本意是引她一笑,然而他作为一位皇帝,从前没做过逗人发笑的事,这笑话讲得也有点冷,再加之温蘅画上所绘的,是去夏与明郎交心定情的场景,听圣上这样问,只会更加羞涩,怎么笑得出来?! 皇帝看她这神情,知道这画又与明郎有关,他也笑不出了。 画室内一时没人说话,温蘅急着再看看信,心道陛下怎么还不走,皇帝是真想再留一会儿,但又寻不出什么理由,人僵站在那里不动,室内正静如幽海时,忽有一声轻轻的“喵”声,打破了僵滞的宁静。 皇帝闻声看去,见是一只狸花猫,跳上了窗台,朝温蘅“喵喵”叫着。 圣上含惑看来,温蘅忙解释道:“臣妇住进这里没几天,这猫就夜里常来,像是讨要食物,臣妇遂让人每夜煮鱼备着,这猫也养成了习惯,夜夜必至了。” 皇帝道:“……有点意思……那……喂吧……” 温蘅道“是”,打帘出去,让春纤拿备好的水煮小鱼来,皇帝跟走在她身后,脚步在门边一滞,见那不是一只猫,而是一群,“拖家带口”,两只大的,带着四五只小的,晕黄的夜灯下,一个个双眸幽幽地朝他看了过来。 侯在门边的赵东林,默默瞥了眼僵在门边的圣上。 宫妃寂寞,喜欢养猫的居多,圣上不禁,但其实心中并不喜欢猫儿,偶尔去了养猫的妃子那里,妃嫔都会让人先把爱猫抱到别处,但这宫闱里的事,楚国夫人可不知道…… 赵东林默默望着楚国夫人领着两个侍鬟,在台阶处铺陈开了一溜食碟,兴致勃勃地开始喂猫,那些猫也就一溜排开,像一列卫兵,拦住了圣上的去路,其中一位羸弱橘黄的“卫兵”,不好好吃鱼,反摇摇晃晃地爬走到圣上脚边,打着滚儿、轻蹭着圣上的靴子,仰首“喵喵”地细叫着,而圣上的脸色,灯光下肉眼可见地更僵了。 ……这小橘猫,实在太没“眼力劲儿”了…… 作为一名有“眼力劲儿”的贴心奴婢,赵东林准备帮圣上把这猫抱走,但还没等他躬身,圣上却已在楚国夫人含笑看来的目光中,蹲下身子,僵直手臂轻抚着那只橘猫,嗓音干巴巴道:“……真可爱啊……” 24、雨夜 赵东林:“………………” 好在那“求抚摸”的小橘猫,被“干干”地“薅”了两下,似是觉得这“铁砂掌”般的抚摸,令猫难受,轻轻“喵”了一声,又调转过头,吃鱼去了。 赵东林默看圣上默默地挪到楚国夫人身边,楚国夫人正将一只吃得肚皮圆滚滚的小黑猫抱在怀里,挠它下巴,圣上看着看着,也慢慢伸出两根手指,轻拂了下小猫头顶的软毛,小猫大概没感受到这是“温柔轻抚”,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硬地戳了下,立刻张爪要扑玩,圣上忙缩回了手,引得抱猫的楚国夫人轻嗤一笑。 圣上望着轻笑着的楚国夫人,微愣了愣,渐也笑意拂面,因为冯贵妃腹中孩子有异的缘故,圣上近日心情极差,这还是赵东林近来第一次,见圣上真心发笑。 圣上的好心情,持续到猫皆散、夜已深,无话可说、不得不分别时,楚国夫人将圣上送至南薰馆外,圣上似是有些依依不舍,将走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那碗冰碗子,都不冰了……” 楚国夫人愣了下,微微一笑,没说话。 ……是的,这可叫人怎么接话……圣上似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说得奇奇怪怪,不再多言,转身走了,赵东林在后跟上,看圣上走走停停,时不时顿下步子,摸摸竹子、看看月亮,慢悠悠地离了这里。 等再回到御殿前,望见专职照料冯贵妃孕事的吴太医候立在殿外,圣上面上的淡淡笑意,又都随风散去。 贵妃娘娘腹中胎儿不稳,可以平安降世的几率极低,此事只极少数几个人知道,连贵妃娘娘本人也被瞒着……但,贵妃娘娘是母亲,孩子在她腹中,是死气沉沉还是活泼健壮,她本人应该最是清楚,也许,心中也已有预感…… 赵东林陪侍圣上入殿,听那吴太医所汇报的贵妃腹中孩子状况,与近来所说,并没什么不同,圣上全程冷着脸,不发一语。 贵妃娘娘腹中怀的,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赵东林知道,圣上一直欣喜盼望着孩子的出世,不管是男是女,这孩子出世后,都定会备受宠爱,但谁能想到,这孩子的福分,这样浅…… 吴太医汇报完毕许久,圣上方轻声启齿,“继续好生为贵妃用药调养,贵妃年轻,万一……那孩子……有事,也不能让贵妃因此坏了身子,落下病根。” “微臣遵旨。” 吴太医遵命拱手退下,赵东林见圣上微微摆手,也跟着退下,御殿之中,心烦意乱的皇帝,为贵妃腹中孩儿之事,忧惘良久,又从袖中取出一方故意藏起未还的帕子,望着其上绣着的蘅芜花叶纹,更是心思烦乱,纷逐如落花流水,欲抽刀断之,然又怎能断绝…… 温蘅一整夜下来,不知将那封家书又看了多少遍,哪里有心思去管一方帕子,直到第二天需用帕子时,才想起昨夜那方,被圣上从她手中抽走、擦拭水渍了。 圣上岂会缺一方帕子,用完定也不知丢在哪儿了,温蘅也不在意,她的心思,全系在千里之外的夫君身上,自得了这一封家书,天天看上一遍,几都能背了下来,一边等着下一封的到来,一边每日如常陪陪皇后。 回回与皇后相见,皇后总是淡淡笑着,但温蘅能感受到那份笑意后的烦乱,也能猜出她烦乱的因由——总是因为冯贵妃,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圣上一如从前,独宠贵妃,冯贵妃也常到椒房殿来,皇后不能将她拒之门外、曝晒烈日,总是请她进来坐坐说话,冯贵妃婉顺的言辞间,总是会提及圣上对她腹中孩儿的喜爱期许,将为人母的快乐几要溢出来,并像是笃定了腹中定会是位皇子,而皇后总是极力维持着端庄的笑意,倾听冯贵妃喜不自禁的诉说,时不时地笑接几句。 温蘅大都在旁静静听着,她无声望着宫闱之中最尊贵的两位女子,望着皇后娘娘眉眼间深隐的落寞,庆幸自己未入这深宫,庆幸自己与那位天下最有权势的年轻男子没有纠葛,庆幸自己得以结识明郎,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相负。 这夜,温蘅陪着皇后用完了晚膳后,又说了会儿话,天气始终闷热无风,瞧着像要下雨的样子,她向皇后请退,皇后叫人拿了几把伞给她的侍鬟,以防路上突然落雨。 好在一路急走回去,雨还没下下来,温蘅回到南薰馆,刚松了口气,就见圣上人站在中庭。 温蘅忙向那身影行礼,皇帝转过身来,命她起身,同时见她双眸晶亮、隐含期待地望着他,一怔后明白过来,静了静道:“明郎没有家书来……” 她璨如星子的眸子,瞬间暗淡下去,皇帝的心,也像是跟着沉了下去,涩涩地发苦,干干地说出他来此地的借口,“朕来看看那几只猫……” 猫未至,雨先来,轰隆隆滚雷声响,大雨如注,将滞在夜色中的闷热一扫而尽,尽情洗刷碧桐碧竹,铺天盖地的潇潇声,响彻在南薰馆四周,使人如身在竹海之中。 温蘅看圣上一时走不了了,命人沏茶来,圣上却问:“有酒吗?” 温蘅回道:“有桑洛酒和醉流霞。” 圣上倚坐在窗下,眼望着墙角花盆里的一株昙花,道:“来壶醉流霞。” 醉流霞比之桑洛酒,要烈上许多,温蘅看圣上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心在旁伺候斟酒,圣上也不说话,酒满上了即端起来喝,喝了即将空杯放下,示意她再斟,就这般一杯杯地空腹喝了快半壶,温蘅看着心中愈发忐忑,正心神不定,忽然一声剧烈炸雷声响,手也跟着一抖。 皇帝说:“不要怕……”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也只能说这三个字,还能再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想来看看她,也得找个看猫的理由,特意选了将落雨的时候,也是为了这倾盆大雨,能拦住他离去的脚步,好让他能在她身边多留一会儿…… 一杯酒满上,皇帝仰喉灌酒,酒杯又空,她默默望了他一眼,继续执壶斟酒,皇帝静看她微垂着眼,眼睫垂覆青影如羽,再往下,是琼瑶玉鼻,朱樱绛唇,那天夜里,潋滟灯火摇曳着朦胧红纱,她扑到了他怀中,因为药酒,将他误认作明郎,主动寻吻他的唇…… ……若是告诉她,那一夜不是明郎,而是他,会将如何……有些话,清醒时,半字不能吐露,可若是醉了呢…… 皇帝端起新满上的酒,这一杯喝得极慢极慢,如同纠葛的心绪,酒入腹中,似春水上涨不绝,但喝得再慢,酒杯也有空的时候,杯子空了,心却像是被春水盈满将溢,只要轻轻一碰,就将倾泻流出。 短短几个字就在唇齿间,只要双唇轻轻一碰,便能道出口,皇帝手遮在空杯口上,制止了她继续斟酒的动作,眸光望向了她,缓缓启齿。 25、怀抱 “……花开了……”他道。 温蘅微怔,随即顺着圣上的目光转过身去,见她身后墙角处的昙花,果然开了,色如琼玉,吐蕊如霜,宛如月下美人,正静逸清香。 圣上起身近前赏看,温蘅随侍在旁,雅舍之外,依旧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这一方静室,就似汹涌大海上的一座孤岛,岛上优昙静绽、遗世独立,圣上赏看昙花许久,眸光掠看过她,低低吟了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昙花皓洁,又在静夜盛放,自古文人偏爱将昙花比作“月下美人”,温蘅听圣上以这首《诗经》中的《月出》篇,来吟咏昙花之美,意韵十分契合。 她得体地迎看向圣上的目光,面上亦是合仪的浅浅笑意,“陛下以此佳句咏喻昙花,其意甚妙。” 大雨倾盆,滚雷阵阵,轰隆隆一声接着一声,如碾过心底,闪电一道道划破夜空,照得室内忽明忽暗,酒气混着花香,萦绕地气氛愈发迷离,皇帝恍恍惚惚地想,如若她不是明郎的妻子,而是唾手可得的美人,是皇后要进献与他以分冯氏恩宠的女子,他早早就将她收入后宫,让她做了他的女人,他是否还会因她辗转反侧、欲罢不能…… 是否只因得不到、不能得,才会如此念念不忘、难以割舍…… 皇帝想,抱抱她吧,告诉她,那天夜里是他,吻吻她吧,告诉她,他不是在吟花,而是在咏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她乱了他的心了,前所未有的……也许试着去“得到”她,就能明白自己的心…… 他如是恍惚地想着,明暗不定的光影下,清甜醉人的芬芳中,好像也这样做了,他轻轻将她搂在怀中,宛如梦呓呢喃,絮絮低语……然后呢,他得到了什么,他明白自己的心了吗…… 雨停了,酒空了,梦也醒了,皇帝平静地望着空杯道:“朕盼着能醉一醉,却仍是清醒。” 他看向眸光微茫的她,笑了一笑,“……有时,酒量太好,也不好。” 圣上夜里来此,说要看猫,而后饮了一壶酒、听了一场雨、赏了一阵儿花,就又抬脚走了,温蘅恭送御驾离开,回到馆内书室,铺纸磨墨,提笔写信。 这封信是要写给明郎,她心中有千言,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写下哪一句,如此每晚磨墨铺纸,数夜下来,都没能将这信写完。 信还没写完,变故就先发生。 这日华阳大长公主,自从京中侯府来到紫宸宫,探望爱女皇后,太后娘娘知晓后,道今日恰好是华阳大长公主的寿辰,命人准备夜宴,以此为由,让后宫妃嫔们,一起凑趣游乐。 夜宴设在一艘精致的画舫上,舫上珠帘绣幕、明灯高悬,两侧宫人款款划桨,拂漾清池流波,缓缓行进,宴上诸人皆向大长公主敬酒,就连贵妃娘娘,都以茶代酒,敬了一杯。 太后娘娘原怜惜贵妃身子不便,为让她好生养胎,并未着人通知她赴宴,但贵妃娘娘听说后,却主动来此,笑称皇后娘娘是国母,华阳大长公主,又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大长公主寿辰,她理应来此敬上一杯。 华阳大长公主笑容满面地端酒就饮,道贵妃娘娘精神满面,腹中龙裔定也十分康健,生出来定是白胖小子。 冯贵妃谢大长公主吉言,太后听了也自然高兴,宴上其乐融融,众人说笑不断,后画舫行至湖心小筑,众人又登筑看戏、用了些新湃的瓜果冰碗,至戌正左右方才宴终。 走时未再乘舫,而是自湖心小筑出,沿着建在水面的浮桥慢走,夜风习习,挟着清凉的水汽,凉凉扑在面上,令人十分惬意。 温蘅本陪走在华阳大长公主与皇后娘娘身侧,但浮桥不能允许这么多人一齐并排前行,自然当尊卑有序,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华阳大长公主等在前,她跟在后面,本正好好地走着,忽被人斜地里暗暗推了一把,直撞向斜前方的贵妃娘娘,与她一同坠水。 一般官家女子不会游水,但温蘅不是正经深闺里教养大的,是个外人难以预料的例外,甫一落水,即很快浮游起来,将挣扎呛水的贵妃娘娘,抱浮起来,试着带着她往岸边游。 温蘅力弱,实不能支撑怀有身孕的贵妃娘娘,好在“噗通”跳桥救人的宫人,也都很快游了过来,将她与贵妃娘娘救回岸上。 陡然出此变故,众人一片慌乱,忙围聚前来,见两人都好好地喘着气、像是没有什么大事,方松了口气,太后娘娘急问:“好端端地,怎么都落了水?” 温蘅正要回话,忽听贵妃娘娘痛呼一声,“太后娘娘,臣妾腹痛……” 温蘅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冯贵妃被急送回披香殿,圣上也闻讯自承明殿赶来,妃嫔太医们,皆挤聚在披香殿中,闻听外头通传“皇上驾到”,忙都下跪迎驾,圣上急匆匆走入殿中,草草命众人皆起,直接步向榻边,将刚灌了一碗药下去、脸色惨白的冯贵妃搂在怀中,问是怎么回事。 冯贵妃吃痛地声若游丝,伏在圣上身前落泪,“……臣妾也不明白……楚国夫人为何要推臣妾……” 站在皇后娘娘身后的温蘅,立即上前跪道:“臣妇并非故意推贵妃娘娘,是臣妇身后有人推了臣妇一把,臣妇失力撞向贵妃娘娘,连累娘娘落水……” 因为事情险急,她无暇换衣,身上还是落水时的湿衣服,只因瞧着不雅,在外头披裹了一件披风,内里湿冷的衣物贴身黏在她身上,如蛇信舔舐,阴冷的寒意自心底滋生,温蘅如置身在漆黑的陷阱中,看不见来路,也望不见去途,只听圣上问道:“何人推你?” “……臣妇不知……” 圣上又抬目望向众人,“可有人看见?” 一片寂静,温蘅一颗心,已不知坠沉到何处,她微垂着头,也能感受到阖殿目光皆落在她身上,鄙夷的、不解的、厌憎的、同情的……混着冯贵妃轻轻的低泣声。 “陛下,楚国夫人绝不会有意推贵妃落水……”是皇后娘娘的声音,她此时出声,既是为了弟妹,也是为了自己,如若坐实了弟妹谋害贵妃及其腹中龙裔的嫌疑,那弟妹为何如此,自与她这个无所出的皇后脱不了干系,皇后恳切道,“楚国夫人秉性柔善,与贵妃又毫无恩怨,怎会做这样的事?!而且楚国夫人是与贵妃一同落的水,当时她自己也生死一线,如若宫人抢救不及,或许已丢了性命,她为何要做这样损人害己的事情?!” 旁人望不见的角度,圣上的手微微一震,与此同时,他怀中的冯贵妃痛哼一声,一旁宫人惊呼:“不好,娘娘见红了!!” 重重帘幕落下,明明是夏夜天气,殿中气氛凛如寒冬,温蘅仍是跪在那里,望着宫人急切地捧水来回,清水入,血水出,不久,贵妃腹中胎儿不保的消息,从内传了出来,人人皆可想见楚国夫人将要面临的龙颜大怒,就连皇后,也不敢贸然将她扶起。 温蘅一直跪在那里,双腿僵疼地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天将凌晨时,对殿中绝大部分人来说都足够漫长难熬的一夜即将过去,贵妃冯氏受惊早产、诞下死婴一事尘埃落定,太后因伤心牵动了旧疾,回宫休养,圣上从内走了出来,满面疲惫,见到地上仍跪着的人,僵了片刻,哑声道:“夫人随朕来……” 冯贵妃何等深受帝宠、她腹中的孩子,在圣上心中,又是何等地位,阖殿人看着楚国夫人颤着腿站起身来,目望她都似目望一将死之人。 “陛下,此事还需详查,楚国夫人不会做害人之事”,皇后亦怕圣上一怒之下、错杀了温氏,搬出与圣上情谊甚笃的胞弟道,“明郎……明郎不会看错人……” 圣上只道:“你也守了一夜了,回椒房殿休息吧,注意身子。” 御驾回到承明殿,温蘅垂首跟走在圣上身后,步入殿中,圣上微微摆手,殿中诸侍皆退了下去,温蘅能感觉到领着诸侍退下的赵总管,在临走之前,深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可也是在看将死之人?…… 她不愿如此冤死,她怎么舍得父亲、哥哥还有明郎,温蘅屈膝下跪,字字恳切道:“陛下,臣妇所说,皆是实言,臣妇如有半分谋害贵妃娘娘之心,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身前的大梁天子沉默不语,她笼罩在他的阴影下,她的生死,就只在他的一念之间,圣上从前待她,态度一向比较温和,但那仅仅是因为她是明郎妻子的缘故,可现在,她惹上了谋害贵妃龙裔的嫌疑,贵妃与龙裔,是圣上心尖之人……明郎妻子的身份,怎抵得了圣上滔天的怒火…… 温蘅愈发垂首,急为自己澄清嫌疑,“陛下,臣妇……” 她话还没说完,那阴影已沉沉地压了下来,温蘅心中几近绝望,她心唤着明郎、阖上双目,却被挽着手臂拉扶起身,撞入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26、入v万字章 当得知她差点命悬一线, 那种未曾拥有、就差点彻底失去的惊痛,震慑了皇帝,刚刚失去骨肉至亲的他,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握紧所珍视的一切,心潮激涌之下,之前的种种顾虑犹疑, 都像被潮水全数冲去, 他只是遵循本心地抱住了她, 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皇帝的“本心”, 彻底吓坏了他怀中的女子, 起初的怔愣近呆滞后, 温蘅回过神来, 忙要推开紧紧搂着她的圣上,口中也急唤道:“陛下……陛下……” 她身娇体弱,怎抵得过俊健的年轻男子, 根本推不开分毫, 挣扎之间, 她身上的披风滑落肩头, 露出里头半湿未干的衣裳,皇帝见之一怔,望着怀中急得满面通红、眸中满是戒备恐慌的女子,慢慢松了手臂,扬声唤道:“赵东林!!” 承明殿的内监,遵赵总管之命, 抬沐汤入殿,宫女们亦奉命伺候楚国夫人,引她至内间,侍奉夫人沐浴更衣。 帷幕低垂,水汽氤氲,温蘅哪里有沐浴的心思,心里所想全是圣上方才那一抱,她忐忑不安地草草浴毕,拭干身子,换上了簇新轻柔的雪色单衣,坐在镜台前,透镜望着数尺长的乌黑湿发拖垂身后,几名宫女正手执毛巾,帮她轻轻擦拭着。 温蘅人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心中却似翻江倒海、惴惴不安,从昨夜至今晨,她因贵妃之事惊魂未定,原以为圣上要问罪于她,结果却是那样亲密的举动,比之问罪于她,更叫她惊惶害怕,坐立难安的温蘅,哪里敢待在这御殿里,看着宫女们慢悠悠地擦发,越看越急,自己拿了毛巾过来,飞快擦着。 刚擦了没几下,左右伺候的宫女们忽都跪了下去,原是圣上轻声走了进来,温蘅忍住惊惶站起身来欲行礼,圣上直接托扶住她的手臂、制止了她的动作——并不是从前的虚虚一扶。 温蘅欲不动声色地挣开手臂,却挣不脱,圣上扶着她重又坐下,宫女们皆无声地垂首退了出去,温蘅坐在那方黑漆螺钿椅上,如坐针毡,“……陛下……” 她不敢提方才那一抱,只道:“……臣妇没有故意推贵妃娘娘下水……” 圣上在她身前坐下,眉宇沉凝,隐现着煎熬一夜的疲惫伤痛,嗓音亦是沙哑,“朕知道,夫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此事算避了过去,可另一件呢……岂有臣妇只着单衣面圣的道理……岂有天子在臣妇浴后、入内相见的道理……温蘅默看圣上搭在她手臂处的手,还是没有松开,越想越是害怕,硬是抽出了自己的手臂,起身退后,与圣上保持着一定距离道:“臣妇卑微之人,怎可滞留御殿,臣妇请回南薰馆……” 圣上却打断了她的话,“朕已让人传太医来了,让他给夫人号号脉,看看你有没有着凉……” 温蘅道:“臣妇无事”,她仍是坚持要回去,在始终得不到圣上的允准后,屈膝叩行大礼,殷殷恳求。 许久,圣上低声道:“……也罢……朕让太医去南薰馆给你看看……” 一只修长的手,再度垂至温蘅身边,要扶她起身,温蘅仓皇避开,自个儿匆匆起身,垂着头道:“陛下九五至尊,臣妇受不起陛下相扶……” 圣上听了这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慢慢将手负在身后,静静地望着她道:“……这一夜,朕很累,心也很乱,朕知道,你也是……回去好好休息,好好……想想……”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温蘅望着圣上离去的背影,心如乱麻,几是失魂落魄地穿衣拢发,匆匆离了此处。 她回到南薰馆没多久,一名姓郑的太医后脚就到了,望闻问切后,道她因落水受凉、微感风寒,需吃上两碗祛寒药,以防风寒加重、发起烧来。 春纤随郑太医去取药,碧筠端了早膳过来,恭声道:“夫人受惊,一夜未眠,快进些粥点,早些歇息吧。” 温蘅望着桌上冒着热气的慧仁米粥,以及金丝烧麦、千层蒸糕等热乎早点,岂是她刚回馆的这一会儿,能备得出来的……她看向总是那般沉静少言的碧筠,回想她之前有一次,一改平日性情,连华阳大长公主也敢硬呛,似是心有底气、毫无畏惧,心中越想越乱,隐隐头疼了起来。 这时,又有小宫女来报,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素葭姑姑来了。 温蘅勉强镇定了心绪,让碧筠请她进来。 素葭步入室内,见楚国夫人依桌而坐,湿发垂拢,身上一袭藕荷色干净新衣,瞧着似刚沐浴过,但面色毫无沐浴后该有的红润光泽,反而十分苍白,眉头微蹙,眼角低垂,整个人似正被重重心事压着,郁结难解。 素葭担心楚国夫人未能在圣上面前洗清嫌疑,如此,皇后娘娘也将受累,她提着心问:“皇后娘娘遣奴婢来问一声,陛下召夫人至御殿,都问了些什么?夫人又都是怎么回的?” 温蘅也晓得这其中利害关系,明白皇后派人来问的意思,打起精神道:“我如实说了昨夜之事,陛下说,信我无谋害贵妃之心……” 素葭暗暗松了口气,再说了几句请夫人好生歇息等语,离去复命。 室内,碧筠见夫人迟迟不用早膳,轻声提醒道:“夫人,再不用膳,就快凉了……” 温蘅一想到御殿之事,便一口也吃不下,她心乱如麻,推开膳碗,走至内间榻边,想要睡上一会儿,可躺在榻上许久,圣上抱她的情景,一直在她脑中不停闪现,令她回回刚有睡意,就猝然惊醒,如此在榻上辗转折腾良久,半会儿也没睡着,反而头疼更重了些。 春纤终于煎了药回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她在回来的路上听说圣上赐了大量金玉之物安慰冯贵妃,还命人将冯贵妃的母亲、姐姐等接入紫宸宫、陪伴照顾冯贵妃,此外,圣上还有御令下达,道贵妃失女一事与楚国夫人无关,宫中上下,不许再议。 春纤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由此安稳地落回了腹中,回来高高兴兴地将这消息告诉了小姐,但小姐却并没有放松下来,只是一口口地抿着苦药,眉眼间的郁色,也如腾起的酸楚药雾,长久凝聚不散,像是心中也盈满无限酸楚。 短短一夜,宫中就出了这样大的变故,阖宫上下,人心各异,冯贵妃的娘家人,一大早就被快马加鞭接入了宫中,冯贵妃一见母亲姐姐,泪盈于睫、掩面痛泣,冯夫人忙安慰心爱的小女儿,道她独占帝宠、又如此年轻,再有孩子也是早晚的事,待女儿情绪稍稍平稳后,又遣退诸侍,低声问道:“……楚国夫人是皇后娘娘的弟妹……这‘意外’……是否会与椒房殿有关?” 冯贵妃只是垂泪不语。 不久,圣上御令传来,道贵妃落水一事,非楚国夫人故意为之,宫中上下,不许妄议,冯贵妃自侍女口中听到此事后,怔愣出神片刻,唇角微颤,弧度近乎淡淡的嘲讽,刚止住的眼泪,又如泉涌。 冯夫人看得心疼不已,将女儿搂在怀中,柔声抚慰,劝着劝着,自己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披香殿中愁云惨雾,冯夫人母女相依垂泪,而椒房殿中的母女二人,心境完全不同。 皇后先听了素葭的回话,后又得知圣上御令后,心中终于安定下来,楚国夫人洗清嫌疑,即是她洗清嫌疑,她回想昨夜在披香殿中所见惨状,暗悔自己竟曾有那么一瞬想过是否要对冯贵妃腹中孩子下手,幸而没有,皇后松了口气,见一旁母亲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您在想什么?” “……没什么”,华阳大长公主道,“只是一夜未睡,有些困倦。” 皇后忙道:“那女儿让人收拾偏殿,请母亲歇息……” 华阳大长公主却摇了摇头,“罢了,我还是回去吧,你弟弟又不在,侯府离不得人。” 皇后想弟妹也是惊魂一夜,此时怕是已经睡下了,也没让人通知她来送母亲,只是一边扶着母亲出殿,一边替弟妹说话道:“弟妹平白无故遭了此难,不仅自己差点遇险,还险些背上了谋害贵妃的嫌疑,定也是吓坏了,得好好歇息,所以女儿没叫她来送送母亲,不是她自己惫懒的缘故,母亲别怪她……” 华阳大长公主没对此说些什么,只在走前对皇后道:“你也累心了一夜了,早些用午膳,而后歇着吧”,说罢转身离去。 将午的炽热阳光耀得人眼花,皇后微眯着眼,目送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思量。 她没有动手,那么,会是母亲安排的吗? 母亲的性情手段,她是清楚的,母亲不喜弟妹,她也是知道的,母亲会想着“一箭双雕”吗?嫁祸弟妹除去贵妃腹中孩子,再让弟妹死在陛下的龙颜大怒下,甚至不惜让她这个女儿惹上嫌疑——毕竟,依母亲的骄狂性情,她也不怕她惹上什么嫌疑,只要大权在手,指鹿为马,黑的,世人也只能认作白的,母亲在乎什么嫌疑…… 但,另一方面,冯贵妃也甚是可疑,她总在她面前笑说怀的应是位皇子,但昨夜诞下的,却是一名已经成形的女婴,而且太医说贵妃胎相之前就有异,平安分娩的几率很小,并不是之前冯贵妃一而再所说的龙裔十分康健……而且,冯贵妃刚怀孕那几个月,很少主动来她面前,也从不因有孕而自矜,但最近这些时日,却常来拜见她,不断地甜蜜诉说陛下如何看重她腹中的皇子,有时就像是在挑衅一般…… ……难道冯贵妃她,是在故意刺激她,等待着她这个皇后,对她腹中几乎没有可能平安诞生的孩子下手,从而抓住此事,让她在失去帝宠后,连圣上的尊重信任,都全部失去…… 皇后心中一阵后怕,夏日午时的阳光落在身上,却像是身在寒冬腊月,骨子里渗着寒意,她站在万人之上的凤宫前,高处不胜寒之感,在心底不断滋生,目望向圣上御殿方向,心头一片薄凉,无声叹息。 艳阳透窗入室,为冰裂梅纹窗孔,切分成束束光影,落垂在光滑如镜的青砖地上,随着时光流转,寸寸平移,灼热的气息,也随之逐渐淡去,暮色将起,帐内的温蘅,终于睁开了双眼,因为药性,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浑浑噩噩,也没梦到些什么,然而睡醒还是那样疲惫不堪,头也隐隐作痛。 她未用早膳、未用午膳,人刚起身下榻,侍鬟即将早备好的膳食端了过来,温蘅草草用了些,未穿那件在御殿换上的藕荷色衫裙,而是穿了件自带的莎蓝色裙裳,对镜淡淡施妆,以遮苍白面色,而后扶着春纤的手起身道:“我们去向皇后娘娘辞行。” 春纤以为小姐是因昨夜之事,不想再在这是非之地待下去,她赞同小姐所想,也不会去违逆小姐的意愿,但小姐搭在她掌心的手,明显有些发烫,正病着呢……春纤关切道:“小姐,您身体还没好,要不,养两天再走吧?” 小姐静默沉思片刻,春纤以为小姐在改主意,却不想小姐仍是坚持要走,改的是其他心思,对她道:“春纤,你留下领着人收拾东西”,再静静看向一旁的碧筠,“碧筠,你陪我去椒房殿。” 椒房殿中,皇后也才刚起,她因心事重重,根本没能睡好,正凭几倚坐窗下,令宫人按摩头部穴位,外头忽传“楚国夫人求见皇后娘娘”,摆了摆手,令宫人退下,传弟妹进来,赐座看茶。 温蘅得传入殿,谢恩后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了,皇后看她沐在暮光下,身形纤袅,虽着意施粉点唇,但眉眼间的倦色,难以掩饰,想是昨夜之事对她造成不小的惊吓,温言安慰道:“没事了,陛下既发话下来,就是信你,没人敢再拿这事做文章的。” 温蘅谢皇后娘娘关怀,而后道出来意,说想离宫回府。 皇后心道,她一个自青州小城而来的小吏人家之女,哪里经过这样可怕的宫闱之事,定是被昨夜之事吓狠了,不敢再待在这暗流汹涌的地方…… 皇后心中体谅,挽留了几句,见她仍是坚持要走,也不再多说,只温声道:“那你回府歇息一段时日,得空了,再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 温蘅朝皇后一福,十分感念皇后温和关怀,对今晨圣上那一抱,更是心情复杂,她离了椒房殿,也不顾病体,一路急行回了南薰馆,见东西已收拾地差不多了,正准备要走时,人还没出门,却见圣上来了。 温蘅将碧筠带在身边,就是防她去“通风报信”,但她怎知,宫里多的是圣上的“眼睛”,南薰馆原有的几名内监宫女,也早被赵总管知会过了…… 温蘅惊怔地望着来人,一时连行礼都忘了,随走在圣上身后的赵总管悄摆了摆手,室内诸侍皆退了出去,圣上踱入静室,赵总管在后将门关上,透室的暮光一下子失了大半,室内尚未点灯,温蘅望着那个逆光的阴沉沉人影,勉强抑制住内心惊惶,垂目如仪行礼,“……臣妇参见……” 她刚刚屈膝,话还没说完,那个阴沉的人影已掠近前来,挽住她手臂扶她起身,问:“为什么要走?” 温蘅不敢直视身前的年轻男子,垂着眼道:“……臣妇本就不是宫里的人,不该长久居住宫中……” 皇帝静看着身前怯怯的女子,握着她手臂的手紧了紧,感受到她身上比早上烫了许多,柔声道:“……夫人还病着,等养好了再走……” 温蘅被圣上这亲密动作直接吓退了半步,愈发低首道:“……只是风寒低烧而已,臣妇回府休养也是一样的……” 皇帝道:“在宫里休养也是一样,夫人已在南熏馆住了这么久,再多住几日又如何,冯贵妃的事,朕知道与夫人无关,也已下令,不许宫人再妄议此事、污你清誉,夫人不必为此担心,尽可放心住下……” 温蘅仍是低着头道:“臣妇在宫里住了有一段时日了,该回侯府,侍奉婆母……” 一提她这婆母华阳大长公主,皇帝想到她设下春风满月楼之事,就忍不住怒从心起,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些,“她不需要你侍奉!” 话音刚起,就见她瑟瑟地颤了颤肩,又往后退了些,皇帝懊悔,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恼火,平和了语气道:“……武安侯府里有那么多侍从伺候姑母,她不需要你一个病人急着回去侍奉……” 温蘅继续低首找理由,“……臣妇……臣妇……” 皇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问:“夫人是不是在躲朕?” 他近前了些,温蘅又低着头往后退,他又近前了些,温蘅又往后退,如此数次,被“逼”得后退连连,温蘅腿碰到什么,失力向后倒去,歪坐在了榻边,又忙如烫火般飞快站起,急得双眸通红地,望向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凄声恳求道:“陛下!!” 天子的突然“垂青”,比给她冠个“谋害贵妃”的冤名,还要令她畏惧,疑案可查,冤屈可洗,有大梁律法在,有明郎在,她相信有沉冤得雪、重见天日的一天,可是,若是天子,这天下权势最盛的人,忽然对臣妻起了什么心思,放眼天下,谁人能帮得了她,昏天黑日,叫她如何应对?!! 温蘅急惧地几要落泪了,她沙哑着声音道:“臣妇要回去,回到臣妇与明郎的家,等着明郎回来……” 皇帝听她提明郎,人僵在原地许久,仍是道:“等夫人病好了再说。” 他扬声唤侍从进来,赵东林哪敢多看什么,打开门入内,将头垂得极低,“……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道:“将郑轩给朕叫来,他这御医是怎么当的,楚国夫人的病,怎么让他越看越厉害了?!!” 郑太医闻召而来,在天子的冷眼下,战战兢兢地给楚国夫人号了脉,拱手道:“回陛下,按理说,楚国夫人只是略感风寒,早上已吃了碗药下去,应该好了许多,如今迟迟低热不退,应不仅是先前着凉的缘故,还与夫人心思沉郁有关……” 他想的是楚国夫人被昨夜贵妃一事给吓着了,故而内热积聚不散,但这话落在皇帝耳中,却有着另一番意思。 皇帝心情复杂地挥了挥手,令郑太医下去开方子煎药,而后望向瑟瑟坐在一旁、垂眼不敢看他的年轻女子,轻道:“别怕朕……” 温蘅怎能不怕,她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惧怕过一人一事,皇帝既已将此事揭开了头,也没有就这样断了的道理,他凝望着身旁的女子道:“夫人或许以为,朕是一时心血来潮,昨夜之前,朕也这般怀疑自己,可经过昨夜,得知夫人险些有性命之忧后,生死之事,令朕终于明白,朕对夫人,并不是一时兴起……” 他所说皆为实言,昨夜之前,他有时也会想,他对楚国夫人心意特殊,是不是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拥有她,“求不得”这三个字,对一名帝王来说,太过罕见特别,所以他才会对她念念不忘……可当经过昨夜之事,他明白了,若仅仅是“求不得”的心理在作祟,当得知她意外故去后,他也只会叹一声可惜,而后将她抛之脑后……可是,当昨夜他从皇后口中得知她差点身死时,惊痛与后怕,如浪潮袭来,瞬间冲垮了他的镇定…… 皇帝的话,字字出自肺腑,然而他的肺腑之言,落入温蘅的耳中,有如催命的魔咒,她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不顾礼仪急急打断道:“臣妇早已嫁人,臣妇所嫁的,是陛下的表兄弟武安侯沈湛!!” 皇帝只是平静地望着她,“朕知道,若你不是已为人妇,若你的丈夫不是明郎,朕何必拖到今天,才对你说这些话……” 温蘅被皇帝如此坦荡荡的“寡廉鲜耻”,给气急地无话可说,皇帝看她面色更红,人也似更虚弱了,大有弱柳扶风之态,知道自己今日的言行,真真切切地吓到她了。 皇帝想将她扶回榻上休息,手还没碰到她衣袖,她就急忙起身避了开去,背对着他,皇帝慢慢缩回手,看着她的背影道:“是朕唐突了,你尚在病中,当以养好身体为上,朕不该打扰你……朕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你好好歇息。”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温蘅人站在那里,却似身在油锅里熬煎,她看向不远处的书案,青玉镇纸下压着数页未写完的信,一字一句,都是她写给明郎的…… ……明郎……明郎…… 温蘅忍耐煎熬了一日的心,强行压抑的种种低沉情绪,在目望见写给明郎的书信时,一瞬间全然迸发出来,害怕、委屈、无力、迷茫……她此生从没有这样无助恐慌的时候,从前在家时,父兄护她,嫁为人妇后,明郎护她,可如今,横在她身前的,是圣上,是大梁江山的主人,谁人护得了她,她是明郎的妻子,她深爱明郎,怎么可能背叛他,去和圣上产生瓜葛,可圣上若是…… 温蘅越想越是忧惧,身体的不适令意志变得较平日薄弱,终于忍不住掩面低泣。 皇帝其实没走远,就站在门外窗边,他听着里头低低的啜泣声,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透过花窗,沉默地望着她低泣着走至榻边,虚弱无力地伏在榻上,朝碧筠看了一眼,示意她用心侍奉。 碧筠会意,领着春纤等,捧着热药、蜜饯等物,入内伺候夫人用药,皇帝在将夜未夜的天色中,缓缓走离了此地,一颗心也茫茫地悬在半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赵东林默看圣上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乱绕,就像在“鬼打墙”似的,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陛下,要回承明殿吗?” 皇帝想了片刻,道:“去披香殿。” 披香殿中药味弥漫,冯贵妃行动不便,宫人们遂将药膳端至榻边,但冯贵妃她哪有用膳的心情,金炊玉馔吃在口中,也如嚼蜡一般,一旁的冯夫人看着女儿了无生气的面色,十分心疼,苦心劝道:“娘娘多进一些,您吃的这样少,身体恢复起来也慢,陛下若是看见您日渐消瘦,会心疼的……” 冯贵妃垂着眼帘淡道:“孩子没了,陛下还会心疼我吗……” 冯夫人道:“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刚入宫那会儿,别说孩子,连宠幸都没有过,可陛下就是独独疼您,一路抬举着您,在短短两年内,封到皇后之下的贵妃,您做了贵妃之后,这才有了身孕,可见陛下岂是因龙裔疼您,而是因宠爱您,爱屋及乌,方才看重娘娘腹中的孩子呢……” 她叹了一声,轻抚上女儿苍白的面庞,“母亲像娘娘这么大时,第一次有孕,也不小心没了,后来不还是有了你们几个,个个都平平安安地出世长大,是娘亲的好孩子……娘娘您年轻,陛下又宠爱您,放宽心,把身子养好,孩子很快会再有的……” 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冯贵妃,总觉圣上的宠爱,宛如缥缈的云雾,置身其中,好似被重重包裹、无边无际,可伸手抓去,却都只会从指间流逝,什么也握不到掌心……可这些话,要怎么跟母亲说呢……冯贵妃默然不语,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将药膳端下去。 冯夫人急了,“娘娘,您这才吃了几口啊,再吃一点吧,您刚失了孩子,身子虚着呢,可不能这样饿着自己……” 她正苦口婆心地劝着,有一男音在后接道:“听你母亲的话,不要任性。” 冯夫人回身见是圣上,忙与一众宫人同向圣上行礼,冯贵妃也忍疼扶着榻沿要起身,刚动了动,圣上已走近前来,按住她道:“不用起来了,在你卧榻养病这段时间,见着朕,无需行礼。” 冯贵妃垂首道:“谢陛下恩典。” 皇帝温言安慰了几句,端起一碗乌鸡汤,吹舀着喂她,冯贵妃抿了一口,声音低怯,“陛下怪臣妾吗?” 皇帝问:“怪你什么?” 冯贵妃道:“……怪臣妾没有护好腹中的龙裔……” “这不怪你,是意外,是这孩子福薄,是朕福薄……” “……陛下真的相信是意外吗”,冯贵妃抬头看向圣上,“……昨天夜里,臣妾的确是被楚国夫人撞落水中……” “楚国夫人不会有害人之心”,皇帝打断了她的话,“这话往后不要再提。” 冯贵妃甚少听见圣上这样冷声对她说话,低低“是”了一声,垂下头去,心中溢满酸楚。 ……果然……还是要护着皇后的……她从前就总是疑心,陛下对她的宠爱,前朝之事,在内占了多少……先前冷落皇后那么久,皇后一病,陛下就天天去看……不管外人看来她有多受圣上宠爱,皇后的地位,始终稳固如山……到底是少年结发夫妻,整整四年后宫唯有皇后一人的深情,怎会说没就没…… 皇帝见冯贵妃垂首不语,形容怯怯可怜,又缓和了语气,“不要多想,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身体养好。” 冯贵妃乖顺点头,“是。” 她知道她在圣上心中,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听话地就着圣上的手,将一碗乌鸡汤饮完,依在圣上怀中道:“有陛下在,臣妾就什么也不多想,什么也不怕……” 皇帝安慰地揽住她的肩,口中温言软语,心中却另有所思。 他在深宫长大,母亲又是不受宠的妃嫔,自小宫闱之事也见了不少、听了不少,贵妃落水不是意外,那么会是谁在背后谋划,是华阳大长公主和皇后在后为之,还是贵妃情知腹中孩子有异、顺水推舟…… 无论哪个猜想为真,都令他感到心累,何况,此事还将她牵涉了进来,皇帝又陪了冯贵妃大半个时辰,让她放宽心、早些歇下,在接近亥初时分,离了披香殿。 他在夏夜月色下想着心事走了一阵,脚步又不知不觉地往南薰馆去了,侍走在后的赵东林暗道陛下这前脚出后脚进、也是够忙的,但圣上人停在馆外翠竹林前,又不往里走了,只是负手遥遥望了那竹林里的一点晕黄灯火许久,又转身走了。 圣上的心思,他不敢妄自揣测,继续随走在后,侍奉圣上回承明殿盥洗安置。 内监吹熄了大半灯火,宫女放下了重重帐幔,听见赵总管轻轻一击掌,皆无声垂首退出御殿,皇帝仰躺在御榻上,自袖中抽出一方薄帕,望着其上的蘅芜花叶纹,心思如飞絮轻浮,忽上忽下,没个着落。 小的时候,他只是一名因为母亲出身寒微、位分不高,而被人忽视的庶皇子,父皇很少来母亲宫中,他也很少有机会与父皇亲近,就算偶尔有这样的机会,父皇也只问些学文习武之事,他也只会恭恭敬敬回答,原以为皇室父子就是这般,直到一次亲眼望见秦贵妃所生的七皇子,伸手去拽父皇的胡须,而父皇不但不以为忤,还哈哈大笑,将七皇子架在了肩头。 他在旁可以说是看得目瞪口呆,此后每每瞧见父皇与秦贵妃所生的几个皇子公主亲密无间,心中就十分羡慕。 父皇既然只问他的学业,他就努力学文习武,想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可母亲却不许,道她出身寒微,身后无世家势力供他倚仗,如果他锋芒太露,就会成为别人眼里的尖刺,会被轻易拔去,她不希求圣宠,也希望他不要太在意皇室的父子之情,作为母亲,她只盼着他与嘉仪平平安安,这就够了。 于是在一次皇室子弟的摔跤比赛上,他由着他那些世家妃嫔所生的哥哥弟弟们,将他摔来摔去,输了一次又一次后,他悄眼看向父皇,想从父皇眼中看到哪怕一丝丝的失望,可是没有,父皇就同在场其他所有人一样,根本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对他是输是赢并不在意,看他如此“不成器”,也不在乎,毕竟,父皇还有很多孩子,毕竟,秦贵妃所生的两名皇子,才是父皇心尖上的爱子。 赛后,众人皆离开练武场、前往清凉台宴饮,他衣发凌乱,身上沾满了灰尘,默默走在人后,也未跟去清凉台,而是径自走到一清池边上,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就算注意到了,估计也懒得费心来寻。 他对望着水中那个灰不溜秋的小小身影,自嘲地扯了扯唇,正准备捞水清洗,忽然有什么东西砸中了他,回身看去,见是一个身着锦袍玉带的小男孩,攀坐在池边的杏树上,手里抓着一把新摘的酸杏。 今日比武,一些宗室子弟也入了宫观武,他猜他是某位公主王爷的儿子,不想生事,继续背过身去洗脸,可那身后的酸杏,却一个劲儿地砸了过来,还专怼着他头顶的同一个地方,一个接一个地砸,像是想砸个坑出来。 他本就心情极差,这下更是憋不住自己的火了,将母亲的嘱咐抛诸脑后,捋起袖子就准备爬树“教训”“教训”这男孩。 但那男孩看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不但不畏惧闪躲,反而还很高兴的样子,把手中酸杏一洒,主动跳下树来,和他扭打在一处。 最后,他把他打败了,那男孩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双眸晶晶亮,“我就知道你很能打!刚才比武的时候,我一直在盯着你看,我没看走眼!!” 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没想到练武场上还有人在看他,愣了愣问:“……为什么砸我?” 那男孩高高兴兴地坐起身,一点也不在乎身上的锦袍沾满了泥土草屑,阳光下笑容灿烂,“我不先把你激怒了,你怎么肯认真地同我打一架呢?!” 两个人一同去了他母亲那里,母亲知道这男孩姓沈名湛,小名明郎,是父皇最宠爱的妹妹——华阳公主的儿子后,吓了一跳,连连斥责他不该同明郎动手,让他快些向明郎赔罪。 明郎却道:“我与六皇子是表兄弟,兄弟之间打闹玩玩儿而已,充媛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有很多的皇兄皇弟,可却没有一个人像明郎这样,说是他的兄弟。 两个人也就这样渐渐熟了起来,华阳公主起初不喜明郎与他这寒微庶皇子往来过密,但明郎仍是违背母命常来,后来华阳公主在秦贵妃那里吃了瘪,一次上元节,他又恰好救了明郎一次,才不那么反对他们来往,他与明郎,也日益亲近,真如亲兄弟般,一起读书,一起习武。 母亲擅做点心,常常亲手做给他们吃,一次两人比完剑后,都十分疲惫饥饿,就着茶水,急切地嚼吃母亲新做的红豆糕,最后碟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他推让明郎吃,明郎推让他吃,母亲在旁看笑了,将那块点心掰成了两半,各给他和明郎递了一半。 明郎嚼着那半块红豆糕道:“这样好,做兄弟的,有福同享。” 母亲笑问:“若是不能分享呢?” 明郎歪头沉思了一会儿,道:“那就给六哥。” 母亲笑,“不是说兄弟间有福同享吗?” 明郎道:“君臣有别嘛。” 母亲唇际的笑意瞬间僵住,忙四处张望是否有宫婢听了这话去,他也被明郎惊到了,怔怔地握着那半块红豆糕,明郎却仍是如常笑着望他,“东宫无主,六哥也是皇子啊。” 这一句,燃起了他潜藏的野心。 君臣有别……皇帝握紧了手中的帕子,阖上了双目,可那日明郎请他赐婚的场景,却在眼前挥之不散。 那时,他纳罕沈明郎竟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笑问:“是什么样的女子,这样勾了你的魂去?” 明郎低低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沈明郎:我当时就该把你的脑壳砸个坑哦!! 女主的性格是随剧情发展变化的,贴个回复上来:不要小看女主,她不是一个深闺教养大的标准乖小姐,只是此前生活顺遂,没有接触过这些阴暗的事情,所以性格比较和善,遇到这样阴暗的事,也一时不知该怎么招架,等随着剧情发展,刺激受多了,把她骨子里的性子激出来,狗皇帝就知道他到底狗了个怎样的女人了,皇帝对女主目前只能说是喜欢以上,没到爱,他和女主真正的情感碰撞,是从狗到开始的…… 感谢地雷营养液~~ 佐樱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切西亚扔了1个地雷 切西亚扔了1个手榴弹 读者“jiankjh”,灌溉营养液 +18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27、二合一 长青办事回来, 见自家侯爷正沐着夏夜月色、伸手攀摘庭树枝头的杏子,上前提醒道:“侯爷,这是花树所结的杏子,又小又酸,吃不得,您要是想吃果杏, 奴婢另外给您买去……” 侯爷却笑摇了摇头, 松了攀枝的手道:“我只是想起了幼时的趣事罢了”, 又问他, “东西拿来了吗?” “拿来了”, 长青忙将怀中方匣打开。 侯爷自离京公干以来, 每到一处, 便要遣他去购买当地的有趣特产,留待回京送予夫人,前些时日到了这庆春城, 听说城中有位“泥人李”, 手艺精湛, 所捏泥人惟妙惟肖、宛若真人, 驰名远近州府,便亲自绘了自己与夫人的画像,命他送与这“泥人李”,照样捏制。 长青望着侯爷一手拿起一只彩塑泥人,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最后将目光定在风髻雾鬓、朱唇榴齿的“夫人”面上,唇际笑意愈浓。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是新婚之夜,他与她共同许下“永不相疑、永不相负”的誓言后,共同抄录的《我侬词》,而后他们分别为对方剪下了一缕乌发,以红绳系扎在一处,与这道《我侬词》一起,珍藏在锦匣之中。 沈湛凝望着手中的“夫人”,拟想着回京将这泥人给她看,她会怎样欣喜欢笑,心中思念之情愈浓,那封家书他已随奏折送出许久,应已抵京,她也该正在提笔回信吧,不知这封可稍解他相思之苦的书信,何时能到他的手中…… 长相思,摧心肝……沈湛抬首望向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心道,阿蘅此刻,应正在安睡吧,不知梦中,是否有他…… 不,还是不要有的好,若是有他,醒后的怅惘寂寥,要如何排遣,这样梦醒失落的经历,他外出的这些时日,已有了太多太多次,相思摧人心肝,这样的苦楚,她还是少尝些的好,每日里放宽心、清静安逸度日才是。 沈湛想得美好,然而现实是,温蘅怎宽的了心,她午夜惊梦,梦中也不止沈湛一人,醒后望见如水的月光,倾泻地榻前一地清霜,趿鞋下榻,踩着月光步至窗边,望向天心那轮明月,心中柔肠百结。 ……明郎人在哪儿呢……她多么希望如此良夜,他在她的身边,多么希望这一日一夜的事情,都只是噩梦一场而已…… 温蘅心事重重地望月良久,走至书案前,拿起那封未写完的回信,信上一字一句,皆是报平安之语,说她在紫宸宫中,过得很好,可是她不好,很不好,圣上的那些话,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等落下来的时候,她该如何应对…… ……如果明郎在京,与他情谊甚笃的圣上,是不是就不会抱她、不会对她说那些话……可若是明郎在京,圣上还是如此,明郎亲眼目睹,他会疯的……他是臣,圣上是君,若他因此冒犯了圣上,甚至做出伤害圣上的举动,招来性命之忧,那该如何是好…… ……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温蘅忽地想起新婚之夜,她与明郎共同执笔抄下的那首《我侬词》,忧惶迷乱的心绪,竟因这短短的十个字,渐渐平复了下来,生死相随,若真到最绝望的境地,死亦何惧…… 温蘅这般一想,惊惶了将近一日一夜的心,竟一下子沉定了不少,将事情想得最糟后,她再看目前处境,心道也许目前只是她想得太坏,圣上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宫中明媚娇艳的女子那样多,她一个早为人妻的臣妇,又无倾城容貌,又无绝世才情,算得了什么……只是因在宫中住了一段时间,圣上看她时如看后宫妃嫔,所以想歪了些,等她离宫,不再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出现,也就好了…… 温蘅如是想着,心里镇定了许多,这夜后谨遵医嘱,积极用药,两三天下来,身体的不适大大减轻,不再头疼发热,春纤看着小姐不再如前两日那般憔悴虚弱,心里也是高兴,笑将最后一碗药端上,“小姐快趁热将这碗药喝了吧,喝完了,这病也就彻底好了。” 温蘅“嗯”了一声,接过药碗道:“等我喝完这药,咱们就回去。” 碧筠正端了盘海棠蜜饯过来,闻言手臂微微一僵。 温蘅也不看她,只低首吹着药道:“碧筠,你去同椒房殿的素葭姑姑说一声,说我病好了,要走了。” 她之前向皇后辞行却未走,椒房殿那边也只以为是她忽然病了的缘故,皇后娘娘这两日还来看过她两次,温蘅心里清楚,没有圣上的允准,她大抵是出不了紫宸宫的,遣了碧筠去同皇后那里说一声,果然过了没多久,来的是数日未见的圣上。 诸侍皆退,温蘅起身朝来人行礼,皇帝走至她身前道:“夫人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是”,温蘅恭声道,“臣妇病体已愈,该回府了。” 皇帝直接道:“朕舍不得。” 尽管知道能做出觊觎臣妻之事的当今圣上,不是什么心怀仁义的正人君子,但温蘅也没想到他能立即直白地说出这四个字来,原本酝酿好的坚拒情绪、准备好的应对说辞,瞬间都被冲垮,怔怔望着身前的年轻天子,说不出话来。 皇帝继续道:“朕对夫人是真心的,朕知道,夫人先前被朕吓着了,所以朕这几日都没来打扰夫人,就是想让夫人清清静静地养好身体,并想想与朕的事……” ……她和他能有什么事?!!!堂堂天子,怎地如此厚颜无耻,枉她先前还当他是一位英明宽仁的清明天子!! 温蘅被激得胸中怒气翻涌,咬着牙,努力语气平和道:“……陛下的真心,臣妇受不起,臣妇心中,唯有夫君明郎一人,绝不会再与这世上的其他任何男子,产生半点瓜葛……” 皇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道:“夫人与朕,早就有瓜葛了。” 温蘅听他这样说话,平白无故诬人清白,心中更气,声调也不自觉提高了些,忍怒直视着当朝天子,“臣妇清白之躯,请陛下慎言……” 皇帝望着她眼底涌动的怒气,默了默,慢慢吐出五个字:“春风满月楼。” ……春风满月楼?…… 温蘅迄今只去过春风满月楼一次,便是陪哥哥散心听戏那日,故而一提起春风满月楼,她便会联想起醉后的那场旖梦,可是,圣上忽然提“春风满月楼”做什么?…… 温蘅心中不解,见圣上不说话、只是幽幽地望着她,再想他方才所说的“早有瓜葛”,再想起那场朦胧迷乱的旖梦,心里猛地悚然一惊,难道那不是梦?!!难道那梦中人不是明郎?!!! 不!!不可能!!!圣上怎么可能会在那里?!那一定是梦!!梦中人也定是明郎!!! 温蘅心里头不停地呐喊着,可看圣上依然那样幽幽地望着她,内心的笃定,也变得狐疑,那场梦里红帐重重、灯火幽茫,光线晦暗不明,她浑身燥热难忍,烧得她眼前也有些发花,看不清什么,只是直觉那榻边的年轻男子是明郎,迷迷糊糊地抱住了他,此后朦朦胧胧、意乱情迷…… ……如果那不是梦……如果那梦中人不是明郎…… 皇帝静看她烟眉深锁、神色青白变换不定,像是知晓真相后能随时昏过去似的,朝她悄悄挪近了些许,负在身后的手也做好随时伸出的准备,以防她知晓那夜之事后,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那夜在春风满月楼,你与你兄长的酒中,俱被人下了迷情药,你兄长误以为你酒醉,将你扶至雅间内室休息,刚将你扶躺在榻上,就有歹人将随行的侍女都打晕拖了出去,将你与你兄长反锁在房中,那房里,另还燃有催情的迷香,那背后歹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兄妹……” 温蘅听得脸色煞白,皇帝怕她现就支持不住,快言快语道:“碧筠是朕有意安排在你身边的人,这你已知道了,那夜,是碧筠将消息通传至宫中,朕带着人出宫救人,你与你兄长之间,并未发生些什么,放心……那夜,朕没有在你兄长面前现身,但你兄长也知是有一人救了你们兄妹,朕所说的,都是实话,你尽可向你兄长查证……” “……是谁?那幕后歹人……是谁?”温蘅忍着巨大的震惊,思考会是何人如此厌憎他们兄妹,竟然施下如此歹毒的奸计,她颤着声,艰难地问出那几个字,“……是婆母吗?” 皇帝默认,温蘅死咬着唇,双眸因惊怒通红、泛起泪光,浑身轻轻战栗,又艰难地问出另几个字,“……那与我……与我……” 后面的话,她咬牙尝试数次,都问不出口,皇帝轻轻道:“是朕。” 乌漆双睫绝望一瞬,泪如珍珠,顺颊滚落了下来,温蘅想到自己竟与圣上做下这等事情,如此不知廉耻地与人苟合,如何对得起明郎,心中震痛,羞惭难当,身形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皇帝看她摇摇欲倒,赶紧将她揽腰扶住,温蘅心里如翻江倒海,又恨婆母歹毒,又恨自己做下错事,羞惭气愤地心神大乱,一时连被皇帝搂抱住都没注意到,皇帝看她脸色越来越白,生怕她突然背过气去,忙道:“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只是亲抱了一阵而已,后来解药药效上来,夫人睡着了,朕就帮夫人把衣服穿好了,没什么的……” 温蘅挣开皇帝的怀抱,轻颤着将背挺直,双眸盈着泪光,如却灼火,直直地望着皇帝道:“……臣妇感激陛下相救,可男女授受不亲,陛下为何要与臣妇……亲近……做下那等事情?!” 皇帝默了默,道:“……是夫人主动为之,朕避了两次,夫人仍是坚持……朕早对夫人有意,那等情景下,做不了柳下惠……” 温蘅一听是她主动,满腹怒火一滞,无尽的羞惭如滔天浪潮将她吞没,皇帝看她瞧着像要气晕过去了,忙又将她揽在怀中,软语宽慰,“好啦好啦,不是夫人主动,是朕主动,是朕主动亲你的,是朕品性有缺,是朕不知廉耻,不关夫人的事……” 然他越说怀中人颤抖地越是厉害,皇帝看她脸色实在不好,急召太医来此。 郑太医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他来给楚国夫人号脉时,楚国夫人明明已经大好了,怎么几个时辰的功夫,楚国夫人又病了,而且从脉相来看,还是受了刺激,气出来的…… ……谁刺激了楚国夫人,给她气受了?…… 郑太医一边隔帕把脉、拈须思量,一边悄将目光掠过一旁眉宇沉凝的圣上,他是御前太医,平素只问圣躬,可圣上却让他来给楚国夫人瞧病,还亲自在这坐镇、无声望着榻上的楚国夫人,是不是对臣下的妻子,过于关心了一点…… 他只是一名太医,旁的也不敢多想,圣心不是能随意揣测的,弄不好窥探出什么,惹得龙颜大怒,反而丢了性命……在宫中沉浮多年的御医郑轩,默将帕子收好,起身朝圣上一拱手道:“楚国夫人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气结,心脉不畅,待微臣开几副安心宁神的药汤,楚国夫人按时服下就好。” 说罢,郑太医见圣上朝他微摆了摆手,拎起药箱,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又只有她与他二人,皇帝挪坐到榻边,榻上的女子立刻背身侧卧,皇帝望着她清纤的背影,轻道:“夫人不能一辈子不看朕。” 温蘅不久前羞惭气愤地几要吐血,现下情绪已平复了许多,至少,表面看来如此,她忍着内心的复杂心绪,努力平静道:“……那一夜,臣妇有错,错在误将陛下认作夫君,陛下亦有错,错在明知臣妇是明郎之妻,却没有推开臣妇,既然臣妇与陛下都有错,为何还要继续错下去,何不都将那一夜忘记,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是真心如此想,亦想说服圣上就此罢手,不想圣上听了她这番话,却轻轻笑了笑,“自朕登基以来,还没有人说朕错过,夫人是第一个。” 温蘅气结不语,想到了“对牛弹琴”四个字。 皇帝看她又不说话了,温声道:“夫人不想说话,那就听朕说吧,夫人说将那一夜忘记,就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在朕这里,是行不通的,朕对夫人动心,早在那一夜之前,若非如此,那一夜也不会做不了柳下惠,究竟是在那一夜之前的何时何地对夫人动了心,朕也说不清楚,朕只知道,某时某刻,夫人在朕心里留下影了,此后一日日地重叠,如水盈将溢……” 温蘅听不了圣上这些“疯话”了,闭上眼颤声道:“……陛下别说了……” 皇帝道:“朕可以不说,但事实就是如此,摆在这里,藏不了,抹不去。” 他想让她转过来看他,然手刚触到她肩衣,她就瑟瑟一抖,直往榻内缩。 皇帝道:“夫人若总不肯转过身来看朕,朕就只好躺在榻内让夫人瞧了。” 温蘅朝里缩的动作一僵,皇帝轻轻搭上她的肩,令她转看过来后,双手仍不肯从她肩头离去,人也靠得更近,深深地望着他道:“朕从没有对女子这样过,从没有一名女子,能像夫人这样,让朕无法罢手、魂牵梦萦……” 微炽的呼吸,轻扑在她面上,按着她肩的双手,用力很轻,可却如沉痛的烙铁压在她身上,让她心生恐惧,温蘅眼看圣上靠得越来越近,心里越来越慌,最后也不顾礼仪,硬挣了开去,匆匆起身下榻,就朝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子跪下,“臣妇福薄,承受不起陛下厚爱,心中唯有明郎一人,终此一生,绝不可能再有任何背叛夫君之举……” 圣上就像听不见她的坚决拒绝,一边挽着她手臂扶她站起,一边继续自说自话,“朕能理解,夫人一时无法相信朕的话,无法轻易去信一位帝王的心,朕从前顾虑重重,总是藏着掖着,更是叫夫人以为朕只是一时兴起,往后,朕不再刻意收敛,朕捧出一颗心来,但请夫人看看。” 而后,他就像是为了证明他的话似的,一直滞留不走,甚至留在南薰馆用晚膳。 膳桌上所有,皆是温蘅爱吃的,圣上殷勤夹菜,一会儿道:“这道樱桃肉,是按夫人喜欢的做法做的,同新鲜樱桃一起闷煮,起锅时也用的樱桃汁浇灌”,一会儿道:“这道青州名菜荷花铁雀,是宫里一位来自青州的御厨做的,夫人尝尝,可有家乡的味道?”一会儿道:“这道八宝野鸭,按夫人的口味,多用小火,炖煮小半个时辰,十分酥烂香醇,且因夫人不爱食枣,御厨将之剔除,只放了白果、莲子、松子、芡实、火腿等佐料,其实可说是专为夫人做的‘七宝野鸭’”…… 件件桩桩零碎道来,竟是对她的饮食喜好了如指掌,温蘅默默瞥了眼垂首侍立的碧筠,静立一旁的春纤,无声看着膳桌上这情景,想着不久前赵总管私下严词“敲打”她,道南薰馆所见所闻,半个字不得外传,也是心乱如麻。 圣上所夹的那些菜,温蘅半点没吃,没有用饭心情的她,只吃了几口白饭,便放下了乌箸。 皇帝一愣,正努力夹清蒸鲥鱼鱼腹鲜肉的手也顿住了,问:“怎么了?是御厨做的不好,这些菜不合夫人胃口吗?” 温蘅垂眼道:“臣妇不饿。” 皇帝静看了她一会儿,道:“那等夜里饿了,朕再让人传夜宵。” 温蘅听他这意思,还想在这待到夜里,心中是又怒又怕,等圣上用完晚膳,宫侍们将膳桌撤下去,温蘅朝圣上一福道:“皇后娘娘曾约臣妇赏月夜谈,臣妇请去椒房殿……” 皇帝却道:“这几天总是下雨,夜里凉,月光也不好,你还病着,就不要到处乱跑了。” 温蘅僵在原地,皇帝朝她看了一眼,让诸侍都退下,走上前,要挽拉她的手。 温蘅朝后退避,皇帝也不勉强,只道:“坐下说说话吧,朕有许多话想同夫人说,从前半字不能吐露,现在终于能说出口了。” 温蘅对圣上,来来回回只有“臣妇受不起”、“臣妇绝不背叛夫君”那几句车轱辘话,但圣上似是“选择性用耳”,对她这几句听若未闻,总是自顾地倾诉他的心声。 温蘅也是无奈,垂首坐在那里,暗听室内角落的滴漏之声,看夜色渐浓,圣上仍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心中焦急,皇帝自顾自地动情说了许久,看她始终低首不语,也不知有没有在听,渐也息了声儿。 这时,外头传来几声轻细的猫叫,是每夜必至的那一大家子,猫食是一早备好的,春纤自会给他们喂食,温蘅此时此刻,也没心情放在猫身上,仍是垂首坐在那里不动。 皇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出了房间,温蘅以为圣上终于要走了,暗暗松了口气,也站起身来,朝窗边走去,看圣上是不是离开了南薰馆。 但圣上出了房门就不动了,站在门外廊下,负手望着那几只正嗷呜吃食的大猫小猫,不知在想些什么,望着望着,他慢慢地朝那几只猫挪走了过去,眼神从那两只大猫身上掠过,走到那几只小猫面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将手伸向了最瘦弱纤小的小橘猫。 那只小橘猫,原是它兄弟姐妹里性子最温顺的,但今夜可能饿急了,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忽有一只手搭在它头上,要打断它的进食,立时不满地“喵呜”一声,以示抗议。 圣上的手,登时僵在半空,他又目看向另外几只,神色凝重地像是在处决朝中大事,最后相中了一只吃得飞快、已滚圆了小肚子在舔毛的小黑猫,先是试探性地轻拂了拂它头顶的软毛,看小黑猫并不反感还亲昵地朝他掌心蹭了蹭,方才进一步小心翼翼提起它的后颈,如抱着个刺猬般,僵着身子将它抱到怀里。 温蘅以为圣上要把这只小黑猫带回承明殿养,谁知他又走了回来,进了屋子,看见她就站在门边窗下,微微一顿,而后僵僵地将怀中的小猫抱与她看,轻声道:“你摸摸……”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内心os:摸你个大头鬼哦!!老娘要睡觉了,赶紧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下一章今晚半夜更~ 感谢地雷营养液!! 27566015扔了1个火箭炮 月落丶扔了1个手榴弹 时间是个什么鬼扔了1个地雷 我的老公是萨卡斯基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万分之一的星际碎片扔了1个地雷 读者“万分之一的星际碎片”,灌溉营养液 +7 读者“我的老公是萨卡斯基”,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错过的补回来”,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飘飘无所似”,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大爱竹马的神探兔子”,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朴宝剑”,灌溉营养液 +5 读者“qq宝宝”,灌溉营养液 +6 读者“”,灌溉营养液 +20 28、二合一 温蘅没想到圣上去而复返, 更没想到他出去就为了抱只猫回来给她摸摸,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忧急,僵在那里不动。 皇帝问:“你不喜欢这一只吗?那朕再换一只……” 温蘅看他要出门换猫,实在忍不住道:“陛下,夜深了,您该回承明殿了……” 皇帝低道:“朕想和夫人多待一会儿, 从前总顾虑着礼法, 回回与夫人相见, 都十分短暂, 总没有这样的机会……” 温蘅道:“难道陛下现在就无需顾虑礼法了吗?您是天子, 一言一行当做天下表率, 皇后娘娘是您的发妻, 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您应该陪在她们身边,而不是……” 剩下的话, 她也说不出口了, 皇帝平静地望着她问:“夫人是不是觉得, 朕是贪色薄情之人?” 温蘅不语, 皇帝道:“朕生养在深宫,父皇佳丽众多,不仅对母后帝宠淡薄,便是对曾盛宠一时的秦贵妃,在情最浓时,也照样召纳其他妃嫔, 在情转淡后,待她如寻常妃子,也再无什么不同,朕曾以为,男子皆是如此,皇帝更是如此,可在见到夫人与明郎后,才知世间男女相契、情投意合,原是这般……” 温蘅低道:“那陛下忍心破坏这份情吗”,她仰首望向圣上,目光诚挚恳切,“明郎是陛下的表兄弟,是陛下的臣子,他敬重您,信任您,甚至愿意为您挡刀而死,如果他知道陛下您竟然……他会如何想,陛下您这是要把他的心给生生剜碎了啊……” 皇帝动作轻柔地将那只小黑猫放入她的怀中,嗓音低沉,宛如轻叹,“夫人可知,朕隐忍不说的这些时日里,一颗心,又已来回煎熬了多少次……” 相比坚实的胸膛,小黑猫更喜欢柔软的怀抱,它亲昵地蹭了蹭,仰头去看那年轻女子,却见她并不看它,只是神色凝重地望着夜色中远去的背影,眉眼凝满忧愁。 温蘅生怕圣上无事就来,第二日晨起,即早早离了南薰馆,往椒房殿去,皇后以为她又是来辞行的,握着她的手道:“别着急,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温蘅原往皇后这里来,是为了避开圣上,可一见皇后,便会想到圣上对她说的那些话,心情更是复杂,皇后见她神色沉郁,却以为是她病着的缘故,笑抚了抚她的脸颊道:“放宽心,把病养好,明郎说要让你进宫来陪本宫时,本宫可向他保证过,说绝不让他的心肝,少半根寒毛,若明郎回来,见你病了瘦了,本宫可没法向他交待,你就算是为了本宫好,也得养好身子,最好啊,养得比进宫之前,还再丰润一些,这样明郎一眼就能瞧出,本宫没有苛待自家弟妹。” 温蘅因皇后和软风趣的话语,轻轻一笑,但念及明郎,想到圣上,笑意又很快消隐,无尽的愁绪再度拢上了她的眉头。 皇后以为弟妹还是为贵妃落水一事郁结于心的缘故,圣上既发话了,宫里就无人再敢拿这事做文章,但有一人的态度,不得不多在意些…… 皇后觑了会儿弟妹神色,挽着她的手起身道:“本宫要去永寿殿陪太后说说话,弟妹一起去吧。” 永寿殿中,容华公主正陪着太后,见皇后娘娘竟将那温氏带来了,心中起了一丝玩味,母后这些天,可正因冯贵妃失女一事而伤心,不管这温氏究竟有没有谋害冯贵妃,她都牵扯其中,母后见了她只会心情更差,怎会给她好脸色?! 容华公主抱着一颗看好戏的心,起身向皇后一福,皇后领着温蘅向太后娘娘行礼,太后赐座,宫侍端茶上来,皇后关心太后凤体祥和,太后道:“左不过都是些老毛病,发作起来吃些药就好了,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这些日子,总会想起皇儿没了的孩子,夜里睡不安稳……” 温蘅坐在下首听着太后娘娘这话,内心惴惴,正犹豫要不要跪地请罪时,太后已看了过来,“哀家怎么瞧着明郎媳妇儿,像是面有病色?” 皇后道:“她这几日确实病着,今儿刚好了些。” 容华公主“呀”了一声,“母后这几天身上也不舒坦,也才好了些,楚国夫人这病的病气不会过人吧,可别传给母后……” 她话未说完,就见母后轻嗔看来,只能闷闷闭嘴,太后看向温蘅道:“哀家瞧着你,下颌都尖了些,有些事,只要你心中无愧,就别在心里,太为难自己。” 皇后之前见太后那般看重冯贵妃腹中的孩子,以为太后会对弟妹多少心存芥蒂,还想着带弟妹来永寿殿,为她在太后面前说说话,没有想到太后待她如此宽宏,温蘅更是出乎意料,对于太后的慈爱宽和,万分感激,双眸蒙起雾气,垂首轻轻道:“是。” 太后在深宫沉浮多年,也见惯口蜜腹剑、表面柔弱善良、实则阴狠无情之人,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下意识觉得楚国夫人不是这样的女子,她看她剔透玲珑,是水晶般的人物,没有那样的龌龊心思,心中对她,似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太后的信任宽和,令容华公主大失所望,太后看她恹恹的,问道:“怎么,你也哪里不舒服吗?” “……只是有点困倦罢了”,容华公主依偎着太后道,“母后夜里睡不好,嘉仪也睡不好……” 皇后笑道:“公主孝顺。” 太后含笑让容华公主去内殿休息,容华公主摇了摇头,这时外头传报“皇上驾到”,温蘅心里一咯噔,起身朝来人行礼。 皇帝倒真没想到她在永寿殿,他是来问母后安、打算而后回承明殿处理完朝事后、再去南薰馆的,左右侍女打起珠帘,皇帝边缓步入内,边命行礼的众人皆起身,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楚国夫人也在。” 温蘅恨不能把头垂到地里。 皇帝在太后下首坐下,接过宫女奉上的新茶,温蘅也随皇后重新落座,太后让宫女呈些新制的茶点上来,让大家享用,她眼望着皇帝、皇后等吃点心的样子,笑了一声,“这样真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哀家捧了点心来,你们几个孩子坐在一处吃喝玩乐,只是今日,多了明郎媳妇儿,少了明郎。” 太后问皇帝,“明郎什么时候回京呢?” 正垂首默默啜茶的温蘅,立时竖起了耳朵,而一直悄悄注意着她的皇帝,见她自打他来后便无精打采的眸子,在母后这一问后,隐隐焕起了光彩,香甜的点心,吃在口中,也像是有点发苦,他静了静,慢声道:“水利之事繁杂,需往许多州府查看,明郎行程才走了一小半,离回京还早呢。” 话音刚落,小兔子的耳朵就跟着蔫巴地垂了下去,皇帝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坏,干巴巴地嚼了两口点心,转念又想,自己并无欺瞒,说的是实话,背又挺直了些。 太后拿起碟子里的一块松子百合酥,咬了一点又放下了,叹道:“宫里的御厨做得再好,离记忆里家乡的味道,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那母后就亲手做一做嘛”,容华公主撒娇道,“母后都好久没亲自做点心了,嘉仪也想念母后的手艺了。” “别胡闹”,皇帝轻斥妹妹,“母后需要静心休养,不能累着。” “不会累着母后的”,容华公主道,“我可以帮忙打下手,就像小的时候那样,或者母后无需动手,就在旁教我怎么做就好了,我学会了,就可以天天做给母后吃了。” 太后也忆起与女儿从前的亲密时光,笑看了她一眼,想起楚国夫人是青州人士,转看向温蘅问道:“你会做当地点心吗?” 温蘅回道:“会一点,但做的不好。” “会一点,那就是至少还行的意思了”,皇后笑道,“弟妹总是十分自谦,之前臣妾问弟妹女红如何,她和臣妾说,幼时常跟着父兄往学堂跑,对女红钻研不深,技艺十分浅薄,臣妾让她绣道藤萝花样试试,等她绣完上前一看,明明绣得很好,哪里十分浅薄,这会儿说的会一点,应也至少可帮母后您打打下手。” 皇帝想起承明殿榻枕下的那方薄帕,其上蘅芜花叶纹十分清新雅致,应也是出自她的“手笔”,对皇后所说深以为然。 太后听了皇后的话笑道:“有两个人帮哀家打下手,那可真够热闹的”,笑着笑着,神色又略带怅惘,“嘉仪小的时候,哀家看着她走来走去地帮忙,就忍不住在心里想,要是多几个女儿承欢膝下就好了,可惜没这福分。” 皇后道:“儿媳也是您的女儿。” “哀家贪心不足,还嫌不够”,太后笑着看向温蘅,“哀家记得你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孩子没有母亲,总是可怜,若哀家有意收你为义女,你愿意吗?” 皇帝正在喝茶,登时一口热茶呛在喉咙里,低首咳嗽。 圣上剧烈的咳嗽声中,温蘅眸光自他身上一掠而过,迅速朝太后跪下,“这是臣妇是天大的福气。” 太后正要笑着扶温蘅起身,就听儿子女儿同时大喊了一声:“母后!” 太后一愣,皇帝和容华公主也都一愣,皇帝方才那一通咳,嗓子还没喘过气来,看了眼着急上火的妹妹,示意她先说。 容华公主紧挽着太后的手臂道:“母后您这样,我……我要吃醋的!!” 太后笑,“多一个姐姐疼你,不好吗?” “我不要”,容华公主依恋道,“我只要母后和皇兄,我要母后心里面,只有我一个女儿。” 太后也是一时兴起,此时看女儿如此反对,楚国夫人还在她身前跪着,也是有些为难,缓过气来的皇帝,涨着一张咳红的脸,对太后道:“明郎是您的外甥,楚国夫人与您早就是一家人,何必再添个‘义女’的名分呢?” 太后看容华公主实在不高兴得很,皇儿说得也有道理,只得将这念头打消,手托在温蘅腕下,扶她起来,“方才皇后说得对,儿媳也是女儿,皇儿与明郎情同同胞兄弟,哀家看着明郎长大,看你也像看自家儿媳一般,就不拘着这个虚名了。” 皇帝在旁点头。 温蘅原想着罔顾礼法的圣上,应不敢跨过伦|常之线,遂想趁势担个太后“义女”的名分下来,但此时太后娘娘收回成命,她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对上太后温和慈爱的目光,勉强含笑道:“是。” 离开永寿殿后,温蘅微垂着头、紧跟在皇后身后,帝后并肩前行,路上说了几句闲话后,皇后要回椒房殿处理宫务,圣上要回承明殿处理朝务,二人辇驾分开,温蘅随皇后娘娘向离去的圣上一福,而后又随皇后娘娘回了椒房殿,旁观皇后如何处理宫事,司宫台各主事流水般进出椒房殿,大小宫事繁杂无比,千头万绪,可皇后却处理地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端抵是一国之母的气度,温蘅在旁看着,心中十分敬服。 事毕,温蘅看皇后眉眼间隐有疲态,上前为她按摩头部,皇后惬意享受了一会儿,握住她的手问:“你在侯府,家里的事情,做得主吗?” “大小事情,都是……”一想起华阳大长公主设下的春风满月楼之事,温蘅就心寒无比,无法将她再视作母亲,她暗咬了咬牙道,“……都是婆母做主的……” 皇后叹了一声,“母亲也太厉害了些”,她道,“母亲不让你碰,那你就在旁看着学着,武安侯府的内务,将来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的。” 温蘅道“是”,她一直在皇后的椒房殿,磨到了用完晚膳后,又陪着皇后说了会儿话,看皇后面露困倦,委实不能再待下去了,方才向皇后请退离开。 在回南薰馆的路上,温蘅也走得极慢,但走得再慢,也终会抵达,一路挪回南薰馆,刚走进馆内,就见赵总管并几个内侍垂手候立在室外窗边,圣上正在画室内看画,一道颀长身影映在窗纸上,伴着数竿墨色竹影,似也如岩上孤竹。 温蘅登时僵站在庭中不动,赵东林朝她看了一眼,躬身向窗道:“陛下,楚国夫人回来了。” 沉静如竹的身影,立时如被暖风摇曳地枝叶款摆,衣袂带风地打帘走了出来,温蘅垂眼朝他行礼,皇帝道:“夫人回来地正好,朕正在赏看夫人的画作,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请与夫人探讨。” 温蘅依然僵站在庭中不动。 皇帝静看了她一会儿,笑道:“看来夫人是想在庭中赏月”,他吩咐赵东林,“去布置下,置办些酒水瓜果来。” 赵东林躬身应下,领着宫侍在庭中花树下铺席设案、搬桌端椅,没一会儿功夫,就给收拾了出来,树下明灯辉映,琉璃碗里盛着新湃的脆甜瓜果,一只盈满佳酿的甜白釉酒壶,并两只小巧的同色酒杯,一同置于桌上,对放的两张香木圈椅旁,薰炉轻烟袅袅,烟影映在后面的一道素面四折小屏风上,如山气氤氲,缥缈不定。 赵东林朝圣上躬身道:“陛下,都布置好了。” 皇帝微一点头,赵东林会意,眼神示意在场宫侍,都随他退地无影无踪,皇帝在花树下坐了,展臂朝另一张座椅做了个“请”的姿势,看向仍僵站在庭中的女子道:“夫人请。” 温蘅慢慢挪过去,却不坐,只是望着天子,忍挟着满腹的忧惶惊怒问:”……陛下到底要如何呢?” 皇帝道:“现下只是想与夫人赏月而已。” 温蘅纠结着一颗心,慢慢坐下,皇帝亲自挽袖执壶,给她倒了一盅酒,温蘅双手接过,但并不饮。 皇帝看她眉眼凝霜,神色比如水的月光更清更淡,像是就要一直这样对他冷淡下去,忽然起了坏心,淡淡说了一句,“夫人放心饮,酒里没下药。” 温蘅立时如皇帝所想,忆起那夜春风满月楼之事,冷淡的神色如薄冰碎裂,羞窘地面皮涨红,双颊晕霞,连柔润白皙的耳垂,都浮染上了一重胭脂色,竟有几分似那夜情动之时。 皇帝想起那夜他低首去吻含她的耳垂,而她身子软如春水、依在他怀中,明明此刻尚未饮酒,心中却已似醉了般,悠悠漾漾。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想以此浇熄心头之火。 温蘅亦强定了心神,但她未饮酒,而是将那杯酒放回桌上,又要再一次求请大梁的天子,断了不该有的心思,声音亦是恳切无比,“陛下,之前的事……是阴差阳错,不能再错下去……” 皇帝听她又要说“车轱辘话”了,就像他每每对她倾诉衷肠时,她都当“车轱辘话”听,两个人各说各的,就是说不到一块儿去,究其原因,是心到不了一块儿去,她就如他之前所想,不肯跟他有任何牵扯。 “……阴差阳错,也是缘分,夫人不这样认为吗?”皇帝和声问。 温蘅心里想的是“孽缘”,可身前人是大梁江山之主,她也不敢这般直白地将这二字道出,只说道:“臣妇人微福薄,与陛下无缘。” 皇帝心里堵得慌,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他看她垂首不语,听四周夏虫唧唧,也不知是嫌过于安静,还是嫌过于吵闹,只是明确心里更是烦乱,道:“罢了,今夜良辰美景,就别说煞风景的话了,夫人同朕说说你的事吧。” “……臣妇的事?” 皇帝饮着酒道:“比如夫人小时候的趣事,在青州琴川城时的生活……” 温蘅道:“臣妇只是名普通女子,过的也是普通官家女子的生活,无甚可说的。” 皇帝笑着看她,“普通官家女子可以女扮男装,以兄长之名,在琴川茶楼,与一众书生雄辩吗? 圣上说的是她少时任性之事,此事知道的人极少,只父兄和家里仆从,此外她同明郎闲话时说过,别无旁人,温蘅不知圣上是怎么知道的,惊怔后讷讷道:“陛下是天子,既然四海之事,陛下无所不知,为何又问臣妇……” 皇帝叹道:“朕只是想听你好好说说话罢了。” 温蘅道:“恪守礼义,方能言行得体有度,若陛下只将臣妇视作臣妇,那自然是可好好说话的。” 皇帝又被她堵住,心道她看似温顺,实则不驯,少时恣意,在琴川茶楼,以兄长温羡之名,将一众书生驳得哑口无言的本事,也不是虚的,只是后来年岁渐长,又成了万众瞩目的武安侯夫人,将这性子压了下去,将这伶牙俐齿的本事也藏了起来,现下被他这么激一激,才显露了点出来。 皇帝继续闷闷喝酒,听她继续道:“陛下或已听倦了,但臣妇还是要说,臣妇对明郎的夫妻之情,永不会变,绝不可能负他,陛下您是天子,高处不胜寒,或也只有明郎这样过命的兄弟,若因臣妇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断送了多年的兄弟情义,岂不可惜?!” 温蘅说至此处一顿,觑看圣上面无表情,也不知他心中是如何想,一咬牙道:“臣妇在成亲之夜,与明郎立誓永不相疑、永不相负,如若陛下执意要做下错事,臣妇唯有一死,以不负明郎深情!!”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震,而后仰喉一灌而尽,继续面无表情地执起酒壶自斟自饮。 温蘅看他这么一杯杯面无表情地喝,也不知方才那番话,有没有到他心底,只是随着酒壶渐空、夜色更浓,温蘅心里愈发忐忑,催促道:“……陛下……夜深了,您该回御殿歇息了……” 皇帝放下酒杯,望向天心清月,不语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方出声道:“朕先送你回房。” “……臣妇卑微之人,不敢劳烦陛下……” “……只当告别……”皇帝清幽的眸光转看向她,声音也有些哑,“……只当告别,不成吗?” 满地月色如水,花树清影摇乱似水中藻荇,温蘅静静地走回房中,站在门槛内,朝槛外的圣上微微一福,而后两手搭上门扉,圣上就站在门外不动,默默地深望着她,眸光幽晦不明,又隐隐似有流光跃动,上下浮沉。 温蘅垂下眼,避开圣上的注视,抬手关门,就在房门将阖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破开那一线缝隙,将门推开,圣上人也跟着跨入房中,眼神幽亮如灼地紧盯着她,嗓音暗沉,“再错一次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好呢?明天晚上揭晓~ 因为明天上夹子,下章更新挪到明天晚上,也就是9号晚上十一点~ 感谢地雷营养液!! 月落丶扔了1个手榴弹 29953529扔了1个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oranter”,灌溉营养液 +5 读者“”,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错过的补回来”,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梨雨”,灌溉营养液 +2 读者“月落丶”,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我会弹小星星啦”,灌溉营养液 +20 29、一次 ……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怎么可以生出这样荒唐可怕的心思…… ……怎么可以!! 温蘅心中震骇无比, 仓皇向后退去,“……陛下!” 皇帝如醉酒之人,向前追去,一手紧揽住她腰,“就一次,让朕糊涂一次, 再错这一次……” 温蘅惊惧地挣扎着要退, 反教自己更深地落入他的怀抱中, 皇帝紧紧搂着她, 混着酒气的呼吸, 就轻扑在她面上, 嗓音亦如醉噙着诱惑, “……朕此生从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的感情……真的从来没有过,只有为你……就一次,让朕彻底放纵一次, 今夜, 朕不是皇帝, 你也不是武安侯夫人, 只是这世上的一对平凡男女,把朕当成你的丈夫,我们做一夜夫妻,让朕了了这心事………” 他拥带着她往里走,被皇帝的“疯话”震得魂飞魄散的温蘅,奋力挣扎着要躲开, 可又怎敌得过年轻男子的气力,几是双足离地地被他搂抱至内间。 温蘅心里怕到了极致,一被放坐在那张黄花梨六柱架子床上,立刻就如火烫般弹起,声音里已带了惊恐的哭腔,“陛下!!” 皇帝却恍若未闻,硬将她抱在怀中,双臂如铁钳,紧箍地她动弹不得,她只能拼命后仰,拼命离他远些,以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可怎又避得开,皇帝贴面靠近前来,于她唇上轻轻一吻,虽只是稍稍一碰即退开,温蘅已如被凛冬冰水兜头浇彻,唬得手足冰凉,一动不动,皇帝一边以大拇指指腹,在她唇处轻轻一揉,一边深望着她轻轻道:“朕一直想这么做,就像那天夜里,你对朕所做的那样……” 他凑近那一点朱唇,欲再深|吻,可却忽有一滴泪水,落在他眼睫处,迷了他的眼,皇帝抬眼看去,见她整个人僵如了无生气的石雕,只双瞳雾气濛濛,盈成泪水落下。 皇帝抬手揩拭去她眼下的泪珠,柔柔轻抚着她的脸庞,她只是轻轻|颤抖,皇帝劝哄般轻轻吻她,低沉的嗓音,如在诱哄,“……就这一夜,不过比春风满月楼那一夜多一点而已……这是我们的秘密,明郎他不会知道的……以后朕不再烦你……不再烦你……” 他看她似是妥协地慢慢地阖上湿润的双眸,轻轻将她放倒在榻|上,她一直沉默温顺着,如无知无觉,却在某一刻,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了他,直朝坚硬的床壁撞去。 皇帝眼疾手快,赶紧捞住了她,先前温顺沉默的女子,如疯了般,用力推攘他的怀抱,皇帝生怕她再有自尽之举,无论她怎样挣扎捶打都不敢松手,最后,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他怀抱的女子,失了力气般掩面低泣,双肩颤如风中落花。 她方才那奋力一撞,真把皇帝给震住,此时见她这般,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又是后怕又是恼怒又是不甘又是不忍,此生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这样纠结过,他的手,还紧揽在她的纤腰处,触手柔滑,盈盈不堪一握,她上身的衣裳松松垮垮,冰肌纤彻,柔弱无骨。 眼前春|光再好,皇帝满腹的旖|旎心思,也被她方才那一撞,给震没了大半,余下的小半,这会儿也被她簌簌流下的眼泪,都给浇没了,“……不要哭了……”皇帝哑着嗓子道,想要抬手帮她擦眼泪,可手指刚碰到她脸颊,她就如避蛇蝎般避了开去。 皇帝凝望了她一会儿,帮她把散落的衣裳拢好,手仍紧揽在她腰处,生怕她再朝床壁撞去,如此静默了一阵儿,看她情绪似平复了些,皇帝觑着她的神色道:“……朕松手了啊,别撞了啊……” 她垂着头轻轻啜泣不说话,皇帝慢慢松了手,也将自己松垮的衣裳拢穿好,两个人静坐榻上不语,许久,皇帝叹了一声下榻,走了两步,在镜台前坐下,朝她道:“……夫人到这儿来……” 榻上低首的女子轻轻一瑟,皇帝柔声道:“朕的头发乱了,你来帮朕梳一梳,不然出去见人,定惹流言,朕也不会弄这个……” 温蘅闻言看向皇帝,见他头上的簪冠确实歪了,几绺乌发垂在肩侧,想着她方才挣扎时拉扯下来的。 她在榻上内心挣扎着又坐了会儿,慢慢起身下榻,走到皇帝身后,小心地将他的簪冠取下,拿起镜台前一角玉梳,拢着他的长发,垂眼慢慢梳着。 皇帝透镜望着她梳发簪冠的动作,心想她在武安侯府时,是否每日晨起,都这般为明郎梳发簪冠…… 这般一想,心中羡慕之情又生,那旖|旎心思,又悠悠上漾,皇帝想,他们此刻这般,不也很像夫妻吗? 他望着镜中的年轻男女,自觉甚是般配,望着她的纤纤素手,正帮他束髻簪冠,也忍不住想去握一握,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随心意抬起,她已帮他束戴好玉冠,将那玉梳搁回镜台上,垂首向后退去。 皇帝抓了那角玉梳在手,道:“朕也帮你梳梳吧……” ……就像那天夜里一样……那是他此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将熟睡的她拢在自己怀中,手捧着她的乌发,一绺绺地轻梳,脉脉发丝从他指间流泻,红烛摇光,暖帐如春,香气萦绕不散,醉人心脾,他总是梳着梳着,就忍不住低首吻她,却又只敢浅尝辄止,不敢留下半点痕迹,如同对待易碎的绝世珍宝…… 皇帝想得心热,再一次道:“朕帮你梳梳吧……你的头发也乱了……” 她却直接垂首朝他跪了下来,一言不发。 这是她对他梳发提议的回答,对他一夜夫妻的回答,对他这些天以来,所有倾诉衷肠的回答。 皇帝攥着玉梳不动,她弯下身子、以额碰地,嗓音清冷,“臣妇请离紫宸宫。” 皇帝道:“朕若不准呢?” 她不说话,却已经以“无声”做了回答。 皇帝一颗暖热的心,瞬间像是沉沉落进了冰窖里,他紧攥着那角玉梳,俯看着伏首在地的女子,身形纤柔娇小,却蕴有一股坚定清执的力量,不久前突然爆发出来,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懊悔一生。 “……一点……一点可能也没有吗?”皇帝哑声道,“……夫人再想想……朕不着急……不着急……你慢慢想……” 素洁的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女子嗓音,亦是泠泠,一字字如冰棱戳进人心,“臣妇之心,至死不渝!!” 赵东林一直领着诸侍,候守在南薰馆外,眼看着夜色愈深,圣上却一直没有出来,袖手默默想着圣上这段有悖道义的风|月之事、心里暗敲小鼓时,忽听沉静如海的南薰馆内,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赵东林抬眼见是圣上大步走了出来,脚步飞快,腰畔悬系的九龙玉佩,都跟着甩得叮当直响,阴沉着一张脸,眉宇冷凝如霜。 赵东林心中惴惴,忙提着灯,携二三内侍,躬身跟走在圣上身后,如此一路急行至竹林外,圣上却又忽然停住了脚步,赵东林看圣上就这般背影沉沉地杵站在那里,右手死死攥握着,悄悄照灯一晃,见圣上手里像是攥握着什么,用力到骨节突出,隐有青筋暴露。 赵东林随侍圣上多年,知圣上年幼时即擅自忍,待入主东宫、登基为帝后,更是自持,轻易不叫内心真正喜怒暴露人前,他极少见圣上失态至此,不知南薰馆内究竟发生何事,心中甚是不安。 也不知这般在竹林尽头僵站了多久,赵东林也不敢出声询问,提着灯与二三内侍静立在后,默默悄望着圣上的乌沉背影,僵如磐石,在一阵幽凉夜风吹过时,身形微动了动,似是想转身回头,但却没有,只是将手中攥握的那物事,如抽刀断水般,狠狠掷在白石甬道上,抬脚大步向前,夜色中身影决绝。 赵东林一边疾步跟上,一边悄悄晃灯,朝那甬道上的碎裂物事照看了一眼,见那物事似是一把玉梳,已被圣上摔得四分五裂,星星点点的玉白碎屑,散落在白石子上,月光下滢如泪水一般。 这一夜南薰馆内发生何事,赵东林茫然不知,第二日侍从来报楚国夫人离宫时,圣上竟也没有阻拦,由着楚国夫人就这样离开紫宸宫,他心里既是纳罕,又是不安,悄看圣上神色,虽看起来与寻常时日没有什么不同,可在他这心知内情的贴身侍从看来,却叫人无端惶恐,如看深海下潜埋的火山,看着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实则有时时爆发之忧,等到难以压制、迸发出海的那一日,会是怎样的情景,赵东林不敢深想。 御前总管心有忧思,而在旁人看来,楚国夫人离开紫宸宫,纯粹是为了避嫌贵妃之事,武安侯府的车马驶回京城,却没有回武安侯府,而是遵着车内侯夫人的意思,停在了青莲巷一处清雅的宅院前,温蘅扶着春纤的手下车,望着宅院匾额上笔迹熟悉的“温宅”二字,一瞬间竟欲落泪,可在看到碧筠默默跟走过来后,刚浮起的一点温暖心绪,又都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给女主递一根四十米打狗棒…… 另上了个夹子,收获了莫名其妙的杠和负分外,还被好几位说是狗皇亲妈??闲话扯下如果作者是狗皇亲妈,这文会怎么写…… 如果作者是狗皇亲妈,就会为了让他在读者那里讨喜些,给他安个专情人设,让他一个封建时代的皇帝,二十岁还是个童子身,后宫空无一人,至于男二,就会设成负心人,以反衬亲儿子男主的专一深情巴拉巴拉,而不是现在这个万人槽的狗样子 感谢地雷营养液!! 我的老公是萨卡斯基扔了2个地雷 3277529扔了1个地雷 月落丶扔了1个手榴弹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8628470扔了1个地雷 morning扔了1个地雷 麦芒扔了3个地雷 小月亮扔了4个地雷 夜雨声声君莫烦扔了1个地雷 莫莫扔了2个地雷 读者“咕噜噜”,灌溉营养液 +5 读者“人闲”,灌溉营养液 +3 读者“壕”,灌溉营养液 +5 读者“yousa”,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桂花糕与你”,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半袖惜惜”,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南翁”,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坂田氏!”,灌溉营养液 +40 读者“全宇宙我最瘦”,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飘飘无所似”,灌溉营养液 +2 读者“蝶舞”,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燕燕燕燕”,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春困秋乏夏打盹冬眠”,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早睡早起啊哈哈哈”,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小透明”,灌溉营养液 +3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2 30、出事 温蘅在决定嫁与沈湛为妻时, 就已预料到婚后她与婆婆华阳大长公主的婆媳关系,大抵难以融洽,她怀着这样的心理预期,嫁入武安侯府,果然受到了华阳大长公主的冷待,因是意料之中之事, 倒也没有伤心失落, 只是将她视作明郎的母亲、视作自己的婆母, 遵循儿媳的本分, 用心侍奉而已。 她幼失慈母, 每日里一声声地叫华阳大长公主“母亲”, 渐也心生孺慕之情, 希望能有一日,婆媳相谐,家庭和乐, 然而华阳大长公主始终轻视她, 认为她温蘅, 不配做她的儿媳, 日日冷言冷眼,没好声气。 温蘅自小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母亲因病去世,父兄更是怜她如珠似宝,她平生哪里受过这样的闲气,依她原来性子, 不说做些什么,至少言辞上要辩驳几句,但为了明郎的缘故,却压抑着自己的性子,平日里,一一都忍了下来。 但,无事生事、罚她跪祠堂,她忍得,故意推她下阶、令她遍体鳞伤,她忍得,可将心思动到她家人头上,还是这样阴毒险恶的计谋,是要硬生生逼死她和哥哥,要让他们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孤苦终老,温蘅心寒无比,再难忍耐,也不想回到那个没有明郎的“家”里,与华阳大长公主朝夕相对。 她来到了青莲巷温宅,哥哥人在翰林院官署中,闻叩开门的是家中老仆林伯,见是小姐来了,欢喜迎入宅中。 小姐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依诺整修宅院,亲自设计图纸,而他负责寻匠督建,公子白日里在翰林院为官,无暇分身,晚上回到宅里,再一一查验,告诉他何处尚可、何处不妥,留待他第二日转达给工匠,如此忙碌了一段时间,宅院已整修至尾声,只庭院里的花花草草,还没全部移种完成。 林伯也是看着小姐长大的,虽知主仆有别,但内心深处,也看小姐如女儿一般,他也有许久未见小姐,见小姐来此,心中高兴,引着小姐在宅院里闲逛,边走边同小姐笑讲宅院布置。 “小姐您看,公子将这宅子,改成了咱们青州那里粉墙黛瓦的样式,走在里面,是不是就像回到了琴川城里?” “这些假山石,同琴川家里一样,是按‘春夏秋冬’特别采购的,青石喻春,太湖石喻夏,黄石喻秋,雪石喻冬,四处石林相接,连通园中四时之景,其中亭廊轩阁,也与家中相仿,公子说,想让小姐来到这里,就像回到琴川家里一样……” “园子里的树木花草,还没全部移种好,小姐您也知道,亭阁易建,这些急不得,不急小姐,您和公子,往后都在京中,日子长久着呢!” “这架未完成的秋千,是公子亲手给您扎的,这几天公子一从官署回来,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先扎这秋千,现下已经快扎完了,正好小姐您回来……” ……………… 渐渐穿过竹篱花障,林伯引着小姐往一处清雅居室走,温蘅遥见居室窗下种着芭蕉、廊下悬着风铃,不待林叔说话,即浅笑道:“这是我的房间。” 林伯笑道:“正是呢。” 不仅房前布置与家中相仿,温蘅推门进屋,见室内布置,一如她在琴川家中的闺房,屋里弥散着清淡的香气,碧幔漆榻,檀案香几,内间外间以淡紫如雨的水晶珠帘隔开,外间陈设书案、琴案、博古架等物,内间黄花梨拔步床旁,紫檀梳妆台上,一面铜镜因无主人使用,蒙着轻柔的镜纱,温蘅随手打开下面的小抽屉,里面簪钗饰物,竟一格格排放地满满当当。 她惊讶地拿起一只簇新的金钏,见其上花纹为蘅芜枝叶,含惑看向林伯,林伯含笑道:“是公子放进去的,公子平日经过街市时,看到中意的女子饰物,就会替小姐买下,渐渐积少成多,装满了妆奁盒。” 温蘅放回那只金钏,又将目光看向屋内香气的来源——窗边几上那盆素洁清芬的茉莉花。 从前她在琴川家里时,闺房雕花窗下,也设有一张灯草线菱纹香几,几上摆有一只豇豆红釉花觚,每天清晨,她下榻盥洗后,坐在镜台前梳妆,侍女春纤打开花窗透气,哥哥就会从窗下经过,拿着一束清早新摘的含露鲜花,换走花觚里过夜的花枝,站在窗外,笑着同正在拢发轻梳的她,说上几句话。 温蘅望着那盆茉莉花问道:“这房里又无人住,养着茉莉做什么?” 林伯回道:“是公子叫将这茉莉养在这儿的,公子说,小姐喜欢花,将这盆茉莉养在这儿,若哪日小姐回来住,一进屋就能闻到花香,这不,小姐您不是回来了吗?” 茉莉香气清新怡人,温蘅那颗连日来忧惧惶恐的心,也似因它,得到了些许平静安抚,她越发想念哥哥,目光越窗望向苍茫暮色,喃音切切,“哥哥该回来了吧?” 天色将黑时,温羡回到了青莲巷宅中,他见到迎上前来的妹妹,惊讶且欢喜,“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要在紫宸宫住上整个夏季吗?” 温蘅掩去眸中暗色,只道:“我想哥哥了。” 温羡笑,“哥哥也很想你。” 他上前轻揽住阿蘅的肩,兄妹二人亲密回房,一同用膳,用膳时候,温羡出于关心,问阿蘅在紫宸宫里过得如何、明郎可有给她写信、怎么突然回京了等等,阿蘅却总是说得简单,寥寥几句“还好”、“明郎来过信”、“不习惯住宫里”等等,便将话题岔开去,转问他这翰林院编修当得如何。 温羡感觉到阿蘅虽是如常笑着,但情绪有些低沉,以为她是因冯贵妃流产一事,受了惊吓,畏惧那暗流汹涌的深宫,所以才离了那里,此事,温羡乍听闻时,也是惊惶不已,庆幸圣上清明,复了阿蘅清誉,如若不然,阿蘅若沾染了谋害贵妃及其腹中龙裔的嫌疑,明郎又不在京中,他一个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怎么护得了她?! 阿蘅既不想提紫宸宫中事,温羡也不再多问,只笑讲些自己近来为官的琐事,兄妹二人闲话膳罢,温羡见妹妹没有要回武安侯府的意思,问:“今晚要住在哥哥这里吗?” 温蘅点头,开玩笑道:“我可每日做些吃食,等着哥哥回家用饭,不知够不够抵付房钱?” 明郎不在,温羡也不放心让阿蘅一人回那武安侯府应对华阳大长公主,他本就想留阿蘅住下,既然阿蘅主动要留下来,他心里当然高兴,笑握住她的手道:“够了够了,岂止可抵一间居室,就是把哥哥的心和性命拿去,也够了。” 夏夜闷热,春纤切送了些冰凉的甜瓜过来,兄妹二人用了一些消暑后,温羡又开始扎那架未完成的秋千,温蘅要帮忙,温羡却让她歇着,笑说要以一人之力亲手做完这架秋千,就像家里她居室外的花树下、悬着的那架藤萝秋千一样。 温蘅遂让春纤将茶碾、釜炉等煮茶用具搬至庭中,坐在秋千架旁不远处的庭中石凳上,碾茶罗筛,挽袖煮茶,茶香氤氲,夜色渐浓,点点萤火在庭中飘浮如星子时,秋千架终于扎好,温蘅手下的“茶戏”也持匙牵引完成,她小心地端起那盏茶,笑着起身朝哥哥递去,“一盏香茶,聊作工钱。” 温羡望着盏中烟霞流散的“水丹青”,想起从前阿蘅未嫁时,兄妹二人“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只是平日寻常之事,但如今,却是难得了,他珍惜地接过这盏茶,徐徐饮下,手搁了杯盏,握着秋千绳,笑朝阿蘅道:“来,坐上试试。” 温蘅依言坐在秋千架上,温羡在后轻轻推着,栀子花香在夜色中流淌,幽夜凉风轻扑在面上,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青州琴川家里,回到了二人年少之时,温羡一边轻推秋千,一边指着不远处一块空地道:“阿蘅,我想在那里种棵枇杷树,就像家里后园那株,小的时候,枇杷熟了,我爬上树摘枇杷,你在下面兜衣接着,想想好像是昨天的事,可已过去好些年了,我的阿蘅长大了,遇见了心上人,嫁为人|妻,将来,还会为人母,等你和明郎的孩子长大了,这株枇杷树,定也亭亭如盖,到时候,你和明郎带着孩子来,哥哥再摘枇杷,给我的小外甥、小外甥女吃,那时候,父亲也已年迈致仕,我劝他住到这里来,父亲为了常见外孙、外孙女,享受天伦之乐,定也肯的,闲来无事时,我们一大家子,就围坐在这树下,剥吃枇杷,说笑玩乐……” 他絮絮说了许久,却始终听不见阿蘅说话,绕至秋千架前一看,却见阿蘅红着眼眶,怔楞问道:“……阿蘅,怎么了?” “……没什么”,温蘅轻轻摇了摇头,低首道,“我只是……太想父亲……太想明郎了……” 温羡蹲低下身子,仰面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明郎不久后就回来了,父亲他……”故意顿了顿道,“可不想你……” 温蘅惊惑抬头,连眸中将落的眼泪的都滞住了,温羡笑道:“前几日,父亲有回信来,说我们都留在京中正好,他一个人在家里清清静静,没人烦他,也没有说媒的再往家里跑了,正好安静治学,好不快哉。” 温蘅听着哥哥的话,想着父亲故意说这些话时的神态,忍不住轻声嗤笑,温羡抬起手指,拂去她眼睫处未落的泪珠,“好了,不哭了,和哥哥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一阵子,明郎就快回来了。” 温蘅含笑点头,此后每日留住在哥哥这里,白天莳花弄草、看书作画,清静度日,等傍晚哥哥回来,便一同用膳,兄妹俩膳后下下棋、抚抚琴,闲话说笑,如此日子流水般安逸逝去十数日,这一天,温蘅早做好了晚膳,平日天将黑时,哥哥就会回来,因知家里有人等他,从不在外耽误,可这日,却迟迟未归,直至时近戊正,做好的饭菜早已凉透,还是不见人影。 温蘅心中不安,要去门边站等着,她人还没走到大门处,就见陪侍哥哥的知秋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满面仓皇,“小姐,不好了,公子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了个节把存稿发光了,这几天是现写现发,等再攒点再固定时间发,谢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lectricblack扔了1个地雷 北斗星的大北斗扔了1个地雷 22100580扔了1个地雷 小可爱扔了1个地雷 月落丶扔了1个地雷 绿色的风扔了1个地雷 yousa要开心呀扔了2个地雷 读者“yousa要开心呀”,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温婉”,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喵喵”,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雅马哈”,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 左影”,灌溉营养液 +50 读者“ttkbom”,灌溉营养液 +1 读者“ttkbom”,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5 读者“错过的补回来”,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燕归”,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jackysya”,灌溉营养液 +3 读者“electricblack”,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洛琴”,灌溉营养液 +3 31、抉择 温蘅心中一震, 急问哥哥出了什么事。 知秋道:“公子平日负责修书撰史,今日离开官署前,将新写的交呈上去,谁知人将走时,却被官差拿下,说是公子交呈的书页里, 有对本朝太|祖皇帝的大不敬之词, 侮辱天家, 即刻就被下了天牢!!” 侮辱天家乃是死罪, 温蘅乍闻此讯, 几乎站立不稳, 她努力镇定心神, 急思此事,哥哥为人心细如尘,怎么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故意去侮辱皇家, 其中定有隐情, 或是有人故意构陷, 若是哥哥无故蒙冤, 被关普通牢狱,能有时间予大理寺和刑部详查,能等到明郎回来帮忙澄清冤屈,可是侮辱天家这样的滔天大罪,直接下关天牢,三日后即被问斩, 事情十万火急,要如何相救?!! 温蘅心急如焚,连夜命人驱车赶至天牢,她原先还担心天牢的守卫不肯让她进去探视哥哥,可在得知她是楚国夫人后,守卫却给她放了行。 温蘅跟走在一位狱卒身后,沿着漫长的石阶向下,越往深处走,古怪刺鼻的味道越来越重,空气浑浊不堪,囚犯们嘶哑的叫声,像闷雷阴沉沉地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低响,间杂着狱卒们凌厉的斥骂责打,四下昏暗无光,明明是夏日天气,此处却潮湿阴寒无比,凛冽的冷意不断地渗透进骨子里,令人忍不住轻轻战栗,有淡淡的血腥味,一直飘聚在鼻下不散,被用刑的囚犯痛呼声,时不时如炸雷突然响起。 温蘅此生哪里来过这样阴暗可怕的地方,提心吊胆地跟走在狱卒身后,如置身在炼狱之中,手足冰凉,既惊且惧地望着两边的牢房,寻找哥哥的身影,被一个个蓬头垢面、污衣沾血的囚犯咧嘴打量,有的还朝她伸出乌黑的手,嘴里乌拉乌拉地乱叫着。 她紧紧地攥着衣袖,心里更是为哥哥的处境感到担忧,如此悬心走了许久,狱卒终于在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温蘅一望见牢房内背身坐着的熟悉白色身影,即急切地扑近前去,唤道:“哥哥!!” 温羡闻声回头,起身上前,握住阿蘅朝他伸出的手,心情复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这地方……” 他触到阿蘅双手冰凉,攥在自己手中,轻轻地为她揉搓取暖,温蘅看哥哥长发披散,身上的官袍也被剥去,只穿着袍内的白色单衣,已因牢房污脏沾满了灰尘草屑,哥哥他,哥哥他平日是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啊…… 温蘅忍住眸中泪意,向那狱卒恳求道:“请让我进去和哥哥说说话……” 狱卒闻请,面上倒似不是为难之色,而像是在回想什么,片刻后做出了决定,取了腰畔悬系的钥匙,沉默地将牢房门上的铁链枷锁打开。 温蘅谢过狱卒,急急奔入牢房中,紧攥着哥哥的手,上下打量哥哥身上可有伤痕。 温羡安慰妹妹道:“我没事,别担心……” 温蘅怎能不担心,她忧急如灼,都快疯了,急切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你怎么可能写下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那些话是我写的”,温羡道,“只是有人将我讽贬前朝亡国之君的判语,同拟写当朝太|祖皇帝的判语,拼凑在了一起。” “这是明晃晃的诬陷!!”温蘅焦急问道,“哥哥你可有陈诉冤情?大理寺和刑部,竟查不出来吗?!!” 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平素修书撰史,手中并无实权,且一向与人修好,从未得罪过人,谁人这般费心害他,还是这样急着要他性命的大罪,此事背后定有内情,温羡心中忧灼,但为宽妹妹的心,不能表现分毫出来,只含笑对她道:“大理寺和刑部不是吃干饭的,当然能查出来,哥哥不会有事的,放心回家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温蘅半分宽不了心,含泪问道:“我能帮哥哥做些什么?” 温羡看妹妹不为他做些什么就难以心安的样子,想了想道:“翰林院大学士季棠,是哥哥在翰林院的恩师,他为人品性正直,且在圣上面前也说的上话,你去他府上求见他,请他求请圣上为哥哥这事宽限些时日就好,哥哥相信,大梁律法,定会还哥哥一个清白的。” 他抬手轻抚了下妹妹面庞,笑了笑道:“放心,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园子里的枇杷树,还没种下呢。” 温蘅点头应下,又与哥哥说了许久的话,期间那狱卒竟也没催促,由着她待到天将凌晨。 东方天明时,温蘅离开了天牢,赶到季学士府上,跪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翰林院大学士季棠,忙让自己夫人扶她起身,应下此事道:“老夫也不相信慕安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楚国夫人放心,老夫本就有意为他在圣上面前陈情,这就去紫宸宫,请陛下将此案宽限些时日,留待大理寺详查。” 温蘅心中感激,人就在季府中等待消息,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在半空,如在油锅中熬煎,等季棠大学士从紫宸宫回府,她期盼地迎上前去,却见季学士神情灰败地朝她摇了摇头。 温蘅的心立往下沉,季学士道:“陛下近日身体不适,不见外臣,老夫求请许久,却还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上……” 温蘅忧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季学士建议道:“楚国夫人为何不求求您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手中握有权势,又是陛下的岳母姑母,或能宽限此事,并到陛下面前,为慕安说几句话……” ……为何不求请她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只因经过春风满月楼一事后,温蘅不得不疑心,一向与人为善的哥哥,此次遭人构陷,是否正与她这位婆母有关,华阳大长公主是否正等着她去求她,从而交换些什么…… 温蘅心乱如麻,再想到天牢里那等阴暗潮湿的污脏环境,谢过季学士后,离开他府上,回到青莲巷家中,领着春纤、知秋,收拾了些衣裳食物,想要给狱中的哥哥送去。 谁知不过隔了七八个时辰,此次再去天牢,竟被守卫拦在外面,之前还态度宽松的守卫们,纷纷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此次无论她如何求请,都不肯放她进去探视哥哥,并冷冷说了一句,“将死之人,没什么好看的,夫人请回吧。” 这句话,简直要把温蘅的心都碾碎了,她百般无奈,只能忧心忡忡地折返,折返途中,路经西市,见一犯人被斩首示众,围观的民众欢呼叫好,鲜红的血液,从断头台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的双眼。 春纤怕小姐再受刺激,忙将窗帘放下,隔绝了小姐的视线,开口劝道:“小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们先回青莲巷家里,再想想办法……” 小姐却恍若未闻,仍保持着望窗的姿势,双目无神,怔坐良久,最后窗外一声老鸦惨叫,似令小姐回过神来,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一字字道:“……回武安侯府……” 武安侯府中,华阳大长公主正在园中临风榭赏看歌舞,水面清风徐徐,吹拂得帘纱摇曳不定,青花大瓮里盛满冰块,随着侍女们款打长扇的轻柔动作,凉风习习,配合着饮用冰镇过的酒水,正是半丝夏热也无,好不惬意。 华阳大长公主正尽情享受着清凉,抬眼见她那个多日未见的儿媳走了过来,冷笑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温蘅默默上前一福,“……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摇晃着金杯玉液,嗓音凉凉道:“你回京却不回府,城里都在传,是我苛待你了……” 温蘅只是垂首不语,闷热的夏阳下,她一路急行至此,身上衣裳汗黏,几缕发丝,也因汗湿润,沾在额前,形容有几分狼狈。 华阳大长公主上下打量了她一通,冷冷嘲道:“瞧你这样子,哪里像武安侯夫人?!” 温蘅依然不语。 华阳大长公主随心讥讽了几句,摆了摆手,榭内歌舞伎及侍女嬷嬷,都退了下去,华阳大长公主懒懒地坐直身体,瞥眼看向温蘅,“是为你那个哥哥来的?” 温蘅直接跪下道:“求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嗤笑出声,“你求我,我就一定要帮你吗?” 温蘅道:“只要母亲救我哥哥,儿媳什么都愿意做……” 华阳大长公主微眯双眼,“什么都愿意?” 温蘅将那句在心底沉浮了无数遍的话,艰难地说出口,“……只要母亲救出我哥哥,儿媳愿自请下堂……” “自请下堂?”华阳大长公主笑道,“你哥哥犯下这等大罪,你以为你这个楚国夫人能独善其身,我们武安侯府,容不下你这样家世名声不干净的儿媳,我大可光明正大地休了你,明郎也没奈何,何必替你去救你兄长出来?!!” 温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说出了这句话,却没想到换回华阳大长公主这样一句,她惶急地抬起头来,“……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放下金杯,起身冷冷俯瞰着她道:“别去想着求皇后,素葭不会给你通传,别说椒房殿,你连紫宸宫都进不去!!总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初明郎一时糊涂,向你求亲,你就该知道自己半点都配不上他,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主动拒绝,而不是厚颜无耻地唆使他向圣上讨要赐婚旨!!武安侯府,岂是你们这样的人攀附得起的?!京城水深,又岂是你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人,能够平安涉足的?!你们如今落到这个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若不能从华阳大长公主和皇后这里得到帮助,偌大的京城,还有谁能救得了哥哥?!! 温蘅将所有自尊都放下,急切膝行上前,紧紧抓着华阳大长公主的手道:“母亲,我求您了!!儿媳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我求求您了,母亲!!您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您能救出我哥哥!!” 华阳大长公主却直接甩开了她的手,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背影高傲地抬脚走了。 温蘅被华阳大长公主的用力一甩,甩撞在漆案处,额头磕在案角,案上的酒杯也倾倒下来,泼了她满脸,春纤忙去扶小姐起身,抽了帕子要给小姐擦拭,小姐却轻轻推开了她,自己扶着案几慢慢起身,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面上水珠簌簌滚落,也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 接下来的时日,温蘅不知又求请了华阳大长公主几次,往天牢去求见了几次,甚至试着求见皇后,却都是无功而返,第三天黄昏时分,她又一次来到天牢前,又一次恳求守卫让她进去看看哥哥,守卫依然坚持不肯,但道,可以帮夫人将温大人的遗言传达出来。 一名守卫入内许久,走回来道:“小人告诉温大人,明日就是他的问斩之期,夫人您现在正在外面,问他可有话要对夫人说,温大人静坐良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小人借刀,割下一缕头发,裹在撕下了的衣布里,让小人转交给夫人。” 温蘅轻颤着手接过那缕乌发,双眸发酸,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这几日里,她已将眼泪流干了。 将黑的天色昏沉闷热,风雨欲来,守卫劝道:“快下雨了,夫人快回去吧。” 温蘅如行尸走肉,听了这话后,执着那缕乌发,浑浑噩噩地离了天牢、上了马车。 一路车轮粼粼,马车赶在落雨前,停在了青莲巷温宅前,温蘅扶着春纤的手下车,望着匾额上熟悉的字迹道:“春纤,我到家了。” 春纤看小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担心不已,她忍着哽咽道:“是,小姐,您到家了……” “……到家了……”温蘅低低道,“……我该做饭了,哥哥快从官署回家了……今晚做什么……碧螺虾仁……哥哥喜欢吃这个……可这道菜我总做不好……我今晚好好做……好好做……” “小姐!!”春纤想将失魂落魄的小姐唤回现实,可又不忍心说出口,只能扶着小姐进了宅中厨房,帮着小姐清洗虾仁、烧水沏茶。 一盏碧螺春刚沏好,小姐端起来就要啜饮尝味,春纤忙拉住小姐的手道:“小姐,小心烫!!” 小姐顿住手,一动不动,凝视着澄碧的茶水,一直等到茶水凉透,也没有再喝半口,只是静静道:“这茶叶不够好,做不出最好的碧螺虾仁,你去我房里架子上拿,将那罐最好的碧螺春拿来……” 小姐伤心到如此反常的地步,春纤怎敢离开小姐身边,可这等情景下,她又不敢违逆小姐之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厨房,见碧筠就在不远处朝这里望着,忙上前嘱托道:“姐姐你先照看着小姐,我去去就回。” 碧筠应下,走至厨房附近,见夫人握着那杯凉透的碧螺春,望着望着,忽然嗤笑一声,手一松,茶杯落地碎得四分五裂,夫人就这般踏着碧绿的茶水,慢慢地走出了厨房,仰望着乌云翻搅的天色,一步步地走到了庭中秋千架处,手扶着秋千架绳,慢慢坐下。 大雨将至,天色暗沉如夜,呼啸的长风吹举地夫人衣裙若飞,夫人却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望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 十数日前的夜里,哥哥所说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那些话,一字字地回响在温蘅耳边,温蘅眼望着那块还未种上枇杷树的空地,心如刀割。 她知道,哥哥赠她那缕乌发,是在提醒她出嫁时候的事,是要她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孝顺父亲、儿女绕膝,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向来青州女子出嫁,都是母亲为新娘梳发,但她生母早逝,出嫁那日,在琴川家中,她换穿上大红嫁衣后,是哥哥手执发梳,拢着她的长发,一下下地为她轻梳,边梳边道:“一梳梳到头,一生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福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无辛悲……” 梳发诗的一字一句,寄托了哥哥对她的殷殷祝福,梳完发后,哥哥又亲手帮她戴上了新娘花冠,扶她上了远嫁的马车,亲自送嫁至京城武安侯府,将她的手,亲手执送到明郎手中,而后,又为了她,努力科考,留京为官…… 哥哥并非重名重利、汲汲于官场之人,如若不是为了她,努力留京为官,是不是也不会有今日之灾…… 猛烈的闪电,如利剑划亮暗色,轰隆一声炸雷声响,天公撕下了一道口子,浇起滂沱大雨,几滴雨水才落在温蘅身上,一把雨伞已及时地撑在她的头顶,温蘅抬眼看去,是碧筠。 那夜,她向圣上求请离宫,圣上允了此事,却坚决不允将碧筠等御赐宫女调离,她对碧筠心生隔阂,既感谢她春风满月楼那夜,阻止了她和哥哥做下错事,又因她是圣上的耳目,无法再信任留用她,平日里只让她留在青莲巷宅中做事,不要她贴身伺候。 “……夫人,雨太大了,进屋避避吧……”碧筠轻声劝道。 夫人却不起身,在这狂风呼啸的倾盆大雨中孤坐许久,于又一道闪电划破暗空时,眼望着她,声平无波道:“我要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女主性格的转折点,狗血剧情的转折点,一切的转折点…… 千里之外的沈明郎表示:……我就出了个差…… 感谢地雷营养液!! yousa要开心呀扔了1个手榴弹 月落丶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读者“行走江湖的枫叶”,灌溉营养液+1 读者“□□秀秀”,灌溉营养液+1 读者“行走江湖的枫叶”,灌溉营养液+1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1 32、一生 将入夜时, 天公下起瓢泼大雨,持续近半个时辰后,转成淅沥小雨下至戌正,轰隆隆几声雷响,又转成倾盆大雨,冰凉的雨水铺天盖地浇灌如注, 承明殿须弥座螭首“千龙吐水”, 如湍流飞瀑, 暗茫雨夜中, 四五侍从高擎油伞, 冒着风雨, 将一身着墨色披风的女子, 送至承明殿前。 赵东林早候在承明殿外,见女子踩阶上来,忙迎上前去, “夫人……” 女子抬手揭开遮蔽面庞的兜帽, 露出如月容颜, 几缕为风雨打湿的乌发贴在鬓侧, 面上亦沾有雨意,双眸岑寂乌沉,静静地望着高大煊赫的承明殿殿门。 赵东林轻道:“陛下听说夫人要来,正等着您呢,夫人请……” 殿门洞开,如巨兽之口, 内里深沉无际,不知尽头何在,最终通往何方,温蘅缓缓抬脚,跨过那道门槛,走入殿中,一步步地,向那正望着笼内雀鸟衔水漱羽的高俊背影走去。 她朝那背影跪下,一字字道:“臣妇兄长有冤,请陛下明查。” 大梁朝的年轻天子转过身来,慢步上前扶她起身,却不言语,只一双眼静望着她,从袖中抽出一方雪色薄帕,轻擦她面上的雨意。 温蘅眼瞥见薄帕上绣着的蘅芜花叶纹,一动不动,由着圣上慢慢将她面上沾染的雨意擦拭干净,由着他修长的手指,徐徐拂过她的面颊,将那几缕湿发揽至耳后,由着他手解了她的披风,眸光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 皇帝问:“夫人用晚膳了吗?” 温蘅轻轻摇头。 皇帝道:“夫人身上的衣裳也有些湿,是想先用晚膳,还是先去沐浴更衣?” 温蘅道:“但凭陛下做主。” 皇帝静看了身前的女子一会儿,挽住了她的手道:“先用膳吧,时间不早了,空腹伤身,朕听说夫人要来,早让御膳房,备好了夫人喜爱的膳食。” 他挽着她的手,牵她坐到膳桌前,宫人呈膳上桌,膳食与在南薰馆那次一模一样,皇帝亲自为她夹菜,亦如在南薰馆时一般。 这一次,皇帝夹来什么,温蘅便吃什么,皇帝夹来多少,温蘅都垂眼吃下,皇帝在旁看着,渐止了忙碌夹菜的手,给她倒了一盅酒,她也双手端起酒盅,恭顺地饮到见底。 皇帝凝看着如此温顺沉默的楚国夫人,抬起手指,轻拂了下她柔滑微凉的面颊,她依然垂着眼沉默不动,双睫在眼下覆落青影,如沉寂的暗蝶。 皇帝问:“夫人用好了吗?” 温蘅点头,皇帝再问:“夫人一路急行至此,衣裳裙摆都被雨水溅湿了,可要去偏殿沐浴更衣?” 温蘅道:“但凭陛下吩咐。” 皇帝微微抬手,赵东林立朝侍立在旁的承明殿掌事姑姑云琼看了一眼,云琼立刻会意躬身上前,“夫人请随奴婢来……” 温蘅木然地起身,耳听着殿外铺天盖地的风雨声,跟随宫女走过雷电交加的明暗光影,来到西间偏殿。 偏殿之内,重重帷帘轻垂,氤氲的水汽如仙宫缥缈,置身其中,茫茫然如身处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之中,视感都似被剥夺,只知四面八方,袭来几双手,有条不紊地解去了她的全部衣裳,将她扶至宽大的浴桶之中,游漾的红色花瓣,慢随流水,漾堆在她的身前,四五个宫女围上前来,梳发地梳发,抹胰地抹胰,全程不发一语,只闻伺候沐浴的哗哗水声。 浴毕,云琼恭声轻道:“请夫人梳妆更衣……” 楚国夫人却恍若未闻,依然静坐在浴桶中,一双眸子,也似浮满了氤氲水汽,茫然如梦。 云琼静了片刻,又恭声道了一句,“请夫人梳妆更衣”,这次,她低低补了一句,“时辰不早了,陛下正在寝殿等着您呢……” 宛如大梦初醒,楚国夫人缓缓站起身来,雪白的身子映亮人眼,冰肌弱骨、玉|体如酥,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滑腻的身子簌簌落下,有的落回浴桶之中,有的隐入无限风光之处。 左右宫女搀扶着楚国夫人,令她沿着桶边木梯,慢慢走到铺设锦茵的柔软地上后,立围拢着丈阔的浴巾上前,为她拭净身子,又为她穿上鸳鸯戏水纹样的玉色亵衣,同色素娟亵裤,外头一件轻薄如烟的浅粉色纱裙,上绣缕金折枝桃花,灼灼盛放,映衬着内里风光隐隐约约。 云琼请楚国夫人坐在镜台前,命宫女为楚国夫人梳妆,两名宫女捧起夫人如云的乌发,以蘸了蔷薇花露的梳篦轻梳,挽拢成清简的倾髻,只以一根赤金长簪挑插,将簪顶垂落的黄金流苏,细致地垂放在楚国夫人鬓侧,明亮灯光下,黄金流苏摇曳流光,衬得夫人愈发眉目如画,但那流光跃动再欢,却似也到不了楚国夫人的眼底,夫人只是沉默地坐在镜前,由着宫人为她淡施脂粉、轻画烟眉。 云琼打开一方口脂盒,原要挑染些许,亲自为楚国夫人点绛唇,但一直沉默不动的楚国夫人,却抬起手来,纤白的食指在口脂盒内轻轻一拂,对着身前的鸾草铜镜,静望着镜中颜色娇妍的女子,以沾染鲜红口脂的指腹,面无表情地自行轻涂香脂,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揉过柔软的唇部,如在坚定心绪,反复下定决心。 雷雨声歇,赵东林侍立在旁,默看寝殿内的圣上,一时负手走到窗下,望着殿外御阶雨水倾流,看着神色沉静,两节手指却总忍不住扣扣窗棂,一时慢步踱至花觚前,赏看晚间宫女新插的鸢尾花,抚抚这朵,抚抚那朵,渐将几朵鸢尾花掐得不成形状,如此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在听到推门声响、环佩声近时,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榻边,拿起枕边一本书,倚榻翻看,神情那叫一个沉凝专注、古井无波。 最后一道雕花隔扇被拉开,赵东林见楚国夫人在宫女引领下、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略一挥手,领诸侍退下,亲手阖上隔扇门。 澄金砖地平滑如镜,霁蓝釉描金海水云龙瓷瓮里的雕镂冰山,缓缓融滴成水,鎏金风轮款送着冰山凉风,混着掐丝珐琅三足香鼎吐送的龙涎香气,熏染地满殿清凉芬芳,袅袅缭绕至为金钩挽起的榻前帷帐处、锦褥铺陈的宽阔龙榻前。 温蘅朝倚榻看书的大梁天子跪下,再一次求请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年轻男子,“臣妇兄长蒙冤,请陛下明查。” 皇帝早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一直绷着没抬头,此时听她开口说话,才不再拿乔地抬眼看去,结果却是一怔。 他只是让赵东林安排她沐浴更衣,没承想这家伙按着妃嫔侍寝规制来办了,皇帝看她身形轻纤地跪在那里,薄软轻透的浅粉色裙裳,如烟如雾地拢在身上,冰肌玉骨隐约可见,倾髻如云,碎苏如雨,妆容一如妃嫔秾艳,但却衬得她气质愈清愈淡,想叫人将她紧拢在怀中,碾碎这清淡如冰的表面,让她的双颊真正红艳起来,明眸似水,娇嗔妩媚,就像春风满月楼那夜一样。 皇帝想得心热,面上依旧淡淡,信手搁了书卷,下榻扶她站起,“夫人起来说话。” 温蘅见圣上始终不回复她的求请,既不答允也不拒绝,就如未闻一般,默了默道:“……那夜在南薰馆,是臣妇不识好歹,只要陛下愿缓停臣妇兄长的斩首之期,还臣妇兄长一个清白,臣妇愿……” 她顿了顿,藏于袖中的手暗暗攥紧,垂着眼道:“……愿与陛下,做一夜夫妻。” 皇帝却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够。” 温蘅惊惶抬头,见身前的年轻天子眸光幽亮地凝望着她,嗓音低沉道:“一夜不够,朕要一生。” 饶是温蘅心里已料想到今夜会发生什么,已做好了为救哥哥豁出一切的准备,也不会想到圣上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惊怔地望着身前的圣上,见他微微低首,几是贴面地靠近前来,炽热的呼吸轻扑在她面上,嗓音轻低,如噙诱惑,“夫人肯吗?” 素白的指甲几要掐进掌心,温蘅僵站着说不出一个字,皇帝缓缓站直身体,一如那夜在南薰馆道:“朕不着急,夫人慢慢想。” 他重又踱回御榻之前,拿起那本书,倚榻翻看,温蘅如石雕木偶般,怔怔望着倚榻看书的圣上,耳听着殿角铜漏之声,一滴又一滴,昭示着时间的无情流逝,宛若在催魂夺命,滴滴落进了她的心里,不断上涌,令她如陷深渊,越发呼吸困难,似将要窒息而死。 皇帝双眼盯着书页,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听着她无声地站在那里许久,终于一步步地,挪近前来。 皇帝继续不动如山,连眼皮也不抬一抬,如此又过去片刻,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解衣细音,眼角余光处一道浅粉色的艳裳如花般绽放落地,眸中眼珠终于忍不住提溜着轻转了转,抬起眼帘,见烛映红纱的滟滟流光中,美人如玉,她雪白的身子靠近前来,一只冰凉的手,也抚握在他手臂处,轻轻道:“这是臣妇的福气。”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上一章受到了一些质疑,有几位读者认为槽点满满、逼格直降、剧情魔幻,作者想了一下,是因为阴谋简单?阴谋太快?除此之外,作者也想不到什么了,因为那一章里其他看似不合理的地方,都是有缘由的,后面会讲的 作者不擅长写权谋,也懒得花大量笔墨在这方面,几篇狗血古言,涉及到阴谋诡计都是一笔带过,不会前铺后铺,写得特别详细,作者写得比较早的那篇嫦娥同人,里面倒是一堆阴谋诡计,一堆伏笔,后期一点点揭开直到高潮,那篇文写到作者脑壳疼,真疼哈哈哈,那段时间常跑医院吃药,wb可能还留有记录,写得那么心力交瘁的结果是,看后台点击,阴谋部分点击,比狗血部分少多了哈哈哈,还有作者为了情节过渡自然,那篇写的过渡章也比较多,透支作者并不聪明的脑袋瓜儿,累死累活写了发上去的结果是,读者说我在水字数哈哈哈,就像上上一章作者为了铺下“兄妹情”,给了兄妹一章戏份,结果就有读者说作者在糊弄……上一章不铺了,走剧情,又被说赶进度,呃呃呃……… 经历了嫦娥同人那篇,作者就不再跟自己的脑子过不去,硬跟阴谋诡计作斗争,也不再详写过渡情节吃力不讨好了,嫦娥同人那篇,并不是很成熟的作品,但作者通过写它,发现了自己的长板短板,长板是狗血,短板是除狗血外的一切233 凑活看吧,众口难调,作者不可能做到让每一个人都喜欢都满意的,别把作者当全能的正剧作者,作者写不了处处伏笔严谨缜密文辞优美的正剧,也不想写,因为没那时间精力,也不想想情节想得脑壳疼,作者就是个狗血爱好者,么有逼格,就在意情节看起来够不够酸爽,不在意高不高大上逼不逼格,说实话作者看到说逼格直降的评论,第一反应是,原来有读者之前觉得这狗血文有逼格吗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就这调调,写起狗血情节,哎呀那劲头可足了,眼睛晶晶亮地码字,边码边自己哈哈哈,让作者写其他的,emmm,写得时候一脸冷漠,没那兴致慢慢铺,写完了自己都懒得多看一遍…… 感谢地雷营养液!! 月落丶扔了1个地雷 脸脸扔了1个地雷 刀子君扔了1个地雷 yousa要开心呀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乃翁扔了1个地雷 crane扔了1个地雷 读者“燕燕燕燕”,灌溉营养液 +5 读者“乃翁”,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88d”,灌溉营养液 +3 读者“几何”,灌溉营养液 +42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飘飘无所似”,灌溉营养液 +1 读者“my”,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猫妈”,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刀子君”,灌溉营养液 +5 33、紫夜 “……侯爷”, 长青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夫人会喜欢这个吗?” 之前侯爷每经过一地,就吩咐他去置办当地有趣的风物特产,等着留京送予夫人,泥人娃娃、皮影小人儿、黄杨木雕、寿阳花球、葡萄玉浆……这一路零零碎碎加起来, 各地风物特产, 已经装了满满两箱, 瞧着都是女子会喜爱的玩意儿, 可是来到这武威城后, 侯爷竟突然“别出心裁”, 白日里处理完公务后, 夜里携他策马往城中西街去,请人订做一把匕首?!! 是,这武威城西街里是隐居着一位名为徐焱的冶兵大师, 十余年前名满天下, 他打造的匕首, 定非凡品, 可是,再怎么不是凡品,也是冷冰冰的铁疙瘩一个,夫人是女子,温温柔柔,弱不禁风, 理当与风花雪月为伴,会喜欢这样杀人见血的利器吗?! 长青忍不住将疑惑问出口,沈湛笑道:“这匕首不是送给我夫人的,而是为陛下订做的。” 他边缓缓驱马、边回忆着道:“我和陛下小的时候,誉满天下的徐先生,人到了京城,先帝闻听后,让军器监的顶尖工匠与他比试冶炼兵器,那些工匠都在徐先生面前,一一败下阵来,先帝想赐徐先生官职,留用军器监,徐先生生性旷达,不愿困身官场,婉拒了先帝的美意,先帝遂让他在军器监教授工匠三个月,并亲自为皇室打造一批兵器。徐先生打造的那批兵器中,有一把匕首,通体乌黑,锋利无比,先帝为之取名为隐光,特设了一场比武,让诸皇子比赛摔跤,最后胜出者,将赢得这把隐光。 当时陛下还只是位寂寂无名的寒微庶皇子,因为不能在比武中显露锋芒,一直故意输给其他皇子,我与一众宗室子弟在旁观战,注意到陛下是在有意保留实力,等到人都走后,故意激怒他和我打了一场,然后一起去了当时还是充媛娘娘的太后那里,沐浴更衣,浴毕,太后端了茶水点心来,我和陛下不打不相识,边吃边聊,言语间提到那把隐光。我说,陛下理应得到徐先生打造的那把匕首,陛下却说,隐光已经有主,有主之物,他不会染指,我便笑说,既如此,等有一日,我替六哥讨把徐先生亲手打造的神兵来。 虽然只是儿时戏言,但我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忘记,如今正好有机会与徐先生相见,兑现儿时诺言,岂能错过这次良机?!” 长青在旁赞道:“侯爷与陛下情义深重。” 沈湛道:“我与陛下一同长大,自然情谊非凡”,他微低身子,轻抚了抚身下神驹的鬃毛,“这匹宝马,是大宛国进献的三十匹良马中最好的一匹,大宛使者称之为‘天马’,原是要将它献给陛下,作为天子的骑乘,但那时我正自请外放,即将离京前往青州担任刺史,陛下送我至京郊,将这匹宝马赐给我代步,我说此乃天子御马,辞不敢受,陛下开玩笑说,又不是将后宫妃嫔赐你,有何不敢受的,骑着这马离京,在外好好历练一番,再骑着它回来,朕与你有约,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你可不能将朕一人撂在这皇城里!” 说至此处,沈湛感慨地笑道:“若非陛下将这匹宝马赐我,我也许一生都无法与阿蘅相识。” 回想他与阿蘅那鸡飞狗跳、误会满满的青州初见,正是身下这匹骨腾神骏、色如紫燕的宝驹促成的,沈湛爱怜地抚摸着马首道:“陛下赐马,将我外放青州,促成了我与阿蘅的姻缘,陛下赐婚,使我与阿蘅能破除世俗、结为夫妻、长相厮守,陛下待我恩典深重,此生唯有赤胆忠心以报。” 紫色宝驹感受到主人的爱|抚,舒适地轻轻打了个响鼻,水亮的马尾摇曳生风,沈湛想起他与阿蘅在青州琴川定情后,二人外出游玩,他牵着这匹被阿蘅取名为“紫夜”的宝驹,阿蘅坐在马上,两人一起徜徉在蓊郁山林间,草木气清,凉风拂面,每每他回头,总能看到阿蘅与他目光相接,眸中笑意宛若星子流漾,夫复何求,夫复何求,他每次与她相视一笑,都有融融暖意盈满了他的心,只觉上苍厚待,此生再无所求。 相思如潮,几要将他吞没,沈湛叹问:“还是没有夫人的回信吗?” 长青摇头,他看侯爷眉宇微凝,笑劝道:“无信来,便是平安无事,夫人住在紫宸宫中,有皇后娘娘护佑,定然万事无忧。” 沈湛自然相信姐姐会照顾好阿蘅,只是没有阿蘅的回信,何以聊解相思,“哒哒”的马蹄落在长街的青砖地上,沈湛怅然抬首,望向天心明月,想起“千里共婵娟”一句,心道,阿蘅此刻,是否也正倚窗望月…… 在家时,夫妻二人夜深未眠,下榻沐浴后,常斟两盅小酒,相依倚窗望月,因正是缱绻情浓之后,寻常之事做来,也似与平素不同,执壶倒酒,把盏共饮,眉眼交接之处,眸如秋水,情波暗流,他勾挽住阿蘅的手臂,如饮洞房交杯,温柔的月光披拂下,眼望着她轻轻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一别多时,公务将终,即将踏上返程,沈湛归心似箭,但长路漫漫,却还得耗上些时日、一步一步地走,他想起临走之前与妻子的“戏言”,会不会她腹中真有了一个小生命,所以她不给他写信告知她的近况,是要在他回京时,给他一个惊喜? 如此一想,沈湛盼归之心更切,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回京城,他望着天心明月,想着身在京城地界的妻子,是否正与他沐浴着同样的月光、心中缠绕着同样的相思之情,却不知因为自入夜起便雷雨不断,京城地界阴沉无月,夜浓如墨,大雨后冷风沁凉,毫无夏夜闷热,宛如时至凉秋。 但,无论外界如何冷风阵阵,紫宸宫承明殿的龙榻之上,却是温暖如春。 锦帐围拢,烛滟流光,皇帝将莹白如玉的女子拢在怀中,如搂着绝世珍宝,温柔吻她,可无论他如何亲吻揉抚,她的身子,始终都僵冷地像块寒冰。 皇帝渐止了动作,抬手拂开她面前微乱的发丝,轻道:“夫人看着朕。” 她顺从地睁开双眼,眸中毫无情动,泠若寒池之水,幽静地映照着难以自持的他。 皇帝搂她在怀,捞起她的一只手,于她掌心印下轻轻一吻,低声问:“朕不好吗?” 温蘅道:“陛下是大梁之主,九五至尊,天下无人可匹。” 皇帝再问:“既是天下无人可匹,夫人为何不喜欢?” 温蘅道:“陛下是天子,臣妇只敢仰望,不敢喜欢。” 皇帝嗓音如醉,“朕许夫人喜欢。” 温蘅不能躲开分毫,只能悄将眸光越过身上的男子,眼望着帐顶的盘金龙纹,恭声道:“臣妇谢陛下恩典。” 皇帝轻声道:“夫人吻吻朕。” 温蘅看向她身前主宰她兄长生死的年轻天子,慢慢抬首,朝他火热的唇碰了碰。 皇帝低笑,“就这样?” 温蘅僵着不动,皇帝含笑道:“朕教教夫人。” 他手揽在她发后,热切深吻,吻得她双颊红艳,正如不久前他所拟想的那般。 他更想的,是她明眸似水、娇嗔妩媚地主动抱他吻他,来日方长,她许了他一生,不急。 皇帝暂止了这个绵长的吻,在她耳边道:“朕知道夫人心里在骂朕趁火打劫,可朕对夫人,爱慕难舍,愿为夫人,从云端跌到泥沼,做回小人。” 罗帐春深,绵延不断的迷恍,将丝丝清明拖下深渊,好似什么都无法认真去想,什么都难再想得清楚,只能无力地随着主宰命运之人浮沉,可如此迷恍之时,不知为何,双眸雾蒙、神思如碎的温蘅,却忽地恍惚想起去年这时,她与明郎交心定情,明郎向父亲求了亲,也已修书给远在京城的华阳大长公主告知此事,彼此都已在心底,视对方为执手一生的良人,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一次,他们二人出游,因有事在外耽搁,一直到夜深方回,她坐在“紫夜”上,明郎在前牵马送她回家,下马的时候,她脚下没踩稳,一个趔趄要倒,明郎忙抱扶住她,她撞在他怀中,与他靠得极近,似能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天是溶溶月,夜是淡淡风,四下无人,几乎呼吸交融的距离中,明郎扶着她手臂的双手,情难自禁地握紧,人也微低身子,朝她的唇,慢慢靠近,她微低着头,心跳得几乎要跃出嗓子眼,却没有闪躲,由着耳垂在夜色中烧得通红。 但最终,明郎却还是停在她的唇前,无边清月下,他双眸清亮地望着她轻道:“我怕轻薄了我的娘子。” 宛如堕入了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温蘅慢慢阖上了双眼,天牢之内,温羡自然难眠,因为晚间雷雨致使天气转凉,原本阴暗潮湿的天牢,更是凛寒入骨,轻薄的单衣根本无法御寒,但温羡人坐在阴凉无比的牢房之中,却也感觉不到寒冷,只因他心中,全被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完全占满,丝毫顾不了其他事情。 原本,想要为父尽孝一生,守护阿蘅一世,却眼看着一件也做不到了,这诬陷来得凶猛狠毒,直取他的性命,他思来想去,心中也唯有一人,想要加害于他的可能性最大。 若真是那人,他死了,亦不得安宁,阿蘅仍要时时刻刻生活在那人的阴影下,那人心思如此之狠毒,若将这些污脏手段,在日后,都往阿蘅身上使,明郎一人,可能护得了她?!! ……无能…… 温羡有生以来,从未有如这一刻,这般痛恨自己无能,不但护不住阿蘅,还要她为自己忧惶掉泪,他这般冤死,也将是阿蘅心中的一个死结,以后年年月月,阿蘅要因为他,掉多少眼泪…… 回想那日在青州琴川城,明郎来家中向父亲求亲,父亲以为“齐大非偶”,问他是如何想…… 他如何想呢,在明郎求亲之前,在父亲惊讶地得知本州刺史爱慕自己女儿之前,他就早已知道明郎与阿蘅的交往,知道明郎是真心爱惜阿蘅,一名男子真正爱慕一女子,会如何将她捧在心尖,他心中清楚,也知道阿蘅,是真的爱上了明郎,他与她做兄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阿蘅在提到一名男子时,那般双眸星亮,欲语还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芝士6tun扔了1个地雷 时间是个什么鬼扔了10个地雷 crane扔了1个地雷 yousa要开心呀扔了1个地雷 月落丶扔了1个地雷 刀子君扔了1个地雷 笨猪扔了2个地雷 阿迟扔了1个地雷 读者“小说和奶茶”,灌溉营养液 +20 2019-06-13 11:07:14 读者“lcx”,灌溉营养液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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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到了明郎手中, 如今想来, 他是不是, 做错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 在天潢贵胄面前, 就如同脚下的蚂蚁,无需花多大力气,就可被要了性命, 连死前的呐喊都喊不出, 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地之间……他将阿蘅送嫁至京城, 阿蘅成了华阳大长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平日在武安侯府尽受闲气不说,若华阳大长公主心思阴毒到执意要她的性命,他是不是也间接害了阿蘅…… ……从前,他淡泊权势,为了阿蘅能有倚仗,他希望能在官场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可才入官场数月,即遭人诬陷,被下天牢,将临死刑,连诉冤发声的机会都没有……身为家中的男子,如此无能,令他羞惭难当,对父亲和阿蘅的牵挂,更是叫他心如刀割…… ……阿蘅今夜,定是彻夜难眠、惶急惊惧,他断发之意,她会明白,为了父亲,为了她深爱的明郎,他相信,她会听话,好好地活着,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华阳大长公主想以他温羡之死,对阿蘅做些什么,明郎人不在京,那该如何是好?!! 温羡人之将死,种种愧疚担忧,如浪潮将他袭裹包围,似要将他直接溺毙,复杂纷乱的心绪,纠缠如乱麻,千丝万缕,没个尽头,如此极度的忧惶之下,他听到天牢内幽静的滴水声,不知怎的,竟又忽地想起幼时那年,青州琴川烟雨濛濛,冲洗地廊外芭蕉青翠欲滴,他凭栏倚坐,手接着廊外微凉的细雨,耳听着屋内哗哗的沐浴水声,在听到推门声响,回头见家中侍女捧出污脏衣物拿去清洗时,站起身来,快步向屋内走去。 满屋的木樨胰皂清香中,她就坐在窗下,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脸粉雕玉琢,手撑着座椅,半歪着头,一双乌漆明亮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中还漾着盈盈水光。 她的身上,是簇新的衣裙,浅浅的粉色绣着折枝花纹,如春日枝头最娇妍的桃花,细软漆亮的头发披散在肩侧,正被坐在一旁的母亲手执发梳,一缕缕地仔细轻梳着,她身处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黑水晶般的双眸乌溜溜地转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将眸光落到他的面上来。 他走上前轻声唤道:“阿蘅……” 两岁多的小女孩,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深望着她,再一次轻轻道:“你叫温蘅,温润如玉之温,潇湘蘅芷之蘅。” 她仍是一点也听不懂,眨巴眨巴眼,目光被母亲鬓边垂系的摇曳流苏所吸引,伸出小手,要去抓着玩。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在她绵软的手心,放了一颗糖。 她望着这颗小小的香甜的食物,低首轻嗅了嗅,衔入了口中,含了没一会儿,即被甜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浅。 他亦含笑道:“我叫温羡,是你的哥哥。” 她自然还是听不懂的,只是笑眼弯弯地望着他,在将口中甜糖含化后,捉住他的手,要找糖。 她扒着他的手,翻来翻去,看看手心,看看手背,却都寻不着那小小圆圆甜甜白白的美味食物了,疑惑地抬起水灵灵的双眸看向他。 他又自腰畔香囊里取了一颗甜糯丸,笑道:“叫我一声哥哥,就给你吃糖。” 她奶声奶气地道:“嬢嬢。” 她还只会说“嬢嬢”,因为此前,没有人教她唤“爹爹”、“阿娘”,还有“哥哥”,可带着她流浪行乞的“嬢嬢”,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他指拈着甜糯丸,送入她的口中,于是她又笑得眉眼弯弯,扒着他手的小手,还没有松开,因为吃糖欢悦,轻轻地摇啊摇。 帘拢声响,父亲也走了进来,将她一把抱起,笑道:“爹爹的小阿蘅回来了!” 母亲手拿着发梳,无奈而又温柔地嗔怪道:“头发还没梳好呢。” 她被父亲举在半空,也不害怕,两只雪白的小脚丫晃啊晃啊。 他拿起备在一旁簇新鞋袜,朝父亲道:“天气凉,足底生寒,容易得病,还是快帮她把鞋袜穿上吧。” 父亲将她放回座椅上,他在她面前蹲下身体,将她小小的足握在掌心,动作轻柔地帮她穿上鞋袜。 一只穿完,换另外一只,她一直在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在他将两只脚的鞋袜都穿完后、仰首笑看向她时,忽然朝他轻轻细细地唤了一声:“哥……哥哥……” 他一怔,而后在细雨打窗的沙沙声中,含笑握住她的手,“是哥哥呢。” 琴川多雨,那些陪着她一起长大的时光,好像总是烟雨濛濛,一城春水,风细柳斜,他与她一同读书识字,他抚琴时,她在旁绣花,她写字时,他在旁磨墨,他擎着油纸伞,牵着她的手,在小城岁月里,走过琴川城的大街小巷,如水年华,缓缓流淌,她渐渐长大,是钟灵毓秀的少女,是温柔清致的女子,他不能再在人前牵她的手,因为,他是她的哥哥。 他曾在心底立誓,要护她一生,可却要违誓了……温羡像是从梦中醒来,四周严寒入骨,一直冷到人的心底,阿蘅……他薄唇轻启,无声地唤了一声…… ……怎会不知明郎是真心爱慕阿蘅,一名男子若将一女子放在心尖上,会是何言止,会有何眼神,他再清楚不过。 越是清楚,越是无望,到如今,连心底一点隐秘的念想,都要随人之身死,而灰飞烟灭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念想的存在,它葬在了琴川城冷寂的烟雨中,也将葬在他断颅溅出的滚热鲜血里。 温羡以指尖为笔,在落满灰尘血垢的地面,一笔一画,慢慢书了一个“蘅”字,心事如灰,从未真正地燃起过,就要如此混着鲜血,落入泥沼之中,因他心中清楚,阿蘅从来只当他是兄长看待,没有任何其他半点情愫,怕把阿蘅吓到,怕她从此避他如蛇蝎,多少年来,他从不敢将这心事引燃,从不敢流露一丝一毫,但也许,不破不立,揭开此事,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可能,如果……如果能有一次回头的机会,他会选择试一试吗?…… ……会吗?……这漫漫长夜,每往前推进一分,便离死期近了一分,人之将死,都是妄想罢了… 长夜漫漫,承明殿寝殿的龙榻上,皇帝却似不知疲倦,他并非热衷风月之人,是故他年已弱冠,后宫妃嫔众多,这些年来,独独冯贵妃一人,曾怀有身孕,所谓男女之事,不过就是那般,他原是如此想,可今夜,却有些出乎意料地疯狂了。 原要温柔体贴一些,好好怜惜身下的女子,不要叫她怕了他,好在日后与她缱绻情浓,可当他真正搂着怀中这具柔若无骨的身子,将她压倒在锦褥间,却是纵情尽兴,难以自持,怎会如此甜美,他拥抱着她,都觉她合该是天生为他而生,无一处不与他相契。 紧|绷的身体,暂时松弛下来,皇帝原要轻拂开她面上凌乱的发丝汗水,深深吻她,可却见她虽是双颊潮|红、眼尾妩然,一双眸子却是泠泠地望着他,皇帝一怔,欲继续低首吻她,她却在今夜第一次逆他心意、避了开去,皇帝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扬声唤道:“赵东林!!” 赵东林人候在隔扇外,闻声略略推开隔扇,垂首恭声道:“奴婢在……” 锦帐之内,圣上嗓音微哑,“传朕口谕,宽限七品翰林院编修温羡斩首之期,责令大理寺详查,若冤屈忠直臣子,严惩不贷。” 赵东林眼瞄过榻前地上凌乱的衣物及一本落地翻开的书册,诺声应下、疾步走开,寝殿龙榻上,皇帝将她为汗浸湿的几丝长发揽至耳后,望着她问:“这样夫人可还满意?” 她轻道:“谢陛下”,手搭在他肩处,似要将他推开起身。 皇帝怎舍得温香软玉离他而去,紧搂着她问:“夫人要去哪儿?可是要下榻沐浴?再等等,夜还长着呢……” 她道:“臣妇该走了。” 皇帝捉住她的右手,一点点地吻过她的指尖,含混道:“夫人兄长的案子,需要时间彻查,这段时间,夫人就住在这里……” 她静静地望了他片刻,垂下眼帘道:“是。” 皇帝满意她的温顺,此后再度情浓不必多说,第二日晨醒,亦是百般温存,宫女们捧了新衣裙入殿,皇帝兴致上来,笑道:“朕为夫人更衣可好?” 女子眉眼懒懒倦倦的,手拢着长发坐起,垂着羽睫不说话,皇帝自盘上取了衣物入内,兴致勃勃地要为她穿上,结果刚拿起第一件亵衣没一会儿,就对着那对称的数根细带犯了难。 ……不会系…… 作者有话要说:  手残的狗皇帝…… 芝士6tun扔了1个地雷 笨猪扔了1个地雷 笨猪扔了1个地雷 yousa要开心呀扔了1个地雷 yousa要开心呀扔了1个地雷 主域扔了1个地雷 月落丶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月落丶扔了1个火箭炮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地雷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1 读者“易轻尘”,灌溉营养液+3 读者“燕燕燕燕”,灌溉营养液+5 读者“温婉”,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3 读者“奕奕妈”,灌溉营养液+10 读者“_(:3)∠)_”,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蝶舞”,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晴晴噜”,灌溉营养液+1 读者“一只浆果”,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花谢”,灌溉营养液+6 读者“”,灌溉营养液+1 35、开口 皇帝望着松松斜斜“挂”在她颈处的那方粉色洒金花蝶亵衣, 讪讪罢手,“……朕叫宫女来伺候夫人……” 话是如此说,手在彻底离开她的身子前,还是忍不住低首在她香肩处落下一吻,皇帝起身下榻,宫女们伺候他盥洗更衣, 他张开双臂, 由着宫女们为他换上贴身的素绢中单及宝蓝色织金常服龙袍, 在坐至镜台前盥洗后, 看宫女如常执了金梳、要为他梳发簪冠, 摆摆手令宫女退下, 眼望着不远处的她道:“有劳夫人。” 她身上也已被宫女伺候换上了碧纱裙, 裙上折绣着整枝白梅,清幽淡雅,听他唤她, 慢慢地走上前来, 接过那柄金梳, 手拢着他垂散的长发, 垂眼缓缓梳着。 淡淡的女子香气萦绕在他周围,纤白的玉手衬着漆发,愈发皓洁如雪,皇帝凝望着镜中眉眼低垂的女子,望着望着,情难自禁, 不待她梳完,就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坐在自己怀中。 “朕也帮夫人梳梳”,皇帝道。 他从她手中拿过那只金梳,五指穿过她柔滑的长发,拢起一束,一边轻轻梳着,一边看她就安静地垂首坐在他怀中,忽然起了玩心,突然低首凑到她面前,“偷袭”般轻啄了下她唇。 她不防有此,下意识后仰要倒,皇帝大笑着紧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回怀中,这回细细温柔含吮了一阵儿,方退了开去,认真为她梳起长发来。 梳拢毕,皇帝招招手,宫女上前为楚国夫人挽髻,皇帝在旁选钗递簪,兴致勃勃,而后宫女为夫人描眉施粉,皇帝插不上手,就坐在一旁,扎扎实实看了一回女子上妆,看她素面时皎皎如月,描妆后娇慵鲜妍,真是各有颜色、万般皆好,亲亲热热地搂了她的腰站起,一同去用早膳。 早膳有薏仁膳粥、蝴蝶卷子、奶皮烧饼等皇帝平日爱用的几样,也有海棠糕、汤头面等青州特色早食,皇帝吃得香甜,比平日早上还多用了半碗粥,接茶漱口时,见杯中茶是他素日饮用的御茶龙井,吩咐了一声,“这几日,将茶换成湘波绿。” 赵东林恭声应下,皇帝接过宫女呈上的湿毛巾,一边拭手一边看她如小猫吃食般一点点喝着薏仁粥,清致的眉眼间懒懒倦倦的,像是没有什么胃口,想是昨夜十分乏累,柔声道:“朕去前殿处理下朝事,夫人慢慢吃,若觉膳食不合口味,就吩咐一声,让御膳房另做。” 他起身要走,看她要如仪起身跪送,手轻按在她肩处,“不必,夫人用完早膳后,若觉困倦,可卧榻歇息着等朕回来,朕尽量早回。” 皇帝前两日“身体不适”、不见外臣,虽然折子是照常批阅,可也确实积了些朝事下来,他人到前殿御书房,召见心腹朝臣议事,靠近两个时辰后议毕,去永寿殿问母后安。 永寿殿中,容华公主、皇后并几位妃嫔也在,太后见皇儿来了,笑道:“方才皇后她们正说到皇上呢,说你病了,却不让人去承明殿侍疾,凭白叫人担心……” 皇帝挥手令朝他行礼的皇后等人起身,笑在母后身旁坐下,“只是偶感风寒而已,朕怕传给母后,派人同母后说过不必探视,夏日炎热,皇后等在各自宫中消暑纳凉就是,也不必为朕这一点小病忙来忙去……” 太后瞧着皇帝面含笑意、精神爽利的样子,确实没有半点病色,是大好了,含笑劝道:“虽然天热,但也别贪凉,风寒虽是小病,可若是加重了,有你苦头吃。” 皇帝点头道“是”,看偎依在母后身边的妹妹恹恹的,像是蔫巴了的百合花,抬指笑刮了下她鼻尖,“怎么,可是昨夜贪凉病了,传御医来给你瞧瞧?” 容华公主摇头,眼望着皇兄巴巴地问道:“明郎表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皇帝本来心愿得偿、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乍然听了妹妹这一问,轻快的心情,立如飞絮打了雨水,直往下坠,他唇际的笑意都似僵住,含糊道:“……还得有些时日呢……” 略抬首勉强绽放了片刻的百合花,立又蔫巴下去了,太后看容华始终对明郎念念不忘,生怕她为情所误、一时糊涂,做出些什么有伤体面、贻笑大方的事来,言语间提点着她,问皇帝道:“明郎成亲才多久,小两口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你这时候让他出京办差,炎夏熬人,怕是相思更熬人!!” 皇帝唇际的笑意如冰将裂,僵笑着道:“……这是工部侍郎的分内之事,明郎初任工部侍郎,若朕就特殊待他,要惹朝野非议的。” 一旁的皇后看皇帝神色似是有异、笑得勉强,以为陛下是因被母后责问的缘故,在旁浅笑着帮说话道:“明郎明事理,知道任其职尽其责,陛下遣他出京办差,是看重他的缘故,明郎定以忠君报国为第一要务,不会过于眷恋小家的。” 太后笑,“朝堂之事,哀家也不多嘴,看着到用午膳的时候了,正好这么多人都在,一起在哀家这里用个午膳,热热闹闹的。” 皇帝原想回去与她一同用膳,却他确实因为“装病”有几日没陪母后了,遂耐着性子在永寿殿坐着,陪母后慢慢用午膳。 太后喜欢寻常人家的亲近热闹,不设尊卑有序的上下宴席,令众人围坐在膳桌前,几名妃子原要主动在旁布菜、侍奉太后、皇帝与皇后用膳,太后笑道:“就是寻常人家,哀家这做婆婆的,也不需要你们这样侍奉,都坐下吧,别拘束。” 几名妃子这才谢恩落座,太后瞧着后宫里位分高的妃子都在了,独独缺了冯贵妃,问皇帝道:“贵妃自流产后,就一直在披香殿内调养,人也不出来,哀家也有许久没见着她了,她近来身体如何?” 皇帝回道:“她身体在渐渐好转,精神也好起来了。” 太后叹了一声,想到那夜亲眼所见的已成形的女婴尸体,还是感到心痛,她这般一想,又想到了因贵妃之事避嫌离宫的楚国夫人,道:“明郎不在家,你姑母一人在府也是寂寞,明郎媳妇儿回武安侯府,也好陪陪她。” 容华公主闻言在旁瘪瘪嘴,“她才不在武安侯府,她那个哥哥犯了滔天大罪,都快要被问斩了,她此刻怕是正不知躲在哪里哭呢!!” 太后忆起那日紫微殿殿试所见的温文尔雅的蓝衣士子,惊讶问道:“他犯了什么大罪?” 容华公主刚要开口,就被皇兄打断道:“事涉侮辱太|祖皇帝,但朕觉得此事或有隐情,已推迟了他的斩首之期,责令大理寺详查,不可冤屈了忠直臣子。” 太后回想那士子温羡萧疏清举的风度,虽只远远瞧了一面,却有如玉君子之感、如切如琢,实难想象他会糊涂到犯下这样的大罪,此时听皇儿这样说,讶叹道:“好好查,不能冤枉了人。” 皇帝道“是”,而一旁静听他们说话的皇后,虽然面色平静,但心中却浮起惊惑。 她知道陛下忌讳后宫干政,平日从不插手朝事,但作为皇后、一国之母,朝堂之事,多少会传到她耳中,尤其侮辱太|祖皇帝这样的大罪,犯罪的,还是弟妹的家人,她怎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弟妹是青州小户出身,在京没有家族势力倚仗,如今明郎人不在京城,若是母亲不肯帮弟妹,弟妹会不会来求她、请她向陛下说情,怎么这几天从没有听到弟妹来求见的传报……皇后心生疑虑,但此时也不好问,只是含笑陪着母后用膳。 太后有午憩的习惯,午膳结束后,众人主动请退,按地位尊卑,陆续离开永寿殿,帝后在前,二人心中想着同一人,却各有所思,闲说几句话后,辇驾分开。 皇帝本来因妹妹与母后提到明郎,而不得不去正视一些事,以致心情沉郁,像是有什么压在他的心底,令他有些闷闷地喘不过气来,等他冒着烈日,回到清凉的承明殿后,一路往内殿去,望见她卧在屏风前小榻上午憩的沉静背影,心中的闷气,又像是瞬间烟消云散。 一晌贪欢,皇帝想着这四个字,负手静站在垂帘处,眼望着她卧睡在他平日休憩的小榻上,枕着他平日所用的孩儿枕,一颗浮躁不安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有细细密密的欢喜不断向上涌溢,将那些愧疚不安都压到最深处掩埋起来,仿佛从不存在。 皇帝轻声问侍立在旁的云琼,“夫人后来早膳用了多少?” 云琼回道:“通共就小半碗薏仁粥。” “其他的一点没用?” 云琼摇头。 皇帝微微皱眉,“午膳做了什么?” 云琼轻道:“都是陛下之前交待过的、夫人喜爱的菜式。” “她进得可香?” 云琼道:“……就……就吃了几口……” 皇帝眉头皱得更深,“可是御膳房做的不合她口味,夫人有没有让你们另做?” “没有,夫人没有开口吩咐另做”,云琼静了静道,“夫人从晨起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月落丶扔了1个地雷 月落丶扔了1个地雷 北斗星的大北斗扔了1个地雷 安九丫扔了1个地雷 夏乙扔了1个地雷 飞红扔了1个地雷 读者“mmmmm喵呜”,灌溉营养液 +5 读者“liu”,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温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飘飘无所似”,灌溉营养液 +2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36、满足 皇帝听了这话, 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摆手令诸侍皆退,自己又杵站在垂帘处,凝望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慢慢走上前去,在榻边坐下。 她朝榻内侧卧着身体, 枕着绿云, 静阖着双眸, 羽睫在眼下垂覆着淡淡的青影, 轻缈如烟。 皇帝轻轻地将她滑落在眉心处的几丝乌发, 揽至耳后, 指腹轻拂过她脸颊的同时, 见她双眸也睁了开来——原来并没有深睡。 皇帝看她起身,像是要下榻朝他行礼,轻按着她肩、令她坐在榻上道:“不必起来行礼, 夫人要是困倦, 躺下接着睡就是。” 她垂眼静坐在那里不动, 皇帝道:“夫人要是不困, 就同朕用用茶点、说说话。” 他将不远处檀桌上的点心盘端了过来,拿了一块枫茶糕,送至她唇边。 她静了片刻,没有直接就着他的手咬衔住,而是抬手接过,送至唇边咬了一小口, 即垂下了手。 皇帝看她木然地将那一小口枫茶糕嚼咽下,即又一动不动了,问:“夫人不想吃这个吗?那朕再让人做些其他的点心送来……” 皇帝刚要扬声吩咐,终于听她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臣妇不饿。” “怎会不饿?!”皇帝道,“朕听侍女说,夫人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些什么,这样空腹伤身体的。” 她默了默道:“臣妇想到家兄在牢中衣裳单薄、食不果腹,便什么也吃不下。” 皇帝含笑宽慰,“朕让人给他送些衣裳食物,不会叫他在牢中受苦的,夫人不必为此悬心。” 他说着又捡了盘中的一块海棠糕给她,这回她伸手接过,垂着头将这一块海棠糕都慢慢吃完了,皇帝如此喂了几块点心,又端了檀桌上的果盘来,剥了颗岭南荔枝送到她唇边,她也安静地衔吃了。 皇帝乐此不疲,又剥了四五个荔枝喂她吃下,方叫宫女端水进来净手。 宫女们捧着温水、毛巾等物进来,皇帝捉住她的手,一起放入盛着温水的赤金盆中清洗,而后又拿了毛巾,根根纤指地帮她仔细抹擦干净,将毛巾掷回漆盘上。 宫女们捧着巾盆等物垂首退下,皇帝手揽着她腰道:“朕一上午都在处理朝事,也有些困倦了,和夫人一起躺躺。” 他把自己素日用惯的那只定窑白瓷孩儿枕给了她用,让人另拿了一只青灰釉的夏用瓷枕来,又吩咐赵东林派人去“知会”下天牢狱卒后,搂着她一起躺下。 皇帝手掌覆在她的鬓颊处,轻抚了会儿,凑近前去,吻了吻她唇道:“朕自早膳后离了夫人,就总想着夫人。” 她沉默以对,皇帝又将她搂紧些,令她依伏在他怀中安睡,然而温蘅脸靠在他身前衣裳处,龙袍熏染的香气兜头罩来四处都是,憋闷地她喘不过气来,像是要在这怀抱中,彻底窒息而死。 她干睁着眼,听着殿内金盘上的冰山一点点地融滴化水,脑中好像有许多影像呼啸而过,又好像窒息到意识昏沉,什么也没有想,浑浑噩噩的,没有半分睡意,椒房殿中,皇后也没有半点午憩的心情,外界消息,向来是由她从家里带入宫中侍奉的姑姑素葭向她通传,可楚国夫人兄长温羡一事,素葭却半点没向她提过,于情于理,都甚是可疑。 皇后遣退诸侍,直问素葭此事。 素葭沉默不语,只是朝皇后娘娘跪了下来。 皇后心里已明白了什么,罕见地严词厉色道:“你随本宫入宫多年,难道还听本宫母亲差遣?!!本宫手下岂缺能人差使,只是为与你的旧日情分,令你掌凤宫诸事,待你与旁人不同,你却敢一心二主,瞒着本宫行事?!!” 素葭惊惶地连连告罪,皇后暂忍怒气,问:“楚国夫人这几日可来找过本宫?” 素葭如实回道:“前两日来过两次,奴婢奉大长公主之命,都没有通传”,她见皇后娘娘脸色少见地惊怒,忙叩首频频,“娘娘息怒,奴婢以后再不敢了,请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 皇后扶着案角坐下,眼望着地上渐将额头叩得青肿的素葭,冷声道:“只为与你素日情分,宽宏你这一回,若再有下次,本宫就遂了你的心意,遣你出宫,送你去侍奉你真正的主子。” 华阳大长公主性情骄悍,皇后娘娘性情淑善,是个奴婢,都知道谁是良主,只是华阳大长公主是素葭旧主,又是皇后娘娘的生母,从前皇后娘娘年少入宫时,行事尚青涩,许多事情,都是大长公主在后做主,她也习惯了皇后娘娘与大长公主一体同心,听候大长公主差遣,忘记了皇后娘娘早已长成,不再是当年的少女,天下母女,离心的又岂只有一二,素葭暗悔此次行事,背后冷汗涔涔,忙叩谢娘娘宽宏恩典。 皇后令她起身,吩咐道:“明日早上派人出宫,传楚国夫人入宫与本宫相见。” 素葭恭声道“是”,而后见皇后娘娘倦怠地摆了摆手,垂首退了出去。 殿内,皇后孤身坐着,想着母亲如此行事,拦着弟妹为家人向她求救,若弟弟明郎回来后知晓,怕不是要起风波……她因此事发散,追想母亲这些年来的行事,无论如何相劝,都不肯收敛性情半分,不肯抽身朝堂,且总道是为她好,越想越深,只觉额角隐隐作痛,手按在那隐痛处,于广阔深寂的殿宇内,深锁眉头,无声叹息。 承明内殿,皇帝睡了大半个时辰方醒,醒的时候,怀中空空,他颇有失落之感地坐起寻人,见她就坐在不远处的檀桌旁,手取了搭在果盘旁的、那柄镶镂宝石的匕首,双手分握着刀柄刀鞘,极清冽的“铮”地一声,将那柄雪亮的薄刃拔了出来,本就神色清淡的眉眼,被凛凛刀光一照,更显得清寒无比。 皇帝初醒的那点困意,全被眼前所见惊没,他人还僵坐在榻上,但身体已呈离弦之箭之势,像是随时能抢奔过去,开口问,“……夫人要做什么?” 她闻声看了他一眼,拿出果盘里的一只番石榴,持匕首剖开,手剥了几粒红透晶莹的石榴籽肉,放入口中,垂眼慢慢地抿嚼。 那匕首搁在果盘旁本就是剖切水果用的,皇帝一怔,而后哑然失笑,想自己也是睡糊涂了,他下榻趿鞋上前,传水进来洗净手面后,拿起半只剖开的石榴,道:“朕剥给夫人吃。” 他剥得仔细,在白瓷小碟上摞得如红晶晶的小山一般,而后执着一只玉柄镶金小勺,舀了十几粒,送到她口中,看她抿唇轻轻地嚼吃着,唇边渐沾了点儿石榴汁液,衬得红唇越发鲜嫩娇润。 皇帝瞧得很想凑近尝一尝,绷着没动,又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她却轻声道:“不想吃了。” 皇帝问:“这只味道不好吗?重剖一个尝尝?” 她道:“吃多了,晚膳就吃不下了。” 皇帝转将这勺石榴籽肉,送入自己口中,口中酸酸甜甜地嚼,眼睛盯看着她的唇,心思也似酸酸甜甜。 他绷了一阵儿,还是没绷住,口中石榴籽肉刚嚼咽完,他就忍不住将她搂在自己怀中,尝了会儿另一种酸甜可口的滋味,摩挲着她的柔颊问:“晚膳要吃什么?” 她道:“陛下做主就是。” 皇帝报说了几个菜名,她都没有异议,皇帝搂住了她就不想撒手,终于知道“如胶似漆”是何意思,如此黏黏糊糊,“厮混”到晚间用膳。 膳中,皇帝看她晚膳用得正常,不再如早午时饿着自己,心中满意,膳后又携她在后殿纳凉饮酒,殿外广庭,放置茉莉、素馨、朱瑾、玉桂等夏时花草约数百盆,大型风轮遥吹着花香入室,混着殿内冰山的凉气,清芬满殿。 好夜良辰,皇帝让人取了“绿绮”来,请她弹上一曲,他知道她擅抚琴,之前她住在南薰馆时,有天夜里,他人到了馆外竹林里,听到馆内传出的幽雅琴声,驻足在竹林里听完了一曲,最终却没进去,只因她当时弹的是《长相思》,思念谁,他自然是清楚的,他满腹热切与她相见的心思,都被那一曲《长相思》给弹没了,想想明郎,想想她,就如没有来过般转身离去。 如今木已成舟,那些纠结都不必了,明郎现下,也不在京中,这只是他们的“秘密”,纵是明郎回来,这“秘密”也会长长久久下去,只要明郎什么也不知道,他与他,就还是君臣兄弟,而他与她,也可如胶似漆,真是两全。 宫女捧了古琴“绿绮”来,意满志得的皇帝抬手拂过琴弦,清音悠漾开去,正如他心中满足畅快,他揽着她腰道:“请夫人弹上一曲,为此佳夜助兴怡情。” 她问:“陛下要听什么?” 皇帝笑着端起酒盏,“夫人捡拿手的来。” 他话说完没多久,就听耳边响起了熟悉的《长相思》,凉凉的酒水登时呛在喉中,清咳着道:“……还是换一首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美滋滋地金屋藏娇中,然而他不知道,好日子没有多久了,他很快就要开始咬小手绢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地雷 22362337扔了1个地雷 ltw扔了1个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 +29 读者“钦达”,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梨雨”,灌溉营养液 +3 读者“yousa要开心呀”,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回锅肉”,灌溉营养液+1 37、缱绻 温蘅手下琴音一顿, 静了静,另弹了一曲《流水》,她弹着弹着,紧揽着她腰的手松开,圣上站起身来,不知要往哪里去。 她也懒得抬眼去看, 自垂目抚琴, 耳听着圣上走远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 圣上人又回来了, 从殿外抱了盆茉莉花进来, 又让宫女去取针线来。 温蘅眼角余光瞥见, 圣上两只手抖抖索索地穿了针线, 开始掐盆中新开的茉莉花。 皇帝小的时候,茉莉开放时节,常见母后针穿茉莉花, 做茉莉花球等, 给嘉仪戴着玩。他当时在旁看着, 觉得做起来很简单, 现在也还记得制作步骤,遂想试着给她做个戴着玩儿,完全忘记早上他连亵衣细带都不会系的“手残”之事。 一盆茉莉花都让他糟蹋尽了,针穿出来的茉莉花球,却是歪歪扭扭,一曲《流水》也已弹至尾声, 温蘅看了眼那盆秃噜了的茉莉花枝,移开目光,另起一曲《佩兰》,随心静静弹着。 也只有在悠扬的古琴声中,她才能暂时忘却一些事,获得片刻的安宁。 那厢,皇帝瞧着自制的茉莉花球,再看看身前清滟无暇的女子,实在做不出把这歪歪扭扭、奇奇怪怪的东西,往她身上招呼的举动。 他让人又抱了盆开得洁白芳香的茉莉花进来,有了上一次的失败经验,这回慢慢慢慢地针穿,终于比上次好了一些,勉勉强强穿了一串茉莉花球,戴在她的手腕处,又摘了几朵清雅宜人的茉莉花,簪在她的鬓边。 轻盈雅淡的素洁香花,拢在雪白莹泽的手腕处,愈衬得肌肤皓如凝脂,皇帝忍不住执起她的手,送至唇边一吻,道:“夫人送朕的碧玺珠串,朕一直好好收着呢。” 温蘅听到“送”这个字,也没有什么反应,在被圣上揽着把盏共饮、耳鬓厮磨,也没什么反应,只在被打横抱起,穿拂过雕梁画栋间的重重纱幔,被放在锦绣铺陈的龙榻之上,望着那乌沉沉的人影压下来时,侧过头道:“……臣妇不舒服……” 皇帝知道他昨夜是纵情地有些荒唐,也不勉强,吻着她的指尖道:“那夫人同朕说说话,朕喜欢听夫人说话。” 温蘅问:“陛下想听什么?” 皇帝想了想问:“夫人在书铺第一次见到朕时,以为朕是个怎样的人?” 温蘅道:“……好人。” 皇帝又问:“后来知道朕是大梁皇帝呢?” 温蘅道:“……清明天子。” 皇帝眸中带笑地看她,“那现在呢?” 温蘅默而不语,皇帝替她说:“趁火打劫的小贼一只。” 他叹了一声,“朕初见夫人,以为夫人是未嫁的女子,是有人故意安排到朕身边,如若真是如此,那倒好了。” 温蘅想起那日圣上突然要握住她手、为她擦药的“唐突”举动,沉默不言。 皇帝继续道:“后来,朕知道夫人是明郎的妻子,明郎,是朕的异姓兄弟,朕不愿对不住他,与他反目,多少次都想罢手,可是……”他微低首,锦帐中眸光幽亮地深深望她,“……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烛光流滟,绮帐春浓,皇帝手顺着她的肩臂抚下,令她与他十指相扣,紧密宛若一人,俯身深深吻她,第二日天明,承明殿宫女待圣上与夫人晨起,往龙榻处收拾被褥,见洁白清郁的茉莉花瓣,揉散在如浪的被衾里外,如纷逐流水的落花,零零散散,落了满床。 椒房殿中,早已习惯独自入睡与苏醒的皇后,卯初即醒,而后睁眼至天明,下榻梳洗后用了早膳,往永寿殿问母后安,再受众妃嫔问安后,处理了要紧宫事,在殿内窗下倚坐着,一边闲闲剪插花枝,一边等着弟妹来。 然而,派出去宣召楚国夫人入宫的女官令姝,一大早就离了紫宸宫,一直拖到午后才回来,却也没将楚国夫人带来,面对皇后娘娘的疑问,恭声回道:“楚国夫人无法来见娘娘。” 皇后惊讶问道:“什么叫无法来见本宫?出什么事了吗?!” 令姝细将事情道来:“回娘娘,奴婢今晨奉命宣召楚国夫人入宫,原先往武安侯府去,但侯府人说,楚国夫人二十余日前离开紫宸宫,就没有回武安侯府,一直住在青莲巷温大人宅中,奴婢再往青莲巷温宅去,宅内的仆从说,两天前、温大人即将要被斩首的前一夜,楚国夫人携两名侍鬟离开了温宅,直到第二日天亮都没回来。 温宅众仆刚为得知圣上宽限温大人一案时日而感庆幸,又开始悬心小姐安危、正要出去寻找时,楚国夫人身边的一名侍鬟回来报说,夫人也已经知道了圣上宽限温大人一案时日之事,为保佑温大人平安无事,在佛祖面前发愿,愿以己身为供,一直斋戒守诚到温大人被平安释放,人就在京郊翠山的大佛寺内,让温宅众仆不必担心。 奴婢知道这事后,立往京郊翠山大佛寺赶,但到了楚国夫人斋戒的静室前,侍鬟说楚国夫人为救兄长,诚心发愿,在温大人被平安释放前,不见外人,如违此誓,祈愿或毁,她们也每日只将斋菜放在夫人静室门前,已有两日未与夫人见面。奴婢人在静室前,高声宣读了娘娘的旨意,一张小笺从静室门缝处递了出来,上写着楚国夫人的告罪之语,请皇后娘娘您谅解。” 令姝将那张小笺呈予皇后娘娘,之前楚国夫人住在紫宸宫内时,皇后无事时与她泼墨书画,见过她的字,此时接过那张小笺一看,见笔迹确实有几分相似,于是也不多想。 她听了女官令姝的这番解释,叹怜弟妹一片爱重家人之心,也不怪她拒召,她原先传弟妹入宫,是想同弟妹解释解释之前她来求见、她却避而不见的事情,自然不能同弟妹说是母亲在中作梗,得寻说个其他理由,但弟妹既然暂时无法入宫,此事也就罢了。 所谓斋戒发愿一事,自然是皇帝在后安排,他原先想留她在宫“藏娇”几日,但这几日里,他单方面地如胶似漆下来,实在是眷恋不舍,不想把她放出宫去,就这般一日日地拖了有十几天。 这十几天里,温羡继续受着“无妄之灾”,困在阴暗潮湿的天牢之中,而皇帝却如在过“神仙日子”,每日里问问母后安、处理完朝事之后,便在清凉怡人的承明后殿,与她厮混情好。 白天,他与她一同写字作画、抚琴赏花,夜里,他与她观星望月、缱绻欢好,十几日下来,愈感情浓,恨不能一步也不分离,这一日,皇帝在承明前殿御书房接见完朝臣,将最后一本批阅好的奏折掷回御案,简直如少年郎般弹坐起身,迫切地往承明后殿走去。 然而,他人到了后殿,却见她背身坐在一道紫水晶珠帘后,身影很是愁寞萧索的样子。 两边宫女手挽珠帘,皇帝走上前,挨着她坐下,觑着她脸色,柔声问道:“怎么了?” 她只是低着头、手绕着玉佩流苏不说话。 皇帝又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朕让郑轩来给你把把脉……” 她抬头,神色不是这些时日的温顺,眉眼间隐有几分冰雪之意,“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臣妇兄长的案子,还没有水落石出吗?” 温羡一案的真相,其实已经查出,诬陷他的,是他在翰林院的一位低阶同僚王士谦,人在几天前已被大理寺拿住拷问,王士谦将此事完全归揽在他一人身上,道与旁人无关,人早被羁押下狱,只是皇帝想留她在承明殿多住些时日,暂还压着此事,没有对外公开而已。 对望着女子清凌凌的目光,皇帝生出心虚之感,但面上仍是如常宽慰道:“此事干系重大,得好好查,不能冤枉了夫人的兄长,也不能错杀了他人,夫人再等几日,不急。” 她静静地望了他一阵儿,倒没再说什么,只是到了用膳时候,又只吃上寥寥几口,皇帝看她郁结冷淡的样子,左右为难,放她走吧,他自然舍不得,不放她走吧,他真怕她给闹绝食,那日他午睡醒来见她眉目清冽地拔出匕首,是真真切切地被吓了一跳,南薰馆那一夜的决绝一撞,真在皇帝心里留下了阴影,他知道,被逼急了,有些事,她做得出。 皇帝正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时,偏生赵东林这东西又打帘进来了,躬着身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帝正不耐烦,斥道:“有话就说!” 赵东林眸光从楚国夫人身上一掠而过,恭声朝圣上道:“陛下,武安侯快回京了,应就在这两日抵达……” 皇帝一惊,“……怎么会这么快?!!” “据消息,武安侯是在其他官员前面,先行赶回来的”,赵东林微一顿,继续解释道,“常理来说,返程得要二十几日,但陛下您赐给武安侯的大宛宝马,可日行百里,乃是不世出的良驹,武安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是故缩短了八|九天……” 作者有话要说:  明郎回来啦~哥哥也要放出来啦~~ 另外寸心如狂这句话是引用的电视剧《大唐情史》里的,作者只看过这部电视剧几个片段,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多少年都没忘记…… 感谢地雷营养液~~~~ 安九丫扔了1个地雷 乃翁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地雷 奕奕妈扔了1个地雷 奕奕妈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读者“奥黛尔”,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今晚加更”,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奕奕妈”,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38、离宫 皇帝听了这话, 有些后悔送的马太好,再去看她神色,见她原本静若幽潭的眸子,瞬间泛起了重重涟漪,其中跃动中着的星光,时明时暗, 他也看不出是什么, 但就是瞧着十分扎眼。 赵东林将消息禀报完毕, 及时退出, 紫晶帘内, 皇帝看她整个人坐得挺直, 手指紧紧缠绕着玉佩流苏, 被勒红了也不自知,像是没有痛的感觉,呼吸也略略急促了些许, 一动不动地怔望着虚空, 眸光复杂。 皇帝伸手去揽她腰, 她立如大梦初醒, 下意识避了开去——这是这十几日来的头一次。 皇帝眼神一暗,手追了过去,硬揽住她腰,将她带入自己怀中,手抚着她的鬓发,低沉着嗓音道:“木已成舟, 夫人可不要忘了与朕之间的约定……” 她轻轻颤抖着身体,眸中的星彩也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无声地低垂着头,皇帝握住她的手,将缠绕在她指间的玉佩流苏,小心翼翼地解了下来,轻吹了吹她通红的手指,又柔和了语气,“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夫人且先将心,放到朕这里来。” 之后,他如常待她温柔小意,可她却总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了晚间上榻,皇帝一如往常夜里,去抱她吻她,她僵着身体不动,在他熟练地解扯开她的寝衣系带时,这十几日以来第一次推拒着闪躲,“不,陛下……” 皇帝自见到她听到明郎归来后的那般反应,心里头就潜藏着幽火,憋堵地难受,此时见她这样,如簇簇心火被引燃,他也不知是何情绪在作祟,只知想抱她占她,让她此刻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皇帝亲吻愈烈,堵住了她的樱唇,令她说不出会让他心闷气堵的拒绝之语,一手控住她柔弱的双臂,一手肆意解衣内探,正是情热之时,忽然间像触到什么缠绷的布条,抬眼看去,登时怔在那里。 女子被剥得衣裙大敞,雪白的身子仰陈在锦褥之上,轻轻地战栗着,唇齿紧咬,晕黄烛光下,晶莹剔透的泪水,如珍珠滑下脸颊。 皇帝忙松了手,帮她把衣裳拢好,结结巴巴道:“……朕不知道夫人月事来了……朕不好……夫人……朕不好,朕错了……” 然而他越是道歉,女子流泪越多,止不住般簌簌顺颊滚落,像是把积攒多时的泪水,一下子都哭了出来,吞气咽声,人也随着流泪越颤越厉害,最后背过身去,埋首在锦褥中饮泣颤抖。 皇帝看她双肩颤如风中花枝,想揽她在怀抚慰,可手伸到她肩衣前,却又不敢触碰,听着她饮泣吞声,想伸手帮她擦擦眼泪,可抬手至她眼前,却同样落不下去,白白生了两只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叹了一声,坐在她身旁,无声地望着她轻颤的背影,等她啜泣声渐低、双肩也不再颤得那样厉害,情绪像是平复了不少,再次告罪道:“是朕不好……是朕不好……朕向夫人赔罪……” 女子仍是背着身,对他这九五至尊的“告罪之语”,没有一丝反应,皇帝试探着轻握住她双肩,令她转看过来,见她满面泪痕,一双眼哭得通红,眸光像是冷若冰霜,又像是燃着幽火,自他面上一掠,即要再次背过身去。 皇帝忙捞住她手,紧贴到自己面上,“好啦,朕错了,要不夫人打下朕出出气……” 她却垂着眼帘,抽出了自己的手,仍是背过身去,对着榻内,一动不动。 皇帝无奈,轻展了丝棉薄被,盖在她身上,而后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手揽住她腰,贴靠上前。 “……夫人……” 他埋首在她颈间,轻轻地唤。 无人理他。 皇帝沉默许久,于幽茫寂夜中,又一声叹,“……夫人……” 这回有人理他了,平淡简短的六个字,是饮泣后的沙哑声,“臣妇该回家了。” 此次,换皇帝不说话了。 但沉默归沉默,事情厉害还是清楚,皇帝揽她在怀,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天未亮时即晨起,吩咐备下秘送楚国夫人离宫的马车。 他看她坐在镜台前,不要宫女伺候,也不佩戴他这些时日赠她的金玉珠宝,只簪了那夜来时所簪的数根清简簪钗,身上亦穿着那夜来时的素色裙裳。 皇帝让人把他这些时日赠她的金玉珠宝、绫罗绮衣等都打包收拾好,给楚国夫人带回去,她却直接拒绝,静静地望着他道:“臣妇家境一般,置办不了这些,若是明郎问起这些珍宝的来历,臣妇该怎么说呢?” 皇帝被她噎住,看着她朝他微微一福,而后戴上鸦青色帷帽,向着殿外尚黑的苍茫天色走去。 一盏晕黄的灯笼引领在前,皇帝站在廊下,看她随着那灯身影渐远,渐要融入苍茫天色里,再也瞧不见,骤然心头一空,忍不住大步向前,也跟着奔了过去,“朕送送夫人……” 这一送再送,他人也跟着上了马车,一路出了紫宸宫,马车驶至京郊翠山下时,天刚蒙蒙亮,薄明的天色像拢着茫茫雾气,似暗未暗,似明未明,一切都好像是不确定的,正如皇帝的心,也似无着落地悬在半空,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只知道,一路都紧握着她的手,她并没有挣开,只是沉默地阖眼静坐,在马车驶停的那一刻,立即睁开眼来。 皇帝先她一步下马车,站在车边,要扶她下来,但她并没有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只道一声“臣妇受不起”,自己扶着车厢沿,慢慢地走了下来。 另一辆青布马车,已在一旁等着了,滞在大佛寺多日的两名侍女,皆静侍在旁,等着自家主子上车。 皇帝看她就这样朝着那辆马车走去,也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直接扶着侍女的手,上了马车。 青色车帘落了下来,将素色的纤影隐在其中,隔绝了他追逐的目光,坐在车前的侍女,扬起马鞭将要落下的一瞬,皇帝突然疾步上前,手揭了那窗帘。 车内,她静静地侧眼看来,皇帝心潮激涌下做出这动作后,也是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面对她平淡看来的目光,不知该说什么,就这么怔怔望了她片刻道:“……夫人的眼睛有些肿,得用冰毛巾敷一敷……” 她道:“无妨,若是明郎问起,臣妇就说,是为哥哥蒙冤受苦一事,镇日流泪的缘故。” 皇帝本意不是这个,可听她这样回话,也是无话可说,他无言,她却有话要对他说,眸静无波地望着他道:“天亮了,陛下该回宫了,您是天子,前朝后宫,都在等着您呢。” 她抬起手,将他攥在手里的窗帘抽出,微一颔首,淡声道:“臣妇告退。” 素手松开的一瞬,被放下的窗帘,晃荡着铺满了车窗,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扬鞭声响,车轮粼粼向前,皇帝在后望着马车远去,一个人僵站在原地许久,直到那绝尘而去的青布马车一拐,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才慢慢地回到了来时的宫车上。 他一个人坐在华美的车厢中,心里头比起来时无着无落,更多了几分闷闷涩涩的感觉,人坐在舒适的锦垫上,却是浑身不自在,似是想要长吁短叹,可又没有什么好长吁短叹的,似是没有什么值得吁叹的,可是心却又那般涩重闷堵,不知道为何如此,更不知道该如何排遣这难受莫名的情绪。 宫车向来路驶回,皇帝心神不定地在车内坐了一阵儿,手抚向她方才坐着的位置,这回,没有柔荑给他抚牵,手触伸过去,只是空落落一片,什么也握不到手里。 皇帝正要收回手,指尖却忽然触到一根乌发,他拈起那根细软漆亮的长发,两边食指绕看着,想着这些日子以来,每日晨起为她梳发的场景,心里那些憋堵莫名的情绪,也就好像随之平复了下来。 但很快,长发缠绕到了尽头,皇帝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被长发绕到一起的手指,忽然惊觉自己在做什么,简直像小孩子似的莫名其妙,他忙把乌漆的长发解开,手指很快得到了自由,但心,却像是没了寄托,沉沉地坠了下去,没有尽头。 被囚天牢十余日,再见天光,只觉刺眼,温羡手遮在眼前走出天牢,隐隐约约似从指缝中看到一名女子迎上前来,忙不顾刺目的阳光,放下手,快步走上前去,“阿蘅!!!” 劫后余生,温羡再见温蘅,心情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激动复杂,他紧紧攥握着妹妹的手,深深凝望着她,认真到似要以眸光为笔,细细描画,将她永远刻在心底。 温蘅亦是如此,她不住地上下打量哥哥,见他无辜受苦了这些时日,憔悴许多,人也瘦了,忍不住眼圈儿泛红。 温羡忙道:“不哭,哥哥这不是好好的吗?” 温蘅听话点头,手拭泪意,不知内情的温羡,见妹妹如此,极力安慰她道:“哥哥说过,不会有事的,圣上英明,哥哥这不是冤名得洗、无罪释放了吗……” 正说着,他见妹妹拭泪的手一顿,一边抬起指腹帮她擦眼泪,一边继续软语宽慰道:“好了,不哭了,没事了,我们阿蘅笑一个好不好……” 阿蘅唇际微扯了扯,最后凝成一点淡淡的笑意,抬起头来,在阳光下含泪笑望着他道:“哥哥,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狗头献上~ 明郎下章上线,明郎表示,我不该送刀,我该给他送个钟!!! 感谢地雷营养液!! 飞红扔了1个地雷 燕麦片真好吃扔了1个地雷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灰发的舒拉密兹”,灌溉营养液 +19 读者“今晚加更”,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图图”,灌溉营养液 +2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 +5 读者“v”,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燕燕燕燕”,灌溉营养液 +5 读者“错过的补回来”,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2 39、归来 沐浴用水早让宅内仆从烧好了, 温蘅在哥哥沐浴更衣的间隙,将饭菜备好,等哥哥更衣出来,挟着浴后的清新之气走上前来,拉着他的手在桌边坐下,不停地为他夹菜。 温羡方才已听知秋等说, 阿蘅这段时间, 一直在京郊翠山大佛寺为他祈福, 他看阿蘅也形容清减了些, 眉眼倦沉, 与他说话时强颜欢笑, 定是这些时日为他担心坏了, 瞧在眼里甚是心疼,止住她的动作道:“别光顾着为哥哥夹菜了,一起用吧。” 阿蘅说“好”, 在兄妹二人一道用膳的间隙, 问他道:“……哥哥在天牢里……” 温羡道:“没吃什么苦, 牢里的狱卒, 也就是你来牢里看我那次、给你开门的那一位,他待哥哥很好,私下给哥哥洁净衣物换穿,饮食方面也并不苛待哥哥,三餐都是足量的干净吃食,哥哥想, 是不是季学士给他打过招呼,请他对哥哥照顾些,等回翰林院,问问季学士……” 阿蘅默了默道:“……想来定是如此的,哥哥也不必问季学士,那狱卒没有直说是季学士嘱托,定是季学士不想让他泄露、是施恩不求报的意思,季学士既不想让哥哥知道,哥哥也不必去问此事,我们在心里记住季学士的帮忙,日后不忘报答就是了……” 温羡笑,“妹妹说的有理”,他夹了一筷阿蘅素日爱吃的酸辣烩鸡放到她碗中,“快多吃一些,明郎应该快回来了,若见到你瘦了,会心疼的。” 阿蘅听了他的话,缓缓夹起那筷酸辣烩鸡放入口中,无声地慢慢嚼着嚼着,眼圈儿渐渐红了。 温羡愣住,“……怎么了,阿蘅?” 阿蘅红着眼低头,“……辣……呛着了……” 温羡忙倒了杯凉茶,送到她唇边,阿蘅就着他的手喝凉茶,垂着眼没喝两口,一滴泪,却溅入了茶水中。 温羡怔怔地望着垂眼落泪的妹妹,“……阿蘅……” 他这一声轻唤,却将她的眼泪惹得更凶了,她扑入他的怀中,掩面低泣,温羡手揽着她轻颤着的肩,心也跟着颤疼,阿蘅这些时日,为了他的安危,定是食不知味、夜不能眠,内心忧惶煎熬,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温羡轻拍着她的背,任她在他怀中哭泣,让她把所有的害怕不安,全都哭出来,就像小的时候那样,阿蘅被什么吓着了,就这般扑到他怀里,小手揪着他身前的衣裳,嘤嘤哭泣。 小的时候,他会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他会说,“不要怕,万事有哥哥在呢”,可是现在,阿蘅人在他怀中低泣,他却说不出这句话了,阿蘅她,是因为为他担惊受怕才会如此,而他现在的能力,也不足以保护她……他护得了琴川温家的小女孩,护不住如今大梁京城的武安侯夫人…… 温羡眸色渐暗,轻抚着怀中女子的纤背,待她泣声渐止,抬起盈盈水眸看他,将她面上微乱的发丝拂至耳后,因为心中愧疚羞惭,一句话也说不出,倒是阿蘅先轻轻说了一句,“哥哥刚沐浴换上的新衣,教我给哭脏了……” 温羡按下暗沉心绪,轻轻笑道:“这有什么?!” 他让知秋打了温水来,亲手挤了湿热的毛巾,帮妹妹把脸上泪痕一点点轻拭干净,边拭边柔声道:“明郎应该还有十几天就能回来了吧,在他回来之前,都不许哭了,不然到时候肿着两只眼睛迎接你的丈夫,可不好看……” 阿蘅不说话,只是接下来一整日里,几与他形影不离。 劫后重生的庆幸感,令许多从前寻常之事,如今做来,都备感珍惜,晚膳之后,阿蘅依在他身边,与他一同静看庭中流萤飞舞,看着看着,轻轻地道:“哥哥,我想家了,想父亲,想琴川……” ……阿蘅年长之后,再未在他面前,像方才那样,无法控制地流泪……温羡忍不住想,如果阿蘅没有嫁来京城,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之泪,如今他是躲过了一劫,可阿蘅此后这一生,还是要奉华阳大长公主为婆母,随时随地生活在华阳大长公主的阴影下,也随时随地,可能出事…… ……他人微官低,若华阳大长公主真使出什么阴毒手段,不只是他,就是明郎,也未必能护得住阿蘅,譬如春风满月楼那一夜,若不是有那背后神秘人的帮忙,阿蘅或已羞惭自尽,阿蘅身死,愧悔的他也不会独活,远在琴川的父亲,如此失去一儿一女,他们温家,就算毁了……他千里迢迢地将阿蘅送嫁至京城,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如果,如果一直留在青州琴川,纵是他终生不表陈心意,与阿蘅做一对不婚不嫁的兄妹,一世长相守,每天清晨,他摘上带露的鲜花,去换下她窗下花觚里的过夜花枝,与正在镜前梳妆的她,隔窗相视一笑,到了夜里,兄妹二人在庭中品茶吟诗,明月清风下,她坐在秋千上,他轻轻地推,等她困倦,他送她回房,驻足门前祝她好梦…… ……他也不想做什么高官、求什么厚禄,与父亲一般授书讲学,与她携手小城岁月,春夏时,折桃花,摘枇杷,秋冬时,赏红叶,堆雪人,一生一世,这样的岁月安宁,不是很好吗?………… 不断上涌的絮软心绪,如织成了一个美好的梦境,令温羡将从前藏在心底的那句话,情不自禁地轻轻问出口,“……如果……如果阿蘅你没有遇到明郎,会愿意和哥哥……还有父亲,一直在琴川吗?” 阿蘅依着他点头,温羡心生暖意,但这暖意也只在心中停留一瞬,便淡淡散开,有时,他总是太过清醒,连骗自己片刻也不能……温羡低声叹道:“……这世上从没有如果,哥哥的阿蘅,遇见了明郎,遇见了托付终身的心上人……” 阿蘅闻言沉默片刻,低低道:“我宁愿没有遇见明郎……” 温羡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知妹妹这话到底是何意思,他惊诧看去,可妹妹却不说了,只是在夏夜清凉的月光下,紧紧地依偎着他。 温羡不会怀疑妹妹对明郎的深深爱意,他想,阿蘅聪慧,是不是也猜到他此次“无妄之灾”的缘由,是不是她平日里在武安侯府,受华阳大长公主明里暗里的“磋磨”受够了,已快忍到极限了……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月色下,温羡紧搂着妹妹,为了她,一颗心百般浮沉,紫宸宫中,也有一人,同样为了温蘅,夜不能寐,辗转难眠。 皇帝自早上回宫,心里就空落落的,之前他在御书房处理完朝事,就可以回承明后殿见她,每次都是雀跃地起身回去,可是今日,却没这心情。 因知后殿也无他想见的人,皇帝处理完朝事,在御书房枯坐了好一阵儿,而后才步伐迟缓地走回去了,等回去用膳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要为她夹菜,总要举箸夹起时,才意识到她已不在他身旁,而后心情低郁地将菜送入自己口中,美味的御馔,吃起来却如嚼蜡一般。 御殿煊赫壮丽,雕梁画栋,锦幔檀屏,可自她走后,皇帝置身其中,眸光终日如飞絮游移不定,如在到处寻找她的影子,倚坐窗下看书,卧在小榻午憩,罗裙扫拂镜地,素手轻拨琴弦……好像她到处都在,可是御殿空寂,并没有她的清影,而没有她在,这窗几香案、琴棋书画,就都只是沉沉的死物。 皇帝的心,就像是被人生生剜空了一块,一整天里,浑身都不得劲儿,等到了晚间上榻,亦是孤枕难眠,之前手一揽,便是温香软玉在怀,可是现在,身边空空,手揽过去,什么也没有。 皇帝在御榻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折腾出了点睡意来,眼皮倦沉、昏昏将睡之时,迷迷恍恍中,仿佛就见她侧卧在他的身边,幽茫的绮帐烛光下,雪肤墨发,美人如玉,一双澄澈的秋水双眸,静静地望着他。 “……夫人……” 皇帝轻声呢喃,如怕击碎梦境的小心低唤,似绕系了无数相思情丝,他缓缓伸出手去,欲抚摩她眉眼,然却抚了个空,皇帝嚯然惊醒,见身边衾枕冰冷无人,一颗心更是空洞无际,如置身茫茫荒野,有冷风不断呼啸穿过。 他猛地掀被坐起身来,扬声唤道:“赵东林!!” 圣上这一日的反常,赵东林都看在眼里,圣上这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的动静,赵东林人在隔扇之外,也听得清楚,他闻唤忙趋步入内,暗思圣上可是离不开楚国夫人、要传楚国夫人回宫,可是预计武安侯明日就能抵京,圣上若在此时将楚国夫人传回宫中,这段风月秘事就很有可能藏不住,圣上他难道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迎楚国夫人入宫?!难道真就决意半点不顾惜与武安侯的多年情谊?!! 赵东林忐忑着一颗心,趋近榻前,恭声问:“陛下有何吩咐?” “传旨”,圣上疾声说了这两个字,却又顿住了,人盘坐在御榻上,身影在殿内幽茫的灯火中,沉寂如山,凝眉沉默许久,最后道:“晋原七品翰林院编修温羡,为从五品侍讲学士。” 武安侯沈湛,赶在下属官员的行程前,先行一步往京城赶,自然是因思念妻子、归心似箭的缘故。 但他在返京途中,离京城越近,听到的消息越多,先是有冯贵妃流产,楚国夫人沾染了谋害贵妃及其腹中龙裔的嫌疑,沈湛听得心惊,好在圣上英明,还阿蘅以清白,他心中感念天恩的同时,担心妻子因此事受了惊吓,更是快马加鞭。 如此没多久,慕安兄侮辱天家、将被问斩的消息又传来,沈湛心急如焚,急赶了两日路,又听到了圣上宽限慕安兄斩期、严令大理寺详查一事,在抵达京郊时,终于听人在议论慕安兄冤情得洗、平安出狱,方将一路悬着的心放回腹中,松了口气。 一想到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阿蘅先是惹上了谋害贵妃龙裔的嫌疑,后又要为慕安兄的冤案日夜焦心,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沈湛自然恨不得即刻见到妻子,将她揽在怀中好生抚慰,但他身为人臣,回京第一件事,是先要面圣述职,只能暂把相思压在心底,先往紫宸宫承明殿觐见天子。 其时将近日暮,皇帝正半歪在殿内窗下看书——也不过是一目十行地走神罢了,皇帝一整日都神思不属,反反复复想着两个人,一为温蘅,一为明郎。 沈湛得传入殿,要向大梁天子行叩拜礼,刚微屈膝,圣上已放下了手中书道:“……不必多礼……” 沈湛虽在心中视陛下为异性兄弟,但一直严遵君臣之礼、未有逾越,他仍是认真叩行了大礼,方谢恩起身,向陛下详讲一路探查的水利之事。 圣上始终微垂着眼,人倚着香色靠枕,手搭在窗榻处的黑漆小几上,一动不动,在听他讲了一阵后,缓声道:“……你一路劳顿,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这些改日再说,你之前呈递的水利折子,也已讲得够详尽了……” 沈湛道“是”,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侍立在旁的赵东林看得眉心一跳,好在武安侯只是双手呈递上那把乌金匕首,恭恭敬敬道:“微臣此次出京,路经武威城时,得知当年名动天下的冶兵大师徐焱,隐居在城中。微臣想起幼时曾说,要为陛下讨一件徐先生亲手打造的兵器,遂前往拜访,请先生打造了这把匕首,献与陛下。” 一直微垂着眼的皇帝,终于抬起头来,他望着身前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唇微颤了颤,“……明郎……那只是儿时戏言罢了……” “非是戏言,是微臣对陛下的承诺,陛下待微臣天恩浩荡,微臣无以为报,唯有赤胆忠心,有诺必践。” 皇帝坐直身体,手接过那把匕首拔开,见其通体乌黑,刃光如雪,上饰云雷纹古朴磅礴,刀柄处篆刻着四个小字——其利断金。 皇帝指腹拂过那四个篆字,嗓子也跟着有些发酸,“……多谢你……朕……很喜欢……” 沈湛急着去见身在紫宸宫的妻姐,此间事了,朝圣上一揖道:“微臣想向陛下请个恩典。” 皇帝知道他大抵要说什么,轻道:“……你说……” 沈湛道:“微臣想在宫中多留会儿,和姐姐说说话后,带内子回家。” 匕首虽是寒铁打造,但因是沈湛贴身携带,上还留有余温,皇帝手握着匕首,竟隐隐感觉烫手,他不看明郎,只将目光落在匕首上,道:“……好,你去吧……” 沈湛谢恩告退,先往皇后娘娘所居的椒房殿,与姐姐相见,得知阿蘅原来早因贵妃一事、避嫌离宫。 他与姐姐也有多时未见,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后,皇后看出弟弟心不在焉,笑道:“好啦,姐姐不拘着你,快去见你的阿蘅吧。” 沈湛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与阿蘅即将重逢的欣喜,初降的夜幕下,他脚步轻快地离了紫宸宫,驰马回到京城。 慕安兄昨日刚被释放出来,爱重兄长的阿蘅,定在慕安兄府上,依他本心,自然是想先去青莲巷与阿蘅相见,但母亲的性情,他是了解的,若不先回府向她请安,而是先去见阿蘅,母亲知道后,怕是要发作的,若到时将这闲气算在阿蘅身上,又要无端生事。 于是,沈湛人先回了武安侯府,陪着母亲用了晚膳,膳后,母亲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沈湛耐着性子陪着,等母亲回房歇下,方在夜色中骑马出府,快马加鞭,直往青莲巷去。 因心系着爱人,扬鞭策马时扑在面上的夏夜凉风,亦如柔煦春风,风中好似还有桃花芳香,像是他去年在青州时,忙碌数个昼夜处理完公务,骑着“紫夜”,赶往琴川见她,开得灼艳的桃林宛如云霞,林中有女子姓温名蘅,是他心之所向,爱慕难舍。和煦的春风中,他飞快纵马、高声唤她,她抱着满怀的粉红花枝,转看过来,人面桃花,倾国倾城。 到达青莲巷温宅时,已近戌正,沈湛想,阿蘅或已睡了,前些时日,阿蘅为慕安兄的事,定是寝食难安,如今慕安兄无事,阿蘅也可安睡无忧了。 他未让人通传,也未先去见慕安兄,而是在林伯的引领下,来到了她的房间前。 静室灯光黯淡,沈湛心道,若是阿蘅已睡下了,那他也不要为顾一己情思、打扰她的安睡,悄悄进去、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等她明早醒来,一睁眼即看到他,这样一份惊喜,不也很有意思吗…… 他如是想着,轻轻地推开房门,向里走去,手撩开水晶珠帘,见阿蘅并未睡下,而是孤身坐在镜台前,披散着如瀑长发,执着玉梳的手垂在膝处,一动不动,像是在长久出神。 “阿蘅!!” 沈湛热切地唤她,妻子身子一定,却不回头。 沈湛急切地走上前去,手拢住她的肩,“阿蘅,我回来了!!” 她却仍是低着头不语,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不抬头看他一眼。 沈湛满腔欢喜,慢慢如冰凝住,晕黄黯淡的烛光下,他低下身子,半蹲在她身前,仰面凝望着他日思夜想的面容,轻轻地道:“我回来了,阿蘅……” 他急切而又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紧盯着她低垂的双眸,轻声问道:“……你不想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沈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狗皇:岂曰无衣,与……与子同袍………… 感谢地雷营养液!! 微雨扔了1个地雷 安九丫扔了1个手榴弹 蓁蓁是小菜鸡扔了1个地雷 读者“栖见啊”,灌溉营养液 +53 读者“蓁蓁是小菜鸡”,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橄榄”,灌溉营养液 +1 读者“莓治”,灌溉营养液 +7 读者“”,灌溉营养液 +5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40、明珠 妻子仍是低首不语, 握着玉梳的手,紧紧攥着。 沈湛设想过许多与妻子团圆的场景,可没有一种,是像眼前这样,他心慌地将妻子的手攥得更紧,“……阿蘅,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气我离开得太久……气我在你最无助、最需要我的时候, 都不在你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 阿蘅……”沈湛连连恳切道歉,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可以想象他不在的这些日子, 妻子因为贵妃流产和慕安兄被冤这两件要命的大事, 是如何惊惶忧惧、寝食难安, 心有愧疚的沈湛,亲吻着妻子的手道:“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的错,我不该离开你这样久, 你要是生气, 就打我骂我, 但不要不理我……” “……我不怪你……”沈湛恳切的道歉声中, 妻子终于轻轻启齿,“……不是你的错……不是……” “……阿蘅……”沈湛急切地挨坐在妻子身边,手揽着她腰、依着她道,“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再也不离开你这样久了,再也不让你一个人这么难过了……” 他喃喃倾诉着自己的思念, “离开你这样久,我也每天备受相思煎熬,每一天,都想你想得寝食难安……阿蘅……”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妻子的神色问,“……你想我吗?” 妻子轻轻点了点头。 沈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略松了松,他将随身携带的彩塑泥人取与妻子看,“记不记得成亲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抄录过《我侬词》,这次出京经过庆春城,我听说城中有位擅捏泥人的老者,手艺极好,就亲自画了我们的画像,请他照样捏制了一个‘我’,一个‘你’,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看看‘你’,略解相思之苦……” 丈夫的动情诉说声中,温蘅手接过那两只彩塑泥人,成亲那夜二人共写共吟《我侬词》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那时在紫宸宫南薰馆,她刚刚得知天子对她有意,惊慌失措地夜不能寐时,忽然想到这首《我侬词》,所有的害怕不安,都因这短短的几句话,暂沉了下去…… 如若真到绝境,那就以死殉情,宁死也不负明郎半分,她那时作如此想,可是……可是最终,是她主动爬上了天子的龙床…… 沈湛喃喃倾诉了一阵儿,忽地意识到妻子一直沉默不语,晕黄黯淡的灯光下,皎洁的面容拢在光影中,神色瞧不分明,紧握着泥人的双手,触着,却是冰凉。 是这样的夏夜天气,不该有的冰凉温度。 沈湛心忧,他联想妻子今夜的异常,握着她的手急问:“阿蘅,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温蘅默了默道:“……只是女儿家的事罢了。” 沈湛想了想妻子的月事日子,是每月这个时间没错,这也说明,妻子她,没有怀孕…… ……是啊,妻子之所以一直没有回信告知她的近况,并不是因为她有孕在身、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的缘故,而是现实中的种种险况,让她没有心情给他回信,纵是妻子写信向他求助,他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来不及回京相救,若无陛下复妻子清誉、宽限慕安兄斩期,等他接信赶回京中,怕是要见到两座坟头……不,若真是谋害贵妃龙裔、侮辱太|祖皇帝这样的滔天大罪,妻子与慕安兄怕是要尸骨无存,连供人祭拜的一抔黄土,都不会有…… 如此一想,沈湛背后发寒的同时,对陛下更是心存万分感激,他扶着妻子的手臂道:“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别在这里坐着了,我扶你上榻歇息。” 他扶妻子上榻,将榻上的丝棉薄被扬展开,轻柔地拢盖在妻子身上,看妻子手里还攥拿着那两只泥人,劝道:“先把泥人放在一边,把手放在被子里捂会儿好不好?” 妻子松开手,沈湛从妻子手里取回那两只彩塑泥人,收回匣中,看妻子的目光一直追逐着这一对泥人看,含笑问:“喜欢吗?” 妻子轻轻“嗯”了一声。 沈湛心中欢喜,“那我就把这匣子放在榻边几上,你想看时,就可以随时打开来看看”,他在榻边坐下道,“其实我这次出京,还买了许多有趣的风物特产,装了满满两箱,留待着回京送给你赏玩,但我是一个人提前回来的,带不了那么多箱笼,这两只箱子在后头由长青保管,得等他抵京……” 又是他絮絮低说许久,妻子只是倚靠着榻壁、垂眼静听不语,沈湛渐止了话音,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去沐浴更衣,很快就回来。” 他原要低首吻下妻子的脸颊再走,这只是从前夫妻二人之间的平常之举,可这回妻子却微微侧首,避开了他的亲吻。 沈湛愣住,人僵在那里,妻子垂着眼帘,微抿了抿唇道:“……我要睡了……” 她抓着被子侧身躺下,沈湛望着妻子侧卧的背影,静了静,弯下身子,帮她把被角仔细掖好,轻道:“那你先睡,我待会沐浴回来,会放轻动作上榻,不会吵醒你的。” 妻子仍是无话要对他说,沈湛在房中静站了片刻,打帘出屋,见慕安兄就负手站在室外芭蕉旁,静静地看着他道:“明郎,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是有话要对他说,可两杯仆从呈上的热茶,都快凉了,慕安兄仍只是捧茶徐饮着静默不语,反是沈湛先问起他这桩案子。 慕安兄闻言抬眼看来,低低一叹,“我素日在翰林院与人为善,与那王士谦更无半点恩怨,他为何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样害我?他一个翰林院下等官员,又是怎么做到构陷地几乎天衣无缝?” 沈湛心中也正有此惑,一个小小的王士谦,哪来的能力去谋这样的死局,又为何要如此费尽心机去害慕安兄,他问:“慕安兄这两个月,可得罪过什么人?譬如一些世家权贵子弟之类?” 慕安兄静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将杯茶放下,淡道:“说来这已不是我第一次遭险,今春在春风满月楼那次,我与阿蘅的酒中,俱被人下了……毒|药,若非及时发现,那夜你去春风满月楼,也许只能见到两具尸体了。” 沈湛闻言悚然一惊,夏夜的天气遍体生寒,惊问:“……此事为何不早对我说?!!” 慕安兄只是指拂着杯壁不语。 沈湛又问:“可知是何人行此歹毒之事?!” 慕安兄淡淡望了他一眼,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低道:“在这京中,谁人会如此憎恶我们兄妹……” 沈湛因慕安兄这似有深意的淡淡一眼、淡淡一句,心里忽地浮起一个人。 ……母亲……他知道母亲行事厉害,知道母亲看不起出身寒微的阿蘅和她兄长,平日对阿蘅多有怨言,可是阿蘅是家人啊,是她的儿媳,是她儿子的妻子,是她儿子在这世上最爱的女子……那次阿蘅被推下阶后,他曾言语暗示过母亲,他与阿蘅同命,若母亲再有伤害阿蘅之举,若是危及到阿蘅的性命,他不会独活,母亲听了他这话,还会坚持对付阿蘅,甚至用上这样歹毒的手段吗…… ……不,春风满月楼之事,慕安兄被冤一事,哪里有母亲的影子,母亲都是远远地“置身事外”,若阿蘅与慕安兄真命丧在这两件事中,他也寻不到因由去质问母亲,甚至,所谓的贵妃流产一事,会不会也与母亲有关,怎就那么巧、怎就那么巧是阿蘅惹上了谋害贵妃龙裔的嫌疑?!! ……他知道,自冯贵妃有孕以来,母亲就一直担心冯贵妃腹中的孩子是个男孩儿,担心皇长子出生后,姐姐的皇后位置不稳,若是母亲设计“阿蘅撞推贵妃下水”一事,蓄意“一箭双雕”,到时候阿蘅死在陛下的龙颜大怒下,也是与母亲半点干系都没有…… ……是啊,怎就这么巧,偏生在他不在京的这段时日,阿蘅与慕安兄都连遭大祸,几乎丢了性命…… 夏风微凉,沈湛却觉是呼啸凛风彻骨吹过,他怔怔地拿起身前茶欲饮,未送到唇边,即已因手滑跌落,摔在庭中石桌上。 白瓷碎裂,茶水倾流下桌,沈湛听慕安兄轻轻道:“我为人兄长,却护不了心爱的妹妹,是我温羡无能,可是明郎,你为人丈夫,曾向阿蘅、曾向我与父亲承诺过的,我们琴川温家是小门小户,可阿蘅,是我与父亲的掌上明珠,纵是皇家贵女也比不得,我千里迢迢将她送嫁至京城,亲手将她的手,交到你的手里,不是由着你一个不慎失手,将她摔碎的。” 慕安兄离开许久,沈湛方僵直着一双腿,站起身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妻子房前,一个简单的推门动作,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他缓缓地走到榻前,妻子仍是背着身侧卧,沈湛回想着今夜妻子的种种反常,一颗心像被人紧紧攥在手里,几要喘不过气来。 “……阿蘅……” 他低下身子,哑着嗓子轻轻地唤,手刚触到她肩衣,即见她肩头轻轻一颤,沈湛僵住的手,渐攥握成拳,死死负在身后,喉中酸涩,凝望着妻子清纤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从前说了那样多,可又做到了多少,他自以为母亲对阿蘅只是日常闲气发作,他在时可护着她,他不在时,将阿蘅送到姐姐身边就好,他想得越是天真,阿蘅所受的苦楚,就越深越重。 长久的静室沉寂后,紧攥着双拳的沈湛提步欲走,一直侧卧不动的妻子,却忽然坐起身来,紧紧扑抱住了他。 “明郎!!” 她语带凄惶地唤,柔软的双臂用力地勾搂着他的脖颈,如连理缠枝,再也不要与他分开。 沈湛亦紧紧地抱住妻子,心中愧疚痛苦,如翻江倒海。 晕黄的静室灯光下,夫妻二人沉默地拥抱着,人影交汇在地,宛如一人,许久,阿蘅的声音轻轻在他耳边响起,“……我想在哥哥家住几日。” “好,都随你,你想住多久都随你”,沈湛低声道,“我也这里陪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温蘅在久违的温暖怀抱中,阖上了双眼,几日,再让她贪欢几日的时光吧……她不能为一己私情,让父兄一再陷入险境,今日,哥哥人在天子脚下,幸留一命,若明日远在琴川的父亲出事,哪里来得及相救,她又如何,对着一而再加害他们兄妹的华阳大长公主,卑躬屈膝地低唤“母亲”……还有,她与圣上做下了那样的勾当,哪里有脸面,再做他沈明郎的妻子……永不相负,她已负了他了……几日之后,一切合该有个了断…… 沈湛不知妻子心中所想,待她倦困睡去,坐在榻边,轻拂着她在梦中亦微蹙着的清淡眉眼,心中阴霾翻搅,如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一夜未睡,天将明时,人回到武安侯府,华阳大长公主尚未下榻梳洗,听侍女打帘报说侯爷人就站在门外,微微一愣,起身下榻透窗看去,见儿子明郎就站在廊外阶下,将明未明的苍茫天色中,凛如孤松,眉宇严寒。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原名不太hexie,被编编要求改名,因为改得急,暂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先凑活用这个吧……看看就习惯了……有什么新名建议,也可以留评说说哈~~` 感谢地雷营养液!! 玉瑾瑶扔了3个火箭炮 李泽言扔了8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奕奕妈扔了1个地雷 簪纓の豆腐愛讀書扔了1个地雷 飞红扔了1个地雷 读者“玉瑾瑶”,灌溉营养液 +99 读者“爱米迦的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23 读者“yx”,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今天也是在努力修仙的一天”,灌溉营养液 +25 读者“荼蘼如斯”,灌溉营养液 +6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婉若星芒”,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柒月”,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41、秘会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惊疑, 草草梳洗更衣后,让侍女传明郎进来。 她人坐在镜台前,一边由着数名侍女为她挽髻,一边眼瞄着沉默走入的儿子道:“大半夜地不待在家里跑出去,我还以为你要守着你那个宝贝妻子,不知道回来了呢!” 儿子对她这话没什么反应, 也没有应声辩解什么, 只是吩咐室内侍女嬷嬷, “都出去”, 嗓音寒凉无温。 华阳大长公主微摆手, 室内侍女嬷嬷均垂首退了下去, 她自己拈了妆奁盒中一支金镶红蓝宝石长簪, 边绾发边道:“人都走了,有话就说吧。” 仅仅五六个时辰之前,与母亲分别近三月的他, 还在因归家与母亲团圆, 而心生欢喜, 母亲对他嘘寒问暖, 他也细问母亲身体如何等等,之前母子之间的隔阂,好像都因这长达三月的分离,而消解了不少,母子之间,气氛融合, 丝毫不知他与母亲的笑语之后,隐藏着阿蘅多少泪水…… 藏于袖中的手暗暗握紧,沈湛沉声道:“儿子有几件事,要问问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对镜插簪的手,微一顿,即继续拢着长发道:“你说。” “……慕安兄无辜蒙冤一事、阿蘅撞推贵妃落水一事,还有今春的春风满月楼”,沈湛紧盯着镜台前的华阳大长公主,一字字凝声问,“这三件事,与母亲有没有关系?!” 华阳大长公主悠然地绾着青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湛坚持问道:“与母亲您有关吗?!” 镜台前的华阳大长公主,依然是那般姿态骄华,神色不变地将宝石长簪插向高髻,并不回答亲子的逼问。 沈湛眸光复杂地凝望着自己的生母,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人,许久,微暗了眸光,声音沙哑道:“……对您的儿媳,对这样一个弱女子,竟屡屡使出这样的阴毒手段,太可怕了,儿子真的觉得母亲好陌生,就好像不认识您一样……” 这一句话,像是突然挑起了华阳大长公主的无穷怒气,原本淡定的她,嚯然转过身来,冷冷直视着沈湛斥道:“不认识你娘?!!你为一个女人,昏了头了你!!!” “是!儿子是昏了头了!!”沈湛亦忍不住提高声调,“儿子竟没早些发现母亲的险恶用心,竟以为母亲仅仅是不喜阿蘅,就如寻常人家的婆母,对儿媳不满一般,忘记了我的母亲是令世人侧目的华阳大长公主,忘记母亲您是如何跋扈专横、手段严烈,忘记您是把权势看得比自己儿女幸福更重的人……” 沈湛话未说竟,已被遽然起身的华阳大长公主,一掌掴打了下来,他生受了这一掌,耳边嗡嗡作响,仍是昂起头来,目光如灼地看向身前气得直颤的中年女子,一字字咬牙迸出。 “母亲,我当初说过的,儿子虽没出息,可您到底,也只有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如果阿蘅有事,不管这事情看起来和母亲有没有关系,儿子都绝不独活”,他目中如有火焰,摧枯拉朽般能燃毁一切,灼灼逼视着自己的母亲,“温蘅是我沈湛沈明郎的妻子,天底下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没有人!!就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东方初露鱼肚白时,静谧的清晨渐为雀鸟唤醒,温羡下榻梳洗,换穿上从五品绯色官袍,佩银鱼袋。 他前日被从天牢释放,昨日休整在家,即忽然接到升为从五品侍讲学士的圣旨,向来出身寒微的士子进入翰林院,都需熬上两三年资历,才能向上爬,他温羡入翰林院不过两三月而已,并没做出多少成绩,还牵扯了那样一桩大案,圣上为何会突然提他官阶?! 温羡对此茫然不解,但天恩如此,唯有谢恩遵从,自今日起,他将正式成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回到翰林院为官。 温羡因心事沉重,昨夜时睡时醒,天未亮时听到马嘶声,即知明郎离了这里,他换了官服往小厅去,果见膳桌旁只有妹妹一人,正亲自将盛在青瓷大碗的热米粥,舀盛至两只小碗中。 温羡见妹妹神色平和,一边盛粥一边还对他笑了笑,也回之以一笑,兄妹二人一同用了早膳,而后妹妹一直送他到门口,温羡笑劝道:“好了,回去吧,在家里等着哥哥回来,我今日公事做完后,会顺便去趟繁街,给你买锦福记的山楂糕带回来。” 这是哥哥出狱后,二人的第一次分离,虽然仅仅将是一个白日的时间,但温蘅难免想到那一天,她一直在家等着哥哥,一直等到天色黑透、饭菜凉透,哥哥都没有回来,她忧急不安,正要去找时,知秋带来了哥哥入狱的消息…… 温蘅强压下心中低暗的情绪,含笑对哥哥道:“好,我就在家里等着哥哥,哪里也不去,哥哥既说要给我买山楂糕,可不许骗我,不然我要闹脾气不吃晚饭的。” “哥哥何时骗过你?!” 温羡笑着出门,上了马车,温蘅目送着哥哥马车渐远,暗想宦海沉浮,京城权贵众多,官场更是错综复杂,哥哥也非重名重利之人,若她与明郎和离后,能与哥哥回到青州琴川,侍奉父亲,平静度日,只当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但……这也应只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 一想到紫宸宫金銮宝座上的那位,说要与她“长长久久”,温蘅更是心绪低沉,她慢慢踱走至庭中秋千架处坐下,心神不知摇散多久,听宅内仆从低唤“侯爷”,回身看去,见是明郎回来了。 明郎走上前来,从后拥着她道:“我请了几日假,这几天,不去官署,就专在这里陪你。” 温蘅侧眼看去,见他右颊处似有红印,惊怔地伸手触去,“……明郎,你的脸怎么了?” 明郎不答,只是更加用力抱住她,在她耳边沉声道:“阿蘅,这世上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谁也不能,我们要长长久久地过一生,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你若想长住在慕安兄这里,那便长住在这里,我陪着你,若不想给慕安兄添太多麻烦,我有几处私宅,就与你在外安个我们的小家,你不愿回武安侯府,那就不必再回去了,你与母亲不和,也不必再在人前强装,不必再低声下气,那些所谓的声名,都不重要,我只要你活得高兴,只要你每天都是舒心笑着,就这样笑着与我携手过完一生,不……还有来世,每生每世……” ……纵是没有华阳大长公主这事,温蘅也过不了心里的另一道坎儿,哪里还有长长久久的一生呢…… 她暂时放纵自己,依恋地依偎在明郎怀中,享受着最后的温暖时光,几日,再有几日就好,此后一别两宽,愿明郎,余生欢喜。 青莲巷温宅,时光静缓流淌,每日里,温蘅与明郎同送哥哥出门,而后夫妻二人共享静好时光,赌书泼茶,琴瑟和鸣,纵是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夫妻二人目光相接之时,亦有脉脉情丝,缠绕无尽,将他们紧紧系牵在一处,似愿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转眼几日时光过去,明日沈湛就将结束短假、重回官署,这夜,他沐浴上榻,妻子主动抱了过来,轻轻啄吻了下他的唇。 妻子性子有几分羞腼,从前就很少主动吻他,这几日更是没有,沈湛微一愣,对上妻子温柔如水的眸光,反应过来,低问:“阿蘅,你身上好了吗?” 红烛滟光照帐,映照地微垂臻首的妻子,颊边宛有红云轻拂,她微咬着唇望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所谓小别胜新婚,沈湛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儿,又与心尖上的爱人阔别数月,每夜与妻子同宿一榻,温香软玉在怀,却不能做些什么,对他来说,也是煎熬,但,纵是如此,他也绝不会不顾惜妻子身体,在她身体不爽时冒犯于她,此时听了妻子这话,才不再强行压抑内心的情热,动情轻抚着妻子脸颊,温柔吮含住她柔软的红唇,与她轻解罗裳,交颈情浓。 数月未行此事,又怀有差点失去妻子的后怕,沈湛心绪激荡,正是情热大动之时,不经意间手拂过妻子双睫,竟似触到温热的泪水,他登时一愣,停下动作问:“……阿蘅,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对……对不起……”他着急地结结巴巴道歉,就要退出,妻子却伸臂紧勾住他的脖颈,不让他离开她,哽咽着摇头道,“不,明郎,你抱我,你抱紧我……” 沈湛被妻子的柔软双臂勾得下沉,与她贴身地再无一丝缝隙,一夜鱼水情浓,周公好梦,翌日晨醒,夫妻二人相依下榻,彼此为对方梳发穿衣,耳鬓厮磨,难舍难分,手挽着手,一同去小厅与哥哥共用早膳。 膳中,沈湛道:“我在离青莲巷不远的明华街,有处私宅,虽不及侯府轩阔,但清幽雅致,应合阿蘅心意,准备着人修缮打扫,以后就与阿蘅住在那里,在修扫完成之前,还得在慕安兄这里,多叨扰几日。” 温羡听他话中意思,是与他那母亲翻脸了,不再携阿蘅回武安侯府住了,闻言含笑道,“你们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我一个人,也住不了这么多房舍。” 沈湛笑道:“慕安兄迟早也要成家的,到时候儿女成群,说不定还要扩建房舍呢。” 温羡笑而不语。 沈湛注意到妻子也不说话,柔声问道:“要不我今晚回来,先带你去明华街宅子转转,你看看喜不喜欢?” ……今晚,也就是开口和离的时候了,纵是再不舍,再难启齿,也要当断则断,这几日的美好时光,已是偷来了的,够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温蘅按捺下心中万般纠葛,只道:“等你回来再说。” 膳罢,她送哥哥与丈夫出门,知道等今晚他们回来,这几日的镜花水月般的静好时光,都将会碎成齑粉,她无言地回到自己房间,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置身静室,如身在深渊,无尽下沉,了无生气地伏在案上不知多久,忽听到了后窗响声。 她以为是有仆从从房间后经过,也不在意,但没一会儿,却有轻巧的落地声响起,像是有人从后窗跳入了室内。 温蘅惊怔看去,见来人一袭月白长袍,抬手阖上后窗,大步走近前来。 她仓皇站起后退,却不及来人动作更快,被他一把搂入怀中,灼热的气息,袭裹住了她整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狗上线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爱喝酸奶的粽子扔了1个手榴弹 安九丫扔了1个地雷 读者“原来是卷卷啊”,灌溉营养液+20 读者“喜欢养文的毒者”,灌溉营养液+30 读者“一叶障目”,灌溉营养液+20 读者“小明”,灌溉营养液+5 读者“社会大佬”,灌溉营养液+2 读者“糖炒栗子”,灌溉营养液+1 读者“魔法少女咔酱”,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子衿”,灌溉营养液+1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52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1 42、纠缠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皇帝原只以为是文人夸张文辞,在只与她分别的这短短几日,饱经相思熬煎后,才知岂止所言不虚,简直还说轻了!! 他深深凝望着怀中日思夜想的面容,情不自禁地以手背轻拂她清致的眉眼, 动情低道:“朕为夫人相思如狂, 夫人这几日, 可有想朕?” 温蘅哪里有回话的心情, 她挣着要退, 可怎敌得过皇帝的气力, 被他打横抱起、直走向静室里间。 皇帝人坐在里间的花梨木圈椅上, 令她就坐在他的身上,手揽着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贴面追问道:“夫人可有想朕?” 温蘅自然也有想他, 但每每想起他, 伴随着的, 是怨恨、忧惶与绝望, 是对明郎的深深愧疚,是满心无法排遣的深重痛苦。 她垂下眼帘不语,皇帝柔抚着她面颊,凝望着他这几日在心中思念描摹了无数遍的烟眉水眸、琼鼻樱唇,抚着抚着,情不自禁地手揽在她发后, 就要低首吻上那让他眷恋不已的柔软香唇。 他早想来见她,可偏偏明郎告假官署,成天形影不离地陪着她,而她又成天待在这里不出去,好不容易今日才得了机会,能出宫做回“小贼”,温宅内仆从仅五六人,他携三四近侍出行,进来地极其容易,这几日饱受相思之苦的皇帝,就要一亲芳泽、稍解心火时,却见她微微侧首、避了开去。 温蘅原想寂然忍受,就像在承明后殿那十几日一般,可是,一想到她此刻身处在哥哥为她精心布置的房间里,想到她在这里与明郎度过的几日夫妻相谐的美满时光,她便无法容忍自己在此,与别的男子,行这等苟且之事。 皇帝一怔,抚着她鬓发问:“怎么了?还在生气朕多关了你哥哥几日吗?” 他含笑道:“朕已破格升他为从五品侍讲学士,有意补偿他了,朕也让人查过你父亲的政绩,做个七品经学博士是委屈他了,按理也可提升,但你父亲喜欢讲学,身体又不大好,还是算了,朕还是另赐财帛之物嘉赏他颐养天年,总之,有朕在,天底下没有人可以随意伤害诬陷你的家人,你放心。” 皇帝先不急着与佳人亲近,做起“君子”来,他挽着她的手起身,语含笑音道:“朕可是装病旷朝出来的,夫人得好好招待招待朕,来,先带朕参观参观夫人的房间。” 他颇有兴致地打量着雅室内的碧幔珠帘、檀案香几,牵着她的手,边走边看,渐走到书案之前,见青玉镇纸下压着数页暗花小笺,其上簪花小楷清丽隽秀,笑道:“夫人写的一手好字,朕得带回一二珍藏。” 皇帝拿起那数页小笺一张张看着,渐看到最后一页,唇际的笑意立即如冰僵住,书着“得成比目何辞死”的簪花小楷旁,“愿作鸳鸯不羡仙”七字,矫若惊龙、力透纸背,那是明郎的笔迹。 皇帝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将那数页小笺放下,目光又落到内间的黄花梨拔步床处,望着榻上叠得整齐的合欢锦被,心想,都道小别胜新婚,明郎与她,近日可是夜夜在这榻上鱼水情浓…… 一想到那场景,想到她攀搂着明郎婉转娇音、香汗暗融,皇帝心里那点滋味,更有点不是滋味了,他正默默,听她轻声下“逐客令”道:“陛下还是走吧……” 皇帝问:“为什么?” ……这难道还要问为什么吗?!一个皇帝,青天白日的,跳窗跑到一个臣妇的房里,这像什么样子!! 温蘅忍着心中怒气道:“这不合礼仪。” 皇帝嗤地一笑,挨在她耳边暧昧道:“朕与夫人,早行过周公之礼,还需执着这点礼仪?” 温蘅出身诗书礼仪之家,听了这话,登时羞惭气结地面皮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正气恨不语,皇帝又摇了摇她的手道:“朕为赶来早与夫人相见,连早膳都没用好,夫人可有茶水点心招待招待朕?” 温蘅心里正愧残羞气地宛如翻江倒海,咬着牙不说话。 皇帝就这般摇着她的手,左一句“夫人,朕饿了”,右一句“朕饿了,夫人”,来来回回“央”了十几遭,见她始终冷着脸不说一个字,静了静道:“夫人,你这样是在犯罪。” 他道:“苛待天子之罪。” 然而女子还是不理他,皇帝默了默道:“如此,朕只能唤人送些吃食进来了……” 他作势要喊,一直沉默不动的女子终于抬起头来,气且无奈的眸光,自他面上一掠,开口唤道:“碧筠!” 碧筠自是知道天子来此,她人就守在门外,遵命端了茶水点心来,低头进来,低头出去,将房门关得严实,继续守在外面。 室内,皇帝拉着温蘅在桌边坐下,笑嘻嘻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夫人盛情款待朕,朕也有茶点款待夫人。” 他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天星釉茶叶罐,献殷勤道:“御供的湘波绿,夫人无事时泡着喝”,又从怀中掏出用素帕细细包裹的某物,一层层地,在她面前展开,还没完全打开帕子,就已忍不住“邀功”道:“这是朕从宫里给夫人带的枫茶糕,朕捂在怀里带来,糕点还和软着,夫人尝尝看。” 他这样说着揭开最后一层,却见里头并不是原先堆叠得整齐的方方正正的枫茶糕,而是一堆糕点碎渣,原是他不知什么时候,不小心地将捂藏在怀中的枫茶糕,都挤压成了渣渣。 皇帝愣在那里片刻,讪讪地罢手道:“……这点心做得忒不结实……”看了会儿那帕子上碎成渣渣的枫茶糕,尤是惋惜,叹了一声道,“要不,朕想办法把这个擅做青州点心的御厨,安排到夫人家里的厨房?” 温蘅断然拒绝,“臣妇受不起。” 皇帝又叹了一声,自己就着茶水,拾掇着盘上的点心吃,这般用了一会儿,觉得一个人吃甚是无趣,对温蘅道:“夫人一起。” 温蘅道:“臣妇不饿。” 皇帝又又叹了一声,想和她说说话,可觑她神色,看她面上始终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正默默时,忽听外头起了喧哗声,只听春纤焦急的声音远远传来,“大长公主,小姐正在房内歇息,请容奴婢通传……” 皇帝尤未有什么反应,见她已仓皇站起,拉着他起身,推着他往后窗去。 皇帝听外头姑母这气势汹汹的动静,停步窗前不动,握住她手臂道:“她若是欺负打骂你……” 温蘅推不动皇帝,急道:“纵是她当场打死我,陛下您难道还能现身吗?!!” 皇帝被她这话噎住,也不知心里是何感觉,只是难受憋闷,一腔郁气堵在心口。 外头,华阳大长公主已一路闯到了房门前,正被身怀武艺的碧筠强行拦着,温蘅知道华阳大长公主身边也有侍女会武,拦不了多久,她害怕华阳大长公主撞破此事,她畏惧明郎知道她与圣上的纠葛,若明郎知晓她与圣上的种种,知道圣上以她兄长的性命挟她就范,知道她已委身于圣上,他会发疯的……君臣有别,若他到时情绪激涌地失去理智,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些什么伤害圣上的举动,招祸自身,那可如何是好…… 温蘅急得出汗,不停地劝“陛下您快走”,却始终推不动他,最后急得跺脚低吼:“你走啊!!!” 皇帝望着身前满面惶急的女子,双眸微暗,翻身出窗。 人影掠过无踪,只窗外翠竹轻轻随风晃动,温蘅略定了定心神,走至桌边坐下,朝外淡淡地唤了一声“碧筠”。 碧筠会意,不再拦着来人,退到一边,华阳大长公主也无暇跟这侍女算账,直接推门而入,见那个素日低眉顺眼的儿媳,就坐在桌边,静静地望着她的到来,动也不动。 华阳大长公主冷笑,“你是个什么身份,见到我也敢坐着?!!” 温蘅道:“公主从不把我当儿媳看待,我又何必再把公主当婆母侍奉。” 华阳大长公主听她连“母亲”也不叫了,更是冷笑连连,“我从不把你当儿媳看待,是因你根本就不配当我的儿媳!贱人!!竟敢唆使明郎搬离武安侯府,不要我这个母亲!!” 她知道明郎这几日住在这里不回家,本就忍了一肚子火,在听了底下人通传明郎有意派人修缮外宅、在外安家的消息后,满腹怒火瞬间爆发出来,来找这“唆使”明郎的“罪魁祸首”算账!! 华阳大长公主嗓音尖锐,怒气冲冲地灼视着桌边的女子,“明郎从小就是好孩子,极少违逆我的心意,可自被你勾了魂儿去,就三天两头地忤逆我这个母亲!!儿媳?武安侯夫人?你不配!!你是什么低贱身份,合该和你的父兄一辈子在青州的泥潭里打滚,竟敢一门心思地攀附权贵,把主意打到明郎身上,算计着嫁入武安侯府!!从你嫁到武安侯府的第一天起,你就是我的眼中刺,有你这么个卑贱的儿媳,是我华阳大长公主平生最大的耻辱!!” 被华阳大长公主这般连带着家人辱骂,温蘅中途本已气得心潮翻涌,但暗暗攥紧着双拳听到最后,气性反被彻底激了上来,竟是气极反笑,她懒懒扬眼,望着身前风度尽失的中年妇人笑道:“公主既这样说,我更是要日日夜夜地攀着明郎,与他永不分离,让你心里永远梗着这根刺,毕生食不下咽,终其一生,都背负着我这个莫大的耻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你!!!” 华阳大长公主气得要上前打她,被碧筠等温宅仆从死死拦住,华阳大长公主带来的侍从也非善类,两边正一片混乱时,温蘅昂然起身道:“打,公主打得越厉害,明郎越是疼惜,离我越近,离公主越远!” 华阳大长公主给她气直了眼,扬起的手,不知是要打要落时,有侍从匆匆来报,“公主,不好了,停在门外的马车,不知为何,突然失火了……” 华阳大长公主心道难道是有人蓄意谋她性命,一时也没心情空闲放在温蘅身上,她狠狠剜瞪了温蘅一眼,恨不能从她身上割两块肉下来,匆匆转身离去。 随侍公主而来的仆从也跟着急走,温宅众仆都关切担忧地看向小姐,温蘅摆了摆手道:“……我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温蘅从内关了房门,背倚在门边,方才那股凛然的气势,也因内心深处不断上涌的倦乏,而慢慢泄尽,她想着方才与华阳大长公主的对峙,想着今夜原要与明郎摊牌和离的事,目光落在桌上的枫茶糕碎渣上,再想着圣上的不断纠缠,正觉愁绪无尽、疲惫不堪时,又见开着的后窗处,一颗头幽幽地探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文名因故改成了《臣妻》,不出意外,应该不会变了,名字是青栀同学提供的,感谢_(:3∠)_,另外文案简介等也被编编要求改了,但原来文案中的侍寝情节,是文中真的有的不要怀疑233,还有封面的性感狗皇四个字也不存在了,因为这四字不太hexie,别问作者为啥改这个改那个要改几次,作者也不是故意给大家添麻烦给自己找事,反正严查严打,hexie至上…… 感谢地雷营养液!! qq宝宝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簪纓の豆腐愛讀書扔了1个地雷 读者“卿歌子衿”,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夏生”,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蝶舞”,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燕燕燕燕”,灌溉营养液 +5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颜色同民”,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墨熼”,灌溉营养液 +5 43、决断 温蘅正是万分心累的时候, 看着这颗幽幽冒出的头,心情更是纠结复杂,潜藏的一腔幽火,也不知如何发泄,生生憋堵在心口,整个人似要爆炸。 那颗头也一动不动, 就这么幽幽地望着她, 一人一头就这么无声对望了一阵, 那头连着的身子也慢慢上探, 像是又要翻身进来。 温蘅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 快步走上前去, “砰”地一声, 眼疾手快地阖上了后窗。 她背倚着后窗站定,室内室外一片死寂,只听一颗心在胸膛中“砰砰”直跳, 心中涌动着的无限郁气, 似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人站在窗前, 却如置身令人绝望的泥沼,越是挣扎越是下陷,只能随命运不断下沉,从此与污脏和黑暗为伍。 内心的绝望,像是抽空了她浑身的气力,温蘅手抓着窗棂, 如溺水之人抓着浮木,心正像是被狠狠拧搅着,却又听到一声轻轻的窗响,原是不远处的另一扇后窗被打开,大梁朝的皇帝陛下,轻巧地跳了进来。 温蘅目望着他含笑朝她走来,一派朗月清风、干干净净的样子,心中长期积攒的怨恨,在他伸手将她揽入他怀中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她感激他宽限斩期、救了她哥哥,可也怨恨他索取了那样的回报,他说有他在,无人能再伤害诬陷她的家人,可他是天子,转瞬雷霆,一时能明明案情已水落石出,却仍将哥哥强关在天牢之内,一时能破格升哥哥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父兄的荣辱生死,不过都在他一念之中,父兄的性命,也都直接攥捏在他手上。 他要与她“长长久久”,她纵是与明郎和离后,也离不开京城地界,她这一生,还是要陷到他手里,没有了为人妻的身份,他或将更加无所顾忌,她或会彻底沦为他的禁|脔,从此日日夜夜,暗无天日。 明郎……明郎是她的光……可是,她哪里有脸面,再与他并肩而立、执手相牵……她与明郎的缘分,在那夜选择在圣上面前宽衣时,就已被她亲手斩断了…… 皇帝原想向她笑说派人焚了华阳大长公主的马车、解了她方才的乱局,要向她讨颗赏糖吃吃,谁知刚伸出手臂,将她带入他的怀中,就见原本沉默温顺的女子,突然几近疯狂地挣扎起来。 方才与华阳大长公主对峙时,温蘅发狠话说要与明郎“永不分离”,可她心知肚明,今夜……今夜就是她和明郎的永别之期,从此以后,他们夫妻缘尽,她再也不能与他琴瑟相和,再也不能一声声唤他“明郎”,过往的所有美好与现实残酷的对比,令温蘅内心几近崩溃,偏生导致此事的半个“罪魁祸首”,还在此时,笑着将她揽入他怀中,要与她亲近。 满心绝望崩溃下,温蘅拼命推搡捶打着这个可恶的怀抱,皇帝先是吓了一跳,但手却紧揽着不松,由着她这般“暴雨梨花”地发泄了一阵,看她面色发白、气喘不定,将她打横抱起,送到里间榻上。 温蘅以为他要强行苟且、行白日宣|淫之事,她方才那一通发泄,已将全部力气耗尽,身心俱疲,人如死木,咬着牙闭上了双眼。 但预想中沉重的身影却没压下来,而是身边衾褥微微一沉,似是圣上依着榻边坐下,沉默许久,叹了一声道:“其实……朕也没有很差啦……” 温蘅睁眼看他,见他坐在榻边,掰着手指道:“也不老……也不丑……” 温蘅看他还能掰出什么优点来,皇帝却也不掰了,倒不是他觉得自己除了“不老不丑”外一无是处,只因他想了想,同明郎相比,他的所谓优点,也都没什么特别突出、高人一等的,也就大梁天子的身份,比较好使。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她嫁了个平庸的丈夫,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排斥他?如果她的丈夫不是明郎,他又何必与她做这“偷情”勾当,大可设法令她和离、纳她入宫…… ……唉……怎就喜欢上了明郎的妻子,还不是一时兴起,越是劝说自己放下,就越是爱慕难舍……得手之后,不是偿了心愿、了了心事,就可自此丢开,而是食髓知味,尝到了甜头后,更是不能罢手,恨不能天天与她黏在一起,成天泡在蜜罐子里…… ……是的……她纵是这般冷淡待他,他只要与她在一处,也是满心欢喜,有如泡在蜜罐里一般,若有一日,她能像待明郎那样待他,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皇帝想得心热,而榻上女子的眉眼,依旧如凝清霜,皇帝又叹了一声,知道她此时心绪极差,再赖着也得不着什么好了,罢罢,来日方长,他柔声道:“夫人给朕颗糖吃吃,朕就走了。” 温蘅不解,躺着不动,又听他道:“夫人不给,那朕自己来取。” 皇帝一手撑在她枕畔,一手与她相扣,低首吻了下去。 这一吻,真是依依难舍,皇帝原想蜻蜓点水般掠过即走,可一触到那柔软的朱唇,便如蜜蜂恋上了花香,煎熬数日的相思之苦,令他越吻越是缠绵深烈,原本坐着的身体,也渐压在了她身前,紧扣着她的手,深深地往锦褥里压陷,正觉神魂销荡、难分难舍,说是吃糖,保不准就要开荤时,忽瞥见被吮吻得面色潮红、挣脱不得的她,一双眸子蕴着无边愤懑之火,一腔浓情被生生逼停,只得暂时离开了她的朱唇。 皇帝知道她今日气性大得很,不久前同华阳大长公主那番争执,听得窗后的他,一愣一愣,虽然这般气鼓鼓的,吃起来也别有意趣,但此地到底不便,皇帝暗叹一声,把她微松的衣襟拢好,又将她几缕微乱的发丝拂至耳后,温和道:“夫人好好歇息,别动气,动气伤身,朕先走了,改日再来看夫人。” 皇帝说是要走,又拉着她的手吻吻缠缠了好一会儿,方站起身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温蘅人躺在榻上,听着后窗轻微的动静,倦怠地阖上了双眼。 她一日都滞在这静室内,午膳也没怎么用,草草吃了几口后,人就坐在菱花窗下,寂看天光寸寸平移,就像待斩的死刑犯,等着时辰到来的那一刻,铡刀落下,血流满地,一切尘埃落定。 季夏之末的耀眼炽阳,随午后时间渐渐流逝,而一分分地消减着热度,暮光萦拢着这座清雅的宅院时,宅外有马嘶声响,随即是仆从陆续的请安声,“侯爷”、“公子”…… 温蘅仍是坐在窗下,看着身着紫袍的年轻男子——她的爱人,披拢着如金暮光向她走来,就像她刚嫁与他为妻时,每日黄昏时分,他从官署回来,唇际含笑,脚步欢快,她人在窗下看到,便会欣喜地出去迎他,这是她每日在武安侯府枯淡压抑的时光中,最为开心的时候。 但现在,她看着他向她走来,却连站起的气力都没有。 沈湛打帘进屋,见妻子垂眼坐在窗下,人淡如烟。 他已从仆从口中得知母亲上午来大闹一场的事,见妻子这般神色寂淡,心情更是愧疚复杂,慢慢走上前去,低身蹲在她身前,紧握住她的手,却也不知该说什么,许久,轻道:“去看看我们的新家好不好?” 明华街距离青莲巷不远,可方便日后阿蘅与慕安兄兄妹往来,这也是沈湛选择将他与阿蘅的新家,安在此处的原因。 这座别院不及武安侯府轩阔,但胜在雅静清幽,其中庭院错落,林木幽回,沈湛牵着妻子的手,走在其中,边走边与她畅想未来的新生活。 “这处海棠春坞,就作为我们的起居之处好不好?你看,这里的两株海棠,枝叶蓊郁,已长了许多年岁,每年花开时定是如霞似烟,从前,花开无主,落红飞秋千,可等我们住到这里,就是海棠花的主人了,以后年年春日,赏花吟诗,不负良辰……” “这座静中观周围,梧竹遍植,是个清静读书的好地方,作为我们儿子未来的书屋,应该最合适不过,也不知他将是个什么性子,会不会像我?若是像我,七八岁前,大抵会有些顽皮,是静不下心来读书写字的,到时候,可能会叫我们做父母的,有点头疼,但你别担心,我会好好教导他的,要教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品行正直,孝顺母亲……” “我们的女儿,定会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子,这座青雀轩离海棠春坞很近,就用来作为她的闺房,平日里只要穿行过这片花林,母女便可相见,她在你的教导下,一定会出落地美丽善良、温柔大方,会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子,就像你一样……” 沈湛携妻子一路走了许久,说了许久,天色都已微黑,妻子却一直没有说话,只在这时,轻轻说了一句,“我不是一个好女子……” 沈湛停下脚步,认真地望着妻子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我沈湛能娶你为妻,与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是我今生最大的福气。” 将暗未暗的将夜天色中,妻子的声音缈若轻烟,“……若是我离开你呢?” 沈湛道:“那就是要了我的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的口号是:瞎狗瞎狗,福|利管够,天长地久,应有尽有! 阿蘅的心声是:黄狗黄狗,令人作呕,宝刀在手,锤爆狗头! 感谢地雷营养液!! 玉瑾瑶扔了2个地雷 苏苏不看小说扔了1个地雷 六月扔了1个地雷 千禾扔了1个地雷 灰发的舒拉密兹扔了1个火箭炮 奕奕妈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夏天的云”,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灰发的舒拉密兹”,灌溉营养液+10 读者“00”,灌溉营养液+1 读者“筱”,灌溉营养液+3 读者“回锅肉”,灌溉营养液+1 读者“超爱栗子糕”,灌溉营养液+20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1 读者“我在等春天”,灌溉营养液+3 读者“柒月”,灌溉营养液+1 44、和离 他紧紧牵握住她的双手, 嗓音酸涩,“之前种种,是我为人夫君,却太过天真大意,让你忍受了那么多苦楚,是我对不住你……” “……不……”温蘅轻轻摇头, “……是我……是我……” 后一句话就堵在嗓子眼,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沉浸在满心愧疚中的沈湛, 一时也未察觉到妻子的异常, 他手抚上她肩臂, 温柔地将妻子搂入怀中, “对不起, 之前都是我不好,我再不会那般天真大意,再不会让你伤心难过了, 以后, 我们就在我们的新家, 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 一辈子也不分开。” 丈夫的怀抱,一如既往地坚实温暖,可温蘅心中,却满是悲凉,她想起新婚之夜,他们甜蜜相许, 要携手一生,可一生原来这样短,仅仅才八个月,八个月中,又有将近三月的分离,连一年也不到。 天色暗沉,随走的仆从已燃提起照明的灯笼,沈湛低首觑看妻子,“饿了没有?我们今晚不回青莲巷用饭,我陪你去繁街夜市好不好?” 繁街是京城最有名的几条商街之一,偏重饮食游乐,可说是大梁各地风味集于此一街,入夜后繁华喧闹不亚白日,从前年轻的夫妻二人,晚间就有时不在府里用膳,而来繁街觅食玩乐,边尝吃各地风味小食,边赏看烟火杂耍,用完晚饭,再吃夜宵,直至夜近三更,方在满天静谧星子下,挽手归家。 因仍在夏季尾巴,夜市里还有许多应时供应的消暑甜点,麻饮细粉、素签沙糖、甘草冰雪凉水、冰雪冷元子……品目繁多,不一而举,沈湛挽着妻子的手,携她行走在热闹的街市,将她爱吃的小食一一买来,最后驻足一家甜水摊,又要了几份甜饮后,坐下慢慢享用。 沈湛也不先急着吃,他方才买了一小包妻子爱吃的炒栗,先趁热将栗肉仔细剥出,他这厢将栗肉全剥至小碗里,推与妻子,见妻子也推了一只小碗过来,碗里是他爱吃的香煎熏鱼,妻子已细细将刺都挑出了。 夜市灯火通明,如织游人自他们身边掠过,欢声笑语喧阗,如要惊醒天上仙人,零碎小食吃至尾声,店家端呈了两碗冰莲百合糖水上桌,沈湛知道妻子爱食莲子,将自己碗中的清香莲子,都持勺舀至她的碗中,看她混着冰凉的糖水,舀起几颗送入口中慢慢嚼着,低眉垂眼,宛如去夏在琴川莲湖时,她指拈了新剥的莲子,在他问她“我沈湛,可否爱慕温小姐”时,不答一言,只是垂着眉眼,将指尖莲子放入口中,慢慢嚼着,夏日炽烈的阳光,从她遮面的罗扇边缘落在她的面上,她的双颊浮起一丝嫣红,那是他平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颜色。 甜水摊竹竿高挑的红灯笼,在夏夜凉风中轻轻摇曳,游移的滟红灯光,落在妻子的面上,似也将她双颊,染上一抹嫣红,沈湛情不自禁地越桌握住她的手,轻声问:“我沈湛,可与沈夫人定情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吗?” 妻子执勺的手微微一顿,摇曳的光影,令她面上一时明,一时暗,许久她也未回答他此问,只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沈湛只当妻子还在因他母亲的缘故心绪低沉,也不再追问,命仆从打包了些夜宵回去,留待赠予慕安兄,而后牵着妻子的手,穿行过夜幕下的熙攘人流。 不知何处燃起的烟火,绽放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沈湛抬头看去,想起今年上元佳节,在宫中赏看烟火时,曾在她耳边含笑轻道:“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那时新婚,每日心中都溢满甜蜜,如今因母亲之故,心境不同,此心,却仍半分不变。 他对不住她,将用一生来偿还,还有此后的每一生,每一世,如能都这般与她执手相牵,他将是世间最幸福的人,纵是帝王权相,也难以匹及。 沈湛牵着妻子的手,回到青莲巷温宅,见慕安兄正在庭中树下泡茶,笑命仆从将夜宵呈上,“正好供慕安兄就着茶水享用。” 因为妹妹、妹夫未归,温羡也一直没有安睡,他衔着笑意,目光从麻腐鸡、荔枝膏等吃食上掠过,抬首看向妹夫身旁的妹妹,笑意微微一顿,问道:“阿蘅,你怎么了?” 沈湛一怔,朝身边妻子看去,还未看到妻子神色,妻子已用力挣了他的手,自己向房间走去,脚步飞快,碧色的裙摆如为狂风吹起的水波,波澜不绝。 温羡望着妹妹疾走的背影,有些担心地扶桌站起,沈湛亦是惊惑不解,忙道:“慕安兄别急,我去看看。” 他急步追进屋中,见阿蘅将衣柜里他的衣物都捧拿了出来,又走近镜台前,将他的几道簪冠一一取出,沈湛怔站在水晶帘边,问:“……阿蘅,你在做什么?” 温蘅不语,在将沈湛的衣冠等物,都收进一方梨木箱中后,将她在青州时,亲自为明郎选购的一支白玉簪,也放在堆叠的衣物之上,阖上箱盖,拨上锁扣,就如从此尘封一个梦境,垂着眼低道:“明郎,我们分开吧。” “……分……开……” 沈湛仿佛听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阿蘅……你在说什么?” “我说……分开……”温蘅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沈湛道,“明郎,我要与你和离。” 有如晴天霹雳,兜头劈下,震在当场的沈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他颤着唇许久,唇际浮起一点虚薄的笑意,上前去揽妻子,“阿蘅,你在说笑是不是,不要闹了……” 然而他的手,还没靠近妻子的肩头,妻子已侧身避了开去,再一次眸静无波地望着他道:“我要与你和离。” “……为什么……”沈湛欲走近妻子,妻子却只是后避,他僵站在原地,完全无法消化眼前的事实,甚至以为自己其实是身在噩梦之中,僵着唇舌问,“……是为我母亲的缘故,是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阿蘅,是我不好,之前都是我不好,往后不会再有让你伤心的事了……”沈湛连连道歉保证,“以后,在我们的新家,你就是说一不二的女主人,没人再能欺负你,慕安兄也是,我已同母亲说了,与你们生死同命,若母亲再有对你们不利之举,我拿命来偿,我知道,母亲手中权势越淡,对你的威胁就越小,我也已经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要将母亲手中的权柄,彻彻底底地拿过来,用权势来保护你,阿蘅,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点时间,阿蘅,我做给你看,阿蘅……” 可无论沈湛如何动情恳求,沉默听着的妻子,最终还是坚决摇头,“我们应该分开。” “不!!” 沈湛被这突然的“和离”,惊震地几近崩溃,他急步上前,紧紧抓握住妻子的手,“那我们离开京城,回青州好不好?我去求陛下,求陛下再让我外放青州,我们一起回青州琴川,就像以前一样……” “回不去了……”温蘅望着双眸通红的沈湛,亦是心如刀割,“……我们回不去以前了……” 她要抽出自己的手,沈湛怎么肯放,他如溺水之人攀附着最后的浮木,紧紧地抱着她哀求,嗓音沙哑,“阿蘅,你不要这样对我,你这是在要我的命,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妻子,没有你的日子,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温蘅挣不开沈湛的怀抱,咬牙闭上双眼,一字字沉声道:“我心意已定,我不要做你的妻子了。” 一整夜,无论沈湛如何恳求,妻子始终心意如铁,天色初明时,她将一封早已写好的和离书,放在了他的面前,轻声道:“明郎,放了我,也就是放了你自己,我不是一个好女子,我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与你做夫妻,一别两宽,就当我们的缘分断了吧……” 沈湛望着和离书上熟悉的笔迹,心如刀绞,“……不……不……” 他连连后退,夺门而出,仿佛离开此地,就是离开了这场可怕的噩梦,离去的衣风,带得那张轻薄的和离书,落入了冰化成水的瓷瓮中,墨迹洇湿一片,再看不出本来面目。 侍鬟仆从只知小姐房内的灯亮了一夜,并不知内情,放不下心的温羡,也一直没有回房歇息,人在附近,见明郎突然奔走离开,打帘进去,见妹妹人站在瓷瓮前,望着里头一张为水洇湿的墨色纸张,一动不动。 温羡觑着妹妹神色,轻问:“阿蘅,出什么事了吗?” 妹妹轻轻摇了摇头,又无声站了许久,一滴泪溅入水中,激起层层涟漪。 天色初明,街道无人,沈湛在长街上一路纵马狂奔,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哒哒的马蹄声,一声声沉沉地砸在他的心里,一颗心宛如溺在水里,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也不知这般纵马多久,朝阳初升,人声渐起时,沈湛勒马停在街头,阳光披拂在他身上,他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恍恍惚惚觉得这就是平常的清晨,他离家去上朝,去官署办公,然后一天下来,回家见她,她听到仆从的请安声,即迫不及待地从房中奔出迎他,他也快步走上前去,夫妻二人手挽着手往屋内走,她问他处理公务累不累,他问她在家里做了什么,笑语不断,如同从前每一个寻常而幸福的日子。 圣上仍在紫宸宫,尚未归京,平日没有大朝会,只会单独召见要臣,沈湛骑马去了皇城工部,如常处理要事,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心里头什么也没有想,如此半日过去,有旨意至,道陛下宣召武安侯往紫宸宫击鞠场。 圣上好击鞠,闲时常召宗室子弟、亲近臣子等比赛玩乐,年少时即是如此,沈湛闻召前往京郊紫宸宫,圣上令他做了另一队的首领,笑对他道:“你一走就快三个月,朕也有许久没和你切磋了,拿出真本事来,不许偷懒让着朕,若赢了朕赐宴,若输了,朕就去你家讨顿饭吃。” 沈湛领旨,换穿衣服后,仍以“紫夜”为骑。 比赛开始,两队马蹄疾奔,烟尘滚滚,随着时间流逝,比分持平不下,“紫夜”乃不世良驹,跑速胜过其他赛马,沈湛持击仗在前策马,两边风声猎猎,恍惚间似是驰骋在青州琴川的春光中,他飞快纵马,向那个朝思暮想的清影追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只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明郎,我要与你和离…… 沈湛奋力击杖,将球打飞的一瞬,回身看去,刺目的日光耀花人眼,满场的惊呼声中,他重重摔下了飞驰的快马,沉闷的痛感,从心底遍袭全身,意识渐沉,所有声音,都已离他很远很远。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现在脑子进的水,都是他以后流的泪…… 不出意外,每天下午六点更,收藏每多一千,当日加更一次~ 作者码字时速很慢,写的时候总是抠字眼琢磨来琢磨去,虽然琢磨来琢磨去也就这么个鬼样子,没有什么优美文笔,也没有什么权谋剧情,但还是想快都快不起来,空有双更的心,但没有双更的命,不出意外就这么个更新频率了,如果有意外,比如突然生病家里有急事之类的,会在评论说下尽量后补的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煦凉扔了1个地雷 读者“山蒜”,灌溉营养液 +5 读者“mmmmm喵呜”,灌溉营养液 +5 读者“foongyi9778”,灌溉营养液 +1 读者“foongyi9778”,灌溉营养液 +1 读者“amber”,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一叶障目”,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白芷”,灌溉营养液 +4 读者“爱吃橙子。”,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迷途知返”,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牡丹”,灌溉营养液 +5 45、昏迷 暮阳西斜, 透过菱花窗,在青砖地上垂洒下道道光束,几乎一日滴水未进的温蘅,望着残阳暮色,慢慢起身,走至书案前, 铺纸磨墨。 明郎应快回来了, 从前他回来, 她笑脸相迎, 今日他回来, 她却要, 再给他一张和离书。 执着墨锭的手, 一圈又一圈地研磨着,仿佛那磨的不是砚台,而是她的心, 磨挤出的浓稠漆黑的墨汁, 是她的心头血, 心血有时尽, 等到心字成灰,她是不是也会从此活得宛如行尸走肉,心中再无情爱二字。 温蘅缓缓罢了手,取了笔架上的竹管紫毫笔,挽袖移向宣纸,手臂僵停半空许久, 终要落下时,侍女春纤忽然急跑了进来,“小姐,宫里来人说,侯爷出事了,车马正在府外等着,要接您入宫去!!” 紫毫笔端凝聚的墨汁猝然滴下,宛如一滴墨色泪水,洇湿了雪白的宣纸,狼藉一片。 武安侯沈湛今日午后受召入宫击鞠,在赛事最为激烈时,不慎摔下疾奔的骏马,落地昏迷。 圣上惊急万分,直接命人将武安侯抬送至承明殿西偏殿医治,太医院顶尖的太医,皆被传至西偏殿,为武安侯医治,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容华公主、华阳大长公主等,皆闻讯赶来,然而一直到天色渐黑,武安侯始终昏迷不醒。 殿内诸人忧心如焚,几名太医聚首一处,商议诊治办法,皇帝见母后已在此忧心忡忡地侯等了一个多时辰,担心母后因忧心引发旧疾、身子吃不消,开口宽慰道:“明郎不会有事的,母后您别太担心了”,又对一旁的妹妹道,“快扶母后回永寿殿休息用膳。” 容华公主哪里肯走,她已为昏迷不醒的明郎表哥,将眼睛都哭红了,皇后亦已红了眼眶,只华阳大长公主仍只冷沉着一张脸,静看着榻上的儿子不语。 烛火摇曳,偌大的殿内,正只闻太医茕茕私语之声,外头忽有内监尖细嗓音响起:“楚国夫人到……” 是皇帝派人将她接来,他回头看去,见她忧惶急走入殿,一眼就看到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双眸红得像是要当场落下泪来,恨不能急扑过去,但因尊卑有别,还要先强抑下满心忧惶,垂眼屈膝,先向殿内众人行礼。 皇帝摆手命她起身,“不必多礼……快去看看吧……” 她也不抬头看他一眼,直接掠走至榻前,也不顾华阳大长公主暗厉的目光,一颗心全放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身上,紧握住他的手,一边柔声轻唤“明郎”,一边眼泪簌簌顺颊流下,宛如断线珍珠,落在明郎面上。 明郎始终昏沉不醒,无论太医如何施针喂药,也不见丝毫苏醒迹象。 皇帝的一颗心,也像是在油锅里熬煎,暗悔自己无事喊他来击鞠做甚?!喊就喊了,非要他全力以赴做甚?!击鞠本就是项有一定风险的运动,从前是军中的游戏,从飞驰的马上摔滚下来不是玩的,明郎骑乘的那匹马,又跑得那样快!!他送他这样一匹快马做甚?!!! 如果明郎真的就此昏迷不醒,如果明郎真因此离开人世……皇帝越想越是忧惧,却还不能表现出来,母后、皇后、容华等,个个都担心不已,若他都慌了,她们更是要忧急疯了。 皇帝劝不走她们,于是吩咐传膳至西偏殿,劝母后等人多少用一些,而后见她仍守在榻边,紧握着明郎的手一动不动,假作随意开口唤道:“夫人也来用一些吧……” 她恍若未闻,仍是动也不动,皇帝也不能再喊一声,如此就显得太过关心她,更加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走近前去劝她,甚至亲手喂她吃些食物。 好在虽然她那婆母对她不闻不问,但皇后走上前去劝她道:“弟妹,吃些东西吧,别把自己身子熬坏了,明郎……明郎他不会有事的……”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进水米,就这样凝望着昏迷的明郎,一直守在榻边。 明郎也一直没有醒来,到后半夜时,皇帝终于将倦怠不堪的母后劝走,正在劝妹妹嘉仪也离开歇息时,忽听殿内侍女一声轻呼,原是一直守坐在榻边的她,忽然身子一软,无力地晕了过去。 皇帝向她急走半步,即又生生逼停在那里,不能向前,眼看着皇后、宫女等,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藏于袖中的手,因担心暗暗握紧,脸上却是面无表情,看着太医为她把脉,道她太久未进水米,身虚体乏,加之因武安侯昏迷一事,心神忧惧,故而晕了过去。 他那姑母——华阳大长公主闻言面露不耐,冷道:“那就将她送出宫去,在这什么忙也帮不上,又是哭哭啼啼,又是晕倒添乱,让人心烦!!” 皇后也未说什么辩驳自己的母亲,只低声吩咐随楚国夫人而来的两名侍女,“将楚国夫人送到椒房殿去……” 皇帝闻言道:“让楚国夫人歇在东偏殿吧”,又语意平常地补了一句,“他们夫妻情深,楚国夫人人一醒,定是立即要来寻明郎的,若明郎醒了,怕是也想立刻见她,让楚国夫人去你椒房殿,来回也麻烦。” 皇后闻之有理,命那两名侍女将楚国夫人扶送至承明殿东偏殿,人跟走在后,一名太医也遵命跟了过去。 皇帝人在这里,一时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明郎,一时再想想晕倒不醒的她,心事沉重,负手在殿内来回地走。 没多久,皇后折返回来,皇帝想问一句“楚国夫人如何”,又觉太过关心,憋着不问,只道:“这里有太医守着,姑母和皇后,都去休息吧。” 皇后却道:“陛下万金之躯,明日又有朝事要处理,不应再在这里熬守下去,此处有臣妾和母亲在,明郎也一定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皇帝又在殿中坐了一会儿,纳了此谏,起身离了这里,向东偏殿方向走去,见碧筠跟着太医从东偏殿出来,似要去拿药煎药,他走到偏殿窗外,见里头春纤那丫头手捧着一碗热汤,正持勺吹舀着喂她。 皇帝隔窗看了一会儿,看得实在心焦,怎么吹两下就往她口中送,烫不烫,怎么也不尝尝,还有垫在她颈后的软枕是不是太低,这样喂,喂得进去吗……会不会直接流出来…… 皇帝忍看了一阵,忍不住抬脚进去,承明殿御前诸侍皆受过严密挑选调查,绝无外人眼线,个个口风严实,也皆知陛下与楚国夫人的风月秘事,皇帝在他们面前,无所顾忌,直接从春纤手中拿过碗来,让一宫女再抱一软枕过来,令昏迷的她,倚靠着堆叠软枕坐躺着,而后吹舀着一勺勺热汤,亲手喂她。 如此一碗慢慢喂了大半,终于听她轻咳一声,慢慢睁开眼来。 皇帝心中欣喜,要继续喂她,但她淡如凉月的目光,自他面上一掠而过,即无声地垂下了眼,掀被起身,要穿鞋下榻。 皇帝道:“夫人先吃些东西再去看明郎,不然身体熬不住的。” 她却像是听不见,躬身穿好绣鞋,就要往外走。 皇帝急了,命侍从关上殿门,捧着碗语气强硬道:“夫人若不肯用膳,就别出这东偏殿。” 侍立门边的宫侍,立遵圣命,将高大的殿门沉沉关上,她人僵站在那里不动,皇帝又软和了语气,上前劝道:“用一些好不好?朕陪夫人用一些……” 他看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真是形容可怜,此处没有需要避忌的人,皇后等心忧明郎,应也不会突然过来,遂爱怜地手揽着她的肩,带她至桌边坐下,又柔声宽慰了几句,“朕自小与明郎相识,他皮实得很,从小摔摔打打是常事,没几日就生龙活虎的,此次也是一样,不会有事的……” 说话的功夫,宫侍端呈热腾腾的膳食上桌,三鲜笋、酒醋肉、鹌子水晶脍、二色茧儿羹并龙井竹荪汤、虾丸鸡皮汤。 皇帝将一碗碧粳饭放在她面前,看她整个人似都被担忧压垮、僵坐着拿不动筷子,说了一句:“夫人用完这碗饭,就可以走。” 她慢慢拿起乌箸夹饭吃,起先一点点地拨着米粒,吃得很慢,后来渐渐加快动作,如常人用饭,皇帝开始看着宽心,可看着看着,见她根本不吃菜不喝汤,就这么低头吃饭,忙道:“夫人别光顾着吃饭,也用些菜,别噎着了……” 他夹菜舀汤给她,她却也不用,几是狼吞虎咽地将这碗饭吃完,垂手放下了筷子。 皇帝看她这样,心情复杂地挥了挥手,宫人打开了殿门,她起身朝他一福,急切地走了出去,凌晨的暗茫天色里,如一只夜蝶,迫不及待地飞走,去追寻她的光。 明郎是在第二日入夜时醒来,当时众人都在,华阳大长公主这一夜一天都冷沉着一张脸,在看到儿子睁眼时,却瞬间红了眼眶,哽声唤着“明郎”就要近前。 但明郎的目光却只追寻着一个人,初醒时迷茫的神情,在看到她后,渐转清明,紧紧地攥握着她的手,眸中是深切的缠绵爱恋,“……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要离开我……” 这一夜一天的煎熬,早就快将她逼疯了,她紧握着明郎的手,颤着唇不说话。 明郎嗓音沙哑,眸光如无尽情丝,紧紧地缠绕着她,“……你会离开我吗?” 她沉默不语,只是双眼通红,明郎迫切追问,嗓音更急,明明身体因伤疼地几乎没法动弹,却仍挣扎着要坐起身来,紧盯着她的双眸问:“你会离开我吗?” 她终于缓缓摇头,一滴泪随之溅在明郎的手背上,哑着嗓子道:“我不离开你,我永远不离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女主的眼泪基本流光了,从今天起,她就是xxx蘅 感谢地雷营养液~~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a水木夏扔了1个地雷 读者“一轮明月几时有”,灌溉营养液+16 读者“清风”,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白水湖”,灌溉营养液+1 读者“foongyi9778”,灌溉营养液+1 读者“竹糖樱子”,灌溉营养液+5 读者“奥黛尔”,灌溉营养液+13 46、如果 太医的诊断是, 人醒来即是脱离了危险,剩下来要做的,就是慢慢养伤调养,母后听后直念“阿弥陀佛”,念完又训他,“要击鞠也选个日头小点的时候, 阳光那般刺眼, 多容易失神出事!!” 皇帝喏喏听训, 又见喜极而泣的妹妹嘉仪, 眼望着榻边相拥的二人, 眸色渐暗, 忙道:“嘉仪, 母后累了,快扶母后回永寿殿休息。” 容华公主垂下眼帘,扶母后离开, 皇后也终于放下一颗心, 上去搀扶华阳大长公主, “母亲, 您也累了一天一夜了,随女儿歇息去吧。” 华阳大长公主冷看着自己儿子眼中唯有他那妻子,紧抿着唇,甩袖随皇后转身离开。 殿内除了宫侍太医,就只剩下他们三人,皇帝负手在旁静看了一阵儿, 榻边相拥的二人终于慢慢分开,沈湛注意到室内摆设,意识到自己身处御殿,即要起身下榻。 皇帝忙上前轻按住他肩,“歇着别动……” 沈湛道:“君臣有别,微臣怎能睡在这里……” “你都已在此躺了一夜一天了,还和朕论说这个做什么?!”皇帝道,“说到底,若不是朕喊你过来击鞠,你也不会有此一劫,先安心歇躺着吧,这大半夜的,你闹着要出宫也是麻烦,先在此歇到天明再说。” 沈湛遵命谢恩,皇帝的目光,悄然掠过垂首不语的她,道:“那朕走了,你好好歇着。” 人将走时,看他们俩皆要起身跪送御驾,又拦道:“不必不必”,下意识伸手虚扶,明明手离她的袖衣还有老远,却在明郎面前,莫名感到心虚,皇帝暗攥了手,负到身后,又吩咐一旁太医尽心医治,简单说了几句,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而后离开此殿。 他人回到自己寝殿,却也一直没有歇下,心中庆幸明郎苏醒无事,可回想他们鹣鲽情深的模样,心里头,又浮起另一种滋味,他心神不宁地在寝殿坐了许久,想到不久前就在这里,他与她宛如夫妻一般起居行止,再想到明朗今夜苏醒时那般言行,是决计离不开她的,越想越是心乱,又起身往西偏殿去。 他身边只带了赵东林随侍,不许通传,人走进西偏殿,见里头灯火幽幽,众太医都已离开,一众宫侍也被遣至外间,偌大的殿宇幽沉若海,唯他们夫妻轻语的低音,时不时轻轻响起,宛若天上的星子,不时溅落在海面上,所激起的点点涟漪。 皇帝只身悄步入内,驻足帘后暗影处,见她正坐在榻边,给明郎身上伤处换药。 明郎解衣赤着上身,她一手捧着药臼,一手仔细为他身上的青肿伤处涂药,明郎双眸一直盯着她看,好像一眨眼,她就会不见了似的,看着看着,握住她涂药的手,深深地望着她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永远不会离开我吗?” 她轻轻点头。 幽茫的灯火下,明郎眸光如跃动着水光,动情凝望了她好一会儿,低下头去,吻触她樱唇,细细含吮。 她微微仰首回应着,是之前与他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 一吻暂毕,明郎手抚着她脸颊,她的眉眼都如浮上了淡淡的胭脂红色,手臂勾搂着明郎脖颈,与他抵额轻道:“你要好好保重爱惜自己,不要再这样吓我……” 明郎低声道:“对不起,昨日在马上时,被日光耀花了眼,手上缰绳没勒紧,不小心摔了下去……对不起,以后我凡事一定小心些,再不会这样大意,叫你担心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又继续动作轻柔地为明郎涂药,一边涂,一边问明郎:“疼不疼?” 明郎摇头,眸光依然深深地眷恋看她,她帮明郎涂好药后,放下药臼,拿起单衣为明郎披穿上,衣带尚未系好,明郎即已紧紧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唤“阿蘅”。 她柔柔应了一声,明郎又唤,手臂揽得更紧,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之中。 她柔声道:“好了,快睡下吧……”轻按着明郎的肩,令他躺下。 明郎人躺在榻上,仍是目不转睛地看她,她轻笑道:“你总睁着眼睛看我,怎么入睡?” 明郎沙着嗓子,如同一个孩子道:“我怕我闭上眼,这又只是一场梦,睁开眼时,你又不在我身边……” 她闻言沉默,静将发间簪钗取下,拢着长发在明郎身边躺下,握住明郎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道:“我在呢。” 明郎与她贴面靠近,手揽在她肩背处,夫妻二人贴身相依,呼吸相融,宛如连理缠枝,似这世上,再没什么,能令他们分开。 帘后暗影处的皇帝,悄然背转过身,无声地离开此地,他在暗寂的殿内光影中,悄步踱出殿去,望着殿外满天夏星,每颗璀璨星子一闪一闪,都似在嘲笑他这有负兄弟、痴心妄想之人。 他人在幽静夏夜中负手慢走,心里头乱乱絮絮的,一时回想着方才在殿内帘后所见的夫妻情深,一时回想着那十几日与她如胶似漆,一时又将时间推往前,反复想着与她的初见、再见,那些隐忍着心思时的一次次有意靠近,在南薰馆避雨的那一夜,优昙静开,满天的风雨声中,他凝望着她,轻轻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赵东林一直跟走在圣上后面,看圣上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南薰馆前的那片竹林前,疑心陛下是不是有点魔怔了,惊惶地低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被这一声低唤,惊回了神,他负手望着黑漆漆的竹林,林中幽馆亦无灯火,她不在那里,她此刻在哪里,他不是很清楚吗……她在承明殿西偏殿,在明郎的怀里…… 夜风吹过,竹林潇潇叶响,皇帝脑中乱哄哄的,仿佛也有千万片竹叶在脑中被风卷吹地嗡嗡直响,赵东林看圣上神色不对,担心地问道:“陛下,您没事吧?” “……无事……”皇帝将目光从那座漆黑幽馆处收回,轻道,“该回宫了……” 已是季夏之末,天气渐凉,确实是该回京中皇宫了,赵东林接了一声“是”,看圣上又不说话了,在竹林前驻足许久,方转身离开,沉沉背影融入夜色。 赵东林忽地想到楚国夫人离开南薰馆前的那个夜晚,圣上也是这般,在竹林尽头停步许久,最终大步离开,那时,圣上心中似有所决断,如抽刀断水,可抽刀断水,水仍会流,楚国夫人离开南薰馆后那十几日,圣上每天看似寻常,但得知温羡温大人下狱一事,仅半个时辰后,即开始称病,并有意安排楚国夫人入狱与温羡温大人相见,且只许楚国夫人见这么一次,之后种种举动,都证明抽刀断水,爱|欲依然如潮,那现在呢…… 圣上年幼之时,赵东林即随侍在侧,可说是圣上身边最贴心的奴婢,亲眼看着圣上长大,不仅对圣上心中到底亲信何人知之甚多,对圣上在后宫女子之事上的态度,也知道不少。 当年圣上年少,得到老武安侯暗助,入主东宫不久,先帝龙体不佳,有意早定下太子妃、即未来大梁皇后的人选,问圣上可有中意女子。 当时,圣上已与老武安侯的一对子女,即如今的武安侯与皇后娘娘,相识多年,可说是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当时的皇后娘娘,尚是长宁翁主,在得知此事后,送了圣上一块同心佩,圣上即知翁主心意。 因与翁主相熟相知,了解翁主性情为人,因翁主是好兄弟的姐姐,知心知底,可为良配,因圣上生母喜爱看着长大的长宁翁主,也因华阳公主在后力推此事,娶翁主为妻为后,也是对老武安侯之前鼎力相助的回报,以免老武安侯有兔死狐悲之感,防止日后离心,方方面面看来,长宁翁主都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而圣上,也并没有先帝所问的中意女子,于是种种因素推动下,那年在上林苑,圣上亲手捉了两只活雁,以此为“聘眼”,向长宁翁主笑语提亲。 不久后,长宁翁主即被定为太子妃,三年后,圣上登基,长宁翁主成为大梁的皇后,尽管尚且年少,却容止端华,宛如天生的一国之母,无人不服。 圣上与皇后娘娘举案齐眉,四年内未纳一女,赵东林心知,圣上并非热衷风月之人,先帝时后宫的倾轧争宠乱像,圣上自小看在眼里,看得心烦,如若不因前朝之事,或许不会选纳世家之女入宫,有如今这三宫六院,如果不是因为华阳大长公主在前朝咄咄逼人,圣上或许真能与皇后娘娘就这般一生一世一双人下去,在帝后之事上,前无古人。 赵东林当年做如此想,如今却不敢确定了,纵是华阳大长公主不在前朝夺权生事,纵是圣上不纳一妃一嫔,圣上真能与皇后娘娘如此一夫一妻地长久下去吗? 难说,如果圣上见到了外放三年的武安侯,带回了他的新婚妻子,圣上是不是又会将如今这些风月秘事,又都上演一次? 他从未见圣上待一女子如此。 人皆道圣上宠爱冯贵妃,圣上本人,也一直在“努力宠爱”冯贵妃,可有意的宠爱亲近,哪及本心流露?! 圣上也会在人前为冯贵妃夹菜舀汤、剖切水果,以示爱宠,但做完这些事后,冯贵妃吃不吃、吃了多少,圣上是不会留心的,不会像与楚国夫人在一起时,见楚国夫人吃了他亲手剥的石榴枇杷,眸中便有笑意流漾,若楚国夫人晚膳用少了,就会担心她腹饥伤身,到传夜宵时,便想办法拉着夫人再用上一些…… 圣上为显恩宠,常赐冯贵妃绫罗绸缎、珠宝珍玩,但锦衣霓裳不知赐了贵妃多少,却从未像待楚国夫人那般,晨起下榻后要帮她穿衣束带,极有兴致地亲自挑选裙裳披帛,为楚国夫人仔细搭配,冯贵妃那里,金玉簪钗也不知堆了多少,可却未有一支,经过圣上的手,插在贵妃的如云高髻上,而此事,在楚国夫人居住在承明后殿的每日清晨,都在发生…… 圣上为楚国夫人打破了太多常例,堂堂天子,甚至做起了“小贼”,连兄弟情义也不顾及,如果楚国夫人不是青州小吏之女,而是京中某位世家贵女,也与圣上自小相识,那么当年先帝询问圣上可有中意女子时,圣上会不会另有回答…… 但,没有如果,她就是楚国夫人,武安侯的妻子,天下皆知,这是圣上亲自赐的婚。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and贵妃:个大猪蹄子!! 感谢地雷营养液~~ 长栖扔了1个手榴弹 读者“清小智”,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楠木求鱼”,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长栖”,灌溉营养液 +10 47、剪纸 翌日清晨, 武安侯与楚国夫人离开紫宸宫,圣上原道武安侯身上伤重,出行不便,要留武安侯在宫中休养一段时间再走,但武安侯道身为外男,实不敢常居宫中, 圣上也不再强留, 命两名太医随武安侯离开, 随侍武安侯, 等到武安侯伤愈再回宫, 并赐下大量珍贵药材。 马车自紫宸宫驶出, 至京中青莲巷温宅前停下, 温羡今日休沐在家,听到车马声响,即出门来迎, 与妹妹一同扶着明郎下车。 前日天色初明时, 他见明郎突然奔走出去, 而室内的妹妹宛若木雕石像, 静对着瓷瓮里一张模糊了字迹的纸张,垂泪不语,无论他怎么问,都不肯说发生何事。 他心中担忧,但身为人臣,随着时间流逝, 不得不离开家里,前去官署,等到他为此悬心了一日,黄昏时回到家中,林伯却告说武安侯出事,宫里来马车接小姐入宫去了。 温羡更是心忧,至第二日去翰林院听同僚议论,才知明郎击鞠摔马、昏迷不醒,他为此担心不已,更可想见妹妹是如何忧惶惊惧,一日一夜心神不属、寝食难安,好在不过一日,明郎人已苏醒归来。 温羡一边扶送妹夫回房,一边暗观妹妹神色,看妹妹不再如前日所见失魂落魄,而是眸光沉定,温柔关切地望着明郎,明郎亦是温柔看她,眸中满是眷恋爱意,就似之前他们二人之间那场不为人知的“争执”,从不存在一般。 明郎人在此地养伤的这段日子,温羡在旁瞧着,他们夫妻二人琴瑟相和,又如从前一般恩爱,明郎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平日里在园中走走时,妹妹总是小心搀扶着他,臂挽臂,手牵手,一边慢慢地闲走,一边共赏园中美景,轻声细语,眉眼带笑,夫妇之间形影不离,正合“如胶似漆”之语。 如此过了近二十日,御驾回京也有了十一二日,这日温羡自翰林院归来,听仆从说小姐姑爷都在厨房,走近看去,见妹妹人在掌勺,妹夫明郎在旁转来转去,一会儿帮递洗净切好的蔬菜,一会儿帮拿油盐酱醋,全凭妹妹“吩咐”,热火朝天的炒菜气氛中,忙得如只嗡嗡直飞、忙着采蜜的小蜜蜂,而妹妹,就是园中最香最艳的那朵鲜花,几要叫明郎这只蜜蜂,彻彻底底地甜溺其中了。 温羡静站在厨房外,无声看了一会儿,抬步离开,回到自己房中,换下官袍,洗净手面,来到画案前,舔毫执笔,如常继续描画那幅未完成的《琴川四时卷》。 如此细画了一段时间,暮光淡去,天色渐黑,室内也变得暗沉无光,温羡放下画笔,正准备点灯,忽见妹妹来到窗边,人站在蔷薇花树下,隔窗笑唤道:“哥哥,该吃晚饭了。” 将暗未暗的天色下,此情此景,令人一个恍惚,竟有一瞬以为是在琴川家中,温羡微恍了恍神,含笑道:“好,就来。” 清蒸河虾、江瑶炸肚、炙鹌子脯、蟹黄豆腐、同心生结脯、玛瑙糕子汤……温羡望着满满一桌子菜,惊讶笑问:“怎么做这么多?是为了庆祝明郎身体大好吗?” 明郎与妹妹相视一笑,而后举杯对他道:“也因我与阿蘅将搬离这里,临走前,一同亲手烧桌好菜,感谢慕安兄这段时日的照顾。” 温羡微微一怔,抬臂与明郎碰杯,笑道:“那这杯酒,我该贺你们乔迁之喜了”,又问,“打算何时搬走?” 明郎道:“明日。” 温羡看了一眼正在剥虾的妹妹,“……这么快?” 明郎笑道:“已经打扰多时了,再叨扰下去,心中过意不去。” 温羡问:“明华街那边的房舍,已经修缮打扫好了吗?” 明郎点头,“日常家用的物事,也都置办足了,慕安兄无事时常来坐坐,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温羡笑着说“好”,看着妹妹将那只细细剥出的雪白虾肉,蘸上一点鲜亮的酱汁,放到明郎碗前的小碟上,自饮了半口酒道:“原以为阿蘅今年要在哥哥这里过寿,看来是要在新家过了。” 阿蘅闻言恬恬一笑,“记得哥哥之前说过,要送我一份亲手制作的贺寿礼。” “……哥哥大意,不小心将那份贺礼做坏了……”温羡道,“你想要什么,告诉哥哥,哥哥另做了送你。” 阿蘅摇头,含笑望着他道:“对我来说,哥哥平平安安,身体康健,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时渐戊正,厅外夜色如墨,厅内膳桌上的美酒佳肴,渐被用至尾声,仆从上来收拾,妹妹、妹夫挽手回房,温羡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画案上的《琴川四时卷》,才绘到秋时,萧萧黄叶,红枫白石,这幅画,原要作为赠予妹妹的寿礼,但现在倒不必了,阿蘅之前说“宁愿没有遇见明郎”,可终究,还是选择与明郎一起恩爱度日,那这幅或会勾起她思乡之情的《琴川四时卷》,也就不该出现在她面前了。 温羡手掩了这幅还未画完的画卷,听外头人声喧阗,是侍鬟仆从在帮小姐姑爷收拾这里的东西,温羡人走出去,望向那处门窗大敞、灯火明亮的所在,遥遥见妹妹似被地上箱笼绊了一下,人将倒时,被明郎眼疾手快地拢入怀中,将她抱坐在椅上,似是让她不要忙碌,而后自己领着侍仆收拾东西,一会儿捧衣放入箱中,一会儿将书卷收入匣中,不时与妹妹相视一笑。 温羡负手静看了一阵,走至园中,耳边听着隐约的笑语声,扶着秋千绳缓缓坐下没多久,见林伯一手抱着空花盆、一手拿着铁锹经过,问:“这是做什么?” 林伯回道:“小姐说园中的栀子花开得很好,想移栽两株,种在新家园子里。” 温羡“哦”了一声,“去吧。” 林伯“是”了一声,人将走时,公子又唤住了他,手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吩咐道:“得空时,去果匠那里看看枇杷种,我想在那里种株枇杷树,品种要与家中一样。” 前段时间公子无辜蒙冤回府后,林伯隐隐感觉公子似是心有退意,还曾低声慨叹过,“京城乱花迷人眼,愿与阿蘅同回琴川,常赏四时之景”,这会儿听公子说要种树,看着又像消了退意,决定长居于此了。 林伯含笑应下,又道:“家中的那棵枇杷极好,结出的果子柔软多汁、酸甜可口,纵是外头卖的也比不上,要找一株比得上它的,可不容易。” 公子淡笑道:“不急,慢慢找,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当初冯贵妃落水流产后,母亲姐姐等,便是如此宽慰她,在她卧榻养病的这段时间,她不便侍驾,圣上亦无新欢,待皇后娘娘一如从前,尊重而薄宠。 如今回到京中皇宫已有十几日,冯贵妃人也已完全康健,可圣上却一直没有召幸,虽着人打听着,圣上也并没有去皇后宫中,或者召幸了其他妃嫔,但冯贵妃还是心中惴惴,这夜亲手炖了冰糖血燕,提了食盒,乘辇往建章宫去。 内监通传后,冯贵妃得召入内,一直往殿中深处走,见圣上正坐在寝殿窗下剪纸,一手持拿小银剪,一手攥着一方折叠的红纸,认真到剑眉微皱,紧盯着红纸,小心翼翼地“咔擦咔擦”,足下脚踏以及黑澄金砖地上,都落满了红色碎纸屑,宛如年节时放炮仗般。 冯贵妃按耐下心中的惊讶,屈膝请安,皇帝抬眸看了她一眼,道:“坐。” 冯贵妃将食盒放在黑漆榻几上,在榻几另一端坐下,好奇地盯着圣上剪纸的动作看,皇帝见贵妃盯着他看,道:“朕不会剪这玩意儿,贵妃会吗?” 冯贵妃浅笑摇头,“臣妾哪里学过这个?!” 她从食盒中取出那碗冰糖炖血燕,柔声道:“陛下每日为国事操劳,当保重龙体,这是臣妾亲手炖的血燕,请陛下趁热用一些,补补身子。” 皇帝道:“贵妃有心了。” 侍立在旁的赵东林,眼神示意弟子上去验毒,小内监躬身上前、验毒后退下,皇帝搁下小银剪,持勺吃了一口又放下,重又拿起剪刀,继续与那方红纸“作斗争”。 温热的冰糖血燕渐渐转凉,冯贵妃无声在旁瞧了一阵,轻道:“夜深了,陛下该休息了,明日还要早起上朝呢。” 皇帝道:“贵妃总是这样关心朕。” 冯贵妃婉声道:“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然要时时念着陛下。” 皇帝垂眼剪着剪纸问:“贵妃喜欢朕吗?” 这还是冯贵妃第一次听陛下这样问,还问得这样直白,她一怔后,微红着脸道:“臣妾自然喜欢。” 皇帝问:“贵妃喜欢朕什么呢?” 冯贵妃低头含羞道:“陛下是大梁天子,九五至尊,自然是处处都好,臣妾也处处喜欢。” 她说完许久,都没有再听到圣上问话,抬头看去,见圣上眉宇沉寂地望着某处,将手中那方剪了大半的红纸揉了成团,随手掷入了冰瓮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通过日谢雷液,感受到了日凉的趋势……养肥?考试?挠头ing…… 感谢地雷营养液~~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地雷 宅扔了1个地雷 读者“温婉”,灌溉营养液+1 读者“我会弹小星星啦”,灌溉营养液+10 48、生辰 已是凉秋了, 青枫渐染红霜,温蘅随沈湛搬至明华街新宅,已有多日,伤愈的沈湛,也已回工部复职,比之从前一到黄昏, 即按时离开官署归家, 沈湛如今比先前要忙碌许多, 只因原先懒怠、甚至有意避免结交世家朝臣的他, 开始反其道而行之, 积极参议政事, 与权臣世家多加往来。 有时沈湛在外赴宴未归, 温蘅便先行用晚膳,膳罢沐浴,看看书, 抚抚琴, 在家里等待丈夫回来。 沈湛从不在外过夜, 宴罢归来, 总在回家的路上,特意给妻子买点夜宵带回,这夜,他从裴相寿宴上回来,背着手走进海棠春坞房中,见妻子正坐在书案前挽袖写字, 笑着上前问:“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温蘅暂停下笔,笑猜:“宋嫂鱼羹?” 沈湛笑着摇头。 温蘅又道:“香糖果子?” 沈湛还是摇头。 温蘅也不猜了,执笔舔了舔墨,唇际含笑,继续低头写字。 这下嚷着让猜的人,反憋不住了,走上前去,将背藏在后的青瓷碗端出,“是桂花小元宵,你最喜欢的石桥街孙婆婆那家!” 温蘅微讶抬头,“石桥街那家?这有点偏,不太顺路吧……” “稍微绕了点路”,沈湛笑着拖了个绣墩,贴着书案坐下,将备好的瓷勺放入碗中,“所以快趁热吃吧,再不吃,元宵就快粘连了!” 温蘅却不急,“再等等,我就快写好了。” 沈湛着急,“待会再写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温蘅给父亲的信,正写到尾声,她低着头,笔下不停,“那你先吃吧,你吃和我吃,是一样的……” 话未说完,一勺冒着热气的元宵已送到了唇边,温蘅抬眼,见沈湛笑看着她道:“你写你的,我喂我的。” 温蘅无奈地笑含了那勺小元宵,沈湛望着她问:“好吃吗?” 温蘅轻嚼几下,元宵糯软,唇齿间桂花的香甜弥漫开来,她笑点了点头,就这般就着沈湛的手,吃了几勺,信也跟着写完。 她拿起手边的镇纸,将信纸压住,等待其上墨迹干了,再装入信封之中,沈湛看着她的动作道:“你猜我今夜在裴相寿宴上见到了谁?” 温蘅知道沈湛最要好过命的朋友,其实是君臣有别的当今圣上,其他世家权贵子弟,他虽也有往来,但都没有到知心知交的地步,猜不出他在宴上看到什么人会这样问,遂摇了摇头。 沈湛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慕安兄。” “……哥哥?!”温蘅忍不住惊讶,裴相并非哥哥直属上司,哥哥又与明郎侯爵身份不同,与裴相官阶差别又那样大,这般赴宴,颇有借此攀附权臣之嫌,依哥哥的性情,应不会主动去这些场合…… 沈湛补充道:“还是裴相特意让他来的。” 这下温蘅更是惊讶了,哥哥一个翰林院从五品官员,是怎么入了裴相的眼?! 沈湛看出妻子的疑惑,为她解释道:“好像是之前慕安兄曾主动拜见过裴相,裴相也很是欣赏慕安兄,今夜我向裴相祝寿时,他知道慕安兄是我大舅子,还笑问了我几句慕安兄的事。” ……主动结交权贵? 温蘅正暗思着哥哥反常的举动,又听沈湛道:“今夜在裴相寿宴上表演的那个杂耍班子,技艺精湛,看起来极有趣,等过几日你过寿,我也让他们来家里表演给你看,热闹热闹好不好?” 这是妻子以沈夫人的身份,第一次在他身边过寿,沈湛恨不能把所能想到的热闹有趣玩意儿都加上,让妻子在寿辰这日过得高高兴兴,半点遗憾也不留下,但妻子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不要那样麻烦,我们请哥哥来,三个人一起,安安静静吃顿寿面,就很好了。” 妻子既这样说,沈湛自然答应,也事先约好了慕安兄,妻子生辰那日一定要来,但真到了那一天,却又突然起了变故。 年年秋日,宫中都会举办金秋菊蟹宴,邀朝臣命妇赴宴同乐,今年办宴这日子,恰好安排在了妻子生辰这一天,沈湛无奈,看妻子知道此事后,也不大高兴的样子,安慰她道:“等那天我们从宫中赴宴回来后,我亲手煮碗寿面给你吃。” 妻子原是眉眼微垂,听了他这话,轻轻一笑,“武安侯煮的面,我可不敢吃。” 沈湛知道妻子是在笑他根本不通厨艺,但他最近,其实有在偷偷学煮寿面,藏着不说,就为给妻子一个惊喜,闻言笑着道:“武安侯煮的面,或许也没那么难吃呢,等夫人那天晚上尝了再说,到时候若觉得尚能入口,为夫是要讨个赏的。” “赏?”温蘅浅笑,“若太难吃,是要罚的。” “是赏是罚,我都甘之如饴”,沈湛经历了不久前的“和离”风波后,如今每日与妻子在一起,都像是“失而复得”,比之从前,更加珍之爱之,他轻吻了吻妻子手背,动情道,“人说妻子为丈夫洗手作羹汤,我真愿为你,做一世羹汤。” 转眼数日过去,宫中金秋菊蟹宴之期至,碧筠原暗中得令,楚国夫人务必入宫赴宴,她还怕夫人到时候要称病避宴,已准备好了届时暗暗告知夫人,此乃圣意,必得遵从。 但真到了那一日,夫人却并没有寻由头避宴不入宫,而是如常梳妆更衣,与武安侯一起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今年的金秋菊蟹宴,比之往年,要盛大许多,赴宴王公重臣皆道,是今夏风调雨顺,大梁各地无旱无涝、粮食丰产,圣上为此龙心大悦的缘故。 从前菊蟹宴,不过一二时辰,宴上看看宫中教坊新排的歌舞,伴君同乐就是,但今日菊蟹宴,不仅有曼妙歌舞赏看,杂耍艺人、宫中戏班轮番登场,真可谓是精彩纷呈,圣上还特意命人牵来边国进献的珍禽异兽,予大家赏看,天竺狻猊、交趾驯象、白鹇白貘、文豹驺虞……不少大臣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些动物,看得是啧啧称奇,妃嫔命妇们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一边悄看一边议论,笑语不断,宴上情形,当真是热闹非凡。 欢宴一直持续到晚间未散,圣上兴致极好,接着赐宴,沈湛原想着菊蟹宴后回家,显露手艺,亲手给妻子煮一碗寿面,眼看着是不行了,也是无奈,只得将这宫宴作为妻子的寿宴,不停地给她夹舀山珍海味。 他这厢眼中唯有妻子一人,那边欢宴气氛越来越宽松,因为圣上纵容,让众人不必拘束,与宴的王公朝臣们,已纷纷离座,三三两两敬起酒来。 从前沈湛有意“独善其身”,对这些敬酒应酬之事,是能避则避,如今却不行了,相识的权贵捧杯过来,不好推辞,只能一一饮下。 他这般陆续饮了多杯,渐有醉意,中间圣上似乎又赐了一杯御酒,他谢恩饮下后,更觉意识昏沉,晕晕乎乎回到原先的席桌,妻子却已不在原位。 沈湛手撑着额头,醉眼朦胧地看向侍立在旁的春纤,问道:“夫人呢?” 春纤瑟瑟看了他一眼,低着头道:“……小……小姐更衣去了……” 繁急的丝弦之声,似是响在耳畔,又似缥缈在云间,沈湛挣着最后一丝清明,醉眼看去,宴上人影幢幢,看不分明,上首的赤金御座,似也空着,他原想等着妻子回来,但还未等到妻子,就已因醉意上涌,在觥筹交错的欢宴声中,伏案昏沉睡去。 远处夜宴繁喧,灯火通明、笑语盈天,此地却光影幽茫地好似静谧无人,与那边仿佛是两个世界,那些隐在黑暗中卫戍侍立的身影,常人便是留心去看,也不一定能够察觉。 霜夜清露悄然滑落草叶,赵东林侯立在惊鸿楼外,迎吹了许久凉凉秋风,见一盏孤灯终于引着来人慢至,躬身打开正门道:“夫人请……” 温蘅跨入门内,见圣上就站在不远处,见她至,快步走上前来,握住她手,双眸紧盯着她的面容,却又不说什么,良久方道:“夫人随朕来……” 他牵着她的手,一边携她往楼上走,一边问:“今日宴上的杂耍歌舞,夫人喜欢看吗?” 温蘅道:“未曾留心。” 皇帝跨阶的脚步滞了滞,又问:“那些珍禽异兽,夫人觉得有意思吗?” 温蘅道:“看着吓人。” 皇帝拐弯的身子僵了僵,唇动了动,也不再问什么了,沉默地牵着她,慢慢走至顶楼,伸手推开了窗户。 楼下赵东林见顶楼窗户已开,遂传讯出去,没一会儿,璀璨的烟火猝然腾空,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上朵朵炸开,有如花团锦簇,五光十色,流光溢彩,以夜空为底,编织出一场绚丽无比的琉璃梦境。 万紫千红的流光中,皇帝静看着她皎柔的侧颜,凝望着她清致的眉眼、淡红的樱唇,这一点檀口说出的话,没一句他想听的,可偏偏,天底下千千万人,他只想吻她。 流光将尽,皇帝在这场盛大梦境的最后,将一物事放到她手中,轻道:“这是朕今日送给夫人的最后一件生辰贺礼。” 温蘅低头看去,见是一张大红剪纸,正中剪的是个“蘅”字。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 ̄3 ̄)╭? 明郎:zzzz…… 因为周三特殊,提前更了下,平时还是18.00~ 感谢地雷营养液!! 玉瑾瑶扔了1个手榴弹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地雷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夏生扔了1个地雷 螢火蟲扔了1个地雷 读者“圈爱”,灌溉营养液+5 读者“转身”,灌溉营养液+2 读者“白芷”,灌溉营养液+5 读者“lemonor”,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灌溉营养液+2 读者“咕噜噜”,灌溉营养液+1 读者“改名字太麻烦了”,灌溉营养液+17 读者“闻道”,灌溉营养液+5 读者“筱”,灌溉营养液+5 读者“dddddd”,灌溉营养液+8 读者“唯有你好”,灌溉营养液+3 49、幽会 皇帝见她一直静看着这道“蘅”字不语, 面上也没什么表情,生怕她直接揉团扔了,又从她手上拿过来道:“朕帮夫人收起来。” ……这剪纸剪得他手指都被磨出泡了,比幼时学习射箭还难,若就这般被揉团扔了,那就太可惜了…… 皇帝解下她腰畔悬系的香囊, 见其上绣的是清雅的蘅芜花叶, 将这道“蘅”字剪纸放入其中, 真是再合适不过。 他喜孜孜地将这剪纸收入香囊之内, 又躬着身子, 去帮她把这香囊, 在她腰畔重新系好, 淡雅的女子香气,如丝如缕地萦绕着他,蛊惑人心一般, 勾得他心底潜藏的细碎念想, 全都破土发芽, 一双手明明已系好蘅芜香囊, 却离不开这具身子,似为那丝丝缕缕的香气紧紧牵住,勾得他去搂住这盈盈纤腰,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夫人……” 皇帝动情唤她,她只是垂着眉眼,双睫在眼下垂覆着淡淡的青影, 是沉寂的蝶,被禁锢于金笼之中,笼外春光再好,也只能隔笼寂望,再不能自由展翅其中,何况如今,已是霜深露重的萧瑟凉秋。 打造金笼的人,却仍只沉溺在他的入骨相思中,他以指为笔,轻描她眉眼,贴近前去,细细吻触,渐将她搂带着往楼内屏风后的一张小榻处走。 她道:“……臣妇该走了……” 皇帝恨不能叫她融在他的骨血中,怎么舍得放她走,紧搂着将她温柔放倒在那张小榻上,吻着她的面庞,嗓音含混道:“……无妨,明郎不到天亮醒不来,朕也已派人将醉睡的他,搀扶至偏殿卧榻歇息,不会叫他在外着凉……” ……先前明郎摔马遭险,原使他受了极大震动,他们之间的夫妻情深,也让他感到无望羞惭……本想着离开紫宸宫,就将今夏在紫宸宫所发生的一切,都视作一场梦境,掩埋起来,可这梦境,却一次又一次地,在他梦中频频出现,那在承明后殿起居一处的十几日,与她如胶似漆、同床共枕的每一个画面,一次比一次梦得更为清晰,令他常常夜梦惊醒,孤枕难眠…… 犹记得一次欢好之后,她倦沉睡去,他拥她在怀,一手搂着她柔腻的香肩,一手将她为汗打湿的凌乱发丝,细细地拨拂至耳后,指腹轻抚着她的脸颊,不时地情不自禁落下一吻,心中之欢喜眷恋,满得像是能溢出来…… 怎就这般眷恋难舍…… 一次不够,反像是撩起了火种,再也压制不住…… 那十几日也不够,尝到了甜头,知悉原来这滋味如此美好,反叫他贪恋地想要更多…… 皇帝并非热衷风月之人,对男女之事也就那般,以致到如今,膝下都无一子一女,以致母后都私下传了太医,细问他身体,是否有恙。 什么“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皇帝从前不解这诗中旖意,就像觉得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乃是文人夸张文辞一般,觉得所谓男女之事,也不过人之本能的短暂悸动,事前事后,也没有多大意思,对他那父皇生前游历花丛的沉溺之举,也甚是不解。 但如今,他却也深知云雨之妙了,他也不知为何是她,为何偏与她有如此感受,只知情不自禁,每每见她,便要忍不住亲近。 距离上次与她这般,已经快两个月了,皇帝真是想煞她了,想念她在他身下玉肌渐红、细细娇喘,想念她如水的眸光,完完全全地映着他一个人,软如春水般化在他的怀里,行随心动,皇帝一边尽情索取着他所思念的一切,一边极力温柔小意,倾诉着自己的绵绵情思,“朕遇夫人,方知相思之苦,牵人心肠……” ……哪里有什么相思之苦,不过是从未有过,求之不得,心生魔障…… 温蘅睁着双眼,望向虚茫暗空,坐拥佳丽的帝王之心,最是薄情,何时厌倦了,将她彻底丢开,这桩秘事,是否能就这般藏一辈子,可若是在他厌倦之前,此事被明郎察觉,那么……那么…… 宛如石落水潭,深深沉向潭底,令她原本清明的思绪,随着漾起的涟漪重重散开,渐如室内光影迷离,远处隐约还有烟火的腾空声,夜宴的喧哗随风传至此处,已是缥缥缈缈,人音隔如人世,五彩缤纷的烟花之色,不时在室内罩下绚烂的流光,这世间最美的琉璃玉彩,映照着的,却是这等污脏龌龊之事。 温蘅如陷泥沼,皇帝却如登极乐仙境,销魂摄魄,难以自拔,惊鸿楼内,旖旎风光不绝,远处的欢宴,随着夜深月隐,人声渐悄,热闹不再。 小半个时辰前,太后娘娘就早早困倦离席,圣上也已“酒醉离宴歇下”,朝臣命妇们陆续尽兴退去,后宫妃嫔们,也三三两两离开,只余一众宫侍,收拾残席。 容华公主之前席间一直关注着明郎表哥,见明郎表哥醉伏宴桌后,有两名内监上前,搀扶起明郎表哥离开,按捺着坐了一阵儿,忍不住起身去寻。 但她远远地亲眼所见,那两名内监,将醉睡的明郎表哥搀入了宣明殿东偏殿,等她人走到跟前,偏殿殿门却被紧闭,侍立在外的内监、侍卫,道楚国夫人已在殿内陪侍武安侯,怎么也不肯放她进去。 她堂堂公主之尊,竟被几个内监、侍卫拦在外面,容华公主恼得正要发作,恰被离宴经过此处的皇后撞见,笑问:“这是怎么了?公主为什么事不高兴?” 容华公主气鼓鼓地道出缘由,骂道:“凭他们几个也敢拦我,反了他们!!” 皇后心道弟妹正在里头照顾酒醉的弟弟,若公主也跟着进去,三个人一起,算是什么事呢,遂手揽着公主的肩,柔声道:“他们夫妻在殿里,公主一个姑娘家进去,确实有些不便,楚国夫人会照顾好明郎的,夜深了,公主还是早些回宫歇下吧,来,皇嫂送你回宫……” ……母后对这温氏抱有好感,皇兄封她做什么一品楚国夫人,就连一起长大的皇嫂,都向着这个小门小户之女……容华公主心中气恼,可对着温柔可亲的皇嫂,也无法发作,最后恨恨地一跺脚,背着身跑了。 皇后望着容华公主生气跑远的背影,也是无奈,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看了眼紧阖的殿门,搭上素葭伸来搀扶的手,道:“走吧。” 夜色深沉,所有的光影与声响,都像被黑暗所吞没,秋夜生凉,万籁俱寂,惊鸿楼内低徊许久的轻喘声也已平定,纵情过后的皇帝,犹不餍足,意犹未尽地捞起她的纤纤玉手,置于唇边,欲细细亲吻。 然才刚吻触到她的指尖,她已直接抽出了自己的手,坐起身来,拢发穿衣。 皇帝从后抱住她,恋恋不舍地埋首在她颈间,“离天明还早呢,再躺一躺……” 她嗓音清凉,似染秋霜,“陛下想要的已经到手,臣妇身为人|妻,岂能扔下醉酒的丈夫,整夜不闻不问,该离开这里,去照顾明郎了……” 皇帝抱她的双臂僵在那里,感觉她如一尾捉不住的游鱼,从他掌心处滑走,毫不留恋地坐至榻尾,捡起凌乱堆叠的衣裳,面无表情地一一穿上。 枕畔掉有一支珠钗,是方才与她纵情欢好时,被他从乌亮云髻处生生撞落的,钗首是一只银镀金蝴蝶,两颗浑圆的珍珠饰在蝴蝶触须顶端,在幽茫的室内,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皇帝手攥着这珠钗,指腹抚摩着钗身,望着她离他远远的、安静穿衣的动作,心里头也不知何滋味,只是那些原本因与她幽夜密会的欢喜满足,都像是一下子滞堵在了心里。 皇帝这厢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见坐在榻尾穿好衣裳的她,又朝他看了过来,柔软的身子也跟着靠前,心里头那些憋堵,又像是一下子就没有了,欢喜和满足,宛如气泡要往上冒时,攥着珠钗的手,却被掰开。 她澄如静水的眸光,却并没有落在他的面上,而是在寻掉落的珠钗,珠钗被从他手里抽走的那一瞬,皇帝的心,也像是跟着被抽走了。 他忍不住随之近前,她却已起身走得更远,绾发簪上珠钗,就要朝楼下走。 皇帝急急披衣下榻,连鞋也未穿,就着急赤足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声音与手温一般薄凉,“臣妇要去照顾自己的夫君,陛下难道要一起吗?” 皇帝手僵在那里,她直接掠走过他身边,凉柔的指尖与衣袖,在他掌心寸寸滑落,如一束抓不住的清凉月光。 她下楼的声音很轻,一下一下,却像是砸在皇帝的心里,最后半点声响也听不见了,皇帝心也跟着空荡荡的,像是什么也没有了。 他慢慢走回榻边坐下,锦榻尚有余温,身边却只有幽凉的空气,皇帝孤坐了许久,忽地注意到榻脚旁落着某物,捡起来一看,是一只被遗落的蘅芜香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狗皇可以精神阿q一下:哎嘿!!夫人送朕香囊哎!! 狗皇他不懂爱,其实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对女主是何情感,只是完全遵从内心的欲|望,道义能压得住的时候就压,压不住的时候,就瞎狗一波,这文虽然狗血,但不是“霸道皇帝爱上我、女主认命小娇花、深宫独宠在一身、男二伤心走天涯”的传统套路,往这方面猜走向的,或对这文走向怀有这样的预期脑补的,会直接进死胡同的_(:3∠)_ 感谢地雷营养液!! 半颗宇宙扔了1个地雷 读者“温婉”,灌溉营养液+5 读者“漫漫且慢慢 、”,灌溉营养液+2 读者“欢”,灌溉营养液+5 读者“万事如意”,灌溉营养液+2 false+2 读者“墨竹”,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小王子的狐狸呀”,灌溉营养液+1 50、有意 侍守在宣明殿东偏殿门外的内监守卫, 见楚国夫人至,躬身打开殿门,温蘅人将跨入殿内,眼角余光瞥见碧筠也要跟走入内,淡声吩咐:“你留在外面。” 碧筠心中明白,她如今在楚国夫人心中, 乃是“助纣为虐”之仆, 再难得昔日信任, 诺声应下, 退守殿外。 殿门轰然在身后阖上, 温蘅向偏殿内间走去, 见长青与春纤侍守在榻边, 见她至,俱向她屈膝行礼。 温蘅对长青道:“你也累守了半夜了,去外间歇息会儿吧。” 长青谢过夫人退下, 温蘅在榻边坐下, 望了会儿榻上熟睡的人, 朝春纤伸出了手。 春纤忍下心中酸楚, 从袖中取出一碧瓷小瓶,放到小姐掌中。 在宫中举办金秋菊蟹宴的日期定下来后,小姐就私下吩咐她,避开碧筠等人,为她悄悄去寻大夫,配制避孕之药, 春纤看着小姐在掌心倒了一粒乌黑的丸药,忙去一旁倒了杯茶来,伺|候小姐服下药丸。 明明与姑爷鹣鲽情深,是天赐的美满姻缘,怎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春纤看小姐神色越是平静无波,心中就越是替小姐感到难过,她收好药瓶,忍不住轻声提醒:“小姐,这药要是吃多了……” 小姐却打断了她的话,“你也去外间歇息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春纤只能恭声应下,人将退走出内间,见小姐微躬下|身子,抬手轻抚侯爷熟睡的面庞,心中感到难受,不忍再看,解钩放下垂帘。 温蘅手抚着沈湛的眉眼,慢慢倾身,伏在他的身前,胸膛中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响在她的耳边,像是对她的一声声严厉责问,明明是凉秋天气,却如身处夏夜,浑身粘腻地难受,恨不能跳入一汪清潭中彻底洗涤污垢,就此一直一直沉溺下去。 迷乱的思绪,宛如水中藻荇,就这般纠缠住她的四肢,掩住她的呼吸,将她向乌漆的潭底深处拖去,温蘅伏在爱人温暖的胸膛前,缓缓阖上了双眼,陷入了安静的黑暗之中。 天将明时,沈湛大梦初醒,他这一觉睡得昏沉,睁眼见妻子趴睡在自己身前,困意立消,忙小心翼翼地手搂住她肩,慢慢坐起,想要动作轻柔地将她放睡在榻上,为她盖上锦被。 但,他手托着妻子的后颈,还未令她靠上榻上那只软枕,并未深眠的妻子,即已睁开双眼,手勾着他脖颈轻道:“你醒了……” 她手抚上他的鬓颊,柔声问:“头疼不疼?” 沈湛捉住妻子的手,侧首轻轻吻了一下,摇了摇头。 妻子生辰,他不但没能为她过寿,还醉酒睡去,让妻子照顾了他一整夜,沈湛心中愧疚,握着妻子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反是妻子先说了一句,“天还没有大亮,宫门也没有开,你再睡会儿吧。” 沈湛早注意到室内陈设布置像是在宫中,问道:“这是在哪里?” 温蘅道:“在宣明殿东偏殿,你喝醉后……陛下他……命人将你搀至这里歇息……” 沈湛酒量不算差,他记得他应酬那些世家权贵,十几盏酒喝下来,只是微有醉意,后来圣上赐下御酒,他饮后似是酒劲上来,渐觉昏沉,回到原座等待妻子时,随意抬眼看去,朦朦胧胧中,隐约似见御座之上无人,是陛下后来,又折返归宴了吗…… 沈湛也不深思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搂着辛苦了一夜的妻子道:“我不困,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温蘅摇头,“我也不困。” 夫妻二人相拥静坐了一会儿,沈湛望着殿外将明未明的凌晨天色,忽地心中一动,问妻子道:“你饿不饿?” 温蘅抬头看他,沈湛笑拂了下她脸颊,“我下碗清面,给你当早饭好不好?” 温蘅看他还记着说要给她做寿面的事,笑而不语。 沈湛苦练多日,是必得显露一手的,此时离妻子生辰尚不算晚,下碗清面,既是为妻子补过寿辰,也是自己醉酒冷落妻子的致歉弥补之举。 他拉着妻子起身,眉眼带笑,“走,尝尝武安侯亲手煮的面。” 华阳大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妹妹,沈湛幼少时,常来宫中玩耍,出入有如自家,对宫中布局甚是了解,知道御膳房位于何处,在长青等人惊讶的目光中,笑着牵着妻子的手,跨出殿门。 其时天刚蒙蒙亮,天色薄明苍茫地宛如缥缈的云烟,整座皇宫似还没有醒来,安静飘忽地恍若梦境,他牵着妻子的手,在曲折缦回的长廊上慢跑,偌大的天地,似唯有他们交叠的脚步声,腰畔环佩叮当作响,清脆如仙音,凉风掠过双颊,沁凉舒爽,他有如肆意不羁的少年郎,边跑边回头看她,她的双眸,亦只追寻着他,紧紧相牵的两只手,是月老为他们挽系的红绳,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御膳房日夜有人,一众御厨宫侍,正为圣上的早膳忙碌,沈湛说明来意,携妻子走至角落里一处灶台,要了面粉,开始和水揉面。 温蘅原以为沈湛是要向御厨索要些擀好的面条,而后直接下锅煮,此时见沈湛“亲力亲为”到这地步,也是惊讶,在旁看了一会儿,见他手势并不生疏,像是好好练过的,望着丈夫认真揉面的神情,心情更是复杂。 沈湛揉了会儿面,正觉手下有些干,得加点水,就有些许清水缓缓流注其中,是静站在旁的妻子,手持水瓢,微往里倒了些,道:“好了,继续揉吧。” 沈湛先不急着揉面,笑着问:“若待会这清汤面,夫人觉得尚能入口,该赏我什么呢?” 妻子淡笑,“你要什么呢?” 沈湛倾身凑前,含笑附耳轻道:“我们生个孩子吧。” 妻子持瓢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沈湛只以为是妻子羞涩,没有追着要她应下,他忙着揉面、擀面、切面、下面,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下来,在热腾腾的汤面上,洒上切好的葱花,手捧着面碗,携妻子离了御膳房,就近寻了处亭桌坐下,迫不及待地将乌箸塞入她手中,催促道:“尝尝~” 温蘅望着丈夫一脸期待的表情,慢夹了一筷柔滑雪白的细面入口,轻轻嚼咽吞下,又抿了一口鲜美的面汤道:“很好吃……” 这三个字听在沈湛耳中,有如梵音,他因妻子的夸奖,心中高兴,但对只能做这么一碗清汤寡水面,仍感抱歉,认真承诺道:“等我以后再学几道菜,就可以做做浇头,不用让你这般清汤寡水地吃了……” 温蘅道:“大早上的,吃那么油腻做什么呢,这样就很好了。” 这碗面,本该在昨天晚上端给妻子,尽管此刻“弥补”上了,沈湛仍是心含歉意,“……对不起,你嫁我为妻,在我身边第一次过寿,原想好好陪着你,半点遗憾都不要留下,没想到寿没过成,还劳累你照顾了我一夜……” 温蘅心中的愧疚,几要将她吞没,她低头吃了几口面,咽下喉处的酸涩,轻道:“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永远都不要再说……” 沈湛自然也希望一世都不要再对她说这三个字,希望这一世,都能好好地将她捧在掌心呵护,不叫她沾染半点尘埃,他答应下来,温声道:“我还为你准备了生辰贺礼,只是待会宫门开了,你出宫回家,我还得去上朝,得等到晚上我从官署回来,才能送你……” 妻子手捧起那碗清汤面,在初晓的晨光中盈盈笑望着他道:“这就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贺礼。” 沈湛听妻子这样说,心中自是溢满甜蜜,岂知这话落在暗处之人的耳中,搅得那人心里不是滋味,握着蘅芜香囊的手,也不自觉攥紧。 大梁朝年轻的皇帝陛下,为她这寿辰,也算是煞费苦心,他之前从未为一女子生辰,如此费心思量过,想要为她盛大举办,所以将金秋菊蟹宴挪至昨日,想要极尽喜庆热闹,遂吩咐歌舞杂耍戏班轮番登场,想要新奇有趣、非同凡响,又特地命人牵来珍禽异兽供她赏看,想到女子应都爱烟火这等绚烂之物,又为她燃了满天烟花,最后,想到先前种种,都只是嘴皮子一碰,底下人就会去办的小事,无法表达他的心意,又特地亲手剪了“蘅”字赠她,贺她良辰。 但,歌舞杂耍,她未曾留心,珍禽异兽,她看着吓人,满天烟火,她面无表情,他亲手剪的那张“蘅”字,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随那只蘅芜香囊,遗落在惊鸿楼内…… ……应是有意吧…… 他所做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顾,在她眼里,都比不上明郎为她亲手煮的一碗面…… 秋晨寒气侵衣,皇帝站在隐蔽暗处,更觉寒凉,脚边草叶上的露水,随着曙光渐起,逐渐消融,皇帝想,他与她之间,就像这露水,只能存在在夜里,见不得光,她在这段露水情缘中涉过,天明之时,振振衣,半点露水不沾身地离去,而他身上的衣裳,却都为露水打湿,衣袖袍摆沉甸甸的,整个人湿|漉|漉一只,是抱膝蜷在阴暗角落里的小贼,总是滞在原地,巴望着她再涉水而来,巴望着再与她相会,再也干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要在角落里长蘑菇了…… 看了眼收藏,今晚可能有二更~ 感谢地雷营养液~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地雷 玉瑾瑶扔了1个手榴弹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2 读者“浮云一朵朵”,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8 读者“白芷”,灌溉营养液+5 读者“dio家的小面包”,灌溉营养液+20 读者“万事如意”,灌溉营养液+3 读者“白云朵朵”,灌溉营养液+20 51、出宫(二更) 昨日妻子寿辰, 自己不但没能给她过寿,还醉酒累她照顾,今夜必得早些归家,好好陪陪妻子,沈湛作如是想,于是推了相邀的酒宴, 今日黄昏时辰一到, 便命长青直接驱车回明华街家里。 他回到明华街“沈宅”, 先不急着回海棠春坞, 而是如常先问管家, 今日母亲可曾来过。 程管家回复一如往常, 道大长公主未曾来过, 也未曾派人来此。 自从他携妻子搬至明华街别院居住,京城流言有说武安侯府母子不和,也有说武安侯府婆媳不和, 自然还有人私下评说, 母亲寡居人世, 儿子却分家另居, 不日夜侍奉在前,斥他沈湛是不孝之人。 大梁王朝以“仁孝”治天下,若换了其他一般官员,此事怕是要遭弹劾,得闹到朝堂之上,但因他武安侯沈湛, 并非劣迹斑斑的品行有缺之人,他的母亲华阳大长公主,也并非可怜孤苦、无依无靠的孀居妇人,而他的姐夫当今圣上,对此事也并没说什么,那些非议的声音,也就没传到朝堂之上。 是的,自从他携妻子搬至此地居住,母亲就好像当是没他这个儿子,他去武安侯府请安,母亲闭门不见,他在此地与阿蘅生活,母亲也不闻不问,再也没像之前那次,闹到阿蘅面前找她麻烦。 沈湛一边暗思母亲态度,一边走至海棠春坞前,见妻子正在窗下浣洗长发,示意众仆噤声,上前从春纤手中接过木樨胰子,动作轻柔地帮妻子梳洗漆亮如绸的长发。 妻子人躺在小榻上闭着眼,由着仆从伺候浣发,理应不知外界情形,但沈湛手里捧着如涨春水的乌发,轻揉了没两下,妻子的手,便朝后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臂,睁眼笑道:“就知道是你。” 沈湛欢喜妻子与他心有灵犀,但也实在好奇,她是如何知晓,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妻子却笑而不语,一直到洗完长发、用完晚膳,都没给他解惑,用完膳后,沈湛将早就准备好的贺寿礼,“献宝式”地一一拿了出来,妻子含笑将它们一一收放在坞内的百宝架上,这百宝架本就堆放了许多沈湛之前给她带的风物特产,这下又摆上这些贺寿礼,更是满满当当,琳琅满目。 妻子笑,“可别送了,就快放不下了。” 沈湛笑抱着她道:“放不下就再摆几道百宝架,若还放不下,就专辟出几间屋子来,专放我送给你的礼物。” “几间屋子?”妻子轻声嗤笑,“这也太夸张了……” “哪里夸张,咱们要过长长久久的一生呢,算算七八十年下来,几间屋子,都不一定够用”,沈湛道,“等到年纪老了,头发花白了,我还要送你礼物,到时候不仅仅是我,还有我们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孙儿孙女、孙儿媳孙女婿……那么多人成天给你送礼,怕不是要再买间宅院,才能放得下!” 他话说得风趣,可妻子面上的笑意,却淡如晓烟,好像随着他的话语,沉浸畅想恬美的未来,又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似在神游八方。 沈湛这般静静地抱着妻子,闻着她身上清甜的木樨香气,情之所至,渐渐心热起来,忍不住要与她亲近。 可妻子却似没这心思,拦住他的手,声音低低道:“……我身上不大舒服……” 沈湛知道她的月事日子,刚走没多久呢,他疑惑且担忧,接连问道:“哪里不舒服?传大夫看过了吗?大夫怎么说?” “……就……略感风寒,头有些晕,歇几日就好……” 妻子说话的声音很低,背过身去,边将衣服拢好,边轻声道:“过几日好吗……” 沈湛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强来,还是在妻子不舒服的时候,他让妻子先上榻歇息,自己沐浴回房后,见妻子已卧榻睡了,身上的寝衣穿得严实,就连衣领处,都束拢得十分紧密。 沈湛想到她说略感风寒,不能再受凉,帮她把被角仔细掖好,又另从柜中捧了张雪狐毯出来,盖在她身前的被子上,而后吹熄了榻边灯火,轻手轻脚地上榻,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拢靠在他的怀中,享受着这岁月静好的安恬时光,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静谧的黑暗中,沈湛渐渐呼吸轻匀,被拢在他怀中的人,却缓缓睁开了双眼,她静望着暗茫的虚空,不知怔愣出神多久,方才寂寂垂下眼帘,近乎昏沉地倦怠睡去。 深宫之中,也有一人夜深难眠,但他辗转反侧良久,仍没有折腾出半分睡意,每每以为亲近过后,可暂熄心火,结果总是反将那心火,撩得更旺。 帘外的赵东林静听着帘内的动静,知道圣上这是又犯病了,犯的是“相思病”,这病,也只有一人能医,可那人,今夜不在圣上的身边,也不能在圣上的身边。 赵东林听着帘内这辗转反侧的动静,是不能好了,默了许久,犹豫着轻问:“……孤枕衾寒,陛下可需传召妃嫔暖被?” “不用!!!” 冷冰冰的两个字砸了过来,好像还带着气。 赵东林好心被当驴肝肺,闭了嘴,不说话了,只袖着手,心里头暗暗琢磨。 他是御前总管,常为圣上守上半夜,龙榻上那点事,除了榻上的天子与妃子,没人比他更清楚。 相较先皇,圣上已经够清心寡欲了,之前为与众世家联手,接受了世家进献的诸女,不能直接把人晾在宫里娇养,遂在一开始,也常召召这个,召召那个,晚上选召妃嫔时,在后妃之事上没甚记性的圣上,还会问问他,这个召过没有,那个召过没有,力求雨露均沾,一视同仁。 但世家妃嫔们遵制沐浴更衣入殿,他在帘外守夜,大部分时候,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不少妃嫔常常晚上怎么来,早上原样走,真就像来纯粹“暖床”一般,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圣上雨露均沾、一视同仁地有点过分,后宫妃嫔,人人都觉圣上待己温柔体贴,人人都觉争上一争,或能万人之上,于是后宫争宠之风日盛,圣上看着头疼,又如当年选择迎娶长宁翁主为妻那般,选了方方面面看起来最合适的京兆冯氏家的女儿,作为宠妃,渐将她封为皇后之下的贵妃。 冯贵妃看着人如其名,婉柔娇顺,但御下宽严并济,是个有手段的,她独占圣宠,后宫无人能匹,人人望尘莫及,争宠之风渐平,后宫渐如圣上所愿,安静下来。 但,世人所以为的圣上“专宠”冯贵妃,却也并不是夜夜笙歌,安静的时候居多,常常圣上为显恩宠,召冯贵妃侍寝,贵妃娘娘来了,许多时候给圣上添添香、宽宽衣,也就这般寻常就寝了,以至三宫六院几年下来,与圣上接触最多的冯贵妃,也就曾有孕过一次,使得太后娘娘都暗中召过专问圣躬的太医郑轩,详问他圣上龙体状况。 后宫妃嫔、太后娘娘、他这御前总管,都以为圣上淡于男女之事,是可坐怀不乱的天子版柳下惠,但这位“天子版柳下惠”,在遇到楚国夫人后,可就有点疯了。 不仅床|笫之间纵情任性,日常起居,能相依挨着,就绝不分开对坐,手不是揽着夫人的肩,就是勾着夫人的腰,整个人如黏在夫人身上,是一时一刻也分不开的,一分开,就得染上相思病,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得劲儿。 楚国夫人是圣上的药,却也是他人的妻,无药可医,圣上便只能暗受“病痛”折磨,如此过了快十日,赵东林瞧着圣上怕是绷不住了,圣上也果真是绷不住了,某夜在龙榻上滚来滚去,滚了大半个时辰后,突然腾地坐起,吩咐赵东林传讯出去,明日午后未正,要与楚国夫人在宫外相见。 翌日晨起,圣上不再如前些时日神色平淡,从睁眼的那一刻起,眉眼间就隐隐焕发着光彩,如此上完早朝、见完要臣、批完折子、用完午膳,圣上吩咐备下微服出宫的车马,换下龙袍,让宫侍拿寻常男袍来。 从前微服出宫,圣上都只是随便穿件衣裳就走,有时还嫌赵东林准备的民间男袍,太过精美华丽,要寻常普通一些才好,说得好像恨不能赵东林把袍子洗得发白发旧,再在上头打俩补丁。 但今日,圣上却对这些寻常男袍挑挑捡捡,石青这件嫌老气,葱白那件嫌太素,纹样织金的嫌太花哨,没有纹样的嫌太简朴,如此挑来捡去,似乎没有一件,能入大梁天子的眼。 圣上龙袍多的是,可这些特意量身所做的寻常衣裳,倒真没多少,赵东林正犯难时,见圣上拿起一件雨过天青色文士长衫,微微出神,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渐渐浮起笑意,吩咐宫女为他换上。 赵东林在旁瞧了瞧,忽地想起,今年过年在宫内宁巷买卖街,圣上穿的,似乎就是这件,只是那时天气冷,这件长衫内里夹棉,实属冬衣,如今尚是凉秋,穿这件出去,会不会,有点热?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使人昏头,单方面的瞎狗更昏……狗皇对女主的感情复杂又单纯,他狗得也残酷又天真…… 说好的满千二更~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读者“刀子君”,灌溉营养液 +8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白芷”,灌溉营养液 +3 读者“dio家的小面包”,灌溉营养液 +9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无”,灌溉营养液 +1 52、怨妇 赵东林如是想着, 但圣上好像对此不以为意,在宫女的侍候下,换穿上这件雨过天青色文士长衫后,对镜照照,好像还挺满意,抓了一柄山水折扇在手, 简单利落地一个字, “走!” 正是深秋时节, 草木摇黄, 满城红枫, 马车径驶过京城大街, 直接出城, 奔往京郊幽篁山庄。 天子的私宅,是各地煊赫壮丽的行宫,这座小小的山庄, 是赵东林临时安排的, 圣上与楚国夫人约在此处, 约定时间是未正时分, 提前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山庄的圣上,起先心神躁动地踱来踱去,等到了未正时分,便开始翘首以盼,可伸颈如鹅,盼来盼去, 都盼不到楚国夫人的倩影,随着时间的流逝,圣上眸中的焦切之色,便抑制不住地弥漫开来,渐浮于面。 幽篁山庄虽然僻静幽凉,可圣上本就穿着夹棉的冬衣,这般一急,又负着手走来走去,面上渐渐出汗,赵东林在旁看着,贴心地拿了把扇子,追着圣上走,给圣上扇风,结果这么扇了两下,把火给扇引到自己身上来了。 圣上走着走着,脚步一顿,睨眼看他,“……你真的将消息传出去了吗?” 楚国夫人没来这锅,赵东林坚决不背,他一千一万分肯定道:“奴婢确实命人将消息传给碧筠了!” 圣上抿着唇不说话,脸色实在不好看,赵东林在旁揣测道:“……兴许夫人就在来的路上了,也兴许,夫人临出门前,被什么事绊住了走不了,奴婢派人快马去瞧瞧?” 圣上紧攥着扇柄,微微颔首,赵东林立退下派人去探,回头见圣上仍站在金黄的秋阳之下,看着英姿飒爽、玉树临风,弄不好背后贴身的单衣都热湿了,遂上前劝道:“陛下,去那边清波榭坐坐吧,那里幽静沁凉,您坐着歇歇,奴婢让人沏壶茶来……” 皇帝被劝至临水的清波榭坐下,凉风拂面,榭旁一池清水,在秋风轻拂、秋阳照耀下,跃动着满池粼粼波光,放眼望去,一片碎金乱跳,看得人更是心烦意乱。 他背后确已汗湿,身体同心一般燥|热不堪,在这临水清榭坐了一阵后,背后汗意渐渐变凉,内里单衣冷湿湿地黏在身上,为凉风吹过,后背开始嗖嗖发寒。 皇帝人已被这冷热交加,折腾地不舒服得很,而一颗心,更像是置于冰火之中,一会儿燥|热,一会儿发凉,心想,他与她,这算是什么呢? 他不来见她,她绝不会去主动见他,他来见她,她也不一定会来相见,而他对此,是完全无可奈何的,他不能找上门去直接与她相会,只能在这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等她,她来迟了,甚至不来,都是无法预料和掌控的,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只有这般患得患失地心含期盼地,默默地等…… 皇帝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自己这处境,很有既视感,他又凝神想了一阵,想到了自己的三宫六院。 那厢,碧筠其实早在清晨天亮不久,夫人下榻梳妆用膳,将武安侯送出门回来后,就将赵总管秘密派人传来的消息,悄悄传给了楚国夫人。 楚国夫人当时听了,并没说什么,一如往常,看书作画、莳花弄草,等用过了午膳,碧筠瞧着时间差不多该出门了,轻声提醒了一句,夫人却恍若未闻,仍拿着上午未看完的话本子,继续慢慢翻看,神色静澹无波。 碧筠等了又等,中间又提醒了几次,夫人却始终像听不见一般,只专心地翻看着手中的话本,碧筠眼看着约好的未正时分就快过了,实在无法,最后只得在楚国夫人身前跪下劝道:“夫人,该走了,若您失约,陛下或会龙颜大怒,到时候,受累的还是您和您的家人啊……” 她劝了一阵儿,楚国夫人终于将手中话本慢慢掩上,眸光静如澄潭,无声地落在话本封面上的《金玉记》三个字上,轻轻道:“这话本很好看,名字也好,《金玉记》,贴切得很……” 碧筠不知夫人说这话本做什么,也不知夫人到底走不走,忍不住要再催促时,又听夫人问道:“你知道这出《金玉记》,讲的是什么故事吗?” 碧筠看夫人这样轻轻慢慢地说话、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无来由地感到有些心慌,怔怔地摇了摇头。 楚国夫人道:“你猜猜……” 碧筠想,这些民间话本,讲的无非就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这出话本名字又是金又是玉的,想来讲的是一段锦绣良缘,遂回道:“可是才子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楚国夫人闻言轻嗤一笑,“哪有那么多才子佳人,多少风花雪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话本所讲的,不过只是一对……” 她说着扬手将这话本掷回书案,话本“砰”地一声砸在书案上的瞬间,最后六个字,也跟着沉沉落下,“……奸|夫|淫|妇罢了。” 京郊幽篁山庄,被视作“奸|夫”的皇帝陛下,已在临水清榭中,孤坐了有大半个时辰,这大半个时辰里,他先是惊觉自己在与她的这段关系上,怎么像个凄凄切切、苦等君主的后宫怨妇,如此脸色阴沉、心情复杂地想了许久,又见她迟迟不至,忍不住去想,她会不会在来的路上出事了,她是不是突然生病,无法出门了? 来京郊的路上会出什么事?遭山贼劫虏?这不可能,如今大梁治安平定,何况是在天子脚下?! 突然病了?可若她是真病了,他也无法上门去看,武安侯的“沈宅”不比青莲巷温宅,虽能悄悄潜入,但若留下蛛丝马迹,叫心细的明郎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这般孤坐在榭中,心乱如麻地想着,越想越是深远,心道若是她哪日病重,病得快要死了,他也不能去看,每日饮食用药,是明郎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临终之际,她也只会紧紧牵着明郎的手,和他诉说遗言,她在这世上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明郎,所眷恋不舍的最后一个人也是明郎…… ……她生前是明郎的妻子,故去后,也仍是明郎的妻子,她墓碑上镌刻的是“沈湛之妻”,她将会被葬在沈氏祖墓,明郎每每思念她,就可去墓前与她说说话,百年之后,明郎会葬在她的身旁,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光明正大的一对,而他,是永永远远见不得光的…… ……许多日常小事,他不能去做,这样要命的生死大事,他也不能碰,纵是她命悬一线,他也只能在宫里等听着她的消息,不能亲眼去看她,亲手去照顾她,去见她在人世的最后一面,听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她故去后,他连看看她的遗容、去她墓前上柱香,也不能…… 皇帝越想越是心灰,将方才沦为“深宫怨妇”的怨气,都冲淡了不少,他正心有戚戚,忽听榭外赵东林传报“楚国夫人来了”,忙站起身来,向外看去。 澄亮的秋阳拂洒下,她在宫人的引领下,踩着庭中青石小径,慢慢地向这里走来,不羁的秋风带起了她浅黄白的蜜合色裙裳,臂挽的同色披帛,随曳在身后,宛如云霞晓烟,一如裙裳素雅,绿云堆就的堕马髻,亦梳拢得清简,只一支莲花金步摇斜斜簪着,随她缓缓前行的步伐,在鬓边轻轻地摇曳着细碎流苏,折映着如金秋阳,洒落在她澄静的秋水双眸中,漾起粼粼波光。 皇帝思伊心切,正欲出榭去迎,忽地想起自己身上出过汗,不知有无留下难闻汗味,一边懊恼不早些想起此事,好去换件衣裳,一边忙低首轻嗅,发现衣袍上熏香很重,除了龙涎香气,什么也闻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抬步出了清波榭,向她走去。 其时将近申初二刻,阳光也不似午时暖热,照在身上,似温似凉,皇帝径上前挽住了她的手,问:“夫人怎么来得这么晚?” 她微垂着头,不说话。 皇帝也不急着追问缘由,牵着她的手,回走到清波榭,令她与他一同凭栏而坐,让宫侍将备好的茶点水果端上来后,尽皆退下。 众侍随赵总管退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庭园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如何行事,都无需顾忌。 皇帝心中满意,但因原想与她相会两个时辰,因她迟来,时间直接折了一半,他倍感光阴如金,一手柔握着她的手,一手勾搂着她的腰,令她亲|密挨坐在他身旁,轻声再问:“夫人怎么这么晚才来?朕等了夫人好久……” 她还是不说话,皇帝凝看了她一会儿,也不问这事了,从袖中取出那只蘅芜香囊道:“夫人上次将这香囊遗落在惊鸿楼内,朕拿来交还给夫人。” 她终于略抬下颌,眸光落在他手中的蘅芜香囊上。 皇帝也不直接为她在腰畔系上,而是将香囊放到她手中道:“夫人打开看看。”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手接过香囊,慢慢将香囊系带解开,皇帝手搂着她,望着她身上的裙裳颜色,与那日在买卖街相见同色,不由于心中默默感叹,朕与夫人,心有灵犀。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啊呸!! 感谢地雷营养液!! 吃龙虾也用牙签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ce扔了1个地雷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地雷 咦?扔了1个地雷 读者“圈爱”,灌溉营养液 +5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 +1 读者“ce”,灌溉营养液 +124 读者“小雪”,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少女杀手”,灌溉营养液 +26 读者“夏生”,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1900”,灌溉营养液 +2 读者“万事如意”,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无”,灌溉营养液 +1 53、比较 温蘅不知圣上心中所想, 遵他所说,将那蘅芜香囊解开,见那里头不仅放有那道“蘅”字红色剪纸,还似放有一颗明珠,于幽暗的香囊内,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皇帝见她只看不动手, 自己伸手探入香囊内, 将那颗明珠取出, 笑问她道:“夫人可还喜欢?” 温蘅虽然只是七品文官之女, 家境并不豪奢, 但自嫁给明郎以来, 随他遍览武安侯府私藏, 金玉珠宝不知见了多少,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硕大圆滑、毫无瑕疵的明珠,看它被圣上握在手中, 在秋阳的洒照下, 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明华流转, 耀眼夺目,一时也不由看怔在那里。 皇帝满意她的反应,一边将这明珠塞入她的手中,一边道:“这是南境边国苍胥所献,苍胥盛产明珠,但这样硕大无暇的宝珠, 举世通共也只有两颗,他们将一颗奉为国宝供之,一颗献与天|朝,朕将它转送给夫人,供夫人无事时把玩……” 皇帝话还没说完,就见这颗大梁朝绝无仅有的珍贵明珠,自她手中掉落下去,“噗通”一声,落入了栏外的清池中。 温蘅还真不是故意的,她是望着这颗璀璨耀眼的明珠,想到去年冬日她嫁给明郎时,花冠上所用的珍珠,乃是明郎所赠,那时他派人送了满满一斛来,虽然每颗都不及这颗三分之一大,所折射的光芒,也不及它璀璨夺目,但她望着它们满满当当地盛在玉斛中,光华温润柔和,心里也是温暖柔软一片,满满充盈着将为新妇的羞涩与欢喜。 她记得她当时指抚过那斛中颗颗珍珠,想起了李后主押韵“一斛珠”,所写的一首词——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这是李后主描写他与妻子大周后闺房之趣的一首绝妙佳词,她当时着指抚着斛中珍珠,心念着这首词,拟想着她与明郎未来的夫妻生活,心中之憧憬甜蜜,就似手下的一斛珠,满地似要流溢出来时,又忽地想起,李后主终是负了大周后…… 她当时想,明郎绝不会负她,所以只一瞬,便将这不祥的心绪,抛之脑后,是的,明郎不会负她,是她负了他,成为夫妻一年不到,她就已沦落到这种境地,负了明郎,还要如此欺瞒于他,长长久久地负下去,这样的日子,何时能到尽头呢…… 温蘅心事沉郁,想得出神,遂在圣上把这明珠塞到她手中时,也没有真的握紧,手虚虚拢着,没有用力,这明珠又重又大,于是就这般从她手中滑落下去,直接落入栏外水中。 “噗通”一声,水面漾起圈圈涟漪,皇帝喋喋不休的话语瞬间顿住,清波榭安静地针落可闻。 温蘅微抿了抿唇,垂下眼帘,皇帝默了默道:“……夫人豪气……” 他想他亲手所剪的剪纸,她能随手遗弃,价值连城的宝珠,她也敢当着他面直接扔了,他还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能也不愿把她怎么样…… 水面圈圈漾开的重重涟漪,渐渐归于平静,皇帝在心底无奈了叹了一口气,想着回头再找人捞上来,起身握着她的手道:“日头渐凉,这里靠水风大,夫人随朕去榭里坐坐吧。” 他将她搂带进清波榭中,手掩阖了花窗,回身看她低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只蘅芜香囊,深深怀疑等到黄昏时分,她离了这里,转头就能把这香囊给扔了。 皇帝在心底又叹了口气,上前挨着她坐下道:“夫人将这香囊收好,朕不比夫人手巧,为剪这‘蘅’字送与夫人,可费了不少功夫。” 他原想给她展示下他为剪“蘅”字贺她良辰,手指边缘被剪刀磨出的血泡,可许多天未与她相见,他的手指早已恢复如初了,皇帝展示不了他的“苦劳”,又看她神色淡淡的样子,捉了她的手笑道:“要不夫人回头也给朕剪个字吧,朕的名字。” 他拂展开她的手,以指为笔,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认真写下·一个“弘”字。 皇帝只是随口说说,他知道她不会剪的,也不能剪。 天子之名,民间写来需缺笔避讳,若她真将这“弘”字一笔不缺地剪出,不慎叫明郎看见,明郎心中,可会起疑? 那时在宫中御花园与她,无意间一同撞见明郎与嘉仪相拥,明郎当时着急地要和她解释,她却摇了摇头,提醒明郎“洞房之诺”,明郎动情说出了那八个字,“永不相疑,永不相负”,但人世这样长久,真的会一生一世永不相疑吗? 一个简单的“弘”字,因皇帝暗怀心思,写得极慢,他微砺的指腹,划过她柔软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将这字缓缓“烙”在她手上,不知怎的,竟隐隐生出了些托付一世、执手一生之感。 “弘”字最后一笔写尽,他蜷握住她的手,如此她就像将那“弘”字温柔护在掌心,如握至宝般,紧紧攥握着,皇帝这般看了一会儿,又觉自己这想法太过童趣,哑然失笑,牵着她的手,送至唇边吻了一吻。 她仍是垂眼寂澹的模样,可皇帝知道,怎么能叫她白皙如玉的双颊,染上红胭,艳如三月桃花,怎么能叫她清淡如烟的眉眼,星眸曳漾,如蒙水雾……他想得心热,手抚着她的面颊,靠了上去。 温蘅故意迟来,正是存了避开此事的念头,可圣上如此惜时行事,她亦无可奈何,皇权如天,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折了人的一生一世,只能被他拥至小榻处,沉默地闭上了双眼。 但圣上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温蘅睁开眼,见圣上指抚着她衣襟下的肌|肤,眉宇沉寂,默然不语。 ……前日她与明郎行事的痕迹,想是还有些许残余未消,既然这般碍了他的眼,那倒正好……温蘅手拢住衣襟,正欲坐起,却被圣上按住肩头,疾风般的吻也随之落下。 暮色渐沉,圣上却仍似不知疲倦,比之从前更是纵|情任性,温蘅再怎么忍耐,也已失了耐性,她的心头火,已不知如地底岩浆憋了多久,煎熬地她日夜不宁,这等情境下,心火灼烧,再难忍耐,就势朝他右肩泄恨咬去。 皇帝先是被她吓了一跳,而后任由她这么咬着,静静地望着她不动,见她在他对望的眼神下慢慢松了口,主动将左肩凑送上前,“来,对称一下……” 气恨到极致,也真是无话可说,温蘅咬牙闭上了双眼,如此事毕,皇帝仍是依依不舍,揽抱着怀中佳人,不让她起。 温蘅忍着心中恨火,冷声道:“天色晚了,明郎该回府了……” 皇帝抚|摩着她的脸颊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在她耳畔问了一句,“夫人觉得如何呢?” 温蘅没听明白,皇帝轻啄了下她唇,提醒道:“方才之事……” 温蘅已经气不动了,垂睫不语,偏皇帝又追着问,“与明郎比呢?” 温蘅见他如此不知廉耻,简直是要气极反笑,暗暗磨牙半晌,吐出七个字,“恰如红娘评张生。” 皇帝没听明白,想要开口问一问,可如此好像显得他没有学问,不懂典故,便又暂时忍住了好奇心,默默地闭了嘴。 他知道她出身诗礼之家,好收珍本,喜爱看书,真正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也不想在她面前露怯,希望在她面前,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好形象。 天下人万万,他从前最渴望得到父皇的重视与肯定,而现在,他最在乎她的肯定,最怕她看不起他。 每一次相会前,总是时间漫长,度日如年,而相会时,时间就过得飞快,再怎么珍惜,也如流沙逝于手心,抓握不住。 转眼又到分别的时候,暮色之中,皇帝将她送上了离去的马车,依依不舍,而她,人上了马车,立即放下车帘,命碧筠驱车离开。 皇帝记着她那句话,回到宫中,让赵东林寻了本《西厢记》来,一边用晚膳,一边翻看。 看着看着,皇帝一口饭噎在喉咙里,只见那书中红娘怒骂张生道:“你原来是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蜡枪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今天收藏可能可以慢慢磨过千,就先发一章吧~ 如果过千会有第二更,但可能18.00来不及写完,要到晚上发…… 感谢地雷营养液!! 唯有你好扔了1个地雷 3277529扔了1个地雷 fayechanyoung扔了1个地雷 读者“啾啾粒”,灌溉营养液 +15 读者“花天狂骨”,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长栖”,灌溉营养液 +9 读者“毛毛”,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噯吃?”,灌溉营养液 +5 读者“foongyi9778”,灌溉营养液 +1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 +2 读者“kids”,灌溉营养液 +8 读者“竹糖樱子”,灌溉营养液 +5 54、问医(二更) 赵东林见圣上突然吃饭噎住、面色红涨, 唬得魂飞魄散,忙领着诸侍上前,喂茶的喂茶,拍背的拍背,好一会儿,听圣上终于清咳着喘过气来, 一颗被吓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 才沉沉落回腹中。 “陛下, 您可小心些……”赵东林心有余悸地觑着圣上, 见圣上红着一张脸, 死死盯着桌上那本翻开的《西厢记》, 面色阴晴不定, 眸光甚是复杂。 圣上从前从没特意命他拿话本看过,还是如此急不可待地边用晚膳边看,看着看着, 还突然这么大反应, 侍立一旁的赵东林, 心中甚是不解, 悄悄往那翻开的《西厢记》扫看了一眼,也没看出什么来,再看圣上,那脸色实在精彩得紧,他在旁侍奉这么多年,极少见圣上失态至此。 赵东林心中不解了一阵儿, 见圣上抬起头来看他,像是想问什么的样子,忙躬下|身子,等着聆听圣问。 但等来等去,圣上却什么也没有问,如常膳罢后,又处理了几件下面新递的朝事,沐浴更衣上榻,也没有为了显示“独宠”贵妃,召传贵妃娘娘来盖被聊天,就这么一个人,在榻上翻来覆去。 赵东林听着帘内这动静,心里头更是不明白了,他暗想圣上今日不是见过楚国夫人、尝过鱼水之欢了吗,怎还这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难道今日幽篁山庄那一会,圣上只看着没吃着?!可不对啊,清波榭内榻上凌乱的痕迹,可是真真切切地昭示着,圣上今日应挺狂野尽兴啊…… 赵东林想不明白,心里头默默琢磨了一阵儿,听帘内圣上忽地出声:“传郑轩来!” 专问圣躬的太医郑轩,夤夜赶至建章宫天子寝殿,见圣上人盘腿坐在龙榻上,看了屈膝行礼的他一眼,一摆手让他起来,并让赵总管等人都退下。 郑太医遵命起身,恭声问道:“陛下深夜传召微臣至此,可是龙体不适?” 榻上的圣上却不说话,只一双沉冽星目,默默地望着他,似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被一朝天子这般凝神望着,郑太医真是压力山大、背后汗流,他在心中飞快暗思自己最近可有行差踏错之处,可想来想去,实在没有。 从前太后娘娘曾私下召问陛下龙体状况,因圣上纯孝侍母,他也无法违抗太后娘娘的旨意,遂曾如实告知太后娘娘,圣上知道此事后,严厉斥罚了他,他也知道自己做错,天子龙体状况乃是机密,他郑轩是御前太医,岂可将天子龙体状况,私泄他人! 从那以后,郑太医行事小心谨慎,纵是太后娘娘问起圣上身体,他也要先暗中请示圣上如何说,然后再回禀太后娘娘,再无任何行差踏错之处,圣上这般深夜召他来此,又这般阴沉沉地看着他,到底是所为何事…… 当今圣上并非刻薄寡恩之人,但能从昔日激烈的夺嫡之争中,杀出一条血路,入主东宫,成为大梁朝的新天子,圣上也并不是事事宽仁的君主,郑太医被圣上这般瞧了半晌,整个人如在油锅中熬煎,最后实在受不住了,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先跪了再说,他双腿刚软地要倒时,终于听见圣上开了金口,嗓音低沉地问:“……朕的身体如何?” 郑太医忙躬身道:“陛下龙体康健。” 圣上的声音似是有些狐疑,“……果真?” 郑太医点头如捣蒜,“果真!陛下有上天庇佑,龙体无恙,福气绵长。” 圣上默了默,又问:“……那为何朕至今仍无一子半女?” 天子日常召幸记档,郑太医都有看过,他心道薄施雨露,怎能指望瓜果繁茂,口中委婉提醒道:“……陛下广施雨露,后宫妃嫔,自然有孕者众。” 圣上又默了默,接着道:“……贵妃曾经有过身孕,可她腹中的孩子,却没能活着来到人世……” 郑太医听圣上言下之意,大有将那孩子无法平安降世的不幸,往他自己身上揽的趋势,忙出声宽慰道:“贵妃娘娘腹中龙裔不幸,乃是因龙裔在贵妃腹中后天有缺,与陛下无关……” 深深的自我怀疑,像藤蔓紧紧缠住了圣上,他这三言两语,无力将那些藤蔓拨开,圣上仍是眸光幽沉地望着他,缓缓问道:“……朕……朕……” 这短短的一句,圣上欲言又止,到最后也没问出口,末了微坍了双肩,重重朝他一挥手道:“罢了,无事,你去吧。” 郑太医心中虽然困惑不解陛下今夜这是怎么了,但他也不想窥探圣心,听了这话,如逢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退守殿外的赵东林,目望着夜色中郑太医远去的背影,暗道圣上今晚这一出出的,实在是怪得很,但圣上的事,只要与楚国夫人有所沾染,有哪件不怪呢?! 圣上在天下人面前,是英明宽仁的江山之主,在满朝文武面前,是杀伐决断、不怒自威的年轻天子,在太后娘娘面前,是事亲至纯的孝顺儿子,在容华公主面前,是对亲妹宠而不溺的兄长,在后宫妃嫔面前,是温和而又淡情的夫君,这些年来,一贯如此,直到楚国夫人的出现。 但凡面对楚国夫人,以上这些,就通通不复存在,圣上在楚国夫人面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种种温柔小意,自不必说,赵东林有时在旁瞧着,都觉得若将圣上比作犬类,那圣上每每见着楚国夫人,就好似有尾巴要摇起来了,这等情景,莫说让朝臣后妃来看,就是让太后娘娘亲眼看见,怕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人,是自己怀胎十月的亲生儿子…… 赵东林想着想着,心中淡淡一哂之后,便是无尽隐忧,这等情景,怎能让人瞧见?! 圣上与楚国夫人的这段风月秘事,于世俗来说,是伤风败俗的孽缘,若有被揭开的那天,不知会惊起怎样的滔天波澜,只能这么暗埋下去,使之永远不见天日,才是最好。 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只盼圣上在这堵墙透风前,已渐渐腻了此事,断了对楚国夫人的心思,如此或才可永保安宁…… 赵东林心中所想的,也正是如今温蘅心中所盼的,早些腻了吧,如此或还可将这道丑陋不堪的伤疤掩埋起来,粉饰太平地过这一生,如若此事被宣诸于众,她无颜见太多人,不仅仅是对不住明郎,也会连带辱没温氏门风,届时她当如何自处,明郎当如何自处,还有哥哥、父亲、皇后……那将是一场灾难,一场拿命都洗不干净的毁灭性灾难…… 她又怎能允许这场或会爆发的灾难,再多一个孩子,一个苟合所生的孩子,一个或许连生父都不明了的孩子…… 在回明华街家里的路上,温蘅令碧筠坐在车厢外驱车,接过车内春纤捧来的茶水,服下一枚乌黑的丸药。 暮时的街市人声喧哗声中,马车平稳行进,药丸的苦涩味,在舌尖弥漫不散,温蘅望着手中的碧瓷小药瓶,想着之前明郎附耳笑同她说,想与她生个孩子,想着明郎畅想未来儿女绕膝时,眸中所闪耀的神采飞扬的明光,更是心乱如麻,手攥着碧瓷药瓶,就像是将自己的心,紧紧攥在手里,憋闷难受地几要喘不过气来。 她阖上双目,任自己沉浸在浑浑噩噩的黑暗中,以借此获取些许喘|息之机,如此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的瞬间,即有一声熟悉的清唤,在外响起。 “阿蘅!” 是哥哥……温蘅收起药瓶,睁开眼离开黑暗,手揭开车帘,见哥哥就站在马车旁,暮光下清如霁月,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温蘅躬着身子走出车厢,搭上哥哥温暖有力的手,温羡一边扶她下车,一边道:“我也是刚到,还没进你家大门,就见碧筠驱车回来了。” 他随口问道:“去哪里玩了?” 温蘅微咬了咬唇,轻道:“……去京郊山中赏枫……” 温羡看妹妹身子虚软无力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细细的,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关切问道:“可是在山中受凉了?” 温蘅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累了……” 温羡笑,“怎么这么大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玩起来就不知倦,等到疯够了,走不动路了,才知道力气用过头了!” 他话中虽略含责备之意,实则看妹妹能像幼少之时在琴川那样肆意舒心地游乐,心中感到高兴,温羡想,明郎携她搬离侯府,或也真能带给妹妹新的生活,如今这般远离华阳大长公主,无拘无束,自自在在,倒也很好。 如此感叹的同时,温羡心中也很清楚,现下的安宁自在,都只建立在华阳大长公主的沉默上,一旦华阳大长公主突然发难,现下所有的一切,又都会被摧毁,唯一能真正护阿蘅一生无虞的,正是华阳大长公主如今所倚仗的。 这些心中所思,温羡不会在妹妹面前说,只边与她一同往宅内走,边笑着同她追忆道:“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有一年重阳节登高祈福,我们一起去了小寒山,你走走停停,坚持要登山顶,等到了山顶,力气也彻底使完了,是哥哥背你下山的……” 温蘅记得此事,她那时小,以为“登高祈福”,一定要攀登到最高处,为家人祈来的福气才最大,所以坚持要登山顶,结果到了山顶,力气使尽了,还没来得及祈福许愿,她人已直接困倦睡去了…… 若放在平时,温蘅将与哥哥笑语追忆往事,可她刚从幽篁山庄回来,心思郁结,实在没有这心情,遂只勉强朝哥哥笑了笑,跨门槛时,还因心神不宁,脚下不小心绊了下。 这一绊,身子一弯,袖中未系带的蘅芜香囊落到地上,囊内那道“蘅”字红色剪纸,也跟着摔了大半出来。 一旁的温羡低身将香囊并剪纸捡起,见这道“蘅”字剪纸,剪得有些歪扭,刀工粗糙,应不是出自妹妹之手,然却被妹妹细心珍放在这随身的香囊内,几是肯定地笑问道:“这是明郎剪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大舅子的评价:歪扭粗糙 说好的过千二更,感谢地雷营养液!月底啦,营养液飞过来~ 8628470扔了1个地雷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ce扔了2个地雷 读者“多多”,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妮妮”,灌溉营养液 +5 读者“酥酥月”,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ab”,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燕燕燕燕”,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步步人”,灌溉营养液 +2 读者“污一污更健康”,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层层”,灌溉营养液 +15 读者“dio家的小面包”,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一个看小说的孩纸”,灌溉营养液 +2 读者“绿豆沙”,灌溉营养液 +30 读者“北燕南飞”,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小王子的狐狸呀”,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意琦行”,灌溉营养液 +80 读者“陌离在即”,灌溉营养液 +5 读者“1900”,灌溉营养液 +2 读者“19579182”,灌溉营养液 +1 55、酒醉 温蘅眼望着哥哥手中的香囊剪纸, 抿了抿唇,说不出话来。 这在温羡看来,却是妹妹默认了,他含笑将这道剪纸收回香囊中,将香囊系带抽系好,交还给妹妹, 笑着道:“虽然剪纸手艺尚待精进, 但这心意, 重如泰山。” 妹妹对此还是没说什么, 只将这香囊收起, 挽着他的手臂问道:“哥哥晚膳想用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之前他来明华街这里, 妹妹定要下厨炒上两三个小菜, 今日却不亲自动手,看来确是赏枫游玩太累了,温羡也不忍妹妹劳累身子, 遂随便说了几个菜名, 与妹妹一起, 至花厅小坐闲谈。 兄妹二人闲话了没几句, 府内程管家躬身来报,“夫人,刚刚侯爷派回来的人说,侯爷今晚有宴需赴,大概要到半夜才能回来,让夫人您先用晚膳, 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温蘅道:“知道了。” 程管家垂首退下,温羡问妹妹道:“明郎常不回来吗?” “也没有”,温蘅道,“十日里有两三次吧,他是男子,在朝为官,免不了有些应酬,不比我在家无所事事,清闲享福。” 温羡笑,“若我的妹妹是男儿,定也能中举为官,身着紫袍,头戴玉冠,是能引得满城女儿芳心暗许的清俊紫微郎。” 温蘅浅笑道:“可是是女孩呢。” “是女孩,就该享一世清福,万事不挂心,自自在在,舒心地过”,温羡轻握住妹妹的手,望着她问道,“阿蘅,你现在过得高兴吗?” 温蘅对望着哥哥眸中满满的关切与期盼,将万般阴暗心绪,都沉沉压在心底,唇际绽出浅浅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不多时,仆从来报,道饭菜已经备好,温蘅与哥哥同去用膳,见膳中有一道火腿鲜笋汤,是哥哥素日爱吃的,便执一白瓷小碗在手,亲自帮哥哥舀盛鲜汤。 温羡怜妹妹今日体乏,道:“我自己来就好。” 温蘅仍是坚持自己舀盛完,又夹了数片鲜笋火腿,泡在金灿灿的汤汁中,双手端至哥哥面前桌上,轻笑道:“这些事,还是女儿家来做为好,哥哥身边,是不是也该有人了?” 温羡正欲夹笋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接话。 温蘅在哥哥身边坐下,笑望着他道:“我听明郎说,裴相有意将他的第三女,许给哥哥为妻?” 温羡仍是未语,只将乌箸放下,端起了手边的一杯清酿。 温蘅却以为哥哥是有些羞提婚嫁之事,浅浅笑道:“我听说那位三小姐虽是庶出,却深得裴相怜爱,为人知书达礼,性情温淑娴雅,在京中贵女里颇有声名,若哥哥心中有意,或是一段锦绣良缘呢。” 凉凉的酒水灌入喉中,温羡望着手中空杯,淡淡笑道:“是吗?” 温蘅开玩笑道:“都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兴许冥冥中天意已定,哥哥进京赶考,科举做官,就是为了与裴三小姐,结下这段良缘呢?”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温蘅这无心的一句,正戳中温羡心中的隐痛,他持杯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些,又在无人知的情况下,慢慢放松,仍是那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静静望着身前的女子,唇际衔着轻淡笑意,轻声感叹。 “是啊,有缘千里来相会,譬如我的阿蘅,原以为自己会终生不嫁,谁知陛下将年轻的武安侯,外放到青州担任刺史,武安侯离开京城,千里迢迢奔赴青州,我的妹妹,也越过了这千里之距,遇见了心爱的情郎,与他相约执手一生……” 温羡这无心的感叹,却也正戳中温蘅心中的隐痛,压在心底的愧痛,似要如潮将她淹没,温蘅竟像是不敢直视哥哥双眼,低下眸子,摸到手边的酒杯,倒了满满一盅,灌喉饮下。 她因饮得太急,酒呛在喉中,低首伏桌轻咳起来。 温羡忙放下杯子,轻拍她背,“喝这么急做什么,怎么还像第一次喝酒一样?!” 随着他这句话,兄妹二人都想起了那桩琴川趣事,那时,温蘅年少顽皮,悄悄抱了父亲的藏酒,准备躲起来尝尝这清清凉凉的香液,结果被哥哥给发现了。 哥哥对她,总是有求必应的,又怎么禁得住她的央求,被她拽着衣袖、眨巴着眼,软语求了几句,即松了口,给她倒了小小的一杯,允她好奇尝尝鲜。 温蘅此前从未饮过酒,她先是捧杯伸|舌舔了一点点,觉得味道尚可,没什么需要害怕的,不懂哥哥为什么只肯给她这小小一杯,豪气干云地双手端起酒杯,在哥哥的惊恐眼神中,就这么灌喉一饮而尽,等到满杯清酿入口,才知这酒味有多浓烈香醇,生生被呛到咳了半晌。 忆起无忧无虑、恍如隔世的旧事,温蘅沉重的心境,也随之轻缓了不少,她笑叹道:“自从嫁到京城,就再没和哥哥,痛痛快快地喝过酒了。” 温羡正是满腹心事,也需饮酒浇愁,他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夜一醉方休如何?” 兄妹二人当下屏退诸侍,择了几盘下酒小菜,捧了一坛陈年好酒,对坐窗下,把盏笑谈。 虽然说来说去,都是在追忆幼少趣事,但温羡满腹心事,温蘅又何尝不是,兄妹二人各有所思,面上却都装的寻常,如常笑语不断,只将各自的满腹愁绪,都付诸在一杯杯香醇的清酒中,让不断上涌的绵绵醉意,麻痹平日的清醒,暂时忘记,对酒消愁愁更愁。 沈湛设法从宴上提前抽身,回到明华街家里时,将近亥初,他如常带了妻子爱吃的小食回来,见到家门前停着慕安兄素日所乘的马车,才知慕安兄此刻人在宅内,望着手中独一份的鱼羹,暗悔少买了一碗。 他走进宅中,仆从报说夫人与温大人屏退诸侍,在厅中饮酒笑语,已经喝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沈湛知道妻子的酒量,想这一个多时辰断断续续喝下来,怕是已醉醺醺的了,也不知慕安兄喝了多少,醉了没有,他如是想着,将手中打包好的那碗鱼羹,交给身边长青,自己一人向花厅走去。 人还未进厅中,沈湛即已闻到了浓烈的酒香,他笑着摇了摇头,轻步走近,隔着金丝竹帘看去,见室内灯火通明,阿蘅与慕安兄对坐在窗榻处,榻几上的几盘下酒小菜,已被吃得七七八八,阿蘅手拿着酒盅,人却背倚着花窗倦沉着眼,面色酡红,像是已醉得靠窗睡去了。 慕安兄也已醉了,但比阿蘅还好些,至少行动自如,他看阿蘅像已醉睡,便站起身来,微晃着身子走到阿蘅身边,像是要把她手中攥握着的酒盅拿走,然后扶她去休息。 但慕安兄还没能从阿蘅手中抽走那酒盅,阿蘅即已睁开了双眼,像护宝贝般护住那酒盅,不让慕安兄把它拿走,口中醉道:“我还要喝……” 醉中的慕安兄,也不能久站,扶着榻几,在阿蘅身边坐下劝道:“你喝醉了,哥哥扶你回房休息吧……” “……没有……我没有醉……”阿蘅这样醉眼朦胧地呢喃了两句,突然发狠将手中酒盅砸向地面,“我没有醉!!这是什么酒?!为什么我喝不醉?!为什么我什么都还记得清楚、想得清楚?!!” 帘外的沈湛,被妻子这突然的举动给惊到,帘内的温羡亦是,惊怔地看向温蘅道:“……阿蘅,你怎么了?” 他这般问了一句,即说不出话来,只见一滴晶莹的泪水,自阿蘅眼睫处滑落,缓缓顺颊流下。 “……阿蘅……” 温羡怔怔地伸手触去,指抚过温热的泪痕,阿蘅人也已抱住了他,不让他看见她的泪意,埋首在他身前轻声道:“……如果我只是琴川温家的女儿,只是哥哥的妹妹,一生一世,都与哥哥在琴川城中度过,那该有多好……” 温羡想起那幅未完的《琴川四时卷》,能与阿蘅在琴川城中悠然度过一生一世,是他深埋在心底的愿望,却也一直清楚,此愿遥不可及,他手搂住阿蘅的肩臂,低低道:“可哥哥的阿蘅,是要长大嫁人的……” “不!我不该嫁人!我不该嫁给明郎!!” 心底深埋的阴暗心绪,被醉意激得上涌,痛陈心扉地发泄道出,却一字一句,有如惊雷滚滚,重重碾过帘外之人的心。 “……我后悔了,我不该嫁给明郎,我甚至……从一开始就不该遇见他……如果我没有遇见明郎,现在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我干干净净地做我的温家小姐,他干干净净地做他的武安侯,从不相识,永不相干,那该有多好……我后悔了……哥哥,我后悔了,我不该嫁他,我该一直留在琴川,留在哥哥身边……” 一想到手段酷烈的华阳大长公主,想到阿蘅嫁给明郎后所受的苦楚,温羡心中何尝不悔,酒后吐真言,他抱着阿蘅轻道:“……哥哥也后悔,后悔送你出嫁,后悔这般轻易地把你的手交给了明郎……” 阿蘅在他怀中轻声哽咽,“……我对不住明郎……” 温羡以为性情温善的妹妹,是因抱有悔心,而觉得对不住一腔深情的明郎,柔声宽慰道:“不要这样想,这世间,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圣人,有些情感与想法,是无法控制的,若说对不住……” 温羡想到自己对阿蘅的隐秘心思,以及明郎对他那干净纯粹的友情,声音也因含愧而不自觉放轻,“……哥哥也对不住他……” 他这一句说了许久,阿蘅却一直没有回音,温羡低头看去,原来依偎在他身前的阿蘅,已靠着他醉睡入梦。 许多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阿蘅第一次喝酒,捧杯就饮,先是呛了半晌,后来酒劲儿上来,就这般昏昏沉沉地靠在他怀里睡着。 他与她徒有兄妹虚名,并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幼时对阿蘅的怜惜关爱,早在琴川城一日日的时光流转中,缓缓转变着,他察觉到了,只是自己也不知,这转变到底要往何方去,直到那一日,阿蘅醉睡在他的怀中,他手揽住她,如同揽住了整个世界,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情,此生要如参天大树般为她遮风挡雨,他深深凝望着怀中纤弱的她,如护至宝,看她明颊似玉,眉眼如烟,沾着晶亮酒液的樱唇,宛如鲜亮红透的樱桃,正在引人采撷。 鬼使神差低首轻触的一瞬间,他猛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也从此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只在明白心意的同一瞬间,他也明白了,什么叫此生无望。 乱人心智的浓烈醉意,似生出了无数细钩,将潜藏心底的深深爱恋,全都勾撩出来,织成一张迷醉的情网,紧紧缠裹住他与阿蘅,琴川旧事与眼前场景,在晕黄的灯光下,仿佛迷影重叠,人心亦似与旧时相叠,满室浓烈的酒香中,温羡深深凝望着怀中的女子,手抚着她的面颊,缓缓低下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沈湛:???!!! 感谢地雷营养液!! 3277529扔了1个地雷 星星掉池塘了扔了1个地雷 读者“bxixixixi”,灌溉营养液+1 读者“佳音房产”,灌溉营养液+20 读者“木上桑”,灌溉营养液+1 读者“酒米”,灌溉营养液+1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2 读者“牛奶味”,灌溉营养液+8 读者“小王子的狐狸呀”,灌溉营养液+9 读者“小王子的狐狸呀”,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山中阿九”,灌溉营养液+1 56、疑思 一帘之隔, 帘内,温羡抱着徒有兄妹虚名、实则无半点血缘关系的阿蘅,心中情动,满室暖香四溢,气氛迷离,帘外, 却是深秋夜冷, 临近冬日的寒气, 似已钻入沈湛的五脏六腑, 令他遍体生寒, 骨子里发冷。 自妻子眼睫处垂落下的泪水, 那一声声的后悔嫁他、对不住他、不该相识, 如一道道惊雷,从沈湛的心口沉沉碾过,他手足发凉地僵站在帘外, 见同样说后悔、说对不住他的慕安兄, 手抚着妻子的睡颜, 眸光幽亮地低下头去, 离妻子的面庞越来越近,似要吻触那柔软的樱唇。 似有凛冬之水,兜头浇彻,沈湛身体僵如冰雕,眸中的幽火却簇簇燃起,纵是慕安兄最终停住了动作, 没有贴面吻下,但他面上的动情神色,却真真切切地被沈湛看在眼里。 ……那哪里是寻常兄妹亲情,那分明是一名男子,对心上人经年愈深的浓烈眷恋、难以自拔…… 沈湛不知自己在帘外僵站了多久,只知当帘内慕安兄这般搂着妻子、相拥醉睡后,他欲抬步入内,双足如有千钧重,向内的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艰难。 数丈之距,却似天涯,沈湛步伐沉重地走近,见妻子依恋地伏在慕安兄身前安睡,头靠在慕安兄的胸|膛处,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慕安兄身前的衣裳。 ……他知道他们兄妹关系很好,他一直都知道的…… 沈湛不知自己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躬下|身去,将妻子从慕安兄怀中抱离,又是如何沙哑着嗓子开口,唤仆从进来,吩咐他们背醉睡的慕安兄去厢房休息,而后打横抱着妻子,在冷月无声的沉寂秋夜里,一步步地往海棠春坞走。 秋风萧瑟,更深露重,沈湛的一颗心,也似被冰凉的露水,给深深浸湿了,他如行尸走肉般走回坞内,脑中一片空茫,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今夜,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看见和听到,他只是回府看到酒醉睡去的慕安兄和妻子,命人将慕安兄背去歇息后,抱着妻子回到他们的寝房中,助她安寝。 沈湛将妻子轻轻放坐在榻边,令她依靠在他的怀中,低身帮她除去绣履,而后又伸手帮她解开外衣,信手将外衣倒放垂搁在榻畔的一瞬,一只香囊滑出广袖暗袋,落至榻边。 沈湛手搂着醉睡的妻子,望向地上这只熟悉的蘅芜香囊。 妻子日常换着佩戴的几只香囊中,他对这只妻子亲手所绣的蘅芜香囊最为眼熟,之前看妻子久不佩戴这只香囊,他还随口问了一句,当时妻子说,这只香囊,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沈湛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蘅芜香囊,凝看了片刻,无声地抽开了香囊系带。 囊内,唯有一张“蘅”字红色剪纸,刀工粗糙,不会是出自妻子之手,那会是谁,值得让妻子将这手艺不佳的“蘅”字剪纸,珍放在香囊中,并把这香囊也珍藏起来,对他说是不小心丢了…… ……既对他说不小心丢了,将香囊连同在内的剪纸珍藏起来,又为何偏偏在今夜与慕安兄饮酒时,随身携带,为何如此……对他,对她的夫君,有什么可欺瞒的呢…… ……是啊,有什么可欺瞒的呢…… 沈湛静望着手中的“蘅”字红色剪纸,为冷露深深浸湿的心,似沉入了幽潭中,直往下坠,依偎在他身前的妻子,因醉睡对此毫无所觉,晕沉地朝他怀中靠得更近,依恋似的呢喃一声,“哥哥……” ……哥哥…… 妻子因醉在花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似被这声“哥哥”唤起,在沈湛耳边不停回响。 ——“如果我只是哥哥的妹妹,一生一世,都与哥哥在琴川城中度过,那该有多好……” ——“我后悔了,我不该嫁给明郎,我甚至……从一开始就不该遇见他……从不相识,永不相干,那该有多好……” ——“我错了,我不该嫁他,我该一直留在琴川,留在哥哥身边……” ——“……我对不住明郎……” ……哪里对不住呢…… 沈湛感到头隐隐作痛起来,耳边也是嗡嗡直响,在青州琴川城时,他对她情根深种,希望能与她执手一生,想旁敲侧击问她为何不嫁人时,曾佯装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琴川城中,小姐与令兄的‘不婚不嫁’,已是出了名,大好年华,小姐为何要虚滞家中呢?” 当时她轻如晓烟的眸光,自他面上飞快一掠,便转看向其他方向,双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微抬下颌,说话的声音,也罕见地有些磕绊,“……因在我心中,这世间,再……再没有比哥哥更好的男子了……外人说我们虚滞家中,可我们却是相亲相守、自在舒心地过,纵是一世如此,又有何不可,与外人何干呢?!” 他曾多次问她,究竟是何时对他心动,可她从不回答……从不回答…… 沈湛越想越是头痛,颤着手将那“蘅”字剪纸收回香囊中,又将那香囊放回外衣袖中的暗袋里,令怀中的妻子枕睡榻上,扬展开锦被盖她身上掖好,将那外衣垂挂在榻边的紫檀衣架上。 静室无声,沈湛做完这些事,人站在衣架前,竟像是没有勇气回过头看她,没有勇气在她身边躺下,听她再呢喃着轻唤“哥哥”,在他怀中,含泪说出那些让他心如刀割的话…… ……我后悔了……我不该嫁给明郎……我该一直留在哥哥身边……我对不住明郎…… 有如魔咒在耳边不断盘旋,其声越来越响,室内温暖的熏香,也像是浓重地让他无法呼吸,沈湛紧咬着牙关,梗着脖子不回头,大步离开了房间,快步疾走至庭中海棠树下,方猝然停下。 冷寒的空气随风扑打在面上,沈湛重重地呼吸着,胸|膛不可自抑地随之起伏,他手抚上海棠树干,想着第一次带她来他们未来的“新家”时,曾憧憬地笑同她说,往后年年春日,这两株花开无主的垂丝海棠,就有主人了,可搬住进这里的第一年春日,都还没有到来…… 长青手捧着打包的那碗鱼羹,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侯爷,此时见侯爷突然急走出房门,手扶着树,微躬着身子,双肩像是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着,心中关切,上前问道:“……侯爷,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侯爷大半个身子都隐在树下的阴影中,许久没有说话,一直等到双肩不再轻|颤,整个人似已平复过来,方转过身子,无波无澜的目光,静落在他手中的鱼羹碗上,嗓音低哑,“……都冷了吧?” 侯爷只身一人去花厅待了那么久,后来又抱夫人回房,在房内待了许久,秋夜天寒,这碗原本热乎的鱼羹,自然早就冷了,长青轻声回道:“是”。 “既冷了,那就扔了吧。” 侯爷声平无波地撂下这句,负手向寝房走去,庭灯拂映下,侯爷走得很慢,远去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就像斩不断的绵长愁思。 长青捧着手中冰冷的鱼羹,望着侯爷慢走进房中,面无表情地阖上了寝房房门,心中虽不解,但因自幼随侍侯爷,直觉有种隐隐的不安,但这不安是因为何事,他也甚是茫然,于夜色中默默站了许久,见寝房内灯火熄灭,一片漆黑,强按下心中不安茫然的心绪,抬头望月,想是已近三更,该歇下了,也转身离开了此处。 秋夜凉瑟,有人醉梦沉酣,有人却是睁眼难眠,东方渐曙,天色大亮时,温蘅缓缓睁眼醒来,见自己被明郎揽靠在怀中,早已醒来的明郎,正静静地凝看着她。 仍觉困倦的温蘅,下意识朝丈夫怀里靠了靠,随口问道:“昨夜何时回来的?” “……大概亥初”,沈湛微顿了顿,又道,“我回来时,你和慕安兄都已醉得睡着了,到底喝了多少?” 温蘅丝毫不记得昨夜醉酒后的事,她只记得心中愁苦,借酒消愁地一杯杯喝着,渐渐就不记事了,也不记得是何时喝醉睡去了。 “……不记得了……”温蘅揉着额头道。 沈湛抬手拂上她的面庞,柔声问:“是不是头有些疼?” 温蘅道:“有点儿……” 沈湛搂着她道:“我已经让人备下蜂蜜水了,待会起床后喝一些,可以缓解醉酒后的头疼”,静了静又道,“以后别喝这么多了,你酒量又不好,喝多了伤身……” 温蘅轻轻“嗯”了一声,目光瞥见挂在榻边衣架上的外衣,想起袖袋中的香囊,以及自己身上的痕迹,心微微一沉,轻声问道:“……昨晚我身上的衣裳,是碧筠她们帮我脱去的吗?” “……是我,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温蘅低下头,见自己身上还是昨日所穿的贴身单衣,心正稍稍一松,忽地下颌被明郎微微抬起,一个炽|热的吻,突然覆了过来。 并不同于平常晨醒时,夫妻二人之间蜻蜓点水般的轻轻啄吻,明郎手揽在她发后,竭力吻她,那样的焦灼与渴求,吻得温蘅几要喘不过气来。 她感受到明郎身体的炽|热,担心他情动之下剥解她的单衣,硬挣开了这个炙|烈缠|绵的亲吻,为让明郎转移注意力,随便找了个话题问道:“……哥哥……哥哥人还在这儿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地雷 28222350扔了1个地雷 仙容扔了1个地雷 读者“白水湖”,灌溉营养液+13 读者“入土为安”,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0 读者“鱼鱼”,灌溉营养液+1 读者“爱秦海的粉”,灌溉营养液+1 读者“爱秦海的粉”,灌溉营养液+6 读者“墨染锦年”,灌溉营养液+1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2 读者“楼外风雨楼外楼”,灌溉营养液+2 读者“迷鹿”,灌溉营养液+1 读者“松松”,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粱晚缨”,灌溉营养液+1 57、试探 身前的身体似瞬间僵住, 明郎紧拥着她的手臂,缓缓放松,垂着眼,默了片刻道:“……在……昨夜我让人把醉睡的慕安兄,背到厢房歇息了……” 温蘅怕在榻上待久又“惹出火”来,移开明郎揽她腰的手, 坐起身道:“下榻洗漱吧, 哥哥既留宿在此, 总不能叫哥哥看我们赖床的笑话。” “……好……”明郎轻声道。 温蘅不觉有他, 传侍鬟端水进来, 趿鞋下榻, 走至一边衣架旁, 任春纤与碧筠,服侍她更衣。 丁香色襦裙外衣被扬展开的一瞬间,温蘅悄捏了下衣架上那件外袍的广袖暗袋处, 感觉到紧系着的香囊好好地放在里面, 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又暗悔昨日在离开幽篁山庄的路上, 只顾沉浸于低沉愧恨的心绪,忘了把它扔进郊外水沟里,如此想了一瞬,又念及当朝天子,阴霾萦心,眸光暗沉。 待穿好衣裳转身, 温蘅已将眸中暗色尽皆压下,如常帮已换上紫色官服的明郎,梳发束冠,夫妻二人梳洗出门后,往用早膳的小厅走去,见哥哥也已梳洗更衣,在仆从的引领下,向这里走来。 与全然不记得醉后发生何事、说了什么的温蘅不同,温羡对醉后之事,还隐约有点印象,这点印象,在他今晨睁眼没多久,昏昏沉沉中突然想起来时,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场坐起身来。 他忙下榻梳洗穿衣,问知秋,他是怎么睡到这儿的。 知秋回道:“是武安侯吩咐奴婢背您到这儿来歇息的。” 温羡问:“武安侯是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知秋想了想道:“大概亥初吧。” “……他人到花厅时……我……我是否已经醉睡?”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知秋如实道,“公子您昨晚和小姐饮酒,让奴婢们都下去,不必在前伺|候,奴婢就同春纤她们离开,到偏房那边用晚饭吃茶点去了,因为公子和小姐一直没有传召奴婢与春纤她们,奴婢们也一直没有过去,不知道武安侯进花厅时,公子与小姐喝醉睡着没有……” 温羡听了知秋的回话,一颗心悬在胸中,七上八下,适时,宅子里的仆从来敲门,请他去小厅用早膳,温羡随仆从往小厅走,遥遥见阿蘅与明郎并肩走了过来,微扯了扯唇,正因心中忐忑,不知该说什么时,就见明澄的晨光中,明郎粲笑着对他道:“慕安兄,我可要恼了!!” 温羡正有心事挂怀,纵是明郎这般笑语,也忍不住心一咯噔,努力面色如常地问道:“……为何?” 明郎道:“慕安兄是海量,可阿蘅不能多喝,你纵着她那般狂饮,由她醉得不省人事,晨醒时还隐隐头疼,是否有些不妥?” 温羡一怔,随即致歉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疏忽了……” 阿蘅在旁轻扯了扯明郎的衣袖,“是我自己非要喝酒的,不关哥哥的事……” 明朗抬指笑拂了下阿蘅脸颊,“知道是你任性饮酒,我不过是同慕安兄开个玩笑而已,怎就急了?” 温羡静望着明郎笑意如常,仍不放心,语含试探道:“明郎责怪得对,我为人兄长,来到妹妹、妹夫家里做客,却罔顾礼仪,喝得酩酊大醉,怕是行止癫狂失态,叫明郎笑话了。” 明郎闻言笑道:“我倒是想看看,素来端方有礼的慕安兄,醉后会是怎样的失态模样,可是走进厅中一看,慕安兄与阿蘅一样,都已醉得睡着了,想看‘笑话’也看不成。” 温羡听明郎这样说,才暂将一颗心放回腹中,暗暗松了口气,连声道:“惭愧……惭愧……” 当下三人笑语几句,同至小厅用早膳,膳罢,温蘅送丈夫与哥哥出门,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离了明华街沈宅。 以温羡的从五品品级与翰林院侍讲学士职务,不够级也无需参与早朝,他人到位处皇宫外围的翰林院附近,即下了马车,同在另一辆马车上的沈湛,打了个招呼后,向翰林院走去。 沈湛手执着车帘,望着温羡远去的背影,昨夜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来回在眼前不断浮现,执帘的手随之不自觉攥紧,但只一瞬,即已松弛下来,被重重甩下的车帘,隔绝了他眸中的暗色,唯有一声吩咐,淡淡响起,“走吧。” 长青遵命继续赶车至皇宫东华门,沈湛在此下车,与一众官员步行入宫,至金銮殿朝见天子议政,散朝后,又与其他七八名官员,被御命召至御书房,单独议事。 皇帝早在金銮殿时,就注意到沈湛今日神思不属,与平日很是不同,他昨日午后刚与她私会过,见沈湛如此,未免有些心虚,遂以议事的名义,召他至御书房,探听看看。 沈湛人在御书房,亦因妻子与妻兄之事,心中疑思纷乱,心绪不宁,圣上一直在与裴相、左御史等人说话,他在旁站着,因心乱如麻,一句也听不进去,迷乱在自己纠结的心绪中不知多久,忽听几声重重的清咳,接着是赵总管高唤的声音,“沈大人!沈大人!陛下在叫您呢!!” 沈湛忙醒过神来,这才发现裴相等人,不知何时都已退下了,偌大的御书房里,就只剩下他一位朝臣,御案后端坐的圣上,正静静地看着他。 沈湛忙要告罪,人刚屈膝,圣上即挥手命他平身,起身上前挽着他的手臂道:“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朕也有段时间没和你同桌吃饭了,一起用完午膳,再议朝事吧。” 沈湛谢恩,随圣上步至殿中膳桌旁落座,赵总管在旁轻轻一击掌,捧膳的宫人鱼贯而入,鸳鸯炸肚、鳝鱼炒鲎、螃蟹酿橙、虾丸汤齑、云梦把儿肉腊……眨眼功夫,各式珍馐摆了满桌。 皇帝还特地让御膳房上了一道“拨霞供”,笑对沈湛道:“如今是深秋天气,寒气重,吃些涮肉暖和暖和,祛祛体内的湿气”,又吩咐宫侍道,“让御膳房送盘腌制好的野兔肉片来,武安侯爱吃这个,记住,肉片要切得薄如蝉翼,武安侯嘴刁,稍厚些,他就得嫌不入味,不肯吃了。” 沈湛本来心事沉重,实无心情用膳,但见圣上如此盛情,只能压下满腹心思,笑了笑道:“陛下言重了,陛下赐下御食,是微臣的福气,怎敢挑剔?!” “你敢!”皇帝笑道,“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秋狩时射得野兔,决定亲自片了涮肉吃,你去找锅具调料,朕负责处理野兔,忙活半天弄完涮上,你却嫌朕用匕首切的兔肉太厚,涮起来不入味,吃了两口就不肯吃了,让朕白忙活。” 沈湛记起幼时趣事,唇际也不禁勾起点真心笑意,“那时微臣年纪小,不知好歹……” 皇帝笑,“那现在可得知好歹,待会朕亲自给你涮肉,可不许吃两口就推说饱了。” 沈湛忙道:“岂敢劳动陛下?!” 皇帝道:“这会儿就你我两个人用膳,别陛下陛下了,朕也好久没听你喊朕一声‘六哥’了。” 沈湛含笑不语。 没一会儿功夫,宫人端上腌好的薄切野兔肉,皇帝命诸侍皆退,不顾沈湛劝拦,亲自涮了几片,蘸了酱汁,夹给沈湛道:“尝尝合不合口味?若喜欢,回头走时,让御厨连酱料带兔肉,收拾几包,给你带回去,和……你夫人一起享用……” 皇帝说这话时,一直暗觑着沈湛神色,见在他提到“夫人”二字时,沈湛含笑的眸色微微一沉,他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 ……他不是没有假想过,万一明郎知道了他和她的事,会有何反应……依明郎对她的爱惜珍重,他与他多年的兄弟情谊,怕是要彻底断了,明郎狂怒之下,定会当面质问痛斥,甚至动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那么,是否是明郎仅仅怀疑她外面有人,但并不知那男子是谁,如此,明郎会如何待她,可会因爱生恨,恼怒成狂,冷眼苛待…… 想到此处,皇帝心里头小鼓急敲,但面上神色、说话语气,却依然寻常,他笑着问:“……怎么了?从早上上朝开始,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可是身体不舒服,朕让郑轩来给你号脉瞧瞧?” 沈湛勉强挣离那些阴暗心绪,摇了摇头道:“微臣无事,不必劳烦郑太医。” 皇帝又问:“既是身体无事,可是朝事有何为难处?说来听听。” 沈湛接着摇头,“并没什么为难之处。” 皇帝连扯了两问,终于可往家事上引了,他先故意往华阳大长公主身上扯道:“身体无事,工部无事,那可是家里面,出什么事了?你搬去明华街与夫人独住这么久,朕也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姑母与你夫人相处不睦,可是近日姑母与你夫人之间,又有龃龉了?” 沈湛并不说话,只端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 ……看这情状,也不是婆媳之事,这下,皇帝的心,真真正正地悬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全员飙戏,戏精奖应该颁给谁?_(:3∠)_ 其实倒数第二段按作者内心该是这样的,“沈湛并不说话,只端起桌上拨霞供(野兔火锅),朝皇帝兜头泼去”哈哈哈 看收藏可能可以磨过千,先发一章,如果过千了,今天还有一更 另欢迎大家开动小脑瓜儿,随意脑补,随猜后续剧情,但但但,请不要将个人脑补直接当真,然后直接扣作者头上,好像这文未来走向就是这样已经写了之类的,义愤填膺地指责作者三观,这文走向山路十八弯,结局也非传统套路,已写的情节随便讨论,不存在的个人脑补作者不负责_(:3∠)_ 感谢地雷营养液!! momo酱扔了1个地雷 读者“夏生”,灌溉营养液 +19 读者“曲终人散”,灌溉营养液 +15 读者“”,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陌离在即”,灌溉营养液 +5 58、心虚(二更) 天子所赐御食, 不可不用,沈湛夹起面前那几片蘸酱的薄切野兔肉片,垂着眼帘,送入口中。 皇帝在旁看他珍馐在口、却如嚼蜡的模样,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沉默了片刻,就当他自己已误以为是婆媳之事了, 叹了一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执起甜白釉暗划龙纹酒壶, 往沈湛手边的空杯倒去, 边斟酒边道:“这婆媳之事, 可谓是天下难题, 就是朕这里……” 皇帝想掰扯几句婆媳之事, 就此同沈湛聊开, 然而母后宽和慈爱,皇后温淑娴雅,贵妃婉柔娇顺, 后宫一众妃嫔, 也不敢在母后面前造次, 他这家里, 确实没有什么婆媳问题,皇帝想掰也掰不出来,最后就重重地“唉”了一声,好似难以启齿一般道:“喝酒喝酒……” 然而沈湛关心身为当朝皇后的姐姐,听圣上说他这里也有“婆媳之事”,暂从个人低迷心绪中挣脱出来, 强打精神,含忧问道:“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 皇帝不慎给自己挖了个坑,只能随意扯道:“……为子嗣上的事罢了……不严重……不严重……” 姐姐与圣上之间的事,涉及前朝,沈湛不好多说,只能默了默道:“皇后娘娘对陛下一片真心,定也希望,能早日为陛下诞下龙裔。” 皇帝道:“其实是朕子嗣缘薄,不关你姐姐的事,罢了,不说这个了”,他端起手边满满的鎏金蟠龙杯,朝沈湛碰去,“来,喝酒……” 沈湛双手端起酒杯,与圣上金杯轻轻一碰,低首饮下。 皇帝有意将沈湛灌醉套话,而沈湛因心思郁结,也不免有借酒消愁之意,于是杯来杯往,面上渐有醉意,眸光幽亮,神情飘忽。 一壶香烈的佳酿,沈湛渐渐喝了大半,而皇帝自己暗暗控制饮酒,并无多少醉意,他望着已然半醉的沈湛,指抚着金杯外壁,假作闲聊道:“记得小时候一起赴宴看成王娶妃,朕与你,还讨论过,将来要娶个怎样的女子……” 沈湛闻言吃吃一笑,醉道:“微臣记得陛下当时说,娶妻娶贤,彼此尊重信任,安安静静地过一生就好了……” 皇帝道:“朕也记得你说,要娶中意的女子,执手一生,白首不离……朕当时还问你,怎么就知道中意了呢……” 沈湛又摸上酒壶,自己斟着酒道:“微臣当时道,一眼认定,非她不可,就是中意……” “……这些话说了没两年,朕就与你姐姐定了亲,而你,却一直都像没见着这么个人,婉拒了容华一次又一次,不问风月,不近女色,成了京中世家子弟的异类,直到去了青州三年,一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迫不及待地找朕讨要赐婚圣旨……” 沈湛随着圣上的话,忆起去年此时那样雀跃憧憬的心情,心中更是苦涩,香醇的佳酿饮在口中,也像是酸的苦的。 皇帝默看他这般纵饮,像是心中愁苦翻江倒海,无法排遣半分,静了片刻,继续慢慢道:“……当时,朕既惊讶,也为你感到高兴,遂你所愿,下了赐婚旨,后来,你成了亲,朕亲眼见到,你与你夫人……是那般夫妻情深,甚至许下了‘永不相疑、永不相负’的誓言,也深受触动……” ……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沈湛忆起成亲之夜,他在慕安兄的含笑目望中,走进满目大红的洞房,一颗心在胸|膛中跳得砰砰直响,一步步地走向那坐在榻边、令他魂牵梦萦的红衣女子,步伐好像轻缓,似怕惊碎了这世间最美的梦,又好像踏实,一步步地如重若千钧的许诺,负着自己的一生,沉沉地走向她,从此将自己的身心,全然交托与她,执手一生,白首不离。 鸳鸯盖头被揭的一瞬,她低着头,手绞着衣角,只露出一段雪肤皓颈,滟红的灯光萦照下,有如美玉。 他轻声道:“阿蘅,你看看我……” 她听到他的声音,却反将头埋得更低了。 他遂屈膝半跪在她身前,握住她将衣角拧绞地不成形状的纤纤玉手,抬首仰望着她,柔声道:“娘子,看看你的夫君……” 她听到这话,方慢慢抬起头来,明眸似水,神情娇羞,在花冠柔和的珍珠光辉映照下,整个人如被柔光轻拢,清滟绝逸,不可方物。 他为能成为她的夫君,能与她执手相牵一生,感到莫大的幸运,凝望着她的剪水双眸,慢慢凑近前去,吻上了她的红艳香唇。 那一夜,是他此生最为心怀激荡的一夜,他拥抱着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只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儿,她将自己的一生交托与他,他亦如是,因是平生头次行事,生怕弄疼了她,她却不怕,纵是因痛眸含泪意,亦是紧紧地拥抱着他,如要永不分离,彼此起誓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永不相疑…… 那时在御花园,容华公主含泪抱他那一幕,被她恰好撞见,他当时急得满头大汗地要和她解释,她却直接摇了摇头,平静地望着他道:“不用解释,我们成亲之夜说过的……” 她是那般地全然信任他,纵是亲眼见到那样亲密的情形,也没有对他产生丝毫怀疑,正如成亲之夜的誓言。 可他,在昨夜亲眼看到了她与慕安兄的亲密情形,亲耳听到了她说“后悔嫁她”的那些话后,心中疑思如潮,立将理智全然淹没,竟像是笃定了她与慕安兄之间有什么般…… ……我后悔了……我不该嫁给明郎……我该一直留在哥哥身边……我对不住明郎…… 她原是琴川温家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是父兄的掌上明珠,莫说苦楚,平生一点闲气都没受过,可赴京嫁给他沈湛为妻后,却因他那位手段狠烈的母亲,不仅平日饱受闲气,还连带着她的兄长,都在生死之事上,走了几遭,不知背后落下了多少泪水,相较之下,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简单生活,怀念有父兄为她遮风挡雨的日子,心生悔意,有什么不能理解…… 她性情温善,这般心生悔意,或又觉得对不住与她约定一生的夫君,所以哽咽着说对不住明郎,不也说的通吗…… 至于那蘅芜香囊,或许就是那般巧,之前不知遗失在屋里何处,昨日又恰好找到了,慕安兄来见她,赠她一道“蘅”字剪纸,她就顺手将之收在了香囊中…… 这道“蘅”字剪纸,或许暗藏了慕安兄的爱慕之心,昨夜慕安兄酒醉后的情动举止,也确实是对阿蘅暗慕难舍,可慕安兄有此悖逆世俗之心,不代表阿蘅同样也有…… 细思阿蘅平日行止,虽然与慕安兄亲密无间,但从无半分越矩之举,若她对慕安兄真有什么,对世俗权财并不看重的她,为何要答应嫁他沈湛,远离故土,千里迢迢地奔赴京城,又为何在决定与他和离后,只因他摔马昏迷,只因他恳求她不要离开他,便不再提此事,继续与他做夫妻……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却怀疑他……永不相疑,他沈湛真是个轻言负诺的卑劣之人…… 皇帝说者无心,沈湛听者有意,这般一通思量下来,心神大震,急着回家去见妻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手边的白瓷酒杯,不慎被宽大的衣袖带倒,摔滚下去。 清脆的“砰呲”一声,像摔在了发虚的皇帝心里,他微惊地望着突然站起的沈湛,问:“……明郎,你怎么了?” 沈湛感激圣上言中提及“永不相疑永不相负”,及时点醒了他,没让他对妻子做下错事,醉眼幽亮地朝圣上深深一揖道:“微臣多谢陛下……” 皇帝简直要被这个语意不明的“谢”字,给惊出汗来,他扶着桌沿慢慢站起,努力维持着温和笑意问:“……谢……谢朕什么呢?” 沈湛却不答只道:“微……微臣告退……”说着就醉步踉跄地往殿外走。 皇帝原想灌醉他套套话,可现下人是醉了,话还没来得及套出来,人却像是有点疯了,皇帝惊望着沈湛踉踉跄跄出殿的背影,心中担忧,追着出去问:“明郎,你去哪儿啊?” 沈湛醉步向前,“……回……回家,找内子……” ……不会因醉发酒疯,对她做出些什么来吧…… 皇帝甚是不安,快步往前追道:“……朕……朕……朕送你回去……” 沈湛真是酒喝多了,马车刚驶出宫门没多久,人即已在车厢中醉睡过去,皇帝人既已出宫了,心里也实在是不安,于是就一路眸光复杂地望着睡着的沈湛,就这般送他回府。 温蘅人在家中,因昨夜醉酒的头疼难受,还没完全退下去,在草草用了午膳后,解了簪钗,伏在屏风后的小榻上休息,如此朦朦胧胧睡了不知多久,忽被一阵喧哗声惊醒,她人刚怔怔地坐起,就见帘拢被人撩开,圣上与长青,扶着一身酒味的明郎,走了进来。 眼前情景实在惊异,尚因困倦、神思恍惚的温蘅,一瞬间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在听不远处身着龙袍那人,语气熟悉的一声“夫人”唤来,才如回现实,忙趿鞋上前,草草对那人一行礼,与长青一同扶住醉酒的明郎。 她从未见明郎喝得这样醉,边与长青扶明郎回内间榻上,边惊惑问道:“怎么大中午地喝这么多?!” 长青如实回道:“陛下赐膳。” 榻边女子眸光立时如雪看来,负手在旁的大梁天子,默默地别过眼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收藏过千二更~ 感谢地雷营养液!! 30437378扔了1个地雷 蛋黄香?g??肉月饼扔了3个地雷 读者“grgrgrace”,灌溉营养液 +11 读者“慢慢飞的虫”,灌溉营养液 +2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 +2 读者“花花”,灌溉营养液 +80 59、冲击 侍仆遵夫人之命打了温水来, 温蘅亲手帮沈湛脱下靴子、除下外袍,小心翼翼地扶他躺睡在枕榻上,扬展开锦被盖好,又亲自拧了温热的湿毛巾,坐在榻边,帮他擦手擦脸。 皇帝在旁默默踱步看着, 看她动作温柔细致, 眸光蕴满关切, 全然沉浸在照顾夫君一事上, 似丝毫注意不到旁人旁事, 等细细擦拭了一遍, 拿着湿毛巾转过身来, 放入盘中,重拧挤了一道新的,方在她眼里瞧见了小小的自己, 盛着小小的自己的眸光, 也不再是蕴满关切, 而是淡凉无波。 “陛下国事繁忙, 是不是该回宫处理政务了?”她淡声道。 皇帝道:“朕不放心明郎,等他醒来再走。” 一旁长青正心叹圣上与侯爷的兄弟之情,就听圣上吩咐道:“这么多人挤屋子里,闹闹哄哄的,妨碍明郎休息,留一两个侍女侍奉就好”, 于是随赵总管等人,一同被打发了出去。 被留下的一二侍女,自然是春纤与碧筠,坞外的沈宅仆从,都以为她二人留在房中侍奉圣上、侯爷与夫人,谁知春纤与碧筠,直接被圣上遣至外间,坞内内间,榻上的侯爷醉梦沉酣,而圣上与夫人,正单独相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温蘅无法抄扫帚赶他出去,只能当看不见,回身坐在榻边,拿着新拧挤的湿毛巾,继续为明郎擦拭。 皇帝也继续负手在旁,一时望望她与榻上的明郎,一时打量打量这房中陈设,见这坞内锦帘屏风、香案漆几,皆与海棠有关,就连明郎正躺着的这架黄花梨拔步床,围栏处都镂雕着精致的海棠花纹,处处契合“海棠春坞”之名。 海棠好,东坡居士有诗云: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想来夜色如墨、明烛照耀之时,她与明郎,就在这海棠春坞内,红袖添香,鱼水缠|绵,共享夫妻之乐。 皇帝静望着躺在黄花梨海棠纹拔步床上的明郎,想到去年明郎成亲前几日,他忽地想起明郎是京城世家子弟里的异类,其他世家子弟十四五岁时,即有通房教导人事,可明郎不近女色、不问风月,会不会年已十九,别的世家子弟早当爹了,他还未尝过男女之事,半点不懂? 无人时,他私下问了他一句,明郎当时就神情不自然起来,低首讷讷道:“……未……未曾……” 皇帝见状大笑,笑后又问:“那洞房之夜,该当如何呢?” 明郎期期艾艾,“……有春册可以观摩……” 皇帝看热闹般悠悠道:“纸上得来终觉浅。” 明郎闻言脸红不语,皇帝也不逗他了,手揽住他肩,秉持兄弟之义,亲自与他低声说叨了一通,完了还让赵东林寻了本内容详丰的宫藏精美春册,让明郎袖带走,回去学习学习,研究研究…… 想到此处,皇帝瞧瞧这张夜夜笙歌的拔步床,再望望榻上的明郎与榻边的她,心里头的滋味,就有点怪怪的了。 他无声挪走至她身后,几是贴着背,倾身附耳低问:“……夫人,朕真是银样蜡枪头吗?” 宛如一道炸雷突然在耳边炸响,温蘅的心,像是一下子跃到了嗓子眼,她如烫火般腾地起身站起,先是忙惊看明郎面庞,见他确实睡得昏沉、不省人事,心略往下放了放,再抬眼看向榻边那个一脸正经无辜的人,心中怒恨之火,噌噌上窜,恨不得把手中湿毛巾,呼他脸上。 然却不能,他是大梁之主,当今圣上,温蘅手紧紧攥抓着湿毛巾,暗磨着牙,将心中幽火一分分暂压下去,垂下眼道:“……既然陛下不放心明郎,那就劳烦陛下照看明郎了……” 她将湿毛巾浸回水中,朝圣上微微一福,转身要离开此地,人刚迈出半步,右手即被牵拉住。 刚被压下的幽火,又全都噌地冒了上来,温蘅简直要气疯急疯,她边惊望着榻上的明郎,边极力要挣开手,可圣上力大,她不但挣不开半分,还被他一手紧揽着肩,撞入了他的怀中。 “嘘~” 皇帝一手紧拥着她,一手竖指立在唇前,微低首望着怀中满面惶急的女子,压着嗓音道:“夫人是想吵醒明郎吗?” 温蘅简直要气到发颤,心中冷笑连连,皇帝一手紧揽着她,一手扯下帘钩,放下数重落地的锦绣帐帷,搂着她往屏风后的小榻处走。 温蘅以为圣上特地赐膳灌醉明郎,而后借送明郎回家的名义来此,就是为了上门与她苟合,还是与明郎同处一室苟合,心中大骂他厚颜无耻,卑劣之极,气急到脸色青白不定。 皇帝将怀中佳人搂至屏风后的小榻旁,见她脸色发白,一惊轻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他想她是因怕明郎发现,担忧到脸色不佳,遂柔抚着她的脸颊,低声宽慰道:“明郎从小喝醉之后,就得至少昏睡上个把时辰,有时睡得极沉,打雷敲锣都醒不来,咱们在这屏风后轻轻说会儿话,不会有事的……” 温蘅因是从午憩中惊醒,并未簪发挽髻,乌漆长发如瀑般垂拢在肩背处,皇帝这般手搂着她,见她如此居家妆束,与平素清雅相较,另有一种温婉动人的韵致魅力,不禁想起在承明后殿那十几日起居同行、亲密无间的生活,心中十分怀念,暗叹如今幽会个把时辰,都如此不易,何时能再有那样十几日的奢侈时光呢? 皇帝想得意动,直接将她搂坐在自己身上,就如在承明后殿那些时日般,手臂如钳紧紧地箍拥着她,贴面眼望着她,再次低问:“朕真是银样蜡枪头吗?” 温蘅挣不开他的怀抱,又不敢强挣闹出太大动静,只能暗暗咬牙,低首不语。 皇帝静看了她一会儿,假意吓她,手搭在她的衣带处,作势要扯,嗓音低沉道:“夫人再试试?” ……怎可在此当着明郎行这等苟且之事!! 温蘅真被吓到,急道:“不不……臣妇……臣妇不舒服……” 皇帝松开作势要扯衣带的手,压着嗓子低声问:“不舒服?” 温蘅急急点头,皇帝又问:“可是昨日朕太纵情了?” 温蘅垂眼不语,就当默认了,皇帝昨日被打压到地底的某种自尊心,瞬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节节上窜,他心里头忍不住开始飘,面上却还装得正经,抚着她的鬓发,轻轻叹道:“朕许久不见夫人,昨日见到夫人,太高兴了,夫人又……夫人又总是这样,叫人情难自持……” 皇帝低声慨叹了会儿,看她始终垂着眼不说话,觑着她的神色,柔声问道:“不舒服得厉害吗?那朕以后注意些……注意些……” 她还是低头不说话,但皇帝已然心情大好,他拥着佳人在怀,悠悠哉哉地飘了还没一会儿,忽地瞥见榻边地上的火盆里,有两颗看起来很是眼熟的细小红珠。 皇帝想了一想,想起来她那只蘅芜香囊的系带末端,就垂系着这样两颗小红珠,他认真看去,见果真是那香囊系带上的红珠,红珠在这火盆里,那那只蘅芜香囊呢……那蘅芜香囊里的红色剪纸呢…… 有如霜打茄子,皇帝刚飘起来的兴头,就这么焉了下去…… “……夫人……”他幽幽地低声唤他。 温蘅也已注意到圣上发现了此事,她抿了抿唇,将头垂得更低。 皇帝指扣在她下颌处,令她抬起头来,眸光幽幽地望着她道:“……夫人好狠的心啊……” 温蘅把心一横,朗朗直视着圣上道:“这样不能见人的东西,留在身边,也是隐患,若被明郎看到,臣妇难道要说是当朝天子,是他拿命效忠信任的君主兄弟,亲手剪赐给臣妇的吗?!” 皇帝被她泠冽的目光和话语给噎住,质询的幽幽目光,默默垂下没一会儿,又抬眼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为何要连香囊一起烧呢?……夫人可以将香囊转赠给朕嘛……” 温蘅懒得理他,别过脸去,皇帝方才说要同她“说说话”,其实也真是有事要问,他心道,会不会是明郎昨日无意间发现了这香囊中的剪纸,所以今日才会如此异常? 她侧过脸不看他,他便也跟着侧过脸,凑看过去问道:“……明郎这两日,特别是昨日夫人从幽篁山庄回来后,可有什么异常言行?” ……异常言行? 若说真有什么与平日不同,那就是今晨榻上那一吻,可年轻男儿血气方刚也是常事,明郎有时也会在晨醒后与她行事,也不能真说有什么不对,温蘅怔怔摇了摇头,忽地意识到什么,急问:“可是明郎他……” “没有没有”,皇帝看她急得要挣,忙抱得更紧,不让美人鱼从他怀里游走,口中道,“朕随便问问而已……” 温蘅心存疑虑,泠泠地望着他,“……明郎今日为何酒醉?” “……朕许久没同他一起用膳了,今日得闲与他把盏言欢,聊聊幼时趣事,他兴致上来,就多喝了两杯……” 皇帝看她犹是狐疑的样子,轻啄了下她唇,肯定道:“就是这样。” 温蘅静望着眼前的天子,想着自己的丈夫就在帐内榻上,她却一屏之隔,被另一名男子抱在怀中亲吻,想着这样荒诞无耻、担惊煎熬的日子,还不知要过多久,一颗心像是浸在泥潭里憋闷难受。 而皇帝的一颗心,却像是悠悠飘在云端,想想昨日刚见,今日又可再见,温香软玉在怀,真是人间乐事,抑或说,他有生以来,再没哪件事,比与楚国夫人亲近,更为有趣了,一时欢喜如饮蜜,一时酸涩如饮醋,见不着时,抓心挠肝,等见着了,也总有许多意外的小插曲,比如昨日扔明珠、今日烧剪纸,总叫他们的相会不是那么完美,可纵是总有小插曲,皇帝也觉甚有意思,甚有意思,这天底下,哪有人能像楚国夫人这般,令他明知不可,却还如痴如狂呢?! 皇帝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将近黄昏,夕阳西下时,满室暮光浮照,沈湛自醉梦中醒来,见妻子正在榻边勾系帐帷,淡金的暮光披拂在她身上,周身萦拢着柔和的光芒。 沈湛怔望了一瞬,即想起之前对她的怀疑误解,急悔的心情,立刻将初醒的懵茫冲没,他匆匆掀被下榻,连鞋也没穿,就赤足走向她道:“阿蘅……” 温蘅刚闻声转过身去,双肩即被沈湛紧紧握住,他眼望着她,眸光幽亮,轻|颤着唇像是想说什么,可又像是难以启齿,许久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温蘅心中有事,见他这样,甚是忐忑,也不知该说什么,屋内正夫妻对望、无人开口时,忽听一声打帘声响。 沈湛抬眼看去,见来人是圣上,惊讶地连行礼都忘了。 皇帝其实已在帘后悄看了一会儿,见明郎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对她做出些什么,一边暗思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一边笑着上前道:“你中午喝得大醉,喊着要回家,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朕不放心,就同送你回来了,反正今日折子都已批看完,近来也没什么棘手朝事,朕就在你这新宅子里叨扰了半日,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湛想他御前醉酒,定然失仪了,告罪道:“微臣御前失态,请陛下恕罪……” 皇帝道:“你请朕用顿晚膳,就当抵罪了。” 说罢见沈湛愣愣的,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拍他肩,笑着道:“朕请你用午膳,你回请用晚膳,礼尚往来,这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反应过来的沈湛,笑着一揖道:“这是微臣的荣幸。” 皇帝扯了几句,终于可往正题上引了,他眸光自她身上悄悄一掠,含笑对沈湛道:“朕方才在你家园子里闲逛时,听仆人闲聊说你夫人平日会下厨烧菜,宫里的御膳,朕早就吃腻了,不知今日,能不能有幸尝两道你家的私房菜?” 皇帝知道她会做菜后,早想尝尝她的手艺,之前召明郎入宫蹴鞠、和明郎打赌,说赢了他赐宫宴,输了他去他家用饭,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没想到那次明郎不慎摔马昏迷,他也十分后悔召他蹴鞠,断了此事,直到今日方才重提。 沈湛听圣上这样说,怎好拒绝,含笑答应道:“能为陛下奉膳,也是内子的荣幸。” 皇帝这才光明正大地看向一旁沉默的女子,笑意温和,“那朕就在此,先谢谢夫人了。” 当朝天子,自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客人,主人当倾其所有,盛情招待,春纤遵侯爷之命,捧了府中珍藏的一套金玉餐具,至厨房准备清洗时,见做好最后两个菜的小姐,抬眼看了过来,淡淡道:“我来洗吧。” 春纤遵命放下,帮着厨房里其他人,把菜往外端,温蘅将这套金玉碗碟,放入盛满清水的铜盆中,默默看了片刻,趁无人注意,悄将一罐盐,也泼入其中,将这套金玉碗碟,在齁咸的盐水中,反复浸了又浸,任其风干后,方命侍从端至花厅。 其时天色微黑,花厅中明灯高悬,诸菜都已上齐,满桌丰盛,香气四溢,赵东林领着宫侍验过毒后,沈湛请圣上落座,皇帝人坐下后,见她不在,问道:“怎么,夫人不一起用膳吗?”说罢,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补了一句,“哪有做菜的人,反而吃不上的道理?!今夜这是家宴,明郎,别太拘礼了!” 沈湛熟悉妻子平日习惯,回道:“想是内子炒菜时,衣裳染了油烟,去房内更衣了,应该一会儿就到。” 他说着朝外看去,见妻子正穿过暗茫的天色,向这里走来,身上也果真换了新的干净裙裳,上前挽着她的手,与她一同在膳桌旁坐下。 满桌佳肴,加起来有近二十道,自然不是温蘅一人所做,皇帝迫不及待地想尝尝她的手艺,问道:“哪些菜是夫人做的?” 温蘅道:“荷叶鸡与牛肉羹汤。” 牛肉羹汤润喉开胃,是为膳前汤,沈湛亲自为圣上舀盛了一碗,双手奉上道:“内子煮的牛肉羹汤味道极好,宫里御厨,都不一定比得上。” 皇帝听了这话,更是期待,持着玉勺捧着金碗,舀了一勺羹汤入口,想象中的香淳鲜美,半点没有,只是咸……咸……咸……咸得他忙端起手边酒杯,连饮了两口美酒,才将这咸味,彻底给冲下去。 大梁朝的天子,虽然年轻,但人生经历荣辱起伏,寻常之事,已不能动他心怀,可今夜此时这么一碗羹汤,还是让预期过高的他,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皇帝默默抬眼向她看去,她却不看他,眉眼静澹地亲自给明郎舀盛了一碗,明郎含笑接过那碗牛肉羹汤,徐徐啜饮,观他惬意享受的神情,像是羹汤十分美味,人间少有。 皇帝低首瞧了瞧自己手里这碗,想再试试,又心有余悸,想了想,没有直接端碗就饮,而是伸出一点舌尖,微舔了舔。 只这么轻轻触舔,齁咸的味道,就在舌尖萦绕不散,皇帝默看将碗中羹汤喝得一滴不剩的明郎,心情十分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成亲使人重口!! 肥肥的一章盐焗狗子 感谢地雷营养液!! 甜崽扔了3个地雷 甜崽扔了1个手榴弹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29 读者“猫咪第一我第二”,灌溉营养液+12 读者“blue”,灌溉营养液+2 读者“姜姜酱”,灌溉营养液+5 读者“甜崽”,灌溉营养液+4 读者“炒年糕”,灌溉营养液+10 60、惊喜 明郎与他一同长大, 他大体知道他的用膳口味,怎地成亲之后,变得如此重口…… ……还是说,其实明郎口味没变,只是因这羹汤是他妻子亲手所做,亲手舀盛, 所以装作喝起来十分美味的样子?那平日夫人在家做菜, 无论做成何样, 明郎可都是如此一脸享受地用完?…… 皇帝思及此处, 扪心自问, 他能做到吗?他能像明郎这样, 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即使面对这样一碗盐汤,也能甘之如饴地用完吗? 皇帝想了想,又低头伸出舌尖, 微舔了舔碗中羹汤, 面部表情随之不可抑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哦哦, 不能…… 他抬头,见明郎用完牛肉羹汤后,含笑对她轻轻道了一句“真好喝”,她也回之以一笑,又帮明郎夹了一筷酥烂的荷叶鸡。 有这齁咸的牛肉羹汤在前,皇帝再瞧桌上那道荷叶鸡, 虽闻着清香扑鼻,看着油亮鲜美,明郎吃起来也甚是美味的样子,但……但……但…… 皇帝手持青玉镶金箸,以荷叶鸡为中心,将周围沈宅厨子所做的菜,都尝吃了遍,迟迟不敢持箸去夹那鸡肉,直到膳至尾声,最终还是抵御不了“夫人的诱惑”,将筷子伸向荷叶鸡,夹了小小小小的一筷,缓缓缓缓地送入口中,慢慢慢慢地嚼着。 皇帝一手已握紧酒杯,做好被齁死灌酒的准备,但慢慢嚼咽下来,荷叶的清香与鸡肉的细嫩,融合得当,味道鲜美,尤其在之前那碗牛肉羹汤的衬托下,真可谓是一等佳肴了。 皇帝心道,看来明郎平日在家的膳食,也没那么“水深火热”,夫人不擅素手调羹,但这荷叶鸡,滋味还是很不错的。 皇帝忍不住又夹了几筷,越吃越觉味道极好,吃得津津有味,沈湛见之前那碗牛肉羹汤,圣上只饮了一点,像是不喜欢的样子,这会儿倒对这道荷叶鸡似挺满意,笑着道:“如今不是夏令时节,这道荷叶鸡所用的荷叶,不是新摘的,而是冰库贮藏的,若是用新摘的荷叶,味道定然更好。” 皇帝立刻顺势“爬坡”,“那明年荷花盛开时节,朕定要来你府上,尝尝这道应时的荷叶鸡。” 沈湛道:“陛下愿再来用膳,寒舍蓬荜生辉,微臣与内子,不胜荣幸。” 如此一顿晚膳用罢时,已近戌正,沈湛与妻子同送圣上至沈宅门外,皇帝在晚膳时侯,就时不时暗观他二人亲密行止,此刻见他二人同站在晕黄风灯下,眉目带笑,相依挽手,夫妻之间毫无嫌隙的样子,想之前明郎心神不属,或许只是他们小夫妻之间小打小闹的“情|趣”而已,倒是他这个外人想多了,白担心一场…… ……啊,他也不算外人,无论是对明郎,还是对她…… ……那,内人?世间只有男子三妻四妾,岂闻一女坐拥二夫,其中一夫,还是当今圣上?…… 认识到自己“里外不是人”的皇帝,再看他们那般恩爱模样,心不由灰了一灰,他在萧瑟寒凉的秋夜冷风中,转身上了马车,人坐在温暖的车厢中,又想起今日与她一个多时辰的亲密相处,还用上了她亲手所做的菜肴,尽管滋味天差地别,但是平生首次,灰灰的心,又燃起了簇簇小火苗,悠悠地摇曳着。 总是这样的,同她在一起,与她有关的每一件事,总是这样酸甜交加,夜色中,皇帝再悄悄看了她一眼,垂手放下车帘,人还未走,心里已然盼着下一次的相会,能长久些,甜一些。 宫车粼粼远去,沈湛牵着妻子的手,回到海棠春坞,他原本黄昏时分刚醒时,就有话要对妻子说,结果被突然出现的圣上打岔,又因为用膳一事拖到现在,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温蘅不知沈湛心中所想,只看他怔怔的样子,抚着他脸颊问:“困了吗?传人进来伺|候盥洗,然后早些歇下吧。” 沈湛摇了摇头,展臂抱住了妻子。 温蘅问:“怎么了?” 沈湛抵着妻子柔软的漆发,轻轻道:“对不起……” 如今的温蘅,最怕的,就是明郎同她说“对不起”,她怎听的了这三个字,一想到今日下午,就在这间屋子里,圣上几是当着明郎的面,抱她吻她,她的心,就像刀绞般难受,伸手紧紧回抱住丈夫,埋首在他怀中轻道:“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不是说过了吗,再也不要同我说对不起……” 沈湛轻轻“嗯”了一声,在妻子不明内里的情况下,沉声许诺,“我再也不这样了。” ——再也不疑你,永不相疑,永不相负,这是我们成亲之夜许下的誓言,我会谨守一世,还有来世,今生两心不负、白头到老时,我会再次向你求亲,求取我们下一世的姻缘,愿下一世,我能早些遇见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一生一世长相守,再无半日分离。 温蘅人伏在丈夫身前,只闻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听不见他的心声,她心中所想的,是圣上今日下午问她,明郎可有异常行止…… 都道是做贼心虚,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如今这般陷入泥沼之中,进退不得,也许当日,她还是应该坚决和离,而不是在受了他昏迷不醒的煎熬后,在明郎的含泪恳求中,答应再不离开他…… 与明郎坚决和离、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和如今这样欺瞒他,与旁的男子暗有苟且之事,究竟哪一件,对明郎来说,更为残忍…… 温蘅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只心中反复回想着圣上那一问,异常行止……明郎今日这般醉酒,倒真是异常…… 她伏在他身前轻问:“你今天中午怎么喝得这么醉?我自嫁给你以来,还从未见你这样醉过……” 沈湛道:“……我有许久未同陛下一起用膳了,膳中与陛下聊起小时候的事,兴致上来,就多喝了些……” 沈湛随口所说,倒与圣上所言相合,温蘅不再疑它,只柔声道:“少喝些呀,喝多了,小心头疼难受……” 沈湛低头轻吻了吻妻子眉心,“你既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醉酒了。” 他想起今日午膳时与圣上所言,又笑道,“今天中午,我同陛下聊起幼时赴成王婚宴一事,那时我同陛下说,长大娶妻,定要娶一眼认定、非她不可的中意女子,可人在京中多年,旁的世家子弟都已成亲了,我未还遇见让我一见倾心之人,陛下遂笑说,那些风月诗词都是夸张文辞,哪有什么一见倾心,让我别被诓得一世成不了亲,我道,这世间定有这样一名女子,正等着我呢,后来,我自请外放,陛下说,湛者,水清,青者,山色,让我去青州这山明水秀之地,担任刺史,我骑着陛下赐我的紫夜,来到那里,遇见了你,一见倾心,这是我这一生之中,最为幸运的事……” ……幸运吗? ……还是不幸,若没有遇见她温蘅,他还是光风霁月的武安侯,干干净净,怎会……怎会陷入如今这样污脏而不自知的境地中…… 温蘅沉默不语,沈湛手搂着妻子,心中庆幸自己未做下错事、毁了这份幸运的同时,也不由想起他那心怀不轨的大舅子。 从前,因妻子之故,因他敬重慕安兄才学人品之故,他将慕安兄视作亲人友人,一片赤诚之心相待,却没想到,慕安兄竟对他的妻子,暗存了那样不可告人、有悖世俗的隐秘心思,沈湛如今再想起成亲那夜,慕安兄含笑目送他进入洞房的情形,心里头,就憋堵地不是滋味。 沈湛将此事在心里权衡许久,仍是选择没有告诉妻子,只是此后,对他这妻兄万分提防,暗下决心,往后绝不能让妻子再与慕安兄单独相处。 但,自此日后,转眼秋去冬来,慕安兄再也没有来过明华街沈宅这里,沈湛因心中有刺,自然也不会主动再去青莲巷,只有两次,他听妻子说要去看看哥哥时,特地放下手中所有事,陪着她去,在青莲巷温宅中,与妻子形影不离,半步也不分开。 如此至大雪节气,官员休沐,沈湛却被召至建章宫。 圣上见他来了,立让宫人烫酒,沈湛忙道:“微臣答应过内子,再不敢喝醉了。” 圣上笑了一笑,改让宫人奉茶,品茗闲聊中,圣上问了他一句,“你以为温羡此人如何?” 沈湛一时未解圣上之意,没有说话。 圣上笑道:“朕以为以此人能力,做个侍讲学士有些屈才,只是之前朕已破格提拔他,若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又再破格擢升,恐或不妥,但,唯才是用,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有才不用,朕又不甘,你与他是亲友,定然了解他的人品能力,所以朕问问你如何看待此人,看待此事?” 沈湛明白圣上言下之意,慕安兄出身寒微,并无世家背景,若被如此破格节节擢升,或惹世家非议,而现在,圣上与世家关系亲近,不宜生出波澜,选择问他沈湛的圣意,大抵是,若他沈湛极力主张擢升慕安兄,擢升慕安兄这事,就可归结在武安侯极力提拔亲友之上。 若在之前,沈湛定会大力褒扬慕安兄人品能力,促成此事,但现在,他却犹豫了一瞬,这一瞬里,他生出一念,如能将慕安兄升官调离京城,即迎合了圣意,又暂解了他的心结,可这样,妻子会因与兄长分离而伤心的…… 沈湛犹豫不决,迟迟不语,圣上见状笑道:“怎么,这还要想吗?” 沈湛沉默,圣上也不催促,道:“好吧,你回去好好想想,此事改日再说”,一抬手,让宫侍捧了一方紫檀匣上前,赐予沈湛。 沈湛打开一看,见里头盛满珠宝,其中一颗明珠,比寻常珠子大出数倍,硕大无暇,流光璀璨,一见即是绝世珍品,忙道:“微臣受之有愧。” 沈湛常受厚赏,特别是今夏自各地视察水利回京,他赠予圣上一把乌金匕首,圣上后来所回赏赐极其丰厚,他当时就固辞之,但一如现在,圣上执意要他收下。 “拿着吧”,圣上开玩笑道,“天冷了,拿去添添衣,买买柴。” 沈湛只得谢恩收下这方珍宝匣,留待回家送与妻子。 但他人回到明华街,妻子却不在家中,仆从回说:“夫人去温大人府上了。” 沈湛的心,立往下一沉,他想赶往青莲巷,但手里又捧着宝匣,于是先回海棠春坞房中,将这御赐宝匣收好。 将走时,沈湛眼瞄见百宝架,又想起匣中那颗举世罕见的明珠,妻子平日无事时,常拿百宝架上的物事赏玩,若将这颗明珠藏在其中,妻子赏玩时无意发现,算不算是一个惊喜? 于是沈湛将那颗明珠自匣内取出,走至百宝架前,想要寻个隐秘处藏着,如此翻找了一会儿,见一盛放小彩石的匣子,很是合适。 这些石子,是他今夏离京,途经盛产彩石的俞城,亲自为妻子挑捡的,沈湛将手探入彩色石子中,想将这颗明珠埋入其中,这样妻子平日无事,赏看这些色彩斑斓的石子时,看着看着,忽地见到一颗流光璀璨的明珠,定然惊喜异常。 沈湛如此想着,似已看见了妻子的惊喜神色,唇际不由浮起笑意,但这笑意才刚浮起,穿过堆叠彩石、手往下探的他,还未将明珠埋至匣底,就先似摸到了一只小瓷瓶。 沈湛奇怪拿起,见像是一只药瓶,通体碧色,他微晃了晃,瓶中像是装满了药丸。 ……为何要将这药瓶,藏在这里? 沈湛打开这药瓶,向掌心倒了一粒,药丸乌黑如墨,正如他疑惑的心绪,暗沉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想送惊喜和被送惊喜的人:吓死宝宝惹!! 前两天,编编让写了个小访谈,顺便贴这儿吧~ q: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笔名? a:2017年申请成为作者,因为从小读《红楼梦》时,就特别喜爱“软烟罗”这三字,开始想取阮烟罗,然而已被使用,脑子一抽填了个阮烟罗2017,不久后醒觉这是个什么鬼,于是麻烦编编改成了阮阮阮烟罗…… q:为什么会开始写文呢? a:因为想看的清奇脑洞狗血梗,没有人写,找不到粮吃,只能自割腿肉产粮,为爱发电产着产着,码字热情越发高涨,就这么写下来了。 q:除了写文,还有什么别的爱好? a:除了写文,最大的爱好就是剪视频了,都是把脑洞具象化的美妙过程,自己写文,并为自己的文剪辑视频,双倍的快乐,还不用担心剪太烂毁原著被书粉上门打哈哈哈。 q:写文会累吗?会寂寞吗? a:会累会寂寞,但是只要看到读者留下的可爱评论,就会立刻打满鸡血! q:最喜欢自己笔下哪个角色? a:每篇文的女主都是心肝宝贝女儿,至于男主男配们,任读者抛洒砖花233。 q:下篇文想写什么? a:还没想好,可能开《我见观音多妩媚》,或者《皇后她总是当场去世》,一本酸爽狗血,一本魔性甜文,都是个人很中意的有趣脑洞,一时难以选择。 q:对于未来有什么期望吗? a:想要一本本地写下去,和喜欢我脑洞的小伙伴们,见证一段又一段缠绵悱恻(魔性狗血)的绝美爱情。 q:最后,有什么话想要对读者们说吗? a:感谢支持我的小伙伴们,大家长期的鼓励支持,使作者码字激情满满,爱你们~新文《臣妻》稳定更新中,请多支持~么么~ 感谢地雷营养液!! 甜崽扔了5个地雷 ce扔了1个手榴弹 白芷扔了1个地雷 玉瑾瑶扔了2个地雷 28222350扔了1个地雷 荆杞扔了1个地雷 万水千山只等闲扔了1个地雷 fayechanyoung扔了1个地雷 24222344扔了1个地雷 密码丢了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2 61、抓痕 今日大雪节气, 官员休沐,明郎原说要在家陪她一整日,但刚用午膳没多久,宫中来人,召他入宫,温蘅一人在家, 闲来无事, 于是命仆从驱车往青莲巷, 去看望同样休沐在府的哥哥。 自那夜与哥哥一同喝得酩酊大醉后, 哥哥到现在, 都没再来过明华街, 每次都是她去找他, 之前两次,明郎都陪着她来,今日温蘅一个人去, 到了青莲巷温宅, 命仆从不要通传, 轻悄悄地往里走去, 见哥哥人站在一株红梅树下,正在攀折新开的梅花。 温蘅悄悄攥了一团白雪,向哥哥掷去,哥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回身见是她,面上的惊惑, 立刻转为笑意,温声唤道:“阿蘅~” 温蘅走上前去,打量哥哥怀中新摘的红梅,笑问:“哥哥是要摘放在书案前,伴着梅香,读书写字吗?” 温羡其实是想摘放在她房中窗下的花觚里,明明知道她不住这里,明明知道她另外有家,却还保留着这个习惯……他不答妹妹所问,只朝她身后望了望,问:“明郎没一起来吗?” 温蘅摇了摇头,“午后宫中来人,召明郎入宫面圣”,又牵着哥哥衣袖,略带撒娇地嗔问,“哥哥最近,为何总不来明华街呢?” 温羡淡笑道:“公务繁忙,脱不开身。” 温蘅微蹙眉头,“今日休沐,哥哥也不来!” 自那夜醉酒失态后,温羡一是心中有愧,有些不敢见妹妹,二是总觉明郎对他的态度,虽表面看来,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他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份“不对”,或许仅仅是他“做贼心虚”,也或许那夜,明郎真看到了什么,不管是哪种可能,为了妹妹好,他都该与她保持些距离,故而近来,再没主动去过明华街沈宅。 这些心里话,自然不能同妹妹说,温羡只笑着致歉道:“都是哥哥不好,都是哥哥的错,天气冷,快进屋坐吧,哥哥亲自煮茶,向你道歉。” 兄妹二人在温羡书房中,闲坐笑谈了大半个下午,品茗对弈,剪插花枝,天将黄昏时,仆从报说“侯爷来了”,兄妹二人放下手中棋子,一起出门去迎。 因地上仍有积雪未化,黄昏时候天气寒凉,沾有白雪的青石砖地,有的渐渐凝结起薄冰,温蘅为去迎明郎,走得略快了些,脚下一个不慎,差点滑倒,幸好一旁的哥哥,忙伸手捞住了她。 温蘅撞在哥哥怀中,被哥哥揽腰扶住,她手攀着哥哥的肩,慢慢站稳,又是有些后怕又觉有些好笑,正要笑说些什么时,忽听到轻轻的“吱呀”踩雪声,抬头看去,见是明郎慢慢走了过来,眸光在淡茫的暮色折射下,有些看不分明,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和哥哥。 哥哥松开了揽她腰的手,温蘅也忙迎上前去,“你来啦。” 她说着牵住明郎的手,却惊觉他的手那样冷,温蘅怔怔看向明郎身上的衣裳,锦袍之外披穿着狐裘,与平时无异,穿得并不少,怎么手冷得像冰一样,一点热气也没有…… 温蘅关切问道:“明郎,你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病了?有些发寒……” 她说着要伸手探他额头,明郎却握住她的手,嗓音如常道:“没有,只是天太冷了。” 温羡接话笑道:“是啊,天太冷了,地上都结冰了,方才阿蘅为了快些迎你,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幸好我在旁扶了她一下,不然要是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她这会儿定在喊疼。” 他这话,是在向明郎如实解释他方才与阿蘅的亲密之举,明郎听后,神色未有稍动,只如常淡笑道:“多谢慕安兄了。” 温羡实在分辨不出,明郎这话有无其他意思,遂也静默不语,温蘅挽住丈夫的手,一边用自己的手来捂他,一边仰面笑看着他道:“我们晚上在哥哥这儿用晚饭吧,好不好?” 温羡在旁,见明郎并不说话,随即对妹妹笑道:“哥哥今晚有事,同僚宴请,得出去一趟,这顿晚饭先欠着,改日再用吧。” 温蘅无奈,只能有些恹恹道:“那好吧。” 她看天色还早,还想再进屋中,同哥哥再喝会儿茶、聊会儿天,遂要牵着明郎的手往里走,但明郎却驻足不动,反握住她的手道:“回家吧。” 温蘅还未开口,就听哥哥笑道:“回去吧,趁这会儿太阳还没完全落下,若等天黑了再走,那路上就太冷了,回吧,哥哥也该出门赴宴了。” 于是温蘅只能随明郎离开,温羡送妹妹与妹夫出门,望着阿蘅与明郎牵着手在车厢内坐下,车夫放下车帘,正要走时,阿蘅手揭开窗帘,朝他笑道:“哥哥,常来明华街坐坐呀……” 温羡正欲道“好”,就见阿蘅身边的明郎看了过来,握住阿蘅的手,朝他微微颔首致意,即放下了车帘。 车夫“驾”地一声扬鞭,温羡站在门前,望着暮色中车马远去,心中浮起隐隐的不安。 他人站在原地许久,直到马车早已绝尘而去,暮光也一分分黯淡下来,天色苍茫,有些像,将要落雨的琴川。 多少年前,他还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在这样苍茫的天色里,牵着比他更小的阿蘅,来到父母面前,说了他此生最为后悔的一句话。 仲冬寒风灌进袖中,令人遍体生寒,温羡收回远望的目光,回身向宅内走去,因听说公子要赴宴、已将自家车马牵出、候在门外的知秋,见状怔怔追上问道:“……公子,不是说要去赴宴吗?” “哪里有宴可赴”,公子淡淡一笑,“形影相吊的命罢了。” 街道宽敞,行驶平稳的马车内,温蘅将自己所用的貂绒小手炉,塞到明郎的手中,而后见明郎一直静静看她,笑问:“总看着我做什么?” 明郎没有说话,手却伸了过来,揽在她发后,人也跟着近前,轻轻吻她,起先温柔如蝶,渐渐动作变烈,将她紧揽在怀中,越吻越急,几要叫她无法呼吸时,忽听什么东西,“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温蘅推开明郎,见摔在车厢地上的,是那只小手炉,炉盖倾开,细白的炉灰,都已洒了一地。 她边抬手轻整微乱的发髻,边嗔看明郎,“胡闹什么呢,待会下车,是要叫人看笑话吗?!” “看就看”,明郎人倚着车厢壁,在车内未点灯的暗茫光线中,看不清神色,只一双眼,幽亮地凝看着她,静静道,“谁都知道,你是我沈湛的妻子。” 温蘅笑而不语,手炉既已倾洒了,她就用自己的手,来帮明郎捂暖,明郎沉默地望着她的动作,渐渐倾身抵靠在她肩侧,在她耳边轻轻道:“我爱你,阿蘅……” 温蘅道:“我知道。” “……那你爱我吗?”明郎问。 温蘅轻道:“爱。” 在遇见他之前,她心中没有半点情爱,在遇到他之后,她心中的情爱,满得像是要溢出来,纵是到如今,那样多的事,或明或暗地横在他们之间,她对他的爱,也没有半分减少,没有分与旁人半分。 “……好”,明郎伸手揽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喟叹,“真好……” 这一声喟叹,似与平日不同,如一汪深渊,平滑如镜的水面下,似还隐藏着什么,温蘅还未及分辨,马车已然停下,这一闪念,也被突然打断,飞去无踪。 明郎扶她下车,宅内仆从见侯爷与夫人回来,传讯下去,准备晚膳,一如往常平淡而温馨,宫内,天子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宫侍们一如之前的每一日,在闻听赵总管击掌后,遵命捧着御膳佳肴,流水般进入建章宫。 皇帝人在膳桌旁坐下,见桌上有道牛肉羹汤,想起那夜在明华街沈宅用晚膳,所喝的那一口惊天地泣鬼神的牛肉羹汤,唇际不禁浮起笑意。 那日之后没几天,他难耐相思,又与她在幽篁山庄相会,他问她如何自评厨艺,她淡道:“恰合夫君口味。” 他心道,明郎从前也没这般重口,只是为佳人甘吞盐汤,为不打击她在厨艺上的自尊心,在这事上也不多说了,只是珍惜时间,与她笑语亲近。 此后至如今大雪日,他与她,又私下见了五六次,每次寥寥一二时辰,实让他难以满足,最近这次,是在两日前,他缠|绵过后,恋恋不舍地拥着佳人玉|体时,忽地想起一事。 郑轩说他龙体无恙,他与她欢好的频率,早就远超后宫妃嫔,纵是从前有意亲近冯贵妃,也绝无如此频繁,冯贵妃既然都曾有孕一次,那么她,会不会怀孕? 他当时手抚过她的腹部,问她此事,她将他的手拿开,声平无波道:“不会。” 他问为何,她说:“臣妇身体有恙,极难有孕。” 他吃了一惊,“怎么从未听夫人说过?!” 她垂眼不语,他心道也是,有关她的事,他不问,她怎会主动说呢…… 他感叹须臾,万分爱怜地抱住她,关心道:“这得好生调养,朕悄悄安排太医……” 一语未尽,就被她打断,“为何要调养?这般不是很好吗?若臣妇如今有孕在身,这孩子来历不明,算什么呢?!” 他被她噎住,默了默道:“总是要调养的……” 她道:“那陛下告诉臣妇,何时与臣妇断了这种关系,那臣妇就从何时开始调养。” “……朕说过要与夫人长长久久”,他摩|挲着她的脸颊,贴面看着她,微沉声提醒她道,“夫人当时答应了朕的。” 她闭上眼,像是不想看他,他抱着她,认真想了许久,最后道:“其实朕与明郎情同同胞兄弟,明郎的孩子,朕也会视若己出,纵是分不清是谁的,也没什么……” 话未说完,就听她猝然冷笑出声,她睁开双眼,眸光讥讽,像是燃着幽火,他待要细看,她却用力推开了他,起身穿衣。 她总是拗不过他的气力的,衣裳才披在肩头,就又被他捞到了怀里,他也不知哪里惹恼了她,胡乱安抚一通,将分离时,还想提提调养身子的事,可看她眉眼冷凝,只得把话先压下,留待下次再说。 下次是何时呢? 皇帝一边盘算着下次相见,一边慢慢用完晚膳,膳罢,赵东林来问:“陛下可要宣召妃嫔侍寝?” 皇帝想他已有六七日未召冯贵妃了,遂道:“宣冯贵妃。” 冯贵妃闻召自然欢喜,在建章宫偏殿沐浴更衣后,熟门熟路地往天子寝殿走去,见数名宫侍正帮圣上宽衣,上前柔声道:“让臣妾来服侍陛下。” 皇帝心里正想着她身体的事,想着下次相见要不要带郑轩去,心不在焉地微微颔首。 赵东林见这情形,领着诸侍退出寝殿,冯贵妃动作温柔地帮圣上解束带除外袍,绕走至圣上背后,抬手除下贴身的单衣时,忽见圣上肩背处,有几道浅浅的抓痕,已快结痂。 ……宫妃侍寝,纵使情|动吃痛,都绝不可能损伤龙体,这是陛下自己挠的,还是,哪里来的野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我的娃是我的,你的娃也是我的,不知道谁的娃,也是我的,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头疼躺床一天,拿手机慢慢磨,终于在六点前磨出来了……脑壳疼脑壳疼,有小伙伴同样常偏头痛吗,要是吃止疼药都不管用了,还有啥偏方能治治吗,捂脸…… 感谢地雷营养液!! 3277529扔了1个地雷 ce扔了1个地雷 读者“山蒜”,灌溉营养液 +5 读者“爱秦海的粉”,灌溉营养液 +3 读者“”,灌溉营养液 +12 读者“刀子君”,灌溉营养液 +10 62、极限 冯贵妃暂时按下心中疑虑, 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垂眼帮圣上除去单衣,拿起一旁漆盘上的寝衣,动作温柔地为圣上披穿上,绕走至圣上身前,手执着衣带, 却不先急着系上, 而是美目盈盈地仰看着圣上, 婉声轻道:“陛下……” 心不在焉的皇帝, 被这一声娇柔婉音唤回神来, 见冯贵妃正眼波流转地仰望着他, 流滟灯光的柔照下, 轻薄的裙裳若隐若现,双颊红晕如云,见他不应, 又柔柔轻唤了一声, “陛下……” 皇帝“唔”了一声, 自己将衣带系好, 道:“不早了,睡吧。” 冯贵妃望着圣上自向龙榻处走去,神色如常婉顺,心中忧急难安。 自夏末从紫宸宫回来后,她仍是“宠冠后宫”,圣上每隔七八日, 便会召她侍寝,她也是后宫妃嫔中,唯一被宣召的妃嫔,但众人只知艳羡看她,岂知她每每至天子寝殿,皆未承恩露。 冯贵妃伴驾数年,知道圣上并非热衷风月之人,从前独宠于她时,也不常行周公之礼,可这一次,实在太久了,从紫宸宫回来,已有四个多月了,纵是圣上并非丝毫不沾男女之事,每月循祖制往皇后娘娘宫中两日,或施雨露,但这么久不碰她,她入宫以来,从未有过。 今夜,冯贵妃受召侍寝,原是精心准备而来,也打定主意,要柔媚侍奉,定要设法婉转承恩,可方才为圣上宽衣时所见到的抓痕,像根尖刺梗在她心里,现下圣上冷淡的态度,也让她心中疑云更重,难道圣上是因另有新欢,所以这四个多月,才不临幸于她?…… 这新欢应不是后宫妃嫔,后宫妃嫔若被召侍寝,她这个贵妃不会不知道,那,是某个宫女?某个歌舞伎? 宫女、歌舞伎等虽身份低微,但也可获封“更衣”“娘子”之类的低位封号,圣上若幸了她们,为何不进行册封?……又是什么性子的宫女、歌舞伎,敢在圣上身上留下抓痕?…… ……不,纵是宫女、歌舞伎,若是按制被圣上临幸,她们也会受宫中嬷嬷教导,无论承幸时如何难耐,都得收着指甲,不可抓挠圣上…… ……是圣上并未按制临幸,只是兴起时随意施洒恩露,那名宫女或歌舞伎,不懂规矩,一时难耐,才在圣上背后留下了抓痕吗?…… ……不,圣上是天子啊,是大梁江山之主,纵是不懂规矩,那些宫女、歌舞伎,定也不敢随意损伤圣上龙体,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敢做下这样的事情,又让圣上的态度如此怪异?……临幸却不册封?甚至连她的存在,都不让众人知道…… ……是因根本不放在心上,视如草芥,所以连个名分也不给?……可若是这样,又怎能容忍那女子损伤龙体?…… 冯贵妃越想越乱,理不出个头绪,她缓步走近龙榻,圣上已上榻安歇了,见她走至榻边,道:“歇下吧。” 冯贵妃依言上榻躺下,心有不甘,仍想再试试,她在温暖的锦被中,向圣上身前偎去,轻声道:“臣妾昨夜梦见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夜半惊醒,心里难受地睡不着,一直在榻上坐到天明……” 皇帝叹了一声道:“那孩子没了,朕心里也很难过……罢了,不要再想了……” “臣妾听陛下的”,冯贵妃伸臂拢向圣上的脖颈,娇柔的嗓音,既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恳求,又似撒娇,有着如撩人心的魅惑,“……陛下,臣妾……臣妾想再要一个孩子,为陛下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说话间,冯贵妃向圣上怀中靠得更近,柔软的身子紧贴在圣上身前,几无一丝缝隙,再抬眸含羞带怯地依依看着圣上,微微咬着鲜嫩红唇,娇音如兰,“陛下……” 冯贵妃这般言止,皇帝岂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心道好像是有许久没有宠幸冯贵妃了,于一宠妃来说,确实有些说不过去,遂按着她的双肩,翻身而上。 皇帝存了要幸的心思,但真撑在冯贵妃身前,却觉哪哪儿都不对劲。 冯贵妃很美,桃腮杏面,人比花娇,可他对望着她娇羞婉转的星眸,却觉这眸子不该这般含情凝睇,而该冷些静些,如千尺澄潭,明净清澈,似可映照人心,这眉也不该是新月眉,而该是如烟小山色,似青黛春山,沉静时,眉目如画,书香之气暗暗流转,微蹙时,烟眉轻颦,眸中如泛起濛濛烟雨,等因他情动雨意渐浓,便盈满春水,随他冲击摇曳悠漾,风情妩然…… 还有这颊、这鼻、这唇……皇帝凝看着冯贵妃的面容,一分分地,在心底拼出了另一张脸来,遂对着这张哪哪儿都有些不对的美丽面容,有些亲近不起来,他这般僵了一阵,忽地想到,她此刻,是否正在明郎身下呢…… 这般一想,皇帝心里头更是有点怪怪的,原就强行提起的兴致,更是兴不起来了,遂撤了手,躺到一边,道:“睡吧……” 冯贵妃原正满心期待地等待承幸,却见圣上又撤开身去,只留了个俊健的背影给她,心中欢喜立刻转凉。 她紧抿着唇,侧身望着圣上沉静的背影,似隔衣看到了那几道浅浅的抓痕,冯贵妃暗思圣上近来异常与今夜举动,愈发觉得那样一个不明身份的“野女人”,真的存在,柔婉眸光转暗,心中思绪暗暗浮沉。 皇帝面向榻壁侧卧许久,身形一动不动,但其实并没有睡着,他心里想着她,手指不自觉地在锦褥上一圈圈地划着,心想如今这样,他真的欢喜满足吗?…… 在最初拥有这段隐秘的关系时,他确实得意满足到忘乎所以,几是昏了头地认为,能如此长长久久一世下来,如今四五个月下来,人终于清醒了些,心底其实已然明白如此下去危险,世间岂有不透风的墙,明郎并非粗枝大叶之人,又怎么瞒得了一辈子…… 但……纵是心底清醒了些,仍是不愿去想,每次与她在一起时,每次期待与她的下一次相见时,心中的欢喜,总是将所有的隐忧冲刷得无影无踪,总是拖延着,不愿去想…… 认真想了,就知道当断则断,有这四五个月的亲近,已是窃来的,该够了…… 可是不够,他心底在叫嚣着不够,不仅不够,还似想要的更多,想要什么呢……想要什么呢…… 指腹无意识地在锦褥上划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凹陷,皇帝停住手,望向这个浅浅的圆,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里面了,他逃避般地阖上双眼,“圆”是看不见了,可眼前,却又浮现出她的音容,她讥讽的冷笑声,她寒凝的眉眼,在面对明郎时,绝不会有的每一面。 皇帝混乱地想着,人也像是困在那“圆”里,天旋地转,昏昏沉沉睡意上涌时,忽有一念闪过,何时她能像对待明郎时,对他那样笑呢…… 绮帐之内,皇帝嚯然惊醒,指下锦褥上的“圆”,已经回复不见,可他的心,却仍像是困在里面…… ……是想要这个吗? 静谧寒沉的夜色中,皇帝轻轻地在心底问。 冬月寒凉,冷冷地映照着坞外残雪,仆从伺|候盥洗退下,海棠春坞寝房内,帘深若海,沈湛搂抱着妻子上榻,温柔吻她。 温蘅不确定身上痕迹彻底干净没有,在明郎手探向她寝衣时,轻轻按住。 沈湛停住动作,静望着她问:“……身上不舒服吗?” 温蘅垂目不语,沈湛轻吻了吻她脸颊,道:“既不舒服,就早些歇下吧。” 他抬手放下帐帷,罗帐之内,光线暗淡,沈湛在幽茫的夜色中,手搂着妻子,沉默许久,轻道:“阿蘅,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好我们孩子的名字了。” 无人应他,妻子像是已沉沉睡去。 沈湛睁着双眼,没有丝毫睡意,一颗心像是被人攥在手里,难受地像是无法呼吸。 今日下午,他从宫中回来,无意间发现了那瓶药丸,惊惑之下,取了一粒,传府中大夫来问,这是什么药。 大夫回说,这是女子避孕之药。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他像是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听明白,府中大夫并不知这药从何来,这只能是妻子私下寻人配制……为何悄悄配制?为何悄悄服用?……是因为,她并不想要他们的孩子吗?…… 为何不想要……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常说不舒服……是了,是从夏末他回京开始,那之前妻子与他提出和离,再之前,因母亲之故,她与慕安兄经历了生死之事…… 是否生死之前,易现真情,这生死间的真情,或能将世俗打破……是否在那时候,在他不在京中,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妻子知道了慕安兄的暗慕感情,她对慕安兄的心,也发生了变化…… 猜疑像刀一样,割着沈湛的心,他手搂着妻子,令她贴身背靠在他的怀里,却觉怀中空空,身上发冷。 被搂着的人,也并没有入睡,她阖着双目,日常与圣上苟且、向明郎扯谎的种种画面,却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乱晃,折磨地她不得安宁。 已经四五个月了,她一直忍等着,等着坐拥佳丽的圣上,一时新鲜刺激之后,渐渐腻了此事,将她抛之脑后,而后将这污脏之事彻底掩埋起来,就此粉饰太平。 然而忍等了这样久了,圣上似还没腻,连怀孕这样可怕的事,也毫无顾忌,甚至并不介意生出一个生父不明的孩子……他到底还要纠缠多久,她已陷在这摊污浊的烂泥里太久了,一日日地被深深的痛苦和愧疚,被一个个亲手编织的谎言,拖着往深渊下沉,将要没顶窒息。 她忍受这样反复折磨身心的日子,忍等圣上腻了此事的耐心,已快到极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四个人都睡不着,是可以约出来一起打打通宵麻将的…… 皇帝终于要开始开窍了,然而女主耐心快到极限了,各方人马都将往这浑水里踩一脚了…… 闲话扯一句,为何有的读者,对主动三妻四妾的花心男子能十分宽容,对身体被迫陷入这种关系、心依然忠诚的女主,如此苛刻呢?这文虽设在封建背景,但大家都是现代人,就不要拿封建眼光下去看了,可以评价说在当时的人眼里,如果事情暴露,女主会被评价怎样怎样,但如果是自己发自内心地觉得女主婊、淫|乱之类的,那跟这文是不太合的……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果宝扔了1个手榴弹 3277529扔了1个地雷 读者“金菡”,灌溉营养液+20 读者“粱晚缨”,灌溉营养液+1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56 63、刀落 大雪日后没几日, 长春宫中来人传话,道皇后娘娘召武安侯夫妇明日入宫赴宴。 自圣上与她暗有苟且后,温蘅心中对皇后有愧,每每皇后娘娘派人传她入宫相见闲话,无颜面对皇后娘娘的她,总是借故推辞, 不去长春宫, 此次, 她也欲开口推辞, 但还未开口, 传话的女官令姝, 即已笑着对她道:“皇后娘娘说了, 夫人必得赴宴,若夫人不来,这宴就不开, 一直等到夫人来为止。” 温蘅无奈, 只能勉强含笑, 道明日将遵命赴宴。 是日, 沈湛自工部回来后,她边帮他换下官袍,边同他说了此事,沈湛道:“我也有段时间没见姐姐了,明日上午,你先去长春宫陪姐姐说说话, 我等朝事议毕后,中午再过去。” 温蘅应下,取了衣架上的家常衣裳,帮沈湛换穿上,挽着他的手道:“去用晚膳吧,我今日炖了糯米参鸡汤,已在火上煨了一个多时辰了,你这会儿回来用,味道正好。” 侍女们将晚膳端至小厅,温蘅知道相较酥烂的鸡肉,沈湛更爱吃填在鸡腹中、浸泡鸡汤的鲜美糯米,遂站起身来,持箸将软烂的鸡腹破开,手端着小碗,亲自持勺舀挖。 沈湛坐在一旁,目光垂落在妻子腰畔所系的香囊上,水墨兰草,不是绣着蘅芜的那只,说来他有多久没再见过那只香囊,那香囊只在慕安兄来的那一日出现过,之后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不想猜疑,他想要永不相疑,可是,那确实存在的避孕药丸,妻子的推拒态度,还有这些日常蛛丝马迹,由不得他心中浮起重重疑虑,他愿永不相疑,可她,真的永不相负吗?…… 温蘅不知沈湛所想,慢慢持勺挖盛了小小一碗,又浇上了满满的鲜美鸡汤,端至沈湛面前,浅笑道:“尝尝看,看有没有比上次进步一些?” 应当清爽鲜美的糯米参鸡汤,喝在口中,却也像是没有什么味道,沈湛心中的刺,如鲠在喉,随意喝了两口,即垂下了持勺的手。 温蘅唇际的笑意滞住,“……不好喝吗?” 她看沈湛垂目不语,讷讷轻道:“……我还以为,能比上次做的好一些……罢了,不好喝就不喝吧……吃菜吧,家里厨子的手艺,总不会差的……” 温蘅说着要将沈湛面前那碗糯米参鸡汤端开,却又见他突然又动勺舀喝,沉默地低着头,几是囫囵吞咽般,飞快地将那碗鸡汤用到见底。 温蘅看着这样的沈湛,心里浮起异样的感觉,慢慢地在他身边坐下,轻问:“……怎么了?” “……没什么”,沈湛低道,“只是朝事上,有些不顺遂……心里头不大舒坦……” 朝廷上的事,温蘅也不好多问,她幼读史书,对如今朝上“公主党”与“帝党”暗中相争的局势,并不感到陌生,可是像今上这样,对华阳大长公主一派的势力,极力打压的同时,却对她唯一的儿子,另眼相待,信任有加,这样的情况,史上倒不多见。 她知道,明郎心底,极不赞成华阳大长公主如此争权,一直冷眼旁观,从前心里默等着“帝党”彻底压过“公主党”,华阳大长公主彻底被褫权的那一天,他并不为他母亲的未来担忧,因为他极其信任圣上,相信圣上并不会“狡兔死走狗烹”,不会手段酷烈地对待失败的华阳大长公主,以及过多地迁怒沈氏,应该只会将失势的华阳大长公主,当做寻常公主对待,不会严苛地秋后算账,闹到要见血的地步。 三四年暗斗下来,如今朝堂之上,“公主党”正日渐式微,这样的趋势,应在明郎预料之中,他或许为此心有感叹,但应不至于,如此低沉……可是华阳大长公主私下责骂他,身为人子,却不与生母同一战线?…… 温蘅知道,因为搬离武安侯府、与妻子另外安家的事,明郎在外承受非议,他原也是个孝顺之人,虽不愚孝,但对如今因为政事和她,与他母亲之间闹僵到这种地步,应也心情沉郁,难以宽心,只是从前,都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她与华阳大长公主之间,是死结……温蘅望着这样的明郎,也不知该说什么,夫妻之间的一顿晚饭,如此沉寂用完,侍从收拾碗筷,明郎挽着她的手,一路无言地回走至寝房中,见侍女端水进来,要伺|候盥洗,道:“放下吧。” 侍女们遵命退出去,明郎令她坐在榻沿,将浮漾着花瓣的温水端至榻前,要帮她脱鞋沐足。 温蘅想起初见皇后的那一日,那天她从宫中回来,明郎也是这样,执意要帮她清洗,结果洗着洗着,笑闹起来,清水浮着花瓣泼了一地,她要传人进来收拾,明郎却不肯,搂缠着她,道要吃鱼…… 那时候,她刚刚嫁他,尽管华阳大长公主冷眼冷言,可是只要见到明郎,她的心中,就盛满了新婚的甜蜜欢喜,算来,也不过将近一年的时光,可却久远的,恍如隔世…… 温蘅因心中积郁,沉默不语,明郎也不说话,室内沉寂,正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时,明郎忽地开口问她,“阿蘅,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温蘅满腹心事压怀,一下子实无闲聊的兴致,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郎帮她沐足的手停住,人低着头,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什么话……什么话都可以……” 温蘅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倾下身子,轻啄了下他的脸颊。 明郎原是垂着眼帘、一动不动,在她将坐直身子,吻也将离开他的脸颊时,忽地抬头追吻了上来,漆亮的眸光幽若深海。 温蘅好似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心中微惊,正欲细看,可明郎已手扯了帘钩,“哐当”的铜盆泼水声响中,锦绣帐帘如瀑落下,拢得一帐光线迷离,看不分明。 明郎总是很温柔的,纵是最最情难自持时,也会着意克制自己,从未像今夜这般,如困在无边沙漠中的旅者,在将要因饥渴倒下时,终于寻到了救命的水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像要将她融入他的骨血中,他抱得太紧,温蘅已觉着有些疼了,轻声道:“明郎……轻一些……” 她话音落下,明郎身影如山不动,僵停许久,缓缓低下身子,吻着她的唇,嗓音暗哑道:“我爱你,胜过我自己的性命,胜过这世上的所有……所有……” 这最后一声沙哑低沉的“所有”,似隐隐含着些许哽咽,尽管仅是些许,已叫温蘅心中一凛,将身体的不适,都先忘记…… 纵使她这几个月来,各种小心谨慎,各种编织谎言,试图粉饰太平,可真就能做到一丝不漏吗?……明郎……明郎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些什么……是否明郎今夜的异常,并不是因为朝事、因为华阳大长公主,而是因为他的妻子……因为他知道他的妻子,违背了誓言,背叛了他…… ……他是如何知道的……他知道了多少…… 温蘅身体仍然暖热,一颗心却像是沉进了冰水中,她轻|颤着唇,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问不出口时,明郎忽地撩起帐帘下地,背着身,边披衣边道:“我去叫水。” 温蘅人躺在榻上,却如置身深渊,无限下沉,又好像身在断头台,有锋利沉重的铡刀悬在头顶,森冷的锋芒,冰寒无温。 自在哥哥被斩之前的雷雨之夜,她拿自己的身子,同圣上做了交易,她就像是时时身处断头台,铡刀悬顶,每日表面如常,实则心中忧惧不安,担心铡刀落下,一切暴露人前。 她可以不在意世人如何唾骂,可她不能不在意父兄,不能不在意明郎……与她相约永不相负的明郎…… “铡刀”落下的那一日,也就是她的“死期”,温蘅从前为此日夜不安,如今这刀像是真要落下来了,极度的惶恐忧惧之外,却另有一种心绪,像是在心底叫嚣着,早晚会有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一切都完了……却也终于不必再欺瞒他了…… 温蘅想,她是叫这四五个月,给煎熬地快要疯了。 她如等待“死刑”般,仰躺在那里,听着明郎回走的步伐一声声更近,心如擂鼓,在明郎走至榻边躬身,暗沉的身影随之笼罩下来时,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但明郎,只是动作温柔地将她打横抱起,步走至帘外浴桶中,与她一同沐浴,浴中神色如常,仿佛不久前温蘅隐隐听到的沙哑哽咽,只是错觉一般…… “……明郎”,温蘅沉默许久,侧颜凝望着抱她在怀的男子,缓缓问,“……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有……”明郎柔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吻,轻道:“对不起……” 他说:“我今夜……太忘情了些……以后不这样了……我说过的,要呵护你一辈子,不伤害你半分,我会做到的……我会做到的……” 他如是说了两遍,再不说话,浴毕后抱她上榻,温声道:“睡吧,明日还要入宫见姐姐”,说完即揽着她阖上了双目。 温蘅怎会有睡意,她静望着似已睡去的明郎,一直清醒到将近天明,方才昏沉睡去。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像是回到了琴川,一时是她与明郎的初见,一时是明郎来她家提亲……如浮光掠影,画面闪得飞快,正觉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时,忽地耳边响起明郎的声音:“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温蘅猛地睁眼,日上三竿,身边无人。 她躺在枕上,望着罗账正中垂系的如意合欢纹香囊,右手倦怠地蒙在眼上,眼前一片似可叫人暂时逃离现实的黑暗,侍女催促的声音,却在耳边真实响起,“夫人,时候不早了,该梳洗入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现在就像要爆的火山,下一章,头铁狗帝撞火山~ 话说在网上看了点洪世贤语录,不知道为什么,谜之契合女主,摘改几句玩玩 明郎是我老公,我为他怀孕我全家高兴,为你怀孕,我就倒霉了。 你也别跟我说这些肉麻的话了,我听了直想吐。 你胆子确实大,真是不要脸。 你现在是第三者,要求还这么高,够可以的你。 ……………… 感谢地雷营养液~~ 我怜君在岁寒后扔了1个地雷 玉瑾瑶扔了1个地雷 qzuser扔了1个地雷 29582703扔了1个地雷 长风几万里扔了1个地雷 读者“求阙”,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如月”,灌溉营养液 +40 读者“夜衿”,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lily”,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小雪”,灌溉营养液 +4 读者“季红芝”,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素衣”,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张醉醉”,灌溉营养液 +2 读者“一叶障目”,灌溉营养液 +9 读者“外焦里嫩墨鱼丸”,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慢慢飞的虫”,灌溉营养液 +1 读者“1900”,灌溉营养液 +2 读者“开心的萝卜”,灌溉营养液 +2 读者“小飞鱼”,灌溉营养液 +1 64、幽火 自今夏紫宸宫后, 楚国夫人极少入宫,纵是皇后娘娘宫中寂寞,常派人传召她入宫说话,但近四五个月的时间里,皇后娘娘传召多次,楚国夫人通共就来过两三次, 其他时候, 都借故推脱。 皇后心道, 弟妹这是与母亲心结难解, 从而也不愿见她的缘故。 之前弟妹兄长蒙冤入狱, 弟妹来紫宸宫求她, 她却避而不见一事, 皇后后来有向弟妹“解释”过,说她那几日恰好染病,所有求见, 都被掌事宫女直接拒绝了, 她这皇后, 躺在病榻之上, 并不知道弟妹曾为兄长的冤案,来求见过她,言中也向她表达了歉意。 弟妹当时并没多说什么,只如常淡淡笑着道:“娘娘请别这样说,臣妇受不起。” 言谈中,弟妹看似好像接受了她这一“解释”, 但明郎与母亲分宅而居,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阖京皆知,就连深居慈宁宫的太后娘娘,都曾惊讶地问起她此事,还顺带着问,楚国夫人怎么久不入宫…… 皇后心中猜测,明郎分居之举,定是为了弟妹,定是弟妹与母亲之间的矛盾,已不容许她们这对婆媳,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弟妹她,或许早已猜知,她兄长无辜蒙冤、将被问斩的时候,实际上,是母亲在阻拦她,向她这皇后求助…… 事涉弟妹兄长生死,若非后来圣上下旨宽限斩期,严令大理寺详查,不得冤屈忠直臣子,弟妹兄长如今已是一缕冤魂,弟妹因此与母亲怨结难解,倒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到底是一家人,难道弟弟能真这般,承载着天下人的非议,今生今世,永与母亲分居两处吗?…… 皇后存了说和的心思,但近几次传召,弟妹总是称病不来,皇后无奈,只能让女官令姝传了那样一句话,让弟妹无法借故推辞,必得遵命赴宴。 此时时近午初,皇后早命人备膳,自己正边看书边等着,忽听轻步近前的素葭传报道:“娘娘,楚国夫人来了。” 皇后闻言,忙放下手中书卷,吩咐道:“快让她进来。” 宫女打起垂帘,温蘅垂目入内,按仪向皇后行礼。 皇后不待她屈膝,即已上前挽住她的手,牵她在窗榻处坐下,温和笑道:“一家人,别拘那些虚礼。” 温蘅仍是恭谨如仪谢恩,宫侍将她身上御寒的雪色狐裘解开,展挂到一边紫檀架上,皇后看她身上穿着雪灰色冰梅银纹衣裙,身形纤袅,人淡如烟,面上虽有施粉描妆,却仍掩饰不住眉眼间的憔悴之色,笑着问道:“怎么,昨晚没睡好吗?” 温蘅只将近天明时,大约睡了两个时辰,醒后神思昏沉,坐起身时,一阵晕眩,摸自己掌心,也觉有些发热,她也未传大夫来看,只让春纤煎了一味日常的祛热药汤。 服下药汤后不久,她的手心没那么闷热了,但神思仍有些混混沌沌,加之满腹心事,脑中滞重不明。 之前几次,她总是称病不入宫,今日真像是有点病了,却不得不入,温蘅强打精神来此,此时听皇后娘娘这样问,勉强压下沉重心绪,回之以合仪的浅浅一笑,轻轻“嗯”了一声道:“臣妇在娘娘面前失仪了……” “都说是一家人了,怎么说话还这么见外”,皇后笑与她说了几句闲话,转向正题,望着弟妹问道,“……最近,可有与明郎,同回武安侯府看看?” 温蘅轻摇了摇头,垂下眼帘,皇后见状叹道:“本宫知道母亲她性情有些严烈,不大好相与,但你是她的儿媳,总归是一家人,不能一世不见的,母亲那边,本宫也会去说说,请她放下成见,但母亲她一向自矜身份,纵是心中有所意动,也是不太可能先低头的,还得是你与明郎,先回家看看……” ……若只是普通婆母的性情严烈,若对她,只是普通婆母的冷言冷语,事情又岂会发展到今天这地步…… ……如果不是她一声声唤着“母亲”、恭谨侍奉的婆母——当朝华阳大长公主,歹毒设计陷害她的兄长,并且半点生路也不给她留,她自请下堂,也不肯放过她哥哥,她去求皇后,也不许宫人通传,一直将她逼到只有去求当今圣上,逼得她在兄长的生死关头,与圣上做了那样一桩龌龊交易,她如今,又岂会陷在这滩烂泥沼里,一身污脏,脱不开身,只能无尽下沉…… 温蘅强行压下的沉重心绪,又因皇后劝解的话语,浮上心头,她沉默不语,皇后看她一直不说话,静了静道:“明郎是个体贴的丈夫,也是个孝顺儿子,他这样夹在中间,难办啊……武安侯府闹成这样,叫他这个武安侯承受了多少非议,总不能叫他一世如此为难,是不是?……” 皇后只当弟妹是在恼母亲阻拦她向她这皇后求救一事,岂知弟妹直接将她兄长蒙冤入狱、差点命丧黄泉的事,算在她母亲头上,皇后这厢仍在努力说和,垂首不语的温蘅,心里头,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她与当朝皇后的夫君,暗中苟且之事。 皇后越是温言软语,温蘅心中越是有愧,只是静听不语,这边长春宫暖殿之内,只闻皇后声如春雨淅沥,温和绵软,混着火盆中银骨炭,燃烧时发出的轻轻“吡剥”声,那厢建章宫御书房中,十数名大臣清朗的议事声,渐渐止息,议毕要紧朝事的皇帝,独独留了沈湛下来,笑道:“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留下一起用吧,朕一人吃独食,也甚是寂寞。” 沈湛谢恩推辞道:“陛下赐膳,是微臣的荣幸,万不该辞,只是皇后娘娘今日赐宴微臣与内子,微臣与内子一早应下,此刻该去长春宫了……” 皇帝听他这话,倒动了另一番心思,颇有种意外之喜,只面上不露,如常笑道:“既是家宴,朕与你同去,省得朕在此处寂寞用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沈湛知晓如今圣上与姐姐之间关系薄淡,圣上每月去长春宫的次数,大约屈指可数,暗想圣上此时同去用膳,姐姐应也意外欣喜,遂也跟着笑道:“如此皇后娘娘定然惊喜。” 长春宫内,皇后闻报“陛下驾到”,果然感到意外惊喜,忙起身相迎。 皇帝携沈湛入内,目光在皇后身后屈膝行礼的女子身上,悄悄一掠,即平定无波,嗓音亦是毫无波澜,“皇后请起,夫人也是。” 温蘅遵命起身后,微垂首走至沈湛身边,沈湛低声问她早上睡到何时起身、来长春宫已有多久等等,她一一如实回答,夫妻二人之间轻语几句,看似与寻常无异,沈湛温言关切,似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好像昨夜异常,并不是什么异常,温蘅心底的猜测,也都只是想多了而已。 皇帝人接过皇后奉上的新茶,假意徐徐啜饮,实则一直暗看他夫妻二人喁喁私语,亲密无间,这般悄看了一阵儿,饮在口中的茶,也像是在舌尖,微微发苦,皇帝垂手放下茶盏,道:“传膳吧。” 宫侍奉命捧膳入殿,皇帝令撤尊卑分明的宴席,四人围坐在一方小膳桌旁就是,他笑道:“既是家宴,就别拘俗礼,用得尽兴才是。” 皇后在旁瞧着,暗想圣上今日兴致倒真是不错,只是,她原本设宴招待弟弟、弟妹,是想在宴中,与他们说说母亲的事,说和说和,可圣上在此,这些话倒不能说了,宴中只能随意闲话笑语,让弟弟、弟妹随意吃喝,不要拘束。 温蘅身体不适,又有心事压怀,实在没甚胃口,故而沈湛给她夹了满碟的菜,她只吃了寥寥数口,并没怎么用。 沈湛看她不吃,渐渐也不夹了,神色如常和静,心中却觉滞堵得慌,正有些心神不属时,忽听圣上问道:“夫人在这儿,叫朕想起来了,上次问你温羡的事,你怎么说呢?” 皇帝其实也不急着擢升温羡,就算真要擢升他进六部,那也得等到明年开春再说,他此时突然提这事,只是因为从他入殿开始,他心心念念的人,一直都不抬眸看他一眼,深感被忽视的大梁天子,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罢了。 温蘅本来神思昏沉,手心又开始有些发热了,人坐在那里,正觉有些晕晕乎乎的,此时乍然听圣上提起她兄长的名字,因为关心,强打起精神,静静聆听。 依沈湛之心,有了昨夜失控之举,再不设法将慕安兄调离,恐他将来再度失控,将或已“离心”的妻子,推得更远,他有心令慕安兄远离京城,令妻子身边只他一个,努力修复二人感情,可圣上当着妻子的面这样问他,他倒不好直接建议将慕安兄外放升官了,只能含糊道:“慕安兄才德……兼备……” 皇帝其实并未注意听沈湛说什么,他见他提起温羡,亦不能令夫人“施舍”些许眸光与他,心中不免不悦。 温蘅本正因圣上忽地提起兄长,强打精神聆听,忽觉有人在桌下轻踢了踢了她的绣鞋。 ……她斜对面坐着的,还会有谁?! ……明郎与皇后皆在此处,竟还如此龌龊行事!! 身体昏热的温蘅,心中幽火登时也跟着噌噌上窜,持箸的手,紧了又紧,只恨不能将手中乌箸,砸在那人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呃呃,预计字数错误,下一章火山喷狗…… 放个狗艾莉和蘅世贤的小剧场 狗艾莉:我绝不和别人分享我爱的女人!! 蘅世贤:分享?你当初跟明郎没分享我是不是? 狗艾莉:那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了是吗? 蘅世贤:想多了,两个人在一起,只要开心快乐就行了,想什么呢,你是你的,我是我的,多累啊 感谢地雷营养液!! 甜崽扔了2个地雷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地雷 玉瑾瑶扔了1个地雷 tornado扔了2个地雷 咦?扔了1个地雷 一加一等于小可爱扔了1个地雷 读者“wy2014”,灌溉营养液+2 读者“入土为安”,灌溉营养液+1 读者“花花”,灌溉营养液+40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素衣”,灌溉营养液+5 读者“脸脸”,灌溉营养液+2 65、怒骂 温蘅这厢心里憋火憋得人像是要炸开, 那边皇帝悄悄在桌下轻踢了踢她的绣鞋后,见她仍是微垂着头,并没有如他所料地悄悄抬眸看他一眼,只手抓着乌箸,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 皇帝心里头虽然有点失望, 但也没有再做什么了, 毕竟, 明郎与皇后在此, 毕竟, 他心里一直很清楚, 他与她之间的关系, 见不得光。 皇帝这般一想,因能与她相见而感到愉悦的心,又有点心灰意冷了,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沈湛的话上, 听他说了一阵儿, 都只是在称赞温羡才德, 至于能不能升,半点不提,遂笑道:“看来你还没想好。” 沈湛实在无法在妻子面前提出将慕安兄调离京城,他怕妻子因此事怨恨他,与他愈发“离心”,此时听圣上这样笑语, 只能噤声不言。 皇帝不知沈明郎的真正顾虑,他所以为的是,明郎洁身自好,因他自己与温羡亲友关系过密,不想沾染上“任人唯亲”的声名,所以才对是否擢升温羡一事,避而不语。 皇帝熟悉明郎为人性情,知道他与大多数世家官员不同,任一职,则兢兢业业,尽一职之责,不会将心思乱舞,结交权党,汲汲营营向上攀升。 但,与他所熟知的明郎性情相悖的是,据近来秘报所奏,明郎似在有意结交权贵,这与他本性并不相符,皇帝不解之余,不由将明郎的异常举动,与他母亲华阳大长公主的日益式微,联系起来,暗想他可是要接掌过他母亲手中的权势。 可是,这一猜想,实不符合明郎淡泊权势的性子,若他真有意如此,四年前,就不会自请外放,而会留在京中,大力经营…… 皇帝一时摸不准明郎心中所想,这种时候,也不多想了,仍是一边举箸用膳,一边暗瞄对面佳人,见她也不怎么动箸用菜,也不怎么举杯饮酒,大都时候微低着头,只在皇后同她说话的时候,抬起头来,浅笑着应答几句。 她抬头看向皇后的时候,那眸光也直接从他身上掠过,像是半点也不肯为他停留。 皇帝又想起六七日前的相会,当时榻上,他提到怀孕一事,和她说了几句后,她的反应,极为生气,她同他在一起时,纵是心中不愿,也大都隐忍,像那一日直接讥讽冷笑,之前从未有过,皇帝后来又将那几句话,反复在心底琢磨了几遍,句句出自他的真心,并无虚言,她的孩子,不管是谁的,不管分不分得清是谁的,待出世后,他都会视若己出,疼爱有加,此心半分不假,不解怎么就撩起了她的火气,一直烧到了今日。 这一顿午宴,皇帝心中念着佳人,食不知味,却只能左右暗瞄,不能光明正大地瞧她一眼;皇后存了要说和的心思,却因圣上在此,没法直接言说;沈湛为妻子与妻兄似暗有私情之事,心中滞堵难受,却也不能展露出来;温蘅一方面对皇后有愧,一方面摸不准究竟是夫君疑心还是自己多心,另一方面,对当朝圣上,在这样的情形下,竟也敢如此轻薄于她,心中忧惧愤懑之火,烧得她整个人不得安宁。 在座四人,表面如常、心思各异地将这午宴用完,皇后自是想留弟弟、弟妹再说说话,可圣上用完午膳后,竟也没走,又捧了杯龙井,慢慢地品饮,看那架势,像是能在长春宫坐耗一下午似的,与平日相较,着实有点反常。 皇后暗想了想,心道,圣上近年来独宠冯贵妃,与她关系转淡,可待弟弟,一直热忱未改,此时有兴致留坐在长春宫中,也是因弟弟在此的缘故吧,总之,不会是因她。 心里头应该是难过的吧,可是几年下来,皇后原本隐藏伤心妒忌的一颗心,竟真像是磨平磨圆了不少,数年的习以为常下来,只在心底凉凉一哂,开口命宫侍端呈膳后果点,请圣上及弟弟、弟妹享用。 温蘅身心不适,不久前被轻踢的那一脚,像是直接当着明郎与皇后的面,扯开了遮羞的薄纱,让她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她是如何陷在一段污脏的关系里,让她置身在这壮丽的宫殿里,却觉无地自容,无法再在这儿待下去,只想着尽快离宫。 她起身向皇后请退,皇后柔声道:“难得入宫一趟,再多坐坐,待到宫门下钥再走吧,就当是陪陪本宫。” 温蘅仍是坚持要走,这在皇后看来,是她说和失败,弟妹不肯接受她的劝告了,虽明白事涉兄长生死、此乃人之常情,但对弟妹如此坚持,半点转圜余地也没有,皇后心中不免有些不悦,更是为她那夹在中间的弟弟,感到担忧。 皇后要劝的话,都已劝过了,看她态度如此,也只能道:“那改日得空,再入宫来,纵是嫌本宫絮叨,也看在明郎的面子上,忍耐着陪本宫说说话吧。” 一旁沈湛,听姐姐最后说话声气不对,想要陪笑一句,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也不解妻子为何近来总是推拒姐姐传召,今日来了后,姐姐想留她说说话,她又为何执意要走。 温蘅原想以“身体不适”为由,可又怕皇后关心,召御医来看,又在长春宫耽搁下来,圣上、皇后、明郎,她与他们暗中的复杂关系,纠葛如网地紧紧绞着她,令本就昏沉发热的她,待在这里,更是觉得喘不过气,遂虽也听出了皇后语气中的不快,仍是如仪垂首告退。 沈湛原想送她出宫,一同离了这里,但姐姐却暗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是姐姐有话要对他说的意思,只能滞在长春宫内,目望着妻子走远。 温蘅只想尽早脱身,离开皇宫,岂知这样,正给了皇帝可趁之机,那一直垂眼饮茶的大梁天子,在楚国夫人退出长春宫后,微微抬眸,看了身边赵东林一眼,赵东林立即会意,没一会儿,也悄步离开,在外派人将人已走到御花园的楚国夫人,悄悄“请”到了僻静的惊鸿楼。 皇帝人在长春宫内,慢慢悠悠地品完杯中龙井,又不疾不徐地用了几块茶点,与皇后、沈湛闲话笑语了几句,方起身道:“朕总赖在这儿,妨碍你们姐弟说知心话,朕回建章宫了,明郎你陪陪你姐姐。” 皇后与沈湛恭送御驾,皇帝人离了长春宫,岂是往建章宫走,上了御辇,欲直往惊鸿楼去,偏巧在路上遇见冯贵妃,停了一停。 冯贵妃看这方向不是往建章宫或慈宁宫去,想圣上平日常去清平馆赏看书画,遂问道:“陛下可是要去清平馆?” 皇帝“唔”了一声,冯贵妃又盈盈笑道:“臣妾近来迷上了赵简生的山水画,可赏鉴功夫不到家,得需陛下从旁指点,才能明白画中真意。” 她惯会察言观色,见她说了这话后,圣上也并没有邀她同行的意思,遂按下心中失落,闲语几句,退到一边。 御驾远去,冯贵妃回想近来圣上的异常,实有心派眼目插在圣上周围,看那勾了圣上心魂儿的“野女人”究竟是谁,但圣上身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个个都是人精,她派眼目的事,不仅查不出什么,如果被圣上知道,那是真正触了圣上的大忌,得不偿失…… 冯贵妃暗有所思,驻足不前,扶着她手的侍女,见贵妃娘娘迟迟不走,轻轻问道:“娘娘,回长乐宫吗?” “先去宜云轩坐半个时辰”,冯贵妃淡道,“然后再去清平馆。” 皇帝自然没有去清平馆,他人到了惊鸿楼,拾级而上,脚步轻快,简直如见心上人的少年郎,上楼见她正背身坐在一张檀桌旁,唇际浮起笑意,要上前从后抱她。 然他的手还没触到她的肩衣,她即已起身避开,一手撑着檀桌桌面,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几是磨牙问道:“陛下……陛下到底要如何呢?” 皇帝怔道:“只是想念夫人,此地无人方便,想与夫人亲近说话、一解相思而已……” “……此地无人,陛下心里无人吗?!”连月的身心煎熬,明郎的或已猜疑,让温蘅心理几近崩溃,她原想逃离这宫阙,暂熄心火,偏生离去的脚步又被人截住,心中之火,更如燎原,身体的昏热不适,更是让她的怒恨心火,节节攀升,将平日的克制清醒一点点吞没,撑着檀桌桌面的手,几是死死抓扣到指甲生疼,嗓音亦因怒恨发哑,“……皇后,明郎,难道陛下与臣妇在一起时,心里一点也不会想到他们吗?!难道陛下心里,半分愧疚也没有吗?!!” 皇帝满腔相会的欢喜,都因她激烈的言辞态度滞住,他从未见她如此情绪激动地质问,沉默片刻,讷讷道:“自是有愧,但……情难自抑……” “若人人都拿‘情难自抑’做幌,随心所欲行事,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陛下是君主,难道不当做天下人的表率吗?!!” 温蘅越说越气,脑中昏沉,似连带着将她平日对皇权清醒的敬畏,也压了下去,心底的郁气,如火山喷发般,一股脑儿地全发泄出来,“为人兄长,却觊觎弟媳,暗中苟且,是为不义,为臣民之主,明知臣子有冤,却不主动宽限斩期,以此胁迫臣妇就范,是为不仁,为人丈夫,竟当着皇后之面,轻薄人|妻,是为不知廉耻,如此不仁不义、不知廉耻之徒,竟是大梁江山之主,臣妇要为天下一哭!!” 皇帝有生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骂过,他被这一股脑儿的骂词,兜头砸地脸上神色青白不定,几要恼羞成怒,想他平日待她太宽和了,叫她忘了君臣之别,竟敢犯上! 他欲要发怒,可对着她又斥不出口,想要反驳,可这些打脸扎心的言辞,句句属实,他一个字也辩驳不得,他知道,这些话怕是憋在她心底许久了,只是从前碍于皇权,并不敢骂,怎么今天就敢骂了…… 皇帝这般一想,将心头恼羞之火,暂忍了下去,只见她神色激动地骂下来后,气也像泄尽了,双颊浮起病态的潮红,整个人若风中细柳,摇摇晃晃,像是站立不稳,忙大步上前,要抱扶住她。 她怎肯让他抱,只是奋力挣扎,但她再怎么用力,也是一如从前,拗不过他的,皇帝见她像是气出病来,早将要训她犯上的念头抛到脑后了,只是紧抱着她道:“夫人消消气,为朕气坏身子不值得……” 温蘅正觉天旋地转,偏生那张厌恶的脸,还紧贴着靠前,温蘅眼前人影缭乱,心里怒恨填膺,一时也想不分明,只是行随心动,头晕脑胀中,挣扎间一巴掌呼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二更,但大概要晚些发,字数也不会很多,昨天到今天,烧一直退不下去,码字这种事,手疼脚疼都能忍,但脑子迷迷糊糊不清楚,就不好使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甜崽扔了1个手榴弹 甜崽扔了3个地雷 读者“脸脸”,灌溉营养液 +2 读者“爱吃猫的鱼”,灌溉营养液 +33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 +43 读者“宝宝”,灌溉营养液 +16 读者“”,灌溉营养液 +5 66、二合一 一声清脆的耳光下来, 被打的人愣了,打的人也怔住了,意识到自己在一时昏沉、心潮激涌下做了什么的温蘅,手僵在半空,望着被她打的那个人,在起初的惊怔后, 眸中聚涌起暗沉阴霾。 她慢慢地垂下手, 五指微蜷, 心中升起了决绝之念。 就这般一怒之下杀了她也好, 只要别牵连她的父兄, 只要死因他能诓得分明, 能让她以温家女、明郎妻的身份, 干干净净地走,于她,也算是解脱…… 眼前发花的温蘅, 强抑着昏沉难受, 等待着料想中的龙颜大怒, 但皇帝却一直没甚动静, 眸中的阴霾聚了又散,最后捉住了她甩耳光的那只手,慢慢贴到他自己面上,轻道:“夫人,你手心这样烫,是不是病了?” 他又要伸手探她额头, 温蘅向后避开,皇帝紧揽着她的腰,迫近前去,贴面以额相抵,眸光随之一沉,语意焦切:“病了怎么不早说?!” 温蘅看他丝毫不提方才那一耳光,不知他心中何意,却也不想再探究,连月来无尽的乏累,像是在此刻全部涌积起来,压垮了她,只是倦怠,倦怠到无法控制心中的长期郁愤,也不想控制,她微扯了扯唇角,无力一笑,“臣妇若就此病死,掩了这桩丑事,陛下您,就永是仁义贤明的君主,从此不必一边心中有愧,一边‘情难自抑’,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说话时带着淡淡的嘲讽的笑,可眸光之灰暗无神,令皇帝感到心惊,他轻抚了下她的鬓发,低道:“别胡说,朕这就让人传太医来……” 皇帝正要唤人,却又听她问道:“陛下可有曾经喜爱把玩的玩物?” 她之前从不主动问他的事,皇帝一怔,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还没回答,又听她有气无力地慢慢道:“刀剑、古玩、珍宝……想来这些玩物,陛下起先再喜欢把玩,再怎么爱不释手,到最后,都会兴致减淡,将它们束之高阁,敢问陛下,臣妇何时能被‘束之高阁’?” 皇帝听她自比为“玩物”,心中一震,忙道:“朕怎会将夫人视作玩物,朕待夫人之心,一片赤诚,半分不假,是真想与夫人长久一生……” 他急切剖陈心意的话语,还没说完,就听她轻嗤一声,“……长久一生……” 她重复着他所说的这四个字,唇际笑意慢慢扩大,却虚缈如烟,没有半分真切,人也愈发虚软无力,眸中幽火灼烧,脸色难看地像是随时能昏过去,皇帝一手紧搂着她,扬声急唤:“赵东林!!” 赵东林早在楼下听到了那声清脆的耳光响,就心中一凛,袖着手不住地往上打量,心中暗暗琢磨,这一耳光,究竟是圣上打了楚国夫人?还是楚国夫人打了圣上? 若是前者,圣上待楚国夫人如珠似宝,楚国夫人是如何忤逆犯上,才能将在她面前各种温柔小意的圣上,惹到气急动手? 若是后者,那更不可能,放眼天下,谁人敢打当今圣上?! 赵东林正疑惑着,忽听圣上传唤,忙踩阶上楼,心底的疑惑,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嗯……放眼天下,楚国夫人敢打当今圣上…… 赵东林见楚国夫人面色病态潮红,毫无气力,若无圣上紧搂着,像是随时能如一缕轻烟,晕倒在地,而圣上,一手紧箍着楚国夫人的纤腰,一边红着半张脸,转看过来道:“传郑轩。” 有了今夏紫宸宫南薰馆那一遭,郑太医此次再见圣上与楚国夫人同处一室,心中也没那么惊讶了,只是沉默地将薄帕搁在已昏睡榻上的楚国夫人手腕处,一边凝神把脉,一边暗看手里拿着冰毛巾捂脸的圣上,就这么坐在榻边,凝望着昏睡中的楚国夫人,眸中关切,不加掩饰。 郑太医号完脉,朝圣上一拱手道:“夫人只是夜里受凉发热,并无大碍……” 皇帝关心则乱,回想她方才情状,怎是区区“并无大碍”,手捂着半边脸问:“……只是如此?” 郑太医实不知圣上与楚国夫人,到底关系如何,圣上脸上这一巴掌,又是怎么来的,他面对圣上狐疑的目光,期期艾艾道:“……夫人还有些……气急攻心……伴之以内热,故而比寻常发热,稍稍重些……” 他边说边觑圣上神色,见圣上听后沉默不语,眉宇间似若有所思。 皇帝心中想到了她说她身体有恙、极难有孕一事,想着要不要顺便让太医开药调养,但转念一想,他一提怀孕,她就像燃着的爆竹,生气得紧,别醒来之后,又因此事气急攻心,气出什么病来,于是只能暂压下调养身体一事,只对郑太医吩咐道:“下去煎药吧。” 郑太医遵命离去,皇帝凝望着榻上蹙眉昏睡、形容憔悴的女子,想起今夏在紫宸宫时,他向病中的她表陈心意、如实说了春风满月楼一事,她当时也是气病交加,兜兜转转,四五个月过去,当时的他是求而不得,如今是得偿所愿了,而她,从宁死不从,到主动交易,兜兜转转到如今,好像心里还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皇帝自是知道她心底的隐忍不甘,但他原以为,这四五个月下来,他百般温柔相待,处处设法讨她欢心,应将她心底的隐忍不甘,冲淡了些,她待他,多多少少或也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愫在滋生,他原是如此想的,直到被今日那一巴掌给彻底扇醒。 皇帝回想她的那番激烈痛斥,回想她眸中如灼的幽火,分明是恼恨他到极点了,若非他是当朝天子、九五至尊,区区一耳光,怕是不能叫她停手,她原来厌他至此,原来他在她心里,是那般卑劣不堪、一无是处…… 皇帝知她是深爱明郎的,但也没想到她反之厌恶他到这种地步,他回想这四五个月来的亲密相处,于他如调蜜,于她大抵如上刑,可他待她种种,确实前所未有,扔烧御赐之物,他都可不追究,连被这般掌掴,他也能生忍下去,她为何眼中,连他一丁半点的好,都看不到呢?…… 皇帝想,她是眼里心里都已装满了明郎,所以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了……如果,如果是他先一步认识了她,在她未为人妇之前,那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散发的苦涩味道的药汤,煎好送来,暂打断了皇帝怅惘的思绪,他亲手在她身后塞了软枕,令她坐倚着,又亲试药温,一勺勺吹舀着,送入她的口中,就像明郎摔马那次,他喂她药一样。 侍立不远处的赵东林,暗瞧着圣上右颊处的红印,忧心忡忡,这楚国夫人看着娇娇柔柔的,下手也够狠的,虽然圣上及时冷敷了被掴处,可这印子,一时半会也消不下去,这要被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等瞧了去,那还了得?! 皇帝的心思,没放在颊边红印处,而是全然放在手中的药汤上,他慢慢喂完一碗,又令她含住了一枚入口即化的糯糖,拿帕子拭了拭她的唇,动作轻柔地令她躺下,正掖被子时,听昏睡中的她,轻轻唤了一声,“明郎……” 皇帝掖被的手顿住,鬼使神差地慢慢伏在她身前,诱哄般地轻轻道:“弘郎……” 她仍是低唤“明郎”,睡梦中亦是蹙眉不安,手无意识地摸寻着,像是要抓住些什么,他紧握住她那只手,她终于安定下来,好似寻到了慰藉,微蹙的眉眼舒展开,沉沉睡去。 僻静的惊鸿楼内,皇帝人坐在榻边,望着榻上女子,一颗心暗自浮沉,另一边,刚从清平馆出来的冯贵妃,心里也是柔肠百结。 她在宜云轩坐了小半个时辰后,再去清平馆,御驾并不在馆中,问馆中侍从,侍从道圣驾并未来此。 冯贵妃心中猜测,要么是圣上临时有事,改去了他处,要么是圣上故意瞒她,至于为何要瞒她这个宠妃,那多半是因为圣上其实是要去见那个,在他肩背处留下抓痕的女子。 对于这撼动她独宠地位的神秘女子,冯贵妃自是恨不得立将她纠查出来,可此事一旦暴露人前,她那令后宫艳羡不已、望尘莫及的“独宠”,也就成了笑话,冯贵妃有心暗探到那女子到底是谁,详查她与圣上的往来,她的性情来历等等,而后暗中徐徐谋之,设法令这女子正如现下被圣上悄悄宠爱一般,失宠地亦无声无息,只当从没有这个人,令圣上的心,再回转到她这里来。 但,圣上身边插不进眼目,如何暗探此事,缓步穿行在梅林间的冯贵妃,正暗思此事时,忽然听到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抬头越过重重梅枝看去,见是容华公主急急地向前走着,仲冬天气,双颊都因急走热出了红晕。 冯贵妃笑着迎上前去,“地上雪迹湿滑,公主走这么急,小心摔着。” 若换了寻常宫嫔,容华公主懒得搭理,但因冯贵妃是皇兄心尖上的人,容华公主不得不停下急行的脚步,含笑寒暄了一句,“贵妃娘娘是在此处赏梅吗?” 冯贵妃看她额头都热沁出汗了,抽出袖中帕子,边帮她擦边问道:“闲来无事,随意走走而已,公主这是要去哪儿啊?” 容华公主轻|喘着气道:“去长春宫。” “皇后娘娘人就在宫内,丢不了,公主走路慢些,若是不小心摔了,湿了衣裳事小,要是哪儿伤着了,太后娘娘可要着急了。” 容华公主急着去长春宫,也无暇和冯贵妃多说,只笑道一声:“多谢贵妃娘娘关心”,即继续前行,急切的步伐,也没有丝毫减缓。 冯贵妃望着容华公主远去的背影,心道,若只是去见皇后,何必如此焦急,又着意鲜妍打扮,衣裳妆容无一不精,想来,叫容华公主念念不忘的武安侯,此刻应正在长春宫内。 冯贵妃如是想着,又想到了武安侯的那位夫人,都说武安侯夫妇十分恩爱,形影不离,皇后娘娘既传召武安侯,那位楚国夫人想必也在长春宫内,容华公主这一去,除了吃味儿,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真是个痴心到憨蛮的姑娘…… 冯贵妃想着楚国夫人,一直悬萦在她心中的今夏紫宸宫落水一事,又浮上她的心头,楚国夫人撞她入水是真,在落水后试着救她也是真,真真假假,真心难辨,但楚国夫人是皇后娘娘那边的人,是铁一般的事实,她与她立场相悖,在那时一口咬定了她,但圣上却着意维护皇后娘娘,认定楚国夫人并非有意为之,令阖宫不许再议…… 到底是三载少年夫妻,圣上心中对皇后留有余情……她该感叹,圣上长情吗……若有一日,前朝平定,圣上也看腻了她,她失去圣宠,圣上是否也能对她留有余情…… 不……她不要那样的余情……她要将这份独宠紧紧握在手中……冯贵妃暗定心思,猜测圣上现下或就在某处,与那女子私会,只是皇宫壮阔,无处去寻,但雁过留痕,正如那肩背处的浅浅抓痕,令宫中耳目留意圣上日常去向,总能发现端倪,只盼在圣上要予那女子名分之前,就能暗中将此事斩断,了了这桩心头大患。 长春宫中,皇后已劝解了弟弟许久,说来说去也都是“一家人,总不能一世分过”之类,但弟弟只是不语,皇后最后也说倦了,想这夫妻俩,都一样的倔脾气,半个字也听不进,有些着恼地捧起手边茶盏问道:“民间有句话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你堂堂武安侯,难道真要搬离侯府一世,让世人戳你一辈子脊梁骨不成?!” “……母亲与阿蘅水火不容”,沈湛低道,“事涉生死,这结怕是一世都解不开的,姐姐也不必再劝了。” 他索性将对春风满月楼、贵妃落水、温羡入狱三件事的猜测,和盘托出,皇后心中对贵妃落水一事,亦心存疑虑,猜测母亲是否事涉其中,是否存了“一箭双雕”之念,但另外两件,尤其是春风满月楼之事,她还是头次听闻。 虽知母亲性情严烈,但若弟弟所言为实,母亲对自己的儿媳,竟能做到这种地步,皇后感到心惊之余,望着弟弟微低着头的沉郁模样,心中甚是叹怜。 一个是有生养之恩的母亲,一个是珍之爱之的妻子,弟弟这样夹在中间,确实难办……皇后叹了一声,搁下茶盏轻道:“……也许你当初就不该请陛下赐婚,从了母亲的心,老老实实娶容华为妻,这样母亲高兴,太后高兴,温家也不必被卷进来,弟妹也不必来这京中受磋磨……” 沈湛只是垂首不语,殿内正幽静若海时,忽听传报声随着打帘声清亮响起,“容华公主到!” 容华公主自是为沈湛而来,尽管沈湛成亲已有一年,她仍痴心未改,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心中忧虑,平素拘她在宫中,不许她私自出宫去找沈湛,容华公主平日见不到明郎表哥,今日听说皇后娘娘召武安侯夫妇入宫赴宴,欢喜异常,精心妆扮而来,来后见那温氏并不在长春宫中,更是高兴,上前就挽拉住沈湛的手道:“明郎表哥,跟我走吧。” 沈湛自然急忙缩手,如仪向容华公主行道:“微臣该回工部了……” 容华公主也不恼他这样避嫌的态度,背着手笑道:“母后平日常念叨着表哥,表哥却有好久没去向母后请安了,今日得闲入宫,若还不去陪母后说说话,是不是该罚?” 这是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容华公主也自然不是想领明郎表哥去见母后,而是另有私心,只是一旁皇后闻言笑道:“公主说的是,既然人在宫中,那就去向太后娘娘问安吧,姐姐与你同去”,轻飘飘一句话,倒将容华公主原来的心思,给搅乱了。 这厢容华公主一边因不能与表哥独处而闷闷不乐,一边看着表哥又觉欢喜,皇后在旁只当瞧不见,陪着弟弟与公主,同往慈宁宫去,那边皇帝以为,沈湛被皇后留下说话,也说不了多久,此刻大抵已经离开皇宫,回到皇城工部了,却不知,正如他派人“截”了夫人的离宫路般,沈湛也被他那妹妹,“截”在宫中。 仲冬淡薄的日光透洒室内,纤尘轻舞,光影寸移,温蘅睁眼醒来时,羽睫刚动了动,就见那张熟悉的脸凑近前来,颊边还手捂着块冰毛巾,一双漆亮的眸子,紧盯着她看。 温蘅怔愣片刻,忽地意识到自己的手紧抓着他的手,忙如烫火般松开,皇帝不动声色地收回那条已经僵到发麻的手臂,关切问道:“夫人感觉好些了吗?” 他轻问了这一句,就见她刚睁开的眼,又阖上了,皇帝无奈地坐在榻边,手捂着脸,凝看了她好一阵儿,叹了一声,问道:“夫人今日可骂尽兴了?” 她闭着眼道:“陛下是要治罪吗?臣妇今日忤逆犯上,罪当处死,只请陛下给臣妇一个体面的死法,让臣妇作为温家女、明郎妻,干干净净地下葬。” 皇帝却以指腹,轻拂了拂她苍白的脸颊道:“夫人想多了,朕只是想说,夫人若没骂尽兴,养养精神,起来再骂就是。” 她闻言睁开双眸,眸光澄泠若雪地映着她,慢慢地吐出两个字,“不敢。” 皇帝心道耳光都甩了,还有什么不敢,他又叹了声道:“朕是说真的,夫人心里有话就说,有火就发,不要闷在心里,憋出病来。” ……纵是将心底话都说出,纵是将他骂个狗血喷头,这位大梁天子,听归听,还是只会按他的心意,做他想做的事…… 温蘅与他纠缠许久,也算是了解他某方面的性情了,她也曾想过,能否在这滔天皇权下,挣出一条路来,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法离开京城的她,纵是攀附到他的生母——太后娘娘那里,纵是她当初真成了太后的义女,依他这般不仁不义,怕也不在乎这虚名,仍会在人后见不得光的地方,暗中苟且,若她如今不是明郎之妻,无所顾忌的他,行事更是会随心所欲…… 皇帝看她眉眼冷凝,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一句话不说,又凑近前去,握着她的手,郑重道:“朕对夫人,绝不是亵玩之心,夫人莫再自贬……” 不待他说完,她即问道:“不是玩物,那是什么呢?” 皇帝真心道:“是朕爱慕难舍之人。” 温蘅望着身前男子自顾动情的神色,心道,这个人,根本不懂得,爱为何物…… 她倦怠地问:“陛下看重明郎吗?” 皇帝道:“当然。” 她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撑着榻沿,慢慢坐起,“明郎已起疑心,陛下若还想在人前做个好君主、好兄长,就此停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二合一的一章,补了昨天的过千加更,感谢地雷营养液~~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1个手榴弹 qq宝宝扔了1个地雷 读者“苹果精”,灌溉营养液+3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2 67、真心 皇帝抿着薄唇不说话。 “此事被明郎知晓的后果, 陛下心里应该清楚,此事若被揭在人前,于陛下您,只是一场风流韵事,可于明郎,是毕生的痛苦和耻辱, 于臣妇, 将是一场要命的劫难, 这一点, 陛下心里也该明白……”温蘅直视着身前的天子道, “臣妇只是一名普通女子, 没有倾城之姿, 也没有绝世才情,陛下对臣妇,只是一时新鲜刺激, 有了这几个月, 新鲜劲过了, 还不够吗?!” ……不够……皇帝在心底叫嚣着不够, 他盼着她与他,能像她和明郎那般长相守,他羡慕明郎与她有数不尽的日日夜夜,可以肆意挥霍,而他与她,只有挣挤出来的零碎光阴, 每一次相见,总嫌时间过得太快太快…… ……是一时新鲜刺激吗……也许一开始有求不得的心思在作祟,可在求得之后,他没有得偿所愿地抛开,反像是溺进了酒香中,醉了,再也出不来了……每一次与她亲近,心中的欢喜,就像是满得要溢,这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而每每见她与明郎亲近,心中的酸涩滋味,也是他从前从未尝过的…… 皇帝在她质问的泠泠目光中沉默许久,轻问:“……若是夫人未嫁,朕与明郎同时遇到夫人,夫人……会选谁……”他想到她那严烈的婆母,又补了一句,“不看背景家人,只论个人。” 温蘅道:“自是明郎。” 尽管明知这问题是自取其辱,可她答得那样不假思索、斩钉截铁,还是叫皇帝暗有准备的心,比预期的,又往下沉了一沉。 皇帝静了静,唇际勾起一点笑意,语意散漫道:“其实夫人不了解朕,夫人与朕相处的时间,总是那样短暂,假以时日……” 他这句故作轻松的“假以时日”还没说下去,就听她道:“旁的方面,臣妇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臣妇只知道,明郎待臣妇,一片真心。”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同夫人在一起的手段,确实不光明,可朕待夫人,也是一片真心”,他顿了顿,“若换一个人,敢如此忤逆犯上,今日出不了这惊鸿楼。” 她仍是道:“明郎的一片真心,是臣妇欢喜他即欢喜,陛下的真心,臣妇看不见,也受不起。” 皇帝心有不甘,手抚握住她双肩,深深地望着她问:“……夫人同朕在一起这么久,真没有一刻欢喜吗?哪怕是零星的、瞬间的欢喜?” “没有”,依旧是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她静望着他,一字字道,“半点也没有。” 握着纤柔双肩的手,骤然变紧,皇帝瞳孔微缩,眸光岑黑,呼吸似也略重了些。 今日之前,温蘅畏于皇权,百般隐忍,可是今日,她一时昏沉冲动之下,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事已至此,那些长期在心底积攒发酵的怨恨,随着升起的决绝之念发泄出来,令此时的她,望着这样的圣上,心中亦没有半分畏惧,只是泠泠直视着他。 皇帝深岑的眸光,在长久的对望下,终究转软,握她双肩的手,也慢慢放松,他微低首,在她面颊处落下一吻,轻轻道:“终有一日,会欢喜的。” 温蘅只是疑心明郎或已起疑,并不笃定,她方才同圣上说“明郎已起疑心”,不过是想逼圣上做个了断,此时见圣上犹不肯停手,当真是心头冰凉,冷冷笑道:“原来陛下所谓的看重,所谓的“明郎即朕手足”,只是如此。” 皇帝望着她脸上的冷冷嘲色,心情复杂。 从前,他不想有负明郎,违背兄弟之义,故而极力压抑自己对她的情思,可是压抑只是徒劳,越是压抑,他的执念,越是一日比一日深重,终是忍不住做下了不义之事,谋求一个“两全”,在她开口说“明郎已起疑心”前,他已经察觉到,在这段“两全”的关系中,他依然越来越不满足,想要的越来越多,若当真已“两全”不得,二者只能存一,他该如何选…… 许久,皇帝柔声轻道:“……夫人别再动气,好好养身子,病中的人,见到厌恶之人,不利于调养身体,朕这段时间,会离夫人远些,夫人且放宽心……” 温蘅紧接着道:“臣妇与陛下之间,应自此永远远些,仅止于君主臣民。” 皇帝静望她良久没有言语,末了,竟轻轻笑了一笑,“夫人说的话,句句有理,道理,朕岂不懂……” 言中未尽的话语,他没有再说,只是将滑落的锦被,又往她身上拢了拢,“夫人刚醒没多久,不宜多话劳神,且再躺歇些时候,养养精神,朕再派人护送夫人,从西华门离宫。” 慈宁宫中,许久未见沈湛的太后,兴致颇高地同他说了会儿话,就问:“楚国夫人怎么没一起来?哀家已有好几个月,没有看见她了。” 沈湛为妻子寻了个理由,“她身体不太舒服,先一步出宫了。” 太后道:“既来过,也该来看哀家一眼,陪哀家说说话,这些后辈子媳里,只她一个青州女儿,哀家同她,也说得上话。” 皇后在旁帮着说话道:“弟妹身体不适,也是怕冲撞您的凤体,下次弟妹入宫,定让她来给您请安。” 太后“唔”了一声,见一旁的爱女嘉仪,眸光始终聚在沈湛身上,她身上的衣裳妆束,也与早晨来请安时不同,娇媚鲜妍许多,不由在心底暗叹,明郎成亲已有一载,她这痴心女儿还是念念不忘,等过了年,就十九了,皇室公主中,再没有这个年纪,还待字闺中的了。 太后为爱女心忧,又想起今春殿试时,本与皇儿议定,要给嘉仪择个状元驸马,可当时嘉仪泣泪不止,说什么也不肯嫁人,她与皇儿,只能将这事暂时搁下了,这一耽搁,就到如今,看现在嘉仪仍是痴心不改的模样,也许当时,还是该帮她定定婚事才好,这样,她眼里,至少能看得见别的男子。 太后这般一想,又想起了楚国夫人的那位兄长,虽只遥遥见过一面,但还依稀记得那年轻男子温润如玉的风度,太后问沈湛道:“哀家记得,楚国夫人的兄长,中的是榜眼,现下该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沈湛回道:“承蒙圣上恩典,慕安兄现下是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 这样的擢升,倒算快了,看来此人品行能力亦是卓尔不群,深受皇儿赏识,太后心道,此人出身寒微,若当时被选为驸马,便可与世家子弟同起同坐,仕途也当比现下的破格擢升,更要顺畅一些,只是嘉仪不肯嫁人,眼里只一个明郎,其他男儿再好,也都看不上眼。 太后在心底暗叹一声,笑问沈湛:“这样年轻清俊的榜眼郎,应不愁婚嫁吧?” 沈湛道:“裴相似有意嫁女。” 太后兴致上来,正要问个究竟,忽听身边的爱女嘉仪道:“我记得他。” 她这一句话,令殿内数人目光,均聚在她一人身上。 容华公主因明郎表哥一直无视她,着恼之下说了这一句,此刻见表哥怔看着她,神情微微错愕,故意含笑道:“我记得他生得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纵是与明郎表哥相较,也不逊色。” 容华公主这一句试图让她的明郎表哥拈酸的玩笑话,却听到了太后的心里,太后看她这女儿,十年如一日,心中只一个明郎,还是头一次,在她口中,听到别的男子,且还是这样高的赞誉,不由在心中记下,暗暗思量。 沈湛被太后留坐了一个多时辰,离开慈宁宫时,容华公主自要相送,但被太后拦下,只能闷闷不乐地在母后身边坐下。 宫人打帘,沈湛退出慈宁宫,殿内,皇后仍留坐陪伴太后,太后知道,有些话,皇后不方便说,皇后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一些话,她也不避着她,抚着爱女的脸颊叹道:“明郎是好,可他心里没你,他的眼里,只有温氏,他的好,也只会对他的妻子,不会对你。” 容华公主闷声道:“我是不知道那个温氏有哪里好……” 太后笑,“哀家看她,倒是挺合眼缘的。” 容华公主气得起身跺脚,“那母后认她做女儿好了,哪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 太后无奈地笑拉着她的手道:“哀家是帮理不帮亲,听母后一句,把明郎放下吧,不是你的,强求了,也难结甜果”,她顿了顿又问,“你方才说那温羡……” 容华公主不耐听母后说教,她这一年来,成日听母后劝她的这些话,都听腻了,眼看母后又要开始苦口婆心,“哎呀”一声,“我困了”,就挣脱了太后的手,往内殿跑。 太后望着容华公主远去的背影,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忧愁,也不知她这样跑开,是因不耐烦听劝,还是略略有点女儿家的害羞。 她想了想,问皇后道:“那个温羡……” 皇后回道:“臣妾并未见过此人,也不了解,但陛下似是颇为赏识他,陛下的眼光,总不会错的,还有弟妹那样的人品、裴相也有意纳他为婿,想来家风甚好,能让裴相动纳婿的心思,此人应是品貌端方、才德兼备的君子”,她说着见太后眉间愁绪不散,又宽慰道,“母后且放宽心,公主只是一时转不过弯儿,再大些就好了。” “纵是再大些,哀家也宽不了心,做母亲的,要为儿女操心一辈子,就像皇儿,都是担着江山的人了,哀家还得为他操心,操心他的子嗣,大梁开朝至今,哪有皇帝到这岁数,膝下还无一儿半女呢?!” 皇后听太后说这话,也不知该接什么,讷讷半晌道:“依母后之见,明年开春,可要开选秀……” 太后摆手,“有贤妻如你,娇妾如贵妃,后宫又那么些世家妃嫔,不必再纳新人了,或是机缘未到吧,只盼明年开春时,万物逢春,宫里也能有好消息。” 皇后自是知道太后这好消息寄托在谁人身上,自紫宸宫至今四五个月,除了每月必至长春宫的两日,其余时间,圣上只召冯贵妃侍寝,那每月的两日,绝无怀孕的可能,此事皇后心里明白,她在心底叹息一声,淡淡笑道:“臣妾也盼着能有好消息。” 武安侯与楚国夫人分别入宫,东华门外,原停有侯府两辆马车,楚国夫人理应午后即出宫,赵东林做事细致,早派碧筠在午后,即将楚国夫人所乘的马车,驱离东华门,停在西华门外。 沈湛离宫来到东华门外时,门外仅有他早晨上朝时所乘的那辆,他在慈宁宫时,为替妻子遮掩失礼,谎说她身体不适,但后来回想,今日妻子确实似有些不舒服,只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低沉心绪中,当时没有多想,如此也能解释,妻子为何要执意出宫,沈湛心中关切,一边登上马车,一边问道:“夫人走时,脸色怎么样?” 长青摇头,“奴婢没见着夫人”,他道,“当时有个出宫办事的内监,说看奴婢眼熟,硬拉着奴婢到一边说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奴婢后来听到马嘶声,抬头看去时,望见夫人所乘的那辆马车,已走得远远的了……” 沈湛不再多问,人坐在车厢中,欲吩咐长青赶车时,又听长青嘟囔了一句,“可那马车走的方向,不是回府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穆三白扔了1个地雷 读者“毛毛”,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灌溉营养液+3 读者“月亮上的狗”,灌溉营养液+3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40 读者“鱼刺茶”,灌溉营养液+10 68、姐姐 沈湛回到工部, 取了些未阅的公文,再回到海棠春坞时,果然闻到坞内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他疾步入内,见妻子正坐在窗边喝药,热药白雾氤氲在妻子的眉眼间, 如无尽愁绪弥拢, 令她神色愈发苍白憔悴。 沈湛忙上前握住她手, 触到她手心发烫, 急得接连问道:“怎么了?是在宫里时, 就不舒服吗?当时怎么不说?” “没什么”, 妻子垂着眼将药饮尽, 轻道,“只是天冷,有点受凉, 喝两天药就好了。” 沈湛想起昨夜那番“失控”, 先是狂乱后又沐浴, 心中一沉, 语含愧疚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 “……不是……是我早上晨起后,嗅到梅香,非要去梅林转转瞧瞧,着了冷风”,妻子道,“我是人到了长春宫后, 才渐渐觉得有些不舒服的,与昨夜无关。” 尽管妻子这样温言解释,沈湛犹是疑心,是他昨夜失控的缘故,他暗悔自己昨夜行事,一边取了一旁小碟上的海棠蜜饯,令妻子含着消解药味,一边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你出宫后,没有立即回府吗?” 妻子还未说话,一旁收拾空药碗的侍女碧筠,即已回道:“夫人先去了皇城西街的山风斋,之前夫人去那里买黄州产的素雪纸,斋主说要今日才到货,夫人出宫后,想起这事,就命奴婢驾车先去了山风斋,买了素雪纸后,方才回府。” 沈湛闻言对妻子道:“既然身体不舒服,就早些回来休息,这些小事,让下人来做就好了。” 妻子抿含着口中的蜜饯,没有说话。 沈湛陪妻子坐了会儿,起身道:“今天的晚膳你别操心,我来做。” 妻子轻轻笑了一笑,“又吃面啊。” 沈湛也笑,“今晚不吃面,吃粥。” 妻子病中,饮食应当清淡,正好那些油爆盐炒的,他也做不来,煮个清淡小粥,应还是可以的,沈湛去了厨房,在家里厨娘的指导下,学煮味道清淡的鸡丝粥。 火焰红暖,粥的香气,渐渐弥散在厨房中,沈湛守等着粥熟,无声静坐许久,还是唤来近侍,吩咐去那山风斋探听一趟。 等粥熟后,沈湛试尝后味道好像还行,盛端至海棠春坞内,又让侍从端了五六碟可口的小酱菜来,唤妻子过来用膳。 唤了两声,却没人来,沈湛走进内室一看,见妻子伏在榻上,昏昏欲睡。 他上前劝道:“用些粥再睡吧。” 妻子似因低热乏困,倦倦地摇了摇头,“我不饿……” 沈湛又劝了几句,“就吃一点,人有精神,病也好得快些,我第一次学煮这粥,就当给我一点面子好不好?” 妻子被他劝起身,挽着他的手,坐到外间膳桌旁,怔茫无神的眼神,在望见冒着热汽的糯香鸡丝粥时,如泛起了点点星光,她浅笑道:“看起来很好吃。” 沈湛在她身边坐下,陪她用粥,见她将乌箸探向一碟酸辣黄瓜,轻敲了敲她的筷子道:“这个辣,你病着,最好不要吃……”说着另将另几碟不辣的酱菜,端至她面前。 她无奈地朝他笑道:“好吧”,又轻轻嘟囔了一声,“管家婆……” 或因在病中,妻子说话比往日更要轻软,这样的小女儿情态,沈湛似有好一段时间没看见了,他微愣了愣,亦笑道:“就管你。” 言罢,唇际的笑意又渐渐淡了下去,轻道:“我没管好,叫你生病了……” “……是人就会生病,怎能怪你呢”,妻子低道,“就是皇帝,也有生老病死啊,这样的事,无常得很,说不定圣上明天就大病一场,起不来床那种……” 沈湛忙道:“慎言。” 妻子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喝粥,沈湛看她之前说没有食欲,但仍是就着酱菜,吃了大半碗粥,问:“味道怎么样?” 她说:“很好。” 沈湛半信半疑,“……真的?” 妻子看他这样,唇含笑意,低头又抿了一口粥道:“你做的,都是很好的。” 晚膳用完,沈湛传侍女进来伺候夫人盥洗,妻子宽衣上榻,他就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处理从工部带回的公文,令侍女将房中灯火熄了大半后退下,只在书案前燃了两盏明灯,对妻子道:“你睡吧,我就在这儿。” 妻子淡淡地笑,侧靠在枕上许久,忽地轻唤了一声:“明郎……” 沈湛自公文中抬头看她,她却又不说什么了,只是静静地阖上了双眼,像渐已睡去。 夜色四合,海棠春坞烛晕昏黄,是岑寂黑暗中的一抹暖色,令人观之心安,而宫中惊鸿楼,赵东林在灯火通明的楼下袖手踱步,不时地打量一片漆黑的楼上,眸蕴焦切,心中忧虑。 楚国夫人走后,圣上不许人上楼,于是也无宫侍敢上去燃灯,赵东林期间借着提醒陛下该用晚膳,大着胆子朝楼上唤了一声,得到的是圣上冷冰冰的一声“不必”,直唬得赵东林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再问什么,于是这楼上就一直黑到现在。 赵东林回想着今日下午那一声清脆的耳光,在楼下兀自心忧,楼上,皇帝人坐在黑暗中,反反复复想着她今日所说的话,她对他的每一句指责,她每一眼看来的冰冷眸光。 ……他自然清楚,如果明郎知晓,如果此事被揭人前,会是什么后果,他的心里,也一直在叫停,起先是,能时不时地见见她,和她说说话,就够了,后来是,能有上一夜温存,也够了,再后来,有承明后殿那窃来的十几日,该够了,到现在,已有这四五月的秘密亲近,难道还不够吗?! ……他心底一直留有清醒,可总是叫与她在一起时的欢喜,给轻易冲垮……不够……不够……他停不下来,仁义他岂不懂,道理他岂不明白,可是,他就是着魔了一样,停不下来…… ……如果明郎知道,在面对他的愤怒和指责,在面临他们的兄弟关系决裂后,他会说什么……他或许会在无尽翻涌的歉悔中,还是会忍不住说,明郎,把她给了朕吧…… ……如果被揭人前,他会迎她入宫,不管世人如何看,不管阻力有多大,他知道这样做,他登基以来的明君形象会毁于一旦,会祸及前朝,可他不在乎再多花上几年去制衡,他会像明郎一样,只爱她一个的,他会做到的…… ……可她不要,他知道,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他做不到放手,可明郎离不了她,她也只爱着明郎…… ……如今“两全”都已岌岌可危,又何来“三全其美”…… 皇帝人在惊鸿楼坐到半夜,最后喊赵东林上楼燃灯,赵东林捧灯上楼,见地上火盆里的银骨炭早熄冷了,两扇长窗开着,冬夜的凛风直往里灌,室内一丝暖意也无,比之楼下,冷了不是一点半点,圣上人就坐在楚国夫人躺过的小榻边缘,身子罩在屏风的阴影中,如尊石雕,一动不动。 赵东林记得楚国夫人走时,楼上长窗紧阖,没有一扇开着,他捧灯走至窗边,关上窗后,边点燃室内灯树,边悄觑着圣上神色轻道:“陛下怎么开窗了……这天多冷啊,陛下当保重龙体……” 皇帝道:“想事情想不清楚,想得头晕,清醒清醒。” 他淡淡撂下这一句,在新亮的灯光中,缓步下楼,不顾赵东林请求陛下登辇的劝言,在凛寒冬夜里,慢慢走回了建章宫。 赵东林请陛下用膳,皇帝也只倦怠摆了摆手,令众侍退下。 赵东林心中担忧,人也没有遵命走远,悄站在帘外,向内看去,见圣上缓缓走至那高几上的红釉花觚前,凝看半晌,忽地一抬手,掼倒了那鲜红的花觚。 “砰呲”一声,花觚在黑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点点鲜红,如血一般,圣上慢慢地蹲下身去,手拂开碎瓷与梅枝,拿起那道剪纸与珠串,凝看许久,慢慢地站起身来,向寝殿深处走去。 帷幕重重,赵东林再看不见什么,唯有悬着一颗心,直到第二日天明。 天亮时,他去伺|候圣上起身穿衣,暗看圣上眉眼倦沉,还没完全消去的颊处红印,因圣上脸色发白,仍是有些显眼。 圣上照镜后淡淡说了一句,“就说朕病了,今日不朝,去金銮殿叫散吧。” 赵东林依命去了,人站在御座旁叫散时,瞥了眼殿下武安侯,见他也面色不佳,神情肖似圣上,心中更是不安。 赵东林人回到建章宫,看圣上一个上午,如常用膳看折子,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午憩时,圣上平常冬日午睡,大约就两柱香时间,今日却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有起。 赵东林不放心,轻唤了几声仍无人应后,大着胆子趋近龙榻,见昏睡中的圣上呼吸沉重、脸色红涨,心立往下沉,他抬手轻碰了碰圣上手心,烫得心一咯噔,忙传御医。 圣上原是称病,却是真病了,且一向身体康健的圣上,竟像被一场风寒撂倒了,躺了两日犹未完全康复。 病中的圣上,依然是传口谕出去,让众人不必来探视侍疾,但太后娘娘是圣上的生母,怎放得下心,圣上病躺数日仍未康复,这是从前极少有过的,纵是圣上再三派人安抚,太后娘娘的凤驾,还是驾到了建章宫。 好在这时,圣上颊上的掌印已消失不见。 太后一向宽和,但一见圣上病中情状,还是急得斥责御前诸侍,没有照顾好圣上龙体。 赵东林怎能说那日圣上下午染了楚国夫人的病气,夜里又在楼上开窗受冻吹风,唯有与诸侍,垂首听训而已。 太后急斥了片刻,也无暇跟宫侍置气,摆手令诸侍皆退,人走到榻边,见皇帝微蜷着身子,向里侧卧,手臂拂拢在脸上,嗓音沙哑着道:“风寒而已,儿臣躺歇两日就好,母后回去吧。” 这就回去,太后怎么宽的了心,她慢慢在榻边坐下,抬手将锦被往皇帝身前拉了拉,柔声道:“你歇着吧,母后就在这儿看着你。” 皇帝没有再说话,仍是头埋在枕上向里侧卧,太后也不打搅他歇息,不再言语,寝殿沉寂,一时只闻炭火“吡剥”之声,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忽又低低响起,“母后爱父皇吗?” 太后不解皇帝为何突然问这个,怔怔地没有说话。 皇帝沙哑的声音,也并不是全然的疑问,“母后不爱父皇?” 怔茫如烟散去,太后微低首,淡淡笑叹,“母后若真心爱你父皇,怎能甘心做他后宫佳丽中的一员,与那么多的女子分享你的父皇,无悲无喜、不嫉不怨地过了那么多年……” 她道:“爱是自私的啊。” 皇帝向里侧卧的身子微微一震,慢慢蜷缩得更紧,轻道:“母后爱辜先生……” 已经有多少年,没再听到这三个字,这段旧事,从前只先帝和她身边的木兰知道,后来,皇儿小的时候,她曾同他讲过一次,以后多少年,再也没提。 可是,虽是一字不提,这些年来,却一时未忘,尤其是到这样的冬日。 太后望向殿外飘飞的茫茫白雪,声轻如梦,“这样的大雪天气,母后总是想起他,想起你的姐姐,可怜的孩子,同她父亲死在同一个冬季,刚出生时,哭声响亮,多好的孩子,母后摸过她的小脸,捏过她的小手,还亲手为她戴上了长生锁,可是,等母后倦沉昏睡醒来后,好好的孩子,却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蘅发动了技能:诅咒!! 进入女主身世部分了,为防止误会,先直接剧透一句:没有骨科!没有骨科!!没有骨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然后也许有读者还记得,文章开头几章提过,女主的年龄是比皇帝皇后沈湛都要大一点的,但这年龄是有问题的,是与女主身世有关的,后文出现相悖的情节,不是作者写岔了,先说下,防止误会 再,修罗场是伴随着女主身世出来的,不急不急,急也不会强行砍情节提前的_(:3∠)_ 最后,想锤狗皇帝的,女主身世部分可以爽一爽了,虽然目前情节看着有点惨,说这话好像不现实,但到女主身世部分,狗皇帝的处境真的有点谜之喜感,狗这个字的意义要变了,可以笑看狗皇做小伏低地吃瘪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3277529扔了1个地雷 飞红扔了1个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 +4 读者“a258y5y”,灌溉营养液 +1 读者“脸脸”,灌溉营养液 +2 读者“鱼刺茶”,灌溉营养液 +10 69、旧事 多少年了, 总是不能忘,不能忘记身怀六甲地握着鹤卿冰凉的手,亲眼见他离世的痛苦,不能忘记千辛万苦地生下了他的遗腹女,为她戴上那块长生锁时的喜悦,更不能忘记, 一觉醒来, 天翻地覆, 听闻女儿夭折时, 难以置信、撕心裂肺的悲伤…… ……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成亲那年, 整座青州广陵城, 都沉浸在南巡帝驾将经停短驻的躁动中,而她,只沉浸在新婚的欢喜里, 濛濛烟雨声打敲着书房窗扉, 芭蕉流翠, 木香缥缈, 鹤卿温柔抚握着她的手,引她执笔共同写下此句,墨迹晕染开的一笔一画,寄托了他们对未来执手共度一生的无限期许,与卿相逢,自此年华不再虚掷, 琴棋书画诗酒花,一世静好相守,再约来生…… 那时,上天似是如此厚待他们,不久之后,她即被发现怀有身孕,鹤卿与她议定,给未出世的孩儿,订做一块长生锁,锁上篆刻“诗酒年华”四字。 那四字,并不用寻常的楷书,是鹤卿亲自书写了,请工匠照原样描刻的,锁面四周,雕得是如意流云纹,底下垂系的两缕细链,也并非如寻常人家,系悬小铃铛、小元宝之类,而是垂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小小仙鹤,一朵初开红萼的小小辛夷。 养胎的日子里,她无事时总爱把玩这块长生锁,鹤卿也总同她说,待腹中孩儿出世,他要如何教他|她读书写字,如何教人他|她为人处世,若是男孩儿,要叫他长成温润如玉的君子,若是女孩儿,要捧在手心,一世宠爱有加,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春日时,将她架在肩头,带她去赏看园中新开的桃花,秋日里,牵着她的小手去山间,踏过白石流水,捡拾红叶…… 可是他们所以为的一世诗酒年华,却是那般短暂,没有那么多的春夏秋冬,甚至,连一年半载也没有,鹤卿还未能见到孩子出世,即在那年初冬,染上急症病逝,她悲恸到恨不能随他而去,但腹中孩子的存在,令她必得做一个坚强的母亲,大雪时节,她生下了与鹤卿的女儿,亲手为她戴上了那块长生锁,捏着她的小手心道,此后母女相扶,以后好好地活下去。 她在悲喜交加中,困倦睡去,再醒来时,辜氏族里的人,却告诉她,她与鹤卿的骨血,在出世后不久,突然抽搐闭气死去,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自然不肯信,她亲耳听见了她的哭声,那样响亮,亲眼见到了她的面庞,小脸红皱,分明是个身体康健的孩子…… 她疯了一样要去找她的孩子,却被禁足房内,一个刚刚生产不久的虚弱女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直到数日后的夜里,平日与她相处和睦的二嫂,窃了房门钥匙,趁着天黑无人时来救她,告诉她这几日辜氏族内,鹤卿的那些兄弟叔伯,都在谋算什么…… 所谓宗族“吃绝户”之事,即族内某男子身死,其妻妾若无子女,且娘家势弱无人,起了歹心要占了该房财产的宗族叔伯兄弟,便会设法将这妻妾净身出户地改嫁他人,分了该房财产,有些穷乡僻壤之地,甚至会将那妻妾,暗中卖嫁与他人…… 娘家势弱、无所倚仗的孀妇,纵是生下遗腹的孩子,也不一定能避免这种悲惨的命运,一些行事极为恶毒之人,会设局诬陷那孀妇与人偷情,一口咬定那孩子是孀妇与奸|夫偷情所生,甚至,会让那孩子,“意外”死去…… 她那刚刚出世的可怜女儿,就死在了和她流着同样血脉的宗族长辈手里…… 二嫂告诉她,那些人为了除了她这个分财产的障碍,正谋算着将原是孤女、并无娘家倚仗的她,暗中卖嫁与他人,让她收拾些金银细软,快些逃了这里…… 她心中恨意汹涌,要为可怜的女儿报仇,要上官府状告这些人面兽心的畜牲,二嫂劝她,道她一人势单力薄,宗族势大,无人会出来为她作证,都会一口咬定那孩子是先天不足,刚生下就死了的,纵是她自己,也不敢去为她作证,再三劝她,先逃出去再说,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她听劝连夜逃离了那里,流浪在外,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该如何报仇,每日沉浸在痛苦中,浑浑噩噩度日时,遇到了年纪相仿的木兰。 木兰也是个丧夫失子的苦命女子,她二人相识相交后,木兰告诉她,宫中的秦贵妃有孕在身,皇家正召乳母,邀她同去京城,如能将贵人侍奉好,得贵人青眼,或许未来能向贵人请求助力,报了此仇。 她与木兰同去京中应召,遴选中,她与另外三名妇人,被选作乳母,木兰原被淘汰,应当离宫,但恰时宫中尚衣司也正缺人,木兰自绣的一块帕子,恰被尚衣司主事看到,主事赏识她的刺绣功夫,木兰遂也被留在了宫中。 她原想尽心侍奉秦贵妃,以及秦贵妃腹中的孩子,寄希望于秦贵妃和小主子,希望未来的每一天,他们能看在她尽心侍奉多年的份上,信任她,施给她些许恩典,动动贵人的小指头,为她了结了这桩仇恨,她原以为这一天,要等很久很久,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那样快。 先帝宠爱秦贵妃,常来秦贵妃宫中,秦贵妃生下一名皇子后,她与其他三名乳母,住到秦贵妃的长乐宫后殿偏房中,两人一组,轮流喂养照顾皇子,一日先帝来时,秦贵妃正在午憩,她与另一名姓刘的乳母,在一同照料五皇子,见圣上至,如仪见驾。 先帝轻声逗了逗五皇子,问了些五皇子日常之事,她与刘乳母,一一回答,先帝听着听着,抬眼看她,“你说话有些青州口音,是青州人?” 她恭声道“是”,先帝又看了她一眼,没再问什么,只负手离开了长乐宫。 几日之后,她得闲去尚衣司附近,寻木兰说话,黄昏回来时经过一片桃花林,见花开烂漫、如云如霞,不禁想起鹤卿曾说,如果她生下一个女儿,春天时,他就将女儿架在肩头,赏摘桃花…… 言犹在耳,可夫君和女儿,都已永远地离开了她,她这一生,再没有春暖花开,永远都停在去年大雪纷飞的寒冬中了…… 因为伤心难解,她手攀着花枝,不禁泪盈于睫,沉浸在深重悲伤中的她,连身后渐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当身后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她回身见是圣上时,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就要跪地行礼。 先帝却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刚刚屈膝的她,扶站起身,微凉的眸光,落在她的面上,问道:“为什么流泪?” 她如实道:“奴婢是为故去的夫君与女儿。” 先帝握她手臂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慢慢抚着手腕往下,扣住她的手,淡淡道:“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怜取眼前人。” 从芳华林到建章宫,路经的宫女内监,纷纷垂首侧避,暖融春日,她的手,因忧惶畏惧,像冰一样冷,可先帝一直攥在手里没有放开,直到来到建章宫前。 宫人们将她引入偏殿,伺|候沐浴梳妆,她心里明白将要发生什么,沐浴时止不住地颤|抖,再好的宫中胭脂,也遮不住她的苍白面色,如此战战兢兢地被引入先帝寝殿后,她望着身前不远处至高无上的大梁天子,忽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先帝手抚上她面颊的那一瞬间,她用尽毕生勇气,跪地陈诉过往,请求先帝依律严惩那些害死她女儿的畜牲,先帝静静听完了她的“长篇大论”,挽着她的手,令她起身道:“可以,朕答应你,这也是君主应尽之责,只是你也得答应朕一件事”,澄凉的目光宛若幽夜湖水,像是一眼看到了她的心里,先帝道,“这桩仇怨了结之后,不得轻生。” 她先前在宫中受训学规矩时听说,如她们这般身份低微的人,侍寝后仅会被封最末的更衣,没有资格生下龙裔,承恩次日,也会被赐避子汤,但到翌日清晨,她却没有等到避子汤,封号也并不是最末的更衣,而是比更衣略高一级的娘子。 她被安排住到偏远清简的木香轩,此后很久都没有见到先帝,再面圣时,已是一月之后,先帝同她说了凶手被诛、涉嫌谋害之人皆被严惩之事,她问先帝,她那可怜的女儿葬在何处,先帝道那孩子被扔进河中,葬身鱼腹,尸骨无存。 她悲恸难抑,忍不住泣泪满面,先帝静待她啜泣渐止,轻道:“往事已矣,人世长远,娘子且向前看。” 先帝总是唤她的封号“娘子”,直到她生下弘儿,晋封“美人”之后。 后宫佳丽如云,她位低人轻,纵是育有一名皇子,也并不受宠爱,对那些身份高贵的世家妃嫔来说,就如地上的尘埃,连踩都不屑去踩。 先帝淡待弘儿,也淡待她,但,也并不算差,一次她试着开口,请求让木兰到她身边,先帝点头允了。 又有一次,先帝来时,恰是鹤卿的忌日,她违背宫规,悄悄祭奠亡夫,正被先帝撞见。 这是要命的大罪,她当时吓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反反复复想着,她若去了,年幼的弘儿该怎么办,可先帝并没有怪罪她,只让她往后莫再如此,语气虽淡,可心中约莫还是恼她触犯宫规,夜里行事较从前猛烈,那次之后,她有了嘉仪。 好像是失去的女儿,重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待嘉仪百般疼爱,连她姐姐那份,双倍地爱她,不舍得她受半点委屈。 有了弘儿与嘉仪,她枯淡的后宫生活,也有了生机,后来,她被封九嫔之末的充媛,住入云光殿,再后来,不甘永于人下的弘儿,陷入了夺嫡之争,她只是个寻常妇人,没有强大的世家背景,也没有过人的心机谋略,只能守着嘉仪,每日为弘儿担惊受怕,向上苍祈佑他能平平安安,好在,弘儿出人意料地夺得了最终的胜利,被封太子,入主东宫。 她这个生母,也母凭子贵,晋封为贵妃,迁居贵妃所居的长乐宫,彼时,曾经宠冠后宫、煊赫多年的秦贵妃,已香消玉殒数年。 先帝问她,可知为何会被晋封为贵妃? 她道,臣妾的孩子弘儿,被封太子,她这卑微之人,承蒙圣上恩典,母凭子贵。 先帝当时笑了一笑,并未再说什么。 弘儿做了太子,她这做母亲的,依然为他悬心,有废太子前车之鉴,她生怕弘儿哪日触怒圣上,也落得那样血淋淋的下场。 一日,弘儿不知因何事惹恼了先帝,先帝厉声斥他,弘儿竟也梗着脖子昂着头,不肯认错,父子两个剑拔弩张,她在屏风后,提心吊胆地瞧了半晌,见先帝气得要抄起书案上的镇尺砸弘儿,吓得她将平日的谨小慎微都忘了,也不顾御前礼仪,像寻常人家一样,上前死死拉住先帝的手,劝他消消气,不要和弘儿计较,又斥骂弘儿,让他赶紧向他父皇磕头认错。 原本盛怒的先帝,看看她,又看看弘儿,不知为何,忽然大笑起来,她与弘儿,都怔看地不明所以,可先帝却径将镇尺丢到一边,笑得十分开怀,她从未见他那样笑过。 弘儿入主东宫三年后,先帝病逝在一个大雪日,就像今天,茫茫白雪吹棉扯絮一般,覆盖了整个天地,也像将所有的前尘过往,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埋葬起来,只落地一片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太后目望着窗外纷飞的白雪,经年时光如水,在心中缓寂无声地流淌,怅惘思绪随之浮游,候立寝殿之外的木兰,抬手接过一片飘落掌心的飞雪,亦是心事浮沉。 她知道,这样大雪纷飞的天气,太后娘娘总会想起广陵旧事,想起那位辜先生和她可怜的长女,也或许,有时也会念念,同样驾崩在大雪日的先帝。 她与太后娘娘相知相伴多年,彼此知心,大都能猜晓对方所想,但有一件事,深藏在她心底,这么多年,太后始终不知。 许多年前,这样的大雪纷飞的时节里,她接到一桩任务,去青州,寻找一位名为姜辛夷的年轻女子,设法相识相知,将她带入宫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先帝是个老猪蹄子 男女主不是同母异父,只能说有误会,再多不说了,说了就剧透了,总之本文非常和|谐,两人毫无血缘关系,八竿子打不着 然后嫌进度慢的,作者只能说,所有写的都是必写的,现在看着的闲笔都是以后有用的,作者没办法把重要地方标黑,说这是伏笔,剧情也没有差临门一脚就可以打破僵局,后面涉及到女主身世,会把现在所有人都牵扯进来,是复杂曲折的,着急可以过段时间再看,作者不会故意水字数,也不会强行赶进度 app抽风看不见更新的,打开系统设置——网络连接优化,把最下面的加速线路关掉,应该就可以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兔兔宝宝扔了1个地雷 林江仙扔了1个地雷 玉瑾瑶扔了1个手榴弹 读者“1900”,灌溉营养液 +2 读者“静喵~”,灌溉营养液 +5 70、临终 旧事恰如飞雪, 纷纷扬扬地在心中飘散,一时充盈地到处都是,声势浩大地占据了全部的心怀,但很快,又都寂然无声地落下,沉在心底, 凝结成冰。 太后自旧事中醒来, 转看向榻上的皇帝, 见他裹着锦被蜷缩在榻上, 就像小时候那次, 在外受了欺负委屈一样。 那时, 秦贵妃正如日中天, 她的两个儿子——五皇子与七皇子,也备受先帝宠爱,一日弘儿去南书房念书时, 又受到了其他皇子的奚落, 因她素日教导弘儿万事皆忍, 切不可与那些高贵皇子, 产生冲突,弘儿也一直听她的话,面对那些时不时就来的奚落嘲笑,只当听不见,不与那些皇子计较。 可那一日,秦贵妃的五皇子, 嘲笑弘儿是贱婢生的孩子,笑讽他的母亲不过是他母亲的奴婢,还曾做过他的乳母,嫁过野男人,生过野种,出身如此卑微,竟敢处心积虑地勾引天子,往龙榻上爬,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可充其量,也就是只下贱的山鸡罢了。 弘儿秉性纯孝,旁人辱他皆能忍,但辱他母亲,他便难容,当时就被惹恼,与秦贵妃的所生的五皇子,当场扭打了起来。 这事惊动了先帝,先帝人到了南书房,一声怒斥,扭打了半晌的两人,才终于停了下来,先帝看着打得鼻青脸肿、衣发凌乱的两个孩子,连缘由都没有问,直接一巴掌甩向了弘儿。 五皇子跟着先帝,如被众星捧月般离开了南书房,弘儿一人回到云光殿,身边只赵东林一个内监。 她听赵东林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急得忙拿药去找弘儿,见他裹着被子蜷卧向里,连头也蒙在被子里面。 她一边轻唤他的名字,一边抬手去拉被子,被中的弘儿,却死死地攥着被子,不让她拉开。 她担心弘儿身上伤重,急得加大了力气,挣扯之间,她的手背无意间拂到弘儿眼睫,触到了一抹湿意…… ……弘儿在哭…… 自三岁开始认字念书以来,弘儿再没有哭过,无论练武时摔打地有多痛,无论别人的奚落,有多么难听…… 她坐在榻边,望着在被中轻轻颤|抖的弘儿,手紧紧攥着药瓶,喉头哽咽,渐也忍不住要落泪,木兰见状在旁劝道:“娘娘和六殿下,且将事情往好处想,若无陛下这一耳光,贵妃娘娘那边,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她知道木兰此话有理,可她更知道,弘儿的心里,是有多么委屈难受,她望着蒙躲在被中无声饮泣的弘儿,忍不住想,若弘儿是鹤卿的孩子,他们离这些天潢贵胄,很远很远,只是青州的平凡人家,过着他们简单无忧的日子,那该有多好,如果鹤卿还活着,如果他们的女儿也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她越想越是伤心,眸中的泪水,如断线珍珠,止不住地往下落,最后是榻上的弘儿,从被中探出头来,红着一双眼,牵握住她的手,沙哑着嗓音道:“母亲不要哭了,弘儿也不哭了……”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弘儿额头处的青肿,还有右颊处通红的掌印,忍泪问道:“……疼吗?” 弘儿道:“……弘儿不疼……哪儿都不疼……” 她听到这句话,更是悲难自抑,紧抱住弘儿,狠狠哭了一场,直哭到双目红肿,像将是积年的伤心泪,都流了出来。 两日后的夜里,先帝来云光殿这边,觑近看她微肿的双眸,问:“怨朕吗?” 她低眸恭声道:“臣妾不敢。” 先帝又抬眼看弘儿,问:“怨父皇吗?” 弘儿梗着脖子,面无表情地道:“儿臣不敢”,嗓音明显地带着气,一字字冷冰冰地,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她的心立即悬了起来,手攥着衣角,紧张地看着先帝,担心弘儿触怒他父皇,又要被打。 但先帝只是冷笑了一声,即摆手令弘儿退下,将她攥着衣角的手,轻轻掰开握住道:“男孩儿皮实,打两下没什么,朕小时候,也挨过父皇几次打,打打长记性,叫他以后不要冲动,学着坚忍。” 阖宫皆知,秦贵妃的儿子,是圣上心尖上的爱子,她与弘儿这样的低微身份,在宫中除了忍,还能怎么办呢…… 哪里敢说什么,她只是低头,替弘儿认错道:“弘儿年幼懵懂,不知尊卑有别,无意冒犯了贵妃娘娘的皇子,还请陛下恕罪……” 先帝静了静,将她拢入怀中道:“所谓的尊卑有别,有时也就一线之隔,昨日万人之下,也许明日,就是万人之上,正是世人常说的,风水轮流转。” 竟是一语成箴,曾经宠冠后宫、煊赫一时的秦贵妃,渐渐失宠,风光不再,为外人看好的五皇子、七皇子,也都在夺嫡之争中相继落败下来,最后是她做了贵妃,后又成了太后,是她所生的这个被人轻视奚落长大的儿子,入主东宫,做了太子,后又坐上了金銮宝座,成了大梁朝的新帝。 但,纵是做了皇帝,是天下人的九五至尊,在她心里,弘儿还是那个会蒙在被里偷偷哭的孩子,太后望着榻上裹被蜷卧向里的皇帝,能感觉到,皇儿不仅仅是身体病了,心里也有事。 她正琢磨着要怎么问时,又听皇帝闷声问道:“……辜先生,是个怎样的人……能让母后爱得这么久……这么深……?” 太后轻声叹道:“他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却也是母后心中,最好的男子。 母后与你和嘉仪不同,自幼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被卖到辜家为奴,原是到辜家大公子身边伺|候,可大公子性情暴躁,常惩治奴婢,一次母后沏茶慢了些,即被大公子斥到外面罚跪,那时是大雪天气,母后衣裳单薄,跪在雪地里,头上肩上都积满了白雪,整个人都快被肆虐的风雪,吹成雪人了,冰寒刺骨,冻得直哆嗦,几要失去意识。 就在母后以为快要这般冻死在雪地里时,一把伞撑在了母后的头顶,母后抬头看去,见是辜家的三公子辜鹤卿,他怀捧着一束新摘的红梅,问母后为何跪在这里? 母后哆嗦着说出了缘由,他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系在母后身上,又伸手扶母后起来。 母后双腿僵疼地走不了路,他就将伞和梅花塞到母后手中,在母后身前蹲下,让母后靠上来,母后怔怔地站着不动,他回头笑道:‘你这样瘦,不会压垮我的。’ 母后就这样伏在他的肩头,一手拢着梅花,一手擎着油伞,撑在母后与他头顶,他背母后回到了他的住处,向他大哥要了人,从此母后就在他身边伺|候。 但,说是伺|候,倒有些像做小姐了,鹤卿他,从没有将母后当奴婢看,去哪里、做什么,总将母后带在身边,白天,母后与他一起,学读书写字、抚琴作画,夜里,母后睡在他寝间外的小榻上,鹤卿夜里睡不着,常从榻上溜下来,喊母后一起在窗下看星星看月亮,悄悄说上大半夜的话,天热的时候,他带母后去游湖赏莲消暑,天冷的时候,他把他的手炉往母后手里塞,甚至不让母亲磨墨,说怕冻着手,名义上说是奴婢,其实倒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一起长大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长到十六七岁时,那层窗户纸虽从未捅破,但母后与他,俱心知肚明,眼前人是心上人,也都知道,对方心里,同样也是如此想。 一天,母后听到辜氏族里说要给鹤卿议亲,对方是个大家闺秀,母后有奴籍在身,自觉身份卑微,是无法嫁与鹤卿为妻的,听到这样的事,自然心中难受,夜里正辗转反侧,听到内间榻上的鹤卿,也没睡着,他趿鞋下榻,撩帘走到母后身旁,坐在榻边,说他有心事。 母后问他什么心事,他说他快要成亲了,母后心中着恼,立裹着被子翻身朝里,赌气闷声道:‘那奴婢提前恭喜公子了。’ 鹤卿笑了笑说:‘可我还不知道,新娘子愿不愿意嫁给我?’ 母后气道:‘这还不简单,公子请人上门问一问不就好了?!’ 鹤卿温柔轻道:‘可是新娘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我只有坐在她的榻边,亲口问一问了。’” 太后说至此处,柔和的眉眼微微弯起,忍不住轻轻笑了一笑,方继续道:“后来,鹤卿顶着整个辜氏宗族的压力,消了母后的奴籍,和族里长辈周旋了快两年,终于迎娶母后为妻,与母后许下了琴棋书画诗酒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不久之后,母后即怀了你姐姐,那也是鹤卿唯一的骨血,只可惜命苦,刚出世就被歹人害死了,若她还活着,现在该和楚国夫人一样年纪,定也是个好女子,能像楚国夫人一样,被呵护长大,嫁得明郎这样的好儿郎,与夫君恩爱美满,安乐无忧……” 榻上的皇帝听母后说到这里,裹被蜷卧的身子,又略朝里缩了缩。 太后暂将对女儿的伤思压下,叹息着道:“成亲之时,母后与鹤卿,曾约定来世仍要结发为夫妻,今世缘浅,无可奈何,只能留待来世再续。” “……怪不得……”皇帝轻轻道了一声。 太后不解,“……什么怪不得?” 皇帝道:“父皇临终的时候,最后想见的人是母后,儿臣并没有遵旨离殿,就悄悄站在帘后,听见父皇问母后,来世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可母后……一直没有回答……” 他沉默许久,低声问道:“……母后真的……一点也不爱父皇吗?哪怕只有一点?” 太后摇头,“当一个人的心,全都装满了另一个人时,哪里还有空隙,去容别人……” “……一点点……”皇帝声音沙哑地像被钝磨过,“……分一点点爱,给别人的可能,也没有吗?” 太后道:“没有半点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妈妈,扎心了!! 太后与先帝、辜先生的往事,大篇幅地写,就这么两章,后面会因为情节需要,偶尔出现些零散的片段,但不会再大篇幅地写了,陈年往事,就是这么模模糊糊,不清不楚,有些事说不清了,正文不会特别写明了 如果对太后先帝辜先生的往事,感兴趣的人比较多,想知道先帝到底是不是老狗的人比较多的话,会考虑正文完结后,详细写他们的番外,番外篇幅长短看反响 感谢地雷营养液!! 玉瑾瑶扔了1个地雷 读者“小飞鱼”,灌溉营养液 +1 者“要豁达!”,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素衣”,灌溉营养液 +2 读者“爱秦海的粉”,灌溉营养液 +2 读者“酒米”,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读者“a258y5y”,灌溉营养液 +3 读者“玉瑾瑶”,灌溉营养液 +58 读者“chaotique”,灌溉营养液 +2 读者“长栖”,灌溉营养液 +20 71、下沉(一更) 她说了这句, 见榻上裹着锦被的皇帝,身体慢慢蜷缩地更紧了,关切问道:“皇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太后如是问了几句,皇帝都不回答,太后心系爱子, 起身近前, 将他拂拢在面上的手臂拉开, 见皇儿红着一双眼, 就像小时候那样, 登时愣在那里, 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能感觉到皇儿有心事, 但不知道他为什么事,能在这样的年纪,还红了眼睛, 怔怔地在榻边坐下问:“……怎么了, 孩子?” 皇帝道:“……只是昨夜梦见了父皇, 今天……就总是想到父皇……” ……先帝确也驾崩在一个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如果弘儿是她和鹤卿的孩子,会生活在一个美满的家庭里,会见到父母两心相许、恩恩爱爱,可是他不是……他的先帝的孩子,他的母亲并不爱他的父亲,只当君主侍奉, 他的父亲,也并不爱他的母亲,只当是后宫佳丽中的一位寻常妃嫔…… 方才弘儿说,先帝临终时,曾问她来世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或许弘儿以为,长久的年月陪伴下,先帝对她抱有些许情意,为母后半点也不爱父皇,而感到伤心…… 但弘儿不知道的是,先帝在最后的时刻,已经病糊涂了,说他第一次见她时,濛濛烟雨之中,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裙裳,擎伞走过石桥,满城的黛绿山水,都在她身后失了颜色…… 但无论是在长乐宫中的抬眸一瞥,还是在芳华林中的真正相见,她都穿着身为乳母的浅月白色宫衣,哪是什么天水碧的裙裳,又有什么伞与石桥呢…… 临终之际,先帝糊涂了,记忆混乱,也不知看到梦到了什么场景,也不知把她当成了什么人,拉着她的手唤“卿卿”,说对不起她,没有让她做到皇后…… 她哪里知道先帝把她当成了谁,哪里知道谁是“卿卿”,怎敢接受这一句“对不起”,只是随口接话,安抚将要离世的先帝道:“臣妾所有,全赖陛下天恩垂怜,不敢再奢求更多……” 先帝问她:“……来世……来世卿卿可愿做朕的妻子?” 她本该安抚意识不清的将死之人,可是,她想到与鹤卿的约定,连一句安抚的谎话,也迟迟说不出口,直到先帝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在她手中冰凉无力地滑落,也没有说出先帝想听的答案。 这在不明就里的皇儿看来,是不是觉得他母后有些绝情……是不是在替他仙逝的父皇抱屈…… 太后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能握住皇帝的手,慢慢道:“情之一字,半分也勉强不得,所以就算嘉仪那样痴心爱慕明郎,母后也从来没有开口让你下旨强令他们成亲,你才二十岁,还年轻,又做了六七年天子,已经习惯了九五至尊,高高在上,一些事,或许一时想不明白,母后与你父皇相伴多年,又生有你和嘉仪两个孩子,怎会没有半分情意,只是那情,并非男女之情罢了……” 皇帝道:“儿臣晓得。” 太后拧了榻旁盆架里的湿毛巾,要为皇帝擦脸,皇帝伸手接过道:“儿臣自己来,母后已在这里坐看许久了,应也累了,还是回慈宁宫休息吧。” 太后慈爱道:“母后不累。” 皇帝坚持道:“母后还是回宫去吧,您总坐在这里看着,儿臣也睡不着,若您不慎染上病气,那儿臣更是要寝食难安,病也好不了了……” 太后无奈,只能道:“那好吧,哀家回宫去了,你要按时吃药,朝事先搁一搁,别太劳神,先把病养好。” 皇帝一一应下,坐起身来,目送太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寝殿后,随手将那湿毛巾搭在面上,人往下瘫去,倦乏无力地仰面躺在榻上,面上一片阴冷,像是置身在冰冷的湖水里,不断下沉。 有天光粼粼地照着湖面,他渴求抓住那束光,渴求那光能照在他身上,可那光不肯施舍他半分,他只能下沉……下沉,最终重重地摔落在湖底,被黑暗与冰冷,全然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作者之前理解错了jj发的停更站短,操作错误,这章只能发这么多字,但不慌,接下来直接加更数章 72、死亡(二更) 圣上龙体不适, 已有五六日未曾临朝,这样的时长,是从前未有之事,已有臣工担心,圣上的病,或许不是对外所说的“偶感风寒”那么简单, 为此忧心忡忡, 祈佑圣上病势速轻, 龙体早日康复。 而圣上的岳母兼姑母——华阳大长公主, 却嫌圣上的病势太轻, 简直恨不能圣上就此缠绵病榻, 无法临朝。 这三四年暗斗下来, 她的权势已大不如前,眼看圣上再如此联合世家打压下去,不出一两年, 就能对她秋后算账了, 到时候, 不仅她会彻底失去权柄, 有性命之忧,她的女儿淑音,也会失去皇后宝座,而她那个离心的儿子明郎,或许能逃过一劫,但他从此, 也不过就是圣上手中的一个傀儡罢了,是他向天下人展示“仁义”的工具,明郎一生一世,都不会有半点实权在手,只是个为圣上“打杂”的“劳碌命”,更别提光复武安侯府,为他母姐报仇了。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忧愤,满园白雪红梅再美,也没有半分赏看的兴致,随手折揉了新开的梅花,任片片香红,在掌心飘落。 心腹侍女素芝侍奉公主多年,能猜到大长公主殿下,正为何事烦心,她轻声劝道:“公主吉人自有天相,风风雨雨这么些年,什么难关都能淌过去,纵是当年定国公那样要命的大事,最后不也逢凶化吉,眼下只是一时受挫而已,公主不必太过烦忧。” 回想多年前生死一线的险境,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泛起淡淡哀思,若是沈郎仍在人世,仍可像对付定国公那般,与她携手打破目前困境,她又何必,只身一人,如此烦忧…… 这些年,她心中一直存有疑虑,沈郎的身体,虽因曾经征战沙场留有旧伤,但并不严重,怎就在新帝登基不久后,突然恶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即染疾病逝?!!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她一直疑心,沈郎的突然身死,是当今圣上,在背后下的黑手…… 虽然,当时他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可在后宫坎坷艰忍地长大,又一一击败劲敌,赢得夺嫡之争,一颗心,早就炼得冷硬,为了身下金銮宝座的安稳,为了手中至高无上的皇权,秘密杀死助他入主东宫的权臣兼岳父,又有什么良心不安?!这样的事,在史书中记得还少吗?!! 怎能忘记一身素衣、送沈郎下葬时的肝肠欲断、痛彻心扉?! 心有多痛,疑心就有多重,刻骨的怨恨,就有多深,沈郎去后,她接掌了他所有的权势,原想好好培养明郎,母子同心,令他从旁相助,结党揽权,可明郎却死活不肯相信她的疑心,一口认定,今上是他的兄弟,绝不会做出暗害他父亲的歹毒之事。 三年下来,她骂了不知多少遭,打了不知多少遭,明郎竟仍对今上信任有加,忠心耿耿,没有半点动摇,春闱中了探花后,不愿助她夺权的明郎,即向圣上自请外放,去了青州三年,最后娶了那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低贱女子回来,丢尽了她的脸面。 华阳大长公主想到这么个“逆子”,正是愈发心烦时,见另一名侍女红蓼,趋近前恭声道:“公主殿下,侯爷回来了,人在侯府大门外跪着,请与公主殿下相见。” 华阳大长公主闻言冷哼一声,“你去问他,将休书带回了没有?若带了,就跨过武安侯府的门槛,若没有,回他在明华街的‘新家’去,我只当没有他这个儿子!!” 红蓼遵命去了,不久又走回来,小心翼翼地回复道:“回公主殿下,侯爷说他没有休书带来,也永不会将休书带来……” 华阳大长公主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冷道:“那他回来做什么?!” 红蓼双手呈上一只紫漆木匣,“侯爷带来了这个,让奴婢转交给公主殿下。” 华阳大长公主抬手将匣扣拨开,见里头是一只绣着金丝牡丹的香囊,看花样形制,倒合她的喜好,她将香囊系带解开,朝手心倒了倒,滚出了数颗香雪糖,颜色糯白,味道甜香,应是刚放进去没多久的。 ……明郎给她一包香雪糖做甚? 华阳大长公主疑惑不解了片刻,忽然脑中一闪念,想了起来。 明郎后来虽中了探花郎,但其实小的时候,并不爱读书认字,成天爬树下水,叫他父亲十分头疼,一次,明郎逃了学业,上房揭瓦,彻底惹恼了他父亲,被罚去祠堂跪上一夜,不许吃晚饭。 她心软舍不得,但见沈郎正在气头上,是劝不住的,遂上前假装推了明郎一把,骂了他一句,实则将一只装有香雪糖的牡丹香囊,悄悄塞入了明郎的袖中。 明郎就把这包糖当成了晚饭加宵夜,第二日被从祠堂放出来,人虽然是恹恹乏乏的,但也没有如他父亲所想,饿到知错,无人时,明郎扑入她的怀中,笑嘻嘻地仰着小脸道:“以后儿子也给母亲塞糖。” 她笑点了下他的额头,“谁人敢把你母亲关起来?!要你塞什么糖?!” 明郎想了想道:“那儿子卧冰求鲤、彩衣娱亲……” 她笑看他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也是难为他这不爱念书的小脑袋了,笑着抱住他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 明郎认真点头,“儿子长大一定好好孝顺母亲。” ……她以为当时的明郎还不懂事,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将这牡丹香囊保存至今…… 华阳大长公主回忆着旧事,双眸渐有些湿润,但不过一瞬,还是甩手将这香囊掷回了匣中,背过身冷道:“去告诉他,这样事事忤逆母亲的孝顺儿子,我要不起。” 武安侯府位处宣平坊,周围所居人家,也都是皇族世家,来来往往的华丽车马中,多少道目光,悄悄望向跪在侯府门前的年轻男子,小声议论着武安侯府的家事,以及那位身在明华街的楚国夫人。 冬日冷风肆虐,如刀子般割向人面,跪在门前许久的沈湛,双腿已经僵疼,他望见红蓼又捧着那方紫漆木匣走回,心中已知母亲态度,扶着长青的手,慢慢站起,将那紫漆木匣抱回怀中。 红蓼小心地觑着侯爷神色道;“……公主殿下说……说''这样事事忤逆母亲的孝顺儿子,我要不起''……” 沈湛听了这话,也未再说什么,只是抱着木匣,缓缓转身离开了这里。 回明华街家中的马车上,他打开木匣,手抚着匣中那只牡丹香囊,又想起了妻子的那只蘅芜香囊。 ……那只香囊,至今仍无踪迹…… ……那一天,妻子身边的碧筠说,那日出宫后,妻子去了皇城西街的山风斋里,买黄州产的素雪纸,可他当夜派人去问过,妻子出宫后,根本没有去过那里…… ……那她去了哪里……又为何不与他实说…… 或是不久前在侯府门口,吹了太久的冷风,沈湛隐隐感到有些头疼,他抬手阖上了匣盖,手按着眉心揉了许久,仍无法缓解这种疼痛,最后索性放弃,倦怠地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任自己沉沦在一片黑暗中,获取片刻的安宁。 休养了五六日,温蘅身体已经大好,这些天,圣上自然无法来纠缠她,她心里,为另一件事忧切不安。 从前写信寄回家中,父亲总是很快回信,可是这一次,已经快两个月了,父亲仍没有信来。 父亲的身体,有些小毛病,如在天气骤然转冷时,双腿会隐隐有些疼痛,温蘅担心父亲是不是旧疾加重,抱病在身,所以才迟迟没有回信,她放心不下,想去哥哥那里问问他,父亲有没有给他回信,人刚换了衣服、披了御寒的斗篷,准备出门,就见自家的马车停在了门前,明郎手里拿着一方紫漆木匣,从车上走了下来。 沈湛见妻子身披斗篷,似是要出门,问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温蘅如实道:“我有事找哥哥。” 沈湛抓着木匣的手,微紧了紧,他走近前,将妻子身上的斗篷拢紧了些,“天冷得很,你病刚好,还是在家里多歇息吧,有什么事,让下人去一趟就好了。” 温蘅看沈湛面色不太好,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沙,握住他的手,亦是触感冰凉,担心问道:“明郎,你哪里不舒服吗?” 她心系夫君,也就暂不去青莲巷了,一边牵着沈湛的手回海棠春坞,一边吩咐侍女快去煮碗热热的姜茶送来,并将室内炭盆快些燃上。 沈湛人坐在坞内桌边,顺手将手中木匣搁放在桌上,温蘅见了问道:“这是什么?” 沈湛不语,温蘅看了他一眼,自己将匣盖打开,连里头盛放着一只双面皆绣着金丝牡丹的湘罗香囊,虽然做工极其精美,但有使用过的痕迹,不是簇新物事。 温蘅好奇地看向沈湛,沈湛见妻子这样看他,静了静道:“……女人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郎小时候皮皮的 73、呆症(三更) 温蘅轻嗤一笑, 再看沈湛那认真到近乎凝重的表情,唇际笑意更浓,慢慢扶桌坐下。 沈湛怔望着她道:“……你不问问我,是哪个女人送的吗?” 温蘅如他所愿,手托着腮,含笑问道:“是哪个女人送的?” 沈湛见妻子毫不在意的样子, 心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捏住, 憋闷地难受, 是因为不在乎, 所以毫不在意吗…… 侍女春纤端新煮的姜茶呈上, 温蘅将姜茶碗塞到沈湛手中, “来, 暖暖手。” 她看沈湛人怔怔的,捧接过姜茶碗,就心不在焉地低头要饮, 忙拦道:“烫!等等再喝……” 沈湛被这一声唤惊回神, 看妻子关切地望着他问:“怎么了你?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沈湛低声说了这一句, 还是忍不住看向妻子问道, “……你……你不吃味吗?” 温蘅见他是因为这个而魂不守舍,含笑摇了摇头。 沈湛问:“……为什么?” ……明郎在外怎会有风月之事,怎会对不住她……是她,对不住他…… 唇际的笑意渐渐淡去,温蘅握住沈湛的手,轻轻地说了两个字:“信你。” 只这两个字, 却像是有千斤重,沈湛心中一颤,像是无法面对妻子温柔的眸光,低下头去。 他望着碗中散冒着热汽的姜汤,冰冷的心,也似被这些薰腾的热汽包围捂着,冷热交加,沈湛捧着姜茶碗的手略动了动,低道:“……我……我今日听到一桩奇事,是永州那边的一件案子,一户人家的亲姐弟,竟违背世俗伦常,有了男女之情,明为姐弟,暗似夫妻……” 温蘅闻言微蹙眉头,“人伦纲常,怎可违背……” 沈湛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妻子面上,“……也许是情难自禁……” 温蘅摇头,“纵是心中有情,也该抑制,今世既为亲人,便是无缘,万不可越雷池一步,礼仪纲常,是人伦大道,如果不加克制,任性逾越,人与畜牲何异?!” 沈湛见妻子神情认真,字字像是出自肺腑,半分也不假,又想她方才那真挚的一声“信你”,心乱如麻,半晌也理不出个头绪。 温蘅看他刚才急着要喝烫嘴的姜汤,这会儿热汽渐散,却又迟迟不喝了,笑催道:“快把姜汤喝了吧,去去寒气,再不喝,就快凉了。” 沈湛低头喝了两口姜汤,搅得心里头辣辣的,忍不住问道:“……你方才说有事找慕安兄,是什么事?” 温蘅听了沈湛这问,淡淡的忧愁又如轻烟拢面,“已经快两个月了,父亲一直没有给我回信,我担心父亲会不会是身体不适,想去哥哥那里问问他收到信没有……” 沈湛闻言想了片刻道:“我直接派人去青州琴川一趟吧,让人亲眼看看他老人家的身体,纵是岳父有回信来,或为让子女宽心,不会实言,还是派人去亲眼看看为好。” 依温蘅之心,自是恨不得亲自回青州琴川城,看望侍奉父亲,可她知道,她离不开这天子脚下…… 温蘅强压下心中的阴霾,点了点头,“谢谢你,明郎。” 沈湛默了默道:“说什么谢呢,我们……是夫妻啊……” 温蘅浅浅一笑,没再多说,只是催促沈湛快将姜汤喝完,她托腮在旁看着,眸光无意间掠过匣中那只牡丹香囊,忽地想起,有一个人,是极爱牡丹的。 温蘅悄看向沈湛双膝处,见膝处袍布,隐隐有些发灰,像是曾久跪过,心中已猜知他今日去了哪里。 ……从前,她以为她与明郎是天赐良缘,以为只要他们相爱,便万事皆足,岂知人世多艰,有歹毒严烈、手段阴狠的公主婆母,也有人面兽心、不仁不义的君王兄弟…… ……她可以一世不见华阳大长公主,可明郎不能,那是他的生母,十月怀胎,生养之恩不可不报,她与华阳大长公主水火不容,明郎就将一直夹在她们中间,左右为难…… ……她不愿与那万人之上的君主有任何纠葛,可皇权如天,她一忍再忍,只盼他早些烦腻,断了此事,可恨君王一再纠缠不休,就算她拿“明郎已起疑心”来逼他,也不肯放手…… 沈湛心乱如麻,温蘅心中亦有千愁万绪,“和离”二字,自明郎摔马昏迷后,她再没有提,原想忍等圣上腻味后,就此将这污脏之事彻底压下,与明郎粉饰太平度日,可惊鸿楼那日,圣上的态度叫她绝望,如若圣上仍要继续纠缠不清,是否要再向明郎提出和离,她怎能一世如此欺瞒明郎……这样的事,又怎么瞒得住一世……长痛不如短痛,下定决心与明郎断了这名分,无论他如何恳求,是不是对他更好…… 温蘅垂下眼帘,以掩饰眸中的暗色,她似是百无聊赖地拨着腕处的玉镯玩,心中却想着建章宫里,那位病中的帝王。 就此一病不起才好,她才可清静度日,抑或高烧不退、烧昏脑袋,将她彻彻底底地忘记,如此,人世再无牵扯,才是解脱。 这一次,她的“诅咒”没有应验,圣上的病,一日日地好起来了,不出三四日,就回到了朝堂之上,稳定臣民之心。 温蘅担心圣上再来纠缠,但六七日过去,碧筠都没和她说什么幽篁山庄,如此算来,她已近二十天,都没有被逼着与那人相见,这是这四五个月里,清静时间,最长的一次。 温蘅心想,也许那日在惊鸿楼,圣上虽说什么“终有一日会欢喜”,但她的话,其实还是到了圣上的心里,也许圣上决定罢手了,至少,他在犹豫…… 如此思量,温蘅终日低沉的心绪,终于略轻快了些,且将圣上抛到脑后,现下她心中最为关心担忧的,就是父亲大人的身体。 这日雪霁初晴,温蘅去京郊翠山大佛寺礼佛,在大雄宝殿拈香叩拜,为父亲的身体祈福完毕后,被僧人引至禅房用茶。 温蘅随那僧人步入禅房之中,却见禅房茶桌旁背坐着一年轻男子,轻尘飞舞的透窗日光中,身影熟悉之极。 温蘅一惊要走,然那僧人已经快步退下,碧筠也已拉着春纤垂首出去,“吱呀”一声,阖上了房门。 温蘅暗暗攥手成拳,忍耐着心中的惊怒之火,看着那人起身转看过来,也不屈膝行礼,只是压着嗓音冷冷道:“臣妇那日说的还不够清楚吗?!陛下是要等着明郎来‘抓|奸’,才肯罢手吗?!!” 皇帝望着她眸中明显的戒备与愤怒,沉默片刻,轻道:“朕有事要告诉夫人”,微顿了顿,“是你父亲的事……” 如火燃烧的满腔愤怒,立被惊惶冲没,“……父亲……”温蘅一怔惊问,“……臣妇父亲怎么了?” 皇帝边将手探入袖内,边提步上前,却见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登时足僵在原地,微抿了抿唇,慢将袖中一道奏折取递与她,“……这是青州刺史递送至吏部的人事折子,你看看。” 温蘅朝皇帝看了一眼,因心系父亲,也顾不上保持距离,上前接过奏折,忙打开看去。 皇帝无声静望着身前的女子,望着在心底描摹了无数遍的清致眉眼,连日来的相思之苦,终可暂解。 ……想见她,每一天都想见她,可是不能……在知道“明郎已起疑心”后,在听母亲说“半点可能也没有”后,明明知道他和她的缘分,该彻底断了,可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她,相思一寸千万缕,他困在了这张日渐收紧的情网里,出不去了…… ……他忍耐着,压抑着,在看到吏部递呈的这道折子后,心中第一反应竟是,终于有理由可以见她了,光明正大的…… ……可他心里同时也很清楚,哪里是什么光明正大呢,他只是终于找到了相见的借口,他终于见到了她,也并不满足静静相望,他想要抱她入怀,他想要告诉她,他有多想她,明郎离不了她,他也像中了蛊般,离不了了…… 皇帝负在身后的手,暗暗攥紧,心忧父亲的温蘅,丝毫不觉,她见奏折中只提说父亲病了,无法胜任经学博士一职,却没说是什么病,急切抬眸看向皇帝,“刺史大人只说父亲病了,到底是什么病?” 皇帝道:“朕已让人详问过了,是呆症。” 温蘅怔住,“……怎会……父亲年不过半百,怎么会……” 晶莹的泪意,涌上瞬间通红的双眸,手中的奏折,也“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温蘅脑中一片混乱,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住,快要喘不过气来。 皇帝看她这样,下意识抬手,要将她揽在怀中抚慰,幸而手刚抬起,就已生生忍住了,他躬身将那道奏折捡起,正要开口安慰,就见她泪意盈盈地看了过来,“……臣妇要回青州……” 她看他不说话,急得声调提高,手也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袖,“臣妇要回青州琴川,臣妇要回去照顾父亲,陛下,让臣妇回去吧……臣妇求您了,臣妇要回家……” 这最后一声“回家”,已然带上了哽咽的哭腔。 作者有话要说:  温父将上线~ 74、情丝(四更) 皇帝忍住揽她入怀的冲动, 只道:“夫人别急……” 温蘅怎能不急,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将她的心,都震碎了,她心忧父亲, 将先前的冷淡防备都先抛下, 只是苦苦哀求身前的天子, “陛下, 让我回家吧……” 皇帝道:“夫人无需回青州……” 他才说了这一句, 就像是火种, 点燃了身前女子心中隐忍的怒火, 温蘅见无论她如何恳求,圣上就是不肯松口答应放她回家,原本哀求牵袖的手, 因心中的着急愤怒, 忍不住朝他锤去, 口中亦吼道:“你让我走!父亲病了, 他一个人在琴川要怎么办?!我必须回家,你放我回去!!” 她越是着急就越是生气,连身份礼仪都忘了顾忌,只觉面前这男子,简直是天下第一可恶的恶人了,害得她对不住明郎, 身陷泥潭不说,现在她父亲病了,都不许她回家探望照顾,真是无情之极!! 皇帝被生锤了几下,终是忍不住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连忙解释道:“天底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宫中太医院,朕让青州刺史派人护送你父亲入京治病,御令已经秘密传下去了……” 他看温蘅怔住,握她手的手又紧了紧,继续道:“青州没什么好大夫,夫人回去,又能做什么呢?还是将你父亲接入京中治病为好,夫人且在京等着,有朕的秘密御令,护送的人定然不敢怠慢,路上一定会照顾好你父亲,平平安安地将他送入京中,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温蘅听着圣上的话,想了片刻,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紧攥在圣上手里,她连忙用力抽出,皇帝一下子手中空空,心也像是跟着空了。 温蘅垂下眼,努力平复了下心绪,轻道:“……谢陛下……” 她默了默,好似也无话可说,并不想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道:“臣妇告退。” 皇帝看她微低着头、向门边走去,很想开口留她,可唇颤了颤,却不知该说什么,来见她的理由已经用完,他已没有理由开口留她……哪怕仅仅是留坐一会儿,说上几句话而已…… 禅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皇帝看她即将跨过门槛,融入外面的天光中,心中的怅惘酸涩,全都往上涌,直冲到嗓子眼,令他忍不住嗓音沙哑地低低说了一句,“朕这些天,很想夫人……” 她听见了,离去的身影微定了定,但还是抬步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开,清纤背影,如惊鸿一掠,飞入冬日天光中,再也不见。 满目所望,唯有淡薄的冬阳,像被天公筛去了全部的光与热,半分暖意,也落不到身上,皇帝人站在原地许久,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初见那一日,他遥遥见她站在绿萼梅下粲然一笑,又遥遥见她踏雪远去、身影消失不见。 那时,他以为她是皇后选来分宠的良家女子,遥遥一见,目光就忍不住在她身上停留,却因前朝之故,“矜持”着不肯上前与她相见,不肯让人知道,他第一次见她,就已心生亲近,就已在心里留下了影子。 他想,来日方长,日后总会再见,他目望着她的身影远去,直到消失,心中以为,这只是他们缘分的开始罢了,却没想到,那遥遥一望,就是结束,恰如现在,只能望着她离开,一个人被留在原地,退无路,进无门。 佛寺钟声在晕黄暮光中沉沉响起,惊得栖息寒树的老鸦,纷纷展翅飞起,聒噪群叫,落叶聚还散,寒鸦惊复栖,可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种下的情丝万缕,也无法一根根剔除,相思相见知何日,此生此世,难为情…… 暮钟声声,推撞得日光愈冷,天色苍茫,赵东林走近门边,朝内轻道:“陛下,该回宫了……” 皇帝的神智,被这一声轻唤,唤回神来,可心,早已不知沉落何方了,他握紧手中那道奏折,缓步踱出了禅房,吩咐道:“去相府。” 裴相人从官署回府没多久,连官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就听门上来报,“圣上驾到”,登时既惊又惑,忙携一家老小,至门前跪迎。 圣上只让裴相留陪说话,令他人皆散,裴家老小又都退下,裴相请圣上至厅中用茶,圣上却道“不必”,只说,“丞相且陪朕在府中走走。” 裴相遵命道“是”,其时天色微黑,他亲自提灯在旁,引着圣上在自家园子闲走,心中暗忖圣上御驾来此,是为何事。 经一道临水长廊走着走着,圣上忽地出声问道:“朕听说,你这宅子,原是定国公府?” 裴相恭声回道:“是,定国公谋逆被诛后,先帝将定国公宅,赐给微臣,做了相府。” 圣上笑问:“满朝文武,怎就独独赐给了丞相?” 裴相两朝为相,辅佐君王父子,先帝心思深沉,不苟言笑,他为人臣时,小心翼翼,奉命唯谨,今上虽常笑语,明面看似宽宏大度,但骨子里却有几分像先帝,圣心难以揣度,喜怒难辨,他实不知圣上突然来此为何,突有此问又是为何,只能恭谨回道:“微臣妄揣先帝之意,想是先帝是在警示微臣,必得时刻鞠躬尽瘁,为大梁朝死而后已,万不可居功自傲,不忠君王,步定国公后尘。” 圣上没对他这番说辞说什么,只又问道:“朕还听说,当时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想要这宅子来着,只被父皇先赐给了丞相?” 裴相回道:“确有此事”,又补了一句,“只是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开口时,已经晚了,当时先帝已将这宅子赐给了微臣,御命既下,不可再变,不然依先帝对老武安侯和华阳大长公主的恩宠,他们想要这宅子,只是一句话而已。” 圣上闻言叹了一声,“丞相与老武安侯一文一武,都是父皇最为倚重信任的臣子,是父皇留给朕的左膀右臂,原应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只可惜,老武安侯他,走得太急了……” 圣上叹至此处,微顿了顿道:“朕知道,私底下有声音说,狡兔死,走狗烹,说老武安侯的死,与朕脱不了干系……” 裴相听到这话题,简直背后要冒冷汗,他斟酌着接道:“……小人之言,陛下莫往心里去……” 圣上笑了笑,“看来丞相是不信的。” 裴相语气一万分真挚,“老武安侯既有军功,又有从龙之功,且还是陛下的姑父与岳父,陛下仁义,怎会如此?!” 他道:“陛下仁义之心,当彪炳史册,若非陛下对华阳大长公主手下留情,不想见血,也不必用几年的时间,平和渐进地打压华阳大长公主的势力,陛下为让大长公主与武安侯府能有退路,宁可多花上几年的心思与时间,如此宽和仁义,又怎会与老武安侯之死,有半点牵扯,陛下圣心,岂是那些小人,可以用小人之心,妄加揣测的……” 圣上长叹,“这道理,丞相懂,明郎应该也懂,只可惜朕这姑母不懂,这些年,半点体会不到朕的苦心……不懂也就不懂吧,离不得不懂的那一日,也不远了……” 裴相道:“陛下运筹帷幄,英明神武。” 这一句奉赞,也不知圣上受不受用,裴相见圣上走至长廊尽头的几树绿萼梅旁,手攀花枝,静看了许久,忽又问道:“朕听说,丞相打算招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温羡,为女婿?” 裴相心道,难道圣上是为此事来此,忙恭声道:“微臣已打消这念头了。” 圣上的声音,像是有些惊讶不解,“为何?是嫌他官阶不够高?还是他做下何事,失了丞相的青眼?” 裴相心中叫苦,暗想圣上何必明知故问,愈发语气恭谨道:“容华公主既对温学士有意,小女岂敢与容华公主相争?!” 圣上攀着花枝的手,猛地一松。 此地,当朝丞相陪着圣上在冷风中饿肚子,那边明华街沈宅,各式佳肴,已端呈上桌,沈湛看妻子低头扒拉着碗中的白米,一副心事重重、没有食欲的样子,想她定是担忧父亲的缘故,安慰她道:“我派出的人,已在路上走了五六天了,很快就会到琴川了,到时候就有消息了,别担心……” 温蘅已知内情,但也不能说,只能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一点笑意道:“好,我听你的。” 沈湛夹了些妻子素日爱用的菜,放在她面前小碟中,一边劝她多吃些,一边与妻子闲话,想分散妻子的注意力,让她不要为父亲过于忧心。 他说着说着,也说到了温羡的婚事上,对妻子道:“慕安兄与裴相千金的那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为什么?”温蘅不解问道。 “……说是容华公主相中慕安兄了……” 温蘅一口鲜汤呛在喉咙中,沈湛忙端茶送至她唇边,轻拍她后背,助她顺气,温蘅喝着茶缓过气来,立追问道:“容华公主?!真的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温蘅:吓死宝宝惹! 顺一说女主打皇帝已经有点点打顺手了…… 75、折中(五更) “虽然只是传言, 但也未必是空穴来风”,沈湛道,“我上次入宫给太后请安时,听容华公主盛赞慕安兄,说他温文尔雅,玉树临风”, 他将自己刨除, 感叹着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公主这样赏赞一名男子。” 温蘅闻言更是惊讶, 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容华公主钟情哥哥的样子, 更是想象不出容华公主与哥哥在一起是何模样, 哥哥那性情, 也许还是温柔些的女子,比较般配吧…… 沈湛默默嚼咽了一筷鲜蘑菜心,静看着妻子神色问道:“……这事, 你怎么看?” 温蘅道:“难以置信”, 她怎么想怎么觉得容华公主与哥哥性情不投, 她原还以为哥哥真要做了裴相的女婿, 要娶了那位温柔贤淑的裴三小姐,还以为自己不久之后,就要多一位温柔可亲的嫂嫂了…… 如此一想,温蘅不由为婚事告吹的哥哥感到惋惜,沈湛看妻子神色惋惜,又默默夹了一筷菜心, 口中无声嚼着,心中迷茫有如乱麻,理不清楚…… ……慕安兄的“别有用心”是真的,种种可疑之事是真的,避孕药丸的存在是真的,妻子的有意欺瞒,也是真的…… ……但,同时,妻子对“悖逆伦常”之事的反感,不似作伪,对慕安兄婚事告吹的惋惜,也不似作伪…… 沈湛心里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越想越乱,他甚至有点忍不住,想要直接开口问问妻子,可话到喉边,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又夹了一筷鲜嫩的菜心,放到妻子面前的小碟中,轻道:“尝尝这个,鲜得很。” 整座京城都已入夜,因是严寒冬日,路边摊贩极少,行人顶着冷风,步履匆匆地往家中赶,谁也不知擦肩而过的那辆普通青布马车里,端坐着当朝天子。 皇帝人倚坐在马车内,心里想着不久前从裴相那儿听到的容华相中温羡一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 他前段时间病了一场,积了不少朝事下来,这些天,一直在忙着处理,无暇听底下探听的消息,竟不知,他这妹妹,还生出了这心思来…… 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这……这情,到底是从哪处旮旯角,给拐出来的…… 皇帝细思妹妹性情,总觉此事另有蹊跷,他一时不明所以,且先搁下,心中盘算起另一件事来。 一朝门庭显赫,一朝乱葬荒山,定国公谋逆被诛一案发生时,他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其中内情,渐渐长大后,才从他人口中得知,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正是在此事后,渐受父皇倚重,权势愈盛。 父皇临终之际,留老武安侯与裴相在侧,言称“托孤”,老武安侯与裴相自然跪地表忠,发誓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将竭力辅佐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父皇静听他二人说完,又屏退他们,只留他单独说话,嘱咐了一应朝事后,最后问他,日后要做个怎样的皇帝。 他当时回道:“儿臣施以仁政治天下。” 父皇闻言淡淡笑了一声,“仁治天下,天下归心,但当皇帝,只守着仁义不成,有时候,心也要够狠,心不狠,金銮宝座,就坐不稳,帝位不稳,则江山不稳,风雨飘摇,生灵涂炭。” 言止此处,父皇薄凉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一字字沉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能感觉到,父皇话中有话,似还有未尽之语,但也不想再对他说,他也能感觉到,父皇看他的目光中,隐有一丝失望,或还有其他,但他不敢奢望。 他与父皇之间的父子关系,从小到大,都像是一道绷得笔直的琴弦,紧张干冷,即便他做了太子,这样的状态,也没有丝毫改变,直到父皇驾崩,这弦猝然断了,父皇离开人世,留他一人,手里握着断弦,至今怅惘难消。 他很少想起父皇,但每次想起,心情都很是复杂难言,犹记得在南书房念书时,一次秦贵妃所生的五皇子,言辞侮辱他母亲,他气不过,忍不住与五皇子扭打起来,父皇闻讯赶到后,问都不问,就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父皇平日对他冷淡,几是不闻不问,偶尔来母亲这里,同他说几句话,也只是问问学业而已,母亲安慰他不要太在意皇家的父子之情,他本也习惯了父皇待他的冷淡态度,可这不问缘由的一巴掌,还是让年幼的他,感到委屈难受,回去蒙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两天后,父皇夜里来母亲的云光殿,问他“怨父皇吗”,他嘴上说“儿臣不敢”,可心中的怨气,故意流露在语气中,丝毫不加掩饰,心中气鼓鼓地想,大不了就再挨一顿打,反正他这个儿子,在父皇那里,什么都不是。 但父皇听了他这充满怨气的一句“儿臣不敢”,也没再动手,只是冷笑一声,摆摆手,让他退下。 第二天早上,他在庭中练习射箭时,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看,转看过去,竟是负手站在廊下的父皇。 他手持弓箭,如仪行礼,父皇冷冷道:“握弓无力,射箭不稳,难怪无一箭能中靶心。” 说罢自他手中拿过弓箭,张弓搭箭,连射三支,三箭都正中靶心,最后一箭甚至穿透了箭靶,“夺”地一声钉在后头红木上。 从前,父皇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言辞间总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丝毫逾越,可那一日,也许是长期被忽视所积攒的失落,与前几日被掴打的委屈难受,一起堆积起来,搅得他心里怨气难忍,竟忍不住主动开口道:“儿臣尚且年幼,力有不足,等儿臣长大了,也可以像父皇一样,正中靶心,射穿箭靶!” 父皇没对他这番“宣言”加以褒贬,只是问他,“为什么和你五哥打架?” 他如实道:“五皇兄辱骂儿臣的母亲。” 父皇淡淡看他,“就为这个?” 他梗着脖子道:“就为这个!谁也不能侮辱儿臣的母亲!!” 他知道父皇有多偏爱秦贵妃所生的两名皇子,嚷完这话,就等着再挨一巴掌,可父皇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冷笑一声,提步走了。 临终之际,父皇又同他提起了这件事,再次问他,“怨父皇吗?” 十三岁的他不说话,只是心情复杂地望着龙榻上病重的男子,曾经那样高大英武,如高山般令他仰望,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地身形清瘦、面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亦是虚弱乏力。 父皇看他不回答,唇际浮起虚缈的笑意,“朕小时候也被父皇打过,后来,也登上了帝位。” 哑声说了这一句后,父皇不再看他,只轻道:“下去吧,请你母妃进来。” 他垂首恭声道“是”,将走时,又听父皇低低说了一句,“好好孝顺你的母亲,她是柔善之人,不该经受任何风浪,你要尽心侍亲,保她余生,安乐无忧。” 父皇驾崩,母后成为太后,他成了大梁朝新的江山之主,登基那一天,他身穿帝袍,端坐金銮宝座,高高在上地看着以老武安侯和裴相为首的众臣,朝他三叩九拜时,心中一瞬间似乎想到很多,史书上历朝历代的权势斗争,父皇临终所说的“心狠位稳、不拘小节”,心海在那一刻似如浪潮翻涌不停,但又像是风烟掠过,什么也没有落在心底,只是将目光看向了殿中的明郎。 按制,也只是十三岁少年的明郎,并非朝臣,无品在身,不该来这金銮殿上,但他为他破例,特地准他与众臣一同参拜,只因昨夜,他们已经约好,此生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 父皇临终前看他的目光,也许真的隐含着失望,他也的确不够心狠,这几年来,一直循序渐进,平和地打压华阳大长公主的势力,一点点地褫夺她手中的权势,而不是大刀阔斧地雷厉风行,弄到不见血无法收场的地步。 他不能将武安侯府血淋淋地连根拔起,为了明郎,为了皇后。 他知道,他的这份心,明郎明白,正如明郎当初自请外放,其实是在向他表明,虽为人子,但并不与生母华阳大长公主同一战线,他也明白一样。 他与明郎之间,彼此信任,许多事无需多说,心照不宣,只有一件事,明郎被瞒在鼓中,也只有这一件,他对不住明郎,每每想起,总有无尽愧疚上涌,但伴随这愧疚上涌的,是无法压制的情意,愈是克制,愈是汹涌。 如何是好…… 朝堂之事,他可以设法寻个折中之道,可是个人私情,满得要溢,只能进退,如何折中?! 温蘅,沈湛,这两个名字,如在天平两端,若说原先他还自以为天平在他心中是对等相平的,如今的皇帝,已能感受到,天平在往何处倾斜…… 这趋势太过危险,若任之发展下去,他会不受控地做出些什么来,皇帝不敢深想。 作者有话要说:  铺了几章伏笔,下面温父上线,女主的身世往上浮了,各种热闹要开始了 76、入京(六更) 秘密派人送她父亲入京, 固然是有考虑到太医院御医医术卓绝天下的缘故,但也因为,私心里,他并不希望她离开京城。 山高水长,她这一去,何时能归, 会不会像离笼的飞鸟, 振翅远去, 此生再也不会回来……现下, 他正努力压制着自己不要靠近她, 可若此后连遥遥望一望、说几句场面话都办不到, 几近绝望的相思之苦, 定会冲垮他的全部理智……定会使他明明已听到母后说“半点可能也没有”,却还是要不顾一切地去强求…… 那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他可以想象……但明明可以预料到, 可还是忍不住去想…… 皇帝知道, 他现在的理智, 亦如一根紧绷的琴弦, 她希望与他再无半点瓜葛,希望与他再也不见,可是不能,如能时不时见见她,说几句话,这琴弦还能勉强绷着, 如连这小小的希冀,都再也无法满足,绷紧的心弦猝然断裂,所发出的铮然声响,会引发怎样的世人惊瞠,又是会如何,伤人见血…… 冬夜凛寒,皇帝手揭开窗帘,呼啸的寒夜冷风,立将车厢内的暖意,吹得一丝也无,他看向夜色中的巍峨皇宫,宛如深不见底的幽海,点点灯火是零散倒映的星光,车如行舟,在幽海中寂然前行。 皇帝想起今夏那日凌晨,明郎将归,天还未亮,她就得悄悄离开紫宸宫,他看着她人出了承明殿,心生不舍,追上去说要送送她,结果一送再送,他人也跟着上了马车。 那时天色未明,偌大的宫殿群,也宛如幽海一般,车如行舟,在无波无澜的海面上秘密潜行,车厢内,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眸光也黏在她身上,可她却不肯看他一眼,他唤她“夫人”,她也不理,只是阖着双目、一动不动,他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一颗心,也似无着落地悬在半空,茫茫然,空荡荡,不知是何滋味。 那时,他不明白心中滋生的莫名心绪,如今明白了六七分,却还不如不明白,不明白,便以为来日方长,明白了,就知道哪有什么来日,一方面心里清楚,只能就此打住,驻足不前,以后偶尔见一见、说几句话,就此风平浪静地勉强度过一生,另一方面,明知不可,却想要的更多……更多…… ……他知道明郎离不开她,他也不愿与明郎反目,故而先前以堂堂天子之尊,却只能做那永远见不得光的“奸|夫”,可世事纷繁,纵是没有他这个“奸|夫”,明郎与她,也未必能白首一世…… 如果当日春风满月楼,他没有及时出手,她或许早已因药效做下错事,如华阳大长公主所愿,羞惭自尽……如果他没有推迟温羡斩期,没有严令大理寺明查,温羡真冤死在华阳大长公主手中,她也绝无可能,再与明郎做夫妻…… 华阳大长公主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认定了一件事,谁也劝不回来,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既在心底厌了温蘅这个儿媳,这一生,几无认可她的可能,人世漫长,往后的磋磨手段,不知还有多少…… 但,华阳大长公主纵有千般万般不好,终究是明郎的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生养之恩大过天,纵是明郎如今搬离武安侯府,与她独住,难道真就能这样与华阳大长公主分过一辈子吗?…… ……就算没有他的存在,明郎与她,真就能婚姻美满地相守一生吗?…… ……未必…… 纵是情比金坚,也会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有些阻碍,哪怕高如君权,明郎也能硬扛到底,但血缘二字,明郎这一生,也绝绕不过去,如若真只能在妻子与生母之间选择一人,他会选谁……如果真有那么一日,与兄长三番两次被华阳大长公主加害、与华阳大长公主绝无和解可能的她,是否明郎在选择时稍有犹疑,她就会心灰意冷,选择抽身而退…… ……其实有些事,要做起来,也并不难…… 冷风扑面,皇帝心头一凛,自心底悄然窜出的细密枝芽,又为寒风吹折,暂时消隐在地下,他手放下车帘,人闷在车厢之中,忍不住攥手成拳,锤了锤自己眉心。 ……不可……也不必……她与华阳大长公主之间,是死结,明郎能逃避一时,不能逃避一世,终有一日,会被这结紧紧缠住,夫妻之情再深,也难以逾越生养之恩,有情却难白首,并不是什么人间罕见之事…… 皇帝想到此处,突然甚是后悔先前急切行事,为了一时欢愉,将她的心,推得离他这样远,从一个“好人”、一个“清明天子”,成了她心中不仁不义、不知廉耻、一无是处的好|色之徒…… 他本不是急性子,幼少之时百般坚忍,登基后在褫权一事上,也能徐徐图之,可在面对她时,却昏了头脑,忍等不得,情急到一晌贪欢,将事情推展至如此地步…… 事已至此,悔也无用,只能暂守着君王与臣妇的身份,既满足自己的卑微之愿,偶尔见一见、说说话,以维持理智,不至于发疯,也遂了她的心,暂与她保持一定距离,静待转机……忍耐着不去做些什么,静待转机…… 皇帝暗藏着满腹心事,于无边夜色中,回到建章宫,一边用着晚膳,一边问底下人,容华公主“相中”侍讲学士温羡一事。 当闻听底下人报说,这消息是容华公主有意放出时,皇帝依着对他这妹妹的了解,心中琢磨了一会儿,即已大概猜知,他这妹妹,在打什么主意…… ……若放在从前,他大可笑叹妹妹痴性,如今再叹,这滋味,就不免有些苦涩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皇帝心中酸涩,端起手边盛满清酿的金盏,刚送到唇边,欲一饮解千愁,心里头却忽然顺着妹妹的主意,冒出另一种想法,那些为寒风吹折的细密枝芽,也立即随之悄悄地自心底外窜,不断滋长,如要蔓延占据整座心房…… 幸而理智尚存,皇帝眉头微皱,持盏的手亦用力了些,如要冲压下这些心思般,将满杯酒一气饮尽,心中直念“静待转机”、“静待转机”…… 然如是念了几遭,那些枝芽仍是挠得他心痒,皇帝又连饮了几杯酒,还是静不下心来,一直到草草用完晚膳,负着手在殿内踱走了好几遭,仍是有些心浮气躁,心气难平。 最后,他鬼使神差地走到紫檀架前,打开了一方宝匣。 匣内,安放着那柄乌金匕首,皇帝拿起匕首,拔出刀鞘,锋刃寒光映着他犹疑复杂的眸光,柄处篆刻的“断金”二字,如能刺伤他的双眼。 之前,他曾将明郎送他的这柄乌金匕首,同钟爱的几把宝剑一处,悬放在抬眸可见的刀剑架上,可是,每每无意间目光触及,皇帝就会想起明郎赠他匕首时的情景,想起他与她的各种纠葛,心中就有愧意上涌,于是只能将这乌金匕首,收在匣中,自欺欺人地眼不见、心安宁。 ……还是不安宁些吧…… 皇帝将这乌金匕首紧紧握在手中,眸光深沉……心有顾忌,才能时刻警醒,别又犯糊涂,做下无可挽回之事…… 沈湛翌日被召面圣时,见圣上书案前新设了一座小型包金木架,上面悬放着他所赠送的那柄乌金匕首,微微一愣,如仪行礼。 圣上命他平身,同他说了他岳父温知遇患病一事,沈湛听了自然担心,又想到妻子该会如何焦急,更是忧虑,正在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是好时,又听圣上道:“青州刺史蔡理,知道温知遇的女婿是你武安侯,知道他的一双儿女都在京中,已派人护送温知遇入京治病,算算时间,大概再过十七八天,能到京城。” 如此,岳父一行,或能和自己派出的人在路上遇到,一起回京,沈湛心道这般正好,拱手感谢圣上告知。 圣上闻谢淡笑道:“要不是蔡理在折子里提到武安侯三个字,朕一下子还想不起来这七品经学博士是谁。” 沈湛感谢圣上关怀,回家后,将此事告知妻子,因为怕她着急,还特意缓和着语气,慢慢地说。 但妻子温蘅,其实已知道此事,圣上将此事告诉沈湛,她也终于可以,将此事告诉哥哥,心忧父亲的兄妹二人,自然心情沉重,但温羡怕妹妹太过忧灼,还是暂压下自己的愁思,安慰妹妹道:“父亲不会有事的,等他到了京城,我们请好大夫,好生照顾父亲,父亲会渐渐好起来的……” 温蘅为宽哥哥的心,也不能表现地太过担心,勉强含笑点头,又迟疑着问:“……我听说,容华公主……对哥哥有意?” 温羡道:“误传的流言而已,哥哥是什么身份,怎入的了公主殿下的眼?” 温蘅心中对哥哥十分敬爱,认为以哥哥的品行,驸马自然做得,只是哥哥与容华公主怎么看怎么性情不投,她叹息着道:“这流言,倒误了哥哥的婚事了……” 温羡知道她指的是裴相千金一事,他本就犹豫是否要为仕途,违逆本心,去做裴相女婿,此事这般毁了,倒顺他心意,含笑道:“这说明,我与裴三小姐,没有缘分。” 温蘅眉拢轻愁,“也不知哥哥与谁有缘? 她是真心希望哥哥得遇所爱,握着哥哥的手道:”哥哥也该成家了。” 温羡瞥见不远处的妹夫朝这里看来,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淡笑着道:“父亲病了,哥哥哪有心思成家,且等父亲身体好些,再说吧。” 二人的父亲温知遇,是在腊月十七那日,在随从护送下,抵达了京城。 温家兄妹与沈湛闻讯,早在城门外相迎,来自青州的马车停下,温蘅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揭开车帘高唤父亲,可车中的父亲,却恍若未闻,只像个小孩子缩坐在车厢一角,低着头不言语,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木匣子,如护至宝。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能猜到匣中是什么吧_(:3∠)_ 感谢营养液!! 读者“烤火的one”,灌溉营养液 +1 读者“yx”,灌溉营养液 +34 读者“伊伊”,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林嘉言”,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园”,灌溉营养液 +4 读者“吃龙虾也用牙签”,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女一号光光光”,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折子戏”,灌溉营养液 +17 读者“月落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5 读者“xiaodaode”,灌溉营养液 +9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 +26 读者“江停”,灌溉营养液 +2 77、双锁 原本温羡作为家中独子, 要接父亲住到青莲巷,但妹妹坚持,道他白日需至翰林院为官,无暇照顾父亲,而她是个闲人,终日守在家中、无所事事, 可不离父亲左右, 好生照料, 于是从妹妹所愿, 将父亲接送到明华街沈宅。 一路之上, 温父都似不认识自己的一双儿女, 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的木匣子, 怔怔地望着他们,无论温羡与温蘅如何柔声轻唤“父亲”,都没有什么反应。 温蘅心中酸涩, 又看父亲手里的黑漆木匣, 她从未见过, 父亲却当宝贝似的, 紧紧抱在怀中,心中疑惑,问哥哥道:“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温羡也没见过这匣子,摇了摇头,问随从护送父亲入京的两名家中仆从。 仆从亦是摇头, “奴婢们也不知道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那日,刺史大人派人来府中,说要护送大人入京,奴婢们就帮着大人收拾出门的衣物细软,收拾完后问大人,可还有什么需带的?大人那时候一阵儿清醒一阵儿糊涂,在屋中坐了半晌后,突然走进内室,抱了这黑漆木匣出来,之后在来京的路上,就一直抱着这匣子,吃饭睡觉都不撒手。” 温羡又问父亲病情,仆从回说:“刚离开青州那阵儿,大人还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有时还认得奴婢们,但后来就像是完全不知道奴婢们是谁了,随行的大夫也没法子,大人平日也似不知腹饥,连吃饭也要人提醒,每日里只是抱守着这匣子,旁的都不在乎。” 一旁的沈湛,见妻子闻言面上愁色更重,忙温言宽慰道:“我已向陛下请调御医,他们都是杏林圣手,会有法子治好岳父大人的,别急。” 几名御医皆候在明华街沈宅之内,温父被儿子、女婿扶下马车,搀至厅中,御医们皆围上前来,望闻问切许久,商议着开出了药方,又细细嘱咐了楚国夫人许多日常照料之事,约定每三日来把脉针灸一次,根据温老大人实时病况,再做药方改良。 温蘅自然感激不尽,屈膝欲拜,几名太医辞不敢受,登车离去,其时天色微黑,府内也已备好了晚膳,温羡已有许久没来明华街沈宅,更别说在宅内用晚膳了,沈湛虽心中有刺,但今日情形特殊,仍是主动开口留温羡在此用膳。 温羡刚与父亲团圆,也不想这么快就分离,于是道谢留下,搀扶父亲在膳桌主座坐下,自己坐在一旁,为父亲舀羹夹菜。 桌上佳肴,都是温蘅特意交待厨子做的父亲爱吃的,可无论她与哥哥如何劝说,父亲都恍若未闻、视若无睹,也不动箸,只是低着头,紧抱着怀中的木匣,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明白了,心里头,只剩下这方黑漆木匣。 温蘅看着这样的父亲,喉中酸涩,眼圈儿也随即跟着泛红,她怕哥哥看到伤心,侧过身去掩饰情绪,却叫明郎看在眼里,手揽住她肩,抚慰她道:“别急,我有办法。” 沈湛走至温父身旁,微弯着腰,手搭在那方木匣上,含笑恭声道:“小婿不孝,您要是不肯用膳,小婿可就要把您这匣子给藏起来了。” 温父怔了怔,像是听明白了这句话,终于肯松开一只手,慢慢伸向碗旁的乌箸。 温蘅忙将乌箸拿起,塞入父亲手中,沈湛也在旁帮忙夹菜,温羡起身舀汤,三个人如哄孩子般,哄着温父慢慢用完晚膳,又送他至寝房休息,一儿一婿,亲自伺|候温父沐浴更衣,请他服药后,上榻歇息。 温父人上了榻,背身朝里睡去,仍是将那黑漆木匣,紧搂在怀中,温蘅望着父亲清瘦的背影,想到今天本是团圆之日,却是这般情景,心中难受,强抑着不表现出来,轻声对哥哥道:“夜深了,天冷得很,哥哥今晚就住在这里吧,省得回去路上受冻。” 温羡却淡笑着摇了摇头,“此处离青莲巷不远,我人又在马车上,怎会受冻?!” 温蘅挽留再三,哥哥都仍是坚持要走,不肯留宿沈宅,她无奈,只得送哥哥离府,但还没走出房门,哥哥就让她停步,不必再送,“一家人不讲这些虚礼,你今日定也累着了,早些歇下吧。” 温蘅还未说什么,就听明郎跟着道:“我送慕安兄离府,你回海棠春坞休息吧。” 哥哥看了明郎一眼,没有推辞,二人在侍从的引灯下,并肩走远,融入冬日凛寒的夜色之中。 温蘅并没有回海棠春坞,她走回父亲的寝榻旁,向里看去,见父亲仍是睁着双眼,并没有睡着。 温蘅在榻边坐下,抬手将父亲身上的锦被掖紧了些,她望着父亲的背影,想起小的时候,都是母亲哼唱小调哄她睡觉,后来母亲病逝,她一个人,夜里伤心难过地睡不着,父亲就每晚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学唱母亲从前唱给她听的琴川小调,另一只手也随着低低的歌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眠。 年幼的她,牵握着父亲的手,心中满满都是安宁温暖,伤心、害怕,都离她很远很远,她仰望着榻边高大慈爱的父亲,觉得他如参天大树般,可为她遮挡世间的所有风雨,可现在,榻上年近半百的父亲,却蜷缩着身体,像个小孩子,需要她无微不至的关心照料…… 温蘅也用手也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像哄孩子般,助他入眠,拍着拍着,她难忍心中的酸楚,停住动作,伏在父亲身前,哑声低道:“对不起,父亲……我不该离开琴川,不该离开您……” 冬夜寒风扑面彻骨,引灯在前的仆从,冻得手直哆嗦,紧咬唇齿,不肯让一丝寒气渗入,身后的两位主子,却像是不畏严寒,走了一路,零零散散,说了一路。 沈湛一路与温羡聊说着岳父病况,将近府门时,终于将话题转到温羡身上,他道:“若慕安兄已经成家,尊夫人可与阿蘅一同照料父亲,慕安兄人在官署,心里也可安定些。” 温羡早已觉察到明郎近来对他的防备,明郎如何与他隔阂,他不在意,他只担心,明郎连带着对阿蘅心生芥蒂,担心阿蘅过得不好,他知道,明郎话中有话,此刻听他这样说,接过话头道:“你说的在理,只是我先前忙着科举为官,无暇找人说媒成婚,现下父亲又病了,更是没有闲心,在这上面了。” 沈湛静了静道:“先前慕安兄与裴三小姐婚事未成,阿蘅她,对此很是惋惜……” “……在阿蘅心里,我是她最敬爱的兄长,她自是希望我能得遇相爱之人,与心爱的女子,成亲生子”,温羡微顿了顿道,“希望我与妻子,就如同你和她一样,婚姻美满,恩爱一世。” 门前风灯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晃得沈湛面上时明时暗,夜沉如铁,他的声音,也像是被铁器钝磨过,迟疑地微微沙哑,“……那在慕安兄心中,阿蘅她……” 温羡的回答毫无迟疑,“阿蘅自是我最珍爱的妹妹。” 这段时日,明郎的有意防备与疏离,温羡看在眼里,心里已几能肯定那一夜明郎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想来阿蘅对此一无所知,他不敢让阿蘅知道他的心意,也不希望被蒙在鼓中的阿蘅,无辜受累,被她深爱的丈夫冷落质疑…… 明灯辉映下,温羡朗然直视着沈湛双眸道:“我与阿蘅,是兄妹,是家人,这关系刻在我们的骨血里,人伦纲常,一世都不会改变,阿蘅是天底下最明净的女子,幼习诗礼,绝不会有任何悖礼的心思言行……” 言止此处,纵是想极力表现地云淡风轻,温羡亦因心中酸涩,忍不住微微一顿,方继续道:“……阿蘅爱上一人,便是全心全意,永不会变,你是她在这世间最爱的男子,她选择离开琴川,与你成家,将她的一生托付给你,我希望你如当初求娶她时所说,好好地珍惜爱护她,也真心希望你们,能白头到老,两心不疑,永不相负。” 窗外寒风呼啸,寝房内的炭火却烧得通红,薰得一室温暖如春,温蘅见父亲终于阖眼睡去,动作轻柔地从父亲手中,拿走那黑漆木匣,将父亲的两只手,掖入温暖的被窝之中,手带帘钩,放下了帐帘,仔细合拢严密,以确保无一丝寒气可渗入帐内后,拿着那方黑漆木匣,轻轻地走到一边,打开看去,见里头放着一把檀木梳,一件婴儿肚兜,还有一只长生锁。 温蘅一见那把檀木梳,便明白了几乎忘却了一切的父亲,为何独独守抱着这方木匣,那木梳,是母亲的生前之物,母亲曾用它为自己梳发,也用它在每一天的清晨,为父亲一次次束发簪冠。 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可这么多年,母亲为父亲梳发簪冠的恩爱场景,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忘记,父亲他纵使病得不通世事,心底也依然没有忘记对母亲的思念,温蘅心中感叹,目光慢慢拂过母亲的檀木梳,与那件绣着莲花的婴儿肚兜,看向了边上那只长生锁。 诗酒年华,这只长生锁,与她的那一只,篆刻着同样的四个字,但却不是用寻常标准楷体,而像是描刻自某人的书法,锁面四周遍布着如意流云纹,底下垂系两缕细链,一只小小仙鹤振翅欲飞,一朵小小辛夷初开红萼。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下《前任》被锁的事,会按要求去修,然后申请解锁的,但目前jj这乱的,作者想修改也没月石,(作者总共就五百月石,只够修两三章,要是修改一次通不过,一章都不够修→_→),然后修了也没人审,不知道什么能修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就……等吧……没办法……说实话作者这十五天还写了前任的更新,还没发呢就全文被锁了,就……摊手……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一泓月扔了1个地雷 煦凉扔了1个地雷 su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读者“一朵寻死的云”,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果宝”,灌溉营养液 +19 读者“温拿2019冲啊”,灌溉营养液 +5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圈爱”,灌溉营养液 +9 读者“”,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是巍不是嵬”,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月亮上的狗”,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牛奶味”,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迷鹿”,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夜不见月光蓝”,灌溉营养液 +86 读者“爱吃猫的鱼”,灌溉营养液 +2 读者“一只鹿”,灌溉营养液 +5 78、歌声 一如那件碧叶红莲婴儿肚兜, 温蘅从未见过这只长生锁,既然父亲将母亲的檀木梳,珍放在这方黑漆木匣中,那这木匣里存放的,应该都是父亲的珍视之物,这肚兜与长生锁, 应也与家人有关, 会是……哥哥的幼时旧物吗? ……这长生锁若是哥哥的, 怎也那般巧, 也刻着“诗酒年华”四字?! 她幼时问父母亲, 为何她的长生锁篆刻着这四字, 父母亲告诉她说, 她的那只蘅芜花叶长生锁,之所以刻着“诗酒年华”四字,是因为她尚在襁褓中时, 一次被母亲抱去父亲书房, 小手无意挥指了书上的“诗酒趁年华”一句, 父亲觉得此句寓意清佳, 颇有缘分,所以选刻了这四字,若哥哥也有同样一只“诗酒年华”长生锁,选刻这四字是何因由?她又为何从未见过?也从未听父母亲和哥哥提起过? 温蘅不解,手握着这只长生锁,正想得出神, 忽被人从后抱住。 夫君的怀抱,她是再熟悉不过的,并不惊惶,只安心向后,依偎在他温暖的臂弯中,继续看着手中的长生锁。 在后抱着妻子的沈湛,见这只陌生的长生锁上,也刻着“诗酒年华”四字,自然以为是慕安兄旧物,他想着不久前与慕安兄的对话,拥着妻子的手臂,又紧了紧,下颌抵在她肩头,轻声问道:“……你们兄妹的长生锁,是一对吗?” “……这长生锁,兴许不是哥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也没有听父母亲还有哥哥提过”,温蘅思量着道,“也许……这是父亲母亲的旧物?” 可若父母亲也有一只“诗酒年华”长生锁,定会觉得此事有趣,说与她听,拿与她看,怎会从来没有提起过,温蘅一时想不明白,空想也想不出来,遂放下这只长生锁,又拿起那件婴儿肚兜打量。 这肚兜,用料做工绣样,无一不精,外绣着精美的碧叶红莲纹,宜男宜女,里头贴身处,因怕绣纹针脚触碰到婴儿娇嫩的肌肤,还另用了一层柔软无纹的布料,也不知是她小时候穿过的,还是哥哥? 若是父亲神智清醒,一问便知,可父亲他,却患了呆症,连她与哥哥,都不记得了,又怎会记得这些…… 温蘅想到这里,也没有心情再打量这肚兜和长生锁了,将它们同母亲的檀木梳收放在一起,慢慢阖上了匣盖。 沈湛感知到了妻子低沉的心绪,安慰她道:“有太医院的太医们尽心医治,岳父大人会慢慢好起来的。” 温蘅点头,将这黑漆木匣放回父亲枕边,再看了一眼熟睡的父亲,拢好帐帘,挽着丈夫的手,离了此地,一起回到海棠春坞,盥洗就寝。 尽管丈夫劝慰,但她的心情,也实在无法好转,上榻许久,都没有阖眼,无声的静谧中,丈夫的手臂,从后拢了过来,轻声问道:“睡不着吗?” 温蘅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丈夫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带靠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紧接着,有含混低徐的哼歌声,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温蘅先是听得一怔,继而禁不住轻嗤出声,转过身去,目望着丈夫问道:“怎么突然唱起歌来了?” 沈湛亦笑望着她,“你不是睡不着吗?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睡不着时,岳父岳母,会唱歌给你听……” 海棠罗帐内光线迷离,身前人的一双眸子,却粲然若有星光,温蘅轻轻笑道:“父母亲唱给我听的,都是婉约的青州小调,你哼唱的这是什么呀?” 沈湛本意只是想让妻子宽心些,见她闻“歌”展颜,心也安定了不少,浑不在意妻子的“调笑”,抬指轻拂了下她脸颊道:“是地道的京城小调。” 温蘅笑道:“太地道了,都听不懂在唱什么……” 沈湛所哼唱的,是记忆中小的时候,母亲哄他入眠时唱过的小曲,他只记得调子,歌词都已忘记,也就没法让妻子听懂了,只笑着问道:“好听吗?” 温蘅笑而不答,只是偎在他身前道:“早些睡吧,你明早还要上朝呢。” 沈湛“嗯”了一声,将妻子抱得更紧,轻轻道:“真想一辈子唱给你听……” 温蘅闷在他怀中轻笑,“……那我要一辈子睡不着了。” 沈湛不由有些泄气,低头觑看妻子,声音也闷闷的,“……我唱的,有这么难听吗?” 温蘅笑,“我听不出来好听难听。” 沈湛疑惑问:“为什么?” “傻瓜”,温蘅仰脸轻啄了下他唇,手勾住他的脖颈,与丈夫抵额贴面,轻轻道,“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呀。” 沈湛面上的笑意,绷不住地逸散开,将妻子紧紧抱在怀中,埋首在他肩侧的妻子,唇际的笑意,却似淡濛的雾气,渐渐消隐,眸光亦逐渐转为复杂,心事暗沉。 ……明郎哼唱的小调,应也是他的母亲——华阳大长公主,曾经唱给他听的吧…… ……已是年底了,再过上十几日,就是除夕团圆之夜,去年除夕夜,明郎请哥哥一起到武安侯府过年,华阳大长公主不悦,对此冷言冷语,哥哥涵养好,也是为她着想的缘故,并未当场发作,也未多说什么,只当听不出大长公主言中的讥讽,明郎在旁忙着打圆场,华阳大长公主见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冷脸拂袖而去,明郎看着华阳大长公主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她,看看哥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哥哥先说起玩笑话,将此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去岁除夕,她初为人妇,对婆母百般敬重,不敢有丝毫违背,团圆之夜,却过得如此不堪,今年,她与华阳大长公主已彻底撕破了脸,这除夕团圆夜,她与哥哥,自然要在家陪着父亲,不用再受华阳大长公主奚落嘲讽,那,明郎呢…… ……她与华阳大长公主之间是死结,可明郎与华阳大长公主之间,是血缘的牵绊,怎会一生一世,老死不相往来……华阳大长公主如今一再严逼,反迫得明郎情意更坚,可若有一日,她不再严逼,而是以生养之恩动之以情,甚至以死相胁,明郎会当如何…… 温蘅手搂着丈夫,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她静望虚空许久,最后阖上双眼,任自己暂时沉浸在丈夫温暖的怀抱中,不再去多想什么,且当“今朝有酒”,醉在其中。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 婉约动人的温柔歌声,如潺潺流水,萦绕着沉水香气,流淌在庄严壮丽的慈宁宫内,歌声的源头,锦绣罗帐内,温暖如春,容华公主抱着一只软枕,依着母后,听母后柔声清唱青州小曲,就像小的时候那样。 尽管已是大姑娘了,但爱她至深的母后,有时还是会拉着她同榻而眠,如她幼时,与她闲话笑语,母女之间说说悄悄话,今夜,她与母后说着说着,说到小的时候,母后常唱歌给她听,央着母后再唱一曲。 母后原说年纪大了,唱不动了,可最最疼爱她的母后,又怎经得住她的央求,她软语撒娇了两句,母后遂就无奈地笑依了她,拣了一首从前常唱的小调,唱与她听。 容华公主静听母后唱完此曲,依在母后怀中道:“小的时候只知道母后唱得好听,却听不懂曲中意,现在才明白了,这曲子里,唱的是情,蒲草青青,紫茸花开,风和日暖的天气里,和心爱的人,一同乘舟游湖,真好啊……” 太后早听说容华钟情温羡一事,只一直按捺着没问,此刻听女儿提起“情”字,笑着问道:“我的女儿,如今想同谁乘舟游湖呢?” 容华公主有意传出她钟情温羡的流言,实则是心中另有计较,她不好对母后言明,只能赶紧将这话题岔过去,不回答母后的疑问,而是随口问了一句:“母后从前有没有唱歌给姐姐听?” 她说完这话,见母后含笑的神色立时僵住,眸子里的光亮也一点点黯淡下去,登时懊悔失言。 容华公主知道母后是乳母出身,入宫前嫁过人生过孩子,她曾因好奇问过母后一次,知道那是一个女孩,也就是她的姐姐,在母后入宫前,就同母后的第一任丈夫一样,离开了人世,此外,她没有多问过,因为她不喜欢母后因旧事怅惘的神情,她总觉得,那样的母后,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不属于她了,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容华公主正因惹得母后伤心,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时,母后像已从旧事中回过神来,手搂着她,轻轻道:“唱过的……你姐姐还在母后腹中时,母后天天唱歌给她听……” 容华公主再不敢多说多问什么了,只是依着母后不语,太后还是想问问温羡的事,弄清楚女儿如今的心意,手抚着容华公主的面颊问道:“楚国夫人的兄长……” 容华公主一听到这几个字,就立刻离了母后怀抱,翻身朝里睡去,紧阖双目,还嚷了一句,“母后,我睡了!” 太后无奈,一边帮女儿盖好被子,一边在心里想着此事。 嘉仪心意不明,她单独召见外臣温羡询问,自是不妥,不如以看看明郎和他媳妇温氏的缘由,顺便与温家人见上一见,看看嘉仪或许中意的这个温羡,究竟是何品性,又与嘉仪,到底有无情意牵连。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没有狗子戏份,狗子在宫里种蘑菇 感谢地雷营养液!! 闲院长明扔了2个地雷 读者“花天狂骨”,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猫妈”,灌溉营养液 +1 读者“万水千山只等闲”,灌溉营养液 +5 读者“米拉”,灌溉营养液 +3 读者“”,灌溉营养液 +24 读者“闲院长明”,灌溉营养液 +20 79、妙计 父亲入京已有七八日, 这七八日里,温蘅一如之前一个多月,没再受到君王的纠缠,每日待在明华街宅子里,遵从医嘱,专心照顾父亲, 无微不至。 这一日, 冬阳煦暖, 天气晴和无风, 温蘅令人将藤木摇椅搬至廊下, 搀扶父亲倚坐在摇椅上, 又在父亲身前盖了一张暖和的裘毯, 让父亲舒舒服服地坐在廊下晒晒太阳,去去寒气。 侍女遵她之命,又搬了张葵花凳过来, 温蘅就坐在父亲身旁, 轻柔地捉住他一只手, 帮父亲修剪指甲, 父亲的另一只手,自然是紧紧搭搂着那方黑漆木匣,目光就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为他修剪指甲的动作,眸若静潭,无波无澜。 尽管这几日下来, 温蘅已习惯了父亲这样如视陌生人的眼神,但回想从前亲密深厚的父女之情,心中依然难免酸楚,她隐忍不露,只仔细小心地为父亲修剪好左手指甲,握着父亲的手,像哄小孩子般,向他展示着笑道:“这样好不好?” 父亲自然只是静望着她不说话,这样单方面地说话得不到回应,是温蘅这几日与父亲相处的常态,她忍下心中难受,含笑放下父亲的左手,握住他另一只手,低着头,慢慢为他修剪指甲,修着修着,忽听父亲轻轻唤了一声,“阿蘅……” 温蘅持剪的手一抖,差点伤着了父亲,她怔怔抬头,见父亲静静地望着她,又唤了一声:“阿蘅……” 温蘅愣了片刻,才如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双眸亦随即泛红,放下修甲的小剪,紧握着父亲的手,激动地连声道:“是,我是阿蘅……我是父亲的阿蘅!” “阿蘅……”温父看着身前的年轻女子,轻轻问道,“你母亲去哪里了?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温蘅握着父亲的手一僵,勉强笑道:“……母亲……母亲回娘家了……姑姥姥病了,母亲回去看望她了……” 温父“哦”了一声,手抚着那方黑漆木匣道:“……病了……什么病呢?” 温蘅随口掰道:“……就风寒发热……姑姥姥年纪大了,风寒虽是小病,但对她老人家来说,挺受罪的,染上之后,一直低热不退,卧榻不起……父亲您知道的,姑姥姥与母亲感情很好,她病中总是念着母亲,母亲就回去照顾她了……” 温父抱着匣子、摇了摇头,“风寒可不是小病,不仅老人家受罪,小孩子也不一定受的住……” 他看着温蘅道:“你小的时候,有次高烧不退,请看了多少大夫、喂了多少药,始终都不见好,大夫都说已烧成喘症了,小孩子体弱受不住,没有办法了,你母亲不肯信,烧香拜佛为你祈福,没日没夜地守在你身边照顾,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 这事,温蘅没有半点印象,也从没听父母亲提过,她听着父亲的话,心中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愈发深浓,忍着泪意问道:“那后来,是如何治好的?” “……后来……” 温父静如幽潭的双眸,现出缈如雾气的迷茫之色,好似他自己想不起来了,记忆混乱的很。 温蘅今日能与父亲说上这些话,能听父亲唤她一声“阿蘅”,心里已经很高兴了,她怕父亲想迷糊了,也不再追问,只让春纤拿了父亲爱吃的柑橘来,一瓣瓣地亲手剥给父亲吃,转移他的注意力。 温父慢慢嚼咽着橘肉,把“阿蘅幼患喘症”这事,给抛到脑后,眸中迷茫之色渐渐散去,又只抱着黑漆木匣,一句话也不说了。 父亲虽为文官,但一则并不好所谓排场,二则乐善好施,常仗义疏财,家中生活清简,所差仆从,本就不多,后来母亲病逝那阵,父亲因伤心过度,终日浑浑噩噩,公务上出了纰漏,以为将受严惩,将家仆尽皆遣散,只老仆林伯愿同进退,宁肯不要工钱也不离开,后来父亲无事,才另买了春纤、知秋等人入宅,她幼患喘症这事,春纤等新仆自然不知,父亲说不清楚,哥哥从没提过,怕是他那时候还小,也记不得,如今,应该也就只有林伯,知道她后来是如何治好的了。 这桩旧事,也没有什么要紧,温蘅也无暇特意去青莲巷问问林伯,她现下的心思,全在照顾父亲一事上,今日,父亲认出了她,还开口同她说话,尽管记忆有些混乱,甚至忘记母亲已经故去,温蘅还是为此喜难自禁,丈夫黄昏刚回到家里,她就迫不及待地同他分享了这一好消息,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神色。 沈湛听了自然高兴,“我就说太医们医术卓绝,岳父大人会好转的,这才用药施针了几日,岳父就已认出你了,往后会一点点好起来的,别太担心了。” 温蘅高兴点头,待哥哥来府,又将此事笑说与哥哥听。 这几日,哥哥从官署离开后,便会来这里看看父亲,单方面地与父亲说说话,她要留哥哥长住家里,省得来去奔波麻烦,哥哥却坚持不肯,她退一步,要留哥哥用完晚膳再走,哥哥还是一再推辞,直到她说她要恼了,明郎也在旁帮劝哥哥,哥哥才肯每夜用完晚膳再走。 这夜晚膳,自然又是四个人一起用,温羡听阿蘅说父亲认出她了,自然也跟着高兴,握着父亲的手道:“父亲,我是慕安,您还记得我吗?” 父亲却对“慕安”这一亲自为爱子取的表字,没有什么反应,温羡只能先往好处想,父亲既能认出阿蘅,说明正在好转,往后会慢慢好起来的,他按下心中失落,为父亲夹菜舀汤,劝紧抱着木匣的父亲,腾出一只手来,趁热用膳。 用完晚膳后,他又与阿蘅、明郎同送父亲回房盥洗休息,前几日父亲人虽上了榻,却精神好得很,抱着匣子,迟迟睁眼不睡,阿蘅说他官职在身,日日公事繁忙,总是劝他早些回府休息,故而总是父亲未睡,他就已离开,今夜,父亲倒像倦得很,他人还没走,父亲就已睡去,抱着匣子的手,也松了开来。 阿蘅将那黑漆木匣拿过来,轻拨锁扣打开,望着他问道:“哥哥,这是你幼时的物事吗?” 父亲平日清醒时,总是抱着这匣子不松手,温羡还是头一次见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一如温蘅,一眼认出了母亲的檀木梳,而后目光掠看向一旁的碧叶红莲肚兜与“诗酒年华”长生锁,身体登时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僵,手扶着榻柱,慢慢地在榻边坐下。 温羡在妹妹的目光注视中,手拿起肚兜与长生锁,似在细细打量,实则眸光如飞絮游移不定,心事亦是暗暗浮沉,遥远的往事,如风雪掠过心头,落下白茫茫一片,最终又归于宁静,那样久远的旧事,已如雪落后的荒原,平静地隐匿了这么多年,还是就此隐下去吧…… ……尽管,他心里有些希望此事揭开,有些希望与阿蘅破了这名分,可纵是没了这名分,阿蘅眼里,也只有明郎一人,而他与她之间,若是连这名分都没有了,算什么呢……若是连这名分都没有了,阿蘅待他,或会比之如今亲近,会不知如何自处地疏远不少…… 温羡将肚兜与长生锁放回木匣里,在阿蘅好奇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 既不是她的旧物,也不是哥哥的,那这两件被父亲看的与母亲的檀木梳一样珍贵的物事,究竟从何而来,属于何人……温蘅虽然好奇,但父亲病着,哥哥也不知道,也就没办法得到答案,只能将匣子好生收起,放回父亲身边。 温羡暗暗平复好心绪,起身告辞,也不要阿蘅、明郎相送,只身一人融入凛寒的夜色之中。 温蘅因今日父亲症候减轻,心情极好,目送哥哥远去后,挽着丈夫的手,在回海棠春坞的路上,唇际带笑地同沈湛道:“父亲今日虽认不出哥哥,但兴许过几日就可以了,这样每日好一点,父亲或能渐渐恢复神智,同以前一样。” 沈湛笑道:“我有一法子,或许能让岳父大人的病,好的更快。” 温蘅问:“什么法子?” “长辈们都爱小孩子,若岳父大人知道你有孕,若岳父大人能含饴弄孙,兴许一高兴,能好得更快些”,沈湛停住脚步,目望着妻子道,“阿蘅,我们要个孩子吧。” 那藏在彩石匣里的碧瓷药瓶,他后来又悄悄拿出来看过,里头的避孕药丸少了三颗,他自发现这药瓶的存在,到今日,通共也只与她行事过三次,妻子不想与他生下孩子,从前他与她提及孩子时,总是自顾沉浸在美好的畅想中,却未注意到妻子总是沉默不语…… 后来,他发现这避孕药的存在,发现了慕安兄对妻子的隐秘心思,发现了妻子对他的种种隐瞒,疑心妻子与慕安兄有私,因此不想生下与他的孩子,可现今看来,妻子绝不会有悖逆世俗之举,之所以不想有孕,也许有别的原因,比如,对他母亲心结难解,故而对他们的婚姻心存犹疑,认为或许不能长久下去,所以不想留下一个牵绊的孩子…… 可他不会放开她的手的,无论外力如何阻扰,一生一世,永不会放开,沈湛紧紧牵着妻子的手,再一次道:“阿蘅,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的,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会守护好你们,我发誓。” ……金銮宝座上的那位,已有一个多月没来纠缠她了,比之从前三五日就要相见,这样的长久清静,让温蘅不由地心生期冀,也许,圣上真的已经放过她了,他腻了,他有那么多高贵美丽的世家妃嫔,她一个寻常女子,有什么值得圣上长久惦念的,新鲜刺激感已经淡退了,他终究选择了与明郎的兄弟之义,她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长廊柔和的灯光下,温蘅望着丈夫,轻轻点了点头。 一瞬间狂喜涌满了沈湛的心,他望着眸漾笑意的妻子,激动到将她打横抱起。 温蘅给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勾住他脖颈,笑道:“做什么呀?” 沈湛笑,“我抱你回去。” 温蘅道:“我是走不动路吗?长了腿,自己会走”,她看了眼四周将头垂得低低的侍从,轻锤了下沈湛,轻道,“这在外面像什么样子,快放我下来……” 沈湛却反而抱得更紧,觑近低笑着道:“还是让我抱你回去的好,娘子省点力气先……” 温蘅一怔,而后双颊晕红,羞得抬手去锤沈湛,然那粉拳落在丈夫身上,依旧是轻轻柔柔的,她怎舍得真打他呢,她心尖上的夫郎啊…… 月色拂拢雪色,一夜轻梦如烟,月落日升,新的一天到来,今日,是今年官员上朝的最后一日,沈湛昨夜满满的欢喜,一直延续至今,再想到接下来多日,都可在家陪着妻子,自然高兴,积极上朝去,路上却又想起,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夜了,母亲定是不肯来明华街宅子里过年,可他既不能扔下妻子回武安侯府,又不能让母亲一人在侯府里孤单守岁,可如何是好? 沈湛为此左右为难,但不久后,这一难题,似也得到了解决。 在御书房时,圣上注意到他有心事,问了一句,他如实道出,圣上闻言笑道:“朕这里有个法子,可叫人人都能欢喜。” 沈湛连忙请教,圣上道:“容华钟情温羡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母后一直想瞧瞧温羡其人,但不便单独召见,遂就想借看看你们夫妇的名义,去你宅子里见见他,考量考量,朕觉着这除夕夜正好,届时你将温羡邀到你宅子里,朕与母后,带着皇后和容华,都去你那里,母后开口,你母亲自然也得去,到时有朕和母后在,你母亲定然不会与你妻子起任何冲突,一大家子,和和乐乐地共度除夕,岂不美哉?!” 作者有话要说:  戏很多的漫长除夕夜~ 岂不美哉,狗子要把自己美死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读者“猫咪第一我第二”,灌溉营养液+3 读者“是巍不是嵬”,灌溉营养液+1 读者“浅巷墨璃。”,灌溉营养液+20 读者“妮妮”,灌溉营养液+5 读者“七彩鱼”,灌溉营养液+5 读者“”,灌溉营养液+20 读者“果宝”,灌溉营养液+6 读者“又何妨”,灌溉营养液+1 读者“杳杳”,灌溉营养液+1 读者“求阙”,灌溉营养液+20 玉瑾瑶扔了1个地雷 晴空净空扔了1个地雷 80、殷勤 确实, 有圣上与太后在场,母亲定然会收敛性情,不会为难阿蘅,如此,他这除夕夜左右为难、不知该往哪里去的难题,也得到了解决, 沈湛烦闷的心绪, 终于如烟散去, 感激地朝圣上拱手致谢。 皇帝眸光瞄过架上那柄乌金匕首, 不无心虚道:“……这有什么好谢的, 母后想见见温羡, 去你家过年, 正好看看,朕年年闷在宫里过除夕,各式礼仪缠身, 比寻常日子还累, 今年也偷个懒, 去你宅子里松快松快, 看看寻常人家是如何守岁……先说好,除夕夜宴,可别整什么山珍海味,家常菜式就好,最好多些青州菜肴,母后喜欢……” 沈湛笑着应下, 又道:“微臣让内子也做上几道青州菜,招待太后娘娘。” 皇帝想了想她那“飘忽不定”的迷之厨艺,心里头有点发虚。 ……明郎是“情人眼里出厨神”,觉得她的手艺极好,做的菜色香味俱全,那样一碗齁咸的牛肉羹汤,都能面不改色地香甜饮下,可母后一向吃得清淡,不会“因爱重口”,到时候别给齁着了…… 皇帝微微启齿,想要推辞,可不知为何,竟又有点想念那碗齁咸的牛肉羹汤,还有那荷叶鸡,做的还是不错的,兴许她除夕夜宴能超常发挥些,撒盐的手,能稍微克制一些…… 想再尝尝夫人手艺的皇帝,冒着再被齁死的风险,颔首道:“……好,朕就先替母后,谢谢你夫人了。” 这一声谢,沈湛自然不敢受,只说“为太后娘娘奉膳,是内子的荣幸”,君臣二人再闲话几句,沈湛无事告退,因除夕难题得解,离去的步伐,十分轻快,皇帝目望着沈湛的身影远去,从御座上起身,在御书房内负手踱走了几步,唇际忍不住微微弯起。 这一个多月,他都快憋疯了。 想见她,想见她,每一天都想见她,但却不能,因为明郎的疑心,因为她对他的厌恶达到了极点,一见他就要动怒生病,他必须与她保持一定距离,而且,她父亲正在病中,若他此时还去招惹她,逼着她离开她父亲身边,与他去幽篁山庄幽会,定会惹得她对他更加厌恶,尽管她对他的印象,已经差到不行,皇帝还是希望不要再往下跌,希望能慢慢掰转过来,让她对他,不再只有厌恶二字。 有关她的事,所谓道理,他一向是想的很清楚的,但做起来,就总是被汹涌的情意牵着走,这一个多月的理智,已如绷紧的琴弦,快要接近极限了,他见不到她的人,私下描她容颜的小像,画了一张又一张,那道碧玺珠串,也不知在他手中,摩挲了多少次,一个“蘅”字,也已剪得越来越顺手,再不像被她烧掉的那张,那样简单粗糙……… 他还准备了很多礼物想送她,举世无双的古琴绿绮,有陈一代的珍本古籍,来自边国异域的特殊花种……相比那颗借由明郎之手送给她的绝世明珠,她应该更喜欢这些,可特意挑拣准备了,却也送不出去,一个人辗转反侧,一个人患得患失,一个人相思难耐,他一个人,演了一个多月的独角戏…… 终于……终于能再见一见了,借着母后想见温羡这样正经的缘由,这样她见到他,心里头的怨气,是不是能少一些……她父亲这件事上,他也是出了力的,太医回报说,温知遇病症有所减轻,心情因此松快些的她,会不会对他,也稍稍有些感激之情,看见他时,能有个好脸色…… 思绪翩翩的皇帝,畅想着数日后的除夕,眸中的期待,难以掩饰,他像小孩子巴望着过年般,掰着手指头,度日如年地过了这几日,终于迎等来了除夕,这日一用过午膳,即命人伺|候沐浴更衣。 侍奉在旁的赵东林,看着圣上又如当日与楚国夫人相约幽篁山庄时,百般挑拣衣裳,挑来挑去,目光又落在了那一排雨过天青色常服上面。 赵东林腹诽圣上就跟这颜色杠上了,嘴上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暗暗回忆自己当初多了个心眼,特意命尚衣司多制了些雨过天青色的衣袍,今日正好派上用场,不然这喜迎新春的团圆日子,圣上要是还非要穿那件故意做旧的雨过天青色简朴旧袍,可不太妥当。 最后,圣上挑了件暗绣海崖流云纹的雨过天青色冬袍,赵东林忙服|侍圣上换穿上这件新衣,镜中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一袭青衣飒爽,既不失清贵庄重,又有雅淡之风,领口的雪狐风毛,轻拂着秀长脖颈,愈发衬得面如冠玉,眸若点漆。 圣上生得清俊,与武安侯并肩而立,可谓是芝兰玉树,可楚国夫人眼里,独见芝兰,不见玉树…… 赵东林暗瞧圣上此刻兴致颇高的样子,心里估摸着,等圣上见到楚国夫人,看看武安侯夫妇如何恩爱,再被楚国夫人甩甩脸色,圣上的心情,大概就没这么好了……一物降一物,纵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也有无可奈何之事,世间女子千万,多的是仰慕天子、盼做宫妃之人,可圣上偏偏就瞧上了个眼里没他的,如之奈何呢…… 他原本以为,几个月过去,圣上的新鲜劲儿过了,腻味了,待楚国夫人,就会渐渐淡下来,最终丢开手,将这不轨风|月之事,彻底掩埋起来,不为人知,可他料想错了,几个月过去,圣上的情意不仅没有半分淡退,反而愈发深浓…… 这一个多月里,圣上是没见楚国夫人,赵东林不知其中内因,但能从圣上日常举止猜出,这并非是因丢开了的缘故,若真丢开了,圣上怎还会辗转反侧、夜夜难眠,怎会时不时就去藏转转,兴致勃|勃地挑拣些珍本古籍出来,回头搁在书架上却又不看,怎会日日都命人折上一捧绿萼梅,养在抬眸就见的花觚中,常常对着那一觚碧玉梅花,长久地怔愣出神…… 情孽…… 赵东林心中唯有这二字感叹,这样的事,真能瞒天过海一世吗,他实不知此事究竟会如何收场,这事,也不是他能操心的,做奴婢的,惟主子之命是从就是,他伺|候圣上更衣毕,如常赞捧圣上“玉树临风”之类,平常他这样说,圣上定骂他谄媚,可今日却只哈哈一笑,走坐到一边,令宫人服|侍穿靴,心情真像是好到了极处。 同样心情极好的,还有容华公主,她也如她的皇兄一般,眸中带笑,细挑裙裳,太后在旁瞧着,心道女为悦己者容,嘉仪若是为已经成家的明郎如此,她定要拦着,不让她出宫,可嘉仪若是为那温羡精心妆扮,是否明年开春,她就该有一位女婿了? 这般一想,为女儿婚姻大事犯愁的太后娘娘,也不由舒展眉眼,与一旁的皇后相视一笑。 她们婆媳二人,在殿内一边用着茶点,一边说着闲话,等待嘉仪梳妆更衣,半点也不着急,倒是不久后来此请母后动身的圣上,难得表现出了急性,坐也坐不住,负手走来走去,不时地朝帘幕低垂的内殿张望,连声催促,“嘉仪,好了没有?” 太后笑令皇儿别催,让他也坐下用用茶点,慢慢等着,皇帝哪里有心思慢慢等,原想下午早些去,能早些与她相见,可嘉仪这般磨磨|蹭|蹭,难道要磨到天黑才出发不成?! 皇帝心里着急,却也不能在母后和皇后面前,表现地太过,毕竟,去明郎家用顿除夕宴而已,有什么好火急火燎的,只能按耐着性子,一边不知味地坐着用茶,一边在心中自我洗脑:不急不急…… 两盏茶下肚,娇颜霓裳的容华公主,终于从内殿转了出来,手拽着洒金罗裙边缘,转动着身子,笑问母亲:“母后,我穿这件好看吗?” 太后还未笑答,就见皇儿腾地站起身道:“好极好极,再没有比这件更好了的,快些出发吧,再不走,天都快黑了!!” 微服的车马,从皇宫出发,驶抵明华街沈宅时,已近黄昏,沈湛携家人相迎,还未跪拜,太后与圣上,即令众人免礼平身。 太后此行,虽然主要为一人而来,但也不能表现地太过直白,她目光悄然掠过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落在明郎身上,笑问道:“你母亲还没来吗?” 沈湛含笑回道:“母亲她应该也快到了。” 太后笑道:“按规矩,来得最晚,可是要罚酒的”,又对皇后道,“到时候,可不许帮你母亲挡酒。” 皇后笑着道“是”,又道外头天冷,让弟弟明郎快些尽地主之谊,请太后入厅落座。 沈湛亲自在前引路,皇帝只能暂收了悄悄看她的眸光,扶着母后在前,领着众人,往宅中花厅走去,他心|猿|意|马地走着,想到她就走在他身后不远,身姿也不禁端直了些。 温蘅自然没心思看皇帝身姿如何,她小心搀扶着父亲,暗暗想着自己的心事。 几日前,明郎告诉她,除夕那夜,太后等人会来府中用宴,因为太后娘娘闻听容华公主中意哥哥,所以想来府中一见,明郎还踟躇着告诉她,他的母亲,华阳大长公主,也会应太后之邀,来府中|共度除夕。 她当时听到这事后,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禁不住情绪低落,明郎以为她是因为他母亲要来的缘故而不高兴,但其实,比起华阳大长公主,她更怕见到当今圣上……圣上……应只是陪着太后来此,别无他想吧……纵是有别的心思,此处不是幽篁山庄,有太后等人在,圣上应也会收敛着,不敢做什么吧?…… 暗藏心事的温蘅,搀着父亲走在人后,慢慢走进花厅,厅内七八个炭盆熏得一室如春,沈湛请太后等上座,皇帝看她搀着患了呆症的父亲默默站在一边,有意对她示好,笑着道:“今日家宴,府内无君臣,只有长辈晚辈,哪有晚辈坐着、长辈站着的道理”,说罢让赵东林去扶温知遇坐下。 因为御驾来此,温蘅只能循礼扶父亲出来见驾,既然已经见过太后、圣上等,她此刻,只想送父亲回房休息,趁势离开此地,遂替父亲谢恩道:“臣妇父亲抱病在身,神智不清,这几日说话,常颠三倒四,只怕在此久坐,言语间会冲撞娘娘陛下,还是让臣妇送父亲回房休息的好。” 皇帝想她大概要借送父亲回房离开这里,他怎舍得她离开他的视线,走上前道:“这团圆佳节,哪有扔老父一人在房过年的道理,大梁以‘仁孝’治天下,朕怎会和病人计较,夫人宽心。” 他说着要亲自搀扶温父落座,然而一直抱着木匣、呆愣不语的温父,却避开了他搀扶的手,受惊般向温蘅靠去,目露惊惶不解,“阿蘅,这是何人?要做什么?” 温蘅看了一眼面有尬色的圣上,轻声道:“父亲,这是陛下,他想扶您坐下……是好心……”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父亲皱着眉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晴空净空扔了2个地雷 读者“园”,灌溉营养液+1 读者“时间是个什么鬼”,灌溉营养液+10 81、波澜 此言一出, 花厅内一片沉寂,温羡最先反应过来,忙替父亲告罪道:“陛下,家父抱病在身,神智不清,连微臣这个亲生儿子都不记得, 不是有意冒犯陛下, 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暗瞄了温蘅一眼, 收回手负在身后, 打哈哈道:“无妨……无妨, 朕说过, 不与病人计较……” 他话音刚落, 就听一向慈和的母后冷声道:“若人人都可借病冒犯天子,天子威严何在?!” 皇帝微一怔,即反应过来, 母后这是在试温羡, 温羡的表现, 也不负母后所望, 毫不迟疑地跪地为父求情,“微臣愿替父亲受罚!” 太后望着地上的年轻男子道:“冒犯天子是大罪,轻囚重死,你年轻轻轻,真的愿意代父受过,身陷囹圄, 甚至一死吗?” 温羡并不知太后此行专为他而来,真以为太后动了怒,心忧父亲安危的他,朝地磕首,言辞恳切道:“微臣发肤骨血,皆受自父母,愿为父亲,承担任何罪责,但请太后娘娘怜恤家父老病,允许微臣承担家父过错。” 一旁的温蘅,也摸不准太后是在试哥哥,还是真动怒了,她担心父兄,跟着跪地为父求情,请太后娘娘饶恕父亲无心之过。 皇帝站得离温蘅颇近,看她跪下,想着地上凉,差一点就下意识抬手扶她起身,幸而及时醒觉忍住,暗暗心惊,生怕自己离她太近,头脑发热,在众人面前,无意识地做出些亲密举动来,不动声色地走回母后身边。 沈湛幼时常去云光殿,对太后娘娘的了解,自然比妻子多得多,他见性情淑善的皇后姐姐,只在旁静静看着,并不帮着说话,便猜知太后娘娘其实应该并未动怒,只是在试慕安兄而已,遂也不发一语,只静站一旁。 容华公主自也熟悉母后温善性情,若是她仍表现地对明郎表哥一往情深、非君不嫁,母后是绝不允许她来明郎表哥家里的,她故意放出中意温羡的传言,表现地对温羡似有情意,正是要母后相信她心中已经另有他人,如此,母后才肯带着精心妆扮的她,离开皇宫,来到已经成家的明郎表哥这里,考察考察心中的女婿备选——那温羡的人品性情,母后此刻有意发难,既是在试温羡,也是在试她,是否真对温羡,心存情意。 做戏做足,容华公主看了眼地上跪着求情的年轻男子,牵着母后的衣袖,软语撒娇道:“若是身体染疾、神智清醒的病人,有意冒犯皇兄,那自然要严惩,可温学士的父亲,患的是呆症,他神智不清,连亲生儿子都不认得,不是有意要冒犯皇兄的,只是胡言乱语的无心之过,若这样也要严惩,传出去,臣民们定会觉得皇兄太过严苛,有损皇兄英名。” 她说罢朝皇兄嗔道:“皇兄方才还说什么长辈晚辈,哪有长辈说错了一句话,晚辈就要严惩长辈的道理?!” 皇帝自然不信容华中意温蘅,他看向母后,见母后也朝他看了过来,虽然还强行冷着脸,但眸中笑意已然悄悄浮起,显然是真以为容华是在为温羡说情,遂只能帮母后“搭台阶”道:“嘉仪说的有理,母后只当是为儿臣声名着想,就宽恕了温先生这一回吧。” 皇后亦帮着“搭台阶”,在旁跟着笑劝,太后在儿子、女儿、儿媳三人的劝语中,“终于”缓和了神色,抬手命温羡起身,沈湛也笑着扶妻子站起。 皇帝站在太后身旁,看她挽着明郎的手起身后,夫妻二人的手,就一直挽在一处,没有松开,心里头像是有只蜜蜂在乱飞乱扎,正絮絮麻麻的,忽听母后柔声唤他,忙回过神,侧首看去,对上母后的眼神,一怔后,反应过来,清咳一声,召温羡上前,问起话来。 之前母后私下就已同他议好,到了明郎府中后,他这皇帝,有“任务”在身,要多多问询臣子温羡,从文章到公务,拣上几件要紧朝事,问问他有何良策,好让母后在旁看看温羡如何应答,期间表现地品性风度如何等等。 这厢皇帝遵母后之意,不时问话温羡,那边,沈湛看了看天色,朝太后拱手道:“太后娘娘,请容内子暂退……” 太后问道:“去哪里呢?在这坐着,一块说说话吧,楚国夫人久不入宫,哀家有许久没看见她了,怎么才刚见了一会儿,就要躲起来呢?” 沈湛笑道:“内子之前风寒侵体,生怕病气冲撞了娘娘凤体,故而许久没有入宫向娘娘请安,今日娘娘凤驾来此,内子想亲自做几道青州菜肴,给太后娘娘赔罪。” 太后听了,十分惊喜,“那今儿个这除夕夜宴,哀家就专等着尝尝楚国夫人的手艺了。” 皇帝在旁瞧着,觉得母后要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暗暗为她捏了把汗。 温蘅不知圣上正为她担心,更不知他担的是哪门子的心,她朝太后娘娘屈膝一福,就要离开此地,往府里厨房去。 沈湛原本搀扶着温父,让妻子放心去厨房做菜,这里有他照顾,可温父一见温蘅离开,人也抱着匣子跟了上去,就是要和女儿在一起,沈湛劝也劝不住。 温蘅遂带着父亲一同去了厨房,让父亲在离灶台不远的一张杌子上坐着,自己一边切菜掌勺,一边不时朝父亲笑笑,温父也就乖乖地抱着匣子坐在杌子上,坐姿板板正正,像是在学堂读书的小孩子。 此次是为太后娘娘奉膳,自然不能再在碗筷上动心思,把太后娘娘给齁到,温蘅心无旁骛地认真烹饪,撒盐的手,真如皇帝希望,十分克制,每道菜将出锅时,都要先舀盛一点,给父亲尝尝看,就像小的时候母亲洗手作羹汤时,她守在一旁,不时被母亲“投食”一样。 府上来了这么几位天下至尊的贵客,家里的厨子尽管已准备了几日,此时还是忙得人仰马翻,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一片热火朝天,温蘅在角落的灶台处,将特意为太后娘娘烹调的几道青州菜肴,陆续出锅装盘,命人先端至宴厅,自己回房洗手净面,换了干净衣裳后,再带着父亲,往宴厅去。 其时已经入夜,阖府张灯结彩,长廊悬满琉璃明灯,耀如白日,温蘅扶着父亲,慢慢走到设宴的澄心阁前,见华阳大长公主已经到了,正坐在屏风前,陪着太后娘娘说话,搀着父亲手臂的手,不由微微一紧,垂目走了进去。 她甫一入内,欢声笑语的宴厅,立即安静了下来,温蘅承载着满室人的目光,暗看了眼忐忑不安的明郎,朝华阳大长公主微微一福,低声道:“……婆母……” 沈湛立朝母亲看去,见母亲华阳大长公主,随即起身上前,虚挽着妻子的手臂,神情温和地令她起身,“不必多礼。” 室内微凝的气氛,如冰融化,沈湛也悄悄松了口气,询问了太后与圣上的意思后,吩咐上菜开宴。 因为太后娘娘说这是家宴,所以沈湛吩咐仆从不设尊卑分明的正经宴席,而是用了一张家常的紫檀圆桌,以太后与圣上为尊,九人围坐在膳桌旁,倒真像是寻常人家的一大家子。 沈湛亲自斟酒,请太后用膳,太后扫看了眼满桌佳肴,目光落在青州名菜——虾子冬笋上,笑道:“这定是明郎媳妇做的。” “是”,温蘅起身回话,要为太后娘娘布菜,刚拿起乌箸,即被太后身边的木兰姑姑轻按着坐下,太后笑道:“不用你忙活,哀家自己长了手,都好好坐着,今天晚上,不讲规矩,不用伺|候。” 皇帝看母后夹了一筷冬笋入口,立悬起心来,攥着乌箸见母后嚼咽了几下,竟目露赞意,心头一松,自己也跟着夹吃一筷,咸淡得当,十分鲜美,他又另吃了几道夫人所做的菜肴,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清咸得当,没有一道菜的味道,有丝毫出格,心中既是惊喜,又是疑惑。 皇帝悄悄瞟看了眼正给温父夹菜的她,心里头忽然明白过来,那一夜的牛肉羹汤,她必是动了手脚了,他心里想明白了,却也没有动怒,一点生气的情绪也没有,反而觉得有趣,好像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小情||趣一样,皇帝拟想着她一本正经地悄悄撒盐、想要齁死他的样子,唇际忍不住微微弯起,借低头饮酒,掩饰笑意。 席间气氛融洽,欢声笑语不断,华阳大长公主在朝堂上节节败退,怨恨填膺,此刻与圣上同桌用宴,却神态平和,似无一丝怨气,她私下里,与儿媳水火不容,与亲生儿子也隔阂颇深,但在宴桌上,却也没有表现分毫出来,真像是一位雍容平和的长辈,只握着手中青玉酒杯,慢饮着杯中佳酿,含笑静看当朝太后娘娘,不仅眸光总往那侍|奉父亲用膳的温羡身上飘,还时不时寻理由问话几句,真像是当成备选女婿看了,唇际笑意如常,心中暗暗讥讽。 若无当年她与沈郎暗助,将出身低微的六皇子,“捧”入了东宫,一个乳母,如何能母凭子贵,做到当朝太后,从乡野山鸡,摇身一变,成了枝头的凤凰?! 可山鸡就是山鸡,纵是披了凤凰的华羽,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卑微,瞧上眼的,也都是些卑微货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倒是半点不错! 这样的人,所生的一双儿女,也上不得台面,一个忘恩负义,一个……憨蛮愚蠢…… 华阳大长公主正在心里暗暗讥讽,坐在她身边、被她视为“憨蛮愚蠢”的容华公主,见姑母酒杯空了,亲自执壶,为姑母斟酒。 因为心中有事,她执壶的手微微|颤抖着,酒杯将满也不知道,还是华阳大长公主轻按住她的手,笑着提醒“好了,再倒就要溢了”,才停住动作,微|颤着手,将酒壶放回桌面。 容华公主努力忍耐心中激动,但想到不久后将发生的事,实在是激动难抑,耳|垂还是无法自抑地烧红,她匆匆捧酒要饮,想要压下心潮,却被姑母轻笑着拦道:“公主可别先喝醉了。” 这一句别有深意的话,听在容华公主耳中,更叫她心潮激荡,她两只手垂到桌下,一边轻绞着衣角,一边飞快地朝姑母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双颊飞红。 华阳大长公主在桌下悄悄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这一幕看似寻常的姑侄画面,落在皇帝眼里,可一点都不寻常,他了解她这妹妹性情,了解她对明郎十年如一日的痴心,知道嘉仪故意放出钟情温羡的流言,故意表现地对温羡似有有情,以及今夜来此,都必有目的,而华阳大长公主,看在母后的面子上,肯来此度过除夕,已是她做出了很大让步了,但还能表现如此温和,就有点太过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其实早在向明郎建议,借由母后想见温羡的缘故,“一大家子”同来明华街宅子里欢度除夕时,皇帝就已想到,这除夕夜,多少要不太平…… ……但明知或起波澜,当时为何还是开了口…… 皇帝默默看向对面喁喁私语、亲密无间的夫妻二人,端起手边酒杯,无声啜饮。 ……是将这波澜,悄无声息地平压下去,还是任之掀起波浪滔天,将过往的一切,都冲刷地坍塌散乱,好让某些事,能在废墟之上,慢慢建起……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戏很多的除夕夜,猜猜狗子还有么有良心…… 感谢地雷营养液!! 玉瑾瑶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ttkbom”,灌溉营养液+5 读者“如月”,灌溉营养液+5 读者“改名字太麻烦了”,灌溉营养液+20 82、阴霾 ……若真出了什么事, 明郎定会受到伤害,可他今次帮明郎平压下去,下次呢……下下次呢…… ……就像自春风满月楼一事开始,他暗中相帮了一次又一次,可容华对明郎的爱意不平息,华阳大长公主对温蘅的厌恶不断绝, 这样的事情, 就会源源不断, 没个消停, 不知何时会平地一声雷突然炸响, 他也不可能, 永远都能及时出手相助…… ……既然他们的婚姻, 本就并不坚固,本身就有倾覆之忧,或许长痛不如短痛, 早些断了, 对所有人都好…… 皇帝这般一想, 握着酒杯的手, 不自觉用力攥紧,他悄望着对面亲密的夫妇,明郎不知同她低声说了什么,她微垂臻首,浅浅笑着,明灯辉映下, 云鬓玉颜,那样美好柔和的弧度,温婉动人,美得像幅画一样,定格在他心里。 ……今夏在紫宸宫承明后殿的那十几日里,他每次手搂着她,她都是这样垂着眼微低着头,可他搂着她时,她的唇边,不会像现在这样,浮着清浅的笑意,也不会微抬臻首,含笑看向身边的男子,明灯下双眸璨然,若有星光流曳…… ……若是掀起的风浪,冲垮所有的过往,她与明郎之间,再无可能,她的眼里,是不是就能看到他人……是不是也能在他抱着她时,抬起眸子看他,对他浅浅一笑……是不是还能再有那样神仙般的十几日,甚至,长久的一生…… 皇帝越想越是心乱,如有两方人马,在他心中用力拉扯,势均力敌,难分胜负,他心烦意乱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身后的赵东林,立即躬身满上,皇帝端杯欲饮,见身边的母后看向他们夫妇问道:“哀家何时,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呢?” 沈湛知道太后娘娘指的是“子嗣”一事,他笑看了身边的妻子一眼,在桌下握着她的手,向太后回话道:“应该快了。” 皇帝饮酒的动作一顿,他记得她说她自己的身体有隐疾,极难有孕,怎地明郎并不为此烦忧,回话的语气如此笃定,是明郎在这短短一月多的时间里,就调养好了她的身子,还是她……其实是在骗他…… ……难道她并没有什么极难有孕的隐疾,她只是并不想生下与他的孩子,或者,一个生父不明的孩子……那四五月的时光里,他常与她云||雨,想来明郎,也不会“茹素”整整四五个月,可她并没有半点怀孕的迹象,似也并不担心,意外受孕…… 皇帝想到了宫中的避子汤,悄看她的眸光,在灯光的暗影下,不由变得深沉。 太后今夜对温羡印象颇佳,她想到女儿终于能放下明郎,看上别的好儿郎,心里也终于了了一桩心事,心情甚好的太后,说起玩笑话来,笑对明郎道:“你说快了有什么用,生孩子的人,又不是你,这话,哀家要听楚国夫人来说!” 她说着含笑看向温蘅,温蘅对望着丈夫期待欢悦的眼神,又见太后娘娘正和蔼地笑看着她,点了点头,有些害羞地轻声道:“快了。” 太后是真拿明郎当半个儿子看待,闻言笑着抚掌道:“真希望明年开春,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孩子生下来,他|她的满月宴,可别忘了请哀家来,若漏请了哀家,哀家是要恼的。” 沈湛连忙笑说“一定”,“太后娘娘肯屈尊赴宴,是微臣孩子的福气。” 太后又笑道:“也别怕哀家来吃白食,到时候,定会给孩子带上满月礼”,说着又补了一句,“哀家看你们夫妇恩爱得很,说不好三年抱俩,这满月礼,还得多备一份。” 太后所言,正是沈湛心中所望,他今夜见母亲与妻子平和相处,心情已颇宽松,再被太后娘娘这般打趣,亲耳听妻子说“快了”,心情更是极好,紧握着妻子的手不松开,笑看妻子含羞低首的动人模样,心里真似调蜜般甜。 这厢几人欢欣笑语,皇帝神色如常,唇际衔着淡淡笑意,似在旁听母后等人的笑谈,实则一颗心,如笼阴霾,直往下沉。 他暗看她颊色娇羞地任母后打趣,想着她说的那一句“快了”,愈发猜疑她之前在私服避孕之药,而如今说“快了”,是何意思…… ……是否他予了她一个多月的清静,她以为这一个多月将延续到一生,以为他这一世都不会再私下找她,没有了任何顾忌,所以,欢欢喜喜地去怀明郎的孩子…… ……他同她说了那样多的真心情话,可她一字一句都不信,固执地认为他对她,就只是一时新鲜刺激,认为这一个多月的不见,就是新鲜刺激劲已经过了,认为他已经将她抛到脑后了…… ……不,是她将他抛到了脑后,他不过忍了段时日没有见她,她就把这四五个月的时光,还有先前的相见相识,一股脑儿地打包,迫不及待地当垃圾全给扔了…… 本该清香四溢的佳酿,饮在口中,也像是苦的涩的,皇帝心绪暗沉,面上不露,只一双幽深的眸子,无声静看着她与明郎亲密低语,如饮水般,将杯中酒,一气灌入喉中。 清甘醇厚的美酒入喉,像燃着了火星,从喉咙管一直烧到肺腑里,搅得他心里火辣辣的难受,皇帝甚至能感觉到额边青筋欲爆的趋势,再看下去,他或会忍不住当场失态。 皇帝强迫自己移开了悄看的眸光,给自己找点事做,夹了一筷皇后爱用的三鲜瑶柱,放到她碗前的小碟中。 皇后正因母后提起孩子的事,而忐忑不安,她本担心母后将这子嗣的话题,转到圣上与她身上来,但母后似顾及着她的面子,并没有这样做,若母后当着众人,问她与圣上“何时能有好消息”,她真是无言以对,久未承恩的她,哪有怀孕的可能,宫中最有可能怀有龙裔的,是长乐宫中那位圣宠不衰的冯贵妃。 皇后正暗暗想着心事,见圣上为她夹菜,连忙谢恩,她夹起一筷瑶柱,没有送入口中,而是觑着圣上含笑的神色,说着玩笑话道:“……贵妃妹妹是爱热闹的性子,陛下留她一人在宫中寂寞守岁,她定然不悦,待陛下明日回宫,怕是要同您使使小性子的。” 此刻的皇帝,虽然表面神情带笑,内心实无半分愉悦,明知皇后在说玩笑话,也接不下去,只含混道:“不会,她知道分寸。” 皇后听圣上这样说话,再望着圣上的神色,心里头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可如何异样,她又说不出,就像之前在长春宫中,妃嫔们来向她请安时,薛修仪奉承冯贵妃,说羡慕贵妃娘娘圣眷优渥,冯贵妃当时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眸光也似一暗,虽然只是一瞬间便一闪而逝,依然如常娇柔笑语,但她将那一瞬真真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当时心里头浮起的异样感觉,恰似此时这般。 皇后食不知味地嚼咽着瑶柱,在心里默默思量了片刻,理不出半点头绪,倒像是自己多心,她暂压下这异样的感觉,继续与母后、母亲等人说话,陪着逗趣笑语,好似在这阖家团圆的喜庆之夜,没有半点心事。 纵是一桌人里,除了神智不清的温父心思澄明,其实人人各有心思,内里关系,亲缘爱恨,错综复杂,宴桌上仍是气氛和畅,欢声笑语不断,如此用宴过半,循大梁除夕夜风俗,该呈些消夜果食上桌,温蘅作为府中女主人,带着侍女下去,亲自准备。 皇帝并不抬眸看她远去的身影,似都没有察觉桌上少了一人,只在原座意态悠闲地慢饮了半杯酒后,借口更衣,离开澄心阁。 澄沙团、蜜姜糖、炒槌栗、皂儿糕、鲍螺酥……温蘅先领着侍女,将各式精巧的细果蜜煎,盛装摆放在精美的重瓣牡丹攒盒里,又让仆从从府中酒窖里,取出适宜宴后就着果点闲饮的西域葡萄酒,倒灌在琉璃酒具中,最后想着今夜太后娘娘兴致颇高,宴后可能不会立即离开,或会留下玩乐一阵,遂命侍从取了牌贴、双陆等游戏玩意儿,将一应物事都准备齐全后,领着端盘的侍女们,往澄心阁方向回走。 走着走着,离澄心阁还有一段路,温蘅却不得不止住步伐,只因前方来人转绕过长廊拐角,在风灯摇曳的明灭光影中,一步步向她走来,不轻不重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温蘅心如擂鼓,隐下眸中暗色,朝来人屈膝一福,“……陛下……” 皇帝在她身前停下,声平无波,“这些细果蜜煎,让下人们端去就是,夫人得先备下醒酒汤,母后她们,今晚喝的不少,大抵都快醉了,若无醒酒汤备着,明早是要闹头疼的。” 不待她说话,他就命碧筠领着端盘的侍女们先行离开,看着碧筠道:“你们先把东西端去澄心阁,夫人还得为太后熬煮醒酒汤。” 碧筠会意,知道侯爷等人问起夫人时,该如何应答,垂首恭声应下,领着侍女们离开。 春纤心系小姐,可天威赫赫,实在无可奈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小姐沉默地往厨房方向回走,当朝天子,就走在她的身后,高俊的身影,将小姐的娇柔身姿,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如暗山将倾,似有千万钧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app好像不能及时显示更新,提前发下吧 戏漫漫的塑料除夕夜,大概下章炸裂,终于要写到这里了,虽然从太后回忆旧事,就可以算做进入下半场了,但这一炸,比较像正式开始,啊,搓起我的小手手~ 感谢地雷营养液!!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夏生”,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月亮上的狗”,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3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 +50 83、二合一 碧筠领着众侍女, 将细果蜜煎等物,送至澄心阁,在侯爷问起夫人怎么没一起回来时,含笑回道:“夫人在煮醒酒汤,夫人说见太后娘娘今夜饮了不少,怕太后娘娘明日晨醒头疼, 先煮醒酒汤备着, 等宴后请太后娘娘喝上一碗, 消消醉意。” 太后闻言笑道:“楚国夫人真是细心, 你去同她说一声, 让她别怕费银子, 多煮一些, 等夜宴将散时,让大家都喝上一碗,这银钱, 来找哀家要就是了。” 碧筠笑着应下, 垂首退出澄心阁, 她心知圣上此刻正与夫人一起, 怎好前去打扰,遂也并不往厨房方向走,出了澄心阁后,就随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安静待着。 而阁内的太后娘娘,因为这一“小插曲”, 暂停了与女儿、皇后、华阳大长公主的笑谈,她扫看了膳桌一眼,见不仅她那说去更衣的皇儿,还没回来,温羡也不知何时不见了,此刻坐在他位置上、代替他照顾温老先生的,是明郎。 太后笑问了一句,沈湛回道:“内子之前刚离开不久,岳父大人就开始心神不宁,饭也不肯好好吃,像是要闹脾气,慕安兄这个亲儿子也劝不了,于是就托我先帮忙照顾着,他去厨房寻内子,让她快些回来。” 太后喜欢温羡有孝心,感叹着道:“一双儿女如此孝顺,温先生虽然抱病在身,但也真是有福之人。” “论说福气,天底下,谁比得过太后您?!”华阳大长公主闻叹笑道,“太后您的一双儿女,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陛下纯孝,天下皆知,容华公主的一片孝心,我也时常看在眼里,看得我都眼红。” “你眼红哀家做什么?!你的一双儿女,难道不好吗?!”太后笑道,“淑音和明郎,都是再好不过的孩子,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的,皇儿能与明郎这样的好儿郎做兄弟,能娶淑音这样的好女子为妻,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冷嗤:单单上辈子怎么够,不知苦修了几生几世,才修来了这样的福气,却不知道珍惜!! ……今上那低贱出身,本来哪里配的上她高贵美丽的女儿呢,只可恨当年被倨傲的秦贵妃气急,又因明郎受了他的救命之恩,从中力劝,她和沈郎,选择了将他捧扶上位,不知他表面恭良,实则是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耗尽心机谋算,最后养了条白眼狼出来,白白搭上了她的宝贝女儿,搭上了沈郎的性命,而她那忤逆的蠢儿子,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偏偏对他这条白眼狼忠心耿耿,任他母亲在朝堂被打压欺凌,半点都不相帮…… 华阳大长公主隐忍着怨恨想到此处,看向她那糟心的“逆子”,见他正在用心侍|奉温知遇用膳,不时地为温知遇夹菜斟酒,和声轻语地劝岳父多用些,瞧那架势,像当亲爹似的供着,比亲爹还亲,不由在心中冷笑一声,转过脸去。 心底的不屑冷嘲,华阳大长公主未在面上表露半分,只继续口蜜腹剑,在与太后闲话笑语的间隙,暗暗与容华公主眸光交接,等算着时间施计,届时计划实施,明郎一觉睡到天明,新年伊始,他就该换个老丈人了。 今夜,是今年的最后一晚,温蘅原想着,今夜过去,这苦难多磨的一年,就算是过去了,新的一年到来,也许一切,都会有个新的开始,她也已经答应了明郎,要和他生儿育女,她也原以为她与圣上,已经断了,一切的一切,都会像明日新春的到来一般,是新的,暖的,充满希望的…… ……可圣上骤然的主动接近,令她温暖的心,瞬间沉入冰窖,也让她希冀新年的美好憧憬,摇摇欲坠…… ……他走在她的身后,像一座巍峨的高山,沉沉地压随着她,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微低着头,向前走去,可不管走多久、走到哪里,她落在地上的小小身影,都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中,那阴影像一只噬人的野兽,狰狞着爪牙,要将她拆|骨|入|腹、吞|嚼干净…… ……她能感觉得到,今夜此时的他,比之从前都不同,若说从前的他,是轻轻顿足咆吼,即令河山变色的异兽,在她面前,总是收着锋利的爪牙,只叫她接触他那一身人畜无害的绒毛,偶尔露出一星半点尖趾,也只是为了威慑她,叫她顺从听话…… ……可今夜此时,他像是全然不想掩饰了,也不再有意收着锋利的爪牙,反像是故意将它们雪亮地呈现在她眼前,让她真真切切地知道,他不只是那个被甩了耳光也没有与她计较的元弘,他是皇帝,是从夺嫡之争中淌血涉过、执掌着天下人生与死的九五至尊……他从前不论行事如何无耻,在她面前,总是温和居多,可今夜此时的他,似与这冬夜,一样严冷…… 害怕与慌乱,弥漫在温蘅的心间,尽管双足如束枷锁,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想逃,但……能逃去哪里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这是在自己的家里啊,在自己的家中逃跑,说来多么可笑,可却又是,多么可悲……能逃到哪里去呢……无处可逃……无处可逃…… ……不……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所期盼的平静而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怎能在这时候,任由希望摔得一地狼藉,温蘅强自镇定下来,心道这个时候的厨房,该是灯火通明,家里的厨子和杂役们,应该还都守在那里,没有离开,圣上跟她走到那里,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些什么,若他将所有厨子和杂役,全都遣出去,留在厨房中与她独处,此事不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也应不会这么做…… 温蘅如此想着,沉重的心绪,刚刚稍微放松了些,手臂就忽地被身后人攥住,她受惊抬首,见她与他,正走到一处灯光昏暗的廊亭附近,疏影横斜,四下无人,跟随他的赵总管并两名内监,都不知去了哪里。 温蘅忍着心头惊骇,正要使力挣开,圣上却已径直拉着她的手,强令她与他一同穿过那廊亭,闪身避入亭外的假山群石洞中。 寒夜时分,假山石洞有如冰窖,阴风阵阵,冰冷刺骨,可这发肤之冷,不及温蘅此时心中冷意十分之一,她怕极了,想要挣开圣上的手逃开,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如铁钳般,她不仅挣不开分毫,反在无力的挣扎中,叫自己整个人都落在他的怀里,他一手紧勾着她的腰,贴在她鬓侧,在她耳边低低道:“朕记得,夫人同朕说过,身有隐疾,极难受孕,怎么这么快治好了,什么神医妙手,说出来,往太医院引荐引荐……” 温蘅抿|唇不语,皇帝在她的沉默中,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想,这猜想,让他这几日的好心情,都如云烟散去,“……夫人之前一直在服用避孕药物……为什么……”他明知故问。 温蘅同圣上“对牛弹琴”式地讲道理,早已讲倦了,多说无用,她不答反问,“陛下心里不明白吗?!” 皇帝明白,她是一点点可能、一点点可能都不肯给他,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她都要抹消地干干净净,可是,雁过留痕,怎么干净得了,他把心捧给了她,她纵是用力摔在地上,那一地的碎片,也是真真切切的,抹不干净的…… 石洞昏暗的光影中,如两兵对峙,皇帝与她无声对望片刻,抬手将她方才挣扎时勾垂下的几丝乌发,揽至耳后,朝她轻轻一笑,“夫人别忘了,与朕之间的交易。” 他感受到她身体一僵,手握着她的双肩,毫不留情地继续道:“那一夜,是夫人主动来找朕,求朕宽限你兄长的死期,求朕严令大理寺详查,务必还你兄长一个清白,朕给了夫人选择,将条件同夫人说得清楚,要交易,就拿一生来换,夫人同意了,还说,这是福气,主动宽衣承恩,朕守诺救了你兄长,夫人也该做个守诺之人,说好了一生,少一时半刻,都不能。” 随着他的话,一字字不留情面地蹦出,皇帝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一寸寸发冷,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想要温暖她的同时,手抬起她的下颌,倾身要吻。 她欲侧首避开,又怎避得过去,皇帝拥带着令她背靠石壁,手揽在她发后,眸光幽亮地望着她道:“你父亲入京治病这事,朕为夫人,暗中出力不少,夫人不肯主动来谢朕,那朕只有亲自来讨赏。” 这一个多月,他想她想得几要发疯,说是“讨赏”,真低首吻去,却活像是凶狠的债主讨债,要把这一个多月的入骨相思,要将她勾起的不甘愤懑,全都从她身上讨回来,皇帝的动作愈来愈烈,心头之火愈发炎盛之时,却忽有一点凉意,触贴在他面上,那如要烧彻全身的心头之火,就这样被这一点凉意,陡然浇灭,他微退开身,见昏暗的光影中,她紧|咬着唇,双眸水亮,如有粼粼波光。 “……一夜夫妻百日恩”,皇帝嗓音幽幽道,“夫人与朕,都做了多少夜夫妻了,为何总是半点恩情,也不肯予朕?” “夫妻”二字,深深刺痛了温蘅,她轻|颤着闭上双眼,不愿再看身前这张熟悉得令她寝食难安的面庞。 皇帝将她羽睫处的泪意轻轻拂去,“那药,夫人既断了,以后也不许再吃……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伤身体……” 他微一顿道:“夫人既心有顾虑,那朕以后,不弄在里面就是了,别乱吃药,听话。” 虽然心中隐隐希望她怀有他的孩子,但皇帝并未说出口,自觉退了一步,然而这话明显不能使她宽心半分,她闻言颤得更厉害,皇帝抱了她好一会儿,等她渐渐平静下来、不再颤|抖,方轻抚了下她脸颊,吻了吻她的眼睫道:“朕与夫人,来日方长。” 这八个字,宛如定了她的死刑,温蘅垂着眼,听着圣上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内心的绝望痛苦,几如山崩,要将她彻底压垮,她垂首僵站在原地许久,迟迟迈不开步子,好似这一生,再也没有向前迈步的勇气,四周都是深渊,往哪里走,都没有出路,只会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石洞阴凉,假山群一边接着廊亭,另一边,临着一池清水,这样的凛寒天气,池水成冰,穿透石洞的寒风,掠吹过来,像刀子般刮得人脸上生疼,温蘅的一颗心,也像已被圣上那些刀子般的凌厉言辞,给戳割得鲜|血|淋漓,身心俱痛,遍体鳞伤。 可再怎么痛,也没有办法躲在这里逃避一辈子,再无路可走,也得走回去,走回人世间,走回明郎身边,还有父亲、哥哥…… 她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可尘世间,有着太多她割舍不下的人与情,纵是无望,也不想将自己的一生,就此断折在他手上,她一死,他仍是高高在上的清明天子,坐拥江山美人,畅快而活,她的死,于他来说,只是衣摆上的一点灰尘,一拂即逝,再无踪迹,而留给她所爱之人、爱她之人的,却是沉重的阴影,毕生无法摆脱的痛苦…… 清纤的女子身影,宛如风中弱柳,饱受摧折打压,似乎再也没有直面尘世风霜的勇气,可在凛冽的寒风呼啸中,她终究还是慢慢直起了身子,一步步地,向外走去,脚步声远,阴暗的假山石洞归于宁静,隐于暗影处的人,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飓浪,震骇心痛到了极点。 先前阿蘅离开澄心阁,父亲便闹脾气不肯用膳,他没办法,将父亲托与明郎照料,准备亲自去厨房找阿蘅,让她快些回来。 因为对这宅子地形熟悉,他未走正经长廊,而是为抄近路,走了鲜有人至的僻静小路,在走至这临近清池的假山群附近时,他不慎崴了下脚,一下子吃痛地站不住,想要唤人搀扶,可附近无人,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只能忍着痛,就近走进了这假山群里,在石洞角落暗影处的凉石上坐着,轻揉崴伤处。 揉了好一阵后,疼痛感终于慢慢减轻,他试着动了动脚,发现没有大碍了,正要起身离开,忽听见有人急步走进,而后,无声隐坐在角落暗影里的他,听见了这样一桩可怕的秘事。 ……阿蘅……阿蘅…… 温羡想起今夏他冤名得洗、离开天牢后,阿蘅伏在他身前,泪水涟涟,心中像是有无限苦楚,再多的泪水,也洗刷不干净,她甚至破天荒地萌生悔意,自言自语说后悔嫁给明郎,后悔离开琴川…… 他原以为,阿蘅当时是因华阳大长公主行事歹毒狠烈之故,才流了那样多的眼泪,说了那样的话,却原来,是因为当今圣上……是因为她为了救他,拿她的一生,与大梁天子,做了那样一笔交易…… 犹记得醉酒的那一夜,阿蘅一声声地说“对不住明郎”,他太大意了,他以为阿蘅是因为对这桩婆母严烈的婚事产生悔意,而觉得对不住待她一往情深的明郎,他哪里会想到,她是在说这样的事……他又哪里能想到,人前英明神武的当今天子,背地里,会对臣下兄弟的妻子,做下这等无耻残酷的卑劣之事…… 不久前圣上阴冷的言辞,一字字地,回响在他耳边,“……那一夜,是夫人主动来找朕,求朕宽限你兄长的死期,求朕严令大理寺详查,务必还你兄长一个清白……要交易,就拿一生来换,夫人同意了……主动宽衣承恩……” 残酷的话语,有如魔咒,在耳边回旋不停,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似要炸开,温羡头痛欲裂,心如刀割,阿蘅是为了他,为了他违逆自幼尊奉的诗礼,为了他舍下深爱的丈夫,委身于圣上,拿她的一生,来换他一命…… ……这段时间,阿蘅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每一天,身心都该是如何煎熬,他竟不知,他作为兄长,自诩要爱护妹妹一生,竟半点不知,他是因为承受着妹妹的恩惠,才能活到今日,他原是在被妹妹以一生的安宁欢喜为代价保护着,他本该琉璃般明净的妹妹,为了他,日日夜夜,身陷泥潭,受人欺辱…… 猛烈的冬夜寒风,狂吹过假山洞|口,呜咽有如哭声,盘旋在漆黑的夜色上空,不远处的沈宅厨房,长窗紧闭,将呜咽的风声,拦在屋外,屋内,唯有刀切水洗的忙碌声响,几名厨子,正奉夫人之命,清洗鱼头肉,切调冬笋丝,动作伶俐地煮上一小锅醒酒汤,而夫人,就坐在一旁的杌子上,出神地望着灶台里烧红的柴火,双眸映着跳跃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吱呀”门响,厨子们抬首看去,见是夫人的兄长——温公子走了进来,他缓缓走至夫人身边,蹲下身去,慢慢握住了夫人的手。 温蘅回过神来,见是哥哥,不解问道:“哥哥不在澄心阁用宴,来这里做什么?” 温羡望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妹妹,微|颤着唇道:“……你不在,父亲不肯好好用饭,我没办法劝父亲进膳,只好来找你……” 温蘅闻言轻轻一笑,“哥哥先回去吧,醒酒汤就快煮好了,我待会儿就回去。” 这一笑,真是要把温羡的心,都给笑碎了,他紧握着妹妹的手,喉咙发哑,心中的酸涩直往上涌,叫他差点失态,只能微侧过身子,避开妹妹的眸光,坐在她身边道,“……哥哥陪你。” 温蘅握着哥哥的手,望着身前红彤彤的灶火道:“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公事繁忙,有时候,晚上来不及回家用饭,我不懂事,看不见父亲,就觉得父亲不回家,就是不要我了,赌气不肯吃饭,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阿蘅越是这样无事人一般,温羡就越是自责心疼,他喉中酸涩,心如刀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听着阿蘅继续回忆着道:“……我不肯吃饭的时候,都是哥哥哄我,哥哥说,父亲没有不要我,说我是父亲的心肝宝贝,父亲不会不要我的……我问哥哥,我是父亲的心肝宝贝,那是哥哥的什么呢……” 温羡哑声道:“……我说,阿蘅是哥哥的命……” 温蘅浅笑着依偎在温羡的肩头,“今生能做父母亲的女儿,能做哥哥的妹妹,是我三世修来的福气。” ……做他温羡的妹妹,是福气吗? 炖着鱼头笋菇醒酒汤的小锅,在烧得“噼啪”作响的柴火舔|噬下,“咕咕”沸响,温羡的一颗心,也像是在油锅里熬煎,他想起今秋妹妹生辰,他问她想要什么贺礼,阿蘅说她什么也不要,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只要哥哥平平安安…… 温羡心中苦涩不堪,却无法言说,酸甜的香气,渐渐自锅缝处溢出,他看着阿蘅起身揭开锅盖,向烧沸的醒酒汤内,撒上些醋葱调味料后,吩咐仆从起锅盛出,含笑转看向他道:“好了,走吧。” 他怔坐在那里,仰首望着妹妹转身笑着看他,双目像是要被起锅的水雾汽给染湿了,忙在被她发现前,低头掩饰,“……好。” 夜风穿廊,温羡陪妹妹一同往澄心阁走,那个人此刻正在澄心阁内,可他悄觑妹妹的神色,无波无澜,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在这半年的时光里,她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他枉为人兄,什么也没有察觉,不知妹妹这半年过得是如何煎熬难受,生不如死…… ……怎生是好……怎生是好……那个人,是天子啊…… 温羡随妹妹步入澄心阁宴厅内,一眼即见到正与明郎碰杯的圣上,假山石洞听到的一切,瞬间在心头炸起,怒很像地狱业火,烧得他脏腑如灼,可无权无势的他,却只能硬生生压下心火,低下头去,如同妹妹隐忍着一切,垂着眼帘,帮妹妹将醒酒汤,端呈上桌。 桌边,华阳大长公主似已喝醉,太后见温家兄妹端呈醒酒汤,笑着道:“正好,明郎媳妇,给你婆母盛上一碗。” 温蘅还没遵命动手舀盛,华阳大长公主即已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道,“不了,我想去歇着了,困得很,不能再陪太后娘娘守岁了,娘娘莫怪……” 沈湛看母亲身子微晃,像是醉得厉害了,忙放下手中酒杯,搀扶着母亲道:“儿子送您去休息……” 醉眼朦胧的华阳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沈湛小心地扶着母亲,搀着她向外走去,容华公主倚在太后身边,好似并不在意表哥与姑母的离开,然而手在桌下绞着腰畔玉佩穗子的动作,却悄悄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是多么的忐忑与期待。 依着与姑母商议好的计划,她再坐上一阵儿,就借口更衣离开,去寻表哥与姑母,等她再见到表哥时,表哥将已被情香惑住,孤男寡女,一室之内……等到母后找到她时,一切已成定局,她堂堂公主之尊,怎么可以凭白失了清白,也怎么可以屈尊为妾……母后那样疼爱她,到时候,定会舍弃温氏,温氏就是被休弃下堂的命,而她,终于可以,成为明郎表哥的妻子了…… 容华公主想得心热,忍不住抬头看向明郎表哥搀着姑母离去的背影,并努力掩饰着眸中的忐忑与期待,不知她身边不远的皇兄,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皇帝指腹轻抚着酒杯杯壁,静看着明郎搀着他那“醉酒”的母亲离开,心中空空,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望着明郎一步一步地走远,在他将要跨过门槛时,忽地忆起幼时那年,他与明郎初识,打了一架后,他带明郎来到母亲的云光殿沐|浴更衣,明郎话多,说是不打不相识,同他说个不停,而他只是吃着母亲端来的茶点,并不怎么搭理,好像并没有在听聒噪的明郎说话,其实将他说的每一句,都记在了心里,后来明郎离开,他望着他一步步走向殿门的离去身影,心中反复想着他在殿中时所说的一句,“我与六皇子是表兄弟”…… 他身份卑微,纵有许多皇兄皇弟,没人愿意与他为伍,没人像明郎这样,直言是他兄弟……他看着明郎远去的身影,心头只暖了一瞬,即沉了下去,心道,这贵公子只当今日之事是个乐子,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怎会真当他是兄弟…… 他低下头,转身要往内殿走时,却忽听明郎叫了一声:“六哥!” 他身子猛地一定,缓缓回头看去,见明郎站在门槛处,在灿烂的暮光下,朝他挥着手笑道:“六哥,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心中的空茫,像要将他的胸膛撑裂炸开,迫得他为能喘|气呼吸,张口启齿,然而嗓音卡在喉咙,还未唤出,明郎就已回过头来,但不是看他,而是看向她道:“我刚才给你剥了一只冬蟹,浇了你喜欢的橙盐,就扣在那只白瓷小碗里,应还有热气,你吃吃看。” 她微一怔,而后浅笑颔首。 这浅浅一笑,于明郎,再轻易不过,简简单单一字一语,便时时可见,可于他,却是耗尽万般心力,也渴求不来……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用力攥紧,杯壁的金玉雕饰,硌得他手生疼,随着手劲加大,越来越痛,像是一直疼到了他的心里。 心中一痛的瞬间,皇帝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角余光中,明郎搀着他母亲,跨过了那道门槛,走入了阁外夜色中。 酒杯空空,滴酒不剩,方才决断般的饮酒动作,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皇帝手臂无力一沉,空杯砸在桌面,“砰”地一声响,惊得抱着匣子昏昏欲睡的温父,双手一抖,不慎令那匣子滑落在地,摔出一只细链缠绕的长生锁来。 作者有话要说:  温父:看我放个大招~ 今日份的炸更,以及未来的一万六收藏加更 感谢地雷营养液!! 柚子大佬扔了1个地雷 万水千山只等闲扔了1个地雷 38871481扔了2个地雷 读者“奕奕妈”,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梁小小”,灌溉营养液+1 读者“烤火的one”,灌溉营养液+1 读者“万水千山只等闲”,灌溉营养液+5 读者“果果”,灌溉营养液+20 读者“小乔”,灌溉营养液+16 读者“ttkbom”,灌溉营养液+1 读者“喻^o^”,灌溉营养液+1 读者“长风几万里”,灌溉营养液+5 读者“飘飘无所似”,灌溉营养液+5 读者“乔衡”,灌溉营养液+1 84、女儿 温蘅走上前去, 帮父亲把黑漆木匣同摔在地上的长生锁,躬身捡起。 温父原本昏昏欲睡,这匣子一摔,人也跟着清醒了,张开双手,要把匣子抱回怀中。 温蘅将装着檀木梳与婴儿肚兜的木匣还给父亲, 手里拿着那只摔得链绳凌乱的长生锁, 想要将绞缠在一起的红线细链理好后, 再放回匣中。 太后原见女儿嘉仪一直依在她身后低首不语, 以为她醉得睡着了, 可低首看去, 却见嘉仪双目晶晶亮的, 看着精神好得很。 她抬手轻拂了下嘉仪微浮嫣红的面颊,感觉她的脸有些发烫,笑着问道:“是不是要醉了, 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她才不喝温氏煮的醒酒汤!温氏今晚做的几道青州菜, 她也一筷子都没动!! 容华公主摇了摇头, 朝母后身上靠得更近, 想到不久之后,她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是明郎表哥的新妻子,将为明郎表哥洗手作羹汤,娇羞而又期待的妙龄女子,微红的面颊更烫, 朝母后怀中依偎得更紧。 太后见女儿这般依恋她,宠溺地轻|抚着她漆黑的鬓发,心中如有暖泉流漾,她目望向膳桌上的细果蜜煎,见华美的牡丹盘里,盛有嘉仪素日爱吃的皂儿糕,原要夹一个给嘉仪尝尝,可夹起糕点的一瞬间,她的眸光,无意间掠过楚国夫人的纤纤玉手,见两条银白的细链,自她手间垂了下来,链底悬系着的仙鹤与辛夷,随着她整理链绳的动作,轻轻地晃动着,宛如那姿态高洁的仙鹤,正围绕着那初开红萼的辛夷花,展翅盘旋,依恋不舍,迟迟不肯离去。 筷间的皂儿糕,沉闷地一声响,摔跌在桌面上,太后攥着乌箸的手直发抖,死死地盯看着楚国夫人手中的物事,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依偎着母后的容华公主,最先发现母后的不对,她原正沉浸在对未来的甜蜜畅想中,忽然感觉到母后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忙从畅想中醒过神来,觑着母后神色,关切问道:“母后,您怎么了?” 她这一声问,令桌上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主座的太后娘娘,坐在太后身边另一侧的皇帝,本正因心情复杂,低头饮酒不语,听到妹妹这一声急问,忙放下酒杯,抬起头来,关心地看向太后问道:“母后,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太后却不回答子女的疑问,也不看他们,一双眼,只紧紧地盯看着楚国夫人,颤|颤|巍巍地,朝她伸出了手。 温蘅原已理好了长生锁凌乱绞在一处的绳链,正要将它放回父亲怀中的黑漆匣子里,但还没往里头放,就被容华公主的一声急问,给打断了动作,她闻声亦关切地看向太后娘娘,见太后娘娘,像是听不见圣上与公主的关心询问,只是朝她看了过来,眸光幽深,闪烁着她看不明白的星亮,朝她伸出的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嗓音亦是颤得破碎,“……给哀家……给哀家看看……” 温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太后指的是她手中的这只长生锁,她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会有如此神情,只是忙遵命将这只理好的长生锁,双手交呈到太后手中。 皇帝看母后神色实在不对,心中既是疑惑又是担忧,眼也不眨地望着母后,见母后接过这只块长生锁后,双手颤|抖地更厉害了,一直延续到整个人身上,如风中落叶,无法平静,双唇哆嗦,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双眸泛红,像是想流眼泪,但还没等到泪水落下,母后整个人,就似因情绪过于激烈,一口气上不来,脸色一白,生生向后倒去。 皇帝吓了一大跳,幸好他就坐在母后身边,及时地一伸臂,扶住了向后摔倒的母后,急声吩咐:“快传太医!!” 圣上此行,并未携太医同行,急向澄心阁外跑的赵东林,只能一边让底下内监速回宫中召太医,一边急命沈宅仆从,将府里的家养大夫传来。 太后娘娘在府里出了事,身为男主人的沈湛,自然要被通知到,他原正扶着醉酒的母亲,往碧薇轩方向走,才走到轩外,还没扶母亲进屋,就见长青满面惶急地跑了过来,“侯爷,不好了,太后娘娘忽然晕过去了,赵总管正急着找府里的大夫……” 沈湛一听,也是惊急交加,立将母亲交给侍女嬷嬷,吩咐她们搀扶华阳大长公主去碧薇轩内歇息,好生服|侍照料,不要离开,而后自己赶紧传了府中大夫,带着大夫,一路急跑回澄心阁。 沈湛带着大夫赶回澄心阁时,见太后已经缓过来了,人睁着眼,安静地坐在屏风前,手里拿着一只长生锁,轻|抚着锁上的花纹刻字,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掉眼泪。 ……再熟悉不过的“诗酒年华”四字,尽管已相隔二十一年,但依然刻在心底、从未忘记的鹤卿的笔迹……太后珍重地轻捧着手中的长生锁,如轻捧着一场易碎的琉璃梦境,凝望着这只长生锁的每一道花纹,每一处刻字,轻拂的动作万分轻柔,小心翼翼,仿佛怕力气稍重一些,就会惊醒这场梦境…… 指尖拂过花纹笔迹的短暂瞬间,是整整二十一年的漫长时光,太后将那细链垂系的仙鹤与辛夷,托在掌心凝看,双眸聚满茫茫雾气,疑心自己真的是身在梦中,是在这除夕夜宴上,已经饮醉睡去,才会时隔二十一年,再见到这只本该沉在水底、锈迹斑斑的长生锁,才会有了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陈年旧梦…… 皇帝从未见过母后这样的神情,心中关忧,先前母后突然晕倒,真吓得他六神无主,好在只一会儿,母后就缓了过来,只是她睁开双眼的瞬间,眼泪也如断线珍珠,簌簌下落,惊得一室人,不敢言语…… 皇帝有试着轻问母后怎么了,可母后只是垂眼落泪不说话,连她平日最爱的女儿嘉仪轻声唤她,都恍若未闻,没有什么反应,只凝望着从楚国夫人那里拿来的长生锁,无声流泪。 皇帝无法,只能不解又担心地守等着,此时见明郎带着大夫回来了,一时间什么也不想了,只盼着母后身体无恙,忙吩咐大夫上前,为母后把脉。 但母后却摇头拒绝,只是紧紧地攥握着手中的长生锁,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向楚国夫人,哽声问道:“……这只长生锁,为何在你手里?” 温蘅实不知太后为何会对这长生锁,有这样大的反应,心中忐忑地如实回道:“……这是家父之物,家父一直将它收在匣子里,方才不小心将它摔了出来,臣妇帮家父捡起来而已。” 温父默默看那衣着华美的主座妇人,手拿着他的长生锁哆嗦了半晌,已“十分大度”地忍了半晌了,他看她过了这么久,还将长生锁死死攥在手里,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再忍不下去,腾地站起身来,要亲自伸手拿回来。 沈湛和温羡,都被温父这动作吓了一跳,两人反应迅速,连忙各从一边扶握住了温父的手臂,制止了他的动作,生怕他冒犯了尊贵的太后娘娘。 温父很不高兴,却又挣不开两个年轻男儿,只能盯看着太后手中的长生锁,不满地嘟囔道:“不是她的……” 沈湛试着安抚岳父大人道:“太后娘娘想看看您这只长生锁,让娘娘看一会儿……” 温父听了这话,更不高兴了,一跺脚道:“她已经看了很久了!” 沈湛一滞,实不知该怎么平息岳父大人的不满,还是妻子走过来柔声劝道:“父亲,就让太后娘娘看一会儿吧,没有事的……” 温父皱着眉头看女儿,忧心忡忡,“可这是你的长生锁,她要是不还你怎么办?” 温蘅闻言怔住,她想过这长生锁是哥哥小时候用过的,也想过它有可能是父母亲的幼时旧物,就是没有想到这长生锁是她自己的,她已有了那块蘅芜花纹长生锁,怎会又有一只“诗酒年华”?! 而太后,自听温蘅说这长生锁收在温先生那里,算着温蘅的年纪,心里就已经隐隐有了一种猜测,此刻听温先生这样说,立刻激动地站起身来,不顾礼仪,直接走到温先生面前,目光明亮地紧盯着他,急切问道:“这真的她的?!” 皇帝、皇后、容华公主等人,从未见温柔明理的太后如此失态,容华公主都好像不认识日夜相伴的生母了,讷讷地唤了一声,“……母后……” 太后明显没有听见女儿这一声轻唤,只急着追问温先生,“是她的是吗?!!” 没有了距离上的束缚,温父趁儿子女婿不备,直接将长生锁从这妇人手里拿了回来,高声强调道:“这是我们家阿蘅的!” 他爱怜地给女儿戴上,“爹看见你从河里飘过来的时候,你就戴着它,这是你的。” 温蘅好像听不明白父亲的话,“……什么?” 温父道:“那时候,爹和你娘,有事经过广陵城,在路过城外的清水河时,看见一只木盆,在半冰半水的河流里,磕磕绊绊地往下飘,那时是冬天,风声很烈,白日里寒冰化水的声音,哗哗直响,爹什么也没听到,可你娘坚持说听到了婴儿的哭声,爹就找了根树枝,想办法把木盆捞近一看,里头竟真有个婴儿,像刚生下来没多久,冻得嘴唇发紫,哭声很低,气息也很微弱,全身上下,除了单薄的襁褓,就只有这只长生锁……” 温父还在絮絮言语,可震惊的温蘅,已经听不清了,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乱哄哄的,什么也想不清楚时,一双手,忽被太后娘娘紧紧握住,太后娘娘泪眼朦胧地望着她,温热的涟涟泪水,不停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嗓音哽咽,一声声唤道:“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 ……原来她与鹤卿的女儿没有死,原来世事玄妙,上苍庇佑,她的女儿,竟以这样的方式,兜兜转转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太后紧攥着温蘅的手,好像生怕她再离她而去,含泪转看向她的另一双儿女,激动急切地似要宣告全天下,“我的女儿没有死,你们的姐姐,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再再再说一遍,阿蘅和狗子之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八竿子打不着,中间有误会 太后虽然脾气挺好,但要知道儿女做的狗事,会左右开弓的,此处有妈妈再爱我一次jpg 白芷扔了2个地雷 my.扔了1个地雷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刘雨好聪明扔了1个地雷 读者“柚子大佬”,灌溉营养液 +35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 +22 读者“v”,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夜不见月光蓝”,灌溉营养液 +70 读者“(╥╯^╰╥)”,灌溉营养液 +3 读者“飘飘无所似”,灌溉营养液 +5 85、误会 这一句, 有如一道惊雷突然炸响,震得室内众人瞠目结舌。 没有人能想到,这场除夕夜宴,会牵扯出这样一桩秘辛,在场之人,听着太后对楚国夫人喃喃诉说这长生锁的来历, 讲述当年被辜氏宗族戕害的伤心往事, 认定楚国夫人就是她与那位辜先生的遗腹女, 所掀起的心潮, 虽各不相同, 心思各异, 但无一例外, 都极度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唯有太后心中, 盛满了纯粹的欢喜, 感恩上苍垂怜, 喜极而泣。 她紧握着温蘅的双手, 深深望着她“死而复生”的女儿,爱怜的眸光,舍不得从温蘅面上离开一时半刻,像是生怕一眨眼,女儿就消失不见了似的。 然才这么过了一会儿,温先生就将温蘅的一只手, 从她手中抽离,紧紧地攥在他手中,口中道:“女儿……我的女儿……” 太后感激温先生与他妻子救了她女儿一命,让她可怜的女儿,能够衣食无忧、备受呵护地长大,长成了这样的好姑娘,嫁得如意郎君,来到京城,来到她的面前,让她们能有母女重逢的一天。 太后忍住眸中眼泪,含笑对温先生道:“是,她是哀家的女儿,也是先生与尊夫人的女儿,若无先生与尊夫人的救命教养之恩,哀家与女儿,怎会有缘重逢?!哀家今夜认回了女儿,她也仍旧是先生的孩子,得报答先生的教养之恩,这份恩情,哀家没齿难忘,也当一同报答。” 心中感激不尽的太后,说着甚至不顾太后之尊,屈膝欲福,以感谢温先生的恩情,然才刚刚屈膝,还未拜谢,即被皇儿搀着手臂扶起,“……母后,此事或许有误会……不能单凭一件旧物与三言两语,轻易断定……楚国夫人……”皇儿的声音似有些沙哑,微一顿沉声道,“楚国夫人怎么会是您的女儿?!” 太后十分笃定,“不会错的,这只长生锁是鹤卿特意订做的,世间仅此一只,母后当年有孕在身时,将这长生锁拿在手里,抚看了无数遍,把每一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认错的,还有温先生说了,是在广陵城外的清水河发现了楚国……不,发现了哀家的阿蘅,季节也是冬天,时间地点都对的上。” 太后欢喜地说着,却见皇儿神色冷凝,紧锁的眉头如拢寒霜,像是死活不肯相信此事,她心中也能理解皇儿无法突然接受姐姐“死而复生”,拍了拍他的手安抚他,又和声问温先生道:“先生还记得是在哪年冬天,在广陵城外的清水河,遇见阿蘅的吗?” 温父努力地思索着,掰着手指道:“……永嘉……永嘉七年……” “就是那一年!皇儿,没有错的,阿蘅就是哀家的亲生女儿,你的亲姐姐!” 太后眸中的笑意,满得要溢,而皇帝半点也笑不出来,心中涌起的惊涛骇浪,几要将他掀翻,从头到脚,似被凛冬冰水浇彻,震得手足冰凉,内心幽火跌宕,如火山将爆,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烧搅得血肉模糊,熊熊烈火,一直窜烧到他嗓子眼,使他喉咙痛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在心中不停呐喊: ……不会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他的……不会的,也不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尽管母后如此笃定,尽管种种细节对应地如此完美,皇帝仍然固执地不肯相信、不愿相信,他在心里,维系着最后的希望,微张开口,缓缓说话的嗓音,虽然有些发哑,但语气却十分坚持,听起来中气十足,好像他半点也不相信此事,好像他说的就是真|理,是金口玉言,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温先生是病人,神智不清,说的话不足信,母后且别过早定断,此事有待详查。” 太后听皇儿如此说,语气比她还笃定,像是铁了心地不肯相信此事,无奈地笑摇了摇头。 温先生是神智不清的病人,可他患的是“呆症”,不是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疯症”,只是记忆会退化到从前,这样的病况下,他也最是心思明澈,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没有世俗顾忌,率真直爽,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有半分欺隐,所说的话,没有一字虚言。 太后想,此事突然,皇儿一时无法接受,既然他不相信病中的温先生的话,那旁的无病无灾的清醒之人,若也知情,皇儿也就无话可说了。 太后这般想着,看向温羡问道:“阿蘅并非是你的亲妹妹,而是你父亲从广陵城外的清水河中,救起的孤女,这件事,你知情吗?” 皇帝亦看向温羡,凛凛双目,如幽江倒映寒星,几是挟着威压逼视着他,好似如此温羡就会说出他心底想听的答案,嗓音寒沉,如隐着刀剑锋刃利光,“此事干系重大,母后的女儿,也就是朕的皇姐,未来的一国公主,血脉昭昭,不可混淆,如果此事有误,那就是有人在冒充皇室,是欺瞒天子太后的大罪,罪当族诛,你父亲神智不清,言辞混乱,朕不与病人计较,可若你有意欺瞒半分,朕定严惩不贷,不要为了一时虚名,搭上你自己,与你父亲妹妹的身家性命!!” 圣上言下的恐|吓之意,太后等人不知,只以为是圣上谨慎,事涉太后,事涉皇家,担心此事有误,皇室声名有碍,故而语气如此严厉,但心知内情的温羡,却将圣上言下的威逼恐|吓,听得清楚。 ……父亲患了“呆症”,记忆直往从前倒退,已退得太远太远,久远的记忆是真的,回忆的话语也是真的,可推演出来的事实,却不一定为真…… ……准确地说,作为兄长的他,也并不知道妹妹的真正身世,可他清楚地知道,妹妹有无可能是太后的亲生女儿…… ……他知道冒充皇室、欺瞒天子太后,是何等大罪,可今夜在假山群石洞,听到的字字句句,不断地回响在他耳边,让他的心,也跟着狠狠揪起,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无权无势的他,纵是能突然青云直上,一生也只能是圣上的臣子,屈折在滔天皇权之下,无法与圣上抗衡半分,纵是有权有势、身份高贵又如何,明郎是怎样的显赫地位,又与圣上是那样亲近的亲友关系,也不妨碍圣上,秘密做下那样无耻残酷的事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权威逼之下,妹妹无路可走,无处可逃,只能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一个人默默地隐忍着深重的痛苦与血泪,并在那句令人绝望的“来日方长”中,看不到半点曙光,一生都将陷在泥潭里,痛苦绝望地苟活,再没有半点欢愉,只能屈伏在皇权之下…… ……可纵是天下人,都只能跪伏在皇权之下,这世上还有一人不必如此,她不是圣上的臣子,她是,圣上的母亲!! ……如果妹妹能成为太后娘娘的亲生女儿,能够得到太后娘娘的庇佑,太后的保护与纲常的束缚之下,这令人绝望的困局,就可以轻易解开,妹妹就不必再在人后隐忍血泪、痛苦地活着…… ……为母则刚,太后虽性情柔善,但爱女之心如此浓烈,若是知道有人胆敢伤害她“死而复生”的女儿,定会大怒,不管那人是谁,都会严惩不贷…… ……有了当朝公主身份的妹妹,将是太后心尖上的爱女,深受宠爱,身份高贵,就连华阳大长公主,也需心存顾忌,不可再在人前为难她、在背后加害她,妹妹可像容华公主一般,平安喜乐、恣意而活…… ……不,失去后重又得到的,比一直拥有的,更加珍贵,太后对妹妹的宠爱,甚至有可能会超过容华公主……妹妹若能成为太后娘娘的女儿,不仅眼前困局得解,这一生,都再无人可欺她伤她半分…… 内心的思绪,剧烈复杂地翻涌不定,在外,却只是一瞬间,温羡心里已下决断,在太后期待的目光与圣上凛寒的目光中,微微垂首,恭声回话道:“此事,微臣不知……但,家父虽患‘呆症’,平日并不胡言乱语,只是记忆倒退,所说的话,大都是在回忆旧事,之前微臣照顾父亲时,在旁听父亲说了几桩,都是微臣幼时曾真切发生过的,没有错漏……此事,或也……” 他不再多说,而太后也无需再听了,唇际的笑意,简直要能飞起来了,笑朝皇儿道:“又有举世无双的长生锁,处处细节又都对的上,温先生又是在回忆旧事,不是在胡言乱语,九成九不会错的!” 皇帝咬着牙道:“事涉皇家,一分的错,也不能容许,还得再查。” 太后笑看皇儿这般固执,“好好好,你查你查~” 她心中已认定了温蘅是她的女儿,万分爱怜地抱着她,轻||抚她的后背,动||情低道:“母后以后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温蘅此刻的心情,亦是翻江倒海,复杂难言,今夜之事,如晴天霹雳,震得她迟迟醒不过神来,她从前所认定的,竟一下子全被推翻,她竟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她竟是太后与辜先生的孩子,她与圣上竟是…… 被太后抱着的温蘅,心如乱麻,一时间什么也想不清楚,也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太后的手臂怀抱很温暖,可她的身子,却僵冷地像是岩石,她微微抬眼,见太后身后的圣上,正悄然深望着她,眸光幽幽,如漆海暗火,内里灼|烧着的阴暗情绪,旁人不知,她却能看得清楚。 清冷的眸光,如幽夜寒霜,自圣上面上一掠即逝,温蘅微垂眼帘,轻轻抬起僵直的手臂,拢住太后娘娘的肩背,依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更,祝狗子七夕节快乐~ 看这章应该能明白一部分内情了,无意与有意,造成的误会而已,狗子与阿蘅实际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请勿在文下提乱、血之类的字眼,谢谢~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奕奕妈扔了1个手榴弹 柚子大佬扔了1个地雷 毛小坑扔了1个地雷 读者“foongyi9778”,灌溉营养液+10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24 读者“(づ●─●)づ”,灌溉营养液+5 读者“我会弹小星星啦”,灌溉营养液+30 读者“婉若星芒”,灌溉营养液+1 读者“柚子大佬”,灌溉营养液+35 86、暗查 一旁的容华公主, 早已听呆、看呆了,她怔怔地僵站在那里,望着母后紧紧地抱着那温氏,爱怜地轻|抚她的鬓发脸颊,眸光中溢满了失而复得的无限柔情,像是除了温氏之外, 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母后……” 容华公主轻声唤道, 可母后却像是听不见, 眼里仍是只有那温氏, 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心中的恐慌, 如大雾弥漫开来, 容华公主忍不住提高声调, 又唤了一声:“母后!!” 母后听到了这一声高唤,温柔慈爱的眸光,终于看向她的同时, 手也朝她伸了过来, 笑着道:“来, 正式拜见下你的姐姐~” ……拜见……姐姐…… ……今夜, 本该是她与明郎表哥在一起的好日子,她已联手姑母,悄悄筹谋了许久,原以为计划会完美实施,今夜过后,新的一年, 她就是明郎表哥的新妻子,而那个鸠占鹊巢的温氏,就会被扫地出门,她原是那么地欢喜与期待,结果却因为母后突然晕倒、明郎表哥携大夫折返回来,计划中断,没能成事…… ……心心念念的美梦,暂时破灭,她心里为此已经够难受了,没想到,更叫她难受的,还在后面…… ……什么长生锁、清水河……一通旧事追忆下来,母后竟因那块“铁疙瘩”和那呆老头的几句疯话,认定了温氏是她同母异父的亲姐姐……不……她没有这个姐姐……她不要母后用那样温柔慈爱的眼神看温氏……母后只是她的,只是她与皇兄的母后,温氏她不配,她不配!! 尽管内心的理由南辕北辙,容华公主对此事的抵抗程度,半点不比她那位皇兄少,她怔怔地望着母后,摇着头道:“她不是我姐姐,她不会是我姐姐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因为内心的深深抵触,这最后一句,几是从容华公主嗓子里吼出来的,太后唇际的笑意微微凝住,但也能理解儿女们一时无法接受,毕竟,她这个生身母亲,在看到这只长生锁时,都激动地差点晕了过去,对嘉仪和弘儿来说,短时间内,突然多了个姐姐,一时情绪过激,无法接受,不是不能体谅。 慈爱的太后,也未计较小女儿的失态与无礼,只笑抚着温蘅的面颊,安慰她失而复得的大女儿道:“此事突然,嘉仪她一时无法接受,等过几日,想明白了,她会认你这个姐姐的。” 莫说容华公主,就是温蘅自己,一时也无法接受此事,尽管那长生锁的存在,以及父亲与太后相对应的回忆,充分证明,她就是太后与辜先生的遗腹女,可是她做温家女儿已做了二十一年,从小到大都是父母亲的孩子,是哥哥的妹妹,这认知,烙在她的骨子里,伴随她到如今,却在今夜,陡然间全被推翻,她一下子就从“温蘅”,变成了“辜蘅”! 身份的错乱,让她明知“辜蘅”才是铁一般的事实,可还是觉得自己是“温蘅”,一时之间,无法转过弯来,也无法对太后唤出一声“母亲”,只能在太后慈爱的目光注视中,微低着头,垂睫不语。 太后也能体谅温蘅的心境,今夜之事太过突然,阿蘅她也需要时间好好想想,不急,往后她们母女还有长长的一生相守,这是上天对她的弥补,她要好好珍惜,她要把这些年亏欠阿蘅的,全都弥补给她,来日方长。 重逢的未来,灿烂地胜过美梦,仅是想一想往后的亲密相处,太后就欢喜地想要落泪,尽管已时隔整整二十一载的光阴,尽管她早已成了先帝的妃嫔,为先帝生下了一儿一女,可她心里,没有一刻忘记广陵旧事,没有一刻忘记鹤卿和她的长女,原以为这一生都将带着这份伤心遗憾而活,没想到此生还能有母女团圆的一天,太后凝望着身前的年轻女子,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犹记得,在还没有见到阿蘅的时候,她还因为嘉仪没能嫁给心仪的明郎、伤心到终日以泪洗面的缘故,对这个青州来的温氏,暗暗不悦,可等真见到了阿蘅,她却情不自禁地喜爱她气韵清华、行止得体,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她看着阿蘅与明郎那样恩爱般配,心里更是忍不住地去想,若她与鹤卿的女儿还活着,应就是温蘅这般年纪,如能像她这样,在父母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嫁得如意郎君、生活美满,该有多好…… 这般一想后,她将心底那些因疼爱嘉仪而不喜温蘅的心思,抛却了大半,接纳了这个明郎媳妇,把她当自家人看,还差点一时兴起,收她做了义女…… 太后想到此处,唇际笑意更浓,她望着阿蘅身前被温先生戴上的那只长生锁,想到阿蘅那只雕刻着蘅芜花叶纹的“诗酒年华”,猜测那只长生锁,应是温先生和他妻子,在给她女儿取名为蘅后,特意订做的,他们保留了原锁的“诗酒年华”四字,保留了阿蘅不知来历的过去,又重新订做长生锁,篆刻蘅芜花纹,取意阿蘅从此新生,是他们温家的宝贝女儿。 太后心中对温家人,真是感激不尽,她看温蘅,也真是怎么也看不够,尽情沉浸在母女团圆的欢喜中,阁内也无人敢出声打扰,一时无人说话,只听见室内炭火燃烧的“吡剥”声,与寒风打窗的沙沙声响。 澄心阁窗下,顶着寒风,将一切听在耳中的华阳大长公主,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早在长青来报“太后娘娘晕倒”时,她就知道,与嘉仪这傻丫头的计划,大概实施不了了,只是当时她是“醉酒之人”,只能硬着头皮将戏演下去,好似听不见长青的惊呼,由着侍女嬷嬷们,将她扶进碧薇轩房中,伺||候躺下。 这般躺了些时候,明郎始终没有回来,她心道难道素日身体并不十分康健的太后,真的突染急症,出事了不成,遂起身去看,没想到竟在阁外窗下,听到了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温蘅,居然是太后在宫外的女儿,不可思议,怎么会这么巧?!!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存疑,但透过明窗,暗看太后那架势,已铁了心认定温蘅是她的亲生骨肉,像是恨不得要立刻光明正大地认回女儿,当今圣上一向注重打造“纯孝”名声,要在天下人面前做个孝子,大抵会顺他母后的心意,册封温蘅,什么县主、郡主,太后大概不会满足,这温蘅,怕是要与容华公主平起平坐,也捞个公主当当…… 华阳大长公主想到此处,不由在心底冷笑一声,公主,天下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倒像成了烂大街的玩意儿,谁都能当得了!! 一个乳母,生了皇子,做到贵妃,最后,还成了一国太后,已是史所未有的奇闻了,这要再来一个民间公主,这野史讲起来,可就更好听了,到时她那仙逝的皇兄,也不知要在这桩野史奇闻里,被后人编排成什么模样,编排成什么样子,也是自找! 后宫佳丽如云,多的是出身良好的美貌世家妃嫔,却偏偏要去幸一个有几分姿色的低贱乳母,真是有梁开朝以来,后宫从未有过之事,一时贪|色幸了,事后皇兄大抵也觉丢人,将姜氏抛在脑后许久,才重又想起来,自此偶尔兴起,才去她那里坐坐,姜氏所承帝恩,与后宫其他妃嫔相较,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望尘莫及。 也是姜氏命好,如此淡宠,居然还怀了身孕,生下皇子,凭着这皇子,在宫里慢慢熬着资历,渐也做到了九嫔之末的充媛,而后在今上入主东宫后,母凭子贵。 其时,有朝臣也不知是不是暗奉今上之命上书,请立新太子生母姜氏为皇后,遭到了朝堂的激烈反对,皇兄也没糊涂到那份上,只立了姜氏为贵妃,原本凭姜氏这出身,不仅身份低微,入宫前还嫁过人生过孩子,只立为贵妃,都要受到激烈非议,但因先前皇兄没有纳谏立她为后,相较之下,贵妃倒也可以接受了,朝堂平息,未因此事再起波澜。 皇兄早年游历花丛,可自废太子一事后,夺嫡之争终结,选立了新太子,渐渐龙体不佳,人的心气神,也像是跟着淡了,不再纵|情风|月,后宫无后,秦贵妃也失宠离世数年,姜氏姜贵妃,成了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嫔,常在御前侍疾,瞧着有几分像独宠,但实际上,骨子里也不过是个端茶递水的奴婢罢了,一如她的出身。 如是三年,皇兄病逝,姜氏成了太后,今上为博个“纯孝”的声名,以江山奉养,她这再度孀居的日子倒是过得畅快,畅快地都要把与先夫所生的女儿,给昭告天下了,不知皇兄若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华阳大长公主愈想愈觉此事荒诞可笑,也愈想愈觉此事太过巧合,嘉仪那傻丫头,到底是她皇兄的血脉,她平日里卖她几分面子就算了,难道以后见着温蘅,她也要客客气气待她,笑话!! 对此事极度存疑的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暗一琢磨,决定暗中派人前往青州琴川、广陵两城,悄查温蘅身世,若温氏这家人,真有欺君之嫌,那他们就是自掘坟墓,都用不着她动手,他们就是不死也得揭层皮,明郎也救不得! 华阳大长公主心里定了主意,边笑语边向阁内走去,“醉醒了一阵儿,听侍女说太后娘娘晕倒了,急急地赶过来看,却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看来我的明郎,是注定要做太后娘娘的女婿。” 华阳大长公主言下之意,众人都听得明白,容华公主心中一酸,太后心中却是欢喜不尽,她简直想留在沈宅不走了,抑或是将温蘅带回慈宁宫去,在皇帝左劝右劝,再三请母后保重凤体、回宫休息后,才在鸡鸣时分,牵着温蘅的手,依依不舍地走到沈宅门口,上了马车后,还手揭开窗帘,嘱咐温蘅明日初一早些入宫见她,听到温蘅答应下来后,才含笑放下窗帘,吩咐车马行进。 圣驾来此的车马,是微服出行,帝后同乘一车来此,自也同乘回宫,今夜之事,也真叫皇后惊诧万分,在回宫的路上,她忍不住感叹道:“都道是无巧不成书,明郎外放青州,娶回来的妻子,竟是母后在宫外的女儿,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她如是感叹了许久,圣上却始终一言不发,皇后侧首看去,见圣上阖目靠着车壁,像是睡着了,可冷凝的眉宇,却昭示着他并没有睡去,且心境,也不怎么好。 皇后熟悉圣上性情,知晓他极少在亲近之人面前展露不快的心绪,这几年圣上虽专宠冯贵妃,可待她依然尊重,不会这般故意冷淡地不与她说话,圣上现下如此,定是因为母后认回长女一事,心情真差到一定程度了。 ……可,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狗爹死的早,狗子没有学到狗的精|髓,狗得过于简单粗|暴 狗爹:来,爹教教你润物细无声~ 狗仔:……你润得太失败了,细无声地谁都不知道,人都要死了,妈都没可怜可怜你,没松口答应下辈子嫁给你,可惨了,我都在后面听见了 狗爹:………… 决定勤快一些,不定期加更,争取早日完结,所以,不要养肥啦,养肥作者会被饿死的tvt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qq宝宝”,灌溉营养液+10 87、失去 ……难道是因为圣上觉得这事不太光彩? ……与一众生母家族赫赫的皇室子弟不同, 自己的母亲出身低微,那些原本已经过去了的旧事,将因为楚国夫人的身世被揭开,重又显露人前…… ……届时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太后的出身,也会被天下人频频提起, 圣上作为大梁江山之主, 本该处处高贵完美、无可指摘, 但身后却有这样一段不算光彩的旧事, 到时候将被传得人尽皆知, 成为大梁臣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且因为楚国夫人的存在, 这民间热议,不知何时才能消停,圣上是在因此心情不快吗? ……也不应该啊, 圣上纯孝, 当以太后之乐为乐, 不该在今夜母后最欢喜的时候, 一而再地泼母后“冷水”,圣上也不是汲汲声名之人,不至于为几句民间非议,心里不痛快到如此地步啊…… 与圣上同乘一车的当朝皇后,思来想去,实在不明白圣上为何如此, 而随走在马车一旁的御前总管赵东林,心里头,敞亮地就跟明镜似的。 饶是他再怎么猜想圣上这桩秘事的发展与结局,他也决计没想到,这事,竟会拐到这方向上去,直把他这个见多识广的大内总管,都给震得目瞪口呆,心中如掀起了惊涛骇浪,而身在其中的当朝圣上,怕是早已被那滔天骇浪,给重重拍|打在了沙滩上,整个人,都心胆俱裂,回不过神来了…… 这桩秘事,应该就这般收场了,若事已至此,圣上还不肯放手,这事还不能秘密收场,那这……这……这岂不是…… 赵东林不敢深想,这也不是他能想的,只是一路默默地悬着心,在马车驶回皇宫后,小心翼翼地扶圣上下了马车,趋步跟在圣上身后,静看圣上忍着内心燥|火,走至太后所乘的马车前,亲自扶太后娘娘下车,神色平静地与笑容满面的太后娘娘说了几句后,目送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分别乘着凤辇离开。 赵东林微一摆手,内监们将龙辇抬至圣上身边,但圣上却不乘辇,就这么负着手,在寒风呼啸的夜色中,一步步地往建章宫走。 赵东林无法,也不敢开口相劝,只能领着一众侍从在后跟着,并暗使眼色,示意自己手下几个徒弟,都小心机灵着点,圣上现下估计就跟将爆未爆的火山似的,别一个不长眼,惹|火上身,到时候挨训挨打,只能认命,谁也救不得。 往年除夕,圣上循例赐宴,后宫妃嫔、皇室宗亲等,同在含光殿享用家宴,赏歌舞,看烟火,欢声笑语,杯筹交错,好不热闹,今年除夕,圣上登基后头一次没有赐宴,而是“别有用心”地顺从太后之意,携母亲妻子,微服去了宫外明华街沈宅,皇宫之内,三位主子都不在,无人赐宴,节庆气氛虽淡了些,但仍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入目所见,明灯璀璨,红绸高悬,宫内上下,仍是一派喜迎新春的吉利景象。 只是,这九重宫阙的主人,在外用了一顿“小家宴”后,再回到这巍巍深宫,行走在其中,纵是气氛再喜庆,面上也难以显露丝毫欢喜之色。 赵东林在后觑着圣上的背影,领着众侍,屏气静声地小心跟走着,宫殿巍峨,人如蝼蚁,如此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圣上负手徐行的脚步,忽地一顿,抬首仰面,向天看去。 ……今夜天色阴沉得很,无星无月,圣上这是在瞧什么? 赵东林心中不解,亦悄悄抬眸看去,须臾,一点冰意落在了他的脸上,原是天上落下了雪珠。 起先只是一星半点,但很快,细雪簌簌下落,越来越大,被呼啸的寒风,吹卷地如飞棉扯絮一般,渐迷人眼,而圣上,就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任由寒雪扑面湿衣,像是不知道冷。 赵东林被今冬圣上那次风寒,给弄怕了,生怕圣上再冻出个好歹,再在龙|榻上躺个十来天,他连忙从徒弟手中接过油伞,给圣上撑遮上,也顾不得此刻心情极差的圣上或会迁怒,连声劝道:“陛下,雪势越发大了,还是快些登辇回建章宫吧,您的龙体,担着社稷江山,要是不慎着凉,再染风寒,可如何是好?!” 皇帝没有说话,因他沉浸在回忆中,根本就没有听见赵东林的苦劝,他想起今年最后一次与她在幽篁山庄相见,也是这样,飞雪满天,落得天地银装素裹,冰玉堆砌的琉璃世界里,她擎着茜红的油纸伞,徐步绕过满园琼枝玉树,慢慢向他走来。 他总是提前去幽篁山庄的,那一次一如往常,明明知道,她每次都要拖延着时间来,连准时赴约,都不会有,更无可能提前到达,可他每一次,还总是忍不住提前去那里,若是约了下午相见,那当日上午,前一日,甚至再前一日,他的心,就已雀跃地跳动起来,满心的期待,迫得他明知她不会早到,却还是忍不住早去,心中忍不住期冀,也许她已到了呢…… 但,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一次,一如从前每一次…… 他负手站在廊下,望着园中的梅花,心中焦灼地等着她来,等着等着,天空飘起了雪花,越下越大,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覆得满园银白。 他望着红色廊栏上积起的白雪,想起幼时在南书房念书时,一次父皇得暇亲至,考较诸皇子功课,令他们一一作答,如此问了没一会儿,外头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有如飞絮,父皇携众皇子踱出门去,命宫侍在廊下陈设桌椅,令诸皇子,以“落雪”为题赋诗。 诸皇子手抓毛笔、眼望着落雪、苦思冥想,而秦贵妃所生的七皇子,才刚刚进学认字,不可能天赋异禀地写出诗来,父皇就将他抱在膝上,手团了廊栏上的白雪,让宫侍寻来火棘果与小树枝,捏做了个小小的雪人给他玩,七皇子玩了没一会儿后,父皇又像怕冻着了他的小手,将小雪人随手搁放在栏杆上,双手护捧着七皇子的小手,呵着气帮他搓暖。 他在诸皇子中排行第六,比七皇子大不了多少,也不是什么几岁就能出口成章的“神童”,写诗对年幼的他来说,实在难度过高,他本就犯难,又暗暗瞧着父皇的动作,更是写得心不在焉,成稿很是糟糕。 他以为要受父皇责骂,结果连责骂也没有,父皇才看了他上头皇兄的几首诗,就有宫侍来报,说秦贵妃病了,父皇一听,立带着五皇子与七皇子,匆匆往长乐宫方向赶,他那张被压在最底下的诗作,根本没能面见天颜。 御驾远去,皇子们陆续离开南书房,他走在最后,等到四下无人时,悄悄将那栏杆上的小雪人,握藏在宽大的衣袖里,就这么一路攥回云光殿,手冻得没有知觉也不放开,一直到走回自己寝殿里,令殿内侍从退下,紧紧阖上殿门,方将那小雪人,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小雪人的“树枝鼻子”,已在他一路攥回来的过程中,被攥歪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将雪人的“树枝鼻”扶正,静静凝望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殿内燃着炭火,热气会把它给烘化的,又赶紧把炭盆弄熄了。 炭盆的红光暗了下去,他的心,也随之静了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奇怪又可笑,可纵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去看那小雪人,将它把玩在手中许久,拿了书案上的一只琉璃笔筒,将雪人小心搁放在其中,把它藏放在靠近榻里的枕畔。 他那时还很小,可夜里睡在榻上,目望着夜色中滢然有光的琉璃雪人,心中却在想,等他以后长大做了父亲,也要给他的孩子捏雪人玩。 幽篁山庄的白雪纷纷扬扬,他团了廊栏上的积雪,一边捏一边忍不住想,他与她,会不会有个孩子…… 她来了,姗姗来迟地擎伞走来,他像献宝似的,把捏做的雪人捧给她看,她照旧是没什么表情的,身上裹着御寒的斗篷,双手却没什么暖气,冷得像冰一样。 他拥她入室,将雪人搁放在榻边的金盘上,从后抱着她,拥她在被衾中取暖,渐渐情|动缠|绵,欢|好之后,他搂她在怀,耳听着雪打窗纸的沙沙声,心中无限满足,手抚着她的腹部,同她提到了孩子。 她在他面前,纵有再多不甘,也大都隐忍,那一次,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生气,连连冷笑出声,看他的眼神,讥嘲不加掩饰,他不解她为何动怒,他所说都是真心话,他会善待那个孩子,教导他|她,疼爱他|她,哪怕那不是他的,他也会视作亲生骨肉。 他在她面前,其实总说真心话,但她总是不信的,那次也一样,离开的时候,像忍耐厌恶到了极处,脚步飞快,头也不回。 他一个人坐在榻边,怔怔望着那榻上金盘里的雪人,已化成了一滩水,想起小时候被他藏在琉璃笔筒里的那一只,纵是他熄了炭火、冻了一夜,雪人还是在他睡梦沉酣时,悄悄化了…… 梦里,父皇将他抱在膝上笑语,这雪人原是捏给他的,梦醒后,盛着雪水的琉璃笔筒,倾倒在枕上,他半边脸都被打湿了,眼睫处沾悬着点点雪水,像是眼泪…… 虽然从不肯低头请求父皇垂怜,但他心底,一直渴求父皇的重视与疼爱,越是得不到的,他就越是想要,父皇在他十三岁时驾崩,这份渴求如琴弦断绝,再也无法得到,是他毕生的遗憾和怅惘,他做了天子,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以为此后再也不会有求不得,整整六七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如此想,直到在香雪海遥遥一望后不久,他发现,这世上,他还有一件求不得…… 越是不能求、求不得,就越是想要得到,人世匆匆,生死无常,他不要再有遗憾,不要徒留毕生怅惘,一日日地执念折磨下,他魔障了…… 他自以为得到了,可现在回想过去,得到的那一瞬间,却好像是失去的开始…… 如果她不是……他与她,或还有可能,可如果她是…… 不,她不会是!也不能是!! 风雪愈烈,皇帝像从大梦中醒来,沉声吩咐:“立即派人前往青州,详查楚国夫人身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毛小坑扔了1个地雷 晴晴噜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ttkbom”,灌溉营养液+1 读者“毛小坑”,灌溉营养液+4 读者“.”,灌溉营养液+10 读者“whisper”,灌溉营养液+5 88、皇姐 圣驾离府, 温蘅扶送睡眼惺忪的父亲,回房休息,父亲明明已困极了,上榻后,还是忍着睡意不肯闭眼,拉着她的手问:“你要离开爹爹了吗?” 温蘅含笑回道:“我不离开父亲, 我永远是父亲的女儿。” 父亲这才似放了心, 手搂着匣子, 安心地阖眼睡去, 温蘅抬手将匣子拿开, 帮父亲把被子仔细掖好, 凝望着父亲安静的睡颜, 心里头如有一团乱麻在胡乱撕扯,道不清,理不明。 这是她二十一年的人生中, 最为漫长的除夕夜, 那人的威逼, 太后的相认, 让她今夜的心,一瞬间跌到无间地狱,又一瞬间,高高悬起,像是浮在缥缈的云雾中,时上时下, 茫茫然没有着落,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归途,整个人有种迷茫的不真实感,好像身在梦境中,今夜只是她做了一场梦。 但…… 温蘅手拨开匣扣,黑漆木匣内,已无那只长生锁的踪影,空荡的匣子角落,真切地昭示着,这不是梦,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二十一年的人生,就此颠覆,带给她内心,巨大的冲|击,此外,这桩秘辛也同时意味着,她不仅做下了无法回头之事,那件事,还是那样地大逆不道……温蘅想到此处,浑身发冷,好像有蛇信滑过她的肌|肤,恶心感一阵阵止不住上涌,简直要作呕。 抓着黑漆木匣的手,不自觉攥紧,温蘅与内心的煎熬做着斗争,正觉肌骨生寒,身体忍不住轻微战|栗时,微|颤的手,忽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像是要给予她温暖和力量,以助她平静下来。 温蘅抬首看去,轻声唤道:“……哥哥……” 哥哥握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也落在了她手中打开的匣子里。 太后带走了那只“诗酒年华”长生锁,匣中,仅剩母亲的遗物——檀木梳,还有那件碧叶红莲纹婴儿肚兜,温蘅因想着长生锁既是她的,想必这婴儿肚兜也是,应就是她躺在木盆里顺流而下时,身上所穿的,但太后娘娘,只瞥看了这肚兜一眼,即移开了目光,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是她猜错了,这婴儿肚兜,与她无关,想来,还是哥哥的旧物吧…… 温蘅垂首抱匣许久,轻道:“我不是哥哥的妹妹……” 温羡沉默片刻,手揽着她的肩,柔声道:“只要你愿意,你就永远是我温羡的妹妹,血缘……没有什么要紧,难道我们这些年的兄妹之情,我们在青州琴川度过的时光,都是假的吗?” 温蘅闻言露出浅浅笑意,但只须臾,笑意便又凝在唇角,温羡觑看着妹妹的神色,低声问道:“……成为太后娘娘的女儿,不欢喜吗?” 即使事实如此,温蘅还是有种不真实感,她敬爱太后,但想到太后是她的生母,心里头的感觉,还是怪怪的,温羡看妹妹不说话,跟着沉默了一会儿,轻道:“母亲去世多年,哥哥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念母亲,如今,又多一个母亲来疼你,这有什么不好,成为太后的女儿,以后有太后娘娘的庇佑,就再也没有人欺负你,哥哥也能放心些。” 一瞬间,温蘅疑心哥哥知道了什么,但她抬头看去,哥哥却神色如常,笑看着她道:“你是太后的女儿,想来华阳大长公主,心有顾忌,至少人前,不会再为难你,若她私下里仍使绊子,告诉太后娘娘就是,别委屈自己。” ……原是她多想了,温蘅边将匣盖合上,边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就看不到,在她低首的瞬间,哥哥带笑的眸光中,几缕阴沉之色,一闪而逝。 他知道阿蘅不会希望他知道的,阿蘅若知道他知道了,定会觉得无颜见他,内心会更加痛苦…… 温羡看妹妹将匣子放回父亲枕边,扶她起身道:“我回青莲巷了,明日大年初一,众臣得早早入宫,朝拜天子,我得回去睡会儿,你也快回房休息吧,明日过了午后,你还要入宫见太后呢。” 他微一顿又道:“是见你的母后。” 温羡轻抚了下阿蘅鬓发,对她笑了笑,抬步离开,走出房门时,见明郎就站在房外,朝他微一颔首示意,离开此地。 这样的秘辛被掀了出来,沈湛知道他们兄妹必然有话要说,所以只等在外面,等着等着,他心里忍不住想,慕安兄之前真的不知道阿蘅不是他的亲妹妹吗……他知晓此事后的反应,似乎也太平静了些…… 沈湛目望着温羡离去的身影走远,暂时按下心中所思,正准备抬脚入房,却见妻子走了出来,顺手将房门阖带上。 他能想到,今夜之事,带给妻子多大的冲|击,上前手揽住她的肩背,以给她抚慰,这般半搂着她,同往海棠春坞走去。 妻子一路都神色淡淡地没有说话,像是身世被揭开这事,不仅带给了她巨大的精神冲|击,还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沈湛正想着要怎么逗她开心一点时,走进海棠春坞的妻子,忽地轻轻一笑,“怎么这么巧?” 自己在青州遇见的意中人、请陛下赐婚娶回京城的妻子,竟是太后娘娘在宫外的女儿,沈湛也觉得这事,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他笑对妻子道:“看来我们之间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你人在青州、我在京城又如何,这千里之距,敌不过天意,我注定要外放离京,去青州遇见你,把你娶回京城,带到太后娘娘面前,让你们母女团圆。” 妻子浅笑不语,眸中的暗色,被曳起的星亮,一点点冲没,手搂住他的脖颈,靠在他怀中许久,轻声道:“哥哥说的对,做太后的女儿,也没什么不好。” 循礼,身为命妇的温蘅,当在初一午后入宫,拜见太后与皇后,但翌日上午,即有太后派来的宫侍催促,请楚国夫人早些入宫相见。 太后爱女之心切切,温蘅比预定时间早些出发,人到了慈宁宫中,却不见其他人,原是太后为和女儿独处,让一应妃嫔命妇,都不必前来拜见,皇后娘娘想着太后母女团圆,定有许多知心话要说,她在或许不便,遂在来慈宁宫向母后请安道福后,吃了杯茶就走,没有留下,至于容华公主,知道母后要见温蘅,大年初一地憋在自己宫殿里生闷气,等着母后来哄她,人也不在慈宁宫中。 因为皇儿说此事干系重大,要留待详查,等确凿无误后,再宣召人前,太后顺着皇儿的意,暂未将此事公布于众,听宫侍报说“楚国夫人”来了后,令诸侍尽皆退下,不必伺|候。 温蘅见到太后娘娘,欲按仪行礼,刚刚屈膝,太后已快步走上前来,挽着她的手臂令她起身,“母女之间,不必如此”,太后眸光清亮地望着她道,“你只需像嘉仪一样,唤我一声‘母后’就好了。” 温蘅对望着太后温和慈爱的目光,微微张唇,“母后”两个字就压在舌尖下,可却怎么也唤不出口。 太后期待地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隐下眸中的失落,含笑轻拍了拍她的手,“不急,等你何时觉得顺口了,再唤就是,反正我们母女往后再也不分开,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太后拉着温蘅挨坐在一起,问了她许多幼时之事,问温家夫妇是如何抚养教导她,问温羡这个哥哥是如何待她,问她在青州琴川城过得好不好,像是想一下子,知道女儿这些年来的所有事情。 太后是惜福之人,虽然遗憾没能早些与女儿相认,没能陪她度过这些年,但此生能再重逢,余生能够相伴,已是上天万分垂怜,不敢再奢求更多。 当年先帝告诉她女儿葬身鱼腹,她真以为女儿身死,伤心了许多年,如今想来,应是当年调查的人,见木盆空空,便以为孩子倾入河中淹死,却不知是被恰好路过的温家夫妇抱走,她庆幸女儿遇到了这样的好人家,衣食不缺、倍受呵护地长大,比起嘉仪幼时因她身为低微,在那些生母高贵的皇子公主前,需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兴许还是阿蘅,在宫外过得自在快活些。 絮絮说着,大半个时辰过去,温蘅有心问问她那姓辜的父亲的事情,可才刚问了一句,就见太后欢悦的神色立时滞住,眸中的光亮也淡了下来。 温蘅暗暗懊悔提起,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又见太后伤感的神色,渐渐消隐下去,“……你父亲的事,母后改日再与你说”,太后牵着她的手起身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母后带你去玩。” 年年开年前三日,宫内宁巷买卖街都会开张,供宫内女眷玩乐,今年也不例外,太后带着温蘅闲逛,如走在寻常街市里,身边也不要人伺|候,就挽着女儿的手一路闲走,一会儿看泥人剪纸,一会儿看街头杂耍,笑语不断,尽情享受母女之间的幸福时光。 温蘅虽看太后兴致极高,但也知太后身体不大好,怕她走累了,遂说有些渴了,以此为借口,扶太后在一家甜水摊的坐凳上歇脚。 她二人刚坐下,甜水摊的“摊主”,立搭着毛巾上前,“两位要饮些什么?” 温蘅看太后,太后却笑着看她,“随你。” 温蘅想了想道:“来两碗赤豆汤。” “好嘞,两碗赤豆汤!” “摊主”吆喝着就要去舀盛装碗,却有一微哑的男音道:“来三碗。” 这声音,温蘅再熟悉不过,她微微抬头,见身着一袭淡紫色银丝暗绣仙鹤袍衫的圣上,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向太后道:“儿臣来陪陪母后。” 太后知道皇儿一向孝顺,也把这个孝顺儿子放在心尖上,听他说话声音有点哑,担心地问道:“怎么嗓子有点哑?可是又冻着了?” “……只是昨夜回来得晚,今晨又得早起接受朝拜,有点累着了”,皇帝道,“母后别担心,儿臣陪着您逛街取乐,缓缓就好。” 说话间,三碗赤豆汤上桌,温蘅端起其中一碗,边放在太后面前,边轻声道:“母后,小心烫……” 太后一愣,随即心中对皇儿的担心,立被巨大的欢喜冲没,她高兴到有点语无伦次,“……哎……好好……” 这一声“母后”,有如仙音,听得太后心里头,简直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望着她心爱的女儿,正要柔声说话,却听一旁的皇儿冷冰冰道:“此事还需详查,楚国夫人慎言……” 皇帝冷冰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母后含笑轻斥,“什么楚国夫人?叫皇姐~” 作者有话要说:  修仙码完,晚安_(:3∠)_ 感谢地雷营养液!! ?我打算改个名字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3277529扔了1个地雷 读者“ttkbom”,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渎生”,灌溉营养液 +1 读者“萧萧”,灌溉营养液 +2 89、败类(二更) 皇帝望着对面眸静如水的女子, 唇角微抽,一字不语。 太后笑看皇儿这般固执,明明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却还闹说着要查,查就查吧,事实就是事实, 不会为假, 这一声, 皇儿迟早还是要叫的。 心中欢喜的太后, 暂时也不勉强皇儿了, 只与温蘅一边笑语, 一边饮着碗中甘甜的赤豆糖水。 糖水再甜, 也不及太后心中甜蜜,她目望着温蘅,眸中溢满无限柔情, 在离开甜水摊继续闲逛时, 依然一路都紧挽着温蘅的手, 一刻也不肯松开。 皇帝随走在一旁, 眸光悄落在她的身上,见她一路都亲密地依着母后,浅浅笑语,母后也被她哄得眉开眼笑,欢喜地不得了,眼里都看不到他这个儿子了, 而她自始至终,也仿佛当他不存在般,没将一丝眸光,落在他的身上。 皇帝回想昨夜在假山群石洞,他因为她私服避孕药物一事,心中又是忧她这般伤身,又是恼她如此瞒他,不肯“施舍”给他半点可能,心里头郁恼至极,气急地箍她在怀,动|情深|吻,并故意说了那些凌厉的话,想要断了她不愿与他再有瓜葛的心思,叫她清楚知道,他这一生,是绝不会放开她的。 他原是九五至尊,可将万事攥在手中,这段情,自然也是如此,他将这情锁攥在手里,钥匙也同样在他手中,他不开锁,她就该被秘密锁在他的身边,永远无法离开。 但,仅仅一夜,天地就像是倒转了过来,这桩被陡然揭开的秘辛,像千钧巨石,从天而降,直接把这情锁给砸开了,也砸得他攥锁的手,血肉模糊,无法再亲|密地抚她脸颊,拥她在怀。 她像离笼的雀鸟,终于得见天光,迫不及待地飞离了他的身边,寻到可依靠终身的参天大树,天下万树,他都可砍可锯,再怎么高耸入云,也能叫它轰然倒地,叫她无法依靠,回到他的身边,唯独这一棵,他不但半点枝叶也不敢动,还得好生照顾关怀,生怕它有一点损伤,生怕母后身心不快…… 皇帝心中郁气翻涌,却又无法发|泄,不能在母后面前流露半分,这一路走来,简直快要憋闷死了,越是看着她与母后亲近,心里头,就越是气堵难受,攥手成拳,置于唇边,重重地咳了咳。 这几声咳,终于让只顾着与她笑语的母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侧首看向他,关心问道:“可是嗓子难受?难受得厉害吗?是痒还是疼?依母后看,你不仅仅是累着了,大概也冻着了,传太医看过没有?” 终于得到母后关怀的皇帝,含笑回道:“只是有点不舒服,没有大碍的,母后别担心。” 他话刚说完,就听她在旁淡声道:“陛下的龙体,担着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但凡有半点不适,都当及早传召太医,回宫静养。咽喉疼痛或是风寒发热的前兆,陛下去年冬天,因为风寒病躺了十来日,若今年刚开年就又染上了风寒,再躺上十来日,不仅陛下您本人吃苦头,外头或会民心浮动,传陛下您年纪轻轻的,却龙体欠安呢。” 皇帝听她这长篇大论的“漂亮话”,表面冠冕堂皇,像是在关心他的龙体,实则怕是巴不得他多“欠安欠安”,再多病躺几个“十来日”,言下之意其实是在赶人,叫他别再跟着她与母后,回建章宫凉快去! 他偏不!! 皇帝正要说话,却听母后附和她道:“是啊,阿蘅说得对,皇儿你别跟着我们了,快回宫叫太医瞧瞧,吃剂药好生静养,别把小小的咽喉痛,给拖出病来,快回去吧。” “漂亮话”谁不会说,皇帝暗瞥了她一眼,嗓音恳挚地对母后道:“儿臣平日朝事繁忙,总觉陪伴母后的时间太少,常为此心怀愧疚,开年朝中无事,儿臣得闲,且让儿臣多陪陪母后,尽尽孝心。” 他自觉话说得很好,然而母后闻言笑道:“母后有阿蘅陪着,不用你陪,你快回宫去吧,召太医看看。” 皇帝一噎,坚持道:“只是嗓子略微有点不舒服而已,缓缓就好,儿臣身体强健,不会有事的,请让儿臣随侍在旁,尽尽孝心”,说罢见母后还是有些犹豫,又放低嗓音,似有委屈道:“母后难道是觉得儿臣在旁碍眼吗?” 太后听皇儿这样说,像个吃醋的小孩子,也是无奈,只得笑着道:“母后知道你孝顺,只是怕你生病,外头天寒,你既要跟着我们,那就别在外头吹风了,省得喉咙越吹越痛,咱们一起进间铺子,暖和暖和。” 太后说着目望向一间书铺,要往那里走,但她手挽着的年轻女子,却驻足不动,像是十分抵触那里。 这一路,阿蘅事事都顺着她,还是头次如此,太后奇怪问道:“怎么了,阿蘅?” 温蘅微垂双目,回道:“那间书铺,我去年来时去过,很不好。” 太后不解地问道:“哪里不好?” 温蘅道:“店主不好。” 去年书铺的“店主”本人——当朝皇帝陛下,负手站在一旁,直听得眉心一跳,看她在母后疑惑的目光中,继续缓缓道:“那店主是个好|色之徒,见我形单影只,竟欲轻薄于我,对我动手动脚。” 太后闻言大怒,“无耻败类!!!” 宁巷买卖街的男性店主,不是内监,就是侍卫,太后想到在宫中竟还有人敢如此色|胆包天,竟轻薄欺负到阿蘅头上,常年平静的心湖,瞬间搅起波澜,怒火噌噌直往上窜,急问阿蘅:“那人是谁?被惩治了没有?” 温蘅摇了摇头,“我当时十分害怕,匆匆挣脱跑了出去,也不敢与人说这件事,这事在我心里,一直藏到今天。” 太后原是好性子,极少动怒的,但这事,真叫她怒不可遏,看向那书铺的目光,如有火星燎起。 原来阿蘅抵触这间书铺,是因为这样的事,那今年这间书铺的店主,会不会与去年,仍是同一人?! 宁巷买卖街里,最热闹是各种民间玩意儿小店,这书铺鲜有人至,奉命在此扮演书铺店主的内监多禄,正无聊地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剥瓜子扔着接吃,享受着难得的闲逸时光,忽听见有人走了进来,抬首一看,登时心里一凛,急忙起身,将身上的瓜子屑匆匆掸净,迎上前去。 多禄曾遥遥见过太后与圣上,认出来人,下意识要跪,但又想起买卖街的规矩,只能假作不识,小心恭声道:“几位想买什么书?随便看看……” 但太后娘娘不看书,只冷着脸衔怒看他。 多禄被看得双腿直打哆|嗦,心道宫里都说太后娘娘是佛|母性子,万年难得动气一次的,怎就叫他撞上娘娘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心中又是暗叹倒霉又是惶恐不已,再悄看太后身旁的圣上,见圣上也是冷凝着眉宇,脸色不大好看。 多禄是一头雾水兼满心惶恐,双腿抖如筛糠,忍不住要跪时,终听太后开了金口,问她身边年轻貌美的女子道:“是他吗?” 那女子摇了摇头后,太后娘娘不再看他,但身上散发的怒气,半点没退下去。 多禄是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眼角余光瞄见,太后娘娘凝眸看着圣上道:“皇儿,你回头派人去查查,将去年在这看铺子的无耻之徒,抓送到哀家面前来。” 皇帝微抿了抿唇,垂首道:“……是,母后。” 温蘅在旁轻轻问:“抓到后,该如何处置呢?” 太后道:“依照大梁律,当投入牢中,但仅受监刑,是便宜了这个混账东西!无耻败类!!” 太后虽性情柔善,但不会对恶人宽仁半分,一想到阿蘅去年此时,竟遭遇了这样不堪的祸事,真是心疼不已,恨透了那无耻之徒,紧握着阿蘅手道:“等人抓到后,要打要杀,由你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我抓我自己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读者“ttkbom”,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爱秦海的粉”,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求阙”,灌溉营养液 +10 90、扎心 泠如秋水的眸光, 自他面上淡淡飘过,随着羽睫轻垂,敛入眸中,皇帝看她任母后牵着双手,垂眼静听着母后的疼惜之语,胸中郁气愈发汹涌, 翻搅地他心中不得安宁。 他知道她是在暗示威胁自己, 暗示他, 若再与她有何牵扯, 就将此事捅与母后听, 她要借着这从天而降的新身份, 彻彻底底地摆脱他, 自此人后亦是陌路,再无半丝牵连。 可他固执地不信这新身份,也不愿与她从此陌路, 不愿她将过往的一切, 都当废弃之物, 迫不及待地彻底丢开, 她弃如敝履的一切,却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他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何感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何感觉,知道何为“寤寐思服, 辗转反侧”,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今天是大年初一,也是他二十一岁的第一天,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有坚忍坎坷,也有春风得意,但无论是卑微隐忍地低沉阴暗,还是无限荣光地高高在上,都只是他人生路上的其中一段,坎坷也好,平坦也好,都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继续向前延展着他的人生路而已,未来也似一眼看得到头。 ——大都时候,平坦地做着他的太平天子,中间也会有朝事家事上的不顺,帝王的人生,也似凡夫俗子,风雨晴天交错,期间时有波折,如此,一生终了。 他原以为是如此,直到遇见了她,她带来了晴天,也带来了风雨,所掀起的,不仅仅是波折,而是惊涛骇浪,冲垮了他从前所坚守的,也让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怦然跳动起来。 只有与她在一起时,他不是六皇子,不是太子,不是皇帝,只是元弘,只是大梁朝的年轻男子元弘…… 在遇见她之前,他自以为甚有自知之明,在遇到她之后,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自己…… 原来,他也会为一名女子动心,原来,他对让他心动的女子,会说出那些甜腻腻的话,会一次又一次,剖陈心意给她听,想要她知道他有多离不得她,原来他在她面前,会耍赖会撒娇,会像小孩子一样讨糖吃,也会吃醋拈酸,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样低,被掴打了耳光,也可不计较,反是及时察觉了她掌心不正常的灼|热温度,担心她的身体…… 有时,在与她亲|密相处后,再恢复孤身一人,再回想与她相处时的情形,皇帝都忍不住哑然失笑,那个“摇着尾巴”、绕着她转来转去、想要她多看一看他、想要她爱一爱他的无赖之人,真的是他吗?若是叫朝臣母后瞧见,怕是都要疑心看花了眼,疑心大梁天子,被容貌相似之人给冒充了…… 他遇见了她,才知自己的三魂七魄,原来还藏着这样鲜活的一面,若她永永远远地离开他,也就是要将他的魂魄,也一并抽离了,人无心魂,便是行尸走肉,从前他无所觉地平平淡淡活着,没有尝过甜头,也就不知道酸楚,现在他曾拥有过了,知道这滋味有多美好,怎舍得下…… 虽然母后说“半点可能也没有”,虽然她私服避孕药物,半点可能也不肯“施舍”给他,可他固执地相信事情终有转机,他与她之间,仍有可能,仍有未来……他只能抱守着这样的相信,若连这一点相信与期冀都没有,一点盼头都没有,日子该怎么熬…… 他原想着她与明郎的婚姻,敌不过强大的外力阻挠,有情也难白首,昨日除夕夜,他猜测到容华和华阳大长公主在谋算着什么,一再犹豫是否要出手阻拦时,看到明郎搀着他“醉酒”的母亲离开,不知怎的,忽地想起那年明郎唤他“六哥”时的情景,心中一震,原要开口留住明郎,可在望见她对明郎浅浅一笑时,阴暗情绪上涌,占了上风,他望着他们相视一笑的模样,紧握着酒杯,闭口不言…… 报应来得那样快,下一刻,转机出现,却不是他所期待的,而是那样一桩秘辛,事情急转而下,直震得他心胆欲裂,若这秘辛为真,那他与她,再无半点可能,他摇摇欲坠的最后理智,原就靠这半点可能艰难维系着,若连这半点可能也没有,他会疯…… 皇帝眸中如有风暴翻搅,微垂眼帘隐下,忍着心中的郁气,面上不露,仍是继续陪她与母后四处闲逛,等到天色近黄昏时,与她同送母后回慈宁宫。 太后真是一刻也不想与阿蘅分开,极想留阿蘅宿在慈宁宫,晚上同榻而眠,一起说说话,可阿蘅却温言婉拒道:“我得回家去,父亲见不到我,会闹脾气,不肯好好用晚饭的。” 太后知道,阿蘅既是心系温先生,也是离不开明郎,温家对阿蘅有大恩,阿蘅自当报答,明郎与阿蘅感情这样好,她瞧在眼里,心里也极欢喜他们夫妇这般恩爱,遂也不逼着他们夫妻分离,只笑着道:“明日得空再来。” 温蘅含笑应下,与圣上一同离开慈宁宫。 其时暮色西沉,群鸦聒噪飞过天际,天气晴和时来不及化完的白雪,零零星星地堆陈在重重匝匝的枝桠上,在逐渐凛寒的空气中,渐又冻上,压得枝桠倾斜,向下坠落,极轻短的“啪”的一声,溅得地上狼藉一片。 圣上一直跟走在她身旁,似也不在乎避嫌,自慈宁宫外,一路明晃晃地,跟走到出宫必经的御花园,不看她,不动手动脚,也不说话,只是一直走在她的身边,距离亲近地仿佛是在与宫中的妃嫔闲走,在走到冬日沉寂的芍药丛旁,才终开金口,“夫人……” 温蘅只听了这两个字,即打断了他的话,泠泠道:“陛下该换一种称呼。” 皇帝只觉鬓边青筋一跳,暗咬着后槽牙,沉声道:“朕说过,此事留待详查。” 女子清淡的眸光,自他面上轻飘飘掠过,目看向前方,唇际微微弯起的弧度,如一道细勾,勾得皇帝心中火起。 ……她是在看笑话吗?在看他在做无谓地挣扎?看他在自欺欺人地固执己见,看他像是无可救药的疯子蠢货吗?! 负在身后的手,暗暗攥紧,皇帝看她留给他一抹轻蔑的笑意后,即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像是要迫不及待地离开他,永永远远地甩开他,心中郁气直往上涌,大步上前,要拉住她的手。 温蘅听见后面追来的脚步声,她跑不过他,也不做无谓之事,只在那身影逼近时,及时侧过身子,避开了他拉扯的手。 虽然黄昏时分,御花园清静少人,圣驾经过,一路的宫侍都得背身低首,但宫中人多眼杂,御花园又多的是亭阁树石,保不准哪里就藏着眼睛,有意无意地瞧着这里,他先前毫不避嫌地走在她的身边,这会竟还想在朗朗乾坤下,光明正大地牵拉她的手,真是疯了不成?! 温蘅冷冷望着皇帝,皇帝亦深深地望着她,“朕想邀夫人去惊鸿楼坐坐,夫人不愿赏脸吗?” 温蘅看他目光幽深灼|热,死死地盯看着她,极力维持平静的面部表情,也有狰狞的趋势,怕不是真要发疯,咬唇不语。 皇帝道:“若夫人不肯赏脸,朕只有‘动手’请夫人去了。” 温蘅知道这一遭是避不过的,也不想避,趁热打铁,将此事一槌定音下去,今后才有消停安宁的可能。 她微微一笑,朝身前的天子屈膝一福,眸光微挑,“岂敢劳陛下‘动手’,臣妇随您去就是了。” 惊鸿楼处在御花园偏僻之地,经由几座假山绕到那里,越往深处走,越是清幽阴冷,温蘅与圣上同走到惊鸿楼前,人还未跨过门槛,就被身边的圣上,突然攥握住手,一把拉了进去。 楼内并未点灯,将暗的暮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一地残影,是拖长的仙鹤纹样,振翅欲飞,似将冲破牢笼。 皇帝的面上,亦有残影笼罩,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眸光漆亮,紧揽着她的腰,令她与他贴面相望,嗓音幽沉。 “夫人可是想一脚将朕踢开?这可不成,雁过留痕,发生过的事,是抹不去的,朕帮夫人回忆回忆,就在这惊鸿楼内,朕送夫人生辰贺礼,陪夫人看烟火,还与夫人半夜情|好……夫人从不知自己在人身|下是何模样吧?”皇帝以手背轻拂她的脸颊,幽幽道,“朕告诉夫人,那真是美极了,美得让人一生一世,都不愿放手……” 预想中女子怒恨的眸光,并没有像刀子一样朝他扎来,她仍是淡淡笑着,也不挣扎,由他这般抱着道:“臣妇知道,明郎告诉过臣妇……” 见他神色微僵,她轻笑着微一踮脚,在他耳边轻轻道,“还曾抱臣妇看过呢。” 这几个字听得皇帝心头一跳,他咬着牙正要言语,她已微退开身,静静望着他道:“陛下从不知自己在人身|上是何模样吧,想来宫中的娘娘,都只能婉转承恩,也只会大赞陛下龙威,可实情为何呢?怎么陛下年已二十有一,后宫美人如云,却至今膝下仍无一子半女呢?” 她眸中的讥嘲不加掩饰,“实话告诉陛下,那避孕药丸,我起先是吃了些时日,但后来,也没有继续再吃了,没必要再吃呀,红娘评张生之语,半点不假呢。” 皇帝只觉额头青筋直跳,胸中郁气翻涌,简直要炸开,握着她肩臂的手,不自觉攥紧,正要发作,她又已敛了眸中嘲色,微沉了语气道:“陛下说得对,发生过的事,自然是抹不去的,臣妇也帮陛下回忆回忆,昨天晚上,臣妇家中的澄心阁发生了何事,我是您什么人,从昨夜开始,您心里,就已经清楚明白。” 皇帝冷笑,“事情越过巧合,就越不可信。” 温蘅毫不畏惧他眸中暗沉的风暴,亦浅浅笑道:“我与明郎本来相隔千里,今生都无相见的可能,是陛下将明郎外放青州,弥补了这千里之距;本来青州地域辽阔、人烟繁华,我与明郎虽在一州,也难遇到,是陛下赐给明郎的‘紫夜’,促成了我与明郎的初见,让我们结下缘分;原本我与明郎虽相识相爱,但身份差距过大,又有容华公主与华阳大长公主两位当朝公主阻扰,难成眷侣,是陛下亲自赐婚,让我们冲破了一切阻挠,得以结成夫妇……件件桩桩,说来都巧得很,可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尖利的言辞,句句扎心,戳得皇帝心头血直往上涌,冲得他脑中嗡嗡直响,他简直疑心,他一张口,能喷出一口血来,咬牙忍耐再三,也不知自己是捡回了一丝理智,还是将最后的理智都已丢开,紧握着她肩的双手,似已微|颤地把控不住力气,梗着喉咙,极力令嗓音沉着,不露颤音,“……事实,也可以为假,铁证,也可以是伪证,朕可以让此事作废,让母后都相信此事为假,朕同样可以现在就把你纳入宫中,让楚国夫人是朕的女人,成为事实。” 温蘅忍着肩头的疼痛,冷冷对望着皇帝幽冽的目光,“陛下骗得了天下人,骗得了自己吗?!” 攥握在肩头的手,骤然一松,温蘅毫不迟疑地用力推开身前的男子,边一步步向门边退去,边望着他道:“陛下想知道臣妇得知此事后,回想与陛下的纠葛,心中作何感想吗?” 皇帝僵站在原地,望着她离他越来越远,将他一人留在昏暗无光的惊鸿楼内,倚站在门槛处,周身笼罩着柔和的暮光,眸波粼粼,朝他微微一笑,“其实与在知道此事前,感想相同,只是这件事,让这感想,更重了些。” 温蘅越过门槛,不再看身后失魂落魄的年轻男子,只轻飘飘地,掷下了最后三个字,“真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很神奇的是,明明是加害者,却总搞得自己像被抛弃的小怨妇,对于狗子这种脑坑想法,我们应该多捶捶,帮他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然后也不要扔,裹上鸡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隔壁明郎都馋哭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我打算改个名字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悠悠然扔了1个地雷 读者“烤火的one”,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刀子君”,灌溉营养液 +2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91、身世 循礼, 大年初一,各地官员朝帝都所在遥拜,在京官员,暂停年节休假,于这一日辰时,入宫献表, 天子赐金箔御书“普天同庆”, 群臣朝拜天子, 山呼“万岁”。 各式繁杂礼仪过后, 大约巳正, 朝礼结束, 众臣散去, 各自回府过年,沈湛与温羡一同出宫,在东华门前分开, 沈湛命长青驱车往武安侯府, 去给母亲华阳大长公主拜年, 而温羡, 则未回青莲巷,而是去了明华街沈宅。 命妇当在午后入宫,参见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温羡自然以为身为楚国夫人的妹妹,此时还在府中,原要向她道福, 恭贺新春,祝她新的一年平安顺遂、万事如意,但人到了沈宅,却听府中仆从说,因为太后娘娘派宫侍来催夫人早些入宫相见,妹妹比原定时间早些出发,人不在府里,已经在入宫的路上了。 温羡听仆从如此说,暗想太后娘娘这般珍爱阿蘅,定会护如掌上明珠,从此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聪慧的阿蘅,应可借此摆脱困境,摆脱那人的无耻纠缠,远离痛苦与绝望,重回平静的生活。 温羡心中如此想的同时,也清楚地明白,此事就如琉璃,美丽而易碎,捧在手里,流光溢彩,可照亮妹妹黑暗的人生,可一不小心失手跌了,落在地上,立会摔得粉碎,不仅光亮不再,或还会刺伤收拾残局的手…… ……妹妹若真是太后娘娘在宫外的长女,此事就如琉璃,千好万好,可她不是,千真万确地不是,尽管他并没有说谎,父亲也没有说谎,那只“诗酒年华”长生锁,也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如果事情揭露,他与父亲妹妹,应不会被治罪,毕竟传闻太后性情柔善,而他们温家,真的有恩于太后,此事看起来,只像是个误会而已,他与父亲,应还可继续以往的生活,可妹妹,可能又不得不陷入泥沼般的境地里,再度沉沦在痛苦中,余生暗无天日…… ……惟盼此事永不被揭开,惟盼这误会能伴随妹妹一生,这希望,实现起来,难也不难……只要澄心阁内发生的一切、父亲的话、那只长生锁,已足以“证实”妹妹的身份,使太后娘娘认为不必再查,抑或圣上派去详查的人,只查到看起来真实无比的表象,即停止调查,不会在“铁证”面前,还硬去刨根究底,恨不得把琴川城查翻过来,这事,或就能瞒上一辈子…… ……当年母亲病故,父亲伤心过度,终日浑浑噩噩,公事上出了差错,以为将受严惩,又是辞退仆从,又是卖宅搬家,或许依然记得内情的旧邻旧仆,如今不知散在何方,也不知对这内情还留有几分印象,还有几人活在世上,这世间,真正知晓此事的,唯有患了“呆症”、记忆倒退混淆的父亲,幼时被父母亲告知过内情的他,以及这么多年、一直不离不弃、始终身为温家仆的林伯。 ……林伯忠心耿耿,若有需要,他一句话,就可叫他咬死牙关,不必担心从他口中泄露什么,父亲神智不清、说不清楚,而他为了妹妹,只当不知,什么也不会说,表面证据如此充足的情况下,圣上那边,或也不会刨根究底地追查下去,也或许,查也查不出什么,毕竟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旧邻旧仆,还能记得多少,又还有几人活着,还有几人仍在琴川城…… ……他要这般,心存侥幸吗? 温羡暗藏着满腹心事,一路思绪沉重地走到父亲所住的庭院中,望着门窗上贴着的大红“福”字,深吸了一口梅香飘浮的微寒空气,暂将心事压下,面上浮起笑意,快步朝房中走去,欲给父亲大人道福。 他人走进屋内,见被妹妹拨来照顾父亲的几名侍仆,要劝父亲出去走走,说是夫人临走前交待的,冬天屋里寒气重,让他们扶老爷子出去走走坐坐,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但父亲不肯,固执地抱着匣子坐在交椅上,紧抿着唇,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很不开心的样子。 几名侍仆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温羡笑着走上前道:“都下去吧,我来照顾父亲就好了,大过年的,你们都去乐乐吧”,说着取了香囊内的银锞子,分与众仆买酒吃。 几名侍仆笑着接过银锞子,千恩万谢地说起新年吉利话来,这个道“祝温大人身体康健”,那个道“祝温大人步步高升”,还有耳目伶俐的,在平日听侯爷与夫人闲聊时,也听说了容华公主似乎中意温大人一事,他知道温大人是个好性子,今儿又是大年初一,遂也无所顾忌地开着玩笑,朝温大人作揖道:“奴婢提前给驸马爷请安,祝温大人今年早些迎娶公主,当上驸马爷!” 温羡听了这最后一句,神色未有稍动,只笑命众仆都退下,拖了屋内另一把交椅,坐在父亲身前,觑着父亲神色问道:“父亲,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温父皱着眉头,满面愁容,“阿蘅病了……” 温羡心头一跳,妹妹病了?怎么方才一路都没听沈宅仆从说起?妹妹生着病还入宫见太后娘娘?妹妹昨夜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可是此事对她打击太大,她以为自己与那人做下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心里难以接受,硬生生憋出病了? 温羡心中忧急,想着父亲或也说不清楚,正要唤个侍从进来问问,又听父亲忧心忡忡道:“阿蘅发烧烧了这么久,都不见好,大夫说,已经烧成喘症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羡一愣,意识到父亲是在说谁,心里头一下子也是酸涩难言,他慢慢平复下心中的复杂情绪,握住父亲的手,安慰他道:“没有事的,阿蘅会好起来的。” 温父伤心摇头,“好不了了,大夫都说,治不好了……” “……治得好的……其实……已经治好了……”温羡凝望着对面的父亲,低沉的嗓音如在劝惑,“……后来,来了一位行走天下、四处游历的神医,分文不取地治好了阿蘅,又飘飘离去……这事,父亲您忘了吗?” 温父面现疑惑,久远的记忆在脑中乱成一团,“……是吗?” “是这样的,父亲”,温羡含笑道,“阿蘅病好了,好好地活着,长成了天下间最好的姑娘,嫁给了她心爱的男子,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温父歪着脑袋,想了许久,似乎身前的年轻男子所说为实,真有这样的事情,于是舒展眉头,宽怀地“唔”了一声,低下头,手抚着匣子道:“真好。” 温羡望着宽心的父亲,唇际的笑意慢慢淡去,他暗暗想着心事,又陪父亲坐了一会儿道:“我扶您出去走走吧。” 温父还是摇头,“我在这里等阿蘅。” 温羡想着太后娘娘那般爱妹妹,妹妹至少要待到宫门下钥才回来,说不定还回不来,会被太后娘娘留宿宫中,遂对父亲道:“阿蘅一时间回不来,儿子今天陪着您。” 温父抬头问:“她是去照顾她的小宝宝了吗?” 温羡哑然失笑,“阿蘅还没有孩子呢。” 温父有点点失落地低头,但很快双眸又亮了起来,手打开匣子,拿出那件碧叶红莲肚兜道:“这个,给阿蘅的小宝宝穿。” 这件碧叶红莲肚兜,是带着阿蘅行乞流浪的那位妇人的遗物,母亲心善,在与家中侍女,帮那妇人整理遗容,换上干净衣裳时,惊讶地发现这位衣衫破旧邋遢的妇人,贴身放着的油纸包里,竟珍藏着这样一件精美的婴儿肚兜,柔软干净,用料极好,母亲摸在手里,都忍不住称赞布料绣功,说市面难见,应是大家之物。 父母亲一致认为,这件精美的婴儿肚兜,应是阿蘅尚在襁褓中时穿过的,应与她的身世有关,但那妇人已死,父母亲将这婴儿肚兜翻来覆去地看,除了正面寻常的碧叶红莲纹,背面贴身的柔软布料,什么也瞧不出来,遂也无法,只能帮年幼不知事的阿蘅,把这婴儿肚兜给收了起来,连同她那未知的过去。 正回忆着旧事的温羡,见父亲一本正经地说要将这肚兜给阿蘅的孩子穿后,巴巴地朝外看了会儿,看着看着站起身来,“我去找阿蘅,把这个拿给她……” 温羡忙扶住父亲,“阿蘅去的地方您去不得,她至少得到傍晚,才能回来。” 温父闻言,只得恹恹坐下,温羡为转移父亲注意力,问道:“您渴不渴?我倒杯茶给您喝吧。” 他看父亲点了点头,走到一边桌旁倒茶,而后走回递给父亲,父亲接茶欲饮的一瞬间,外头不知谁家小儿在放爆竹,突然间“砰”地响了一声,把父亲吓了一跳,手一抖,一杯热茶,全泼在身上。 温羡忙把父亲手中的匣子肚兜都拿放到一边,搀扶父亲起身到里间,要帮父亲脱下湿衣、换上新衣。 但父亲到现在都有点弄不清楚他是谁,又好像因为阿蘅不在家,心情不好,犯了小孩脾气,打开他的手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会穿。” 温羡无奈,只能从衣柜里取出干净衣物,放在榻边,而后放下帘子,退到外间。 他看那件婴儿肚兜,也被茶水泼溅到了,上面还沾了点碧绿的茶叶,拿起来抖了抖后,团在手里,准备把这婴儿肚兜,同父亲的湿衣服放在一起,回头让侍女一起洗时,眸光无意一掠,好像看到肚兜上有什么字。 温羡疑心自己眼花,对着阳光,将这婴儿肚兜绷紧看去,见被茶水泼湿的那一小块地方,隐隐约约,似是字迹,不在正面,也不在背面,而像是浮在中间,这婴儿肚兜,好像中间还有一层软布? 温羡将这肚兜铺平在案桌上,取了剪刀,将肚兜线头挑开寸长,果见这肚兜原来竟有三层,他犹豫片刻,将线头全数挑开,看清楚中间那层轻薄细软的布料,在被茶水浸湿的地方,现出了几行小字。 温羡目光匆匆一扫,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跃入了他的眼帘。 ……元宣华…… ……这是华阳大长公主之名…… 温羡心中一惊,再看这肚兜,眸光复杂,他尽力维持平静,迅速倒了杯新茶,朝中间这层布料全数泼去,细细密密的小字全部浮现出来,如织成了一张紧密的罗网,将温羡搅缠在其中,使他心头震骇到无法呼吸。 手中的空杯“砰呲”一声,摔落在地,温羡双腿发软,几是失力地跌坐在桌旁檀凳上,扶着案桌的手,也忍不住轻|颤,双目发红地紧盯着那一行行细密的小字,只盼眼前所见,只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温羡: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防误会,再再再再说一下,全文没有一点骨|科,阿蘅和狗子和温羡和明郎,都通通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没有没有没有,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感谢地雷营养液!! 毛小坑扔了1个地雷 读者“梁小小”,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飘飘无所似”,灌溉营养液 +5 读者“爱秦海的粉”,灌溉营养液 +5 读者“vv”,灌溉营养液 +5 读者“粱晚缨”,灌溉营养液 +1 92、开怀 温蘅从宫中回来, 下马车后,问府上侍从,得知明郎还没回来,就先往父亲所住的庭院走去。 一夜之间,过去二十一年的身份认知完全颠覆,父亲, 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哥哥, 也原不是自己的亲哥哥, 尽管已在铁证前, 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温蘅心情的复杂, 又岂是旁人可以完全理解体会的。 起先她走得脚步飞快,但离父亲住的地方越近,她的步伐, 就不由地越来越慢, 在走到房前时, 停了下来, 耳听着里头父亲和哥哥的说笑声,竟生出一种“近情情怯”之感,像是有些不知道进去后,该说些什么、该做什么……好像自己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温蘅,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个温蘅了…… 温蘅纠结迟疑地站在窗下, 向内看去,见哥哥正陪父亲下棋。 小时候她在旁看父亲与哥哥下棋,哥哥总是格外紧张认真,与父亲意态闲适、一派轻松的态度,形成鲜明如此,如今,仍是一方全力以赴,一方轻松淡定,只是这角色反过来了,悠悠哉哉地抚|摩着指尖黑子的是哥哥,而紧攥着白子,皱眉盯看着棋盘,认真思索对策的,是父亲。 “落子无悔”——这是父亲从前教导她和哥哥的,但现在,教导他们规则的父亲,却在不停地亲手打破这个规则,一遍遍无奈笑说“落子无悔”的,反是哥哥。 “父亲,棋子沾到棋盘,就不能再收回去重放了……” “落子无悔,我已经让您‘悔’了三次了,事不过三,不能再‘悔’了……” “……好吧,儿子再让父亲三次” ……………… 耳听着哥哥的声音越来越无奈,窗外的温蘅,忍不住轻嗤一笑,心中的纠结,好像随着这声嗤笑,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这一笑,也叫哥哥发现了她,哥哥抬眼看了过来,笑着唤她,“阿蘅~” 温蘅笑着打帘走进室内,温父看见女儿回来了,立即手指着温羡道:“他欺负我……老是吃掉我的宝贝棋子……” 温蘅含笑安抚父亲,“那我帮您欺负回去。” 她接过父亲手中的棋子,边落在棋盘某处,边笑着悄朝哥哥使眼色道:“我这一子落在此处,就算是定了此局,任你后面再怎么设法翻盘,也都只是徒劳,你可服气?” 妹妹眸中曳漾着的晶亮笑意,如天公洒下的璀璨星子,游落在澄澈的秋水中,柔泛着粼粼波光,眉眼间慧黠轻松的神色,灵动不羁,竟有几分似未出嫁时,像是没有任何心事挂怀,温羡望着这样的妹妹,自看到肚兜秘文起,即暗暗焦躁慌乱、没有一刻安宁的心境,也似渐渐沉定了下来。 ……他做的对,妹妹定是借着这新身份,解了困局,获得了解脱……他做对了,也要让这件事,一直对下去,让妹妹,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笑下去…… 温羡按下心中所思,笑朝妹妹一拱手道:“岂敢不服?!” 温蘅笑对父亲道:“他输了,阿蘅帮您欺负回来了。” 然而温父还是不高兴,向宝贝女儿“告状”道:“他把我要给你宝宝的肚兜弄没了。” 温蘅一怔,心道难道父亲说的是匣子里那件碧叶红莲纹婴儿肚兜? 她含惑看向哥哥,见哥哥苦笑着道:“今儿中午,父亲将那匣子里的婴儿肚兜拿在手里,说要送给你的孩子穿,闹着要去找你,我劝住了他,给他倒茶喝,结果外头的爆竹声响惊着了父亲,杯子没拿稳,茶水泼在了身上,我赶紧扶父亲起身,将这匣子肚兜都随手放在一边,搀父亲到里面换衣服,但父亲闹脾气,不要我帮他换衣服,我只得又走了出来,结果出来一看,那肚兜滑掉在地上的炭盆里,已烧了大半,救不得了,父亲换完衣服出来,知道此事,一直训我到和他下棋前……” ……这婴儿肚兜既同母亲的檀木梳和她的长生锁放在一起,应也是父亲的珍爱之物,这般烧了委实可惜,但烧已烧了,也无可奈何……温蘅劝父亲道:“没事的,我记得它的样子,可自己再仿着做一件。” 温父闷闷不语,温蘅继续柔声劝道:“哥哥不是有心的,您别怪他了好不好?” 温羡也在旁连连告饶,兄妹如此劝饶了一阵,温父终于嘟囔着道:“好吧”,又问温蘅,“你什么时候有小宝宝呢?” 温蘅一怔,随即双颊飘红,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时,有噙着笑意的清朗男音传入室内,“快了!” 是沈湛,他在雪色暮光中快步走了进来,手揽着温蘅肩臂,回答岳父大人的问话,含笑的眸光,却忍不住向妻子看去,“小婿多多努力,争取今年冬天,让岳父大人看到我与阿蘅的宝宝。” ……父亲虽然神智不清,听不懂他话中意,但哥哥还在一旁呢……温蘅闻言脸上更红,暗暗轻拧了下沈湛,让他不要在父兄面前胡说。 这一点疼,对沈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当是夫妻之乐,心中更加甜蜜,他此刻的心情,真是好到不能再好,已许久没有如此开怀了。 今日离朝后,他与慕安兄在东华门前分开,命长青驱车往武安侯府,去给母亲拜年。 因为自携阿蘅搬至明华街新宅后,母亲就不许他踏入武安侯府的大门,即使他跪在门前一次次,请求母亲顾念母子之情,但母亲始终态度坚决,要他拿弃了阿蘅的休书来,否则就没得商量,不得踏入侯府半步,是故在坐车前往武安侯府的路上,他心里一直在担心,担心在这阖家团圆、喜迎新春的大年初一,他人到了武安侯府,依然要吃个“闭门羹”,见不到母亲……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两手空空地来到了侯府门前,仆从传报后,母亲竟许他入内相见了,而且不但没找他要什么休书,反还笑着责备他,问他怎么不带着阿蘅一起来,问他阿蘅可还是在生她的气…… 他自然不会以为母亲短短一夜就转了性情,只能将之归结为重视门第身份的母亲,因为阿蘅的身世被揭开,因为阿蘅原是太后娘娘在宫外的女儿,而对阿蘅另眼相看了些…… 昨夜在家中澄心阁,阿蘅虽不再唤母亲“母亲”,但肯为了他,在人前对母亲屈膝唤声“婆母”,而母亲,也肯在人前给阿蘅脸面,笑着扶她起身,已叫他因妻母水火不容、半年来难以开怀的低沉心绪,稍稍放松了些,而今日,亲耳听到母亲说这些话的他,更是大出所料,喜出望外…… 妻子从天而降的新身份,打破了原本坚不可化的严冰,给他看到了妻母相谐的可能,如果新的一年,母亲能放下成见,妻子能放下过去,母亲和妻子之间的关系,能似寒冰化水,渐渐回暖,甚至真的有和睦相处的一天,那该有多好…… 他在心中如此期盼着,笑对母亲说下次带阿蘅回家,母亲笑着应下,留他在府中说说话,他知道阿蘅午后要去宫中见太后娘娘,不在家里,遂就安心地留在武安侯府,陪伴母亲…… 自从去年夏日那场激烈的争吵后,他与母亲,再没能这般气氛相谐地闲话笑语,他陪着母亲,一边侍|奉母亲用膳,一边与母亲说着话,是这半年里,离母亲最近的一次,他凝望着母亲的面容,回想从前,忍不住心中发酸,时光无情,再好的胭脂水粉,也已遮不去母亲面上岁月流逝的痕迹…… 幼年记忆中的母亲,红裙烈烈、明艳张扬,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妹妹,所嫁之人,又是深受重用的武安侯,母亲是大梁朝最尊贵的公主,最耀眼夺目的牡丹花,走到哪里,都是目光聚焦的存在,令人歆羡其荣光无限。 那时的母亲,虽也目下无尘,性情高傲,但也没有如今这般偏执,但自先帝、父亲陆续病逝后,母亲的性子,就越来越尖刻,刚愎自用,连她亲生儿女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坚持要揽权控朝,在朝堂上咄咄逼人,与圣上明争暗斗。 如今几年下来,母亲的权势,已大不如前,从前无论他如何苦劝,都劝不动母亲放手,现下再劝,母亲心中,可会松动…… 他正这般想着,外头仆从来报,说是兵部侍郎何方,前来求见公主殿下。 母亲与圣上之间的权争,他从不参与,闻言欲退时,又犹豫着想劝劝母亲,既已颓势明显,落败只是迟早的事,何不就此罢手,留个体面,但他还没开口,母亲就已摇了摇头,说不见,让兵部侍郎回去。 他大感惊讶,母亲看他面有惊色,笑着问他,如何看待目前局势,他不评局势,只诚心诚意地请母亲给他尽孝的机会,为母亲颐养天年。 母亲也似真的萌生了退意,握着他的手,说她前日夜里,梦见了从前春日,与他父亲带着他们姐弟,一起去郊外踏青的旧事,感慨这几年太过忙碌,白白抛掷了许多时光,已有许久没和他们姐弟如此亲近游乐了,言中似有悔意。 若母亲不仅能接纳阿蘅,还愿从朝堂抽身而退,那真是再好不过,心情大好的沈湛,眉眼间的笑意,真是藏都藏不住。 温羡静看妹夫如此开怀,回想昨夜假山石洞之事,以及那肚兜夹层中的秘文,心情万分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大舅子看妹夫有点绿,还有点惨…… 今天可能有二更,睡前上来瞅一眼就好了,如果没瞅着,说明作者因不可抗力没二成,不是故意驴大家…… 另外再再再再再说一遍,女主和文中出场的所有活着的男性,都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没有!!!!请勿在文下提乱啥血啥!!!!jj不允许这个,作者文中也完完全全没有这个,请不要留下乱啥的评论,不想因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被人盯举,作者这文已经被人莫名其妙地举了有三次了,我真的是……还有作者上本大小乔就是,完完全全没有关系的两个人,被说乱啥,被编编找,现在大乔后台还在高审,我真的是…… 就当是为了让作者能远离这些破事的纠缠,能安安心心写文,多码些字给大家看,别再提了好吧,作话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相关回复也不知道回多少次了,再提就当故意的了哈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读者“tency”,灌溉营养液+1 读者“是巍不是嵬”,灌溉营养液+1 93、万一(二更) 沈湛怎知温羡心中所想, 他只知妻子愿与他执手一生,愿为他生儿育女,只知母亲对阿蘅态度转变,并似在朝堂颓势下,已萌生退意,这半年多来, 他再没有比今日心情更好的时候了, 若不是岳父大人与慕安兄在场, 他简直恨不得把妻子打横抱起, 快活地转上几个圈儿。 温羡将沈湛的快乐看在眼中, 笑着对妹妹道:“明郎这还没当上父亲呢, 就已高兴成这样了, 若等真做了父亲的那一天,还不知道要欢喜成什么样子,你到时候, 可得留神些, 别让他高兴疯了, 出来吓人!” 温蘅在哥哥的戏语中, 含羞低头,沈湛虽对慕安兄心中有刺,也有些疑心慕安兄早就知道阿蘅不是他的亲妹妹,但慕安兄纵是发乎情,也绝对止于礼,自那一夜醉酒后, 事事有意避嫌,从不留宿在此,倒显得他心胸狭隘,不够大气了。 毕竟,阿蘅这样好的女子,宛如举世无双的美玉,世间岂会只有他一人发现她的美,又岂会只有他一人,钟情于她,他沈湛,能有缘与阿蘅相识,能得到阿蘅的爱慕,能迎娶阿蘅为妻,是他三世修来的福气,当好好珍惜,不要妄生事端。 一想到自己之前日日疑神疑鬼的模样,想到那一夜的失控疯狂,沈湛心中甚是羞惭,幸好,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在最糊涂的时候做下错事,没有亲手把阿蘅推开,不然现在可真是要后悔莫及…… 心存庆幸的沈湛,再看妻子,眸光更是珍视爱惜,他与妻子及父兄又笑说了会儿话,与慕安兄同扶岳父大人去厅中用晚膳。 这新的一年的第一顿晚膳,膳中欢声笑语不断,端抵是新年新气象,膳罢,温羡与妹妹、妹夫同送父亲回房休息后,要告辞离开,被妹妹挽留道:“之前想留哥哥住在这里,哥哥总说第二日要去官署理事,在此不便,不肯留住,现下是年节,大小官员一直到正月初七,都无需去官署的,哥哥还不肯住在这里吗?” 温蘅看哥哥不说话,继续道:“哥哥既每日都要来陪父亲,又何必这样来回奔波呢?让知秋收拾了衣物,在这里住上六七天不好吗?” 沈湛在旁沉默片刻,亦附和妻子,张口劝道:“就听阿蘅的,在这里住上几日吧,也许慕安兄与岳父大人日夜相伴几日,岳父大人,就能记起慕安兄了。” 温蘅见她与明郎相继劝说,哥哥却还是不点头,微蹙眉尖,嗓音也微冷道:“哥哥你总这样,我可要去青莲巷查看查看了。” 温羡讶然,“……查看什么?” 温蘅妙目一转,微蹙的眉尖已似春山舒展,眸中漾满笑意,“查看哥哥是不是在家里藏了位红袖添香的田螺姑娘,怎么每夜都非得要回去,不肯留宿在此?” 沈湛在旁轻声嗤笑,温羡亦笑道:“田螺姑娘没有,田螺老汉倒有一位,姓林名正,你小的时候,偷偷爬树玩,结果上去了不敢下来,还是田螺老汉靠树搭梯子,把你抱下来的呢。” 沈湛倒是头次听说这事,惊讶地看向妻子,“你还会爬树?”他说着眸光清亮,像是又寻到了一件与妻子相契之事,笑对她道:“其实我也会,咱们坞中的那两棵海棠高度正好,待会儿回去,一起爬爬看?” 温蘅对这提议回之以一嗔,微红着脸道:“想当爹的人,还跟孩子似的……” 沈湛笑,“就是因为想当爹,才想着爬树,我也有好些年没爬了,赶紧练习下,以后才好带着孩子爬着玩。” 温蘅嗔看了沈湛一眼,不再跟他贫嘴,牵着哥哥的衣袖道:“既没有田螺姑娘在家里等着哥哥,就留下来吧,早晚天冷,何必受这奔波之苦呢?” “哥哥虽没有田螺姑娘可见,但真得见一见田螺老汉”,温羡笑道,“今天晚上,真的不行,我有事情回去交待林伯,明日吧,明日我收拾了衣物再来,将林伯也带来,林伯早想来看看父亲,只是需守着我那边的宅子走不开,明日我携林伯、知秋他们,一起来府上叨扰几日。” 温蘅笑着点头,“一言为定”,与丈夫挽着手,同送哥哥离府。 明灯高悬的夜色中,温羡在门前笑着回头,“好了,送到这儿就行了,都回去吧。” 温蘅朝哥哥莞尔一笑,嘱咐哥哥明日早些来,与明郎转身回府,也就看不到身后哥哥面上的笑意,在她折身离开的一瞬间,即如冰凝住。 温羡目送着妹妹、妹夫挽手离去,唇际的笑意,一点点地消隐在无边的夜色中,贴身藏着那块肚兜夹层秘文,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这石头,有千钧重,真砸下来,妹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都将被砸得粉碎,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在有十足的把握前,他只能帮妹妹“举”着这千钧重石,不叫它落下来,如果妹妹这一生,都能以太后长女的身份,平安无忧地活着,他愿一世“举”着这重石,将这秘密埋在心里,可若万一,妹妹并非太后之女的事实,被揭露人前,万一妹妹真正的身世,暴露地人尽皆知,这千钧之石,重重地砸向妹妹纤柔的身体,那将是最可怕的噩梦…… 他必须,做两手准备!! 大年初一的夜晚,京城夜市繁华,火树银花,车水马龙,尽管青莲巷距离明华街并不远,但因夜游者几乎填街塞巷,青布马车在喧嚷的人潮中缓缓行进许久,才折入了青莲巷。 车轮粼粼滚过青石板街,停在了清雅的宅院门前,林伯听外头声音,就知道是公子回来了,忙迎出门去,扶公子下马车。 公子的手有些冷,无月的如墨夜色中,眸光也与平日有些不同,温澄静水似凝结成冰,摇曳不定的灯光下,泛着几丝冷意,在他手扶上他手的一瞬间,反握紧他的手道:“林伯,我有事,要对你说。” 正月初一的夜晚,连弯钩月也无,冯贵妃倚坐在窗下,心不在焉地听着身前几个乐伎吹弹小曲,眼望着殿外茫茫夜色,盼着这夜色里能有一簇摇曳的星火,是引导御驾驾临的灯光,如幽海行舟,向她行来,可不会有,她知道,不会有。 尚未入宫时,她读诗读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到天明”一句,心中感叹后宫女子多艰,暗暗下定决心,若有朝一日入宫为妃,必要做人上之人,必要牢牢抓住君王的宠爱,不让自己落到这样凄惨的境地。 她“踌躇满志”地入了宫,也如愿“大展宏图”,万千宠爱集一身时,她也能保持清醒,知道君王之心易变,她必得时时小心,才能维持这泼天恩宠。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数年下来,她依然圣宠不衰,于是她是世人口中无可争议的宠妃,是后宫女子们望不可及的存在,就连当朝皇后,人前再怎么端雅雍容,在看到她与圣上亲|密相处时,眸中亦有隐隐的落寞,独承帝宠的她,在荣极之时,又怀有身孕,受到太后娘娘看重,更是贵不可言。 然而,所有的一切宠爱荣光,都像随着去年夏天,腹中孩儿的不幸离世,而悄悄地变了…… 虽然,在外人看来,她依然独承帝宠,但这所谓的帝宠,已大不如前,她心里清楚明白。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到天明…… 她现在不就是在“斜倚熏笼到天明”吗…… 天色微黑的时候,她提着亲手熬煮的参汤,去建章宫求见圣上,却被拦在外面,赵总管说陛下在处理要事,不见任何人。 要事?开年第一天,根本没有朝事,近来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没有什么紧急朝事,哪里来的要事? 她心中狐疑,却也不能在建章宫前久留纠缠,因她知道,圣上最爱她的,就是她的婉顺懂事,只能谢过赵总管后,离开建章宫。 回到长乐宫后,底下人来报,说今夜没有任何妃嫔受召,她不禁想,也许圣上不在建章宫内,而是正不知在宫内何处,与那野女人私会。 她一直疑心有这样一个女子的存在,却一直查不出什么,圣上能为这野女人冷落她这么久,应是在乎这女子的,可既然在乎,为什么不予她名分,为何一直如此隐在人后。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她庆幸圣上只与那女子做“地下鸳鸯”,若真给了那女子名分,依圣上这般爱宠,她这所谓的宠妃,就成了笑话。 冯贵妃正想着出神,心腹侍女盼儿走了进来,似有话要说。 冯贵妃摆手令殿内乐伎宫女皆退,闲闲地拿了只柑橘在手,一边垂眼剥着,一边道:“说吧。” 盼儿近前低声道:“御花园洒扫的宫女阿穗报说,今日黄昏,瞧见圣上与楚国夫人走得很近,后来楚国夫人走快了些,圣上快步上前,似乎想拉夫人的手,被夫人避开,再后来圣上又与楚国夫人一同离开,阿穗不敢跟近,只知道这么多……” 剥了一瓣的柑橘,“砰”地一声,自女子纤白的指尖,滚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啥都没捞着、成天操碎心的哥哥,与还是想把事情往好处想的明郎 明郎后面被生活被捶打下,受受刺激,就知道清醒了,他现在还是想把事情往好处想,然而有的事是完全没法往好处想的…… 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终于写完了,下章进入元宵,元宵大家又聚在一起了,然后又有热闹看了,暂定节目单有: 狗子——《二泉映月》 冯贵妃——《狐狸精》 容华公主——《铁锅炖自己》 感谢地雷营养液!! 辞桦扔了1个地雷 弱鱼扔了1个地雷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读者“梁小小”,灌溉营养液 +6 读者“tency”,灌溉营养液 +1 94、碧玺 ……楚国夫人……会是……楚国夫人吗…… 圣上原是那般宠爱她, 那般爱重她腹中的孩儿,可是她去夏落水流产,一口咬定是楚国夫人推她落水,理应怜惜爱护她的圣上,不但没有惩治楚国夫人分毫,反而还下达御令, 称此事与楚国夫人无关, 不许宫人再议…… 当时, 她以为圣上如此做, 是为了维护皇后娘娘, 是因为楚国夫人是武安侯的妻子, 圣上是为了结发的妻子和要好的兄弟, 才对楚国夫人如此宽容……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吗? 说来“楚国夫人”这个诰命封号,也是圣上特赐的, 按理说, 命妇封号与丈夫官职对等, 依武安侯当时的工部侍郎一职, 温氏应是三品淑人,就算圣上看重武安侯,对武安侯恩重些,封个二品郡夫人也足够了,可圣上,却直接破格封了一品国夫人…… 一个青州小吏之女, 一跃成了一品国夫人,这是有梁开朝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世人只以为,曾在人前言称沈湛为至亲兄弟的圣上,是待武安侯府恩重,故而如此,可圣上如此恩重,真的是因对武安侯“爱屋及乌”吗?还是仅仅是因为那温氏本人?…… 温氏是生得很美的,并与京中的女子不同,自青州山水间而来,眉眼间似也蕴有蓊郁的清气灵气,眉若春山,眸若秋水,娴静时其神皎皎,如月射寒江,腹有诗书气自华,虽出身低微,却不卑不亢,容止得体,端抵似世家贵女,不仅没有半分小家子气,还有一种世家贵女所不拥有的灵动性情。 她与温氏在大小宫宴上打过多次照面,在觐见皇后时,也见过多次,说过一些话,她犹记得第一次见温氏莞尔而笑时,如云开雪霁,明灿流光,就像是美人画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看得她微微一怔,当时在心中,就有几分明白,为何武安侯放着那么多京中美人不要,单单痴恋一个青州女子,非她不娶。 天下美人虽多,但倾国倾城者难求,才情绝世者罕见,她出身世家,后又入宫为妃,见过不少美人,也知道,有些所谓的美人,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性子却似木头,着实无趣,可楚国夫人不同,人前温雅清婉,与丈夫武安侯在一起时,又别有韵致,眉眼弯弯,眸中笑意如璨璨星子,一颦一笑,都甚是动人,既是温香可人的解语花,又慧黠可爱地,似一只灵动不羁的白狐。 这狐狸,不会真把圣上的心,也给勾去了吧…… 犹记得去年冬日,她有次与圣上在御花园偶遇,原想伴驾同行,但见圣上没有此意,便知趣退下,后来她去了圣上默认要去的清平馆,却发现,圣上并没有去过那里,当时便猜测,圣上其实是与那女子私会去了…… 如今想来,那一日,皇后娘娘正好宣召武安侯夫妇入宫用宴,圣上有无可能,是在宫中某处,与楚国夫人私会…… 冯贵妃想到此处,悚然一惊,殿内炭火燃得再旺,也觉遍体生寒。 如果真是楚国夫人,便可解释她心中长期的疑惑——圣上既能为那女子冷落了她这个宠妃,为何不给那女子名分,不将那女子光明正大地纳入宫中,只让她隐在人后,只与她悄悄地做一对“地下鸳鸯”…… ……之所以隐在黑暗中,是因为见不得光……是因为,那是武安侯的妻子啊…… 若此事被当众揭开,那将在朝野掀起多大的非议,若圣上真的纳楚国夫人入宫,那不就是顶着觊觎臣妻的恶名,与武安侯的所谓兄弟情义,也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冯贵妃心如擂鼓,强忍震惊的同时,种种谋算,亦在心中,飞快掠过。 若她推断无误,若那野女人真是楚国夫人,她不能由着此事继续发展,如果她所想为真,圣上与楚国夫人,已暗有苟且至少半年,长达半年的时间,还没叫圣上腻味下来,可见圣上对楚国夫人,是真的上了心,长此以往下去,她这所谓的宠妃,不知要沦落到何种不堪境地,她必须,设法断了此事,重新赢得圣上的欢心。 但她,也绝不能自己出手,在明面挑破此事…… 圣上能为楚国夫人,摒弃兄弟情义,可见甚是在乎楚国夫人,如果她出手被圣上发现,定会惹得龙颜大怒,且此事若在明面上被揭开,圣上无法再遮掩后,可能真会顺势将楚国夫人纳入宫中,届时她当如何自处…… 得借他人的手,将此事悄无声息地按下,就当从来没有存在过…… ……武安侯? 武安侯是否知道此事?……应该不会,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武安侯为迎娶温氏,忤逆华阳大长公主,费了那样大的功夫,成亲以来,身边无一妾室,是出了名的痴情人,如若知道圣上与他的爱妻暗有苟且,对圣上,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样,毫无异色,对温氏,又怎么可能,依然爱护如初…… 设法让武安侯意识到他妻子与圣上之间的不对劲,武安侯出于颜面,定然不会将此事闹到明面上,而是会私下悄悄调查解决…… 调查……她会暗中助他一臂之力,解决……那奸|夫是当今圣上,武安侯就算气恨交加到吐血,应也不会丧失理智,直接冲到他的“好兄弟”——当今圣上面前,说破此事,要求圣上给个说法…… 知道此事的武安侯,再怎么惊怒,应也尚且留有理智,知道所谓的兄弟情义,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不会难忍怒恨地跑到圣上面前质问找死,同时,他定也难忍这奇耻大辱,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圣上,继续保持这样的秘密关系,更无法容忍某一天,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纳他妻子入宫,当着全天下人,给他武安侯戴上这样一顶鲜绿的帽子…… 武安侯不是蠢人,他心里应该明白,圣上越是对他妻子恋恋不忘,他的处境就越是危险,毕竟,比起纳一臣妻入宫,明晃晃地告诉天下人,堂堂天子竟然早与人|妇暗有苟且,不如纳一遗孀入宫,如此声名将比前者好上不少,譬如当今太后娘娘,不就是这样的出身吗?! 不管是出于男子的尊严,被背叛的怒恨,还是为了自保,武安侯都很有可能权当不知此事,暗中对温氏下手,使温氏“意外”身死,以摘掉头顶的帽子,而圣上也只以为温氏“意外”身亡,这场秘密的风|月之事,只能就此终了…… 武安侯,是终结这桩秘事的最好人选…… 心中定了主意的冯贵妃,再回想此事,越想越觉荒唐,谁能想到,人前英明神武的圣上,竟放着阖宫美人不要,私下里,和妻弟的妻子——楚国夫人暗通风|月,这半年多,她白白担着个宠妃的虚名,雍容尊贵的皇后娘娘怎么知道,勾了她结发夫君的女子,是她当亲姐妹看的好弟妹! 可笑……可笑!! 长乐宫中,冯贵妃细想此事,又觉可气,又觉可笑,面上神色青白不定,直看得一旁盼儿惴惴不安,建章宫外,御前总管赵东林,心中亦是忐忑难安。 自打从惊鸿楼回来以后,圣上就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用晚膳,也不见人,他侍守在门窗外,就听得里头“砰呲”“哐当”之声此起彼伏,像是圣上在发狠摔砸东西。 赵东林做圣上近侍做了二十年,从未见圣上如此失态,就算是小时候受了其他皇子的欺负,性子坚忍的圣上,也不会这样发脾气,何况现在已是年轻的九五至尊,竟能失控狂怒到这种地步,他回想圣上走出惊鸿楼时的阴沉脸色,甚是惶恐。 赵东林担忧不已,可此事特殊,圣上明显是因楚国夫人如此狂怒,他不能设法请太后娘娘来看圣上,只能提心吊胆地听着里头的摔砸声,如此摔砸了许久,像是也没有东西可砸了,殿内陷入极度的安静,如暗夜幽海,无波无澜的死寂。 有内监来报冯贵妃求见,赵东林试着朝内传报,殿内有如死海,半点声音也没有,赵东林遂以“圣上处理朝事”为由,走至外殿,劝走了冯贵妃,又如此,陆续劝走了另几位前来求见的妃嫔,夜色愈沉,殿内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赵东林心中担忧,大着胆子悄步往里走,想看看圣上如何,人还没走到金丝垂帘前,一只瓷杯就“砰”地摔了过来。 赵东林顿足在碎瓷前,不敢再前,只是颤|颤巍巍,朝里磕首道:“陛下,请您保重龙体……” 殿内依然没有回音,本该最为尊贵堂皇的寝宫,此刻已是满地狼藉,正如它主人狼藉不堪的心境。 纵是一再摔砸发|泄,耳边的声音,还是没有一刻能消停下来,她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一直如魔咒般回响在皇帝耳边,像刀子一样,直往他心里戳搅,剐刺地血|肉模糊。 握着碧玺珠串的手,随着那句越来越响的“真恶心”,越攥越紧,硌得生疼,胸|中阴郁之气如狂潮翻涌,皇帝整个人憋闷地像是快要炸开,在她临走前留给他最后的厌恶眼神,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时,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珠串,朝地上的黑澄金砖地狠狠砸去。 晶莹剔透的粉红碧玺珠,在狼藉的地面上散跳如雨珠,叮咚直响,皇帝躬着身子,埋首在双手间,耳听着碧玺珠的散跳声,越来越低,最后归于平静,再没有半点声响,幽殿宛如深渊,而他置身其中,不断下沉,越是挣扎,越是沦落,无可救药。 他不知自己在这深渊沉沦了多久,但最终,还是缓缓站起身来,躬下|身子,一颗颗地,去拾捡地上散落的碧玺珠。 碧玺珠一共有十八颗,自去年正月初一到今天,正好整整一年,他将这碧玺珠串,握在手里,摩|挲了整整一年,也念了她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从相识到暗慕,从一次次无效的隐忍挣扎,执念愈深,心生魔障,到忍不住不择手段地去得到她,半年的秘密欢愉时光,每一次幽会,都是窃来的,他知道她不爱他,他只想着未来可期,可没有未来,到今日,整整一年的时间,似只能就此宣告终结。 ……只能如此……只能如此了吗? 皇帝将一颗颗碧玺珠攥回手里,去掀翻地上的每一块碎瓷,去找寻殿内的每一处角落,可无论他怎么找,都始终找不到最后三颗……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殿内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停止了,帘外的赵东林,不放心地悄悄朝里张望,见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年轻男子,茫茫然地站在一地狼藉中,像是要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呃呃预估字数错误,下章铁锅炖自己吧…… 感谢地雷营养液!!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 +3 读者“万水千山只等闲”,灌溉营养液 +5 读者“芋芋芋头”,灌溉营养液 +1 95、二合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 本该是阖家团圆、喜乐无忧的好日子,纵|情吃喝玩乐、万事不挂心才是,但却人心不平,暗流汹涌,就连容华公主,也憋着一肚子的气。 她心中恼怒母后, 就凭一只长生锁和那呆老头的几句疯话, 就认了温氏做了女儿, 还要她叫她姐姐, 心里头, 简直快要气疯了, 为向母后表示她的不满, 今天一直闷在自己的飞鸾殿里,等着母后来看她、哄她。 可是容华公主等来等去,等了快一天, 太后都没有来, 她派侍女出去打探, 侍女回来报说, 太后娘娘在陪楚国夫人游玩买卖街,容华公主听了更是生气,心头火噌噌直往上窜,发|泄般把案桌上物事,全都拂扫在地。 伺|候的宫女们,吓得垂首跪地, 不敢言语,容华公主望着一地狼藉,心中正怒气翻涌时,忽然间又鼻子一酸,满腹的怒火,瞬间都变成了苦涩,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是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伏着案桌,忍不住哭了起来。 等到了天黑,自买卖街回到慈宁宫、等着嘉仪来同她一起用晚膳的太后娘娘,等来等去等不到女儿,担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来,终于如容华公主所愿,来到了飞鸾殿。 飞鸾殿中,容华公主的两只眼睛,都已哭成了肿桃儿,太后见了大惊,忙上前搂着爱女及问:“大过年的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谁欺负她? ……还不是那个温氏!既抢走了她的明郎表哥,又要来抢走她的母后!! 容华心中这般怒吼,却也不敢对母后直言,只低着头,抽抽噎噎。 太后看得心疼不已,忙命宫女捧了热水来,亲自拧挤毛巾,一边为容华公主擦拭泪痕,一边柔声问道:“到底怎么了?谁把你惹哭了?” 她看女儿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抬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温柔笑道:“对母后,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容华公主哑着嗓子道:“……是母后……把我惹哭了……” 太后讶道:“这是什么话,母后只盼着你天天都高高兴兴的,哪里舍得你掉一滴眼泪?!” 容华公主仰起俏脸,一双眼红通通的,“……我怕母后有了……有了楚国夫人,就不要我了……” 太后哑然失笑,“母后怎么会不要你”,她将女儿搂在怀中安抚道,“你们都是母后的女儿,在母后心中是一样的……” ……可她……只想做母后独一无二的女儿……她无法忍受母后用同样慈爱的眼神看温氏,无法忍受母后同样这般温暖地搂抱着温氏,无法忍受母后从此待温氏与待她一样……不……甚至比待她更好…… 依伏在太后怀中的容华公主,越想越是心焦,眸光渐转暗沉。 ……母后是她的,明郎表哥也是她的,她要一一夺回来,除夕夜失败了有什么要紧,她还是未嫁之身,还有的是机会…… 太后正爱怜地轻|抚着女儿鬓发,宽慰她不要多想,母亲爱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就听嘉仪在她怀中轻轻道:“我知道,是我一时糊涂了,母后说得对,多一个姐姐疼我,有什么不好……” 太后欢喜女儿能这么想,紧握着她的手叹道:“你姐姐还活着,母后寻回了她,又有你和你哥哥,这辈子,再没有什么奢求了,只盼着你们三个,都能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她说着轻点了下女儿的眉心,笑道,“你哥哥十三岁就成了家,你姐姐也已为人妇,就剩你,还让母后成天操心!” 如果嘉仪真的钟情温羡,这倒也是桩好姻缘,温羡的容止为人,她是喜欢的,温家又有恩于她,也许这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是天赐良缘…… 太后如是想着,故意逗女儿道:“昨夜去明郎那里过节用宴,可有见到你想见的人?” 容华公主听出母后言下之意,只当听不懂,顺着母后的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明郎表哥和……姐姐,昨夜请我们用宴,我们再请回来吧,就上元节好不好,和去年一样,留明郎表哥和姐姐,在宫中过元宵,一起乐乐。” 太后自然说好,又故意笑问女儿,“要不要再多请一个人?” 她看女儿闻言将脸贴在她怀中,不让她瞧,端似小女儿羞态,忍不住轻笑出声,岂知容华公主心中所谋。 ……没有母后的允准,她出不了宫,就算假作钟情温羡,母后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去见外男,允她出宫也定会跟着,想见明郎表哥,就得让明郎表哥再入宫来…… ……原想着除夕夜与明郎表哥情好,母后定会舍弃温氏,让明郎表哥娶了她,但如今温氏摇身一变,竟成了母后在宫外的长女,母后会作何选择…… ……一个刚认回的女儿,和一个养在身边十几年的女儿,还是她更重吧,若拖得时间久了,母后对温氏的感情越来越深,可能会难以抉择,所以要快,要赶在母后愈发看重温氏前,尽快将生米煮成熟饭,届时她再以死相逼,母后应会选择她吧…… 容华公主心中定了主意,只等着上元夜的到来,太后翌日在皇儿来向她请安时,预备同他说这事,但还没开口,就见皇儿神情憔悴,眼角泛青,脸色发白,半点精|气神也没有,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可是风寒加重了?” 她关心地责备,“昨儿你姐姐劝你别跟着我们吹风,母后也劝你早些回宫召太医看看,好生静养,你偏不听!真闹病了你又得受罪,母后也要跟着担心……” 皇帝听了“你姐姐”这三个字,神色未有稍动,只低着头哑着嗓子道:“儿臣无事,母后别担心。” 太后摸了摸皇儿手额,确实半点不烫,只整个人的精|气神,像是被抽干了,她嘱咐了皇儿“开年无朝事、好生静养”等语后,同他说了让明郎和阿蘅同来宫中过上元一事。 皇帝点头说好,太后想了想又道:“可否让温羡同来?”仔细一想又觉不妥,“……他和明郎阿蘅不同,毕竟是外臣,而且子女都不在,温先生一个人在家,怕是要如阿蘅所说,不肯用饭的,哪有子女在外宴饮,留老父在家饿肚子的道理……” 皇帝看母后面现为难之色,宽解道:“往年上元都是家宴,若母后想让温家人都来,那就将今年的上元宴扩大规模,连带着大宴朝臣,君臣同欢就是。” 太后听了,甚是满意,拍了拍皇儿的手,又问他道:“去年买卖街的书铺店主,可找到了?” 皇帝默了默道:“找到了。” 一想到这无耻败类竟敢轻薄阿蘅,太后心中怒火就熊熊燃烧,“是什么人?!怎不将他押送过来?!” 皇帝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了?”太后惊问,“什么时候死的?” 皇帝道:“……死了有一年了,就在去年正月初一,被发现溺死在水里,许是夜里醉酒,失足落水,也许是后来知道他心生旖|念的女子,原是楚国夫人,怕被追究,畏罪自尽了……” 对这无耻败类,太后自没什么好说,只是心疼阿蘅,白白受这无妄之灾,她嘱咐皇儿道:“这败类既已死了,此事就此罢了,切莫再生波澜,万不可将此事传出去,阿蘅她是无辜受此一难,做下无耻行径的是那败类,可事情若传出去,却会对阿蘅声名有碍,或有人说她已经不清白,也或有人说她生性孟浪,才遭了轻薄,三人成虎,不知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两月前伴随着掌掴的那一句“此事若被揭在人前,于陛下您,只是一场风流韵事,于臣妇,将是一场要命的劫难”,回响在皇帝耳边,他沉默片刻,低着头道:“……儿臣晓得,会将此事就此压下,绝不会传出半点风声,母后放心。” 太后叹了一声,“这世道对女人苛刻,只有女人才懂女人的苦,阿蘅之前失了母亲,也是认了母后,才终于能将这事说出来,背地里,已不知被这事暗暗折磨多久,可怜的孩子……” 既已母女相认,以后,阿蘅就继续有母亲疼爱了,她再不会让阿蘅受半点委屈,太后握着皇儿手道:“你要好好待你姐姐,就当是为了母后。” 她原想着皇儿固执得很,总说要“详查”,也不肯叫阿蘅一声“姐姐”,怕是听了她这句,又要开始像鹦鹉一样叨咕那句“此事尚待详查”,但皇儿并没有,只是微垂着头,沉默须臾,轻声道:“……儿臣愿将世间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要她肯要……” 太后欢喜皇儿如此说,欢喜他肯接纳这个姐姐,往后阿蘅如同嘉仪一般,有皇儿庇护,纵是她这个母亲因病离世,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看皇儿虽像没病,但确实没什么精神,也不留他久坐,让他回建章宫好好休息,皇帝拜别母后,离开慈宁宫,走经御花园时,又不由自主地那丛沉寂的芍药枝旁,停了下来。 昨天他随她走到这里,唤她“夫人”,是想同她忆说去年春天,一只袖犬突然从芍药丛中窜出扑她,他急步上前扶她一事,他与她这一年里,有那么多的回忆存在着,怎能因为一个从天而降的新身份,就轻易抹去,他要帮她记得清楚,因他每件都记得清楚,在心中来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他只是想同她回忆旧事而已,但她半点也不肯听,因为他视若珍宝、反复回忆的每一件事,在她看来,都无比恶心。 犹记得她软软摔靠在他怀中的一瞬间,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微暖的春日暮风,拂在面上,却似一路燎到了他心底,那一刻,连呼吸都已忘记,只觉世界上只有她与他,周围的一切,都像只是聒噪的幻影…… 但不是,他们之间,隔着明郎,就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上元节……就是在上元节那一日,他知道她原是明郎的妻子,宴散后恼羞成怒地将那碧玺珠串砸进炭盆中,却在下一刻就心生不舍,将炭盆一脚踹翻,不顾烫手,去捡拾珠串。 如今,除却明郎,这从天而降的新身份,亦如天堑,横在他面前,那串从炭火中抢捡出的珠串,也成了零零散散的十五颗碧玺珠子,去岁上元,他对她,尤是兴趣居多,虽心知不能求,执念也尚未深重,如果当时就能狠心将这珠串烧了,就此断了,不再有接下来的百般纠缠,不任由情丝千缠万绕,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局面…… ……会吗?…… 皇帝人在芍药枝旁孤站许久,终是抬步离开,他站在这里,是等不来她的,她不会主动来他身边,永不会来。 赵东林默看圣上在这几丛干枝旁站了许久,面无表情,也不说话,正心中惴惴,忽见圣上突然抬脚离开,忙提步跟上,听圣上淡声吩咐道:“传话司宫台,上元夜大宴群臣。” 上元之夜,皇宫宛如灯的海洋,笙歌燕舞,火树银花,天子赐宴花萼楼,群臣依时而至,山呼“万岁”,叩谢天子圣恩。 因母后嘱咐要厚待温家,皇帝特地交待司宫台,将温家父子位置排前,不知内情的朝臣,见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温羡,与其老父,位置超越官职地靠前,纷纷私下轻议,温羡定已是内定的驸马爷,而坐在圣上下首的冯贵妃则以为,圣上此举,定是为了讨好楚国夫人。 她心中作如此想,自开宴起,即暗暗关注着圣上与楚国夫人,想将二人苟且尽收眼下,却见圣上目不斜视,全程不看楚国夫人,而楚国夫人也只同身边的武安侯与父兄说话,全程也不看圣上一眼,两人竟无半点眼神交流,更别说明面上的对话了,就是在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时不时与楚国夫人笑语时,圣上也不跟着说半个字,就像是眼中完全没楚国夫人这个人。 人前如此谨慎,藏得这样好,难怪她到最近才发现端倪……冯贵妃一边心不在焉地用着佳肴,一边暗思如何暗示武安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些事,得亲眼看看,才会起疑,圣上今夜,会设法制造机会,与楚国夫人悄悄待上片刻吗? 冯贵妃用宴用得心思繁杂,一直东想西想,而温蘅的心思,全在身边的丈夫家人身上,御宴广集山珍海味,可父亲却不怎么喜欢吃,也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宴会,像是坐不住,嘟囔着要离开。 太后盛情相邀,如此当着众臣辞宴离开,实是不妥,温羡看妹妹为难,笑着道:“父亲既坐不住,我扶他去外面走走散心,你们继续用宴就是。” 温蘅原要代替哥哥,被哥哥轻按着坐下,哥哥朝上看了一眼,笑对她道:“太后娘娘一直看着你呢,你要不见了,谁陪娘娘说话,坐着吧,我扶父亲出去走走就回来。” 温蘅遂只能留坐宴中,一旁沈湛看她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笑道:“怎么,你还怕慕安兄和岳父大人走丢了不成?” 温蘅暗瞪了沈湛一眼,舀了一勺鸭舌羹给他,要堵住他的嘴。 可还未等她将这勺鸭舌羹,搁在沈湛的碗碟中,沈湛就已就着她的手,饮下了这勺羹,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温蘅给他吓了一跳,立四看了眼,看是否有人注意到,而沈湛则毫不在意地笑握住妻子的手道:“外头都说我们是恩爱夫妻,我们就叫他们看看,眼见为实。” 温蘅心中有事,听沈湛这样说,微低了头,没有说话,沈湛以为妻子还是在牵挂父兄,笑对她道:“没事,待会我出去看看,要是岳父大人还不愿回来,我就替慕安兄陪岳父大人在外面转转,让慕安兄回来吃两口热菜。” 暗藏心事的冯贵妃,时不时朝下看一眼,见武安侯始终眸光宠溺地望着身边的妻子,心中对武安侯观感,正甚是复杂时,忽见上首圣上起身离去,心里立时敲起了小鼓,将目光投向武安侯夫人,见不久之后,果有一内监,朝武安侯夫妇走去。 冯贵妃以为那内监定是圣上派去找楚国夫人,借口约出,秘密私会的,但那内监,却走向了武安侯,躬身说了些什么后,武安侯朝上首空荡荡的御座看了一眼,起身离开。 冯贵妃心中不解,坐在太后身旁的容华公主,却微低了头,轻抿着浮起笑意的唇。 她原想着以其他理由将明郎表哥约出,但正好皇兄似是心绪不佳,离开夜宴,她遂命那早已安排好的“内监”,以皇兄的名义,约见明郎表哥,如此,明郎表哥,定也不会拒绝,此刻,那“内监”,正引着明郎表哥往不远处的玉鸣殿去,而那殿里…… 容华忍住心中羞涩与激动,按耐着又坐等了一炷香时间,见母后光顾着和温氏说话,没注意她,悄悄起身,离开花萼楼,在明灯辉映的夜色中,快步向玉鸣殿走去。 她一路急行,等真走至玉鸣殿前,又不由顿住了脚步,忐忑地轻呼了口气,方慢慢走了进去。 ……一切都已安排好了,会顺顺利利的,不会有错的,殿内弥漫着的香气,虽比她料想的要淡许多,但这味道没错,想是因殿宇深广,故而嗅来淡些…… 灯火昏暗,帷幕重重,容华公主一步步向内走去,心里头也一直忐忑地嘀嘀咕咕,如此走至榻边,见一俊健的男子背影蜷靠向里时,容华公主心中涌起的欢喜,瞬间将所有的忐忑犹疑,全都冲没。 她含羞解衣,在他身边躺下,心如擂鼓地等了许久,却什么也没等到,容华公主红着双颊,将手搭在他的肩臂处,人也贴了上去,柔柔轻唤了一声“表哥”,那身影也一动不动,沉寂如山。 容华公主等着等着,忽然觉得不对,若中了情香,明郎表哥的身体该是热的,怎么会温度如常?! 她这般一想,惊惶坐起,朝里看去,虽然灯火并不十分明亮,但那幽光中的面部轮廓,是明显地陌生,容华公主如遭雷击,惊得边扯被子遮身,边连连往榻角处退,“你……你……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朝里侧卧的年轻男子悠悠坐起,“公主殿下既爱慕下官,爱慕到几乎人尽皆知,那下官人在这里,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我咒我狗带! 哥哥做事是有理由的,他和公主不谈恋爱,别激动 感谢地雷营养液!!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努勒妈妈扔了1个地雷 万水千山只等闲扔了1个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糜诺诺”,灌溉营养液 +15 读者“爱秦海的粉”,灌溉营养液 +1 96、好戏 花萼楼中, 太后见温蘅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下面坐着,心中爱怜,招手让她上来,坐在她的身边。 她原要让两个女儿,好好地说说话,拉着温蘅在她身边坐下后, 才发现另一个女儿不见了, 问一旁侍女道:“公主人呢?” 侍女回道:“公主殿下说倦了, 回去歇息了。” 先前皇儿就说白日处理朝事累着了, 先行离宴了, 怎么嘉仪也倦了, 年纪轻轻的一双儿女, 今夜是一个比一个困乏,倒是她这个人到中年的母亲,兴致颇高, 没有半点睡意, 太后心中笑叹, 也不多想, 只亲|热地同温蘅说话,问她的父兄丈夫,怎离开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温蘅道:“父亲有些坐不住,哥哥就陪父亲出去走走,想是父亲在外走高兴了, 一时不想回来,明郎是因陛下召见,故而离宴,至于是因为何事,那传话的内监,并没有说,臣妇也不知。” 皇儿不是说累了、回去休息,怎又突然起了兴致,把明郎单独喊走……太后心中有些奇怪,但人不在,也没法问,这点小事,也没甚可查的,许就是皇儿在回建章宫的路上,忽然心血来潮,想拉着明郎,兄弟间单独说说话喝喝酒而已,遂就将这些许疑虑抛开,不再深思。 她此时心中眼里,唯有身边的女儿一人,知道阿蘅爱吃鲤鱼,便夹了清蒸鲤鱼的鱼腹,亲自细细挑刺。 其实宫宴极少用寻常鲤鱼,多用鲈鱼、桂鱼、白鸽鱼等,太后因知阿蘅爱吃这道菜,特地让御膳房备下,将鱼刺一一挑出后,夹给阿蘅,劝她趁热吃。 温蘅在人前仍已“臣妇”自称,也只唤太后“娘娘”,见太后如此,连连推辞,“该由臣妇伺|候太后娘娘用膳才是。” 太后笑道:“哀家看着你吃,比自己吃,更高兴。” 这十四五日里,温蘅常来宫中,与太后为伴,心中也已接受了太后娘娘原是自己生母的事实,太后宽和慈爱,待她无微不至,总让她想起自己的另一位母亲,养恩不可忘,生恩也当报答,温蘅已在心中将太后视作母亲,决计尽心侍|奉、承欢膝下,见太后如此说,便为使母亲高兴些,如她所愿,夹吃了她为她亲自挑刺的鲜美鱼肉。 见女儿吃的香,太后心里便高兴,她闲不下来,不停地温蘅夹菜,劝她多用,还亲自给她斟酒,剥果点等,一口一个“阿蘅”,笑容满面地唤着。 冯贵妃在旁瞧着,不由在心中冷叹,楚国夫人真好手段!! 入宫数年,她自问尽心竭力,努力博取太后娘娘欢心,太后娘娘平日待她确也不错,可与此刻待楚国夫人相较,那就明显有亲疏之别了,若楚国夫人真入了宫,既有圣上宠爱,又有太后娘娘在后做靠山,她的处境,岂不更加艰难?! 冯贵妃越想越是心忧,简直恨不能立与武安侯联手,可她向下看去,武安侯与温家父子的位置始终空着,圣上也不知将武安侯召去何处,想设法暗示暗示武安侯,却连个人影,也不知在哪里。 太后身边的温蘅,也一直在往下看,她等了许久,原位却始终空荡荡的,明郎与哥哥父亲,一直没回来。 明郎也就罢了,圣上召见,大概绊在哪里喝酒说话,应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哥哥和父亲,久不回来,温蘅就有些不放心了,她和太后说了一句,要起身去找,太后按住她道:“你且坐着,哀家派人去找就是了。” 温蘅心系父兄,还是亲自去找安心些,她坚持如此,正要下阶,忽见父亲一个人,就这么直喇喇地从正门走了进来。 自打长生锁被太后娘娘拿走,婴儿肚兜也被哥哥不小心烧了后,父亲就将母亲的檀木梳贴身藏着,不必再日日抱着黑漆木匣,他两手空空地走进楼里,在楼中连袖而舞的舞姬们中间打转儿,茫茫然地四处看着,像是在找她。 温蘅急忙下阶,太后也望见了,命内监搀温先生近前,内监跑得飞快,赶在楚国夫人之前,扶住在舞姬中间转得晕头转向的温先生,奉太后命,将他搀至御阶下。 温蘅也已下阶,扶着父亲要往原来的位置走,边走边问:“哥哥人去哪儿了?怎么没和您一起回来?” 但父亲不但不肯随着她往原来的席位走,反还拉着她的手要往外走,口中道:“找他……去找他……” 温蘅问:“找?去哪儿找?” 父亲不说话,只是想拉着她往外走。 哥哥绝不会无缘无故扔下病中的父亲一人,温蘅担心哥哥是不是出了事,急切问道:“哥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出事? 这两个字,提醒了迷迷糊糊的温父,温父努力回忆着儿子叮嘱他说的几个词,“出事……晕倒……” 温蘅一听就急了,忙让父亲带她去,上首太后也听见了,正要派些人跟着他们父女过去并传太医等,就见温先生掰着手指头,又蹦出了一个词,“公主……” 温父将儿子叮嘱的三个词终于想全了,来回颠倒着念,“出事……晕倒……公主……公主……晕倒……出事……” 这听着就像嘉仪出事晕倒了,太后登时慌地站起,身体微|颤,皇后忙起身扶住太后,“母后别急,儿媳陪您去看看……” 冯贵妃为表孝心,也忙搀住太后另一边手臂,“太后娘娘别着急,公主殿下不会有事的。” 心爱的女儿有可能出事了,太后娘娘怎能不急,忙在两位儿媳的搀扶下,匆匆下阶,一边让人传太医,一边急让温先生带路去看。 煊赫繁丽的花萼楼主座,立时空无一人,皇后娘娘、楚国夫人等,拥着太后娘娘匆匆离去,歌歇舞止,满楼寂静,留下的妃嫔与朝臣们,均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觑,偌大的楼内,一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而玉鸣殿内,正尖叫连连,容华公主一见那年轻男子的真面目,即惊得如被五雷轰顶,整个人都不好了,紧抓着锦被遮在身前,嗓音惊怒,“……温……温羡!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羡淡淡看了眼惊慌失措的容华公主,垂下双眸,手搭上腰间蹀躞带,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开身上的绯色官袍,一边声平无波道:“公主殿下对下官爱慕难舍,为早些玉成好事,将下官约到此处,欲尝鱼|水|之|欢,下官不敢冒犯公主,但公主殿下却事先用了迷情香,下官难抵药效,情迷之下,对公主……” “呸!你胡说!!你不要脸!!!” 不待温羡说完,容华公主即尖叫着打断了他的鬼话,她简直是要疯了,他怎么会在这里?!明明该是明郎表哥,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眼看着这无耻之徒,真将绯色官袍解扔到一边,又开始扯贴身单衣的衣带,害怕清白被毁的容华公主,真是又气又怕,一手紧抓着锦被遮在身前,一手努力去够自己的衣物,一边够一边大喊:“来人!来人!!” 她这般拼命喊了两嗓子,忽然想起,自己为与明郎表哥成就好事,为让母后能畅通无阻地找到这里来,让事先安排的人,在将明郎表哥引入玉鸣殿、中药情|动后,便都离开,将玉鸣殿附近的人,也设法调离…… 想到这里,容华公主又是要悔断肠子,又是快气急疯了,“明郎表哥……明郎表哥人在哪里?你把明郎表哥弄到哪里去了?!” “明郎?”榻上的年轻男子轻轻笑了笑,“公主殿下,您约的是下官,提他人做甚?!” 容华公主简直要被气吐血了,也不说话了,只想着赶快穿衣离开,她一边紧抓锦被,不让自己被这无耻之徒看去半分,一边伸直了手臂去够衣物,努力够了半晌,手指终于触到衣物的一瞬间,还没能如愿拿起、躲在被子里穿,一只修长的手,就已直接伸了过来,将那衣物团起,远远地扔到帘外。 容华公主心里简直要崩溃了,她又怕又怒地望着那个单衣微敞的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虽还因怒气冲冲,中气很足,但嗓音已明显因害怕,微微|颤抖了,“……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温羡不说话,只是在容华公主身边坐着,压着锦被一角,让她只能这般躺在榻上,无法离开。 “……侮辱公主是死罪,你敢碰我,我让皇兄将你凌迟处死!!” “……你……你让我走吧,我给你金银珠宝,让你一辈子都用不完!” “……无耻之徒!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你怎么还不走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容华公主为摆脱困境,一时威逼,一时利诱,可无论她怎么撂狠话或说软话,她身边这人,始终不搭理她,就这么不动如山地坐着,也不看她,就好像……就好像在等什么…… ……他在等什么…… 容华公主正抓着被子不解地想着,殿外忽然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以及母后焦急的呼唤声,“嘉仪!嘉仪!!” 容华公主心念一闪,突然明白了身前这人的用意,这下子,她也顾不得身子会被看去了,忙松开了紧抓锦被的双手,要下榻捡衣裳,赶紧穿了从后面溜出去,然而手刚松开,就被那人按住肩头,给摁躺回榻上。 “好戏刚要开场,公主殿下走了,这戏,还怎么唱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柄尖薄的利刃,横在她的颈间,按在她肩头的手,好像也没用多大力气,可却叫她动弹不得,容华公主望着身前淡淡笑着的男子,仿佛在看一个可怕的恶魔,身体如沉入了冰渊之中,手足生寒,止不住地发抖。 温先生只将众人引至玉鸣殿殿门前,便不走了,太后猜想嘉仪应在殿内,遂命侍女推开殿门,一边焦急呼唤着爱女的名字,一边匆匆向里走去,走着走着,忽地脚步一顿。 ……那不远处地上的粉色衣物,像极了容华今日身上穿的,还有这殿内的淡淡香气…… 太后心中猛地一颤,双腿也跟着一软,幸而有皇后与冯贵妃在旁扶着,没叫太后娘娘摔着,她们也都望见了地上的衣物,心中惊颤,俱已有所猜测。 自圣上登基以来,太后已过了六七年顺遂无波的日子,今夜突然遇到这种事,还是事关她心爱的女儿,登时心神大乱,脑中嗡嗡直响,暗暗咬牙半晌,才努力平定下心神,略摆摆手,让皇后、贵妃等人,都先退下,自己强行镇定着向前走了一步,尤是觉得力有不支,下意识呼唤自己的另一个女儿,“阿蘅……” 温蘅原以为容华公主出事晕倒,恰被在外散步的父亲哥哥撞见,哥哥留下照顾晕倒的公主,让父亲回花萼楼报信而已,结果走进玉鸣殿中,竟望见容华公主的衣物,散落在地,心里也是惊惶不定,正心乱如麻地想着究竟出了何事,哥哥人又去哪儿了,忽听太后唤她,忙暂止思绪,上前扶住太后。 女儿的搀扶,似给予了太后前行的力量,太后紧抓着温蘅的手,强定心神,挑开垂帘,一步步向里走去,随着朝里榻越走越近,看得越来越分明,心跳声也越来越剧烈。 灯火幽暗的十八枝鎏金灯树旁,嘉仪正蜷缩在锦被中,见她走来,咬着唇似是想唤“母后”,可又像是唤不出口,红着脸将头埋入被中,坐在她身边的,是一单衣微敞的年轻男子,明暗不定的光影中,身形清俊端直,容貌无比眼熟。 虽然灯火幽暗,但温蘅岂会认不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她扶着太后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难以置信的轻细嗓音,也跟着发颤,“……哥……哥哥……” 妹妹难以置信的轻呼声中,温羡的身子微微一定,不再如从前的每一次,含笑迎上前去,笑唤“阿蘅”,只是垂着眼慢将衣襟拢好,手搭在衣带处,无声系绕。 作者有话要说:  容华公主以为随手逮了个老实人欺负,结果其实招惹了个白切黑的“妹|控”……从此开始接受妈妈爱的教育…… 感谢营养液!! 读者“梨花美人兮”,灌溉营养液 +1 97、耳光 原以为容华出事晕倒, 怎料到急急赶来,竟见到这样骇人双目的一幕?!! 受到惊吓的太后手足冰凉,浑身血气直往上涌,心中如有惊涛骇浪掀起,若不是有阿蘅在旁搀扶着她,怕不是要被眼前所见, 给惊得气晕过去, 她死咬牙关, 以抑制心中的惊怒, 望着那拢系好单衣的温羡, 在幽暗的灯光中, 离榻朝她跪下道: “微臣有罪, 微臣原扶着家父在外散心闲走,一内监近前,说公主殿下要见微臣, 将微臣引至玉鸣殿, 微臣推门入内, 灯火昏暗, 香气浓烈,刚往里走了几步,便被除尽衣裳、浑身发热的公主殿下搂住,公主殿下道对微臣爱慕难舍,早晚是微臣的妻子,欲与微臣提前行鱼|水|之|欢, 微臣纵是身死,也不敢冒犯公主半分,原要力辞离开,可那香,似能惑人心智,微臣与公主殿下推推扯扯间,渐神智不清,忘记礼法,只知燥|热情|动……” 言止此处,温羡朝太后重重磕首,“微臣有罪,纵是中了迷情香,也应克制己身,不该冒犯公主殿下半分……微臣有罪,微臣该死,微臣愿受太后娘娘一切处罚,愿以一死,还公主殿下清誉……” 容华公主原因羞惭难当,躲在被子里,不敢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后,可在内耳听着这温羡满口胡说八道,心中恼恨,实在忍不住探出头骂道:“你胡说!谁脱衣裳搂你?!你这样的卑贱之人,本公主看都懒得看你一眼,少给自己贴金!无耻!!下流!!!……” 她还没骂完,就听向来和颜悦色的母后,冷喝一声:“闭嘴!” 容华公主微抿了唇,手抓着被角,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后道:“母后,事情不是这样的,您听女儿说……” 心忧爱女、急步入殿,却见衣物横陈在地的冲击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太后努力不去想除尽衣裳的嘉仪主动紧搂温羡的情景,她在心中,自然是更为信任她爱宠了十几年的女儿,太后一边努力按下心中惊怒,一边强令语气平静些,转对温蘅道:“你到外面,让皇后贵妃都她们都散了,然后……然后把地上的衣物拿进来……” 温蘅此刻心中,何尝不是如掀惊涛骇浪,虽然在看到地上散落的衣物,想到是父亲将她们引来此地时,她心里也瞬间浮起一念,但只一瞬,她就将这念头压了下去,哥哥绝不会这样做的,他是守礼之人,又对容华公主并无情思,不会做下这样的违矩之事…… 她如是想着,扶着太后娘娘走进内殿,却见容华公主双肩赤|裸地蜷缩在被中,而坐在榻边、发髻松散、单衣微敞的年轻男子,竟然就是哥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难以置信地轻唤出声,哥哥也不抬头看她,只是沉默地拢系好衣裳,跪地向太后娘娘陈情。 温蘅从不疑哥哥说话真假,哥哥既这般说,那事实应就是如此,虽然是容华公主主动,并用了迷情之物,但哥哥终究是与公主有了男女之实,容华公主是大梁朝最尊贵的金枝玉叶,此事最好的解决办法与结果,就是哥哥迎娶公主,可若太后大怒,圣上大怒,不肯采用这办法,那哥哥他…… 温蘅一边心忧兄长安危,一边走过空无一人的外殿,皇后娘娘等人,方才都已被太后娘娘屏退出去了,此刻,都候在玉鸣殿外,温蘅走出殿门,朝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一福道:“夜深了,太后娘娘怜惜娘娘们与宴倦乏,让娘娘们都散了,早些回宫安置。” 皇后与冯贵妃,人候在殿外冷风中许久,回想在殿中所见的散地衣物,心中俱猜测尚未出嫁的容华公主,或正在内殿,与男子暗通风|月,虽然她们被太后屏退,没有见到那男子的真容,但容华公主爱慕温羡温大人一事,几乎传得人尽皆知,而传话至花萼楼的,又恰好是温大人患病的父亲,巧合地太过巧合,也许就是事实…… 太后娘娘既让楚国夫人出来叫散,更是说明,内殿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皇后与冯贵妃,知道太后要压下这样不光彩的事,又怎敢违逆太后之意、硬留在此地,遂都带着宫侍,速速离开。 温蘅让受召而来的太医,也都散了,人潮退去,她四看寻找父亲的身影,见父亲坐靠在廊柱处,已经睡着了。 这样冷的夜,这般睡在外面,定是要着凉生病的,可此时玉鸣殿外无一侍从,无人能帮她将父亲背至暖和处,帮她照顾父亲,殿内的事情,又是那样棘手,她也不能分心在此。 苍茫的殿外夜色中,温蘅左右为难,她看看睡得昏沉的父亲,又看看灯火幽暗的内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想,要是明郎在她身边就好了……明郎……明郎人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呢…… 这般忧急地想了一瞬,温蘅心里忽地有了主意,她急步入殿,将铺在外殿宝座上的一张墨狐毯扯下,拿出来兜盖在父亲身上,仔仔细细掖好后,再度急步入殿,捡拾了散落在地的女子衣裳,打帘走入内殿。 内殿中的情景,一如她走前模样,容华公主依然蜷躺在被中,哥哥也依然垂首跪在地上,幽暗的灯光下,太后娘娘眉眼冷凝,如拢寒霜,在让她将衣物放在容华公主身边后,扶着她的手,边背过身往外走,边沙着嗓子道:“……把衣服……都先把衣服穿上……”低沉的嗓音,再怎么极力忍耐,亦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心。 温蘅扶太后在外殿屏风前坐下后,原要侍站在一边,但太后拉着她的手,令她坐在她身边,温蘅能感觉到太后的手,冷得像寒冰一样,难以自抑地轻轻地颤|抖着,她能想象并理解一位母亲,撞见这等场景后的心境,轻握着太后的手,努力给予太后安慰的同时,心中亦在飞快地思量着,此事当如何收场。 ……让哥哥真做了驸马爷,迎娶容华公主为妻? ……事已至此,这看起来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既保全公主的清誉,又最大可能地合理化哥哥所做的事,可是……可是哥哥他,他并不爱容华公主啊……容华公主那样的性情,纵是对哥哥心中有爱,婚后应也极难和睦的,哥哥他,真的只能接受这样一桩婚姻吗?…… ……但,若不以这样一场婚姻解决此事,圣上与太后盛怒之下,哥哥他该如何是好…… 温蘅在外忧急思索,里头渐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没一会儿,垂帘被人打起,是哥哥先走了出来,无言走至太后娘娘身前,依然沉默地垂首跪下。 太后也不看哥哥,只是以手撑额,垂覆在眼前,似也在思索此事如何收场,又过了一会儿,垂帘声响,是穿好衣裳的容华公主,匆匆跑了出来,扑跪在太后身前,紧抱着太后娘娘双膝,仰面急切道:“母后,温羡用心险恶,他方才说的话,全是假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温蘅见容华公主竟不认此事,说哥哥“用心险恶”,心中惊骇,她不明白容华公主为何突然翻脸,只知若太后和圣上偏信容华公主,那“用心险恶”、“蓄意侮辱公主”的哥哥,将要背负何等大罪!! 温蘅忧急如焚,看向太后,太后也已睁开双目,望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儿道:“你既说温羡说的全是假的,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相实难启齿,容华公主一噎,紧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因为入宫前的失女之痛,太后有了容华公主后,只觉是上天将她的女儿还给她了,给予了容华公主双倍的爱宠,将她捧在掌心疼爱,又因从前太后在后宫身份低微,没能让容华公主像别的皇女一样,无忧无虑地骄傲长大,在容华公主受到别的皇子皇女奚落时,也让女儿一味忍耐,太后自觉有亏于容华公主,在皇儿登基后,便想将过去的欠缺都弥补给她,对容华公主更加宠爱,想让她挺直胸|膛做个真正的公主,让她成为大梁朝最尊贵的金枝玉叶,从此不再被任何人看不起,也不用再受半点委屈。 太后知道,她宠容华公主宠得有些过了,以致容华公主如今的性情,有些娇纵,但她也只以为,只是有些娇纵而已,容华公主熟悉母后性情,知道母后的底线是什么,许多真正的心里话,不敢在母后面前说,许多背后悄悄做的事,也不敢在母后面前提,只在母后面前,一直维持着一个虽然有点娇纵、但十分孝顺乖巧的女儿形象。 心目中孝顺乖巧的女儿,竟然在今夜,让她见到这样骇人的一幕,太后再怎么极力维持平静,也难忍心中震惊,她见女儿迟迟不开口回答,心中的震惊越发如潮蔓延,颤着手指着她道:“……温羡说的都是真的?你……你真的……” “不!!”容华公主急忙摇头,“不是真的!!” ……真相实难启齿,可若不说,母后就会以为温羡说的都是真的,会真以为她主动约温羡来此、用迷情香催情欢|好,会以为她真与温羡有了肌|肤之亲,会真将她嫁给温羡这个卑贱的无耻之徒的!! 想到此处,容华公主把心一横,憎恨的目光,如刀子般飞快剐过温家兄妹,紧紧抱着太后双膝,仰面道:“母后,女儿要和您单独说……” 紧阖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被沉沉阖上,温蘅与哥哥走至殿外廊下,望见不远处披裹着墨狐毯的父亲,仍靠着廊柱酣睡,一动不动。 温蘅走上前去,将手探入毯内,摸到父亲的手是暖的,略略安心,将微松的墨狐毯,又拢紧了些,身心俱疲地在父亲身边坐下。 原以为只是场寻常宴会,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心情复杂的温蘅,不知道突然翻脸的容华公主,正在里面同太后说什么,她担心公主之言不利于哥哥,担心太后和圣上偏信公主,担心哥哥有事,正微垂着头暗暗忧急时,垂在身畔的手,被哥哥轻轻握住。 “没事的”,哥哥的声音,温柔地像一缕如水的月光。 温蘅抬起双眸,见哥哥握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淡笑着望着她,再一次温柔道:“不会有事的。” 温蘅知道自己这样焦虑,只会让无辜身陷泥潭的哥哥,更加不安,她也想笑一笑,宽慰哥哥,可实在担心到笑不出来,微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听哥哥又轻轻道:“你看我们这样坐在廊栏下,父亲这样靠睡在这里,像不像小时候那一次?” “……小时候那一次?”心事重重的温蘅,一时没想起来,直到哥哥笑着伸出一指,虚虚地在她双眸处,画了两个圈儿,温蘅才猛地明白过来,紧抿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弯起。 那时候她还小,顽皮得很,一日夏夜,父亲携他们在廊下消暑,一边纳凉,一边给哥哥讲学,年幼的她,不耐听“之乎者也”,就坐在一旁,翻看着一本有趣的《珍禽异兽图》。 看着看着,父亲讲学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她抬头看去,见困倦的父亲,靠着廊柱睡着了。 她看看熟睡的父亲,又看看《珍禽异兽图》里画着的食铁兽,拿了蘸墨的毛笔,在哥哥的轻呼声中,在父亲两眼处,画了两个黑咕隆咚的圈儿,又对着图,将父亲的鼻尖也点黑了。 不待她在照图描画全乎了,哥哥已笑夺了她手中的毛笔,赶紧拿帕子蘸水,要在父亲醒来前,悄悄帮父亲把脸擦干净。 然而,父亲的新形象,实在是太过滑稽,哥哥忍笑忍得十分艰难,帮父亲擦脸的手,也一直忍不住地轻抖,愣是把父亲的“食铁面”,给擦成了个大黑脸。 许是因为脸上又凉又痒,本来靠着廊柱、睡得正香的父亲,眨了眨眼,醒了过来,哥哥立将帕子藏在身后,连连后退,初醒懵茫的父亲,感觉脸上湿湿的,自言自语地抬头望天道:“……下雨了吗?” 满天璀璨星子,哪有半丝雨意,父亲正满面不解,端着新湃瓜果走来的母亲,惊讶问道:“你的脸这么黑?” 父亲疑惑地抬手摸脸的同时,退走到她身边的哥哥,拉起她的手,就往园子里跑。 夏夜凉风,沁爽地扑在面上,她紧抓着哥哥的手,跟着他在夏夜星空下,跑过月洞石门、竹篱花障,忍不住声如银铃地笑,身后,母亲的笑声也跟着响起,那样的好夜良辰,一生也不会忘记…… 温蘅沉重的心绪,刚因哥哥提起的有趣往事,而放松了些,就听殿内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耳光,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刺啦一声,划破了浓重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说一下哈,哥哥和公主没恋爱谈,别激动~ 虽然已经进入大纲下半场了,但情节还在走山路,发生了的,不一定到后面还是如此,没发生的,不代表后面就没有_(:3∠)_ 感谢地雷营养液!!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万水千山只等闲扔了1个地雷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1 读者“葳蕤”,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琅坤”,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弗及”,灌溉营养液+5 读者“芋芋芋头”,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0 98、醉抱 温氏兄妹遵太后之命, 暂离玉鸣殿,殿内,别无他法的容华公主,只能将今夜原定所谋,对太后和盘托出。 她熟悉太后性情,知道太后知道此事后, 定会惊怒不已, 心中忐忑的容华公主, 故而支支吾吾地说得很慢, 但饶是如此, 她每多说一字一句, 太后心中的惊怒, 便似浪潮,一波高过一波。 ……自己爱得如珠似玉的宝贝女儿,自己所以为的乖巧可爱的心爱女儿, 竟然暗藏着这样的阴暗心思, 设下了这样的卑劣计谋, 为达目的, 如此不知廉耻,不择手段…… 太后越往后听,越是怀疑自己的双耳出了问题,她忍耐着惊怒,听容华公主慢慢说完,一手紧抠着座沿, 身子微向前倾,死死盯看着跪地在前的容华公主,尤是希望自己听错,颤着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容华公主知道她平日在母后眼中是何形象,知道她方才所说的话,对母后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她也知道,事已至此,再也瞒不下去,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她紧握住母后的手,如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用力,含泪仰望着自己的生身母亲道:“母后,女儿心里,从来就只有明郎表哥一个,求求您,求求您成全女儿吧!!” 心底颤颤维系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太后又是惊怒又是痛心,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怒,“母后同你说过多少次,明郎他心里没有你,强求得不来善果!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母后的话?!!” “女儿听您的话……女儿以后都听您的话……”容华公主苦苦哀求道,“女儿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心愿,此生别无所求,只要您肯成全女儿,女儿以后永远听您的话,一辈子都乖乖的,再不惹您生气,同明郎表哥一起孝顺您一辈子……” “明郎他不仅仅是已有家室之人,他还是你的姐夫!!”太后冷声怒斥,“今夜之事若如你所愿,你要让你姐姐如何自处?!” “不!她不是我的姐姐!”容华公主情急之下,尖声将心里话说出,“这事一定是假的,什么长生锁、清水河,一定是他们为了攀龙附凤,故意设计,诓骗母后的!母后您别轻信他们,他们这些地位地下的卑贱之人,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做的出的……” “……你一口一个卑贱之人,可是忘记你母亲是何出身?”太后简直要不认识自己宠爱十几年的女儿,双眸泛红,“……还是说,在你心中,母后也是卑贱之人?你一直在心底怨恨母后的出身是不是……” “不不!女儿从没有这样想,您在女儿心中,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自己这些年是如何被母后百般疼爱,容华公主心里岂不清楚,母后待皇兄宽严并济,在皇兄幼时犯错时,常冷声呵斥,可待她,永远是和颜悦色,捧在掌心,温柔呵护…… ……可这样好的母后,却要把这样的温柔与爱,分给那个可恶的温氏了…… 容华公主看母后伤心地眼圈儿泛红,也跟着声音哽咽道:“母后,我才是您养在身边的亲女儿啊,就算温氏真的是您在宫外的长女又如何,女儿在您身边长大,承欢膝下十几年,难道在您心中,还比不上刚认回来十几天的温氏?难道这十几天,还比不上过去十几年?难道温氏在您心里,比女儿更重?!若真是如此,那这十几年算什么,女儿就只是温氏的替身吗?只是您思念旧事的一个慰藉而已吗?您现在寻回了温氏,女儿这个替身,就可有可无了吗?!” 容华公主的这些话,简直要把太后的心都给碾碎了,太后望着泫然欲泣的小女儿,心口一阵阵绞痛,“……在母后心中,你与你姐姐,都是母后的心头肉,一样重要,没有高下之分,在明郎这件事上,母后反对你,是因为明郎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是因为明郎与你姐姐名分已定、婚姻美满,你以为你如此设计,逼迫明郎休妻另娶,你就能得偿所愿吗?! 就算你如愿嫁了明郎,明郎也不会像待你姐姐般,这样待你,你婚后的日子,会冷得像一座冰窖,你会将你的一生,都葬在这场冷冰冰的婚姻里,你还年轻,美好地像初开的花儿一样,母后不能看着你在最好的年纪,为一时的执念,做下无可挽回的错事,葬送自己的一生! 母后反对你,是因为你做错了,是为了你好,就算阿蘅不是你的亲姐姐,母后也会坚决反对你的谋算,母后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做错事,不能让你的一生,因为这件无可挽回的错事,走向错误的道路……” 太后几是苦口婆心了,含泪望着容华公主道:“这世道,女子做错事,往往要比男子做错,付出更大的代价,纵是皇家公主,在一些事情上,也与平民女子,没什么不同,很多时候,一时的错,就能将一生给毁了,母后不能看着你毁了自己,你听母后的,听话……” 太后已是字字泣泪,然而容华公主执念太深,半点也听不到心里,她见无论自己如何恳求,母后还是站在温氏那边,濒临绝望地摇头轻道:“……不,您就是偏心……您就是护着那个温氏……我没有错,我一点错也没有……明郎表哥本来就该是我的啊,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那个温氏,趁着明郎表哥离京外放,把明郎表哥给抢了去……” “嘉仪!!” 眼见女儿还是如此执迷不悟,还在说疯言疯语,神情也迷迷怔怔的,太后忧急地高唤女儿的名字,以打断女儿的疯话,希望女儿能清醒些,然而她唤音刚落,就见容华公主忽地拔了绾发的长簪,抵在自己雪白的脖颈前,眸光决绝地望着她道:“女儿心意早定,宁死不悔,您若不肯成全女儿,女儿就死在您面前!!” 容华公主见母后如此偏袒温氏,只得使出最后的“以死相逼”,然而她刚决绝地吼出这一句,即迎来了一记清脆的耳光,直掴得她耳中嗡嗡作响,手中的长簪,也被“叮”地打落在地。 从小到大,没有被母后斥骂过半个字的容华公主,更是从未被母后动手打过,还是这样一记用力的耳光,她怔愣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太后,已是痛心到了极点,手指着容华公主,厉声质问道:“母后生你养你,这些年来,疼你疼到心坎里,是要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来逼迫自己的母亲吗?!!” 太后今夜所受打击太大,这一耳光打下,这一肺腑之问道出,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不看伤透她心的容华公主,颓然地侧过身去,掩面落泪。 容华公主怔愣片刻,反应过来,也哭出声来,膝行跪在太后面前,哽咽着连声道:“母后……母后……对不起……女儿不是要逼您……女儿一时糊涂了,您别这样……” 她掉着眼泪,语无伦次地说了许久,听母后又哑着嗓子问道:“……温羡,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温羡所说的话,全都是假的,女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来的明明应是明郎表哥,怎么会是他……他用心险恶,有意让母后误会,一定有所图谋,包藏祸心……母后您不能饶了这个故意恐吓欺辱女儿的无耻之徒……” 容华公主抽抽噎噎地委屈说着,想要母后为她做主出气,却见抬眸看她的母后,眸光不再如之前慈爱包容,而像是在看一个不了解的陌生人,登时心中一寒,急切道:“母后,您要相信女儿,女儿说的都是真的!!” 今夜之事,已叫太后几次三番瞠目结舌,过去所坚信的,陡然间全被颠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信任爱护了十几年的女儿,居然瞒了她这么多、骗了她这么久,太后心情复杂地望着眸中带泪、楚楚可怜的女儿,慢慢地推开她,站起身来,向殿门走去。 沉重的殿门被人打开,温蘅忙与哥哥迎上前去,哥哥见是太后娘娘站在门边,撩袍欲跪,太后娘娘却制止了他的动作,只哑声道:“你进来。” 自听到殿内那一声清脆的耳光响,温蘅的心,就像提了起来,她不知容华公主同太后说了什么,不知哥哥此刻在太后心中是何形象,忐忑地望着哥哥奉命入殿,又见太后娘娘看向她道:“阿蘅,你去请皇儿过来。” 正月初一那场撕破脸的争吵后,温蘅平日入宫觐见太后,也不知仅是巧合,还是圣上有意避开,总之从未在慈宁宫见过圣上,算来,今夜上元宴,是这十几日来第一次见面,尽管只是宴会上,远远打个照面。 这自然是她想要的结果,自此保持距离,求个安宁,但今夜之事特殊,又是太后娘娘开口,事涉哥哥安危,温蘅只能垂眼应下,往建章宫去。 建章宫外,赵东林与一众被圣上赶出来的宫侍,俱垂手候在殿外,他正在心中估算着圣上的酒量,猜测圣上此时醉睡了没有,是否要带人进去伺|候圣上安置,忽见星灯点点的夜色中,楚国夫人步伐轻急地走了过来,一时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再一定神,眼没花,确确实实是楚国夫人,且是只身一人,赵东林心中纳罕,忙迎上前去,明知故问道:“夫人可是来求见圣上?” 温蘅道:“太后娘娘请陛下驾临玉鸣殿。” 圣上自从宴上回来,就一个人闷在殿里喝酒,此时怕已快酩酊大醉了,怎么去的了玉鸣殿……赵东林犯了难,“这……” 事涉哥哥,温蘅心中焦急,朝赵东林一福道:“烦请总管通报一声。” 赵东林可不敢受她的礼,忙躬着身回礼道:“不是奴婢不通报,只是……奴婢通报也无用,要不……您亲自同陛下说说……” 赵东林欲引楚国夫人入殿,温蘅犹豫片刻,心中对哥哥的牵挂,终是压倒了一切,随赵东林步入殿中,向内走去。 越往里走,酒气越重,赵东林挑起通往内殿的垂帘,顿住脚步,温蘅也不往里走了,只站在帘边,向内看去,见圣上像只熊抱着蜜罐子,正醉醺醺地抱着只酒坛,垂首坐在窗下,好像已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 “……陛下……” 温蘅试着轻唤了一声,见没有反应,又提高声调道:“陛下!” 这下,抱着酒坛的人,似被惊醒,慢悠悠地抬起头,醉眸幽亮地看了过来。 温蘅微垂眼飞快道:“太后娘娘请陛下驾临玉鸣殿。” 圣上仍是迷迷糊糊的,痴痴地眼望着她,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听明白。 温蘅无法,只得再次道:“太后娘娘请陛下……” 这一句还没说完,就见圣上猛地站起,酒坛落地的“哐当”声中,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一把揽住了她。 赵东林眼皮一跳,忙手放下帘拢,耳听着楚国夫人的挣扎声,垂着眼直往后退,一直退出殿外,刚站定了没多久,又见夜色中又远远地了来个人,瞧着像是……武……武安侯?!! 作者有话要说:  多么热闹的夜晚~ 衍生自前几章内容的灵感,想开个娇纵小公主x天然黑公子的预收文~ 被宠得有点娇纵的小公主(没容华那么极端,可可爱爱的那种),为能与心上人在一起,设局谋划,结果被暗恋自己的白切黑公子发现,公子将计就计,代替那人主动入局,小公主的精心设局,变成了装自己的瓮,不得不哭哭啼啼地与公子成婚,完了先婚后爱的狗血小甜文,有兴趣吗?没兴趣的就直接无视,有兴趣的话评论里留个1,要是留1的人不少,后面开个预收_(:3∠)_ 感谢地雷营养液!!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 +3 读者“almar”,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刀子君”,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孙家淼”,灌溉营养液 +2 99、窗影 “太后请陛下……” 温蘅话未说完, 就见醉醺醺的圣上,忽然站起身来,直不楞登地盯看着她,大步向她走来。 温蘅心中一惊,忙往后退,但怎来得及, 人才向后退了一两步, 即被一道有力的手臂搂带近前, 圣上两手一拢, 即如铁钳将她箍在怀中,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熏染着她的衣裳, 直往下她鼻下钻。 温蘅拼命挣扎推拒,却推不开圣上的怀抱分毫,她心中又急又怒, 担心圣上借醉强行苟且之事, 但圣上却只抵靠在她的肩侧, 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似是满足地轻轻喟叹了一声,而后就这般抵在她的肩窝处,双臂紧搂着她,带着她在满地碎瓷酒水的内殿,悠悠晃走。 温蘅挣不开圣上,被他带踩着碎瓷酒水, 在内殿磕磕跘跘地走,她满心忧急,而圣上却似舒愉惬意得很,像是正身在好梦之中,悠悠哉哉。 “……陛下……陛下!陛下!!” 温蘅脱不开身,只能连声高唤,以希望唤醒圣上的神智,但圣上像是醉得厉害了,听不到她的声音,对此半点反应也没有,仍是紧紧地搂带着她,在殿内悠悠晃走,自顾沉浸他自己的世界里,像是能这样晃到地老天荒。 且不说温蘅根本不愿与圣上如此亲近,她此时也没时间同圣上在这里瞎耗,心系兄长安危的她,不知玉鸣殿那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知容华公主同太后说了什么,而一向信任爱护公主的太后娘娘,现下又是如何看待哥哥,越想越是忧急,一咬牙,低声冷冷唤道:“元弘!” 这一声下来,抵在她肩侧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晃走,抬起头来,醉眸明亮地幽幽望着她道:“夫人……” 温蘅立道:“太后请陛下……” 一语未完,又被打断,圣上“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皱起眉头,十分难为情道:“夫人,朕把你送的碧玺珠串,给弄坏了……” 他说着像不好意思看她,侧过脸去,拉着她往书案边走,将案首一剔红圆盒拿在手里,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后,垂下头,慢慢地将手中圆盒打开。 盒子里,十几颗粉红色的碧玺珠滚堆在一起,圣上手指着零散的碧玺珠,讷讷轻声道:“只剩十五颗了……还有三颗,找不着了……它们躲起来了,不让朕找到……” 温蘅不仅不在乎这道随手购自京中珍宝坊、又随便拿来换书的碧玺珠串,且因这珠串掺和进她同圣上的孽缘里,她看着碍眼,心底恨不得它碾碎了随风逝去,就像她与圣上的秘密过往一样,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又怎会在乎它摔得零散,少了几颗?! 她心忧玉鸣殿之事,不看这盒碧玺珠,只打量圣上醉态,看圣上实是醉得厉害了,不好好睡上一觉,怕是清醒不了的,就算遵太后之命,将他请到玉鸣殿去,他大抵也是这样醉言醉语,说不定还因醉着,随口说出什么伤害哥哥的御令来…… 温蘅暗暗观察思量的目光,在心虚的圣上看来,却饱含谴责之意了,他瑟瑟地低下头去,指戳着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戳着戳着,抬眸晶晶亮地看她,“还有十五颗呢!” 与原来说“只剩十五颗”相较,现在说“还有十五颗”,好像意义完全不同,事态也完全不严重了,圣上望着温蘅的目光,泛起笑意,像是要迫不及待地证明给她看似的,指戳着碧玺珠,如小孩儿学数,一颗颗地数起来了,“一,二,三……” 这厢圣上在殿内数珠子,那厢赵东林人站在殿外,瞧见夜色中武安侯远远地走了过来,忍住心中惊颤,笑着迎上前去,“侯爷可是来求见圣上?” 沈湛停住脚步,“是,烦请总管通报一声。” 满面堆笑的赵东林,立现出为难之色,“侯爷来得不巧呢,圣上安置了,侯爷有什么事,明日朝上再说吧。” 他盼着他说完这话,一向通情达理的武安侯,即转身离开,可武安侯并没有如他所愿,不但驻足原地不动,还眼望向灯火通明的宫殿,夜色中眉宇微凝,眸光暗沉。 赵东林望着这样的武安侯,心里头猛一咯噔,忍不住去想,难道武安侯知道楚国夫人此刻就在殿内?难道武安侯是特地来抓|奸地不成?! 这般一想,赵东林登时心如擂鼓,暗自紧张地觑看着武安侯的神色,一颗心,如在油锅里熬煎,而武安侯沈湛,实则并非为他的妻子楚国夫人而来,而是为了当今圣上的妹妹——容华公主,他的脸色之所以如此不豫,也是因今夜之事,实在太过卑劣荒唐。 今夜花萼楼上元宴上,他原正与妻子把盏言欢,忽有一内监近前,说圣上召见,他抬首向上看去,见御座空荡无人,便真以为圣上在外召见,不疑有他,随那内监一路走至附近的玉鸣殿。 那内监请他入殿稍待,说圣上随后就到,他虽心中略有疑惑,但仍是步入殿中等候,那内监见他入殿,便在后将门关上,脚步声远,他边在殿内随意闲走,打量着这间灯火昏暗的幽殿,边嗅到一股奇异而浓烈的甜香,越往里走,香气越浓。 他出身大家,常年出入宫廷侯门,各式名贵香料,不知嗅了多少,却从未闻过这样奇异甜腻的香气,如有千丝万缕,直往人肺腑心眼里钻,薰得人神思昏昏然,渐渐身体也跟着燥|热不堪。 某一瞬间,他忽地意识到这香的效用,勉强维系心神,撑着要往外走时,殿门被人用力打开,凛冽的冷风灌入殿内,吹淡了甜腻的香气,也扑在他燥|热的面上,令他清醒了些,认出来人,是慕安兄。 慕安兄甫一入殿,即先去寻找香薰所在,泼水令香熄灭后,扶着他离开此殿,边走边告诉他发生何事。 原来,慕安兄带着岳父大人在外散心时,无意间望见那名内监将他引入玉鸣殿,也听见那内监说的是奉圣上之命,请武安侯在此稍待,而后,他步入殿内,那内监阖上殿门,摆手令玉鸣殿附近侍从皆退,在与一宫侍边走远边轻声道“公主的吩咐必得办好,不然吃不了兜着走”时,正好被身在暗处的慕安兄,听了个正着。 又是“奉圣上之命”,又是“公主的吩咐”,慕安兄心中起疑,见玉鸣殿附近已空无一人,便进来看看,一入殿,即发现他中了迷情香。 他静听慕安兄说完,心中猜到容华公主行事用意,庆幸慕安兄赶在容华公主来前,将他带离玉鸣殿,如若他真因迷情香做下错事,后果不堪设想,也真不知该如何面对阿蘅。 慕安兄扶他在一清池旁坐下,说他中香不深,吹吹冬夜寒风,或许能好,若还不行,就跳入凛冽彻骨的冰池中冷静冷静,若有人撞见,就道是武安侯不慎落水。 他听慕安兄说话声气平静寻常,倒像是有应对经验似的,想开口问问,又觉问来奇怪,没有说话,又听慕安兄含笑道:“明郎好福气,成亲一年多,公主殿下,仍对你念念不忘。” 这“福气”,他可真是半点也不想要,听了慕安兄这话,只是苦笑,慕安兄静望了他一会儿,又收敛了笑意,淡淡道:“今夜这福气,算是躲过去了,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公主殿下这份心意,总要了结干净。” ……如何了结干净,他暗暗思索,而慕安兄似已无暇帮他思考良策,站起身道:“为帮你消了今夜这份‘福气’,我将父亲一个人留在梅林那边打转,得回去照顾他了。” 慕安兄离去,而他人在清池旁吹了半晌冷风,也苦苦想了半晌,身体冷静下来后,心中却还难有主意,又在清池边上坐了许久,最终决定求见圣上,委婉告诉圣上今夜之事,圣上必会将此事,告诉太后娘娘,而容华公主今夜行事,实在堪称惊世骇俗,太后娘娘再怎么宠爱女儿,应也会动怒,从此有母兄严加约束,容华公主的这份心意,可否了结干净…… 一想到先前公主钟情温羡的传言,原应是容华公主迷惑众人的障眼法,目的就在于暗谋今夜之事,沈湛对容华公主执念之深感到心惊,也对太后与圣上的约束,能否让公主彻底消执,心存疑虑,但,一时也别无他法,于是他未回花萼楼陪伴妻子,而是先往建章宫来,欲告知圣上今夜之事。 可是,他人走到建章宫殿前,赵总管却说,圣上安置了,有事明日再说。 今夜之事特殊而又棘手,沈湛实在不想拖到明日,他望着灯火通明的宫殿,心道圣上或许还没歇下,就算真的已经歇下了,以他和圣上的交情,烦请赵总管将圣上唤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驻足不走,再对赵东林道:“我确实有要紧之事需面见圣上,等不到明日,烦请赵总管通报一声。” 赵东林看武安侯这架势,是见不到圣上,就不肯走了,心中暗暗忧急,他可以拦着不让武安侯进去,武安侯应也不敢强行闯宫,可若武安侯人进不去,就一直等在这里不走,这可如何是好?! 暗暗忧急的不止他一人,御殿中,温蘅也同样心焦,而数着碧玺珠的圣上,也数急眼了。 因为醉中迷糊,原本的十五颗碧玺珠,他怎么数都数不到十五,一时数出“十三”,一时数出“十一”,越数越少,原先少三颗,这下不知道少多少了,皇帝越数越着急,而温蘅越看越着急,她看圣上今天晚上是不可能清醒了,也没法遵太后之命,将他请到玉鸣殿审理今夜之事了,心忧兄长的她,没时间耗在这里陪个醉鬼,趁着圣上着急数珠分神,用力挣开了他攥她的那只手,急步往外走去。 醉中的皇帝,却以为她因为珠子变少生气了,抄起小圆盒追她,边追边急道:“再数数……数数或许又变多了……” 温蘅看皇帝追来,走得更快,但再快也快不过大步流星的皇帝,在走到外殿时,被皇帝一把拉住。 外殿明窗上,忽然走现出两个人影,瞧着是圣上与一女子,沈湛望着圣上将那女子拢入怀中,这下明白赵总管所说的“安置”,是何意思了。 想到自己之前不顾赵总管“暗示”,执意要见圣上,沈湛微有尬色地看了赵总管一眼,而赵东林,被武安侯这意味不明的一眼,给看得心惊肉跳,殿内,醉中的皇帝陛下,丝毫不知他的御前总管,为他提心吊胆到了何种程度,只是紧拢着怀中佳人,将小圆盒递到她面前,万分诚挚道:“要不你来数,应该是十五不会错的,朕不骗你的!!” 温蘅真是烦不胜烦,忍无可忍,为了哥哥的事,她心里已经够着急了,圣上喝醉,无法去玉鸣殿审理此事也就罢了,偏生还跟她在这拉拉扯扯,不让她走,硬要她数什么珠子!! 温蘅急得心火燎烧,手上挣不脱,便下脚踹,皇帝不防有此,“哎哟”一声后退,温蘅挣脱他的同时,也不慎撞翻了他手中的圆盒,满盒碧玺珠,跳如粉色的雨珠,散落在地。 只想赶快离开此地的温蘅,急往外走,也没注意脚下,结果刚向前走了两步,即不慎踩到一颗圆润的碧玺珠,脚下一滑,忍不住尖叫一声,向后跌去。 殿外,以为圣上正与妃嫔亲密独处的沈湛,无奈之下,正准备离开,忽听得一声女子尖叫,声音……很是像阿蘅…… 他猝然回首,见御殿窗影映照,圣上急步上前,将那失足后摔的女子,紧紧接抱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说的衍生梗,预收已开,暂定名《铁锅炖公主》,感兴趣可收,不感兴趣无视 【软白甜娇纵纯萌小公主x白切黑闷骚醋精贵公子】 作为皇朝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公主阿窈,自小备受宠爱,养得性子娇纵任性,要什么有什么,唯有心上人表哥容毓,就如天上月,始终求不得。 闻听容毓即将成亲,阿窈情急之下,设计佯与容毓夜处一室,公主的便宜,占了可别想跑,如此容毓,必得娶她为妻。 月黑风高夜,情香缭绕时,小公主阿窈望着朝里侧卧的男子背影,羞羞答答解衣上榻,算计着母后等人来撞破此事,然而,时间到了,母后等人,掌着灯来围观了,那榻上宽衣解带的年轻男子迷茫坐起,却不是表哥容毓,而是丞相家的三公子慕清徽。 小公主架起了一口大锅,原想将心中的白月光收入囊中,结果却炖了自己,众目睽睽下,百口莫辩,只能哭哭啼啼嫁进相府。 成亲当天,一半的京城姑娘,庆幸风流潇洒的公子容,终于脱离魔掌,另一半姑娘,为温润如玉的谪仙公子清,落入魔掌,而唏嘘落泪,却不知,玉公子原是腹黑郎,眼光独特,将诸公子避之不及的小公主,悄悄藏在心尖十几年,默默看她痴恋容毓,暗暗关注着她的一切,将计就计,主动跳入她架好的“锅”中,趁势抱得美人归。 洞房花烛夜,小公主抽抽噎噎,望着推门而入的新郎官,愁到不行,往后这日子,要怎么过哟!! 新郎官推门入内,望着榻边的小公主,心中悠悠,往后这日子,要怎么过呢~~ 1 文案文名人名暂定,正式开文时可能会修。 2 作者文案废,大体就这么个梗,正文应该比文案有趣很多,是个可可爱爱的先婚后爱狗血小甜文。 感谢地雷营养液!! 时若嫣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七分风流扔了1个地雷 读者“太阳和喵喵”,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猫咪第一我第二”,灌溉营养液 +6 读者“青衣”,灌溉营养液 +55 读者“淡紫”,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嗯哼”,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我是土肥圆”,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疏影渔舟i”,灌溉营养液 +7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时间是个什么鬼”,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子熹”,灌溉营养液 +40 读者“故人两相忘”,灌溉营养液 +4 100、握足 赵东林见原本要走的武安侯, 听得那一声女子尖叫,立回转过头,怔怔盯看着窗边的两道人影,心也跟着一紧。 他想要速劝武安侯离开,可又怕劝得太急,又似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反似坐实了那殿内尖叫的女子, 正是武安侯的妻子楚国夫人…… 人前八面玲珑的御前总管, 今夜此时, 真不知该如何为圣上这桩秘事周旋, 只能在心中祈盼殿内两位, 别再滞在外殿, 也别再整出什么动静,好让武安侯只疑心自己听岔,速速离开。 而殿内两位, 却并未能如他祈盼, 温蘅踩着碧玺珠, 人往后摔后, 被连忙大步向前的皇帝,搂腰抱接在怀中,她还未站稳,即被皇帝趁势打横抱起,抱坐在窗下。 温蘅自是要挣扎离开,可却被又皇帝紧紧箍在怀中, 推搡不开,情急之下,低下头去,张口就咬皇帝的手臂。 皇帝却像觉不出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咬,口中呆呆道:“夫人在给朕盖章……” 咬了好一阵儿,都快见血了,紧箍着她肩腰的手臂,也没有松开分毫,温蘅泄气松口的瞬间,自己的手,立被皇帝捞起,送到唇边,“朕也给夫人盖一个……”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落在她手背上的,不是尖牙利齿,而是轻轻凉凉的一个吻,皇帝握着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对着明亮的灯光,一根根掰看着她的手指道:“真好看”,又将醉意幽亮的眸光,落在她的眉眼鼻唇处,轻声喟叹着近前,“夫人哪里都好看……” 他抵近与她贴面相看,轻声问道:“朕好看吗?” 温蘅此刻是心急如焚、气恨交加,她脱不开身,又知道外头的赵总管等人,不会进来帮她拉走醉中的圣上,又心忧哥哥处境,担心她久久不回玉鸣殿,太后娘娘亲自找来,撞见这一幕,又忍不住想明郎受圣上召见,既不在建章宫,可是回花萼楼去了,回去见不到她,是否正在四处找寻……越想越是心乱,眼瞄到榻几上的花觚,简直恨不得抄起来砸晕圣上,以求脱身,哪有心思回答皇帝好不好看。 皇帝看温蘅不说话,自己低低回答道:“……朕不好看,朕恶心……” 他手抚着她的鬓发,轻轻叹了一声,“夫人伤了朕的心了……别人说什么,朕不在乎,可夫人说朕恶心,就像刀子插在朕心里……朕心里,很是难受……这些天,只要一静下来,夫人的话,就总在朕耳边回响……恶心……恶心……夫人说得对,朕对不住明郎,也叫夫人难受了,若朕与夫人真是……” 皇帝言至此处,顿了顿方道:“……那夫人心里,定然更加难受,也更是觉得恶心……可说实话,朕不在乎,这事拦得住世俗名分,可拦不住朕的心……” 他想了一想,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是挺恶心,满口仁义道德、礼仪纲常,可心里面,只为能与夫人一起,便什么也不顾……” “……朕原来是这样的人啊”,皇帝喃喃道,“在遇到夫人后,朕才知道,朕原是这样的人,元弘原是这样的人……只要和夫人在一起,便高兴,见不到夫人,便难受……朕心里装了许多,江山、社稷、亲友……可元弘心里没那么多,元弘的心很小,只装着夫人,心里的每一刻,都想着夫人……但夫人不要元弘……不要元弘……元弘来晚了一步,夫人就不肯要元弘了……” “……都说朕是天子,可天子,也是凡夫俗子,没有办法未卜先知,青州琴川城里藏了位叫朕魂牵梦萦的女子,没有办法令时光倒流,好早些与夫人相识……除非……除非是在梦里……” “……昨天夜里,朕做了一个梦,梦见夫人小的时候”,皇帝吃吃笑了一声,声音也放轻了些,好像大声会摧毁了这琉璃梦境似的,要捧藏在掌心中,小心翼翼地说,“……真奇怪,明明并不知道夫人幼时是何模样,可在梦里看到的第一眼,就认定了是夫人……起先是歌声,朕循着歌声,找到了夫人,在清池旁的杏树上……就是明郎从前摘杏砸朕的那一棵,可他不在夫人的身边,只有夫人一个人,倚靠树干,坐在粗壮的枝干上,轻晃着两条纤细的小腿,罗裙软的像云烟一样,绣鞋上的细铃,随着歌声,‘叮叮当当’地响……” “……朕走到明似烟霞的杏花树下,夫人发现了朕,也不唱歌了,手撑着枝干,好奇地俯看着朕,朕问夫人,明郎呢,夫人反问朕,明郎是谁,朕立时懊悔有此一问,不敢再说话,夫人又笑,问朕是和人打架了么,朕低头一看,原来朕也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身上穿着比武摔跤的衣裳,皱皱巴巴,邋里邋遢的,全身上下,沾满了泥尘,灰头土脸……” “……朕大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又怕钻进地缝里,夫人被人拐跑了,就僵站在树下不动,夫人又问朕,是和谁打架了,朕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是明郎,夫人又问,明郎是谁,朕悔得恨不能拿头撞树,闭口不言,夫人也不再追问,只问是谁打赢了,朕连忙道,是朕赢了,夫人就笑,那你要比那个明郎厉害一点啦,朕连连点头,还没高兴一会儿,夫人又道,可看你身上衣裳,可见赢也赢得不轻松,那个明郎,定也不差……” “……朕听了就有些生气了,怎么站在这儿的是我,陪你说话的是我,你都不问问我是谁,就总说明郎明郎呢,夫人听了笑道,好吧好吧,那你是谁呢?朕喜孜孜地告诉夫人朕的名字,问夫人在这里做什么,夫人说自己爬上树后,下不来了,等着人来救自己……” “……朕立要自告奋勇,又想起自己身上脏,把自己脏兮兮的外袍脱了,又用池水把手脸洗干净,朝夫人伸出手臂道,我一点也不脏,可以接你下来,夫人就这样跳了下来,撞进了朕的怀里,好像很重,又好像很轻……” “……朕刚抱着夫人站稳,就听见明郎远远地在喊‘六哥’,朕拉着夫人就跑,可还是被明郎瞧见了,明郎跟在后面追,又问‘六哥,你跑什么’,又问‘六哥,你身边是谁’,朕心急如焚,想带着夫人跑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可夫人边被朕拉着跑,边往后看,不停地问朕,‘他喊你六哥,他是你的兄弟吗?’‘他就是你说的明郎吗?’‘你为什么要拉着我跑,你不敢见他吗?’……” “……朕唯恐明郎追上,瞧了你去,心里快急死了,偏偏夫人又道‘他长得真好看,比你好看’,朕听了一恍神,脚下一绊,摔倒在泥坑里,贴身的干净单衣,浸满了恶臭污浊的烂泥,夫人立站得离朕远远的,冷冰冰地说,真恶心……” “……朕就这么吓醒了,醒时一身冷汗,在榻上坐到天明,一整天,朕都想着这个梦,到今晚上元宴上,看见夫人和明郎坐在一起,如胶似漆,把盏言欢,朕回想这个梦,都觉得自己可笑,现实里是个懦夫,只敢在梦里抢人,可就连梦里,也抢不到……” “……朕知道,现在也是梦,夫人恨透朕了,不是梦,夫人怎会主动来朕身边……” 温蘅听皇帝自说昨夜那场梦开始,声音就越来越低,箍她的手,也微微放松,头也跟着轻轻点着,像是饮醉的困意上来,快睡着了,遂就无言地等待着,等听着皇帝碎碎叨叨,等着他困睡过去,脱身离开。 终于,连最轻微的说话声,也困得说不出口了,皇帝眸光飘忽,像是下一刻,就要垂下眼帘睡着了,温蘅守等着这一刻,可皇帝飘忽迷离的眸光,在即将随阖眼消失时,无意间向下一飘,瞥见地上拖走的淡淡鲜红血迹,陡然间,又惊得明亮起来,“夫人,你受伤了!” 皇帝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以为温蘅先前被他带着在里头一地碎瓷酒水的内殿晃走时,双足被酒坛碎瓷割伤,遂一边手揽着温蘅肩背,一边微躬身子,担心地捉住她双足查看。 可温蘅今日穿的,恰是一双赤色海棠绣鞋,皇帝瞧不出鞋上有无血迹,便轻松地摘了她的绣鞋,捉足欲看,温蘅以为快要睡着的皇帝,忽又起了色|心,惊急地直往后退,背撞在窗上。 “砰”地一声,皇帝听着都疼,赶紧将温蘅捞回怀中,一手控住她不让她动,一手顺着她足踝往上,去脱她素袜,口中安抚道:“夫人别动,让朕瞧瞧……” 温蘅想动也动不了,人被皇帝按在怀里,拼命蹬踹的双足也被他摁住,气急无力地背过脸去,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只觉羞辱。 而皇帝本来没有风|月心思,只是看到地上拖走的血迹,疑心她割伤了脚,便一定要脱鞋除袜看看,可两只素袜被脱扔到一边,皇帝握足于掌心,仔仔细细盘看着,没有半点血迹伤口,心中疑惑了一小会儿,便被手下柔|嫩|滑|腻的触感,给吸引了去,忘记了本来看她双足的因由,只觉滟滟灯光之下,双足白皙纤小,皎皎如玉,十分怜怜可爱,竟不舍得放开。 皇帝捉着她一足,旖|旎心思才在心中浮起一瞬,就听殿门轰地被人推开,紧接着急切脚步声响,有人大步闯走了进来。 沈湛在听到那一声极似妻子的女子尖叫后,明知没有可能,还是停住了离去的脚步,怔怔看向那窗影。 他望见,圣上将那失足后跌的女子,抱坐在窗下,而后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与她贴面相望,好似在亲密低语。 寒夜冷风呼啸,沈湛在原地站望了好一会儿,心道自己应是听岔了,妻子又非妃嫔,怎会身在御殿?! 他心中哑然失笑,想是自己今夜被容华公主这事,给弄得有点糊涂了,再望了那亲密低语的窗影一眼,抬脚准备走时,忽见那女子挣扎着直往后退,人都撞在了窗上,又被圣上捞进了怀中。 这下沈湛再难淡定,尽管明明不应该不可能,可那女子挣扎撞窗时发出的声音,明明白白,就是阿蘅的声音!! 沈湛不明白眼前为何会有这样荒诞可怕的一幕,只觉浑身气血直往上涌,赵东林眼看着武安侯大步向殿门走去,一边在后追走,一边想命御前侍卫阻拦,可如此又显得心虚,好像真有什么事,他又不知殿内现下是何情况,到底是有事还是无事,这么犹豫的一会儿功夫,就让脚步飞快的武安侯,推门闯了进去。 沈湛凭着一时激起的气血,强行急闯入殿,见不远处的长窗下,圣上将他的妻子,强抱在怀中,一手紧握着妻子赤足,抬眼看了过来。 浑身热血如冰冻住,沈湛僵停住脚步,目眦欲裂地望着眼前之事,脑中嗡嗡直响,疑心自己身在一个荒诞可怕的噩梦之中,而真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的皇帝,心里真是不高兴得很,夫人不要他,他只能在梦中与夫人亲近说话,一解相思,昨夜梦里,他刚和夫人在一起没一会儿,明郎就来“搅局”,今夜之梦,他又来!! 他沈明郎,现实中已占了夫人的全部了,怎么连个好梦,都不能舍给他?! 匆匆追上的赵东林,刚一入殿,就见圣上将怀中挣扎的楚国夫人抱得更紧,在夫人脸颊处重重亲了一口,小孩示威似的朝武安侯嚷道:“朕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情节以及接下来的,就是这么颠来颠去,断哪儿都挺像卡章,然而就只是写到三四千后,这两天姨妈痛的作者写不动了,虚弱又暴躁地去休息了,不存在水啊拖啊啥的,最希望这文尽早完结的人是作者 感谢地雷营养液!! 悠悠然扔了1个地雷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时若嫣扔了4个地雷 读者“嗯哼”,灌溉营养液 +5 读者“七分风流”,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糜诺诺”,灌溉营养液 +15 读者“壮壮哥哥”,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芜妗”,灌溉营养液 +3 读者“月亮上的狗”,灌溉营养液 +1 读者“万水千山只等闲”,灌溉营养液 +6 101、约定 温蘅怎么也想不到, 那个急闯入殿的人,会是明郎!! 有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用力地撕扯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内心巨大的难堪与耻辱,如狂涌的潮水,淹没了温蘅。 ……明明以为新的一年到来, 她拥有了新身份, 自此得到了解脱, 可将那污脏不堪的过去就此掩埋, 从此与明郎开始新的生活, 生儿育女, 恩爱白首, 可不过才十几日,不过就短短十几日,美好的希冀, 就成了泡影…… ……她不但美梦破灭, 且那污脏的一面, 竟如此残酷直白地撕开在明郎面前, 她从此连粉饰太平,小心翼翼地维系从前的生活,都再也做不到,她和明郎完了,以这样一种最为不堪的方式,他从前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可他现在知道了,她不是,她是一个满口谎话的淫|妇,她负了他,她违背了他们之间的誓言,她早不配做他沈明郎的妻子…… 温蘅心如刀绞,不敢也无颜再看明郎,挣扎着要离开圣上身边,以维持最后的体面,可将她拉入深渊泥潭的人,造成今夜这不堪局面的人,不但将她搂抱地更紧,还重重地在她颊处亲了一口,冲着明郎嚷道:“朕的!!” 这当面一吻,简直如在明郎面前赤|身欢|好,羞惭难当的温蘅,被激得气血上涌,用尽全身力气,朝这罪魁祸首,甩掌掴去。 皇帝刚在“美梦”之中,以亲密果断的言行,宣告了他对夫人的“所有权”,就迎来了这重重一掴,他一瞬间被甩打懵了,怔怔地望着怀中的夫人,反应不过来,而见证了这一幕幕的御前总管赵东林,简直头皮发麻,忙赶在武安侯有所动作前,急走到圣上身边,尖声“提醒”道:“陛下,您醉得厉害了,这不是贵妃娘娘,这是楚国夫人啊!!” 被打懵了的皇帝,看赵东林这家伙,也忽然闯进他梦里来了,更是迷茫,赵东林赶紧补救道:“陛下,您看清些,贵妃娘娘人不在这里,这位是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此,请您移驾的……” 他又对仍被圣上紧搂怀中的楚国夫人,陪着笑脸道:“奴婢说陛下醉了,怕是去不了了,可夫人说太后之命如此,仍想试试,奴婢便引夫人入殿,夫人试着唤醒醉酒的陛下时,奴婢本该侍在一旁,可听外头有声响,出去查看,见是送夜宵的几个内监,在拐角处摔倒在地,奴婢上前斥训了一阵,让他们快些收拾,回头听殿内无声,还以为夫人您已经走了呢,也没再进殿看看…… ……奴婢该死,都是奴婢疏忽,奴婢不该留夫人一人在殿中,陛下宠爱贵妃娘娘,常在这样的深夜,与贵妃娘娘依坐饮酒,醉后与贵妃娘娘,不免有些亲密言止,今夜陛下饮得比往常都多,奴婢都未见陛下如此醉过,陛下定是将您错认为贵妃娘娘了,夫人身量,也确实与贵妃娘娘颇为相似……” 赵东林暗费九牛二虎之力,努力口灿如莲,竭力要将今夜之事讲圆,而皇帝耳听着他这御前总管,在他身边滔滔不绝,心中迷茫更甚,看看被他紧搂着的夫人,又看看不远处面沉如铁、紧攥双拳的明郎,一时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如果是现实呢? 皇帝心中悚然一惊,紧搂着夫人的手,也跟着一松,温蘅终于脱开身去,急抓了那两只素袜在手,背过身去,缩在窗榻一角。 穿袜的手,一直忍不住在抖,好不容易颤着手将两只素袜穿上后,温蘅蜷身缩在窗榻角落处,迟迟转不过身去下地穿鞋,像是没有勇气再回头面对明郎,明知不可能如此躲一辈子,却还是龟缩在此处,如若此处真有道地缝,她定已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哪怕下面是炽|烈的岩浆,哪怕跳下去会粉身碎骨,也好过,好过面对明郎的质问,面对他厌弃嫌恶的冰冷目光……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赵总管将话编得再圆,又哪有亲眼所见的冲击场景真切,双足是女子私密所在,除了夫君,无人可见,却这般被圣上握在掌中亵|玩,那落在颊处的重重一吻,那一声响亮的“朕的”,像两道凌厉的耳光,掴打在她的面上,当场宣告了她的死刑,完了……一切都完了…… 内心深重的绝望痛苦,在要将温蘅压垮时,她忽又想起,今夜宴上,明郎约她明天夜游曲江,说有惊喜要给她,可是没有明天,再没有什么明天了…… 更深的痛苦,如不断涨高的浪潮吞没了温蘅,将她裹挟入暗无天日的深渊,令她不断往最冰冷阴沉处下沉,就在将似要窒息而死时,一只同样轻|颤着的冰冷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是明郎…… 温蘅没有勇气抬眸看他,僵着身子,将头垂得更低,轻握着她手的那只冰冷无温的手,轻|颤着抚握往上,揽在她的肩背后,将她抱坐在窗榻边,明郎在她面前半跪下去,将散落在地的两只海棠绣鞋,拾放在她脚下,轻握着她的足,要为她穿上。 ……明郎的手,一直在抖…… 温蘅微微抬眸,望着低头半跪在她身前的年轻男子,心如刀割,那厢,为今夜之事,圆场圆得焦头烂额的御前总管,眸光飘瞄武安侯神色时,掠过地面,无意发现了地上拖走的淡淡血迹,心中一惊,急忙寻找这血迹的由来,四处瞄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圣上脚下的一只云头鞋血迹鲜红,猛地想起内殿那一地的酒坛碎瓷。 赵东林急命外头内监去传太医,帮圣上脱下沾血的云头鞋袜,见圣上右足果然被割伤了,一边关心圣上龙体,还一边不忘继续圆场,“……陛下真的醉得太厉害了,不仅连人都认不出了,自己的脚被割伤了,流了这么多血,都半点感觉都没有,真是醉得不轻……太后娘娘若知道了,定要责罚奴婢等人,奴婢们也确实该死,没有劝陛下少喝些……” 皇帝直到这时,才觉出脚下疼痛来,在赵东林极力圆场的叨叨声中,望着明郎躬身给她穿鞋,回想之前自己抱她在怀,抚她的足,亲她的颊,还冲着明郎嚷了一声“朕的”,背后冷汗淋漓而下,生生将酒意吓没。 他微张开唇,望着他们夫妇,想要说些什么,可嗓子却像是哑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足发冷,而被掴打的右颊,火辣辣的疼。 郑太医闻召赶来时,见圣上与楚国夫人共处一室,内心并没什么波澜,毕竟这场景,他已见过两次,见圣上右颊通红,又似被人掴打,内心依然平静,毕竟这场景,他也见过一次,可等他看清,殿内比从前还多了一个人,那人正是楚国夫人的丈夫武安侯时,淡定的郑太医,再难淡定,急走入内的步伐,微一腿软,差点没远远地,就给圣上来了个叩拜礼。 殿内气氛,委实诡迷得很,静如死海,静得吓人,郑太医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强行垂着眼稳步向前,如仪向圣上行礼,为圣上伤足调药包扎,边包边道:“陛下,这药浸到伤口里,会有点疼,您忍着点……” 但圣上似丝毫觉不出疼,只是眼望着武安侯夫妇,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朕……朕喝醉了……朕……朕酒醒了……” 无人回应,殿内仍是死一般的岑寂,楚国夫人低首坐在榻边,为她穿好绣鞋的武安侯,也依然半跪在楚国夫人身前,身形如山不动,罩在灯光下阴暗的黑影里,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朕……朕……”圣上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只颤着嗓音,唤了一声,“明郎……” 几步开外,闻唤的武安侯,缓缓站起身来,也不看圣上,只侧着身哑声道:“微臣告退……” 听武安侯如此说,圣上身子一震,急得直接下地,还未包扎完的伤足,就这么踩在地上,像是想上前,可迈出半步,却又不敢再近前,颤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眼见武安侯似欲就这般扶楚国夫人下榻离开,圣上终究还是匆匆向前数步,站定在二人身前,眼望着武安侯道:“……明郎,朕……朕错了……”又看向楚国夫人,双眸泛红,轻声道,“……夫人,朕错了……” 郑太医垂手在旁,恨不得自己今夜没长耳朵没生眼睛,可他耳力好得很,听着大梁朝的九五至尊,就这般低声下气地向武安侯夫妇道歉道:“……朕……朕今晚喝多了,朕不好……是朕不好……” 武安侯仍是不看圣上,也不回应,只是紧握着楚国夫人的手,要带她离开,然才走出半步,手臂即被圣上抓住。 圣上满面急切地望着武安侯道:“明郎你还记不记得,朕登基的那天晚上,同你就在这御殿里,约定了一件事……” 原本离去身影决绝的武安侯,闻听此言,立时定住,僵站在原地,郑太医不知这约定是什么,能让武安侯态度如此,但温蘅心中明白,明郎,曾同她说过…… ……史上多的是君臣离心、兄弟反目之事,圣上初登基的那个晚上,曾与明郎在建章宫御殿内,饮酒立约,往后万不可步前人覆辙离心反目,兄弟间有何不满与嫌隙,切莫闷在心中,任由尖刺在心底滋长,让小小的不满与嫌隙,日积月累,酿成深重的怨恨,消蚀了兄弟情义,无法回头,有何不快,就像幼时,畅快淋漓地打上一架,及时消解了就是…… 温蘅抬眸看向明郎,见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幽邃的双眸亦深不见底,眸底依稀有微光掠过,似在挣扎,攥着她的手,从没有这么用力过。 “……明郎!” 圣上再近半步,声更恳切,明郎眸底闪烁的微光,一分分敛入幽海,微垂眼帘,低声道:“……陛下言重了……酒后失态,圣人也在所难免……狂饮伤身,陛下往后,还是少喝些为好……” ……他是相信了吗? ……出于对兄弟的信任,对妻子的信任,选择去相信赵总管的那些话,相信圣上的歉意?…… ……真的,信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东林:我太难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悠悠然扔了1个地雷 冬瓜山扔了1个地雷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dio家的小面包扔了4个地雷 cherry扔了1个地雷 .扔了3个地雷 时若嫣扔了1个地雷 读者“花田喵喵”,灌溉营养液 +6 读者“芜妗”,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cherry”,灌溉营养液 +22 读者“1900”,灌溉营养液 +6 读者“飘飘无所似”,灌溉营养液 +5 读者“鹿鸣”,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猫咪第一我第二”,灌溉营养液 +6 读者“冬瓜山”,灌溉营养液 +5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喻^o^”,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阿叽”,灌溉营养液 +10 102、猜疑 “……回家……”明郎仍未回身迎看圣上, 只是紧握着她的手,轻道,“我们回家……” 温蘅轻摇了摇头,明郎幽邃的目光立时一暗,手也跟着一紧,难以置信地怔望着她, 温蘅忙道:“去玉鸣殿, 我要去玉鸣殿, 哥哥和父亲在那里……” ……玉鸣殿…… ……那是容华公主设计他的地方……阿蘅要去那里做什么……慕安兄和岳父大人, 又为何会在那里?…… ……慕安兄……慕安兄走前, 不是说要去梅林那边照顾岳父大人吗, 为何要回玉鸣殿?…… 沈湛忽地想到慕安兄临走前的那一句——“公主殿下的这份心意, 总要了结干净”,当时慕安兄说这话时,语气神色, 都很是寻常, 可现在回想, 却让人感到有些莫名的怪异不安, 沈湛问妻子道:“……他们怎么会在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是……是出事了……”温蘅抬眸瞥看了眼右颊通红的圣上,又飞快地垂落下去,“太后娘娘请陛下移驾玉鸣殿,正是为了这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 沈湛问了这一句后,见妻子在人前似难启齿,也不再追问了, 只手揽着她的肩道,“我陪你去。” 温蘅微微颔首,与沈湛同向殿门走去,皇帝在后怔愣片刻,立要跟走上前,“朕……母后既召,朕也同去!” 已走至殿外的夫妇二人,头也不回,步伐也未有些许减缓,赵东林跟走在圣上身旁,边走边劝,“陛下,您脚受伤了,不宜行走,还是乘辇去玉鸣殿吧……” 皇帝缓缓顿住脚步,望着他们夫妇二人渐渐走远,依然头也不回,好像听不见身后的任何动静,只是相依着前行,将他一个人,远远地扔留在后。 赵东林办事伶俐,看圣上顿足不动,立命内监将龙辇抬至圣上身边,辇驾落地的沉闷一声响,皇帝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龙辇,又看了眼躬身在旁的赵东林,轻声道:“够机灵的。” 赵东林宁可自己的机灵劲儿,这辈子再也没地儿使,也不想再撞着类似今夜之事了,他喏喏垂首,也不敢受圣上这声赞,又听圣上淡淡道:“机灵过头了。” 赵东林心里一咯噔,不知圣上此话何意,他欲觑看圣上神色、尝试揣测圣心,可圣上已轻拂广袖,转身登上龙辇,龙帷垂落,觑不见圣上神色的赵东林,只得暗暗惴惴,命内监抬驾,往玉鸣殿去。 在前往玉鸣殿的路上,沈湛已从妻子口中听说了慕安兄和容华公主迷情风|月之事,他心中震惊,面上不露,也未将容华公主原是要设计他这件事,告诉妻子,只在心中暗思慕安兄为何要故意折返玉鸣殿,又为何以身替他,与容华公主有此牵扯…… 事涉妻兄,追其根本,此事又是因他而起,沈湛竭力静心沉思慕安兄的用意,可实在静不心来,建章宫内,圣上将他妻子搂抱在怀中亲|吻抚|摸的场景,一遍遍地在他眼前浮现,那一声响亮的“朕的”,与那一声声恳切的“朕错了”、“朕不好”、“朕喝多了”,交织回响在耳边,混着赵总管急切解释的长篇说辞,搅得他心头一片混乱,强行压下的心海波澜,又似要被勾掀地涛浪迭起,冲垮他苦苦维系的最后理智和镇定。 牵握着她的手,微|颤着力气轻重不定,温蘅感受到沈湛内心的动荡与挣扎,她的心,也同样痛苦地处在剧烈的挣扎中。 ……纵是明郎真信了赵总管的说辞,信了圣上,信了她,可她自己,被明郎看见这样不堪的一幕,再无法粉饰太平,权当过去的都已过去,她过不了心里的坎…… ……其实今夜之事,算什么,隐藏在黑暗之中,真正发生过的,远比这要龌龊污脏得多……为何今夜之事,会让她觉得如此难堪,难堪到即使明郎有可能还是选择信任她和圣上,她也还是觉得再也无法面对明郎…… ……从前之事,再龌龊,再污脏,都隐在黑暗之中,她藏着掖着,在人前,在明郎面前,依然是个忠贞的好妻子,她骗着丈夫在内的所有人,也骗着自己,骗自己圣上对她罢手,她就可以和明郎继续去夏雷雨夜之前的生活,她就可以继续做他忠贞不渝的好妻子…… ……可现在那层黑暗织就的遮羞布,当着明郎的面,被赤|裸|裸地撕开一角,即使才只显露冰山一角,更可怕的是才只显露冰山一角,就已如此不堪,她就已如此无地自容,她暗地里做下的所有事,是如何令人发指,是如何有负明郎…… ……亲眼所见的冲击景象,怎么可能会轻易忘记,就算明郎选择相信她和圣上,这事多少也会在明郎心里留下尖刺,与其让明郎在日复一日的猜疑折磨中,亲手撕开这层遮羞布的全部,一点点地窥见她和圣上的龌龊过往,对他与她来说,都是长久的残忍折磨,也许实言告之,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长痛不如短痛,让她将所有……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然后和他分开……永远分开……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也许她这一生,都难再真正欢喜,可明郎离了她,是解脱……也许于她,也是解脱…… “……明郎”,心绪滞重地如要将人拖下深渊,脚下步子也随之放缓,温蘅轻|颤着唇,抬眸看向身边的丈夫,“我……” 一个“我”字还没说完,丈夫已展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对不起……”他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轻轻道。 ……为什么同她说对不起……是因为那一耳光,让明郎以为,今夜之事,是圣上醉酒贪|色之举,与她无关,她只是如赵总管所说,奉太后命至建章宫请陛下移驾,而无辜有此一劫,她仍是他心中干净无暇的好妻子……他为他碍于君权,不能狠狠教训那好|色之徒,不能当面为他干净无暇的好妻子,讨回公道,而在和她说对不起吗 …… ……可她不是,她不是他心中干净无暇的好妻子,她也……并不无辜……去年夏天的雷雨夜,是她主动去紫宸宫求见圣上,是她主动在龙榻前宽衣解带,答应了圣上的一生之约,说这是“臣妇的福气”,是她在那之后,欺瞒着自己的丈夫,做下不贞之事,一次次地对不起他…………… ……纵使这场龌龊之事的缘由,是明郎的生母——华阳大长公主一手挑起,可终究选择爬上龙榻的她,还是有负于他…… ……明郎知晓了全部的事情,会当如何,一个为了自己兄长的性命、选择背叛他的妻子,一个顺水推舟、占夺亲友之妻、与其长期暗有苟且的兄弟,一个谋害自己的儿媳、成为这场龌龊之事推手的母亲……他是天之骄子,大长公主的独子,圣上的兄弟,年轻的侯爵,大梁朝最显赫的贵公子,好似身边每个人都爱他,可每个人,都在伤他…… ……纵是知晓了事情的全部,明郎又能如何,母权与君权,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他不会也无法为了自己的妻子,与生他养他的母亲彻底反目,他也无法对圣上刀剑相向,为妻子与自己雪耻……为人子,为人臣,是他身上天然的枷锁,永永远远地束缚着他,非死不能解…… ……其实她能将一切都想得清楚,可她总不愿深想,她贪恋着他的爱,她贪恋着从前美好的生活,她总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总还想着能回到过去,如在青州相识相爱时,如新婚燕尔、两心不负时,她总还是爱做梦…… ……梦,该醒了……发生过的,是掩埋不了的,不过才十几日的时间而已,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也许终有一日,一切都会被揭开,也许今天,只是个开始……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度过每一天,在某一天被惊雷声突然炸醒,倒不如,她自己揭开…… “……明郎”,温蘅再一次唤着丈夫的名字,“我有话要对你说……” 尽管启齿艰难,她还是慢慢地说出了口,“我和陛下……” 但剩下的话,还未出声,即被明郎以唇封缄,他低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护好你……是我……” 他眉宇闪现过深切自责的痛苦之色,强行压抑下去,轻|抚着她的脸颊道:“先将慕安兄的事处理好,我们……回去再说……” “……好。” ……哥哥的安危,急迫地近在眼前,父亲与兄长,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重要地胜过她的所有,包括她的爱情,去年夏天,明知再向前一步,是对明郎的背叛,是将他们的爱情亲手玷污,她还是为了哥哥,走进了紫宸宫承明殿,即使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上天提前告诉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此后将会身陷深渊,暗无天日,在那一刻,她还是会为了兄长的性命,走到龙榻之前…… ……如果有一日,在明郎与父兄之间,只能择其一,她会选择后者,她会愿与明郎同生共死,但她不舍得,不舍得她的父兄,因为她,而受到伤害,家人在她心中,有千钧之重,在明郎心中,他母亲是否也是如此,亲缘是断不了的,她与他,也许其实早该断的……早该断了的…… 温蘅垂下眼,任明郎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轻道:“好,我们回去再说。” 远处御道上的龙辇,在夜色中寂然前行,皇帝透过掀起一线的明黄帷幕,望着他们在夜寂无人的长廊上,无声亲|吻,而后继续手挽着手,并肩前行,建章宫内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像是未能冲击他们的感情分毫,反让他们彼此拥抱得更加紧密…… ……是让他们拥抱得更加紧密,还是因为害怕对方会离开自己,所以紧紧牵握着对方的手,以抵御内心的惶恐,抵御此事的冲击…… ……她该更加恨他了,被以这样难堪的方式,撕开在明郎面前,明郎会开始猜疑吗,还是选择相信…… ……赵东林的说辞很好,将事情编圆,也及时点醒了醉酒的他,但如果他没有醒,仍只当是一场梦,抱着她向明郎倾诉他对她的爱恋,告诉明郎他与她之间的所有事情,现下,会是怎样…… ……懦夫……他确是个懦夫,只敢在梦中横一横,回到现实,第一反应,还是下意识地松手,害怕明郎撞破,害怕明郎从此恨他入骨,害怕失去唯一的兄弟和朋友…… ……纵是之前想着静待转机,守等着她和明郎,因为现实的压力而分离,他所拟想的,也是他们分离之后,明面上再与她开始,他不敢,他不敢将他与她的秘事,揭开在明郎面前,告诉他,在他们尚未分开时,在他们新婚燕尔时,他早就觊觎他的妻子,他是个龌龊的小贼,守等着机会,终于在去年夏天,叫他有机可乘,占了他的妻子,胁迫她与他保持秘密关系,长达半载…… ……明郎知道了,会恨透他,会比她现在的恨意,更加浓烈,一个是他最看重的兄弟,一个是他最爱的女子,他什么都想要,可到头来,他得不到她的半点心意,得到的,只有她满腹的怨恨,就算曾经拥有的兄弟情义,也有可能将要失去…… ……明郎,真的信了吗?…… 皇帝垂下手,帷帘落下隔绝视线,可今夜所发生的一幕幕,却不断浮现在眼前,醉酒的后劲,像是直冲到脑子里,头部两边隐隐疼了起来,越来越烈,不知如此持续了多久,在龙辇落地的瞬间,眉上青筋,似是也跟着一跳,赵东林伸手近前搀扶,“陛下,玉鸣殿到了……” 内侍打起帷帘,皇帝望见他们夫妇,就走停在玉鸣殿前,如仪等候御驾先行入殿,他离他们并不远,不过十几步之遥,却如隔着天涯,下辇上前的每一步,都像是踩走在刀尖之上。 她一直低着头,在他走近前时,将头垂得更低,身子也微往后缩,他知道她是如何自尊自爱的人,他知道,今夜于她,是莫大的难堪和羞辱,今夜之后,明郎会如何看她,平日里会如何待她,如果他并不信任,如果他猜疑难止,如果他因爱生恨…… 皇帝的心,像狠狠地揪了起来,眸光落在了同样微垂着头的明郎身上,明郎依然不肯看他,自在建章宫内,他半跪下去,颤|抖着手,为她穿上绣鞋,明郎就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咫尺之距,却远如天涯,曾经肝胆相照,但转瞬,已是人心隔肚皮,猜疑是折磨,彼此猜疑,是三个人的折磨,明郎猜疑他与她,他猜疑明郎是否猜疑,而她夹在他们中间,如此无休止地猜疑折磨下去,会将人逼疯…… 一瞬间,皇帝心中忽然涌起冲动,事已至此,与其无尽的猜疑,索性将一切对明郎坦白,心潮激起的一刹那,母后疲惫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是皇儿来了吗?” “……是。” 这一夜对太后来说太过漫长,身心俱乏的她,正勉强提起精神,要同皇儿说容华之事,抬眼却见入殿的皇儿,半边脸颊通红,惊声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儿臣酒喝多了,不小心撞着了门框……” 太后眸光落在皇帝微瘸的步伐上,皇帝一滞道:“也绊摔了门槛……”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阿蘅纠结来纠结去,为啥明郎没把皇帝暴揍一顿,为啥皇帝如此狗,因为都是有缺陷受约束的不完美不理想化的人,当然,狗子的缺陷是比别人狗很多 感谢地雷营养液!! 辞桦扔了1个地雷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时若嫣扔了2个地雷 29925732扔了1个地雷 读者“奕奕妈”,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想改变的不正常君”,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毛小坑”,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酸奶小王子”,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鹿鸣”,灌溉营养液 +6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三千越”,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我是土肥圆”,灌溉营养液 +1 读者“万水千山只等闲”,灌溉营养液 +5 103、有喜 太后本来奇怪皇儿为何来得如此之迟, 听他说醉酒,又见他脸也砸红了,脚也摔伤了,心中明白过来。 若放在平时,她定要关心皇儿身体,劝皇儿少喝些, 并斥责赵东林等人, 没有照顾好圣上, 可今夜的太后, 实在没有这份心情, 她的心思, 全放在让她痛心失望的小女儿身上, 既然皇儿看着没有大碍,也就不再多问,携他入内殿, 与他细说今夜之事。 因为事涉阿蘅, 太后担心她们姐妹日后怨结难解, 只与皇儿单独说了嘉仪对明郎的计谋盘算, 将嘉仪与温羡在玉鸣殿内榻上衣冠不整一事,以及他们两人对此并不一致的说词,一一讲与皇儿听。 皇帝早知道他这妹妹,对明郎执念颇深,私下里也有所谋划,日日夜夜盼着做武安侯夫人, 但也没想到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一个皇家公主,行事如此之大胆,如此罔顾礼仪廉耻。 被惊到的皇帝,这般想了片刻,即意识到自己也没什么教训妹妹的底气,他知道,母后一向疼爱嘉仪,嘉仪在母后心中,一直是个再乖巧孝顺不过的好女儿,心目中几无瑕疵的好女儿,今夜做出了这样的惊世骇俗之事,母后定是被惊气到不行。 皇帝懊悔今夜醉酒,既惹出了建章宫那桩祸事,又没能早些陪在母后身边,为母后分担烦忧,他一边极力安慰母后,一边暗想明郎先前人到建章宫求见一事,猜测明郎或许正是洞悉了嘉仪的意图,因对公主无可奈何,只能来建章宫面圣,想将此事告诉他听,想请他与母后,严加约束嘉仪,没想到正好撞见他与她在一处,还是那般言止亲密…… 一想到今夜建章宫之事,皇帝又是心神大乱,明郎惊怒如灼的目光,与她难堪受辱的神情,在他脑中来回闪现,如何是好,这四个字在他心中纠缠如麻,他迟迟想不定主意,也定不下决心,是设法欺瞒还是如实相告,只能强行暂压此事,将心神收回,专注于眼前棘手之事,命将涉事的内监宫女,全数秘密捉来,详查今夜之事。 容华公主坚决声称温羡所言全部为假,而温羡则一口咬定,是容华公主派人主动相邀,内监宫女一一排查下来,无人承认曾奉公主之命,邀温羡温大人至玉鸣殿与公主相会,沈湛心知此事应是慕安兄杜撰,而温蘅极为信任兄长,她也想不出兄长杜撰此事、蓄意侮辱公主、主动去犯这等杀头大罪的缘由,坚信兄长所说,没有半字虚言。 眼见兄长处境危险,温蘅立即跪地为兄长求情道:“哥哥不会说谎的,哥哥是正人君子,不会故意冒犯公主殿下的,请母后详查,请母后相信哥哥清白!!” 皇帝默看她双眸含泪、一声声“母后”地唤着,求以亲情打动母后,维护兄长,她含泪的眸光,亦同样飘掠过他,虽然没有对他说一个字,但眸中的恳求之意,他看得明白。 ……她总是这样的,若纯粹只因她自己的缘故,骨子里自尊心极强的她,不畏生死的她,敢嘲讽他,忤逆他,甚至一而再地掌掴他,可若是为了她最看重的家人,她会在他面前屈膝低头,她会抛却所有的自尊来求他,他正是知道她这一点,才能在去年夏天,趁火打劫地占了她,又在那之后,胁迫她与他保持那样的关系,长达半载…… ……家人,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逆鳞……皇帝望着她泪眸滢滢的楚楚模样,很是想开口安|抚她,告诉她,不必担心,他会查明此事,他不会伤她的家人分毫,但明郎在此,他无法开口,也许每多说一个字,都会多招致一分猜疑,皇帝有口难言,而跪在太后身前的容华公主,听温蘅如此说,登时勃然大怒,瞪视着她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故意设计你哥哥来欺辱我?!!” 温蘅对容华公主突然翻脸改口、害得哥哥处境危险、有性命之忧,亦是惊怒,她简直要怀疑,是否是容华公主故意设计陷害哥哥,主动散出钟情哥哥的传言,主动邀哥哥来此迷情宽衣,而后翻脸不认人,令哥哥背上“蓄意侮辱公主”的必死大罪,容华公主与哥哥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唯一的牵扯就只有她,是否公主依然深爱明郎,对她这个明郎的妻子,心怀怨恨,遂对她的家人下手,就像……华阳大长公主曾经做过的那样…… 温蘅想到此处,对哥哥更是愧疚万分,她忍着惊怒,暗暗咬牙道:“……温蘅敢以性命与兄长同担,哥哥绝不是那等轻薄好色的龌龊小人,今夜之事,应当另有内情,人命关天,请公主殿下细思今夜之事,可有说漏、说错了什么……” 容华公主听她言下之意,是认定了她这堂堂公主殿下,拿自己的清誉和身子,去设计陷害她那区区从五品的平民兄长,容华公主真是既觉冤屈,又觉深受侮辱,愤怒不已,正要开口辩驳,就见她心爱的明郎表哥,在温氏身旁跪了下来,朝母后道:“微臣与慕安兄相识四年,深知慕安兄人品昭昭,无可指摘,微臣亦敢以性命与慕安兄同担,今夜之事,应正如内子所言,另有内情……” 容华公主见明郎表哥也不信她,认为是她主动邀温羡欢|好,心中惊急,为了维护自己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她连忙澄清道:“明郎表哥,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别信那个温羡,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其实我今天晚上是为了……” 上首一直沉默的太后,见小女儿要说出对明郎的谋算来,怕她们姐妹此后怨结一生难解,立即斥道:“住口!!” 容华公主委屈咽声,只是望着明郎表哥,一个劲儿地摇头,可明郎表哥却不看她,仍是朝母后恳切道:“今夜之事,或许是因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误会,阴差阳错,导致发生,微臣坚信,慕安兄绝不会有意欺辱公主……” 容华公主见明郎表哥坚决站在温羡那边,又听他说什么“阴差阳错”,心内忽然升起一念:难道是明郎表哥识破了她今夜所谋,故意让那个温羡代替他来…… 这般一想,容华公主只觉遍体生寒,她怔怔地望着明郎表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而心系兄长的温蘅,见太后与圣上迟迟不表态,心中忧急,朝地重重磕首流泪道:“我愿以性命担保兄长清白,也愿与兄长同生共死,若今夜哥哥被问罪,收监斩首,我都生死相陪!!” 一旁沉默跪地的温羡,闻言双肩微|颤,他将头垂得更低,但仍是不发一语,他要说的话,需说的话,都已说尽,现在需做的,只是旁观,只是等待,等待事情驶向他所拟想的轨道,等待此事终局,如他所愿…… ……此事之终局,将是另一件事的开始,为了阿蘅,他必须这么做,如今的他,没有第二种选择,许多年的琴川烟雨天,他曾经有得选,可他选错了,这一辈子就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沉默地望着阿蘅对明郎越爱越深,亲手将阿蘅送回了京城这座修罗场…… ……在琴川,他可只做她手中的一柄油纸伞,为她遮挡琴川城的濛濛烟雨,陪她看满城飞花飘絮,陪她度过四季流转,可在京城,他原以为他还是阿蘅手中的油纸伞,看着她嫁为人|妇,默默地在旁守护着她,为她遮挡风雨,却不知道他枉为人兄,是阿蘅颤着手、踮着脚将伞撑在他头顶,是阿蘅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 ……事到如今,被动的守护,已是风险重重,若阿蘅的身世被揭人前,那将是重如千钧的灾难,区区一把纸伞,怎抵得了这样的重压,怎护得了阿蘅,他只能主动去做一把刀,竭力提前为她斩除身边的荆棘,明的暗的,她所不知道的,隐藏在深处的极度的危险…… 温羡决心早定,耳听着妹妹字字泣泪,朝地一次次重重磕首,依然垂首不动,而上首的太后娘娘,怎见得阿蘅如此,忙心疼地宽慰道:“你别急,哀家会派人查明此事的,绝不会冤了你哥哥”,又让身边的皇儿,快去扶他姐姐起来。 母命如此,皇帝悄看了眼跪地垂首的明郎,走至她身前,虚虚伸出手去,连她衣袖也未触碰,微躬着身体道:“夫人且先起来,不必过于忧急,朕与母后,会查明事情真相的,不会冤屈了夫人的兄长。” 他看她仍是不肯起身,又轻声劝道:“夫人这样,母后看着心疼,夫人可忍心母后如此?” 温蘅原要与哥哥同进退,陪哥哥跪到冤名得洗为止,可听见皇帝这话,只能缓缓站起身来,她方才磕首流泪,情绪过激,之前建章宫之事,又极大地耗费了她的心力,此时人甫一站起身来,即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皇帝见她忽然身子一软,向后倒去,忙下意识伸手揽住,见她在他怀中面色苍白、眸光涣散,像是随时要晕过去,担心地急声唤道:“夫人!夫人!!” 如此唤了一两声,一只修长的手,横插过来,揽住了她的肩,一道复杂幽邃的眸光,也随之从他面上掠过,似一把尖刀,如寒冰凛冽,又似烈火灼烫,堪堪划过他的脸颊。 皇帝猛地醒过神来,讪讪地松开手,望着明郎将她揽抱在怀,他心中担忧着急,可又不能觑近看她,不能问问她怎么样,在母后、温羡等人围住她时,甚至还要后退些让路,连传太医的语气,都不能太过忧急,只能沉声道:“传郑轩!” 郑太医作为御前太医,沉浮宫中多年,可说是见多识广,轻易不会掀起心澜,然而今夜建章宫之事,真叫他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好容易几位主都走了,他拾掇拾掇,回到庑房,准备吃点夜宵,压压惊时,又有内监来召,说是楚国夫人在玉鸣殿晕倒了。 夜宵才吃了一半的郑太医,忙灌茶漱口,急赴玉鸣殿,他在内监指引下,往内殿走去,见楚国夫人晕睡在榻上,太后娘娘坐在榻边,武安侯与温大人站在一旁,俱满面担忧地望着晕睡的楚国夫人,而圣上站在最外围,与容华公主一处,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匆匆摆手,示意他快去瞧瞧。 郑太医快速行礼毕,半跪在榻前,将一薄帕搁在楚国夫人腕上,伸指探脉,探着探着,他心里一咯噔,搭脉的手指,微|颤了颤,忍住心中惊惶,再次探去。 太后见郑太医搭了半天脉,迟迟不说话,急问:“阿蘅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郑太医收了脉枕薄帕,暗瞄了眼神色平静的圣上与焦急担忧的武安侯,朝太后躬身道:“回太后娘娘,楚国夫人她……有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郑太医:我活这么久了,什么场面没见……对不起,这场面真没见过!! 感谢地雷营养液!! 629090扔了1个地雷 时若嫣扔了2个地雷 读者“inferiority”,灌溉营养液 +15 读者“玲珑望秋月”,灌溉营养液 +3 读者“我爱不二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tency”,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姽婳”,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我是土肥圆”,灌溉营养液 +2 读者“盗版咸鱼”,灌溉营养液 +5 104、表伯 宛如惊雷炸响, 此言一出,榻边众人,神色各异,太后最是喜形于色,笑看了沈湛一眼,紧握着阿蘅的手, 问郑太医道:“几个月了?” ……几个月……该是几个月呢?…… 郑太医是当代圣手, 先帝在时, 就是御前太医, 这些年来, 宫中风浪也经过不少, 可还从未遇着过今夜这样的棘手之事, 面对太后娘娘的疑问,顶着圣上与武安侯的注视目光,不知该如何回答, 内心焦灼, 暗暗飞速思考。 早在去年夏天, 在紫宸宫南薰馆内, 他奉召为楚国夫人看病,见圣上不仅与楚国夫人独处一室,且对楚国夫人的身体,还极为关心,当时就暗暗觉得,圣上对亲友的妻子, 过于关切了些。 及后,他为楚国夫人把脉,探出楚国夫人是惊气发病,不解何事能惹得楚国夫人如此,心中暗暗惊讶,他将这病因,如实回禀圣上后,圣上的神情,也有些古怪,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命他为夫人好生治病调养。 他遵命离开时,退至门边,微抬头,见圣上竟直接坐到楚国夫人躺睡的榻边,登时心中一颤,猜知圣上对楚国夫人有意,楚国夫人惊气发病,大抵也和圣上这份心意脱不了干系,至于圣上的心意,到了各种地步,是否已经解帷入帐,就唯有圣上与楚国夫人清楚,外人不得而知,他也不想知道。 沉浮宫中多年,地位始终稳如泰山,深受两朝圣上信任倚重的他,最是知道,侍|奉帝王,有些看到的,要当没看到,许多知道的,要当不明白,他将这猜测压在心中,从未对人提过一字半句,渐渐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这猜测,直到去年仲冬,他奉召至惊鸿楼,再次为楚国夫人看病。 这一次,风寒发热的楚国夫人,同样因惊气交加,促使病情更重,而坐在榻边的圣上,右颊通红,明显刚被人掴打了一耳光,他暗暗猜测敢甩这记耳光的人,大抵是楚国夫人,至于为何,当时的他,见躺在榻上昏睡的楚国夫人,睡中犹然眉头紧蹙,面色惊惶不安,心道,难道圣上是在此地用强了不成,楚国夫人抵死不从,情急之下,不小心掴打了圣上? 当时的他,亦如奉召至南薰馆时,只敢暗暗猜测一二而已,哪敢多看多想,把脉开药后,即躬身离开惊鸿楼,将所见所闻都埋在心底,不再深思。 当时他不敢也不必深思,可现在必得好好想想了,楚国夫人的身孕是两月余,算时间,如果当日在惊鸿楼,或在惊鸿楼那日之前或之后十日左右,圣上与楚国夫人有过榻帷之事,那楚国夫人腹中的孩子,就有可能是龙裔…… 内心思绪狂乱如潮,但在外,只是短暂的一瞬,郑太医迎看向太后好奇期待的目光,虽不知该不该、能不能如实禀告,但也无法在这等场景下,悄先问询圣意,只能暗悬着一颗心,准备如实说出时,榻上昏睡的楚国夫人,羽睫微|颤,睁眼醒了过来。 楚国夫人似有沉重心事,人刚醒,眼望见太后的一瞬间,懵茫的眸光,立即恢复清明,深重的忧愁如潮水涌入眸中,满得要溢,紧握住太后娘娘的手,连声恳求道:“哥哥不会做那样的事的,您信我,您信哥哥……”说着似还要起身下榻,朝太后娘娘跪下。 太后娘娘忙按住楚国夫人双肩,“你好好歇着,有身孕的人了,别动不动就跪,也别这么着急激动,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 被按坐在榻上的楚国夫人,喃喃自语,不敢相信的眸光中,似还藏着隐隐的担忧,感慨命运如此无常,且害怕无常命运的捉弄。 郑太医悄将楚国夫人复杂的眸光看在眼里,见靠榻坐下的武安侯,将楚国夫人温柔揽在怀中,嗓音难掩欢喜激动,“是的,孩子,我们有孩子了。” 武安侯眉宇间,是抑制不住的欢喜,说话的嗓音,也激动高兴地带着颤,若非太后娘娘等人在此,怕不是要开心到狠狠亲楚国夫人几下,郑太医趁这间隙,悄看了外围的圣上一眼,见圣上虽极力自抑,看着神情平静无波,好似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一般,脸色还没一旁的容华公主有戏,但微倾向前的紧|绷身体,幽光闪烁的一双眸子,都暗暗暴露了他内心的惊颤,像是想如武安侯般近前,却又不能,只能站在外围,悄悄盯望着楚国夫人,唇角也微微|颤着。 ……瞧这情形,圣上与楚国夫人必有过榻帷之事,正疑心楚国夫人腹中的孩子,或为龙裔,而看武安侯这欢喜模样,必是认定楚国夫人腹中,怀的是他的孩子…… 郑太医再暗思今夜建章宫之事,武安侯应是当场撞破了圣上与楚国夫人的秘事,也许武安侯认为,今夜只是开始,认为圣上与楚国夫人的牵扯,今夜只是头次,所以对楚国夫人腹中孩子的由来,不加怀疑,认定自己是孩子的生父,那么,圣上呢,圣上是如何想的,又希望他怎样回太后娘娘的问话呢?…… 郑太医一把年纪,暗暗愁到不行,正欲垂落悄看龙颜的眸光,就见圣上幽亮的眼神,也朝他幽幽地看了过来。 这一眼是何意思,郑太医瞧不明白,他此刻特希望自己能有读心之术,能知晓圣上何意,可他没有,不但没有,且又听太后娘娘再次问道:“郑太医,阿蘅腹中的孩子,几个月大了?” 楚国夫人原本懵茫惊怔的目光,因太后娘娘这一声问,瞬间聚集起来,紧紧盯看着他,像是他的话,将决定孩子的生父有可能是谁,郑太医这下确定,月份这事,真真要紧得很,简单的几个字,在他喉咙里滚了又滚,最后,在楚国夫人暗暗紧张的目光中,一咬牙道:“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这是女子怀有身孕,能被把脉探出的最短时间。 一言落下,悄悄关注着楚国夫人反应的郑太医,察觉到楚国夫人的身体,悄悄放松下来,眸中隐隐的紧张害怕,也悄无声息地散了开去。 郑太医行医半生,不管出于何种意愿,都极少欺瞒病人,更别提是在太后与圣上面前,他不确定他在此地此时扯这样的谎,应不应该,是对是错,只知他话音落下后,不仅楚国夫人暗暗松了口气,武安侯欢喜的神色,也没有丝毫改变,而太后娘娘闻言笑对楚国夫人道:“刚怀上呢,之前大抵也没什么反应,怨不得你自己都不知道。” 楚国夫人低首不语,像是犹有些惊魂不定,只是依在武安侯怀中,太后娘娘又笑对武安侯道:“除夕那夜,哀家问你,何时能请哀家用满月酒,你说快了,还真是快了,这满月酒,今年年底,哀家就能喝上了。” 武安侯似是高兴到不知说什么好,也未接太后娘娘的话,只是笑着点头,情不自禁地将紧紧牵握着的楚国夫人的手,送至唇边,当着众人的面,重重吻了一吻。 太后娘娘慈爱欢喜地看着,又侧首笑嗔圣上,“明郎都快当爹了,你看看你这表兄,比明郎成亲早了六七年,到现在都没个孩子,没能让哀家喝上满月酒。” 心知内情的郑太医,见圣上趁势朝太后娘娘走近了些,表面讪讪陪笑,实则眸光,悄悄地往依在武安侯怀中的楚国夫人身上飘。 太后娘娘依然在笑,“爹没当上,就先当表伯吧,等阿蘅与明郎的孩子生出来,你就长一辈了,到时候可不许小气,得送上一份厚礼”,想了想,又感叹着笑道,“罢了,叫表伯辈分还远了,直接叫舅舅就行了,你们三这缘分啊,真像是老天爷亲手打了个结,哪怕远隔千里,身份天差地别,也是注定要牵扯到一块,解都解不开的。” 因为圣上坚持有待详查,温蘅的“身份”,还未正式公开,郑太医听不懂太后言下之意,又似听懂了太后言下之意,可听懂了好像比听不懂还迷糊还吓人,脑子像灌了浆糊一样,正转不过弯儿来,又见楚国夫人抬起眼帘,哀哀地望着太后娘娘道:“这孩子,还有一位舅舅,请您相信阿蘅,相信他……” 郑太医见事情又往温羡温大人身上扯去了,更是闹不明白了,但见太后娘娘欢喜的神情,闻言微微凝滞,沉思不语,而楚国夫人见太后娘娘不说话,立要挣离武安侯怀抱,下榻跪地求情,被武安侯极力安|抚住。 武安侯安|抚住楚国夫人,起身离榻,跪朝太后娘娘磕首道:“内子与慕安兄同生共死,微臣亦愿相陪,此事一定另有内情,许是公主殿下所言不虚,慕安兄同样所言不虚,只是中间出了差错,才导致了今夜的局面,并非公主殿下与慕安兄之错……” 沈湛猜知太后心中所虑,他的这番话,正说到了太后心里。 她既知嘉仪所谋全是为了明郎,就对温羡那番说辞抱有疑心,在找不到他所声称的那名引路的内监后,这份疑心更重,怀疑温羡今夜行事,另有所图,但阿蘅坚持相信温羡为人,甚至愿意以性命同担,她再回想先前对温羡的考量,这份疑心,就又模糊了起来。 温羡与嘉仪,二人说辞不一,一为真,则另一为假,嘉仪虽做下错事,可到底是她女儿,她不能真眼睁睁地看着她名声尽毁,而温羡是温家人,温家对她有恩,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温羡被定罪,真真假假,有罪无罪,原本是要在嘉仪和温羡之中,只能相信一个,择其一保其一,但明郎如此说,将过错推给其他缘由,且不论真相到底如何,倒能将两人都保住。 尽管仍对温羡抱疑,但温蘅先前一声声的恳求,已将太后的疑心,冲淡了不少,她见榻上的阿蘅,双眸滢滢地望着她道:“求您了”,忙轻拍了拍她的手,宽慰她道:“别急,哀家信你,都要做母亲的人了,别掉眼泪,好好将养着,心里别挂事……” 容华公主听母后说信温氏,也就是信那温羡,立即惊叫一声:“母后!!” 但她这声惊叫,只换回了母后凌厉的目光,“你今夜已闹得够厉害了,回去休息吧。” 一旦母后信了那温羡,那她的未来,不就有可能要和温羡绑在一起,岂不是暗无天日,或许从此就毁了,容华公主急步上前,“母后……” 但母后却转首不看她,只对皇兄道:“派人送你妹妹回去休息,以后没哀家的允准,不许公主出飞鸾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hebe扔了1个地雷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时若嫣扔了2个地雷 读者“bravo”,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回锅肉”,灌溉营养液 +5 105、可能 “……不……不!母后, 您信我!您信我!!” 耳听母后要将她软禁在飞鸾殿,非准不得出,容华公主急得要掉眼泪,连声恳求,却见母后始终不肯松口,依然命她回飞鸾殿好生反省, 心中委屈气急, “我说的都是真的, 所有事情, 今夜的, 还有之前的, 我都已经对您说了!!您为什么不肯相信您的女儿, 反而去信一个外人?!!” 太后见容华公主到这时候,还称阿蘅为外人,语气还如此质问蛮横, 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再想她今夜以及从前所谋, 心中更是失望难受, 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容华公主见哀求母后无望,又紧紧牵系着皇兄的衣袖,哀声恳求道:“皇兄,你信我,温羡他胡说八道, 有意毁我清誉,楚国夫人是在故意包庇她的兄长,就算她真是辜先生的女儿又如何,我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我和皇兄一起长大,皇兄你该信我啊!!” 皇帝本就正因温蘅,暗暗心神大乱,又从妹妹口中听到她,心海涛澜更是惊迭,他强抑心神,望着泫然欲泣的妹妹,沉声道:“你不仅今夜行事悖逆大胆,素日行事,也多有不当之处,是该如母后所说,好好反省,回飞鸾殿去,想想自己错在哪里,学着静心养性,什么时候知错了,改了性子,母后自然会消气,解了你的禁足,去吧。” 容华公主何时被母兄如此对待过,心中更是委屈,对温氏兄妹,怨恨更深,她还要再努力为自己辩解,还要再苦苦哀求,但心中有事的皇帝,已不耐再听,微摆了摆手,示意御前掌事姑姑云琼,携几名侍女,强行送公主离开。 殿门沉闷地一声响后,低低的啜泣声,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远去,玉鸣殿内,恢复平静,太后暂压下对小女儿的失望痛心,继续关心阿蘅腹中的孩子,问太医道:“胎相如何?可都安好?” 这问题不难回答,无需思考,郑太医轻松回道:“回太后娘娘,楚国夫人腹中孩儿安好,只是楚国夫人本人,身子骨有些弱,又像有心事滞堵,气结于心,无益于安胎,望楚国夫人平常宽心些,日遵医嘱,多食用些进补之物,这对楚国夫人以及腹中胎儿,都大有裨益。” 太后听了忙对温蘅道:“快听太医的话,别再担心了,你兄长不会有事的,哀家向你承诺,你且放宽心,什么也不要多想,好好养胎就是。” 温蘅得到太后的亲口诺言,才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安心下来,今夜之事,一波接着一波,真叫她身心俱乏,累到了极点,但在这种种惊惧疲乏外,她想到自己腹中竟有一个小生命,已悄悄藏陪了她一月有余,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头升起,令她忍不住伸出手去,隔衣轻|抚了抚腹部。 太后看阿蘅这样,了然一笑,当年她初初得知自己有孕在身时,也是这样呢,只是,那不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也不是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下,而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好白日,早春风暖,柳莺轻啼。 她在那之前几日,不知何故,气虚乏力,卧床休养了两日,至那日,方有力气下榻,鹤卿携她在早春柳堤漫步,说有礼物相赠,却两手空空,她笑他诓人,鹤卿却说,他早将礼物赠出,说着笑指了指她的腹部。 原来数日前她气虚问医时,大夫即已诊出喜脉,只是被鹤卿瞒了下来,等在这里,给她一个惊喜,她当时也如阿蘅一般,不敢相信自己腹中真藏了一个小生命,心中升起一种奇异而又美妙的感觉,忍不住伸出手去,隔衣轻|抚了抚平坦的腹部。 鹤卿笑着问她,这礼物可还喜欢,她笑而不语,只是攀折了一支鲜绿的新柳,作为回礼,赠予鹤卿。 柳为“留”字,她要一世留在鹤卿身边,也要鹤卿一生一世,都留在她的身边,还有腹中的孩子,以及以后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可她与鹤卿的一生一世,是那样的短暂啊,鹤卿甚至没能亲眼看看他送的“礼物”,就那样仓促地离开了人世,她原以为,她失去了一切,有关鹤卿的所有,好在上天庇佑,时隔多年,将她的“礼物”,还给了她…… 忆起旧事的太后,忍不住双眸泛红,她温柔地抱住身前年轻的女子,轻声道:“什么都别担心,有哀家在呢,哀家护着你,你看重的人,哀家也帮你护着,安安心心的,这一世,都安安心心的。” 今夜这上元夜,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有一刻能叫人安心消停,折腾了大半宿,事情终于平定下来,其时天色已近凌晨,温蘅向太后请辞,太后叮嘱沈湛照顾好阿蘅,目望着他们夫妇与背着温先生的温羡,在将明的天色中,渐渐走远。 喜忧参半的太后,也是满面疲乏之色,皇帝亲自送母后回慈宁宫安置,而后屏退诸侍,只留郑太医在旁,边徐往前走,边轻声问道:“……楚国夫人的身孕,真是一月多?” 郑太医立就在冷冰冰的长廊地上,给圣上跪了,朝地磕首道:“微臣罪|犯欺君,合该万死,楚国夫人身孕,实是两月余……” ……若是一月余,他没有半点身为人父的可能,可若是两月余……!! 皇帝心中一震,虽然早在玉鸣殿看郑太医神情似有异样时,他心中即觉不对,甚至早在郑太医说“楚国夫人有喜”的那一刻,他心中立有声音叫嚣“是他的”“是他的”,但此刻亲耳从太医听到,真有这种可能,他心内如掀惊涛骇浪,冲没过他的头顶,令他整个人迷迷怔怔的,又另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心中疯了一样迅速滋长。 他的私事,是瞒不过也不瞒心腹近侍的,皇帝暗暗攥手成拳,以抑制内心狂思,沉声道:“说仔细些!” ……有些事心照不宣,圣上频频召他为楚国夫人诊脉,也就未将这桩秘事刻意瞒他,默认他知晓,并会忠心耿耿地守口如瓶,郑太医斟酌着说辞,未直接提惊鸿楼,只如实道:“……楚国夫人怀孕时间,大抵在去年仲冬大雪节气,前后十日左右……” ……大雪节气…… ……大雪节气后第三天,皇后邀他们夫妇入宫用宴,他派人将她请至惊鸿楼私会,而在那之前,他与她在幽篁山庄的最近一次幽会,是在大雪节气之前两日,那是他与她,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次欢|好,也是在那一次,他想着他与她如此情浓,隔三岔五就要相见,觉得她或会怀上他的孩子…… ……她当时就态度严冷,说她身有隐疾,极难有孕…… ……现在他知道,她是在诓他,她不是身有隐疾,极难有孕,而是她根本就不想怀有他的孩子,每每幽会情好之后,总要私服避孕药物…… 皇帝想起大年初一那日,她在惊鸿楼冷蔑无情地讥讽他,说“红娘评张生之语,半点不假”,说她后来已不用再私服避孕药物,因为与他解衣上榻,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隐忧,根本就不需要…… ……她是真做如此想,后来没再私服避孕药物,还是有意在激怒他,随口胡言……就算她真的一直有事后服药,那药真就能回回灵验吗?…… 皇帝问郑太医,“……女子所服避孕之药,有无可能失效?” 郑太医心道陛下也够狠的,既贪着美色,占了楚国夫人的身子,又怕皇家血脉流落在外,还给夫人喂避孕之药,真真虎父无犬子…… 他心中默默腹诽,口中恭谨道:“按药理来说,失效的可能很低,但凡事皆有万一,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比如久做陈置的避孕药丸,就不如当场现熬的避子汤保险,故而宫中女子不被允许诞下龙裔时,都会被赐一碗新熬的避子汤,但,饶是如此,也可能有意外,譬如有晋一朝的孝宗皇帝,其母身份卑微,本不被允许生下皇子,承恩后被赐避子汤,但孝宗皇帝命硬,其母数月后,仍是腹部隆起,当时的懿德太后,认为此胎甚有福相,或有天佑,允留下这个孙辈,才有后来孝宗皇帝登临大宝。” 皇帝听了这话,心中激动更甚,知晓她私服避孕药物后,他曾秘密派人严斥碧筠失职,并命她将夫人私服药物找出收起,那药,碧筠曾经人回禀过他,是一瓶久做陈置的避孕药丸,既然现熬的避子汤,都有失效的可能,那这瓶不知做了多久的药丸,岂不更有可能,他也真有可能,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明明最多也就一半可能,可心中的狂喜,却满满地涌了上来,皇帝激动了一瞬,猛地想到一事,忙高声唤道:“赵东林!!” 远处的赵东林,闻唤跑步近前,“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道:“速派人秘至明华街沈宅……” 垂首跪地的郑太医,听了这前半句,即心里一咯噔,都道虎毒不食子,陛下这也忒狠,难不成要青出蓝而胜于蓝?!! 作者有话要说:  郑太医: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毒毒毒毒! 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让我们开启剧情的小马达,虽然女主狗血地怀孕了,但真不走传统狗血套路,要相信作者脑子有坑 感谢地雷营养液!! 25813844扔了2个地雷 时若嫣扔了2个地雷 读者“猫咪第一我第二”,灌溉营养液 +6 读者“专业路人甲”,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我爱不二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玉瑾瑶”,灌溉营养液 +7 读者“cherry”,灌溉营养液 +3 106、利用 回到明华街沈宅时, 时近卯初,初明的天色淡白如雾,鸟雀落在枯枝上自在啼鸣,一声声,划破初晓的宁静。 温蘅原要陪送父亲回房,但沈湛与温羡, 都心系她的身子, 要她快些回海棠春坞歇息, 此处有他们照顾父亲就好。 温蘅无奈走开, 沈湛与温羡同送温父回房安置, 为温父脱靴除衣、掖好被子、放下帐幔后, 与慕安兄走至外间的沈湛, 见四下静谧无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为何如此?” 他只问了这四个字,他知道, 慕安兄听得明白。 温羡也的确知道明郎在问什么, 明郎明知他是故意回到玉鸣殿, 明知他的那番说辞, 全都是假的,却还是违心地力证他并无虚言,愿以性命相担,保他清白,同生共死。 明郎这样做,不是为了他, 而是为了阿蘅,因为阿蘅坚信他这个哥哥无罪,要与他这个哥哥生死同担,所以明郎生死相随,连缘由也未问,就先在太后与圣上面前,力保他无罪,为此违背他一贯为人的原则。 他知道的,为了阿蘅,明郎可以做任何事,在青州琴川的那些日子,他冷眼旁观阿蘅对明郎越爱越深,眼见阿蘅离他这个哥哥越来越远,甚至曾有一瞬升起卑劣的念头,隐隐希望明郎不要那般好,希望明郎有何错处可叫他抓着,让他有理由劝阿蘅与明郎分开,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明郎是用自己的命,深深地爱着阿蘅,若是哪一日,明郎为阿蘅而死,他都不会感到惊叹,而觉是在情理之中。 他知道明郎对阿蘅的爱有多深,也知道阿蘅对他这个哥哥有多么信任珍视,他借此利用了阿蘅,也连带着,利用了明郎…… 温羡望着他这妹夫,淡淡笑着,不答反问:“你我同样饱读诗书,考中三甲,你为探花,我为榜眼,按理说,我还略高你一筹,可你我仕途,对比起来如何?” 沈湛一怔,听慕安兄继续淡道:“你是大长公主之子,陛下的至亲好友,即使循例探花郎当为七品翰林院编修,但你初入官场,即被授一州刺史之职,那一年,你才十六七岁,而其他各州刺史,都已至少而立之年。 三年之后,你离州归京,一回来,即被授职从三品工部侍郎,十九岁的紫袍重臣,令世人歆羡侧目,羡你有个好出身,天之骄子,三年一科举,探花郎多的是,可天下却只有你沈明郎,这么一位独一无二的探花郎。 而我,纵为榜眼,可因为出身只是小吏之子,放榜后,规规矩矩地循例做了七品翰林院编修,纵是后来承蒙圣恩,被破格提拔为从五品侍讲学士,换穿了绯袍,但就只这么一个并无实权的文职,都因我出身寒微,并非世家子弟,人后受了许多闲话,遭受颇多非议。 想来此后就算能得圣上青眼,圣上也得顾及世家之言,难以再超越世家子弟晋升速度,对我破格擢升,青云直上,对明郎你来说,十六七岁时即已轻松得到,可对我,至少得花上十六七年。” 沈湛回想先前圣上有意晋升慕安兄官职,提拔慕安兄进六部,但也知以如此快的擢升速度,将一平民官员送入六部,必将遭到世家非议,圣上近年来与诸世家关系良好,并不愿节外生枝,曾想以他武安侯沈湛,私下请求圣上提拔舅兄的名义,来擢升慕安兄。 而他当时疑心慕安兄与妻子有私情,有意顺着圣心,提议且将慕安兄擢升调离京城,但又怕妻子知晓后,对他生怨,故而迟迟犹豫不决,在圣上两次三番暗示此事时,都没有做出明确表态,圣上也就暂未再提,直到如今。 世家与平民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纵是能力品行相近,平民官员的晋升之路,也远不如世家子弟顺畅,纵是圣上先前有意破格提拔慕安兄,也会顾及世家所想,心存顾虑,慕安兄所说,全是实情。 沈湛沉默不语,又听慕安兄道:“心有鸿鹄之志,却不得不被世俗身份所绊,十六七年苦熬资历的光阴,人的半生都已过去,心气神或都早早耗尽,我不愿这样等,而想改变这样的状况,眼前正有一条捷径可走。” 慕安兄朗然望着他道:“只要能成为驸马,转眼之间,我便可与世家子弟,平起平坐。” 纵是自听慕安兄说起平民仕途之艰时,心底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测,可亲耳听慕安兄说出昨夜行事的意图,沈湛心中犹是深深惊颤,慕安兄在他心中,一直是端方君子,视名利如浮云之人,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明郎可是在想,我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变成这样的人?” 慕安兄说出了他的心声,淡笑着道,“京城官场,确是一座大染缸,明郎你出身显赫,身在高位,众人高高捧着,许多事情,你见不着,也遇不着,而我,在其间浸淫了近一年,官场人情冷暖,见到许多,也学到了许多。 人是会变的,在青州琴川,我只是一介布衣,从未尝过名利的滋味,自可坦坦荡荡地视名利如浮云,可来到京城为官,天子脚下,高官厚禄、香车宝马,我日日耳濡目染,见惯名利风流,自也希望能一展抱负,青云直上,为此,也不惜耍些手段。” 纵是亲耳听慕安兄一字一句道来,沈湛仍是难以置信,眸光复杂地怔望着眼前人,“……甚至,不惜利用阿蘅的信任?” 温羡毫不迟疑道:“是。” 有如铁石重重摔下,沈湛心中一沉,门外也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此事要紧,若被下人听去,若传到太后和圣上耳里,蓄意设计欺辱公主,与有意欺君罔上,两条大罪并处,慕安兄性命难保,沈湛急步向外推门,却见是阿蘅怔怔地站在门边,手里拿着她母亲的檀木梳。 温蘅之所以去而复返,是因她原被丈夫与哥哥劝走开,是要准备回海棠春坞,可人回走了没一会儿,就发现这檀木梳摔落在地上,想是哥哥背父亲回房时,从父亲胸前衣裳处,悄悄滑落下来的。 温蘅还是不放心父亲,怕父亲在玉鸣殿外睡了半夜,受冻着凉,遂边让人去传府里的蔺大夫,边捡了这檀木梳在手,亲自拿送回来,却没想到,人在门外,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沈湛看门外的妻子,手攥着檀木梳,怔怔望着慕安兄,面色比苍茫的天色,更为苍白淡薄,心中忧切。 妻子与慕安兄虽无血缘,但一同长大,做了多少年的兄妹,听到慕安兄昨夜原是在利用她,听到慕安兄这样一番剖陈心意的言辞,心中之惊颤,定是选胜于他。 “阿蘅……” 沈湛甚至怕妻子会像在玉鸣殿时那样突然倒下,手扶住她的手臂,但妻子手温虽冷,人仍是站得笔直,只是微垂眼帘道:“……父亲的檀木梳掉了,我捡来拿给父亲……” 慕安兄走上前,手接过檀木梳,好似无事发生,又好似他方才那番话,被阿蘅听去,也并没什么,仍是寻常温柔口气,“我拿给父亲就好,你一夜没睡,快些回房躺歇吧,有身子的人了,更要注意休息。” 妻子说“好”,人仍是站在原地不动,又道:“我怕父亲昨夜着凉,刚刚传了大夫来,让大夫为父亲把脉看看,纵是无事,也让大夫开剂祛寒的药方,让父亲醒后喝碗药,以防万一。” 慕安兄道:“好。” 妻子又道:“父亲喝药怕苦,得拿蜜渍梅哄着,蜜渍梅在……” “在架子左格的白瓷小罐里”,慕安兄静静望着妻子道,“我知道。” 妻子不再说话,门庭前沉寂无声,而天色愈亮,四周人音渐起,越发衬得这一处静如幽海,无声静默地,令人感到窒息。 最终打破这难言沉默的,是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府中的蔺大夫,拎着药箱急急赶来,“小人该死,小人今日睡沉,起迟了些……” 沈湛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大夫来了,也不听他急着解释迟来的原因了,忙让大夫入内为岳父大人把脉,又挽着妻子的手道:“大夫来了,此处也有慕安兄照应着,我先送你回房休息好不好?” 妻子寂寂垂眼,沈湛揽着妻子的肩,送她离开此地时,朝慕安兄看了一眼,见慕安兄依然平静地看着妻子,神色未有稍变。 慕安兄不久前的那番话,亦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沈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与慕安兄相处,遂移开目光,携妻子沉默离开。 在送妻子回海棠春坞的路上,沈湛看妻子始终静默不语,安静地令人担心,昨夜玉鸣殿中,郑太医曾说,妻子现在不能有心事挂怀,可刚回府,就出了这么一件事,妻子此刻心情,定然十分复杂难受,沈湛怕她因慕安兄之事,大受打击,伤了身子,又吩咐近侍去传话,让蔺大夫离开岳父大人那里后,速至海棠春坞。 蔺大夫约在一炷香后,匆匆赶来,妻子自回到海棠春坞后,人就坐在窗下,一句话也不说,见蔺大夫来了,方抬起眼帘,开口问道:“父亲身体如何?” 蔺大夫回道:“老先生身体无恙,小人也已遵温大人的意思,开了一剂祛寒药,着人煎药去了。” 妻子听后,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和合二仙图,那是慕安兄亲手画的,是慕安兄去年送给妻子的生辰贺礼。 沈湛心中越发担心,忙让蔺大夫为妻子把脉探看,蔺大夫背过身去,微|颤着手,取出药箱中的脉枕薄帕,回身努力神色如常,请夫人将手腕置于脉枕之上。 妻子恍若未闻,仍是望着那幅和合二仙,沈湛忧急地柔握住妻子的手腕,置于脉枕上,示意蔺大夫快些把脉探看,并急切问道:“如何?” 蔺大夫低首把脉片刻,张口欲言,又觉不大对,努力蓄了些笑意,面露喜色道:“恭喜侯爷,夫人有喜了,已有一个多月,一个多月……” 他如是说了两遍,见侯爷急道:“这我知道,我是问,夫人身体如何?” 蔺大夫微一顿道:“夫人脉相平稳,身体无恙,侯爷无须担心。” 沈湛看妻子神色确实无波无澜,可她越是这样平静,他心里越是担心,边在妻子身边坐下,边微摆了摆手,示意蔺大夫退下。 蔺大夫暗暗松了一口气,收了脉诊薄帕,提着药箱,垂首退出房门,刚走没几步,就见碧筠姑娘,迎面走了过来,忙垂了头,与之擦肩而过,脚下走得飞快。 作者有话要说:  赵东林:我太难了! 郑太医:+1 蔺大夫:+1 忽然觉得全员都有点难……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小重山令”,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北燕南飞”,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南枝开遍”,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 +7 读者“烤火的one”,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婷婷和猫”,灌溉营养液 +1 107、心事 海棠春坞内, 沈湛见温蘅始终不言不语,心中担忧。 他知道妻子为何如此,昨夜建章宫之事,今晨慕安兄之事,这两件事,亦沉如巨石, 压在他的心头。 他虽生来身份显赫, 乃华阳大长公主与武安侯独子, 但与皇室贵族子弟, 都只是泛泛之交, 去青州上任前, 真正的友人兄弟, 唯有从前的六皇子、如今的圣上一位,后来在青州与阿蘅相识相爱,也与慕安兄渐渐熟络, 他敬重慕安兄品行才学, 端方君子, 如切如磋, 又有阿蘅这层关系在内,虽与慕安兄相识时间远短于圣上,渐也视慕安兄为亲友兄长。 问平生,他沈明郎独此两位兄弟友人,他也原以为,此生能与六哥和慕安兄两位至情至性之人, 为亲为友,是他沈湛的幸运。 但不过短短一夜,一切都天翻地覆,相识十几年、原以为肝胆相照的六哥,竟在建章宫内,调戏他的妻子,若非他恰好来到建章宫外,撞破此事,已除了阿蘅鞋袜抚|摸|亲|吻的圣上,后来会对阿蘅强行做些什么,他略微深想,便心惊肉跳,胸中阴霾翻搅,如尖刀划过胸|膛的剧痛,能将他整个人淹没。 建章宫之事,已令他心绪沉郁阴鸷,他强行压抑着回到家中,又从慕安兄口中听到了那样一番话,被他视作端方君子的慕安兄,在他的询问下,竟道出他是为了驸马的身份、为了仕途顺畅,有意设下玉鸣殿之事,他所以为的浊世清流君子,却自剖心胸,称是附凤逐权之人…… 连番惊骇打击,令沈湛心思狂乱,如阴霾遮天,整个人被这两件事沉沉压着,反复思量着他在这世上的独二位亲友,思量着他对慕安兄品行的敬重,思量着他与圣上的多年情谊,慕安兄的转变,令他震惊,而圣上昨夜之举,若非无意为之…… ……原可交付生死,九死不悔,可现下,昨夜在建章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幕幕,总是不断在他眼前闪现,每多回想一次,曾经坚如玄铁的信任,便多一道裂缝,若这裂缝一道道遍布信任表面,曾经的坚不可摧,只要外力稍稍一碰,便会碎成齑粉…… ……其利断金…… 去夏离京视察大梁各地水利,路经武威城时,牢记儿时承诺的他,特地为圣上向徐先生求做了一把乌金匕首,并请徐先生篆刻了这四个字,后来,他也见圣上将这乌金匕首陈设在日日可见的御案前,他与圣上之间,向来是这样,许多话无需明说,兄弟情义,都刻在心里。 论说兄弟情义,圣上绝不会对他的妻子,有任何非分之想,可他熟知圣上性情,纵是醉酒,亦能自持,昨夜失态到那种地步,不该是往日的圣上,会做出的事情…… 他不想猜疑,可他不得不猜疑…… 沈湛心乱如麻的同时,也清楚知道,妻子心中的难受,绝不会比他少半分,慕安兄在妻子心中是何分量,他最是明白,愿以自己性命担保兄长清白、愿与兄长同生共死的妻子,亲耳听到慕安兄说出为了附凤逐名、设计利用自己妹妹的实情时,心中会是何种滋味,而昨夜建章宫中,面对当朝天子的强逼欺辱时,妻子又受到了怎样的惊吓和难堪屈辱…… 心疼担忧妻子的沈湛,暂压下自己的满腹沉思,为设法让妻子暂抛开昨夜今晨之事,想想值得高兴的事,脱离现下魂不舍舍的状态,他揽握着妻子的肩臂,含笑轻道:“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早想好了我们孩子的名字……” 温蘅因沈湛这一句,凝望墙上和合二仙图的眸光,缓缓垂落,落在自己平坦的腹部,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上。 ……一个多月,与那人半点干系也没有,这是她与明郎的孩子,是她以为那人终于罢手,她得到了解脱,在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时,怀上的,与明郎的孩子…… 正想得出神,明郎轻将他修长温热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与她一起感受着他们的孩子,轻声问道:“想不想提前听一听?你若觉得不好,那名字就由你来取,我听你的。” 虽然爱怜腹中未出世的孩儿,但温蘅心中,并非只有为母柔情,沉重的心事,如千丝万缕,紧紧纠缠撕扯着她,她恨不能抽刀快斩乱麻,却又不能,那不是乱麻,每丝每缕,都是她的心,牵着她的情 …… ……昨夜离开建章宫后,她原已下定决心,回来后,要和明郎坦诚一切,而后分开,无颜再见他的她,要与他断了这夫妻情分,永远分开…… ……但这孩子,竟像是洞晓了她的心声,在她在建章宫这等难堪屈辱之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明郎分开时,以那样的方式,速速告诉他|她的父亲母亲,他|她的存在…… ……他|她是不愿见父母分离,所以不再和她这个母亲“玩捉迷藏”了吗……可是,他|她的母亲,却并不是他|她父亲心中的好女子…… ……纵有了与明郎的孩子,过往的一切,也都是抹不去的,时时刻刻都有被揭开的危险,她可以不畏人言,只在乎明郎一人,可若到时候事情暴露,传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她与明郎的孩子,该如何在风言风语中自处,又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母亲…… ……不要他|她……不,她舍不得,一个无辜的孩子,一个原本她期待着的与明郎的孩子,纵是与明郎分开,她也会怀着他们的孩子离开,在从宫中回来的路上,她有想过,与明郎分开后,她将离开这里,设法劝服太后娘娘,允她暂时离开她的身边,携父兄回到青州琴川,过上几年…… ……尽管太后娘娘应难允准,她也有侍亲之责,但这是她与明郎坦白后,最好的选择……怎有脸面再留在京城面对明郎,又怎忍见哥哥再为她受苦…… ……哥哥昨夜无辜受难,让她心中后怕,联想去夏牢狱之灾,更是心神颤惧,愧疚万分,哥哥视名利如浮云,并不热衷官场,当初是为了她,才努力留在京城为官,也是因为她,才遭受了这一次又一次劫难,她亲手将哥哥拖进了这深渊里,也要亲手将哥哥带离,离开这人心倾轧的修罗场…… ……回到琴川,请太医为父亲开出长期药方,他们兄妹陪父亲回到家乡,安安静静地照顾父亲,她会在那里,生下与明郎的孩子,与孩子和父兄过着简单的日子,小城岁月悠悠数载,人心许已皆被时光抹平,无论是明郎,还是那人……届时她再一年回一次京城,侍|奉太后一定时日,再回琴川,和父兄孩子一起…… 她原是这样打算的,可哥哥却不愿回去,他说他要成为驸马,自此摆脱身份桎梏,与世家子弟平起平坐,他说他昨夜是在利用她的信任,有意设下了玉鸣殿之事,只为此后官运亨通,一展抱负,青云直上…… 墙壁上悬挂着那幅和合二仙图,是哥哥亲手画了送她的,当时哥哥问她想要什么生辰贺礼,她摇头,说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就好,哥哥后来送了她这幅画,和合二仙,寓意夫妻恩爱白首,一世不离,哥哥说,因为她希望与明郎白头偕老,所以他祝福她与明郎白首不离…… 哥哥说过许多话,不仅仅是不久前所说的利用她,许多年前,他还说过,阿蘅是他的命…… 温蘅心事沉郁,虽因沈湛有意提及孩子名字,而浅笑须臾,但很快,笑意即被沉重心事压散,沉思不语,沈湛望着沉默不言的妻子,想到她昨夜曾说,回来之后,要与他说建章宫之事,但到现在,妻子都没有开口。 ……怎么开得了口,能叫心性柔婉的妻子,激愤到甩了当朝圣上一耳光,心中该是何等屈辱,他所没有看见、没有听见的,又会有多么荒唐可怕……妻子又将因为此事,难受多久…… 沈湛紧紧地抱住妻子,真希望自己能让妻子忘了这件事,真希望昨夜之事从未发生,可都只是妄想,他都越想越是深刻,妻子定也一样,圣上……六哥…… 强行压下的阴暗心绪,又如潮涌上,而建章宫中,正被沈湛猜疑的当朝皇帝,虽以龙体不适为由罢朝一日,但也并没有卧在龙榻上休息,一夜未睡的他,手拿着那只剔红圆盒,指拨着里头被捡拾起的碧玺珠,无言地想着心事。 起先,他还在想嘉仪的大胆行径,想明郎是否猜疑,想她那愤恨的一耳光,但渐渐想着想着,他的心思,就忍不住转到了她的孕事上,指拨着一颗颗圆润光滑的碧玺珠,忍不住想,若她怀的是个女孩,就将这十五颗碧玺珠,再配上精心挑选的珍珠宝石,连成一条新项链,给孩子戴着玩,若是男孩,就将这十五颗碧玺珠,给他当弹珠玩…… ……若是个男孩,他要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射箭骑马,他不会像他的父皇那样冷漠,他要做一个好父亲,他要让孩子感受到父亲的尊重和爱,有着满满的自信,睡梦里也能笑出声来,昂首挺胸地明朗长大,就像明郎小时候一样…… ……若是个女孩,他要把她捧在手心里,不让她受一点点伤害,他要把天下最好的,都捧送到她面前来,他要她做掌上明珠,做天下间最快乐最尊贵的小公主…… ……小公主……公主…… 皇帝美好的畅想突然一滞,纵使她怀的真是他的孩子,生下的真是他的女儿,那孩子,也做不了小公主,她会是明郎的孩子,会唤明郎为父亲,他只是个外人,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她会是个好母亲,明郎也会是个好父亲……若明郎心存猜疑,疑心到那孩子的出身,他会是个好父亲吗?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皇帝既想着明郎认他的孩子为亲生子女,而他的孩子,也只认明郎为父亲,他们一家其乐融融,他只是个外人,心中涩堵,又想着若明郎怀疑那孩子的出身,性情大变,对那孩子甚至是她,冷淡相待,心中忧灼,思来想去,这两种可能,都是那样地令他难受,像是已完全忘记,他最多只有一半可能身为人父,似已直接认定了,他就是她腹中孩子的生身父亲。 皇帝这厢正想七想八、愁肠百结,赵东林趋近禀报,说是容华公主遣人送来了一条孔雀裙。 并不是华贵的孔雀翎裙,而是一条小女孩所穿的素净裙裳,被以画笔颜料,仿照华贵精美的孔雀翎裙,画满了鲜艳夺目的碧蓝孔雀羽。 皇帝一见这袭孔雀裙,即知妹妹是在向他求情,这袭“画裙”,是他从前送给妹妹的,那时候,妹妹还小,见庄妃所生的三公主,穿着一身熠熠夺目的孔雀翎裙时,目露羡意,久久不能忘怀,回去后茶饭不思,母后问她怎么了,妹妹知道母后的难处,也不说出实情,只道无事,他在旁看着,见妹妹几日下来,都难展笑颜,就用碧蓝颜料在裙上作画,为妹妹绘制了这样一条孔雀裙。 颜料受不得水洗,这条裙子,妹妹自也只穿过一次,那一次,妹妹原只是在他面前穿,后来觉得一生一次的机会,就这样躲起来穿,十分不美,于是就既羞涩又开心地穿着裙子跑到御花园玩。 他们兄妹,原是一如既往地,往僻静少人处走,那日却不知怎的,恰好撞见了其他妃嫔公主,她们保持着高雅的风度,可目中的嘲笑奚落,冰冷地不肯掩饰半分,妹妹回去后,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等母后着急地命人撞开门后,他见妹妹抱膝坐在墙角处,眼睛都哭肿了,身上只穿着贴身单衣,那件画出的孔雀裙,不见踪影。 他一直以为这孔雀裙,被妹妹那时候给烧了,再没问过,妹妹也再没提过,却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都好好地收着。 妹妹此时派人送这孔雀裙给他,定是希望他这哥哥,为她在母后面前说情,解了她的禁足,并请他相信,玉鸣殿之事,她说的才是真的。 玉鸣殿之事,事涉她的兄长,虽说她已恨透他了,但若他再伤她兄长分毫,她的恨意,怕是还能更深,而妹妹这性情,确实需要静心养性,他知道妹妹的真正性子,也知道她对明郎执念之深,可母后不知,昨夜之事,对母后打击最大,他现在需做的,不是为妹妹向母后求情,而是多关心母后身体。 这日黄昏,一夜未睡、又因种种心事、没有半分困意的皇帝,在压着重重心事,理政了大半日后,想着母后或已睡醒,移驾至慈宁宫探看,见母后并非如他所想的伤心落泪,而是正在案前写字,远看着神色还算平静。 皇帝原以为母后在抄佛经,近前请安才发现,母后在纸上写了许多字,一个个地单独列着,字字皆寓意美好。 皇帝不解询问,太后为他解惑道:“哀家在给阿蘅的孩子想名字”,说着手指着一个“璟”字问他,“你看这个字好不好,璟,玉之光彩,沈璟……沈璟好不好听?” 皇帝心道,元璟更加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读者“烤火的one”,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北燕南飞”,灌溉营养液 +2 读者“时间是个什么鬼”,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我没有钱”,灌溉营养液 +2 读者“我没有钱”,灌溉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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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见母后越说越难掩伤心神色,忙宽慰道:“嘉仪她是爱明郎爱糊涂了,且让她在飞鸾殿好好反省,她会知错的……” 太后摇头叹息,“哀家也有错,错得厉害……做母亲的,却不了解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知道她是这样的性子,不知道她暗藏了那些心思,胆大疯魔到敢谋划那等不知廉耻之事……哀家什么都不知道,枉为人母,没有教好嘉仪……” 皇帝正是担心母后会因嘉仪之事归咎自身、郁结于心,故而前来探望,母后身体不太好,若长期如此自责郁结,定会伤到身体,他心中关切,忙安慰道:“您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儿臣与嘉仪,能有您这样一位好母亲,是一生的幸运,嘉仪的事,怎么会是您的错呢,您只是太爱嘉仪了,将她的性子,惯得有些娇了,她又对明郎执念过深,才一时糊涂,做下了这样的错事,但没有事的,嘉仪还年轻呢,您往后待她严厉些,她知道错了,改了性子,为时不晚……” “晚了……”已有两天一夜没有阖眼的太后,眸中的倦色,挟着深重的忧愁,“晚了,嘉仪已做下了错事,这事错得离谱,无法回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昨天晚上的事,皇后贵妃她们,心里都有数,那些被撂在花萼楼的妃嫔朝臣,也从温先生口中听到了‘公主’二字,亲眼见到哀家等神色仓皇地随温先生离开,心里也会有猜测,嘉仪又在之前,将她所谓的钟情温羡一事,传得几乎人尽皆知,流言一旦起来,嘉仪的名声,可就毁了……” 皇帝在旁静静地听母后说着,心里清楚,事到如今,顺势真让嘉仪嫁给温羡,是平息风波的最好选择,他知道,母后心里也有这样的打算,但仍是心存疑虑。 正想着,母后抬眼看来,望着他问:“昨夜玉鸣殿之事,你可信温羡?” ……尽管对这小女儿极度痛心失望,但太后在面对嘉仪与温羡两人完全相反的说辞时,心里仍是难以决断,只因为她觉得,既然嘉仪把什么都和她说了,连对明郎的那些罔顾廉耻的谋算,对阿蘅的憎恨厌恶,甚至对她这母亲“偏心”阿蘅的不满,通通都毫无保留地同她说了,为何偏偏在温羡之事上,要坚持扯谎,这很反常,没有必要…… ……是温羡在有意欺瞒吗? ……可是,温羡其人,也并不像是轻薄好色之徒,应不可能冒着被杀的危险,蓄意欺辱公主、欺君罔上,而且阿蘅与明郎,都是那样地信任他,都愿用自己的性命,担保温羡清白无辜…… 太后心中越想越乱,可这事容不得她慢慢想,时间拖久了,流言散开,愈传愈烈,嘉仪这一生,纵是锦衣玉食,身份尊贵无比,可也跟这污点,彻彻底底地撇不开了,身死,都将留有污名。 唯一洗净这污名的办法,将此事轻飘飘地揭过去的上上之选,太后心里同时也清楚,那就是令嘉仪与温羡成婚,宣告世人,温羡早就是驸马人选,可她仍是对温羡关于玉鸣殿之事的说辞心存疑虑,遂问问皇儿的意思。 皇帝知道,他的回话,将影响母后的判断,将决定妹妹的未来。 ……妹妹闯下玉鸣殿的祸事,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有责任,明知妹妹是怎样的性子,知道她对明郎执念过深,却在劝来劝去不见效后,懒怠再管,明知妹妹对明郎暗有谋划,却存了“静待转机”的念头,隐隐守待着妹妹推波助澜,守待着他们婚姻瓦解,好叫他趁虚而入…… ……事情闹成如今这样,不管真真假假,温羡这人,他是动不得的,他若将她哥哥怎么样,她怕是要气到同他拼命的,她有时气性大得很,且惊气极了,会伤身生病,她如今可是有身子的人了,万万不能再动气,这一气,伤的可是两个人…… ……会不会是三个人呢,也许她怀的是双胞胎,就像明郎和他姐姐一样…… 皇帝的心思,悠悠荡荡地飘了一瞬,见母后还在看着他,等他一个答案,忙收敛心神,回答母后的问话。 他避而不答是否相信温羡,只迎着母后迷茫的目光,恭声回道:“温羡此人,品行才能俱是一流,对女子来说,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选。” 太后闻言良久不语,直至夜色垂拢,殿内昏暗无光,方怔望着案上那张写满佳字的名字纸,声轻如烟道:“难道这是天意不成……温家替哀家抚养了一个女儿,所以哀家,要再还温家一个女儿……” 关于如何处理妹妹和温羡的事,皇帝自己心中,也甚是为难纠结,遂也没有立刻接母后的话,在心内暗暗思考着,他想了片刻,又听母后道:“明日你派人去明华街接阿蘅入宫,咱们一家人,明天中午说说体己话,商议下嘉仪这事,如何收场,把心里话说开,一家人,不能在心里留了疙瘩……” 原正为妹妹之事忧心的皇帝,闻言暗暗雀跃,立即答应下来,陪母后用完晚膳后,他人刚出慈宁宫,即命赵东林择好翌日午宴地点,吩咐底下好生布置,等到了第二日,下了早朝的皇帝,回御书房召见完重臣,匆匆处理完要紧朝事后,将余下折子都先搁在案上,留待晚上再看,人先离了建章宫,携亲近内侍,快步向午宴所在的御花园疏影亭走去。 疏影亭位处梅林深处,清幽雅致,四周设有可开合的琉璃花窗,端抵似一座建在香雪海中的雅静小室,既可赏梅,又不受寒气侵扰,皇帝原对这选址十分满意,但在往梅林深处的疏影亭走去时,踩在白石小径上,走踢了一颗细小的石子,眼望着那颗小石子圆溜溜地滚到一边,皇帝原本轻快雀跃的心情,立时往下一沉。 ……若她不慎脚踩了石子,摔了怎么办?!! 皇帝想起前夜在建章宫,她脚踩了一颗圆润光滑的碧玺珠,向后摔去,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地在后扶着,那样重重一摔,她定会伤着,而她腹中的孩子,或也会跟着受到伤害,甚至……流产…… 仿佛已看到了她痛苦地摔倒在地、鲜血浸湿裙裳的可怕情景,将近中午的晴好天气,皇帝遍体发寒,眼望着这条长长的白石子路,眉头紧皱。 赵东林见原本兴致颇高、连辇都不坐、健步如飞往前走的陛下,忽然停下来不走了,不解地躬身问道:“陛下,怎么了?” 下一刻,他知道怎么了,挥挥手,令随侍的侍卫内监散开在这条白石路上,全都睁大了眼,仔仔细细,将所有或有的细石子,全给陛下踢飞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一孕傻三年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读者“我会弹小星星啦”,灌溉营养液 +52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 +2 读者“”,灌溉营养液 +2 读者“米拉”,灌溉营养液 +3 读者“婷婷和猫”,灌溉营养液 +5 读者“葳蕤”,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丽卡”,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灌溉营养液 +2 读者“步妩”,灌溉营养液 +5 109、棒槌 原本清静无声的梅林, 一时提靴踢石之声,此起彼伏,通往疏影亭的白石径上,随行御驾的侍卫内监,个个低头弓腰,瞪大了眼睛, 寻找散落在石径上的细石子, 一一踢飞干净。 如此耗了约一炷香时间, 赵东林趋近御前, “陛下, 都清理干净了。” 皇帝边往疏影亭走, 边吩咐道:“回头传话给司宫台, 让他们安排宫侍,将宫中的这些石径,都一一清理干净, 特别是入宫经御花园往慈宁宫的那条路上, 更是要仔细些, 一颗碎石子都不能有, 小心人踩了跌着。” 机灵如赵东林,自然知道圣上话中的“人”指的是谁,他恭声遵命,随行圣上至疏影亭中,见圣上对着地上的一架铜镀金珐琅炭盆,又皱起了眉头, “怎就安排了一架?!天冷着呢!” 虽然还没出正月,冬日余寒犹在,但今日天气晴好,这会儿又是大中午的,亭子里设一架炭盆已经足够,再多,怕就会嫌热了……赵东林心中作如此想,但看圣上面色,比今日处理官员失职时还不好看,也就将心中想法,默默地咽了下去,只道奴婢该死,速速命手下内监,再在亭内,多燃一架炭盆。 皇帝细细打量完亭内布置、午宴陈设,再挑不出什么不好来,又问赵东林:“昨日朕让御膳房为今日午宴准备青州菜,都备了些什么?” “回陛下,有凤尾虾、樱桃肉、狮子头、文思豆腐、白汁元鱼、水晶肴蹄……” 赵东林正利落地报着菜名,忽听圣上打断他问:“这些菜,有孕之人都能吃吗?” 赵东林能被圣上赞一声“机灵”,自然是真的机灵,他含笑回道:“奴婢昨夜问过郑太医,这些菜孕妇都吃得,其中肴蹄和虾肉,对孕妇和胎儿,都是极好的。” 皇帝赞赏地“唔”了一声,又吩咐道:“回头让郑轩详开个药食单子,派人悄悄送到明华街去,告诉碧筠,她既领着沈宅之事,夫人和胎儿的安康,就都担在她身上,若夫人和胎儿有何闪失,断不会如上次轻饶!!” 赵东林恭声应下,拖开靠桌的梨花木座椅,请圣上坐下歇等。 但特意提前来此的圣上,却歇坐不得,一直站在疏影亭外,双手负在背后,翘首眺看,在见到太后娘娘的凤驾,穿过梅林,迤逦而来时,忙快步迎上,手搀住太后娘娘,眸光却往楚国夫人身上飘,压抑着语气淡淡道:“夫人来了。” 楚国夫人微低了头,朝着圣上屈膝欲福,被太后娘娘制止道:“今儿就我们三个人,一家人之间,不必如此。” 圣上也忙接道:“是是,不必如此,夫人是有身孕的人了,平日得多注意些,往后见朕,不必行礼。” 楚国夫人什么也没有说,也未抬眸看圣上一眼,仍是微垂着头,扶着太后娘娘另一边手臂,与圣上同将娘娘搀扶入亭,请太后娘娘安坐。 亭内宴桌上,各式佳肴已经上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圣上扶太后娘娘在主座坐下后,即眸光示意诸侍离开、无需伺|候,赵东林立领着内侍宫女,屏声垂首,退出疏影亭。 疏影亭内,皇帝亲自拖开座椅,微躬着身,和煦地对温蘅道:“夫人请~” 太后见皇儿先前说不必行礼,此时又亲拖座椅,十分热情,心中暗笑。 虽然平日口中总说有待详查,但行为上,却如此善待阿蘅,皇儿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应早将阿蘅视为家人,太后看得心中欢喜,见阿蘅微垂首站着不动,握着她的手笑道:“坐吧,今儿中午,也别把他当皇帝看,一家人,不必拘礼。” 温蘅心念着哥哥的事,也知道今儿这顿午宴,正是为此事而设,哥哥的性命,捏在太后娘娘与圣上手里,太后娘娘之前已同她承诺,信她哥哥,不会给她哥哥定罪,那圣上呢……哥哥的性命,就全在身前之人一念之间了…… 虽在心里恨透了他,可皇权赫赫,为了家人,她总是不得不一次次地在他面前低头……温蘅忍下心中怨恨,压下满腹辛屈的无力感,垂着眼帘,安静坐下。 亭内无侍,皇帝亲自为母后布菜,为她夹菜,也借这机会,不动声色地将那盘凤尾虾与那碗水晶肴蹄,挪至她的面前,她有孕在身,不能饮酒,皇帝早想到这个,叮嘱过底下人,她面前的天青瓷杯,不是酒具,里头盛的是新沏的热茶,茶是湘波绿,她最喜欢饮这个,他知道。 她喜欢的,他都知道,最喜欢的茶是湘波绿,最喜欢的点心是枫茶糕,最喜欢的乐器是古琴,最喜欢的曲子是长相思,最喜欢的人,是明郎…… 皇帝殷勤夹菜的动作,正因心中所想,而微微一顿,就听母后道:“怎地有些闷热?可是炭火太旺了些?” 皇帝自己也有些嫌热,但他原还以为近情情怯,是因为她在这里,他因内心的悄悄激动,而有些燥|热,却原来,这亭中,真的有些闷热…… 太后道:“开两扇琉璃窗吧,透透气,嗅着梅香用膳,也是雅事。” 皇帝依言开窗,风挟梅香穿入亭中,吹散闷热,也吹得她髻上的金步摇,在清冽沁香的梅风中,簌簌轻摇,细音如雨。 皇帝悄望着她沉静的侧颜,心想有孕之人,大抵不该受风,遂就借给母后斟酒夹菜,站在她座位的侧对面,为她挡着风。 太后哪有什么喝酒用菜的心思,今日这午宴,专为嘉仪与温羡之事而设,她草草用了些酒菜,准备提这件事,目望向皇儿道:“弘儿,你坐下吧,哀家有事要说。” 皇帝还想着给她挡风,仍是站着道:“儿臣站着听,也是一样。” 温蘅并不知皇帝杵在她桌对面是何用意,也没留意这事,她的心思,都在太后的话上,认真听太后一字一句说完后,暗暗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完全放松,毕竟,掌夺天下生杀大权的,不是太后娘娘,而是在她桌对面、杵站得像个棒槌的男人。 太后见温蘅不语,问她道:“阿蘅,你觉得这法子如何?若你觉得不妥,哀家再想想旁的,或者你有什么法子,说出来听听,一家人一起商量……” ……这法子,既能解了哥哥的危局,又遂哥哥的愿,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哪里还有别的办法呢…… 温蘅轻道:“……我觉得此法可行”,抬眸看向对面掌夺天下生杀大权的“棒槌”,问:“……陛下以为呢?” 皇帝见她终于肯看他一眼了,愈发站得笔挺,口中道:“朕都听母后的。” 压在心中的重石,终于落地,但更深的忧惘,随之如潮水漫了上来,温蘅想着哥哥的“青云之志”,想着他所说的利用她,想着他日后的婚姻生活,一桩心事烟消云散,另一桩心事,又如云雾升腾,漫满了她的心头。 皇帝见他说了那六个字后,她的神色并不欢愉,依然有轻愁如烟,淡淡拢在她微蹙的眉尖,遂又补了一句,“温羡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朕当重用,不会令他蒙冤受罪,夫人宽心。” 他斟酌着语气,努力有点关切,但又不过于关切道:“夫人有孕在身,凡事都宽心些,不要多想,有母后在,有朕在,无人能伤害夫人及夫人的父兄,夫人安安心心地养胎就是,切莫因多思多想,累了身子,伤了腹中的孩子。” 这是温蘅第一次听皇帝提起她腹中的孩子,她听他语气诚挚,想他曾在幽篁山庄说过,他与明郎情同手足,明郎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对那孩子,视如己出…… 温蘅暗想着心事,手也不自觉垂在腹前,轻|抚了一下,皇帝暗看她眉眼柔和,眸中流漾着为母的柔情,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 ……他不敢让她知道这胎实际有两个多月,不敢让她知道他有一半可能,是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她说他恶心,若她知晓有这一半可能,是否不会再这般温柔轻|抚,而会觉得,她腹中的孩子,是个恶心的玩意儿…… ……她厌恶他厌恶到了极点,先前既已厌恶到连吃了三四个月的避孕药物,在知晓这一半可能后,她会不会为防万一,直接一剂药下去,永永远远地打消这种可能…… 皇帝想得心惊肉跳,怕惹了她的疑心,不敢再就她腹中的孩子,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强迫自己移开关切的目光,尽心侍|奉母后用膳。 阿蘅同意,皇儿同意,嘉仪与温羡一事如此终局,太后也算是定了一桩心事,心情略放松了些,暂将此事搁下,边同温蘅细细说些养胎之事,边慢慢用完了这顿午宴。 午宴已用完,可太后的“养胎经”还没说完,遂挽着阿蘅的手,边在梅林闲走消食,边继续讲谈,期间,还拿随走在旁的皇帝为例,笑说她当年怀皇儿时,皇儿在她腹中是如何作天作地,闹得她直至临产,几无一日安生。 “听说大长公主当年怀明郎姐弟时,虽是双胞胎,可从有孕到临产,都极顺利的,你怀的是明郎的孩子,想来性子也随他|她父亲,不会叫你这个母亲多吃苦头的”,太后说着笑嗔了皇帝一眼,“不像哀家这个‘魔星’!” 太后只是随口说说,可皇帝听在耳中,却又暗暗愁了起来,若她腹中的孩子,随了他的性子,同他未出世时一样,成日尽在他|她母亲腹中闹腾,那她得多受罪…… 皇帝这样想着,都有点忍不住要趴在她的腹前,告诫她腹中的孩子,不许闹腾,但怎么可能,他正暗暗忧心,忽听熟悉婉音道:“臣妾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一个人,可以演完一部电视剧 感谢地雷营养液!!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雅轩扔了1个地雷 雅轩扔了3个手榴弹 读者“圈爱”,灌溉营养液 +7 读者“雅轩”,灌溉营养液 +69 读者“大咩咩”,灌溉营养液 +30 读者“东风恼我一衿香”,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爱学系的好孩纸”,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两张面孔”,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123”,灌溉营养液 +15 读者“almar”,灌溉营养液 +5 读者“cc”,灌溉营养液 +6 读者“夜不见月光蓝”,灌溉营养液 +79 读者“啊哦”,灌溉营养液 +20 110、密信 来人自是冯贵妃, 她道是午后闲走,恰好见太后娘娘与圣上也在梅林,按仪近前请安。 太后知道冯氏是皇儿最喜爱的妃嫔,想着皇儿应希望美人在侧、与冯氏同行,遂命木兰扶她起身,邀她一道闲走散心。 冯贵妃婉声谢恩, 眸光自太后与楚国夫人的亲密挽手处, 一掠而过, 依依走至圣上身边, 柔柔轻道:“陛下……” 皇帝心不在焉地与冯贵妃说了几句闲话, 眸光一直往太后身边的温蘅身上飘, 冯贵妃暗暗看在眼里, 只作不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圣上说着闲话,将话题转到温蘅身上来, 笑着道:“臣妾在家时, 也常与母亲, 似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这般挽手笑语, 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这样好,瞧着真似亲母女呢。” 她这话说得声音不低,太后娘娘闻言笑看了她一眼,将楚国夫人的手臂,挽着更紧,笑问她道:“你看哀家与阿蘅, 有亲缘吗?” 冯贵妃不知太后这一眼、这一句背后的真正含义,依原计划接着含笑道:“臣妾先前听皇后娘娘说,太后娘娘曾有意收楚国夫人义女,今日这般瞧着,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确似一家人,若真收为义女,也是一桩美事。” 太后紧挽着温蘅的手,唇际微弯,笑而不语。 冯贵妃猜测太后娘娘应不知楚国夫人与圣上之事,遂谋划着令太后娘娘收楚国夫人为义女,与圣上定了姐弟名分,断了楚国夫人日后入宫的可能,她有意说了这一句后,见太后只是眉眼含笑,并不说话,还欲再设法撺掇几句,但话还没说出口,忽有一只雀鸟,直愣愣地飞扑了过来,冲向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也截断了她的话。 那雀鸟堪堪从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中间穿过,令二人受惊分开,冯贵妃紧步上前,扶稳太后娘娘,抬眼见圣上已快步走至楚国夫人身后,手揽着夫人肩臂,助她站稳。 楚国夫人人一站定,即离了圣上怀抱,避走了数步远,圣上空悬半空的手,慢慢垂落,看向楚国夫人的眸光中,关切难以掩饰,“夫人无事吧?” 太后娘娘也紧着上前,手扶着楚国夫人,关心问道:“阿蘅你没事吧?” 楚国夫人摇了摇头,太后娘娘松了一口气道:“依哀家看,你身边得多添些人,平日出行,这些人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万一有个好歹,能有人及时扶着,不叫你摔着。” 圣上立即赞同,“母后说得对”,又道,“要不从内宫调些得力的侍女嬷嬷,安排给夫人使唤?” 太后娘娘想了想道:“从内宫调些有伺|候孕妇经验的嬷嬷侍女给阿蘅,当年给你和嘉仪接生的孙嬷嬷,好像还在宫中,回头让她领着这些人,出宫到明华街侍|奉。” 冯贵妃听到此处,心中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又见楚国夫人轻轻摇头拒绝道:“明郎已为我找好了有生养经验的嬷嬷侍女了……” 太后娘娘笑道:“外头找的人,哪比得上宫里出来的?!” 楚国夫人似心中有结,不愿接受来自宫中的侍女嬷嬷,仍是委婉拒绝,太后娘娘开着玩笑道:“你家里宅子那么大,还怕她们没地住不成,也不需你破费发月钱,她们仍领着宫中的薪俸,哀家让司宫台为她们加俸,等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哀家重重有赏。” “听话”,似看楚国夫人仍想拒绝,太后娘娘叹了一声,握着楚国夫人的手道,“这是你的第一胎,万事求个稳妥,就当为你腹中的孩子,为了明郎和哀家安心。” 宛如一根绷紧的琴弦,“嘣”地在脑中猝然断开,冯贵妃只觉头皮发麻,怔怔地望向圣上,见他的眼中只楚国夫人一人,眸中的关切,再怎么尽力掩饰,也仍因满得要溢,而不自觉流露出来。 ……难道……难道…… 冯贵妃心鼓急敲,整个人如被狂风卷挟,惊惶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时,又见太后娘娘笑看了过来,“明郎就快做父亲了,也不知哀家的皇儿,何时能被叫一声‘父皇’?” 在太后心中,放眼后宫,最有可能诞下龙裔的,也唯有最受皇儿喜爱的冯贵妃了,皇儿登基七载,年已二十有一,膝下仍无一子半女,太后虽不问朝事,但也可猜到,朝野之间,必有非议,她将这诞下龙裔、打消非议的厚望,寄托在曾经有孕的冯贵妃身上,岂知冯贵妃听了太后这一句后,只觉讽刺荒唐。 ……楚国夫人腹中的孩子,有几分可能是圣上的龙种,还是说,圣上已因某种原因,认定楚国夫人怀的,就是他的孩子…… ……如果楚国夫人腹中真是圣上的孩子,皇家血脉怎可流落在外,何况圣上膝下至今仍无一子半女,这个孩子的存在,对圣上本人,对打破朝野非议,都至关重要,如果这孩子能平安生下,如果这孩子是个男孩…… ……圣上已对楚国夫人如此宠爱,如果楚国夫人真生下了圣上的第一子,那她入宫之后,该是何等受宠,那孩子是否甚至会被立为太子,大梁江山的未来之主…… ……不,都无需是男孩,圣上喜欢孩子,她当初有孕时,圣上曾说过,男孩女孩都好,楚国夫人纵是生的女孩,圣上也会龙颜大悦,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楚国夫人最大的砝码,有了他|她,圣上应该不会也无法再满足于这样的地下关系,必要为孩子正名,为楚国夫人正名…… ……要快……要赶在圣上设法纳楚国夫人入宫前……截断这种可能…… 这场梅林“巧遇”,本是冯贵妃听底下人报说,圣上与太后娘娘和楚国夫人,在疏影亭附近的梅林散心闲走,特意赶来与圣上亲近些,并暗暗看看圣上与楚国夫人之间的勾连,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桩震骇人心之事。 冯贵妃心急如焚,却不能表现出半分,只能神色如常地陪侍太后娘娘,在梅林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她送累倦的太后娘娘回慈宁宫休息,暗看圣上遥看离宫远去的楚国夫人,知道圣上也没心思在她身上,知趣告退,回到长乐宫中。 冯贵妃人在长乐宫中,可谓是坐立难安,越想越觉形势紧迫,不能再等着坐以待毙,急思良久,终于定了主意,示意心腹侍女盼儿上前,轻声吩咐。 哥哥的险事,终于落下帷幕,温蘅心中重石落地的同时,想到又有来自宫中的嬷嬷侍女,要如碧筠等人,被塞到她的身边,心中不快。 她原要坚决拒绝,可一来太后娘娘一片慈爱之心,难以推拒,二来那人刚为哥哥这事定了性,说哥哥无罪,日后要重用哥哥,她怕惹恼了他翻脸,又为哥哥带来祸事,终究沉默点头,接受了太后娘娘的好意。 马车缓缓驶离东华门,春纤问她可是回府,温蘅缓缓摇头,“去青莲巷。” 车马抵达青莲巷时,约莫申初二刻,这时候,哥哥人还在翰林院,来迎她的,是家中老仆林伯。 温蘅见林伯忙着让人沏茶备点心,又紧着迎她去花厅歇坐,笑着道:“我回自己家里,林伯却把我当客人招待,太生分了。” 林伯微躬着身道:“小姐如今不仅仅是小姐,也不仅仅是楚国夫人,身份尊贵,老奴不敢怠慢。” 有关她的身份,因圣上坚持,至今没有公布人前,想来林伯是从哥哥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林伯是家中唯一的老仆,当年父母亲从广陵城外的清水河中将她救起一事,家中仆从里,应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温蘅问了林伯几句,林伯笑着道:“老奴记得,老爷和夫人出门一趟,回来时带回了小姐,小姐出生时受了磨难,幼时有些体弱多病,但老爷请了良医,夫人悉心照料,小姐渐渐就好起来了,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若夫人还活着,得见小姐如今身份尊贵、生活美满,定也十分欣慰。” 温蘅想起母亲,心中也是感伤,她让林伯不必忙着招待,也不要人跟近随侍,自在这座仿建琴川家宅的庭院里,随意走走,等待哥哥回来。 之前,哥哥每日离开官署后,风雨无阻,必会到明华街来,探望照顾父亲,可前日她隔门听到哥哥那番话后,昨日哥哥并没有来,她也有些不知怎么面对哥哥,也没来青莲巷主动找哥哥,此刻人来了,在这座熟悉的家宅里,心境也不复往昔,有些复杂难言的滋味。 温蘅衔着心事慢慢走着,走到自己的房间前,从前,她人不住在这里,可哥哥还是会保留在琴川家中的习惯,为她房间窗下的花觚,换插鲜花,但现在,窗下花觚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温蘅在门前站了许久,仍是没有走进房中,慢慢离了此处,任着心事摇散,缓缓走着,渐来到了哥哥的书房前。 哥哥的书房前,有一株老梅,这时节,开得红艳,她曾在这里悄悄摘了一朵,经窗掷向正在温书的哥哥,哥哥受惊抬头,没寻到她人,却知道是她来了,拈花笑道:“阿蘅,我知道是你。” 余音在耳,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温蘅仰首凝望着一树红梅,许久,抬手攀折了数枝,抱着走进了书房。 哥哥书房中,亦无香花,她从前只知哥哥每日会送花给她装点闺房,只知在下榻梳妆时,笑望着哥哥经窗走过,将一束含露鲜花插入花觚,却从未为哥哥做过这样的事。 ……哥哥为她做了太多太多,可她为哥哥做的,却很少很少…… 温蘅将房内架子上的一只胭色梅瓶,拿至书案上,边将新摘的梅枝,修剪着插入瓶中,边无言地想着心事,因为分神,不慎碰掉了案上的一道画轴。 长长的画卷,如流水倾泻开去,琴川四时,春夏秋冬,依次展现在她眼前,还有那隐在青山碧水间的男女,从两小无猜的稚龄孩童,到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再到宁静相守的年轻男女,他们一直在一起,诗酒琴茶,泼墨作画,共走过烟雨濛濛的暖春,菡萏接天的炎夏,红枫满山的凉秋,来到落满白雪的皑皑冬日,男子、女子都已消失不见,画上只余一古琴,孤对着一江寒冰,落满白雪,无人来弹…… 温蘅缓缓蹲下身去,慢将这幅画卷轻轻收起,最后拢在怀中,人蜷蹲在地上,轻轻哭了起来。 温羡回到青莲巷时,天已微黑,他听林伯说小姐来了,微愣了下,向书房走去,远远见妹妹人坐在窗下,身子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似一幅背身的美人画,看不分明。 曾经恨不能日夜相守,一生不离,可现在,连见面说话,都觉困难,温羡僵站在原地许久,终是抬步走进了书房,妹妹听见声音,站起身来,回身向他看去,他无言以对,妹妹也不说话,正像昨日在明华街父亲房前,妹妹听到他说利用她后,兄妹二人之间,无话可说。 长久的沉寂后,终究还是温羡先开了口,但开口也只有短促冷淡的三个字,“有事吗?” 妹妹边缓步近前,边轻轻道:“今日,我去了趟宫里,太后娘娘说,想将容华公主嫁给哥哥为妻,但公主性子娇纵,仍得好好教教,不急着嫁人,所以只想先将此事昭告天下,婚期待定。” “……驸马爷的身份,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明知妹妹是心思无暇之人,厌恶这等龌龊手段,明知自己说下这些话后,会将妹妹推得更远,温羡还是静望着身前的年轻女子,一字字淡声道,“玉鸣殿的事,多谢妹妹了。” 他听着自己的冷淡语气,“还有事吗?若无事,我要换衣歇着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回去吧……离他远远的,离他这个卑劣的哥哥远远的,此后关系越是冷淡越好……若真有一天事败,离他越远,就越安全…… 温羡如是想着,见妹妹身子微动,似是要走,心中再怎么强行压抑着,亦忍不住泛起苦涩,他微侧过脸,不看妹妹,抬脚向内,欲与妹妹擦肩而过,但才走了半步,就被一双纤柔的手臂拢住,妹妹微微踮脚,轻轻地抱住了他。 今日工部事忙,沈湛比平日晚些离开官署,他心念着妻子以及她腹中的孩儿,急急地上了自家马车,命长青快些驱车回府。 但长青却不急着扬鞭,一边应下,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与他道:“侯爷,黄昏时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给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醉金杯扔了1个火箭炮 醉金杯扔了1个地雷 读者“万水千山只等闲”,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步妩”,灌溉营养液 +3 读者“我没有钱”,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烤火的one”,灌溉营养液 +3 读者“almar”,灌溉营养液 +5 读者“爱秦海的粉”,灌溉营养液 +5 读者“以暮成雪”,灌溉营养液 +2 读者“”,灌溉营养液 +8 读者“竹糖樱子”,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不知道加什么”,灌溉营养液 +1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 +1 读者“cc”,灌溉营养液 +10 111、双眸 暮色垂拢, 昏暗的书房,似是天色未明的幽海,一如人心,明暗浮移不定。 温羡原要狠下心来,与阿蘅擦肩走过,却被一双纤柔的手臂拢住, 阿蘅微踮着脚尖, 轻轻地抱住了他, 不说话, 不动作, 只是这样抱着, 轻柔地靠在他的肩头。 身前的女子, 清纤柔弱地宛如一缕云烟,搂在自己脖颈处的双臂,也是那样的娇柔无力, 只要轻轻一推, 便可轻易推开, 可温羡却像是被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给紧紧缠住了,情思编织的千百条枝蔓,紧箍得他动弹不得,僵定了身子站在原地,用尽了全部的心力,才逼得自己不伸出手去, 同样拥抱,他在这世上最珍视的女子。 ……为此后与阿蘅疏远,昨日在明华街,他在隔窗看到阿蘅去而复返、走到门外时,刻意与明郎说了那样一番话,告诉阿蘅,玉鸣殿之事,是他有意设计利用她,告诉她,她所信任的兄长,是个为求上位、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 ……他要亲手将她推离他的身边,推得远远的,他要她干干净净的,与他已经做下,和将要去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干连,万一哪日事败,一切也都是他这个兄长利欲熏心,在后谋划,她什么也不知道,不该被牵连…… ……他以为阿蘅会因痛心失望,自此与他这个兄长疏远些,至少短时间内,因一时无法面对兄长的“真面目”,而离他远远的,可阿蘅没有,他还是低估了她的善良,低估了她对家人的珍视,不过隔了仅仅一日,她就主动来找他,在他那样冷淡相待后,不但没有心灰意冷地离开,反而微微踮脚,展臂抱住了他。 ……他愿将一生,都沉沦在这个怀抱里,可是不能……他不能…… 纵是心中再贪恋她的依赖和温暖,温羡终是伸出手去,轻推开了身前的女子,“……走吧,天晚了,你该回家去,父亲和明郎,在家里等着你……” 温蘅微微抬首,仰望着身前的年轻男子,微颤着唇道:“好。” ……纵是昨日隔窗亲耳听到哥哥说在利用她,说不择手段只为上位,她心里,还是无法相信,无法相信哥哥变成了为求名利、不择手段之人,无法相信哥哥只想着青云直上、位极人臣,而将他们的家,将青州琴川,都毫不留恋地远远抛在脑后…… ……在看到那幅琴川四时图时,她知道,哥哥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家,哥哥与她一样深深眷恋着青州琴川,怀念着他们一起在琴川长大的日子…… ……言辞可以伪饰欺瞒,可画笔下流露的每一寸情思,难以掩饰,哥哥没有变,哥哥还是从前的哥哥,他有意设下玉鸣殿之事,故意说在利用他,一定都另有苦衷,无法对她言说、只能将她推得远远的、一个人独自去扛的苦衷…… 将黑昏暗的光线,令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面容,但心,是无需是看的,温蘅站在哥哥身前,声音低低道:“下午哥哥还没回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书房里抚了会儿琴,琴曲是《长相守》,是哥哥从前手把手教我的,自嫁到京城来,好久没和哥哥一起抚琴了,真想和哥哥合奏一曲,哪日哥哥有空,寻我弹琴,我定不会推辞……” 她望着他的双目道:“哥哥相邀,我必至。” 温羡道:“……好。” 温蘅淡淡一笑,微光闪烁的眸子轻轻垂下,“哥哥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她与他擦肩离开,温羡站在门边,遥望着暗色中阿蘅远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方转回室内,燃起了明灯。 室内青幔漆几、墨架石案,一片苍郁沉朴之色,唯有书案的胭色花觚中,红梅娇艳,如明火灼燃。 那一年,琴川烟雨濛濛,满城俱是苍茫水汽,他擎伞走在灰朴的水墨画卷中,望见了一点隐隐约约的红。 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虞美人,抓在一个年幼的小女孩手上,她咿咿呀呀,话还说不利索,身上的衣裳污脏不堪,脸上也灰尘堆垢,只露出一双眼睛,明澈无比,如两泓清泉。 他擎伞遮在她的头顶,她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身边躺着的妇人,仍是想将虞美人给那妇人看,一边轻轻地推她,一边奶声奶气道:“孃孃……孃孃……” 妇人的尸身已经硬了,半边身子泡在陋巷的积水里,异味难闻,又怎会再回应她半声。 跟着行乞流浪的大人已经死去,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女孩,如何活下去,他心生怜悯,向她伸出手道:“跟我回家吧。” 她像是听不明白,只是半歪着头看他,他想起随身带着的香囊里放有糯糖,拿出糖诱哄她,她被这甜甜软软的物事吸引了,难抵诱惑地衔到口中,他再次向他伸出手去,想将她带回家去,她却将那支虞美人,放到他手中,好似是同糖在做交换。 他哑然失笑,她也笑了,不知处境之难,不知人世之艰,双眸弯弯,如两勾月牙儿。 他终究将这月牙儿,带回了家里,将她牵到父母亲面前,笑着道:“让她做我的妹妹吧。” 从明晓心意的那一刻起,他为这一句,悔到如今。 温蘅回到明华街时,明郎人已回来了,就守在府门内侧附近,听到车马声响,即出来迎她,一手揽肩,一手扶臂,拥她去厅中用膳。 温蘅看明郎手攥得紧紧的,像是怕稍松些,她就会化烟飞了似的,浅浅笑道:“我还未显怀呢,身子也不笨重,不会走跌了的。” 明郎仍是这般紧搂着她,至厅中落座,仆从端菜上桌,温蘅望着站着给她夹菜舀汤的明郎,将今日入宫之事讲与他听,明郎听了道:“此事如此了结甚好,慕安兄既无罪名背负,又遂心成了未来驸马,此后仕途顺畅,容华公主或许不愿嫁慕安兄,但既然婚期未定,未来还有回寰之机,太后娘娘如此处置,已考虑到方方面面,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将一碗参鸡汤,放到她面前,“此事已算是有了个好结果,以后别再多想了,安心养胎为好。” 温蘅点点头,又道:“明日会有些内宫的嬷嬷侍女,被拨到家里使唤,都是有伺|候孕妇生养经验的。” 明郎持箸的手一顿,“……这是谁的意思?” 温蘅一怔,“什么?” “……我是问,这是皇后姐姐的意思吗?”明郎转看过来,笑着道,“还没特意派人通知姐姐,也不知姐姐,有没有从太后娘娘那里知道这件喜事?” 温蘅摇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我原要推辞,但太后娘娘盛情难却……” “娘娘也是一片慈母之心”,明郎微低身子,靠在她腹前,似想听听动静,可孩子太小,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又坐直了身子,轻|抚了下她平坦的腹部,笑对她道,“真想早些见到他|她,听他|她叫我一声‘父亲’。” 温蘅因明郎的话,拟想着孩子呱呱落地的场景,拟想着孩子学唤父母的情形,唇际不由泛起笑意。 也不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会更像她还是明郎一些,想着想着,她手抚着腹部,一颗心,也变得柔软起来,那些郁结的心事都悄悄沉了下去,浮在心头的,是悠悠漾漾的温暖与宁静,人也情不自禁地靠在明郎肩侧,轻轻道:“还早呢。” 明郎笑,“等不及了都……”又轻吻了吻她的手道,“听说孕妇怀孕产子,极受罪的,真想这八九月的时间,飞快地一掠而过,你眨眼间,就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了,什么罪也不用受。” “借口”,温蘅亦笑道,“我听说怀孕期间,女子会变得身形肥臃,面部浮肿,我看你是嫌我的丑样子,不想多看一眼,所以才希望时光飞逝。” 她原是说玩笑话,她和明郎之间,平时也常开开玩笑,你来我往的,只是夫妻之间的调笑,乐乐而已,不会当真,但不知怎的,她这会儿说了这句玩笑话后,明郎竟似当真了,认真急道:“不是的,我不是嫌弃你,我是真怕你受罪,我听说妇人怀孕期间很难受,遇上难产更是危险,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你……” 他深深望着她,不知所措而又坚执地,望着她道:“我怕失去你,阿蘅……” 这样缠绵如丝而小心翼翼的眸光,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夏末,明郎摔马昏迷,醒来后就这样紧盯着她,追着问她“会不会离开他”,在她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后,仍不能完全安心,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温蘅微惊地看着这样的明郎,“我知道,我知道……我说说玩笑话而已,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的……” “……那你会嫌弃我吗?”明郎低声问道。 温蘅摇头的一瞬,即见明郎展颜,仿佛之前那个语无伦次、不知所措的男子,是幻觉一般,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瓷勺塞入她的手中,如常含笑道:“鸡汤要趁热喝,对你和孩子都好。” 温蘅抿了一口香浓的参鸡汤,又抬头看看明郎,他仍是忙着帮她夹菜,似同之前没有区别,又同她说起哥哥的事,问她道:“慕安兄和公主的婚事,应会很快昭告天下吧?” 温蘅道:“应就这几日了。” 上元节后不久,冰雪消融,日光渐暖,一桩喜事也自宫内传出,道楚国夫人的兄长、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温羡,被选为容华公主的未来驸马,因为向来疼爱公主的太后娘娘,舍不得容华公主离开嫁人,希望容华公主多承欢膝下些时日,公主婚期待定,暂未择期,而作为未来驸马的温羡,没几日即被擢升入刑部,人人皆叹寒微子瞬变附凤郎,扶摇而上,前途无量。 公主下嫁一事,传得朝野皆知,而楚国夫人有孕一事,则只在皇室贵族妇人间传开,这两件事,自都传入了华阳大长公主的耳中,前者让她一直以来的谋算,打了水漂,后者也无法令她生出半丝欢喜,尽管从名义上说,她该是温氏腹中孩子的祖母。 她极度厌恶温氏,不仅仅是明郎所以为的身份寒微,更因每每望见她那一双眼睛时,打从心底的厌恶,难以抑制地浮上心头,混掺着陈年旧事,让她不得安宁。 当身在青州的明郎,写信来说,想娶一名小吏之女为妻时,她当然回信不准,但明郎坚持,一封信比一封信态度坚定,甚至写出如她不允、他就出家等忤逆之语,她对温氏这个未曾谋面的寒微之女的厌恶,也就随着这一封封信、一句句忤逆之语越来越深,在明郎讨了赐婚旨,新妇第二日向她这婆婆敬茶时,达到顶峰。 她看到温氏那双眼睛时,端杯的手,都忍不住轻轻颤|抖,她讨厌这样一双相似的眼睛,这样的眼睛,也曾经长在一个寒微之人的脸上…… 自选择嫁与沈郎,自定国公府覆灭,她就将这往事深深埋葬在心里,可在见到温氏后,看到她这双眼,成日在她面前乱晃,久远的往事,又像藤蔓缠住了她,每多看温氏一眼,厌恶就加深一层,怎么忍得了她做她的儿媳,怎么忍得了明郎为了这么个寒微女子,忤逆她这个母亲……怎么忍得了当年的事,再度轮回发生…… 她忍不得,可明郎却选择同温氏搬出家去,如今有了孩子,温氏更能将明郎牢牢地攥在手中了,她这个母亲,就只能如此节节败退吗……时隔多年,她就只能再次败在这些卑贱之人的手下吗…… 华阳大长公主正想得头疼,侍女红蓼趋近轻道:“公主殿下,侯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过渡中,女主身份大概几章出,其实已经写得蛮明显了,也早有人猜出来了~身份出来了剧情就可以跳海草舞摇摆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雪悠”,灌溉营养液 +4 读者“flag天天倒的十九”,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时间是个什么鬼”,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慢慢飞的虫”,灌溉营养液 +2 112、密画 自今年正月初一, 她允明郎入府拜年,又假意说了番愿与温氏和解、似有退意的话后,明郎常回府中看她,以尽人子之责,华阳大长公主以为此次也是如此,见明郎走进室内向她请安, 边让他起身, 边笑着道:“我要做祖母这件事, 不是你们夫妻俩亲口告诉我, 还得我从别人口中听到, 该打!!” 明郎爱那温氏爱到心尖子里, 不惜为那温氏一再忤逆她这个母亲, 可温氏有孕在身,他将为人父,却没有她想象地那么欣喜若狂, 听了她这句笑语后, 面上的笑意淡淡的, 只恭声道:“都是儿子不好, 原想择个好日子,亲自告诉母亲这件喜事,没想到消息先传了出来,是儿子考虑不周,母亲切勿怪罪阿蘅。” “她如今怀着我的孙子孙女,我疼她都来不及, 怎会怪她?!”华阳大长公主笑问,“怎么不带着阿蘅一起回来?住明华街这么久,也该腻味了,回府住两日不好吗?” 她以为明郎不会拒绝,但明郎却似戒心甚重,“阿蘅这些时日在明华街住惯了,又是有身子的人了,不宜换居,且等她将孩子生下再说吧。 在外为朝事周旋算计得精疲力尽,在内,还要同自己的儿子“演戏”,为家事算计,如此费心,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却仍这般防备着自己,华阳大长公主心灰了一瞬,对造成这母子隔阂状态的温氏,更是痛恨,面上不露,口中仍笑道:“随你们吧,只是若孩子生下来,还不抱回家来给我看看,我这个祖母,定是要生气的。” 明郎听她这一句,静静望着她问:“母亲希望见到孙子孙女吗?” 这话问得突兀古怪,华阳大长公主怔看向她这儿子,“……当然,做母亲的,岂不希望子女有后,你姐姐成亲多年,都没能生下一子半女,母亲深以为憾,常为她忧心,如今阿蘅有孕,武安侯府有后,你父亲在天之灵得以告慰,母后当然高兴,盼着能早些见到我的孙子孙女……” 明郎唇际微弯,“儿子也盼着能早些见到与阿蘅的孩子。” 这话说得寻常,语气也极寻常,可听在耳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明郎也神色如常,可看着莫名令人有几分不安,华阳大长公主还未在与儿子相处时,有过这样的感觉,抬手轻|抚了下他的脸颊,“……明郎,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阿蘅怀孕,儿子太高兴了”,明郎攥握住她的手道,“世人都说我沈明郎生来身份显赫,别人一世难及的,我唾手可得,拥有很多很多,可我真正想要的,真正在乎的,其实很少很少……” 他深深望着她道:“儿子真正在乎的,其实只有与我魂命相牵的几个人而已,儿子希望母亲安康,希望姐姐幸福,希望与六哥,情谊不变,大梁江山稳固,希望能与阿蘅生儿育女、白首偕老……儿子的心很小,想要的也很少,如今阿蘅有孕,儿子心愿得偿,心里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明郎又与她断续说了不少话,似同往常来向她请安时,没有什么区别,可她心里这种隐觉怪异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直到明郎请退离开,都没有消散半分。 都道母子连心,这样的不安怪异感,不会是无缘无故,空穴来风,华阳大长公主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心中絮絮地烦乱起来,之前,她因被这逆子气急,一听到他与那温氏恩爱的消息,就火冒三丈,为能过得清心平静些,遂没有在明华街安插“眼睛”,令人随时传报明郎动向,也就不知,明郎今日的反常,由何而来。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担忧起来,而沈湛人离了武安侯府,上了马车,唇际勾着的淡淡笑意,立消隐不见,他躬下身子,埋首在自己的双掌间,藏躲在这一方昏暗狭小的天地里,心中的阴暗,如藤蔓疯狂生长,缠裹住他的四肢,直拖得往无尽深渊下沉。 那一日,他离开官署,上了马车,接过长青递来的书信,在车厢中撕开信封的一瞬间,就像是引发了噩梦的开始。 那信中内容是反手写就,字迹狂乱,内容更是骇乱人心,竟道圣上与他妻子早就暗有苟且,且他妻子腹中的胎儿,也十有八|九,并不是他沈明郎的孩子。 这封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上元节那夜建章宫之事发生后不久,被人派送到他的手中,这信是何人写就?此人为何能洞察时机,偏在他暗有猜疑时,将这信送到他的手中?这信中内容,又是真是假?!! 如果没有上元夜建章宫之事,他接看到这封密信,也只会以为,有人存心挑唆他与圣上情谊、污他妻子清誉,而当世最有动机如此行事的,是他的生身母亲,他会将这事归咎在母亲身上,甚至拿着信,去直接质问母亲。 可上元夜建章宫,真真切切地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圣上对他妻子的亲密言止,这些时日来,时不时在他眼前浮现,梦里亦不得安宁,这信来得这样巧,内容又正好击中他猜疑的心,让他不得不去疑心,写信的人,真的知晓这样一桩秘事,这秘事,真的存在…… 不,他不愿如此疑心,暗藏着心事,自我折磨日日夜夜后,他仍是想将此事归咎于母亲,母亲先前一直厌他与圣上情谊深厚,也一直厌他与阿蘅鹣鲽情深,也许大年初一开始表露的温和退意,都是假象,母亲的心,从来没有变过,手段,也一如既往地凌厉,这密信一石二鸟,若他信了,与圣上反目,与阿蘅决裂,不就正中母亲下怀?! 他害怕面对另一个更为可怕十倍百倍的猜想,宁愿懦弱地希望,此事是母亲所为,他回到武安侯府,言语间试探母亲,可试探的结果令他心悸,这事,应不是母亲在后设计,那么……那么…… 碧瓷药瓶中的避孕药丸,藏有“蘅”字剪纸的蘅芜香囊……曾经他因种种可疑的迹象,疑心阿蘅与慕安兄有私,可后来事实证明,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与阿蘅并无血缘的慕安兄,或许真对阿蘅暗有爱慕之心,但绝不会对已为人妇的阿蘅,暗行苟且之事。 他信了慕安兄,连带着将这些可疑迹象拋开,将避孕药丸的存在,归结为阿蘅因他母亲的缘故,所以暂不想生下与他的孩子,将那蘅芜香囊的消失,也当成寻常物事,丟了也不值一提……他为种种可疑迹象,去想解释的理由,因他怎么能相信阿蘅会背叛他,永不相负,阿蘅不会负他的,永远不会…… 他当时心中做如此想,可这信告诉他,若那人是圣上呢?! 若那人是圣上,一些无法释惑的事,也终可得到解释,譬如去年冬日,他与阿蘅一共入宫与姐姐用宴,后来阿蘅先行离宫,长青却说,夫人的车马不是回府,而是向西驶去…… 后来他回府问阿蘅,阿蘅不语,她身边的碧筠说,阿蘅是去了皇城西街的山风斋,购买黄州所产的素雪纸,他连夜派人调查过,阿蘅根本没有去过那里,而碧筠,是当初圣上封阿蘅为楚国夫人时,随旨赐下的女官…… 楚国夫人……一品国夫人…… 其实当时按他官阶,阿蘅只应被封为三品淑人,圣上如此厚待,破格封阿蘅为一品国夫人,他当时以为,是圣上看重他的缘故,也或许,其实是因为圣上看重阿蘅…… 那车马向西驶去,后来圣上也离开了长春宫,阿蘅那不明踪迹的一个下午,是否会与圣上在一处…… 沈湛不愿这样想,可随信附上的一幅春图,总是在他脑海闪现,画上,身着龙袍的年轻男子,将一年轻女子抱在身上,他们衣裳凌乱,紧紧相贴,阿蘅之前夜里常说不舒服,还有那避孕药丸,究竟是为何藏匣暗服…… 新被送入府中伺|候阿蘅孕事的嬷嬷侍女,真的只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吗?还是一如碧筠等人,其实是被圣上送入府中……那信说,阿蘅腹中的胎儿,十有八|九不是他的孩子,那是圣上的?所以才会赐下嬷嬷侍女,如此关切?…… 从前所有被忽视的寻常小事,都似有迹可循,圣上比他更早知道阿蘅身上有伤,圣上送醉酒的他回府,说想尝尝阿蘅的手艺,圣上日理万机,却记得阿蘅养父——一名青州小吏患病,特意将此事告诉他,在他开口请求后,立刻调拨太医至明华街…… ……是这信挑起了他的疑心,令他如此胡乱猜疑,还是这些事,本就值得猜疑,阿蘅与圣上之间,是否早在上元夜前,早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就已不是简单的君上与臣妇…… 沈湛的心像被人用力攥在手中,稍一用力,就能爆开,狂乱的猜疑,如潮水挤涌在狭窄的车厢中,似要令他窒息而死,而煊赫壮丽的建章宫中,皇帝正负手踱步,听赵东林轻读今日明华街传送来的消息。 自上元夜到如今,已过去了二十余日,每一日,都会有关于她的密报送入宫中,细致到用膳如何、孕吐几次、睡了几个时辰、心情如何等等,皇帝知道她前两天有些咳嗽,问赵东林道:“夫人今日可还咳嗽?” 赵东林含笑回说:“夫人今日只咳了两次,相较昨日七次,前日十数次,是大好了。” 皇帝“唔”了一声,又问:“心情如何呢?” 赵东林看着手上的密报,迟疑着道:“和从前一样,武安侯黄昏回府,夫人便笑意多些,武安侯白日不在时,夫人就多少有些……郁郁寡欢……” 皇帝听得心里有点酸,但又想她高兴些,想着要不给明郎放放假、多在家陪陪她算了,但莫名给武安侯放长假,此举看来有些奇怪,而且真想着她和明郎日夜不离,他心里越发有点涩了…… 皇帝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又召郑太医来问。 郑太医原以为圣上是要打胎,万没想到圣上是要保胎,再看圣上这一天天暗暗当爹的劲头,心情十分复杂,此时被召来听圣上如此问,暗想楚国夫人摊上您这么尊大佛,能不郁郁寡欢吗,口中只恭谨回道:“有孕之人难免心思重些,外出散心几日,或能好些。” 说到散心,皇帝立就想到上林苑,春天到了,上林苑春光正好,她日日在明华街,定也闷得慌,闷得慌自然就郁郁寡欢,不如去上林苑走走,换个环境散散心,上林苑又广植奇珍异果,她有孕在身,口味变了,密报说她近来孕吐厉害、没有胃口、每日吃得很少,他听得十分担心,上林苑温室栽种的异域瓜果,或许正合她口味…… 皇帝心里定了主意,想着等过两日她不再咳嗽,他移驾去上林苑住上几日,撺掇母后带她去上林苑散心游玩,如此想了片刻,他又想到于情于理,明郎定也同行,心情又不由地微妙起来。 自上元夜后,他见明郎甚是心虚,除了日日上朝、御书房议事外,私下再无单独相见、把盏言欢,明郎绝口不提那夜之事,他也不知该怎么说,该不该说,一日日地,拖到现在。 建章宫中,当朝天子想着武安侯,愁肠百结,长乐宫中,当朝贵妃亦如是,那封信已写送了那么久,武安侯那里,却仍没有半点动静,是他根本不信信中所言,还是武安侯虽然有所疑心,但那疑心,只是零星之火,还不够旺盛,不足以驱动他对楚国夫人下手…… ……再等下去,楚国夫人都要显怀了,圣上那时候定也忍等不得,冯贵妃想的心焦,既然武安侯心火不够,那她只能暗暗添柴,火上浇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三生风霄霄”,灌溉营养液+5 读者“闻道”,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艳0310”,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果宝”,灌溉营养液 +26 读者“煦凉”,灌溉营养液 +5 读者“长风几万里”,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芋芋芋头”,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慢慢飞的虫”,灌溉营养液 +1 本能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二月十二,花神日,士民踏青郊外,看花祝神,天子携后妃近臣,移驾上林苑,共度佳节,遍赏春|光。 上林苑位处城郊之北,占地极广,山水蓊郁,深林参差,苑中既养珍禽异兽,又广种异域名果,遍植奇花异木、香草仙葩,这时节,百花开得正好,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远远瞧着花团锦簇,如烟似霞,置身其中,真似人间仙境一般,令人流连忘返。 风和日丽,花香醉人,圣上领着一众近臣,漫步花林,以“花朝”为题,命众臣随意赋诗,考较文学,笑言胜出者将重重有赏,而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循花神日“剪彩赏红”之俗,领着一众妃嫔命妇,巧剪彩幡,系在繁花枝头,一时花林之间,罗带飘飞,衣香鬓影,风流蕴藉,美不胜收。 从前这等女子游乐场景,与太后娘娘寸步不离的,定然是容华公主,但容华公主据传抱病在身,此次并未随行,侍走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是武安侯的妻子——楚国夫人。 楚国夫人虽出身寒微,但却似她兄长,因一门好亲事,瞬间扶摇直上,从小吏之女,成为华阳大长公主的儿媳、皇后娘娘的弟妹、太后娘娘的外甥媳妇。 太后娘娘似极喜爱楚国夫人,言止亲近,笑容满面,瞧着待楚国夫人,似与容华公主一般亲密,见几片为风吹落的花瓣,垂落在楚国夫人鬓边,还亲自抬手为她拂去,走着走着,花林里风稍微大了些,太后娘娘又立命侍女取了披风来,亲自为楚国夫人披系上。 尽管华阳大长公主在朝堂上节节败退,正宫皇后娘娘也已被冷落数年,但这似丝毫影响不到,武安侯夫妇,在圣上与太后面前的荣光,纵与华阳大长公主在前朝,再怎么明争暗斗,圣上对武安侯始终信任有加,而太后娘娘对楚国夫人的偏爱,众人都已看在眼里,就连圣上最为宠爱的贵妃娘娘,都十分知趣,不硬往太后娘娘身前凑,在旁笑看太后娘娘循花神节女子簪花风俗,亲摘了一朵皎洁的梨花,笑着向楚国夫人鬓边簪去。 太后替阿蘅簪了朵冰清玉洁的皎白梨花,见皓花衬雪颜,越看越美,欲再簪上数朵旁的,为她做个花围,忽又想到什么,罢手笑向沈湛道:“明郎,你来~” 沈湛闻召近前,太后道:“这么多花儿,哀家都要挑花眼了,你来为阿蘅挑簪几朵。” 杏月时节,春花齐绽,端抵是叫人眼花缭乱,皇后见沈湛似也不知该择何花,在旁含笑建议道:“李花雪白,与梨花配在一起正好,皎洁无暇,相映成趣。” 沈湛尚未听循皇后建议,冯贵妃亦已笑道:“楚国夫人已是冰雪之姿,再好的皎洁香花,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不如以红杏点缀,红杏娇艳,与夫人玉颜相映,更显夫人娇媚,另有一番动人风姿,且今日佳节,颜色鲜艳些,也正合时令。” 一旁的皇帝,听着他的皇后与贵妃,左一个建议,右一个建议,也很是想开口提议提议,甚至,亲自择花为她簪上,就像去夏在紫宸宫承明后殿时,他与她起居同行,每日晨起下榻后,总会坐在她身旁,看着宫人为她梳发点妆,在旁亲自选捡着钗环,并在梳妆尾声,亲自折花,为她簪上。 一想起那十几天的“神仙日子”,皇帝负在身后的手,情不自禁地微勾了勾,但只片刻,一声清脆的折花声响,即叫他醒觉今夕何夕,皇帝收敛了悠漾的心神,沉默地望着沈湛既未择李花,也未择杏花,而是手攀向一树洒金碧桃花,摘了其中最为娇美的一朵。 沈湛拈花在手,轻声对温蘅道:“还记不记得在青州琴川的时候,春天,我们常在桃花林相会……” 温蘅想起那时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唇际不禁浮起笑意。 那三年,明郎身为一州刺史,公务繁忙,但只要一有时间,便会设法约她出游,若她真是家教严苛的大家闺秀,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这等外男相邀之举,定会严词拒绝,但她不是,在认识明郎前,也常出去走走转转的,哥哥总会陪着她游山玩水、闲逛街市,后来她认识了明郎,哥哥也认识了明郎,起先,哥哥还会在旁陪着,渐渐,哥哥相信明郎为人,也猜晓了她对明郎的心意,不再次次同行,她常与明郎相会在山水之间,秋游湖,春赏花。 记得有次明郎需下访青州各地,她与明郎许久不见,春日时,一人在桃花林闲走,边攀折着新开的桃花,边想念着明郎,想着念着,达达的马蹄声响起,起先她还以为是错觉,后来,马蹄声越来越近,一声声地像踏敲在她的心尖上,她抱着满怀的桃花回身看去,见是明郎回来了,他跨|乘着紫夜,一袭春袍在飞花轻舞的清风中翻展如翼,向她飞来。 那一瞬间,随马蹄声响起的“砰砰”心跳声,是她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剧烈,像是欢喜跃动着要从胸|膛中蹦出来,她紧搂着怀中新折的桃花枝,似是紧守着自己的心,看着明郎勒马在她身边停下,翻身下马,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看。 明郎似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双目紧盯着她,口中轻道:“花真好……”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在他这样明亮的眸光中,低下头去,轻轻道:“这时节,桃花自然是好的……” 风暖花香,许久都无人说话,只是紫夜在旁,轻轻地四蹄踩地,甩着水亮的鬃毛,打着响鼻,为春风带起的粉红落花,不知在袅袅晴光中,打了多少个旋儿后,明郎终又开口道:“桃花的诗,也是很好的……” 煦暖的春|光,灼得她双颊发烫,她仍是低着头,低声问道:“什么诗?” 明郎道:“思慕之诗。” 低着头的她,看不见明郎的神情,只听得明郎的声音,轻且清亮,“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匆匆数载时光流逝,逐如桃花流水,桃花依旧,人也依旧,温蘅原本暗暗沉郁的心,因这往事而变得温暖柔软,微低下头,任明郎将指尖的洒金碧桃花,轻簪在她乌漆的鬓发间,春风和煦,灼得她脸颊发烫,晕生红云,心中悸动,好似还是当年未嫁时。 武安侯夫妇恩爱,在外本就是出了名的,在武安侯因母妻不和,为夫人搬离武安侯府,宁可背着不孝声名,在外独居后,他的爱妻名声,就更上一层楼,几是无人不知,众人静看着武安侯为夫人簪花,心中感慨,而太后见小两口恩爱,自然欢喜,连带着将对容华公主的忧思,都冲淡了不少,笑着道:“桃花好,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阿蘅如今有孕在身,可不正是‘有蕡其实’,开花结果,哀家等着‘桃熟’的那一天。” 圣上事母纯孝,众人自也都捧着太后娘娘,听太后娘娘如此说,纷纷陪笑打趣,猜起楚国夫人腹中孩子的性别来,皇帝袖手在旁,悄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在众人的调笑声中,眸光相接、情思缠绕,她双颊晕红,微微娇羞的模样,是在他面前时,绝不会有的。 皇帝心里默默地泛了点酸,他想强压下去,没压成,只能任着这点酸,在心里头,像醋一样,默默地酿着,在这花神日的上林苑冶游中,越酿越陈。 他原是打着让她散心的主意,说服母后带她同行,她如他所愿来了,也真似散心开怀了些,不像密报里所说的郁郁寡欢,与明郎同行,赏花扑蝶,有说有笑。 她是笑了开怀了,可他看着他们夫妻的亲密情状,心里头却似皱巴巴的,明郎待她百般呵护,一路走来,都小心她的身子,紧握着她的手,时不时嘘寒问暖,走至扶荔观时,还亲摘了温室内的瓜果,洗剖切了,一个个地,叉喂给她吃。 皇帝起先看她有胃口,心里也高兴,可后来看她也亲剖瓜果,喂给明郎吃,心里的高兴,就有点变味了,如此酿酸酿了没一会儿,又见她忽然难受欲呕,差点就从坐席上弹跳起来、去给她拍背,好在人还清醒,按耐着坐着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明郎熟练地为她拍背、助她漱口,而后令她人倚在他怀中,阖目休息。 她大约用了两柱香时间,才缓过精神来,皇帝就这么一直悄悄看她,直到她面上血色回复,才暗暗松了口气,又让侍从剖切了些瓜果呈上,拉着众人坐了许久,让她再歇坐了好一会儿,方令众人继续游赏。 如此一路闲走,赏花吃果,又走至豢养珍禽异兽的苑区,皇帝一直暗暗关注着他们夫妇,看明郎被几名同僚绊住说话,她就站在一旁不远处,等着明郎。 明郎在时,他不能光明正大地看,明郎不在,众目睽睽,他依然不能,世俗礼法,兄弟情义,似是难以逾越的高山,纵是九五至尊,他也如被锁链紧紧束缚着四肢,顾虑重重,在人前不能有丝毫越轨之举,连眼神,都要小心翼翼…… ……真的……不能吗……若她肯对他笑一笑,若她肯给他一点希望,是否世俗情义,根本缚不住他…… 皇帝正想得心乱,忽听一声躁动猿鸣,抬首看去,见她身后网笼内的猿猴,忽然抓跳出高网,发狂般嘶嚎着向她扑去,登时心头一震,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本能地紧步上前,搂护在她的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我控几不住我记几 猿猴:让你看不起我! 贵妃:杏……红杏…… 另,开头诗引用清诗,感谢地雷营养液!! 31708858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27556037扔了1个地雷 读者“清若呀”,灌溉营养液+6 读者“烤火的one”,灌溉营养液+3 读者“sdfghjjjjgghj”,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苏打饼对不”,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鑫儿”,灌溉营养液+2 读者“爱学系的好孩纸”,灌溉营养液+1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1 谢恩 猛地蹿跳出笼网的白猿猴,似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骤然发狂,高高跃起,张牙舞爪地扑攻向身在笼网前的人。 这本该落在温蘅背部的一道利爪,因为皇帝搂护及时,没有落在温蘅身上,而是重重划拉在皇帝的肩背处。 “呲啦”一声布帛撕裂响,皇帝身上的龙袍,被发狂的白猿猴,用力抓扯出一道裂口,幸而他搂护着温蘅倾身闪避及时,白猿猴的利爪,也只撕开了外头龙袍,没有伤到他的身体。 这一惊变,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四散观兽的妃嫔朝臣,在白猿猴跃起怪叫的一瞬,被吸引了目光看去时,只能眼看着圣上大步流星地上前搂护住楚国夫人,等到下一刻猿猴抓裂了龙袍、怪叫着落地,才纷纷反应过来,急步围上前去。 温蘅原因明郎被同僚绊住说话,一个人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对面笼网内的母猴,爱怜地将小猴抱在怀里为它捉虱,感慨人|兽共通的母性柔情,正看得出神时,突然间听到背后一声怪响,还没来得及朝后看去,就被一道急步奔前的玄色身影,从后扑抱住,紧紧搂护在怀中。 她看不到身后人的面容,但眸光落在他朱色衣袖龙纹上的一刻,即心头震骇如翻江倒海,用力挣扎起来,但圣上却抱得更紧,双臂箍如铁钳,全然将她笼罩在他的怀抱里,搂着她微屈身侧向急走。 才刚迈出半步,即听到布帛撕裂声响,那怪叫声的来源——一只长臂白猿猴,迅速跳绕到她身前时,龇牙尖叫,面目凶狠地再度伸展利爪,似要对她发起攻击。 圣上一手紧搂着她,一手迎向白猿猴的攻击,他避开那泛着寒光的利爪,攥抓住它的长臂,在它挣扎着要咬时,迅速猛掼于地,抬脚一记飞踹,将它连带着烟尘,踹出老远。 围近前的侍卫等,迅速制住了那发狂的白猿猴,惊魂未定的温蘅,眼见众人围上前来,难堪地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用力掀扯开遮羞布,好似那桩秘事,已暴露在人前,羞急得面上出汗,挣着要离开圣上的怀抱。 但皇帝犹是惊魂未定,他倒不是为他自己的缘故,一只猿猴而已,哪怕它真在他背上划拉了两爪血痕,也没什么,对自幼习武的他来说,摔摔打打是家常便饭,这点小伤算什么,一只猿猴又有何惧,他怕的,是她受伤,怕她和腹中的孩子,受到伤害。 皇帝急惧地顾不得四周情况,只是紧握住她的肩,盯着她上下打量,“夫人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有没有被吓到?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 他急得语无伦次,却对上了她羞气惊急的愤恨目光,皇帝怔怔地松开手,看她立刻如逢大赦、慌忙走了开去,方意识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都做了些什么。 温蘅急走离圣上身边,看着众人如潮围涌上,简直觉得无路可走,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好,她看到明郎焦急地向她跑来,却迈不开走向他的步子,甚至连对望都无勇气,紧攥着手中帕子,垂下眼侧过身去,被急步赶来的太后娘娘,搂入怀中。 太后见阿蘅身上无伤,皇儿亦无恙,稍稍松了口气,抚着阿蘅脸颊关切问道:“吓着没有?” 温蘅轻轻摇了摇头,太后犹是不放心,一边让人传太医来,一边见明郎在旁急如热锅蚂蚁,将阿蘅交到他的手中,让他好生抚慰。 被丈夫揽入怀中的温蘅,心境再不复之前赏花扑蝶时轻愉,尽管事出有因,可众目睽睽之下,她身为人妇,却被君上搂护在怀中,目睹这场面的妃嫔朝臣,心中会如何想,明郎他,又会如何想…… 在知晓身份“内情”的几人看来,圣上情急之下搂护楚国夫人,可说是自家人之间的爱护之举,一时不会多想什么,但在旁人看来,楚国夫人涉险,圣上第一时间察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护住楚国夫人,生生以自己的万钧龙体,替楚国夫人挨了一击,这对臣妻的关心爱护,是否太重了些…… 事情既已做下,旁人所想,皇帝无法也无暇去管,他只关心明郎此刻心中,作何感想,有上元夜建章宫之事在前,今日虽是事出有因、情急救人,可情急之下流露的本能,是赵东林再怎么舌灿如莲,也圆不过去的…… ……也许无需圆,也许上元夜赵东林那番酒醉失态的说辞,明郎本就一个字也不信,明郎那时就猜疑他对他妻子有意,而今日这发狂的猿猴,或许帮明郎进一步印证了这猜疑,至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当今圣上,确实对他妻子暗中关注着,并在危险来临时,能够为她以身代之…… ……这猿猴,发狂地也太是时机,又为何只专盯着攻击她一人…… 皇帝眉宇冷凝,大步走向那只被侍卫关进窄笼内的白猿猴。 那白猿猴原本神态狰狞,被制住关进窄笼内,也一直躁动不安地狂吼狂叫,闹个不停,可就在皇帝让人去传兽医没多久,那笼内发狂的白猿猴,突然尖叫一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没一会儿就彻底断了气息,直唬得围观的妃嫔命妇,惊惧地连连后退。 皇帝并非一路平坦的太平天子,打小见惯宫中倾轧,筹谋夺嫡时,更是从阴谋堆就的刀山中滚过来的,对一些阴谋手段,嗅觉灵敏,原先他见这白猿猴突然发狂、且只攻击她一个人,心中便疑虑极深,此时见兽医未至,这猿猴就这么草率死去,难查发狂真因,心内更已笃定,今日之事,绝非意外。 ……背后之人,是冲着她来,要伤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若她没能及时闪避猿猴的攻击,定会受伤,纵使能及时避开,亦有受惊摔倒、惊惧流产的可能…… 皇帝想得心惊后怕的同时,直觉此事不止如此,更深的疑虑,如潮水漫上心头。 ……怎就那么巧,怎就在明郎恰好不在她身边时,发生了这样的险事?! ……自花林一路走来,明郎大都时候,都与她形影不离,偶尔会与朝堂同僚、皇室亲族,寒暄笑语几句,在走至这处观猿区时,明郎恰好被几名同僚绊住说话,没能陪在她身边,没能在危险发生时及时保护她,真的只是巧合吗…… ……与她相隔一定距离的明郎,又因那几名同僚,分神闲谈,一时注意不到她这里,纵是注意到了,也赶不及相救,而随走在她身边的侍女,都是柔弱女子,被吓到方寸大乱,或也来不及护主,一直陪走在母后身边,与她相隔不远、又一直暗暗关注着她的他,是险情发生时,最有可能出手相救的男子…… ……他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怕她受伤,他当着朝臣后妃,将她紧护在怀中的越轨之举,是否正在那背后之人的算计之中…… ……如果他能忍住,不出手相救,她或会受伤,连带腹中的孩子也有危险,如果他忍不住,众目睽睽下,当着明郎的面,将她搂护在怀中,或也正称了那背后之人的心意,两种可能,都是那背后之人,乐于见到的…… 皇帝暗想得心中阴霾翻涌,但为不打草惊蛇,面上不露,只将此事当成简单的“猿猴无故发狂伤人”,草草处理,令赵东林依律责罚相关人等,回走至母后身边,简单说明,这只是一桩意外。 好好的花神日出游,却出了这样一件险事,太后庆幸阿蘅与皇儿都无事,但也不免有些后怕,尽管闻召而来的郑太医,为阿蘅把脉探看说夫人虽受惊吓,但夫人身体及腹中胎儿皆无恙,但太后仍是放心不下,让皇儿为他们夫妇安排下住处,让明郎陪着阿蘅去休息,不必再侍驾。 皇帝应声道:“早已安排好了的,临近湄池的漪兰榭,清幽雅致,离母后您的昭台宫也不远,这几日,就让明郎和夫人,住在那里可好?” 太后觉得来往便利,点头道:“既已安排下了,就让他们夫妇去那里吧。” 虽然郑太医说阿蘅无事,但她看阿蘅自受惊后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似是有些吓魇住了,仍是吩咐郑太医跟着去漪兰榭,为阿蘅熬一碗安心宁神的汤药,又叮嘱明郎劝阿蘅好好服药歇息,陪在她身边,不要离开。 沈湛答应下来,携妻子如仪谢恩告退。 简单的一句“微臣谢太后娘娘恩典,谢陛下恩典”,听在太后耳中,极是寻常,可落在皇帝耳里,就像有蜜蜂在心口乱蛰,酸麻涨|疼地不是滋味……… ……明郎是谢他赐住,还是谢他救了他妻子,还是……其他什么…… 皇帝心中本就有鬼,今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明郎的面,做下那样的亲密之举,目望着他们夫妻在暮光中远去的身影,心情更是复杂。 他强提着精神,等到夜色四合,陪母后用完夜宴,送母后回昭台宫后,在途经过湄池旁,望着池边灯火通明的漪兰榭时,忍不住摆手叫停。 随侍的赵东林,看圣上似是想下辇入内,似又不想,人在御辇上孤坐许久,终在榭中灯火转暗、榭内人似已歇下时,微抬手,命御辇继续行进。 回到御殿,沐浴更衣毕的皇帝,也没有半分困意,他仰躺在榻上,想着她,想着明郎,想着今日之事,想着从前所有的纠葛,想着未来应当如何,越想越乱,一颗心如被人绕系了千万个死结,就快被生生勒爆时,忽听急切脚步声近,赵东林的声音,在隔扇外低低响起,“陛下……” 若无要事,赵东林断不会在他就寝时打搅,皇帝以为白猿一事,这么快就查出了结果,令他入内禀报,却见推开隔扇的赵东林,神色罕见地仓皇,“陛下,漪兰榭传来消息,说楚国夫人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就到这儿吧,昨天淋雨完了车上受凉,搞得有点烧……晕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毛小坑扔了1个地雷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1 读者“tency”,灌溉营养液+10 读者“1900”,灌溉营养液+2 读者“孙家淼”,灌溉营养液+2 夜奔 皇帝登时惊得坐起,急问:“夫人怎么了?!” 赵东林趋近躬身回道:“碧筠遣人来报,说楚国夫人今日黄昏住到漪兰榭后,虽似因白猿惊吓,心神不属、少言寡语,但郑太医道楚国夫人身体无恙,武安侯陪着楚国夫人用了晚膳,劝楚国夫人服下郑太医亲手熬炖的宁心安神汤后,楚国夫人本已随武安侯宽衣安歇了,瞧着好好的,没有大碍,可就在小半个时辰前,陡然起了变故,睡梦中的楚国夫人,忽然面色惨白,气息渐弱,心跳声也似有若无……” 皇帝一听“气息渐弱、心跳声似有若无”,简直要唬得魂飞魄散,他急忙下榻趿鞋,拉扯下悬在檀木架上的外袍,边穿边急往走,要去看她,衣服还没穿好,人已快步走出了御殿,刚跨过门槛,踏上丹墀,就见紧步跟上的赵东林,目光小心翼翼地瞄看着他,口中欲言又止,“陛……陛下……” 赵东林话虽未说出口,但皇帝已猛地反应过来,匆匆束带的双手,立时僵搭在腰畔处。 ……这三更半夜的,武安侯的妻子病了,他一个皇帝,怎么知道地这样清楚,又这么心急火燎地,跑到人家夫妻房中做什么?! ……既有上元夜建章宫之事在前,又有今天白日里的猿猴发狂一事,他这时候赶到漪兰榭,就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明郎,什么“酒后失态”、“家人之间的爱护”,都是假的,他就是暗暗爱慕着他的妻子,他就是心存不轨,他这时候过去,就等同于将他那阴暗卑劣的一面,直接撕开给明郎看了,此后,他与明郎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又该何去何从…… 皇帝人僵在原地,原要束带的手,紧紧地攥握着腰带玉钩,似也觉不出半分硌疼,胸|膛中涌起一股痛恨无力感,侵入他身体的每一处,却又不知该恨谁,他滞重着脚步,眼望着浓黑如墨的深沉夜色,沉声急问:“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太医可都赶过去了?可有查明病因,为何突然如此?” 面对圣上连珠炮般的发问,赵东林只能捡知道的回,“楚国夫人病因,尚未查出,今夜幸而武安侯没有深睡,及时察觉了楚国夫人的异常,急忙下榻叫人,现下,郑太医等人,都正在漪兰榭内,为楚国夫人诊治……” 皇帝道:“盯着漪兰榭,一有消息,立刻传报。” 赵东林恭声应下,看圣上人就站在殿外丹墀处,任夜风扑面,眼望着上林苑夜色,一动不动,有心劝圣上坐下歇等,但想了想,又将话咽下,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已是深夜了,上林苑各处大都灯火渺茫,似天公随手垂落的散淡星子,只一处灯火通明,晕黄灯光映照着榭边池水,人影攒动,似有喧声。 皇帝遥望着夜色中那处突兀的光点,一颗心,如在油锅里熬煎。 ……漪兰榭离母后的昭台宫不远,离他起居的御殿,也并不远,只要动动脚,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亲眼看看她到底出了何事,现下又是什么情况,可他不能,这偌大的上林苑,他今夜哪里都去得,就是不能去漪兰榭,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话是错的,她的身边,有着世俗情义构筑的坚固结界,他总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她的身边…… ……他是执掌天下权柄的皇帝,却也是无权窥探他人家事的外人,许久前的一次拈酸时,他曾忍不住心灰意冷地想,撇开私下交集,他在人前,就只能做个外人,她的生老病死,都应与他无关,纵有一日她病重,他也只能在自己宫中守等消息,去不了她的身边,她若将离世,所见也只有至亲之人,他连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他当时这般想了后,还在心中冷嘲自己思虑过多,像个斤斤计较的深宫怨妇,可此刻这等可怕而又无力之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他也真如从前所想,作为一个外人,只能守在自己宫里,等待消息,不能到她的身边去。 皇帝遥望着夜色中那点灯火,心中焦灼之火,亦似烈焰燎原,漪兰榭那边迟迟没有新消息来,而赵东林所说的“气息渐弱,心跳声也似有若无”,一直回响在他耳边。 ……为何仍没有报平安的消息传来?她是否仍处在危险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是突发急症,还是有人暗害?可是那发狂白猿的背后之人,在暗中谋划?她现在如何,有没有醒过来,还有孩子,她腹中的孩子…… 皇帝想得心中燥乱不堪,只觉自己像个聋人盲人,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就只能站在此处干等,无能之极地等在这里,胸中恼恨郁气直往上涌,却也无法发泄半分,今夜之局面,是他一手造成,这满腔恼恨自己无能的汹涌郁气,也是他自己招来的,怨不得旁人,一切都是自找。 垂手侍在不远处、同样等着漪兰榭消息的赵东林,见一直遥望着漪兰榭方向、已如山不动站了快有半个时辰的圣上,忽然抬手,发泄般朝玉栏狠狠砸去,唬了一跳,忙躬身近前,要看圣上伤着手没有。 圣上却以为是漪兰榭来了消息,眸光幽亮地转过身来,不顾君臣有别,一手紧攥着他肩,急声问道:“她好了是不是?是不是?!” 圣上目光骇人,力气也大得惊人,赵东林只觉左肩肩骨都快被捏碎了,强忍着疼痛道:“漪兰榭还没消息,奴婢是想看看圣上的手伤着没有……” “……无事”,圣上松开攥肩的手,沙哑着声音,再度背过身去,几滴鲜血,自垂在身侧的左手处,滑落在地。 赵东林有心劝圣上上药,但看圣上慢慢握紧那只伤手,像是如此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短暂的犹豫后,选择闭口不言,沉默侍立在圣上身后的夜色中,静待漪兰榭的消息。 但随着时间流逝,月色西移,漪兰榭始终没有平安讯息递来,赵东林已在心里,忍不住往坏处猜想,而他身前的皇帝,看似如风中岩竹、孤立不动,实则内心早翻搅起狂风巨浪,裹挟得他整个人神思狂乱,几要疯了。 这样煎熬的等待,真比拿刀子磋磨他的心,还要难捱,都已过去这么久了,却还是没有半点消息,是否郑轩等人还在急救中,是否她还没有脱离危险,是否她的情况,比他所想的,还要糟糕百倍千倍…… 生死无常,皇帝陡然想到一个“死”字,立时如被寒冬冰水从头浇没,杏月的微暖夜风中,遍体生寒,手足发凉,他望向漪兰榭的灯火,唇也忍不住跟着微|颤,她就在那里,和孩子一起…… 赵东林看原本伫立不动的圣上,忽然急步下阶,风带得袍袖如飞,好像天下间,再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了,心知圣上是要到哪里去,也知圣上这一去有何后果,来不及多想,只能忙从近侍手中拿过一盏羊角风灯,快步跟上。 圣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下了御阶,即朝湄池漪兰榭方向,发足狂奔,赵东林提灯跟跑在后,心中焦灼,一时想这圣上夜奔的荒诞场景,若被有心之人看去,传出朝野,会生出多少波澜,一时又想武安侯不是傻子,圣上既在此时此刻,情难自持地去了漪兰榭,就等于在武安侯面前,挑开了对楚国夫人的心思,这往后,可如何是好…… ……有往后吗?漪兰榭久未传出平安讯息,楚国夫人似是情形凶险得很,若夫人熬不过去,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跟跑得气喘吁吁、颊背汗流的赵东林,想到此处,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冷颤,他做好了事情最坏的心理准备,好在上天庇佑,在跑近湄池时,正撞上了他派去打探消息的徒弟多福。 多福原是要传消息回御殿,却在此撞见圣上与师父,一时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吃了一惊,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如仪行礼。 赵东林已许久未曾如此跑动过,喘着气问:“快说,楚国夫人怎么样了?” 多福回道:“楚国夫人刚刚醒了过来,郑太医说,夫人已脱离险境,性命无虞。” 悬在心中的重石落地,赵东林松了口气,见圣上紧|绷着的身体,也终于松弛下来,只攥拳的那只伤手,还在轻轻地颤|抖着,昭示着内心的复杂情绪。 圣上似因内心情绪过激,一时说不出话来,赵东林又贴心地替圣上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国夫人好好地,怎么突然病了?” “不是病,是毒”,多福道,“郑太医说,楚国夫人中毒发作的症状,极其类似受惊心悸,如若医者真当作心悸去救,就可能错过最佳施救时间。” ……白天刚有白猿发狂惊吓楚国夫人,夜里楚国夫人就中了这种毒,若没有郑轩这等老道的太医,夫人没被及时救回,白日受惊,夜半心悸而死,看起来顺理成章,可都是算计好的…… 赵东林心中想了一瞬,不再多问,先着眼于眼前之事,看向跑得满头大汗的圣上,轻道:“陛下,夫人现下无事了……” ……夫人无事,便可趁夜离开,就当从未来过,不必将那隐秘心思,迫不得已地挑开在武安侯面前了…… 赵东林知道圣上定听得懂他言下之意,他也知道圣上是如何看重与武安侯的情义,但风灯映水的幽暗光影中,圣上僵站原地许久,却未回走,而是朝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漪兰榭,一步步地,坚实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a258y5y扔了2个地雷 白芷扔了1个地雷 17058044扔了1个地雷 读者“玲珑望秋月”,灌溉营养液+5 读者“栗子不吐栗子皮”,灌溉营养液+1 读者“猫妈”,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刀子君”,灌溉营养液+5 读者“板栗君”,灌溉营养液+5 读者“阿零”,灌溉营养液+1 读者“花天狂骨”,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荣光”,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婷婷和猫”,灌溉营养液+1 读者“孙家淼”,灌溉营养液+2 昭告 今夜,可谓是春纤平生,最为难熬的一夜。 原本小姐人好好的,虽然白日里受了狂猿惊吓,又被圣上那样大庭广众地搂护在怀中,是有些心神不属、少言寡语,但来到漪兰榭后,小姐如常用膳,在侯爷劝小姐不要怕苦、趁热饮下郑太医亲手熬炖的宁心安神汤时,小姐人还淡淡笑了一笑,朝侯爷说了句玩笑话,“我不怕苦的,怕苦的,一直是你”,饮药之后,小姐沐浴盥洗,与侯爷宽衣安寝,瞧着神色寻常,没有丝毫异状。 但不过小半个时辰后,一切就都变了,随着侯爷一声焦急的惊呼,如惊雷炸响,打破夜的宁静,她与碧筠等忙点灯入室,见榻上帐内,侯爷将小姐紧抱在怀中、急唤小姐的名字,而小姐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似根本听不到侯爷的声声急唤,就要如一缕飞烟,无知无觉地淡淡逝去。 侯爷急命人去请太医,郑太医等人,很快赶来,为小姐把脉诊治,她一个什么也不会的丫鬟,束手无策,只能侍守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小姐,在心中不断地向上苍祈佑小姐平安无事,祈佑小姐腹中的孩子,平平安安。 这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旁观等待、将小姐的性命交予上苍垂怜的时间里,每一时每一刻,都似如在油锅中熬煎,好在老天爷最终听到了她的祈佑,好在老天爷不是睁眼瞎,小姐福大命大,被救了过来,在看到虚弱的小姐,终于睁眼的那一刻,她强忍多时的泪水,也终于忍不住簌簌垂落脸颊。 春纤用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辞,在心里把那背后下毒之人,骂了个百八十遍,她红着一双眼,遵侯爷之命,打了温水入内室,要伺|候小姐净面,但温水端来了,侯爷却不用她侍|奉,亲手拧挤了湿毛巾,扶小姐坐倚在他怀中,动作轻柔地为小姐擦拭面上的虚汗,拭着拭着,侯爷也不顾一众太医侍女在场,将小姐紧紧搂抱在怀中,哑声嗓子低唤:“阿蘅……” 这一声唤,包含了太多太多,似有无能为力的愧疚,似有失而复得的庆幸,也似有此一世绝不与卿分离的坚执决心…… 大梁朝最年轻显赫的侯爵,今夜,也不过只是一个险些失去挚爱的普通男子,春纤刚流了许多眼泪,一见这场景,立又双眸发酸,她低下头去,端起那盆用过的温水,要借出去换水收整心情,谁知刚泪眼朦胧地打起外间垂帘,就见苍茫黯淡的天色中,隐约似有一人,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那人,此时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 春纤顿觉惊惑,疑心自己眼花,她抬手揉净泪意的片刻功夫,来人走得更近,竟真是当朝圣上,只不是平日所见的英武龙颜,此时不但不英武,甚还可说,有几分狼狈,面色苍白,几无血色,薄唇也似因着急上火,有些干裂,头上发髻松散,几缕为汗浸湿的漆发,就湿|答|答地贴在额颊处,垂在身边的左手沾有血迹,也不知伤了多久没做处理,血迹颜色几近红黑,僵凝在手畔,有如结痂,全身上下,只一双眼像是活的,幽灼着她看不明白的光亮,映着眼前的漪兰榭。 春纤心中惊颤惶恐,不慎手中一滑,铜盆“哐当”一声摔落在石阶上,溅了她满裙的水,也溅湿了圣上的龙袍袍摆。 但圣上似无所觉,似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这么个人,只是踩着漫水的石阶向上,一步步地,向漪兰榭内走去。 外间太医侍女的仓皇跪迎声,接连响起,谁能想到圣上会在这时候来到这里,迎驾声一个比一个惊惑仓促,站在门边的春纤,惊怔地连跪地行礼都忘了,呆呆地望着圣上向内间走去时,听见身边又有动静,侧首看去,见是随侍圣上的赵总管,走近目望着圣上走进内间的背影,眉宇沉凝,似有深重隐忧。 ……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春纤不明所以,但直觉隐隐地害怕起来,她再望向圣上的背影,通往内间的垂帘,却已放下了,圣上的玄色袍摆一闪而逝,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久前,漪兰榭内间寝房,还聚满了焦急商议诊治的太医,但此刻,楚国夫人已苏醒无事,其余太医并侍女都已退了出去,只有郑太医一人留在内间,为楚国夫人再三探脉,反复确定夫人及胎儿平安,并根据脉相,为接下来的调养,思开药方。 郑太医这厢正手捻着白须、把着脉,忽听垂帘声响,起先以为是侍女进出,浑不在意,谁知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龙袍,再抬首看,来人竟真是圣上,心中一惊,忙要起身行礼。 但圣上却将他按回了圆凳上,“不必行礼,继续为夫人把脉就是。” 郑太医喏喏坐下,见圣上自拖了室内一张竹编凳,在他身后坐下,他的身前,是坐在榻畔的武安侯,和人在榻上、被武安侯搂靠在怀中的楚国夫人,这对刚度劫波的爱侣,见圣驾至,没有半点反应,莫说如仪起身迎驾行礼,甚至连眼帘,都没有轻轻抬一抬。 不久前楚国夫人终于醒转时,郑太医原以为今夜已折腾完了,没想到紧跟着还有这么一出,他如同一张烙饼夹心,承载着圣上在后的目光,手搭着楚国夫人的脉相,眼望着身前相依的年轻夫妇,简直是要正反两面一起出汗,也不知是该回禀圣上,还是该告知楚国夫人的正经夫君,踌躇许久,最后借着收脉帕脉枕,低着头含糊道:“夫人确已平安无事了,侯爷安心。” 武安侯仍是没有说话,反是圣上立即关切问道:“夫人腹中孩子如何?余毒可会潜藏体内,长久地伤害夫人和胎儿?” 郑太医摇头,“楚国夫人中毒其实并不深,只是这棘毒正如其名,十分棘手,所用的十七味原料,每样量多量少,都决定了不同的解药,老臣一时查不到下毒的来源,不知具体是哪种棘毒,没法相应地配制解药,只能用旁的法子帮夫人祛毒,故而耗时长久些,现下,夫人体内余毒已清,再喝几日汤药固本就好,断不会留有余毒伤害夫人及胎儿。” 圣上也不知是在同武安侯说话,还是在同楚国夫人说话,嗓音坚定恳挚,“这件事,朕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诛杀下毒之人,给你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内室岑寂无声,楚国夫人仍是虚弱地靠在武安侯怀中,垂眼不语,武安侯手揽着楚国夫人,亦是低着眼,一手慢慢与夫人十指相扣,并不言语,就好像看不见身前的天子,也听不到天子的承诺。 死海般的安静,令人感到窒息,郑太医是一时半刻也不想多待了,再待下去他都快心悸折寿了,他目光一瞄,捧起桌上的药碗,端送到榻前,“这会儿药温刚刚好,夫人该服药了。” 楚国夫人恍若未闻,武安侯抬手接过药碗,郑太医微躬身道:“这药对夫人身体大有裨益,但人饮后会觉困倦,夫人大抵会睡上几个时辰,届时老臣再来为夫人把脉探看,熬制新药。” 他再转向圣上,弯腰恭声道:“老臣告退。” 郑太医见圣上一双眼只望着武安侯夫妇,没有半点要留他的意思,故虽瞅着圣上左手似有皮肉伤,但见圣上不言语,想来也没甚要紧,也不想在找事留在这里,遂忙不迭地收拾药箱,垂首退出内间。 衣风带起的垂帘,如流水般轻曳数下,缓缓归于平静,皇帝人坐在榻边的竹编凳上,几是贪恋地凝望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容。 在想到她或会死去的那一刻,心中剧烈的震痛,令他不顾一切地向这里奔来,从前百般犹疑的种种顾虑,横亘在他们之间,有如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可在那一瞬间,好像全被狂涌的心潮,彻底冲垮,再拦不住他了,天下间,再没有什么能拦着他到不了她的身边,他要到她身边来,哪怕蹈山踏海,哪怕此后洪水滔天,他要到她身边来。 皇帝看向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从前至死也无法吐露的话语,今夜此时说来,却似没有他想象地艰难,“明郎,朕有话要对你说。” 沈湛仍是微低着头,手中一碗药汤,端得四平八稳、平滑如镜,“请陛下容许微臣,先喂内子药汤。” 皇帝道:“……好。” 他看着她虚弱无力地靠在明郎怀中饮药,一勺又一勺,氤氲的药雾,迷蒙飘腾在她眉眼前,令她倦怠的眸光,愈发如水渺渺,乌缎长发垂拢在肩侧,身上只穿着就寝时的雪色单衣,拥裹着的被子,垂落在腰处,上身不免显得有些单薄。 皇帝担心她受凉,抬手将锦被往上拉了些,拢盖住她的肩臂,明郎执勺舀药的动作微微一顿,仍是垂目不语,舀起一勺药,轻吹了吹,送至她的唇边。 一直沉默饮药的她,这一次,却避了开去,明郎劝道:“听太医的,都喝了才好。” 她却仍是离了明郎的怀抱,倦怠的眸光,微微闪烁着,中似有无尽嘲意涌上,但只片刻,又都熄灭下去,寂灭如灰,一言不发地背身躺下,如一只小兽,蜷裹着被子将自己埋在里面,自生自灭。 皇帝眼望着她的背影,口中道:“明郎,六哥有话要对你说。” 沈湛轻搁下手中的药碗,起身解开帐钩,边放下帐幔,边道:“内子要睡了,此地该清静些。” 重重纱幔落下,遮得她背影隐隐约约,越发清纤柔弱,仿佛风稍重些,就会如一尾飞羽,无声无息地飘逝在这尘世间,皇帝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边转身向外走去,边哑声道:“朕在外间等你。” 已解放下一半帐幔的沈湛,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只有静站在榻边,望着朝里睡去的妻子。 皇帝走至外间,即挥手令众侍皆退,众侍刚刚退下,就听急促脚步声近,竟是母后被木兰姑姑扶了进来,神情惊惶地急声问道:“阿蘅她怎么了?!” ……天还未亮,除了这处漪兰榭,整座上林苑应都还在沉睡中,母后是怎么得来的消息…… 皇帝心中惊讶,一时也无暇细想,只忙扶着母后宽慰道:“您别担心,夫人已经没事了。” 他尽量缓和着语气,将事情如实说来,太后自是急得要进去看看阿蘅,为皇帝劝拦道:“夫人已喝药歇下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 太后生平除了深恨辜氏宗族里的一些败类,极少再记恨旁人,但今夜,她对这背后下毒之人,真是恨得心火如灼,几是咬牙切齿地问皇儿,可有抓到那下毒之人。 皇帝尚未查出,不能胡言,只能道:“母后容儿臣派人详查……” 一想到阿蘅差点死了,“失而复得”的太后,再回想那二十年的失去之苦,简直摧心剖肝,她心神大乱,此刻一听这个“查”字,更是撩得心火旺盛,一时也口不择言,“查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哀家早让你公开阿蘅身份,可你偏拦着不让,偏说有待详查,若早公开了她的身份,告诉天下人,阿蘅是哀家的心尖子,谁敢动她分毫,就是要哀家的命,就是跟当朝皇帝过不去,或许能震住那背后歹人,不至于让阿蘅今夜有此一劫!!” 皇帝知道母后是急坏了,也不出言反驳,只是顺从听训,劝母后消消气,别着急,夫人和孩子都好好的,那背后之人,他也一定会查抓出来,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太后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被皇儿扶至交椅处坐下,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轻道:“明日……明日即昭告天下……” 皇帝一惊,又说出了那句话,“母后,此事不可草率,有待详查。” 这话一出,太后心火立又被撩起,“此事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还要怎么查?!” 在皇帝心底,除夕夜长生锁之事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疑心重重,他固执地不肯相信,也不能相信,如她真的拥有这个身份,一生都将困在这个身份里,那他与她,还有那个孩子…… 皇帝急道:“母后再给儿臣一些时间……” “已经查了一个多月了,你查出什么了?”太后气且无奈道:“铁板钉钉的事实,怎么查也查不出假来,你一辈子查不出假,阿蘅就一辈子不能公开身份不成?!” ………… 外间母子争执声越来越响,而内室,依然静如幽海,沈湛人坐在榻边,凝望着已因药效沉沉睡去的妻子,低首在她眉心处,轻轻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烤火的one”,灌溉营养液+3 读者“栗子不吐栗子皮”,灌溉营养液+1 读者“月罗”,灌溉营养液+10 读者“乔千千”,灌溉营养液+1 读者“奕奕妈”,灌溉营养液+20 读者“almar”,灌溉营养液+5 密报 皇帝纯孝,从不忤逆母亲,这还是第一次逆着母后心意,与母后产生争执。 ……他不能容许她被冠上那个身份,一旦如母后所言,昭告天下,那他与她之间,就真的没有半点光明正大的可能,他可以在众目睽睽下,到她身边去,明晃晃地关心她,保护她,但必须套着一个全新的、令人绝望的身份,他一生都将束缚在这个身份里,与她咫尺天涯,永永远远得不到他所想要的…… ……这样的余生,绝望地令人窒息……还有孩子,她腹中怀着的、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皇帝越想越急,语气也不自觉激烈起来,“母后不必再说了,您是一国太后,此事事关皇室脸面,不容有任何差错,必须得等探查的人马,从青州回来以后再说!” 他重重撂下这一句后,为显得决心坚执,圣意已定,直接背过身去,却听身后的母后沉默片刻,喃喃轻道:“……脸面……” 皇帝听出母后声气不对,回身看去,见母后双眸含泪地望着他道:“……哀家的出身,是误了你了,不仅让你和嘉仪幼时,受了许多委屈,如今你做了皇帝,哀家还要将这陈年旧事,当着天下人的面翻出来,叫你脸上无光了……” 皇帝心中一震,忙在母后身前跪下,“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儿臣……” 皇帝急得语塞,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若直接同母后说了他与她的事,无论母后是否认定了她是辜先生的女儿,都定会气出病来,可若不说,母后非要将此事昭告天下,那他与她,今生哪还有半点可能…… 见皇儿迟迟说不出个理由来,太后以为皇帝真是因为顾虑脸面,心中更是难过,她流着眼泪道:“哀家十月怀胎生下了你,养育你二十一年,也不要你报答其他什么了,只要你让阿蘅光明正大地到哀家身边来,只要你做这一件事,就当是偿清养育之恩了,就当是哀家……哀家在请求你这个皇帝……” 皇帝听母后这样说,心如刀绞,他今夜又是为她的生死揪心,又是决心与明郎坦白,种种复杂情绪积压在心中,人早已是强行绷着,此时见母后如此,心潮顿如洪水冲破坝口,找到了一个宣泄点,双眸泛红地仰望着母后,哽声道:“母后这样说,叫儿臣无地自容……” 太后亦是落泪,“你就应了哀家吧……哀家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多少年,就当是满足哀家的心愿吧……” 皇帝紧攥着母后的手,心中种种情绪翻涌,哽咽着无法言语,先前一直为阿蘅之事心神大乱的太后,终于注意到皇儿的左手,受伤凝血,暂止了泣声,关心问道:“弘儿,你的手怎么了?” 皇帝道:“……来漪兰榭的路上,走太急,不小心摔碰了下,没什么要紧,母后别担心”,他微一顿,压下喉中酸涩,又问,“母后怎么知道夫人出事了?” 太后拭着泪道:“是明郎派人来告诉哀家的。” 通往内间的垂帘,随着太后的话音,轻轻打起,沈湛缓步走近,“内子今夜情形瞧着凶险,微臣担心她真有不测,斗胆惊动太后娘娘凤驾来此,微臣有罪……” “不!”太后立道,“明郎你做的对,若阿蘅真有个万一,哀家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定要痛悔一生。” 皇帝眼望着神色平静的沈湛,心中如有飞絮掠过,浮起一丝丝异样的感觉,他追着那飞絮般的念头,要辨个分明,然刚要逮抓住,就被扶他起身的母后打断,“你也累了半夜了,回宫歇息去吧。” 自当上九五至尊,皇儿在人前总是衣着鲜亮、意气风发的模样,哪有过今夜这样髻发凌散、憔悴不堪的样子,太后轻握住皇儿那只伤手,见血痂凝结了好大一片,看着心疼,心中懊悔今夜情急之下,将话说得太重,伤了皇儿的心,叫他掉眼泪了。 太后缓和了语气,柔声道:“回去召太医看看手,及时搽药,别把小伤拖出病来,去吧。” 皇帝却不动弹,仍是眼望着沈湛,而沈湛静站在太后身旁,眸光微垂,寂澹无波。 太后见皇儿呆了似的不动,轻推了他一把,“去吧,哀家留在这里,守等着阿蘅醒来,你回去处理下伤处,休息休息,等养了精神,再来看望阿蘅时,记得带上昭告的圣旨来。” 温蘅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坐在榻边的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似流过许多眼泪,双眸微肿,见她醒了要起身,立轻按着她双肩,柔声道:“别起急了头晕,再躺着歇会儿。” 温蘅顺从地躺回榻上,太后见她眉眼倦沉,中似隐漫着无尽的疲乏,无端端隐有心灰意冷之态,若说昨日赏花扑蝶时的阿蘅,就似春日枝头新开的桃花,向着春|光,鲜妍娇媚,此刻这花,就似在一夜摧折之后,了无生气地枯萎了,心字成灰。 太后看得心中难受,忍住心头酸楚,向她承诺:“昨夜之事,哀家与皇帝定会命人查个水落石出,抓住那背后歹人,你昨夜受的苦,哀家要他|她十倍、百倍地还回来后,再按律诛杀”,又手抚着她的额发,低身问道:“觉得身体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不适,一定要及时同太医讲,不能留半点毒在身体里……” 温蘅摇头,“我没事,只是没什么力气。” “那就在漪兰榭好好将养着,听太医的话,再捱点苦,喝上两天药,调养恢复精神”,太后细细叮嘱了许久,木兰上前劝道:“已是巳初一刻了,夫人既已平安无事地醒了,娘娘您也该放心回宫歇息了。” 太后受了昨夜惊吓,现下只想与阿蘅多待在一起,摇头道:“哀家不困……” “您不困,可外头有人心焦”,木兰笑朝垂帘处一瞥道,“夫人有武安侯照料呢。” 太后望向映在帘上的清俊人影,明白她滞在此处,碍着他们夫妻之间抚|慰说话了,昨夜,对明郎来说,定也是摧心剖肝的一晚,明郎是她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将阿蘅交给他照料,太后再放心不过,遂依言起身,忍泪笑对阿蘅道:“好好喝药调养,哀家晚上再来看你。” 温蘅起身坐在榻上,目送太后离开,望着侍女打起垂帘,明郎在如仪恭送太后后,向她走来。 沈湛见温蘅衣衫单薄地坐在榻上,忙拿了架子上的外袍,边披在她的肩头,边温声问道:“饿不饿?我让人准备了你爱吃的早点,有薏米粥和枣儿酥,要不要吃一点”,他看她不说话,又问,“还是先喝药?郑太医一大早就来煎药,现在大抵快煎好了,要趁热先把药喝了吗?” 温蘅静望着身前的年轻男子,缓缓启齿,“……你没有别的话,要问我了吗?” ……建章宫中,圣上的亲密言止,可说是“酒后失态”,白猿发狂时,圣上情急搂护着她,也可说是“爱护家人”,但昨夜漪兰榭那等情形,再没有什么能解释的了,什么正经理由都无法解释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会对臣下家事了如指掌,会在臣妻深夜中毒时,寅夜赶过来看望,只除了一个最为不堪的理由,那就是,他们二人,早有苟且…… ……自圣上踏入内室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明郎不是愚笨之人,先前的事,或许已有猜疑,但出于对妻子兄友的信任,他强行压抑着这份猜疑,可圣上昨夜来此的举动,一槌定音,直接帮他确定了这份猜疑的真实…… ……圣上来的时候,明郎虽然没有抬眼,也一个字都没有说,但靠在他怀中的她,感受到他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那一刻,明郎心中,该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又是怎样看待他肝胆相照的兄友、他真心相待的妻子…… ……她略略深想,便知那是怎样骇人的打击,可明郎依然没有说话,甚至在圣上抬手拢被,似已全然不顾明郎会否猜疑时,似要将这秘事直接挑开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平静反常地令人担心…… ……她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明郎,六哥有话要对你说……明郎应已从圣上口中,亲耳听到她的那些龌龊事了,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还能当什么也没发生,就像现在,听到她这一声问后,就像没有听懂她言下之意,径直起身道:“你渴不渴?我倒杯茶给你润润嗓子……” 温蘅望着沈湛走至桌边执壶倒茶,动作寻常,与在家中没有什么区别,透绿的茶水,平稳如注倒入杯中,平静地一如昨夜。 沉重的倦怠感,如山影压向温蘅,这样潜藏着汹涌暗流的平静,能维持几时呢,不过是时时可能炸响的惊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将平静,炸得灰飞烟灭… 事已至此,该了结了,其实早该了结,去夏她就不该因为明郎昏迷后的请求而心软,也不该认为那人新鲜劲过了就会丢开,对粉饰太平心存幻想,如今这样难堪地揭开,也是自找…… 温蘅望着眼前熟悉的背影,轻轻道:“……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在琴川相遇……明郎,我们和离吧……” 滚烫的茶水,陡然泼溅出来,将握杯的手,烫红一片。 御殿之中,太医为圣上伤手涂药包扎后,躬身退下,皇帝哪里有半分休息的心情,他想着狂猿棘毒一事,想着明郎,想着她,想着母后的坚持,思虑着何人设计害她,如何劝住母后暂不昭告天下,以及明郎留给他的隐隐怪异的感觉,诸事繁杂,却件件要紧,迫在眉睫,正想的头疼时,赵东林趋近禀道:“陛下,青州密报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大概有二更,不会早,睡前上来瞅眼就好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白芷扔了1个地雷 读者“粱晚缨”,灌溉营养液+2 读者“花秾”,灌溉营养液+2 读者“我会弹小星星啦”,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爱学系的好孩纸”,灌溉营养液+1 读者“三千越”,灌溉营养液+2 读者“话梅糖”,灌溉营养液+10 二更 在昨夜之前,皇帝顾虑重重,全身上下,都像箍着重重枷锁,只觉他与她之间的阻碍,高如山,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远如海,像是永远也无法逾越…… 可在昨夜站在御殿丹墀处,守等漪兰榭消息的一个多时辰里,生死面前,有生以来最长久的摧心煎熬,叫他真正意识到,他对她的心意,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深,他可以为她跨山踏海,打破这世间的一切枷锁,只要能到她身边去,只要她好好地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 他知道他这一去,将坐实明郎的猜疑,将失去唯一的兄弟和朋友,也知道这一去,挑开那桩秘事,此后将掀起怎样的狂风巨浪,可他顾不得了,在她的生死面前,他抛开了所有世俗杂念,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他要和她一起,和孩子一起,哪怕众叛亲离、天下非议,哪怕在史书上留下占夺臣妻的恶名,遭后人唾骂,他也要她,他原是这样打算的,可母后却因昨夜之事的刺激,执意要昭告天下,她的身份。 他不能容许那样的身份,令他与她再无一丝可能,令那个或是他的孩子,一生不得正名,他也因为除夕夜长生锁之事太过巧合和内心的执念,坚执地认为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儿,御案上摊开的密报里,密密麻麻所写的,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她确实不是辜先生的女儿,辜先生的女儿,也确实曾被温氏夫妇救下。 温先生所说的永嘉七年,在青州广陵城外清水河,与夫人捡拾到女婴与长生锁一事,字字属实,不是虚言,温氏夫妇确实在那一年冬天的清水河边,收养了辜先生的女儿,悉心教养,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并为之,取名为蘅。 那个孩子虽得好心人救养,但生来即受磨难,自幼体弱多病,在备受父母疼爱、兄长呵护,无忧无虑地长到三四岁时,因为高烧不退,引发了喘症,回天无术,不幸离世。 温氏夫妇为此非常伤心,他们并未将那个孩子葬在墓中立碑,而因她是顺水而来,循当地莫族的风俗,为她进行了水葬,那块悬系仙鹤与辛夷的“诗酒年华”长生锁,原要为那孩子戴上,如来时来,如来时去,但温夫人对那孩子视若己出、爱的极深,因想留个念想,又将那长生锁取回手中,没有令它随那孩子葬入茫茫山川。 温氏夫妇因失去爱女,终日郁郁寡欢,温夫人更是想女儿想出病来,没多久,一名妇人带着一名两三岁的女童,行乞流浪到了青州琴川城,那妇人身患恶疾,病死在城里的陋巷中,那女童被温氏夫妇的独子温羡,牵回家中,自此温家又有了一个阿蘅,这个阿蘅,才是她。 因为温夫人病逝,温先生郁结于心,处理公事时浑浑噩噩,出了大错,担心将受严惩,惊惧之下,曾遣散家仆、卖宅迁居,以节省开支,为一儿一女未来打算,许多年过去,一些旧邻旧仆已不在人世,一些旧邻旧仆,已离开了琴川,身在琴川城、活着的旧邻旧仆,记得有两个阿蘅的,也极少极少,温氏夫妇在青州亲缘寡淡,一些上年纪的亲戚,大都过世,至于一些年轻的,都已不知道这事,这大抵是温羡明知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儿,却敢欺君罔上、瞒天过海的底气由来。 她的的确确不是辜先生的女儿,这正是他所想希望的,可他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罪臣之后的身份,一旦被世人知晓,她这漏网之鱼,将死于大梁律法的屠刀之下。 更可怕的是,华阳大长公主的人手,也隐约将要查到这里,只好在他手下的干将,先一步查出真相,将身在琴川的几名知情人,全都暗中控制住,并不动声色地散布了错误信息,引得华阳大长公主的鹰爪,暂往错误的方向查去。 但,离开琴川、散在大梁的旧邻旧仆,是随时可炸的惊雷,也许他们都已过世,也许他们一生也不会被华阳大长公主的人找到,可凡事就怕有个万一,华阳大长公主原就厌她,三番两次加害于她,一旦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定会斩草除根,红了眼、拼了命地要置她于死地,如果这个万一爆发,华阳大长公主以大梁律要求处死她,律法昭昭,何人可救…… 两种身份,就摆在他的面前,一条是她的生路,一生平安荣华,可他与她,从此再无可能,一条是她的死路,他不会如前者那样绝望,可她的身份一旦被揭,即性命不保…… 皇帝死死盯看着密报上的每一个字,似想再寻找第三种可能,可是没有,没有……他的胸口绞痛起来,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拧攥着他的心,迫得他无法呼吸,重重干咳几声,却牵连地头也抽疼了起来。 皇帝攥拳用力地锤打了疼处几下,唇际忍不住弯成冷笑的弧度,无声自嘲。 命运弄人,他和她之间的红线,到底是绕系有多少死结,深重的迷惘无力感,侵满了皇帝的心,他无力地垂下手去,先前包扎好的伤处,渗出血来,染红一片。 沈湛目光怔落在手背上的烫红处,却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他眼前空茫,耳中嗡嗡回响着妻子的话,和离……和离……他的心,早在昨夜,被所谓的“情义”二字,砍劈地鲜血淋漓,此刻,又被这两个字,狠狠地戳上数刀…… 他知道,昨夜圣上来此,毫不顾忌地为她拢被,定了同他坦白的决心,是动了要她的心了,可他不会放手,即使君权威逼,他死也不会放手,温蘅是他沈湛沈明郎的妻子,他们拜过天地,洞|房|花|烛,共同抄录下《我侬词》,立誓此生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阿蘅不会负他的……是圣上强逼?可圣上英明清正,并视他为手足…… 一个是他最信任的兄友,一个是他最深爱的妻子,沈湛神思如狂,猝然转身,大步走向榻边,轻握住她的双肩,颤|声问道:“……中间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差错是不是……你有苦衷是不是……” 温蘅望着已经几近疯狂、却极力维持镇定、极力控制着握肩的力气、极力用寻常语气、温柔同她说话的丈夫,一颗心,都要碎了。 原来圣上并没有同明郎挑明,也是,这样的龌龊之事,他为人兄为人君,怎有脸面对明郎说,事已至此,已无可回寰,温蘅压下满腹酸楚,静望着身前的丈夫,轻轻道:“纵使有苦衷,纵使一切是因你母亲而起,但终究,做出选择的是我,是我违背誓言,是我负了你…… ……齐大非偶,父亲说的对,可我那时太天真,眼里心里只有你,以为纯孝侍亲,终有一日可以婆媳相谐,天真地差点赔上了哥哥的性命…… ……我们不该认识的,我若不嫁到京城,哥哥就不会为了我留京,不会被你母亲构陷下狱……我去求她,自请下堂以换哥哥一条生路,可她不肯,还断了我求见皇后的机会……你不在,我在京城找不到一个可以救哥哥的人,只有去求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拿自己换哥哥一条命……” 压在心底的话,一字字平静道来,温蘅原以为真到这一步,她会泣不成声,会将这些时日所有的屈辱惊惶,都哭出来,因为自此无颜面对明郎、要永远与他分开,而泪如雨下,可真到了这一刻,真的说出来,却原来这样平静,好像早就预料到美梦会醒,早就在心底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她早看到了结局,从前,却一直在自欺欺人。 妻子平静的话语,听在沈湛耳中,却不啻于道道惊雷,他回忆去夏回京种种,心如刀割,想起那夜他骑着紫夜,快活如少年郎,去见久别的妻子,耳听妻子此刻与那时再次说了同样的一句话,“明郎,我们和离吧。” “不!!” 沈湛脱口而出,“阿蘅……阿蘅……”他连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像是有许多话要同她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十有一的年轻男儿,双眸血红欲裂、泪光闪烁,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我们早该和离的”,温蘅亦忍不住语含哽咽,“我那时不该因你昏迷而心软,也不该指望着他新鲜劲过了,就能把我丢开,能和你粉饰太平地过下去,早该和离的……我对不住你……” “不,是我枉为人夫,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让我弥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发生过的事,是抹不去的,我早就违誓,不忠于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你真不在乎,我与他幽会几次,如何苟且吗?!” 温蘅感受到沈湛身体一僵,轻推开他,忍泪望着他的双眸道:“你在乎的,你会想,你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去想,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回不到过去了,分开,分开对我们,都是解脱……” “……不,我会不在乎的”,沈湛像是负伤的野兽,小心翼翼地深望着她,“我会不在乎的,阿蘅,不和离……不和离好吗?” “……不和离又如何,就像不管你母亲过去如何暗害我和兄长,你都背着孝道,无法对她做什么,你为人臣子,还背着忠义在身,难道还能逆君不成?!”温蘅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从前是暗行苟且,此后,难道要我明做娼|妇吗?!” “不!”沈湛额头青筋暴跳,几是咬牙切齿,“我不会让他再碰你,绝不会!!” 帘拢声响,是碧筠轻走至帘边,低着头,不看室内情形,只屈膝福道:“陛下请夫人至观鹤台用宴”,微一顿补道,“只请夫人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更~ 感谢营养液!! 读者“白芷”,灌溉营养液+5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1 读者“三千越”,灌溉营养液+3 二合一 传话毕,碧筠无声退下,内室静如幽海,许久,温蘅凉凉轻嗤一声,似一柄薄锋的冰刃,在平滑如镜的海面尖利划过,撕开了这幽静死滞的表象。 ……既已挑明,索性光明正大了吗? 温蘅心中浮起深深的嘲讽,更深的倦怠和心灰,亦如海潮涌上,她缓缓抬手,如了无生气的木偶泥人一般,拭净双眸泪意,欲起身下榻,稍一动作,即被明郎紧紧抱住,“不要去”,他深深地望着她,带着恳求意味,颤着唇道,“不要去,阿蘅……” “……不去,就是抗旨”,温蘅声平无波道,“我不是你,承袭武安侯,有位长公主母亲,有位皇后姐姐,他根本不在乎我在太后娘娘那里的身份,我在他眼里,始终只是个寒微的小吏之女,抗旨的罪名,我担不起……” ……事已至此,再难回寰,她再无颜面,与明郎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对,与他做“恩爱”夫妻,温蘅和离心意已定,有意将话说绝,“我不是你所以为的好女子,我负心不忠,也贪生怕死,所以自去年夏天起,我暗中遵旨赴约了一次又一次,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记不记得宫中那场金秋菊蟹宴,你在宴上喝醉了,我没有陪在你身边照顾你,我遵旨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和陛下,在那里宽衣解带……” 紧拥着她的双臂,随着她无情的话语,越来越僵,终至此处,如绞紧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温蘅停下这戳扎人心的尖锐言辞,抬眼看向脸色苍白的明郎,抚上他极力忍耐,却仍因内心情绪之激烈,而忍不住爆筋的额部,哽声轻道: “你受不住的……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次,你受不住的,明郎……你既知道了,就没办法不去想,道理想得再明白,也敌不过人的本性,心里会有尖刺暗生,即使我们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从前一样,继续做恩爱夫妻,可这刺留在你的心里,也长在我的心里,会在你每一次忍不住去想时,再生一根,长久下来,我们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你会疯,我也会疯……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办法再做夫妻了,与其强行维持我们的婚姻,走到那样不堪的地步,不如早些分离……” 轻抚额部的手,被明郎紧紧握住,送至他的唇边,他吻着她的掌心,在哑声轻唤“阿蘅”的同时,一滴泪,也从他通红的眸子里滚落下来,烫在她的掌心,“我可以的,我们不会走到那样的地步的……过去的,我不会再想了,阿蘅,我们朝前看好吗?我们有孩子了啊,我们有许多将来……” 温蘅想到腹中的孩儿,亦是心中一痛,但她心意已决,长痛不如短痛,仍是冷声道:“眼下之事你都无力阻拦,又何谈将来?!” 沈湛一僵,温蘅就势离了他的怀抱,下榻盥洗,她知道明郎在后看着她,极力抑制住因内心痛苦而忍不住轻轻|颤|抖的手,紧抿着唇,眉眼平静地换穿上一件娇慵鲜妍的妃色裙裳,走至梳妆台前,慢梳云髻,精心描妆。 已经过了晌午时分了,午后煦暖的春|光,透窗移影,在榭内平滑的漆砖地上,洒下道道清致兰纹,温蘅坐在镜前,一边梳妆,一边望着镜中妆容清滟的自己,和她身后、坐在榻畔、一动不动地深看着她的明郎。 日斜影移,漆砖地上的墨色兰草,寸寸缓移向室内的檀案香几、罗帐宝榻,温蘅打开最后一方口脂盒,挑染些许,凝看着那抹鲜艳的灼红,想起去年夏天的雷雨夜,她为了哥哥,来到紫宸宫承明殿,宫人引她至偏殿沐浴梳妆,她望着镜中那个颜色娇艳的陌生自己,一时想着违誓踏出这一步,就是负了明郎,这一生都不能再回头,一时想着明日就是哥哥的死期,想着与哥哥在青州琴川的点点滴滴,点染绛唇的指腹,似亦如心犹疑不决,来回揉拭唇部许久,终是做出了决断,起身走向了那人的寝殿。 该决断了,早该决断了……温蘅轻点绛唇,阖上妆奁,奁盖密合的轻微一声响,落在这幽静的内室,却不啻于一道惊雷,温蘅缓缓起身,看向明郎,“每次遵旨赴约前,我总是如此的,虢国夫人敢于淡扫蛾眉朝至尊,我这个所谓的楚国夫人,没有这个胆量,我贪生,我不能忤旨,明郎,你也不能。” 榻边沉寂如山的年轻男子,身子微微一震,一双眸子深深绞视着镜台前的女子,眸中微光闪烁,痛苦难抑。 “我们没有将来的,外忧内患,我们所希望的圆满婚姻,早已是千疮百孔”,温蘅静静道,“在外,圣上不知几时才肯彻底罢手,你母亲也永远不会接纳我这个儿媳,在内,有太多的日常细琐之事,会勾得你去想这桩龌龊事,过不去、忘不了的,和离分开,是解脱,此后,你还是干干净净的沈明郎,就当这几年,是做了一场梦,我一个人,余生自担。” 温蘅忍痛压下所有的眷恋和不舍,将话说尽,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衣风振响,明郎紧紧地从后抱住了她,力气大得,像要将她融进他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观鹤台建在上林苑之南,迎对水泽之地,因正值晴暖春时,水木蓊郁,白鹤翩然,登至高台,放眼望去,极为赏心悦目。 早在午时之前,皇帝人就来到了这里,他负手站在观鹤台上,静望着一对对白鹤在水泽间漫步漱羽,心中好像在想许多事,却又像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想,孤站望鹤许久,终听赵东林趋近轻禀,“陛下,楚国夫人到了,还有……武安侯……” 皇帝走至宴桌一旁,望着他们夫妇踩阶走来。 她与从前不同,着意梳妆而至,明郎走在她身边,也与从前不同,并没有亲密相依,手挽着她的手,从前并肩执手、如胶似漆的夫妇,今日此刻,却似被一柄尖刀劈分开来,皇帝知道,这把刀,是他亲手磨就,他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铸成了这把刀,最终,也狠狠地割伤了自己。 踩过最后一级石阶、走至台上的明郎,不再如上元夜建章宫时,始终不肯与他对望,明郎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眼里不再是对兄友的亲密信任,眸幽如海,暗涌阴霾。 皇帝想,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大抵已经万箭穿心。 在明郎来之前,他一个人站在观鹤台上,想了很多,昨夜之后,明郎定已证实心底的猜疑,再见明郎时,会是何等情形,他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不能令时光倒转,皇帝迎着沈湛幽灼如芒的目光,轻轻笑了一笑,“朕就知道,你会跟来。” 宴桌一早就备了三副碗筷,没有君臣之分,皆是清一色甜白釉暗花碗碟,并青玉箸勺,皇帝未先开宴,先命侍从端药过来,令诸侍皆退,将药碗放到她面前道:“夫人今日醒后还未服药,郑太医早上熬的那碗已经凉透了,这是新熬了逼出的,夫人趁热喝了为好,再怎么怨朕恨朕,也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温先生希望有女承欢膝下,温羡也不能没有夫人这个妹妹,夫人爱惜自己,就是爱惜家人。” 最后两句,终于说动她执起了药勺,皇帝看向沈湛复杂的眸光,淡道:“朕确实在你们身边安插了‘眼睛’,知道你们许多日常之事,但朕起初随旨赐下碧筠等人时,本意并不是要窥探你的家事,只是想保护你夫人…… 那次朕去你府上,请夫人去书房找书时,无意间发现你夫人手臂上有伤,你母亲性情骄悍,而夫人性子温良,又太过为你着想,连受伤这样的事,都瞒着你,可以想见,平日里还不知有多少零碎磋磨,她身边需要碧筠这样得力会武的亲信,帮她尽可能地拦挡下这些,如若朕早点将碧筠派到她身边,或许她那次,也不会被你母亲推摔受伤…… 沈湛不语,听皇帝继续道:“不久后的春风满月楼一事,更让朕庆幸,及时在她身边安插了人手,你母亲逼你休妻不成,便要对她下手,在她与温羡的酒中下药,欲设计她与温羡迷情交|欢后,羞惭自尽而死,如若不是碧筠及时通风报信,朕带人赶到那里,给他们服下解药,也许那一夜,你去春风满月楼看到的,会是她羞惭自尽的尸体……” 沈湛心中震骇,那时慕安兄对他说的是,酒里被人下了毒|药,幸而及时察觉,没有饮下…… 皇帝看了眼难掩惊骇的沈湛,执起酒壶自斟,“温羡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实情,是因为朕当时给他留了一封信,朕自称是武安侯的友人,顺手相救,让他顾及武安侯夫妇声誉,瞒下此事,不与外传。” “……友人”,皇帝望着杯中清透的佳酿,冷声自嘲,“朕当时,还真以为,只是在帮手足处理家事,只是在尽友人之责,也以为自己可以自控,谨守住为人兄友的底线……” 他呛然一笑,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蘅轻轻搁下药勺,道:“这件事,我是感激陛下的。” 皇帝道:“朕知道,夫人一向恩怨分明,夫人感激朕救你兄长,更恨朕借此胁迫,趁人之危,占了你的身子,迫你负了明郎,与朕需得一世苟且。” 沈湛看着皇帝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心中气血直往上涌,怒气填膺,将难自控时,皇帝眼看了过来,唇际浮着虚缈的笑意,“若朕不是元弘,若朕不是天子,明郎你此刻,不会坐在这里,听朕说这些话,早已一剑杀了朕……不,一剑不够解气,大抵要戳上三刀六洞、五马分尸、拖去喂了野狗,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沈湛望着身前这个他曾视为手足、可为他赴汤蹈火的兄友,望着这个既从他母亲手下救下阿蘅、却又逼迫占有阿蘅的大梁天子,心潮骇浪翻搅,口中,却只自抑成淡淡的一句话,“若是旁人,千刀万剐,亦不解心头之恨。” 皇帝凉薄虚缈的笑意,在唇际浮散开去,“其实朕也一样,若你不是明郎,若她的夫君,不是你武安侯沈湛,朕想要她,光明正大地要她入宫,不必如此暗行苟且,想方设法地瞒着你…… 朕是真的看重与你的情义,想与你做一世肝胆相照的兄弟,也是真的喜欢夫人,从未有过的喜欢,朕比你早成亲六七年,其实半点不通情,直到遇见夫人,才知道情为何物…… 朕太贪了,什么都想要,既不想失去兄弟之义,又放不下男女之情,执念疯魔,趁人之危,占了夫人,胁迫她一世如此,自以为此后两全其美,却独独忘了夫人处境之艰,夫人心中有多痛苦……多……恶心……” 皇帝言至此处,忍不住自嘲出声,执壶倒酒,温蘅似已不耐听这些碎碎叨叨的长篇大论,慢咽下口中食物,搁下青玉箸,起身离桌,走至一边临风处,望向随风轻舞的皎皎白鹤,在碧蓝的天际,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飞,纤白无暇的羽翼,似要融进天光里,美得让人心生向往。 清风亦带起了她的妃色裙裳,挽在臂处的同色披帛,亦如羽翼飞扬,沈湛担心妻子有弃世轻生之念,要起身上前,却被皇帝轻按住肩。 皇帝一手握杯,朝他摇头,“她不会跳下去的,她怀着孩子呢,她爱你,也爱你的孩子,不会让你的孩子死于非命,会好好地生养他|她,让他|她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人世间,疼爱他|她,照顾他|她,做一个好母亲……她之所以走开,只是嫌朕太烦了,不像和你,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她听朕多说一句,都嫌腻烦,她厌朕,恨朕,朕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不喜欢,她都心生厌恶,都觉得恶心……” “确实恶心”,皇帝静看着沈湛道,“若朕为臣子,君上占辱朕心爱之人,朕定生反心。” 轻搭在他左肩的手,陡然如间,如有千钧之重,沈湛沉默不言,见皇帝望着他道,“其实朕站在台上时,心里隐隐希望,你上来就同朕动手,你动手了,心里就或许,还多少肯把朕当作‘六哥’……” 沈湛平平静静道:“臣与陛下,都已不是挥舞拳头的几岁顽童了。” 皇帝点头轻叹,“是,大了,长大了,都懂了情,只可惜,朕懂得晚,命也没有你好,从前百般顾忌不敢要人,昨夜终于下定决心要她,母后就连夜赶来,迫朕昭告天下,而今日一早,青州探报就已送来。” 他看着沈湛眸中隐亮的期待道:“纵使朕之前一千一万个不信,可她真是辜先生的女儿,此事,千真万确。” 白鹤飘飘而举,清亮的鹤鸣,回响在观鹤台上空,皇帝手搂着沈湛的肩臂,如同少年毫无嫌隙时,带着他看向天上翩然并飞的白鹤,“白鹤雌雄相随,情笃至深,不染俗尘,就像是你们夫妇,朕从前看你们看得眼热,心生羡慕,又成执念,愈发疯魔,做下不可挽回之事,试图强求,可命运如此,朕虽为天子,但再怎么强求,也没有这个命……” 皇帝怅然的眸光,自雪白鹤影处,轻轻垂落在临风而立的妃色清影上,轻道:“朕,认命了。” 自武安侯与楚国夫人来到观鹤台后,圣上命所有侍从退下,赵东林人等在台下,悬着一颗心,忐忑不安地煎熬了数个时辰,生怕上面有个好歹,甚至出个人命,他在下面,踮脚眺看了不知多少次,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看天色近黄昏,台上还什么动静都没有,赵东林实在忍不住了,大着胆子,要违旨上去看看时,终于看见圣上并武安侯夫妇的身影,慢慢地走了下来。 赵东林忙不迭跑阶近前,躬着身子,偷瞄圣上脸上身上可有伤痕,他眼神四溜了一圈,见除了昨夜被圣上自己砸伤的那只手,什么也没有,又偷瞄武安侯与楚国夫人,见他们夫妇二人,一如来时,神色清淡无波。 赵东林心中庆幸而又纳罕,侍走至观鹤台下,见武安侯深看了楚国夫人一眼后,转身离开,楚国夫人对此神色未有稍动,圣上负手在后,轻对夫人道:“朕同明郎说,想单独同夫人走一走。” 晚霞如绮,暮时的天光,映照得水泽,如碎碎流金,波光滟滟,皇帝携她沿着水泽边地,缓缓走过,一路未言,但闻白鹤鸣啼,清亮如乐,在将离观鹤台周围,往湄池方向走去时,白鹤清声渐远,风中花香渐浓,端抵是天下胜景地,人间好时节。 皇帝道:“夫人不知道,哪怕从者众多,只要夫人走在那群人里,朕在前走着,心里就很高兴。” 温蘅不语,皇帝继续道:“早想同夫人,在这样的良辰美景里,并行走一走,光明正大,毫不避忌的,从前,朕心有顾忌而不敢,今日无需了,往后都无需了。” ……既已挑开了,索性彻底不要脸面了吗……他至今拦着太后娘娘,不让公布她的身份,用意明显,与明郎和离后,若他还是纠缠不休,她唯有将一切告知太后娘娘,避走青州琴川,她只怕将这骇人之事说得太急,身体不大好的太后娘娘,会生生气出病来…… 温蘅边暗暗想着,边被圣上携走至可通漪兰榭的湄池浮桥,转走至桥上,风向变化,妃色披帛飞如流霞,遮住了身旁皇帝的双眸。 朦朦胧胧的妃色罩在眼前,像是一场触手可及的梦境,皇帝恍惚一瞬,刚伸出手去,轻握住这条拂面的披帛,她已动手迅速抽回,柔软的披帛,自他手中一滑而过,皇帝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笑对她道:“夫人今天很美。” 温蘅依然无言,皇帝道:“夫人一直都很美”,与她静走了大半浮桥,又说,“总叫夫人夫人,以后该换个称呼了。” 极力忍耐的怒很,瞬间涌上心头,温蘅停下脚步,泠泠看着身前的天子,皇帝亦驻足,自袖中取出一只小方匣,方匣内,放有一张小小的红色剪纸,刀工精美,剪着一个“蘅”字。 温蘅想到“阿蘅”二字,将要从他口中唤出,忍不住蹙起眉尖。 皇帝将这张精巧的剪纸,放入她的手中,“就当是朕给夫人的最后一件礼物吧,朕从前送夫人礼物,夫人不是扔了,就是烧了,朕不计较,这最后一次,也随夫人随意处置,以后,朕不再唤你夫人,夫人从此不仅有慈爱的双亲,温柔的兄长,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妹妹,和一个闹心的弟弟。” 温蘅一怔,又忽听见有人唤她,抬首看去,见是被明郎扶至漪兰榭前的太后娘娘,正唤她快些过来,莫要吹风着凉。 温蘅怔怔上前,扶住太后娘娘另一边手臂,一时间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明白。 太后笑嗔走近的皇儿,“有什么话不能在屋子里说,非要带阿蘅去浮桥上吹风,阿蘅身体正虚着呢,万一着凉生病怎么办?!” 皇帝含笑道:“是儿臣疏忽了”,他要给母后赔罪,刚微躬身,即被母后扶起,太后望着身前的皇帝,真心实意道:“谢谢你,弘儿,谢谢你。” 皇帝笑言不敢受生母之谢,太后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亲切地挽着温蘅的手道:“走,我们进去说话。” 皇帝走在后面,望着他们夫妇在前,共同扶母后向榭内走去。 ……他不敢冒险,不敢拿那万一冒险,那些有意放出的错误信息,不知能拖误华阳大长公主多久,先用“铁证”定了她的身份,暂消了华阳大长公主的疑心,秘密派人在大梁各地,搜寻可能活着的温家旧邻旧仆,控制封口。 ……这散在梁地的知情旧邻旧仆,有多少,无人知晓,这一找,要持续一到两年,等华阳大长公主彻底失势,手中彻底无权无人,才可停止,那时,她已拥有这身份一两年,天下皆知,那时,又是怎样的光景…… ……不管是怎样的光景,山海不可平…… 燃起灯光的漪兰榭旁,最后一道暮光,静落在湄池水面上,一张小小的红色剪纸,被池水浸得透软,飘漾在清冷的波光中,随水逐流,不知去往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  真勤劳,我夸我自己,弄晚饭去了…… 感谢地雷营养液!! a258y5y扔了1个地雷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ymf扔了1个手榴弹 读者“卡其”,灌溉营养液+3 读者“酸奶小王子”,灌溉营养液+20 读者“coco”,灌溉营养液+50 读者“白露为霜”,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开心的萝卜”,灌溉营养液+5 读者“飘飘无所似”,灌溉营养液+3 永安 时近定昏,太后念着阿蘅昨夜受难、身子骨正虚弱,虽心里想多陪陪她,与她烛话夜语,但又怕打搅了她的精神,碍着她休养身体,遂扶着皇儿的手,起身笑道:“哀家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再坐下去,就该‘头点地’了,得回昭台宫安置了,你们也早些歇下吧。” 她看阿蘅与明郎要如仪送她,笑拦道:“不必出来吹风了”,又爱怜地抚上阿蘅脸颊,语气无限慈柔,“快些把身体养好,旁的都不要多想,中毒一事,你弟弟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的,断不会放饶了那背后歹人,往后,谁敢欺你,就是与当朝太后皇帝过不去,什么都别怕,安安心心地养胎,哀家等着含饴弄孙呢。” 言罢,太后见阿蘅温顺点头,心中暖意愈发融融。 来日方长,明日清晨,皇儿下旨昭告天下后,她的余生,都可与阿蘅相伴,太后不再贪恋这一时半刻滞留打搅,扶着皇儿的手,离了漪兰榭,也未乘凤辇,握着皇儿的手道:“弘儿,陪哀家走走吧。” 皇帝自然答应,陪母后走在回昭台宫的路上,听母后轻声道:“……这件事,叫你为难了。” 皇帝徐行的脚步微微一顿,“……不为难。” 他扶着母后向前道:“之前儿臣迟迟不肯昭告天下,只是因为青州探报未至,怕此事万一有误,封了又撤,如同儿戏,有失皇家端严,既然今晨抵达的探报,查明此事千真万确,儿臣再无顾虑,自当拟旨册封,如今想来,先前是儿臣太过固执,惹得母亲伤心了,是儿臣不孝……” “不”,太后听至此处,打断皇儿的话,语含歉意,“昨夜,哀家以为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阿蘅了,心里急坏了,话也说重了……” 她轻叹一声,“哀家知道,将此事揭到明面,皇家面上不好看,也知道,要求册封公主,是太过了,可哀家想给阿蘅所能给的最好的,想要她一世平平安安,无人可欺。 温家人虽好,可他们的身家背景,放到这挤满皇天贵胄的京城,放到阿蘅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面前,低如草芥,阿蘅没有可倚仗的娘家,而哀家最是知道,若无娘家倚仗,女子处境之艰。 哀家自小无亲无故,虽得幸脱了奴籍,嫁与鹤卿,但鹤卿一走,毫无娘家倚仗的哀家,就落到了那帮企图‘吃绝户’的恶人手里,若不是好心的二嫂窃了钥匙,让哀家得以逃离辜家,哀家要不知被卖到何处为妾为婢,或早已不堪受辱,沉水服毒,追随鹤卿而去,也不会有今天的你和嘉仪……” 回想艰难旧事,太后心中凄然,微顿了顿,方继续道:“华阳大长公主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虽然明郎携阿蘅出府另居,虽然她知晓此事内情,知道阿蘅的真正身世,但若哪一日,明郎如鹤卿先一步离阿蘅而去,哀家也走在华阳大长公主前头,痛失爱子的华阳大长公主,会如何对待令母子隔心的阿蘅,哀家想想,便觉揪心,温家人待阿蘅再好,亦不能对抗大长公主之尊…… 所以哀家想给阿蘅另一个娘家,给她这世间最强大的娘家倚仗,有皇家在后,有皇儿你护着阿蘅,应能震慑所有对阿蘅心存恶意之人,这样,哀家哪日走了,也能含笑而逝,走得安心。” 皇帝道:“儿臣明白,儿臣愿为阿姐盾牌,为她遮挡明枪暗箭。” 太后宽慰地握紧了皇儿的手,走没几步,忽又想到一事,无奈笑道:“竟把这事忘了!公主封号还没拟呢,明日你那圣旨上,该写什么呢?!” 皇帝含笑道:“儿臣心里早已想了一个,母后听听如何?” 太后见皇儿如此有心,笑道:“你说。” 皇帝道:“永安,永年之永,安宁之安。” “永安……永安……”太后喃喃数遍,愈念愈觉寓意正合她心,笑对皇儿道,“甚好。” 将满的春月下,一池春水澄明如练,水边花林似霰,潋滟波光浮起摇曳花影,映照得漪兰榭轩窗如画。 水月花影绘就的写意水墨画下,洗净胭脂水粉的温蘅,正坐在窗下镜台前,对镜卸簪,她将一应金玉琳琅,俱摘除干净,放下如瀑漆发,正欲拢发轻梳,明郎已走近前来,抚握着她的手,拿过那柄玉梳,轻蘸了蔷薇花露,手拢着她的长发,无声地轻轻梳着。 新婚时的日常闺趣,如今做来,却心境已改,漆亮柔滑的发丝,如涓涓细流,在指间不断淌逝,把|持不住,心中的苍凉,也如大雾弥漫开来,沈湛梳发的动作,渐渐停住,手拢在妻子的身前,从后抱着她道:“阿蘅,我们还有孩子啊……” 他抵在她的肩处,嗓音轻且坚执,“你说外忧内患,千疮百孔,可人定胜天,给我时间,我会做给你看的,我们可以回到过去的,我们也会有将来……” 或许明郎以为,外忧已解其一,但温蘅,对圣上忽然决定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一事,心中深疑,她疑心圣上另有用心,怀疑他又在暗中谋算着什么,心存深重警惕,并不认为此忧已解。 温蘅沉默不语,沈湛转坐在她的身畔,眸中幽光闪烁,深深望着她道:“我们有孩子啊,我们一直希望有的孩子,现在,就在你的腹中,他|她盼着来到这人世间,与他|她的父母亲相见,我们也一直盼望着他|她的到来…… 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明华街新宅的时候,我对你说,若是男孩,就让他住在梧竹遍植的静中观,那里清静,是个读书习武的好地方,若是女孩,就让她住在花林之畔的青雀轩,那儿离我们的海棠春坞很近,走几步,就能和我们的掌上明珠相见…… 我还说,若是儿子,像我幼时,七八岁前,大抵会有些顽皮,但我会好好教导他的,教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若是女儿,她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子,像你一样,美丽善良、温柔大方,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子……” 言犹在耳,明郎所描绘的美好图景,再一次在眼前浮现,温蘅手抚着腹部,心中酸涩。 沈湛见温蘅迟迟不语,急切地紧握住她的手,声已哽咽,“阿蘅,我们一直盼着的孩子,他|她来了啊,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他|她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不该比别的孩子少什么,他|她应该好好地被父母疼爱着,无忧无虑地长大……” 温蘅望着明郎眸中的泪意,喉头微哽,别过脸去。 明郎第一次带她到明华街新宅,畅想儿女绕膝的未来时,她就已动了和离的心,尽管对那美好的未来,心生向往,她还是因为承明殿之事,过不了自己心中的坎,决意与明郎和离。 但提出和离的翌日,明郎即摔马昏迷,性命堪忧,她认为是她突然坚定地要求和离,刺激伤害了明郎,令他纵马时失神摔下,是她,害了明郎…… 愧悔如狂潮吞没了她,在明郎醒后,含泪恳求她不要离开时,她放弃了和离,一时心软,拖到如今,令局面更加不堪,不可再心软,不可再心存幻想,粉饰的太平,就如琉璃,看着明亮无暇,可稍有重物击打,便会碎落一地,割伤得彼此,鲜血淋漓…… 温蘅心意已定,忍下哽意,望向明郎追寻来的目光,淡声道:“孩子不该有一个厌憎他|她的祖母,不该身在一个充满了暗害、欺瞒与背叛的家庭里,孩子有我,有舅舅,有外公,有外祖母,就足够了,没有父亲,也没什么要紧。” 一句“也没什么要紧”,如重石砸压在了沈湛心上,曾经,阿蘅说他会是个好父亲,如今,她已不需要孩子的父亲,他与她,成亲不过才十几个月,却已走到这种地步,始作俑者,是生他养他的母亲,推波助澜之人,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友,他这个无能无知的丈夫,更是脱不了干系,是他以爱的名义,一手将她拖到了这个火坑里,在她被炙烤得遍体鳞伤之后,才后知后觉。 他们三个人,将青州琴川笑靥如花的温小姐,联手变成了身前眉眼冷凝、隐忍泪意的伤心人。 他感激圣上三番两次暗救阿蘅,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为阿蘅偿还这份恩情,为他的皇位江山,赴汤蹈火,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将这恩情,以那样残酷的方式,从阿蘅身上讨回,恩是恩,怨是怨,这笔账,他会讨算清楚,母亲生他养他,他不可做出有违孝道之举,唯有将母亲的爪牙一一剥离,令母亲安于侯府内宅,手下彻底无权无人,再不能给阿蘅带来任何伤害…… 他愿付出任何代价,去做成这些事,可若阿蘅不在他身边,这人世间,该是多么严冷…… 沈湛眸光更急,绞视着身前的女子道:“过去的事,我会努力忘记,母亲那边,我会想办法,陛下那笔帐,我会去讨回,所有忧患都可以排除的,所有孔洞都可以填补的,阿蘅,给我一些时间,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做给你看,好不好?” 他见阿蘅仍是不语,急得语无伦次,“要不……要不我们约定一个时间好不好……就……孕期……孕期好不好?……若孩子生下后,你还是看不到将来,还是想要和离,那时我们再分开好不好?你等我一段时间好吗?” 他急攥紧她的手,如抓住最后的希望,紧盯着她的双眸,轻声问道:“好吗?” 温蘅不能再看明郎的双眼,她垂下眼帘,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我不想再等了。” 她道:“我累了。” 两手空空,阿蘅决绝地起身离开,走至书案前,铺纸提笔,沈湛拖着沉重的脚步,失魂落魄地走上前去,望着她以毫无凝滞的行楷,一气写就“和离书”三字,心如刀绞。 他们的婚书,是他们二人亲手写就,她写一句,他接一句,最后一共书就三十六字: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永结鸾俦……新婚燕尔之时,夜深不眠,缱|绻情|浓之后,他与阿蘅沐浴更衣,倚窗望月,薄斟两盅小酒,勾挽着阿蘅的手臂,如饮洞房交杯,在明月见证下,眼望着她,轻轻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沈湛紧攥着双拳,望着她写下最后一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若没有她,余生何来欢喜…… 沈湛哑声低问:“和离以后,你会欢喜吗?” 温蘅毫不迟疑地点头,沈湛目望着身前眉眼冷凝、隐忍泪意的妻子,过往种种,如画页在眼前闪现,郁郁寡欢的楚国夫人,温柔窈窕的新婚少|妇,娇羞动人的嫁衣新娘……最终定格在琴川城外桃花林,她抱着满怀桃花,回眸一笑,喜乐无忧。 ……是他沈湛,将她执意娶回京城,让她沉沦深渊,成了伤心之人…… 垂在身畔的双拳,艰难地慢慢张开,沈湛低道:“分开以后,你要高兴一些,不要再流眼泪了,也不要再多想,你没有负我,没有对不住我,一点点都没有,往后,不要在心里再想。” 温蘅沉默须臾,亦道:“人生在世,总会有牵绊,为人子,为人臣,理应忠孝,我不怪你,一点都不,你也不要再挂怀。” “……好。” 纵是艰难缓慢,五指终是舒展开来,沈湛抬手执笔,在和离书上写下“沈湛”二字,与“温蘅”并行,一如婚书。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下一阶段,大概是倒数第二个弯,本文在这阶段又名为《前夫与我和离后成了暗郎》并《我的狗腿子皇帝弟弟》 再,虽然看起来有点不可能,但女主和狗子真的有感情戏碰撞,不是斯德哥尔摩,不是日久生情,不是强权威逼,是在一种有点吊诡的状态下,奇奇怪怪地碰撞的 再再,狗子虽然良心发现,但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有句话叫狗子回头,狗亦有道(并没有 最后感谢地雷营养液!! 玉瑾瑶扔了1个手榴弹 白芷扔了1个地雷 万水千山只等闲扔了1个地雷 读者“tency”,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荆杞”,灌溉营养液+5 读者“fly”,灌溉营养液+5 读者“婉若星芒”,灌溉营养液+11 读者“回锅肉”,灌溉营养液+5 二合一 二月十四,圣上下旨,昭告天下,武安侯沈湛之妻、刑部郎中温羡之妹——楚国夫人温蘅,原为太后娘娘宫外之女,今封为永安公主,食汤沐之邑千户,并赐宅邸车马、绫罗绸缎、金玉珠宝,原青州经学博士温知遇,救养公主有功,赐千金良田,并追封永安公主养母安氏,为五品宜人。 圣旨一出,朝野皆惊,一片哗然。 楚国夫人竟是太后娘娘宫外之女,还是其次,大梁臣民,更为惊讶的是,圣上对太后娘娘宫外之女的册封等级,竟是如此之高。 就算圣上纯孝,为讨太后娘娘关心,对这同母异父的姐姐,进行封赏,县主已经足够,再往上,郡主必得引起非议,更何况,是堂堂公主之尊,所谓公主,乃帝王之女,楚国夫人与先帝并非父女,岂可受封公主,混淆皇家血脉。 册封楚国夫人为永安公主,此举已令非议如沸,紧跟着的食邑千户,更是叫人瞠目咋舌。 循大梁制,嫡公主食邑五百,出嫁增一百,庶公主食邑三百,出嫁增五十,华阳大长公主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妹妹,也是大梁开朝以来,最有权势的公主殿下,未出嫁前食邑已增至千户,嫁与老武安侯后,食邑累年积加,再增千户,不仅手中权势,是梁朝公主之巅,所受食邑,亦是前所未有。 无独有偶,先帝宠爱妹妹,破例增加食邑,今上,亦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容华公主,宠爱有加,登基之后,将公主的三百食邑,累增至一千。 楚国夫人既非圣上同父姐弟,又无同伴长大之谊,之所以能比肩甚至越过容华公主,初受封即受食邑千户,唯有太后娘娘因失而复得之故,对楚国夫人爱怜无比,甚已越过先前倍受宠爱的容华公主,纯孝侍亲的圣上,以太后之乐为乐,破格册封,厚赐食邑。 大梁虽以仁孝治国,但圣上这孝,也孝过头了吧?!! 此旨甫一昭告天下,朝臣劝谏的奏折,既如茫茫雪花飘向御殿,几要淹了御案。 皇帝随手翻了几本,见写来写去,不过都是先颂扬一番圣上纯孝,乃天下臣民表率,接着谏请降低永安公主等级,减少永安公主食邑,陈明此举是如何如何不合制,然后拟想如圣上一意孤行,将造成何等不良影响,有损圣主形象等等,暗戳戳地写上几句,太后娘娘如此大张旗鼓地破格宠爱,让先帝脸上不大好看,搞不好先帝泉下有知,夜里要给他这个圣上托梦,和他谈谈心的,最后再跪个安。 皇帝一点都不安,尽管迫于形势,认了命,将错就错,将毫无血缘关系的“假姐姐”,认做了同母异父的“真姐姐”,彻彻底底地放了手,断了自己的心,遂了她的愿,让她与明郎双宿双栖、白首不离,让那个有一半可能该唤他为父皇的孩子,永远成为明郎与她的孩子,未来的某一天,或会叫他这个生父,一声舅舅,但心中的伤怅不甘,又怎么在一夜之间,就消得干净?! 消不干净了,这一世,他都是求不得的伤心人了,从前,他还可做个角落里的小贼,偷香窃玉,对她大表情衷,将心里话,全都说给他听,此后,他与她,虽其实毫无血缘,但明面上,只能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不但不能再有任何亲密举止,言语神色上,也不能再流露半分。 他用这个“假姐姐”的身份,给她筑就了固若金汤的堡垒,免她再受风雨欺凌,抵抗一切明枪暗箭的同时,自己却被那个“假弟弟”的身份,禁锢在无法逃离的囚牢之中,打开牢门的唯一钥匙,是她的性命,终这一生,他都只能困于牢中,无声地望着她与明郎,踏过他这个劫波,鹣鲽情深,执手不离,望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 他就只是那个偷拿了不属于自己的雪人的小孩子,自以为拥有了,藏在身边,做着美梦,却不知他无知而狂热的爱,是灼化雪人的孽火,美梦醒来,原本冰清无暇的雪人,已化为冰水,他灼伤了她,她从此就如冰澈的雪水,无论他怎么试图抓握,都只会从他指间无情流逝,再也无法执她手,吻她眸,做着有生之年能得她莞尔一笑的美梦。 有生之年,咫尺天涯。 他们是表面看来最亲密的家人,却也是暗地里,最疏冷的旧人。 昨日夜里,他送母后回昭台宫后,回到御殿,屏退诸侍,拿出袖中那只小方匣,坐看了许久。 那匣中原本原本层层叠叠,盛放了许多“蘅”字,刀工从极糙到尚可到精美,无事之时,他总想着她,想着她,却不能见,亦不能说,只能将自己闷在寝殿内,一张张地剪着红纸,剪着剪着,技艺纯熟,他有时看着新剪的“蘅”字,都忍不住想,他这手艺,大抵可去民间摆摆剪纸摊了,后来转念又想,这摊子摆不起来,古字万千,他只会,剪一个“蘅”字。 他从前只唤她为“夫人”,如今需唤她为“阿姐”,他剪了许多的“蘅”字,却从未唤过她一声“阿蘅”。 他挑送了剪得最好的一张,作为送给夫人的最后礼物,夫人转走向明郎时,扬手将之抛在风中,那载着他最后心意的红色剪纸,就如这春日里的一片落红,飘落水中,真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夜里回到御殿后,他将余下的剪纸,全都洒向了火盆,这事,他去年也做过一次,当时,他转瞬便悔,急急踢翻了火盆,捡起了碧玺珠串,碧玺珠已散,他的念想,也该彻彻底底地散了,再没如去年悔踢火盆、抢救剪纸,静看红纸成灰。 他已在漪兰榭叫了一声“阿姐”,当时她的眸光极是惊疑,蕴满戒备,像一只暗蓄利爪的猫,惊疑紧张地微绷着身子,若他这只乱摇尾巴的恶犬,将尾巴甩到她身上,想借此对她打什么主意,她就要毫不留情地一爪照面挠过来了。 她不知道,这一声“阿姐”,是真要叫上一生一世的,他叫得别扭,也不知她几时能听习惯,她是极爱家人的,愿为家人付出所有,也不知他这“假弟弟”,能不能有朝一日,被她略略视作家人,给点关心爱护,在他唤她“阿姐”的时候,不再暗蓄利爪,眸光蕴满戒备,而是收着爪子,如冬日里晒太阳的猫儿,懒洋洋地看上他一眼,允她生的小猫儿,同他亲近亲近。 这一天,要等多久……三年?……五年?…… 且等吧,欢喜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而煎熬的时候,却度日如年。 楚国夫人受封永安公主一事,自也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随御驾出行上林苑的后妃,见太后与圣上,如此厚待楚国夫人,自是忙不迭赶至昭台宫,贺喜太后娘娘,寻回长女,此后母女不离。 冯贵妃自也在贺喜之列,她是圣上的“宠妃”,平日里后宫诸女给太后请安,陪太后打趣,五句话里,基本是皇后娘娘说两句,她说一句,余下妃嫔共说两句,但今日,她实在没有奉承太后的精神,五句话里,她勉勉强强只说了半句,皇后娘娘则好像早知道此事似的,笑贺了几句后,便不再言语,最后显得位份仅在她之后的惠妃,一枝独秀,说了好些吉利话。 冯贵妃暗瞥了惠妃一眼,心道惠妃虽只比她略低一级,是贵妃以下的四妃之首,但也与宫中其他妃嫔无二,薄宠在身,从前平日里溜溜她的袖犬,打发时间,后来楚国夫人被袖犬惊过,圣上下令,不许惠妃的袖犬出她的长宁宫,惠妃就只能闷在长宁宫里逗逗狗了。 说来她失了遛狗的乐趣,该怨恨楚国夫人才是,这会儿却口灿莲花,贺喜之辞,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什么“臣妾早就觉着永安公主与太后娘娘,瞧着就像母女啊”,什么“永安公主嫁回京城,与太后娘娘相认,是因为老天爷被太后娘娘的爱女之心感动,所以特意绕系了武安侯与永安公主的红线啦”,听得她都要起鸡皮疙瘩。 鸡皮疙瘩略抖了抖,冯贵妃就没空瞥看惠妃如何了,心思就全都聚在楚国夫人身上。 楚国夫人竟是太后娘娘宫外之女,这事真惊得她五雷轰顶。 先前,她怀疑圣上与楚国夫人有私,是因为圣上破格将一青州小吏之女,封为一品楚国夫人;因为圣上在她落水流产、指控楚国夫人时,选择相信夫人清白,不许人议;因为她怀疑皇后娘娘宣召武安侯夫妇入宫用宴那日,圣上悄与楚国夫人幽会;因为她的眼线,曾亲眼见今年正月初一,圣上与楚国夫人同行,举止亲近…… 她心存怀疑,认为此事至少有九成为真,于是在得知楚国夫人有孕后,担心圣上将她迎入宫中盛宠,心急如焚,坐立不安,选择递送密信告知武安侯,希望借武安侯的手,除了楚国夫人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可武安侯竟迟迟不动手,想是难以判断密信是真是假,她担心这样下去,楚国夫人显怀,圣上也忍等不得了,于是决定动手添柴,火上浇油,一手策划了上林苑白猿发狂伤人一事,并将祸水,引给华阳大长公主,毕竟,天下人都知道,武安侯母妻不和。 眼见圣上亲手不顾自身安危,下意识搂护楚国夫人,她心里又酸又喜,为何酸涩自不必说,喜的是,武安侯亲眼见圣上如此爱护楚国夫人,定会相信密信为真,为了尊严与自保,令怀着身孕的楚国夫人,不幸意外身死。 狂猿之事的翌日清晨,她晨起后听宫人报说,昨夜漪兰榭去了好些太医,连郑太医都去了,还以为是武安侯如她所愿,夜里对楚国夫人下手了,忙问楚国夫人如何,宫人说楚国夫人夜里好像染了急症,太后娘娘道楚国夫人需要清静养病,命众人莫要前去看望打扰。 她听说楚国夫人没死,登时大失所望,但转念又想,许是武安侯怕楚国夫人猝然身死,会招惹圣上疑心,于是选下了什么慢性毒|药,这只是楚国夫人走向黄泉的开始呢。 她只这般期待地想了一日,今日晨起,就听到圣上昭告天下的圣旨。 楚国夫人竟是永安公主,圣上同母异父的亲姐姐,若圣上其实一早知道楚国夫人,就是太后娘娘宫外之女,与楚国夫人纯粹只是姐弟之情,有时私下见见,只是姐弟说说话,各种亲近爱护,也只是护着太后娘娘的宝贝女儿而已,她冒着巨大风险所做下的,都算什么…… 说来惠妃袖犬扑人一事发生时,楚国夫人刚嫁给武安侯没多久,圣上就已如此爱护楚国夫人,那时,圣上也并没有像现在这般冷淡待她,难道那个在圣上肩背处留下指甲抓挠痕迹的野女人,真的不是楚国夫人?!! 那不是楚国夫人,又是谁?! 若圣上早就知道楚国夫人是太后宫外之女,为何不一早册封?! 冯贵妃惊得心神大乱,试着解开这团乱麻,却怎么也理不清楚,她正惊惑混乱,听宫人传报“圣上驾到”,忙放下手中清茶,与皇后娘娘、惠妃等人一同起身迎驾。 圣上入殿,令众人起身,并向太后娘娘问安,太后娘娘让圣上坐在身边,笑道:“哀家同时派人去请你和阿蘅明郎,漪兰榭离昭台宫近,哀家还以为阿蘅他们先到,没想到,是你脚程快些。” “听母后的意思,好像见儿臣先至,有些失望”,圣上似在吃醋道,“母后可别认了女儿,就忘了儿臣。” 太后娘娘自是知道圣上只是在说玩笑话、逗她开心而已,笑着轻拍了下圣上,“这贫嘴猴儿,哀家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 一时殿内众人皆掩口轻笑,冯贵妃虽半点也笑不出来,但不可不也强作笑颜,她暗暗抬眼看去,见坐在太后娘娘身边的圣上,笑得犹为开怀,心中更是疑惑烦乱。 笑声渐止,皇后娘娘道:“想是因为弟妹有孕在身,明郎自然得小心照顾,不能走得急了,所以虽住得近,但却来得比陛下慢些。” 正说着,外头传报“武安侯到~永安公主到~” 太后听到“永安公主”四字,唇际笑意更深,一见从前的楚国夫人、如今的永安公主入殿,便招手道:“阿蘅,快坐到母后身边来。” 从前太后身边,是容华公主与圣上左右相伴,现下,却是左为皇帝,右为温蘅,皇后坐下太后下首,关切地询问弟妹身体如何,又问前夜究竟怎么了,可是因为前日白天猿猴发狂一事,受到惊吓而夜悸生病了? 就如狂猿一事,只对外称是白猿无故伤人,为免打草惊蛇,皇帝亦将温蘅前夜身中棘毒一事,压了下来,与母后统一口径,命相关太医宫侍闭紧嘴巴,只对外说她夜里染了急症,不提毒字。 温蘅听皇后这样问,遂也只回道:“夜里突然高热不醒,瞧着有几分吓人,闹了好几位太医来看,却也没有什么,吃了两碗安心宁神的汤药,也就好了。” 皇后闻言思量着道:“高热不醒,听着倒真像受吓夜魇了,或许真是因为白猿发狂伤人一事”,她回想当时凶险情形,犹是心有余悸,若无圣上相护,弟妹定然受伤,若圣上未能及时弯身,狂猿那一爪子,或许扯裂的,就不是圣上的龙袍,而是圣上的血肉了。 心系夫君与弟妹的皇后,认为此事或有内情,含疑道:“这几年来上林苑,从未有过白猿发狂之事,前日那遭,实在有些奇怪”,又问坐在身边的弟弟沈湛,“明郎,你小时候最爱来上林苑骑马射箭,可听说过类似之事?” 她这般问了一声,明郎却似神思不属,没有回答,等皇后又问了一声,方怔怔地看过来道:“……姐姐,怎么了?” 皇后无奈笑道:“姐姐倒要问你怎么了?想什么呢?可是在想,侯爷好做,驸马难为呢?” 一句话,说得殿中人,又都笑了起来。 因为尚公主虽是件光耀喜事,但驸马爷并不好当,圣上的女儿得供着娶,许多世家子弟,为了逍遥快活,不受拘束,并不希望这份恩典砸到自己头上,私下传道“驸马难为”。 皇后打趣弟弟后,原随众人笑着,可却见弟弟面上殊无笑意,不由也敛了笑意,轻问:“明郎,你怎么了?” 自武安侯夫妇入殿,便捧着杯茶、微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瞎啜的皇帝,闻言抬眸看去,见沈湛勉强淡淡一笑,看向皇后道:“没什么,姐姐您刚才问我什么?” 皇后觉着弟弟有些不对,心中关切,微一顿道:“……姐姐问你,你从前有没有听过上林苑白猿伤人?” 沈湛摇头,“前日是头一遭。” 他话音刚落,就听惠妃道:“这就真如皇后娘娘所言,是有些奇怪了,怎么一年到头的不发狂,偏偏前日陛下与太后娘娘等驾临上林苑,才发狂?!这狂,怎么不早发晚发,偏偏在大家走到那里观兽的时候,才作怪?!而且臣妾当时在旁瞧着,那狂猿专逮着永安公主打呢,一次不成,还想打第二次,幸亏陛下英明神武,护住了永安公主,不然公主定是要受伤的!!” 她深深叹了一声,“若说此事不是人为,实在奇怪,可若说此事乃有人蓄意暗害永安公主,永安公主这样的好性子,能得罪什么人呢?” 冯贵妃正因惠妃这番话,暗暗心虚,忽见惠妃叹息着就看了过来,“贵妃娘娘,您说呢?” 冯贵妃对望着惠妃的目光,面上镇定如常,硬着头皮道:“是有些怪呢。” 惠妃看向太后,“依臣妾看,这事,得好好查查呢。” 太后知道皇儿在密查此事,遂道:“这些事交给底下人查就是了,咱们说咱们的”,她问左手边的皇儿,“给阿蘅的赐礼,可都装箱了?” 皇帝道:“应装有大半了,儿臣在母后列的单子外,又添了许多”,他暗暗看了垂目不言的她一眼,接着道,“因想着阿姐与明郎在明华街住惯了,一时应不会搬去公主府,所以儿臣没有命人把赐礼送去公主府,而是让直接送到明华街去。” 太后刚要赞皇儿考虑周到,就听右手边的阿蘅道:“请陛下将赐礼送去公主府”,又见她抬眸看向皇后,“也请娘娘往后,不要再唤我弟妹。” 皇后微微一愣,笑道:“之前本宫就在想呢,明明弟妹比本宫稍大些,本宫却一直唤你为弟妹,有些奇怪,如今弟妹认了母亲,本宫随陛下唤你阿姐正合年纪,弟妹可也是这样想?” 温蘅摇头道:“是我没有福气,得您这一声‘弟妹’。” 这一句如石落沉潭,皇帝握杯的手一紧,除了微低着头的沈湛,众人皆惊怔看向温蘅,太后亦惊讶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蘅道:“女儿已与武安侯和离。” 皇帝心中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新阶段开始,这章送大家免费的1500字 有人问进度,说下大纲 第一阶段:皇帝狗化进度条慢慢达到100,狗到手,女主和离失败,1-45章,共46章 第二阶段:皇帝的瞎狗生活,止于太后看到锁,46-84章,39章 第三阶段:女主身世之谜,85-120,36章 第四阶段:永安公主 第五阶段:暂保密 然后收个尾大结局这样 所以被一些读者认为水认为拖的第二阶段末尾加第三阶段,其实是章数正常,只是这段时间作者忙只能大概日更三千没怎么加更,戏份又主要集中在除夕上元花神这几个节点,理解大家看一个晚上看一个星期容易看得心急 但急归急,第三阶段没有水,并且铺了很多必写内容,被一些读者嫌多的心理往事,也包含了很多信息,对第四第五阶段很重要,大家可能一时看不出来,等完了如果有兴趣回看,就明白了 第四第五情节比较紧凑,也是作者比较喜欢的地方,因为阿蘅终于可以昂首挺胸,花式虐狗了,终于写到了这里,作者也很开心,搓手手 最后,如果看到这里还是觉得作者在故意拖啊水啊,可以直接弃文了,坚持抱着这样不开心的心理看文,容易挑刺,看这里好像与文章无关,唉作者又在水,看那里好像与文章无关,唉作者又在拖,会怎么看怎么不满意,没必要勉强看文 作者每条评都看,很多id都记得,作者有在前期作话提过,如果喜欢,请多多留评支持,如果在认为有意思的前期,没有如作者所愿,哪怕就写个花字的读者,现在觉得不喜欢了没意思了,也就如以前默默喜欢时默默弃吧,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打字,打击作者二更积极性,彼此放过,世界和|谐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读者“”,灌溉营养液+102019-09-0912:08:30 读者“李子”,灌溉营养液+22019-09-0900:04:39 读者“淘气的桃子”,灌溉营养液+102019-09-0821:29:05 读者“那那柒柒”,灌溉营养液+32019-09-0820:30:32 读者“1900”,灌溉营养液+22019-09-0818:37:35 读者“喻^o^”,灌溉营养液+12019-09-0818:32:55 读者“弱鱼”,灌溉营养液+12019-09-0818:15:18 读者“栗子不吐栗子皮”,灌溉营养液+52019-09-0818:12:38 读者“云飘飞飞”,灌溉营养液+52019-09-0818:00:58 读者“白露为霜”,灌溉营养液+12019-09-0817:49:02 期待 此事太过突然惊人,震得阖殿人瞠目结舌,冯贵妃呆若木鸡,妃嫔们面面相觑,太后亦惊得嗓音提高,紧抓着温蘅的手急道:“阿蘅,你在胡说什么呢?!!” 温蘅道:“女儿没有胡说,确已与武安侯和离。” 太后急得看向沈湛,“明郎,阿蘅说的可是真的?” 沈湛眸光微垂,“……阿蘅……公主殿下,所言为真。” 太后今日本来欢喜异常,这一下子正如雷轰电掣,惊急不解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下首惊怔的皇后反应过来,立急斥沈湛,“明郎你疯了不成,好好地为什么要和离?!!” 沈湛微张了口,还未言语,温蘅即已清声道:“是我提出的和离,武安侯只是尊重我的意愿,请娘娘不要怪罪于他。” 皇后怔怔地看向温蘅,“……为什么呀?你们……你们不是一直都恩爱有加吗?……怎么说和离就和离……可是明郎做下什么错事,惹得你伤心了?” 她急道:“他要真做错事,惹得你伤心了,本宫这个做姐姐的,第一个饶不了他……” 温蘅摇头打断皇后的话,“成亲十五个月来,武安侯待我一直很好,没有半点对不住我,我与武安侯善始善终,如今和离,只因我二人并无缘分,对武安侯并无半点怨尤。” “……并无缘分……什么叫并无缘分?!”太后急看沈湛,“明郎,你说句话啊!” 沈湛静看着温蘅道:“……微臣与公主殿下,确实并无缘分……” 太后着急道:“胡说!!寻常人家夫妻过不下去,从情淡、争执到和离,至少得耗上几月几年呢!你们昨天还好好的,如胶似漆,怎么一夜之间,就闹得要和离了,缘分就没了?!” 温蘅道:“其实我与武安侯成亲数月,即发现男女之情寡淡,可做友人,难做夫妻,本该早些和离。只是世人在婚姻之事上,对女子更为严苛,武安侯心善,担心太早和离,于我妇德声名有损,遂与我约定三年为期。 后来,我与母后相认,武安侯原先顾虑我出身寒微,太早和离,会令我饱受世人非议,回到琴川城后,也要受人指指点点,难以抬头,可我既是母后的女儿,这些顾虑,便都不存在,相认不久,我与武安侯,即已准备和离。 昨日,母后来漪兰榭告诉我,今晨,陛下将正式昭告我的身份,封我为公主,夜里,我与武安侯商议后,已写下了和离书,此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温蘅平静地看向沈湛道:“愿侯爷相离之后,早日觅得真正有缘的好女子,喜结连理,生儿育女,一世无灾无难,两情长久,白首不离。” “……愿公主……愿公主殿下相离之后……” 沈湛眼望着温蘅,微|颤着唇许久,祝她再觅夫婿的话语,终是说不出口。 太后听阿蘅这一通话都听懵了,“……你们平日里那般恩爱,难道是装出来的吗?!你们有孩子了啊!!” 温蘅道:“我与武安侯,虽无夫妻缘分,但在诗书琴棋等风雅之事上,颇为相投,平日里,也敬重彼此为人,可说是知己好友,当年在琴川,也是因为志趣相投,才相识相交,只是我二人不懂情爱,以为这是男女之情,匆匆成亲,铸成大错。 知错当改,平日里,我与武安侯显得颇为恩爱,一是因为我们实为知己好友,关系本就亲近,二是因为我们既约定了三年之期,这第一年,自然会在外人面前,装得恩爱些,逐年冷淡,最终和离,显得顺水成章,外人看来,是因我二人夫妻情淡而和离,并非任何一方,有何过错。 至于孩子,那是我与武安侯,一次酒醉忘形,意外而来,稚子无辜,我与武安侯商议后,决定留下这个孩子,由我抚养。” 听阿蘅说,之前种种,都是佯装,太后心中真是难过至极,她紧搂着阿蘅的肩,苦心劝道:“自你嫁给明郎以来,这里里外外,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谁人不说你们夫妇,羡煞旁人?说不定是戏假情真,你们早已动情而不自知呢?阿蘅,你已经怀有身孕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你一个人生养,太辛苦了,不如再等一等,试一试,既然你们之前约定三年,那就先把孩子生下,试着再和明郎过上些时日,等满三年之后,再谈是否和离好不好?” 太后又看向沈湛,眸中已有恳求,“明郎,你说好不好?” 沈湛眸光幽闪着望向温蘅,颤唇不语,温蘅摇头道:“知错当改,人世韶华有限,不能一错再错,误了终生,今时我与武安侯和离,尚可为知己好友,若明明无情,却硬作夫妻,长久下去,终有一日,会成怨偶,等到白首时互相怨憎,两看两相厌,一生韶华将终,悔之晚矣。” 沈湛眸中哀色愈深,低下头去,太后见这两人铁了心要分开了,急得无法,又无话可劝,看向一直低着个头、捧茶不语的皇儿,推他道:“弘儿,当初是你赐的婚,今日他们闹着要和离,你也该劝劝!” 皇帝抬起头来,微张了口,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看神色平静的她,又看向明郎,见原低着头的明郎,也看了过来,微冷的嗓音中,讽意不加掩饰,“陛下乃明君圣主,一言一行,堪为天下表率,所思所想,皆是社稷苍生,微臣家事,岂难劳陛下操心,微臣与内子和离之事,不敢劳陛下相劝。” 温蘅接道:“武安侯说的是,我与武安侯之事,不敢劳陛下费心。” 讥冷的话语接连砸来,有如被这夫妻二人,左右开弓,各甩了响亮的一耳光,皇帝心中涩闷难言,默默地阖上嘴,捧着早已凉透的茶杯,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温蘅起身朝太后跪下,“我知母后劝和,是为了我与武安侯着想,但我与武安侯,确实缘分早尽,强作夫妻,早晚有一日,会成孽缘,与其磨到那一日,虚度半生,不如好聚好散,武安侯与我,都不是三岁小儿,和离一事,并非心血来潮,都已经过深思熟虑,我们必不后悔,请母后不必再劝。” “阿蘅……明郎……你们……”太后伤心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是重重地叹了一声。 有些话,别人不能问,皇后问得,她记得去年冬日,她曾将弟妹与弟弟,请至长春宫用宴,想要说和弟妹与母亲和好,搬回武安侯府去,但在她的百般劝说下,弟妹始终沉默不语,后来午宴结束,即匆匆请退,弟弟后来私下告诉她,春日里弟妹与她兄长在外饮酒被人下毒、夏日弟妹兄长被诬入狱,以及弟妹涉嫌谋害贵妃与龙裔一事,都有可能与母亲有关,怨结难消,轻易说和不得,是否此次和离,是母亲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也和母亲脱不了干系。 于是这日黄昏离开昭台宫后,皇后派人将沈湛宣召至她宫中说话,直接问他道:“……你与弟妹和离之事,是否与母亲有关?” 沈湛避而不答,只低声道:“此事,姐姐也别再劝了。” 皇后与沈湛乃双生姐弟,自小一起长大,再了解弟弟不过,见他虽说话语气平静,神色亦平静无波,似这和离之事,就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常,但眸中伤痛藏得再好,亦因太满而不由流露出几分,哪里是毫无男女之情,分明是伤心难抑,即使此事真与母亲无关,弟妹所说为真,弟弟他,恐怕也已暗对弟妹动情了。 皇后在心底叹了一声,不再言语,反是弟弟沉默许久,抬眸凝看着她道:“当年陛下将选太子妃,姐姐主动送上同心佩,表明心意,后如愿成为陛下未婚妻,又成了一朝皇后,这些年来,可有为当年的决定,后悔过……” 皇后淡淡笑道:“悔不悔的,说了有什么意思,寻常女子能和离再嫁,皇后能吗?个人的选择罢了,无谓言悔。” 沈湛道:“陛下待姐姐……” 皇后摩挲着拢在腕处的缠丝佛手镯,轻道:“说实话,姐姐九岁那年,悄将同心佩送给陛下时,虽是想做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想做与他执手一生的妻子,但没想到,陛下在收下同心佩后,竟然真同先帝去说,要娶我为妻。虽然姐姐那时还小,但能隐隐感觉到,姐姐待陛下,似与陛下待姐姐不同,姐姐对陛下,因隐有男女之情,而心生亲近,想对他好,而陛下对姐姐……” 皇后淡笑着看向沈湛,“……是因我是明郎你的亲姐姐,而待姐姐很好,就像明郎你,因为嘉仪是陛下的亲妹妹,而待她很好一样,如今想来,当时想做太子妃的世家女孩,岂止姐姐一个,像姐姐一般,私下暗示情意的,又岂会只有姐姐一个,但陛下只收下了姐姐的同心佩,只去同先帝说,愿娶姐姐为妻,只是因为姐姐,是你的姐姐罢了。” 她低低叹道:“可姐姐那时小,不明白,以为有些事情,只要缘分使然,走到一起结为夫妻,天长日久地相伴着,就会有了,后来陛下登基,封姐姐为皇后,将近四年,后宫只有姐姐一人,史所未有,姐姐还真以为,相守相伴,将有真情。 但四年未满,陛下开了选秀,自此宠爱冯贵妃,姐姐起先两年装作大度,实则心中怨嫉,在冯贵妃有孕后,更是焦灼不安,可后来时间久了,冯贵妃不幸流产,姐姐看着陛下宠爱冯贵妃,心中竟渐渐淡了,原本那颗伤心妒忌的心,也不知何时磨平磨圆了,许是想明白了吧,有些事情,命里没有,就是没有。 天下夫妻千千万,真正两心相许、恩爱白首的,能有多少,平平淡淡、彼此敬重地相伴一生,也是一种夫妻之道吧,身为皇后,能得四年后宫一人之尊重,陛下这几年与母亲在前朝斗得再厉害,也没有迁怒姐姐,在后宫苛待姐姐半分、对姐姐甩过半点脸色、说过半句重话,一如往昔信任敬重,姐姐这心里,也不愿再多想什么了,无谓多想,多想平添怨尤,且这般一日日地过吧。 皇后看着沈湛叹息道:“原先你几度婉拒嘉仪,坚持娶了弟妹,姐姐以为,弟弟你的婚姻,同姐姐不一样,是真像诗里的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没想到……” 沈湛垂目不语,皇后所看不见的角度里,眸中阴霾积涌,如能噬日。 翌日,圣驾回銮,武安侯夫妇和离的消息,亦如昨日楚国夫人受封永安公主一事,传遍京城。 从前的楚国夫人,如今的永安公主,瞬间成了京城名声最为炙热的女子,身处风口浪尖,在贵族王侯内宅、平民酒馆茶楼,频频被提,引得民众热议纷纷。 这两桩事,民众议来议去,都无非是永安公主、武安侯、太后娘娘等,谁也不知当朝圣上,在里头搅和了多少浑水。 搅浑水的皇帝本人,回到建章宫,召见裴相等人,处理了几桩要紧朝事后,批阅奏折,他批了一大半后,正觉有些困倦时,见赵东林躬着身子,捧着个紫漆描金小方盒,溜溜地疾走过来了,问道:“这是什么?” 赵东林恭声道:“这是永安公主派人送给陛下的。” 皇帝登时精神抖擞,他心中惊惑,虽然知道不应该不可能,但心里,仍是不由地泛起了那么一点点点点小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是个啥_(:3∠)_ 感谢地雷营养液!! 长栖扔了1个手榴弹 果宝扔了1个火箭炮 果宝扔了1个手榴弹 读者“果宝”,灌溉营养液+20 读者“折子戏”,灌溉营养液+14 读者“逝水流年轻染尘”,灌溉营养液+2 读者“婉若星芒”,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1 读者“chaotique”,灌溉营养液+1 读者“烤火的one”,灌溉营养液+3 读者“阿叽”,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弱鱼”,灌溉营养液+5 读者“almar”,灌溉营养液+10 醉鬼二合一 他在母后开列的那张赐礼单子上,又添了许多,那些,都是先前他在宫中宝库,依她的喜好,亲自挑捡出来,想送她却没送成的。 那些珍宝里,有古琴绿绮,有珍本古籍,有异域花种,并不是寻常赐物,她是不是在一水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里,发现了这股清流,意会到这是他特意送她的,看了看,还算喜欢,所以尽管她厌憎他,但她是个懂礼之人,来而不往非礼也,意思意思,派人给他送个小小的回礼。 会是什么呢? 皇帝心思如小鹿乱撞,左猜右猜了好一会儿,回礼没猜出来,但唇际,已经有点忍不住微微上浮了。 他清咳一声,命赵东林呈上前来,伸手接过,见这紫漆描金小方盒上,绘得是冰裂梅花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心里赞了一声:夫人真有品味! 怀有一点点点或很多很多小小期待的皇帝,对着这匣子,真是想立刻打开,却又不敢打开,他想先听声猜猜里头是什么,遂拿在手里摇了摇,谁知刚扬手轻摇了两下,就里头东西撞得骨碌碌直响。 可别把她送的礼物撞坏了!! 皇帝赶紧停了这粗暴动作,拿稳盒子,静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的小鹿不瞎跑了,意识到自己方才所想太过乐观了。 这回礼,也许不是谢他的特别赐礼,而是在谢他终于放过了她。 这样想,皇帝的心,不由地有些酸涩起来,他酸着涩着,又转念心道,纵是如此,这也是她第一次送他礼物嘛! 皇帝心中的小鹿,又悄悄抬起头了,唇际微浮笑意,手探向那紫漆匣盖。 匣盖打开,皇帝唇际的笑意,也立刻僵在了那里,心中的小鹿直接“咚”地一声撞墙而死,心也凉了半截。 那匣子里装的,是那颗边国进贡的罕见明珠,这明珠,他在幽篁山庄送过她一次,她当时直接当着他面,扔进了水里,后来,他派人将这珠子捞了出来,混在一堆珠宝里赐给明郎,借着明郎的手,再次送给了她。 还君明珠,她这是要和过去的他,彻底撇干净了。 皇帝给撞墙而死的心鹿收了尸,难掩失落地阖上了匣盖。 都道天子天子,他绝不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她与明郎之所以能相识相爱,是因为他将明郎外放青州并赐下紫夜,之所以能跨越重重阻扰,结为夫妇,是因为他写下圣旨,亲自赐婚,之前种种,已足够叫人悔断肠,在他下定决心放手,为了她的性命,由着她与明郎双宿双栖,给他与她,安上那样一种再无可能的关系,选择昭告天下后,翌日就得知,她与明郎已经和离。 一次,两次,简直就像老天爷在玩他似的,原本在听到她说,在昨夜已与明郎写下和离书后,将所有痴心妄想,都已葬在内心最深处的他,忍不住又心生妄想,心中的希望,悄悄地破土发芽。 刚冒出点芽儿呢,今日她就派人还君明珠,直接将这新芽给掐断了。 皇帝在心底叹了一声,暗嘲自己又在做梦,纵是她已与明郎和离又如何,他已昭告天下,她已是他的家人,今生已隔山海,还能如何呢…… ……可若她肯给他一点希望,他定愿越山踏海,设法扭转乾坤…… 皇帝对着匣子空想了许久,在心中摇了摇头,将这纠结心思,暂先放下,转到另一桩正经事上去,吩咐赵东林,“传温羡来。” 在定下嘉仪与温羡的婚事后,皇帝曾召见温羡,道要将他升入礼部,但温羡却自请进入掌断天下狱案的刑部,皇帝问为何,当时温羡道:“微臣志在刑狱,愿尽职洗冤纠错,为陛下清明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欣赏温羡品性才能,从前早有意破格提拔温羡,曾三番两次明示暗示明郎,配合他将他这大舅子,给升上去。 按理说,明郎如此爱她,定也爱屋及乌,敬重她的家人,与温羡关系,应也不错,但明郎不知为何,对此总是态度模糊,一直拖着没有成事,后来,玉鸣殿事件之后,温羡成为未来的驸马,一下子与世家子弟平起平坐,升迁不受再寒微出身拘束。 他遂温羡所愿,将他升为正五品刑部郎中,虽比从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只略高半级,但却是,真正地进入了大梁朝的权力中心。 温羡也不负他所望,进入刑部不到一月,即连断五件陈年积案,洗冤纠错,然这么个才能杰出之人,却在她的身世之事上,欺君罔上,故意瞒天过海。 若换了旁人,皇帝定要疑心此举是为追名逐利,为了家族能有救养公主之功,为了能有一位公主妹妹,以襄助自身,提高权位,青云直上,但温羡其人,皇帝考察良久,相信他为人清正,品性昭昭,此事应另有隐情。 或许,他也如他一般,知道她的真正身份,遂故意为她选择了另一种可保一世平安容华的可能…… 恭谨脚步声近,皇帝望着那个玉冠绯袍、如仪跪拜的年轻男子,冷声道:“你可知罪?” 温羡伏地顿首,“微臣惶恐。” 皇帝道:“十八年前,青州琴川清虞巷,你在那里遇见何人,难道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温羡恭声道:“琴川清虞旧事,微臣铭记于心,毕生难忘。” 皇帝望着那个恭谨跪地的绯色身影,“既然铭记于心,为何欺君罔上?!” “微臣斗胆,想先问陛下一事”,温羡抬起头来,面上毫无惧色,仰望着御案后的玄衣天子,清声问道,“敢问陛下为何将错就错?” 偌大的御殿之中,唯有赵东林随侍一旁,他悄悄瞄看这个,悄悄瞄看那个,见这对君臣眸光相接,竟像是已达成了一种默契。 皇帝道:“起来说话,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若再敢有半句虚言,直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微臣不敢”,温羡遵命站起身来,自袖中取出一道密折,双手呈上,“请陛下过目。” 赵东林快步近前,接过密折,转呈与圣上,皇帝翻开密折,一眼扫去,即心中一震。 他将这道写满惊世之言的密折,来回细看了数遍,心中惊浪翻涌,目光复杂地看向下首,“……此事当真?” 温羡道:“微臣敢以性命担保,若有半句虚言,愿受千刀万剐,剖肝剜心而死。” 一时间,皇帝心海如潮,他沉吟良久,命赵东林将这密折还给温羡,“此事干系重大,必得查个水落石出,但需得秘密进行,朕会暗拨人手予你,助你密查此事,各种案卷文书,也将任你调看查阅,如有查案特别需要,可递送密折予朕请示,朕都将予你暗助,你虽是五品郎中之位,但可实有三品侍郎之权,朕特赐你种种恩典,是要你尽快查明此事,查实此事,你万不可有负朕望。” 温羡屈膝跪地,重重磕首,“微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当年铁证如山的定国公谋逆一案,竟然另有隐情,皇帝望着温羡如仪退殿的身影远去,心情万分复杂。 温羡手中,原有一件藏于婴儿肚兜的告冤密文,那婴儿肚兜实属于她,那密文细写了当年的谋逆案,所牵涉的诬陷人员、假证由来,依着这密文循查下去,或能将这铁案推翻,查明当年真相。 若定国公谋逆一案,真的查明为冤,那她就不必将一生都困在现在的身份中,他与她之间,再无身份的枷锁,或有可能…… 但若定国公谋逆一案,真的查明为冤,那也将是对华阳大长公主的致命一击,为了明郎与皇后,他本意并不想杀了华阳大长公主,原想留她一命,这几年也一直在相对平和地打压华阳大长公主,并不想弄到见血的地步…… 若定国公谋逆一案,真的查明为冤……是洗清冤情,还是密而不发,他,就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至于温羡,他没有什么两难,此事密而不发,他的妹妹一世做着平安荣华的永安公主,于他来说,并不是坏事,此事沉冤得雪,他的妹妹,恢复定国公之后的身份,将永无隐患,于他来说,也是好事。 只要查清定国公谋逆案有冤,那他的妹妹,就不必时时如履薄冰,在某天身份突然被爆时,身处险境,他们温家,也就不会背上收容罪臣之后的罪名,只要他这个天子心里有数,此事揭不揭开,洗不洗冤,都没有什么要紧,温羡所要做的,只是先顺势将妹妹送到一个安全的位置,再抓紧时间,查明真相,将真相捏在手中,以防万一。 皇帝思量许久,轻声笑道:“裴相的眼光不错,这个温羡,若真娶了嘉仪,倒真能让他历任六部,往下届丞相方向,培养培养。” 赵东林在旁陪笑不语,皇帝笑睨他一眼,“你是不是在想,丞相这个位置,朕原是给武安侯留着的?” 赵东林将身子躬得更低,“奴婢只知伺|候陛下,不敢妄揣圣意,更不敢置喙朝廷大事。” 皇帝懒得理这滑头,沉默许久,轻叹一声:“明郎不是相才,是将才。” 武安,武安,武安侯一系,本就是以武传家,代代从军,辈出将领,世代守护大梁江山,明郎的父亲老武安侯,便就曾兼任大将军一职,征战沙场,横扫千军。 起先,老武安侯病逝,世人皆以为明郎也将从军,继承祖辈父愿,但明郎却放弃武科举,去考文科举,不遵他母亲安排,进入兵部,而从他赐职,进入工部,令世人惊疑不解。 华阳大长公主勃然大怒,世人惊怔不解,而皇帝心里很清楚,明郎这是要他放心,许多事,他们心照不宣,无需明说,真真是肝胆相照,但如今,他们两心已离,为一名同时深爱的女子。 和离,定是她的意愿,明郎怎么可能主动如此,他怎么放的开手,这一和离,本就已对他怨恨极深的明郎,定将对他恨意更重,皇帝抬手拿起设在案前的乌金匕首,指腹抚过雕刻的“断金”二字,心头沉重,如压玄铁。 明华街沈宅之中,侍从进进出出,忙着搬运公主殿下的旧物,温蘅扶着父亲走至门外车马前,停下脚步,望着一路跟走过来的沈湛,一福轻道:“侯爷请回吧。” 沈湛道:“……我看着你走。” 温蘅不语,她转过身去,要扶着父亲上马车,父亲却僵站着不动,问:“要去哪里呢?” 温蘅柔声道:“我们搬到新家去。” “那,以后还回这里吗?” 温蘅道:“不回来了。” 沈湛在旁听得心中一痛,见温父“哦”了一声,在女儿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后,见他沉默地站在车旁不动,怔怔地手指着他,奇怪问道:“他不跟我们一起吗?” 温蘅摇头,温父疑惑不解,“你之前不是和我说,他和我们,是一家人吗?一家人,不住在一起吗?” 温蘅道:“现在不是了。” 温父一下子晕晕乎乎,想不明白了,温蘅望向车窗外的沈湛,轻道:“我走了……以后,你多保重。” 沈湛勉强蓄起些许笑意,深望着温蘅,亦轻道:“以后,你也多保重。” 他有满腹的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不能再说,静看着阿蘅朝他微微颔首,手放下窗帘,车马粼粼远去,再也看不见。 沈湛折身回府,慢慢走回海棠春坞,坞内,再也没有她的倩影,留下的许多物事,都是他曾经送给她的,衣裳首饰,古砚紫毫,去夏离京时,为她特意购买的一匣匣各地风物,泥人娃娃、皮影小人儿、黄杨木雕、寿阳花球……还有,她出嫁当日,头戴着的珍珠花冠。 沈湛在桌旁坐下,手抚着花冠上镶嵌的颗颗珍珠,这样的扶触,上一次是在前年深秋,他回到京城,向圣上请求赐婚,圣上如他所愿,他快活地如至云端,回到侯府之中,即命人开启府库,亲自挑选花冠所用珍珠。 一颗颗圆润光华的珍珠,皆是他亲手挑选,他命人将这一斛珠,送至青州琴川,给她装饰花冠,心中拟想着她戴着珍珠花冠,嫁给他的情形,掰算等待着成亲的日子,每一天,都弯着唇晨起,每一夜,都是好梦。 纵是在心底拟想过千万遍,真正成亲的那一日,他挑开大红盖头的瞬间,眼前所见,仍是美得胜过他的想象千倍万倍,让他神荡心颤。 明眸似水,红烛流滟,花冠珍珠光华璀璨,映照得她容色皎皎,整个人如被柔光轻拢,清滟绝逸,不可方物,他握着她的手,心道,以后,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他们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可这一生一世,仅有十五月之久,止于他的好母亲,止于他的好兄弟,以后他回来时,海棠春坞内,再也没有明灯亮着,她不会再坐在窗下,人影如花,等着他回来,夜夜,他孤独入梦,醒来时,身边衾枕严冷,再无佳人。 她留下了所有他曾送给她的物事,包括这顶她曾无比珍视的珍珠花冠,她是要彻底断了,可他做不到,他断不了…… 沈湛将满桌的物事挥扫于地,朝外高喝,“拿酒来!!” 自与永安公主和离,武安侯便日夜酗酒,朝也不上了,官署也不去了,每日里不是把自己关在宅子里闷睡,就是在京城各大名肆中狂饮,一坛接着一坛,饮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再在围观路人的指指点点中,被家仆背出酒肆,送上马车,运回家去。 这一日,夜半三更,武安侯府被人疯狂砸门,伴随着含混不清的醉喊声,门上仆从心里骂骂咧咧,以为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上武安侯府来闹事,抄了扫帚在手,打开大门,扬手劈打下去,却被人扣住手臂喝道:“大胆!!” 仆从定睛一看,喝他的人,是侯爷的近侍长青,再垂眼看去,那一手拿着玉壶春酒瓶灌饮的醉鬼,竟是侯爷本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跪地告罪,“小人该死!小人该死!!灯黑没看清,是小人瞎了眼……” 好在醉醺醺的侯爷,没空治他的罪,脚步虚浮地从他身边掠过,一边往侯府里走,一边醉声喊道:“阿蘅,我回来了!阿蘅,你在哪儿啊,我回来了……” 深夜岑寂、灯火渺茫的武安侯府,随着这一声高过一声的醉喊,灯光渐亮,仆从侍女们都被惊起,不远不近地围上前去,望着发酒疯的侯爷,面面相觑,轻声议论。 华阳大长公主也被惊动,她披衣起身,闻声至庭园处,见多日不见的儿子,醉醺醺地站在园子里的一架秋千架旁,簪发凌乱,不修边幅,身上的锦袍不知泼沾了多少酒渍灰尘,一手攥拿着酒瓶,一手抓着秋千藤绳,对着空荡荡的秋千架道:“阿蘅,我回来了……” 侯爷新婚时,常与夫人在这秋千架处冶玩,有时两人并坐在秋千架上,看书说话,有时夫人款款坐着,侯爷在后轻轻推着,瞧着真是神仙眷侣,令人歆羡。 但再怎么歆羡,那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夫人早不住在武安侯府了,如今,更已摇身一变,成了公主殿下,不再是武安侯夫人,也不可能回来了,更不可能像从前一般,笑语回应了,侯府的仆从侍女们,心中凄然,静看着侯爷醉醺醺地对着空荡荡的秋千架空喊,“阿蘅,我回来了……阿蘅,我回来了……”一声声地,飘荡在岑寂的春月夜上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 读者“”,灌溉营养液+10 读者“那那柒柒”,灌溉营养液+2 读者“最是人间留不住”,灌溉营养液+50 读者“弱鱼”,灌溉营养液+3 二合一 侯府仆从侍女,见华阳大长公主近前,纷纷屏声垂首,退了开去,华阳大长公主走上前来,见她从前那个清贵自持、玉树临风的儿子,像个街头的烂酒鬼一样,手抓着酒瓶,仰首灌酒,酒水漏泼到了脖颈衣裳里,都似毫无所觉,一气将瓶里的酒,喝得一干二净后,随手将酒瓶“哐当”丢开,人则愈发醉得双眸幽亮,胡言乱语。 “阿蘅……阿蘅……”他一声声地唤着,手抓着秋千藤绳,不解问道,“……阿蘅,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你为什么生气?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改就是了,你让我搬家我就搬家,你说我母亲待你不好,我就去找她理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只要你别不理我,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抱抱你,不生气了,不生气了……” 明郎醉声嘟嚷着伸出双手,想去拥抱坐在秋千架上的女子,但秋千架上哪里有人,明郎倾身抱了个空,双腿一软,人也直接栽倒,面朝黄土,重重地摔了下去。 “咚”地一声,如一声闷雷,砸在这静谧的春夜里,华阳大长公主心中一跳,怒骂左右道:“都死了不成,呆看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侯爷扶起来!!” 侍从们忙遵大长公主之命,围上前去,将侯爷扶起,架送到原先侯爷房里,伺候沐浴更衣,府中大夫,也紧着提着药箱赶了过来,为侯爷额头摔伤处,小心上药。 一通手忙脚乱的折腾后,诸侍奉命散去,华阳大长公主坐在榻边,望着榻上醉睡的儿子,一手轻轻抚过他额处的肿伤,望着他在短短几日光阴内,双颊竟有些瘦凹了进去,下巴泛青,面容苍白憔悴,心中一酸。 她捧了温水毛巾,放在榻边凳上,又取了镜台盒中的剃刀,捧着明郎的脸,小心翼翼地为他刮擦胡茬,擦净脸庞。 寂静无声的夜里,为人母的华阳大长公主,放下了平日里凌厉威严的一面,如天下间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母亲,安静地照顾着自己的儿子,时间缓逝如水,明郎长大的点点滴滴,也在她心头,如水流过。 如他的姐姐一般,明郎一直是个好孩子,文武兼备,孝顺母亲,直到遇见了那个温蘅,自此性情大改,连连忤逆她这个母亲,甚至还搬出家去,华阳大长公主回想明郎今夜醉酒,说是听那温蘅的挑唆搬离侯府,心中冷笑。 她早知道是这样,都是那个温蘅,在后面离间他们母子的感情,令他们母子离心。 那个温蘅,骨子里就是贱根,表面装得温柔贤淑,可背地里,一肚子心机坏水,装得柔弱可怜,牢牢地抓住了明郎的心,让明郎唯她是从,她最知道这样的女子,是个什么货色,也最是厌憎这样的女子。 华阳大长公主想着心事,望着榻上醉睡的儿子,在榻边静坐许久,面上宽慈关爱的为母柔情,在见到明郎乌睫微|颤、似要醒来时,瞬间收敛起来,冷眼静看着明郎睁开双眼,沉声斥道:“堂堂武安侯,为一个女人醉疯成这样,叫全京城的人看你的笑话,你父亲若泉下有知,怕不是要气活过来?!” 沈湛见是母亲,手遮在眼前,嗓音倦怠,“是……儿子无能……儿子无用……” 华阳大长公主原想斥他几句,就叫他起来把一旁温着的醒酒汤喝了,小心明早头疼,但见儿子如此颓丧不争气,登时气不打一出来,“你看看这像什么样子?!和离了就不活了不成?!” 沈湛只是喃喃道:“阿蘅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对于儿子与温蘅突然和离一事,华阳大长公主一直心存疑虑。 京城流言有二,一说是温蘅本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原先嫁与武安侯,就是为了攀高枝儿,假作恩爱,其实并没什么感情,现下自己成了高枝儿,也就不用攀了,遂一脚踹了武安侯,不受拘束地逍遥快活去了;一说是温蘅与她这婆母华阳大长公主不和,成日尽受闲气,从前温蘅只能忍耐,这下有了公主殿下的身份,不用再做小媳妇儿成日受气,遂与武安侯和离,自在逍遥去了。 除了流言,华阳大长公主,也另有探听消息的渠道,她在宫中的“眼睛”,几日前,曾传密报出来,道温蘅在上林苑昭台宫中,亲口说与明郎之间,只是知己朋友,并无男女之情,先前种种,都是在演戏,如今认回母亲,有了身份地位,不必再演,遂与明郎商议和离。 演? 能让她的好儿子,从前被骗得成日绕着她团团转,连她这个母亲都不要了,搬出去住,如今被伤得成日里烂醉如泥,半点精神气都没有了,大半夜地叩门发酒疯,这叫二人之间毫无男女之情,只是演戏?! 温蘅那贱人许是真在演,可她这傻儿子是把一颗真心全捧出来了,捧出来又如何,被这可恶的温蘅,摔在地上,百般践踏! 儿子和离后不理政事、成日酗酒一事,她早有耳闻,但今夜,还是头一次亲眼所见,眼看着儿子这般伤心颓丧、自暴自弃,华阳大长公主又是生气又是心痛,她冷冷望着榻上的明郎问:“你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湛哑声道:“阿蘅不要我了……阿蘅她做了公主,就不要我了……她说她其实早就受够了,其实早就不想做我的妻子了,如今有了这样的身份,不想再忍……” 华阳大长公主凝望着明郎,暗思不语,沈湛轻道:“也许您从前说得对,是我看错了她了,也许我一直不了解她……孩子,孩子也留不住她……” 对于温蘅腹中的孩子,华阳大长公主这个该做祖母的,不但半点不在意,甚至还隐隐有些抗拒,那个孩子,生来体内流着他|她母亲的贱血,说不定性情也会似他|她母亲,就连那一双眼也是,一想到那孩子生下后,会用那样一双眼看着她唤她“祖母”,华阳大长公主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儿,如今他们和离了正好,至于传承香火的孙子孙女,明郎还年轻,会另有身份匹配、合她心意的世家女子,替他生下,那样一个卑贱之人的孩子,华阳大长公主,并不想认。 她暗思着明郎今夜的醉酒言止,缓和了面色,轻叹一声道:“从前母亲对阿蘅,多有偏见,还是你劝着母亲一点点地改了,让母亲知道自己错了,阿蘅原是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可现在,母亲正等着含饴弄孙呢,你们说和离就和离了,你还说什么看错她了,并不了解她,这叫母亲说什么好……” 沈湛道:“也许真如母亲从前所言,她嫁给我,只是为了改变寒微出身,为了富贵荣华……自从太后娘娘与她相认后,她对我的态度,便不同于往日,陛下说将封她为公主的那个晚上,太后娘娘与陛下前脚刚走,后脚她就坚持写下就和离书,要与我和离……无论我怎么求她,都不能改变她的心意,对她而言,我沈湛,就只是一个跳板吗……” 华阳大长公主听得半信半疑,她静静望着躺榻的儿子,双眸无神地喃喃自语,整个人如被哀伤的潮水裹挟着,不知要飘向何方。 一轮春夜明月,洒下如水光辉,透窗入室,映照着床榻处的一对母子,也同样透过建章宫的雕漆**同春长窗,洒落在坐在窗下的皇帝身上,拢得他周身微浮水华。 皇帝尚未就寝,耳听着赵东林汇报白猿发狂伤人一事目前的调查进度,心中细细思量。 据汇报所说,目前一切线索,俱指向华阳大长公主,那一日,有意同明郎搭讪、令他分心的几名官员,似也与华阳大长公主有关,但皇帝心中深疑,若真是华阳大长公主,岂会将事情做得如此明显,短短几日,就被人查出,会否是有人密谋祸水东引,为保自身不受怀疑,设法将这脏水泼在华阳大长公主的身上,毕竟,天下人都知道,武安侯母妻不和。 皇帝在心中沉思许久,转想到明郎,心情犹为复杂沉重。 他吩咐赵东林明日传话下去,令底下人盯着狂猿一事,继续深挖,又问:“武安侯今日如何?” 赵东林恭声回道:“武安侯和前几日一样,每日至京中各大酒肆醉酒,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夜深方归。” 皇帝闻言心思愈沉,指抚着手中那把乌金匕首,回想去年夏末那日,明郎回京觐见,特意赠他这把匕首,完成了幼时兄弟之间的诺言。 而他那时刚刚做下了暗占臣妻一事,与他夫人在承明后殿,悄悄暗度了十几日的神仙时光,日同坐,夜共寝,白日里耳鬓厮磨,温情缱绻,夜里搂拥佳人,如正新婚燕尔,抱了她一次又一次,他在明郎一片火热赤诚的赤子之心面前,羞惭愧疚地抬不起头来,只是垂目接过这柄乌金匕首,望着其上的“断金”二字,心头如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可若兄弟异心呢…… 皇帝转看向窗外茫茫夜色,一颗心,也像是浸在阴暗的夜色里,浮浮沉沉,不知该飘向何方。 倚红楼是京中最为有名的风月胜地,京中纨绔子弟最爱,年年不知往这楼里掷送多少金银珠宝,直堆得此楼如人间销金窟般,金镶玉砌,脂粉风流。 凡是京中略有名望的贵族子弟,倚红楼主薄三娘个个皆识得,谁人好妩媚,谁人好窈窕,她更是如数家珍,但今日此时入楼的这位年轻男子,薄三娘竟看着十分眼生,从未见过,她走近前去,见他锦袍玉带、面色端凝,自有一股清凛之风,身边随侍的几位仆从,也隐含威势,与别家甚是不同。 薄三娘提足了心眼,面上堆满恭谨笑意,摇着手中的香罗团扇,步姿袅娜地迎上前去,“这位公子可是头次来这倚红楼,奴家姓薄,是这倚红楼当家的,这就迎您至楼上雅间……” 她一套迎客的说辞,还没倒完,人也还没走近那公子身边,即被那公子身旁的仆从伸臂拦住,冷声相问:“武安侯何在?” 笙歌燕舞,红袖飘香,倚红楼最奢华的雅间内,十数名艳妆丽人,正陪侍一位醉酒的年轻公子,公子原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但此刻,这双本该粲若星辰的双眸,却漾满了深浓醉意,如乌云遮月,遮蔽了原先清澈纯粹的光彩,幽幽地映望着满室环肥燕瘦的风月女子,在听到一歌伎婉声清唱“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时,呛然大笑,将匣中珠宝,向外掷去。 满室歌舞伎顿时乱做一团,纷纷提裙攥帛,低腰捡拾,倚红楼的头牌珠璎姑娘,端然坐在公子身边,一边为公子斟酒,一边暗怀心忧。 武安侯沈湛之名,她一直如雷贯耳,京中世家子弟,且不说好不好风月之事,就算只为应酬,谁人不曾踏入这倚红楼,倚红偎翠几遭,独独华阳大长公主之子、今上妻弟、年轻有为的武安侯沈湛,洁身自好,从不涉足其中。 男子多情,男子薄幸,身为风月之地、红尘中人,珠璎最是通晓这八字深意,遂也甚是佩服武安侯为人,虽然从未有幸谋面,但她耳闻武安侯种种情深爱妻之举,对那温氏甚是歆羡,也真以为武安侯夫妇是那诗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恩爱夫妻,却没想到,陡然之间,惊闻武安侯夫妇和离,而后,就听闻从不涉足风月之地的武安侯,竟开始流连风月,更没想到,与他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识相见。 有关武安侯夫妇突然和离的缘由,京城流言纷纷,有说永安公主负心,有说武安侯薄幸,也有说二人其实都无过错,只是缘浅情淡,故而和离,她在旁静观多时,武安侯不是风月客,而是一名伤心人,接连来了几日,每日里都点上最出名的姑娘,却没有轻薄之举,只是命姑娘们唱歌跳舞,而他一杯杯地喝着,醉溺在美酒之中,希图忘记伤心之事,但却是越喝越清醒,越饮越伤心。 洒在地上的金银珠宝被哄抢一空,武安侯醉看过来,“你不想要吗?” 珠璎淡笑着摇头,手遮在玉杯之上,“侯爷今日喝得够多了,该歇下了。” 武安侯醉道:“我知道,你是嫌那些不好,我这还有……还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身后堆叠如山的珍宝箱走去,将其中一只打开,取出一顶光华璀璨的珍珠花冠。 阖室轻呼之声响起,室内所有女子的目光,都聚在了这顶珍贵异常的珍珠花冠上,武安侯将珍珠花冠置在酒案上,“谁能猜出本侯为何和离,这珍珠花冠,就是谁的!” 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难以抵挡珍宝的诱惑,俱大着胆子猜了起来,有说是“夫妻情淡”的,有说是“婆媳不和”的,甚有调笑说“侯爷在外头有相好了”的,无论怎么说,武安侯始终含笑不语,只在一人说“永安公主负心”时,侯爷忽然发怒,将手中酒盏,重重地摔了出去。 满室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出言放肆,武安侯怒掷了酒盏,却又似没有什么怒气,醉眸悠悠地看向她问:“你觉得呢?” 珠璎道:“……想是人世无常,天命难违。” 武安侯登时抚掌大笑,“好!好!好!!” 他捧起那顶珍珠花冠,正要为她戴上,雅间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一名年轻清俊的男子,沉步走了进来。 武安侯顿住动作,侧眼看去,神色微微一愣,而后笑道:“天下间再没有比这位更为尊贵的贵客了,姑娘们若想要金银珠宝,尽管找他要去!” 室内众女,见这年轻男子清贵不可言,有心亲近,可又见他眉目如凝霜雪,实又不敢,俱怯怯不敢言。 那年轻男子,边走近前来,边轻声道:“都出去。” 其声虽轻,却似有一股不容违抗的威压,众女心头一凛,忙不迭地抱琴捧筝,纷纷退了出去,珠璎原也要退,却被武安侯一把搂住纤腰,武安侯眼望着那走上前来的年轻男子,嗓音轻慢道:“有何贵干?可是又瞧上这倚红楼的头牌了?我喜欢的,六哥也总会喜欢上吗?真是兄弟,真是同心同德的好兄弟啊……” 他嗤笑一声,自斟自饮,“这个好说,六哥用不着偷偷摸摸,我买了珠璎姑娘的今夜,你来买明夜就是了,我们兄弟间,可以有商有量,共享佳人,你若心急,今夜一起也可,只要珠璎姑娘愿意……” 年轻男子不发一语,只是沉着眉眼,武安侯示意她为贵客把盏,笑道:“这位公子瞧着眼生吧?是,他可没来过这种地方,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呢,这机会你把握住了,或能进宫做个娘娘……” 珠璎心中一惊,猛地想起当今圣上行六,斟酒的手,忍不住轻|颤起来,那年轻男子并不饮酒,也不看她,只对武安侯道:“你心中有怨有恨,要杀要剐,尽冲六哥来,不要作贱自己……” 武安侯骤然冷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连声笑道:“不敢,不敢”,他手指着酒案上的珍珠花冠,朝那年轻男子道:“六哥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她成亲时戴的花冠,上头的珍珠,是我一颗颗亲手挑选的,她原先爱不释手,还说要留给我们的女儿,可她现在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她还给我了,把我们过去的一切,全都还给我了……” “我不敢对六哥有丝毫怨恨,也不敢对六哥要杀要剐”,武安侯仰望着年轻男子,醉得幽亮的双目渐渐泛红,如像一名孩童,在小心翼翼地乞求一般,沙哑着嗓音道,“我只想要她,我只想要回和她的过去,六哥能还给我吗?” 年轻男子眸光复杂地静望着武安侯,沉默不语,武安侯久久得不到所希望的回答,复又垂了双目,低首自嘲数声,直接执着酒壶壶柄,口对壶口,仰首朝喉中灌酒。 那年轻男子劈手要夺武安侯手中酒壶,声也微冷,“别喝了!” 武安侯却将那年轻男子狠狠推开,微红的双眸,如灼幽火,“我平生唯有两愿,皆因六哥,而不可得,如今只想着沉醉温柔乡,六哥却也不许,未免太不近人情!!” 那年轻男子如遭会心一击,眸光暗色翻涌,隐似有伤痛浮起,沉默地望着武安侯狂饮数壶后,敛回目光,转身离开。 自从倚红楼回来后,圣上就将自己关在建章宫里,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赵东林惴惴不安地在外侍守了数个时辰,忽听圣上传唤,忙不迭地疾跑入内,在圣上身后几步外停下,躬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圣上却不言语,只是负手站在最爱的佩剑湛卢前,无声凝望,似在做最后的决断。 ……军权如覆水,易放难收……平生唯有两愿,皆因六哥,而不可得…… 皇帝记得,明郎幼时曾说过,平生两愿,一愿为良将,手执宝剑,纵横沙场,为六哥守卫大梁江山,一愿为良人,寻觅佳偶,与之喜结良缘,结为夫妇,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没法将她还给他了,时光无法倒流,一切都回不去了,良人一愿,他没法满足他了,良将一愿…… 明郎泛红的双眸,似又浮现在眼前,皇帝终是拿起身前湛然如墨、骨锋如雪的天子佩剑,转递与赵东林,“送去武安侯府,传朕旨意,即日起,封武安侯沈湛,为三品昭武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事不是傻不傻弱不弱的问题,皇帝心里有数,沈湛心里也有,皇帝和沈湛之间关系真的很特殊,这种特殊导致了本文情节不是君夺臣妻,夺一下立马修罗场,臣干不过君,哭唧唧走了,女主进宫就完了,而是配合着女主的身世绕来绕去,也导致了最终结局 感谢地雷营养液!! 温柔的布丁扔了1个地雷 果宝扔了1个火箭炮 果宝扔了1个火箭炮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1 读者“almar”,灌溉营养液+10 读者“jj”,灌溉营养液+20 读者“tency”,灌溉营养液+12 追求 自前几日到处买醉,天天喝得烂醉如泥后,这几日明郎夜夜流连风月妓坊,甚至还一掷千金,将倚红楼的头牌买下,带回侯府之中。 华阳大长公主眼看着那个妆容娇艳的名妓,扶着醉醺醺的儿子,跨进武安侯府的大门,简直要被儿子的不争气,给气吐出血,她让左右把那个名妓给叉出去,明郎却紧揽着那名妓珠璎的纤腰,含混醉语道:“母亲不能赶她走,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新买来的妻子……” 华阳大长公主给气得火冒三丈,“你发什么酒疯?!堂堂武安侯,买一个朱唇万点尝的妓|女做夫人,你是在把武安侯府的招牌,往烂泥里扔,你是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不成?!!” “妓|女……妓|女有什么不好……”明郎醉道,“我赎买回来的,就不会离开我,公主我娶不起,妓|女我还娶不起吗?!” 他手抚上珠璎的鬓发,喃声自语:“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珠璎虽是倚红楼头牌,多少世家子弟,捧着钱排着队地等着与她一亲香泽,但不过都是风月过客而已,床笫之间,甜言蜜语地说爱她怜她,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大有人在,却无一人,敢在倚红楼外,与她有何牵扯,更别说大大方方地把她赎买下来,带回家中。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虽然身为京城风月场第一名妓,但珠璎并没有被一时的繁华,迷乱双眼,自小长在风月之地的她,见过许多红极一时的女子,在芳华逝后,凄凉度日,她知她终有一日,也会步前人后尘,对那些浮夸的世家子弟虚与委蛇,只想找一位有可能接受妓|女为妾的中等本分之人,自赎自身,嫁与那人,她也不指望与那人心心相印,有何感情牵扯,只是想要一方后宅清静之地,被容于世,安度余生。 自被捧为倚红楼头牌的那一刻,她拟想了自己未来的种种可能,也为自己暗暗谋算着后路,但她想了许多,算了许久,却万万没想到,爱妻如命、不涉风月的武安侯,会一掷千金为她赎身,并将她光明正大地带回武安侯府,当着他母亲的面,说要娶她为妻。 虽然知道武安侯只是一时醉语,但珠璎心中,仍是浮起别样的情意,她肃容整衣,朝武安侯屈膝福道:“妾既被侯爷赎买,就永是侯爷的人,只要侯爷不弃,妾今生永不离开侯爷半步。” “好!好!好!”侯爷似甚是欣慰,连声道好,“你真好……你真好……” 他感怀欣慰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忽地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直往他房中走,一入室内,即走至书案前铺纸提笔,命她在旁磨墨,道说要写婚书。 “婚书”两个字才刚写下,就被跟着赶来的华阳大长公主,给一手扯揉了,满面痛心的华阳大长公主,一掌重重掴在武安侯脸上,语气溢满了恨铁不成钢,“一个女人与你和离而已,就让你疯成了这个样子?!!” 武安侯红着半张脸,激动地哑声道:“她不只是一个女人,她是儿子的命!!” “命?”华阳大长公主气得冷笑,“你的命是母亲给的,是你娘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养了你!!” “她是我的命!她是我的命!!”武安侯固执地咆吼数声,忽然失力地跌坐在书案后的檀椅上,他双眸渐渐泛红,嗓音沙哑,“可我不是她的……她不在乎我……她只要高位,她做了公主,就不需要我了,她看不起我……看不起我这个小小的武安侯……”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真是又痛又气,她望着颓废地像一摊烂泥的儿子,厉声骂道:“你再这么为一个女人,自暴自弃下去,为娘的也要看不起你!!天下人都看不起你!!!不仅仅是看不起你武安侯,还连带着你们扶风沈氏,连带着你父亲的一世英名,连带着武安侯府几百年的荣光,你父亲若知道你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当初临终前,根本就不会把武安侯府交给你,你现在这样,是要让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你这是不孝!!” “儿子也不想……儿子也不想……可儿子心里疼得厉害……”武安侯攥手成拳,重重地锤着心口处,“儿子这里像被人拿着尖刀,一点点地挑挖空了,每一天每一刻,都有冷风在往这里灌吹,疼得我受不了……母亲,儿子真的好疼……真的好疼啊……” “光喊疼有什么用?!既有人把你的心一刀刀挑挖空了,那就振作起来,去找将你心挖空的人,讨回这笔血帐!!”华阳大长公主冷颜厉声道,“她既看不起你只是小小的武安侯,那你就不要止步于此,不要只做一个名义上的小小侯爵,努力向上,把实权紧紧地抓在手里!她一个所谓的民间公主,在权倾朝野的权臣面前算什么?!有了至高的权势,到时候这笔账,你想怎么算,就怎么算,不比坐在这儿发酒疯好得多?!!” 武安侯仰面望着华阳大长公主,眸光脆弱怯怯,“……儿子能做到吗?” 明郎生来显赫,从小就是天之骄子,明朗自信,神采飞扬,哪里有过这样颓丧不争气的时候,又什么时候流露出这样不自信的神情……都是那个温蘅,都是那个卑贱可恶的温蘅,把明郎的真心和自尊,都踩在了脚下,让明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心疼儿子的华阳大长公主,望着沈湛这样自我怀疑、脆弱无依的可怜神情,一时心也软了,怒气也被冲散了不少,她心疼地轻|抚着儿子的脸庞道:“你能做到的,你是大梁朝大长公主与武安侯的独生儿子,你天资聪颖,一直是个优秀的好孩子,从小习武,练得一手好剑术,世家子弟里,没人及得上你,转考文科举,也一考就是文探花,文武兼备,能力过人,是大梁朝最杰出的年轻朝臣,只要你能振作起来,一定可以继承你父亲的荣光,将武安侯府发扬光大,将权势牢牢地攥在手里……母亲会帮你的,母亲会帮你的……” “母亲……母亲……”武安侯双眸泛起雾气,动情地扑入华阳大长公主怀中,像个小孩子一般,落下泪来,华阳大长公主亦忍不住眸中含泪,她动情道,“以后我们母子一心,没人再能隔阂我们,只要我们母子同心,天底下,没有我们做不到的事……” “我都听母亲的……”武安侯含泪仰望华阳大长公主,哽咽着沉声道,“我以后,都听母亲的!” 华阳大长公主抬手拂去武安侯睫处的泪意,面上流露出欣慰之色,“好……好孩子……” 她喃喃数声,外头忽有仆从急声传道:“公主殿下、侯爷,圣旨到!!”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诧异,不解圣上这时候能有什么旨意,她命人端来温水等物,与明郎一道洗净手面,同去门上迎旨,如仪跪接,竟听那赵东林宣旨封明郎为三品昭武将军,并赐明郎天子佩剑湛卢。 闻旨的华阳大长公主,更是惊诧不解,她与圣上明争暗斗数载,圣上一直在设法剥夺她手中的军权,如今,明面上依附于她的将领,已被圣上褫权贬逐大半,圣上正是势如破竹、节节胜利之时,为何在这时候,封明郎为拥有实权的三品昭武将军,赐放明郎军权?…… 武安侯府,原是以武传家,她早年是想安排明郎入军,可明郎却选择弃武从文,逆她这个母亲的心,去顺圣上的意,华阳大长公主知道,圣上忌惮臣下手握兵权,尤其是战功赫赫的武安侯府,明郎自以为自己是圣上兄弟,却不知圣上防他如贼,他见明郎如此选择,自然再高兴不过,随便给了个什么工部侍郎,打发明郎。 既然忌惮明郎从武,为何又在她势弱之时,赐予明郎军权,华阳大长公主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来身来,见明郎从赵东林手中接过湛卢剑,缓缓拔出湛然如墨的剑鞘,剑锋森寒如雪,瞬间映亮了明郎的双眼。 先是楚国夫人原是太后娘娘宫外之女,受封永安公主,再是身为永安公主的楚国夫人,紧接着出人意料,突然就与武安侯和离,然后武安侯似受刺激,性情大改,日夜酗酒,流连风月之地,还一掷千金,买下了倚红楼的头牌,再是圣上又突然改封原为工部侍郎的武安侯,为三品昭武将军,特赐天子剑湛卢,这一连串事情下来,大梁朝这个早春二月,真可谓精彩纷呈,街头巷尾、茶楼酒馆,成日热议纷纷,一直热闹了许久,才渐渐平淡下来。 诸事已定,风口浪尖上的永安公主,成了大梁朝最出名的女子,尽管流言纷纷,但公主年轻貌美、地位尊崇、深受太后娘娘宠爱、也为同母异父的圣上看重,是不争的事实,虽然曾为人妇,虽然怀有身孕,但不少子弟朝臣的心思,还是忍不住活络了起来,一时之间,永安公主,追求者众。 作者有话要说:  某大臣:陛下,我想娶永安公主! 皇帝:不,你不想! 某大臣:陛下,我真的想! 皇帝:滚犊子!! 中秋节快乐~~今天就更这么多了,作者也给自己放个生日假~~ 感谢地雷营养液!!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读者“公子凌玹”,灌溉营养液+4 读者“花甲米线不要花甲只要年糕”,灌溉营养液+40 读者“栗子不吐栗子皮”,灌溉营养液+6 读者“弱鱼”,灌溉营养液+3 香泽 这早春二月的一连串事件,自也传入了容华公主的耳中,她虽被禁足在飞鸾殿内,但自有心腹侍女,将外头的事情,说与她听。 起先,她听说母后正式认了温蘅,皇兄封温蘅做永安公主,还直接赐食邑千户,赏煊丽宅邸、香车宝马、金银无数,简直要气歪鼻子,仅仅过了一日,她又听说温蘅与明郎表哥,突然和离,登时震在当场,疑心自己是在做美梦…… 再接着,明郎表哥的失意醉酒之事,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她一方面为明郎表哥恢复自由身而高兴,一方面又因明郎表哥为那个温蘅如此放浪形骸,而感到心疼不已,她在心底将那温蘅骂了千遍万遍,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出皇宫,去到明郎表哥身边,安慰他,陪着他。 母后只是定下了她与温羡的婚事而已,她还没有真正嫁给他,明郎表哥如今也已和离,孤身一人,她与明郎表哥,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容华公主原本就从未放弃希望,这下心中希望的火苗,更是簇簇燃起,烧得她心头一片火热,她真希望这火,能将关她的这座金笼子,也给烧化了,能让她重获自由,飞到明郎表哥身边去,在他最伤心、最虚弱、最需要有人陪伴的时候,陪在明郎表哥的身边,用自己的真情打动他,俘获他的心,与明郎表哥终成眷属。 可她出不去,她离不开这座金牢笼,自被盛怒的母后,下令禁足飞鸾殿,她三番四次命人送旧物给皇兄,希望皇兄能帮她在母后面前说情,帮她解了这禁足,可诸如孔雀裙之类的旧物,一件件地送了出去,都如石沉大海,皇兄那边,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她只好又将希望,寄托在一同长大的皇嫂身上,皇嫂倒有回应,可就是派人送些佛经之类的给她,让她无事时抄写抄写,修身养性,派人传话说只要她改改性子,以后不再大胆行事,母后气消了,自然会放她出来,让她在飞鸾殿内好生静心,不要着急。 她怎能不急?!! 如今明郎表哥恢复孤身一人,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在盯着,要是又冒出一个温蘅来,抢了明郎表哥去,她在飞鸾殿里,岂不是要哭死?! 要是什么也不做,就天天空等着,在这飞鸾殿内,傻傻地被关上一年两年,等母后终于气消了、肯放她出去了,明郎表哥又已成了亲,而她也因年纪大了,婚事提上日程,不得不嫁给那个可恶的温羡,那她岂不是一辈子都完了?! 容华公主越想越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从小到大,她从来不需要做什么,刻意去讨母后的欢心,因为母后一直是最爱她的,凡事都顺着她的意,唯恐她有什么不高兴,也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对她冷过一次脸色,说过一句重话,甚至于动手。 可这一次,母后是真生气了,还气得很厉害,从前,母后一天看不见她,就要心有挂牵,浑身不自在,可她现在被关了有一个多月了,母后都没有来飞鸾殿看过她……是呢,母后有了失而复得的新女儿,每天忙着疼那个宝贝女儿,哪里有时间来看她呢?…… 容华公主想到此处,心中怒恨翻涌,抓起手边的温蘅布偶小人,一通银针乱戳后,犹难泄恨,又拿起那只温羡布偶小人,狠狠扎戳了几十下,方略略平复了些怒气,稍稍静下心来。 她抓着这两只小人,忍着忧急心绪,左思右想,心里终于想定了主意,命侍女燃了火盆,将这两只布满针孔的布偶小人,扔入火盆烧了,又将这段时日写的一些怨责之语,全都扔进了火盆中,“毁尸灭迹”。 火光熊熊,映红了容华公主的双目,她望着那两只布偶小人,在火盆中一点点地被火焰舔噬吞没,极力地将心中的怒恨,压在火山之下,让自己激烈的情绪,如同被烧成灰烬的布纸,随着渐黯的火光,一点点地熄灭,不再外露半分。 “去取一道白绫来”,容华公主静望着熄灭的火盆,声平无波地吩咐道。 慈宁宫内,太后娘娘正与前来请安的皇帝、后妃等,说些闲话,听外头传报“永安公主到”,忙道:“快让她进来……” 太后怜爱怀有身孕而又孤身一人的阿蘅,这十来日,常派人将她接入宫中照料,若不是公主府内有离不开女儿的温家老父,太后简直想让阿蘅直接住在慈宁宫中、与她为伴了,她见阿蘅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走入殿内,笑朝她道:“阿蘅,到哀家身边来~” 温蘅向圣上与皇后如仪行礼,又要按仪与殿内的冯贵妃、陆惠妃等后宫妃嫔一一见礼,太后笑拉住阿蘅的手,令她挨着她坐下,“不必多礼,你是有身子的人了,这些繁冗礼节,能省则省,想来贵妃她们,也不会介意。” 冯贵妃还未开口说话,就见陆惠妃率先笑道:“太后娘娘说的是,往后公主殿下与臣妾相见,可莫再屈膝,只等着臣妾,来搀扶公主殿下才是。” 冯贵妃暗瞥了陆惠妃一眼,心中不满的同时,又甚是纳罕。 惠妃陆氏虽是个口直心快、爱说话的爽利性子,但从前一向知道分寸,这等场合,不会越到她前头去,可自前段时间上林苑开始,惠妃就像有些转了性子,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是时不时要稍压她一头,就算私下里圣上冷待她,可她明面上还是无可争议地宠冠后宫,惠妃这是哪里来的胆子、抽的哪门子的风? 冯贵妃一时想不明白,在慈宁宫这等场合,也不能立刻向陆惠妃发作,只能暂先压下不解与不满,悄悄抬眼,看向圣上。 这些时日,她也一直在暗暗观察圣上对永安公主的态度,她曾疑心那在圣上背后留下抓痕的野女人,就是从前的楚国夫人温蘅,可后来圣上昭告天下、册封楚国夫人为永安公主的举动,又叫她疑惑,是否之前一切,都是她的误解,那占了圣上恩宠的野女人,其实另有其人。 冯贵妃无法判断,只能凭一双眼,暗暗观察圣上待永安公主,究竟是存有特殊的情意,还是仅仅是家人之间的爱护关心,她见圣上自永安公主入殿后,大都微垂着眼饮茶,并没给永安公主多少眼神,在太后娘娘与永安公主笑语时,也并不插话,好似看着并不在乎永安公主,可在永安公主忽然孕吐时,捧握着茶杯的手,立即一紧,抬眸看向太后娘娘身边的永安公主,眸中关切,藏得再好,亦因太满而不由流露出几分。 温蘅以手掩口,侧着身子,难受地干呕了几下,感觉整个身子都似在痉挛,一下子被抽光了全部的力气,虚弱恶心地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后在旁看得心疼,一边轻拍着阿蘅的后背,一边关切急道:“你看你这样子,时时离不得人照顾的,还和哀家闹说着想回青州琴川,这怎么行呢?!” 在与明郎和离后,温蘅原有试着和太后娘娘提说,想带着父亲,回青州琴川,住段时日,太后娘娘自然不肯,她一则疼爱阿蘅,怎舍得让阿蘅离开她身边,一则阿蘅怀有身孕又无丈夫,她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回琴川生养,遂坚决不允。 太后看阿蘅干呕了一阵,人虽缓过来了,可脸色都白了,半点精神劲儿都没有,遂扶她起身,让她到慈宁宫内殿榻上躺歇一阵,皇后等听了,便都纷纷请退,皇帝是真想留下看看她,可实在没有立场、没有理由,遂也只能向母后请退离开。 他人回到建章宫批看折子,可总是分心走神,回想她在慈宁宫中难受干呕的情形,心也跟着难受,根本静不下心来批阅奏折,如此精神游移了好一阵儿,皇帝干脆掷了折子,传了郑轩来问,女子孕吐可能治好? ……这又不是病,哪里谈得上治不治的好?! 郑太医暗暗腹诽,无奈地恭声回道:“孕吐是女子怀孕必有症状,无药可治,起先是会难受些,但等孕期满三个月,自然会渐渐好转,孕吐次数逐渐减少,直至于无,永安公主因体质问题,是比旁的孕妇孕吐得厉害些,但等孕期满了三月,自然就会渐渐减少孕吐,陛下不必担心。” 皇帝怎能不担心,他回想她难受的样子,心都要揪起来了,如此担心了好一阵,转念又想,当初他在母后腹中时各种闹腾,令母后十分难受,孕期受苦甚于旁人,这孩子在她腹中,也如此闹腾、折腾生母,岂不是说他为生父的可能性更大了些,超过五成。 皇帝这般一想,心中又浮起了欢喜,欢喜了没一会儿,又为她的身体担心,如此颠来倒去,更是静不下心来,一定得要再见见她才行。 他原想借口陪母后用午膳去看看她,但又想,她与他同桌,大概是吃不下饭的,她现在怀着孩子,可得多吃些,遂只能按捺着熬过了午时,直等到估摸着她和母后已用完午膳,方往慈宁宫去。 去到慈宁宫时,宫内阗静无声,宫人回说母后与她俱在午憩。 皇帝心思一动,示意赵东林安排人支使开她所在偏殿外的慈宁宫宫人,悄往殿中走去。 他放轻脚步,拂开重重帐幔,静走至榻边,见她正沉沉昏睡,面色苍白憔悴,睡梦中亦眉尖微蹙,似仍受身体之苦。 皇帝先前听宫人说她午膳没用多少,就又都吐了,再看她这般睡中仍然不得安宁的模样,心疼不已,他人在榻边坐下,凝望她睡颜许久,低下身子,伏在她的腹前,对她腹中孩子轻道:“你要乖一些啊……” 自然无人回应,可皇帝心中,却泛起细细密密的欢喜,这样坐在她身边、与她腹中的孩子说话,于他来说,是多么奢侈的时光,皇帝近乎贪婪地享受着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候,无需再压抑自己,毫无顾忌地凝望着他日思夜想的美丽面容。 望着想着,平素压抑的情思,如潺潺流水淌过心怀,皇帝心潮暗涌,眸光落在她淡樱色的朱唇处,情难自禁地倾身凑前,欲悄亲香泽,一解相思,却听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呼: “……弘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读者“萧萧”,灌溉营养液+3 读者“懒洋洋的猫”,灌溉营养液+10 读者“123”,灌溉营养液+40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1 读者“almar”,灌溉营养液+5 二更哟 皇帝心中一惊,身体如石化僵直不动,慢慢抬起了双手。 他既是后悔自己沉浸在这岁月静好的气氛中,竟没听见母后进来,又是恼怒外头的赵东林是死了不成,竟不扯一嗓子,提醒提醒他,再就是庆幸自己只是倾身凑前,还没悄悄吻上那处柔软的所在,用慢慢抬起的双手,抓住盖在她身上的薄被两角,往上拉了拉,而后“淡定”地转身站起,轻声问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儿臣听宫人说您也在午憩,还准备看看阿姐后,再去悄悄看看您呢,您怎么过来了?” 太后原有午憩的习惯,也是在午膳过后,卧在寝殿凤榻上阖目休息,但她心里,总念着阿蘅难受的模样,阖目许久,也没有半分睡意,遂又起身,来偏殿看看阿蘅可睡得安稳。 她走至偏殿外,见除了随侍阿蘅的侍女外,赵东林并几名御前宫侍,竟站候在殿门外,心道难道阿蘅也没睡着,皇儿在里头陪她说说话? 太后见赵东林张口要喊,制止了他的动作,轻步走入殿中,听里头半点声音也没有,觉着有点奇怪,手拂着重重帐幔,往殿内深处走去,见坐在榻边的皇儿,竟倾身靠在阿蘅身前。 太后惊唤了一声,见皇儿把阿蘅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而后转身站起,一脸平静地问她怎么过来了。 太后静了静道:“……哀家不放心阿蘅,过来看看……” 皇儿含笑道:“儿臣也是呢,听宫人说阿姐今日午膳都没用多少,就又都吐了出来,心中担忧,阿姐是有身子的人,总吃不下东西怎么行,儿臣想着近来应季的枇杷,甚是清甜可口,孕妇或会爱吃,遂过来看看阿姐,并想问问她爱不爱吃这个,若喜欢,就回头派人送些到她府上,可进来才发现阿姐睡得正香,不好打搅的,原是要走,但看阿姐身上的被子滑得太低了些,怕她着凉,就顺手帮她往上拉了拉……” 他说着十分真诚地望着她问:“母后您觉着这被子会不会太薄了点?阿姐盖这个,会不会容易着凉?” 太后看了皇儿一眼,走近榻边,伸手捻了捻被角,确实是有点太过轻薄,轻对皇儿道:“你倒细心。” 皇儿嘿嘿笑道:“自然得细心些,阿姐现下怀着的,又是明郎的孩子,又是母后的外孙,是天下第一金贵之躯,不能出半点差池,儿臣也盼着能早日见到这孩子呢。” 太后闻言轻笑,“既这般喜欢孩子,怎么到现在都没当上爹?哀家盼做祖母,都盼了好几年了。” 皇儿听了这话,倒也不失落,只是望着榻上的阿蘅道:“儿臣福薄,暂还没到为人父的时机,先当上舅舅,也不错。” 太后听到“福薄”二字,想起了去夏冯贵妃不幸流产一事,不由心生哀意,她轻叹一声道:“若贵妃的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了,现在,都该有七八个月大了,或能搀着人的手,在地上走上一两步了。” 皇儿见她伤感,低声劝她道:“儿臣还年轻,孩子早晚会有的,母后别急……” 正说着,忽听急切脚步声近,是神色仓皇的赵东林,匆匆打帘近前,躬身急道:“太后娘娘,陛下,飞鸾殿那边来人说,容华公主悬梁自尽了!” 原是今日公主午憩,一反常态地不要宫人打扇伺|候,宫女们遂都侍守在寝殿殿门外,在晴暖的春风轻拂中,渐都有些昏昏欲睡时,忽听殿里头“砰”地一声响,像是桌椅之类的摔地上了。 宫女们不放心地互看了一眼,朝内恭声唤问,公主殿下可有吩咐,但殿内并无人声回应,宫女们心有不安,大着胆子推门入内,见公主竟自悬白绫,把自己吊在梁上,方才那“砰”地一声响,就是公主踹翻了脚下的葵花凳所发出的。 众宫女被吓得魂飞魄散,忙将公主救了下来,一拨人忙着照顾公主,一拨人忙着去请太医,一拨人忙着来报与太后,太后知悉,自然是震得心神欲裂,忙与皇儿赶至飞鸾殿,看看嘉仪到底如何。 但嘉仪却不肯见她,知道她来了,忙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朝锦榻内侧滚,口中泣道无颜面见母后。 太后心急如焚,苦劝容华让她看看,但容华公主却在里头死死地攥着被子,就是不撒手,皇帝在旁瞧着,看母后都急得快掉眼泪了,懒得再听妹妹唱戏,直接手抓着被子,干脆利落地给扯了。 容华公主突然没了遮蔽,愣了一下,然后以袖遮面,继续嘤嘤哭泣,太后看到嘉仪脖颈处的红痕,后怕不已,又急又气,“好好的做什么傻事?!你是要把哀家吓死不成?!” 容华公主哽咽着道:“母后总是不来看我,我以为母后永远不肯原谅我、永远不要我了……没有母后关心爱护,女儿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太后自将嘉仪禁足飞鸾殿,一个多月没来看她,并非是因为不再爱她的缘故,而恰恰是因为太爱了,怕自己来看她一眼,就会心软放她出来,不利于嘉仪好生反省,故而一直没来。 她看嘉仪躺在榻上掉泪,心中一酸,也掉下泪来,“母后怎会不要你……母后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反省,把错处都改了,真正做个乖女儿……” 容华公主见母后哭了,忙下榻朝母后跪下,抱着母后双膝求道:“母后,女儿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惹您伤心掉泪了,您就原谅女儿这一次吧,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您相信女儿,求求您相信女儿……” 皇帝深知妹妹性情,知她对明郎的执念,可不相信她偏偏在明郎和离的时候,突然悔悟了,但他在旁看着听着,也并不揭穿,一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关了这么些时日,也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了,二是妹妹把自己这么一吊,恰好把自己方才在慈宁宫“给阿姐盖被”的事,给岔了过去,母后或许方才心底还存有一丝疑虑,但此刻被嘉仪上吊这么一闹,一时也想不起来什么了,这一点,他倒要感谢妹妹。 皇帝心有余悸地望着母后与妹妹相拥而泣,想着仍在慈宁宫安睡的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慈宁宫偏殿之中,温蘅这一午憩,直睡了一个多时辰,她睁眼醒来时,见自己身上的被子,不是睡前所盖的那条品月色双鹤纹薄被,而变成一条海棠色宝相花纹的,比先前那条,略厚了些。 她微微一愣,又听见外间似有轻微的说话声,起身下榻,整理仪容,打帘走至外间,见在外头屏风前饮茶闲话的,是太后娘娘与圣上,还有多时不见的容华公主。 容华公主一见她,立在太后娘娘期待的目光中,急步上前,朝她屈膝行礼,柔声唤道:“阿姐!” 温蘅刚醒没多久,还有点懵懵的,这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容华公主又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目光诚挚,嗓音恳切,“从前都是小妹无知,做下许多错事,以后再也不敢了,请阿姐宽宏大量,饶恕小妹从前种种,往后我们姐妹一心,共同侍|奉母后可好?” 太后娘娘在此,温蘅也不好驳人脸面,只能不动声色地轻抽出了手,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太后见了自然高兴,她将嘉仪与阿蘅拉坐至身边,又望向一旁的皇儿,惟愿自己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三个人,一世和睦才好。 皇帝始终心念着她中午没怎么用膳,见她醒了,立让人呈上她喜欢的湘波绿、枫茶糕等并一盘新贡的白沙枇杷,希望她能多少用些。 皇帝知道,他动手剥,她定是推辞不吃的,遂小心翼翼地剥了一只枇杷,说要“孝敬”母后,母后果然如他所愿,将那剥好的枇杷,转递与她道:“吃吃看喜不喜欢,若喜欢,回头出宫时带些回府。” 皇帝看她低头嚼吃了,心中美滋滋的,又捡了一只,动手剥皮,这回太后也咬吃了一点,笑道:“年年清明时节,底下都上贡应季枇杷,可哀家在宫里吃了这么些年,再没吃过当年先帝带哀家出宫踏青时,在山野摘吃的好滋味。” 皇帝笑问:“母后可还记得是在哪里?也带儿臣去享享口福。” 太后笑摇了摇头,“那时跟着你父皇微服出宫游玩,一路上都是跟着你父皇走,哪里认得路,只记得大概是在灵山曲江附近,到底是在哪儿,也记不清了”,她感慨着道,“算来,已经多少年没到郊外走走了……” 皇帝道:“现在也正是踏青的好时候,要不,儿臣明日陪您出去走走?” 太后笑着点头,伸指轻点了下容华公主眉心,“也好,嘉仪这些天也闷坏了,一道出去散散心。” 大梁有清明踏青之俗,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至清明时节,皆乐至郊外碧野芳树地,游玩赏景,抵暮而归。 因太后想着一大家子出行,热闹一些,不仅皇后与四妃微服同行,阿蘅那边的温父、温羡,也一并给叫上了,若放在从前,明郎定是要一起的,可现在明郎和阿蘅和离,还似因和离一事颓丧了好些时日,最近才振作起来,若叫来一起踏青,不知会否伤情尴尬,遂未传旨命他同行。 一行人坐车至灵山脚下,曲江之旁,虽然放目尽是杨柳绿丝烟、繁花郁金红的好景色,但容华公主实无心情赏景,她望着母后与那温蘅亲亲热热,心中不豫,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渐渐走在人后,暗暗生着闷气,努力思考要怎么让母后不再这般看重温蘅,怎么出了心中的恶气,想得出神,也就没注意有道身影,默默地走到她身边,轻道:“公主殿下……” 这四字声音再熟悉可恶不过,容华公主立如炸毛的猫,几要跳起,一脸警惕地望着来人,“做什么?!” “微臣只是想提醒公主殿下一句,永安公主是您的姐姐,公主殿下最好真诚相待,切莫心生歪念,小心害人终害己。” 容华公主对这人是又恨又怕,不肯露怯,大着胆子昂首道:“你……你是个什么身份?!胆敢来教训本公主,本公主凭什么听你的?!” “公主殿下最好听进微臣的话”,温羡微微笑道,“不然微臣心急,看到永安公主有什么意外,就会想早些与公主殿下您完婚。” “你!!”容华公主又怒又急,“你想完婚就完婚吗?!你想得美,本公主不肯,母后也不会听你的!!” “太后娘娘听不进微臣的话,却听的进永安公主的话,微臣若请永安公主帮忙说说,公主殿下以为,太后娘娘有无可能应允呢?” 容华公主一愣,见这温羡继续淡笑着轻道:“微臣今年二十有四了,这年纪,早该娶妻成家了,微臣的父亲,也盼着微臣早日娶妻生子,为了孝道,为了传家,于情于理,微臣都该早日完婚,太后娘娘通情达理,又有永安公主帮忙劝说,想来不会拒绝。” 容华公主感觉自己像掉狼窝里了,又气又怕又恨,她咬牙切齿地怒瞪着身前人道:“人有旦夕祸福,她若有什么意外,就都是本公主害的吗?!她要站那儿被雷给劈了,也是本公主招的雷吗?!本公主又不是电母!!” 温羡淡淡道:“殿下不是电母,是永安公主的妹妹,若真有雷将落下,公主殿下您身为妹妹,最好去帮永安公主挡一挡,总之永安公主有何意外,微臣都是要往您身上想一想的。” 容华公主简直要被气死了,她脸都给气鼓气红了,却不知她走在人后、红着脸与温羡茕茕私语的情形,看起来颇向女子羞羞怯怯地与心上人说悄悄话,太后娘娘原对嘉仪昨日说对明郎再无情思,心存疑虑,此时看着这情景,倒信了几分,收回后看的目光,笑着道:“嘉仪与温羡,瞧着倒真像有缘的。” 温蘅不语,一旁的皇帝,也没接话,他目望向前方不远处的两男两女,心头微沉,那手搂着一曼妙女子的锦袍男子,瞧着像是明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营养液!! 话梅糖扔了1个地雷 .扔了1个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不要葱谢谢”,灌溉营养液+5 读者“.”,灌溉营养液+30 读者“portia”,灌溉营养液+5 读者“吃龙虾也用牙签”,灌溉营养液+20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萧萧”,灌溉营养液+3 读者“懒洋洋的猫”,灌溉营养液+10 读者“123”,灌溉营养液+40 读者“每天被打脸心累”,灌溉营养液+1 读者“almar”,灌溉营养液+5 陆峥 及走近些,果真是明郎,而他手搂着的身姿曼妙的女子,就是那日在倚红楼为明郎斟酒的花魁珠璎。 据底下人报说,明郎将这珠璎赎买下来,带回府中,发酒疯说要娶她为妻,华阳大长公主自然不允,两人在明郎房中大吵一架,吵架内容不为人知,但这一架过后,明郎似清醒过来,未再坚持要娶珠璎为妻,华阳大长公主也心平气和了不少,没再嚷着让人将这名妓给叉出府去,明郎将这赎买下的珠璎,养在一处私宅之内,有时入夜不归武安侯府,而是往在这私宅处,也有时王侯宴饮冶游,会与之同行,譬如今日。 他们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走近了些,明郎与他身旁的男子,也都看了过来,他们微微一愣,即携那珠璎与一小女孩上前行礼。 皇后早听说弟弟先前颓废买妓之事,这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她看弟弟精神劲儿倒是好的,眉宇间没有半分颓意,人似从前玉树临风,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清俊男儿,只是从前明亮璨然的一双眸子,如蕴华彩,如今却寂如静潭,不起波澜,他身边那位年轻娇艳的美貌女子,绮罗华裳,妆容慵妍,显然是被他们这行人的身份震到了,花容失色地随明郎向他们行礼,怯怯地紧贴在明郎身边,如蒲草攀附磐石。 若非明郎和离后性情大改,做下这等惊世之举,这样的女子,怎么有机会面见天颜?…… 皇后在心底叹了一声,心中十分担心弟弟,而陆惠妃见到来人,则欢喜地眉开眼笑,她已有许久没见到兄长陆峥,而兄长身边的小女孩、她四岁的小侄女稚芙,一见到她,也高兴地合不拢嘴,礼还没行完,就朝她扑过来唤道:“姑姑~姑姑~” 当然,她才刚朝她迈出半步,即被哥哥给拉抱住,哥哥神色恭谨地代女告罪道:“小女年幼无知,不懂礼数,还请太后娘娘、陛下恕罪。” 太后不理朝事,对许多朝臣,都只是略有印象,至于出身何处、担任何职,就常常记不清楚,她看身前这与温羡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瞧着与惠妃相熟,猜测着笑问:“这是宁远将军吧?” “是”,剑眉星目、身形俊健的年轻男子,恭声回道,“微臣陆峥。” 惠妃的父兄皆入军从武,前些年,在与北蛮一战中,立下大功,父子皆被授予显赫军职,惠妃之父陆远道受封二品威武大将军,人称陆大将军,惠妃之兄陆峥受封三品宁远将军,人称小陆将军,惠妃也因父兄之功,从九嫔之末的充媛,一跃成为仅次于贵妃的惠妃娘娘。 冯贵妃在旁无声瞧着,心中歆羡之情,不由上浮,她的族人虽也兢兢业业,为圣上江山死而后已,可到底能力有限,所担任的,也都是旁人可代的文职,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们所能做的,也就是恭谨为臣,恪守大梁律法,清正谦廉,不给她这个宠妃,拖后腿就是了。 如若她的父兄,能有陆惠妃父兄之能,也许她早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去年夏天也不必拿那个可怜的孩子来博,如若她背后能有这样坚实的家族倚仗,她这个宠妃,也不必做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圣上弃了她去,地位一落千丈,自可像陆惠妃那般,自有底气,哪怕淡宠,亦无所畏惧。 冯贵妃心有凄凄,想到昨日离开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后,她因不满陆惠妃近日总是有意无意地越在她前头,言辞间暗暗敲打了她几句,但陆惠妃竟无半分畏色,装作听不懂似的,不把她的话,听在耳里,一副底气甚足的模样。 这样目中无她的底气,是从上林苑开始的,而在上林苑,她一手策划了白猿发狂伤人一事,尽管她将祸水东引,将种种线索,都指向了华阳大长公主,可难道不慎有什么痕迹留下,叫陆惠妃发现了,陆惠妃知道她密谋此事,一旦被揭将受到严惩,所以一反常态地轻视她?…… 可若陆惠妃真知道是她密谋了狂猿一事,为何密而不发,并不揭于人前?……她的位分,在她之下,只要她将她扳倒,她的地位,就仅次于皇后娘娘,若她手中真的握有她密谋的证据,为何不禀报圣上,将她拉下贵妃之位…… 冯贵妃一时想不明白,心里头正絮絮烦乱时,耳边又响起了太后娘娘宽和的笑声,太后娘娘笑对陆惠妃之兄——宁远将军陆峥道:“在外头就不必拘礼了,孩子想同姑姑亲近,有什么过错呢?” 二十有四的宁远将军陆峥,“是”了一声,松开了拉小女孩的手,女孩儿没了束缚,立马高高兴兴地扑到陆惠妃的怀中,开心唤道:“姑姑~” 陆惠妃将小女孩儿亲昵抱起,女孩手搂着她的脖颈,歪着头问:“姑姑,我有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你怎么不来看我呢?” 陆惠妃上次见小侄女,还是回家省亲的时候,她握着侄女的小手道:“姑姑住在宫里,回家不方便呢。” 太后听了笑道:“以后想见,让人将她接到宫中玩上半日就是,皇儿没有子嗣,宫里安静过头了,哀家也想听听孩子的笑声。” 陆惠妃忙谢太后娘娘恩典,又让小侄女快些跪谢太后娘娘,四岁的小女孩陆稚芙,听姑姑的话,有模有样地叩谢太后道:“芙儿多谢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小嘴甜的,令众人都笑了起来,原本太后等人在此处遇见沈湛,还见他携妓出游,是件尴尬事,但有陆氏父女这么一岔,气氛松和了许多,皇帝暗看温蘅,见她撞见明郎携妓游春,依然神色平静,并没什么特别波动,而明郎带着那珠璎、在这样的场合下,与她相见,眸中也没有什么特别情绪,二人看起来,倒真像是已经放下旧情的寻常旧人一般。 但,这也只是表面看来而已,皇帝知道,她对明郎的爱有多深,也知明郎亦然,所谓携妓出游,哪是什么移情别恋,大抵还是伤情自弃之举,他赐封明郎为三品昭武将军,满足他心底的从军之愿,但明郎人到了军中,却也并不勤于练兵习武,每日里松松散散,有时时辰还没到,他人就已离了军中,往他新打造的“温柔乡”去了。 皇帝悄看温蘅、沈湛的目光,渐移至“新温柔乡”处,珠璎被圣上的眼神,看得身子僵硬发凉,真恨不得这世上能有失忆药,让她将那日倚红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才好。 自随武安侯近前行礼,悄望见当今圣上,正是那日闯入倚红楼雅间的“六哥”,她的心,就直往下沉,那日在倚红楼,武安侯所说的话,也许只是一时醉语,也许真有几分真,如若真有几分真,那话中的深意,令人惊惧,而听到了这些话的她,日夜惶恐不已,此刻在圣上的目光下,更是手足冰凉,只觉自己置身在断头台,生死就只在圣上一念之间。 珠璎惊惧之下,不由靠向将她赎买、并待她不错的武安侯,以求庇护,温蘅静看着这位名妓与明郎亲近,心里头倒真是平平静静,如山风无声地掠过岚川,并没有什么气急之感,只是担心明郎。 自和离后,明郎日夜买醉之事,一直传入她的耳中,她心中着急,担心他喝坏身体,担心他自此一蹶不振,很想去看看他、劝劝他,但又怕此举予了他希望,自此又藕断丝连,与他牵连不断,反是害了他,遂强忍着不去,只是让人悄悄打探着他的消息。 如此过了几天,她又听说明郎流连风月之地,夜夜歇宿在倚红楼名妓珠璎房中,她闻言愣了半晌,静思许久后,原本忧灼的心,反倒渐渐平静下来了。 她与他相识相爱、曾为夫妻,怎会不了解他,若说醉酒或是一时伤情,流连风月,真是过了,明郎有所谋,召妓有所谋,醉酒有所谋,她不知他所谋为何,她只担心,他所谋之事,会淬成一把利刃,割伤了他自己…… 温蘅心有隐忧,这等场景下遇见明郎,却也无法言说,亦不知,该如何说,明郎在人前,似也不想与她有过多牵扯,并不与她言语,如此沉默着,曾经的夫妻,对面相见,竟俱是不发一言。 皇帝因想着母后已走了许久,她又怀着身孕,也该歇歇,此处风景颇佳,可停下休息,遂命人在芳树下陈设锦席,罗列杯盘,温蘅陪太后坐在花树下,为放松心神,望向山花烂漫处,见那个名为稚芙的小女孩,在花间开开心心地采摘着野花,不由地手抚上腹部,忍不住想,她腹中的孩子,会不会也是个女孩呢…… 那个可爱的孩子,听说是惠妃之兄陆峥唯一的孩子,是他的发妻叶氏所生,可天不假年,叶夫人不幸难产过世,留下一女,陆将军此后再未娶妻,也未纳妾,独自一人,抚养爱女至今。 温蘅正想着,见那女孩捧着满怀花草跑过来了,一个个地问陆惠妃它们的名字。 问着问着,陆惠妃被问倒了,她识得许多名贵花卉,可认不得这些山野之花,望着侄女手中的一株碧草,面现难色,答不出来。 温蘅正要帮忙解惑,就见陆峥弯下身子,蹲在女孩身边道:“这是蘅。” “蘅?”女孩像是第一次听说,面露不解,“能吃吗?” 陆峥淡笑,“是一种香草,《九歌》云:白玉兮为瑱,疏石兮为芳,芷葺兮荷盖,缭之兮杜蘅……” 皇帝见陆峥念着念着,眸光看向了温蘅,唇角微微一抽。 作者有话要说:  陆峥——当着前夫与皇帝撩妹的奇男子 虽然觉得写得特明显,但好像明郎演技太好了,还是有读者会误解,直说吧,他在跟他妈跟皇帝演戏啊,跟珠璎也是演啊,为什么要演,为什么演的这么亲密,自有理由也自有分寸啊,不会真搞出什么来的,然后之前说过哥哥和公主真不谈恋爱,怎还会认为他俩结尾会在一起了,这想象力太丰富了…… 然后膈应恶心的问题,随便吧,这文写到现在,各种争议点,从开头皇帝对皇后平淡夫妻不深爱,就有人膈应,看上女主,膈应,狗了女主,膈应,明郎处理不好婆媳关系,膈应,女主没和离,膈应,容华太傻,膈应,太后偏心,膈应,温羡暗恋女主,膈应……反正什么情节都有人膈应,要是有读者说膈应就赶紧改,这文早不存在了,有人膈应也另有人接受,没有所有人都喜欢的角色,没有所有人都爱的情节,随便吧,平常心看文 感谢地雷营养液!! humn扔了1个地雷 25813844扔了1个地雷 读者“humn”,灌溉营养液+3 读者“胀袋勿食”,灌溉营养液+5 读者“”,灌溉营养液+5 读者“almar”,灌溉营养液+5 读者“故人两相忘”,灌溉营养液+10 读者“123”,灌溉营养液+30 读者“小火车托马斯”,灌溉营养液+10 第129章 缘启 “……白玉兮……为瑱……疏石兮……为芳……芷葺兮……荷盖……缭之兮……杜蘅……” 小女孩稚芙,磕磕绊绊地重复着父亲的话,不解地问道:“爹爹,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陆峥手搂着她道:“这是屈子所写的《九歌·湘夫人》,这几句意思是说,用细腻润白的美玉做成镇席,在各处陈设芳香的石兰,在荷叶屋顶上加盖白芷,让杜蘅的香气缠绕四方……” 稚芙手握着蘅草问道:“我还是不太懂,好好的,为什么要在房子里面,放这些花草啊?” 陆峥柔声道:“因为湘夫人要来了啊,湘君与湘夫人约好相见,为了迎接湘夫人,湘君在静水中央,用香木筑屋,用奇花异草装饰,等待着湘夫人的到来,蘅草就是湘君特意捡选来装饰香屋的其中一种香草,你闻闻看,是不是很香?” 稚芙听父亲的话,低首深深地嗅闻,被蘅草的香气,薰沁得笑容满面,她道:“爹爹,我喜欢这个蘅草,我也要把它带回家去,装饰我的房间”,正是学字年纪的她,又好奇问道,“是哪个蘅字啊?” 陆峥轻握着她的指尖,一边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杜蘅之“蘅”,一边轻轻道:“此字寓意美好,常有女子用作芳名,读来口齿噙香”,他说着眸光微抬,自温蘅面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公主殿下的芳名,正是一个蘅字。” 稚芙正在心中惊叹此字笔画之多,闻言立看向温蘅,为她着急道:“哎呀,这个字写起来好麻烦的!” 温蘅轻笑出声,稚芙见公主殿下瞧着甚是温柔可亲,不由朝她走近了些,又走近了些,她嗅到公主殿下身上传来淡淡的清新香气,追着闻去,牵起温蘅的一只衣袖,用力嗅了嗅,手抓着衣袖回头道:“爹爹,公主殿下身上,也是香香的,好好闻啊!” 陆峥立轻声斥道:“不得对公主殿下无礼!” 他要将女儿抱开,却为温蘅笑着制止道:“没有事的。” 温蘅自袖中取出一只香囊,递与稚芙道:“你闻闻看,是不是这个味道?” 稚芙手接过这只香囊,边嗅边点头道:“就是这个味道,有点点像蘅草,又好像融了其他的香味,从来没有闻过呢。” “好灵敏的鼻子”,温蘅轻刮了下稚芙的鼻尖,笑道,“这是我从前无事时调配的,里头确实混了蘅香,你若喜欢,就送给你好不好?” “喜欢,我喜欢得紧”,稚芙脆生生道,“谢谢公主殿下!” 她走扑到陆峥怀中,仰起巴掌大的小脸道:“爹爹,你帮我收着吧,我怕我弄丢了。” 坐在锦席一旁的皇帝,默默看着陆峥将那香囊收入袖中,将口中的脆枣,嚼得嘎嘣脆响。 碧野芳树,流莺啼鸣,陆峥可注意不到这点颇有咬牙切齿意味的嚼枣声响,他倍加小心地收好香囊,朝温蘅躬身拱手,再一次替女儿表达谢意,“多谢公主殿下。” 温蘅看稚芙这小女孩儿,真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喜欢,她含笑轻抚了下她稚嫩的脸颊,朝陆峥道:“不必谢,就当是我今日,送给令爱的见面礼罢。” “礼物?”稚芙闻言神情认真道,“爹爹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公主殿下送我礼物,那我也要送回礼的。” 她努力思索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送什么回礼好,问父亲道:“爹爹,我该送公主殿下什么礼物呀?” 陆峥轻笑,“公主殿下的礼物,是送给你的,这回礼,你也要自己想。” 稚芙“哦”了一声,又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双眸一亮,“我知道了!” 她拉着父亲的手道:“爹爹,我们把公主殿下请到家里做客吧,就像湘君在用心装饰的香屋里,等着湘夫人来一样~” 陆峥不语,只是看向温蘅,稚芙见爹爹不说话,又转向温蘅,“公主殿下,您愿意来我家中做客吗?我和爹爹会像湘君一样,把房间装饰得漂漂亮亮,走到哪里都是香喷喷的!” 温蘅与陆峥今日初见,并无交情,当世又有男女之防,她就这般上门做客,自然不大妥当,可稚芙满脸期待地望着她,她也不好当场拒绝,正为难不语时,稚芙又已上前牵住她的手问:“公主殿下,这个回礼您喜欢吗?” 皇帝不久前觉得这小女孩十分可爱,此刻觉得她甚是烦人,他想出言打断她的邀请,可明郎在此,事涉到她,他好似没有出言的资格,哑着喉咙,说不出来。 陆惠妃同为女子,见一向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永安公主迟迟不语,猜到她是心有顾虑,如此单独上门做客,太过亲近,遂笑道:“过段时日,是芙儿的生辰,公主殿下如不嫌弃,肯去她生辰宴上坐坐,芙儿一定很高兴。” 她说着看向稚芙,笑问:“芙儿,你想不想请公主殿下贺你又长大了一岁?” 稚芙双目晶晶亮地直点头。 这般寻常赴宴,倒无不妥,温蘅遂笑接道:“那我到时候,定备好贺礼。” 稚芙“哎呀”了一声,像是又高兴又苦恼,“公主殿下又要送我礼物,那我又要送回礼了,送什么好呢?” 童言天真有趣,引得在场女子,皆笑了起来,至于男子们,则各有各有心思,如此在芳树下歇坐笑语了好一段时间,众人起身离席,继续踏青,渐渐走散开来,温蘅有心事挂怀,慢慢走停在一泓碧水前,眸光静望着远处的晴岚青山,心中诸思,如万条柳丝牵扯,纠缠到一处。 她如今所忧,一是明郎,她猜测明郎有所谋,但不知他所谋为何、蕴有多大风险,她有心要问,却不知该如何问,明郎似也有意与她冷淡,纵是她问,或也不会言说,她担心明郎所谋之事,反会伤了他自己,圣上虽是个背仁忘义的贪色之徒,但在政事上,并不糊涂无能,她担心明郎将自身置于险境,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所忧之二,是为兄长,兄长有意设下玉鸣殿之事,并有意告诉她,他是在利用她,他所作所为,皆为权势,皆为能与世家子弟平起平坐,不再受寒微出身拘束,早日青云直上。可她深信兄长为人,并不相信兄长的这些话,她相信兄长定然另有苦衷,什么样的苦衷,能让兄长去做下这样的事,宁可她误解他是个卑劣逐名之人,也要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她但凡想想,便觉心忧…… 原先圣上其人,是她心中的最大隐忧,但这些时日下来,他竟真像是放了手了。所谓的昭告天下,册封为永安公主,她原先以为定然没有这么简单,圣上定有私心,她一直暗暗小心警惕着,可小心了这么久,圣上竟真像是接受了她的新身份,对她,再无过分言行举止,私下里,也没有再纠缠过她一次半次,看着,倒像是转了性了…… ……真……转了性吗?…… 温蘅正出神地想着心事,忽觉手心发痒,低首看去,原是稚芙在轻挠她的掌心。 温蘅正要弯身说话,就听有人轻斥了一声,“芙儿,不得对公主殿下放肆!” 是走过来的宁远将军陆峥,稚芙原是嘻嘻笑着,见父亲冷了脸色,立垂落了手、耷拉了唇角,像只小兔子一样,蔫巴了双耳。 温蘅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没有事的。” 陆峥走上前来,代女赔罪,“芙儿年纪小,微臣平日里,宠得她不知礼数,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温蘅道:“小孩子爱玩而已,陆将军不必挂怀。” 她这话说完,却见陆峥神色微怔,温蘅不解地问了一句,陆峥回过神来笑道:“朝堂同僚,皆称微臣父亲为‘陆将军’,到我这里,总是叫一声‘小陆将军’,微臣平日很少听人称呼‘陆将军’,一时没反应过来,公主莫怪。” 温蘅听“小陆”谐音“小鹿”,再看身前英姿飒爽、身形俊健的男儿,不免觉得反差有趣,忍不住微浮笑意。 陆峥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负手笑道:“公主若觉‘小陆将军’唤着拗口,也可唤微臣表字,微臣表字逸之。” 温蘅不语,陆峥浅笑着道:“可是‘陆逸之’谐音‘鹿一只’,公主殿下听着更觉拗口?” 温蘅忍不住轻笑出声,陆峥亦笑,“微臣听说殿下是青州人?” 温蘅道“是”,陆峥道:“青州山水秀雅、人杰地灵,青州之鹿,定也轻灵若仙,没有公主殿下眼前这只,粗笨憨蛮。” 温蘅想不到小陆将军身为武人,说话这般文雅风趣,淡笑着道:“将军太自谦了,青州之鹿再好,也不过是寻常活物而已,哪及将军碧血丹心,保卫河山。” 陆峥道:“微臣身为武将,为陛下守卫山河,乃是本职所在,不敢受赞。” 他微一顿又道:“原应不敢受赞,可听公主殿下如此说,微臣心中,欢喜难抑。” 温蘅一怔,又听陆峥忽转话头问道:“微臣听说青州踏青风俗,有别于京城,颇有屈子之风?” 温蘅略一静道:“……青州踏青时节,男女老少,都会来到青山绿水之间,采摘香花香草编戴花环,用山泉水浣洗双手,涤清邪气,说起来,确实颇有屈子之风。” “公主殿下所言,真似屈子所写”,陆峥静望着身前的女子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稚芙可听不懂这些,只听到“花环”二字就两眼放光,摇着陆峥的手道,“爹爹,我也想戴花环……” 陆峥弯下身子,语气无奈道:“可爹爹不会编这个”,他看向温蘅,稚芙也随他看向温蘅,仰着一张小脸道:“公主殿下,您能教我怎么编花环吗?” 温蘅怎么能拒绝得了小女孩的这样一个请求,遂含笑点头,牵着稚芙的手,携她走至花海之中,采花编戴。 春光明媚,山野花海烂漫,年轻窈窕的紫衣女子,牵着一伶俐可爱的小女孩,漫走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烟紫的裙裳,如天边的流霞,拂过丛丛香花,美得宛如画卷一般,令人赏心悦目,引得众人纷纷抬首看去。 陆峥走至沈湛身旁,边目望向徜徉花海的美丽身影,边问道:“侯爷与公主殿下的和离因由,京城流言纷纷,真假难辨,不知逸之可否有幸,能从侯爷口中听到实情?” 沈湛道:“……缘尽而已。” “既有缘尽日,便有缘启时”,陆峥含笑看向沈湛问,“在下对公主殿下倾慕已久,想与殿下另结鸳盟,侯爷不介意吧?” 第130章 劲敌 皇帝站得离明郎并不十分远,正听温羡轻声汇报定国公一案调查进度,听着听着,陆峥嗓音清亮的话语,随风传入了他的耳中,皇帝抬眸看向那个海蓝的身影,觉着牙根子有点痒痒。 陆峥不知此刻圣心如何,仍只望着静默不语的沈湛,“侯爷可还记得三年前,在下自漠州返京,曾途经青州。” 沈湛今日携珠璎出游踏青,专往风景佳丽、人烟密集处走,无非就是想坐实自己放浪忘情的声名,他一路随走着,在灵山脚下,遇见了带着女儿、家仆等人的宁远将军陆峥。 他与陆峥,虽同朝为官,但之前一为文臣,一为武臣,并无多少交情,唯一的朝事交集,也就是三年前漠北一役告捷,陆峥自漠州返京,途经青州,当时身为青州刺史的他,曾尽地主之职,协助安排军队休整。 沈湛不知,言称要与阿蘅“另结鸳盟”的陆峥,这时提这件事有何用意,仍只静望着他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陆峥眉宇笑意清淡,不疾不徐道:“那时在下率领军队在青州休整数日,曾蒙其时身为青州刺史的侯爷招待,在下在那时,其实即已对永安公主一见倾心,只是知悉侯爷与公主彼此有意,君子不夺人之美,故而并未主动与永安公主结识,默默离了青州,将这心意埋在心底。 后来,圣上下旨赐婚,永安公主远嫁京城,侯爷与公主结成美满眷侣,恩爱名声传遍京城,在下更是不会横插一脚,只是在心中祝福两位恩爱白首而已。 可,世事难料,没想到两位并没有恩爱白首,而是成亲仅十几个月,就选择了和离,在下并非圣人,虽对此心生感叹惋惜,但也不免生出些希望,当世女子改嫁是常事,永安公主尚且如此年轻,且又怀有身孕,一个人生养实在辛苦,在下愿做她此后的夫君,好好地照顾她一生一世。 在下心中做如此打算,但转念又想,侯爷与公主会否只是一时气急和离,一旦气消,便会和好复合,如若是这般,在下在这时候,向公主殿下表露情衷,实是不妥,遂只好亲口问问侯爷和离因由。 在下心中原有顾虑,但既然侯爷直说‘缘尽’,这顾虑便如烟消云散,想来在下此后追求永安公主,甚至有幸与永安公主结为夫妇,侯爷也不会介怀?” 身前男子眸清如水、淡笑如风,端直爽落地似岩松青竹,可沈湛心底,却直觉此人城府深不可测,他沉凝不言,见陆峥唇际笑意渐深,眸光似也跟着微幽,望着他问:“难道侯爷对公主殿下余情未了?还盼着有朝一日,再结为恩爱眷侣?” 只片刻,他又已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着道:“若真如此,在下不敢棒打鸳鸯,自取其辱,请侯爷明言。” 沈湛敛下心中暗思,神色平静道:“将军随意,我与公主殿下,已经一别两宽。” 陆峥轻笑,“如此,在下先在此谢过侯爷成人之美了。” 沈湛淡笑着看陆峥,“将军倒似十分自信。” “不敢说十分自信,但至少,在下没有一位骄悍狠烈的母亲”,陆峥笑看沈湛的目光,转望向美不胜收的绚烂花海,“而另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儿。” 绚烂多姿的花海中央,雪襦粉裙的小女孩,不停地将新摘的中意香花,递给美丽窈窕的紫衣女子,摘着摘着,她朝陆峥所在看了过来,娇声嚷道:“爹爹,你也过来啊!!” 陆峥微笑着朝沈湛微微颔首,轻拨着花丛,朝女儿和温蘅走去,竖着耳朵偷听的皇帝,原在陆峥发表那通“长篇大论”时,不停地在心中冷嗤,笑他不过是见色起意,根本就不了解温蘅,还追求,还另结鸳盟,真真想得美,她心里只有一个明郎一个,怎么可能被他追求得到,若百般纠缠,把温蘅惹烦了,怕不是要吃俩大嘴巴子!! 皇帝原是如此想的,可见那名为稚芙的小女孩儿,站在花海中央,摇手召唤着陆峥,陆峥遂就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与她一起采摘鲜花,距离亲密地说说笑笑。 ……都道家有一女万事足,有女儿,还有这等好处吗…… 皇帝眼见因为稚芙的缘故,温蘅并不避忌陆峥与她一起采花,甚至也不避忌陆峥离她那么近——毕竟稚芙也在一旁,陆峥可说是在光明正大地陪伴女儿,有稚芙在,陆峥与她也不冷场,想来单单围绕着稚芙,就不知有多少话题可聊,聊起来也不会让人察觉到他另有居心。 在漠北一役中,陆峥奇招频出、以少胜多,皇帝当时赞他战术敏黠,令敌人防不胜防,颇有“狐将”之风,可此刻只觉他是只“贼狐狸”,蒙骗良家女子,老奸巨猾,他看得眼红又心忧,再又想到她的贴身香囊,此刻正贴身藏放在陆峥身上,更觉牙根子痒痒。 皇帝这厢悄看着温蘅与陆峥,看得咬牙又专注,深感危机,不知他在看人,人也在看他,他眸中的每一缕情绪波动,都落入了一旁温羡的眼中。 温羡暗看圣上眸光复杂地凝望着花海处,心情更是复杂。 ……身为人臣,他是极其怨恨君上的,怨恨圣上不仁不义,以他的性命要挟,强逼阿蘅苟且,明华街除夕夜假山石洞中,圣上威逼阿蘅的每字每句,都烙在他的心底,强吻阿蘅的那一幕,更像是噩梦将他紧紧缠绕,当时阿蘅无力的挣扎喘|息、绝望的啜泣,让他每每想起,便心如刀绞,痛彻心扉的同时,却更为残忍地清醒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阿蘅所承受着的,远比他所看见、所听见的,更要残酷百倍千倍。 ……他在心底恨透了当朝天子的同时,却又因无权无势,不得不屈膝依附,在圣上的暗助下,暗查定国公谋逆一案,对于圣上明知阿蘅身世有异、却还将错就错、册封阿蘅为永安公主,温羡观感复杂,而阿蘅与明郎和离一事,他私下猜测,或与圣上脱不了干系。 ……他清楚地知道,阿蘅有多么地深爱明郎,担心和离一事,会对她造成重大打击,担心她身心受创,再无欢颜,幸好,他暗暗旁观多日,和离后的阿蘅,情绪还算稳定,虽然伤情,但另有一种解脱之感,像是暂从樊笼中跳脱出来,身心俱得自由。 ……如果能一世荣华平安地做着永安公主,也许对阿蘅来说,是最好的人生选择,定国公一案的真相太沉重,如果阿蘅知道她的真正身世,鲜血淋漓,知道她真正的家人,早在许多年前,就已冤屈而死,知道她是真正的孤魂野鬼、孤家寡人,知道她深深爱着的丈夫,原是仇人之子,知道她曾屈膝侍|奉的婆母,是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如今平静的生活,将全被打乱,她的身心,将会受到怎样残酷的折磨……更为可怕的是,如果他不能在阿蘅身世被爆前,及时查明真相,阿蘅将有性命之忧,在大梁律法前,天子亦救不得…… ……命运对阿蘅何其残酷,可这一切原都可以避免,只要他在那个烟雨天,做出另外的选择,在明郎热切追求时,没有放手,任由阿蘅嫁到京城…… ……他总是在悔,总是在悔,好像这一生一世,都绕不过这个悔恨的死结了,可悔恨无用,事到如今,只有向前,其实如今阿蘅已明明白白知道他与她之间毫无血缘关系,阿蘅也已和离,已是自由之身,纵是她看他,依然越不过兄长二字,但在看重家人的她心里,他温羡,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如果真该有一人,陪伴她与孩子度过余生,他才该是她身边,最为亲密的男子…… ……其实这世间,并没什么事,是永无可能,他曾以为阿蘅与明郎爱得那么深,除非阿蘅的真正身世爆出,否则他们永不会分开,可身世未爆,阿蘅即已选择了和离,那么,是不是能有那么一日,或许阿蘅看他,能越过家人的范畴…… 温羡正暗想心事想得出神,忽听父亲一声惊呼,忙朝圣上匆匆告离,大步走上前去。 原先他一直陪着父亲赏春踏青,见父亲后来对树根处的蚂蚁产生兴趣,蹲在那里呆呆地看时,也一直在旁陪着父亲,但不久后圣上召他近前,轻问定国公一案查询进度,他便走了开去,没留在父亲身边,不知父亲此刻惊呼,是因何事。 温父这一声惊呼,也惊动了花海中的温蘅,她见哥哥匆匆朝父亲走去,也忙赶着近前,见父亲竖着一根红|肿的手指头,委屈地朝他们一双儿女喊疼。 温蘅朝地上看了一眼,猜测父亲是在拿树枝戳逗蚂蚁时被咬了,可出来踏青,又怎会随身带着涂抹蚁咬的药物,她看着父亲喊疼,急到自责,暗怪自己走了开去,没一直陪在父亲身边。 皇帝看她这般自责着急,暗暗吩咐底下人,速去附近山民那里问问,可有涂抹蚁咬药物,若有,立买了送来,但他还没吩咐完,就听一人声清如潺潺流水道:“公主殿下别急……” 是陆峥,他在附近寻摘了几片青绿的草叶过来,半跪在温父身前捣烂,涂抹在温父指头被咬处,温父原本又疼又痒的,难受得很,被这草汁涂抹了没一会儿,就感到指头尖清清凉的,一点也不难受了,真心实意地对半跪在他身前的年轻男子道:“你真好。” 温蘅自也感激不尽,连声道谢,陆峥淡笑道:“公主殿下不必言谢,举手之劳而已,微臣行军在外时,随兵士常受虫蚁啮咬之苦,故而识得一些止痒草叶。” 皇帝在心里斜眼睨看陆峥,他一天到晚地给他发军饷,就是让他学治蚂蚁的??? 第131章 美人二合一 温蘅见父亲指头的红|肿处渐渐消下来了,心中感激,“将军举手之劳,令家父免受痛痒之苦,真不知该怎么谢才好。” 陆峥笑道:“公主殿下为小女采编花环,微臣还不知该怎么谢殿下才好,殿下就要先谢了,这般谢来谢去,不知要谢到何年何月了。” 一句话令温蘅舒眉展颜,她拿过稚芙手中未编完的花环,亦笑道:“那我就将这花环编完,作为将军帮助家父消痛的谢礼。” 稚芙欢呼一声,“哒哒哒”地转跑向花海处,继续采花去了,温蘅坐在树下白石处,一边陪着父亲,一边编做花环,稚芙运送来许多鲜花,但并不是每一朵都能用作编戴,她正在一堆鲜花中细细挑拣着,哥哥已捡了一朵紫色小花递过来道:“这朵花枝柔韧,不易折裂,用来编戴正好。” 温羡之前为能让阿蘅借由新身份脱离圣上魔掌,并想以新身份遮掩阿蘅的真实身世,保她性命,故意欺君罔上,瞒天过海,他担心有朝一日,此事被揭开,阿蘅会有一同故意欺瞒太后圣上的嫌疑,被一同定下欺君大罪,遂已做好一旦事发、一人承担所有罪责的准备,做一个为借妹妹身份飞黄腾达的追名逐利之人,为此以及某些旁的因由,他有意与阿蘅疏远,想让二人兄妹关系冷淡,不再那么“一气同枝”。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想象,圣上竟知晓阿蘅的真正身世,明知事情为假,仍将错就错,他与圣上在定国公一案上,已达成了秘密一查到底的默契,而阿蘅,竟在身世未爆之时,就选择了与明郎和离,往日不可追,而来日尚可期,忍不住心思暗浮的他,在这样的新局势面前,怎可再与阿蘅有意疏远,错失时机,足以懊悔终生的事情,有那么一两次,就足够摧心剖肝,事不过三。 温蘅不知就这么一会儿,哥哥心中转过多少心思,她见哥哥不再如这段时日有意疏远,心头暖融,盈盈一笑,手接过紫花,编入花环之中,陆峥负手站在一旁,看着温羡熟练地帮着挑花,笑着道:“温大人倒似精于此道。” 温蘅浅笑,“其实哥哥比我编的好多了,在青州琴川踏青时,我戴的花环,都是哥哥帮编的。” “原来温大人一双掌断刑狱之手,亦能为令妹妙手编花”,陆峥笑道,“我就不行,小妹在家时,我能为她做的,也就是帮她养的几只袖犬,顺顺毛喂喂粮罢了。” 他微一顿又道:“温大人与公主殿下,瞧着真是兄妹情深,我与小妹虽是真正的同父同母,亦不及两位一半,想来公主殿下身世揭露时,温大人陡然知悉与殿下并无血缘,心中定是十分惊颤。” 温羡笑而不语,陆峥眉头微扬,“难不成温大人早就知道与殿下并无血缘?” 温羡拿起手边的一支野蔷薇,边递与温蘅,边淡笑道:“原来将军心中不仅有山河社稷,还颇为关心他人家事。” 陆峥笑,“闲话而已,我对温大人敬仰已久,只是各为文武,平日里朝事毫无交集,难于结交,有心上门拜访,却又总是军务缠身,不得成行,难得有这样松闲的时光,良辰美景,又正好在此地与温大人相遇,忍不住要攀谈几句,温大人莫要见怪。” 温羡亦笑,“不敢,将军是国之栋梁,年纪轻轻即战功在身,深受陛下倚重,我一小小文臣,怎敢受将军敬仰?!将军折煞我了。” 陆峥道:“温大人太过自谦,三年一科举,天下士子万千,却只一位榜眼郎,大梁开朝以来的榜眼郎中,能像温大人这般,在短短一年内,即得两次升迁,更是罕见,天下间谁人不知,容华公主是太后娘娘心尖上的爱女,也是深受陛下宠爱的妹妹,陛下能为容华公主与温大人定下婚事,可见慧眼如炬的陛下,对温大人有多看重,温大人切莫妄自菲薄。” 温蘅原一边编着手中的花环,一边听着兄长与小陆将军互赞,听着听着,她听到小陆将军提到兄长与容华公主的婚事,原本轻徐的心绪,又微微沉了下来。 都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她相信一个人有可能转变性情,但才短短一个月,就能将过去十几年的骄纵性子,都褪得一干二净,温蘅对此,心存疑虑。 ……昨日在慈宁宫偏殿,容华公主一改往日跋扈,在太后娘娘与圣上面前,万分真诚地向她致歉,言称过去种种皆是她骄纵无知,往后要与她姐妹一心,共同侍亲,她不能驳了太后娘娘的脸面,于是点头应下,并未当场多说什么,只是在心底,并不深信。 ……其实容华公主是否真诚、往后又如何待她,她并不十分在意,她在意的是哥哥,她不知哥哥有何苦衷,只知哥哥与容华公主不似良配,只知哥哥若真娶了容华公主,婚姻应难和睦…… ……什么样的苦衷,能让哥哥折了自己的一生进去…… 温蘅心事暗凝,编花环的手速也慢了下来,而身旁的哥哥,在听小陆将军提到婚事后,将话题转到了小陆将军的婚姻上,“我听说,将军与先夫人,也是陛下亲自指婚?” 小陆将军唇际的笑意微微一凝,“……是,我当年成亲之日,陛下曾亲笔赐书‘花好月圆’四字,只可惜天不假年,亡妻早早离我而去……” 温蘅早听说宁远将军与亡妻感情甚笃,在妻子难产而逝后,独自抚养女儿,再未娶妻纳妾,也算是京城权贵中的异数,她心中敬服深情之人,身边哥哥亦叹道:“将军与先夫人之夫妻情深,在京城广为传扬,闻听将军此生,似都无意再娶,不知是否为真?” 小陆将军微微一笑,还未作答,稚芙即已又抱着满怀鲜花,笑跑了过来,打断了哥哥与小陆将军之间的言谈,温蘅也暂敛了低沉心思,专心为稚芙编完花环,而后又陪父亲和太后娘娘等,淡含笑意,踏青闲走。 但关于哥哥的隐思,一直压在她的心底,半分也没有退散。 在太后、圣上等人返驾回宫时,温蘅并未跟随,而是欲与父亲一同回公主府,但临登马车时,她又改了主意,含笑对哥哥道:“父亲人到京城以来,还从未去过哥哥那里,不如今日去哥哥那里坐坐吧。” 温羡微微一怔,笑道:“好。” 车马走停在青莲巷温宅之前,温蘅动作小心地扶父亲下了马车,与哥哥同陪父亲走逛宅子。 温父对这座酷似琴川家宅的庭院,颇感兴趣,走走停停,渐走到庭院中的秋千架附近时,正好走得累了,坐歇了上去。 温蘅在父亲身旁站着,目望向秋千架前不远处的枇杷树,浅笑着道:“还记得去年夏天,哥哥对我说,要在这里种上一株枇杷树,就同家里一样,等过几年,我与明郎有了孩子,父亲年纪也大了,就请父亲退仕,将父亲接到京城来,和哥哥住在一起,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但凡有闲暇,我与明郎,就带着孩子到哥哥这里来,围坐树下,摘吃枇杷,而我和明郎的孩子,就在树下玩耍,就像我和哥哥小时候一样……” ……去年夏天,他和阿蘅说这些话时,察觉到了阿蘅情绪不对,但他当时只以为,阿蘅是因为明郎不在京中而思念伤情,如今细细想来,阿蘅那时或正被圣上百般纠缠,满心恐慌愤怒,却又无法言说…… 温羡心中一痛,没有说话,又听阿蘅轻轻道:“哥哥守诺将枇杷树种上了,如今七八个月过去,枇杷枝叶长得茂盛,人事却都变了……” 她静望着他道:“这七八个月,发生了许多事,哥哥也有事瞒着我,我知道哥哥待我好,瞒着我,定也是为了我好,可我不想被瞒着,不想每天只能悄悄地为哥哥担心,我想与哥哥一起分担。” ……若阿蘅得知她的真正身世,岂能这般平静地同他说话,她现下平静如水的生活,将掀起滔天惊澜…… ……况且,他还没有查实定国公一案,线索千头万绪,虽有圣上暗助,但亦难预料,真正查实,需用多久,若阿蘅早一步知悉,别有用心之人,也早一步知悉,那就是将阿蘅置于刀山火海…… 温羡压下心中暗思,静望着阿蘅双眸道:“……我手边,确实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也有一点风险,怕你担心,所以瞒着你,但不要想太多,不要太担心,给我一些时间就好,我会处理好的,会做到化险为夷,相信我,好吗?” 他微一顿又道:“我与容华公主的婚事,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这事……也不要担心,总之,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情,彻底消灭隐患,然后……然后一直陪在你和父亲身边,相信我,好吗?” 温蘅说完这些,却见阿蘅轻轻摇了摇头,他心头骤沉,努力维持着唇边的笑意问:“……为什么?” 温蘅轻笑,“只陪在我和父亲身边怎么够,孩子也想和舅舅玩呢。” 温羡微微一怔,而后唇际笑意不断扩大,一直暖到了心里,他柔声道:“我会一直在你和孩子身边的,等事情处理完了,再无后顾之忧,我会将父亲接到这里来住,你若愿意,带着孩子一起来好不好?你看这里,多么像我们在琴川城的家,我们一家人住在这里,再也不分开,或者,回琴川城去,我们带着父亲孩子回去,过和从前一样简单平静的生活。” 他道:“去年夏天,我说要在这里种上枇杷树,等过几年,要把父亲接来,含饴弄孙,让你和明郎的孩子,一起在树下玩耍,虽然现实并不尽如人意,但也并没有糟糕到极点,父亲虽病了,但却提前来到京城,太医说,如期用药,会有好转康复的希望,明郎……明郎虽不再是我的妹夫、你的丈夫,但孩子……孩子还有我,我会教他|她读书写字,陪他|她玩骑竹马,会将他|她架在肩头,好让他|她去摘树上的枇杷……” 畅想着未来的温羡,越说越是高兴,他笑着道:“其实今年这树上也结了几个枇杷,但你和父亲不在,我一直没吃,也不知味道如何……” 他说着就转走向枇杷树,仰首摘去,温蘅心目中的哥哥,一向澹静自持,她难得见哥哥这般高兴,像是日子突然有了盼头、心中浮起希望,眉宇间也跟着焕起光彩。 温蘅看哥哥将摘下的枇杷拿到井边清洗干净,然后大步向她走来,将其中最大的一只枇杷,撕剥开外皮,递至她唇边,眸含期待地望着她道:“你尝尝……” 温蘅就着哥哥的手,咬了一口,唇齿间立溢满枇杷清甜汁水,她笑咽着道:“好甜~” 哥哥亦笑,“去年让林伯去买枇杷树苗时,特意让他挑了许久,选买了品种最好的……” 哥哥还未说完,坐在秋千架上的父亲,即已急不可待,他探着头朝哥哥手中看去,“我也要甜……” 温蘅笑着从哥哥手中拿过一只枇杷,剥皮喂父亲吃,正喂着,哥哥又剥了一只递过来喂她,温蘅笑道:“总共就没几只,哥哥再不吃,就没有了。” 哥哥也笑,“你和父亲有的吃就好,我无所谓。” 温蘅不赞同地摇头,“那不行,一家人,都得尝一尝。” 她笑将那只剥好的枇杷,转递至哥哥唇边,哥哥眼望着她,低头衔咬吃了,轻轻道:“这才是第一年春天,以后枇杷,会一年比一年结得多,虽然世事无常,从去夏到今天,发生了许多事,很多事都跟着变了,但有些事,永远不会变,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也希望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希望每一年,我们……一家人,都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摘吃枇杷,再不分开。” 温蘅道:“会的。” 哥哥动情地凝望她许久,伸手揽抱|住了她,温蘅刚靠在哥哥肩头没多久,就又被人揽住,原是父亲也站起身来,将他们两个熊抱|住,温蘅依在哥哥身前,望着父亲,心中如有暖泉流漾。 这是她温暖的家,她曾因天真逐爱,离家远去,如今,又回到了家里,此生余愿,便是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和父亲、哥哥一起,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就如在青州琴川一般,只当过去的一年余,是一场早该醒来的梦境,不再牵绊在梦中的恩爱缠绵里,也不再深陷在那如临深渊的痛苦中,向前看,她要一如既往,做一个好女儿、好妹妹,也要从此以后,做一位坚强的好母亲。 稚芙生来即失了母亲,至亲唯有父亲一人,与父亲感情极好,一回到家里,就迫不及待地向父亲索要香囊,陆峥将袖中那只香囊,取出递给女儿,稚芙握在手里,深深地嗅叹道:“真的好好闻啊,比家里的那些香料,都好闻多了。” 她抬眸问父亲道:“爹爹,我能向公主殿下学制香吗?” 陆峥淡笑着轻|抚了下她的脸颊,“改日你问问公主殿下可不可以。” 稚芙仰着小脸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公主殿下呀?” 陆峥道:“等你生辰日到了的时候,就可以再见到公主殿下了。” “那还有好些时日呢”,心急的稚芙,央求父亲,“我能不能早点见到公主殿下?” 陆峥笑,“那爹爹想想办法,让你和公主殿下早点相见好不好?” 稚芙高兴地点头,“谢谢爹爹,爹爹你真好”,复又笑容满面地低眸打量手中的香囊,爱不释手。 陆峥看她头戴着的花环,花儿都有些焉了,要帮她取下,但手刚碰到花环,稚芙即躲避道:“这是公主殿下送给我的,我晚上要戴着它睡觉。” 陆峥轻笑,“你喜欢公主殿下吗?” 稚芙重重点头,又问:“爹爹喜欢公主殿下吗?” 陆峥淡笑不语,三年前,他领兵回京,途经青州,在休整的那几日里,随意在青州城中闲走时,确实曾见过永安公主。 但,只是一个清袅的背影而已,他当时恰好望见武安侯在街上买山楂糕,原要上前攀谈,却见武安侯急买了山楂糕后,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朝一碧裙袅娜的年轻女子走去。 街上人潮流川、人影穿梭,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没有看见那女子的面容,再在人群中,寻望见武安侯的身影时,只见到一道清袅的碧色背影,如江南春柳,依依伴走在武安侯身旁。 他后来听青州刺史宅仆说,武安侯对琴川温家小姐有意,爱慕难舍,热切追求,再后来,他人回京中一年余,听闻圣上赐婚,武安侯将迎娶青州七品经学博士之女温蘅为妻,回想一年多前在青州所见,心道,江南春柳,要移栽到京城来了。 京城风物,与青州之地大是不同,华阳大长公主对武安侯这桩婚事的剧烈反对,他也听在耳里,遂在闻听这道赐婚旨时,忍不住心想,这春柳,大抵要水土不服。 也是在那时候,他才知道她的名字,单字一个蘅。 原不是只知依缠郎君的绵绵春柳,而是屈子钟爱的香草美人,只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举世独清又如何,他那时便想,这桩世人惊羡的美满婚姻,大抵难以长久。 稚芙等来等去,等不到父亲的答案,孩子心性,渐渐就把这一问给忘了,心思又转到另一件事上。 她想起了父亲今日所说的《九歌·湘夫人》,歪着头问道:“爹爹,后来湘君等到他的湘夫人了吗?” “不知道呢”,陆峥抱着女儿,轻轻地道。 陆峥其人,口口声声言称倾慕阿蘅,但十有七八,别有用心,沈湛直觉如此,在回府的车马上,思虑了一路,直到车马停在武安侯府门前,也难以判断陆峥所谋为何。 ……他若别有图谋,他大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只怕,陆峥会伤害阿蘅…… 沈湛有心在阿蘅公主府中安插人手,暗暗保护她,但又知,他目前的一举一动,都看在母亲的眼睛里,虽在那日与母亲“抱头痛哭”,但母亲依然并不深信他,她对他和离的说辞半信半疑,她对他选择回到武安侯府,心存疑虑,她表面疼爱信任他这个儿子,说要母子一心,携手共度难关,但实则在他这个亲儿子身边,放满了眼睛。 自那日与母亲“抱头痛哭”之后,他未再回到明华街,不是歇在外养珠璎的私宅里,就是回武安侯府住,当日,册封三品昭武将军的圣旨下达,母亲自是惊诧万分,与他详探圣上用意,他自是“一问三不知”,母亲未再深问,只说为防圣上疑心,这昭武将军不能当得太认真,又说温蘅既弃了他,她就先为他纳几房小妾,开枝散叶,帮他以伤情纳妾之举,作为荒怠军务的理由。 他道暂无心子嗣之事,将珠璎推了出来,担当这一陪演伤情自弃、荒怠军务的人选,母亲当时并未多说什么,只笑了笑道:“你这般行事,她定要恨你伤她脸面了。” 他冷颜道:“她既无情,我又何必再留余情。” 母亲当时静望着他的眸光,正如此刻看着他走近,含笑问道:“听说你今日踏青郊外去了?” 沈湛“是”了一声,“竟在曲江附近遇着陛下一行,倒真是巧了。” 华阳大长公主慢饮着杯中香茗,又听儿子忽地问道:“母亲认为陆峥此人如何?” 第132章 弘郎二合一 华阳大长公主啜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笑看沈湛,“你是说宁远将军陆峥?平白无故的,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沈湛道:“儿子今日踏青在外时,亦在曲江附近遇见了他,陆峥是年轻武臣中的佼佼者,儿子从前对此人未有过多留意,如今进入军中,自然得多留心些。” “什么佼佼者,不过是圣上的一条狗腿子罢了”,华阳大长公主信手搁下茶杯,冷嗤笑道,“一分声名,在外能吹成十分,他们陆氏,原本已经式微多年,靠着抗击北蛮的那点军功,才又爬了上去,这几年,边关平定,无仗可打,他们陆家父子,便成日紧抱着圣上大腿,里里外外,谄媚小心得紧,生怕圣上来个走狗烹,一脚踹了他们,荣华富贵付诸流水。” 沈湛闻言冷笑,“原是这等虚名之人,怪不得儿子今日在京城郊外,见他对永安公主百般示好,这陆峥,甚还直接对儿子说,想娶永安公主为妻,原来他不仅念着攀龙,还想着附凤。” “她一个民间公主,算得什么凤凰?!”华阳大长公主笑出声来,“这所谓永安公主的驸马爷,随手一拧,不知能拧出多少水来,陆峥想着通过娶一民间女子亲近皇室,可见鼠目寸光、自贱身份。”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将这宁远将军陆峥鄙薄了好一阵,天也黑了下来,沈湛陪母亲用完晚膳后,回到自己房中,屏退诸侍,人在屋中静坐,眼前浮现的,皆是她今日的笑颜。 正如那夜她写下和离书时所说,与他分开,她会欢喜,事实好像真是如此,今日是和离之后,第一次与她相见,她面容眉眼之间,比起之前,自在轻快了许多,沉重的心事,虽未完全在她眼底消散,但不再如之前一般,有如不可逾越的高山,终日沉沉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对此,他心中既有几分欢喜,却又有苦涩弥漫,此外,还有难以言说的惶恐与愧疚,在她朝他与珠璎看过来的那一刻,在心底悄然升起。 携珠璎踏青出游,本意是坐实放浪忘情的声名,但未想到,会在那里遇见她,尽管他知道,他近来放浪形骸的举动,定也传入了她的耳中,但真正领着珠璎出现在她面前,与珠璎行止亲密,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始料未及,暗暗惶恐不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事情既开了头,就只有坚定地走下去,他压下心中涛浪,假意面无波澜,依然携珠璎随行的同时,暗看她的神色,却见她的眸光,是真正的无波无澜,并不蕴有一丝失望惊讶,真正的平静若水。 这毫无惊讶失望的平静,是已彻底释然了与他的过往,一点点也不在乎了吗?…… 沈湛心中隐痛,再忆起今日她漫步花海,陆峥那厮借由女儿亲近她的情景,眸光暗沉,无尽的担忧,浮上心头。 不久之前,他言语间试探母亲,试探陆峥其人,明面上对圣上忠心耿耿,实则有无可能是母亲的暗党,是母亲暗地里授意他追求阿蘅,来试探他这个儿子是否真的已与阿蘅决裂,是否真的与她这位母亲同心。 但母亲言辞间,滴水不漏,什么也试问不出来,他也不能追问太紧,怕惹得母亲疑心,如今,他最先要做的,是令母亲对他深信不疑,允他真正进入她的势力范围,允他真正从旁协助她朝堂之事,如此,他才能循序渐进地设法架空母亲,相对最迅捷地接掌过母亲手中的权势,才能最快地拥有对抗那人的权势资本,彻底地拔除了母亲的爪牙,让她不得不安于内宅,再也不能伤害阿蘅半分。 其实,要令母亲对他深信不疑,眼前正有一条最快的捷径可走,那就是告诉母亲他与阿蘅和离的真正因由,让母亲知道,他对暗占臣妻的圣上,已无兄弟之义,让母亲相信,他对不忠于他的妻子,已无夫妻之情,如此,母亲定会全然信任他,相信他定会与她齐心,对抗圣上,一心夺权,以雪前耻。 但他不能,如果母亲知道圣上与阿蘅的旧事,定会将之作为攻击阿蘅的利器,他不能让阿蘅陷入世人的非议中,他不能让她沦落到那样难堪的境地,他不能…… 其实事情本不必如此进退维谷,他本也不必为了权势,与母亲这般演戏谋夺,当年父亲病逝时,母亲原就属意好好培养他,母子一心,权控朝堂,是他主动放弃了,为了他的好兄弟,为了不与他的好兄弟因权势隔心,他选择与母亲背离,选择弃武从文,选择去做所谓的青州刺史、工部侍郎…… 去年夏天,身为工部侍郎的他,职责在身,离京视察水利,奔波了大半个大梁朝,还时时记着幼时的承诺,找到了隐居武威城的徐先生,为圣上订做了一柄乌金匕首,篆刻“断金”,为人兄弟,为人臣子,他蹈行忠义,为圣上的江山鞠躬尽瘁,没有半点对不住圣上,可他为圣上的社稷苍生奔波劳碌之时,圣上却正忙着趁他离京,利用慕安兄之事,暗占了他的妻子,胁迫阿蘅,一生一世,都得如此…… 可笑……可笑!! 他所以为的肝胆相照、可托生死的好兄弟,原是这般! 有关父亲骤然病逝一事,母亲一直疑心与圣上脱不了干系,而年少的他,坚信父亲是急症离世,圣上干干净净,绝不会做下暗害岳丈之事,为此,不知和母亲爆发了多少次剧烈的争吵,如今想来,他识人不明,圣上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般,父亲之死,会不会真的另有内情…… 沈湛目望向室内剑架上的湛卢,种种沉重思绪,压得他的心,直往下沉,而建章宫中的当朝圣上,亦在暗思,沈湛近来种种言行。 皇帝将今日踏青时明郎的言行举止,在心底琢磨了一通,竟隐隐有些不愿深想,将心思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去。 宁远将军陆峥,当初他的婚事,是他亲自选指的,陆峥也与他妻子婚后感情甚好,在他妻子不幸难产过世后,再未娶妻纳妾,是京城有名的痴情将军,这么一个人,怎就忽地不再如传言那般痴情,和明郎说什么,早就在心底暗暗爱慕着她,如今得了机会,要与她另结鸳盟…… 皇帝想了一瞬,又在心底叹了一声,她那般招人喜欢,有大好男儿一直在默默地暗恋着她,又有什么稀奇?! 自她受封永安公主,与明郎和离之后,京城不少子弟朝臣的心思,都活络起来了,旁人也就罢了,平庸的平庸,年长的年长,巴巴地往她身前凑,也掀不起什么浪花,可陆峥不同,年轻有为,生得俊朗,有心思有手段,还有那么一个招她喜欢的小女孩,可让陆峥借着女儿的名义,一点点不着痕迹地与她亲近,渐渐与她相熟,而后…… 可恶的贼狐狸啊!! 皇帝正想得光火,见赵东林趋近前来,压下心中醋焰,问:“何事?” 赵东林恭声道:“回陛下,狂猿伤人案,有结果了。” 冯贵妃自京郊回宫后,便一直待在长乐宫中,一人静看天色暗沉,一人默默用完晚膳,而后等了许久,见建章宫那边久无召令,便命宫人伺候沐浴更衣,谁知才刚宽衣,即有建章宫宫侍来此,道圣上传召。 这样晚的召幸,倒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使知道所谓的召幸,不过是去伺|候圣上宽衣就寝而已,冯贵妃还是急急穿好衣裳,乘辇往建章宫赶去。 但赶到了建章宫,却未有宫人迎她至偏殿,按妃嫔侍寝宫制,伺|候她沐浴更衣、梳鬟描妆,而是直接将她带入主殿。 不管是从前真正的承蒙圣恩,还是后来的所谓召幸,这都是从未有过之事,冯贵妃心有不安地随宫侍入内,徐走了几步,心念一闪,忽地想到上林苑狂猿一事,登时心神骇裂,腿肚子也跟着发软。 ……不……不会的……她将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华阳大长公主,圣上不会这么快就查出来的…… ……惠妃……惠妃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她近来很是反常,她是不是和圣上说了些什么…… 冯贵妃边随宫侍往里走,边暗暗祈祷着圣上夜召,并非是为了上林苑狂猿之事,然而天下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她小心翼翼地朝圣上凝寒的背影跪拜时,圣上转身便将一道密报,用力甩掷在她身上。 冯贵妃顾不得吃痛,匆匆捧起密报看去,见自己所谋狂猿一事的经过,被查记地毫无遗漏,就连怎样设计祸水东引,把一切线索指向华阳大长公主,也都被查得清清楚楚,一点不差。 冯贵妃心中惊骇的同时,清楚地认识到,若真认了罪,这一世荣宠,就已到头,遂纵是铁证在前,也抵死不认,大声喊冤,言称是有人在陷害她,哭得梨花带雨,“臣妾与永安公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设计害她?!陛下,这定是有人在栽赃陷害,臣妾身居贵妃一位,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得滴血,盼着臣妾摔入万丈深渊,臣妾平日行事谨守宫规,从无错处,她们便设计陷害,想让陛下弃了臣妾,请陛下明查,万不可被奸人误导,冤枉臣妾!!” 皇帝冷眼看着冯贵妃声涕俱下、死不认罪,回想着密报一字一言,心中暗思。 白猿发狂伤人一事,铁证如山,确定是冯贵妃密谋无疑,但温蘅当夜身中棘毒一事,却疑点重重,查不出与冯贵妃有丝毫关联,云遮雾绕,没有半点线索证据,不知是幕后凶手,究竟是谁。 跪在地上的冯贵妃,一边声泪俱下地哭诉有人陷害、决不认罪,一边在心中深悔自己所为,若早知那温蘅,原与太后有着那样的关系,纵是圣上爱温蘅爱到骨子里,也只能秘密恩宠,绝不可能迎温蘅入宫为妃,她怎会做下这等昏了头的祸事!! 那时的她,真正是被圣上的长期冷待给灼了心,被那野女人的阴影给压昏了头,一见到温蘅怀孕,便忘记了入宫多年的小心谨慎,方寸大乱,错谋此事,事到如今,悔也无用,只能咬死不认罪,一旦认罪,圣上或就能猜到,她知悉圣上这桩秘事,这样见不得人的秘事,被她知道了,圣上岂还能容她活着?!! 冯贵妃简直要将一世的眼泪都哭出来了,正哽咽声声泪如雨下时,忽听圣上泠泠道:“狂猿伤人当夜,永安公主曾被下毒。” 冯贵妃一怔,想起那夜漪兰榭太医来来去去,她还以为是亲眼见证了圣上搂护温蘅的武安侯,相信了那封密信为真,选择对温蘅下手,但后来又听说楚国夫人当夜只是高热不退而已,她还以为自己猜想错了,却原来,温蘅那夜,真的出事了吗?…… ……不……不管是真是假,是谁在暗中动的手,这人都不是她,圣上也不能以为是她!! 设计白猿发狂、攻击永安公主,是大罪,但也罪不至死,可若下毒谋害永安公主,依太后娘娘和圣上对永安公主的看重,她面临的,怕就只有死路一条,冯贵妃怕到极致,急切跪行着扑抱住圣上双腿,仰面泣道:“陛下,不是臣妾,真的不是臣妾,臣妾没有做过这等歹毒之事,真的没有,求求您相信臣妾……” 可无论她如何泣求,圣上始终眉宇冷凝、不发一语,并不肯相信她,冯贵妃心中愈发忧灼如狂,只能紧紧抓住过往情分,希求能打动圣上一分半分。 “陛下!”冯贵妃哭红了双眼,泪眼朦胧地仰望着大梁朝的天子,哀声切切,“永安公主有孕在身,臣妾也曾是有孕之人,同为母亲,臣妾最知将为人母的心情,怎么可能去伤害永安公主和她腹中的孩儿?!…… ……陛下您还记得与臣妾的孩子吗?当时她在臣妾腹中轻踢臣妾,陛下您还趴在臣妾腹前倾听,您说这是您的第一个孩子,盼着她早日出世,您说是男孩女孩都好,您都喜欢…… ……可那孩子无福,没能睁眼见到她的父皇和母妃,生下来就已是成形的死婴……臣妾心痛欲裂,是陛下您劝臣妾不要太过伤心,说孩子早晚会有的,臣妾听陛下的话,就一直盼着,盼着臣妾那苦命的女儿,再投胎转世,回到臣妾腹中来,臣妾还年轻,相信这一天,早晚会到的,等到那一天,臣妾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教他|她唤您‘父皇’…… ……臣妾一直满怀期待地等着这样一天,为何要自掘坟墓,害人害己呢?!臣妾是被人陷害的,臣妾冤枉,请陛下明查!!” 女子哀婉的泣求声,凄凄回响在恢宏的殿宇中,听的垂首侍立的宫侍,纷纷心生怜意,可却似半点也打动不了年轻天子的心,他边将冯贵妃紧攥龙袍的双手抓掷了开去,边沉声下旨,“贵妃冯氏,伪貌淑柔,心思歹毒,设计狂猿棘毒二事,谋害永安公主,本罪不容赦,但念其曾有怀养龙裔之功,饶恕死罪,即日起,褫夺贵妃封号,禁足绛云轩,非旨不得出。” 翌日,圣旨传遍后宫前朝,荣宠数年不衰的贵妃冯氏,一夜之间,大厦倾塌。 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去谋害曾经的楚国夫人,以致招祸自身,令数年恩宠烟消云散,自掘坟墓,若无怀养龙裔之功,或许差点就一脚踏入了黄泉,世人惊怔不解之余,想起二人之间唯一的恩怨交集,也正是冯贵妃腹中,曾经怀有的龙裔。 去年夏日,冯贵妃不幸落水流产,言称是楚国夫人故意推她入水,但圣上相信楚国夫人,道此事只是意外,楚国夫人并非有意,令冯贵妃不得再追究,令世人不许再议。 或许,冯贵妃从未放下此事,仍认定是楚国夫人故意谋害了她腹中的孩子,长期怀恨在心,九、十个月下来,怨恨浸如毒汁一般,越发深浓,终于刺激地她冒险设计了上林苑狂猿棘毒二事,以报复楚国夫人,为她腹中的孩儿报仇,但所谓的“仇”未报成,她就将自己折了进去,令数年恩宠,世人歆羡的帝宠荣华,瞬间化为乌有。 世人唏嘘不已,太后亦惊恨长叹许久,她万万没想到,设计谋害阿蘅的背后歹人,竟然会是贵妃冯氏,一想到阿蘅那夜在漪兰榭所受的苦楚,太后真恨得咬牙切齿,“冯氏太糊涂了,她的孩子是不幸流产,当时皇儿就已查明,事情与阿蘅无关,怎还这般钻了牛角尖,做下下毒这等歹毒之事,真叫哀家太失望了!!” 其实棘毒一事,皇帝认为另有隐情,但此事云遮雾绕,背后之人藏得极深,皇帝遂索性将下毒恶行一并推到冯氏身上,认定是冯氏所为,好让那真正的背后之人,自以为脱罪,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来,他此刻见母后如此气恨,怕母后气伤了身子,在旁劝道:“是冯氏有负您的期望,母后消消气,身子要紧。” 皇后亦在旁帮劝太后消气,她今晨闻听圣旨,才知道漪兰榭那夜发生何事,对冯贵妃竟敢如此歹毒行事,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几年来,冯贵妃一直宠冠后宫,让她这个皇后,有名无宠,不知辗转难眠、郁郁寡欢了多少个日夜,如今骤然之间,就这么自掘坟墓地倒下了,她心中竟也没有多少欢喜,反是空荡荡的,不知是何滋味。 太后在儿子、儿媳的劝说下,渐渐平复了怒气,紧握着身边阿蘅的手,柔声道:“害你的恶人被查出来了,往后没人再敢欺负你了,别害怕……” “以后谁敢欺负姐姐,我第一个饶不了她”,容华公主立在母后面前,大表了下“爱姐之心”,又啧啧叹道,“这个冯氏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枉我还一直以为,她像皇嫂一般温淑柔善呢。” 太后叹息,“宫里就是这样,人人都披着一张好皮囊,可是人是鬼,就难说了”,她柔望着温蘅道,“有时候,哀家倒庆幸你在宫外温家长大,因为哀家的身份,嘉仪和弘儿小时候在宫里,都受了不少委屈,不及你在宫外,备受呵护、开心无忧……” 想到曾经的艰难时光,太后心中感伤,“还记得弘儿有次天黑才回,回来也低着头,紧着往自己房间走,不给哀家瞧他的脸,原是他在外头被人欺负,几名皇室子弟,借比武之名,联手打他,把他的脸都打青肿了,那脸肿的,就像刚蒸好的馒头……” 皇帝原正喝茶,忽听母后给温蘅讲他的糗事,还越说越糗了,一口茶呛在喉咙里,狂咳着道:“母……母后,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太后叹了一声,“是,都是过去的事了,好在,都过去了”,她柔抚着温蘅的鬓发道,“弘儿已是天子,谁也欺不了他,以后有他护着你,谁也欺不了你,像中毒这样可怕的事,不会再有了。” 温蘅朝圣上看了一眼,微垂臻首道:“多谢陛下查明此事。” 太后听了笑道:“总叫‘陛下’‘陛下’的,太生分了,一家人,亲近一些才好。” 她想着阿蘅或是碍于身份,唤不出那个“皇”字,遂道:“私下里唤‘弘弟’即可,一家人,不要见外。” 皇帝在旁心道,叫“弘郎”更好。 第133章 选秀 温蘅自然不可能唤一声“弘弟”,更别提皇帝心底那一声“弘郎”了,仍是以“陛下”相称,太后无奈,想是才相认了短短三个月,阿蘅一时还难以转变心理,来日方长,只能暂先由了她去。 原来,太后将皇儿子嗣的希望,全都寄托在皇儿最为宠爱、最常召幸、曾经有孕的冯贵妃身上,盼着今年春天,能再听到她怀孕的好消息,没想到,春天到是到了,可糊涂的冯贵妃,竟然做下这等歹毒之事,差点害了阿蘅,也害人终害己。 冯氏如今的下场,已是皇儿念在过往情分上,网开一面了,太后对冯氏甚是失望,可她细数着后宫妃嫔,再没有哪位,能像冯氏这般,深得皇儿喜爱,连冯氏都没能诞下子嗣,真不知她盼了几年的皇嗣,何时能来到这人世间。 太后目望向阿蘅的腹部,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转朝皇儿道:“哀家知道你对冯氏有情,哀家原也盼着冯氏今年能再有孕,但没想到她心思这般歹毒,令哀家失望,这样的人,不配做哀家孙儿、孙女的母亲,往后不要再提,你也莫要余情未了。” 皇帝“是”了一声,又听母后道:“子嗣之事,你真得上点心了,这事不仅是哀家盼着,天下臣民,也都翘首盼了好几年了。” 皇帝喏喏应声,眼神悄悄地往温蘅腹部飘,太后只听皇儿不停地“是”“是”“是”,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又在心底叹了一声。 她做这太后已有七八年,看着皇儿娶后纳妃,也有七八年,知道皇儿后宫虽有不少世家女子,但他从前就唯与皇后举案齐眉,后来,就只单单宠爱冯贵妃一人,诸如惠妃陆氏之类的妃嫔,虽然按着家族之功升迁位分,皇儿该给的赏赐半点不少,所给的体面半点不差,但并没什么特别爱宠,所赐恩露,也淡近于无,实不能指望她们诞下皇嗣。 如今,皇儿宠爱了数年的冯贵妃,自掘坟墓,自断了养育皇嗣的机会,而皇儿一向敬重的皇后,也没有这个可能。 她虽不理政事,但也不是半点不通,如果皇儿能像初登基那三四年,与皇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到现在,也许皇后早已诞下麟儿,可是依这几年朝廷局势,皇儿不可过于亲近皇后,皇后更是不可怀有身孕、诞下皇子,这子嗣的希望,半点落不到皇后身上。 太后暗在心底琢磨了一通,越琢磨越替皇儿心忧,他都二十有一了,登基都快有八年了,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若是寻常人家,可以不急,可这对需要子嗣绵延的年轻帝王来说,可不是好事,时间久了,朝野街坊间,不知能传出什么不利于皇儿的流言来。 只知道成日担心也毫无用处,事在人为,既然皇儿对剩下的后宫众女无意,这子嗣的希望,也落不到她们身上,那就让皇儿如选宠冯氏一般,亲自选挑心仪的女子入宫,既是皇儿自己心仪之人,他自然会爱宠有加,那女子定能承载诞下龙裔的希望。 太后心中想定,遂对皇儿道:“你登基七八年来,才只开过一次选秀,惠妃她们,都已是宫中的老人了,哀家也久不见新人,要不今春,再开一次?” 皇帝本来之前咳了半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正喝茶压压,听了母后这话,登时又给呛着了,他边剧烈地呛咳着,边紧张地悄看温蘅,口中直道:“不用不用……” 太后以为皇儿不想开选秀,是怕担个荒淫好色的声名,笑着道:“你后宫妃嫔本就不多……” 皇帝连连摆手,“哎呀呀”道:“太多太多……” 太后笑,“哪里多了,你自己数数,再想想你父皇的,你这若还叫‘太多太多’,你父皇那儿,算什么呢。” 皇帝在此事上,半点不想和他父皇看齐,温蘅在此,他和母后商量着开选秀,给他自己填充后宫选美人,这算什么呢?! 虽然知道他在她那里,印象差得不能再差了,但也不能再突破底线,往下跌了,皇帝坚持拒绝,义正言辞道:“母后,儿臣朝事繁忙,真的无心于此,请母后不用操心选秀之事。” 太后无奈叹道:“朝事要紧,家事也要紧啊,皇帝的家事,也是要紧朝事,早日诞下皇子,立下太子,方能人心平定”,说着轻拍了拍身边温蘅的手,“阿蘅,你说是不是?” 温蘅抬眸看了皇帝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她无波无澜的眸光,落在皇帝眼里,却搅得他心澜激荡,不冷不热的一声“嗯”,也似一道惊雷,砸得皇帝心一颤,明明温蘅半点不在乎皇帝的选秀之事,皇帝却从那无波无澜的一眼中,不知瞧出多少复杂的情绪来,那一声轻轻的“嗯”,仿佛也充满了冷眼轻视的鄙薄讽刺之意…… 皇帝自我心虚地直发毛,赶紧在心中整理好言辞,端正了认真神色,明对母后,暗对温蘅道:“儿臣真的无意选秀之事,儿臣不喜莺莺燕燕环绕,儿臣看到身边女子太多,都感到头疼……” 皇帝的“忠心”还没表完,就被太后笑着打断,“尽胡说,前几年选秀时,哀家看你看得可认真了,对着来来去去的美人,俩眼睛都瞪圆了!” 皇帝简直要给他妈跪了,而太后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笑对身边阿蘅分享她“弘弟”的趣事道:“那时候一天下来,美人如流水一般,在眼前来来去去,哀家都看得累了、坐得累了,可皇儿的精神,好的不得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些世家女子瞧,选起来也认真得很,半点不含糊的,瞧上谁了,还要和人家聊上几句,问东问西……” 皇帝那时候,是被前朝咄咄逼人的华阳大长公主,给逼得无法,决意与世家联手,早在选秀正式开始之前,各大世家女子的名单,就已送到了他手里,妃嫔人选,其实也已根据朝事、根据各大世家的势力,以及对他这皇帝的忠心程度,在选秀之前,就已事先草草拟选了出来。 等到了选秀那日,在心里记着这份拟选名单的他,自然对那一排排的世家女子,上心地不得了,悄悄按着事先选挑好的妃嫔名字,一个个地对家世人脸,赠花或留牌。 因想着父皇在世时,他那一波后宫妃嫔,品性良莠不齐,成日勾心斗角,闹得后宫乌烟瘴气,皇帝生怕他的后宫也会如此,遂在对上人脸后,还都和人家聊上几句,考量下那女子品性如何,若是个争强好胜、野心勃勃的,纵是她在那份草拟好的候选名单里,他也要再掂量掂量,是否要为她的家族之势,将她选进宫来。 耳听着母后喋喋不休他在选秀那日,是如何如何认真,对那一排排的美人,是如何如何上心,皇帝暗暗急得后背都冒汗了,也顾不得孝顺礼仪了,捧起一杯新沏的湘波绿,结结巴巴打断道:“母……母后,您喝点茶吧……” 太后不渴,微摆手推开,仍对温蘅道:“哀家还记得惠妃原是被赠了花、撂牌子的,可她接了宫花,跪地谢恩时,含泪吟了一句《别君辞》,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皇儿一见,立就反悔了,让宫侍把花给收了,另赐惠妃玉如意、留牌子了,哀家当时在旁看着,心里都在发笑,原不知我那看起来正正经经的皇儿,是会这么心疼美人的。” 这事,皇后倒也是第一次听,她那时才十六七岁,心高气盛,后宫独她一人已有三四载,圣上乍然间要开选秀,召纳其他世家女子入宫为妃,她一时想不明白选秀之事与前朝的利害关系,心里过不去,身子也气堵得不舒坦,在选秀那日,遂就顺势称病,没有如仪亲临现场给自己添堵,也就不知平日看起来心宽爽利的陆惠妃,原来在选秀那日,还有这么一出。 《别君辞》,听着倒似情深,可看陆惠妃平日淡宠,却也似毫无心事挂怀,好像并不十分介意圣上是否宠爱的模样,与太后娘娘所说的选秀那日表现,大相径庭,难道她其实也是心系圣上,然而在宫中数年,一直淡宠无望,便只能将这份情意,默默压在心底,平日里装得宽心大度而已吗?…… ……后宫女子,也真是众生百相,皇后在心底轻叹了一声,捧起手边的茶,慢慢地啜喝,皇帝可没喝茶的心思,所谓惠妃留牌一事,其实是他当时,本就提前属意陆氏入选,可选秀一天下来,他也累了,听腻了耳,看花了眼,一个不慎,给陆氏撂了牌子,等陆氏接花谢恩、流泪吟诗时,他听她自称陆什么,猛地想起陆家女在那张候选名单上,忙改了口,留了牌子,哪里是因为什么心疼美人哟!!! 皇帝有冤没法说,暗暗着急地看向温蘅,见她静静地望着他道:“陛下真是怜香惜玉。” 第134章 二更之偶遇 皇帝暗暗叫苦,可又实在有口难言,被她那平静的眸光看得如芒在背,心里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要怎么“自证清白”,又听母后笑接着她的话道:“是呢,皇儿待女子宽和有加,不是那等作贱欺压人的性情。” 皇帝见她静望着他的眼神,似含淡淡讽意,在他脸上轻飘飘一瞄,就这么轻轻地垂落了下去,像是全然信听了母后的话,在心底认定了他是个一见到美人,就流着哈喇子、直勾着眼的“怜香惜玉”之人…… 皇帝的一颗心,这下真是如搁在里油锅里炒煎,暗急无法,面上也快要灼出汗了,偏偏母子不同心,丝毫感受不到他忧灼心境的母后,仍念着他的子嗣之事,转对他道: “你若不愿大张旗鼓地选秀,那就不将选秀之事昭告天下,只把皇帝欲纳新人的消息,悄悄地透出去,哪些世家有意,就将女儿送到哀家这里来喝喝茶,你下了朝来请安时,顺便看一眼、说几句话就是了,若是有中意的,你就同哀家私下说一说,哀家这边,再通知下她们家里,就这般纳一两个你喜欢的就好,不弄得那么张扬,耽误不了你贤君明主的声名。” 皇帝哪里在乎外头的声名,他只担心她在心中如何看他,坚决拒绝道:“儿臣真的无意选秀,半个新人也不想纳,请母后不必再操心此事了。” 太后无奈地看着一脸坚持的皇儿,心想皇儿莫不是因为冯氏的事,对女子兴致淡下来了吧…… ……原先在选秀时,皇儿直勾勾着一双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选美人选得无比认真,简直如在处理重大朝事,一丝不苟,可等将美人们选进宫了,他没过一段时间,就开始专宠冯氏,对其他美人,再无选秀时的热情,全都淡得很,就连在选秀时吟念《别君辞》、哭得梨花带雨、挽得君王心的陆氏,也没能分去冯氏半点风头,皇儿待她,也同待其他淡宠的妃嫔,没有什么区别。 ……几年下来,皇儿对冯氏圣眷不衰,真真宠爱得紧,可这么一个占了帝王心的女子,看着婉柔淑顺,却原来暗藏着一颗歹毒之心,皇儿陡然间发现宠爱了数年的温柔美人,原是一条阴狠的美人蛇,怕不是对女子,都要有心理阴影了,一时之间,对女子兴致淡了,也能理解…… ……只是,这子嗣之事,该当如何呢…… 太后在心底叹息,对皇儿道:“你若真不想选纳新人,哀家也不会强逼,只是这子嗣之事……” 皇帝赶紧接道:“儿臣上心,儿臣上心得很,母后别急。” 太后看着他问:“那今年,哀家能听到好消息吗?” 皇帝硬着头皮,在母后和她的双重眼神直视下,实不知该不该点头,不点吧,母后说不定又要张罗着给他选秀,弄得他像个花心浪子,点吧,就说明他此后要常临后宫、游历花丛、广洒恩露,在她面前,也不是什么好形象。 左右为难的皇帝,梗着个脖子,如一只僵僵的呆头鹅,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就这么僵了一会儿,母后也不再追着问了,只叹道:“希望哀家今年能听到好消息罢。” 皇帝在心底暗暗擦汗,喏喏不语,如此又静坐了一阵儿,生怕母后眼看着他,记忆摇散,又扯出他的什么“花心帐”来,借口有朝事需要处理,紧着告退离了慈宁宫。 儿子走了,太后就将心思,放到女儿身上来,她看一旁的嘉仪,好久没出声了,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抬手轻拂了下她的脸颊,笑问:“怎么了这是?可是听母后一直在说你皇兄子嗣的事,觉得被冷落了?母后也一直想着你,记着你的婚事,想着母后的嘉仪,什么时候真正长大,为人妻为人母呢。” 容华公主没心思关心皇兄子嗣的事,她心里,只有她的明郎表哥,故而方才坐在一旁,听母后和皇兄就着选秀一事,扯来扯去,渐渐听出神了,脑中浮现的,全是昨日见到的明郎表哥与那珠璎在一起时的画面。 明郎表哥对温蘅淡漠,她瞧在眼里,心里真是再欢喜不过,可明郎表哥与那珠璎亲近,她看在眼中,气在心里,气到不行,气到夜里睡不着! 明郎表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喜欢的人,一个比一个地位低下,怎么就看不到她的好呢?!! 虽然知道珠璎那样的身份,连武安侯的妾都做不得,更别提娶为继妻了,但她就是看那珠璎碍眼,若她以后成为武安侯夫人,这珠璎成天妖妖蛰蛰地缠着明郎表哥,在她眼前瞎蹦哒,可不得把她闹心死!! 容华想得着急上火,好似自己已经嫁了明郎表哥,成了武安侯夫人,都把自己身上背着的婚事给忘了,这下听母后陡然提起,忽然间回到现实,就像从云端跌到了地上,从甜蜜的痛苦中醒了过来,登时心头一沉,为自己忧心忡忡。 她才不要嫁给温羡! 可恶的温羡!可恶的温羡啊!! 容华公主低着头,不让母后看到她脸上愤恨的表情,双手暗绞着衣角,如在狠狠拧绞那可恶的温羡,暗暗泄恨。 太后看女儿低着头不说话,好像被说中了心思似的,双手绞着一角衣角,似是小女儿轻羞不语的动作,她回想昨日见嘉仪与温羡在后头红着脸说悄悄话的情形,心道,难道嘉仪对温羡的情意,比她所以为的,要深? ……那这原本打算拖到一两年后的婚期,是否要提前一些?毕竟,温羡二十有四了,嘉仪也真的不小了…… 慈宁宫中,太后暗想着心事,而人离了慈宁宫的皇帝,心可没离开那里,一直有眼睛在慈宁宫附近,盯看温蘅的动向,等到午后,赵东林来报说,她将要离宫,已快走到御花园时,皇帝忙收拾了下自己,速整仪容,前去“偶遇”。 三月时节,御花园正是姹紫嫣红,满目芳菲,温蘅扶着春纤的手,正边赏春景,边往前走时,斜地里见圣上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脚步一顿,如仪行礼。 皇帝一见她屈膝,即连连摆手,“不必多礼”,他走上前去,没话找话、明知故问道:“阿姐这是要出宫?” 虽已听了好些时日,但温蘅仍是不习惯这个称呼,每次听圣上这般含笑唤她,便感觉身子微僵,此时也是如此,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皇帝道:“朕正要去藏那里,与阿姐同路,朕顺便送送阿姐。” 时隔一年,理由虽然依旧老套,但听起来冠冕堂皇就行,皇帝暗瞥了春纤一眼,春纤默默地松开扶着小姐的手,退到后边,皇帝迎着春光,光明正大地走在温蘅的身边,沐浴着春风,嗅闻着花香,在走经一丛芍药旁时,笑着道:“阿姐可还记得这里?去年春天,惠妃养的袖犬,突然从这芍药丛窜出来,扑了阿姐……” 温蘅轻轻“嗯”了一声,皇帝打开了引子,就赶紧说正文,“惠妃家里从军,喜好也与旁的女子不同,好养袖犬,当初选秀时,朕本是撂了她的牌子的,可后来听她啜泣自称陆盈月时,想起来她是陆峥的妹妹,朕看重陆家父子的领兵之才,才改了口,将她选入宫中,并非是因旁的缘故……” 皇帝巴巴地跑过来,正是为了解释此事,边说边悄看她的神色,可却见她似乎根本没听懂,抑或是根本不在乎他的言下之意,只静静道:“原来小陆将军还未行军漠北时,就已深蒙陛下器重,真是年轻有为。” 真是水里飘着葫芦瓢,按下一头又一头,皇帝刚解释完陆惠妃的事,陆峥这头又飘起来了,他心中抓狂,面上沉静,顿了顿道:“……陆峥……陆峥在朝事上,确实是年轻有为,但他这人吧,私底下,其实有点花……” 温蘅道:“可我听说,他对亡妻感情极深,至今未娶,是个痴情人。” 皇帝清咳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至今未娶,才方便在外风流。” 因想着陆峥接下来,或会利用稚芙与她各种偶遇相见、博她好感,皇帝未雨绸缪地先警醒她道:“这个陆峥啊,看着正经痴情,实则手段多多,譬如利用他那个女儿,亲近他中意的女子,譬如假意偶遇攀谈,其实是别有用心……” 皇帝正说着,见她忽然驻足不动,神色淡淡地看了过来。 第135章 险情二合一 她虽没有开口说话,可那春日下瞥眼看来的淡淡眸光,就好似在说,所谓“偶遇攀谈、别有用心”,不正是陛下你自己吗?! 许是午后春光煦暖得有几分厉害,皇帝感到双颊有些发烫,他清咳了一声,正色道:“……总之陆峥这人,明面痴情,暗地花心,不可轻信。” 温蘅依然没开口说什么,收回目光,仍只是提步往前走,走到藏附近时,皇帝心底恋恋不舍,暗悔自己没把路程说远些,但悔也无用,只能驻足在分岔路口道:“……朕就……不远送了……” 温蘅朝他微微一福,转身远去,皇帝看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心也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里,而变得空荡荡的,他对着空茫的灿烂春景,失神许久,又转念想到宁远将军陆峥,空荡荡的心,立搅涌起醋怒之火。 陆峥……陆峥…… 他看他近来是清闲过头了,才生出这些花花肠子,想着什么另结鸳盟,抱得美人归,给他女儿当后娘…… 想得美!! 她是他宝宝的娘亲,才不给他女儿当后娘!! ……嗯……至少有一半可能…… 皇帝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决定给陆峥加些军务,让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忙滞在军营里、吃睡都同军士在一起,看他还有什么时间,悠哉悠哉地溜达在京城里,谋算着和她偶遇攀谈、蓄意亲近?! 本来边关平定,宁远将军陆峥,平日在京城附近训兵就是,并不十分忙碌,但不知为何,圣上近来对军务犹为关心,陆峥陡然之间忙了起来,连家都没空回,自也没有时间陪伴四岁的女儿稚芙。 陆惠妃知道兄长忙碌,无暇照看女儿,她自己一人在宫中,也甚是无聊,既然之前已得了太后娘娘的恩典,便常将稚芙接入宫中相伴,这般每天早上接来、黄昏送走的接送了几日,陆惠妃试着去向太后娘娘再求讨恩典,看能不能索性让稚芙在宫里住上几天。 太后听到陆惠妃的请求后,爽快准允了,陆惠妃喜不自禁,第二日便携稚芙来慈宁宫,令她亲自跪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原也是喜欢小孩子的,她也一直盼着含饴弄孙,盼着皇儿的子嗣早日来到这人世间,可皇儿子嗣缘淡,至今未有一儿半女,而阿蘅的孩子,也还没有出世,太后平日里原本看不到小孩子,这下忽然来了一个,生得冰雪可爱,性子慧敏伶俐,小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怎会不心生喜欢,当场就让木兰拿了赐礼给稚芙,又命陆惠妃别将稚芙拘在她的长宁宫里,让稚芙多来慈宁宫走走玩玩。 陆惠妃自然笑着答应,“承蒙太后不弃,这是稚芙三世修来的福气呢。” 于是没一两天,皇帝下朝后来慈宁宫给母后请安时,还没入殿,便通过开着的**同春明窗看见,那个名为稚芙的小女孩,正坐在温蘅身边,被她手把手地教导写字,而母后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与惠妃一同笑看着,神情慈爱无比。 皇帝看得唇角微抽,暗敛了不豫之色,摆手令宫人不必传报,抬脚入殿,欲神色如常地近前给母后请安,然才向里走了几步,忽走踢到一软绵绵肉墩墩的物事,那物事吃痛跳起,“喵”的一声,乌漆麻黑地从他眼前掠过,在半空中朝他瞪开了一双金灿灿的眼,眸光相当不满不善。 皇帝登时僵站在那里,一时连向母后行礼都忘了。 ……猫……猫……猫……猫……猫…… 太后听见“喵”的一声,抬眼看见皇帝僵站在隔扇外不动,疑惑问道:“既来了,怎么不过来说说话,杵在那里做什么呢?” 陆惠妃立起身迎驾,窗下的两个人,原本专注无比,听见太后的话,方知圣驾至,温蘅起身屈膝微福,稚芙则恭恭谨谨地行了跪拜大礼,小脸端凝认真道:“陆稚芙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定了定神,令稚芙起身,正要往里走,又见那只油光水亮的黑毛大肥猫,迈着猫步,从墙角溜达至稚芙脚边,轻蹭着她的绣鞋。 稚芙知道猫猫这是要抱了,遂伸出两只小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弯身将猫猫抱个满怀,她圈着肥嘟嘟的一团,见圣上盯着她的猫看,奶声奶气道:“陛下,这是稚芙的猫,叫雷雷。” 她见陛下盯看地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遂要抱着猫近前,让陛下瞧得仔细些,太后想起来皇儿是不喜欢猫的,看皇儿见猫近前,脸皮子都有点发僵了,笑着道:“稚芙,陛下不喜欢猫,把猫放出殿玩吧。” 陆惠妃跟着接道:“芙儿,快把猫送出去。” 稚芙乖巧地“是”了一声,抱着猫向外走去,温蘅听见太后这话,则暗暗惊讶,圣上不喜欢猫?那去年夏天,在紫宸宫南薰馆,他几次夜至,给野猫喂食、夸猫儿可爱做什么?他还抱着猫进屋,让她摸一摸呢…… 温蘅想了一瞬,心里明白过来,皇帝看她无声地看了过来,默默地别过脸去,攥拳清咳一声,走至母后面前请安,稚芙将猫抱到殿外,又走转回来,继续黏着温蘅。 皇帝在旁听着瞧着,见这稚芙,起先还是老老实实地习练写字,学了好一阵后,孩子心性上来,失了耐性,便眼瞅着温蘅微微显怀的腹部,伸手轻轻地摸了一摸。 皇帝看得眼热,身为九五至尊的他,忽地十分羡慕一个稚龄小女孩,他也想光明正大地摸上一摸,同她未出世的孩儿,亲近亲近…… 稚芙这般轻轻摸了下,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好似怕惊了温蘅腹中的婴儿,轻声问道:“公主殿下,他|她多大了呀?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 温蘅柔声道:“三个多月了。” 皇帝心道:四个多月了…… 太后在旁笑道:“其实一般女子,四个月才显怀,阿蘅这胎,却显怀地比一般的有孕女子,稍稍早些,想来她腹中的孩子,定然十分康健,说不定是个八斤重的白胖小子。” 皇帝道:“说不定不止一个孩子呢。” 太后倒没想过这茬,闻言双眸一亮,“你说的有理,也许是双胞胎呢,就像明郎同她姐姐一样。” 因为明郎与阿蘅和离之后,同一名妓厮混,传得朝野皆知,太后闹不清好好的明郎,怎么自弃成这般了,也闹不清他们小两口,硬要和离的因由,是否真如当初所说,什么都看不明白的太后,顾虑着阿蘅的心情,平日里不再当着她的面提明郎,这会儿是因皇儿说可能是双胞胎,一时高兴,才说漏了嘴。 太后话一说完,即醒觉过来,忙去看阿蘅神色,见她眉眼同之前一般柔和,并没有什么波动,仍是和声回答着稚芙的疑问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等月份再大些,才能请太医把脉探看,但也说不好的,也许探脉搏壮健有力像个男孩儿,但其实是个十分活泼的女孩子。” 稚芙“哦”了一声,又好奇地问起了其他的问题,皇帝听她起先问得寻常,但问着问着,就从“我希望是个女孩子”,变成“我爹爹说女孩子贴心”,到“我爹爹人可好了”,开始说起陆峥那家伙来,好话倒了一箩筐,越说越不像话!! 皇帝刚想打断,又见这小女孩,说着说着,忽然小嘴一瘪,眼圈儿红了。 温蘅忙问:“怎么了,稚芙?” 陆惠妃也忙上前抱住她问:“芙儿,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快同姑姑说……” 稚芙摇了摇头,抽抽噎噎道:“……身体没有不舒服……我就是越说越想爹爹了,我有好久没看见爹爹了……” 太后讶问:“宁远将军最近很忙吗?” 陆惠妃回道:“家兄最近忙得很,日夜都在军中,有些时日没回府了,稚芙又无娘亲,将军府里又无其他女眷,臣妾想着芙儿一人在家里孤孤单单的,才特向太后娘娘求恩典,接芙儿入宫住几日……” “怎么忙成这样?”太后看向皇帝,“最近有什么要紧军事吗?” 皇帝道:“……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太平时期,亦不可放松练兵。” 太后道:“练兵是为保家卫国,再怎么忙得脚不沾地,也得放人家回家看看孩子。” 皇帝喏喏听训,“……母后说的是”,他看稚芙这小女孩,牵动了思念之情,已经开始抽抽嗒嗒地掉“金豆子”了,瞧着可怜极了,默了默道,“朕让人传话下去,让陆峥今日早些回府就是。” 温蘅手执帕子,帮稚芙擦着眼泪轻道:“好了不哭了,陛下已说了,你爹爹今天会回家的,等我下午离宫时,顺道送你回家好不好?” 陆惠妃听了笑着致谢,“有劳公主殿下了”,皇帝听了则深感上火,她送稚芙回宁远将军府,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差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皇帝,随即改口道:“罢了,朕想起来有一桩朝事,要同陆峥说,下午传他来御书房一趟,议完事后,让他顺便将女儿接回家去就是了。” 他顿了顿道:“还有他家那只猫。” 陆峥午后闻召至御书房,圣上同他说了两件军中要事后,便不再言语,但也不令他告退,只一指轻叩着御案案面,眉宇微凝地静看着他,难辨喜怒。 陆峥不明圣意,耳听着一下下指节击案声,垂首等待许久,终听圣上沉声道:“陆峥,你近来心思太浮了些。” 为人臣子,圣上的话便是金口玉言,陆峥随即屈膝告罪,“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还真“明示”不起来,难不成要直说不许他亲近温蘅、追求温蘅,难道要在温蘅身边立块牌子,上书四个大字,告知天下人,她乃“朕之所有”吗?…… ……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对陆峥希求另结鸳盟表示不满,就是明郎……可明郎在踏青那日,却表现地毫不在乎,对她用情至深的明郎,真的已在重重打击之下,伤情自弃至此了吗?…… 从前,一想到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兄弟朋友,皇帝心中总是轻快温暖、充满信任,而如今,每每想起明郎,皇帝便心绪沉重,他们之间的裂痕有如天堑,愧疚如潮,难再交心,曾经生死相托的信任,也不再是铁板一块,明郎平生两愿,一愿被他毁了,另一愿,明郎曾为他而放弃,他将这一愿还给他,他想要军权,他便拱手送出,但送出的同时,君臣二字冰冷,心中对明郎从未有过的猜忌,也随之无声地浮了上来…… 念及明郎,皇帝本就不豫的心,瞬如压上巨石,越发沉重难言,他也无闲心再敲打陆峥,只嗓音微冷道:“身为宁远将军,平日里将心思多放在军务上,不要妄生他念。” 陆峥恭声道“是”,见圣上微摆了摆手,如仪告退。 他人离了御书房,往东华门方向走去,走了一路,将圣上的所说的“心思太浮”想了一路,也不知圣上所说的“妄生他念”,到底指的是何念头。 他在心底有最坏的猜想,可若圣上言下之意,正是他心底的隐秘,怎会就这么轻飘飘地“敲打”了他几句,即摆手令他离开?! 圣上所指的,应不是他心底的隐秘之事,那这“近来心思太浮”,是何意思?他近来有何举动异于往常,能叫圣上看不过眼、要“敲打”“敲打”他? ……亲近永安公主?…… 陆峥心中浮起此念,人已走至东华门外,看见妹妹宫中的侍女已将稚芙送等在那里,暂压下心中所想,向女儿大步走去。 稚芙看见爹爹,自然高兴地不得了,抱着猫“哒哒”地迎上前去,被陆峥连人带猫一起抱起,“想不想爹爹?” 稚芙“嗯嗯”直点头,陆峥看了眼她怀中昏昏欲睡的黑猫,问:“怎么把猫也带进宫里了?” 稚芙嘟着嘴道:“爹爹住在军中,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孤孤单单的,我若进宫不带着它,它一只猫在家里,也要孤孤单单的,好可怜的。” 陆峥知道女儿这是有“小脾气”了,笑着道:“爹爹今日无事了,从现在起,一直陪你玩到天黑再回家好不好?” 稚芙摇头道:“天黑也不回去,我要爹爹带我去逛夜市,我要吃胡饼,我要看杂耍,我要放莲灯,我要听人唱戏……” 陆峥一一答应下来,看女儿越说越高兴,眉飞色舞起来,小手也跟着挥啊挥的,手腕处系着的一道粉色丝络,像烟霞一样,在眼前飞来飞去。 稚芙见爹爹盯着她的手腕看,高兴地展示道:“这是公主殿下为我编的芙蓉络,爹爹你看好不好看?” 陆峥看着那丝络没有说话,稚芙则笑得梨涡浅浅,“我觉得好看极了”,她问,“娘亲会编这个吗?” 陆峥指拂过络结上的芙蓉花,轻轻地“嗯”了一声。 温蘅比稚芙晚一步离宫,在慈宁宫中留至将近黄昏时,太后原要留她用晚膳、歇在慈宁宫中,但温蘅早和父亲约好,今夜要带他去繁街夜市游玩,这事是一早定好了的,遂婉拒了太后娘娘留宿的美意,仍是离了宫中,回府后接上期待满满的父亲,同乘车马,去往繁街。 火树银花,香车宝马,夜市繁华,温蘅看父亲像孩子一样,看什么都新鲜得很,瞧着好吃的,都要尝一尝,瞧着有趣的,都要玩一玩,她看得心里高兴的同时,心中也有愧疚,父亲来京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陪父亲出府夜游,之前种种心事压怀,总没心情,如今,诸事似暂尘埃落定,往后,要多陪父亲出来走走才好。 这般走着想着,温蘅无意间看见了锦福记的招牌,她爱吃这家的山楂糕,从前明郎离署回府前,常会特意绕道经过这里,为她买上一包新做的山楂糕带回,自与明郎和离后,她也没有再命人来此购买过,从前酸酸甜甜的山楂糕,如今吃在口中,怕是只有酸苦之味了…… 温蘅因想起旧事,心神摇散了片刻,等回过神时,竟发现身边的父亲不见了,她正要惊唤,春纤已手指一方向道:“小姐别急,老爷在彩灯摊旁边呢。” 温蘅随着春纤所指方向看去,见两名公主府仆从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身前的人,是……明郎…… 温蘅穿过人群,走上前去,听父亲对明郎道:“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 沈湛道:“是有些时日了。” 温父又问:“阿蘅的小宝宝开始长个子了,你知道吗?” 沈湛望向走来的温蘅,眸光自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掠而过,垂眼淡道:“知道。” 在温父的记忆中,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他女儿的夫君,是个明朗的年轻男儿,同他说话时总是带着笑意,不曾像现在这样冷淡过,也不曾明明看见他了,却当没看见,还要他过来找他说话……温父心中疑惑不解,怔怔不语,温蘅遇着沈湛,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轻声道:“你最近……都还好吗?” 沈湛道:“一切都好,不劳殿下挂心。” 温蘅听他这样故意的说话声气,心忧他的所谋之事,轻道:“你……” 沈湛对望上温蘅关忧的眼神,便知她要问什么,可他现在身边,俱是母亲的耳目,什么也不能说,纵是再想拥她入怀,也只能朝她微一颔首,打断她的问话,冷淡地抬脚离开。 然他才走出十数步,就听身后传来惊呼声,沈湛回身看去,惊见彩灯摊旁的一排灯树倒了下来,直直地朝她砸去。 暗室之内,亮起一簇灯火,女子慵懒的声音亦随之响起,“你确定侯爷没动手救人?” “没有,侯爷动都没动”,红蓼恭声回道,“救人的,是宁远将军陆峥,还有永安公主身边的碧筠,永安公主明明没有携碧筠夜游,这碧筠却暗暗跟在后头,还另带了几个好手暗中保护,若不是灯树忽然倒塌,这几个好手还都散在人群里,瞧不出来的。” “碧筠”,华阳大长公主轻嗤着念出了这个名字,眸光飘落在手中新收的密信上,“圣上的心思,动得可够早的,一品国夫人,楚国夫人……” “好一个楚国夫人啊!”华阳大长公主猝然冷笑出声,手中信纸被揉作一团,烛光跳闪,明暗不定的光影中,她阴狠的神情中似隐着几分嗜血的狂热,嗓音森冷,“好一对奸|夫|淫|妇,真真绝配,只可怜了我的淑音和明郎……” 第136章 巧合 原本人潮如织的繁华夜市,因灯树忽然倒塌,尖叫四起,逃影仓皇,温蘅与父亲站得离灯树最近,直觉来不及跑脱时,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身边的父亲。 然而预想中的灼痛,并没有到来,身后沉闷地一声响,是有人亦护在了她的身后,温蘅侧首看去,见竟是陆峥,灯树架重重地砸在他身上,一些灯笼已因挤压燃着灯笼纸,烧了起来,火苗窜到着了他的衣裳上,而他却似不知己身处境之险,无暇扑衣,不顾烫手的灼痛,将已经着火的灯树架,用力推起。 好几个青壮男女也近前帮忙,浇水的浇水,使力的使力,联手将那烧起来的灯树架,反向推倒在河中,温蘅见那几个人里,竟有碧筠,心中一怔,又见陆峥被水泼透的湿衣裳上,后背处被火灼穿的焦痕触目惊心,忙边将父亲扶起,边近前急问:“将军,你可有受伤?” 远处被家仆牵着的稚芙,也匆匆跑近前来,“爹爹,你没事吧?” “爹爹没事”,陆峥轻声安抚了下女儿,又对身前满面关切的女子道,“微臣无事,殿下不必担心。” 温蘅看向陆峥灼红的双手,无法不担心,陆峥似知道她的心思,直接道:“微臣是习武之人,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就算小陆将军是习武之人,灯树架那么重地摔砸下来,怎会一点事也没有,当时燃着的灯笼纸都点着他的衣裳了,也不知他身上有没有被灼伤…… 虽见陆峥好好地站在她身前,但温蘅仍是一万个不放心,生怕他被砸出什么内伤来,请他同至最近的医馆让太夫看看,稚芙亦牵摇着陆峥的衣袖道:“爹爹,你就听公主殿下的吧。” 陆峥静望身前女子片刻,轻道:“好。” 温蘅欲扶着父亲同去,一侧身,见明郎仍站在那里,隔着满地化灰的灯笼残烬望着她,大半个身影隐在暗光里,如磐石不动,在她看过来的那一刻,忽似不敢与她眸光相接地垂下眼帘,转身离去,只留一地将熄的灯纸残灰,为风轻轻卷吹飘散,消失在夜色之中。 华阳大长公主一夜未眠,一直在侯府等待明郎回来,直等到将近凌晨时,门上才有了动静,明郎人回来了,身上虽熏染着酒气,但并未深醉,见她坐在他房中,惊讶问道:“母亲深夜不眠,是有要紧事找儿子说?” 今夜之前,华阳大长公主对明郎与温蘅和离决裂一事,半信半疑,也怀疑明郎搬回武安侯府、与她这个母亲和好如初,是否别有用心,毕竟,明郎当初能为那个温蘅,一而再地忤逆她这个母亲,怎会说放手就放手,和离的缘由,听起来再顺畅,在明郎对温蘅的情深似海面前,也显得有些反常,难以令她完全信服…… 怀疑明郎别有用心的她,这些时日,在他身边布满耳目,想查清明郎究竟是真的已与温蘅决裂,还是别有所图,今夜之事,原也一早在她的谋划之内,尽管明郎日常表现地对温蘅再无情意,可她还是无法深信,欲设计险情,试探明郎在温蘅置身险境时,会有何本能反应…… 然今夜之事设计下来,不仅试了明郎,竟也试出了当今圣上。 今晨,她恰好收到一封密信,密信极短,但每一字,都如有千钧之重,震得她心胆颤裂。 今上竟早与温蘅暗通风|月,她难以置信地盯看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在心中念了不下百遍千遍,震惊与愤怒如狂潮涌溢的同时,她也保持着清醒理智,没有立刻就相信这份来源不明的密信,而是速速派人去查此信的来源,想着如何查证这密信内容的真假。 查证的方法尚未定下,夜里这场原本为试明郎而设计的“意外”,竟就连带着挖出了圣上,一个所谓的民间公主夜游而已,竟能让日理万机的圣上如此上心,派人暗中保护,那个碧筠,是当初册封楚国夫人时随赐的女官,想来那时候,圣上就已对温蘅上了心。 春风满月楼一事,背后阻拦的人,也是圣上,她当时以为,圣上是为了明郎,如今想来,为了那个温蘅才是!!可笑她当时还真以为圣上对明郎有一点兄弟情,她可怜的明郎,可怜的明郎!! 今夜之前,她在如同天下间的普通母亲,爱着自己亲生骨肉的同时,也身为华阳大长公主,难以用纯粹为人母的目光,看待明郎,对自己的亲儿子半信半疑,但现在,她看着眼前买醉归来的年轻男子,只有满满的心疼。 明郎是真把圣上当手足兄弟,一腔赤血忠心,不愿相信圣上与他父亲的死有关,不愿从军与圣上因权势隔心,为了圣上,去做那劳什子刺史、侍郎,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为了圣上,不惜一次又一次地与她这个生身母亲背离…… 明郎也是真的爱温蘅爱到了骨子里,她从未见他待一女子这般,万事以她欢喜为先,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生怕她受到半点伤害,为了他这个妻子,不知忤逆了她这个母亲多少次…… 可是,这样两个人,竟全都一早背叛了他,暗通风|月,明郎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该是多么崩溃与绝望,可纵是再崩溃、再绝望,他也无法对人明说,甚至对她这个母亲,也只能隐晦地说温蘅看不上他的身份,而无法对她说出真正的和离因由,毕竟,那对一名男儿来说,是多么深重的屈辱…… 那个温蘅,刚被册封为永安公主,就迫不及待地与明郎和离了,这所谓的永安公主,究竟真是辜鹤卿之女,还是圣上拉起的一张幌子,为能遮住他们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好光明正大地与温蘅亲近?…… 世人皆颂明君贤主,圣上这虚伪之人,定也顾念着声名,不敢直接纳臣妻为妃,让天下人非议,在史书中留下污名,遂就生造出“辜鹤卿之女”的身份,在明华街除夕夜上演了那样一场好戏,让太后娘娘信以为真,再等上月余,道确实查明为真,就势册封温蘅为永安公主,此后一家人亲近,好方便他与温蘅苟且,这样的猜测,也不是没有可能…… 华阳大长公主越想越是心疼儿子,心疼他有这样的奸|兄|淫|妻,把他的一颗真心,联手摔在地上,踩得粉碎,她望着儿子这些日子以来明显清瘦的身形、眼下的乌青,越发后悔自己之前对他心存怀疑,在他身边布满耳目,还进行种种试探…… 深感愧疚的华阳大长公主,起身将沈湛拉至身边坐下,眸光复杂地深望着儿子,柔声道:“为那样一个女人买醉不值得,以后别再这样了……” 晕黄的灯光下,沈湛微垂着眼,没有说话。 今夜之事,应是母亲的手笔,为试他对阿蘅究竟有无情意,灯树倒塌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阿蘅身后人群中母亲的“耳目”,也同样看到了飞奔赶至的陆峥与碧筠。 形势千钧一发,选择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当他犹豫了一瞬,仍是不敢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不敢拿阿蘅的安危去赌,欲近前救人时,灯树已然倒下,而陆峥,也已护在了阿蘅身前。 救人的不是他,他是一个看着自己妻子身临险境、却僵站着不动的丈夫,当阿蘅侧身朝他看过来的那一刻,愧疚如潮涌上,他甚至不敢对望她的双眼,像是逃一般的,离开了那里,留她与陆峥…… ……陆峥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些……真就只是巧合吗…… 沈湛凝思不语,华阳大长公主看着沉默的儿子,更是心疼,抬手轻|抚着他的鬓发道:“从前是你太年轻,识人不明,只当过往情义,皆喂了狗罢,往后把眼睛擦亮些就是……” 沈湛听母亲话中有话,心中一惊,抬眸看向华阳大长公主,“……母亲这话何意?” 华阳大长公主轻叹一声,怜爱地望着他道:“母亲都知道了,他们一对奸|夫|淫|妇,不值得你为他们喝坏身体,振作起来,把他们施加给你的伤害和屈辱,十倍百倍地讨还回来!” 沈湛心头震骇,母亲握有此事,如握有攻击阿蘅的致命利器,一旦揭在人前,阿蘅将沦落到何等不堪处境,如今的她,还不仅仅曾是臣妻,她还拥有永安公主的身份,世俗礼法之下,她会被世人的非议,生生给逼死的…… “……母亲……”沈湛面色苍白,颤着唇道:“……这伤害和屈辱,是儿子的蚀骨之痛,儿子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母亲都瞒着,就是怕事情传出去,儿子害怕……儿子害怕承受世人同情嘲弄的目光……身体上的痛楚,再痛儿子也可以忍耐,可这样的目光,儿子只想一想,便受不住……” ……明郎打小就是天之骄子,受人捧赞长大,哪里受得了从云端跌入泥沼,从此被全天下人看做绿帽男儿,华阳大长公主见儿子这般言止,对那两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后悔将淑音嫁给那个败类,后悔当初选扶了他…… ……身为沈郎的妻子,她亦不想武安侯府历代荣光毁在这件事上,不想“武安侯”三个字,从此绿意罩顶,不想儿子一辈子活在世人的有色目光中,华阳大长公主心疼地手搂着明郎肩臂道:“这事不会再有人知道的,母亲另有办法要那淫|妇的性命。” 所谓的长生锁清水河,她从一开始就认为巧合地过分,并不相信温蘅真是辜鹤卿之女,如今,她确定了圣上与温蘅的秘密关系,怀疑圣上给温蘅安上这个身份,只是为了方便亲近苟且,对这身份,疑心更重,只要查出温蘅并非辜鹤卿之女,那她与她的父兄,便是有意欺君,一手导演了此事的圣上,也救不得温家人。 除夕夜过后,心存怀疑的她,即派人至青州琴川、广陵二地,探查温蘅身份,但她的人,在查出温蘅的身份似乎有异后,又一直查不出什么新的来证实有异,看来又好似无异一般,一直在青州那里,无头乱转…… ……是否圣上发现她在探查温蘅身份,有意布下了迷阵,才让她的人如迷失在迷雾里,什么也查不出来…… 华阳大长公主暗暗思索着,眼前又浮现起温蘅那双讨厌的眼睛,她那双眼,像极了一个人,那个人,曾在临死之前,含笑对她说了三个字——“终有报”…… ……终有报……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一凛,如遭雷击般端直身体,望向身前痛苦难言的明郎。 ……难道这三个字,应在她儿子身上,难道当初定国公一案,还有漏网之鱼?!! 沈湛听母亲说另有办法,暗暗忧灼,仰面问道:“……母亲有何良策?” 但母亲却不说话,只是眸中升搅起暗沉阴霾,如能遮云蔽日,其中蕴着他看不明白的恨怒,掺杂着隐隐的疯狂。 天将黎明,武安侯房中,一直灯火未熄,这一夜,多的是不眠之人,宫内绛云轩中,曾为贵妃的冯氏,如今已是被废居此的庶人,她也一直倚窗未眠,从前她所畏惧的“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到天明”,不仅成了现实,且现实比诗句更为惨淡,她连被冷落的妃嫔都不是,她只是一个被囚于此的罪人,一生都好像只能终结于此,再也没有盼头…… 但,她怎甘如此,她的心底,仍存着一线希望,虽然自圣旨下达后,她就被直接送到这里,严加看管,与从前的心腹关系,全都断了联系,但在设下狂猿一事时,尽管她觉得将祸水引至华阳大长公主身上,难被查出,但还是为了以防万一,在那时候,就暗暗留下一手。 一旦她出事,解救无望,会有一封密信,送到华阳大长公主手中,信中寥寥数言,足以叫本就不喜温蘅的华阳大长公主,彻底恨透温蘅,届时,瑕疵必报的华阳大长公主,定会对温蘅有所动作,她要将狂猿之事,翻成华阳大长公主的“祸水东引”,还有所谓的棘毒一事,是恨透温蘅的华阳大长公主所为,多么理所当然,今生未来在此一搏,这位骄悍狠烈的大长公主,可不要在此时突然吃斋念佛、心慈手软,叫她失望。 第137章 关怀 灯树倒塌之事,自也被汇报到皇帝耳中,他庆幸温蘅和腹中孩子平安无恙的同时,对陆峥恰好就在附近、及时相救一事,不由心存疑虑。 ……真有这么巧吗? ……他让他滞在军中好些时日,刚松了口,让他闲下来了,温蘅就差点出事了,莫不是陆峥这厮,见缝插针地安排“意外”,特意“英雄救美”,博取佳人芳心?…… 皇帝对此事想得疑心,而接下来的事,则更令他心焦。 “英雄救美”一事后,陆峥右肩臂处,被灯架重重砸伤,短时间内要尽可能地减少动作,更别提舞刀弄枪了,他这皇帝,不是什么刻薄治下的君主,自得体恤救护公主有功的功臣,给陆峥放了病假,令他在府中好生休养。 他希望陆峥就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宁远将军府内,养他那条受伤的胳膊,别没事儿就上街溜达,想着和温蘅“意外偶遇”,但陆峥是老实地呆在将军府内没出去,温蘅却登门拜访,携礼感谢陆峥的舍身相救之恩。 这一拜访,温蘅在内足足待了有一个多时辰,一个多时辰,够陆峥这小子,在里头玩多少花花肠子,皇帝想想就着急,他的着急,也并不是杞人忧天,尽管一个多时辰后,温蘅完好无缺地从将军府出来了,但此后,她与陆峥的关系,明显近了一些,有稚芙这个小丫头在中间调剂,两人接触,越发频繁。 皇帝耳听着温蘅与陆峥,一天天地,关系愈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的话,她听不进去,那母后的话呢? 于是在给母后请安之时,皇帝便有意无意地提起,陆峥似对温蘅别有用心。 太后听后微怔,而后笑道:“用心?你是说他似对阿蘅有意吧……郊外踏青那日,哀家就有些看出来了,宁远将军年轻有为,妻死四载也未娶妻纳妾,独自抚养女儿,也足以见其品性坚贞,上次灯树倒塌,他舍身护救阿蘅,也算是险境见真情,如若他真对阿蘅有意,阿蘅如今,也是自由之身,她也将为人母,早不是小孩子了,会遵照自己的心意,做出选择的。” 皇帝仍是皱眉,“儿臣觉得不妥,这陆峥心念亡妻四载,一副好像要终生不再娶妻的架势,怎就忽地变了心意,这其中定有古怪,儿臣是怕她受人欺骗……” 他顿了顿道:“母后不是说过,若是一人心中已有深爱之人,纵是那人已不在这人世之间,旁人也……也半点可能也不会有吗?” 太后见皇儿还对这事颇为上心,像是比他的子嗣大事还要上心,纳罕地笑着道:“天下夫妻千千万,你怎知每对白头到老者,定然都是两心相通、鹣鲽情深,鸡飞狗跳、凑活到老的有之,相看不厌、搭伙过日子的有之,彼此敬重、视作至亲之人的亦有之…… ……也许宁远将军与他亡妻就是这三种,他的妻子,是你给他指挑的,他当初是奉旨成亲,婚后与他妻子的感情,究竟两心相通还是彼此敬重,只有他们夫妻知道,旁人如何得知? ……那四年里,宁远将军未娶妻未纳妾,也许是对亡妻情深意重,决意终生不再娶妻,但也许只是未遇中意之人,遂没有娶纳,若是前一种,那他确确实实是痴情之人,令人敬重,若是后一种,那也说明他并不是一个轻浮的贪恋女色之人…… ……也许,他早就对阿蘅有意,只是阿蘅从前是楚国夫人,是明郎的妻子,君子不可夺人之美,故而他一直压抑着心思,如今见阿蘅已经和离,是自由之身,才敢亲近表露,若真是这样,这也说明他是一个守礼自持之人,不会为自己的一时贪恋,去毁了心爱之人的婚姻与声名……” 皇帝听着听着开始心虚,默默饮茶不语,太后看皇帝方才还义愤填膺、忧心忡忡地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会子像哑了嗓子似的不说话了,笑着道:“哀家也只是随口说说,若宁远将军真如你所猜测,是存心欺骗阿蘅,哀家定然饶不了他,但他若真是一片真心,阿蘅也有意再嫁,哀家定会顺着阿蘅的心意,不会故意拦着……” 说至此处,太后唇际的笑意,如烟淡淡散去,轻轻地叹了一声,“其实哀家心里,还是可惜阿蘅与明郎,天造地设的恩爱眷侣,怎么说分开就分开了……阿蘅腹中,还怀着明郎的孩子呢……” 她看向皇帝问:“弘儿,你觉得他们有没有可能复合,再结为夫妻?” 皇帝讷讷道:“……不……不好说……” 太后长叹不已,皇帝悄觑着母后眉拢轻愁的神色,知道母后不仅对陆峥其人观感颇佳,心底也乐见她与明郎复合,总之不管她选谁,只要她自己高兴,母后都是没有异议的,而这令母后放心满意的人选里,自然不可能有他,他想通过母后来警醒温蘅,是行不通的…… 没法再说什么妄图撺掇的皇帝,只能沉默啜茶,殿外前来请安的皇后,已在门外站了许久,她在尚未入内时,听到圣上说陆峥对温蘅可能别有用心、怕温蘅受到欺骗,脚步一顿,心中微讶:日理万机的圣上,竟在百忙之中,还在心里记着这等事,因已成为了一家人,出于孝顺太后娘娘,所以如此关心吗?…… 她在心中想了一瞬,正欲入内,又听太后娘娘说起了夫妻之道,太后娘娘的话,正牵动了她的心事,她默默思虑着她与圣上的“相敬如宾”,心下慨然许久,驻足不动,还是身边侍女素葭提醒,才回过神来,提步入殿。 皇帝杯中香茗,正啜到见底,见皇后来了,起身道:“你来得正好,且代朕陪母后坐坐说说话吧,朕有朝事需要处理,得回御书房了。” 皇后“是”了一声,正要如仪送驾,刚微微屈膝,即被皇帝抬手扶起,“不必,坐下吧”,又吩咐宫侍,“去拿碟皇后爱用的枣泥酥来。” 宫侍应声去了,皇后目望着皇帝的背影远去,忽地意识到,这几年,她与圣上相见最多的地方,不是当朝天子的建章宫,也不是当朝皇后的长春宫,而是太后娘娘的慈宁宫…… ……大多时候,他们身为帝后,坐在太后娘娘左右,一同陪太后娘娘说说话,圣上朝事缠身,总不能久坐,大都喝两杯茶就走,于是她目望着他的背影远去,一次又一次,这几年的时光,好像就在这样的目望中,如同此刻圣上渐行渐远的背影,无法挽回地消失在眼前。 “娘娘,枣泥酥……” 慈宁宫侍女端呈着粉瓷点心盘,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太后见了笑道:“你打小就爱吃这个,这么多年,也没吃腻,哀家就不行,总觉太甜了些。” 皇后含笑拿起一块,置于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其实,她也有些觉得太甜,但许多年前的一天,明郎带她去见一个男孩子,她其实一早认得他,回回站在一众皇子身后,格格不入,却眸光清执,与旁人甚是不同,那是她第一次与他正式相见,他寻不出什么罕见珍馐招待,只能让人呈上些寻常茶点,她看他似有窘意,拿起盘中一块枣泥酥道:“我爱吃这个。” 这一爱,就爱到如今,当年的六皇子,也记到如今。 太后说,彼此敬重、视作至亲,也是一种夫妻之道,说来,正是她与圣上如今这般吗…… 这不是她最初想要的,她当初送出同心佩时,希求的,是两心相许,鹣鲽情深,但这八个字,在后宫唯她一人时,也没有成为现实,她与圣上,那三四年里,也只能算是字面意义上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后来,圣上有了贵妃冯氏,盛宠无比,圣眷不衰,瞧着倒似与冯氏两心相许、鹣鲽情深,但如今,也说丢开就丢开了,似半点都不留恋的,也许圣上对待女子,对待后宫妻妾,便是如此吧…… 的确,要求一位天子专情不悔,希求与一位帝王如胶似漆,是太荒唐了些,年少无知的她,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梦,一个人沉在梦里,而后,也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醒了过来,明郎曾经问她,是否后悔,她当时答说,无谓言悔,一朝皇后,是不能回头的…… ……皇后不能言悔,可若她只是淑音,会心生悔意吗?若她在手执同心佩的那一天,能预料到她与圣上未来的夫妻之道,不是她所希望的两心相许,而是真正的“相敬如宾”,还会选择将那枚同心佩,连同自己的心意,奉送给当朝太子吗?…… 皇后慢咽下口中甜得发腻的糕点,连带心事一同压下,端起手边的香茶。 茶是湘波绿,产自青州,是太后娘娘惯爱喝的,慈宁宫中常年萦绕着此茶的清新香气,皇后渐也喜欢上了这味道,但因每年青州上贡的极品湘波绿十分有限,她从未开这个口,总是命司宫台,将顶尖的极品湘波绿,全数送到慈宁宫中,至于自己,就在平日里来给母后请安时,顺饮一杯,或偶在长春宫中,品饮次一等的。 清淡的甘香,将口中的甜腻,都冲了下去,皇后边饮着茶,边寻个话头,陪太后说说话,打发漫长寂寥时光,随意问道:“儿媳方才在殿外隐约听见,陛下似对宁远将军有些不满?” 太后笑,“是他太紧张阿蘅了,阿蘅近来和陆峥走得近些,他就怕陆峥别有用心,是故意欺骗阿蘅……” 皇后陪笑道:“足见陛下看重殿下,不因血缘亲疏而有异。” “是啊”,太后心中宽慰,“原先哀家还怕封公主这事,做得太过了,让世人热议纷纷,皇儿心里头,会留有疙瘩,可他没有,真当阿蘅是一家人看,自册封之后,就上心得很,连阿蘅爱喝什么茶、爱吃什么点心,都记得清清楚楚。” 太后说着笑指向皇后手中的茶杯,“阿蘅也爱喝这茶,皇儿前两日还和哀家说,往后青州再贡极品湘波绿,直接拨一半到永安公主府,他见阿蘅孕中食欲不佳,还同哀家商议着,要把宫内擅做青州菜的御厨,调到永安公主府去……” 皇后听太后絮絮说着圣上对温蘅的关怀,回想除夕那夜,长生锁掉落,温蘅的身世揭于人前时,圣上的表现,似乎颇为抗拒,心情也似差到了极点,在与她同车回宫时,一言不发…… 她当时还在猜测,是否圣上觉得此事有损皇室形象,故而深深抵触不豫,总道有待详查,不让宣于人前,可仅过了一个多月,圣上又亲口道此事查明为真,下旨昭告天下,是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向纯孝的圣上想通了,愿为太后娘娘接受这个事实,哪怕心中抵触,也要为让太后娘娘宽心,对温蘅百般关怀,是这样吗? ……是吗?…… 第138章 二更之心刺 皇后在心底,留下了这么一根若有若无的细刺,日常时候,再在慈宁宫望见圣上与温蘅,不管她愿不愿深想,这细刺总要悄悄地扎她一下,令她去留意圣上对温蘅的“百般关怀”。 一次,她人在慈宁宫,圣上与来请安的众妃嫔也在,众人说说笑笑,温蘅则倚坐在明窗之下,歪靠着黑漆凭几,手里拿着一花梨绣布绷框,一针一线地,慢绣着一只婴儿肚兜。 绣着绣着,温蘅烟眉微蹙,轻轻地“哎哟”一声,这一声极轻,本该淹没在妃嫔们的说笑声里,可一直低头喝茶、目不斜视的圣上,却似立即身体微僵,而后抬眸看向了温蘅。 太后娘娘原正跟陆惠妃说话,眼角余光望见温蘅放下了绣框,手|抚上腹部,才觉出不对,看向她关切问道:“阿蘅,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蘅似也不知该怎么说,手|抚着腹部摩|挲了好一会儿,方轻轻道:“孩子……孩子好像踢了我一下……” 太后娘娘松了口气,笑着走上前去,手揽上温蘅肩臂安|抚道:“这还是第一次吧,别怕,孩子盼着和娘相见,才轻轻地踢你一下,告诉你,他|她在里头着急得很,想快点出来喊你娘呢。” 殿内众人都笑了起来,皇后见圣上唇边也浮起笑意,但只片刻,就似强行压抿了下去,收回凝视的目光,继续低头喝茶。 那厢,太后娘娘仍在笑对温蘅说,“孩子顽皮,踢了一下还不够,接下来半个时辰里,估计还会再踢你三五次,且等着。” 陆惠妃闻言面露好奇之色,也爽利地说出口道:“孩子在肚子里踢母亲,踢了一次还不够,这真是有趣得很,娘娘说得臣妾都想听听了……” 太后娘娘笑,“你想听,过来坐着就是了。” 陆惠妃也不忸怩,立谢恩在温蘅身边坐了,侧耳趴在她的腹前,专心聆听着。 皇后见低头喝茶的圣上,又无声地抬起了头,看向窗下几人,在陆惠妃笑着道:“臣妾听见了!真在踢呢!”时,忍不住伸直脖颈、身体微微前倾,似也想如陆惠妃一般,听听温蘅腹中孩儿的动静。 本该清爽甘香的湘波绿,饮在口中,却似有点不知滋味了,皇后指抚着渐凉的白玉杯壁,一颗心,也似如杯中渐凉的茶水,变得涩沉滞苦,滋味难言。 ……这般,便不是为让母后宽心,有意关怀了…… ……是真心关怀,是真情流露,这情,怎么相认不过三月,中间还隔着那么一层,便能有这般深厚,时时留心,事无巨细…… 皇后出神想了片刻,越想越深,即将触底至一个可怕的猜想时,忽地心头一凛,及时打住,匆匆饮下杯中凉透的茶水,连带着那些不该有的深想,一同压下。 圣上看重家人,待母后、待容华自不必说,待明郎这个表兄弟,也如同手足,甚至待她这个妻子,其实也视作家人多些,既然温蘅有那样一个身份,又曾是明郎的妻子,她腹中怀着的,又是明郎的孩子,自然也当被圣上划入家人的范畴,多多关怀。 一杯凉茶喝到见底,皇后望着空荡荡的白玉杯,心也似被拂尘拂空,不再多想,此日后,渐渐时将入夏,圣驾将如往年,移至京郊紫宸宫避暑,皇后领着司宫台,操办相关事宜,安排后宫妃嫔所居殿馆时,想到太后娘娘,定然希望温蘅同行消暑,遂暂搁下手边事宜,亲往慈宁宫。 去年夏天,温蘅还是明郎的妻子,明郎离京视察水利,将温蘅送入宫中陪她,托她照顾,她因念着温蘅的命妇身份特殊,遂就安排她住在僻静少人的南薰馆,尽量减少与外人接触。 而如今,温蘅身份不同,这住处,自然不能再安排在僻远的南薰馆,应离太后娘娘那里近些才好,也或许,太后娘娘宁愿温蘅和她住在一处,省得每日来回奔波,皇后不知该如何安排,遂去往慈宁宫,温蘅常被太后娘娘派人接入宫中陪伴,今日好像人在太后娘娘那里,她这一去,亲口问问她和太后娘娘的意思后,再安排为好。 但,皇后人到了慈宁宫中,温蘅却不在那里,太后知她来意,笑道:“阿蘅人已走了,今日是陆峥家小姑娘的生辰,上次踏青时,阿蘅和她约好了的,要在她生辰那天,贺她又长大了一岁。” 皇后想到那个冰雪伶俐的小女孩,也不由露出笑意,她看到窗下榻几上的婴儿肚兜绣框,笑道:“殿下也走得太急了些,连这都忘了带走。” “是哀家让她留放在这儿的,哀家看她绣这个太费心思,怕她过于劳神,就让她把这未绣完的婴儿肚兜放在这里,只在来哀家这里坐坐时,随绣两针就好,不要累着自己”,太后手|抚过其上精美的碧叶红莲纹,笑对皇后道,“瞧这莲花绣得多好,哀家看得都有些手痒,想帮着绣上两针了。” 皇后亦笑,“的确精美,臣妾看着都手痒了……” 她拿起一边针线,欲帮把那片才绣一半的红莲花瓣绣完,针尖即将落下,又堪堪停在绣框之前,皇后犹豫着笑问太后道:“这是殿下为腹中孩儿绣的,是殿下将为人母的一片心意,臣妾这般多事,不会惹得殿下不快吧?” “怎么会呢,孩子出世,也当唤你一声姑姑,你帮绣几针,也是做姑姑的一片心意”,太后笑道,“阿蘅也曾是你的弟妹,她的性子你难道还不清楚,怎会怪你,只会谢你才是!” 皇后盈盈一笑,拿起绣框,凝神绣去,针戳布帛,声细如春雨沙沙,皇后的心思,也在这静谧的刺绣声中,轻轻地摇散着,时间缓逝,手下红莲花瓣渐渐成形,那些摇散着的心思,也都如水中落花,聚到了一起,皇后忍不住心想,若此刻,她是在为自己的孩子,绣制婴儿肚兜,该有多好,冯氏都曾有孕,可她的腹部,却从没有隆起过…… 太后看皇后刺绣的动作慢下来了,眉眼处的神色也怔怔的,心里明白过来,轻握住她的手道:“等过几年,诸事平定,你也会有孩子的,不要急,你和皇儿,都还年轻呢。” ……虽还年轻,但却觉一生都已看到头,尽管知道这几年圣上冷落她,有她母亲的缘故,但心底却隐隐觉得,即使过两年前朝事定,她与圣上这一生,应也就这般“相敬如宾”了…… 纵是心中再低沉,皇后亦不能拂了太后的安慰好意,她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又绣了几针,暗暗平复心绪,转了话头问道:“平日惠妃也爱来陪母后说说话的,怎地今日却不见人影,可是因为今天是宁远将军女儿的生辰,惠妃这做姑姑的,向母后求讨恩典、出宫去了?” 太后笑,“她可没必要求哀家,你来之前,皇儿和惠妃,也在哀家这里坐了好一阵,阿蘅说要出宫去宁远将军府时,惠妃请阿蘅帮带贺礼给稚芙,皇儿说这贺礼还是亲手送为好,带着惠妃同去宁远将军府了。” 皇后手中一顿,尖细的针尖,不慎扎在指腹处,洇出刺眼鲜红。 第139章 小贼 陆峥因伤在府中休养,正有闲暇,为女儿生辰宴好好准备,但他认真准备数日,等到了稚芙生辰那天,却都没能用上,只因生辰前夜,稚芙突然发起高烧,第二日生辰,犹昏昏沉沉,病卧榻上。 陆峥为让女儿好生休养,只得撤了生辰宴,宁远将军府的管家,遂守在门前,向前来赴宴的客人一一致歉,道改日再补办宴会招待。 温蘅与稚芙一早约好了要来贺她生辰,自得守约,她在慈宁宫中向太后娘娘请退时,惠妃请她帮忙带下贺礼,她正要应下,圣上却说贺礼亲手送为好,携惠妃出宫,与她同行。 圣意如此,温蘅心中虽觉有些怪怪的,但也无法改变圣心,三辆车马同时出宫,在侍卫的护卫下,抵达宁远将军府,将军府的管家,原刚致歉劝走了许多宾客,口干舌燥,正歇在门后喝茶,累得眼皮耷拉,忽又听到车马铁骑声响,勉强提起精神,近前一看,见竟是圣驾,登时惊得精神百倍,一边派人速去通知将军,一边慌忙跪地迎驾。 今日是稚芙生辰,陆惠妃原以为哥哥府门前,定是热闹非凡、门庭若市,结果下车一看,却是冷冷清清的,她奇怪地道出心中疑惑,跪地的管家恭声回道:“回娘娘话,小姐今天病了,将军撤了生辰宴。” 陆惠妃一听稚芙病了,自然焦急,慌地要急往里走时,想起圣上在身边,又只得滞住脚步,着急地看着圣上。 皇帝道:“快去看看吧,你在前带路就是。” 陆惠妃“是”了一声,急往稚芙所住的房间走去,皇帝边在后走着,边暗瞥身边温蘅神色,见她也难掩忧急,脚下也走得飞快。 陆惠妃是将门之女,着急起来走路,那叫一个大步流星,可她是有身子的人,微隆着腹部,可不能走得这么快,皇帝生怕她不小心跌了,一边暗暗留心着,做好随时伸手去扶的准备,一边朝前面急走的惠妃道:“走慢一些。” 陆惠妃应声放缓了脚步,绕转过一道长廊,见哥哥匆匆迎面走来。 陆峥一路急走至此,撞见圣驾,匆忙跪地告罪,“微臣陆峥迎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无妨,事出有因,快起来吧。” 皇帝边如此大度地说着,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陆峥的右肩,见他面上随即现出隐忍的痛苦之色,心道他倒不是装伤。 先前,他特命太医来给陆峥治伤,世人又是感叹圣上器重宁远将君,体恤臣下,又是感叹宁远将军深得圣心,前途无量等等,并不知他本意,是为让陆峥的伤早点养好,早点回军营去,断了和温蘅的蓄意亲近。 可他在宫中,耐着性子,等了一天又一天,耳听着温蘅与陆峥关系愈近,磨牙了一天又一天,陆峥的伤,一直都没养好,他简直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在故意装伤、博取温蘅关心了,可从方才这两拍来看,疼是真疼,没装。 皇帝清咳一声,命陆峥在前带路,陆峥将圣上等引至女儿房中,房内照顾小姐的侍女嬷嬷纷纷跪地迎驾,皇帝走至榻边看去,见榻上的小女孩正在昏睡,小脸红烫,嘴唇干裂,瞧着可怜极了。 陆惠妃急问哥哥稚芙病情,陆峥道:“是昨天夜里突然烧起来的,发现后不久,微臣就给她喝了祛热药汤,凌晨的时候,她发了一场汗,烧已退下去不少,只是人还昏昏沉沉,有些低热,需要静养,不能下地走动,微臣遂就自作主张、撤了生辰宴,实不知陛下与娘娘会移驾至此……” 皇帝看他又要告罪,摆摆手道:“朕不缺你一顿饭吃”,又问,“孩子无事吧,要是烧还退不下去,朕传太医来看看……” 陆峥道:“多谢陛下关心,小孩发热而已,不敢劳御医来看。” 皇帝“哎”了一声,“你这当爹的,可别这么不上心,小孩子身子弱,万一高烧不退,烧成喘症,那就麻烦了。” 陆峥喏喏听训,一旁的温蘅,忽地想起病中的父亲也曾说过,她小时候高烧不退、烧成喘症,大夫说救不得了,急得母亲烧香拜祈、日夜流泪,她好奇地问父亲,后来是如何治好的,患了呆症的父亲,却也迷迷糊糊地说不清楚了,还是不久后哥哥告诉她,是有一妙手回春的游医,恰好经过琴川城,救了她的性命。 这般一想,温蘅望着榻上昏睡的小女孩,心中担忧更甚,她方才听陆峥说稚芙是昨夜烧起来的,不由自责不已,“可是因为昨日下午,我带她在园子里放风筝,让她受了风、着了凉了?” 陆峥忙道:“殿下切勿自责,稚芙从小体质如此,年年都会发烧几次,与殿下无关。” 温蘅仍觉自己脱不了干系,她看着榻上身体难受的稚芙,心里也跟着难受,陆峥看女儿的小脸似又红了些,正要拧挤湿毛巾为她擦拭,手刚探入凉水盆中,就被温蘅制止,“将军手臂有伤,还是让我来吧。” 皇帝看陆峥也是真不客气,就这么缩了手,而后温蘅亲手拧挤了凉毛巾,坐在榻边,仔细擦拭着稚芙的小脸,昏睡中的稚芙似感受到凉意,舒服了一些,轻轻地唤道:“娘亲……” 她这般唤了几次,似因无人应她,着急起来,声音也变得急促不安,挥动小手乱舞,“娘亲!娘亲!!” 陆峥急在榻边蹲下,握着稚芙的手道:“爹爹在这儿,爹爹在这儿呢!” 可稚芙还是焦急寻唤着娘亲,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娘亲……娘亲!!” 女儿的一声声哽咽哭唤,像刀子一样割在陆峥的心口上,他心疼不已,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正心忧如焚时,见坐在榻边的温蘅,轻轻地握住稚芙的小手,柔声低道:“在这儿呢,娘亲在这儿呢。” 皇帝看得眉心一跳,而榻上的稚芙,一手牵着父亲,一手牵握着温蘅,似感觉到了安定,渐渐平复下来,又沉入了安宁的睡梦之中。 这世上,断没有叫当朝天子,干站在病人房中的道理,陆峥见女儿安静睡去,立即暂压下对女儿的牵挂,要请圣上等人,去前厅用茶。 陆惠妃放心不下侄女,道:“让我留在这儿照看芙儿一会儿吧。” 温蘅亦要一同留下照顾,皇帝微皱眉头,“阿姐现是有身子的人,不比从前康健,万一染上病气,也发起高热,连带着腹中孩子一同生病,可如何是好?” 陆峥立即接道:“陛下说得是,这房中的侍女嬷嬷,都是照顾稚芙长大的老人,从前稚芙发烧,也都是她们在旁照顾,殿下不必担心,还是请到前厅用茶吧。” 陆惠妃亦道:“殿下若因照顾稚芙而生病,我回宫后,可无颜面见太后娘娘。” 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温蘅无法,只得再看了眼昏睡的稚芙,起身随陆峥离开。 她人虽随陆峥至前厅坐了,但心中担忧得很,茶捧在手中,也喝不下去,陆峥见状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心稚芙,知女莫若父,她歇躺几日,自然就好了”,微一顿道,“她可是只小老虎呢,断没有叫一场风寒打趴的道理。” 温蘅一怔,那是前几日说的玩笑话,稚芙在学字时,问她“虎父无犬子”是何意思,她解释给她听了,稚芙想了想道,虎父亦无犬女,她爹爹是将军,是吓得敌人魂飞魄散的大老虎,那她就是一只小老虎,说着还央求小陆将军找出她幼时戴的虎头帽,要带给她看,结果她人长大了,头也跟着大了,戴不进去了,着急得不得了,闹着小陆将军要给她改大。 小陆将军一双手,能舞刀弄枪,能挥写兵书,可哪里会改大虎头帽,只能借手伤推脱,稚芙听了,甚是贴心道,那就等爹爹手好了再改,芙儿不急,小陆将军跟着含糊地“嗯”了数声道:“不急……不急……” 回想当时有趣情形,温蘅忍不住轻嗤出声,面上担忧之色也退去不少,抬头笑朝陆峥看了一眼,低头喝茶。 这一笑,自然落在皇帝眼里,杯中甘甜的香茶,立也变得无滋无味。 ……她都没有这样对他笑过…… ……还有,他们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 这种她与旁人心意相通,他只是个局外人的经历,从前也曾有过,可那都是她与明郎……明郎……明郎就算了,他曾是她的丈夫,与她心意相通是人之常情,可陆峥算什么,他们认识的天数,还不够他与她相识的零头,怎能令他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呆呆地干坐在这里…… 皇帝心中醋波,渐酿成妒火,烧向陆峥,竟敢当着他的面,勾撩温蘅,着实可恶!! 更可恶的是,他还不能做什么!! 皇帝将杯中苦水一饮而尽,“砰”地一声搁下茶盏,淡声淡气道:“天色不早了,朕与阿姐,就不久坐了。” 温蘅朝外看了一眼,这天,明明还敞亮得很…… 皇帝道:“陆峥这会儿心里,定然牵挂着他的女儿,我们在这坐着,是在妨碍他回房照顾稚芙。” 温蘅听得有理,放下茶杯起身,皇帝站起对陆峥道:“你妹妹难得回家一趟,随她心意多陪陪稚芙,晚些回宫也无妨。” 陆峥代妹谢恩,要如仪送驾至府门处,皇帝才不想“三人行”,直接道:“不必,你快回房照顾女儿吧。” 陆峥再度谢恩,温蘅与皇帝同行至宁远将军府门外,圣驾回宫的路,正与她回府的路重合,原本两辆马车同行,温蘅也未多想,但她的马车停在自家府门前时,圣上的车马竟也跟着停下,且人也下了马车,笑着走上前来,“既然恰好经过,就进去讨杯茶水喝喝。” “……陛下在宁远将军府,不是才喝了两杯?” “……又渴了”,皇帝抬袖擦额望天,“这快入夏了,天就是热啊……” 皇帝知道他是不能假客气的,他要是假客气,这辈子也别想进她家门,遂就毫不客气地抬脚跨过门槛,往里走去。 然他刚往里窜了几步,又不得不停下,只因温父抱着把扫帚,杵在那里,两眼瞪如铜铃地盯看着他,如守在门口的石狮子。 温蘅不解地走上前去,“……父亲,您拿着扫帚做什么?” 温父死死抱着扫帚不撒手,万分警惕地盯着身前上门的“非奸即盗之人”,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附耳温蘅道:“阿蘅,小贼上门了,小心他偷东西……” 第140章 抄打 温蘅看了皇帝一眼,没说话。 皇帝腆着脸皮呵呵笑道:“先生误会了,朕不是小贼,也不是来偷东西的,朕是来讨杯茶、润润嗓子的。” 温蘅怕父亲真拿扫帚往圣上身上招呼,犯下大不敬之罪,紧拉着父亲手臂,轻声劝道:“父亲,把扫帚放下来吧,陛下只是来喝茶的,喝完茶就走了,没关系的。” 皇帝笑而不语,喝完茶就走? 才不!! 等在前厅,悠哉悠哉地品完了一杯香茗,皇帝抬眼瞧着厅外微黑的天色道:“天色已晚,也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朕在阿姐这里叨扰一顿晚饭,阿姐不介意吧?” 温蘅道:“……家中膳食粗陋,陛下吃惯了山珍海味,怕是吃不惯这些,会不合口味,难以下咽。” 皇帝“诶”了一声,“粗陋好,朕每日山珍海味吃的太多,就得吃吃简单的”,他毫不客气地如主人一般发号施令,吩咐府内侍仆下去备膳,又紧着补了一句,“少放些盐!” 尽管这宅子是他随旨赐下的,但皇帝还是第一次来她府里,他有心请她在这等着晚膳上桌的间隙里,带他四处走走逛逛她的新家,但又想到她大着肚子,怕她太过劳累,遂咽下这请求,只道:“阿姐坐着歇歇,朕一个人随意走走看看。” 温蘅懒得作陪,自然懒得管他,因为父亲近来在配合针灸食疗,圣上走开,她便去厨房盯看着父亲日常食用的几道药膳,而皇帝所谓的“一个人随意走走看看”,身前身后,自然随侍着赵东林等一大批内监侍卫。 两个小仆提灯在前,赵东林垂手跟走在圣上身后,走走停停好一阵儿后,忽地瞅见温先生又抄着扫帚近前,忙颤着音喊了一声,“陛……陛下!!” 正在赏看春夜海棠的皇帝,被这一声高唤惊醒,冷不丁见温先生已窜走到他身旁,抱着扫帚,目光炯炯地盯看着他,当真是哭笑不得,“……先生有何指教?” 温父神情严肃道:“监视你!” 皇帝委实无奈,“朕真不是小贼……” “那也不是好人!”温父仍是笃定声气,紧抱着扫帚,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这话换旁人说来,那是大不敬之罪,再怎么轻判,也得扔牢里关上几天,但皇帝自然不会同她患了“呆症”的父亲计较,也不敢跟她父亲较真,只笑着问:“何以见得?” 温父板着脸气鼓鼓道:“阿蘅每次见到你,都不高兴!” 皇帝轻徐的笑意僵在唇角,一下子半个字也不说出来,他滞声良久,缓缓道:“朕与令爱……” 张了口,却依然不知该如何说,皇帝沉默许久,凝声道:“往后,朕断不会再让令爱受半点委屈、掉一滴眼泪。” 说罢,他见温先生仍是眼瞪着他,一副“说谎就打你”的架势,含笑道:“若朕惹得令爱再掉眼泪,先生再拿扫帚打朕不迟,现下,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先生还是随朕同去厅中用饭吧,不然,令爱该等得着急了。” 温父半信半疑地望着身前笑如春风的男子,慢慢垂下了紧抱扫帚的双手,赵东林要近前从他手中把这“凶器”拿走,谁知才刚走近半步,温先生又忽地举起双手,直接“伤及无辜”地招呼了他一脸。 赵东林捂着眼睛窜跳到一边,从指缝里望见温先生举着手中扫帚,万分认真地警告当朝圣上道:“再让阿蘅哭就打你哦!不骗人的!!” 府内花厅中,膳食已齐全上桌,温蘅正要去找父亲过来用膳,就见夜色中两仆提灯近前,父亲在前走着,圣上在后跟着,一前一后走进厅中。 温蘅扶父亲在边上站着,待圣上在主座落座后,携父亲在一旁坐了,如寻常用晚饭时,为父亲夹菜舀汤,只当桌上没有第三人。 皇帝先前听她说“膳食粗陋”,还以为只是菜式家常,结果他面前桌上摆着的,真就没有半点荤腥油花儿,放眼望去,菜量一览无余,连一只手都没有,总共就一盘干煸豆角、一碗白菜粉条、一碟小葱拌豆腐,还有一盘子绿绿黑黑的瘪坨叶子,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皇帝执着乌箸指问:“……这是何物?” 温蘅道:“清炒野枸杞头,府中厨娘从京郊野地里采挖回来的。” ……野……野……野……皇帝“啊”了一声,慢慢夹了一筷子,瞅着那坨绿绿黑黑道:“……真是颇有野趣啊。” 温蘅无言,继续侍|奉父亲用膳,皇帝干巴巴地嚼着没有咸味的野菜叶子,眼瞄着温父面前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药膳,哦哦,好像是燕窝火熏鸭丝……哦哦,还有春笋当归粉子肉…… 这世上,断没有和心爱之人的病中老父,抢菜吃的道理,皇帝边咽下涩涩的野菜叶子,边眼瞄着温蘅心道,她若为整他,故意置办这几道菜,这没什么,可她若日常在家,就这么用膳,身体怎么受得了…… 皇帝在心里给碧筠的日常汇报,添上了具体膳食一条,又舀吃了几勺凉凉的豆腐,开始琢磨起如何让她远离陆峥。 ……依她对他的不信任,直接说陆峥哪里哪里不好,她肯定是反着听,可若是明赞暗贬,或会有奇效…… 皇帝心中想定,端起手边小巧得袖珍的酒壶,斟满一杯,放下空壶,边节省地啜着小酒,边慢悠悠道:“陆峥待他女儿可真好啊,这世上,应再没有第二个孩子,能得到他同等的关爱了……” ……你若嫁了他,你的孩子,就会惨遭无良后爹,被后爹冷落…… 温蘅看了皇帝一眼,道:“小陆将军待稚芙确实很好。” 皇帝看她似不能体会他的深意,抿了口酒,又道:“陆峥这人治军严谨,表面看起来古板老实,但其实战术机敏,在战场上奇招频出,常能骗得敌人晕头转向,直捣黄龙。” ……他就是只贼狐狸,心眼儿多得不得了,最是擅长骗人啊…… 温蘅听皇帝在这儿一个劲儿地夸陆峥,心中不明他是何意,也不在乎他是何意,只边给父亲卷羊肉饼吃,边随意接道:“小陆将军‘狐将’之名,真是名不虚传。” 皇帝默了默,自我反省说得太过隐晦了,决定稍稍露|骨一些,他又饮了口酒道:“陆峥确是我大梁朝的一员猛将,年轻将领中,无有出其右者,其在沙场上,作战之勇猛,之舍生忘死,让朕欣慰的同时,都不由担心,他会年纪轻轻、捐躯报国……” ……这人打起仗来不要命,嫁他有风险,守寡须谨慎……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温蘅真心叹道,“小陆将军不畏生死,精忠报国,真是名将风骨,令人敬佩。” 皇帝看他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堆,换来了她“敬佩”二字,哑了会儿嗓子,道:“其实是人就有优缺点,陆峥虽有种种好处令人敬佩,但也有不好的地方……” 他还没说出个“一二三”来,就被正嚼羊肉饼的温父,含混着打断,“再不好也比你好!” 皇帝被这一句噎得哑口无言,端酒欲饮,却饮了个空,低头一看,杯已见底,得,酒也没了! 一顿又饿又渴的晚饭用完,皇帝依然不肯走,他看温蘅扶她父亲在庭中海棠树下坐着,边煮茶边赏看庭灯下的未眠春花,也十分不客气地踅摸着去坐了。 这海棠树下的石桌,比之花厅膳桌小巧许多,且正只有三只石凳,他这一坐下,就挨在温蘅身边,离她近近的,皇帝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几分,就见温父眼也不眨地认真盯看着他,只得坐得腰背板直,十分之正人君子地问道:“先生可知当朝天子是谁?” 温父想了想道:“元熙。” 这是先帝的名讳,温蘅吓了一跳,碾茶的手都停了,微提嗓音道:“父亲!” 皇帝笑着道:“无妨。” 大梁臣民,不可非议君主,这些年来,他只听到臣民不断颂扬父皇英明,从没听过半句不好,皇帝很是好奇,在臣民心中,父皇的真正形象,遂语气和善地笑问温父:“先生以为,当朝天子如何?” 温蘅生怕父亲直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紧握着碾轮,紧张地看着父亲,而皇帝则甚是期待好奇,与她一同盯看着凝神望天的温父,而温父望天沉思半晌,突然腾地站起道:“我要更衣。” 皇帝哑然失笑,温蘅则暗暗舒了口气,她让侍仆扶父亲去更衣,皇帝摆手令近侍皆退,静望着她道:“其实阿姐不必担心,纵是温先生真说出什么大不敬之言,朕也不会计较的,因为他是阿姐的父亲。” 温蘅垂眼碾着茶叶,声淡无波道:“陛下茶也喝了,饭也吃了,该回宫了。” 皇帝道:“朕讨杯阿姐煮的香茶再走。” 他帮她将撵好的茶粉,用羽拂掸入丝绢查罗,细细罗筛着,温蘅听他喝完茶就走,加快煮茶动作,等见水面初沸如鱼眼纹,迅速加盐搅拌,又见沸水涌如连珠,从皇帝手中“夺”过还没彻底筛好的茶粉,一股脑儿地倒入沸水中心,搅和几下,静待茶开。 园中诸侍,皆已被皇帝屏退,这春夜静的,连虫鸣也无,只有茶釜中渐绿的香茗,咕咕地冒着沸泡,一如他悄悄噗通跳跃的心。 庭灯映月,满园花绽,皇帝已有许久,没能与她如此亲近,他静望着身前的冷颜佳人,神情恍惚间难以辨清,萦绕不绝的动人香气,究竟是春花编就,还是自她身上淡淡传来,夜风轻拂,海棠花飞落如雨,两三嫣红花瓣落在她乌漆的云髻上,皇帝想伸手替她拂去的同时,忽又想起,这样的想法,去年海棠花开时节,他也曾经有过。 那是在春风满月楼一夜之后,她来宫中赴宴,走经过绛雪轩外的海棠花树下时,颇有兴致地同她的丫鬟,讲起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的区别,吟诵“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却不知春风满月楼那一夜,她的娇慵之姿,胜过那诗中意境、胜过她身后海棠,百倍千倍。 那时的她,正与明郎新婚燕尔,不知春风满月楼的真相,不知当朝天子见不得人的隐秘心思,不知未来将会如何艰难坎坷、要流多少眼泪,只是双眸弯弯,笑意纯粹明澈,在见到他走近时,也没有丝毫紧张防备,如仪行礼,得体浅笑。 那时的他,刚历了春风满月楼一夜不久,那一夜浅尝辄止的甜美疯狂,已令他心中生根多时的执念,悄悄地破土发芽,并将在未来无法抑制地疯狂蔓延,他看到她鬓间飘落的海棠花,下意识要帮她拂去,但及时醒觉,暗暗握紧了手…… 那时,他还能握紧自己的手,但此后……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座他精心挑选的府邸再好,也不是她心底家的所在,明华街的海棠春坞,才是她最眷恋的地方,但她最终,却主动选择了离开,主动是因为被逼迫,纵是曾救过她一次又一次,他也是逼她至此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段时日以来,变故重重,发生了不少事情,皇帝的心,也一直浮躁不定,难得安宁,但在此时此刻,这样安静的春夜里,这样亲密的距离中,夜风轻徐,茶香清淡,他那颗连日来浮躁不定的心,在这样静静地望着她时,也渐渐静了下来……她怎会嫁给陆峥呢,她放不下明郎的…… 茶水三沸,翻如鼓浪,温蘅离火分茶,皇帝望着沸腾的水面,逐渐平静无波,轻轻道:“朕过去做了很多错事,对不住你,对不住明郎……” 温蘅舀茶的动作一顿,听皇帝继续道:“朕知道错了,但这世上,有的事,知错能改,有的事,回不了头,朕和你,和明郎,都回不去了,朕怎么做,都弥补不了过去的过错……” ……与明郎和离之后,她试着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试着接受新的身份,与父亲和哥哥平静生活……可纵使她再努力,又怎么忘得了半分,过去种种,一直压在她的心里,那样绝望的屈辱和痛苦,那样不堪沉沦的日日夜夜,是她这一生,永远无法消解的噩梦…… 温蘅抬眸望向眼前目光诚挚的年轻男子,他救过她一次又一次,救过她的哥哥、帮过她的父亲,却也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打碎了她与明郎的美梦,让她沦为那样一个不堪的妻子,让她这一生,都无法心无挂牵地真正开怀…… 温蘅转过目光,继续舀茶,声气淡如杯中无波无澜的茶水,“我对陛下,感激是真感激,恨也是真恨。” 皇帝低道:“朕知道,朕对你,做错是做错,爱也是真爱。” 他说:“过去的事,无法回头,人世还很长,该向前看,你有孩子,还很年轻,不应叫这几年,给困住一辈子……” ……过去……怎么过得去呢,也许一生都过不去了,无论多么微小的事情,都能勾挑起她的回忆,痛苦的,甜蜜的,有时候甜蜜比痛苦更能折磨人,因为那能叫她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生,都不会再有那样快乐的时光了……上一次这样在花树下煮茶,是和明郎啊…… 袅袅茶雾扑红了温蘅的双眼,她强忍着不想落泪,终究还是湿了眼眶,皇帝看她双眸含泪,登时手足无措,正焦急想着该如何劝慰时,忽听一声怒喊,如平地惊雷,“小贼!大坏蛋!!” 皇帝抬头看去,见是满面怒容的温先生,抄着一把人高的大扫帚,劈头盖脸地冲打了过来,“不许惹哭我的阿蘅!!” 第141章 二更之惊喜 自打查知阿蘅与圣上旧事,母亲便对他全心信任,诸事皆不避他,这夜膳后,母亲并未立即歇下,而是传召数名心腹进入书房,聆听近来朝事汇报,安排逐项事宜。 沈湛走至屏风后,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与手下,起先好像还是在说军国之事,但说着说着,就转到了阿蘅身上,且围绕着阿蘅,有三个字,断断续续地被不停提起: ……定国公…… 沈湛心中泛起茫然的恐慌,他待那几人退出书房,绕转过屏风,走至母亲身前,华阳大长公主见儿子神情有些怔怔的,喝着茶问:“怎么了?” 沈湛道:“……只是有些担心母亲……” “居安当思危,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也不必过于担心”,华阳大长公主放下手中茶杯,拉着儿子在身边坐下,含笑问道,“难道你也如那外人以为,母亲真就式微到毫无反击之力,只能节节败退地等到日落西山、大势已去吗?以为哪日陛下收起伪善嘴脸,对母亲挥起屠刀,母亲真就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了吗?” 沈湛望着母亲道:“……儿子想,母亲定有后路。” “后路?”华阳大长公主轻嗤一笑,“不是为自己保全性命的后路,而是能要了陛下半条命的尖刀,这刀子,也插在大梁朝的命脉上,只是伤筋动骨,母亲与大梁朝一气同枝,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拔刀,但若元弘小儿欺人太甚,赶尽杀绝……” 沈湛见母亲目中现出阴狠之色,嗓音亦是隐隐森寒,“那就别怪母亲手段无情!” 沈湛有心要问,但母亲却又不说了,只道他近来练武辛苦,让他早些回房休息,沈湛默了默道:“儿子方才在后面,似乎听到母亲在说温蘅和定国公……温蘅与定国公,有何牵连吗?” 华阳大长公主微微一笑,“这事原本想等查实了,再给你一个惊喜,但你既已听到了,也就不瞒着你了。” 沈湛暗暗心颤地见母亲又饮了口茶,笑对他道:“温蘅那个所谓的民间公主身份,八成为假,是元弘那厮为保她的性命,并能与她能光明正大地亲近苟且,而在世人面前施了个障眼法。” 沈湛脑中如有飓风刮过,乱哄哄一片,忍惊问道:“……保她的性命?” 华阳大长公主道:“这个温蘅,十有七八,不是辜鹤卿的女儿。” 沈湛忍着内心惊颤,接着母亲的话,轻嘲道:“……原来是温家人为了荣华富贵,一家子联手演戏,瞒天过海。” 华阳大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瞒天过海是真,但她应也不是温知遇的女儿。” 她轻拍着儿子的肩,沉声道:“这个温蘅,极有可能,是当年定国公谋逆案的漏网之鱼,是定国公府遗孤,早该死在二十年前。” 有如晴天霹雳,轰隆劈下,沈湛被母亲数言,震得手足发僵,颤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母亲冷声嘲道:“堂堂大梁天子,竟为一个不知廉耻的淫|妇,无视大梁律法,掩盖罪人身份,扯下如此弥天大谎,真是荒唐可笑!先帝若是泉下有知,定然后悔生养了这么一个荒唐无耻的儿子!!” 华阳大长公主凉凉讥讽数句,含笑对儿子道:“这事查得已经有些眉目了,等母亲拿到了十足的证据,便会将之宣告天下,一槌定音,将她温蘅彻底钉死在大梁律法上!!身份被揭之日,就是她温蘅身死之时,他们这对奸|夫|淫|妇,想做快活鸳鸯的美梦,就快破灭了,母亲很快就会为你雪耻了,高兴吗?” 母亲含笑目光的注视下,沈湛眸光闪烁,微|颤的唇际,慢慢地弯成上浮的弧度,痛快地轻笑出声,“……儿子高兴。” 春夜微凉,如水月光,洒如轻纱薄雾,虚虚淡淡地披拢在满庭未眠香花上,永安公主府的清雅庭园,本如这岑寂花月一般,清宁安静地宛如平滑如镜的水面,万物静谧,唯有海棠花树下的低低人语,如风吹而落的海棠花瓣,不时轻飘着落入静水,漾起无声的轻柔涟漪。 但,几声怒喊,有如平地起惊雷,瞬间打破了这夜的宁静,搅得水面狂澜骤起,怒涛汹涌。 皇帝先前屏退诸侍,遂也无人能及时来拦抄着扫帚、教训小贼的温父,他眼见着温父怒气冲冲地抄着扫帚劈头盖脸地打来,又不能出手制住——哪有和心爱之人的父亲动手的道理,万一失手伤了温先生,更是要命;又不能仓皇闪躲——如此在她前,抱头逃窜,太失仪礼风度。 皇帝左右为难,这般犹豫了一瞬,便生生挨了重重的一下。 一下怎够解温父心中怒火?! 这个可恶的臭小贼!大坏蛋!回回阿蘅看见他就不高兴,他一定对阿蘅做下了坏事,现在还敢跑上门来,惹哭阿蘅!!坏透了!!坏透了!!! 温父越想越火大,抄着扫帚,又狠狠地打了几下,像撵鸡一般,要把这个坏蛋小贼,给撵出阿蘅的家里,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怒气填膺的温父,立志不把这坏蛋小贼撵出大门,就绝不罢手,但他杀气腾腾地抄着扫帚,还没撵打几下,就被反应过来的温蘅给抱住了,“父亲,别打了!您不能打他!!” 温父举着扫帚,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能打?他既欺负你,就该狠狠地打!!” 温蘅紧抓着父亲手臂道:“……他没有欺负我……父亲,他没有欺负我……” 温父被女儿紧抱着打不到那个可恶的坏蛋小贼,只能又生气又着急地直跺脚道:“他欺负你了!他都把你惹哭了!!” 温蘅道:“……没有……是我自己……是我被风尘迷了眼睛,所以眼睛才红了,不是他惹哭的……” “……真的吗?”温父半信半疑地望着双眸含泪的女儿。 “是真的,父亲,把扫帚放下吧,没有人惹哭我,我好好的”,温蘅边轻声说着,边把父亲手中扫帚拿了下来,“我一直都好好的……” 温父望着女儿红通通的双眼,心疼道:“那我给你呼呼?” 温蘅道:“沙尘已经被我揉出去了,没有事了。” “还疼吗?” 温蘅摇头,“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我已经好了,父亲。” 她这般说着,却不知为何,有眼泪随之掉了下来,温蘅抬手抹去了泪珠,湿着双眸,笑朝父亲道:“我没事的,父亲。” 庭园里这么大动静,早惊动了守侍在周围的内监侍卫,赵东林率人急赶了过来,见圣上左眼下被扫帚竹刺划破几道细痕,都在泛血丝了,忙急得出汗,转朝温蘅道:“殿下,您快看看陛下!” 温蘅回身见圣上真被父亲打伤了,心中一凛,忙让春纤去拿伤药来。 赵东林接过伤药,扶着圣上在桌旁坐下,紧着给圣上眼下伤处涂抹,心中焦灼暗想,明日太后娘娘等看见了,该怎么解释,难道真要说圣上是被温先生抄着扫帚、追撵着打伤的吗…… 皇帝不在乎眼下这点子伤,他看她紧张地盯看着他,神色惶恐,双眸通红地泛着水光,轻声安慰道:“朕说过,不会同你父亲计较的。” 他看向她身边的温先生,见他轻哼一声别过头去,知道这一闹,他也不好再留在这里,虽然不舍,但好在今夜,到底是安安静静地,和她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皇帝站起身来,望着她问:“你能……送送朕吗?” 因为父亲刚刚做下错事,温蘅担心圣上怪罪,犹豫片刻,轻点了点头。 夜静得很,风吹花香飘了一路,无人言语,唯有交替轻响的脚步声,渐渐走至大门处。 春夜已深,街道空旷无人,只有一辆晚行的马车,徐徐驶过这条岑寂的长街,青色的窗帘,在马车经过永安公主府前时,恰时被掀起一角,女子送別男子出门、男子回身看她的情景,正落入车中人的眼中。 马车驶得再慢,亦在前行,很快,便掠过了永安公主府,什么也望不见了,沈湛垂下了执帘的手,窗帘沉沉落下,他重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142章 字迹 无边夜色垂拢,如水的月光,自天际垂落,流曳在白石径上,令这曲折向前的石子小径,宛如一道蜿蜒流淌的溪流,潺潺延伸。 从海棠庭园走至公主府大门,一路都很安静,她自是没有话要对他说,皇帝也不想破坏这份难得安宁的静谧,同她并肩踩在这如水的小径上,悄眼瞥看她的青丝雪裳,为浸染花香的夜风,轻轻拂起,柔腻耳垂下的两弯珠翠秋叶耳坠,亦在风中轻轻地曳飘着,似细雨沙沙,悄悄地敲打着他的心房。 皇帝盼望这一路走得长远,但走得再慢,也很快,就走到了公主府大门前,她在门槛后停下了脚步,皇帝抬足跨过门槛,又忍不住回身看她,轻轻道:“朕走了……” 她不语,只如仪朝他微微一福。 皇帝道:“夜深了,你早点歇下……” 她仍是无言,只是静望着他。 皇帝道:“那朕……朕走了……” ……她怀有身孕,该早些安置就寝,皇帝强逼着自己不再恋恋不舍、拖拖拉拉,转身扶着内监的手,登上了马车,将入车厢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她,见她已走回公主府内,背影渐远,如一道清凌凌的月光,渐渐远逝。 皇帝回想着这一晚上的种种,抬指拂过左眼下的细微伤处,哑然失笑,再想到与她在海棠花树下煮茶轻谈、暮春月夜下并肩漫步,这样看似寻常的静谧时光,于他与她,却是那样难得,那短短的几句交心肺腑之言,也是那样不易。 人生长远,时光如水,终有磨平棱石的一天,也许有一天,她心中对他的怨恨,能随水流逝一些,也许有一天,他与她之间,能与那么些可能…… 皇帝心中,因这一晚上难得的安宁平静,浮现起几丝希望,他转身钻入车厢,心情轻徐地回味今夜种种,唇际浮起的淡淡笑意,久久不散。 月色之下,长街两头车轮粼粼,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铁骑侍卫的拥簇下,驶向回宫的方向,另一辆反向而行,车轮寂寂地滚踏过青石板路,车上的人置身在黑暗之中,而他的心之所在,比这死寂的黑暗,更加暗无天日,令人绝望。 ……阿蘅,竟极有可能,是定国公府遗孤…… ……若此事为真,一旦被揭在人前,大梁律法之下,阿蘅将焉有活路…… ……若此事为真,当年督办定国公谋逆一案的,正是他的父亲母亲,他与阿蘅之间,岂不是有灭门之仇,他是阿蘅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子…… 原想等着所谋诸事平定之后,他再重新追求阿蘅,求请她看在孩子的份上,求请她念在过往的恩爱情分上,与他再结连理,他要与阿蘅复合,他要再做她的丈夫,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一家团圆,再不分离,余生,他不会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哪怕那人是他的生母,哪怕那人是当朝天子,都没有办法伤害阿蘅半分,没有办法撼动他们的婚姻分毫…… 他原是如此谋算着,原是这般心怀期冀地等待着功成之日,可若此事为真,若阿蘅真是定国公府遗孤,那这一切,就都只是他永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天下人皆知,查实督办定国公谋逆一案的,是他的父母亲,恩怨分明的阿蘅,若知晓她的真正身世,根本不可能与他再结连理,不仅无法再为夫妇,连知己、朋友,甚至是普通的点头之交、仅仅相识之人,都无法做到,他是她的仇人之子,她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他如今的隐忍,他对未来的向往,他这一生前行的希望和勇气,原都只靠这再结连理的美梦维系着,可现实残酷,连这最后的梦,都已在摇摇欲坠…… 母亲的寥寥数言,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上,他震骇恐慌到极致,他想见阿蘅,想悄悄见一见阿蘅,在有意冷淡多时后,在这个可怕地像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之夜,只觉或将永远失去阿蘅、害怕到极点的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阿蘅,就像溺水之人,拼命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努力维持着“痛快舒坦”的笑意,等到母亲歇下,借口去珠璎那里过夜,离开武安侯府,来她这里的一路上,他的心都像在深渊里挣扎,等马车驶近永安公主府前,见到停在府门前的天子煊赫车驾时,这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便如寒铁,直直沉了下去,落入冰冷阴暗的深渊之中。 大门洞开,他看见,阿蘅送那人出府,那人犹不肯走,回身看她,眸光痴痴地落在阿蘅身上…… 马车不能停滞在此,车轮缓缓向前,眼前很快又是空寂的深浓夜色,他放下窗帘,车内黑寂无光,一如他的心,暗沉阴晦。 ……如此深夜,圣上为何在此,可是如今阿蘅已无丈夫,一人独居在此,圣上遂再也没有丝毫忌惮,可用所谓的家人名义,出宫探望,尽可无所顾忌地上门欺辱阿蘅,满足私|欲…… ……这是圣上昭告天下、册封公主、赐下宅邸的用意吗……如母亲所说,圣上早就知道阿蘅的真正身世,知道她是罪臣之后,册封她为这民间公主,就是为了遮掩她的身世,保她的性命,并拉起幌子,方便以新的名义,亲近阿蘅…… ……为何总是这般……总是一边救着阿蘅的性命,却又一边残忍地逼迫她!欺辱她!! 心中狂思如潮,头也隐隐跟着疼了起来,如要炸裂,黑暗的车厢之中,沈湛弯下身子,腰背如被看不见的巨石,重重压垮,埋首在冰冷的双掌中,耳听车外的长青轻声问道:“侯爷……那您现在要去哪里?” 青莲巷本就地处僻静,这深夜时候,更是半点人声也无,只听得风吹花枝的轻轻细响,几片淡红的落花,随风经窗,飘入室内书案之上。 温羡轻将花瓣掸至一边,拿起其下密信,撕口拆开。 原以为要一个人负重前行,一个人设法查出当年定国公谋逆一案的真相,将真相牢牢地攥在手里,以防万一,故而处心积虑地谋得未来驸马身份,提高官阶,请求进入刑部,在成为刑部郎中后,秘密察阅当年定国公一案宗卷,设法密查。 但没想到,圣上竟也知道阿蘅的真正身世,明知所谓的辜先生之女身份为假,却并没有依大梁律将阿蘅处斩,而是将错就错,昭告天下,册封阿蘅为永安公主,明知他在欺君罔上,却也没有立刻问罪,而是命他查清定国公谋逆一案,戴罪立功。 原本以一人之力,秘密查案,步履维艰,但现下有圣上暗助,手下有人手驱使,各式宗卷皆可调阅,查起案来,比起之前,方便不少,可是尽管如此,依然困难重重。 那密文中提到的涉案之人,有些已不在人世,有些已远离京师,有些则像人间蒸发,凭空消失,半点踪迹也查不着,那密文上提及的一些线索,也似都被消抹干净,当年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做事极其缜密,滴水不漏,以如山铁证,将必死的谋逆大罪,紧扣在定国公府头上,让定国公府上下多少口人,都倒在了这桩依律株连的冤案之上,只留阿蘅一个活口,被瞒天过海,秘密送出京城,随忠仆四处流浪。 阿蘅的生身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当时已怀胎九月,在定国公府被官差重重围监的风雨飘摇之际,她知道此劫难逃,强行饮药早产,冒着风险生下阿蘅,也不敢叫世人知晓,只看了阿蘅一眼,为她穿上那件藏有密文的碧叶红莲婴儿肚兜,即利用最后可用的秘密关系,设法将襁褓中阿蘅,秘密送出定国公府,令忠仆连夜带她离京。 而后,这个坚强的女人,假装仍然有孕在身,在几日后谋逆罪名定下,官差即将入府拿人押赴刑场时,她为防身死刑场、被验尸时,被发现孕肚为假,被人知晓定国公府尚有遗孤脱逃,在房中**而死,与她一起的,还有她的丈夫,火势被扑灭时,官差进去查看,发现相拥的二人已烧为焦骨,骨骼紧紧相缠,如连理之枝。 眼前所见一片焦土狼藉,官差遂也只以为,她腹中婴儿也已随母烧死,婴儿尸骨之碎小,定混落在焦土地上,混落在他|她父母紧紧相拥的尸骨中,官差并没有谨慎到一点点地去拼凑婴儿尸骨,只在名簿上,勾划掉了他二人的姓名,将这两具紧缠的男女尸体,扔至荒郊野地。 曾经权高位重、显赫荣华的定国公府,一夜覆灭,只留下阿蘅一人,独活于世,尽管她如今有着永安公主的身份,但一日不查明真相,将翻案的证据握在手里,他就一日不能安心…… 圣上也一直对此案进展极为关心,今晨他刚呈密折汇报最新进度,不久即有密信批示,被悄悄送至青莲巷,他今日一直在外忙碌,至此刻方才回府,从林伯那里得知,这信午时左右,即已秘密送来。 温羡取出信纸,阅看数遍,思考信中圣意的同时,忽地想到什么,心中一惊,取出另一份被收在匣中已有一年的书信,将两张信纸,平铺在书案上,两两对照字迹,惊觉之前莫名的熟悉感果然不假,这两份信,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温羡登时心情复杂,那另一份信的手写人,是去年春风满月楼之夜,那自称为武安侯友人、解救了他与阿蘅的背后神秘人。 第143章 等待 自被武安侯从倚红楼赎买下来、养在清平街私宅之中,珠璎平日除随武安侯外出同行外,几不出门,一人携数婢住在这座清幽雅致的私宅里,莳花弄草,抚琴作画,平静度日。21ggd21 若说从前艳名远扬的花魁生涯,堆金砌玉,笙歌燕舞,是引得万人抬首仰望的天际晚霞,流光溢彩却又虚幻缥缈,她如今的平静生活,清淡地就像山间的潺潺流水,虽简单平淡,但却是真真切切的安静而又自在。 再没有令人厌恶的男子眸光,时时轻浮肆意地打量着她,审判着风|月美色,毫无顾忌地流露出对她的心思,明面上追捧赞颂她的美丽与才情,实则心里,只把她当成货物,盘算着与她一夜是否值价,盘算着那一夜,要如何纵情回本。 自有记忆以来,她便生活在风|月之地,也许她是被贫寒的家人卖入其中,也许她本就是其中某位女子的女儿,所谓的身世,早已说不清,她只知,她天生一副好皮囊,在各大楼坊,俱被视为未来吸金的好苗子,常被别家高价买走,精心培养。 京中各大风|月地,她几乎走了个遍,最后倚红楼的薄三娘,也相中了她,将她买至楼中,养在身边,并为让她有别于寻常俗妓,花钱延师授她琴棋书画,真当大户人家大家闺秀一般,精心教养,当然这些教养请师之钱,早晚是要从她身上千倍万倍地讨回来的。 真金白银以及十年如一日的修习,有了回报,她如薄三娘所愿,有别于寻常俗妓,腹有诗书,气质不凡,但,所谓的闺秀气质,所谓的诗书才情,不过都是往她身上贴金的砝码,读诗书明礼义,学问修得越好,她越是通晓礼义,越是能从诗书中窥见大千世界,能从琴音中觅得超然境界,便越是深知自己处境之可悲可怜。 若是一无所知、贪慕虚荣,她或许能如倚红楼中的其他女子一般,乐于以色相换取金银珠宝,换取富贵享乐,可她偏偏知道太多,心境已远,而这身子,却还不得不滞在风|月之地,与那些来流连风|月的士子官宦,虚与委蛇,不知何时,才能脱身。 时光无情,红颜白首,年轻鲜妍的女子,便如年年春日的香花,一茬接着一茬,这世上的男子,也最是喜新厌旧、郎心易变,最为艳名远扬的风|月女子,也终有如花凋落的一天,从前的倚红楼花魁,有的嫁为人妾,有的早早病逝,有的受不了盛名之后的红颜老去,郁郁而死,也有的甘心认命,成了楼中的教导姑姑,在这销金窟里,寂寂终老一生。 她原所拟想的最好退路,也不过是盛名衰退、再无多少吸金价值、薄三娘终肯放手的时候,嫁一中等本分之人为妾,她不求所谓的男女之情,只要在这浮华世间,能有一方安静天地足矣。 这一天,比她所想的更早到来,武安侯在她声名最盛时,花重金买了下她,并予了她清平街沈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在这里,再无男子目光肆意打量,再无喧吵的艳歌浪语,无人逼她做事,无人扰她清静,是她平生从未有过的安宁时候,身心皆是。 武安侯一掷千金买下了她,却从未碰她,他常携她出去交游,也常歇在她这里,在外见人时,他待她,远比在这宅子里,亲密许多,在外人面前,在他那位大长公主母亲面前,他会含笑对她轻语,会搂她的腰,会挽她的手,但在这宅子里,一切刻意的亲密,便都不复存在,他亦不会与她同榻,只当这里是一处落脚地而已,而在不明内情的外人看来,这里,是武安侯新的温柔乡。 她所要做的,也仅仅是如武安侯所愿,让外人不知内情,除在武安侯需要时,陪他外出见人,与他举止亲密,其余大把的时光,皆是她自己的,在这宅子里,她是不受拘束的,这样的好夜良辰,她再也不必沉沦在喧嚷的歌舞声中,与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臭皮囊推杯把盏,她尽可随心所愿,赏花写笺,对月抚琴。 一曲《清平调》,弹至尾声,小婢婵儿匆匆近前,“姑娘,侯爷来了……” 这样的深夜而至,也不是头一次,左不过,是寻个留宿一夜的落脚之地,抑或是,明日要带她出去交游,遂提前来她这里过夜而已。 珠璎只当寻常,抬手压平琴弦,一如从前,起身去迎武安侯,却在走近望见侯爷神色时,惊觉不对。 侯爷经常饮酒,但一直颇为克制自身,她之前从未见他真正醉过,在一些交游宴饮上,在他那位母亲面前,他常佯醉,但她一直知道,侯爷其实并未深醉,依然清醒,只是在借醉,麻痹他人。 但今夜,侯爷却似真的醉了,在用这杯中之物,麻痹他自己。 珠璎见他被长青搀扶着,醉眸幽亮、脚步虚浮地走进宅内,一直低声醉笑不止,似在笑人,又似在自嘲,听的人心有戚戚,莫名地感到有几分悲哀苍凉。 她忍着心中惊颤,与婵儿帮着长青,一同将侯爷扶入房内,搀他上榻歇息,长青蹲在榻尾帮侯爷脱靴,她站在榻边帮侯爷宽衣,手解开外袍时,发现侯爷怀中揣着一个糕点小包,虽被体温捂得犹有余热,但却已被压扁了。 珠璎轻扯开纸包线绳系带,见里头包着的山楂糕,已被压成了点心渣渣,站在榻尾,正替侯爷脱靴的长青,见珠璎姑娘打开了这包糕点,心中低叹一声。 自经过永安公主府前,望见夫人送别圣驾之后,侯爷便命他驱车至春风酒肆饮酒,之前侯爷也常在那儿喝酒,但都是另有目的,也从未真正醉过,但今夜,侯爷却是真正地想借酒消愁,灌醉他自己,想只当今夜,只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 酒醉的侯爷,非要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去繁街的锦福记,购买山楂糕,长青心里知道,侯爷这是想夫人了,锦福记的山楂糕,是夫人平日爱吃的点心,侯爷从前离署归家,常特意绕道去繁街锦福记,买上一包刚做的,带回给夫人。 可这深夜时分,锦福记早关门了,但醉中的侯爷,拦也拦不住,硬是敲开了锦福记的大门,让锦福记的师傅,起来新做了一包,而后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吩咐他道:“回家……快回家……不然点心就要凉了……” ……侯爷要回的,是明华街的家,是有夫人在的海棠春坞,可夫人如今不在那里,夫人成了永安公主,住在公主府里,夫人……不再是侯爷的夫人…… ……没有夫人的家,只是一座空宅罢了,哪里有家可回…… 长青听得心酸,未将酒醉的侯爷,送回空荡荡的明华街沈宅,而是送到了珠璎姑娘这里,他看珠璎姑娘对着那包碎点心发愣,出声提醒道:“姑娘,快些服|侍侯爷安置吧。” 珠璎“哦”了一声,回过神来,将那包碎山楂糕拢起,随放到一边几上,继续为侯爷宽衣,并让婵儿捧了温水来,拧挤毛巾,为侯爷擦拭脸和手臂。 一通忙碌后,侯爷似也沉入了醉梦之中,长青与婵儿等,都退出了这房间,珠璎将室内灯火熄了大半,只留了榻边高几上的一盏羽纱小灯,端持着走至一旁桌边,随拿起白日里未看完的《幽窗小记》,一边在灯下看着,一边不时望望榻上的侯爷。 醉中的侯爷,睡得亦不安稳,时不时轻声呢喃,听不清在说什么,如此过了约小半个时辰,侯爷忽地大喊一声“阿蘅”,人也跟着惊醒,坐起身来,珠璎忙放下手中书卷,举灯走上前去,轻唤“侯爷”。 侯爷依然醉眸幽亮,并未完全清醒,昏暗的灯光中,他怔怔望了她好一会儿,忽地轻道一声:“对不起……” 珠璎一怔,正要道“奴家不敢受”时,又听侯爷哑着嗓子道:“对不起,阿蘅……我不该多喝酒的……” 武安侯夫妇的恩爱情深,她在倚红楼时,也有所耳闻,武安侯夫妇突然和离、震惊世人的同时,亦惊着了身在倚红楼的她,珠璎望着醉中的侯爷,心情复杂,沉默不语,而侯爷见她久不说话,着急起来,嗓音也变得小心翼翼,“阿蘅,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对不起,我不该喝醉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喝醉……可我今天……可我今天心里,实在是太难过了……” 侯爷说了这句话后,却又似忘了自己为何难过,他怔坐许久,忽地想起来道:“山楂糕……我给你买了喜欢的山楂糕……” 侯爷急急向怀中摸去,却找不到那包捂有余热的山楂糕,珠璎见他着急地四处寻找,忙将搁在榻几上的山楂糕拿给侯爷,“侯爷,在这儿呢……” 侯爷像小孩子一样高兴起来,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纸包,却见里头已经碎了,欢喜的笑意登时僵在唇角,含愧低低道:“……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侯爷说了这一句“对不起”后,就像疯了一样,捧着碎点心,低着头,不停地说“对不起”,嗓音越来越重,越来越哑,像是有天大的愧疚压在心里,珠璎看得无法,只得柔声接了一句,“没关系的,明天再买就是。” 她说了这一句后,侯爷终于沉默下来,垂首许久,哑声低道:“明天……”自言自语的声音,暗沉沙哑,如被铁器磨出血来,侯爷抬头看向她,眸光几近绝望,却又不肯放弃那最后的念想,像是捧着琉璃的小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捧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问道:“我们……还有明天吗……” 尽管在倚红楼那日,似听出些什么来,但珠璎实不知武安侯夫妇与那位“六哥”圣上之间,是怎么一笔情帐,在这幽寂的深夜里,只能凝望着武安侯,沉默不言,而“六哥”圣上本人,心情与今夜的武安侯着实不同,轻快得很,他下了辇,健步如飞地含笑向御殿走去,见有一人等在建章宫前,是皇后。 第144章 皇后 皇后已在建章宫外等了许久,用晚膳时,侍女来报说,陆惠妃已经回宫、圣上还未回銮,如同嚼蜡的膳食,吃在她口中,便愈发不是滋味,难以下咽。21ggd21 一桌炊金馔玉的精美膳食,直至凉透,她也没有真正用上几筷子,心腹素葭担心她饿着身体,劝问可要进些小食享用,可她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今日下午太后娘娘所说的话,被绣花针戳破的指尖,似乎也一直疼到晚上,半点用膳的心思也没有,摆了摆手,令侍女将膳食撤下。 她这皇后娘娘的生活,看起来高高在上、荣华无比,实则,说起来,也很简单,平日里独自用完晚膳后,她便看看书、写写字、抚抚琴,等到倦意上来,便命人伺|候沐浴更衣,而后独自安寝,比在家做女儿时,还要清静几分。 但今夜,她无法静下心来看半页书、写半个字,也没有半分困意,一个人在长春宫花窗之下,坐了许久,眼望着殿外夜色越来越深,而圣上,一直没有回来。 这时节是暮春,透窗的夜风都是微暖微香的,那香气里,有牡丹,有蔷薇,有芙蓉,有玉兰,独独没有梅花,梅花欺霜傲雪,不会在这百花齐绽的时节开放,她宫外的香雪海,在这花团锦簇的季节,只会凋零,悄落成泥,杳无踪迹。 一年又一年,她宫外的梅花,开了已有八个冬天,第一年梅花初绽时,她是十三岁的大梁皇后,世人道圣上与皇后青梅竹马,为博皇后一笑,集天下梅花珍种,种在长春宫外,帝后相谐,感情甚笃。 梅花开到如今,再没有人说这样的话,皇后离了长春宫殿,在无花的梅林中走了许久,停下脚步,轻问身边,“陛下回来了吗?” 身边侍女轻轻摇头,“还未……” 皇后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好像在想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她在沉默的月色下无言地走着,隐约想起十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也是这样,沉默地在月色下走着,不言不语,表面是沉静的郡主贵女,心里头却乱糟糟的,初萌的少女情怀,如沸腾的水泡,咕噜噜地直往外冒。 ……圣上要为太子殿下选妃了,会是谁呢……听说圣上随太子心意,太子殿下,会选谁呢…… ……该是谁呢? ……该是她啊…… ……她是华阳公主与武安侯之女,与殿下身份亲近而又相配;她的父母亲,暗助殿下登上太子之位,她的胞弟,是殿下最好的兄弟朋友;她与殿下打小相识、青梅竹马,殿下的生母姜贵妃娘娘,很是喜欢她,而她的父母亲,也有意她为未来皇后;她知道她就是与殿下关系最要好的世家贵女,再没有别的身份相当的同龄女孩儿,与殿下关系这般亲近…… ……这是天作之合啊…… ……这是天作之合吗…… 皇后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建章宫前,殿中有灯火,但她的太子殿下,却不在那里,皇后站在殿前高高的丹墀上,望向绵延不尽的夜色宫阙,心道,圣上现下,是在她那里吗……在那里,做什么呢…… 她在夜风中站了许久,终于等到圣驾回銮的灯光,七八年前,有时圣上有事离宫、入夜方归,她也这般等在建章宫前,在夜色中眺望着他归来的灯火——那时,她还常伴着他起居建章宫,他下辇见到她等在殿前,便会道:“淑音,你不必等朕的,早些安置才是,这样等在殿外受风,小心着凉。” 圣上待她总是体贴的,体贴到……客气…… 可那时她不懂,以为这就是夫妻恩爱的“相敬如宾”,日日欢喜,欢喜地不问外事,只知母亲与圣上有些不和,不知前朝已越发暗流汹涌,一年比一年剑拔弩张。 一次夜里,她见批阅奏折的圣上,困倦到趴在御案上睡着,取了披风披在他的身上,又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奏折,翻开的奏折刚拿在手里,就听到圣上嗓音微冷:“淑音!” 她怔怔抬首看去,见圣上已经醒了,肩头的披风,也掉落在了地上,圣上见她愣着了,似意识到方才语气有些严冷,缓和了声气,边自她手中拿过那道奏折,边温声道:“你先歇下吧,朕看完奏折再安置。” 她道:“……那臣妾去了,陛下也早些安置,身体要紧。” 圣上含笑道“好”,她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圣上就这般拿着奏折、望着她走远,后来,她走得更远,没多久,圣上对她说,长春宫外的梅花开了,若能每日清晨,都在梅香中醒来,那真是人生一大风雅乐事。 于是她搬回了长春宫,等到来年梅花凋落的时候,也没有再搬回去,梅花落了,可春日里百花齐放,圣上开了选秀,鲜妍的世家女子,亦似香花,姹紫嫣红地盛开在原本一支独秀的后宫中。 短暂的雨露均沾之后,圣上开始专宠冯氏,将其晋为在她之下的贵妃,冯氏婉顺娇柔,如一支菟丝花,紧紧攀附着圣上,荣宠数年不衰,她有时看着圣上那般长情盛宠,都在心底害怕,害怕已占了她夫君心意的冯氏,再进一步,连她这妻子的位置,也要夺走。 但到底没有,不管前朝如何明争暗斗,不管冯氏如何圣眷优渥,她皇后的位置,始终稳如泰山,冯氏亦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半分,她有时想,这是因为母亲前朝势力庞大、冯氏在内的世家妃嫔心存忌惮的缘故,有时想,这是因为太后娘娘看着她长大,打心眼里疼爱她,这情分旁的妃嫔都不会有,也有时忍不住想,是不是在圣上心底,不管如何爱宠别的女子,但妻子的位置,永只能是她的…… 她想啊想啊,从起初的忧惶羡嫉,到后来的心气消平,冯氏自掘坟墓,做下错事,一夜之间,尽失恩宠,曾是那般宠爱冯氏的圣上,只不过一夜,就断了情分,说丢开就丢开了,毫不留恋…… ……圣上真的宠爱冯氏吗?……那真的是宠爱吗?…… ……冯氏贵为贵妃,荣宠无限之时,为何要设下毒计,自掘坟墓地去谋害明郎的妻子,真是因为去夏的落水流产一事吗?……若既如此嫉恨,认定是温蘅有意害她流产,为何当时不动手报复,一直生生拖了八|九个月…… ……冯氏一动手害人,只隔一日,明郎便与温蘅和离,所谓的和离理由,虽说得有板有眼,但不能叫人完全信服,无论她与太后娘娘如何苦劝,他二人都铁了心要分开,不但不顾念半点夫妻情分,甚至连腹中的孩子,都挽不住他们的婚姻…… 还有除夕夜圣上的反常、所谓永安公主的身份……那般多的迹象与猜疑,都指向了同一个可能的答案,一个叫她惊惧到心头冰凉的答案,皇后静望着夜色中御辇近前,垂下眼,亦压下满心寒凉,如仪见驾。 圣上下辇的脚步十分轻快,嗓音亦是舒徐,似是心情颇佳,“起来吧,不必多礼。” 皇后站直身体,抬眼看去,惊见圣上神态轻愉的眉眼之下,划有几道细红的伤痕,瞧着像是刚伤不久,惊忧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怎能告诉皇后,他这是被人抄扫帚狠狠打了,眼见着皇后盯着他眼下伤处瞧,只能笑着道:“无妨,走路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被几根细树枝划到了。” ……细树枝吗?伺|候御前的内监侍卫,怎会那般不小心,这细长的伤痕,瞧着倒有几分,像被女子指甲抓挠过的…… 皇后不语,又听圣上问道:“这么晚,找朕有事?” 皇后道:“……臣妾有事……要问陛下……” 皇帝看皇后也不知在外吹风站等了多久,笑道:“进殿说吧”,又道,“有事找朕,进殿等着就是,何必站在外头受风,小心着凉。” 相似的话语,言犹在耳,只是身前年轻的天子,已不是七八年前的少年,她也不是当年的淑音,皇后默了默道:“不合规矩呢,臣妾身为六宫之首,岂可违矩。” 皇帝一笑,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携皇后入殿对坐,他在永安公主府那顿晚膳用的,真是又饿又渴,既回来了,必得好好用顿夜宵,赵东林也够机灵,没等他开口,就先让御膳房端呈了不少备好的点心过来,皇帝让皇后一起用些,又见这些点心里,没有皇后喜欢的枣泥酥,吩咐宫侍道:“让御厨做道枣泥酥送来。” 宫侍应声退下,皇帝边喝茶边咬枫茶糕,刚咽了几口,听一旁皇后轻轻道:“其实臣妾不爱吃枣泥酥。” 皇帝一怔,见皇后抬起头,淡淡笑看着他道:“太甜了。” 皇帝的记忆之中,皇后一直钟爱这道点心,从小时候到现在,钟爱了许多年,此刻乍然听皇后如此说,心中也是惊讶,但也未多说什么,只将面前那碟枫茶糕,端至皇后身前道:“那……吃吃这个,这个不甜,还有点清苦之味,朕刚开始吃时,也有些吃不惯,但吃着吃着,倒有点滋味了,你吃吃看。” 皇后拿起一块淡绿色的枫茶糕,这是……温蘅爱吃的…… 她低首轻轻咬了一口,任微苦的清茶味,在口中蔓延,慢慢嚼咽着问道:“陛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皇帝道:“……既出了宫,就顺道看看京中民生。” 皇后静静看向皇帝,“陛下心情不错,京中定是物市繁华、民风纯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皇帝不接话,只笑着给皇后倒了杯茶,听皇后慢慢问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次,臣妾和陛下还有明郎、嘉仪,甩了跟随的侍从,一起出宫去繁街玩……” “记得”,皇帝喝着茶道,“朕记得,你还走散了。” “是呢”,皇后笑道,“臣妾那时候被人群冲散了,本来又着急又害怕,后悔这样轻率地偷跑出来玩,都快急得哭出来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儿的时候,隐约听见陛下在喊‘淑音’,一下子就不害怕了……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一定会找到臣妾,把臣妾平平安安地带回去的……” 她静了静道:“陛下有很久没唤臣妾‘淑音’了……” 皇帝顿住喝茶的手,看向皇后道:“……都大了。” “是啊,都长大了”,皇后轻轻地道,“大了,许多事就都变了。” 皇帝直觉皇后今夜有些异常,想她可是因为前朝之事心思郁结,夜深难眠,静望了皇后片刻,低道:“有些事是永不会变的,你是你,你母亲是你母亲,朕一直分的清。” 皇后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这些年,陛下一直待臣妾很好,打小就是,还记得那次出宫,臣妾想要舞狮的头筹奖,那头筹奖其实不过就是一顶做工一般的花冠,不值什么,可臣妾想要,陛下和明郎,就扯穿舞狮的衣服,和一群舞狮人比拼跳桩去了……” 皇帝道:“朕比明郎年长,你与明郎同年同月同日生,明郎唤你‘姐姐’,可朕看你,却似嘉仪,就像妹妹一般。” 皇后闻言笑了笑,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低头喝茶,反是皇帝看她久不说话,问她道:“你说有事问朕,什么事?” 半杯清茶喝尽,空空的白瓷杯底,映着小小的灰暗的人影,皇后紧握着手中瓷杯,好似稍松一些,就会失手滑跌了,她紧攥着空杯,就似紧攥着自己的心,僵着唇舌道:“臣妾想问……” 她道:“……臣妾只是想问问,母后的生辰宴,该怎么办……” 皇帝惊讶皇后只是为此事深夜来此,看了皇后一眼道:“依母后的意思就是了。” “……母后的意思是,依然如往年不想大办”,皇后慢将手中空杯放回桌上,“可今年与往年不同,是母后的四十大寿,母后一向崇尚简朴,陛下登基以来,总是顾着母后的意思,还未为母后大办过寿宴,今年特殊,为表陛下孝心,是否要劝母后热热闹闹、与民同庆……” 这倒真是一桩正经事,皇帝道:“让朕想想。” 这厢,皇帝因皇后的话,想着不久后母后的生辰,武安侯府,夜深未眠的华阳大长公主,亦惦记着太后的生辰。 去年生辰宴,容华公主莲舞娱亲,令太后十分欢喜,今年,太后自以为多了一个女儿,这欢喜定也跟着翻倍,若这双重的欢喜,在生辰宴当场,陡然化作惊雷,这份生辰大礼送的,可正合时宜? 第145章 大礼二合一 自打解了禁足,容华公主便总琢磨着,与恢复单身的明郎表哥私下相见,这一次,她定要把握住机会,再不能叫别的女子,捷足先登,抢了明郎表哥去。 可想象很美好,现实却缩手缩脚,自被盛怒下的母后,关在飞鸾殿不闻不问长达一个月后,容华公主总是心有余悸,再不敢私下任意行事,每每徘徊在逾距的边缘,悄悄踏出半步,便就犹豫着缩了回去,始终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从前,她自觉母后最是疼她,爱她爱到了骨子里,一母同胞的兄长又是大梁天子、九五至尊,天下地位最高、权势最盛的人与她最亲,她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任意行事,可自打上次元宵夜后被囚飞鸾殿,她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原来母后真正发起怒来,心可以那样狠,而皇兄也真真心狠得紧,有妹恍若无,丝毫不理会她的苦苦求情,若不是她自己脑袋瓜儿聪明,灵机一动,想到假装自悬白绫,以博取母后怜惜,还不知要被关到何年何月呢! 上次栽了那么大跟头,吃了那么大苦头,她如今可不得吃一堑长一智,倍加小心,连私下出宫去寻明郎表哥都不敢,生怕被母后知道后,又被扔回飞鸾殿关着,蹉跎大好年华不说,还只能耳听着明郎表哥再娶娇妻,白白错失良机。 她人不敢出去,可有关明郎表哥与那珠璎厮混的消息,却不断地往她耳里传,底下人报说,明郎表哥不仅常去珠璎那里过夜,还常携珠璎外出交游宴饮,言止亲密得很,真听得她五内如焚,每天都越想越是着急心忧,可偏偏面上,还不能表现半分出来,只能乖乖地坐在慈宁宫里,静看着母后与温蘅说笑,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女儿,一个安静贴心的好妹妹。 默默剥吃着松子的容华公主,看那温蘅低头绣那碧叶红莲婴儿肚兜,而母后就坐在对面笑看着,目光无限慈柔,看得越发心堵,在心中悄悄生着闷气。 ……过几日,就是母后的生辰了,去年母后生辰,她费劲心思讨母后开心,可今年她不用卖弄力气了,母后只要看着温蘅,就开心得很,心里哪里还有她这个女儿…… 香香甜甜的松子,吃在口中,都像是发苦了,容华公主瘪着嘴,干巴巴地嚼咽着,默将目光移至温蘅腹部,那里怀的,是明郎表哥的孩子…… ……若是她日后嫁了明郎表哥,温蘅仗着这孩子生事,又来抢明郎表哥怎么办……唉,她忧虑此事为时过早,现下她最该担心的,是背在身上的婚事,该怎么踹了温羡这个讨厌鬼,无婚一身轻呢…… 一想起温羡这个混账,容华公主便万分火大,这个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奸人,不仅在玉鸣殿里欺辱她,为了得到驸马身份,胆大包天地欺骗母后和皇兄,害得她被关飞鸾殿,还在踏青那日威胁她,说什么但凡她欺负温蘅,温蘅有半点意外,他就全算在她的头上,他就提前娶她!! 欺负温蘅……她是很想欺负她啦,可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偷偷在桌下踹了她一脚外,她还有什么时候成功过呢?! 谋划许久的迷|情逼婚,一次两次都没成,平日里东叨叨、西叨叨,悄悄上眼药,想让母后等人,对温蘅产生恶感,也从没如愿过,明郎表哥被温蘅彻底迷了心窍,皇嫂也跟着疼温蘅这个弟妹,母后原是最爱她的,理应与她同仇敌忾,可偏偏对温蘅颇有好感,就连皇兄也是,赐封什么楚国夫人,无论她怎么说温蘅的坏话,都不理她,这些原先疼爱她的人,全都被温蘅抢走,与她站到同一阵线去了,说什么她欺负温蘅,明明是温蘅一直在欺负她!!都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容华公主越想越是憋屈,嚼松子的嘴巴越来越瘪,心中怨气也止不住地翻涌,她这般怨念满满地默默看着温蘅,心内越发气鼓鼓时,忽地惊见放下手中绣框、扶着榻几站起身来的温蘅,突然脚下一滑,忙下意识洒扔了手中松子,急急地扑上前去,抱住温蘅。 她才不要嫁给温羡!!! 温蘅在窗下坐了许久,原觉腰背有些酸痛,要起来走上几步缓一缓,但许是因为低头绣花太耗心神,这一下子猛地站起,陡然一阵发晕,下地的脚也没踩稳,眼看就要滑倒时,身边的侍女还没反应过来,容华公主就已箭一般地飞奔过来,紧抱着她的腰,扶她站稳的同时,自己吃痛地“哎哟”了一声。 看到温蘅似将摔倒的一瞬间,温羡的话,就像炸雷一般,在她耳边响起,惊恐万分的容华公主,来不及多想,紧着飞扑过去抱住温蘅,这一下子抱得太急,正叫自己的腰撞在榻几角上,登时疼到她眼红,晶莹的泪珠儿都在眸中打转。 站稳的温蘅,见容华公主都似要哭了,忙问道:“公主,你没事吧?” “有事!!”容华公主捂着腰伤处,止不住地怒气冲冲,“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站都站不稳!还要人来扶!!” 疼得要掉眼泪的容华公主,正止不住地要骂人时,忽地想起母后也在这儿,忙忍着疼,转了声气,“阿姐……阿姐你是有身孕的人,怎么能站不稳……万一摔了,如何是好……” 她这般“关心”地说着,越说腰越疼,心也越委屈,终于忍不住掉眼泪了,太后看小女儿都疼哭了,自然急传医女过来,在寝殿内解了衣裳看去,见腰处撞了拳头大小的淤痕,看着快青肿了,稍微碰碰,容华公主便疼地倒抽凉气、“哎哟”个不停。 太后自是心疼不已,忙叫医女为公主伤处上药,但医女涂药的手,刚碰到公主淤伤处,公主便疼得躲闪,嚷她太用力了。 已经努力动作轻柔的医女,见公主殿下这般吃痛,再见太后娘娘那般忧急,也是着急惶恐不已,不知该怎么动手涂药了,温蘅在旁见道:“让我来吧。” 容华公主乐于让温蘅“伺|候”,一听立道:“好好好,让阿姐来!” 温蘅接药在手,在榻边坐下,挑了药膏,往容华公主腰处涂去,容华公主本见温蘅躬着身子“伺|候”她,心中暗爽,但没一会儿,那清凉的药膏涂在她腰处,疼痛也跟着袭来,她便怀疑温蘅是在蓄意害她,抽着凉气、断断续续道:“……太……太用力了,你……你涂药轻点儿……你……你是故意的吧……你就是故意的!!你要疼死我!!” 容华公主嚷着闪躲,太后看小女儿这样躲来躲去、不肯上药,也不是办法,边轻斥“别胡说”,边硬按着她让温蘅上药,温蘅尽量动作轻柔,在容华公主的嚎声中上完伤药,见她两眼泪汪汪的,都红透了。 虽然天天听容华公主在太后娘娘面前喊她“阿姐”,但温蘅知道,这些“阿姐”,没一次真心实意,遂对今日容华公主扑来扶她的举动,深感惊讶,她看容华公主因她受伤,疼得可怜巴巴的,在心底叹了一声,轻道:“这几日,都让我来给公主上药吧。” 后悔让温蘅上手的容华公主,生怕她挟私报复,立即“唰唰”摇头,但母后却认为这是温蘅致谢的心意,笑对她道:“还不快谢谢你姐姐?” ……疼死她了还要谢?! 容华公主力拒无果,眼望着温蘅淡笑着看着她,只觉落入魔爪之中,呜呜哀哉! 于是接下来几日,每每到上药时候,便听慈宁宫传来尖叫之声,这一日,趴在榻上的容华公主,正在例行凄切叫嚷,就见坐在榻边的温蘅,淡淡笑看着她道:“公主,我还没碰到你呢。” 其实这几日休养下来,容华公主的腰伤,已没那么疼了,母后不在身旁,她便收了声,轻哼一声,也不理温蘅,继续趴着剥吃松子。 温蘅边涂着药,边看着地上松子壳越来越多,轻道:“公主,松子不能多吃。” 容华公主一听,吃得更凶了,咔嚓咔嚓,直往地上洒壳。 温蘅道:“吃多了容易上火,牙痛喉痛,口角糜烂,又疼又难看的。” “咔嚓咔嚓”的声音顿住片刻,又响了起来,只比之前轻慢了许多,语气不屑地含混着道:“这……这是特贡宫中的,与你吃的不同,不会上火的……哼,你从前吃不到这个,你不懂……” 这般嚼吃着说着,咔嚓的声音,最终还是一点点地没了,容华公主默默看了会儿温蘅调药涂抹的动作,问:“你和明郎表哥,为什么和离?” 温蘅涂药的手,微微一顿,轻道:“我们不合适。” “是不合适”,容华公主“哼”道,“你配不上明郎表哥。” 她以为温蘅定要反驳,还准备说出个“一二三”来,谁知温蘅就淡淡笑了一下道:“在妻子这个位置上,是配不上。” 容华公主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爽快,原来这么有自知之明,一时也愣住了,无声半晌道:“……那……那你现在认识到了,和离了,不耽误明郎表哥了,是很好的……” “是很好”,温蘅抬手将沾在容华公主唇边的松子皮拨落,静望着她道,“其实我小时候,是很想要个弟弟妹妹的。” 容华公主立道:“我才不想要姐姐!” 她嘟囔着道:“姐姐都只会欺负人,母后有我一个就够了!” 温蘅先前有听太后娘娘忆说圣上与容华公主幼时处境之艰,暗想容华公主小时候,大抵是被那些皇姐公主,奚落排挤过的,也不说话,反是容华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弟弟妹妹?” 温蘅道:“因为哥哥待我很好,我想像哥哥疼我那样,去疼护弟弟妹妹,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的。” 她朝容华公主淡淡一笑,“当然,弟弟妹妹要是胡作非为,骄纵任性,做姐姐的,也不能一味袒护,该训责的时候不能含糊,若实在过火、不知悔改,心里再怎么舍不得,也是需得动动手的。” 容华公主被她看得往里缩了缩,打开她的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涂了,抹了一层又一层,又不是在给烤羊肉涂蜂蜜……” 她自己试着轻按了下,还是丝丝的疼,心中气气,瞪着温蘅道:“都怪你,明天就是母后的生辰了,可我这样子,明天只能干坐着,不能跳舞哄母后高兴了!” 温蘅道:“只要公主人好好的、乖乖的,太后娘娘便会高兴,献舞也不急在一时。” “那当然”,容华公主昂着头道,“我是在母后身边长大的,你才来几天?!” 温蘅淡笑不语,无声收着药瓶等物时,又听容华公主道:“既然你和明郎表哥和离了,就不许再在一起了,有孩子……有孩子,也不许再打明郎表哥的主意了!!” 温蘅道:“我与武安侯,缘分已尽。” 容华公主看她神色,不像说谎,想了想,见她起身要走,又急着问道:“那个珠璎,你认不认识?她是不是在你和离之前就勾搭过明郎表哥?你和明郎表哥和离,是不是因为她?” 将仇恨之箭转移的容华公主,硬拉着温蘅坐下,要细细打听那个珠璎的情报,温蘅越说不知道,她便越发觉得温蘅有所隐瞒,一定要挖根究底,全部打探出来。 走至帘边的太后娘娘,也听不清里头在说什么,就见嘉仪“亲密”地贴在阿蘅身边,姐妹俩说着悄悄话,看着和睦得很。 明日就是她的四十寿辰,她这四十年,有极坎坷时,也有极荣华时,风雨荣辱都已走过,什么都看的开,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儿女们的幸福。 明日这寿辰,该是她在宫中这些年来,度过的最欢喜的生辰了,阿蘅“死而复生”,回到了她身边,尽管与皇儿他们隔了一层,但皇儿视阿蘅为亲姐,十分照顾,嘉仪从前对阿蘅心存怨恨,如今也似渐渐消解了,还为扶阿蘅伤着了她自己,她的三个孩子,都好好的,可以互相帮扶着平安度过一生,她余生之愿,就是看着嘉仪嫁人,看着阿蘅生下孩子,看着皇儿早有子嗣,看着他们三个安宁康健地过日子,此外,就再没有什么不足了,她心中唯有感恩,感恩上苍庇佑。 太后静站在帘边,望着殿内嘉仪与温蘅“说悄悄话”,想着明日皇儿为她精心准备的生辰宴,心中暖意融融,武安侯府内,华阳大长公主随指了几件金玉之物,令做明日太后生辰的贺礼,便命侍女们尽都退下,笑对儿子沈湛道:“这些都不算什么,明日母亲,要为太后,送上一份真正的大礼。” 沈湛知道母亲言下之意,明日是太后娘娘的四十大寿,圣上命司宫台盛大操办,君臣同宴,共为太后娘娘祝寿,而母亲,也已安排好一位名为闻成的刑部侍郎,到时在宴上发难,揭开温蘅的身份。 母亲自知阿蘅与圣上旧事之后,便对他全心信任,凡事皆不避他,这事,他几日前就已知道,也已悄悄安排人手,将这闻成的家眷都暗暗控制住,令他明日不得不缺席寿宴,并已安排人到时候,将母亲心腹交给闻成的相关证据,全都夺来销毁。 私下做得再多,但对望着母亲含笑目光的沈湛,就只是一个与母亲同心的好儿子,顺从接话道:“儿子期待得紧。” 华阳大长公主笑着轻|抚了下儿子的脸颊,悠悠望着他道:“……那便等着,看好戏吧。” 太后娘娘崇尚简朴,年年生辰,都只叫家里人坐坐,办个简单家宴即可,纯孝的圣上几次有心大办,都被太后娘娘给拦住了,今年,还是圣上登基以来,头一次为太后娘娘大办寿宴,君臣同乐,听说圣上是以“寻回女儿、一家团圆”的理由,劝一向简朴的太后娘娘,接受了他这份孝心。 吉时将至,朝臣们三三两两,笑语着同往花萼楼赴宴时,遇着正扶着温老先生的永安公主与温大人,纷纷向这两位“红人”行礼,但客气的奉承话,还没说几句,就听一声薄凉的轻笑,像刀子一样插了进来,“这般被人奉承着做公主,滋味是否不错?” 温蘅见是华阳大长公主,不想多言,与哥哥扶着父亲要走时,又听她含讽笑道:“飞上枝头变了凤凰,也别忘了麻雀出身,你是个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清楚,别以为镀了层金,就真是凤凰了,登高跌重,哪天给人揭了皮,就是粉身碎骨。” 温羡听华阳大长公主似是话中有话,心中浮起一丝不安,而身边父亲闻言,微皱眉头朝他道:“慕安,这妇人怎地衣着光鲜,却口吐粗鄙之语,可是哪里来的乡野泼妇,窃人衣裳偷穿,混进宴来?!” 附近的皇亲朝臣听到这一句,都忍不住唇际微弯,但也不敢叫瑕疵必报的华阳大长公主看见,纷纷硬生生压下唇角走开,华阳大长公主本来登时怒气上涌,但只片刻,又轻徐笑了,对身边沈湛道:“看这公主当的,连养父都跟着横了,怪不得看不起你,要跟你和离,是我们武安侯府,高攀不起永安公主府了。” 沈湛一直陪在母亲身旁沉默着,他无法为温蘅说话,也无法违心跟着讽刺温蘅,只能道:“母亲,吉时快到了,我们入楼吧。” 华阳大长公主看了儿子一眼,扶着他的手道:“好,进去吧,母亲可盼着这宴,早早开始呢。” 沈湛扶母亲进入花萼楼,在席前,边站等着圣驾与凤驾,边暗暗打量楼中与宴的朝臣,来来回回细看了几遭,确定那闻成不在,暗想手下做事顺利,紧绷多时的心,微微松弛,在内监尖细的嗓音声,随楼中众人同迎圣上与太后娘娘。 圣上亲扶太后娘娘坐在主座,太后娘娘又令两个女儿坐在身边,满面笑容地正要吩咐开宴时,忽听楼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微臣闻成来迟,请陛下、娘娘恕罪!” 沈湛心头骤沉,一瞬间紧攥的右手,也被人轻轻握住,是身旁的母亲,她轻叹着问:“为什么?” 沈湛只觉浑身鲜血都已冻住,颤声低道:“母亲,她有孩子啊,那是……那是您的亲孙子、亲孙女……儿子想了一夜,心软了,等她……等她生下孩子,再动手好不好……” “从小到大,你总是容易心软”,华阳大长公主叹息着握紧儿子的手,沉声低道,“可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你硬不下心肠,母亲帮你,就从她们的命开始。” 第146章 问斩 太后今日心情甚佳,见那刑部侍郎闻成来迟,也不怪罪,只道:“快入座吧。” 守在殿外的侍卫,放下拦行的兵戟,闻成跪谢太后恩典,起身入楼趋行数步,即见华阳大长公主笑对太后娘娘道:“太后娘娘仁慈,我等心服,但赏罚二字,需得分明,不然您这寿宴,人人都故意来迟,不把您放在眼里,还成什么样子?!这闻大人,究竟是因公事耽误,还是因私事来迟,需得说清,若这来迟的理由,存了轻慢娘娘之意,理当受罚的。” 闻成闻言立即撩袍跪地,朝上首的太后娘娘磕首道:“借微臣一万个胆子,微臣也不敢轻慢太后娘娘半分,微臣来迟,既为公事,也为私事,为公,微臣手上有件陈年旧案,将要水落石出,微臣为集齐最后的证据,故而来迟了些,为私,微臣想将此案,作为献给太后娘娘的贺寿礼,让太后娘娘自此以后,不再被奸人蒙蔽。” 温羡听到此处,心中不安更甚,他望向眉眼含笑的华阳大长公主,见她身边的沈湛,面色冷凝,几无血色,心中更是惊惶时,听上首圣上朗声笑道:“这个闻成,寿宴还没开始呢,就开始醉言醉语了!来人,把他送到碧波池边醒醒酒,这样的好日子也敢醉酒来迟,母后仁慈不计较,朕可没这好性子,得叫他长长记性。” 两名内监遵命出列,要扶闻侍郎离殿醒酒,但闻侍郎却用力推开他们,直接朝坚硬的地面重重磕首,大声嚷道:“太后娘娘,永安公主不是您的亲女儿,她是定国公府遗孤,是罪臣之后,按大梁律,理当死在二十年前!!” 此言一出,有如一道惊雷,陡然自九重天劈下,震得花萼楼内鸦雀无声,温羡惊惧地暗暗攥紧双拳,指甲掐进肉中,也觉不出疼,努力维持镇定,抬眼望向上首凤座旁的阿蘅,见她怔怔地俯看着跪地的闻成,好似听不懂人话,双眸空茫。 太后亦被闻成寥寥数言,震得心神惊颤,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又听“砰”的一声碎瓷声响,是身旁皇儿怒掷酒盏,高斥闻成道:“喝醉来迟不说,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把闻成给朕拖下去!!” 殿外侍卫遵命冲入殿中,拉起闻成,闻成被拖着往外,犹不忘自袖中取出厚厚一沓奏折,高举在手中,大声叫道:“陛下,微臣所说,字字属实!此事来龙去脉,微臣已全部查清,人证物证齐全,经查之人皆可为臣作证,铁证如山,永安公主就是定国公府遗孤,此事千真万确,本就按律当诛,她还敢伙同温家人,冒充太后娘娘长女,欺瞒太后娘娘与陛下,更是罪加一等……” 侍卫急拖闻成出殿,他义正言辞的声音,也跟着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半分,独留散落的奏折,静静地翻躺在楼内地上,如一道沉默的惊雷,稍稍一碰,即能掀起震骇世人的惊天怒响、滔天狂澜。 花萼楼内,寂如死海,似连出气之声也无,华阳大长公主悠悠望着散落在地的奏折,心中畅快。 ……单单怀疑温蘅不是太后之女,密查温蘅真正身世,在圣上的有意误导之下,如陷入迷雾之中,晕头转向,查得云里雾里,手下之人,白白在青州浪费了快两个月时间,想要的人证物证,也半点没摸着…… ……可一旦转换了密查的方向,假定温蘅与定国公府有关,假定她就是那两个人的孩子,从京城查起,延伸至青州琴川,查起来便颇为顺畅,短时间内,便叫她手下人查了个水落石出…… ……恨只恨,没早点往这方面想,早该在第一次见到温蘅,难以抑制地厌恶她那双相似的眼睛时,就怀疑她与定国公府有关……只可惜当时没想到这层……怎能想到,怎能想到那个女人,竟用那样狡猾的方式,隐藏了温蘅存活于世的事实…… 华阳大长公主瞥看一眼身边僵如磐石的儿子,站起身来,走至宴中,将那道长长的奏折,捡拾在手。 ……斗了这些年,斗到这等地步,前朝后宫,大梁臣民,谁人不知,圣上与华阳大长公主这对姑侄,只不过是表面君臣孝悌,内地里,早已撕破了脸,事到如今,那表面的脸皮,不要也罢…… 华阳大长公主朝上首帝后望了一眼,手执奏折,站在宴中,一字一句地念出奏折所写,当年定国公府是如何瞒天过海,隐藏温蘅出世的事实,她是如何随仆辗转来到青州,如何成为温家的女儿,每一件事实之旁,都附有人证物证备注,以供随时查验,以昭示这份奏折所言,千真万确,重如千钧。 死寂的花萼楼,凝滞无声,独听华阳大长公主,一字字地念着惊世之言,她将奏折翻念至最后,“啧”了一声,微一顿,朝宴座上首看去,“太后娘娘,这里还写了您那位真女儿的下落。” 太后娘娘的声音,哑颤得如要破裂,“……你说……” 华阳大长公主道:“您那可怜的长女,确实在广陵城外的清水河,被温知遇夫妇救起,只是那女孩儿先天体弱,长到三四岁时,一场高烧不退,演变成难治的喘症,病情愈来愈重,以致最后无药可救,小小年纪,就离开了人世,真是可怜。” 随着华阳大长公主感慨“可怜”的轻叹声,太后娘娘慢慢站起身来,动作极缓,仿似背上压着沉重的大山,双肩都将被压垮,她目盯着华阳大长公主手中的奏折,似是想上前亲眼看一看,但还没能艰难地迈出半步,只是身子微微前倾半寸,即如风中落叶,微微一颤,飘落在尘世之间。 万众瞩目的太后寿宴,还未正式开宴,即以惊变告终,太后娘娘晕倒在花萼楼宴上,被急送回慈宁宫中,一众太医也被召至慈宁宫看诊,忙着针灸灌药,太后娘娘晕睡了一个多时辰方醒,一醒来,即紧紧抓着圣上的手,凄声问道:“是假的是不是?!他们……他们要害阿蘅……阿蘅……阿蘅就是哀家的女儿,哀家的女儿没有死……是不是……” 圣上不答,只是从太医手中接过药碗,吹舀着轻道:“会查清楚的……都会查清楚的,您别着急,先把药喝了……” 一个多时辰之前,将过四十大寿的太后娘娘,还精神爽利、容光焕发得很,连平日里眉眼间的虚弱病态,都消隐了不少,但此刻,却像是在短时间内,就老了几岁,唇无血色,面容憔悴苍白,一手紧紧地抓握着圣上的手,摇着头道:“母后不喝药……你告诉母后,都是假的,是他们要害阿蘅,是他们要害阿蘅是不是?!” 圣上沉默不言,太后娘娘等不到想要的答案,颤着唇,越看过圣上,将希望的目光,投向榻边的皇后娘娘、容华公主、惠妃娘娘等人,一个个地问。 可无人敢答,就连从前最得宠的容华公主,也不敢说出什么、刺激到太后娘娘,只恳切劝道:“母后,您先喝药吧。” 太后娘娘仍是不肯用药,只是急切地望着她道:“嘉仪,你告诉母后,都是假的是不是?阿蘅……阿蘅是你的亲姐姐是不是?!” 容华公主咬着唇不说话,只微微侧首,悄悄瞥看一旁的永安公主,太后娘娘僵怔片刻,忽地掀开锦被,赤足下地,紧紧地抱住永安公主,口中喃喃道:“你是哀家的女儿,你是……是他们要害你,是他们害你……” 她抬手轻|抚着永安公主的脸颊,眸光慈和地柔声道:“不怕……不怕,阿蘅,母后在这儿呢,母后保护你,你弟弟会帮你把事情查清,把所有要害你的人,全都抓起来问罪的,不怕……不怕……” 偌大的幽殿,静得针落可闻,只听得紧抱着永安公主的太后娘娘,颤着嗓音喃喃低语,不停哄慰着永安公主,抑或说,哄慰着她自己,一声又一声,而永安公主,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垂眼靠在太后肩头,无人看得到她此刻的神色,亦无人,听得见她的心声。 但,无论太后娘娘如何哄慰她自己与永安公主,铁证如山,前朝详实的人证物证,仍是锤定了永安公主并非太后亲生、乃是定国公府遗孤这一事实,奏折繁多如茫茫大雪,每一日每一时,都在往建章宫递送,每一道,都在请求圣上依大梁律,斩杀当年的漏网之鱼、如今的永安公主,并依律问罪犯下欺君之罪的温家人,不可法外容情。 昔日欢声笑语不断的慈宁宫,如今静得像是死海囚牢,皇后走至慈宁宫外,见圣驾将至,辇上的圣上面无表情,但眼底乌青,显然是这几日,都没怎么合眼安睡过。 ……怎么安睡得了,母后在慈宁宫内,终日以泪洗面,越来越多的朝臣,跪在建章宫外不吃不喝,请求圣上按律诛杀永安公主及温家父子,几是以大梁律和先帝的名义,逼着连日搁置此事的圣上,下旨从慈宁宫中抓人,送至法场…… ……民间非议如沸,朝堂群情激愤,而这一切的背后主使,她知道,是她的生身母亲…… 御辇近前落地,皇后压下心中所思,如仪屈膝行礼,但一声“臣妾参见陛下”尚未说完,圣上即已一言不发地掠走过她的身边,那只从前总是她刚屈膝、即已扶她起身的手,这一次,没有伸来。 夜望 皇帝走入慈宁宫内殿,见连日来惊痛过度的母后,虚弱地坐倚在榻上,妹妹嘉仪端着一碗燕窝银耳羹,坐在榻边,一直在轻劝母后多少进些,但母后不肯用,只是怔怔眼望着坐在一旁檀木椅的温蘅,看着看着,湿润的双眸,便又泛起茫茫雾气,凝结成伤心担忧的泪意,在难以抑制、泪水坠下的那一刻,匆匆别过脸去,无声擦拭。 妹妹嘉仪忙一手端着燕窝碗,一手从木兰那里接过帕子,边为母后轻拭着泪水,边低声劝慰着,而温蘅,则一直微微垂首、坐在一边,好像已听不见外界任何动静,只是一手搭在案几处,靠着椅背,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与世隔绝,如毫无生气的石雕木像,没有半点鲜活的人气。 她的手边,是那只未绣完的碧叶红莲纹婴儿肚兜,之前,他每次来慈宁宫见到她,她总是坐在窗榻处,眉目柔和地手执绣针,将将为人母的柔情,一针一线地,仔细绣入田田碧叶、灼灼红莲。 尽管选择与明郎和离,可她对腹中的孩子,仍是珍爱无比,对未来,仍是心存希冀,但现在,她眸中的光亮,已彻底黯淡下来,幽漆如夜,没有半点星彩,手边的那只碧叶红莲婴儿肚兜,也已多日,没有动过半针,连她从前端详凝看的目光,也得不到一星半点。 皇帝收回无声看她的眸光,走近前去,轻碰了碰妹妹手中的燕窝碗壁,将之拿给木兰,“都快凉了,让底下人重做一碗送来。” 木兰“是”了一声,双手接过燕窝碗,不放心地看了眼榻上的太后娘娘,忍着担忧退出寝殿,皇帝望向神色憔悴的妹妹嘉仪,“你去偏殿睡一觉吧,母后这里,有皇兄照看着。” 容华公主肿着一双眼,摇了摇头,眼望着母后道:“我不去,我不困,我就在这里,陪着母后……” “听话”,皇帝抬手轻|抚了下妹妹鬓发,“去歇歇,万一你把自己熬出病来,岂不是要叫母后为你担心?” 容华公主闻言沉默片刻,被说服地站起身来,“那……那我去了……” 皇帝目望着妹妹走远,回身拿起妹妹搁在榻边的帕子,要为母后拭泪,但手还未靠近母后面庞,即被母后紧紧握住,深望着他的眸光,如幽夜海水,颤|抖着浮着些许星亮,哑声问道:“前朝如何?” 皇帝没有说话,母后眸中那点幻想的希望星火,便似被幽漆的海水吞没,瞬间熄灭,她握着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嗓音亦是沙哑破碎,“弘儿,阿蘅不能死,不能……” ……几日下来,事情的真相,已查传得朝野皆知,原来被册封为永安公主的阿蘅,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真正的女儿,虽亦名为蘅,但无福活到今日,早已死在许多年前的喘症之下,与她相认三月的阿蘅,日日唤她“母后”的阿蘅,其实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真实身份,乃是定国公府遗孤,是罪臣之后,早该死在二十年前…… ……失而复得、母女团圆的美梦,如镜花水月,瞬间破灭,她为她与鹤卿的可怜女儿,流泪不止,原来这一生,她们的母女情分,真就那样短暂,十月怀胎,她都没有唤过她的名字,也没有听她唤过一声“娘亲”,她们的缘分,就仅仅只有她刚出世时的那一眼,她轻握住她的小手,为她戴上了长生锁而已,原就只有这么多…… ……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几叫她剖心摧肝,但她也只能认命,接受自己这些时日,只是做了一场美梦……温家人待她的女儿,定是很好的,她感谢他们救养她,给了她三四年衣食无忧、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上天,不肯再多给一时半刻,不肯让她们母女团圆,如之奈何…… ……温家父子,原被扣上欺君罔上的罪名,又背负着收容窝藏叛臣之后的大罪,是皇儿,以温父染有呆症、记忆混淆、温羡年幼不记事为由,认定永安公主一事,只是一场误会,并不是他二人有意欺君,而收容窝藏叛臣之后之罪,则与先前救养太后之女之功相抵,对他二人不问罪不嘉奖,功过两抵,不许朝臣再就此事递折非议…… ……但,皇儿能勉强以“一场误会”“功过两抵”,保下温家父子的性命,堵住朝臣关于此事的悠悠之口,却堵不住那些人跪在建章宫前,逼请当朝天子斩杀温蘅…… ……她与温家父子不同,她是真正的罪人之身,理当随她的父母亲人,死在二十年前,如今身份被揭,按大梁律,焉有活路,那些人,那些受人指使、蓄意跪在建章宫外的朝臣,用大梁律法,用先帝生前的御令,逼请皇儿杀她,朝中虽有大半朝臣,忠心于皇儿,可在此事面前,却无法与那小半朝臣相抗,他们无法违背先帝御令、大梁铁律,去保救一名罪人…… ……可阿蘅不能死……不能死…… ……她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可这些时日,她已把阿蘅视作亲生骨肉,这三个月的“母后”,岂是白听的?!这三个月的母女情深,又岂是假的?!便是在这三个月之前,她只把阿蘅看做一名晚辈的时候,就已十分喜欢她,将她当作家里人看待,她怎么能看着家里人去死,阿蘅还怀着身孕,那是明郎的孩子啊,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蘅与腹中孩子,一同死在断头台下…… ……且温家救养过她真正的女儿,她当回报,帮他们保住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好女儿,太后越想越是揪心,紧攥着皇儿的手,哽咽沙哑的嗓音,也变得坚执,“你让那些人跪到慈宁宫来,告诉他们,哀家活一日,阿蘅就活一日,想取阿蘅的性命,就从哀家的尸体上踏过去!!” 皇帝极力宽慰母后,“您别激动,会有办法的,法外也当容情,儿臣会有办法的……” “……真的吗?”太后心中燃起希望,却又害怕希望瞬逝、不敢深信地望着皇帝。 皇帝重重点头,“您相信儿臣,儿臣是您看着长大的,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您也看在眼里,儿臣总能排除万难、走出困境,这次一定也能,给儿臣一点时间,儿臣会有办法,只请您不要太担心,好好用膳吃药,这样儿臣才无后顾之忧。” 说话间,木兰捧了新做的燕窝银耳羹过来,皇帝接过,亲自吹舀着劝太后吃些,太后勉强用了几口,看向不远处沉默不动的女子,又忍不住喉头发酸,轻声叹道:“可怜的孩子……” ……一朝之间,身世天翻地覆,原来自己不是太后之女,而是罪臣之后,原来真正的父母家人,都已死在二十年前,原来这世间,再无与她血脉相牵之人,只她孤零零地一个,原来所嫁之人的父母亲,就是当年查实督办她家灭门的头领,原来她与曾经的夫君之间,隔着那么多条血淋淋的亲人性命……世事已是如此不堪残忍,她的腹中,却还怀着仇人之子的孩子…… 太后望着这样了无生气的阿蘅,心里愈发难受,更是吃不下东西,皇帝顺着母后的目光,静望了她好一会儿,微垂眸子道:“儿臣扶阿姐去西偏殿用膳休息,母后不用担心,天色已晚,您用完膳药后,早些歇息,旁的不用多想,一切……一切有儿臣在呢。” 他将燕窝碗交回木兰姑姑手中,嘱咐木兰好生照顾母后后,走至她的身边,静默片刻,慢慢伸出手去,要扶她起来。 但,手还未碰触到她的衣袖,她即已无声地站起身来,双目空洞,如行尸走肉般,直直地向外走去。 皇帝跟走在她的身后,轻劝她去西偏殿用膳歇息,但她却如未闻,只是沉默地走至殿外,望着夜空中的一弯钩月,手扶着廊柱,慢慢地凭栏坐下。 自几日前身世被揭,她便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每日里只是沉默,少进水米,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如失了魂魄,只剩一具空洞的身体,孤独地飘零在这残忍的人世之间。 皇帝知道她从今晨到现在,几乎半滴水米未进,命人抬了食案,摆在她的面前。 满桌珍馐,不能叫她微动眼帘,皇帝凝望着她轻道:“你的母亲那般救你,是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闻言慢慢地捧起了碗箸,挑起一筷白饭,送入喉中,机械般吞咽着,赵东林知道圣上自今晨到现在,也几乎半滴水米未进,捧了御用碗箸近前,“陛下,您……您也用些……” 圣上却摆手令他退下,只是静望着永安公主进膳,永安公主慢慢吃了小半碗白饭,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不再多用,圣上劝不动公主再多进些,也劝不动公主入殿休息,便命侍从将食案撤下,取了御寒的披风披在永安公主身上,而后,亦凭栏坐下,在淡蒙的月色下,无声静望着对面的永安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更第四阶段的最后一章~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果宝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色黄金嫩182瓶;果宝69瓶;懒洋洋的猫20瓶;话梅糖、明阿琅10瓶;李子5瓶; 【【【上一章的一些评论,分享给大家看看】】】 网友:almar评论: 最后查出是二十年前长公主诬陷忠良,如果长公主获罪,作为女儿的皇后就算不被废也会一直待在冷宫,明郎为母赎罪一生镇守边关……呵呵呵以上全是瞎猜,大大的思路怎么猜得到哈哈哈哈 网友:公子凌玹评论: 真的可惜了明郎和皇后这两个好孩子,唉:-( 网友:黑咯哆评论: 估计下章进宫吧…………太后和阿蘅真真可怜…长公主一次次的斩断了阿蘅和明郎的可能,这次也一样… 网友:墨墨熊评论: 感觉明朗和女主,已经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如果是定国公是冤案的话,长公主必死,如果不是,女主就必死,女主的明朗真的有太多阻碍了,讲真狗皇能像他爸那样能狗的话,说不定能够得到女主的身心,毕竟女主和明朗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有好结果,狗皇真的一顿操作猛如虎,反而把自己推到女主对立面去了,不过终于到了女主身份揭穿了,真的猜不出结局,大概相忘于江湖 网友:懒洋洋的猫评论: 不知道狗皇是不是也曾期待过明朗阻止他妈啊 所以这次是真的没退路了 生死之前确实不容情爱 当初阿蘅为救哥哥屈服狗皇是 现在为救阿蘅的命也是 狗皇应该会告诉孩子真实月份说孩子是他的吧 明朗太懦弱了明朗其实不应该没手段心计只是毕竟血亲啊 这样的只能让其情爱变得太轻 总想都要所以都没得到 网友:刀子君评论: 感觉阿蘅好难……经历了这么多,大起大落……皇后也好难…… 网友:白茉莉与薄荷评论: 狗子和长公主都是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去肆意伤害别人的人,狗子为了女人捅兄弟一刀,长公主为了权势去陷害别人,凭借的都是自己的身份地位,长公主想要权势没有错,没有权势捍卫自己的利益就只有被伤害的份 网友:我们都是小青蛙评论 皇后真的是被她娘给坑死的,一声叹息啊。现在考验狗子的时候到了,看狗子如何运用他的皇权谋略,保下温氏一家。 网友:随风而去评论: 哎,阿衡真是可怜,太后也是可怜,长公主身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最后肯定会落个众叛亲离、孤苦无依的下场哦… 网友:壮壮哥哥评论: 皇后几个菜喝这么高还想让狗子拉你没剁你手都不错了你亲娘这个老不死的搞死多活这么多年都是不应该当年死的都不应该是定国公一家 网友:emui评论: 本来还很同情皇后和明郎,但这个公主妈,真的让人好气,连带着对她一双儿女也没好感了。 网友:万水千山只等闲评论: 皇后好可怜,成了她妈武则天女皇梦的牺牲品,唉 网友:每天被打脸心累评论: 太后晕倒虽然不是好事,但时机真真是好,不用被长公主逼着下什么决定。长公主党也逼着狗皇下决定,那狗皇也称病罢朝好了,乘着这段时间搜集证据,一举扳倒长公主 网友:煦凉评论: 真可恨啊,唉,华阳能查到阿蘅的身世,为啥狗子就查不到华阳陷害定国公的证据,唉,希望狗子能转危为安吧。 网友:巴啦啦小魔仙评论: 唉,最后一句话好虐啊,皇后好惨 网友:今天多云转晴评论: 这个华阳公主真的太恶心了 网友:时间是个什么鬼评论: 狗子这次给力的话我就原谅你了!批准你去追阿蘅!明郎拜拜,再也不见! 网友:夕颜评论: 看到这里我真的对明朗无感了……最后还是斗不过他母亲,这种只能相忘江湖了 网友:李子评论: 公主本质还是不坏的,只是被宠坏了 龙裔 赵东林侍守在不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圣上与永安公主,远处,皇后也已在夜色之中,静静站望了许久。 ……她担心母后身体,故而来此,可人来到了慈宁宫中,却没有脸面踏入殿内探望母后,母后如今忧惧伤身,都是因为她的生身母亲……选在那样特殊的时刻,残忍地打碎母后美梦的,是她的母亲,告知母后亲生女儿已死的,是她的母亲,指使朝臣跪在建章宫外,逼杀温蘅的,也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把母后的心,狠狠践踏在脚下、踩得粉碎,令母后这几日以泪洗面、心如刀割,她哪有颜面入内侍|奉母后,母后这时候,也并不想看到她吧……也许以后,都不想再看到她…… 皇后人在慈宁宫殿外徘徊许久,一颗心也似如有刀刃磨割,双足沉重,始终无法抬足入内,亦没有转身离开。 她站在殿外,望见温蘅走出殿门,圣上跟走出来,望着圣上劝温蘅进膳,为她披上披风,望着圣上就那样坐在温蘅的身旁,沉默地静望着她,眼中只她一人,目光深沉,似有无数心思情绪在隐忍翻涌,在艰难挣扎,却似又只有一股纯粹坚执的信念,两相交锋,绞织得眸光复杂如网,将温蘅全然罩在其中。 而温蘅如无所觉,只是沉默垂首,沉静的月光,静静披落在他们身上,圣上一直静守在她的身边,任夜深月移,始终守在她的身旁,似要就这般深望着她,似要就在这静寂的深夜里,彻底定下决心,决断何事。 皇后也就这般望着他们,一直没有离开,她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望了多久,只知月牙儿渐渐西移,深重的夜色,慢慢淡去,天色变得苍茫,人如置身在山间云雾中,她望着他们,也似雾里看花,与他们隔着越不过的巍峨高山,耳边寂静地半点声音也无,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似已听不见。 天将黎明,慈宁宫内外仍沉滞地静谧如海,灯火微茫,而武安侯府中,灯火通明,一记响亮的耳光,划破将明的宁静,狠狠地甩在了武安侯的脸上。 自太后四十大寿那日起,华阳大长公主的心情,就一直畅快得很,畅快之余,她也没忘记自己那个心软的儿子,见他自太后寿宴之后,便滞在侯府之中,也不出门半步,每日里不是喝酒,就是练剑。 她这孩子,她清楚得很,空有抱负才能,偏偏心肠太软、太重情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八个字,他从前不懂也做不到,但从这件事开始,他必得学着冷硬下心肠来,她会帮着他冷硬下心肠来,纵使之前再怎么恨他不争气、没出息,再怎么因他与圣上的情义而猜忌防备着他,她都是爱他的,她只他一个儿子,他是她与沈郎的儿子,她与沈郎所有的一切,将来,都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温蘅身世暴露,在大梁律法与先帝御令之下,将连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必死无疑,再无回寰之机,华阳大长公主只当这几日是儿子的适应期,醉酒发泄几日,等温蘅身死,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想到儿子这几日滞在府中不出门,不是一味借酒浇愁,而是借此蒙蔽了她,想方设法地,将她保管的武安侯府祖传丹书铁券,寻窃了出来,要拿这丹书铁券,去保温蘅的性命。 华阳大长公主及时发现此事,气得火冒三丈,赶在儿子拿着丹书铁券离家赴宫之前,拦住他人,一巴掌就甩了过去,“你要拿武安侯府世代浴血奋战得来的荣光,去换那淫|妇的一条贱命吗?!!” 这一巴掌甩下,怒气冲冲的华阳大长公主,见硬受了她这记耳光的儿子,双目通红地抬眼看来,眸中如灼业火,似能将这世上一切包括他自己烧毁殆尽,心中一惊。 她还未看清儿子眸中深意,儿子即已垂下眼帘、转身就走,华阳大长公主忙紧拉住他的手,又骂又劝,“你还年轻,日后娶妻纳妾,孩子很快就会有的,那个女人腹中的孩子,不值什么,他|她身上,流着定国公府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许有一日长大了,会向你这个生父,向我这个祖母复仇,养他|她在身边,就像在养一条随时会咬人的恶狼,不要也罢!!” 可儿子仍是听不进她的话,一言不发,甩手就走,华阳大长公主追不上习武的儿子,急命府中会武的家仆拦住侯爷,不许他出门半步,可话音刚落,即听儿子冷声接道:“谁拦我杀谁!!” 家仆们面面相觑,眼望着侯爷大步向府门走去,不敢动手,华阳大长公主简直要被这逆子气死,怒下严命:“拦下侯爷!!再不动手,家法处置!!” 有家仆惧于大长公主酷烈之威,咬咬牙,动手阻拦,但没过一会儿,就都被侯爷毫不留情地打倒,抱着几被打折的腿脚,痛苦倒地。 余下的家仆围在侯爷身边,望着往日温和明朗的侯爷,此刻如一头嗜血的猎豹,双目赤红,似在吞咽着深重的怨恨,谁扑上前拦他,就要被撕咬粉碎,心生惧意,迟迟不敢近前,只听侯爷再一次沉声道:“拦我者死。” 华阳大长公主见她生养的儿子,眸光越过围拦的众人,看了过来,眼望着她,再一次声平无波地吐出四个字:“拦我者死。”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儿子,一时被震得怔在当场,在家仆请示是否继续阻拦侯爷时,也没有回过神来,让儿子得了机会,迅速闯出了武安侯府的大门,从牵马至府门前的长青手中接过马鞭,飞快翻身上马。 一声“唏律”马鸣长嘶后,响亮急驰的马蹄声,踏碎黎明。 “紫夜”乃是当世神骏,天下无双,急奔至府门外的华阳大长公主,命手下骑马去追,却仍是无可奈何地望着儿子一骑绝尘,踏着滚滚烟尘,与命争时地飞奔入渐亮的天色中,越来越远,再也不见。 天色将亮,一直没有离开慈宁宫的皇后,望着身心俱疲的温蘅,在无声煎熬了快一夜后,耗尽心力,靠着廊柱昏睡过去,圣上轻揽住她的肩背,如护至宝,动作轻柔将她打横抱起,送入西偏殿中。 西偏殿里亮起微弱晕黄的灯光,皇后再也看不到什么,只是在将明的天色中默默想着,圣上是否正坐在榻边,静望着沉睡的温蘅,一如在廊下那般…… ……她从没见圣上这样长久地去看一个女人,没有见他这样眸光复杂地去看一个女人,像把自己全部的心,都掏了出来……圣上是否知道她也在慈宁宫中,却已不在乎了,生死面前,不再掩饰,光明正大地将温蘅横抱入殿,守在她的身边…… 圣上一直守在殿中,而她,如是孤魂野鬼,一直沉默地徘徊在殿前,天色大亮的时候,圣上推门走了出来,他看向了她,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望了一眼明亮的天际,像是已彻底做好了某种决断,于晨风中大步掠走过她身边,振袖向前。 马蹄飞疾,清凉的晨风不断地灌入衣袖,激得人身体发冷的同时,怀中的丹书铁券,像是滚烫的烙铁,紧贴着他的心,沈湛骑着身姿矫健的紫夜,飞驰在无人的大街上,夺时挣命,向巍巍皇宫赶去,这沉寂清晨的每一声马蹄踏响,都像是阿蘅的催命钟,重重敲震在他的心头。 皇宫东华门外立有“下马碑”,大梁律令,除当朝天子之外,一切人等,均需在门前下马,步行入宫,戍守东华门的禁宫守卫,闻听马蹄急响,见有人骑马奔来,自然持戟要拦,却被眼尖的守卫首领伸手拦住,“那是武安侯!” 世人皆知,圣上待武安侯情深义重,有如手足,在礼律之外,给予武安侯诸多特例,恩赐骑马入宫,便是其中一条,但武安侯为人恭谨,从不因圣上看重而骄狂,也从未使用过这些特|权,今儿个,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东华门侍卫收戟放行,目望着疾驰骏马的武安侯,直朝建章宫方向奔去,他衣风猎猎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如染金边,融入天光之中。 朝阳初升,皇帝未乘御辇,一路走至建章宫外,望着殿前跪着的乌泱泱一片,俱已面白唇干,却都咬牙坚持着,为首的闻成,见圣驾至,急切膝行向前数步,朝他磕首哑声道:“陛下,先帝御令不可违,大梁律不可违,温蘅乃是罪人之后,必得死在御令律法之下,才可平定民心,微臣身为刑部侍郎,依律行事,请陛下诛杀温蘅!” 他身后的一众朝臣,亦重重磕首,“臣等请杀温蘅!!” 都道高处不胜寒,人站在这天下至高的御殿前,微凉的晨风,也冷烈了几分,初拂阳光的暖意,亦不能彻底消融这份冷意,风扑在耳边,呼呼作响,中似混有踩踏的杂声,啸得人心神有一瞬间摇乱起来,多少旧事亦如风声,呼啸在心海掠过,但只片刻,即已沉在心底。 诸事已定,不能回头,形势相逼,唯有向前,皇帝站在这天下至高处,负手静望阶下朝臣,声气虽淡,却似重有千钧,“尔等,是在逼杀龙裔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洋洋的猫10瓶; 【【【上章一些评论~】】】 网友:懒洋洋的猫评论: 等更 阿蘅对狗皇说感激是真感激恨是真恨 那么现在对明朗呢 为什么无泪?因为无泪可流怎么哭都是讽刺和荒唐 一般按明朗的人设而言会保子嗣而不是无能为力的阻止哪怕与狗皇合计也要保子嗣 但是明朗没有在那样的情景之前的动作没起到作用爆发之后不敢维护可能也是怕母亲更疯狂或者内心是希望六哥能有能力保住阿蘅? 所以这一切不都是讽刺吗 以前所有的深情都觉得是荒唐吧 就如同懦弱的人说着至深爱你 确哪里都不能帮你 没在身边是在身边也是 这样的深情除了讽刺还有啥 至少当时当刻会这么想吧 狗皇的豪夺至少保命了 也至少知道怎么劝阿蘅活下去吃饭了 活下去才有力气爱和恨 网友:每天被打脸心累评论: 大大国庆快乐!在这普天同庆的盛大节日里,这篇文也快进入了最期待的第五阶段,太开心啦!想看阿蘅重燃对生活的希望,不光是为了孩子为了家人,而是为了她自己,幸福地生活! 网友:话梅糖评论: 现在狗子的前面没有明狼没有明狼和阿蘅俩的情分(毕竟灭门仇人之子…)阻挡只差阿蘅自己的心了 网友:墨墨熊评论: 看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喷明朗了,好想说,早干嘛去了,最初的最初,明朗可以和狗皇好好一起强力打压长公主,彻底拔出长公主的爪牙,为了亲情,和狗皇一起磨刀子来拔出爪牙,然后就各种后遗症接踵而来,长公主又不傻,磨刀子反而给她时间,更加刺激她对权势的执着,讲真,明朗还是懦弱了,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女主是真的惨,以前的背叛爱情的负罪感和权势压迫的无力感,现在背负家族的血海深仇,女主能够坚强下去,真的很勇敢 网友:29327280评论: 总结一句话,明朗不可能了,长公主结局也不会好。就是阿蘅怎么办,她现在对狗子感觉还是厌恶的,希望狗子这次努力,弥补过错。但是我还是觉得最好的结果就是相忘于江湖,无论和谁 网友:我们都是小青蛙评论: 既然背后是长公主在下黑手,狗子你该把这么多年长公主做的坏事安排人抖落出来啊,以前看在皇后和明郎面上不计较,现在不一样啦,长公主要搞死狗子的女人和孩子,狗子还能忍的住?现在最难的是如何哄劝温蘅振作精神,不然孕期闷闷不乐,孩子生下来也会性格沉闷的。 网友:姜酒茶评论: 皇帝当初太心急了,唉,如果学到他老子一半功夫,他和阿蘅之间哪里会有这么坎坷,皇帝加油吧,给我继续舔。 网友:黑咯哆评论: 为什么有人喷皇后啊……………………………她什么都不知道,读者是上帝视角而已。 网友:醒眼评论: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容华蠢萌,我瞎了吗?请告诉我 同意,明朗是真的懦弱无能,他可怜固然可怜,但不无辜,一个成家立业的人了,不想着搞定老妈却强行求旨结婚,后果就是这么惨,情商太低,这就是不成熟的孩子跟家族反抗的反面教材。但皇后真的无辜,所有人里,她最惨了 网友:白茉莉与薄荷评论: 突然发现长公主可以对应秦桧,如果明郎不是狗子兄弟,而只是个镇守边关的将士,狗子背地里强□□明郎不从是不是还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把明郎给处置了,那狗子和赵构有什么区别?之前诬陷温羡的时候长公主和狗子就是处于对立面的秦桧和赵构 网友:随风而去评论: 太悲伤啦,把我伤心得稀里哗啦地……狗皇要怎么劝解阿衡呢?哎,阿衡,可怜的阿衡…… 网友:五月花评论: 阿蘅这个孕怀的,这样情绪大起大落,还中过毒,不利于胎儿啊 网友:十月微微凉评论: 啊啊啊啊要进宫了!大大快更新吧!狗子加油! 网友:壮壮哥哥评论: 赶紧查出来真相把大长公主一家千刀万剐吧!!都是祸害 网友:芋芋芋头评论: 明郎很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如果阿蘅被监斩,我甚至觉得他不会抛下一切,可若是事事无能为力,还要你干什么 然后有同学觉得朝事这边写太草率了,原话太长就不放了,作者回复下,就像在一百多章前的作话里说的一样,作者爱撒狗血,不爱写朝堂阴谋斗争,朝堂相关都是为了推动狗血情节,只要成功推动了、意思到了、大家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就行,不会花大量笔墨详写朝堂阴谋戏份的,作者懒得在这方面较真,有这时间,宁愿多写点狗血感情戏_(:3∠)_ 第149章 建章 从当年寂寂无名的士子,到如今的三品刑部大员,闻成是由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一手提拔上来,这么多年以来,受恩于华阳大长公主的同时,自也有许多把柄,落在华阳大长公主手中,此生对华阳大长公主,唯有“尽忠效命”四字,不敢有丝毫违背。 华阳大长公主既要定了温蘅这定国公府遗孤的性命,甚至都不顾及、不在乎她腹中的孙辈,他这受命之人,也唯有死扛到底,遵华阳大长公主之命,领着一众朝臣,不分日夜、不吃不喝地跪在这建章宫前,以大梁律法与先帝御令,逼请圣上杀了温蘅。 虽然圣上依然选择搁置此事,对他们这一众跪请朝臣,视而不见,但他知道,这般“无视”,不会持续多久,他们这些朝臣,每在这里多跪一时,民间非议,便沸灼愈盛,若他们之中有人晕倒、有人死谏,舆论声势便会越发不可收拾,在大梁律法与先帝御令之前,在天下臣民之心面前,圣上无法长期拖延下去,他必得做一位明君、一位孝子,必得顺循御令律法,斩杀温蘅。 眼望着旭日东升,圣驾遥至,闻成忍住困倦饥渴,朝当朝圣上重重磕首,求请依律处死温蘅。 他想圣上或许终于妥协,肯下达御旨,命人将温蘅抓出慈宁宫,送往法场,也有想,或许圣上仍因太后娘娘之故,仍要坚持拖延此事,能拖得一时,算是一时。 率领众臣、朝地磕首的一瞬间,闻成在心中拟想了种种可能。这种种可能里,没有一种可能,是圣上说他们是在逼杀龙裔,听到圣上金口玉言的一瞬间,他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坏了,一同跪地磕首的朝臣,也纷纷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龙裔? ……他们请杀的是身为罪臣之后的温蘅,不是龙裔,圣上为何如此质问……再说圣上至今无一子半女,又哪里来的龙裔…… ……温蘅……温蘅怀有身孕…… ……可她怀的,不是她曾经的夫君——武安侯的子女吗…… 茫然夹杂着恐慌,弥漫在建章宫前,短暂的死寂后,不敢深想的闻成,忍下心中惊惑,再次朝圣上拱手道:“……陛下,臣等岂敢逼杀龙裔,臣等只是求请陛下,依律处斩罪人温蘅……” 圣上淡声道:“温蘅腹中所怀,正是龙裔。” 短短一句宛如惊雷,震得建章宫前静如死海,闻成为首的一众朝臣,俱怔在当场,个个如石雕木偶,连面上神色,都似凝冰僵住,纹丝不动。 几要令人窒息的长久死寂中,有马蹄飞踏之声,越来越响,闻成转着僵硬的脖子,回首看去,见薄阳轻浮的晨光中,远处一人一马的黑点越来越近,及至离建章宫不远处的御道旁,那紫袍男子翻身下马,匆匆跑近,冷峻的身形冲破晓光,映入眼帘,是武安侯。 武安侯对温蘅留有余情,先前为了保住她腹中的孩子,曾设计控制住他的家眷,令他不得不缺席太后寿宴,是华阳大长公主提前洞悉了武安侯所谋,才让揭穿温蘅身世之事顺利实施。 闻成不知武安侯纵马赶来具体要做什么,但想必定和温蘅离不开关系,华阳大长公主要定温蘅和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了,他也必得遵循华阳大长公主之命,达成这一目的! 闻成见武安侯急步走近,收回回看的目光,朝圣上拱手恭声道:“陛下纯孝侍亲,不忍见太后娘娘伤心,臣等敬服,但温蘅一事,干系重大,天下人皆知,温蘅腹中婴孩,乃是武安侯子女,陛下若为保她一时性命,称之为龙裔,混淆皇家血脉,先帝泉下有知,怕是难安……” 急行向前的武安侯,霎时顿住脚步,正停在闻成身前,惊怔仰首,眸光幽沉地望向高高站在殿前丹墀处的圣上。 圣上是在对他说话,但目光,却静静地俯看着御阶下的武安侯,嗓音平静,而极笃定,挟着不容置疑的天子威势,如九重天雷,一字字,震得人心胆惊颤,“她怀的,是龙裔。” 圣上望着武安侯道:“上元节那一夜,太医把脉测出的月份,其实是假的,明郎,朕骗了你,你府上的大夫,也暗遵朕命,没有告诉你真相,她腹中的孩子,其实是朕的。” 跪在武安侯身后的闻成,望不见武安侯的神色,只看他身体僵如磐石,像是稍碰一碰,整个人便要碎了,而圣上震骇人心的惊世之言,仍似道道惊雷,炸响在建章宫前。 “明郎,朕为一己爱||欲,强逼臣妻,对不住你,也陷夫人于不忠,一切皆是朕之过错,夫人秉性贞烈,为朕所污,你我手足之情,为朕所负,朕为人君,却为一己之欲,做下这等有违仁义之事,当告罪天下,自省赎罪,夫人腹中所怀,确是龙裔,朕为人父,必得担起责任,为他|她正名,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她半分。” 由始至终,武安侯一个字也没有说,疾驰骏马赶来的他,最终,沉默地转身离去,与来时步履匆匆、几是在夺时挣命相较,他离去的脚步,沉重地如在双足处,绞绑上了千斤枷锁,每一步,都走得那样缓慢滞重,像是全凭一口气支撑着他抬起双足,若这口气散了,他整个人,也要如受重击的磐石,裂缝蔓延,碎散一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武安侯转身的那一刻,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天堑,划在他与圣上之间,随着武安侯越走越远,这天堑便越来越深,他与圣上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遥远,那匹名为“紫夜”的黑紫色神骏,见武安侯走近,“唏律”着甩着鬃毛,迎上前去,跟走在武安侯身后,这一“忠主”的举动,却似牵动了武安侯的激狂复杂的心念,一直沉默向前的他,忽地将手中马鞭狠狠甩掷在地上,令“紫夜”停在这天子宫殿,莫再跟前。 “紫夜”原主,便是当朝天子,本名“天马”的它,乃是不世出的罕见神骏,是边国献给圣上的御用坐骑,但为圣上转手就送给了视为手足的武安侯,传言它日行千里、颇通人性,但再通人性的神骏,怕也不能明白,此刻圣上与武安侯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能委屈地打着响鼻,慢慢地跟走在武安侯身后,一步步地,随着他走远。 一人一马,渐化作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重重宫阙之间,天下至高的御殿丹墀上,圣上负手孤站许久,终在愈来愈炽的阳光照拂下,回过身去,步入建章宫。 煊赫的御殿殿门“吱呀”合上,殿内沉寂无声、与世隔绝,而殿外,瞬如沸水炸了锅,那些跪在建章宫前、沉默已久的朝臣,彼此互看着对方震惊的神色,难以抑制的私议之声,轻声响起,这声音,也很快便自建章宫前,传至京城,传向天下,愈来愈烈。 因伤心过度、忧惧难安而抱病在身的太后,听到此事,比一众后宫妃嫔,都要晚些,因为先前曾听皇儿说“会有办法”,太后遂在乍然听到此事时,震惊之余,下意识去想,皇儿这是为了保住阿蘅的性命,不惜牺牲了三个人的声名,对天下人撒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用龙裔逼退了跪在建章宫前的朝臣,逼停了悬在阿蘅头上的铡刀,为她挣得至少五六个月的生机。 但,下意识如此猜想的太后,脑中又忍不住浮现那一天午后,皇儿坐在阿蘅榻边、倾身伏在她身前的画面,当时那角度,甚是怪异,看得她甚至疑心,皇儿是否要阿蘅做什么违矩的亲密之举,但皇儿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深信皇儿为人的她,在听皇儿解释说是在为阿蘅盖被子后,选择了相信他的话。 当时的太后信了,可现在皇儿说阿蘅怀的是“龙裔”,太后再回想那一幕,心中不安的疑虑像是针扎一般,细细密密地在心底浮起,急召皇儿来慈宁宫,忍着惊惶,亲口问他。 皇帝在母后面前跪下,沉默许久,在母后着急的逼问下,慢慢如实言道:“儿臣在建章宫前所言,字字属实……早在明郎新婚之时,儿臣即对楚国夫人心生爱慕,辗转反侧,执念愈深,终是做下了有违情义之事,强逼着楚国夫人与儿臣……” 因怕母后气伤身子,皇帝尽量缓着说,但再怎么缓,他说出的每一字,都震得太后心神欲裂,皇帝看母后脸色越来越白,身子微|颤,怕母后惊晕摔地,忙停止言语,站起身来,伸手去扶,“母后……” 然而他手才刚触碰到太后衣袖,即被太后用力推开,随即一耳光狠狠甩打了过来,惊气得身体直抖的太后,颤|着手臂指着皇帝,简直像不认识自己生养了二十一年的儿子,满面痛心,声音也破碎发抖,“……明郎……明郎是你的兄弟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对阿蘅做下那样的事……” “……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您别……” 皇帝劝解母后的话,尚未说完,太后即已背过脸去,身体直颤,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厉,“出去!!” 早已听呆了的容华公主,回过神来,忙一边扶住颤|身欲倒的母后,一边急对皇帝道:“皇兄,你先出去吧!” 皇帝望着母后气急的背影,咽声不语,垂下眼帘,磕首离殿。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至殿外,见她凭栏而坐,正静望着庭外的海棠花,暮光暖融,香花红艳,春|光撩着花影,在她身上轻快拂跃,碎碎浮金的明丽暮春|光影下,她的眉眼,冷清如雪。 赵东林见出殿的圣上,久久驻足不动,就这般望着楚国夫人,犹豫许久,终是职责在身的趋近询问,夫人赐居之地。 他等了许久,也不到圣意,心道依圣上对夫人的看重,定然希望夫人住处离御殿近些,后宫之中,离御殿最近的,自然是皇后娘娘的长春宫,其次,就是贵妃娘娘的长乐宫,如今长乐宫那里空着,正合适不过,遂揣测着圣心轻道:“长乐宫正空置……” 赵东林话未说完,就听圣上轻轻说了三个字,“建章宫。” 第150章 就寝 被自以为义重如山的兄弟,和自以为情深似海的妻子,联手背叛,施加了那样深重的屈辱,竟然还会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心慈手软,违背她这个母亲的意愿,寻窃了武安侯府祖传丹书铁券,疯了一般强行离府救人,华阳大长公主真是被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给气得几要吐血。 眼看着儿子跨上那匹神骏,甩开追赶的家仆,一骑绝尘而去,华阳大长公主五内如焚,一半是气极儿子的心软没出息,一半是忧灼温蘅真被丹书铁券保下命来——这个碍眼的祸患一日不除,她就一日寝食难安,且这番逼死攻势之下,若没能直接要了她的性命,将后患无穷。 忧急地在侯府内来回踱步、细思办法的华阳大长公主,一直静不下心来,耳边时不时回响起那一声“终有报”,带着轻蔑冷讽的笑意。 ……从前她不明白,那个卑贱的女人,明明是将死之人,怎还能在即将落下的屠刀前,那般挺着大肚子,从容淡笑,轻蔑看她,说出这三个字,原来,她瞒天过海,假作有孕在身,其实早将强行早产的女儿秘密送出京城,自以为留下了火种,以为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会为她的父母家族报仇…… ……终有报…… ……自然是终有报的,他们对不住她在先,她自然就要报复,这报应,就应验在她报复他们成功的那一天,一个温蘅,能掀起什么浪花,他们自以为留下了火种,却不知留下了一个不知廉耻的淫|胚子,处心积虑地给定国公府留这么一个后人,还不如刚生下时就把她掐死…… 华阳大长公主在府内沉思许久,终于定下心来,丹书铁券是武安侯府历代浴血奋战、守卫大梁得来,情理上所该庇佑的,也该是武安侯府后人,她温蘅一不隶属扶风沈氏,二也已非武安侯之妻,算哪门子的武安侯后人,可以此为契点,令朝臣抗议此事,令儿子强抢带去的丹书铁券,对温蘅无效。 华阳大长公主拟定主意,正欲命人吩咐下去,就听底下人传报道:“公主殿下,侯爷回来了。” 被这逆子气到的华阳大长公主,一听就怒气上涌,要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谁知她走出房门,边朝儿子疾步走去边扬起的手掌,还没落下,儿子就像强行支撑的最后一口气也已散尽,忽地双腿一软,在她面前倒下。 华阳大长公主以为儿子拿这丹书铁券救下了温蘅腹中的孩子,该称心如意才是,谁知他一回来就倒下了,被侍仆扶到榻上后,如具尸体躺在那里,不言不语,神情灰败,眸中半点光彩都没有,像是已对这世间全然绝望,彻底地心灰意冷。 对儿子这般情状,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是又生气又担心又纳罕,没多久,她的不解得到了解答,龙裔,温蘅腹中怀着的孩子,竟是当朝天子的种?! 这一惊骇之事,已从建章宫前,发酵传扬出去,很快,京城、大梁,乃至天下四海,人人都会知道,武安侯府世代荣光的声名,毁于一旦,自己被视作天之骄子长大的儿子,也将在世人异样的目光中,承受奇耻大辱,华阳大长公主对揭开此事的圣上,真是怨恨到了极点,真恨不得天降惊雷,将这个不堪为人君的败类,连同那个联手欺骗伤害她爱子的贱妇温蘅,一同活活劈死! 心中怨恨狂涌的华阳大长公主,见躺在榻上、要死不活的儿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连连,“你以为她怀的是你的孩子,还对她留有余情,巴巴地抢了丹书铁券去,想多留她几个月的性命,结果呢?人家怀的是龙种,从始至终,连同你那个好兄弟,什么都在骗你,就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假的,睁大眼看看吧,这就是你的好妻子!好兄弟!!” 榻上的儿子只是不说话,双目无神地望着锦榻帐顶的花纹。 这里是他的寝房,也是他与温蘅那贱妇曾经的新婚居处,这顶榻帐,用的是妃红苏纱,绣的是并蒂莲花、比翼齐飞,颜色花样,还是儿子亲自捡选的,就如这新房里的每一样陈设,大到漆案高几,小到一只烛台,一只梅瓶,都是儿子为了温蘅,亲自选挑的。 当时儿子铁了心要娶温蘅,不惜以出家相逼,向圣上请了赐婚圣旨,把她这个母亲气到不行,自然也不可能亲自为他置办婚礼相关,迎娶聘礼、婚礼流程、婚房陈设,一切一切,都是儿子亲力亲为,这新房里的每一样物件,都是儿子一件件地从府库里亲自挑出陈设的,有时候他挑不出中意的,就亲自画图描样,令外头的工匠据图新做,他真真是猪油蒙了心,爱温蘅爱到了骨子里,希冀与她在这亲手打造的“爱巢”里执手一生,白头偕老。 华阳大长公主回想儿子当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欢喜地每一天都眸中带笑,精神爽利,再看他现在这般颓丧模样,像是心气神全都熄灭成灰,心中气他不争气的同时,更是为他感到心疼。 温蘅腹中的孩子,原是所谓的“龙裔”,这道重锤抡下,儿子心中那最后一点余情、最后一点念想,应被彻底打得烟消云散,再无半点剩留了。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名男子,在经受这样的屈辱后,还能放下前尘,儿子再心慈手软,再顾念情义,也在这对奸|夫|淫|妇一再残酷打击下,心如死灰了,“龙裔”一事,让武安侯府蒙羞,让儿子蒙受奇耻大辱,但也让儿子的心,彻底凉了,他此后也终于能狠下心来,对他所谓的“好兄弟”、“好妻子”,再无半点情义,与她真正地母子同心,如此也好。 华阳大长公主想定儿子的事,又想到她那可怜的女儿,淑音如今知道她百般维护的好弟妹,早与她的丈夫暗有苟且,连野种都搞出来了,该有多么愤怒伤心!! 她的好女儿,她的好儿子,全都被这两个可恶的贱人糟践了,依华阳大长公主之心,真恨不得将这两人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她忍怒暗思片刻,又有一丝凉凉笑意,在心底浮起。 暂保了温蘅的性命又如何,元弘在天下人面前自揭丑事,他那英明神武的好声名,也立时毁于一旦,一个如此不知廉耻、罔顾情义的天子,如何去得民心,他将不仅遗臭万年,如今的大梁臣民,也都知道了,在金銮殿端坐的那位年轻天子,看着有多清明端方,骨子里就有多么寡廉鲜耻,是个彻头彻尾、不仁不义的无耻之徒,元弘如此自毁,对她,倒是大大有利。 华阳大长公主心情稍松片刻,望向榻上的儿子,又忍不住在心底叹气,她的儿子明郎,是离了温蘅那贱人了,可她的淑音,还做着那人有名无份的妻子,还得日日看着那对奸|夫|淫|妇你侬我侬,往后的日子里,该是何等煎熬……她的好淑音,自小就是最通诗书礼教的名门淑女,遇着这样的事,再怎么愤怒伤心,应也不会闹到明面上来,只会压抑着默默忍受,只会在无人的时候伤心落泪,长此以往下去,她真怕淑音,会抑郁成疾……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暗忧,而长春宫中低哑的咳嗽声,已断断续续,响了快有一日。 许是昨夜在慈宁宫殿外徘徊受寒,皇后今晨回到长春宫后,坐了没一会儿,便觉鼻堵喉痛,身子大不爽利,疲乏倦沉得很。 这份倦意,也一直倦到了她的心底,明明身体不适,可却连开口让侍女传召太医来看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一个人坐在窗下的遮影里,望着透窗的春阳愈发暖热,在殿内的黑澄金砖地上,投下道道长窗花影,**同春、福寿绵长,皆是寓意极佳的纹样,祝帝后一心,白首到老。 坐没多久,圣上在建章宫前的那番话,经心腹侍女素葭之口,传到了她的耳里,嗡嗡地在她脑海中响个不停,她在心底想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像才终于听明白了这番话的含义,手扶着榻几要站起,却在起身的那一刻,头晕目眩,眼前一黑。 急忙搀扶的侍女,这才惊觉皇后娘娘染了风寒、身上发烫,忙传太医来看,太医把脉煎药,请皇后娘娘服药后安心歇息,皇后饮药后卧在榻上,整个人昏昏沉沉,却又怎么都睡不着,一时想圣上,一时想明郎,一时想温蘅,脑中混沌一片,空在榻上辗转难受了一个下午,到天将黑时,睁眼望着窗外天色愈来愈暗,忽地想起去年春天,她风寒不退、病卧榻上时,圣上曾来看她,亲手喂她喝药,还唤她“淑音”…… ……圣上现下,定是和温蘅在一起吧…… ……温蘅……又在哪里呢…… 新人入宫,她这个皇后得过问并安排住处,皇后忍着身体的难受,坐起身来,哑声问道:“温蘅人在哪里?可还在母后的慈宁宫?圣上那边,有给她安排赐居宫殿吗?” 素葭小心翼翼地望着皇后娘娘道:“……陛下……陛下安排楚国夫人……随居……建章宫。” 她生怕抱病在身的皇后娘娘会受不住,缓缓地回禀,见娘娘听后身子猛地僵住,忙要开口劝慰,但娘娘却又摆了摆手令她退下,素葭只能咽声后退,望着皇后娘娘僵直着身体,复又慢慢地躺了下去,侧身向里,一动不动。 天色已黑,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建章宫中,侍女们捧着各式佳肴鱼贯而入,一应膳食并非圣上素日所用,而是御膳房谨遵圣命,照着女官碧筠所记的膳食单子,专为楚国夫人而做。 膳桌摆满珍馐,侍女们遵命退下,皇帝知道温蘅近几日少进水米,每日里只在旁人劝解下,吃上几口白饭、饿不死就算完事,此刻看她坐在桌旁,也是手持玉箸,低着头,慢慢拨着米粒,看得心焦,亲自站起身来,夹了一筷燕笋鸡丝,放在她碗前的小碟中,轻声劝道:“单吃饭不行,多少吃点菜吧,不然身子受不住的,你……你现在是两个人……” 他低劝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她轻拨米粒的动作,忽然顿住,玉箸磕在碗沿上,极清脆地一声碰响,直听得皇帝心里一跳。 他暗觑着她的神色,见她眉眼间仍是淡淡的,慢慢拨着米粒往口中送,仿佛方才令他一惊的碰响,只是不经意,皇帝沉默许久,低道:“……朕错了,朕有私心,朕当时怕你直接流了这孩子,所以不敢让你知道真实月份……” 皇帝实在不知,怀着明郎这个仇人之子的孩子,和怀着他的孩子,到底哪一件,叫她更加难受,他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不语,看她又吃了几粒米后,搁下玉箸,手朝酒壶伸去,忙将酒壶抱在怀里道:“你现在怀有身孕,不能喝酒。” 她静看着他不说话,皇帝想,她之前对腹中孩子珍爱无比,相当注意膳食,可现在,不管这孩子是他的还是明郎的,都似没有什么好珍爱的了,就算她与他之间,没有先前那番纠葛,当初下旨诛杀定国公府的,是他的父皇,他对她来说,也算是仇人之子,这膳食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注意的呢…… 皇帝在她平静的目光下,将酒壶抱得更紧,努力劝道:“……不能喝酒,朕问过郑太医许多女子有孕之事,孕妇喝酒,胎儿容易出事的…… 这孩子现在不能有半点闪失,他|她在一日,前朝就能消停一日,你就能平安一日,你的父母亲,定是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你不能负了他们的心愿,要好好地养胎,好好地活着,朕会保护好你的,会利用这段时间,想出办法,让你此后一生无虞,平平安安地活到百岁…… 在风险消除之前,你就住在这里,就留在朕的身边,朕的身边,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皇帝说了许久,看她仍是无言,怕她强行夺酒喝,让赵东林将酒壶拿走,“朕也不喝了,夫人平安生产前,建章宫内别再进酒。” 赵东林喏声将酒壶接拿出殿,又转回身来伺|候,见夫人已经离桌了,就坐在窗榻处,静望着殿外夜色,夫人不在身边,圣上自然也无心用膳了,有些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在夫人身旁走来走去,不时朝夫人看道:“孕妇虽然不能喝酒,但可以喝乳酪,酸梅汁也行,樱桃蜜浆也很可口……” 夫人仍是一个字也不说,恍若未闻,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回膳桌前,圣上渐渐也息声了,也不用膳,就这么坐在夫人不远处,无声地望着夫人,赵东林看这两位就这么坐着,殿内沉寂无声,像是连时间都已停滞,而殿外夜色愈来愈重,夜已深沉,终在瞥见铜漏已过戌正时,忍不住上前轻道:“陛下,夜深了,到安置的时辰了……” 第151章 夜惊 皇帝闻言,望着温蘅缓缓道:“……那……夫人,沐浴歇息吧……” 她仍是微低着头、不说话的,皇帝站起身来,“……歇息吧,早些歇息好……你怀着身孕,该早些歇息,养养精神……” 他扬声唤御前掌事姑姑云琼过来,令她领着碧筠、春纤以及一众御前侍女,伺|候夫人去后殿沐浴。 云琼喏声上前,躬着身子朝夫人伸出手去,“夫人请随奴婢来……” 楚国夫人虽并没有搭扶上她的手,但还是慢慢站起身来,随她前往后殿,皇帝在后望着温蘅身影渐远,想她晚膳也不知吃了几粒白米,心中担忧得紧,命内监多福传话御膳房,备好青州风味的茶点夜宵,随待传膳。 多福应声退下,皇帝又问身边的赵东林,“母后那边如何?晚膳用了多少?” 赵东林恭声回道:“太后娘娘晚膳进得不多,通共就用了小半碗火腿鲜笋汤,还是容华公主再三相劝,才勉强吃下的。” 他看圣上闻言眉宇沉凝,又道:“容华公主一直留在慈宁宫没离开,有公主殿下陪着太后娘娘,承欢膝下,软语宽解,太后娘娘定会渐渐宽心的……” 皇帝耳听着赵东林的话,负手站望着殿外的夜色灯火,沉默不语。 ……若说嘉仪性子被宠得有些娇纵,又对明郎执念太深,偶尔私下里做出些过格的大胆行径,还能让人稍微有点心理准备,他在母后那里,就完完全全为人清正光明,半点不好也没有的,母后乍然惊知她正大光明的好儿子,原来是个不知廉耻的不仁不义之人,竟觊觎兄弟妻室,为一己私欲,强逼臣妻长期苟且,还弄大了她的肚子,可不得惊气地心神欲裂,在生养他二十一年从未动手后,狠狠甩他一记耳光…… ……若不是他在建章宫前那番话,已先传到了母后耳中,让母后心里多少有点底,也许在慈宁宫中,他还没等到母后那记耳光,母后就被他的惊世之言,给惊晕过去,气病卧榻,现在这般发怒打他,倒还稍稍好些,虽然他左颊到现在还在丝丝地疼,但还疼地心安一些…… ……母后的情状,虽然比他最坏的预想,要稍好些,但这时候,定是仍然不想见他,这时他去亲自劝解母后宽心用膳,反会惹得母后生气,适得其反,还是且先让嘉仪劝陪着,等过几日,母后气消些,再去慈宁宫告罪探望…… ……母后疼爱嘉仪,也听的进嘉仪的话,若让嘉仪从旁帮劝着,帮他这个皇兄说几句话,或许有效,但先前嘉仪设下玉鸣殿之事,被禁足飞鸾殿时,曾再三向他这个皇兄求情,请他在母后面前帮她说几句好话,劝母后早日解了她的禁足,他这个皇兄都置之不理,由着她被关了那么些时日,嘉仪不会因此记仇,这一次,也不肯帮他吧…… ……此事不肯帮他就算,只怕嘉仪因明郎之故,深厌温蘅,先前为重得母后欢心,违心对温蘅百般示好,将高高昂起的头颅,在温蘅面前低了一次又一次,这般压抑隐忍了好些时日,如今得到机会一纾郁气,会趁机落井下石,在母后面前,将温蘅编排成不知廉耻、勾引君王的淫|妇…… 皇帝如此心境沉郁地絮絮想了一阵,决意且先不去慈宁宫刺激母后,明日再命人悄将嘉仪喊到建章宫来,好生敲打一番,他心中想定,准备命人伺|候沐浴,却见站在一旁的赵东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还有什么事吗?” 赵东林心里想着长春宫那边皇后娘娘抱病在身的事,犹豫着要不要汇报给圣上,但转念又想,风寒发热只是小病,喝药歇躺几日,自然就好,皇后娘娘是华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华阳大长公主指使朝臣,蓄意逼死楚国夫人,害得太后娘娘在寿宴上晕倒,忧惧伤身,以泪洗面,所伤害的,都是圣上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圣上昨日在慈宁宫前遇见皇后娘娘,态度已然不同以往,这时将皇后娘娘生病之事告知圣上,也不过是平白给圣上添堵,令圣上多一件进退两难的烦心事,不说也罢。 他如此想着,遂就将心思转到另一件事上,恭声问道:“奴婢愚钝,想请陛下示下,这夜里,夫人该如何安置……” 这事皇帝也已想到,依他的心,自然是想与她同榻而眠,自度过去夏紫宸宫承明殿里十几天的神仙日子后,他想这一日,想了有多久,在心底盼能有一日光明正大与她同|床共枕,盼了多少日日夜夜,他心怀希望地想过许多种可能,没有一种可能,是会在这样危险的情境下,离这心愿这样近,真真是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 但离得再近,也是咫尺天涯,重重残酷打击之下,她如今心弦紧绷,不能再受半点刺激,他若强行与她同榻而眠,真不知她会有何激烈反应,皇帝心里头再想,也不敢去尝试着触她心弦,只能吩咐赵东林道:“令人在寝殿内,再设一张小榻。” 内监们奉命将一张花梨木玉兰纹小榻抬来,恭询圣意陈设何处,皇帝一时让离龙榻近些,好让他夜里近些看她,一时又怕离得太近令她不安,让稍微搬远一些,如此折腾地内监“哼哧哼哧”抬着小榻挪来挪去,终于敲定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放下,又让侍女抱被褥等物来,亲自摸看被褥是否软和柔滑,试了下枕头是否枕得舒适后,方放下心来,去往汤池沐浴。 等皇帝草草沐浴更衣毕,回到寝殿,却见她坐在那张小榻上,在一旁灯树的光晕辉映下,以指为梳,垂着眼,慢慢梳拢着披散的长发。 皇帝走上前去,轻道:“你……你去御榻上睡吧,那里宽大些,人睡得也舒服些……” 她却像是听不见,仍是慢慢手拢着长发,等将三千青丝梳顺,便掀开被子,背身躺下。 皇帝望着她一动不动的清纤背影,默了默道:“……你是不是嫌弃御榻朕曾睡过,那朕让人把之前的被褥榻帐,都撤下去,擦洗擦洗后,再换铺上新的枕被……” 她仍是无言,纤瘦的背影,动也不动,皇帝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担心而又无奈地走至御榻处坐了,命殿内侍从熄灯退下。 侍奉御前的内监宫女,如常在退出寝殿前,熄灭灯火,放下帘幔,一名宫女走至御榻前,要一如往常放下重重帐幔时,忽见榻上躺着的圣上,在冷眼瞪她,猛地醒过神来,缩回了手,惶恐后退。 寝殿大半灯火已熄,只御榻榻尾旁的高架上,留放着小小一盏羽纱宫灯,在夜色中散发着薄淡柔和的光芒,赵东林领着内监宫女,垂首退出寝殿,轻轻的“吱呀”殿门阖闭声后,殿内幽深如海,除了殿角处轻微的铜漏滴水声,半点声响也无。 皇帝也不知自己在这片沉静的幽海中飘浮了多久,他枕臂侧卧着身体,眼望着小榻处乌黑模糊的影子,耳听着铜漏滴滴,估摸着就这般无声静望了一个多时辰,听不到她那里传来半点动静,心想,她或许已经睡着了,有身子的人,本就比寻常人疲乏许多,她这几日,又接连遭受打击,更是身心俱疲,大抵人一沾榻,就已困倦睡去了…… ……睡着了,便可悄悄看看她…… 皇帝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来趿鞋,取了置在高架上的小纱灯,尽量悄无声息地走向小榻,淡和的灯光照亮了那团乌黑模糊的影子,他望见她仍是背身睡着,青丝如云披散在枕上,一只雪白的手臂搭在被外,手腕处骨节微突。 这些日子里,她虽没有激烈反应,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每日里一言不发,在内里虚耗着自己的心神,没有办法越过心里的每一道坎,惊天变故与血海深仇压在她的肩头,还有与明郎的种种,与他的种种,腹中孩子的存在,每一件事,都像沉重的大山压|在她的心上,摧残着她的精神,令她身形日渐清瘦…… 皇帝心中忧切,却又不知该如何令她宽心,这些深重的痛苦,有许多,是他直接或间接带给她的,他将羽纱宫灯放在榻旁几上,轻轻地在榻边坐下,关忧无言地望了她沉静不动的背影许久,忽然想到一事,心里一惊,怎么听不到呼吸声?!! 一瞬间,可怕的猜想像毒蛇盘踞了皇帝的心,明知她一直在众侍视线之内,不可能寻到利器、毒||药之类,皇帝的心,还是惊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急切地低身靠去,将手探向她的面前,只还未感触到她是否有呼吸时,就听她的声音,如深秋夜霜,凉凉响起:“做什么?” 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腹中,皇帝将自个儿躬着的身体默默掰坐直,边暗想自己像个傻子似的,边讪讪收回手道:“……夫人……夫人睡得真安静啊……” 她没再说什么,而皇帝猛地意识到,方才那三个字,是她近几日说的第一句话,他一下子有点激动起来,想要将这天,继续聊下去,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正着急时,又听她背着身问道:“你怎知这孩子就是你的?” 她终于开口,皇帝也难得实诚,“……其实朕也不确定,但目前形势下,他|她必得是龙裔,必须是朕的孩子,你要是觉得这样想着难受,想他|她是明郎的也成”,他沉默片刻,又语气笃定道,“但朕心里觉得,他|她是朕的孩子,这可能至少十之七八。” 他道:“你有孕初期的症状和母后十分相似,朕未出世时,也像这孩子,闹地母后比寻常孕妇难受,明郎在他母亲腹中时,便没这么折腾,还有那日你到幽篁山庄前,朕边等着你边看着漫天飞雪,忽然很想同你有个孩子,一起教孩子捏雪人,一起同孩子打雪仗,所以那日见到你后,便颇为……颇为卖力……” 边说边探着头觑她神色的皇帝,见她听至此处、无言地阖上了双眼,默默地闭了嘴。 第152章 畅想 灯光微茫的寝殿之内,一时只听得殿角铜漏滴水声响,皇帝噤声在她身旁坐了许久,看她虽阖着双目,但也并没有睡着,默了又默,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将未说完的心里话,都说出来。21ggd21 他轻声道:“……除此之外,朕还曾做过一个梦,梦到孩子出世,甜甜地唤朕父皇……都道母子同心,父亲与孩子之间,应也有血缘感应,心心相印,总之,朕有感觉,你腹中的孩子,应是朕的。” 皇帝将这番自觉论据详实的孩子生父论断说完,看她仍是背身阖目、一言不发、恍若未闻,沉默片刻又问:“你饿不饿?想不想用点夜宵?” 她依然是不说话的,想让她开口说想吃夜宵,似是不可能的,不如让人先送些可口的茶点进来,也许她闻到食物的香气,就能多少有点口腹之欲、食指大动…… 皇帝这般想着,直接扬声命进夜宵,因事先有吩咐过“备好夜宵、随待传膳”,一直处在待命中的御膳房,很快将热腾腾的茶点送来建章宫,赵东林亲领着几名内监侍女捧灯端食、进入寝殿。 大小宫灯重又燃上,殿内立又亮堂起来,赵东林等奉命将食案设在小榻前,又都垂首退出寝殿,食物的美妙香气,升腾着萦在榻前,榻上的清瘦背影却依然不为所动,皇帝望着她沉静的身影,苦心劝道: “……你不饿,你腹中的孩子也饿得紧,长此以往少进水米,不仅你的身子受不住,你腹中的孩子也会出事的……定国公府,唯有你一个了,香火需要传承,你的父母亲,定然希望定国公一脉能承继下去,你……得有后人,得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让他|她健健康康地长大……” 他道:“若你总这样不好好用膳,孩子或会饿死在腹中的,就算生出来,或也会面黄肌瘦,先天体弱,常年多病多难,吃尽苦头,也不一定能平安长大……” 皇帝絮絮低叨了许久,连孩子或会先天缺胳膊少腿儿、眼盲耳聋都说出来了,终于见她肩头微动,手撑着榻枕,慢慢坐起来身来。 他也不知她是被他说动了,还是被他叨烦了,没甚要紧也无暇去想,只要她肯用膳就是好事,见她坐起转过身来,喜得忙将食案上的鸡油饼、芙蓉酥、枫茶糕等物,一碟碟地直往她面前端挪,“都是刚做不久的,好吃得很,你尝尝看……” 她却没吃那些,只就近拿了手边一碗藕粉丸子甜汤,微低着头,慢慢地舀吃着。 皇帝高兴地简直要搓手手了,喜孜孜地探着个头,看她食用藕粉丸子甜汤,在旁不时地道:“藕粉丸子好,里头包的是甘果肉五仁,有杏有桃,还有瓜子和枣,好得很,甜汤也好,清甜爽口得很,吃甜好……” 这道藕粉丸子甜汤,到底如何对人体有益,皇帝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总之就是好好好,看她一勺勺地慢慢舀吃,心里的欢喜也盛得像蜜一样,渐渐满得要溢出来了,他高高兴兴地看着,见她抿下一口甜汤后,微低着头,握着瓷勺,轻轻地道:“我想知道我父亲母亲的事……” “……你父母亲出事时,朕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后来虽然长大了,但朕的父皇曾下御命,不许朝野再议定国公府谋逆一事,朕在长大的过程中,极少听人提到定国公府,对你父母亲的事,也知道得并不多”,皇帝道,“明天,明天朕让人把你父母亲的画像资料,全都找给你,再找找还记得你父母亲旧事的知情人,让他们亲口说与你听,好不好?” 温蘅轻轻点了点头,继续慢慢嚼吃着藕粉丸子,皇帝看她这样,心情不是松快了一点半点,他坐在一旁静静看着,那颗连日来忧躁不安的心,如被山间清澈的潺潺溪水,轻轻流淌拂过,渐渐变得澄定安宁。 这样夜阗人寂的暮春深夜,这样勺碗相碰发出的清脆瓷声,温热美味的食物香气中,皇帝望着灯树柔光映拢下的她,心底深处,竟缓缓生出几分家常的岁月静好的意味来,如果……如果当初定国公府平安无事,该有多好…… 皇帝心里这样想着,口中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如果当初你父母亲没有出事,你好好地做着定国公府小姐,就好了……那样,朕一定会与你早早地相识,在朕的父皇想为朕定下太子妃,问朕可有中意的女子时,朕就不会一个字也答不出来,会立刻就回答父皇,骄傲地、昂首挺胸地回答,我喜欢定国公府的小姐薛蘅,我想娶她为妻,这一生一世,只想娶她为妻,想与她执手一世、白头到老!” 仿佛真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也真的对着父皇,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眼前似已浮现那等场景的皇帝,忍不住有点激动起来,“若你父母亲平平安安的,你也平平安安的,一定是这样的,朕会早早与你相识,会娶你为太子妃,就算登基后朝事上有些困难,也不会选纳半个世家女子入宫为妃,朕只有你一个,这一生一世,都只有你一个皇后!” 畅想着另外一种可能、心情越发澎湃的皇帝,眉眼间也一扫近日沉凝忧灼,焕起了光彩,“会是这样的!会是这样的!!朕不会那么晚、那么迟才遇见你,朕是宫中皇子,你是名门贵女,我们会早早相识,也许从有记事起,我们就认得对方了…… 你还记不记得朕说过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是在宫内一处清池旁,朕在那里遇见了小时候的你,你爬上杏树后下不来了,朕就站在树下伸臂接着,让你不要怕,跳下来,朕会稳稳地接住你的,后来你勇敢地跳下来了,扑进了朕的怀里,也许如果当年定国公府没出事,我们就是这样相识的……” 皇帝兴致高|昂地说至此处,忽地心一咯噔,那个梦的后半段,他刚接抱住她,还没来得及与她多说什么,就听见明郎的声音在高唤“六哥”,他一下子惊吓得六神无主,想要将她藏起来,不叫她见着明郎,也不叫明郎见着她,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跑,可明郎发现他们了,跟在后面直追,大声问他她是谁,她也总是回头看明郎,问那个唤他“六哥”的男孩是谁,他急得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地脚下一绊,摔进了泥坑里,狼狈不已,她也早已松开他的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道:“真恶心……” ……就连在梦里,他也清楚地知道,明郎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就连在梦中,他也下意识地明白,一旦她与明郎相识,也许就没有他元弘什么事了…… ……就算真有那样一种可能,她作为定国公府的小姐,千尊万贵、平安荣华地在京城长大,事情或也不会如他想象地那样顺利美好,他是皇子,人被拘束在深宫之中,因为生母身份低微,落魄得很,而明郎是武安侯之子,自小清贵无双,在宫外有着广阔的天地,或许早就在长辈之间的寻常宴饮中,与她相识,远比他早上许多…… ……纵使还都是孩童,那他在与她初见时,又是后来者了,先见或许都不能改变什么,何况后至,她与明郎相见相识,是否又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相识相爱、结为夫妻,纵使有那样一种可能,他会不会依然不能得偿所愿…… ……也或许,可以呢……如果没有这些前尘往事,如果他和明郎,同时平等地站在她面前,与她相识相交,青梅竹马地长大,她会不会,做出新的选择…… 皇帝心思浮沉地暗想了许久,忽听一声轻微的碗响,回过神来,见她放下吃了半碗的藕粉丸子甜汤,捧起茶盏,低头漱口,眉眼寂澹无波,似是根本没听到他方才那番畅想,也并不在意他在之后的长时间沉默里,在想什么…… “……如果……如果你父母亲没有出事,你好好地做着定国公府小姐,与朕早早地相见,开开心心地相识相交,会有可能……”,皇帝忍了又忍,见她搁下茶盏后,便要继续背身睡去,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道,“有可能……喜欢上朕吗?” 他知道明郎是多么强有力的对手,都没敢提他的名字,但纵是如此,她还是没有回答,一言不发地侧着身子,静望着榻壁上雕刻的玉兰花。 皇帝没有再问,有时候,不回答比回答更好,他微躬身子,边为她仔细掖好锦被,边轻道:“睡吧,安心地睡,朕……朕不看着你了……” 慢慢走离榻边的皇帝,也没唤侍从进来,而是走在殿中,亲自一盏盏地灭了殿内燃着的明灯,等留下最后一点光亮时,他还是没忍住违诺朝小榻方向看了一眼,见她仍是侧着身子,背对着他。 皇帝手持最后一盏宫灯,无声地走至御榻处坐下,揭开灯罩吹熄蜡烛的一瞬间,无边的黑暗拢下,白日里建章宫前明郎的眸光,立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明郎他,连“紫夜”都不想要了,是完完全全地恨透他了…… 皇帝倒在御榻之上,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闭上了双眼,夜深如墨,一轮钩月下,世人似都已陷入了梦乡,自白日起、已有快七八个时辰毫无声响的武安侯房中,却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候,响起了轻微的机关开合声。 因已悄悄取看了不知多少回,身处黑暗之中的沈湛,熟络地打开榻壁暗层,摸索着取出了一方锦匣。 匣子里装的,是一对泥人娃娃,因为长时间地被抚|摸,光滑地几叫人握|持不住,勉强小心地拿在手里,黑暗之中,却什么也望不清楚。 沈湛颓然地垂下手,泥人轻轻地倒贴在他的心口处,却如重锤狠狠砸下,疼地他的心几要脱离身体,他慢慢手捂着泥人蜷起身子,对着身边的无边夜色、冷衾空枕,似想呢喃轻唤“阿蘅”,但只微张开口,那一点低哑的声音,还未发出,便被黑暗全数吞没,只有死寂,无边无际的死寂,盈满了这间曾经的新房,并蒂莲花,比翼双鸟,都在这潭死水里,无声无息地死去,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天光。 第153章 咳血 已是夜半三更了,侧卧榻上的皇后,却依然没有睡着。21ggd21 抱病在身的她,头脑昏重,身上发热,整个人晕沉难受得很,但又没有半点睡意,一直静躺在这座死寂的幽殿里,睁眼望着茫茫暗色虚空,任无数往事呼啸着从心底掠过,一件又一件,像一把把尖利的薄刃,将她的心口,割开一道又一道,在这冷寂无人的深夜里,默默淌血…… ……明郎此刻,是否也如她这般…… ……犹记得十三岁即将出嫁的时候,举家上下,都高兴得紧,她这个心愿得偿的新娘子,更是不必多说,在出嫁前夜,紧张欢喜地几乎一夜未睡,次日晨起时,双颊羞红得几乎不用涂抹胭脂。 ……在母亲宠爱欢喜的调笑声中,她素日的淑女端庄风范,丢了个尽,羞羞答答地盥洗更衣,由着侍女们伺|候她穿上大红嫁衣,红着双颊坐在镜台前,母亲亲自执梳为她梳发,一支送女出嫁的《白头歌》还未唱至尾声,就听侍女们一阵轻呼,原是明郎闯走了进来。 ……母亲轻斥明郎,但神色却是和蔼含笑的,明郎也毫不在意,只笑着道:“母亲不该骂我,我是来给姐姐送福的”,他说着伸开蜷缩的右手,一只红线系牵的福袋,垂落在她的眼前。 ……明郎说,这是他一大早赶去大佛寺求来的,祝她与圣上恩爱白首,她听了自然欢喜,接过福袋,爱不释手,明郎问她今日可高兴,她如愿以偿、即将嫁与心爱的少年天子,当然高兴,笑着点了点头,明郎笑道希望姐姐一世都像今日这般开心,还说,也希望日后能像她这般,与心爱之人喜结连理、恩爱白首…… ……后来父亲病逝,明郎弃武从文,考上文探花,外放青州为官,修书至京说爱上了当地一名女子,此生非她不娶,在母亲的强烈反对下,不惜以出家相逼,向圣上求讨了赐婚圣旨,终于如愿以偿,她当时误以为那小吏之女温蘅是攀名逐利的心机之人,蓄意勾搭了对情爱婚姻挚诚单纯的明郎,还想着将她召进宫来,好生敲打一番,相见之后,才知她与明郎是一类人,秉性纯真,心思澄澈,对待情爱婚姻挚诚无比,他们俩,是真正的美满眷侣、天作之合。 ……这样一对天作之合的分离,是因为当朝天子吗?是因为在上林苑时,明郎就已知晓了温蘅与圣上之间的秘事,甚至知道了温蘅腹中的孩子,并非他亲生,所以才那样突然而决绝地和离吗? ……是了,那时候,她追问明郎和离的因由,明郎不答反问,问她嫁给圣上可曾后悔……她失宠已有三四载,明郎却是第一次这样问她,在和离之后……那时明郎应就已知道她的丈夫,对他的妻子,做下了怎样可怕的事……甚至,明郎与温蘅和离,或也是圣上在后威逼…… ……一个强逼臣妻的天子,甚至挟权逼辱的,还是他视为手足的兄弟的妻子,这样的事,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手捉双雁、笑让她跟他回东宫的清俊少年郎所做的吗…… ……不惜在建章宫前,向天下人公开这桩秘事,自毁清明声誉,留污青史也在所不惜,只为保住温蘅的性命和她腹中的孩子,圣上他,就这样爱重温蘅吗…… ……明郎,明郎现下,该是如何摧心剖肝…… 皇后越想越是头昏脑胀,脑海渐如越搅越稠的浆糊一般,滞重难行,半点事情,也想不动了,而身上的热烫如灼感,越来越清晰,喉咙干哑发痒,好似能令人将五脏六腑,全都咳吐出来。 她忍着咳嗽,勉力支撑着坐起来身来,下榻趿鞋,取了榻旁高几上的一盏琉璃小灯,慢走至桌边倒茶,凉透的茶水刚捧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上半口,喉咙的痒痛感便已压不住,皇后躬着身子,重重咳嗽,一股腥锈之味,也随即在口中蔓延开来。 她望向碧绿茶水上飘着的丝丝嫣红,无声静驻许久,拖着疲重的步子,缓缓走至窗边,将这杯碧绿嫣红的茶水,轻轻地泼入了花盆之中,无边夜色垂拢,水迹隐入泥里,很快干涸不见,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未大亮时,睡得十分不安稳的皇帝,便已睁开了双眼,天将晨晓,却又没有完全亮透,殿内便似有云雾缭绕,苍茫之间,半昧半明,皇帝轻手轻脚地披衣趿鞋,走近小榻,看她在深沉的睡梦之中,无意识地睡转了过来,面朝榻外,压枕着一捧如云青丝,两只手臂都搁在被外,皎肤衬着赤锦,真真是皓腕凝霜雪。 只是这霜雪虽美,但也实在是清纤地叫人担心,皇帝一边轻轻地将她的手臂掖入被中,一边在心中琢磨着怎么让她多进膳食,眼望着锦被处她隆起腹部的位置,虽然明知这样隔着一层被子,什么也听不到的,但还是忍不住动作轻柔地侧耳贴了上去,心中随之浮起小小的满足感。 这一点小小的满足感,似已足以助他应对今日上朝将要面对的风剑刀霜,足以助他承受天下朝野的非议责骂,其实很久之前,他就愿为能与她在一起,付出这样的代价,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到来。 皇帝慢慢坐直身体,一边轻轻手|抚着,一边凝望着她沉静的睡颜,心情安逸了没一会儿,忽地手下一顿。 ……她的孕期症状很像母后,母后生他的时候,是吃了大苦头的,她会不会也同母后一样……听说女子难产是极可怕的,一旦遇上,常常会一尸两命,或是母子只能求保一个,她如今心事重重,身体虚得很,定没有母后当年康健,万一生产的时候没有力气…… 皇帝这样一想,立觉毛骨悚然、手足发凉,他呆呆怔坐许久,再次低身,对她腹中孩儿轻轻道:“你要乖呀,到时候自己乖乖地出来,不要闹腾……” 他想了想又补道:“要是你到时候乱折腾你母亲,闹到只能保一个的地步,那父皇定是不要你的,你要想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人世间,自己就要乖……” 皇帝对着那一处微微圆隆的孕腹,低低絮絮地说了一通,忽觉身后有目光在盯着他看,僵着身体扭脖看去,见不知何时醒来的温蘅,正静静地望着他。 立如烫火般缩了手的皇帝,呵呵讪讪道:“朕醒太早,没事干……”顿了顿,又为缓解尴尬,侧首望向殿外天色,“……天还早呢,夫人再睡会儿?” 温蘅明显对这提议没兴趣,掀被坐起身来,皇帝起先弹跳般起身,后又见她大着肚子,有些艰难地躬身穿鞋,立取了搁在薰笼处的新袜,殷勤上前,“朕帮夫人穿。” 皇帝有心献好,半蹲在她身前欲献殷勤,然手握住她玉足的一瞬间,上元节建章宫那一幕,立浮现在他眼前,他悄然抬眸看她神色,见她也眸光暗沉,似也同时想到了那件事,赶在她挣脱他手之前,立即主动放开,起身后退道:“朕……朕唤人进来伺|候……” 侯在殿外的内监侍女,奉命入内,皇帝一边由着御前宫女为他更衣簪冠,一边悄看手执金梳、默默自梳长发的温蘅,他回想去年在紫宸宫,承明殿一夜之后,他下榻披衣,请她帮他梳发戴冠,她沉默温顺地走至他的背后,接过梳具,手捧着他的长发,慢慢轻梳,他望着面前明镜中她寂澹的眉眼,想昨夜这烟眉水眸,涨满柔波,遍染娇慵之色,还有那嫣红菱|唇,那细细香息,越想越是意动的他,没等她梳完长发,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令她跌在他的怀中,手搂着她低头亲|吻,尽情回味昨夜的醉人甜美。 那时候,他得偿所愿,快意满足到了极致,只觉数月来的如狂执念,终于得到纾解,这一心事,终于走至终局,岂知一切,只是开始…… 那时候,她万事隐忍地听服于他,而如今,他站等着她慢慢梳洗毕,备好了一肚子的劝吃说辞,准等请她待会多用早膳。 皇帝极怕她早膳也只用几粒白米,一入座便准备叨叨,然没等他叨完一句,她即已捧起手边的燕窝粥,慢慢地舀喝着,虽然最终也只用了半碗,但比起之前几日,已是极为令人欣喜了,皇帝放心了许多,临上朝前,温声对她道:“待会儿会有人捧送你父母亲的画像资料过来,看一会儿便歇歇,不要太疲累了”,又问,“夫人想见令尊与兄长吗?若想,朕安排……” 他还没说完,就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皇帝知她如今再一次身世惊变、心情复杂,也不再多说,只再陪她坐了一会儿后,见朝时将至,嘱咐云琼、碧筠等人,好生照顾好夫人,离殿上朝。 朝野再多的非议,也及不上明郎冰冷的目光,去往金銮殿的路上,皇帝心中生惧,但等到殿上,见明郎没来上朝,无颜相见的惧意,便全都化为担忧,这担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令他丝毫无暇在意朝臣们的眼光,只暗暗想着明郎。 金銮殿中,温羡望着上首御座眉宇沉凝的圣上,亦是心情复杂,这几日,阿蘅置身屠刀之下,他疯狂自责自己的无能,没能查清当年真相,也无法在这样的要命时刻救她,几要忧急发疯的他,万没想到圣上竟以那样一种方式,暂保了阿蘅的性命,圣上救了阿蘅,可阿蘅恨圣上,知晓真正身世的她,知道所爱之人为仇人之子的她,不得不遵圣命住在建章宫、与她深恨之人日夜相对的她,现下是何情形…… 温羡心中的担忧几要将他淹没了,一下朝,即至御书房求请圣上允他与阿蘅相见,但圣上却不允准他这一请求,道阿蘅不想见他…… 温羡一怔,还欲再请时,见御前总管赵东林忽急步入内,朝圣上恭声道:“陛下,云琼遣人报说,早上您去上朝后,皇后娘娘即派人请楚国夫人至长春宫相见,夫人到长春宫后,皇后娘娘命诸侍皆退,独留夫人在内,夫人到现在人还没有出来……” 圣上闻言静默片刻,忽地掷放了手中奏折,大步向殿外走去。 三人 圣上御驾离开建章宫还没多久,所说的定国公府相关卷宗还没送来,皇后娘娘身边的素葭姑姑便已来此,言称娘娘请楚国夫人至长春宫相见。 她自然是进不得建章宫内的,只是在外请御前侍女代为通传,云琼边将此事告知楚国夫人,边在心中暗暗琢磨皇后娘娘用意,言语间委婉暗示夫人,还是留在建章宫内为好,这相邀,可借口身体不适,推辞不去。 但楚国夫人垂目片刻,却是站起身来,云琼遂忙领着一众侍女相随,陪夫人往长春宫去,路上,她原想着皇后娘娘性情淑和柔善,纵是心中再气再恨,应也不会在明面上对夫人做出些什么,又有她们这么多双圣上跟前的眼睛盯瞧着,应不会出什么事,但等一行人随素葭来到了长春宫,皇后娘娘请夫人看座用茶,再命诸侍皆退,云琼心里便一咯噔,悄望了眼扶着榻几慢慢坐下的楚国夫人,忐忑不安地垂首退至殿外。 再过一两日,就是四月了,时近初夏,殿外阳光炽暖,隐有一两分暑热之威,声势热烈地透过长窗鲛纱后,被筛去大半余热,温温凉凉地落在靠窗倚坐的两位女子身上。 温蘅并未用茶,只是目望向榻几对面的皇后娘娘,看她虽妆容衣饰一丝不苟,端抵是当朝国母的雍容气度,但眸中隐有血丝,再好的胭脂水粉,也遮不干净她眉眼处的倦乏、脸色的苍白,似正抱病在身,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与她对坐。 一瞬间,温蘅有心要问,但微抿了抿唇,还是没能说出半个字,她微低着头,听皇后娘娘轻声问道:“请你来,是想亲口问一问你,陛下在建章宫前所说,是真的吗?” 温蘅手握着榻几一角,慢慢点了点头。 若是放在从前,被皇后娘娘知晓她与圣上之间的秘事,她定是羞惭难当,只觉无颜面对皇后娘娘,心中将会完全被愧疚淹没,但现在,皇后娘娘不仅是她曾经的夫姐,也是与她隔有家仇的仇人之女,温蘅面对皇后娘娘,心中除了愧疚,亦有其他,真真是五味杂陈,复杂难言。 ……面对皇后娘娘尚且如此,面对明郎呢……她与他自青州相见,便是一段孽缘的开端吧……还有这孩子,腹中的孩子,会是圣上口中言之凿凿的龙裔,还是,会是这段孽缘不该有的延续…… 温蘅心思暗沉,无意识地轻|抚着腹部,听皇后娘娘慢声问道:“……这孩子……几个月了?” 温蘅道:“快五个月了。” ……比上元节那夜郑太医所说,多了一个月……皇后静望着温蘅圆隆起的腹部,自以为难以开口的询问,说起来,似也没有那般艰难,心既已沉入了潭底,还能再沉落到哪里去呢,她垂下凝视的眸光,声淡无波地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轻|抚的手微微一顿,温蘅垂目望着长春宫殿内地上的乌砖鸾凤花纹,低道:“去年夏天,家兄出事,我求来求去,求不到人可救家兄,最后,求到了陛下那里……” ……明郎说,温羡被诬那件事,背后,或有母亲的手笔…… 脑中昏沉难受感,一瞬间,如重山压下,皇后压下身体的不适,勉力支撑着,回想自去夏到今春的种种,心底的悲凉,如冷彻的冰湖水,蔓延开来,遍及四肢手足。 冰火两重天的煎熬里,皇后想,明郎此刻,应也在痛苦中熬煎吧,信任的兄弟背叛了他,深爱的妻子离开了他,就连孩子,也不是他的,他与他在这世上最爱的女子之间,还隔着无法磨灭的血海深仇,而这一切的背后推手,或正是他的生身母亲…… ……或正是他们的生身母亲…… 皇后心如刀绞,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子,问:“……你还爱明郎吗?” 对面静坐的女子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垂目沉默片刻,淡声道:“我不能爱了。” 皇后看她静静地说出这五个字,沐坐在暮春的暖阳下,风鬟雾鬓,眉目如雪,不消做些什么,不消说些什么,只是无声地静坐在那里,便似一幅天然的美人画,令人神往。 ……可天底下多的是美人,为何偏偏是她,偏偏是温蘅!她宁愿陛下依然宠爱着冯贵妃,抑或是旁的什么妃嫔,也好过如今噩梦般的现实!! ……冯贵妃……冯贵妃是否早已窥知陛下与温蘅之间的秘事,所以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处心积虑地对付温蘅…… ……不,哪里有什么冯贵妃,冯氏早已不是贵妃了,陛下因冯氏蓄意谋害温蘅,废了她的贵妃之位,禁足绛云轩,非旨一世不得出,放在心尖宠爱了三四年的女子,亦敌不过温蘅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自是敌不过的……为了她,陛下连手足之情、一世英名都不要了,如果温蘅不是罪人之身,下一个贵妃,就是她吧……还是说,区区贵妃之位,怎抵得了陛下对她的看重爱宠,也许在陛下心里,贵妃之位太轻,真正与温蘅等重的,该是……皇后之位…… 心中郁气暗搅如潮,直挤得皇后心口肺腑作痛,如有人在紧抓着她的心向外撕扯,她极力压抑着这份痛楚,望着对面神色沉静的女子,似有许多话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但令人窒息的汹涌郁气冲窜至口边,却只有轻轻的一句,“你上次来长春宫,都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在承明殿之事前,她与皇后娘娘关系亲密,常来娘娘宫中坐坐、陪娘娘说说话,可承明殿之事后,她哪有颜面踏入娘娘宫中、接受娘娘的关心,对娘娘的相邀,自然是能避则避……温蘅望着皇后娘娘不语,听她继续轻轻地道:“那一次,陛下也来了,还一反常态地,在长春宫内,坐了许久,那时候,本宫就觉得有些奇怪,陛下他其实,是不怎么来本宫这里的……” 皇后娘娘轻低的声音,宛如叹息,渐至无声,沉默许久,又低低道:“陛下有许久没来长春宫了”,她眼望着她,忽又淡淡笑了一笑,“但今日,大抵很快就会来了……” 像是为迎合皇后娘娘的话,殿外很快传来了迎驾声,薄金色的天光透窗轻浮,皇后娘娘淡笑着对她道:“你看,他来了。” 这笑意轻薄得似一缕云烟,一拂就散,令人看得心忧,温蘅微|颤着唇,依旧无言,而皇帝已大步走入殿内,看她大着肚子、扶着榻几欲起,而皇后人站在窗榻旁,朝他屈膝福道:“臣妾参见陛下。” 皇帝欲手扶温蘅,但又知她不喜他碰触,手略一伸又缩回去了,等看她稳稳地站起,欲屈膝行福,连声道“不必”,又看向一旁皇后道:“平身吧。” 对一应后宫妃嫔,皇帝无所顾忌,但对一同长大的皇后、明郎的亲姐姐,自揭秘事的皇帝,看三人这么站在这里,心中既有几分尴尬又觉有愧。 虽然他深知皇后性情,暗想派人邀温蘅至长春宫的皇后,不管心中对此事是如何震惊如何难以接受,应也真就只是同温蘅说说话而已,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但他如此想了片刻,还是放不下心,他不能寄希望于“应该”,他要温蘅和孩子,半点可能的风险也没有,皇后虽性情淑和,但人在惊痛之下,或会做出些过激之事,再说皇后身边的好几名侍女,都是从武安侯府带入宫的,皇后或许不会做什么,可她们未必不会在旁撺掇,未必不会暗遵华阳大长公主之命,另有谋划! 心忧的皇帝,一路急赶至长春宫,见她二人真就在窗下安安静静地坐着,暂放下悬了一路的心,走近前去,却也是愧疚尴尬地不知说什么,他沉默片刻,对温蘅道:“夫人想看的卷宗,朕已派人取来了,夫人想回建章宫看看吗?” 温蘅也是无法面对这样三人同殿的场面,朝皇后微微一福,垂目告退,皇帝如护卫神,走在她的身后,没走几步,忽地意识到什么,回身凝视着皇后问道:“皇后,你病了吗?” 到底有青梅竹马之谊,又做了几年夫妻,尽管皇后仪容端庄,半丝错处也没有的,但皇帝还是看出了她眉眼间隐隐的病态,感觉她人似风中弱柳,虚得很,他走近前去,皇后却略略后退了半步,垂眼轻道:“只是偶感风寒、有点咳嗽而已,吃几碗药就好了。” 皇帝僵住脚步,“……那你这几日就在长春宫好好歇着,后宫之事且放一放,母后那里也不必去请安,先把身体养好为上。” 皇后依然是微低着头,“多谢陛下关心。” 皇帝看着这样的皇后,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道:“那朕走了,你好好歇着。” 皇后“是”了一声,静默地听着圣上脚步走远,微抬眸光,看温蘅在前、圣上在后地向殿外走去,温蘅抬足跨越高高的殿门门槛时,圣上负在身后的手,微紧了紧,等看她安然无恙地越过,又悄悄地松弛开来,而后依然守走在她的身后,眸光尽落在她一人身上。 ……能让九五至尊甘心在后,她如何比争,原已料想此生大抵无望,却不知,会是这样冰冷的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狗的心里,皇后第一身份是明郎的姐姐 放个假过的比平时还忙,今天就先这么多吧,接下来有时间就多写,争取早点把第五阶段写完,这文写了都快五个月了,一路抱着热情追下来的小伙伴是真不容易233,鞠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社戏10瓶; 【【【上章一些评论】】】 网友:随风而去评论 长公主是自作孽不可活,可惜的是她害苦了自己一双儿女,如果没有她,阿衡与明郎这对恩爱的夫妻不会劳燕分飞,皇后也不会被皇帝故意冷落,以至于连个孩子都没有……皇后咳血,看来也是吃多了夹板气,抑郁难解造成的……哎,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长公主什么时候才能狗带呢? 网友:红修落评论: 话说,长公主和定国公夫妇到底有啥深仇大恨呀?是为情? 网友:马卡龙超甜的评论: 希望狗子能和阿衡在一起。因为狗子是真正的保护阿衡,为了阿衡不顾一切甚至连自己清誉都不要了。反观明郎,阿蘅和他在一起,一直受委屈 网友:爱吃红烧肉评论: 华阳大长公主是乌鸦站在猪背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自己做的孽都报应在她一双儿女身上了。 网友:poo评论: 完了给狗子一个好结局吧 网友:我们都是小青蛙评论 皇后这样长期郁结于心,现在都吐血了,还不为人知,也谈不上治疗了,预感后面会病逝,唉,这样的结局真的是很唏嘘,长公主一家估计下场都会很惨了。 网友:弱鱼评论: 感觉阿蘅若是平安喜乐长大,会和明郎是一对恩爱白头的夫妻,狗皇只能继续靠边站!哈哈哈哈哈哈,虽然可怜狗皇,还是很开心 网友:墨墨熊评论: 真相啥时候查出来呀,好焦急,平行时空设定好赞,特别想看,话说到时候女主会喜欢谁呢,不过狗皇对女主的感情到底是爱而不得所以这样浓烈,一开始就很容易得到的话,不知道有没有这样子喜欢了 网友:刀子君评论: 心疼皇后,心疼阿蘅,唉 网友:37916923评论: 女主不会最后流产了?? 网友:话梅糖评论: 皇后可怜啊~ 话说看了这么多文 就没看到个皇后有好下场的 大妇难为 网友:社戏评论: 妈啊,想看平行世界 网友:专业路人甲评论: 555国庆节都要完了,居然没双更庆祝一下 作者回复:因为国庆各种见亲戚跑婚礼,好忙的233,接下来有时间就双~ 网友:醒眼评论: 期待定国公府番外,阿衡双亲俱全,被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长大,对比这难堪凄惨的现实,想想就幸福得几欲落泪 网友:每天被打脸心累评论: 皇后生病了,狗子不要再刺激她了,即使不爱请别伤害 网友:栗子不吐栗子皮评论 狗子加油,和小狗崽一起留下阿蘅 网友:时间是个什么鬼评论 狗子太可爱!不忍骂他 御榻 在回建章宫的路上,皇帝告知温蘅她兄长请与她相见一事,问道:“夫人还是不想见吗?” ……她如今是罪人之身,先前父亲与兄长,就差点因为她的缘故,背上窝藏收容罪人之后的罪名,被困囹圄,她岂可再与父亲兄长有何牵连、连累他们,哥哥如今在朝为官,若因与她的关系,授人以把柄,在朝堂上被政敌攻击,她于心何安…… 纵是心中再想,温蘅还是轻摇了摇头,皇帝静看了她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夫人在长春宫,可用过什么?” 温蘅道:“没用过什么。” 皇帝追问:“一点茶水也没喝?” 温蘅有些明白了皇帝这样问话的用意,看了他一眼道:“没有。” 只是饶是温蘅如此说,皇帝还是无法完全放心,等回建章宫后,便吩咐内侍传郑太医来为温蘅把脉。 没一会儿,郑太医奉命至建章宫,为温蘅把脉探看后,拱手对皇帝道:“夫人与腹中胎儿俱安然无恙,只是夫人气虚体弱,需得好好调养,不然不利于日后生养。” ……怎可不利于日后生养,他要她与孩子一点事也没有! 皇帝立命郑太医全权负责起夫人调养身体一事,将夫人与孩儿的康健,俱交到了郑太医手上,一把年纪的郑太医,登时感觉肩头沉重,如压了两座大山,都快把他这把老骨头压垮了,心中暗暗叫苦,口中喏喏遵命。 皇帝又命郑太医细说预备如何为夫人调养身子,刚全神贯注地听了没多久,赵东林就又来报:“陛下,容华公主来了。” 皇帝今晨临上朝前,曾命人去慈宁宫,悄悄给妹妹容华公主传句话,令她巳正左右,寻个不相干的理由暂离母后身边,来建章宫一趟,他有话要“敲打”妹妹,听妹妹人已经来了,便让郑太医下去开出调养方子,起身对温蘅道:“朕去同嘉仪说几句话,待会儿再来陪夫人。” 她似是也无需他陪的,只是坐在那里,低头翻看着新送来的定国公府卷宗,皇帝再看了她一眼,命侍女好生照看着夫人,往外殿走去。 虽然皇兄对她一时宽容宠爱,一时又严厉冷漠得很,但在容华公主心中,哥哥一直是伟正清明的高大形象,她怎么也想不到,看起来如此正派的皇兄,私下里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还是对明郎表哥的妻子!! 尽管皇兄这般拆了明郎表哥和温蘅,她该高兴的,尽管温蘅丢了永安公主的身份,沦为罪人之身,她该高兴的,可容华公主如今的心情,委实复杂得很,自惊知此事,整个人便如被响雷劈中,成天被震得晕晕乎乎的,可又没有暗暗消化这份震惊的功夫。 母后被皇兄行事气到不行,她得忍着这份震惊,好生安慰母后,可突然知悉生养了二十一年的好儿子,竟干出了这样道德沦丧的“好事”,母后几要气出病来,怎是能被区区三言两语就安慰好的,容华公主回想母后伤气憔悴的苍白神色,再看宝座上神情平静的皇兄,心情更是复杂,也不行礼,就闷闷地站在宝座下方,眼望着皇兄不说话。 礼不礼的,一家人之间,倒也不在乎,皇帝知道他在妹妹心中的形象,大抵已倒塌得差不多了,对望着妹妹的眼神,心里多少有点发虚,脸上仍如往常绷着,问道:“知道皇兄找你来,是为什么事吗?” 容华公主硬|梆|梆道:“不知道。” 皇帝直接道:“朕知道你对楚国夫人素有怨结,但她与明郎早已和离,腹中孩子也并非明郎亲生,你的这份怨,也该彻彻底底消了,不可在母后面前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污她清誉。” 容华公主耷着唇角、心中嘀咕,天下人都已知道污了楚国夫人清誉的,正是端坐金銮殿的大梁天子,好好的白,都已黑透了,没一块干净地了,岂还轮得到她来污什么…… 她在心里头默默腹诽,但也不敢在面上表露出什么,只乖乖地“哦”了一声。 皇帝静了静,又道:“母后为朕的事,惊气交加,若长期如此气极郁结不解,定会伤身,你侍|奉在母后身边,得多劝母后宽心,劝母后想开一些,凡事有弊就有利,母后虽失了一个女儿,但也多了一个好儿媳,且母后一直盼着皇嗣,这不就有现成的了,都快五个月了,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就快来到这世上唤她‘祖母’了…… ……母后疼你,听的进你的话,你多拿这些话劝劝母后,同母后说,朕是做错事了,母后心中有气,就来建章宫打朕骂朕出出气,千万别憋在心里气伤身子,无事时和母后多讲讲人无完人,讲讲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告诉母后朕会尽力弥补,朕会好好待楚国夫人……” 皇帝就差把“帮朕说说好话”六个大字明晃晃地说出来了,连如何劝解都跟妹妹说清楚了,却见方才“哦”得爽快的妹妹,这会儿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哦”字来,只是低着个头、提着个足尖在殿地砖上画圈圈,好像他方才那通“长篇大论”,她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沉默片刻,问道:“怎么,不愿意?” “……愿意是愿意”,容华公主低着头,声音细细地慢悠悠道,“只是,我也想请皇兄帮个忙……” “……你说。” 容华公主抬头看向皇帝,目含期冀地飞快道:“我不想嫁给温羡,皇兄你帮我把婚约解了吧!” 她看皇兄不说话,又紧着道:“只要皇兄帮我把这婚约解了,我保证劝服母后,让母后不再生皇兄的气!” 温羡的未来驸马身份,如今撤不得,皇帝直接拒绝,“这事没得商量。” 容华公主原本想着这交易极好,皇兄应不会拒绝,却没想到皇兄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登时泄气,心中恼怒直往上涌,皇帝看她气鼓鼓的、整个人像是快要炸了,道:“有话就讲,别把自己憋死。” “……也没什么可讲的”,容华公主闷声闷气道,“只是想到了皇兄从前的‘教导’而已,什么‘命里无时莫强求’,什么‘痴心妄想、自作多情’,什么‘要点脸面,不该想的别多想’,什么‘别弄得自己像个笑话’,什么‘你以为人家能看上你’,什么‘在人家心里,你什么都不是’……” 眼看着皇兄听得脸越来越黑,容华公主默默地住口片刻,还是忍不住要说:“皇兄教训起人来是一把好手,怎地自己就憋不住呢?!早知会到现在这地步,当初还不如由着我抢了明郎表哥,他们两个干干净净地和离,皇兄你再打你的主意,母后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了……” 皇帝板着一张脸,“你是忘了你折腾出的飞鸾殿一事,差点把母后气晕过去了?!” 虽然皇兄神色不善,容华公主心里有些畏惧,但更多的还是恼怒皇兄不肯帮她解除婚约,再想到之前,皇兄暗暗觊觎着别人的妻子,还一次次假模假样地教训她,令她一次次羞气地掉眼泪,容华公主心里,更是怨气冲天,壮着胆子、梗着脖子朝皇帝道:“小妹无能,折腾来折腾去,也都是小打小闹,从没真正成事过,哪比得上皇兄,闷声不响地,孩子都快五个月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皇兄重重冷“哼”一声,登时如耗子见猫,咽声缩了脖子,觑看皇兄脸黑得都快能蘸墨了,也不敢再拔老虎须了,赶在皇兄真正发怒前,飞快一福“小妹告退”,提着裙边、扭身就跑。 皇帝看妹妹就这么一溜烟地跑没影了,以为请妹妹帮他在母后面前说说好话这事,该没戏了,没成想过了几天,妹妹嘉仪,竟与木兰姑姑一起,搀扶着母后来建章宫了。 因怕刺激得母后更加生气,皇帝这几日都没敢去慈宁宫给母后请安,正在殿内批阅奏折的他,乍然听见众侍向母后行礼、看见母后在嘉仪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一下子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须臾,才赶紧搁下奏折上前,给母后请安。 母后也不看他,只淡声问道:“阿蘅在哪里?” 皇帝立即恭声回道:“夫人在殿后园子里散步。” 郑太医所说的调养方法里,有一条是请楚国夫人无事时去外头散步走一走,舒畅心情,强身健体,现在这时辰,风暖花香,阳光也并不炽烈,正适合出去散散步,皇帝原本是想陪着她的,但又想他在她身边,她大抵心情舒畅不起来,或许走几步就没了散步的兴致了,遂按捺住自己,只让云琼、碧筠等人,扶着夫人出殿走走。 皇帝看母后闻言冷着脸不说话,尝试着问道:“儿臣陪您去看看夫人?” 母后却摇了摇头,“哀家在这里等阿蘅就是了”,又四处打量,问了他许多阿蘅在建章宫的起居日常之事。 皇帝一一小心回答着,渐陪着母后走到了寝殿深处,太后看到殿内设着一大一小两张榻,问:“你们夜里分开就寝吗?” 皇帝忐忑道“是”,太后轻叹一声,“这样也好,阿蘅身子沉重,一个人睡在御榻上,也舒坦些”,她想皇儿将宽大的御榻让给阿蘅,自己窝在小榻上就寝,心里头应是爱重阿蘅的,这般想了一瞬,心里头才稍稍宽慰了一点,就见皇儿的神色怪怪的,似隐有几分心虚。 太后心里泛起古怪的意味,怔怔地看了眼那宽大舒坦的御榻,再看了眼那狭窄的花梨小榻,忽地明白过来,颤|着抬手指向皇帝,“……你……你让阿蘅怀着你的孩子挤在小榻上,你自己舒舒服服地睡在御榻上,你……你个畜牲!!” 几日下来,太后好不容易平复了些的怒气,登时又从心底涌起,她气得抬手便打她这个没良心的儿子,口中直骂:“你都欺辱阿蘅至此了,还如此待她,你个没良心的畜牲,哀家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来自母后的责打,皇帝是半点也闪避不得,他指望着妹妹能把母后拉开,可妹妹却做袖手旁观的看戏之状,只是口中干嚷“母后别打了,仔细手疼”,遂只能边在心里记下这笔账,边顶着母后的捶打,极力发声道:“您听儿臣解释……” 他说要解释,可张了口又想,温蘅坚持睡小榻的因由,也是因为他从前的欺辱而厌他至深,解释出来也没甚意思,遂闭了嘴,由着母后捶打了他一阵,看母后没甚力气了,赶紧让嘉仪扶着母后到外间屏风前坐下,亲捧着热茶上前,小心翼翼道:“母后,您喝点茶歇歇……” 太后从前看皇儿怎么看怎么好,现在怎么看怎么有点一言难尽,连他端来的茶也不想喝,皇帝也不知该怎么做为好,多做多错,多说多错,只能垂手侍在一旁不动,没一会儿,殿外脚步声响,是侍女们陪着温蘅回来了。 太后一看见温蘅,即让她快些坐到她的身边来,皇帝默默抬脚给温蘅挪位,看她出去走了走,气色倒是好些了,只是被母后这般拉坐在身边后,又微低着头不说话,神色沉郁。 太后回想阿蘅从前笑颜,再看她现在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她从木兰手中接过一方锦匣打开,取出里头藏放多年的累丝嵌宝镯,要给阿蘅戴上。 温蘅欲推辞不受,太后却轻按住了她的手,边将这手镯轻套在她的手腕处,边柔声道:“这是哀家当年受封贵妃时,先帝赐给哀家的,自先帝驾崩后,哀家就再没戴过,放了有好些年了,今天特地把它找出来,就是要送给你的,以后,你就是哀家的儿媳,依然叫哀家母后,皇儿若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就对哀家说,凡事有哀家替你做主。” 温蘅望着腕间华贵的嵌宝手镯,没有说话,太后知道她心里苦,可许多事,旁人是劝解不来的,只能自己慢慢想开,就像她当年一样,遂只紧握着阿蘅的手,说了一句,“人世长远,凡事向前看,再难的事,也是能跨过去的,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好好养胎,把孩子生下来,皇儿为人父为人夫,会保护好你们的,若他做不到,哀家第一个饶不了他!” 本就是强打着精神来此的太后,经方才那一番气急捶打,待没多久,便觉精神不济,需得回宫休息,她起身将要走时,回看了眼寝殿方向,皇帝立即心领神会,恭恭敬敬道:“儿臣知错了,今夜就改……” 皇儿虽在阿蘅之事颇为人面兽心,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但这点子事,应不至于诓她,太后如此想着,离开了建章宫,却不知到了夜里,温蘅沐浴之后步入寝殿时,见几名内监正将那小榻抬搬出去,而皇帝站在御榻旁,眼望着她,干巴巴道:“母后白天看见我们这样就寝,很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闲饮听雪落1个;果宝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间是个什么鬼10瓶;君子兰3瓶; 【【【上章一些评论】】】 网友:挥洒评论: 阿衡和皇帝在一起很大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皇帝不是爱美色的人,纳妃的原因也是因为长公主太作,加上不爱皇后不怕皇后伤心。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如果皇帝爱皇后的话就算长公主作也不会纳妃而是选择别的方法的。如果长公主不作的话皇帝很大可能就会和皇后平平淡淡的过下去了。阿衡成为皇后的话,皇帝对她有情,她父母也不会有长公主那么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网友:闲饮听雪落评论: 皇后算是家庭造成的悲剧,母亲太重权势,又跋扈,掌控心太强,自己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温,处于漩涡中心,无奈而又无力,总的来说,封建社会的两个好女人,亦是,两个类型的好女人,迄今为止,在权势之下,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有时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希望她们有好运,不要做自己讨厌的事,走的更远更好一点 希望作者看到我的评论,坚持自己心中所想所写,莫做剧中人,做个讲故事的人。讲好一个故事,不容易,更别说去创造一个故事写出来讲给大家,好的正派更需要好的反派衬托,所以才有那么多的读者痛恨故事中的角色,只不过表达方式不同,他们的黑何尝不是另外一种褒奖呢,坚持你想做的,不要轻易为外物所动,脚下这条路,慢慢走 作者回复: 谢谢,懂你的意思,其实只要别在2019年还拿不贞这点来攻击女主,对其他角色的褒贬,只要是按剧情在评判,没有对剧情产生误解,作者其实是无所谓的,无法接受的是因为不喜某个角色或不喜这个故事或不喜写法文风,就对作者本人进行攻击,这个没法忍,不过不管这种攻击评论怎么发神经,作者从来不会因为评论改大纲半个字,会坚持初心,把心中的故事,写出来给大家看的 网友:甜心萝卜评论: 阿蘅已经默认了孩子是狗子的,皇后凉凉太惨了,想哭 作者回复:其实也没有,狗子是迷之自信,阿蘅还是半信半疑,不确定孩子是谁的 网友:随风而去评论: 真相是残酷的,知晓了前因后果的皇后也如明郎一样,只能在无望的黑暗中煎熬……他们应该痛恨长公主,可那人偏偏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们应该痛恨皇帝,可那人不仅是一国之君,还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夫君/生死之交的兄弟,而剩下的阿蘅,偏偏是他们最愧疚的那个人,是那个真正的受害者……可笑至极,可悲之至,皇后和明郎陷在这样难堪的泥潭里该怎么办呢? 作者回复:看得我有点良心不安233,这个故事是有点纠结,平行番外尽量写轻松点好了 网友:煦凉评论: 既然娶了就好好对人家啊,做出这种事一下对不起三个人,狗还是狗,唉,这点真是洗不白了,不过如果不是狗子爱阿蘅的话,阿蘅早就死在华阳手里了,真是矛盾啊啊啊!!!皇后还是可怜,不知道结局咋样,她和明郎都是被华阳这个毒母拖累的,感觉华阳很少考虑她女儿,从未想过她做的事对深处后宫的女儿会有什么不好的,一味只知道一意孤行,真是自私至极了!!! 网友:今天多云转晴评论 平行世界也不希望阿蘅和沈湛在一起。可能是我实在太受不了女主和害死父母的仇人的孩子在一起了。 网友:懒洋洋的猫评论: 明朗和皇后算是大长公主教育的失败吧 不能说没有政治智慧但是太过低估大长公主的野心 也许这一家子都在彼此错看 平行世界不看好明朗和阿蘅 定国公还在那么和侯府就是政敌 然后阿蘅母亲应该也是平民出身 所以大长公主才会看不起阿蘅母亲出身 只是那样皇后就不一定能嫁给六哥了 阿蘅也在等心情破土吧 活着然后更好 狗皇现在的克制 真正算是爱是克制 作者回复:狗从前是胡天胡地地放肆,现在多少知道点克制了 网友:黑咯哆评论: 在为阿蘅着想是或者狗子的角度时,狗子都是好的,但站在明郎,皇后,阿蘅的真心的角度时,狗子真的恶心。狗子和明郎都有真正爱阿蘅的心,谁也不比谁少,不过明郎因为各种原因更可悲更无力罢了。所以现实的说,狗子是个好选择,但我很唯心的,我讨厌狗子。 网友:万水千山只等闲评论: 明朗,温衡,皇后三人都很可怜啊,唉,长公主快点狗带吧 网友:闻道评论: 皇后可怜,女主也可怜,唉,好久没见过双更了 网友:话梅糖评论: 呜呜呜真的不容易… 五个月了每天都在等更新(但是估计大大日更也不容易) 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追连载当然同时还追着另一部… 虽然都好看 但是我追完这两篇以后再也不追连载了 真的太熬人了… 太太太太太熬人了 网友:醒眼评论: 狗子真是舔狗本狗了 网友:muerer.评论: 皇上是做了坏人,却又狠不下心做一个恶人。 网友:刀子君评论: 狗子要不放皇后再嫁个爱她的好人吧!!!我觉得皇后值得一个爱她关心她的良人_(:3)∠)_ 网友:39244941评论: 狗子讨厌的惹人爱,对狗子的感情好复杂…阿衡这么好,为什么不能获得一份长长久久的爱情呢?大大让阿衡失忆吧,跟小狗崽,狗子一辈子 网友:夕颜评论: 说实话,狗子真的很过分……皇后真的好可怜,搞事业吧,不要爱狗子了 网友:五月花评论: 心疼皇后啊,真是什么都没做错。这个贤良淑德的皇后可能快领盒饭了 网友:每天被打脸心累评论 皇后,明郎,阿蘅三个心如死灰的瓷娃娃,感觉一碰就要风化了一样 网友:壮壮哥哥评论: 大长公主的孩子过得不好真的是因果循环了!!说不定阿蘅的母亲就是一直被大长公主嫉妒因为定国公不娶她由爱生恨!! 牵手 温蘅没说话,看皇帝眼望着她,继续期期艾艾道:“要不今晚……一起吧……朕保证不越雷池半步……朕……朕只睡边边就好……” 他说着伸出大拇指与食指,比划了一个“边边”的大小,再一次道:“朕靠边侧着身子朝外睡,只占这么大的地方就够了……” 温蘅看着这样的皇帝,静在隔扇旁站了许久后,微垂眼帘,抬足慢慢走入殿中,皇帝见之大喜,忙不迭地迎上前去,边走边道:“御榻上的被褥都是刚换的,全是新的没用过的,花样也是夫人喜欢的海棠花……” 他边说着边跟走在温蘅身边,却见她并不是朝御榻处走,而是走向殿壁处的海南黄梨木云龙纹衣柜,抬手打开柜门,从中捧出了一床月白底绣藤萝纹新棉被褥。 皇帝微一怔道:“夫人可是不喜那床海棠被褥,更中意这道?那就换上这道好了”,他说着要帮温蘅把这被褥抱捧到御榻处换上,可双手伸了出去,温蘅却抱着被褥绕走过他,捧走至殿内空处,在黑澄金砖殿地上铺展开。 皇帝呆呆收回空举在半空的双手,愣愣地望着温蘅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没有声音回应,半跪着慢将月白被褥铺陈在殿地上的女子,站起身来,目不斜视地绕走过他的身边,又从柜中捧了一床薄被、挟了一只软枕出来,将薄被扬展在褥上,压着软枕,掀被便睡。 皇帝一激灵反应过来,只觉头皮发麻,急上前道:“夫人,这不行!你不能睡在地上!地上凉,会伤身子的!!” 可睡在地铺上的女子,依然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皇帝急得又绕转到另一边,正面对着她,苦苦相劝,可地铺上的女子,就是阖目不动,好像一个字都听不见。 皇帝立时深悔借着母后的话,耍了这份小心思,真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蹲在地铺边上,几是恳求道:“夫人去榻上睡,朕睡地上,让朕睡地上好不好?” 依然无人回他,殿内安静得,像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 皇帝忧急而又无奈地守在地铺旁,蹲看了她许久,终于站起身来,将殿内灯火熄留剩一两盏,上榻躺下。 躺在榻上的皇帝,自然没有丝毫睡意,他耳听着铜漏滴滴,睁眼望着虚空,一动不动,长时间半点声响也不发出,作势像是已沉入梦乡,等估摸着时间,猜她大抵应已睡着了,便轻手轻脚下榻,走至地铺旁,将她连人带被,一同小心翼翼地抱起,向御榻处走去。 明明是已有快五个月身孕的人了,可还是轻得叫他心惊,皇帝恍惚间,都觉得他自己是在抱着一片轻柔的飞羽,风一吹,这柔羽就会飞离他的怀中,自由自在地追寻风的方向,徜徉天际,再也不见。 想至此处的皇帝,下意识地将双臂箍紧,却听她轻|喃一声,看她似是眉尖微蹙,怕她突然惊醒,忙又放松下来,阗静无声的夜里,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跃跳得厉害,像捧抱着易碎的绝世奇珍,万般小心地将她抱放在御榻上,看她安然舒适地睡在温暖的榻帐中,心里头,也浮起融融暖意。 榻旁高架上的羽纱宫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团晕,映照得柔滑如水的帐幔似浮光掠影,皇帝也轻手轻脚地上了榻,睡在她的身边,借着迷离的黯茫光晕,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努力按捺着自己心中蠢蠢欲动的躁意,管住自己的手脚,不叫它们,将她冒犯惊醒。 上一次这样在夜帐中凝看着她,已是去年夏天的事了,他初知情爱之事之醉人甜美,食|髓|知|味,一沾她的身子,便有些发疯地情难自已,常常他还未彻底尽兴,她就已累倦睡去,他就只能轻些抑或忍着,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边忍等躁动的心渐渐平复,一边凝望着她疲累的睡颜,轻轻地吻她的眸。 那时的他,得偿所愿地终日里满足兴奋,似是想做什么都可以,却不知那短短的十几个夏日,将未来的一生,都给透支进去了,如今,是想做什么,都畏手畏脚地不敢了…… 皇帝心里一直想着,该下去了,该下去了,不然她突然睡醒时,睁眼望见他,可如何是好…… 可他心里想得清楚,身体却执着地贪恋着这一点温暖,拖着躺在她的身旁,眼望着她,在心底一次次告诉自己,再躺一小会儿就好,再躺一小会儿就好…… 流水滴响,烛花轻爆,这样的一小会儿,叠加了一次又一次,多得皇帝都已迷恍,不知到底过了多久,现下是何时辰,只见她似是眼睫微动,将要醒来。 现在窜离御榻还来得及,皇帝心里清楚,可却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就这么望着她乌睫微|颤如蝶,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在最初的懵茫褪去后,眸光聚焦地看向了他。 皇帝仍是僵着不动,在这样安静地几能听见彼此呼吸声的深夜里,忐忑地对望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稍稍挪动身子便可靠近,可这中间短短的距离,却似一道天堑,跨越不得,身子亦沉重如山,半点也挪近不了。 ……但怎可一世如此,半分也靠近不得,世事推动下,她已离他这样近,只有咫尺之距,若能每日靠近一点点,每日都靠近一点点,是不是能再有一日,拥她入怀…… ……她并没有狂怒地将他一脚踹到地上,只是在这幽夜里,无声地静望着他,也许她是还没完全睡醒,辨不清现实与梦境,也许她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变了…… 皇帝凝望着她幽漆的双眸,紧张地几乎屏住了呼吸,慢慢地伸出手去,欲轻握住她搭在被外的柔荑,然才刚触碰到她指尖,她便似被火烫到,收了回去,皇帝的手空落落地垂在那里,心也像是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声低地几乎连自己听不见,“朕……朕下去睡了……” 他翻身下榻,躺到了那张地铺上,心里头絮絮飞飞地一阵乱想,却又不知到底想了什么,眼前只是浮现着不久前她静望着他的眼神,如幽寂的湖水,深不见底,辨不清眸光内里,究竟是平静无波,还是暗流汹涌。 ……她是恩怨分明的人,许多事,她恨着他,也有许多事,她感激他,这恩怨的天平,能否在她心里两端持平,持平相抵的那一日,是否就能重新开始…… ……明日,就将起驾前往京郊紫宸宫避暑了,绕绕转转,又将回到承明殿,这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曾是武安侯之妻,又为备受宠爱的永安公主,后又成了天子身边没有名分的罪人之女,从温蘅,到辜蘅,再到薛蘅,兜兜转转,无常命运无情地捉弄着她,他也是那背后间接推她至此的黑手之一,从一开始就是…… ……如果他不将“紫夜”赐给明郎,不将明郎外放青州,明郎就不会与她相识相爱,让她离了那安宁秀致的青山绿水,将她娶回京中,让她脱离了从前平静安定的生活,自此有了一个严烈狠毒的婆母,和一位居心叵测的君上,从此日日被风剑刀霜相逼,在命运的漩涡里越陷越深,处境一次比一次艰辛,到如今,迎负着天下人异样的目光,连生死,都已悬于一线,而是能够至死不知身世、平平安安地,与她的父兄,在青州琴川,清静自在、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也就不会有这样惊心动魄、艰难痛苦的一年…… ……只是没有如果,自去夏至今春,这一年的时光,搅乱了她过去的所有,将她的心气神,将她的爱恨都耗尽了,让那个看到落雪白了雀羽,都能笑得明眸粲然、清滟流光的女子,如雪的眉眼间,再也无法漾起一丝笑意…… ……有法子的,总会有法子的,又一季夏至,又一次,将要与她同住承明殿中,这一次,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光明正大地,这一次,他要把握住这沉甸甸的机会,重新开始,人世长远,来日方长,终有一日,她会对他露出真心的笑颜,来日方长…… ……只是,明郎的来日呢……他能放下她,放下爱恨,从这漩涡中抽身离开,重做回那个武安侯沈湛吗…… ……将心比心,若他是明郎,他在这样的命运与爱恨前,会怎么做…… 夜寂无声,皇帝睁眼静思良久,慢慢阖上了双眼。 又一年天子移驾紫宸宫,今年夏天比之往年不同的是,处在天下风口浪尖的女子——楚国夫人,不再如去夏作为皇后娘娘的弟妹、武安侯之妻同往,而是作为天子的女人。 自永安公主的真正身世被揭开,圣上在建章宫前说了那一番惊世之言,令怀有龙裔的楚国夫人随居建章宫后,整个大梁后宫,就似沸水炸开了锅。 凤体本就不大康健的太后娘娘,被圣上气得不出慈宁宫,皇后娘娘也染了风寒,闭居长春宫,不出殿门半步,一众妃嫔无人拘束,成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私议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丑事”,有说楚国夫人原好好地做着武安侯的妻子,偏偏叫圣上瞧上了,天命难违,不得不屈身圣上,失了美满姻缘,到如今又成了罪人,也是可怜,也有说,早在圣上有意时,楚国夫人就该谨守妇道,自尽以卫贞洁,苟活至今,闹到这般人尽皆知的污脏地步,也是活该…… 说来说去,一众妃嫔大都认为,楚国夫人没甚要紧,等她生下腹中龙裔后,定是性命难保,纵是圣上极力保下她的性命,有这罪人身份在身,她也难有名分,再受宠也掀不出浪花,要紧的,是她腹中的孩子,万一是个男孩儿,这生下来,可就是圣上的第一个皇子了,皇子可不能有一个没有名分的罪人之母,到时候这没正经母亲的孩子,会认谁为养母? ……皇后娘娘? 虽从礼法上说,该是这样,但从目前情理上讲,不大可能。 一众世家妃嫔虽不受宠,却也并非半点不通前朝之事,大都心知,圣上与华阳大长公主斗到如今,怎会允许皇后娘娘膝下有子,楚国夫人腹中的孩子,若真是个皇子,圣上应不会令之养在皇后娘娘膝下,那这个代为人母的教养人,该是谁呢? 因圣上淡宠而一个个凉了数年的心,想着想着都有点热了起来,妃嫔们候站在即将出宫的车马旁,望见圣上亲扶着大着肚子的楚国夫人登御辇时,这热里,又不免掺着点羡嫉,纵是冯贵妃没有自掘坟墓时,也未得圣上如此爱重,好在她是罪人之身…… 妃嫔们各自暗暗想着心思,陆惠妃眸光掠过神情平静的皇后娘娘,看向御辇方向片刻,又低下头去,轻逗了逗怀中的袖犬,令它一同看向那登上御辇的女子,悄抓着它软软的小爪子,柔声低笑着问道:“还记不记得,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姜酒茶5个;果宝2个;弱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1瓶;果宝10瓶;艳03101瓶; 【【【上章一些评论】】】 网友:姜酒茶评论: 明朗也要向前看,他也该明白他这辈子都没有希望和阿蘅破镜重圆了,哀莫大于心死,但生活还要继续。如果明郎黑化以后想报复皇帝的话,还是和长公主谋划谋划再行动,他实在是太嫩了,也太天真。 反而皇帝历经夺嫡之争,还有与长公主的各种朝争,他的帝王心术,手段权谋都已经炉火纯青。可能是他对阿蘅的舔狗模样,让人忘记了他也是一位帝王,现在他的爱全给了阿蘅,阿蘅就是他的底线,他也绝不会放手。皇帝也定会捍卫自己的皇位来保护阿蘅和太后和妹妹,没有皇位,他爱的人全都要被任人宰割,要他放弃皇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期待后续明郎,长公主正面对决皇帝。 网友:我们都是小青蛙评论 狗子真是心机boy呀!趁机撤了小榻还可以推到母后头上,前进了一小步啊。想到狗子现在还喊着夫人,位份也没定,太后就开始称温蘅儿媳了,温蘅现在定是不愿的,预感她生子之后肯定想方设法离宫,就看狗子能不能留住人了。 网友:随风而去评论: 哈哈哈,第一次觉得嘉仪如此可爱,用狗皇说过的话打狗皇的脸,真是太解气不过啦!太后是位好婆婆,可惜没有长公主康健,不然就能揍得狗皇满地找牙…… 网友:karen评论: 那么问题来了,毕竟推算起来阿衡怀孕那会儿还是别人的夫人,虽然皇帝坚持孩子是自己的,但连阿衡自己都不确定,更何况别人。真生了个男♂宝宝,那就是狗皇帝唯一的皇子啊,文武百官不得论一论血统?干脆就写狗崽子和狗皇帝张得像像像像像……连滴血认亲都莫得事~(≧▽≦)/~ 网友:木叶评论: 狗子真是强取豪夺男主届里的一股泥石流… 网友:蒙代尔-弗莱明评论: 虽然故事挺精彩的,但是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讨厌狗子,心疼明郎更心疼阿衡,不知道这样故事该如何收场。 网友:万水千山只等闲评论: 这下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和啊衡同榻而眠了,表面装作不得已,内心高兴得一匹 网友:37916923评论: 这章太喜感了哈哈哈哈哈太后一家都很可爱 网友:多明评论: 狗子还是狗子 网友:醒眼评论: 我靠!狗子好心机,我当时想的是他肯定要借口太后不高兴把御榻让给阿衡自己睡小榻,呵呵!果然还是我太天真 网友:圭白评论: 又开始了,又开始狗了是吧。刚可怜没几章,小脑壳一天天在想些什么呢 网友:煦凉评论: 哈哈哈哈哈 容华公主好可爱啊,突然喜欢上小公主,虽然以前又作又自以为是,但是今天的公主嘴皮子利索的我都想为她鼓掌,怼狗子怼的太好了!!自己作的虐活该被怼哈哈哈(狗子黑脸) 网友:?评论: 最近一直默默的看文,今天真的是被狗子最后这个阳奉阴违的决定逗笑了!关键时刻还是很理智的! 网友:一吃肉就牙痛评论 我估摸着孩子是明朗的 网友:弱鱼评论: 前面对狗子的同情、好印象,这小榻一撤全没了,心机狗!阿蘅不要心软,虐他!哈哈哈哈哈 网友:后妈杀手评论: 太后:狗儿子可以睡狗窝,我的宝贝孙子可得舒舒服服的睡大床! 网友:话梅糖评论 呔!臭狗子乱改母命!!(苍蝇搓手等下章) 网友:马卡龙超甜的评论: 日常站狗子和阿衡!阿衡现在还不喜欢狗子不要紧,主要指狗子能一直对她好就可以。嫁一个对自己好不用受委屈的才最重要!所以作者君,孩子到底是谁的? 网友:阿零评论: 这章的公主也是可爱 网友:一路哈哈哈评论: 期待温蘅和皇帝的后续互动,那个拉进两人真心的突破口。否则温蘅对皇帝到目前为止都是迫于形势的被动,总是低头的沉默,耿耿于怀的过去,这样下去再热烈的情感都会冷却,没有人会一直看着那个永不回头的背影,终将累的。期待作者的故事。 网友:每天被打脸心累评论 追求心爱的人还是要脸皮要厚,抓住一切机会,没有机会创造机会 网友:humn评论: 狗子转话技巧满分呀,算了算了,狗子加油吧 网友:今天多云转晴评论 总之,希望阿蘅幸福平静的生活吧。可以和狗子在一起,也可以一个人。 网友:刀子君评论: 这章全场最佳吐槽役就是容华公举了!! 网友:小雪评论: 好婆婆 网友:板栗君评论: 太后绝对是中国好婆婆 网友:时间是个什么鬼评论: 狗子你甜言蜜语也不会说? 雨吻二合一 时隔一载,再回承明殿,皇帝踱进这方可谓诸事之始的旧地,心中颇为唏嘘感慨的同时,亦忍不住浮起一丝丝荡漾,他在那儿感慨荡漾了没一会儿,忽地发现僵站在一旁的温蘅,脸色不大好看。 皇帝顺着她微沉的眸光看去,见她复杂眼神盯看着的,是寝殿内那张御榻,看了那么一瞬,便寂寂地垂了下去,默默走到一边,无声坐下。 皇帝大抵猜到她心中在想什么,那对他来说销|魂|蚀|骨、念念不忘、百般回味的十几夜,在她心里,怕是难以消除的漆黑梦魇,是一切痛苦屈辱的开始,稍微想一想,就揪心得紧,重回旧地,这梦魇立又攫住了她的心,把她往无尽的深渊里拖,她人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但心却已沉到了渊底,窒息得难受…… ……她身上背负的,已经太多了,不可再为此,终日陷在这样低郁的心境里,不破不立,把过去的都打碎清除,才能在这里,试着重新开始…… 想至此处,皇帝立即扬声吩咐内监,“将这御榻撤了,另换一张新的来”,说着目光掠看过屏风后的一张紫檀醉翁椅,忆起某个夏日午后的疯狂,清咳一声,再吩咐道,“将这醉翁椅也抬下去”,又四看了看,索性吩咐赵东林,“将这承明殿的所有摆设,通通换过,朕要一个全新的承明殿,再没之前半点影子。” 赵东林喏声应下,领着一帮侍女内监,忙得脚不沾地,偌大的承明殿,一时人影进|出不停,忙着搬挪陈设的宫侍,一会儿鱼贯而出,一会儿鱼贯而入,站满了殿内大大小小的角落。 一直很想寻个机会与温蘅同行散步的皇帝,正好有了合适理由,近前劝她起身,“夫人,这里的榻椅,都要撤换下去,还是先离开承明殿,出去走一走吧。” “别走,雷雷!!” 提溜着粉裙边边的小女孩,“哒哒”地踩着系着小金铃的绣花鞋,走追着一只养得油光水亮的大黑猫,而在前迈着猫步的黑猫,却无心回头看看焦急的小主人,只是一步步地,悄悄走近前方那只追扑着蝴蝶的雪白袖犬,微躬着身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一爪扑上了他白绒绒的大尾巴。 袖犬靓尾被扑,自是下意识就要回头叼咬,可口刚张开,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斥,立耷拉了耳朵,恹恹地趴坐在地上,默默转动着怨念的小眼神,一动不动地,任一人一猫盘弄着它的尾巴玩。 闲庭信步的年轻男子,负手慢步走近,望着那一人一猫一狗的“和|谐”场面,淡声道:“这狗你训得倒好。” 陆惠妃望着爱犬老老实实的样子,懒懒地摇着手中的雪青团扇道:“这种小狗,训来也没多大意思,还是以前家里养着的猎犬,训着有趣,记得那时候哥哥与父亲往京郊山里狩猎习射时,我也常穿了男儿骑装,打马跟去,喝令猎犬扑追野兔射着玩,常一射一个准的,只是自入了宫,成天摇扇子嗑瓜子,再没摸过弓箭,现在别说射准了,怕是连弓都拿不稳……” 陆峥顿住脚步,静望着不远处女儿无忧无虑的甜美笑容,低道:“这几年,我一直后悔,当时没能拦住你入宫……” “是我自己愿意进宫侍君的,哥哥纵是当时赶得回来拦我,也是拦不住的”,陆惠妃凭栏而坐,手接过庭树为风吹落的一片紫色花瓣,轻捻着道,“父亲只你我一双子女,家里的事,我也该尽力分担,再说当时那边有意,我若强行不从,或会连累父兄,令之生疑,倒不如顺势入宫,以表忠心,明里为之暗子,暗里审时度势,真正为家里做些事情。” “……可你的性子,哪里是豢|养在金笼里的金丝雀,这一入宫,这一生,就拘在里面了”,陆峥轻道,“我原本希望你嫁得良人,平安自在地过一辈子,并不希望你卷到家里的事情来……” “一家人,怎可独善其身,再说哥哥与父亲希望我远离政事、嫁给中意的男儿、成亲生子、清静安逸地度过一生,那边可没这么大善心,不定会出于什么利益考量,要做主将我嫁给什么人,弄不好,还要设法封个郡主什么的,让我和什么边国部落的老头子联姻去,与其那般任人宰割,倒不如顺势入宫!” 陆惠妃指绕着团扇扇柄处系着的杏色缨穗,一条条地掰着道:“陛下年轻俊朗,又不是刻薄作贱人的性子,平日里见着也不生厌的,看着还算养眼;太后娘娘的性情,是再宽和不过了,做她的儿媳,舒心得很;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心里头再不喜我们这些人的存在,明面上待诸妃嫔,也是事事公正的;冯贵妃也知道陛下是什么性子,最受宠最风光时,也不敢恃宠而骄,我也没在她手下吃过什么亏;至于其他妃嫔,家里没有我父兄这等军功,位分通通在我之下,哪有给我脸色瞧的机会! 这后宫里的日子,虽然是无趣得紧,但也是真真过得舒坦,无事时看看后宫女子百态,就跟看戏似的,平日仍像在家里做姑娘,陛下虽不宠我,但为着哥哥与父亲的军功,对我一直厚待,平日里常有赏赐不说,那一次我说想养狗玩儿,陛下不也就让人给我弄了一只进来了……” 说至此处,陆惠妃“嗤”地一笑,“只这狗不长眼得很,去年春天,差点把陛下的心尖子给扑了,不过也怪不得它,当时人都看不出来,陛下还对楚国夫人存着那心思,一只狗怎么知道呢,也怨不得它‘狗眼看人低’了!” 因觉此事有趣而发笑的陆惠妃,原是轻笑不止,但笑了没一会儿,瞥见哥哥面上淡淡的,也就稍敛了笑意,闲闲地摇着扇子道:“当时陛下藏得够深,可现在,是闹得人尽皆知了,谁能想到,武安侯大费周章娶回京的,竟会是定国公府遗孤呢?! 这可真是冤孽了,若不娶回京,这遗孤还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这一娶回来,荣华富贵没享多少,命都快没了,这武安侯府对定国公府,也真是够绝的,上一代几乎灭了人家满门,这好不容易跑脱了一个吧,竟叫下一代给娶回来了,好好的安生日子立马没了,又是凶悍婆母,又是君王有意的,搅和半天,身世也暴露出来了,要受天下人指指点点不说,这雪亮刀子还时时悬在头顶,等着要她的命,这武安侯父子两代,隔着阴阳,还能联手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真真令人叫绝!” 陆惠妃笑语半晌,身边哥哥却一直一字不语,她笑看了他一眼,继续悠悠道:“楚国夫人腹中的龙裔,现就是她的保命符,孩子若不小心没了,她的命,也就难保了,要她命的人,现将这差使派到我头上来了,可我笨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既有交代又不惹嫌疑、不留痕迹,哥哥你打小就比我聪明,不如帮妹妹我想个主意?” 陆峥淡道:“你若心中没有主意,特地向太后娘娘求讨恩典,专程回家,说要带稚芙去紫宸宫住上一段时日做什么?” 陆惠妃掩扇轻笑,一双明眸含笑露在扇外,悠悠地望着陆峥道:“咱们这位怀有龙裔的楚国夫人,现下可是陛下的心尖之人,陛下宝贝她宝贝得紧,平日里都把她藏在御殿里,就是皇后娘娘想见,也得事先派人相邀,偶尔夫人出来走走散心,不是陛下亲自在旁相陪,就是一堆御前宫侍前呼后拥,个个提着十分的精神护卫,一只飞虫也近不了她身的,陛下护她护得这么紧,我又与她没甚交情,若无稚芙相助,如何与她亲近?” 她看哥哥不说话,又道:“怎么,我想将稚芙带入紫宸宫一事,哥哥不愿?”妙目一转的陆惠妃,唇际浮起谑笑,“哥哥是因为……担心楚国夫人会出意外吗?” 陆峥眸光平静地看向妹妹,“我看你是在宫里看戏看多了,看到你哥哥头上了。” 陆惠妃低笑一声,难得地语带撒娇之意,“也怨不得我嘛,先前哥哥那般行事,为了楚国夫人,肩臂伤得连剑都拿不了了,我一个心知内情的,都忍不住要怀疑,哥哥是不是假戏真做,真的有点喜欢上楚国夫人了?” 她看哥哥一脸平淡,似都懒得驳斥她这番话,笑着道:“好好好,先前既是我想多了,那哥哥就由着我带稚芙入宫吧?” 陆峥只道:“做事要有分寸。” “知道”,陆惠妃笑着起身,朝不远处的稚芙招手道,“芙儿,到姑姑这里来~” 稚芙听见姑姑召唤,立放下了盘弄多时的大尾巴,“哒哒”地跑了过来,仰面直唤“姑姑”。 陆惠妃含笑轻|抚稚芙的脸庞,“芙儿,姑姑带你去避暑行宫住一段时间好不好?那里一点都不热,住起来舒适惬意得很,而且你去那里住,就能天天见到你想见的公主殿下了。” “真的吗?”稚芙立亮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真的能见到公主殿下吗?” 陆惠妃笑道:“真的,姑姑怎么会骗你呢?!” “太好了!太好了!!”稚芙高兴地牵着姑姑的手摇了几下,又告起爹爹的状来,“这些天,我央求爹爹带我去公主府玩,央求了好多好多次,可爹爹没有一次答应我,总是说他没时间,不肯带我去见公主殿下,可明明他一点都不忙的,有时间看书,有时间练剑,就是没有时间带我去公主府见公主殿下!!” 稚芙气鼓鼓地告了一条状,又想起另一条来,紧着告诉姑姑道:“对了,还有酒!明明大夫说爹爹受伤的三个月内,不宜饮酒的,可爹爹却还偷偷地喝,昨天夜里就是,我半夜睡不着,悄悄地起来找雷雷玩,就看见爹爹一个人坐在树下喝酒,爹爹今早还不承认,非说是我夜里做梦了睡迷糊了,哼,才不是!” 稚芙手指着园中老槐下的石桌道:“爹爹就是在那里喝的,一杯接着一杯,酒气重得,我离得远远的,都闻见了,姑姑你让爹爹听大夫的话,不要再偷偷喝酒了!” 陆惠妃笑道:“芙儿跟姑姑入宫住几天,让爹爹一个人在家里,孤孤单单地待几天,他知道乱喝酒的话,宝贝女儿就会离开他,就会好好反省,知道自己错了,不再偷喝了。” 稚芙原想着爹爹一个人在家里好孤单的,听姑姑这样一讲,点了点头,“我跟姑姑进宫去”,又问,“这一次,也能带雷雷一起去吗?” 陆惠妃笑摸了摸她的头,“当然可以。” 稚芙歪着头想了想道:“可是陛下好像不喜欢雷雷……” “没关系”,陆惠妃微躬身体,附在稚芙耳边,如在说悄悄话,语含笑意道,“不喜欢才好呢。” 稚芙似懂非懂,又听姑姑嘱咐道:“等到了紫宸宫,见到了公主殿下,不可再唤她为‘殿下’,要叫她‘夫人’,知道吗?” “……夫人……”稚芙懵茫问道,“公主殿下是谁的夫人?湘君的夫人吗?公主殿下变成了湘夫人吗?” “不是湘君的夫人,是帝君的夫人”,陆惠妃笑捏了捏稚芙的小手,“记住了,叫‘夫人’,切莫叫错,不然公主殿下要不高兴的,陛下也要不高兴的,太后娘娘听了,也会伤心的。”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听姑姑说得如此严重,稚芙立认真地重重点头,陆惠妃牵着侄女的小手,笑对陆峥道:“稚芙的日常衣物等,我早在刚入府时,就派人去收拾了,现下也该收好了,这就带她走了。” 陆峥笑看妹妹,“你人一入门,就想好要将稚芙带走了,还来问我的主意做甚?” 陆惠妃亦笑,“假装客气客气。” 她令随行的侍女抱起猫狗,自牵着稚芙的小手,一路走到定远将军府门前,回身对哥哥道:“不必送了,稚芙同我在一起,不会出半点岔子的,放心。” 陆峥道:“上车吧,我看着你们走。” 陆惠妃抱着侄女登上马车,在车厢内坐定,将走时又掀起车窗竹帘,看向哥哥道:“上次看你坐在那老槐下喝酒,是嫂子刚走的那段时间……” 陆峥淡道:“稚芙说的梦话,你也信?” 车内原安分坐着、左拥黑猫、右搂白狗的稚芙,一听这话,立炸毛了,挤着把头往外伸,口中直嚷:“我没有说梦话!” 她挥舞着小手以示抗议,然还没挥嚷两下,马夫就已扬鞭,爹爹离她越来越远,而姑姑,把她抱回了怀中。 “姑姑,姑姑,你相信我!”稚芙紧揪着姑姑的衣袖,仰面望着她急道,“我没有说梦话!” “相信,相信”,陆惠妃安抚地轻吻了吻小侄女的软发,又轻轻道,“只是姑姑相信了你,你爹爹,又该怎么办呢……” 前行的鸾驾车马,轧着青石板路,以粼粼轮响之声,将这句无人回答的轻叹低语,盖了过去,就似不曾有人这般问过,初夏的天气,一时还是晴空万里,一时又乌云翻搅,粼粼滚动的车轮声响,渐渐混杂起隐隐的雷声,闷雷黑云,从京城蔓至京郊,天际暗色越来越重,眼看着风雨将来。 皇帝原想借承明殿一时没法坐人的缘故,陪着温蘅出来,好好地走走散心,这一路上,也试着好好聊聊,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看看能否将彼此的距离,稍稍拉近一些,就如昨夜躺在建章宫地上时所想,若每日都能靠近一点点,日积月累下来,终有一日,他的手,能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但想象美好,现实却是有点惨淡,他虽劝服了温蘅离开承明殿、出来走走,但这一路上,都是他在“尬言”,温蘅一个字也不说的,始终都是目不斜视地默默往前走,没甚反应。 如此“尬”走了许久,晴和的天色,说变就变了,眼看着乌云翻搅、风势愈烈,就要有一场大雨,皇帝怕温蘅回去的路上风侵受寒,引她至附近临池而建的疏雨榭坐了,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道披风,轻披在她的肩头后,亦随她倚栏靠坐。 坐没多久,随着几声沉闷雷响,天空似撕敞开一道口子,大雨滂沱而下,浇打得满园夏花纷纷离枝下落,湿|透的碧茵地上,很快落满深红浅红,雨水汇流如溪,一道道蜿蜒淌开,天色也渐渐黑得像快入夜,随着越来越急的雨势,暗色越来越重,眼前一片苍茫雨幕,如夜般遮蔽住人的视线,莫说远处园林,就连近前的纷零落花都已看不清楚,可温蘅仍是一直静静地望着榭外,一动不动。 她身边的皇帝,自是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看她沉静的容颜,清滟如雪,看看她皎白的纤手,就轻搭在雨榭雕栏上,离他的手,只有几寸而已。 ……只有几寸而已…… 榭外的闷雷混着雨声,轰沉地隆隆作响,榭内皇帝的指尖动了又动,动了又动,却始终僵在原处,没敢近前时,忽有一道白亮的闪电,陡然划破漆黑的天色,紧接着一声炸雷滚过,声音响得吓人,身前的女子,亦随之肩头微|颤,似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皇帝也被惊到,倒不是为那闪电惊雷,而是怕她与腹中的孩子受惊,他惊急之下,拋忘了一切,下意识从后将温蘅紧紧搂住,令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连声安慰道:“不怕,不怕,朕在这儿呢……” 皇帝如是紧搂着温蘅、说了好几遭,忽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双臂僵住的同时,又猛地发现,她一动不动,并没有将他用力推开,再重重甩他一记耳光…… 方才还在心里大骂“贼老天、乱打雷”的皇帝,心里立感激起老天爷送来的那道炸雷来,打铁需趁热,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一手紧紧搂她在怀,一手慢慢地朝她搭在雕栏上的那只纤手伸去,忐忑而坚执地越过那道无形的天堑,轻握住她的柔荑。 她仍是没有挣开,由着他这般轻轻握住,皇帝心中几是感动了,他简直怀疑此情此景是不是一场梦境,现下他人其实是躺在承明殿的御榻上,在满天满地的风雨声中,做着一场难及的美梦……既是梦,那不妨再美一些,“砰砰”作响的剧烈心跳声中,皇帝忍着内心的渴望与激动,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轻握至唇边,于她掌心,珍而重之地落下温柔一吻。 她依然没有挣离,原以为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企及的遥远念想,如今竟这般轻易唾手可得,心潮澎湃的皇帝,内心狂喜地几要将他人掀翻了,他情难自已地抱她更紧,靠近去吻她的脸颊,却见她的眸光直直望着榭外某处,不解地随之看去,见重重雨幕之外,隐隐有道擎伞的身影,那身影是……是明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弱鱼、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依然40瓶;中国娃娃、果宝、爱吃水果的碎花?、在云端10瓶;瓶; 【【【上章一些评论】】】 网友:每天被打脸心累评论: 陆惠妃也要搞事情了嘛,小陆将军这个人物肯定还要走关键剧情 网友:话梅糖评论: 这章前半部分我仿佛又回到了他俩之前一起的时候 看每一个字都那么好看呜呜呜多写写他俩的日常吧大大我喜欢 估计陆惠妃又要搞事(希望他是推动狗子和阿蘅的人哈哈哈) 阿蘅给我冲!狗子给我冲!! 网友:弱鱼评论: 赶紧给阿蘅一方平静的天地吧,太煎熬了!就说狗子会睡地板,哈哈哈哈!感觉陆家不是善茬儿啊! 网友:随风而去评论: 哎,就知道狗皇耍小聪明要碰壁,果然……哈哈,让他再瞎狗!我一直认为阿蘅的孩子是明郎的,最好是个像阿蘅这样明媚的女孩子,过上阿蘅向往的自由生活,弥补下阿蘅的遗憾…… 网友:煦凉评论: 到现在还不知道陆将军和陆惠妃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看得我好着急,现在就希望阿蘅别再那么苦了 网友:helena评论: 狗子最终没有逃过打地铺的命运…… 网友:懒洋洋的猫评论: 下一步的推进 应该就是定国公案有进展吧 那时候长公主命运下沉 还要靠明朗来破局吧 只是确实再无并蒂可能 狗子也知道阿蘅的爱恨 就看后面长公主公主的侧攻吧 阿蘅对皇后有善念 但是确实已经不相信了 所以上次一点点东西都没碰 明朗啊要不在平行世界 让你爹多活几年让你爹来对付你妈吧 网友:栗子不吐栗子皮评论: 妈呀,惠妃不会要搞事情吧,利用?来惊吓女主从而让女主流产? 网友:芋芋芋头评论: 袖犬搞事情???狗子谈恋爱吧,给我谈!!! 网友:我们都是小青蛙评论 陆惠妃是要搞事情吗?大家都对温蘅肚里的孩子毫无怀疑呢,是太相信狗子了。长公主很久没动静了,这次避暑估计要发动暗杀计划了吧 网友:评论: 狗皇帝翻不了身了哈哈哈哈 网友:万水千山只等闲评论: 狗皇也是豁出去了,佩服?(?﹃??) 网友:29327280评论: 陆惠妃要作妖了吗,所以他们究竟要干啥 网友:在云端评论: 所以陆惠妃才是**oss吗? 网友:壮壮哥哥评论: 这个陆妃想跟着前贵妃一起冷宫打扑克? 网友:红修落评论: 不知道陆峥是个什么表情。。。 网友:粘粘年年粘粘评论: 这惠妃有点奇怪啊 网友:甜心萝卜评论: 一只有故事的猫 网友:皮皮评论: 要不,要不就让狗子抱得美人归吧,全文搞笑担当也是不容易。 网友:五月花评论: 陆惠妃也是个妙人呢,看到陆惠妃想到陆将军好久没上线了,不知道陆将军这个人物还有啥秘密呢 网友:彭于晏评论: 惠妃手段了得,有个可怕的猜想,当初冯贵妃是因为身边的丫鬟说狗皇有了女人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事情,有可能就是惠妃搞得事情?突然觉得惠妃可能是最早察觉到狗皇喜欢阿蘅的 网友:长歌评论: 难道这只袖犬要搞事情了??? 网友:胀袋勿食评论: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呀 网友:醒眼评论: 惠妃又要搞事了,什么时候揭穿她的真面目,好怕阿衡受伤 求爱 数声滚滚闷雷轰响之后,又一道白亮的闪电,划破暗茫雨幕,这回皇帝真正看清,那站在远处假山前的擎伞身影,真是明郎!! ……明郎他在看着这里……他已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紧搂着怀中女子的双臂,僵硬起来,皇帝隔着重重雨幕,望不清明郎面上的神情,只是满天白雨冲刷,猛风呼啸,惊雷炸响,翻搅得天地肆虐狂暴。 皇帝不知自己这般耳听着令人心惊肉跳的雷炸风啸,隔雨僵望了多久,只知直至明郎转身走远,隐入白茫茫的雨幕中,再也不见,他的双臂,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分毫。 ……再不是从前百般隐藏、生怕明郎发现端倪的时候了,再不是在上元夜建章宫时,见明郎闯入,便慌忙放开她足的时候了,世事纷繁推动下,她是他的了,明郎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不能放开,不能再放开,这一放开,他就再也抱不住她了…… 皇帝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她似是很冷,身体轻轻地颤|抖不停,握在他掌心的指尖,也凉得像冰,幽深复杂的眸光微微闪烁许久,终是寂如千尺寒潭,无声平定了一切暗涌,默默地沉了下去,落满了千万年的白雪。 ……再坚冷的冰雪,也会有被融化的一天…… 皇帝将她冰凉的双手捂在掌中,令她全然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人抵在她的肩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这般捂抱着她,在满天满地的风雨侵声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所有的寒凉。 ……人世间的一切风剑刀霜,一切明枪暗箭,他都愿为她挡下,他只要她好好的,好好地,留在他的身边…… 电闪雷鸣,雨如瓢泼,陆峥人坐在稚芙房中,透窗望着淋漓的滂沱白雨,将稚芙房后的梧桐冲刷得青翠鲜亮,暗想稚芙此刻,应正被滞在去紫宸宫的路上,躲在车厢内妹妹的怀里,被妹妹捂住双耳、百般劝慰。 ……这是今年入夏的第一场雷雨,稚芙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时,就极为惧怕雷声,一听到打雷声响,就哭个不停,后来虽长大了几岁,但只要外头一打雷,她就得往人怀里扑,他在家时,她自然是扑进他这个爹爹怀里,他不在,就是亲近的侍女乳母,总得躲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寻求慰藉…… ……现下,有稚芙喜欢的姑姑在她身旁爱护她,他并不为女儿感到担忧,妹妹虽无子嗣,但在哄孩子方面,颇有一套,稚芙跟着她,应会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他不为此悬心,他心底所不安的,是妹妹做事的分寸,是怕妹妹的计划,因何意外,中间出了差池,怕那个人和她腹中的孩子,真会受到伤害…… 冷风渐烈,卷泼得冰凉的雨水,飘入窗内,甚至摇溅到了室内书案上,陆峥起身将长窗阖栓上,踱至书案旁,见那几本《千字文》《笠翁对韵》的书面,已被零星洒了些许雨点,玉石镇尺压着的宣纸,也被落雨融墨了几处,那宣纸上画着的大黑猫,本就因稚芙稚嫩的画工,面目模糊地难以辩识,这下子墨迹晕染开来,更是一团乌黑,瞧着黑乎乎的一大坨,更不知是何怪物了。 猜想稚芙回来看到这幅“新画”,会是何反应,陆峥忍不住唇际微弯,浮起些许笑意,他移开玉石镇纸,将这张为雨融湿的“画作”拿至一边,见底下一张,是稚芙是新绘的另一张“大作”,简单之极的画笔,只能让人看明白这是一名女子,旁写的端端正正的一个“蘅”字,才昭示了她在稚芙心中的身份。 ……蘅……温蘅……薛蘅…… ……春日里受命与她亲近,戴着一张面具,与她一次又一次温言笑语时,心里盘旋着的,从来都只是温蘅二字,怎会想到,她本姓为薛,怎会想到,她竟会是定国公府遗孤!! ……这身份,是致命的,圣上自揭丑事,暂保住了她与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但在大梁律法与先帝御命之前,这来自皇权的保护,也只能再延她性命四五个月,等到她腹中的龙裔,呱呱落地,一道道请杀罪人的谏书,将如无数柄雪亮锋利的刀刃,劈头盖脸地朝她砍去,甚至还未等到她生下孩子,恨她至深的人,连这四五个月都忍等不得,就要她现下就失了这保命的龙裔,即刻死在律法之下…… ……妹妹顺势入宫三四年,一直奉命蛰伏,不争不抢,不显不露,几年内都安安静静地做着她的惠妃娘娘,不与冯贵妃争锋,期间也没被派遣过任何秘密差事,直到在今春御驾前往上林苑时,在冯贵妃尚是世人眼中无可争议的宠妃时,就已暗中接到冯贵妃大厦将倾的消息,她这枚被埋在后宫数年的暗子,才被正式起用,而这一次,这刀刃,指向了她——薛蘅…… ……薛蘅…… ……许多年前,薛氏是何等风光,他虽未亲历亲见,但从父亲的讲述中,亦可想见那样罕见的无限荣光,恩赐剑履上殿、恩赐骑马入宫,今上特赐武安侯的诸多特权,先帝亦曾赐予年轻有为的定国公,一朝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朝忽喇喇大厦倾,二十年前,权盛荣极的定国公府一夜覆灭,他们陆家,也从那一刻起,被裹挟上了另一辆战车,二十年来,不得脱身,连妹妹,都被卷了进去…… ……这些年来,他与父亲,一直在隐忍的顺从中,寻求忍等破局之机,她的突然出现,会是这机会的来临吗……若真是机会,这机会,未免也来得太突然太惊险,她如今命悬一线的处境,太过险恶,不可将向死而生的希望,全然寄托于圣上的庇护上,帝王之心,转瞬雷霆,一时爱宠一时凉薄,也不知做出逼辱臣妻之事的圣上,现下如此护她,究竟是因对她有意,还是只是为了她腹中的龙裔安危,得另谋良径…… 陆峥沉思良久,又将眸光落到了那个“蘅”字上,抬指轻轻抚|过,思绪也似随之飘回了二十年前。 ……蘅……薛蘅……二十年前,三四岁的他,还曾为她,哭过一声呢…… 夏季的雷雨,大都是骤落骤停、时间不长的,但今日这场,却是风潇雨晦,下个没完,好像老天爷的心里,藏了太多的痛苦委屈,再怎么认真用力地哭,眼泪都哗啦啦地流不完。 椒房殿外的廊檐落水,因迟迟不停的大雨,飞流如注,串如天然珠帘一般,帘内窗下,皇后看着衣发皆湿的弟弟走入殿内,忙命人端热水毛巾来,语含歉意地对弟弟道:“原看着天气晴好,喊你来紫宸宫,姐弟见见说说话的,却不成想,这雨说来就来,下得这么大……” 沈湛只道“无妨”,皇后却怕他受寒生病,一边亲拧了热毛巾,要给弟弟擦脸,一边微哑着嗓音道:“既落雨了,就近找个地方避避就是,何必冒雨赶来,你来迟了,姐姐又不怪你……” 雨中所见的那一幕,似又浮现在眼前,沈湛拿过姐姐手中的热毛巾,覆住脸庞,热汽蒸腾地薰扑在面上,疏雨榭中圣上将阿蘅抱在怀中亲吻的景象,也越发清晰地印在脑海之中,搅得他心起狂澜。 暗沉的心海正暗涌潮澜,忽又听到一声低低的咳嗽,沈湛惊醒看去,见是坐在对面的姐姐,正微躬着身子掩口轻咳,忙关忧问道:“姐姐的风寒,还没好吗?” “……早好了”,皇后淡笑着道,“只是还有点咳而已,过几日就没事了。” 她看弟弟眸光含忧地望着她,凝望着弟弟明显清瘦的面庞,越几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姐姐没事的,在宫里这么多年,陛下多个女人,少个女人,早已看淡,反是你,姐姐放心不下……听姐姐一句,想开些吧,就当……就当与她,今生已经缘尽……” 实不放心弟弟的皇后,要亲眼见一见、劝一劝,才能稍稍安心,沈湛亦不想姐姐为他担心,这些日子,姐姐的心里,又怎会好受,岂可再为他平添烦忧,遂应声道:“我知道,姐姐不必为我担心。” 皇后看弟弟微垂着头、低声说话的神色,像极了那日温蘅答说“不能再爱”时,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声,无尽的隐忧,浮上了心头,沈湛自是听不见姐姐心底这声叹,他心中所想,尽是阿蘅隔雨望来的那一双眼。 ……阿蘅看见他了……阿蘅看见他时,心里在想什么,在想与他之间的满门血海深仇吗……在想是他将她娶回京城,令她陷入重重艰难屈辱的境地,连到如今身世被爆,却从没能真正保护过她半分吗……阿蘅她,任由圣上亲吻拥抱,不再如上次上元夜时奋力挣扎,是已消解了对圣上的怨恨,接受了一次次救她性命的圣上,彻底放下了他这个隔有家仇的无能丈夫吗…… 隔雨望来的眸光,如化作了冰冷的尖刀,蕴满痛恨谴责失望之意,戳搅得沈湛心头泛血,他忍着心中痛意,抬眸望向担心看他的姐姐,再一次平平淡淡道:“我没事的,姐姐放心。” 明郎已缺朝多日,这还是皇帝自那日建章宫后,近来第一次见他,尽管只是一个隔雨相望的模糊身影。 他命侍从去探,得知明郎是被皇后召进宫中,在椒房殿坐了一个多时辰后,雨势渐小时,告退离开。 多日不见明郎的皇帝,有想着是否要在他离宫的路上,赶拦住他,与他说说话,却又似没有相见的勇气,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尤其在被明郎撞见疏雨榭一幕后,一切的言辞,都是那般苍白无力。 ……人事已定,无法回头,过往的情义,纵是再深再重,在一次次的沉重打击下,如被这漫天的雨水一次次猛烈冲刷,经得住冲刷几回,还能艰难地留存几分…… ……这些时日,他总忍不住想,英明如父皇,当年真的看不出定国公府谋逆一案,或许另有隐情吗,真的不知放权给老武安侯和华阳大长公主,留下如此隐患,会让他这个少年登基的儿子,在朝事上承受多大压力吗? ……当年夺嫡之争,几位被世家看好拥护的皇子,都败下阵来,反是他这个出身低微、毫无世家背景的卑贱皇子,被立为太子,父皇此举,自是引起了朝堂世家反弹,入主东宫的他,虽尽力拉拢,但直至父皇驾崩,都与众世家关系淡淡,他原以为,登基之后,朝事上的首要难处,就是诸世家并不服他这位出身低微的少年新君,备受掣肘的他,还得倚重老武安侯,可如此下去,对武安侯府倚重愈深,这隐患也将越来越深…… ……他原是为此左右为难,但登基不久,老武安侯即突然病逝,而性情本就悍烈的华阳大长公主,受此刺激,越发跋扈偏执、目中无人、不可一世,极力揽权控朝的她,自是不肯将半点羹分与他人,为此得罪了不少世家,反教诸世家与他这个被岳母权逼的皇帝,站到利益一线,他选秀纳妃,诸世家积极送女入宫,倒是有别从前,君臣一心起来…… ……若所谓的定国公府冤案,是父皇顺势,重用老武安侯,纵宠性情悍跋的华阳大长公主弄权,是父皇有意,甚至老武安侯的突然病逝,也在父皇生前的布局之内,父皇驾崩之前,说对他感到失望,是已预见到虽已为他这个儿子布下了那一切,他这个心软的儿子,却不能如父皇所愿,在他的预见之内行事吗? ……若一切猜想为真,那他,真的令父皇失望了,他没有在与众世家齐心后,以雷霆之势,直接令事情走向无可挽回的见血地步,大刀阔斧地肃清斩杀华阳大长公主及她背后的武安侯府势力,连同明郎,连同皇后,都一并根除,而是为了明郎、为了皇后,决意留华阳大长公主一命,尽量平和些夺权打压,将事情拖到如今…… ……事到如今,不能再心软了,华阳大长公主绝容不下身为定国公府遗孤的温蘅,若温羡不能在她生产前的四五个月内,查清当年冤情,以此为契点,扳倒华阳大长公主,他这里,必得做好另一种准备了,尽管如此,皇后会恨他,明郎亦会…… ……过往的情义,还能留存几分,明郎他,是否也…… 对明郎,皇帝从前不愿深想,到如今,不得不深想,不得不在心底,备下最坏的猜测,殿外风声雷响,在飘摇数个时辰之后,仍迟迟没有退去,皇帝的心,也一直难以平静,到晚间,夜雨淅淅沥沥,批完奏折的皇帝,走至承明后殿,见温蘅侧身朝里睡在榻上,两名侍鬟正半蹲在榻边,为她擦拭浣后的湿发。 皇帝轻步近前俯看,见她阖着双眸,似是已困倦地睡去了,微摆了摆手,令殿内诸侍皆退,拿起那方毛巾,坐在榻边,将她乌漆如绸的湿发,拢在膝上,细细擦拭。 木槿青叶与蔷薇花露的清新香气,萦绕在脉脉发丝间,皇帝轻拭湿发的同时,一直难以平静的心,似也被这清淡的香气,给安抚下来,他手捧着她的乌发,凝望着她沉静的睡颜,白日里拥她在怀的那一幕,又从心底浮起,尽管明郎走后不久,她即挣开了他的怀抱,但不管是因何缘故,她总算愿意接受了他那么一时半刻,哪怕大抵能猜到是因何缘故,他的心里,都为此涌起了欢喜…… ……梦想中,他想要的,总是很多很多,可现实里,她只要予他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他心中总能为此溢满欢喜…… 夜阑无声的雨夜里,情难自持的皇帝,缓缓低首,轻吻了上去,她睡得并不香沉,受此打扰,立时乌睫微|颤地轻喃一声:“明郎,别闹……” 皇帝身体一僵,而她也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彻底清醒过来,睁眼对望着他的双眸,幽邃无光,无尽的愧残负罪感,不断上涌。 ……她是在为下意识唤出明郎的名字,而愧残负罪吗……为她在知悉身世后,还在心底爱着、念着仇人之子,而觉对不起竭力让她出世活着的父母亲人,自责不已,被这份负罪感,重重碾压着吗…… 皇帝看她眸光几近绝望,欲伸手推开他,朝里躲去,躲在这份愧残负罪中无尽沉沦,忙轻按住她的肩,将心里话高声喊出,“再爱一个人!再爱一个人就可以忘记了!!” “……试试”,他再次低身近前,轻触了触她的唇,深深凝望着她幽漆无光的双眸,恳声低道,“试试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先帝作为一只老狗,从黑心里抠出了唯一的爱给太后,然而太后表示,啥玩意?不懂,拿开,不要!!卿卿?卿卿是谁?不在乎,爱谁谁!!贵妃?太后?哦,这我儿子为我挣来的,我儿子太不容易了,被他爹冷落成这样还能当太子,太特么争气了,爱他疼他么么哒!!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dgdhdhfhdhd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汤圆的历史6瓶;maize2瓶; 【【【上章一些评论】】】 网友:彭于晏评论: 我靠不管孩子是谁的,孩子都得在吧,被人陷害没了孩子,阿蘅真的要承受不住了呜呜呜呜呜 网友:煦凉评论: 感觉这个惠妃应该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害阿蘅性命的事,但是为了给那边一个交代,应该会借此让阿蘅受一受惊吓? 网友:懒洋洋的猫评论: 有点好奇大长公主的目的是啥 谋位?然后给明朗或者子嗣? 长公主与狗子同宗 改朝应该不会 就是换掉咯换谁啊 陆家应该在观望两边不想得罪 但总归最终要旗帜鲜明的 等破局现在大家都在混沌种寻求可能 明朗是狗子是阿蘅是朝局也是 网友:随风而去评论 哎呀,宫里的女人果然都不简单,陆慧妃也是看得清透的聪明女人啦!陆峥家原来长公主一派的人,不过好像他家并不忠心长公主,另有所图吧? 网友:话梅糖评论: ??? 这醉翁椅之前发生了啥? 大大怎么没详细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要看!!!!!!! 惠妃咋感觉跟啥神秘组织似的…瘆得慌… 作者回复:不能写,请自行脑补_(:3∠)_ 网友:刀子君评论: 阿蘅是因为明郎还没拒绝狗子的亲近吧 网友:每天被打脸心累评论: 陆将军为了家族利益,纵容他的妹妹带着他的女儿准备去害阿蘅流产,卑劣到极点,怎么可以利用纯真善良的小朋友去害人!被狗皇知道真的是等着诛九族吧 网友:sherrydark评论: 看来之前的毒应该是陆妃下的,他们到底是服务于哪方势力的?目前敌对主要是大长公主,还有别人吗? 网友:专业路人甲评论: 是权限的问题吗,为什么看不到评论? 作者回复:jj关评论关了有二十几天了,大概16号会开评论吧,如果jj不驴人的话~ 网友:白茉莉与薄荷评论: 虐恋情深难道是明郎?有血海深仇还在一起的男女主不是没看过,可是好歹男主被灭门后还报仇来着 网友:我们都是小青蛙评论: 陆家果然是长公主一派的呢,狗子大意了啊,都知道长公主时刻想要了温蘅的命,居然不主动出击,这样被动挨打是想感动女主吗? 网友:万水千山只等闲评论: 明朗和啊衡这一对真的没有希望了,还有皇后,狗皇,都是红尘苦中人啊 网友:闻道评论: 真的是好惨一狗子… 网友:33116663评论: 温衡不会要流产吧!!!不要呀!!! 网友:黑咯哆评论: 小陆咋回事,还喝酒哦??最后跟小陆在一起得了,狗皇咱也不要,明郎咱也不要。我觉得这篇文比较清奇的就是描写了很多普通文章里反派角色——狗皇,的内心,让大家对这种角色有了喜爱和理解。世界上没有绝对的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美梦 被他轻按住的肩头轻轻地颤|抖着,幽深的眸光微微闪烁,像暗海中浮曳的一点星光,只零星曳闪须臾,便深深沉入了黑暗之中,留下漆黑一片。 她紧抿着唇,阖上绝望的眸光,伸手将他推开,以一个婴孩般自我保护的方式,微蜷着身体,朝榻里卧去。 皇帝望着那静默无声的背影,心海的激涌潮澜,渐渐平息,酝酿成更为深重的情意,沉在心底。 ……来日方长,不破不立,忘记一个旧人、一段旧情的最好方法,便是开启一段新的,明澈慧透如她,会明白的…… ……她在他的身边,她的身边,也只有他一名男子,有他这个皇帝在,天下间再无旁的男子,可亲近于她,她会看到他的,她也只能看到他,她和他之间,还有孩子,孩子也最是让人心软,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她会愿意正眼看他,借他来摆脱对明郎那份绝望的爱的…… ……他不介意她只是利用他来忘怀上一段情爱婚姻,他愿意给她利用,只是他心底关于父皇的猜想,永不能让她得知,若一切猜想为真,他与明郎对她来说,就同样是隔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后,她怎可能接纳他半分,连利用也不会…… ……她不会知道的……不会……永远不会…… 皇帝垂下凝注的目光,拿起搁在榻边的拭发毛巾,除鞋上榻,曲腿坐在她的身后,捧着她的乌漆长发,慢慢地无声擦拭着。 淅淅沥沥的夜雨声,敲打着殿外青翠芭蕉,沙沙如春蚕吐丝,静得安宁,无声的寂谧,不知如殿檐落雨,缓缓淌逝多久,一直背身静默的温蘅,忽地身子微微一颤,似轻发出吃痛的抽气声。 皇帝以为自己不小心拽着了她的发丝、弄疼了她,忙松开了捧着的如绸长发,手忙脚乱地告歉,“对不起,对不起,朕不是故意的……” 他边道歉边探头觑看她的神色,见她紧咬着唇、眉尖蹙起、脸色也有点发白,像是真疼得厉害了,更是慌张抱歉、手足无措,连声问道:“拽……拽着哪里了?朕帮你揉揉……” 她却没有给他指看被拽之处,两只纤白的手,都似因吃痛,而用力地握蜷着,皇帝忽地意识到不是头发的问题,是她身体正在痛苦难受,这样一想,明白过来,更是慌张着急,忙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是哪里难受?” 她仍是紧咬着唇不说话,似已痛得发不出声来,惊急交加的皇帝,目光垂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心中一凛,背后冷汗淋漓直下,手|抚着她的肩臂,颤着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也不会有事的……朕……朕去找太医……这就去找太医!!” 被吓到的皇帝,心神惧颤地重重吻了她脸颊几下,慌慌张张地就要下榻喊人,连鞋都顾不得穿,赤足下地,就要边往殿门处跑,边扬声唤侍时,听得她在背后,忍着痛意,发出轻微的声音道:“是小腿……抽筋了……” 皇帝一愣,想起来郑太医曾经说过,若饮食调理不足,孕妇到五个月左右时,夜里双腿偶会痉挛,她如今用膳,虽不再如之前几粒米、几粒米地进用,但也并不多,膳时常常吃上半碗便说饱了,不管他怎么劝,都不肯再多进,以至快五个月身孕的人了,夜里抱起来还是轻得令人心惊,自是郑太医所说的调理不足…… 望着她忍痛抽气的僵直背影,皇帝心疼又担忧,忙叫内侍捧了热水毛巾送来,亲拧挤了一道,抓着上榻急问:“是那条腿疼?” 她忍疼的声音,轻细地像一触即断的丝线,“……右……” 皇帝立在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她右边小腿处的衣物,向上挽去,边挽边看她神色,动作极轻极柔,生怕触到了她的痛处,如此尽量轻柔且快地将衣物挽至膝处,又立拿手边的热毛巾轻轻敷上,边敷边顺着那条令她抽痛的筋脉,轻轻地为她按摩小腿,口中关切问道:“这样好些了没有?还疼得厉害吗?” 她紧蜷着的手,随着他轻柔的热敷按摩,稍稍放开了些,皇帝看她脸色也没那么白了,心里也松快了些,又轻着手劲儿敷摩了一阵,看毛巾没那么热乎了,命人重新拧挤一道新的来。 他刚开口吩咐,就听她轻轻地道:“不用了,没有那么疼了……” 皇帝道:“再热敷按摩会儿吧,要是睡着了又突然抽痛起来,那该更难受了,你若困倦了,阖眼睡就是,朕给你敷摩,动作轻轻的,不会打扰你好眠的。” 他说着从内侍手中接过热毛巾,命诸侍熄灯退下,仍是坐在淡光柔拢的昏暗榻帐内,坚持继续为她热敷按摩,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依然背身侧卧着,沉静如海的幽殿内,铜漏滴响,混着殿外越来越低的淅沥雨声,沙沙打窗,催人入梦。 榻边羽纱宫灯内的流滟红烛,悄悄结爆了一朵灯花,皇帝探头看她已经睡去,轻轻地放下她右膝处的衣物,将手上的毛巾搁在榻几上,解下金钩,放落轻柔如水的两道梅梢月纹帐幔,合拢严密,不叫一丝冷气侵入,再转身扬扯了榻上的丝棉薄被,盖在她和他身上,躺睡在她的身后,近前贴身,轻轻地将她拢在怀中。 皇帝抵在她的肩处,手牵着她一只手,与她一同轻覆在她隆起的腹部,那里,藏着他们的孩子,一个珍贵的小小生命,再过四五个月,就会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人世间,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在他|她父母亲的关爱下,康健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大。 ……这个孩子,不会有他|她父亲那样艰难沉重的童年,也不会像他|她的母亲,身世飘摇,处境艰险,他|她会被捧在掌心,被呵护着平安无忧地长大,父爱、母爱,他|她该享有的,一点也不会缺少,若是男孩,他要亲自教他四书五经、骑射武艺,他要手把手地培养出下一代大梁江山继承人,若是女孩,他要她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小公主,成为整个大梁朝的掌上明珠,一生一世,喜乐荣宠无限,不知悲艰。 ……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皇帝在心底悠悠想了许久,唇际浮起笑意,悄悄靠她更近,轻嗅着她发间淡淡的蔷薇香气,心里面,也像浮起蔷薇花香,将那些低沉暗涌的不安心绪,暂都压了下去,只留一片清静安宁。 ……男孩儿女孩儿都好,他与她都还年轻,这一生的相伴相守,还很长远,许会在未来某日,儿女双全的…… 微雨的宁静夏夜,世人皆已沉入梦乡,独皇帝因心怀期冀,越想越是精神,迟迟未睡,他微弯着唇,偷偷轻吻了吻怀中女子的脸颊,被中双足亦悄悄与她纤足相抵,如此良夜,此情此境,正是“抵足听雨而眠”,皇帝心中涌漫起小小的满足,与温蘅十指相扣,含笑睡去。 这一睡,便直至天色微明,做着美梦的皇帝,迷迷糊糊醒转,下意识欲将怀中女子抱得更紧,却伸手扑了个空,登时睁大眼睛惊醒,见怀中空空、榻里无人,腾地坐起身来,既惊且忧地欲下榻去寻,刚一侧身,就见温蘅坐在镜台前,手执一柄金梳,无声地梳着如缎漆发。 几已悬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回了腹中,皇帝暗舒了一口气,下榻趿鞋近前,将镜台旁的那株十八枝鎏金灯树,多燃亮了几盏,走至她的身后,抚握住她的手,拿过那柄金梳道:“朕帮夫人梳吧。” 他持梳轻蘸了蘸台上琉璃匣里的香花清露,捧着她的乌漆长发,慢慢地梳着,将亮未亮的天色里,灯树晕黄的柔光,令映在镜中的年轻男子身影,有几分模糊不明,温蘅静静地望着镜中那不甚清晰的人影,忽地想起,她出嫁那一日的清晨,也是这样将明的天色,哥哥走进她的闺房中,代替病逝的母亲,手捧着她的长发,一边轻梳,一边轻吟送嫁的《白首歌》…… ……一梳到尾,举案齐眉,二梳到尾,比翼双飞……声声言犹在耳,都是虚妄,她曾为着这“举案齐眉”“比翼双飞”的美梦,离开青州琴川,离开家之所在,一脚踏入了京城这座修罗场,再不能回头,如今回首看去,悔恨割心,垂手失去了一切,连原先拥有的家人,都不能再如往昔朝夕相见,哥哥……父亲……她好想他们……想见,却又不能…… 缈茫的晨光中,温蘅心思暗沉,而轻梳着她长发的皇帝,心里头却泛着丝丝甜甜的欢喜,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和她分享,嗓音轻快地含笑道: “昨天夜里,朕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生了一个男孩儿,朕刚把儿子抱在怀里呢,产婆又抱来一个,说你又生了一个女孩儿,朕真是高兴地合不拢嘴了,左边抱儿子,右边抱女儿,亲亲这个,亲亲那个,感觉都疼不过来了时,梦里一眨眼,孩子就在我们的怀里长大了,会说话会走路,男孩俊极了,女孩儿也可爱极了,一个比一个聪慧伶俐,我们带着他们一起捏雪人,一起放风筝,春夏秋冬,天天都在一起……” 他絮絮地将美梦情形,事无巨细地说与她听,在她并无回应的沉默中,从梳发簪冠到盥洗更衣到进用早膳,还没说完,好像真要将这梦,讲上一生一世那样长远,直到来请平安脉的郑太医经禀入殿,才打住这话头,告诉他昨夜夫人小腿抽筋一事,问郑太医如何是好。 郑太医回道:“此乃孕期调理不足之故,请夫人平日里多吃乳酪,多晒太阳,如此,便会少犯。”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淅淅沥沥落了大半夜,今日正是清风送爽,阳光落在身上也不闷热的,皇帝听郑太医如此说,便在早膳后劝温蘅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他陪着她,一边继续说着昨夜美梦,一边渐走至牡丹亭附近时,听到前方传来银铃般清脆的女孩儿笑声,抬眼看去,见是惠妃在带着陆峥的女儿放风筝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高温炼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祈、唉!求更新20瓶;秦秦秦秦秦秦秦秦秦秦10瓶; 【【【上章一些评论】】】 网友:煦凉评论: 看来陆家之前是定国公的人,只是在定国公倾覆之后被迫上了长公主的贼船,这么多年来一直蛰伏,就等着脱离她。还有先帝到底在想什么呢,果然是帝王无情,一个家族说灭就灭,即使知道冤情也要为了自己的布局舍弃,不论之前多么宠信,如果不是阿蘅留了下来,这一大家子就真的断子绝孙了,真是狠啊,老狗皇真的太黑心了,实在喜欢不起来,狗子又太优柔寡断了,唉 网友:我爱我家小阿衡评论 作者大大,不准把阿衡写流产哈!!!!!!啊啊啊!!我家阿衡这么好,能不能当亲妈啊! 网友:飒飒评论: 陆应该不是长公主一派的是世家的棋子吧世家与长公主需要平衡一方做大都会招惹杀神之祸薛家应该也是平衡的牺牲品老狗也是无奈!个人觉得老狗应该是想薛长两家平衡,且薛本是世家出身与长公主一家对比但也不跟世家一心可能是衷心君主的责,薛家触及了世家利益或者不为世家所用被世家抛弃,长公主巧立名目打压世家重新布局弃掉薛家而陆家也是世家的棋子或者与某个皇子有关 网友:我们都是小青蛙评论: 狗子真是爱的卑微低到尘埃里了,可是明郎也很惨,都怪作者把两个人都写的太好了,让人无法取舍呀,连1vsn都可以接受了。 网友:彭于晏评论: 狗皇他爹就是为了狗皇才把阿蘅一家都杀了,以此来使华阳长公主被其他世家排挤,这么一说,虽然长公主是害死阿蘅一家的人,但是他也只是棋子啊,真正的始作俑者不就是狗皇他爹,也是就是说,狗皇和明朗都跑不掉啊,他们和阿蘅都隔着血海深仇,所以结局和陆小将军吧哈哈 网友:随风而去评论: 哈哈,陆峥三四岁时为满门覆灭的阿蘅家哭过,难道他与定国公家未来小姐订了娃娃亲?皇帝现在终于明白老皇帝的所布下的那盘棋了?老狗皇真黑,为了狗皇能得到众多世家的支持,竟然将计就计,以定国公满门鲜血来捧杀长公主一派……偏偏狗皇看中与明郎的兄弟情谊,没有按照老狗皇的布局行事,导致长公主一直蹦哒了这么多年……看来狗皇为了阿蘅的性命也不得不按老狗皇的布局来对付长公主喽…… 网友:九州流萤评论: 大家的评论真有意思 网友:唐凛评论: 小鹿将军?????哈?什么情况 网友:路人评论: 老狗太惨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哈哈哈 网友:muerer.评论: 守得云开见月明 网友:专业路人甲评论: 除了长公主还有其他势力?感觉小鹿跟长公主不是一伙 友:万水千山只等闲评论: 哎哟,狗皇终于硬气一回了,啧啧啧 网友:林恩评论: 阿蘅最后不会成为女皇?! 网友:雲熙评论: 都2019了,如果谁敢说女主嫁过人而说道,那男主呢,照这样男主岂不是更不干净。现在的人,不说男的了,本来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是女生我就搞不懂了,男的有过其她女人不觉得怎么样,女主才干嘛就开始嫌弃。 网友:1234评论: 抢了即是自己兄弟又是小舅子的女人。。陆家两兄妹听谁的 网友:槐月十五评论: 小陆什么时候和阿衡接触过 网友:乔千千评论: 阿蘅真的太惨了,从开始被虐到现在,希望孩子能顺利,翻案能顺利…… 网友:每天被打脸心累评论 陆家这样墙头草两头都讨好,自以为可以明哲保身。但是等狗皇查出来了,再倒戈,已经晚了,不会有好结果 网友:话梅糖评论: 这章最后好喜欢狗狗 剧情的小马达! 驾! 阿蘅给我冲冲冲!!! 网友:刀子君评论: 狗子卑微示爱 网友:wind评论: 被下毒估计也是惠妃一伙人干的吧,后台是先帝的秦贵妃的世家? 孩子二合一 御驾至,自有宫人通传,一大早就特地领着小侄女,来承明殿附近的牡丹苑游玩的陆惠妃,闻报自是暗暗欣喜,只面上不露,忙将稚芙手中的风筝手柄,交予贴身侍女,紧牵着她的小手近前,如仪给圣上请安。 圣上御命平身后,陆惠妃又转向温蘅,微一屈膝。 对于没有名分的罪人温蘅,本应是她这个命妇身份的楚国夫人,给她这个皇后之下的四妃之一行礼,但陆惠妃可不敢在圣上的心尖子面前拿乔,含笑与她行了平礼。 稚芙久不见温蘅,真想她想得紧,一看见她,清澈无暇的眸光,就粘在她的身上挪不开了,她的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话,要问公主夫人,也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公主夫人说,只是圣上在此,不敢放肆,只能强忍着不出声,仰眸紧紧地盯着温蘅瞧,像是怕稍微一眨眼,公主夫人立就消失不见了似的。 温蘅心里,一直很喜欢身前这个冰雪可爱的小女孩儿,先前因为小陆将军为救她受伤,她心里过意不去,常往定远将军府探望,一来二去的,与稚芙越发亲密,常常隔几日就会相见,还曾答应了她,要教她打络子玩。 但,还没真正开始教,她就突然遭遇了身世惊变,此后被时势裹挟入宫,几是与世隔绝,已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稚芙,这时在这里突然见到,看到她纯真可爱的脸庞,连日来沉重的心绪,也略略轻松了些,抬手轻|抚了抚她稚嫩的脸颊,和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稚芙清脆答道:“是昨天下午,姑姑带我来的。” 陆惠妃在旁婉声朝圣上笑道:“臣妾想念芙儿,遂向太后娘娘求了恩典,请接稚芙入宫,住上几日。” 皇帝从晨起到现在,同温蘅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都没听她说半个字,此刻看她见到陆峥的女儿,倒有兴致说起话来,眉眼间的冰雪神色,也随之消融了不少,瞧着心境像放松了些,心里也跟着高兴,遂对陆惠妃接侄女入宫小住这一行为,没有半点不满,想着他这几日处理朝事无法相陪时,可让稚芙陪陪温蘅,这或能让她心情好些。 皇帝刚在心里这么想着,就见稚芙仰面望着温蘅问道:“夫人,稚芙有好久没见到您了,您这些天,为什么不来找稚芙玩儿啊?是不是稚芙做错了什么事,惹您生气,您不喜欢稚芙了?” “……我怎会不喜欢稚芙呢”,温蘅柔声宽慰道,“只是我这些天住在宫里,不方便出去……” “那……那……”稚芙着急地问道,“那夫人这些天,有想稚芙吗?” “自是有的”,温蘅道,“我总记着答应了你,要教你打络子的。” 稚芙明亮的笑容,立像花儿在面上灿烂绽开,高兴地牵住温蘅的手道:“夫人,我也好想您啊!不仅我想您,雷雷也想您,爹爹……” 心里乐开花的稚芙,一时高兴地说顺了口,将爹爹也说了出来后,猛地打住,疑惑暗思,爹爹他,究竟想不想公主夫人呢? ……好像不想……这些时日,她多次央求爹爹请公主夫人来府里做客,或是带她去公主府找公主夫人玩儿,爹爹总是不答应她…… ……又好像想……爹爹会将公主夫人送她的香囊和芙蓉络,拿在手里抚|摩,还会在她吟诵《湘夫人》中的“缭之兮杜蘅”一句时,听到走神…… ……书上说,借酒消愁……爹爹那天夜里,是因为想念公主夫人,所以才偷偷喝酒吗? ……爹爹之前不肯带她去见公主夫人,是因为公主夫人住在宫里、无法相见吗……是因为想见见不到,所以爹爹才要借酒消愁吗……爹爹心里面,其实是同她一样,很想很想公主夫人的吗? 暗暗理顺心中疑虑的稚芙,自觉触到了爹爹的真心,仰望着公主夫人,声音甜甜地道:“爹爹也好想夫人啊!” 站在一旁的陆惠妃,闻言立时唇角微抽,她悄悄抬眼觑看圣上神色,见圣上原本含笑的明湛眸光,亦微沉了几分,暗暗在心里,为想念圣上女人的哥哥,捏了把冷汗。 偏生稚芙还没说完,拉着温蘅的手,继续道:“爹爹想夫人想到夜里睡不着,坐在园子里的老槐树下借酒消愁……” 觑看圣上眸光愈沉的陆惠妃,估摸着侄女再这么说下去,圣上就要叫她们姑侄俩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她蓄意利用稚芙接近温蘅的计划,也要直接泡汤了,遂忙手揽住稚芙的肩,微含斥意地打断她的话道:“别拉着夫人的手,摇来摇去地说话,没有礼数!!” 稚芙受了姑姑这一声轻斥,只得站直了身子,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夫人的手,说话的精神头,也立如霜打茄子焉了下去,委委屈屈地低着头,没精神再继续说爹爹是如何如何想公主夫人了…… 温蘅看稚芙这样,伸手轻揉了揉她的软发,安慰道:“没有事的,不必拘礼。” 皇帝则没温蘅这样的宽和心境,他一想陆峥这厮,先前就见色起意,心存不轨,借着女儿百般亲近温蘅,现下天下人都知道温蘅是他的女人了,身为人臣,居然还敢想温蘅想得夜里睡不着,真真是皮痒得厉害了,暗暗磨牙不语,连带着看陆峥的女儿稚芙,都不大顺眼了。 皇帝正想令陆惠妃带着她这给爹传话的侄女退下,陪着温蘅再去别处走走,就见一边牡丹丛里,窜出了一只油光水亮的大黑猫,躬着身子,迈着猫步,朝这里走来。 稚芙也看见雷雷走过来了,立使出吃奶的力气近前,将它一把抱起,笑对公主夫人道:“夫人您看,雷雷又胖了些呢。” 皇帝看温蘅还真从稚芙手里接过这猫,把它亲昵地抱在怀里了,身体立跟着僵直起来,他就站在温蘅身边,与她亲近得很,那猫遂也就离他极近极近,仰面与他对望,一双冷飕飕的眼,一身黑黢黢的毛,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叫他汗毛直竖,不舒服得很。 僵着身体的皇帝,想劝温蘅把猫放下,可又看她这般抱着黑猫,手|抚着它黑亮的皮毛,眉眼间的沉郁之色,倒淡退了一些,这劝,便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又不肯站离温蘅远些,仍是要与她亲密相依,一边亲密相依,一边僵如磐石。 温蘅也感觉到身边人杵得像根大棒槌似的,她想起来圣上是不喜欢猫的,边挠着猫的下巴,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陛下应去处理朝事了。” 虽然避暑紫宸宫期间,无需大朝,但皇帝也不会成日闲着,折子照批,每天上午,都会一如往年来此,拨出一两个时辰,单独召见要臣,处理要紧朝事,他今日一大早已陪温蘅出来走了许久,也是时候该回承明殿尽天子之责了。 但事实归事实,这“赶人”的话,听在耳里,到底有点扎心,皇帝再又看她同稚芙和猫待在一起,倒比和他一起时松快许多,真真帝不如孩、帝不如猫,心里头酸酸涩涩道:“……那朕先回去了,夫人也早些回来。” 她垂眼抚着猫不说话,皇帝只能吩咐随侍的云琼等照顾好夫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将出牡丹苑时,他回身看去,见那稚芙牵着温蘅的手,蹦蹦跳跳的,仰着一张小脸同温蘅甜甜笑语,确实是有几分冰雪可爱,讨人喜欢。 皇帝这么想了一瞬,便将目光移到了温蘅的身上,若她腹中怀的是个女孩儿,他们的宝贝女儿,定比陆峥这厮的,慧敏可爱十倍百倍一千倍! 莫名其妙生了斗志、自信飞扬的皇帝,回到承明殿后,便召见臣工、处理政事,一直浸在朝事里,忙到将用午膳时,方才歇下。 他一歇下,就往后殿去寻温蘅,却发现她还没回来,令宫侍去探,没多久,宫侍回来报说,楚国夫人与惠妃娘娘还有陆小姐,在蓬莱池泛舟赏荷,午膳也在画舟上进用。 皇帝遂只能像只被主人遗忘的家犬,耷拉着耳朵,一个人坐在膳桌前,无甚滋味地独用午膳,他用着用着,便忍不住想,没有他在旁相劝,她定是吃得更少了,她不好好进膳调理,夜里便容易腿疼,想到她昨夜痛到脸白的模样,皇帝更是食不下咽了,干巴巴地吃了几口,便摆手令宫侍撤膳,欲亲自乘舟去蓬莱池寻温蘅时,就见赵东林急匆匆入殿禀道:“陛下,楚国夫人出事了!” 皇帝几被这短短一句,给吓得魂飞魄散,他极力稳住心神,一边急往蓬莱池赶,一边令赵东林随走详说,双腿健步如飞的同时,却又暗暗地打着颤儿,正像他的心,害怕得都快颤碎了。 尽管赵东林说她已被救起、安然无恙,可皇帝却还是怕到了极点,万一赵东林所言有误呢,万一她又突然如何了呢,万一…… ……这世间有太多的万一了……可有关她的事,他哪里承受得了哪怕一丁点万一…… 皇帝的一颗心,像是正被一道石磨来回重重碾压,在极度害怕失去她和孩子的重压下,总忍不住往那最可怕的结果去想,可那最可怕的结果,他又怎能承受哪怕半分,漫长至极的一路上心如熬煎,备受折磨,直到赶至蓬莱池心的岛阁上,亲眼看到裹着暖裘的温蘅,抬眼看来时,皇帝悬在嗓子眼的心,方才往下下沉,双腿也跟着无力一软,几要跪在了她的面前。 “……没事,没事了”,他沙哑着嗓音,拖着发软的双腿上前,紧抱住温蘅,一边吻她的湿发脸颊,一边低声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好似是在安慰她,却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一应宫侍,早个个战战兢兢地跪伏于地,陆惠妃也领着稚芙一跪不起,皇帝已从赵东林口中知道,温蘅与她们姑侄往蓬莱池赏荷时,选乘的是一只小舟,容不下随侍温蘅的浩浩荡荡的宫侍,温蘅遂只带了最为信任的春纤上舟,云琼、碧筠等人,皆乘在随后的其他画舟里,稚芙在小舟上用皂水吹泡泡玩,使得小舟木板地面上泼沾了许多滑腻的皂水,身子沉重的温蘅,本就比常人行动不便,在走至舟首给稚芙摘新荷时,脚下一滑向外摔去,柔弱的春纤没能扶得住,眼看着温蘅落入了水中。 虽然太医把脉说温蘅与孩子俱平安无事,但皇帝一想到去年夏天冯氏落水的情形,还是后怕不已,尽管冯氏腹中的孩子本就天生不足、无法平安降世,与现下温蘅情形不同,可皇帝还是忍不住胆战心惊地想,万一温蘅腹中的孩子,也出事了呢,万一温蘅她,有个三长两短呢…… 只这么稍微想一想,皇帝刚刚安定些了的心,就又阴霾暗涌,真想即刻重罚一应无用的随侍,将那“闯祸精”陆稚芙撵出宫去,再治陆惠妃“管教不严”之罪,可他怀中的温蘅,却朝哭红了双眼的稚芙道:“我没事的,你起来吧。” 皇帝听她嗓子都哑了,怎会没事,可这时候,也不能与性情温善的她相争,让她费心,只能先把这笔帐记下,冷着脸且令众人退下。 陆惠妃垂首起身,牵着小侄女退出蓬莱岛阁,看她两只眼都已哭得红通通了,还在簌簌地往下掉眼泪,一边执帕帮她拭泪,一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芙儿,已经没事了,不哭了好不好?” 可稚芙闻劝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要去蓬莱池摘荷花玩,要不然我要吹泡泡给夫人看,夫人就不会摔到水里了!都是我不好!!” ……昨儿夜里,她给稚芙讲了半宿紫宸宫的好玩去处,特地将蓬莱池的新荷说得美不胜收,还和她说夫人也喜欢荷花,稚芙今日出来玩,怎会不想去蓬莱池看看,至于皂水,也是她一早备下的,同泥娃娃等一堆孩童玩具放在同一道提盒中,令侍女随提着供稚芙取乐,也没甚可疑,稚芙本就爱玩这个,等到了蓬莱池中心,风淡日和,泡泡可在淡和光线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稚芙见了,怎会不想吹着玩玩,她再在旁有意引导、暗暗动动手脚,楚国夫人落水,便就是顺理成章的意外之事了…… ……去年夏夜,冯氏与温蘅落水时,视力颇佳的她,又与旁人不同,恰站在光线较亮处,望见温蘅落水不久,即浮游起来,还努力去救冯氏,便在心中暗暗称奇,寻常闺秀,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会凫水,她出身将门,家风不同,自幼会射箭凫水还说得过去,可楚国夫人看着娇娇弱弱的,是个再温淑不过的闺秀,竟也会这个,她当时便甚是惊讶,一直记到如今…… ……如此炮制冯氏落水流产一事,虽未成事,但对那边,也算是多少有了交代……温蘅与孩子无事,对哥哥,也算是有了交代了…… 心情复杂的陆惠妃,将哭得直喘的小侄女,轻轻地搂入怀中,低声道:“不要哭了,不是你不好,是姑姑不好……” 她这低得几不可闻的话语,随风散在蓬莱岛阁上空,无迹可寻,皇帝一直陪温蘅在岛阁内待到快申正时,等到她湿发都已完全干了,方命侍从入内,伺|候她梳发穿衣,而后如护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她护送回了承明殿。 经此一惊,皇帝真是胆子都差点被吓破,看温蘅更是紧张到不行,半步也不离开她左右,眸光也一直黏在她身上,一时半刻也不分离,尽管郑太医先前已把脉说温蘅与孩子无事,可皇帝还是放不下心来,让郑太医给温蘅开剂温和的固本汤药,以防万一。 没多久,宫侍捧了热药上来,皇帝本来还担心温蘅不肯喝,准备想着法儿地劝她喝下,可他话还没说呢,就见温蘅接过药碗,低头轻吹了吹,一气喝光汤药,半滴也没剩下。 皇帝愣愣地看看被侍从端走的空底药碗,再愣愣地看向缓步走向窗榻的温蘅,见她竟让春纤,将那件未绣完的碧叶红莲纹婴儿肚兜给取来,而后,就坐在窗榻处,手执纤细的绣花针,勾着火红的丝线,微垂臻首,慢慢地绣着。 自知晓真正的身世后,她再没碰过这件婴儿肚兜了,皇帝真看得又惊又奇,慢慢挪至她身边坐了,看她低首刺绣的认真神情,不仅像极了身世惊变前,眸光还似比之前多了几分坚执,心里有点明白过来。 ……今日落水,也真的吓着她了,她也怕孩子出事,怕会失去腹中的孩子…… ……经此一惊,她接受了腹中与他的孩子,对这孩子,一如从前,珍视起来……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皇帝紧张后怕了一下午的心,终于因此泛起了欢喜,他望着她专注刺绣的神情,望着她温和眉眼间的为母柔情,望着那绣针下精美的碧叶红莲,心中如有暖泉流漾,忍不住动情轻声道:“绣得真好,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她却并不看他,手下绣针不停,嗓音淡淡,“我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owneybaby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downeybaby30瓶;haa、姜酒茶10瓶;鑫儿、无语君3瓶;不知道、小白鞋2瓶;35813147、桃枝小妖1瓶; 【【【上章一些评论】】】 网友:公子凌玹评论: 狗子的爹老狗也是个黑心的,要是被蘅蘅知道自己血亲的遭遇只是老狗为了狗子巩固皇权联合各大势力扳倒长公主,怕是又有狗子忙的了 网友:小鱼评论: 记得作者说过皇帝不是一般小言男主定义,大胆猜测一下结局阿衡会回到明郎身边吧,阿衡爱的一直都只是明郎,而且毕竟跟阿衡有血海深仇的是长公主不是明郎。这样看的话,孩子是不是也是明郎的,毕竟作者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孩子父亲是皇帝。 网友:壮壮哥哥评论: 按照狗子做梦的说不定真的是双胞胎呢!! 网友:随风而去评论: 狗皇这美梦做的不要太好哦!如果阿蘅真生下龙凤双胞胎,你就真不是孩子他爸喽!再次感叹,阿蘅一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陆慧妃带着小阿芙出场了,她会怎么对阿蘅呢?现实对阿蘅太残酷了,如今身处危境,还不得不依附心厌之人,生死都不能由自己…… 网友:muerer.评论: 有事要发生了!!!!! 网友:每天被打脸心累评论: 想象多美好,现实多残酷。害阿蘅的人又来了,这计不成还会再生多计,被动只会挨打,心慈手软只会后患无穷 网友:haa评论: 为狗子的卑微流泪作者大大太会写了!之前我还在不停评论说狠狠虐狗子,看到现在狗子给我冲!阿蘅和狗子在一起吧呜呜呜 网友:话梅糖评论: 啊啊啊啊啊啊我也喜欢这章呜呜呜 好喜欢他俩的日子啊(这话我是不是说过…) 大大删我评论! 我光顾着看他俩的日常…都看不懂大家的评论了哈哈哈 爱咋着咋着吧反正狗子和阿蘅会越来越好的~ 作者回复:因为那两句里有两个不为jj所容的关键词,贴在作话里,可能会导致本章被误suo,所以没把那两句放上来 网友:彭于晏评论: 呜呜呜呜呜呜呜阿蘅现在就像个行尸走肉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啥时候是个头啊 网友:菜菜评论:《臣妻》 我觉得阿蘅最后会死啊……这一定是个悲剧 网友:白茉莉与薄荷评论: 明郎还没狗子情深,以前看过一女主她爹把男主他全家给杀了,女主选择断绝父女关系支持男主报仇,明郎连一半都做不到还说爱对方胜过爱世间的一切,人家那还没表白没成亲呢 网友:流萤千雪评论: 狗皇想得太美,突然不想让他如愿怎么办?最好生出来是想得像明郎的女儿,让明郎带她游历天下,也算有个慰籍。 网友:梦舞评论: 唉,看到这突然发现男主和女主从相遇便一直都是悲情的,希望能给她们一个好结局 网友:姜酒茶评论: 看着皇帝,忽然想起那句话,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网友:煦凉评论: 陆惠妃要开始行动了,希望阿蘅不会受到伤害 网友:懒洋洋的猫评论 总觉得最大的boss还不一定是大长公主 嗯有没有可能老武安侯还没有挂? 大长公主的权谋感觉没那么深啊 并且如果陆氏是大公主的直线隐线 上次的投毒不会没被查出来 等更文 网友:poooo评论: 阿蘅的角度太少了啊啊啊啊啊啊阿蘅到底怎么想的啊啊啊啊啊啊啊(ps.狗子心理太丰富了!!!!!) 网友:唐凛评论: 狗子是真的卑微看了大家的评论我觉得小鹿将军以前应该真是定国公府的那边的诶他怕不是假戏真做真的喜欢上女主了嗨呀好不容易养肥又追平了我心里好苦 网友:我们都是小青蛙评论: 总感觉陆惠妃会利用三岁小侄女装成无心来绊倒温蘅,这样狗子也无法追究,毕竟温蘅本来就很喜欢阿芙,另外即使天子,也无法出手处置世家的3岁稚童。只能期望计谋不成功了。 网友:想吃铁板鱿鱼w评论: 能把评论贴出来真的是太好了,每张能看看大家的想法(●°u°●)?话说那么多预收大大有没有计划先开哪本啊 作者回复:大概是观音,因为那本既能满足作者的狗血趣味,又基调酸酸甜甜比较轻松,作者写这本常把自己纠结到,也需要轻松一下 网友:我爱我家小阿衡评论: 沉默的阿衡感觉在酝酿什么一样…让人好不安啊,阿衡最无辜的一个人,虽然得到了很多很多的爱,但是怎么让人这么心疼呢… 网友:嗯嗯嗯你都对评论: 只有我觉得狗子最后得了美人失了江山吗?长公主死,儿子记在皇后名下,明郎倒是可以混个顾命大臣 网友:红修落评论: 狗子!危险来了!!给我保护好阿蘅!!! 网友:tency评论: 事态发展到现在终于可以让我放弃女尊的想法了 网友:五月花评论: 不要虐阿蘅!不要把孩子写没了!这是最低诉求了 网友:downeybaby评论: 两天追平了,太好看了各种高能根本停不下来,好喜欢这样故事情节里有作用的人物都会给笔墨认真描绘剖析的作品,里面每个人都好立体,像这样多面的人物才真实嘛。好久没找到这么有趣的书了,难得看到一个真的干了坏事的狗子当男主但又不是重生洗白套路的文,狗皇自己做的坏事已经开始有现世报还给自己了,虽然很喜欢他,但ntr表弟这事真实地要遗臭万年了吧哈哈哈。另外感觉现在jj挺多作者都是搞定制生意的,什么都可以根据读者喜好来定,主角无论什么身份人设写出来都还是本质纯洁完美,情节各种爽就完事了,就很扁平,看来看去都一个样…像作者写得这么认真,文笔也不错,又能坚持自己的想法真的很棒,奉上手头所有的营养液,给您加油了! 作者回复:谢谢_(:3∠)_! 乐观 皇帝一愣,看她微垂着清致的眉眼、继续认真刺绣的模样,也不多说什么与她相争,只在心里暗自嘀咕:我们的孩子…… 自今日晌午听到她出事,皇帝真是被吓到心神颤裂,几要魂飞魄散,后来虽见她与孩子皆平安无事,但还是紧张后怕到不行,一颗心,迟迟无法彻底安定下来,直到此刻,望着她神情柔和地低首刺绣的模样,长时间忧躁惊惶的心境,才似被一双柔荑缓缓抚平,那些毛毛躁躁、紧张后怕的念头,都慢慢消隐下去,浮上心头的,是祸兮福依的欢喜,是对未来相伴相爱、儿女双全、岁月静好的向往与期盼。 等到了用晚膳的时候,皇帝本就放松些了的心,更是欢喜,与之前用膳时总是只吃半碗就放箸、无论他怎么苦劝都不肯多进不同,今日晚膳,他还没给她夹菜、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她就主动舀吃膳桌上专给她备着的、有调理身体效用的孕妇药膳,不仅比平日多吃了许多菜,连饭也多进了些。 皇帝在一旁看得大为宽心、喜不自禁,想今日这落水,虽然是真吓人,但也真是祸兮福依,她定也是后怕得心有余悸,从而珍爱起性命、珍爱起腹中与他的孩子,燃起了生志,想要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好好地活下去了。 她肯这样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为此开怀的皇帝,等到了夜里沐浴更衣后,见她将御膳房送来的一道樱桃乳酪夜宵,也慢慢用到见底,简直喜得想亲亲她,看到她抿下最后一口、搁下空勺空碗,立开口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 她摇了摇头,端起手边的清茶漱口,皇帝让人将空碗勺撤下,看着她笑道:“郑太医说多吃乳酪、多晒太阳,这腿抽筋,就会少犯了,以后每天晚上,朕都让御膳房进碗水果乳酪,每天早上,朕都陪你出去走走,这样下去,夜里你的腿,就不会再疼了。” 她虽没有开口说“好”,但也没有表示拒绝,这也就是默认接受的意思了,皇帝心里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望了眼殿外深浓的夜色,忐忑而又期待地期期艾艾道:“夜……夜深了,该安置了。” 赵东林听圣上如此说,自是立命宫侍铺床展被、燃香熄灯,而后领着诸侍、垂首退出寝殿、阖上殿门,缥缈昏茫的一点余光中,皇帝望着晕芒轻拢的柔和侧颜道:“歇下吧……今日受了惊,该早些歇下……你和孩子,应都累了,该好好歇歇……” 他像是默默关注着主人一举一动的家犬,圆睁着一双湿|漉漆亮的眸子,专注地盯看着身前之人,在暗茫无际的夜色里,无声地摇着尾巴,看她起身,也跟着直愣愣起身,看她往御榻处走,也跟着往御榻走,看她上榻躺下,在榻边杵站着犹豫了片刻,把心一横,也跟着除鞋上榻,钻入被中。 ……昨日夜里,他是在她睡着后,才敢与她同榻而眠、十指相扣、抵足相依,他今晨睁眼醒来时,她已下榻梳发,他不知她对昨夜同榻共枕之事,心中到底做何感想,也没敢提问,一个人默默在心底琢磨了大半天,还是舍不得不去享受与她共枕的美好滋味,现下把心一横上榻,也是想大着胆子试一试,毕竟这一步早晚要迈,当然是迈得越早越好,要是迈得过早了,惹怒她了,大不了就被她踹下去嘛…… 大梁朝的年轻天子如此想着,眼望着身前清纤的背影,一只手,慢慢地靠了过去,想要如同昨夜一般,牵握着她的手,一同入梦。 但,他的指尖,才刚触碰到她的手背,她即已将手收拢在身前,皇帝匆匆缩回了自己的手,等着她起身发怒,但却没有,她仍是背身侧卧,一动不动,并没有生气地坐起身来,下榻抱被打地铺,抑或是一脚将他踹下榻去,任由他“自生自灭”。 ……尽管仍被拒绝牵手,但比起之前不肯同榻而眠,她已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与他亲近,没有那般坚决地排斥他,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已经在慢慢地缩小了…… 皇帝眼望着身前静默的女子身影,唇际在夜色中,悄悄弯起。 他设想的没有错,天长日久的爱护与陪伴下来,再坚冷的寒冰,也有被一颗火热的心,给慢慢捂化的那一天,也许原本能与她同榻而眠的这一天,本得比今夜,迟上许久,但今日蓬莱池落水一事,令猝然间直面生死的她,心神震动,加快了心意转变,就像是直接在那捧寒冰下,添了一道熊熊燃烧的烈火,这烈火令这寒冰迅速融化了许多,也让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经此一惊,她万分珍视她父母用自己的牺牲为她挣来的生命,不再那般冷待他们的孩子,会为了孩子,努力进膳喝药,也不再那么厌憎地视他为蛇蝎,甚至允他与她同榻而眠了,如此下去,他所期盼的与她重新开始,会比他先前所拟想的“来日方长”,要快上许多,也许,也许就在不远处的将来…… 皇帝越想越是高兴,满心的希望悠漾,连带着之前对“闯祸精”陆稚芙的责怪恼恨,都被冲淡了不少。 ……也许这陆稚芙,不是“闯祸精”,而是个“小福女”吧! 皇帝含笑想着,指尖也因满心的希望,欢快地轻轻抖|动着,闲不下来,既不能去牵她的手,皇帝就悄悄地执起她一缕乌发,轻轻地绕在指尖,像小孩子一样,偷偷地和她玩,偷偷地弯着唇角,偷偷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窝在她的背后,畅想未来,满心希冀。 夜已深,皇帝眼中的“闯祸精”和“小福女”陆稚芙,却还没能睡着,她因为白天“害”得公主夫人落水的事情,哭得双眼都肿成了桃儿,在这夜阑人静的深夜里,一边忍着双眼的酸疼,一边在心中深深地愧疚着,抱着双膝坐在榻上,瘪着嘴角低着头,整个人像被浓重的阴影给缠绕住了,稚嫩的肩头,都快被愧疚的大山,给压垮了。 真正心中愧疚的陆惠妃,看小侄女这样自责难过,心中滋味复杂难言,她劝来劝去,都无法用“无心之失”“夫人安然无恙、并未出事”等说辞,劝稚芙放下自责,劝她躺下休息,只得想了想道:“姑姑明天要带你去给夫人道歉呢,你若总这样不肯休息,明天无精打采地顶着黑眼圈儿去见夫人,夫人见了,要不高兴的……” 稚芙一听,立打起精神,抬起头来,红通通的双眸焕起光彩,“真的吗?姑姑明天,真的会带我去给夫人道歉吗?” 她刚问完这句,还没等姑姑回答,眸光的光彩就又黯淡了下去,“……夫人……夫人不会想见我的……我差点害死了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小宝宝,夫人现在一定讨厌我死了……” “……不是的,夫人不讨厌你”,陆惠妃搂住小侄女道,“她没有讨厌你,你记不记得今天在蓬莱岛阁,她还让你起来、不要跪着呢。” 稚芙想了想,闷声问道:“姑姑,我是不是个坏孩子啊?” “……不是的,我们稚芙,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我不好,我不乖,我会闯祸害人”,稚芙懊丧地低着头道,“我以后不能再闯祸了,我要乖乖听话,我长大后,要像姑姑一样好……” 本就心情复杂的陆惠妃,听到此处,心里头的滋味,更是堵涩难言,她轻将小侄女搂入怀中,低声道:“姑姑不好,不要像姑姑一样长大,你要自自在在、开开心心的,就像天上的飞鸟,想飞去哪儿,就飞去哪儿,谁都抓不住你……” 稚芙听得似懂非懂,仰首看去,见姑姑人怔怔的,眸光渺远,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么一只飞鸟,自由自在地在天际掠风翱翔,她愣愣地看了姑姑会儿,又见姑姑似是回过神来,抬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还不快睡?真想明天顶着黑眼圈儿见夫人不成?!” 稚芙知道明日之事有多重要,立就乖乖地躺下了,蜷在姑姑的怀中,边阖眼双眼等待入眠,边暗暗想着明日要如何向夫人道歉,可她空想了许多道歉的说辞,等明天真的去承明殿求见到了夫人,一句话还没说呢,夫人就已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我不怪你的,昨天是我自己没站稳,不是你的错,听话,不许再为此掉眼泪了。” 看着这样的夫人,稚芙心里更难过了,低低道:“是我的错,爹爹都骂我了……” 温蘅讶然,稚芙人在宫中,小陆将军人在宫外,他怎会这么快知道这宫中的事,又如何隔着京城与避暑行宫,来责骂稚芙? 温蘅不解地看向同行而来的陆惠妃,见她笑着道:“昨天夜里,芙儿做梦梦见她爹爹责怪她了,醒了之后,还为此伤心地哭了一场。” 陆惠妃说着低身对稚芙道:“姑姑不是告诉你了吗?那是梦,不是真的,你爹爹舍不得责骂你的,你长这么大,他从没训过你半个字,更别说责骂你了,是不是?” 陆惠妃安慰小侄女的话语,落入温蘅耳中,却叫她愈发思念起父亲来,她打小就不是极听话的乖孩子,幼少时顽皮,也是胡闹过惹过事的,可父亲这么多年来,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更别说责骂她了。 ……从前,她以为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故而父亲如此爱她纵容她,如今,她知道她与父亲并无血缘,再回想从前种种,心中更是感慨感恩,父亲的救养之恩,恩重如山,她理应孝顺报答、承欢膝下,但却不能,连相见都怕因罪人之身,连累父兄…… ……抱病在身的父亲,平日里一向离不得她的,不知父亲这些时日和哥哥住在一起,过得怎么样,哥哥白日里去官署做事时,父亲一人留在青莲巷家宅中,无人陪伴,可会寂寞…… 承明殿内,温蘅暗暗关忧地想着,而同一时间,京城大街之上,出现了一名将近天命之年的青袍男子,他远瞧着似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衣爽落、风度翩翩,近看却像是有些不正常,见人就问:“你有见过我的宝贝女儿吗?” 作者有话要说:  狗非常乐观,然而女主的心你别猜…… 另外虽然好像说了蛮多遍了,但评论还是一直有人问,那再统一说下吧_(:3∠)_ 1结局不太好用behe界定,这个结局指的是蘅狗明三个人的结局,不是单指蘅狗,也不是单指谁谁会不会在一起,也最好不要只用谁谁会不会在一起这一个角度来想结局,这文情节重心围绕这三个人,结局也由这三个人纠结的关系决定,不是故意卖弄玄虚说不好界定,是这三位爱恨真的太复杂,作者觉得走到结局那里,大部分读者会认同作者所说的不太好界定的 2不是开放式结局,孩子是谁的会写清楚,一生的爱恨情仇会写清楚,每个人的结局都很清楚 3文案只是文中的两段情节,不代表终局,出来混要还,做错事定有代价,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9857652个;弱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不知道、朝夕s2瓶; 温家 街上有人见这青袍文士,似是精神有异,便急急牵着孩子离开,并不理他,也有人闲来无事,被他拉住衣袖相问,便反问一句,“你女儿生的是何模样?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有没有见过?” 那青袍文士便十分笃定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你要是见过她,就绝对忘不了的!”说着伸手比划,“她大概是有这么高,有这么瘦,肚子圆圆的,因为里头藏了一个小宝宝~” 街上来往的一些并不急着赶路做事的民众,见这都已是外祖辈的青袍文士,看起来儒雅翩翩,脑子却似有些不好使,边说话边比划的动作声气,活像个几岁的小孩子似的,渐都围聚看了过来。 有人以为这精神有异的青袍文士,是同女儿出来逛街时走散了,看他自己找女儿这事,精神不大够用,还得是他女儿来寻他比较稳妥,便开口问道:“老先生,你与你女儿,是在哪儿走散的?” “是在一场宴上”,青袍文士回忆着道,“有一天,她带我去吃宴,遇到了一个很讨厌的人,那个讨厌的人在宴上说了许多话,然后好好的宴,就一下子变得乱哄哄的,没法吃了,我觉得那个地方不好,要带着她一起回家,可她却被人扶走了,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我着急坏了,急急忙忙地在后面追,边追边唤她的名字,她回头看我,不往前走了,可是,也不朝我走来,我加快步子朝她走去,眼看着就快走到她面前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地上了,我儿子扶我站直,我再抬头看去,我的女儿,就这么不见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从那天起,一直到现在,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这么说,不是刚刚与女儿逛街走散,而是已不知分离了多少时日了,这青袍文士,或许是因此伤心过度、精神失常,所以才离了家,满大街地找女儿…… 有好心人边在心里如此猜测着,边看这青袍文士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心生怜悯道:“老先生,你住哪儿啊?我送你回家去吧,说不定你女儿在家里等着你呢。” 青袍文士却直摇头,“不不,我不回去,她不在家里,我要找到她,带她一起回家,她一个人在外面,饿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食物吃,冷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衣服添,她的丈夫,好像也不要她了,她在外面没有家了,我要带她回家,我要带她回家……” 围观的众人,正听他絮絮地说着,忽又听不远处传来了焦急的寻呼声。 “老爷,您在哪儿啊?!!” “老爷,快跟奴婢们回府吧!!” 众人好奇地抬头看去,见是一管家打扮的中年人,领着几个仆从,满面焦急地呼唤着找人,边找边朝这里走了过来,朝他们拱手问道:“请问诸位,有没有见到一位穿着青袍的中年文士?” 这不就在这儿嘛!!! 众人正要指给那管家看,却见方才还在这儿絮絮叨叨的老先生,不知何时跑没影儿了,左看右看,都没他的身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陆峥的肩臂之伤,还未完全大好,每日里只能不使力地缓缓练剑个把时辰,便得遵医嘱歇下,本来如此伤势未愈,可循御命在府中好生休养,但女儿不在家中,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不知道多少倍,没有银铃般的笑声,终日回荡在府宅上空,也没有小小的身影突然窜出来,牵他的手,扑他的怀,陆峥一人在家,如置身冰窖,着实冷清无趣,遂虽伤未全好,但这两日,仍是策马往军中去,指点手下将领,操习练兵,观演布阵。 今日一直在军中待到将近日暮时分,陆峥方才骑马踏着夕阳回到京城,他手勒缰绳,控骑缓缓穿过人流车马时,望见一名父亲,将他的女儿架在肩头走着,那女孩一手拿着风车,一手拿着冰糖葫芦,欢欢喜喜地吃着玩着,满面笑容,天真烂漫。 陆峥见到这场景,自是立就想起自己的女儿稚芙来,也不知这一两日,稚芙在宫中过得如何,妹妹做事应有分寸,应不会伤到稚芙,还有她吧…… 陆峥神思漫漫地想了一阵,打马转向了繁街方向,上次带稚芙来繁街玩时,稚芙特别喜欢街摊小贩卖的娃娃、面具等小玩意儿,既左右无事,且去繁街挑买些带回家中,等稚芙从宫中回来,见到这些可爱有趣的小玩意儿,定会欢喜。 繁街商贸繁华,夜市犹甚,虽然尚是黄昏天色,但街上已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来到繁街的陆峥,只能下马牵绳,慢慢走逛着,他按着稚芙喜好,挑买了几件小玩意儿,走经过一家鱼羹摊时,见一搭着手巾的摊主,正急且无奈地对一青袍文士道:“老先生,你要等人,就去别处等着,不能干坐在我这儿等啊!这天就快黑了,我这儿就要开张了,你硬坐在这儿占我一张桌子,那不是耽误我的生意吗?!!” “……那我……那我就把这张桌子买下来!” 陆峥望着那气鼓鼓地低头掏袖找钱的男子背影,觉着看着似有几分眼熟,声音也像是在哪里听过,他牵马走近前去一看,见这占着桌子要等人的青袍男子,竟正是温先生。 摊主已忍这老先生许久了,看他掏来掏去掏不出钱来,正要赶人时,见一英气高俊的年轻男子走近前来,将一银锞子搁在桌上,边揽袍在这老先生对面坐下,边吩咐道:“将我这马,系在你摊子旁的杨树干上,再煮两碗鱼羹端上。” 这银锞子,够摊主挣好些时日了,自是笑容满面,千恩万谢地听吩咐系马煮羹去了,左掏右掏、掏不着钱来的温父,罢了手,盯着对面的年轻男子瞧了一会儿,认出他来,“是你啊,你会治蚂蚁……” 陆峥含笑点头,问道:“先生是在这里等谁?” “等我的阿蘅”,温父道,“她让我在这里等她,说去那边给我买个胡饼,好让我就着鱼羹一起吃。” 陆峥闻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想温先生大概是记忆混乱了,楚国夫人之前大抵带他来过这鱼羹摊,让他坐在这张桌子前等她,记忆混乱的温先生,现下还以为是那时候,遂就硬是要坐在这里,等他的女儿过来。 ……可他的女儿,不在繁街,而在宫里,也……并不是他的女儿…… 眼望着坐在对面的温先生,不断伸直脖子翘首四看,在人群中寻盼女儿的身影,同为人父的陆峥,心有戚戚,他想温先生抱病在身、神智不清,温羡不可能放任老父一人出门,定派有贴身仆从照顾温先生,温先生现下一人在此,或是与仆从走散了,温家那边,定是急得很。 想着请温先生用碗鱼羹、填填肚子后,就将温先生送回家去,陆峥将摊主端上的羹碗,捧至温先生面前,但温先生却不用羹,反对他信手搁在桌上的、那堆买给稚芙的小玩意儿,生了兴趣。 “兔儿灯”,温父完全忘记了自己掏不出银钱的事实,指着那堆玩意儿中,一盏玲珑小巧的粉白小灯,问陆峥道,“这是在哪里买的?我也要给阿蘅买一个。” 陆峥将那兔儿灯,拿至温父手边,“晚辈送给先生就是了。” 温父道谢接过,爱不释手地看着道:“我以前也给阿蘅买过一个,她可喜欢了,提着它到处跑来跑去,还让宜萱帮她在灯纸上画枝蘅草,可宜萱还没把画画的颜料调好呢,阿蘅就已失手将灯跌烧了……” 说着说着,温父面上渐渐现出迷茫,“宜萱……宜萱怎么回娘家那么久,还没回来……” 迷茫之色如同大雾,在双眸中弥漫得越发浓重,温父一边翘首望着,一边喃喃自语,“阿蘅怎么也还没回来……阿蘅……阿蘅她在宴上……不对,她在这里……在宴上……阿蘅她,去哪里了……” 陆峥看温先生神思越来越混乱了,开口劝道:“她在家里,您先用碗鱼羹垫垫肚子吧,等吃完了,晚辈送您回去。” “我不回去,我一回去,就有好多人拦着我,不让我找阿蘅,我偷偷甩了他们跑出来,可不容易”,温父笃定而又担忧道,“阿蘅她不在家里,我把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找遍了,她不在……” “……她在,她现在回去了”,陆峥哄劝着将筷勺塞入温父手中,“您快些用完这碗羹,就可快些回家,把兔儿灯给她了。” 温父颇为信任眼前这个“会治蚂蚁”的年轻人,听他这样说,混乱的脑子想了想,好像阿蘅真的已经回家了,他从上午偷偷甩了仆侍跑出来,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这下子心里安定下来,才猛地发现,自己真是饥肠辘辘得很,面对香喷喷的鱼羹,很快大快朵颐起来。 等到温父将一碗羹吃完,陆峥便扶他骑上自己那匹马,手勒着缰绳在前牵着,慢慢走穿过摩肩接踵的夜游人群,送他回家。 温家相关资料,他之前曾经查过,知道刑部郎中温羡,住在青莲巷那里,若是他本人挥鞭骑马,自能较快抵达青莲巷温宅,但现下马上坐着的是温先生,再加上出门夜游的人越来越多,路上越来越挤,想快也快不起来,等终于将马牵至青莲巷附近时,天已完全黑透了,坐在马上的温先生,也困得直点头,只抱着怀中兔儿灯的双臂,箍得紧紧的,再怎么困得厉害,也没松开分毫。 老爷丢了,林管家自是急得要命,在命众仆去所有老爷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能找到老爷人后,急得无法的他,自是赶紧让人去刑部官署,通知自家公子。 可偏巧,公子今天在外做事,不在官署之内,找不着老爷也找不到公子的林管家,几快急疯了,担心老爷在外出事的他,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寻找,但又怕老爷突然走回来了,家中无人,于是留了两名家仆守宅后,才又领着人出去寻,这般一直找到天都黑透了,还是没找着老爷的踪影,林管家等只能寄希望于老爷已经自己回家,可等拖着疲惫的双腿回来一看,宅里还只那两名仆从,没人回来过。 一把年纪的林管家,忧急得眼睛都红了时,府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车马声,是公子回来了。 找了一天、腿都快走废了的林管家,赶紧颤着上前,告诉公子老爷走失一事。 温羡今日在外,表面是在办一件寻常公事,实则是在追查与定国公府一案有关的一条线索,先前阿蘅差点被先帝御令和大梁律法当场逼死,他深责自己无能,愧疚极深,那短短几日里,每时每刻都如身在油锅熬煎,痛责锥心。 这些时日里,阿蘅的安危,虽暂有龙裔与圣上护着,但他知道这时限最多只有四五个月,且这四五个月,也并不会风平浪静,华阳大长公主那边,必会动作频频,蓄意谋害阿蘅性命,他必须得在圣上的暗助下,尽快查清定国公府冤案,他一天没有查出来,悬在阿蘅头顶的铡刀,就又往下落了一分。 如此重压之下,温羡每日心弦紧|绷,专注查案,压力极大,今日这条线索,他原已暗查好些时日,以为顺着这条线索,可牵查出真相一角,对此寄予厚望,谁知在外一天、忙到天黑,线索竟又像之前那些,戛然断了,满心厚望瞬间成了失望,沉重的压力,压得温羡的心,几要喘过不气来。 心情沉重的温羡,刚回到青莲巷家宅,还没歇上一时半刻,就又听管家说,父亲走丢了快一天,登觉脑子轰地炸开,耳边嗡嗡直响,他强行镇定住心神,吩咐林管家去几个他交好的同僚家里借些人手找人,又让知秋等速写寻人告示四处贴上,另又想着一心想找阿蘅的父亲,会不会躲进了永安公主府里,准备亲自去找。 温羡正欲翻身上马,就听巷口传来了缓慢的踏蹄声,他定睛看去,见那马上坐着的,竟正是父亲。 温羡忙与林管家等人迎上,扶父亲下马,温父原本昏昏欲睡,一下了马沾地走,人也精神了,提着兔儿灯,直往府内跑,边跑边喊,“阿蘅,快出来看,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温羡立让林管家等在后跟着,自己则亲自迎引陆峥入府用茶,再三表示感谢。 陆峥淡笑,“举手之劳而已,经过繁街时,见到先生孤身一人,猜测先生是走丢了,遂请先生用了碗鱼羹,送了回来,先生既未病愈,温大人该多留心些,多派些人服|侍先生才是。” 温羡惭愧道“是”,“身为人子,却没能照顾好父亲,是我疏忽不孝。” 他刚说罢,却听陆峥又道:“温大人也不必过于自责,大人深受陛下器重,平日公事繁忙,难以一心二用,有所疏忽,也是在所难免。” ……若说“器重”二字,还可因他温羡出身寒微,官职却节节攀升,而说得过去,这“公事繁忙”,陆峥是从何得来……他与他,不仅不在一部,还一为文臣,一为武将,近来养伤在府的陆峥,如何得知他公事繁忙与否…… 温羡望向正在用茶的陆峥,见他神色平和,一如来时,没有半点异样,仿佛方才那句话,就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含半点深意。 ……但,真就只是如此吗? ……先前在灯火下为救阿蘅受伤,现下又送走失的父亲回府,真都只是巧合吗……阿蘅还是永安公主时,陆峥对阿蘅的亲近言行,他既看在眼里,也有所耳闻,陆峥他,对阿蘅,是真有心,还是真蓄意? ……作为大梁朝杰出的年轻将领,陆峥与他父亲军功卓著、声名远播,陆氏如今在大梁朝,名声颇为响亮,与二十年前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年定国公府出事,属定国公府麾下的陆氏,日渐式微,甚被人叫做丧家之犬,直到陆家在多年后击退北蛮、立下军功,才重又屹立在朝堂之上…… ……当年曾属定国公府麾下的氏族,大都一蹶不振,唯有陆氏东山再起……陆家……陆峥…… 温羡垂下眼帘,手捧过杯茶啜喝,暗暗沉思了没一会儿,又听厅外传来了父亲的叫声,忙放下茶杯,朝陆峥微一颔首致歉,急走了出去。 温父原是兴冲冲地提着兔儿灯要给女儿看,可他把宅子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阿蘅,着急得不得了的他,一个不慎,脚下一绊,人扭摔在地,那兔儿灯也跟着摔了出去,里头的烛火倒下,燃着了灯架灯纸,粉白的兔儿灯,立被火焰吞噬殆尽。 温羡看父亲人还没站起,就要急着去救兔儿灯,吓得赶紧上前抱住了父亲,“父亲别碰,火烧着了,救不得了!” 温父眼睁睁地看着兔儿灯烧为灰烬,瘫坐在地,温羡看父亲颓丧失落得很,好生安慰道:“这没什么的,慕安明日再给您买一个就是……” 他劝了几句,看父亲仍是呆呆地望着灰烬不说话、也不起来,心中担忧,改口道:“……这就买,慕安这就让人出去买给您!” 温羡说着就要吩咐知秋出门买灯,却听父亲一声嚎啕,突然哭了起来,“买灯给谁看呢?!阿蘅又不在家里!!” 苍茫的夜色中,年近中旬的温父,对着为风吹散的灯灰,像小孩子一般,坐在地上伤心地嚎哭着,一手抓攥着身前衣裳,如紧攥着胸|膛中疼得要裂的思女之心,泪眼朦胧望着温羡问道:“慕安,阿蘅她为什么不回家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荆杞2个;24202755、弱鱼、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309281、玉瑾瑶10瓶;lee姑娘6瓶;4046912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合作 眼望着老泪纵横的父亲,哽声问他阿蘅为何不回家,温羡心如刀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些时日以来,他暗中负责统领着查清定国公府谋逆之事,几是废寝忘食地投身于此,肩负的担子重如泰山,面对的重重困难,亦是重如泰山,尽管有那道密文在手,可密文上所指引的查案方向,在这二十年的漫长时间里,几被华阳大长公主彻底抹杀殆尽,每每循着蛛丝马迹,顺查到新的线索,为阿蘅寻查到一线生机,最终总是会断在某处,戛然而止。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悬在阿蘅头顶的铡刀,一日日地向下沉落,忧灼攻心的温羡,已是压力极大,再想到人在深宫的阿蘅,乍然惊知自己的残酷身世,知道她深爱的明郎与她隔有不共戴天的家仇,如此重重打击之下,还得日日夜夜地面对欺她辱她的圣上,还得怀着她深恨着的人的孩子,借这孩子暂保性命,心里头该是何等痛苦煎熬,便越发深恨自己无能。 内外重压之下,心弦紧|绷的温羡,每日里不管内心滔澜如何沸灼,人前却都还得装作无事,压下所有痛苦忧灼的情绪,一个人强忍强撑。 他原已只身撑了许久、忍了许久,可今夜,连日来寄予的厚望,又瞬间化为泡影,父亲的突然走失,也叫他惊急交加、心神震荡,一而再的剧烈刺激之后,现下父亲又因在家中找不到阿蘅,情绪彻底崩溃,像个孩子坐在地上痛哭,问他阿蘅为什么不回家,温羡望着伤心流泪的父亲,那根紧|绷的心弦,也似要一触即断,拼命压抑的痛苦忧灼,随着父亲的眼泪不断上涌,人也像是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紧抿住轻|颤不已的唇,沉下眸光,用力地将父亲抱在怀中。 伤心的温父,伏在儿子肩头流泪了好一会儿,忽地感觉到儿子的身体,也在轻轻地颤|抖着,他怔怔抬首看去,见儿子的双眸也已红了,哑声问道:“……慕安,你哭了吗?” “……没有”,温羡微垂眼帘,边帮父亲拭泪,边极力安慰道,“阿蘅她现在有事不方便回家,等过一段时间,事情处理完了,她就会回来了,还会带着孩子回来,父亲您要好好吃饭,好好吃药,身体康健地等着她回来,不然阿蘅和孩子回来,看见您瘦了、病了,会伤心的……” 温父被儿子劝得渐渐停了眼泪,他边用手背抹干泪意,边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抽抽噎噎道:“你说得对,我……吃饭,我……我自己亲手学做兔儿灯,等阿蘅回来给她……” “……阿蘅看见您亲手做的兔儿灯,一定会喜欢的”,温羡安慰着将父亲送入膳室,命家中仆从伺|候父亲洗手净面、预备用膳,而后欲走回待客的花厅,却见陆峥就负手站在不远处,想是将方才之事,都看在了眼里。 温羡暗暗收敛了复杂的心绪,含愧上前道:“叫小陆将军见笑了。” 陆峥道:“温大人何来‘见笑’一说,我只看到父女情深,心中甚是感动。” 温羡以待客之道请陆峥留下一起用膳,陆峥却道府中已备下晚膳、改日再来叨扰,温羡摸不清陆峥不久前在厅中那句“陛下器重、公事繁忙”,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听陆峥说要走,遂借着出门相送,于闲谈中试探着道:“将军先前为救阿蘅负伤,今日又将走失的家父,亲送回府,一再于我温家有恩,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陆峥闻言淡笑着道:“谈‘恩’字便太重了,都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温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将军高义,在下敬服”,温羡亦笑道,“其实早在在下还是一介白衣书生时,就已闻听将军沙场威名,心生神往,阴岐山一站,将军与令尊击退蛮族,声名大振,一时间大梁上下无人不知,陆氏父子,乃国之栋梁,忠肝义胆,镇卫河山。” 陆峥道:“丧家之犬得明君信任重用,一洗旧辱,重振家风,自得感恩戴德,为陛下江山,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温羡见陆峥竟自己说出“丧家之犬”这四个字来,且神色平淡,语气寻常,不由微微一怔。 他二人已走至青莲巷巷口,月色之下,陆峥翻身上马,手勒缰绳,朝温羡道:“温大人是年轻朝臣中的佼佼者,又深得陛下器重,我早有意深交,却因你我无朝事共担,不得机会,如今因为令妹与令尊之事,我与温大人,也算是结下机缘,还望日后多多走动,我无事时上门叨扰拜访时,温大人不要嫌烦才好。” “岂敢”,温羡笑着道,“将军肯来鄙宅,在下蓬荜生辉,深感荣幸。” “亦是我的荣幸”,马上的陆峥微微一笑,“之前还曾想过,能否有幸唤温大人一声舅兄,却不想,世事惊变至此,但,人世无常,缘分就如天上流云,时散时聚,今日虽一时散了,但也许来日,还有相聚之机,我也还有机会,与温大人,做一家人。” 陆峥说得这般直白,惊怔的温羡,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又见陆峥执着缰绳、轻叹着道:“我对令妹,确是赤诚一片,令妹如今虽有圣上与龙裔庇佑,但也不过是略挣了四五个月的生机,这些时日以来,我一直在暗思该如何破除令妹生死困境,可思来想去,却苦无良策,温大人若有办法,我愿从旁鼎力相助,担以身家性命。” 温羡沉默须臾道:“……律法御令,如何改得,在下亦为此事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陆峥也不追问,只道:“此事也并不急于一时,尚有四五月回寰之机,温大人也不必过于焦虑,令尊应正等着大人用膳,大人不必再送了,来日方长,就此告辞。” 说话间微一颔首,年轻高俊的男儿,即已挥鞭策马远去,清凉的初夏月色下,马蹄踏踏,衣风猎猎,温羡望着融入夜色的渐远人影,心中沉郁,浮起阴霾。 他细将陆峥今夜言行,在心里认真过了一遍,不安与疑虑,如细细密密的尖刺,扎在心头,暗查定国公府谋逆案一事,他做得隐秘,可再隐秘,雁过留痕,或也会留下星点痕迹,叫人生疑。 ……陆峥其人,究竟是真心爱慕阿蘅,为帮阿蘅谋得一线生机,才与他说下今夜这番话,愿与他联手寻求良策,救下阿蘅的性命,还是陆峥他,发现了什么,今夜这番话,其实是在试探他,心中另有图谋…… 人马身影已经远逝不见,而温羡心中的不安与疑虑,却迟迟难以消退半分,他转身朝家宅走去,月色将他颀长的背影,在青石板地上拖得老长,如一座黑黢黢的高山,被以铁链拴扣,锁在温羡的双足上,一步步地,沉重拖走。 清亮的夏月高悬天际,千万年不变地俯看世事苍生,沉寂拂照着巷内只身独行的沉默男子,同一时刻,亦无言披拢在窗下绣花的女子身上。 温蘅缓绣着手下的碧叶红莲,静望着这一针一线勾起的清丽花叶轮廓,脑海中所想的,是同样一幅已经成形的碧叶红莲图。 ……她手中这件碧叶红莲婴儿肚兜,是仿照父亲匣中的那件婴儿肚兜绣做的,那件无主的婴儿肚兜,父亲原说要留给她的小宝宝穿,但却被哥哥失手烧了,父亲为此很不高兴,她为安慰父亲,就说自己可再绣做一件一模一样的,如今,这婴儿肚兜都已快绣好了,父亲却一直没能看上一眼…… 想念担心父亲的温蘅,手|抚过针脚细密的田田荷叶,神思漫游了一阵,忽地心念一动。 ……说来,那匣子里装的,都是父亲至亲之人的爱物,梳子是母亲的旧物,长生锁为她的姐姐——另一个阿蘅所有,那件无主的碧叶红莲婴儿肚兜,应也是父亲所爱之人所有,会不会……会不会那婴儿肚兜其实就是她的,在她还没有成为“温蘅”前…… ……哥哥是做事谨慎仔细的人,既知道父亲极为看重匣子里的物事,怎会那般轻易就失手烧了……真是……不小心烧了吗…… ……哥哥……哥哥明明并非逐名逐利之人,之前却一反常态,有意设下玉鸣殿之事,谋求驸马身份,以求升官晋职,进入刑部,并有意疏远她,她相信哥哥另有苦衷,不相信哥哥是那样的人,恳声相问,想与哥哥一同分担,哥哥承认他有事需做,但还是没有告诉她他所求为何,只是请她等一等他,给他一些时间,告诉她,等他做完那件事,一切都会好的…… ……哥哥他……到底在做什么…… 想得出神的温蘅,一个不慎,手下绣针扎到了指尖,她刚吃痛地下意识轻嘤了一声,一道玄色的身影,就已箭一般冲了过来,轻抓着她那只“伤指”高声叫道:“药药!赵东林,拿药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36647396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专业路人甲、桂花糯米藕、阿卿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阿蘅 宁静夏夜,如水月色拂拢如纱,飘落在承明殿外广庭的数百盆夏花之上,殿门边的两座大型风轮,款将庭中朱槿、茉莉、素馨、玉桂等花草的清新香气,遥吹入殿,与殿内金盘冰山滴融的凉气,一同驱散夏夜微灼的热意,薰芬满殿,令人心境清凉。 但殿内主人心中,却不只有清凉,更多的,是由小小的欢喜与满足,所堆积起的融融暖意,悠漾在他的心间,也令他的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 皇帝手里拿着奏折,总是低头看上几行,就忍不住悄悄抬头,朝温蘅看上一眼,这样的夏时良夜,他批看着奏折,处理国家大事,而她静静地坐在不远处,为他们的孩子,认真绣做婴儿肚兜,多么有岁月静好之感,就如同真正的夫妻一般,若是往后一生,皆可如此,那真是上苍厚待,他在夜梦里,都能笑出声来。 皇帝正这般心思悠悠地暗暗想着,忽听温蘅轻呼一声,似是针扎着了手,忙掷下手中奏折,飞奔上前,一边轻握住她的伤指,一边高声急命赵东林拿药进来。 他这一下子奔前得太急,似是将榻几上的什么东西,给撞飞了出去,“砰”地摔在了殿内黑澄金砖地上,清凌凌的一声脆响,皇帝也无暇去看,只是盯着温蘅的指尖,见都已泛出了鲜红的血珠,而赵东林还没拿药过来,不由在心中大骂他手脚太慢。 被绣针扎碰出点血珠,对温蘅来说,只是微微刺疼了下而已,现在已无痛感了,这一点血珠,拿帕子抹了就是,根本无需上药,她要将自己的手挣开,可皇帝却不让她动,小心翼翼地抓握着她那只“伤指”道:“别动别动,等赵东林拿药过来……” 温蘅道:“……针扎一下而已,陛下不必小题大做。” 皇帝急道:“哪里是小题大做?!这都出血了!也不知扎得有多深!” 他看温蘅还是要挣,指尖那一点血珠,也随之越沁越多了,越发着急起来,“别动别动,夫人这一动,血流更多了!” 温蘅道:“……陛下紧抓着我的手指,这般按压着,自然会出血。” 皇帝闻言一愣,怔怔地松了手,看温蘅拿起手边的帕子,随拭了下指尖血珠,就要艰难地躬身去捡方才被他撞落在地的物事,忙道:“夫人别动,让朕来!” 朝殿地看去的皇帝,见方才被他撞落在地的,原是那只母后赠她的嵌宝手镯,躬身捡起,交还到她的手中。 这只嵌宝手镯华贵异常,饶是温蘅从前随明郎、随皇帝见过许多珍贵首饰,亦没见过哪一道手镯手串,可与之相媲美,通体流光璀璨的金累丝双龙衔珠纹样,倒似只有身为一国之母的皇后,才配戴得,温蘅平日也并不戴这手镯,而是将之收在匣中,只是今日晚膳时候,太后娘娘来此看她,问了一句,她才戴在了手腕上,先前刺绣时,因觉戴着手镯沉重不便,她便将之取下,搁放在了榻几一角,没想到圣上急吼吼地冲了过来,将之撞飞了出去。 若是旁的手镯手串,温蘅也不在意,只是这道金累丝双龙衔珠嵌宝手镯,是当年太后娘娘受封贵妃时,先帝所赐,太后娘娘将之转送与她,这份沉甸甸的赤诚心意,温蘅万分感激珍惜,先前太后娘娘错将她认做另一个阿蘅,对她百般关怀爱护,令幼时丧母的她,备感温情,如今误会已解,太后娘娘仍对她关爱备至,她心中感激更甚,自是不希望太后娘娘所赠之物,有丝毫损毁。 但,怕什么来什么,温蘅接过手镯,转看了半圈,立顿在了那里,抬起眼帘,朝圣上看去。 皇帝看她看了会儿手镯,抬眼朝他看了过来,那清凉凉、轻飘飘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一柄柳叶薄刀,搁在他的颈畔,直看得他一阵莫名发虚,凑近朝她手上看去,见那手镯上的双龙衔珠,少了一颗。 恰时姗姗来迟的赵大总管,终于拿了药过来,皇帝接过药瓶,便命他去找珠子,于是赵大总管又垂着头、低着身子,领着一众宫侍,满大殿地找珠子去了。 挑了一点清凉的伤药,轻轻涂抹在她指尖伤处的皇帝,看她似是还要继续刺绣,劝道:“手刚伤了,这几天就别绣了吧,不急,离孩子出世,还有好几个月呢。” 温蘅不仅想给腹中的孩子,绣件婴儿肚兜,她还想给他|她做几身小衣裳、小袜子、小鞋子,还有虎头帽、小暖裘等许多许多,这样一想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好像也根本不够用,当年她的生身母亲怀她的时候,是否也像她这般,想亲手为自己的孩子,绣缝衣裳,那件碧叶红莲婴儿肚兜,若真是她的母亲,亲手绣留给她的,那就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物事了,只可惜,她还没好好看过几次,那婴儿肚兜,就已落入火中,化为灰烬了…… 刚刚知晓身世的那段时间,温蘅一看到火,便心如刀绞,眼前如就浮现起她的父亲母亲,为保她性命,蹈身赴火时的情形,那样的决绝和勇气,那样深厚的父爱与母爱,她必得好好活着,必得将薛氏一族传承下去,才不致辜负他们的牺牲与爱。 只是先帝御令与大梁律法之下,身为罪人之后的她,必死无疑,等孩子生下,昔日跪在建章宫前、逼请圣上杀她的朝臣,便会卷土重来,而作为龙裔活下去的孩子,或也会因为他|她外祖父母的谋逆罪名,生来背有原罪,一世都过得比同龄人艰辛…… 相关定国公府宗卷,她已翻看了数遍,尽管从未与自己的父亲母亲,真正相处过,但温蘅从那些宗卷的字字句句中,从遗留下来的画像中,慢慢在心内勾勒出了父亲母亲的形象,与此同时,她心中的疑惑,也随之挥散不去。 ……出身显贵的父亲,年少英才,袭承祖辈荣光,年纪轻轻即身居高位,却不贪图安逸享受,自请领兵,奔赴沙场,守卫大梁,在战功愈赫,权位愈重后,也并未居功自傲、不可一世,一如从前恭谦,尽管在谋逆罪名定下后,人说父亲恭谦都是人前伪饰、笑里藏刀,但父亲他,真的会有谋逆之心吗? ……当年督察谋逆一案的,是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华阳大长公主为人悍烈阴狠,并非公正清明之人,办案时真会不掺半点私心、严正处理吗……据闻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手中权柄,也是自查办定国公府谋逆一案后,愈来愈重,这其中,真无半点隐情吗? 温蘅越想心中疑虑越深,也越是神思缈远,皇帝看她想事想得出神,将榻几上未绣完的婴儿肚兜及绣针绣线等物,悄悄地拿与侍女,令好生收下去后,方清咳一声,唤回温蘅的神智道:“夫人,夜深了,我们沐浴安置吧。” 温蘅被唤回神来,看手下的绣框没了,而坐在对面的圣上,正双目晶晶亮地看着她,默了默道:“定国公府谋逆一案……” 她原想问圣上此事会否有隐情,但又想这事是先帝御令定下,圣上岂会质疑先帝圣意,去打他父皇的脸,默了许久,终是犹豫着没能说出口。 皇帝以为温蘅担心背负谋逆罪人身份,在生下孩子后会性命难保,嗓音坚定地宽她心道:“不用怕,生下孩子后,也没人能伤害夫人半分,朕说过的,朕活一日,你活一日,夫人和孩子,这一世,都会平平安安的,咱们一家人,会长长久久地过,一起活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手牵着手坐在夕阳下,看着孙辈绕膝,郎骑竹马,女摘青梅……” 边说边想象着那等美好场景的皇帝,唇际忍不住浮起笑意,温蘅看了皇帝一眼,没再说什么,赶在他滔滔不绝的话匣子打开前,扶几起身,由着云琼等引她至偏殿沐浴去了,皇帝没了倾诉对象,只能遥望着她身影远去,自个儿在心里头砸吧砸吧,好生美妙畅想一番,而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吩咐宫侍伺|候沐浴。 孕妇身子沉重,宫侍们在旁伺|候沐浴,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丝毫闪失,实是快不起来,故而后去沐浴的皇帝,倒是先一步浴毕回了寝殿,他边在殿内等着温蘅,边见赵东林走上前来恭声道:“陛下,珠子找着了。” 皇帝“唔”了一声,从赵东林手里拿过那颗珠子,闲来无事地捏在指尖转看了会儿,忽地动作一顿,疑心自己眼花,又拿至灯光下去看,见那珠子一面,真隐隐约约刻着一个“熙”字。 ……那一面,正镶嵌朝里,平日里根本看不到,这一摔,才摔出来了…… ……熙……是父皇的名讳,没有哪个工匠,敢胆大包天地瞒着父皇、私刻此字于珠上…… 当年母后受封,举行大典时,他在旁看着,母后听封磕首后,父皇亲自将这金累丝双龙衔珠嵌宝手镯,戴在母后手腕上,牵着她的手,令她平身,从此以后,大梁后宫出宫最低微的妃嫔,一个青州来的乳母,成了大梁天子身边,最尊贵的女人。 母后常说,她那贵妃,是母凭子“贵”,是因他争气地当上了东宫太子,生母的位分要好看一些,所以她才被封为贵妃,但……真是这样吗…… ……父皇驾崩前唤母后为“卿卿”,向母后道歉没能让她当上皇后,问母后来世可愿做他的妻子,究竟是将至大限、神志不清,还是人之将死、真情流露…… 皇帝望着珠子与手镯的眼神,越发复杂起来,令赵东林寻来器具,将另一颗珠子撬开看去,见那珠子底下刻的,正是一个“卿”字。 ……原不是母凭子贵,而是……子凭母贵么…… 温蘅自偏殿浴毕归来,见皇帝有点呆愣愣地靠在窗边,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似已魂离身体,不知飘向何方。 在温蘅日常看来,皇帝呆愣愣是常事,但如此几近失魂落魄地出神想事,就极少见了,她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走坐至榻边,预备上榻歇息,宫女们放幔展被,皇帝也似终于注意到殿中的动静,醒过神走近前来,命诸侍熄灯退下,也坐到了榻上。 温蘅依旧是朝里背身睡的,皇帝并未如之前在她身后保持距离地窝着,而是人坐在帐中,似是仍被满腹的心事纠缠着,难以入睡,在殿角铜漏滴响中静坐许久后,方躺下身体,朝她靠了过来。 他靠得太近,温蘅要再朝里些,皇帝却又已靠了过来,手揽住她肩,灼|热的呼吸扑近,那些龌龊不堪的榻帷记忆,似也都随之涌入脑海,温蘅搁在被外的手不自觉收紧,正欲起身,忽听皇帝轻唤了一声:“阿蘅……” ……阿蘅…… 淡蒙月色下,沈湛负手站在廊下,心念着这世间最重的两个字,无言静等许久,终听轻急脚步声响,夜归的长青趋近轻禀:“侯爷,如您所料,公主殿下身边的红蓼,在玉浆酒肆等见的人,是宁远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幽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未完歌一曲20瓶;闻道、梦舞10瓶;柳色黄金嫩9瓶;天南客5瓶;婉若星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撞见 从青莲巷离开后,陆峥并未回府,而是缓缓驱马,来到玉浆酒肆,一如每次来时,上了二楼乙字号雅间,要了一壶清酒,边倚窗望月、啜饮淡酒,边静等着那边来人的到来。 此处看起来只不过是京中一家寻常酒肆,但却是那人的众多钉点之一,这间乙字号雅间,他也已在这样夜深无人的时候,来过多次,小小的一方静室,像是一间幽暗的囚牢,将他,将他们陆氏,牢牢地锁扣在股掌之间,四周俱是悬崖峭壁,略生叛离之心,便会无边黑暗中,跌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会是,打开这座囚牢的钥匙吗?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陆峥轻晃着杯盏中酒,清亮的玉液摇曳着透窗垂落的如水月光,悠漾得波光粼粼,令人神思也随之游漾,忆及那夜暮春月下,她因稚芙执意邀她共用晚膳,在府中留到接近戌正。 稚芙作为邀请人,却因白日玩得太疯,人累倦得很,吃到最后开始头点地了,也就没法送客了,他命嬷嬷送稚芙回房梳洗休息,而后送膳罢的她出府,在经过家中清池旁时,月光流曳着波光,在池旁明灯的辉映下,如璀璨星子洒落在这一池春|水之中,那流光相逐之景,恰似他此刻杯盏中的清月佳酿。 在池边,他替稚芙向她致歉,道小孩子不懂事,也不懂待客之道,她对稚芙一向是十分包容的,笑说无事,还请他千万不要为此责怪稚芙,说的时候,不自觉微抚了下自己的腹部,爱怜包容着稚芙的同时,也同样爱怜包容着她自己的孩子。 那时,他存着试探她与沈湛之心,由这话头展开,道她待孩子如此宽和包容,定会是一位慈母,只是她一人生养,实在辛苦,武安侯在此时与她和离,抛下她和孩子,实在是不近人情。 她闻言,面上笑意虽如轻烟隐退,但却也并没有丝毫怨意跟着涌上,眉眼间隐约浮起的,是对人世无可奈何的淡淡怅然,静默片刻,轻声道:“并非是武安侯抛下了我和孩子,而是我与他,确实缘分已尽,难做夫妻,武安侯是天下间最好的丈夫,也会是一位好父亲,只是我与他,情缘走到尽头,我的孩子,也难与他再有亲缘,缘散即离,如此而已,还请将军,莫要听信外头苛责诋毁武安侯的流言。” 有华阳大长公主那样一位婆母,他可想见她原先那武安侯夫人,做得有多艰难,想她与武安侯和离,怕也终是再难忍受这样一位婆母,再难忍受那样如履薄冰的日子,故而选择脱身,但纵是如此,她对娶她为妻的武安侯仍无半字怨言,仍在外人面前,维护着武安侯的声誉,对武安侯情意之深,可见一斑。 他再度向她致歉,道不该误信外界流言、怀疑武安侯为人,又道她定会是一位好母亲,纵是一人生养,亦能教养好孩子,令孩子康健无忧地长大成人。 月色水光下,她面上的怅然神色渐渐淡去,声音轻且坚执,“会的”,悠漾的流光缓曳得她面上时明时暗,可不管明暗如何,她眉眼间始终蕴满为母柔情,一双剪水双眸,比那春池中的“星子”,更要清澈熠亮。 虽自黑暗中披荆而过,但仍心向光明,仍持有一颗澄澈干净的七窍琉璃心,他能感受到她心里背负着沉重的过去,但纵是如此,犹未被压垮,仍是以纤弱之躯,站直了身子,心怀期冀地向往未来,与她的孩子一起,他那时原以为她的沉重过去,唯有华阳大长公主而已,原以为她所说的“缘散”,也仅因华阳大长公主而已,却不想,还有当今圣上…… ……谁能想到,当今圣上,竟会对她,对武安侯的妻子,动了那样的心思,甚至,还有了孩子…… ……这孩子令她清誉尽毁,令世人惊哗,但也在那样的特殊时刻,恰好保住了她的性命…… ……蘅,阿蘅…… 人已离开青莲巷许久的陆峥,耳边却还总回响着温先生那一声声揪心的唤女声,九泉之下的定国公夫妇,若知逃出生天的爱女,是被这样温善的人家收养,度过了那么多年无忧自在的闺秀生活,定然欣慰,可若知她偷生多年,终似逃不过命运一般,被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之子,娶回京中,卷入身世劫波,陷入如今命悬一线的境地,人在黄泉之下,定亦不得安宁…… ……该当如何呢…… 幽寂的深夜里,陆峥就着心事饮酒,将一壶清酒几乎饮尽,终听得马蹄声响,一辆看来再寻常不过的车马,停在这座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京城酒馆前,马夫查看四下无人后,一名戴着帷帽的墨衣女子,方才下车入楼,紧接着楼梯声响,女子推门出现在他的眼前。 一如从前,一封密信最先递上,陆峥接过信来,也不急着拆看,淡声问道:“姑娘可有话要问?” 女子红蓼摘下帷帽,嗓音微凉,“公主殿下问将军,事情办的如何?” 陆峥慢饮着酒道:“请姑娘转告殿下,人已接近,事情正在探查之中。” 红蓼听了这一句,静望着陆峥道:“将军动作最好快些,公主殿下可等不得。” 陆峥仍是嗓音淡淡,“欲速则不达。” 红蓼凝望着身前名满天下的小陆将军,唇角微微弯起,浮起一点淡薄玩味的笑意,“将军这‘速’,可别拖上四五个月……” “四五个月?”陆峥亦微勾唇角,指抚着酒杯杯壁,抬眼望向身前的女子,“怎么?是姑娘疑我?还是殿下疑我?” “公主殿下自是相信将军忠心耿耿,只是红蓼有些担心,将军假戏真做,心也会跟着软下来”,笑得玩味的红蓼,语气也轻缓得意味深长,“要知这楚国夫人,可是勾人的一把好手,先是侯爷,再是圣上,全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孝道、仁义都不顾了,背负骂名也在所不惜的,若说再多一个将军,为她不顾惜身家性命,似也不是没有半点可能……” “武安侯重情,圣上好风月,姑娘看我陆峥,可像是耽情好色之人?”陆峥闲淡的眸光,随着窗外乌云蔽月微微一沉,“内子之事,姑娘是忘了吗?” “……红蓼未忘,只将军也别忘了,阴岐山一战,将军与令尊的军名是如何得来,陆氏能保全至今、能东山再起,亦是托何人大恩?” 月色隐入云中,原就薄灯幽漆的静室,越发乌沉,无边的夜色垂拢中,陆峥微微笑道:“永不敢忘。” 一团伫立在榻边高架上的隐约淡蒙光晕,照不亮漆暗榻帷,夜色之中,温蘅看不清圣上神色,只是听他第一次这样轻轻唤她,“阿蘅……”微哑着嗓子的,小心翼翼,而又无比珍重的。 他道:“朕其实很早就想这样唤你,很早很早,从第一次听见明郎这样唤你的时候,就也想这样唤你……阿蘅,真好听,朕在心里唤了不知多少遍,可在明面上,却总是不能,总是不敢,总在心里想,再等一等,等夫人愿意听朕这样唤她的时候,等夫人心里不再怨恨朕的时候,等夫人听朕唤出这两个字不会生气的时候……再等一等,这一天,也许会很迟,但终会有这一天…… ……朕原是这样想的,可是今夜,朕心里想了许多事,想到朕的父皇,原本龙体康健,正当壮年,却说病就病了,纵是天下间最好的大夫,都供他驱使,最好的灵丹妙药,都为他所有,却也回天乏术,人都已仙逝了,却还有许多话,没有说清,许多事,没有做成……也许父皇他,也曾想像朕一样,和……某个人一起,白首到老,坐在夕阳下,手牵手,看着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可是大限到来时,就都只有无可奈何了…… ……朕怕了,阿蘅,朕心里有些害怕了,纵是九五至尊,亦有三灾六难,亦无可避免人世无常,朕从前也畏死,可朕怕的是母后、嘉仪、明郎他们伤心,怕大梁江山会有震荡,可有了你,有了你之后,朕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好,朕一天都不舍得错过,朕贪生了,朕为自己畏死贪生,朕想要和你长长久久,朕害怕意外,朕不敢再等了,再慢慢地等那个或在意外之后的来日,想说的话,应尽早说出,想做的事,也应尽早去做……朕想唤你阿蘅……可以吗?” 皇帝喃喃轻唤着他心尖上的名字,身下的人,却没有回应,他将她揽入怀中,轻吻着她脸颊道:“阿蘅,朕同你不一样,你的养父养母情深至笃,你自小看在眼中,养得性情温良,对人世,对情爱,都心怀期冀,可在朕小时候眼中,朕的父皇与母后,并无半点感情,朕幼少之时,为此心境沉重、郁郁寡欢,也养成了一些……很不好的性子……父母亲是否恩爱,对孩子来说,是很重要的,就当为了我们的孩子,试着,试着爱一爱朕好吗?” 温蘅沉默许久,轻道:“陛下这随心所欲的性子,做起人来,倒是畅快得很,不管事情发展到何等境地,陛下第一时间想的,总是要尽可能在时势下随心所欲,让自己称心如意,从前是,现在也是。” “朕的心里只有你,欲也只有你”,皇帝恳声道,“朕什么都忍得戒得,只有你是例外,阿蘅……只有你,阿蘅……” 皇帝还欲再诉心声,但她仍是推开了他,阖眼朝里,似是不想再听,皇帝默声不语,睡躺在她的身后,沉默良久,轻道:“朕爱你,阿蘅,很爱,很爱。” 无人回应,唯有夜风滴水声,轻轻响至天明,皇后从前晨起梳洗用膳后,便会往母后宫中请安,有时能在母后那里陪坐说笑半日,留下一起用午膳,也是常事,但自母后寿宴那件事后,她便总觉无颜面见母后,去请安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母后虽待她一如既往,似未生嫌隙,但她自己心里,却似过不了这道坎儿,总是略坐坐,便以处理宫事为由请退。 今日清晨,皇后一如往常,前往母后殿中请安,略坐片刻请退,只离开后,并未如常回到自己的椒房殿,而是行至苑中香浮亭附近,等待母亲的到来。 母亲是个忙人,并不怎么入宫,她刚做皇后那几年,对外再怎么努力做端庄雍容的一国之母,内里,也只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少女,常派人传话,央求母亲常入宫看她,但父亲病逝后,母亲十分忙碌,很少有空入宫,有时来了,见着圣上,气氛也总是不对,她这不合时宜的央求,遂也越来越少,到后来,再也不提,只等着母亲闲下来想起她的时候,到宫中来看一看她,母女之间,说几句话。 ……但所谓的说话,大都时候,也都是她听母亲说罢了,听母亲说朝事,听母亲骂圣上,再听母亲怨她心慈手软、无所作为,来来去去,这几年,总是这些话了,许在今日,会多添一条讽骂温蘅与圣上之事吧…… 皇后这厢正坐在亭中静静地等着,忽见侍女急急上前禀报,“娘娘,大长公主殿下在前头堆秀山,撞见了楚国夫人,瞧着像是有点不好的样子,您……” 不待侍女说完,皇后即起身朝堆秀假山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就到这儿吧,原想周六加个更,结果身体不舒服,疼到躺尸呃…… 明郎最近几章没大戏份,但他第五阶段戏份其实蛮重的,但相对偏后,这一阶段写了有六万多字了,快出来搅搅起这潭凝滞的死水,让狗体验下绿的感觉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微微21瓶;小六、秦秦秦秦秦秦秦秦秦秦10瓶;389918095瓶;34099748、婉若星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锦瑟 因为郑太医道她体质虚弱,不仅得在饮食上注意调理,平日里风和日淡时,也得适当出去走动走动、强身健体,兼之稚芙入宫,看紫宸宫里里外外都新鲜得很,想要同她一起游玩,温蘅遂在早膳后不久,应稚芙之邀,与她一同在苑内慢走,顺道闲看御宫夏景,却不想走着走着,在堆秀假山群附近,一个转弯,正撞见一众侍女,众星捧月般,拥簇着华阳大长公主,迎面而来。 温蘅对此尚未有何反应,云琼、碧筠等,即已万分警惕地率侍护在了她的身前,对面的华阳大长公主,见这情形,“嗤”地冷声笑道:“瞧瞧这排场,跟了当今圣上,就是不一样,原先叫你做本公主的儿媳,住在武安侯府,真是委屈你了。” 温蘅并不言语,只是泠泠静望着华阳大长公主,华阳大长公主最恨她这双眼睛,最恨她这般看她,见温蘅如此,恨不得上前掴她在地,剜了她的双目,只是此时此地,无法动手,只能忍恨冷笑道:“你虽跟了圣上,可却无名无份,连个最末的更衣都不是,一个罪人之后,见着本公主,竟不知跪拜行礼,还敢如此直视无礼,真真是谋逆罪人的种,一身下贱反骨!!” 稚芙见这中年妇人说话气势如此凶悍,心中畏惧,下意识寻求保护地怯怯靠在温蘅身上,温蘅一边温柔地手揽住稚芙,一边静望着华阳大长公主,微浮笑意道: “长公主辱我一身下贱反骨,我倒要多谢长公主,多谢长公主当年失智目盲,令我逃出生天,好好地活了二十年,想来我的父亲母亲,当年慷慨赴死时,心中定也无半点担心,他们定也笃定,以长公主之智,绝不会发现这一瞒天过海这事,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华阳大长公主自知温蘅乃定国公府遗孤,便深悔当年疏忽,若一早发现那贱人瞒天过海,一早发现温蘅的存在,趁早掐死了她,哪轮得到她兴风作浪,处心积虑地嫁给明郎,来离间他们母子感情,残忍地施加给明郎那样深重的屈辱痛苦。 依她之心,叫温蘅依律斩首而死,还是便宜了她,此时听温蘅一个靠野种续命的将死之人,还敢当着她的面,如此地狂妄讥讽她,心中更是怒恨翻涌,咬牙恨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多活二十年也是苟且偷生,一旦诞下龙裔,你这条命也就分文不值,先帝御令与大梁律法之下,焉有你的活路!” 温蘅轻|抚着隆起的腹部道:“我人虽死了,可我的孩子,却会好好活着,我们薛家香火传承,将会绵延不绝”,她说至此处,微微一顿,含笑凝视着华阳大长公主,嗓音悠悠道,“倒是长公主您,至今未有孙辈,需得好好操心香火之事。” 女儿成亲多年,膝下仍无一子半女,儿子偷取丹书铁券去救的那个孩子,也与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温蘅与圣上的丑事传得天下皆知,不仅明郎承受了莫大的耻辱,她的女儿淑音,作为皇后,也颜面无光,她一双儿女的不幸,都跟温蘅这贱人有关! 华阳大长公主恨她至深,温蘅这话,听在华阳大长公主耳中,就是在嘲讽她一双儿女无子无女,在咒她难有后人,更是气恨难忍,冷颜冷声道:“你那爹娘,若是知道你会留下这么一个苟合野种,来传承香火、遗臭万年,宁不如当初一把大火,将你一同烧死。” 她说罢此句,面上严冷的寒意,倒消散了不少,悠悠叹了一声道:“也怪本公主,当初急于命人将你爹娘的尸骨挫骨扬灰,没细心查看一番,要不然早些发现你这条漏网之鱼,替你爹娘结果了你这不知廉耻的女儿,也省得你如今做下如此丢人现眼之事,让先人蒙羞,让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温蘅一再有意言语相激,正是想试试能否从盛怒的华阳大长公主口中,探出些有关定国公谋逆案和她父母亲的旧事来。 宗卷中所记载的是,作为谋逆罪人,她父母亲的尸骨,都被扔到了京郊乱葬岗,而华阳大长公主方才却说,她命人将她父母亲的尸骨挫骨扬灰,对华阳大长公主这等丧心病狂之举,温蘅心中怒痛的同时,亦可推猜,“多此一举”的华阳大长公主,与她父母亲定有私怨,且这怨恨,十分深重,人已身死魂消,这怨恨都无法消解,仍要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 忍下心头恨火的温蘅,神色未有稍动,仍是对着华阳大长公主微微淡笑,借言试探,语气悠然道:“我们薛氏自家事,不劳长公主费心。” “不劳本公主费心?”华阳大长公主嗤笑,“若无本公主费心,这世上,又岂会有你这号人?” 她冷厉的双目,如折射寒烈剑光,朝温蘅直直射来,“锦瑟,你娘这名字好听吗?” 温蘅不语,见华阳大长公主冷笑着道:“这名字,是本公主替你娘取的,在救下你娘性命的那一天,你娘出身微贱,得本公主赐名相救,理当感恩戴德,可她生来微贱,骨子里的贱性,真是至死也改不了,不仅对本公主毫无感恩之心,反还忘恩负义,对本公主恩将仇报,有你娘这样的贱胚子,也就无怪乎生下你这样不知廉耻的贱人了,水性杨花,心机淫|荡!” 有关母亲旧事,宗卷记载极少,对华阳大长公主所说赐名相救之事,更是没有半点提及,温蘅还欲再借言试探追问,却听一阵急切脚步声响,是皇后娘娘急行赶至,手挽住华阳大长公主的手臂道:“母亲,随女儿去香浮亭那边坐坐吧,女儿许久不见母亲,真想念得紧,一早命人备好了您爱用的茶点,母亲随女儿去那里说说话吧。” 依华阳大长公主之心,自是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温蘅这贱人,便是行动上暂对她无可奈何,言语上也要极尽讽刺羞辱之事,岂能抬脚就走、让温蘅好过,她难忍心中怒气,可女儿却紧挽着她的手、以极低的声音,恳切求道:“请母亲为女儿着想些许,若您与楚国夫人争执冲突之事,传到太后娘娘和陛下耳中,女儿该如何自处……” ……可怜淑音身为一国之母,却是人在屋檐下,华阳大长公主心中低叹一声,终是有几分担心太后与圣上,为温蘅这贱人出头,给淑音委屈受,强忍了怒恨,刀子般剜看了温蘅最后一眼,拂袖离开。 皇后陪走在母亲身畔,边向香浮亭方向走去,边暗暗庆幸母亲与温蘅只是有些言语冲突,并未到动手的地步,若真动了手,若温蘅有何闪失,若她腹中孩子有何闪失,那她如今这不堪的处境,便是越发往泥沼中陷了…… 为让母亲尽快忘记方才的不快,皇后遂问起弟弟明郎近来如何,华阳大长公主听皇后问起明郎,再不是从前一通“恨其不争”的言辞,而是神色颇为欣慰,连不久前撞见温蘅所激起的怨恨,都消减了不少,语含笑意地对皇后道:“明郎他惊此一事,虽是不幸,但也磨砺了性子,擦亮了眼睛,如今才是真的懂事了,像是我华阳大长公主的儿子,事事都能帮衬母亲、真正母子一心了。” 对于母亲揽权控朝之事,皇后与弟弟明郎,从前一直是一条心思,并不相信父亲之死与圣上有关,也一直力劝母亲放权,不要事事咄咄逼人、与圣上相争,但母亲偏执不听,且斥责她姐弟二人不孝,皇后与弟弟劝了数年无果,也都灰下心来,无可奈何,不再多说。 一直以为弟弟与她心思相同的皇后,此时听母亲言下之意,明郎竟是与母亲站到一条线上了,心中一惊,欲要详问,可母亲并不多说,只握着她的手叹道:“这几年,是委屈你了,都怪母亲不好,当年没擦亮眼睛,选了助他入主东宫,又将你嫁给了他,误了你这些年……” 皇后沉默须臾道:“路是女儿自己选的,母亲莫要自责,女儿也……并不委屈……” 华阳大长公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叹道:“你和明郎打小这性子,既不像我,也不像你们父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如今明郎是终于醒悟了,你也该改一改了,看看那个温蘅,你当初待她多好,在我面前说了她多少好话,可她呢,可不念你半点恩情,转头就在背后勾搭你的丈夫,让明郎、让你、让我们武安侯府,都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你方才拦住母亲,若因怕生出事端,母亲尚能理解,可若因你心中仍对那贱人存有善意,那不仅天下人看笑话,母亲都要低看你了。” 皇后望着身前的母亲,有关温羡去夏入狱之事,就在舌尖,却怎么也问不出来,无尽的倦意如潮上涌,淹没了她的心颈口鼻,似连只言片语都已懒怠说出,终只是微微垂了头道:“母亲教训的是。” 时逝影移,已近午时了,处理完要紧朝事的皇帝,屏退裴相等人,欲批看几道奏折后,再往后殿用膳,谁知随手拿起一道,见竟是明郎的奏折,心中诧异。 自建章宫之事后,明郎缺朝多日,也从没上过折子,处理过军务,这要换了旁的朝臣,如此懈怠公务,皇帝早就直接降职治罪了,但因是明郎,皇帝对此没有任何处置,只是担心他的近况,常让底下人探查汇报,底下人汇报,明郎近来交游宴饮,倒是少了许多,要么人在清平街,要么就在武安侯府,并未再如从前日日外出放纵酗酒,精神状态倒似尚可,只是,不苟言笑。 皇帝暗想着心事,不解不安地打开奏折,见折上写的不是朝事军务,而是一件私事,明郎道嘉仪生辰将近,宫中将有私宴,说他一直视嘉仪为亲妹,请允赴宴,为嘉仪庆贺生辰。 上折请为嘉仪贺寿,这可是这些年来头一遭,往年都是嘉仪央求明郎来,明郎可从没主动提过,心中纳罕的皇帝,将这折上寥寥数语,来来回回看了多遍,手捧着奏折,寻思了半晌,越想越觉颇有既视感,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一旁的赵东林,瞧着用午膳的时辰到了,轻声提醒,“陛下,该用午膳了……” 皇帝如今与温蘅三餐同用,不会拖延,遂暂放下奏折,边寻思着边往后殿走,在走到后殿门口,眼看到温蘅的一瞬间,皇帝忽地醒觉,这既视感,真真像极了当日他硬找理由跑到明华街去蹭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苹果、万水千山只等闲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哈哈哈5瓶;时间是个什么鬼3瓶;陆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相见二合一 皇后娘娘的突然赶至,打断了温蘅借言试探华阳大长公主的计划,她望着皇后娘娘与华阳大长公主走远,将怯怯的稚芙搂入怀中安慰,稚芙心有余悸地仰首问温蘅道:“夫人,方才那个凶凶的人,是谁啊?” 温蘅道:“她是华阳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姑母,日后你若见着了她,离她远些,不要招惹了她。” 稚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乖“哦”了一声,温蘅看稚芙经这一吓,也没早上出来玩的精神劲儿了,再看出来已有多时,日头有些烈了,便握着她的小手道:“我们回去打络子玩好不好?” 听到要打络子,稚芙的兴头一下子又起来了,笑着道:“好呀好呀,夫人上次送我芙蓉络,这次,我也要学打络子送给夫人!” 携稚芙回到承明后殿后,温蘅便让春纤拿了许多五彩丝线来,手把手地教稚芙打络子,因想着要编织一条最好的花络送给夫人,稚芙学得犹为认真,紧抿着嘴、微皱着眉、卯足了劲儿的样子,瞧着还真像一只虎头虎脑的小老虎,温蘅遂讲起了以前说过的玩笑话,轻点了点稚芙的鼻尖,道“虎父无犬女”。 稚芙在紫宸宫住了有几日了,几日不见爹爹,心里也真想得紧,听夫人说起爹爹,便道:“我也要打一条络子送给爹爹,爹爹一定会喜欢的。” 她嘻嘻笑道:“我送什么,爹爹都喜欢~” 温蘅边替稚芙理着五彩丝线,边道:“你爹爹疼你。” 稚芙天真问道:“那夫人肚子里小宝宝的爹爹,疼夫人的小宝宝吗?” 正走到后殿殿门处、猛地醒觉既视感的皇帝脚步一顿,驻足门边,探头悄看细理丝线的温蘅,见她手中动作一顿,微垂着头,轻声道:“他很疼爱。” 皇帝心里浮起暖意,又见稚芙小心翼翼地看着温蘅、结结巴巴地问道:“……姑姑说,夫人小宝宝的爹爹,是陛下,可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系……我问姑姑,可姑姑不同我讲清楚,也不许我问别人,不让我问夫人……” 温蘅道:“可你还是问了。” 稚芙抿了嘴唇,像做错事一样,低下头去,温蘅放下手中的丝线,轻揽住她道:“没关系,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的。” 依偎在温蘅怀中的稚芙,立即笑逐颜开,“夫人真好”,她道,“要是夫人是我的娘亲就好了。” 伫立在殿门处的皇帝,微微唇抽,又听稚芙问道:“夫人小宝宝的爹爹,真是陛下吗?” 温蘅轻道:“他说是”,又轻|抚了下隆起的腹部,眉目柔和道,“其实爹爹……也不十分重要,他|她是我的孩子,孩子有我就够了。” 稚芙听了,立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夫人,爹爹很重要的,爹爹会教读书写字,会陪着一起玩,会做好多好多事情,如果没有爹爹,小宝宝会好寂寞的。” 皇帝暗在心中夸了夸稚芙,又见她说着说着似甚是思念陆峥,微低了声音道:“稚芙有些想爹爹了”,又抬头看向温蘅,“夫人想我爹爹吗?” 皇帝心里那刚浮起的夸奖,立就转了弯儿,暗道这陆稚芙真是不经夸,稚芙可不知道门边有位天子,在心里把她夸了又骂,只见夫人不说话,便天真烂漫地自问自答道:“爹爹前些时日,教我念了一首诗,诗叫什么,稚芙想不清楚了,只记得是说,当你想念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正想念着你,爹爹想夫人,那夫人,也一定是想爹爹的!” 温蘅仍是没说什么,只问:“你想给你爹爹,编条什么样的络子?方胜还是连环?抑或柳叶、梅花?” 这事真让稚芙犯了难,她将蹲在榻几上睡觉的雷雷抱开了些,拿起先前被它压着的各式花样图纸,看了半晌,也选不出来,最后道:“夫人挑吧,夫人挑的,定是爹爹喜欢的。” 皇帝看这么下去,接下来这丝线,也得温蘅帮着挑了,这络子,也得温蘅帮着打了,这就快成了温蘅亲手打络子送陆峥了,他陆峥凭什么有温蘅亲手编送的络子,他孩子爹都没有!! 皇帝心中不快,冷着脸踱进殿内,稚芙看见圣上进来了,脸色还不大好看的样子,怯怯地自温蘅怀中站起,向圣上行礼。 皇帝“唔”了一声,嗓音无波道:“你姑姑派人过来,让你回去用午膳,快去吧。” ……可是今早出来前,姑姑明明答应她说,可以和夫人玩上一天再回去的啊…… 稚芙心中疑惑,可悄看圣上龙颜殊无笑意,也不敢多说什么、多问什么,只得乖乖道了一声“是”,抱着睡得香沉的雷雷走了。 皇帝在温蘅身边坐下,看她眉眼淡淡地指绕着丝线,也不看他,似他人不存在,昨夜那番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也似是他一个人做了一场梦,并没存在过,自也没能触她心怀半分,“阿蘅”二字仍是沉在心底,无法在这青天白日唤出口,只能和声轻道:“朕听说夫人上午在外头遇见了华阳大长公主,有些言语冲突,夫人切莫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为不值得的人,坏了心情,伤了身子……” 温蘅绕线的手一顿,她回想着华阳大长公主的那些话,在心中思量许久,终是犹豫着开口道:“我想见……” 刚看了那份奏折没多久、正怀疑明郎“蹭饭”动机的皇帝,听到这三个字,心瞬间提起,她若开口说想见明郎,他不能不答应,不能不安排相见,可她若见了深爱的明郎,是否就会旧情难忘,他和她之间好不容易稍稍拉近些的距离,就又会变远,搞不好她白日刚见完明郎,夜里便又无法忍受与他同榻而眠,他就又得滚地上打地铺,还是能不相见、就不相见为好…… ……可她若坚持说要见明郎,他又怎好拒绝,若她因见不到而生闷气,对她身体不好,对肚子里的宝宝也不好,那可如何是好…… 左右为难的皇帝,一边暗暗焦心着,一边听她终于犹豫着说出口道:“我想见一见哥哥……”悬着的心立刻落回腹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和煦道:“这事好办,你想见温羡,朕以议事为由,直接召他来承明殿就是了。” 说罢,他看温蘅仍未展眉,似是话未说尽的样子,觑着她轻问道:“夫人是不是还想见见温先生?” 温蘅心中,甚是思念担心父亲,回回听稚芙说爹爹如何,她便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心中牵挂,那日太后寿宴上,她和父亲分别匆忙,都没能好好说上一句安慰的话,就匆匆离开了父亲身边,父亲定然疑惑她去哪里了,定也十分担心她,她该和父亲好好说说话,好好安慰安慰父亲,让父亲不要为她担心,可是,见哥哥容易,可打着君臣议事的幌子,悄悄相见,可若连带着见父亲,那就是温家,又与她这罪人,过从亲密、纠缠不清了…… 皇帝看温蘅迟迟不语,能大抵猜到她的心思,温声道:“夫人不必有顾虑,一切有朕来安排。” 几日之后,御驾秘密离了紫宸宫,一辆看似寻常的青布马车,停在了京郊一座幽静的宅院前。 赵东林亲自打起车帘,欲扶圣上下车,但圣上不用人扶,身手敏落了下了车后,伸手去扶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探身出车,抬眼望见宅院门匾上的“幽篁山庄”四个大字,便神色一怔,而后听圣上笑说“令尊与令兄,都在里头等着夫人呢”,微垂眼帘,扶上圣上伸来的手,下了马车,随圣上入内。 皇帝看温蘅一进山庄,走路行速,便比平日快了许多,生怕她不小心绊了摔了,连声劝道:“时辰还早呢,夫人走慢些,不急不急……” 但心系父兄的温蘅,知道多日不见的父亲和哥哥,就近在眼前,怎会不急,仍是一路急行向内,一旁跟走着的皇帝,遂只能小心翼翼地盯瞧着,准备随时伸手去扶,好在如此急行了一小会儿,便见到了提前等在山庄内、闻声走来的温家父子。 许久未见妹妹、几乎心忧成狂的温羡,忍住内心激动,欲先领着父亲,向圣上跪行叩拜大礼,然而温父一看见温蘅,便高兴得不得了,哪儿还顾得行什么大礼,直接挣脱了温羡的手,跑到温蘅跟前,紧盯着她看,紧握着她的手问道:“阿蘅,你去哪里了啊?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躲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啊?” 温蘅见父亲这般行止,登时眼圈儿泛红,微哽着说不出话来,温父看宝贝女儿红着眼不说话,再看她身边那个“小贼”,心里立时明白过来,原是这个可恶的小贼,把他的宝贝女儿偷走了藏起来,不让他们父女相见,害得阿蘅红了眼又要掉眼泪,小贼……可恶的小贼啊!! 温父四瞅了瞅、寻不着扫帚,便捋起袖子要上手,被赶来的温羡一把抱住,“父亲,这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本人,见他们一家三口团聚,自觉地后撤半步,语气温和地对温蘅道:“夫人和父兄在园子里说说话吧,茶水点心一早有人备好了,时辰也还早,可以待到快黄昏时再回宫,朕就在前厅等夫人。” 温羡如仪恭送御驾离开后,看向阿蘅,真是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字还未说出口,双眸就禁不住有些红了,轻|颤着唇问道:“这些日子,好吗?” 温蘅望着哥哥点头,“……都好,不要为我担心。” 纵是和圣上的污糟丑事,传得天下皆知,温蘅也并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她,她在意的,是她所在意的人的眼光,病中的父亲不知事,那哥哥呢,哥哥如何看她这个不知廉耻、败坏家风的妹妹…… 面对哥哥关心的目光,温蘅羞惭难当地低下头去,被哥哥轻握住双肩,听哥哥在她耳边低道:“……你是为了哥哥的安危,哥哥其实已知道了,哥哥怎会低看你,哥哥只恨自己无能,只觉对不起你……” 温蘅含泪摇头,“不,哥哥不要这样想……” 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不堪与苦痛,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这般赤|裸|裸撕开,温蘅只说了几个字,便哽咽着说不下去,温羡望着这样的妹妹,想着她所经历的苦痛、她如今艰险的境地,也是喉头微哽,说不出话来,温父虽不明白,但着急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圈儿也跟着红了,“你们这样,我也要哭了!” 温蘅强忍住泪意,转看向父亲问道:“女儿不在的这些日子,您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喝药?” “有的有的!”温父连连点头道,“慕安说,只要我好好吃饭喝药,你就会回来了,所以我听话,我很听话”,他上下打量着温蘅问道,“阿蘅你好不好?在外面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那个圣上小贼,有没有欺负你?” “我很好,没有饿着,没有冻着,一切都很好”,温蘅道,“我现在有事,还得在外面待一段时间,等事情结束了,我会回到您身边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您要听哥哥的话,好好地养身体,不要担心,不要着急。” 以为终于能与女儿团圆的温父,闻言难掩失望之色,“你今天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她当然想回家,和父亲一起,和哥哥一起,放下一切,回到从前的日子,可是不行…… 温蘅忍住心中酸涩,安慰父亲道:“等事情做完了,我会回家的,您别急”,她如是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声音轻缓道,“总有一日,事情会有个了结的,我会回家,回到您身边的。” 温父虽得了女儿的承诺,但还是为中间的分离感到伤心,温蘅极力宽慰好父亲,抬手将眼睫泪意拭尽,望向温羡,嗓音沉静道:“哥哥,我有事要问你。” 人在前厅等着的皇帝,也没一直闲着,他写列了几道京中市井小食,令人去买,而后将随带来的一摞奏折批看完,看天色已近黄昏,命赵东林等收了奏折,起身往后园去,欲看看他们一家人聚得如何,小催一下温蘅,没走几步,就见温蘅已与她父兄走了过来。 皇帝走上前去,看她眼角处粉光融融,似是流过眼泪,安慰道:“等得空了,朕再带夫人出来,与夫人父兄相见”,又看向紧皱眉头、一脸狐疑戒备的温先生,“先生放心,朕会照顾好夫人的。” 因慕安同他说,得对这小贼以礼相待,这样做是为了阿蘅好,温父没再朝圣上捋袖子,只是横眉冷对,轻轻哼了一声。 皇帝也不计较,含笑携温蘅登上庄外马车,看她手揭窗帘,依依不舍地望着温羡与温先生,心道,自今日起,这座幽篁山庄在她心里,不再只会同屈辱和痛苦联系在一起,还有与家人相见的欢喜与温情,所有她与他在一起的不堪记忆,他都要设法扭转它们在她心底的印象,一点点地渗透,将她所见的一片漆黑,慢慢泼染上其他颜色,让他的心,能慢慢地,钻进她的心里。 踏着满地暮阳,车马缓缓驶离幽篁山庄,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包糕点,边打开边道:“知道夫人原就爱吃锦福记的山楂糕,近来吃食又偏爱酸,所以朕让人去京中锦福记买了包新做的,此处离紫宸宫还有段距离,夫人要不要吃两个垫垫肚子先?” 温蘅望着皇帝手中鲜红的山楂糕,心里想的,皆是不久前哥哥所说的话。 ……原来圣上早就知道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儿,而是负罪在身的定国公府遗孤,却还是在那时候将错就错,封她为永安公主……原来圣上早知道定国公府谋逆一案或有冤情,早就予拨哥哥人手权限,命哥哥率人暗查此事,并不是她所以为的,不会去打他父皇的脸…… 手捧着山楂糕的皇帝,看温蘅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劝道:“夫人不饿,孩子或已饿了,还是多少吃一点吧”,又道,“夫人要不想吃这个,朕这儿还有其他的……” 皇帝正准备拆开其他糕点,就见温蘅伸出手来,自他手里拿了一块山楂糕,低首慢慢地咬吃着,皇帝看她肯吃,心中欢喜,可欢喜之余,又想起明郎那道奏折来,对明郎那样一个请求,不管他背后有何用意,明面上,他都是没法不允的,只因为,他是唤他“六哥”的明郎…… 皇帝在心里将这事琢磨了一夜,终是在第二日去给母后请安时,提及此事,道过些时日嘉仪生辰,明郎会来宫中,为嘉仪庆生。 太后听从儿子嘴里说出“明郎”这两个字,就想抄起手边的物事砸他。 ……除去明郎外放离京的那几年,嘉仪每年过生辰,总会央求明郎来宫中为她庆生,这事放在从前,是一家人欢聚用宴,热闹热闹,可放在今年,便怎么想怎么难办了…… ……嘉仪唤了阿蘅许久“姐姐”,嘉仪过生辰,不请阿蘅说不出去,可阿蘅在场,皇后心中如何想,明郎又要来,见着阿蘅、见着皇帝,又是怎样一番场景…… 太后真是越想越头疼,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眼前这亲生儿子祸祸出来的,不想看这祸祸儿子的太后,别过脸去喝茶,偏生皇帝看母后脸色不太好,追看过去关切问道:“母后,您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太后忍着气道:“昨晚惊梦,夜里没睡好。” 皇帝想到那道藏有“熙”“卿”二字的嵌宝手镯,默了默问:“母后可是梦到了父皇?” 太后道:“梦见你父皇动手打你。” 虽然父皇待他严冷,但真正动手打他,其实也就甩耳光那次,其他有时候父子冲突,父皇刚想动手,就总会被母后求拦下来。但,饶是真正动手只那一次,母后每每想起,就总是心疼不已,总说是她的低微身份连累了他们兄妹,皇帝以为母后又要自责心疼,忙劝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母后不必挂怀。” “不得不挂怀”,太后神色冷淡道,“现在想想,当初何苦求拦着,就该由着你父皇好好教训你,教教你做人!” 作者有话要说:  狗:……教做人就算了,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绿10瓶;wistjdwns5瓶;婉若星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母子 亏心的皇帝,默默闭口不语半晌,为让母后消消气、宽心些,斟酌着言辞,有些违心地向母后保证道:“……父皇为人清正严明,儿臣是该好好向父皇学,日后当以父皇为镜,一言一行,皆对准父皇,严苛要求自己,再不敢做下这等祸事。” 语罢,看母后仍是面色严冷,皇帝撩袍在母后面前跪下,恳声道:“母后,儿臣真的知道错了,这一生,只会错这一次,再不敢了,对夫人,对明郎,儿臣这一世,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弥补的,母后,您相信儿臣,消消气,儿臣会做给您看的……” 这些认错的话,太后这些天,已不知听了多少遍,越听越是灰心,错认得再多,跪得再勤快,错事也一早做下,不能回头,所造成的伤害,也难以弥补…… ……如何弥补呢?纵是皇儿再怎么拿一世尽力去补偿,他对明郎的背叛、对阿蘅的欺辱,都是既定的事实,这些都是剜刻在他们心里的尖刀,鲜血淋漓地令他们苦痛难当,就算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痕不再淌血,渐渐地结了痂,那也是要在心里留疤一生一世的,这样的裂痕,如何弥补得起来,皇儿余生做得再多,阿蘅与明郎这对昔日如胶似漆的恩爱眷侣,今生也已是身份有别,如隔有天堑,再也回不到从前、去实现白首到老的誓言了…… ……但,就算皇儿没有做下这等错事,以阿蘅的真正身份,一旦身为定国公府遗孤的可怕身世暴露,她也绝不可能,再与明郎做恩爱夫妻、白首到老,皇儿做下的这件错事,暗结珠胎惹出的龙裔,倒是在这样的险恶时刻,恰恰救了阿蘅的性命…… 心气难平的太后,望着跪在身前的皇儿,心情复杂,沉默半晌道:“你起来吧。” 皇帝看母后似略略气消了些,“哎”了一声站起后,没再坐到母后身旁,而是绕走到母后身后,十分讨好道:“儿臣为您捏捏肩。” 太后将皇帝搭在她肩上的手捉扔开,嗓音微冷道:“你有这时间,不如去给阿蘅捏捏,她现下怀着身孕,身子沉重,身上定有多处酸痛,该好好揉捏揉捏。” ……他倒是想为她揉捏揉捏,可她怎会允他这般亲近呢……他这皇帝,在她面前,时而不如猫,时而不如小孩,时而不如寻常侍女,是现下与她身份最近,却又最难与她亲近之人…… 皇帝在心底暗叹了口气,依旧讨好地将手搭上母后的肩,动作轻柔地按捏道:“儿臣先为您捏捏。” 太后没再拒绝,她亦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手扶额,满心烦忧地寻思着嘉仪的生辰宴,究竟该怎么个办法…… 在后的皇帝,边悄觑着母后轻愁萦拢的神色,边在心底琢磨着那道双龙衔珠嵌宝手镯,这些时日,他将父皇母后的过往,在心里来来回回地倒澄了多遍,许多事,都是身为人子的他亲眼所见,但纵是亲眼见了许多许多日常之事,他从前也真没觉出,母后在父皇心中,有何特殊分量。 若不是那道“熙”“卿”手镯的存在,若不是父皇临终前的肺腑之言,他是决计想不到自己原是“子凭母贵”的,他这亲子都尚且如此,遑论前朝后宫乃至天下人,全都认为出身低微的母后,从未得父皇宠爱,全赖有个好儿子,才能在先帝驾崩之后,登上一朝太后之位…… 皇帝越想越是心情复杂,忍不住开口试问道:“母后经常梦到父皇吗?” 太后道:“少。” 皇帝又问:“母后都梦到些什么呢?” 太后叹了一声,“大都是梦见你父皇训斥责骂你,抑或要动手打你,回回梦见了,梦里都以为是真的,急着求拦,常常就这般急醒。” 父皇都走了好些年了,母后却还会做这样的梦,可见从前求拦之事之多,以至母后过了好些年安逸日子,却依旧难忘,仍会常常梦见,皇帝十分惭愧道:“儿臣不孝,令母后睡梦之中亦不得安宁,真是羞惭至极。” 太后叹息:“你那时,为何总是要跟你父皇死犟呢?” 皇帝那时也不知自己为何,有时明知父皇不爱听那样的话,却还是要梗着脖子坚持己见,哪怕知道这般会招骂招打,却还是不肯低头,常惹得父皇冷笑着要抄戒尺揍他。 每每这时,母后就会出来求拦,他那时怎知母后在父皇心中分量,看到母后求拦,心就软了,觉得自己不能如此不孝、令母后为她担心,于是就努力违心地改改在父皇面前的性情,做个乖顺些的儿子,不管父皇说什么,都“是是是,父皇英明”,可他这般顺从,父皇却似更生气了,说他表里不一、阳奉阴违,又要吹胡子瞪眼地抄戒尺揍他,母后又要冲出来求拦,这般成日闹闹哄哄的,直到父皇病重,方才消停。 ……父皇对他,到底是唯有失望严冷,还是,表面的严父面具下,稍稍蕴有慈情呢……若是母亲不止生了他一个儿子,若是父皇还有别的选择,合他心意的选择,是不是这皇位,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世人皆以为东宫太子之位,是他元弘击败一应对手,杀出一条血路争到手的,他从前也是如此想的,可现在再想想,是否父皇一早就属意将太子之位给他,所做种种,都只是在为他铺路…… ……譬如多年盛宠秦贵妃母子,令世人以为秦贵妃所出的五皇子、七皇子,才最有可能是未来的东宫储君,使得秦贵妃不可一世、气焰嚣张,已有大批朝臣攀附示好的她,容不得别人在她面前高高在上,遂不将目下无尘的华阳大长公主放在眼里,开罪了心高气傲、瑕疵必报的华阳大长公主,令原想同样选拥秦贵妃之子的华阳大长公主,恼羞成怒地改了心意,转与老武安侯,选择助他入主东宫,他们在其他皇子之中,选择助他,或因明郎之故,或因他这寒微皇子,背后无其他家族倚仗,容易掌控,也或因父皇,曾在后暗中推动…… ……他从前曾羡嫉父皇对秦贵妃母子的盛宠,可秦贵妃与其子所承盛宠,也使得她们母子,“集火”于一身,其他有意角逐太子之位的世家皇子,自是将长乐宫,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而父皇对秦贵妃两子的宠爱,没有丝毫偏倚,令五皇子、七皇子虽为一母同胞,但也不能兄弟齐心,毕竟,太子之位只有一个。 ……在内,兄弟掣肘相争内耗,在外,无数外敌气势汹汹,一通兵不血刃的明争暗斗之下,原本势力强大的长乐宫,与一众野心勃勃的世家皇子,两败俱伤,他元弘自是联手老武安侯夫妇,为这场“两败俱伤”出了不少力,最后渔翁得利地登上了太子之位…… ……只,究竟是他渔翁得利,还是父皇算计着让他渔翁得利,为他铺好前路,为他找好帮手,为他布置好了夺嫡的舞台,亦为他规划了登基后的揽权之路…… ……猜想老武安侯的突然病逝,是父皇临死前留下的后手,并非没有可能……老武安侯,自是比华阳大长公主,更为老谋深算,从父皇的角度来考虑,杀了老谋深算、善于笼络人心、威胁大的那个,以防江山不稳,留下威胁稍小、骄狂树敌、且心机谋略远不如前者的那个,给儿子笼络联盟世家、斩杀集权立威所用,并非不符合父皇的作风…… ……儿子、妃子、臣子、妹妹,父皇将他所“信宠”的人,一一算计过来,像是谁人的荣辱性命都不在乎,真正所在乎的,是世人以为他最不在乎的那个人…… 心事暗浮的皇帝,按摩的手渐渐放缓,声音轻徐道:“其实儿臣跟父皇犟吵得再厉害,只要母后出来一拦,父皇的手扬得再高,也落不到儿臣身上,父皇他……他其实……” 不待皇儿犹豫的话语说尽,太后即已深叹,“他其实就该扎扎实实打你几顿,省得你如今做下这等畜牲行径,也怪哀家,从前太惯着你和嘉仪了,惯得你们一个个不知廉耻,嘉仪还能悬崖勒马,你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你父皇若在九泉之下,知道你做下这等不仁不义、遗臭万年的丑事,定要怨责哀家当年求拦着护你,恨没能狠狠揍你几顿!” ……父皇若真在九泉之下,还气得想动手打他,怕是因为华阳大长公主竟还活着的缘故……皇帝默了默,将心底的疑问轻声问出,“在母后心中,父皇他……是个怎样的人?” 太后无声许久,终只说了三个字,“是君主。” 皇帝轻道:“也是您的夫君。” 太后听了“夫君”这两个字,倒淡淡笑了,如烟的笑意中宛有低低的叹息,“……只有皇后的夫君,才是天子,于底下妃嫔,天子就是君主……哀家这一世,只嫁过一次,也只一位夫君,葬在青州的广陵城,已沉睡了二十一年了……生不同寝死同穴,其实,哀家曾想着,百年之后,悄悄地葬回去……” 皇帝听得一惊,“……母后!” 太后安抚地拍了拍皇儿的手,淡笑道:“只是想想罢了,知道不合礼仪,也叫你为难,罢了罢了。” 皇帝心里一松的同时,更为复杂的心绪,如潮涌了上来。 ……若说父皇漆黑如墨,母后便似雪水澄澈,一世算计人心的父皇,竟就栽在心如琉璃的母后身上了,明明一句话的事情,同榻而眠多少年,竟始终没能挑破,偏要在临死前意识不清时,才吐露心声…… ……可到那时,说与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世,终是无缘了……父皇他拥有母后那么多年,为何从来不说呢…… 皇帝暗思兼按摩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眼看着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想着有许久未陪母后用膳了,遂道:“儿臣今儿个中午,陪母后一块儿用膳吧。” 一提到用膳,太后就想到不久后的嘉仪生辰宴,心中就烦乱得很,看这祸祸儿子也烦乱得很,十分直接地拒绝道:“哀家看着你吃不下,你回承明殿陪阿蘅吧。” 被嫌弃的皇帝只能告退出殿,他人朝外走了几步,想着或许温蘅见他不在,午膳还用得多些,心中一叹,走路的步子也跟着放缓几分,身为堂堂天下之主,一时倒有些不知该往哪儿走好了,从前他无事时,想找人一起喝酒用膳,直接传明郎入宫就是了,如今也不行了…… 夏天明晃晃的日头下,皇帝前行的脚步,因滞重心事正越走越慢,忽听前头传来轻轻的笑声,抬眼见是嘉仪边逗着廊下的莺雀,边提裙跑走了过来,蹦蹦跳跳的,还像个孩子似的,不由看得面露笑意,和声唤问道:“嘉仪,是来陪母后用膳的吗?” 容华公主心里,可还记着皇兄不肯解除婚约的“仇”呢,见是皇兄唤她,面上笑意立时一敛,板着脸僵着身子上前,朝皇兄行了个僵得不能再僵的福礼,便把头一扭,昂着脖子擦肩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嘉仪生辰宴,尬尬绿绿的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yu酱爱吃汉堡肉、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艳阳天21瓶;风铃、mr.van10瓶;高温炼铜5瓶;君子兰3瓶;胀袋勿食2瓶;婉若星芒、弱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命缘 “母憎妹嫌”的皇帝,孤零零地负手站在长廊下,同悬笼里的鹦哥儿,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儿,终是抬脚回了承明殿。 承明殿内,温蘅正准备用膳,人刚刚挨桌坐下,还未动箸,皇帝见状笑道:“朕回来得正好”,边就着侍女端来的温水净手,边挨着温蘅坐了,朝膳桌上的珍馐瞧去,“让朕看看今儿个有什么好吃的~” 眸光绕桌逡巡一圈,落在了一道了牛肉羹汤上,皇帝道:“这个好,朕舀一碗给夫人开开胃。” 说着也不让侍女动手,真亲自站起,舀了一小碗热腾腾的羹汤,端呈到温蘅面前,边十分殷勤劝她进用,边还顺说了一句玩笑话,“这羹汤咸淡得宜,美味得很,宫里的御厨,定不会手抖泼盐的,夫人趁热喝。” 皇帝语指那桩她用牛肉盐汤齁他的旧事,说了这句玩笑话,原是想设法调节调节气氛,但玩笑话说下了,原就冷淡的气氛,不但没有半点回暖,好似还有点更冷了,皇帝默看她神色淡淡,勉强含笑补救了一句道:“但这宫里的御厨做得再好,也不及夫人做得美味,夫人的厨艺,朕吃上一口,就一世难忘的。” 这句话,原是想赞美她的厨艺,可联系之前那句,怎么听怎么有点讥讽意味,皇帝说完这话,才觉不妥,默了默,又赶紧补救道:“朕是真觉夫人厨艺极好,不是在讥讽夫人……虽然那牛肉羹汤是有点咸,但朕知道那不是夫人的真实水平……以夫人厨艺,撒盐定然得当,不会有误……不,不咸,其实不咸,是朕那日舌|头出问题了……” 侍在一旁的赵东林,默默垂首袖手听着,都觉着圣上是越说越糟了,就像是将袋子捅破了洞,原想赶紧补上,结果反而越捅越多,他听着听着,都觉有点不忍心听下去了时,眼角余光瞥见,一直没说话的楚国夫人,手端起了那碗牛肉羹汤,垂眼慢慢喝着。 赵东林暗替圣上松了口气,面上几要冒汗的皇帝,也悄悄地松了口气,再不敢瞎说什么俏皮话来试图活跃下气氛了,老老实实地一如往常,任她冷淡如秋霜,他自和煦如春风,殷勤含笑地给她夹菜舀汤,陪她用膳。 夏日午长,膳罢宫侍撤席,皇帝再随她一同踱入寝殿午憩,看她枕着绿云阖眼侧卧,也跟着上榻倚坐在她的身后,一边静看她沉静的睡颜,一边拿起搁在榻几上的青罗小扇,轻轻地为睡梦中的她,打送凉风、驱除暑意。 但其实殿内,并无暑意,在这炎炎夏日里,不但没有丝毫酷暑炎热,反还幽凉得微微沁骨,殿地上数个青花冰瓮,流滴着融水声响,沁凉的冰意,为无声摇转的风轮,转送到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向阴靠池的数面长窗开着,满架蔷薇花香随风幽幽入内,落地的水晶帘因风微动,似玉石相击,如有乐女轻敲小磬,其声空灵,隐隐约约,似缥缈仙音,自天际传来,勾曳得皇帝的心思,也随之缥缥缈缈,如在云端浮游。 ……这样安宁静谧的午后,父皇与母后,是否也曾拥有过许多许多次,父皇是否也曾在母后睡后,这般为母后轻打罗扇、驱除炎热……应是有过的吧,在母后所看不到的背后,在世人所看不到的背后,父皇为母后,悄默地做了太多太多…… ……如此十数年如一日热忱的心意,为何硬要藏在冰山之下,半字不吐,母后与温蘅不同,对父皇唯有感激敬重,心中没有半丝怨恨,她深爱的辜先生,也早已不在人世,父皇与母后之间,没有半点阻隔,只要父皇说了,母后或就不再把父皇单纯地当作一位君主来侍|奉,而是会将父皇视作一名男子,一名真心悦她的男子,那样,父皇与母后之间,就会有许多可能,可父皇的一字不语,直接掐断了这许多可能,明明就一句话的事,为何十几年来,始终藏在心里,不肯说出口呢…… ……若是他……若是他与温蘅之间,并没有那些不堪的过往,温蘅对她,心中唯有感激,没有半丝怨恨,温蘅所深爱的人,也一早在遇见他前,就已不在人世,他与温蘅之间,没有半点现实阻隔,他定会万分感恩上苍,紧紧抓住机会,大表情衷,与温蘅修成恩爱眷侣、两心相许、白首不离…… 皇帝这般悠悠想了一阵儿,忽地心中一凛,明郎怎可不在人世?!他怎可这般咒他?!! ……这世上怎可没有明郎,那唤他“六哥”的清俊男孩、随他策马打猎的明朗少年,怎可不幸早早离世,不可!不可!!明郎当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暗暗忏悔心生此念的皇帝,心中自责焦躁,手上打扇的动作,也不由加快了些,他这般扇了两下,见她原是未睡,抬起一只手来,轻握住扇面,制止了他打扇的动作后,便似要垂下。 皇帝下意识握住她那只手,感觉她要挣,并未如之前放开,而是握得更紧。 ……过些时日,她就会见到明郎了,皇帝每每想到此事,心中就不免慌张害怕,纵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对他的观感,或许有了点变化,但这点子变化,在她对明郎的深重爱意之前,不值一提,或许等到嘉仪生辰宴,她一见到明郎,那隐在心中的爱意便似潮水迸发,立将这点子变化,不知冲刷到哪里去了…… 心中不安的皇帝,就这般硬牵握着她的手,在她身后躺在下轻道:“现下这般无名无份,只是暂时的,等事情了结了,朕会许你名分,还有……婚礼……朕同你正式办一场婚礼……” 皇帝记着母后所说的“只嫁过一次、只有一个夫君”,心中决计定要正式迎娶温蘅,他拟想着那等美妙场景,微沉的心绪,也随着这畅想,略略轻快了些,声轻且坚道: “朕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正式迎娶夫人,礼仪定要隆重盛大,叫天下四海皆知,若夫人不喜欢流程太过繁冗,那中间的婚俗,也可按你们青州那里的嫁娶风俗来办,朕听母后说过,你们那里嫁娶,新郎是要将新娘背进家门的,朕也背你,等到了成亲那日,朕从宫门处,将你背回建章宫,还有婚书,朕不给夫人下册封旨,朕同夫人写婚书……” 皇帝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絮说了许久,好像真将一场婚礼,从头到尾,拟说了出来,心中越发情|动,轻吻了下她的手背,又道:“等成亲了,我们当多生孩子,一个孩子太寂寞了,薛家……只有你了,也该多多开枝散叶是不是?我们多生些孩子,一半随朕姓元,是大梁朝的皇裔,一半随你姓薛,归入定国公府,若是温老先生不大高兴,那再留一个姓温,以报答温家的养育之恩好不好?” 温蘅没有说话,而皇帝拟想着那样热闹的场景,心里已是高兴得不得了了,唇际也忍不住浮起真切的笑意,紧握着她的手,靠近前去,轻覆在她孕育生命的隆起腹部上,嗓音含笑道:“那可真得多生一些,两全其美还不够,至少得有三个,你说是不是?” 温蘅仍是没有回答,背着身子,兀自沉默着,皇帝轻将她揽入怀中,低道:“朕知道夫人心中不甘,可这一世,走到今天这一步,是缘是劫是命,都已无法回头了,夫人和明郎,缘尽了,这一点,夫人自己心里,应该比朕更清楚,往后一生,夫人是朕的女人,这一点,这一世,都不会变了,夫人不是那等稍遇磋磨即悬颈自戕的女子,夫人会好好活着,既同样是活着,与其郁郁一生,倒不如敞开心怀,夫人说是不是?” 温蘅声静无波道:“陛下是在劝我认命?” “朕是希望夫人从缘”,皇帝道,“温羡都同你说了是不是?今春册封永安公主的时候,朕是真打算放手了,打算隐下你的真正身世,放你和明郎双宿双栖,不知真相地相守一生,可是,朕刚下定了决心,你便与明郎和离了,之后时势变化,你又到了朕的身边,这是命、是缘,就像在这世上,只有朕能在这样艰险的形势下,保护好夫人和孩子,只有朕有能力为定国公府翻案,为夫人余生平安涤清障碍,这世间,只有朕一个人,能为夫人做到这等地步,这就是缘,是朕和夫人之间斩不断的命缘。” 温蘅静默良久,问:“陛下先前为何不告诉我?” 皇帝道:“夫人不信朕,夫人信任令兄。” 温蘅依旧背着身子,眼望着碧色帐幔,轻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 “……朕从前自以为足够了解自己,遇见夫人才知道,朕原来也并不明白自己,和夫人相处越深,才越发真正明白自己,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皇帝嗓音低沉,“朕想和夫人生儿育女,想同夫人一世都在一起,希望夫人往后,能像以前一样,展露笑颜。” 他轻道:“过段时日,就是嘉仪的生辰,明郎上折说想来与宴,朕想,他其实是想见一见夫人,夫人,其实也该见一见明郎,第一次,以薛蘅的身份相见,对过往做一个了断,将负罪的心劫放下,才好迈看前路”,说着微抬首,幽亮的眸光与她对望,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问,“是不是?” 无人回答,只是凉风混着花香,逸散着沁在幽殿之中,殿外的蔷薇,在暑光之下,依旧灼灼盛放,容华公主正是出生在夏日蔷薇绽放时,年年总在紫宸宫过寿,也总喜用蔷薇等夏时花卉装点生辰宴席,极力华美盛大,以衬她大梁第一金枝玉叶的身份。 但今年,她这心思,却不能如愿了。 从前嘉仪生辰宴,一向简朴的太后,总是从她心愿,尽量办得热闹盛大些,不仅邀请皇亲贵族,后宫妃嫔也尽都与宴,为嘉仪庆生,哄她开心,但今年皇儿惹出了这档子事,宴上阿蘅在,明郎也在,便没法像往年办得那么热闹了,请的人越多,办得越热闹,简直是看热闹的越热闹了,遂真就只命司宫台,置办了一桌小宴,设在紫宸宫的浮光榭,与宴的,也真就几个家里人,因想着宴上只皇儿和明郎两位男子,他们如今关系尴尬,怕是说不上一两句,便气氛滞重,太后遂又命人,将嘉仪的未婚夫温羡,也叫了来,好让嘉仪这生辰宴,尽量过得开心些。 太后知道,原先关系亲密的皇后与阿蘅,因为皇儿惹出的祸事,兼阿蘅的真正身世,定已心生嫌隙,可她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她也偏疼不得,于是在宴前,先都将她们叫到了自己宫里,说了好一番话,希望能多少劝解一些。 但,劝解的话还未说完,盛妆打扮的容华公主即已等不得了,上前挽拉着太后的手臂道:“母后,有什么话到浮光榭再说吧,再不去,菜都要凉了!” ……吩咐开宴后,宫侍才会正式上菜,哪里会凉?! 太后看容华公主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怕是想见未婚夫了,轻点了下她的眉心,嗔道:“女孩子家家的,矜持点~” 容华公主才不矜持,只是像扭股糖般,一个劲儿地央求,太后禁不住女儿这般,于是吩咐起驾,因为距离浮光榭也不远,也未乘辇,由着女儿搀扶着她,在前走着。 温蘅随走在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身后,将到浮光榭时,见与她一样、在太后娘娘劝解时未发一语的皇后娘娘,忽地放缓了脚步,眸光朝她看了过来,声轻道:“母亲告诉本宫,明郎骑马闯宫的那一日,身上带了武安侯府的丹书铁券,本宫想,他应是想救你的,不仅仅为了孩子,更是为你,只是陛下,早了一步。” 温蘅沉默须臾,轻问:“……娘娘为何要告诉我?” 皇后望向远处亦朝浮光榭方向走来的年轻男儿,轻低的嗓音,如烟散在风中,“虽然缘尽,但本宫希望,你不要对他,怀有哪怕半点怨恨,他真的,太爱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狗太话唠,预估字数错误,下章尬吧,溜……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43162053瓶;小韵子、两个西柚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拥抱 皇帝久不见明郎,心中既是不安又是想念,等真见着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眼望着他走来,干巴巴地唤了一声“明郎”后,双唇便似粘住了,攒了满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是明郎落落大方地向他行了大礼,嗓音清沉,“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忙道:“平身平身”,又看向他身边同样行礼的温羡,道,“温卿家也起来吧。” 温羡遵命起身不久,即见太后娘娘一行,也已抵达浮光榭外,他再度如仪行礼毕,悄看向太后娘娘身后的阿蘅,见她比上次在京郊幽篁山庄相见,气色略好了些,想是得知定国公府谋逆一案有冤后,生志斗志更浓,精神好了不少,看得心头略宽的同时,也感觉肩上担子,更加沉重。 太后从前把明郎当半个儿子看,平日里见着他,也是十分关心,嘘寒问暖,可如今亲生儿子做下了这等祸事,太后再见着明郎,心情十分歉疚复杂,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转而含笑对皇后道:“你们姐弟平日里相见不多,今日一同吃宴,就坐在一处说说话吧。” 皇后应声道“是”,携弟弟明郎随圣上、太后一同入榭,太后令容华公主与温蘅分坐在她左右,皇帝挨着妹妹坐下,接着为皇后与沈湛,再是温羡,亦是挨着妹妹温蘅落座。 一桌七人,两兄妹一姐弟,天下至尊的夫妻、曾经的夫妻、将来的夫妻,坐在主座的太后,眼望着桌上六个关系纠葛的年轻人,压下心中的感叹,为打破无人说话的凝滞气氛,笑着对身边的女儿容华公主道:“今夜你是寿星,这第一杯酒,当由你来敬饮。” 这生辰宴上的第一杯酒,盛妆而来的容华公主,自是最想敬她的明郎表哥。 原本依她性子,她的生辰宴,该办得越盛大、越热闹、越叫世人仰望羡嫉才好,可今年母后并没遂她心愿,她也并不着恼,只因今年不同往年,她从皇兄那里知道,明郎表哥竟主动递折请来为她庆生,这还是破天荒来头一遭,从前可都是她央求着明郎表哥来! 既然今年已有了明郎表哥这份心意,那那些所谓的排场,便都不重要了,明郎表哥的心意,胜过那些浮华排场百倍千倍,明郎表哥的关心,也比那些仰望羡嫉的目光重要得多,容华公主按捺着内心激动,矜持着先将第一杯美酒,敬给生她养她的母后,而后是皇兄、皇嫂,再看向明郎表哥,忍着欢喜激动道:“明郎表哥,谢谢你来为我庆生,这杯酒,嘉仪敬你!” 沈湛站起饮酒,自袖中取出一道方匣,递与容华公主,“这是微臣为公主殿下备下的庆生礼,祝公主殿下福寿绵长,芳龄永继。” 容华公主连忙放下酒杯、伸手接过,她打开看去,见里头装的是一只小面人,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身着一袭蓝绿孔雀裙,迎风而舞,笑容甜美,栩栩如生,登时双眸一热,轻声问道:“明郎表哥,这是你亲手捏的吗?” 沈湛道:“微臣手艺粗陋,还望公主殿下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从前明郎表哥送她生辰礼,都是些金玉珠宝,虽然珍贵,却也寻常,容华公主原见这别出心裁、意义非凡的孔雀裙小面人,心里已经极欢喜了,再听明郎表哥说这是他亲手捏的,简直高兴地要哭出来了,怎会有半分嫌弃?! 但母后在此,这激动欢喜的眼泪,是万万不能掉,容华公主强按住内心激动,放轻语调道:“……不嫌弃……我不嫌弃,我很喜欢这个礼物,多谢明郎表哥……” 她说着含羞悄看明郎表哥,见明郎表哥也正静看着她,登时双颊更热,含羞带怯地低头啜酒掩饰,一旁的皇帝,默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也握杯饮了一口清酿,美酒入喉,心中浮起淡淡的不安。 ……明郎自知道嘉仪对他的心意后,这些年来,行事不敢有半点出格,生怕嘉仪有所误会,这生辰礼物,从前也都只是拣贵重的送,从不敢添半点个人心思,哪会如今年这般,亲手捏制面人,还选挑了嘉仪小时候身着孔雀裙的模样…… ……那条孔雀裙,是明郎送的……小的时候,明郎在与他相熟后,知道特别想如其他公主身着孔雀裙的嘉仪,曾因他所画染的孔雀裙受人奚落嘲笑,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许久这件旧事后,特地命人裁制了一条华美珍贵的孔雀裙,赠予嘉仪,嘉仪自是十分感动,爱若珍宝,想来她的心,或也是从那时候起,遗落到了明郎身上…… ……这份生辰礼物,对嘉仪的冲击力,可不是一般的大,明郎怎就偏选在今年,选在这时候,送嘉仪这样一份礼物…… 心有不安的皇帝,压下暗思,指抚着酒杯杯壁,笑对容华公主道:“嘉仪,我们的酒都敬了,这未来驸马的,也不能落下!” 容华公主因皇兄这声唤,回过神来,忍下对明郎表哥的绵绵情思,接过宫人新斟来的酒,努力浅笑着对温羡道:“温大人请~” 温羡如仪站起饮酒祝寿,“祝公主殿下年年今日喜长新。” 容华公主咬着牙笑,“也祝温大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太后笑看佳女佳婿,问温羡可有备下贺礼,温羡含笑道:“微臣亲画了一幅麻姑贺寿图,献给公主殿下。” 麻姑为道教女仙,相传每年三月三,自酿灵芝酒为王母娘娘贺寿,太后看向侍从展开的那幅贺寿画,见画工精美、吴带当风,可见是用了心的,含笑点头,命人替容华公主好生收起,又见她向温羡敬完酒后,即要向阿蘅敬酒,忙道:“阿蘅是有身子的人,不能饮酒。” 皇帝道:“无妨,夫人杯中是茶,朕一早嘱咐过了。” 太后放下心来,笑道:“阿蘅有孕在身,你是该这样事事注意着的。” 皇帝恭顺道“是”,母子俩这两句话说下来,原就勉强喜庆的的寿宴氛围,越发如染寒霜,冷淡下来,太后沉默片刻,命木兰斟了一盅酒,对沈湛道:“明郎,哀家敬你一杯。” 沈湛忙站起道不敢,太后命侍从扶他坐下,轻声叹道:“千错万错,都是皇儿之错,是哀家溺爱过度、不擅教导之错,事已至此,只当皆是命罢,皇儿已经知错,此生会尽力弥补,也望你能看在过往的情义上,把心放宽……” 沈湛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微臣无能,身为人夫时,未能践誓护好夫人,和离之后,见夫人身处险境,也未能相救,如此一无是处,已不堪为人夫,况夫人与臣之间,原隔有那般家族旧事,一早无缘,如此命定,微臣又岂敢心胸狭隘地执着于旧事,只当感谢陛下一再相救之恩。” 他说着捧起面前酒杯,看向皇帝,一字字平声道:“微臣,谢陛下。” 皇帝听母后为他低头致歉,已是愧疚不已,再听明郎这番言语,对着他一饮而尽,心情更是复杂,微抿了抿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也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顿本该热闹欢喜的寿辰宴,人人皆有心事,强作欢颜,只除了寿星本人,是发自内心的真心欢喜,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寿辰宴是自皇兄登基起来,容华公主度过的最简陋的生辰宴,却也是让她最开心的寿辰宴,只因明郎表哥,竟送了她那样一份特别的生辰礼物,她真想从侍女手中拿过那道匣子,好生把玩里头的小面人,可是母后在此,她不能,她也真想多看明郎表哥几眼,多和明郎表哥说几句话,可是母后在此,她也不能。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容华公主,只能强抑着满心的欢喜,在心里偷偷地乐,她想,明郎表哥终于念起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了,她想,明郎表哥终于知道她的好了,她想,明郎表哥如今是自由身,她也没有嫁人,未来可期啊,如此越想越是开心,却又不能在这等氛围下表露出来,别人是借酒消愁,她就就着欢喜饮酒,一杯杯悠悠哉哉下腹,双颊愈来愈红,眼前也越来越花,人像是飘在棉花般柔软的云端之上,人也真跟着晕晕乎乎地摇站了起来。 一边暗想着心事,一边关切询问阿蘅近来孕况的太后,有一阵儿没顾上左手边的小女儿,就见她忽然站了起来,如弱柳扶风,摇摇晃晃地红着脸向温羡走去,还边走边娇憨笑道:“我们早点成亲吧~” 太后知道女儿是有些不矜持,但也没想到她在被禁足教训了这么久后,还能这么不矜持,被她这大胆行径吓了一跳,忙让木兰等人拉住她,容华公主刚走掠过那个讨厌的温羡,离他身旁的明郎表哥就差一步之遥了,忽地被人拦住,自然不乐意,伸手推搡起来,想冲破阻拦,到明郎表哥身边去,却跌跌撞撞,摔倒了沈湛身旁的皇后怀里。 皇后轻|抚了下容华公主发烫的脸颊,道:“嘉仪这是喝醉了。” 正好这寿辰宴越吃越冷,快到尾声,也没必要再用下去了,皇帝遂道:“嘉仪既醉了,就让人送她回去休息吧。” 太后听了,自是如他所想,不放心女儿地起身离宴,皇后也跟着一同送嘉仪离开,温羡看这情形,自觉拱手恭声道:“微臣告退。” 皇帝却道:“且别走,朕有几桩朝事要同你说”,说着携他往外走。 温羡再看这情形,回看了眼榭中垂首喝茶的妹妹与恭送御驾的明郎,心内不安地随皇帝走离此地。 皇帝说问温羡朝事,还真边走远,边问了起来,说了几句后,便说到了定国公府谋逆案上,问温羡近来进展,温羡原因不解圣上为何独留妹妹与明朗独处,而惴惴不安,听圣上问到此事,暂放下心事,打起精神来,细细叙说近况。 但他边走边说了好一阵,发问的圣上,却似越听越走神了,渐渐停住脚步,也不往前走了,负手站在那里,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温羡渐也息了声儿,沉默许久,轻唤了一声:“陛下……” 圣上似因这一声唤,回过神来,但也并不详问之前所议,只道:“不必说了,你先出宫去吧,具体进展写递密折呈上”,而后,回身朝来时的浮光榭方向走去,起先还是慢走,渐渐越走越快,衣袖振起,几是大步流星。 皇帝一路快走回浮光榭外,却也不好再往里进了,只能在外探着头往里瞧,还没瞧出什么来,就听赵东林在旁轻道:“楚国夫人和武安侯不在榭里。” 皇帝怔问:“去哪里了?” 赵东林回道:“据侍女说,楚国夫人和武安侯往莲池方向去了。” 皇帝人杵在原地片刻,终是忍不住往莲池方向走去,一路快走到隐约看到人影儿时,才放缓脚步、悄悄近前,偷偷摸摸地轻拨开身前花枝,欲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偏偏事先安排的为嘉仪庆生的烟花,在这时候腾空而起,喧闹的声响,令皇帝什么也听不着,只看得到满天璀璨烟火下,明郎薄唇微动,展臂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晚了些,这一两章过后,时间线要拉快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口嫌体正直2瓶;弱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轻薄 御驾远去,诸侍也退至浮光榭外,榭内,温蘅微微垂首,慢饮着杯中温热的湘波绿,待一杯转凉的茶,将饮至见底时,终听沉默多时的沈湛轻道:“阿蘅,晚风中,有莲花香气……” 浮光榭临水近莲池,如今正是夏日莲开时节,这样的清风良夜,自有莲花香气,随轻徐夜风,飘入榭中,温蘅静默不语,听沈湛继续轻道:“你记不记得我去年离京时,曾对你说过,紫宸宫的莲花与别处不同,名种遍植,红衣印波,你入宫避暑,可多多赏看……” “……记得”,温蘅轻放下茶盏道,“当时我说,你因公务离京奔波,看不到紫宸宫的夏日莲花,我就执笔都画下来,从小荷尖角,到翠裳红衣,一一画在纸上,等你回来时,拿给你看……” 榭外廊檐下悬系的响玉,在淡淡莲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清凌凌的叮铃脆响,盖过女子越说越低的声音,令之几不可闻,“……其实我画了的,画了许多许多,只是离宫的时候走得急,心情也坏得很,都留在南薰馆的画室里,没有带走……” 其声再轻缈如烟,也沉沉地落入了聆听的年轻男子心里,“……一起看看吧”,他道,“我们……一起去看看,月色下的夏夜莲花,定也别有一番风情,一起去看看,好吗?” 紫宸宫莲池,遍植天下名种,田田翠叶一望无际,其间洒金并蒂,重台紫蕊,各式红白莲花,娉婷玉立在清澄月色之下,虽因光亮不及白日,没有那般直观接天映日的盛大壮丽,但在柔和清辉拂映下,也另有一番娆影映波、仙姿动人的楚楚韵致,漫步其外,如置身道家仙境,清影如荇,香风淡淡。 一众随侍,皆被留在浮光榭外,温蘅随沈湛走在莲池旁,听他边走边道:“小的时候,我曾和陛下在此泛舟凫水,看到满池莲花,滟滟逐波,其景绝美,说日后,要带心爱的女子,来此一同赏看……” 他缓走的脚步,愈发放慢,声音轻道:“去年夏天,我该陪着你的……” 温蘅亦放缓步伐,只未言语,静静看向一池风荷,在夏夜月色下,随风款曳清姿,无声地勾勒着一地花影缭乱,如水中藻荇,又似缠人的密网,一道道地纵横交错,将她和沈湛,困在这道天地织就的罗网里,走到哪里,都挣脱不得。 枝叶交错的阴影勾缠中,她听他停下脚步轻道:“……对不起……” 说下这三个字后,沈湛自己似也觉荒唐可笑,唇际浮起苦涩的淡笑,嗓音微沙道:“这三个字,你都听倦了吧,自你嫁给我,我就一直在同你说‘对不起’,说得越多,你遭受的苦难就越多,而我这个说要护你一生的夫君,除了动动嘴皮子,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但从没能真正护好你,还将你往火坑里推,从一开始琴川相见,就害了你,毁了你从前平安自在的生活,让你一直在受苦……” 身边人苦涩低喃的轻语声中,温蘅菱唇微动,却终只是垂着眼帘、什么也没有说,沈湛涩疚的低语,逐渐隐入风中,他沉默许久,低声问道:“恨我吗?” 温蘅轻轻摇头,沈湛看向沉默的女子,还有一句问,就在口边,却怎么也问不出来,涩堵良久,终是随着深重的痛苦,沉默地咽入喉中,只是轻声道:“如果恨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些,那就恨吧,不要勉强压抑自己……” 温蘅仍是摇头,“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她道,“我在青州琴川认识的年轻男儿,不是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的独子,也不是地位显赫的武安侯,只是沈湛,就只是沈湛沈明郎而已,我们相见相知相爱,从来都只是沈湛与温蘅两个人的事,并没揉杂其他世俗人事半分,那段爱恋的最后,也不单是你选择了将我娶回京中,我也同样选择走向了你,走向了京城,那段婚姻,是我们一起选的,我不怨你,你也不必自怨,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父母亲希望我回到京城,希望我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世,希望我肩负起应负的责任,而不是糊里糊涂地留在琴川,独善自身地度过一辈子。” 清淡的荷风轻拂中,沈湛听她静静道:“虽是兰因絮果,但这兰因甚美,就像眼前的莲花,虽然会有凋零残败的一天,可眼下菡萏香红、美不胜收,有这一夏的清香雅淡,即算是善终了。” 沈湛沉默良久,轻问:“你还记不记得,在琴川时,夏日里,我常邀你去莲湖泛舟……” “记得”,温蘅道,“都记着的。” 无人言语的长久沉寂中,轻徐的夜风逐渐转烈,吹曳满池莲影摇乱,田田碧叶如舞裙被风扬起,隐在其下临池靠系的一叶扁舟,露了出来,沈湛幽漆无光的双眸,也随之微亮,哑声道:“……我再带你泛舟一回好不好?” 他看她没有立即出声拒绝,急切地走上前去,欲解舟缆,却见舟上无浆,登时僵站在那里,幽亮的眸光微微闪烁着,如星子沉落水中,挣扎着不肯沉入水底、彻底黯淡无光。 夜风愈发大了,吹得池旁蔷薇纷落,吹得池中莲影晃乱,也吹得女子轻薄的裙裳,为风曳起,翩飞如蝶,一直静驻不动的温蘅,微走几步向前,就近折下一支临近池边的翠绿莲蓬,轻道:“在琴川游湖赏莲的时候,你曾为我摘剥过莲子,今夜,我还你。” ……那是在前年夏日,他邀她游湖,款将小舟划至藕花深处歇下,攀折了一支最是饱满的莲蓬,边望着她轻摇罗扇赏荷,边在旁为她折剥莲子,心中之欢喜浓情,比之炎炎夏日,更为浓烈炽|热…… ……那时他们相识相知已有数年,虽还未将爱意宣之于口,但早已心照不宣,他将新剥的莲子,小心搁放在舟沿的小碟上,看她抬指捏拿,立含笑道:“三思,吃人的嘴软,你若吃了这莲子,待会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不要拒绝……” ……她猜到他将要问什么,双颊微红,指尖处拈着的一枚莲子,却没有放回碟中,听他郑重地相问可否爱慕时,虽没说话,也没放下扇子看他,却将那枚在指尖都攥热了的莲子,轻放入了口中…… 时隔一夏,人事变迁,夜月下的莲池旁,沈湛望着温蘅折剥莲蓬,玉指纤纤,将一粒清凉的莲子,放入他的掌心,嗓音亦清凉如水,“往事,我都记着,可我不念了,不能念了,原想和离之后,与你虽夫妻缘尽,但仍可为旧识知交,这一世偶尔相见时,还能颔首示意、闲说几句,却不想,原来我们,连这样浅薄的缘分,都是不能有的,往后,我不能再视你为琴川的沈明郎,你是武安侯沈湛,是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的独子,我是定国公府的遗孤薛蘅,这是刻在我骨血的命,生我者父母,救我者父母,我认了。” 温蘅轻将沈湛僵凉的五指蜷起,令他握住那颗莲子道:“明郎,我们……都认了吧。” 沈湛紧攥着掌心的莲子,望着月色下她沉静的容颜,心中隐有千言万语,可却像是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嗓子干哑痛裂,唇齿轻|颤着一丝声气也发不出来,只是满天的烟火,在此时突然绽放,流光溢彩地照亮了满池夏莲,缤纷迷离,璀璨夺目,令人有一瞬心神恍惚,仿佛仍置身去年上元夜,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他在她耳边轻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没有了,再没有了…… 心痛到至深处,便连痛也不知为何,只因其他所有的情绪,都已为痛淹没,麻木到心神僵冷,魂魄游离,只是遵循本能地展臂抱住身前女子,可却似什么也拥抱不住,低首触上她的唇角,也是微凉地心颤欲裂,似是碰一碰,就要碎了,再不复往日的温热相接,说来那往日,早已十分遥远…… 花开一瞬的烟火,如消散的星子,淋漓落入池中,紧握在女子肩头的双手,终也慢慢无声垂下,沈湛声低如熄灭的火星,轻道:“好。” 温蘅回到承明殿时,已近亥初时分,走进殿内,便见皇帝正端坐在书案前批看奏折,全神贯注,眉宇凝肃,似已在此忙碌了许久,专注到两耳不闻外界之事。 她走至窗榻处坐下,立有宫侍躬身近前询问,“夫人,御膳房一早备好了蜜桃乳酪,您现在可要用?” 皇帝似因宫侍这一声问,才注意到殿内多了一个人,抬眼看来,“夫人回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朝她走来道:“现在就用吧,朕也陪夫人用上一碗。” 侍女应声退下,没一会儿,就端来了两碗乳酪呈上,温蘅因调理身体之故,每夜都得吃上这么一碗,这些时日下来,本就因怀有身孕易犯恶心的她,早已吃腻,只是为了孩子,仍是忍着夜夜用上一碗,她端起手边的蜜桃乳酪,持勺慢慢地舀用,听坐在对面的皇帝,闲搅着碗中乳酪道:“都快亥初了,夫人这去的,有点久啊……” 温蘅抬眸,看向咫尺之距的皇帝,皇帝瞎搅乳酪的动作一顿,默了默道:“……朕的意思是,夜深了,夫人身子沉重,该早些回来歇息,在外走太久,会累的。” 温蘅没说话,眸光掠看过皇帝衣颈处的一片蔷薇花瓣,继续微低首舀吃乳酪,眼角余光中,皇帝一直盯着她的唇角看,直到她放下空碗,再次抬眸看向他,也没挪开目光,手指着他所看处,期期艾艾地对她道:“夫人这里……沾了一点……” 温蘅顺着他所指方向,执帕擦了一下,却并没什么。 皇帝道:“……朕帮夫人擦擦。” 他轻抽了她手中帕子,一手撑着桌面靠近前来,一手执帕欲拭,却在将碰到时垂下手腕,转而低首轻触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190223书海泛舟记10瓶;天南客8瓶;口嫌体正直3瓶;两个西柚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元弘 四目相对的一瞬,皇帝直觉该在耳光甩来之前,及时坐回原位,只当无事发生,可本能却让他反其道而行之,手中抽来的素色帕子,早轻飘飘地落在了光滑如镜的黑澄金砖地上,榻几上一满一空的两道乳酪瓷碗,也因他越桌追前的动作,被撞落在地,“哐当”两声清脆碎瓷声响,听得外头侍从身子一颤。 侍守在外殿的赵东林,听见里头似有摔东西的动静,以为圣上是因今夜楚国夫人与武安侯行止亲密的缘故,心里吃味,同楚国夫人闹起来了,虽然依他私心,是觉圣上是没什么可吃味可闹的立场的,但圣上是天子,天子想吃味就吃味、想闹就闹,也是无需讲什么道理的。 ……若换了旁人在内,里头闹就闹吧,他赵东林也不想去淌这浑水、沾上一身腥,可是殿内不是旁人,殿内是楚国夫人,是圣上揣在兜里怕丢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心尖子上的楚国夫人,若真闹出点什么来,转头就后悔的圣上,怕不是回头还要责骂他这御前总管,没劝拦着些…… 赵东林悬着这心思,轻走至通往内间的金丝垂帘处,悄朝里头看去,打算先观望观望,再思量行事,他这一探头,却见殿内情形并非如他所想,而是另一种旎然风光。 赵东林看得一怔,急忙缩回了头,杵在帘边默不作声,心中暗想圣上自去冬种下龙裔,茹素至今,是旷得够久了,在与楚国夫人同榻而眠的这些日子以来,圣上有时夜半会悄悄起身,轻声吩咐进水沐浴,这水,自然都是凉水,如今时值夏日,天气炎热,圣上这心头火,怕是也燎起来压不住了,况郑太医说过,孕妇前三月后三月俱不能行事,圣上若真想与楚国夫人纵情一番,也只有在紫宸宫的这两三个月了…… 默思片刻的赵东林,忽听殿内又传来动静,这回不是摔碗声响,而是圣上高声急唤:“传太医!” 皇帝原念着隐在蔷薇花树后所见,瞅着她唇角瞅了半晌,越瞅心里头越是絮絮麻麻,忍不住寻个借口靠近前去,也原想一靠即离,只当是只偷腥的猫儿,尝到甜头就收。 可等真靠上了,见她微一怔后即下意识要退的模样,再想她在明郎怀中,那般温顺柔和,皇帝心中意气不平,兼之猫儿久违地尝到甜头,怎舍得叨一口就走,遂不但没坐回原位,反还越发靠前,心里头一股意气狂搅,将平日里的小心忧惧,都搅得七零八落,脑中所想只有明郎拥吻她的情形,而此时箍在怀中所感,也只有日夜相伴而不得的甜美醉人,心中愈发意动,忍耐多时的相思,似也随之燃起,在心头烧了起来。 但才这般意动了没一会儿,皇帝就见怀中佳人脸色不佳得紧,他微直身体,见她眉头紧蹙,以手掩口片刻,似仍是忍不下这股不适,难以自禁地侧身朝地干呕起来。 皇帝起先以为自己已让她恶心到这等地步,略碰一碰就要吐了,一腔浓情如泼冷水,心头火都给泼熄了,止不住有点灰心,可再看了片刻,见她似非因他,而是真的身体难受,立紧张起来。 ……她的孕吐,在孕期三月多的时候,就已停了,怎会又这般干呕难受?! 担心的皇帝,急传太医来看,闻召的郑太医很快赶至,望切之后,回禀圣上道:“楚国夫人近日本就有些脾胃不和,今夜心绪激荡,加剧了这等不和,遂有些犯恶心,微臣这里有味清凉丸,请夫人含服着,可缓解不适。” 皇帝自是急让郑太医呈上那什么丸,又让他下去同御膳房商议着如何食疗为夫人调理脾胃,郑太医喏喏垂首退下,皇帝复又在温蘅身边坐下,望着她微垂首含服药丸的平静模样,就同从莲池回来时没什么两样,再想着郑太医所说的“心绪激荡”,心情复杂。 ……自是会“心绪激荡”的,纵是在外看来心如止水,可与深爱的男子相见,心中怎会不起波澜,况他们还那般搂搂亲亲,自然更是激荡…… 心里头叨咕了一箩筐的皇帝,外在沉默半晌,终忍不住支支吾吾地问道:“今夜夫人……今夜夫人和明郎……” 他支吾许久,也没支吾出什么来,反是温蘅看了他一眼,淡道:“一切皆如陛下所愿,陛下还想知道什么呢?” 皇帝一愣,他原以为他们那般亲密行止,是旧情难忘之故,却不想,是真的了断了吗? ……也只能了断了,隔着那样的家仇,怎么可能再留余情,他是知道她的性子的,看来如丝草极柔,内里却极韧,事事辨得分明,既已知道身世家族之事,心中眷恋再深,应也会忍痛舍下,哪怕此举会令她心头淌血、有如刀割…… 皇帝想至此处,再一想这“心绪激荡”,应非他先前所以为的相见情浓,而是她因这份彻底了断、心中极为伤恸之故,可看她眉目依然平静,半点瞧不出内里波澜,与平日里别无二致,清冷安静,如落满茫茫白雪后的平原,天地空寂,无悲无喜。 皇帝静默须臾,牵握住了她的手,不待她有挣离之意,即已牵握得更紧,他道:“朕陪你,还有孩子。” 他知道家人在她心中是何分量,深深地望着她道:“我们是一家人。” 她没有如他所想用力挣开,也没有对他这句话表示认同抑或否定,只是眸如泓泉地静望着她,清淡的嗓音,如飞雪轻落在清泉上,低如叹息,“我不明白你,元弘。” 竖着耳朵、侍守在帘外的赵东林,听楚国夫人这般道出圣上名讳,心中一惊,悄悄抬眼看去,见圣上似也听怔,愣愣地望了楚国夫人片刻,唇际慢慢微弯,有笑意轻浮,也不知在笑什么,只是这笑意越扩越大,牵着的手越握越紧,像个吃到糖的孩子一般,眸光晶晶亮地笑望着楚国夫人。 夜已深,月儿隐入云层,紫宸宫夜阑人静,清平街沈宅之中,珠璎也已一早歇下,她躺在榻上,朦朦胧胧将有睡意时,忽听急切脚步声响,是婵儿近前唤道:“姑娘,侯爷来了……” 珠璎惊醒睁眼,忙边起身披衣穿鞋,边问婵儿现下是何时辰,急急开门出迎,却见庭中无人,再一看,长青侍站在书室外面,想是侯爷人正在书室之内,遂整理仪容,走入室内,见侯爷正走在林立的书架中,似在找书,如仪向侯爷屈膝行礼。 侯爷也不看她,仍边找着书边道:“我记得上次来你这儿时,见你在看一本莳花的《群芳谱》……” 珠璎敏觉,不待侯爷说完,即已走至第三道书架前,踮足拿下那本《群芳谱》,奉与侯爷。 侯爷拿书在手,飞快地翻看着,似在找什么,珠璎在旁掌着灯,察言观色许久,轻声问道:“侯爷是想种花吗?” 侯爷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一颗莲子。 珠璎见这像是一颗新剥不久的新鲜莲子,轻道:“一般种植荷花所用,都是成熟莲子。” 微黯的灯光中,侯爷的声音有些沙哑,“……这颗,种不出花来吗?” “也不是”,珠璎道,“只是种成的概率,比成熟莲子低上许多,需要小心养护,不然十有八|九会腐烂发黑。” 许是灯火缈茫,珠璎看侯爷神色虽一如往常平静,但却无来由地觉得有些悲伤,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道:“……会种成的,只要小心些就是,奴家帮您……” 但侯爷却不要她帮忙,亲力亲为,夜色中,珠璎手执灯烛,望着侯爷小心翼翼地将莲子放入微温的清水之中,似这莲子,比天底下最耀眼的明珠,还要珍贵,忽地想起《西洲曲》中一句“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莲子清如水,莲心彻底红…… 她不知侯爷为何突然夜至种荷,但猜想,这样突然莫名的行止,或许与楚国夫人有关,自那一夜侯爷醉酒至此、微露心声,她触到这桩婚恋的边缘,便知大名鼎鼎的武安侯,并非如世人所想,完完全全以楚国夫人为耻…… 珠璎知自己不该深想,可静望着灯光下侯爷平静的面容,却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思量,忍不住去想那曾有一面之缘的楚国夫人,陪着侯爷在此,夜半不眠。 虽已夜深,但今夜却多的是未眠人,同一张夜幕之下,万般人有万般心,宫殿之中,母亲望着含笑醉梦的女儿,也忍不住跟着轻浮笑意,边为她擦拭醉得酡红的面庞,边想着是否要将她的婚事提前,深宅之内,坐在榻边的父亲,为睡不安分的女儿,盖好薄毯,手握着一道新打的攒心梅花络,诸多心事聚在心头,如有沉铁重压。 青莲巷温宅书房,犹在这深夜时分,亮着灯火,温羡边手写密折,边再三思量陆峥其人,疑虑重重,正难以决断,忽听得一声“吱呀”门响,是父亲揉着眼睛、推门走了进来。 温羡暂搁下笔,边上前扶父亲坐下,边问父亲怎么醒了,温父坐在窗下,十分忧愁道:“做噩梦了……” 温羡安慰道:“梦都是假的。” 温父仍是愁眉不展,“看起来好真的,阿蘅流了好多血,还和我说,她要走了……” 温羡为父亲倒茶的手一顿,轻道:“噩梦都是反着来的,阿蘅不会有事的,她说过要回家、回到您身边,就一定会做到的。” 他说着将茶杯放入父亲手中,问道:“阿蘅有骗过您吗?” 温父立时哗哗摇头,温羡含笑道:“所以,她一定会平安回家的。” 温父听了这一句,琢磨许久,终于心安下来,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我等着,我等阿蘅回来。” 温羡扶喝完茶的父亲再次回房安寝,人走出父亲房门,见原先为云遮蔽的明月,又露了出来,清辉柔拢,照向大地,无声仰望片刻,终忍不住在心中为阿蘅祈月求安。 ……平安,万事重中之重,是她的平安…… 温羡重责在身,对月祷毕,即再回书房奋笔疾书,月落日升,一日日时光飞逝,如东流之水不回,转眼间,御驾于紫宸宫避暑已有两月余,案件暗查终有重大进展,阿蘅身孕也有八月,离临盆之期越近,关于龙裔男女的猜想,越是议论如沸,从后宫前朝,到民间乡野,无数人巴等着听圣上的第一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是何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说女主后期会放飞,就是真的会放飞,飞到可能会有读者觉得有点太飞233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罗安生、幽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叶拂、姜酒茶10瓶;毛毯仔5瓶;338598023瓶;口嫌体正直、beryl千夜2瓶;小韵子、玄黄、两个西柚、罗安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噩梦 楚国夫人怀胎八月,再过一两月就将临盆,随侍宫人自是人人悬心,盼着夫人平安生产,生怕夫人与龙裔有个好歹,每日里加倍留心伺|候,个个都小心紧张得很。 然一众宫侍的紧张小心,全加起来,也比不上当朝天子一人,圣上每日里除了召见朝臣、给太后娘娘请安后,其余时间,俱与楚国夫人一处,就连批看奏折,也要守在楚国夫人身边,每批阅上两三道,就要同楚国夫人说说话,问问夫人可饿可渴、身体如何、心情如何等等,但凡夫人似有不适,便急传郑太医来看,以至郑太医一天要往御殿跑上七八回,回回都被急吼吼地召来,炎炎夏日,一把年纪,跑得气|喘吁吁。 按医理,楚国夫人腹中胎儿五个月左右时,即可把脉预判胎儿性别,想来圣上那时候,应也早命御前太医把脉探看过,但直到现下楚国夫人孕有八月,圣上仍未对外透露,楚国夫人腹中怀的,究竟是位小皇子还是小公主,以至一众盼做皇长子养母的妃嫔,只能每日边暗自揣测着,边提前做好准备,努力修身养德,以求在圣上与太后娘娘面前,留个可为良母的好印象。 一众妃嫔之所以会如此想,自是认为大梁朝皇长子的母亲,怎可为犯下谋逆大罪的罪人之后,按律,楚国夫人诞下龙裔后,就该立遭诛杀,就算圣上顾念旧情,留楚国夫人一条命,也不可让堂堂皇长子,认这样的罪人为母,养在罪人膝下,为皇长子未来计,为大梁声誉计,都必得为皇长子选挑一位身家清白的养母才是。 诸妃嫔如此想,自是合情合理,甚至她们背后的世家,见自家之女入宫数年淡宠无所出,也想着如能平白得一个皇长子,那真是再好不过,遂前朝后宫,许多双眼睛盯看着承明殿,既盼着这位独占圣心、令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长情盛宠的楚国夫人,生产完即丢了性命,又盼着她在丢了性命前,能生下一位健健康康的皇长子,好成为他们手中独一无二的砝码。 但在当朝天子心中,这孩子是他的骨中血,怎可做了别人的砝码,孩子的母亲,更是他的心尖尖,怎可与孩子分离,他们一家,该一生一世长相守才是,谁若真敢将这心思动到这里来、将手伸到承明殿里来,那天子一怒、流血七步,可不是玩笑话。 皇帝如今心里,总只盯着三件事,第一件当然是温蘅孕事,第二件为督令温羡统查的定国公府谋逆案,第三件则是另一种可能下的雷霆准备,这三件事,俱与温蘅有关,温蘅,自也是他的重中之重,他每天几与她形影不离,算着她的临盆日子,离那预产日越近,便越是期待兼紧张,以至夜里一时做美梦,一时做噩梦,在冰火两重天里,来回颠倒不停。 而很不幸,今日夜里,皇帝做的是噩梦,还一重接着一重。 夜寂无声,寝殿沁爽幽凉,皇帝却一身大汗淋漓地惊醒,一睁眼醒神,便在微弱的灯光中,去寻看身边人,等看到她正阖目静睡、睡颜安然,一颗兀自惊颤的心,犹是不能全然落入腹中,回想那梦中可怕情形,仍是心有余悸,暗擦了擦面上细汗,复又在她身边躺下,轻将她搂入怀中。 然温蘅临近临盆,身子越发沉重,夜里睡得浅,皇帝这般轻轻一搂靠,她便乌睫微|颤地醒了过来,微侧首看去,见皇帝正双目漆亮地凝看着她,眸光微微闪烁着,面颊还似留有汗意,几丝乌发因汗贴在鬓侧,像是刚惊醒不久,倦沉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皇帝闷声道:“……就……热醒了……” 殿地上青瓮里的冰山,默默淌融滴水,白日里几不可闻的声响,在这静寂的幽夜里,如山泉流溅,轻灵地滴送凉意,令这本该热意蒸腾的暑夜,如秋夜幽凉,温蘅静默不语,只微垂眼帘,重又转脸向里,皇帝在后小心问道:“朕是不是吵醒你了?”看她不说话,又问,“还是腿脚肿得难受,睡不安稳?” 因为孕期已长,身子越发沉重,本就体虚的温蘅,又在这漫长的孕期里,数次历惊,长期心神郁结不解,尽管后期有加重调理,但在这临盆之期日近时,还是有些调理恢复不足,近来腿脚处都微有浮肿,有时夜里为此难受难眠。 皇帝看在眼里,自然焦心,跟着太医嬷嬷学了一手好按摩,夜里见她腿脚难受时,便为她轻柔按按,助她安眠,此时看她似不舒坦,便欲坐起身来,“朕帮你按按……” 温蘅微微摇头,“不用”,她轻声问,“陛下是又做噩梦了吗?” 皇帝默了默道:“……没有,夫人别多想……朕是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和孩子们捉迷藏玩,孩子们太聪明,朕躲得虽隐秘,可还是就要被找到了,心里着急,一急就出汗了,不为旁的。” 他低身轻吻了下温蘅的脸颊,道:“一切都好好的,夫人安心。” 温蘅没再追问,夜醒难眠的她,问起另一件事来,“范汝是不是快被押送至京了?” 范汝此人,乃密州长史,二十年前,在京为官,虽看似与定国公府谋逆一案毫无关联,但却被温羡抽丝剥茧,查出其中隐情,可由此人撬动整桩大案,牵一发而动全身,为免打草惊蛇,温羡暂未宣告天下其与定国公府谋逆案关联,只向圣上请旨,以贪赃枉法的罪名,将范汝押送至京,秘密讯问。 这件事,是先前皇帝召温羡议事时,温蘅走至屏风后听见的,侍守在外的御侍,当时虽未敢拦圣上的心尖子,但后来,也按规矩告诉了皇帝,皇帝知道温蘅心忧此案,对她这等僭越之举,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此时听她问起这事,想起心中的另一番计较,不免有些难答,只含糊安慰道:“这些事夫人不必劳心,朕都会处理好的,夫人安心养胎就是。” 温蘅道:“我想知道。” 皇帝听她这样说,只得如实回答:“是快被押送抵京了,大概五六日即到吧。” 他这般答了后,再一次道:“这些外事,有朕处理,夫人安心”,因郑太医私下道说,温蘅的胎相,并不十分安妥,皇帝生怕她万一因希望落空,再受刺激,致使她与胎儿不安,又紧着补道,“定国公府谋逆案,朕定会给夫人一个交代的,纵是这范汝无用,亦有其他‘李汝’、‘王汝’会被查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莫急。” 他轻抱住她道:“当下重中之重,是夫人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旁的,朕替夫人担着,纵是天塌了,也有朕替夫人和孩子顶着,夫人安心睡吧。” 皇帝一直看着温蘅再度睡去,自己却一直睁眼难眠,梦中情形,浮在他心头长久不散,一晃眼,淋漓的鲜血,难产的温蘅挣开他的手,痛呼“明郎”,又一晃眼,他只听到婴儿啼声,却遍寻不着温蘅与孩子,眼前大雾迷茫,他发疯般地寻来寻去,一回身,却猛地见到了一袭白衣的明郎,明郎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孩,一手攥拿着那柄篆有“断金”的乌金匕首,有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掌心手指,一滴滴地溅落在地,洇没尘埃。 纵是在荒诞的梦中,他也深信,明郎不会伤害温蘅半分,不会伤害孩子半分,可他心底还是害怕,如置身冰天雪地,周身严冷,不知在怕什么,只是无来由的恐慌,就像明郎手中的刀子一般,几要将他的心,生生地挖空了…… “……明郎……” 他这样唤他,骨血皆冷地,颤着声问他:“……明郎,阿蘅人呢?” 明郎不答,只是眼神悲悯,也不知是在悲悯旁人,悲悯自身,还是在悲悯他,一言不发地走近前来,将怀中的婴孩抱给他。 那真是一个可爱极了的孩子,唇红齿白,眸若点漆,在被抱到他怀里时,终止了响亮的啼哭声,雪藕般的小手小脚,轻轻地挥舞着,眉眼弯弯,笑起来,隐有几分似他|她的母亲。 他轻|抚了下孩子的脸颊,再抬眼看去,却见明郎已走远了,急切地追上前问:“明郎,你要去哪里?阿蘅又在哪里?” 明郎人明明就在他身前,可声音,却缥缈地似从天际传来,“我去找她,找到她,带她一起去见六哥,我和六哥约好了的,遇见了心爱的女子,会请六哥为我们主持……” 他在梦里亦急得满头大汗,“六哥在这里!朕就是六哥!” 可明郎恍若未闻,身影还是隐入雾中渐远了,只留下那把染血的乌金匕首,落在他的脚边,茫茫大雾,随着明郎远去的身影散去,他猛地发现自己原站在奈何桥边,一个激灵醒来,冷汗直下,直到现在,还紧贴在衣裳上,湿腻难受得紧,一如他的心,像被人用力攥在手里,难以呼吸。 皇帝因这噩梦,迟迟难以入睡,直至将近凌晨时,才勉强阖眼,故而总是早起的他,翌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边枕空无人,他忍着昏沉的头痛感,边盥洗更衣,边问赵东林夫人何在,得了答案后,向外间走去,见温蘅正站在书案旁,手捧着一道奏折,静静地看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缥缈、summer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叶26瓶;beryl千夜18瓶;秦秦秦秦秦秦秦秦秦秦、九歌10瓶;樱桃5瓶;口嫌体正直3瓶;飘飘无所似、心嗅蔷薇、颜女神2瓶;眠眠、高温炼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横死 按规矩,她这般行止,极为僭越,若是后宫妃嫔如此,定遭贬位治罪,若是一母同胞的妹妹嘉仪如此,也是要受他狠狠斥责的,但皇帝面对温蘅,生不出这些心思来,只走上前去问她,“夫人用过早膳没有?” 温蘅微微点头,眸光仍落在手中奏折上,皇帝看她看的是温羡递来的折子,握住她的手道:“郑太医说夫人该少食多餐,夫人再陪朕用一点吧,这折子上的事,朕讲给夫人听就是。” 他携温蘅至膳桌旁坐下,边用着薏仁膳粥,边同她讲着定国公府谋逆案的调查进展,看她听得专注认真,犹怕她会因希望突然落空而受刺激,毕竟此事极为复杂,什么样的枝节突然横生都有可能,遂在言至末尾时,小小地泼了一点凉水,道此事庞乱复杂,可能一时之间难以彻底查清,让她莫要心急,真相需要时间,也定有一日,会大白于天下,冤情得雪,善恶有报。 言罢,皇帝将一碟她近来爱吃的玉芙糕,拿放到她面前,劝道:“夫人再吃一些吧。” 他听人说,生孩子是一件力气活,再看温蘅除了腹部隆起,身上并无多少丰腴,一如从前清瘦,心中担心,颇想将她喂得精神健壮一些。 但温蘅却轻摇了摇头道:“我吃不下了,陛下慢慢用吧,我出去走一走。” 这“走一走”,也是郑太医嘱咐过的,皇帝忙让云琼等人跟着小心伺|候,又温声嘱咐道:“时候不早了,夫人略走走就回殿歇着吧,小心外面日头晒着。” 已是日上三竿了,平日里,皇帝这时候该正召见朝臣议事,昨日令传今日面圣的朝臣,也已等在御殿之外,温蘅在春纤的搀扶下,走出殿门,朝外走了十来步,便望见了候在御阶之下的陆峥。 陆峥亦望见了她,与其他伫立不动、直接无视她的朝臣不同,朝她这个无名无份的罪人之后,躬身行礼。 自那日太后寿宴后,温蘅再未见过陆峥,此时乍然相见,背负着天下皆知的风|月丑事,以一个按律当诛的罪人身份,再不是从前身为“辜先生之女”时,可与小陆将军随意闲谈的时光,与他近交,怕还会坏了他的声名,遂微垂眼帘,欲掠走离开。 但,小陆将军却当着其他朝臣的面,直接朝她走了过来,在她身前不远处站定,再一躬身行礼,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白丝帕道:“稚芙知道微臣今日入宫面圣,便央求微臣,将这帕子,转交给夫人,微臣原想着面见陛下时,道出此请,既已先见着了夫人,便斗胆当面献给夫人。” 温蘅接过那方雪帕,见那帕子一角绣着青碧的蘅芜花叶,绣工瞧着稚嫩得很,虽似极力认真刺绣了,但针脚仍不免有些歪歪扭扭,手抚着问道:“这是稚芙亲手绣的吧?” 陆峥含笑道“是”,“稚芙近日在家学女红,央着教导嬷嬷先教她学绣蘅芜,便是想将亲手所绣的第一件绣品,送与夫人。” 稚芙上次在紫宸宫住了七八日后,便被她姑姑陆惠妃派人送回家去了,温蘅与稚芙许久不见,心中也是想念,收下这方雪帕道:“烦请将军替我谢谢稚芙。” 陆峥道:“怎敢担夫人一声谢,该是微臣与稚芙,谢谢夫人才是,那道攒心梅花络,规整精美,若无夫人相助,稚芙可编不出来。” “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将军不必言谢”,温蘅看向陆峥肩臂,问,“将军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陆峥再一拱手,“早已大好了,多谢夫人关心。” 温蘅忙虚扶陆峥直身,“将军是为救我伤的,我关心是应该的,将军如此言谢,倒使我越发惭愧了”,她言至此处,不由面露歉意,“……将军为我,两三月拿不得刀剑,我该多多上门探望的,只是……” 陆峥见她如此,立道:“夫人不必挂怀,夫人善意,微臣心知心领”,微一顿,又道,“人生在世,常有许多不得已,夫人先前与微臣不得相见,如今却可在此相谈,可见人世际遇常变,一时不代表永久,今时身陷低谷、仰见阴霾,明日或可就见海阔天空,夫人万事当放宽心才是。” 温蘅听他这话,似有深意,沉默不语,又见陆峥深望着她道:“前路或还将有坎坷,万望夫人切莫低沉,万事宽心为上,养好身体,平安诞下龙裔,迎等来日。” 承明殿内正用早膳的皇帝,原正喝着碗内的薏仁粥,不经意间一抬眼,透窗瞥见陆峥那厮,竟正站在温蘅身前,与她深深四目相望,抖着张破嘴皮子,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把温蘅似听怔了,亦深深地凝望着陆峥,看得他登时一口粥呛在喉咙里,抖肩直咳。 赵东林忙上前为圣上拍背,拍了没两下,就被圣上一把推开,止住咳嗽的皇帝,匆匆漱了个口,就大步向外走去,人还没走到他二人跟前,就先高喊了一声:“陆峥!” 陆峥闻听圣音,自是立刻回身跪拜,恭呼万岁,皇帝走至温蘅身前,见她手里拿着一方簇新的雪帕,帕子上还绣着一角蘅芜,本就微皱的眉头,登时皱得更深,唇角也跟着微微抽搐。 ……敢情陆峥这厮,还敢在御殿之前、在他眼皮子底下,赠帕挑逗温蘅,与温蘅私相授受!! 心头醋火,立在皇帝心中翻搅,可搅得再厉害,也不能在温蘅面前,显露出太多不快来,皇帝只能微咬着牙,凉飕飕道:“这帕子,绣得……挺别致啊……” 跪在地上的陆峥回道:“这是微臣小女稚芙为夫人所绣,今晨微臣临出门前,小女稚芙央求微臣,将这绣帕献与夫人。” ……呸!! ……又拿女儿做幌!还打量着蒙他呢!别以为他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 皇帝忍住从温蘅手中将那帕子抽走扔了的冲动,只和声对她道:“朕听人说,疏雨榭那里的重台莲开了,夫人可慢走至那里,坐歇赏看一番。” 他吩咐云琼、碧筠等人好生伺|候夫人离去,望着温蘅清袅的身影渐远,面上的笑意立如云烟散去,转看向垂首跪地的陆峥,双目凛若寒剑,直似要在陆峥身上戳俩窟窿出来,冷声冷气道:“随朕来!” 陆峥人被传进御书房,再次如仪跪拜,上首的皇帝,也不叫他平身,只在御案后坐看了半晌,忽地一笑,“陆峥,你这鳏夫已做了数年,可有想过续弦?” 陆峥恭声回道:“微臣并无此心。” 皇帝“欸”了一声,“纵是你自己并无此心,你也得为你女儿想想,她现在还小,还觉不出什么,等她渐渐大了,方方面面,是离不得母亲的,譬如女红诗礼、琴棋书画,这些事,岂是你一个舞刀弄枪的大男人教得来的,依朕看,你当娶继妻了,既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你女儿找位好母亲。” 陆峥不语,听皇帝继续道:“这样吧,你那位先夫人,是朕指给你的,你这桩继婚,也由朕给你做主,再给你指一位名门闺秀。” 陆峥闻言朝地磕首道:“陛下龙恩浩荡,微臣感激涕零,只是微臣实无续娶之心,不敢耽误名门闺秀……” 皇帝静望着朝地叩首的年轻男子,问道:“为何?是因你正如传言一般,对先夫人情深难舍吗?” 皇帝看跪着的陆峥不说话,淡淡一笑,慵懒后靠御座椅背,随手把玩着腰间悬系的一块古佩道:“可你先夫人去了几年,朕也未见你替先夫人,对岳丈家略尽孝道。” 陆峥道:“岳父岳母因为内子难产而死,深怨微臣,不许微臣再进叶家大门。” 皇帝叹道:“怎能不怨?叶家门庭煊赫,叶四小姐,是家中最受宠的女儿,她嫁给你时,是何等金贵身份,那时你陆峥,又是何身份……” 陆峥低道:“是微臣高攀……” 皇帝微微倾身,“朕为何让你高攀?” 陆峥再次磕首道:“陛下隆恩,为微臣指下这桩显赫婚事,是希望微臣一介家世落魄武人,能借与叶氏联姻,立稳朝堂,重振家风。” 他嗓音低哑,似隐着无尽悔意,“微臣奉旨娶妻,却未能护好内子,为人夫,辜负了内子,为人婿,辜负了岳父岳母,为人臣,更是有负陛下圣恩,自内子离世至今数年,日夜自责愧悔,未曾消退半分……” 皇帝道:“……先夫人难产而逝,乃是上苍无情,此事,就莫要过多自责了。” 陆峥“是”了一声,又听皇帝语含笑音,“这继室,真不想娶?” 陆峥恭声道:“微臣确实无意续娶。” “既然心意已定,那朕也不会勉强”,皇帝凝望着陆峥道,“人皆道你陆峥是专情之人,朕也信你陆峥专一忠诚,于先夫人如此,于大梁朝更是如此,不是那等朝秦暮楚之徒,切莫让朕失望。” 华美庄严的金龙藻井下,陆峥朝地重重叩首,“是!” 六月二十三日,密州长史范汝,死于押解途中,京郊官道,天子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生娃~~有兴趣可猜猜死活男女,猜对发红、、包~ 另,因为作者懒得写朝堂戏,所以对朝堂戏能简则简,基本一笔带,虽然草了点,但不会瞎写,有些明显看着不对劲很奇怪的地方,就是有隐情,后面会讲的,狗哥鹿都不是傻子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樱桃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苹果20瓶;haa15瓶;糖浆10瓶;tency、e''cheesepur8瓶;258138446瓶;弱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生娃二合一 七月流火,御驾回銮,没几日,京城地界便接连秋雨绵绵,无昼无夜,滴滴霏霏,久不见晴,皇帝因天气转阴,怕温蘅外出受寒,劝她莫出建章宫,每日里扶着她在殿内行走,强身健体一阵后,便扶她至已换铺软毯的窗榻处坐下,亲自剥切应季水果予她吃。 这日,宫侍捧进新摘洗净的上林苑葡萄,皇帝扶温蘅在窗榻处坐下,盥洗双手后,拿了果碟上的葡萄,边剥皮边道:“郑太医说孕妇食用葡萄,可健脾胃,利于安胎,夫人多吃一些。” 他将剥了大半的葡萄,递至她的唇边,看她就着他的手、低头抿吃了,心中比自己吃了,更甜百倍,笑着问道:“是不是十分清甜可口?” 温蘅抿嚼着口中的葡萄果肉,是觉十分清甜多汁,且有一股特别香气,与从前所吃不同,微点了点头,皇帝边另拿起一只轻剥,边笑道:“这是长在上林苑的玉香葡萄,品种来自西域宛月国,培植起来不易,旁处没有,如今正是应季,夫人若爱吃,就让底下人日日呈上一盘……” 他说着说着,忽地想起小的时候,秋日里与明郎同往上林苑骑马打猎,渴了累了,便跑到果苑里,寻摘成熟的玉香葡萄,洗净开吃,还要比谁吃得快,输了的那个,就要将所射的猎物,都输给对方。 记得一次狩猎,是随父皇同行,他在与明郎的“比赛”中输了,输得一无所有,在入夜父皇命人清点诸皇子所猎时,杵站在那里,等着内监清出个一无所有来,等着被父皇责骂,被一众皇兄皇弟奚落。 他原也已经习惯了如此,可等父皇内监清点了,众人看他的眼光,却都变了,原来他猎物众多、名列前茅,原来明郎不但没有拿走他的猎物,反还将他自己所猎的,都悄悄地给了他。 往事如线,略想起一点,便连起千丝万缕,纷乱如麻地占据了人全部的脑海,皇帝心事浮沉,剥葡萄皮的手,也不自觉缓了下来,温蘅看他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自拿了一只葡萄,慢慢剥着,皇帝见状回过神来,忙道:“夫人别脏了手,还是让朕来吧。” 温蘅仍是自己慢慢剥着,边剥边问:“陛下在想什么?” 她从前才不问他在想什么,从前他的一切,她都是不想了解也与她无关的,皇帝听温蘅这样问,心中高兴,却又因所想为明郎,不免难于直言,只道:“朕在想几桩朝事。” 温蘅微垂首剥着葡萄道:“范汝死得蹊跷,他那病都得了七八年了,平日里药吃着,一直没有大碍,怎就在将抵京城时,突然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这事也做得太让人生疑……” 皇帝原先还担心“范汝暴死”一事,会令她希望突然落空,会刺激到她,好在她虽因此事有些失落惊颤,人倒还好,只是这些时日以来,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可不利于安胎,此刻听她又提起,在旁安慰道:“朕知道,你哥哥这刑部郎中也不是白当的,他心里也敞亮得很,此事定会深查到底,这桩事的真相,定国公府谋逆案的真相,终有一日,都会水落石出的,夫人别担心,当下重中之重,是安心养胎,等着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世上。” 温蘅眼望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想着再过一月,就可与腹中的孩子相见,眉眼柔和,蕴满慈情。 皇帝看她这样,心中自然高兴,起身挨坐到她身边,侧躬着身子,贴着衣物与他们的孩子絮絮说话,先是言辞微厉,令孩子要乖乖地来到这世上,不许闹腾他|她母亲,接着又委屈诉苦,说给他|她选挑了好多好多好听的名字,可都被他|她的母亲给否了,这就离预产期还剩一个月了,名字还没定下呢! 温蘅手抚着隆起的腹部,淡淡瞥看着叨叨抱怨的皇帝,“陛下选的字,都不大合适。” 皇帝十分不服道:“个个都是朕精心选挑的,寓意极佳,就如新近选的这个,‘烨烨荣光’的‘烨’字,寓意光辉灿烂,好得很,怎会不合适呢?” 温蘅淡道:“‘薛烨’‘血液’,听起来像见了血似的,不大吉利。” 皇帝默默,心中叨叨这孩子定是要姓元的,元烨听起来就吉利得很,他无声暗叨片刻,又听她静道:“还是选这二字为好,若是男孩,就叫薛冀,希冀之冀,若是女孩,也叫薛霁,雪霁之霁,寓意雪后天晴、未来可期。” ……妈呀,元冀,元霁……这刚生下来,就直接圆寂了,这还了得!! 皇帝结结巴巴道:“这……这两字……不大好……不大好……” 他看温蘅看他,又补道:“朕选的那个字,也不大好,不大好……” 皇帝默默片刻,折中道:“要不这样吧,咱们将选挑的名字写在纸上揉团,等孩子生下来了,让他|她自己抓,抓着哪个就取哪个,若是男孩抓着女名,抑或女孩抓着男名,就重新再抓一次,让他|她自己定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这般,他可暗箱操作一番,让他的心爱的小皇子或小公主,去抓他精心选定的佳名…… 皇帝心里在笑,面上也在笑,牵着温蘅的衣袖问:“好不好?” 温蘅不置可否,其实郑太医一早把脉判定了腹中孩子是男是女,身为太医院首席、当世圣手的郑太医,应是不会出错的,可不亲眼见到孩子,温蘅就总觉得是男是女都有可能,遂还是将男女之名皆备了,皇帝也是如此,甚至比她还要迷糊,有时竟会说郑太医会不会老糊涂了,其实她腹中藏着一男一女双胞胎,是老糊涂的郑太医,只把知了一个出来…… 温蘅正这般想着,就听皇帝憨憨笑道:“也许到时候出来了两个孩子,到时候男孩抓到女名,女孩抓到男名,也不用重抓的,让他们两个,彼此交换就是了。” 皇帝这般笑说了一句,也觉自己是异想天开,他又笑同温蘅腹中孩儿,说了好一会儿话后,轻握住温蘅的手道:“姓元吧,这个孩子得姓元,这是为他|她好,也是为夫人好,朕虽想要个贴心小棉袄,但看眼下时势,这个孩子,若如郑太医所说是个男孩,最好不过,姓薛的孩子,可爱的女儿,咱们往后,再慢慢生好不好?” 秋雨打窗的淅沥声中,皇帝深深凝望着温蘅,温蘅静默不语,只将手中剥好的玉香葡萄,放入口中,无声嚼咽。 碧翠清甜的玉香葡萄,亦在第二日清晨,被赐送往了武安侯府,宫侍回宫恭声禀报,“武安侯如仪收下赐礼,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问:“他可吃了?” 宫侍面露为难,“奴婢只看见武安侯命人将赐礼收起,至于后来武安侯有没有享用,奴婢不知……” 皇帝又问:“你去时,他人在府中做什么?看起来精神如何?” 宫侍回道:“武安侯来正堂前叩收赐礼时,这样的阴凉天气,身上面上却似有汗意,瞧着先前像是在练武,看起来精神干练、英姿飒爽。” 皇帝沉默片刻,没再问什么,只摆手令宫侍退下。 他人在御书房,无言孤坐许久,起身走至百宝架前,拿起那柄乌金匕首,抚望着其上“断金”二字,心里絮絮乱乱想了一阵,又绕到了那场噩梦上。 那噩梦,自在紫宸宫将他惊醒,就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不散,且似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近来雨寒秋夜里,又断断续续梦见几次,令他越发不安,皇帝抚握着乌金匕首,沉思许久,终是传赵东林进来,命他领人在绛雪轩准备一桌夜宴,宴请武安侯。 当然,此宴自不会对温蘅说,天将入夜时,边批看奏折边陪了温蘅一下午的皇帝,只对她道有紧急朝事需处理,让她待会儿先用晚膳。 他人将离开建章宫时,回身看去,见温蘅坐在窗下,微低身子,似同腹中的孩子在说什么,灯光柔拢,清影映窗,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剪影,就令他心中生出家的感觉,暖意满怀,秋雨冷意扑面打来,亦觉不出半分寒意,人还未“离家”,就已想归去,回到她的身旁。 皇帝心中哑然失笑片刻,念及等在绛雪轩的明郎,沉重的心事,立又压上了心头,他再看了温蘅一眼,登辇离去,在前往绛雪轩的一路上,都在想见着明郎,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可等真见着了,看明郎面无表情地朝他如仪叩拜,却又是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回不到过去,说什么,明郎心中的怨恨,都无法彻底消除,他做下那等事情,也不敢奢望能与明郎和解如初,他只怕那梦境成真,他和明郎约好了,要年老落牙了时,再比拼谁抿吃葡萄吃的快,要白发苍苍时,一起坐看大梁太平江山…… 皇帝抬手亲扶明郎起身,明郎并没有避让,只是身上的秋衣微凉,触在手里,没有半点温度。 皇帝想,一旦定国公府谋逆案被查明为冤,炮制冤案的华阳大长公主,就将是死路一条,明郎知道此事吗……他若知道,他会怎么做,他会在温蘅、在他母亲的性命、在他武安侯府的世代荣光中,怎么选…… ……其实没得选,这冤案,他定是要翻的,事已至此,他没得选,明郎更是没得选,他们只能被时势裹挟着向前,预想着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会是何等光景,却又无法改变…… 满桌佳肴几无人动,只是贮满佳酿的酒壶,在淅沥的雨声中,渐渐空了,又一杯凉酒入腹,皇帝低道:“明郎,朕望你长命百岁。” 明郎似听得微微一怔,但仍是未说什么,只是恭声道:“微臣多谢陛下关心。” 秋雨不绝,静轩沉寂,入口的清醇美酒,也像是苦的涩的,皇帝微哑着嗓子,正欲再度启齿,忽听轩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不多时,侍守在外的赵东林打帘入内,满面惶急,“陛下,楚国夫人要生了!!” 皇帝惊得站起,“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赵东林急道:“侍女报说夫人突然早产,瞧着情形极坏,产婆也说夫人本就体虚,如今又突然早产,怕是和龙裔,都会有危险……” 玉瓷碗碟被仓皇离去的身影,拂带落桌,声音尖刺地摔得一地狼藉,皇帝急走出轩,也不待侍从打伞,即冲跑入了秋夜冷雨中,他心神欲裂地想着离去前所见的明窗清影,惊怕到了极处,一路发足狂奔,心惊胆战地急跑回建章宫,看殿内人影幢幢,似个个慌乱无比,更是惊惶。 ……不能乱……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她的丈夫,他不能乱……她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他们一家人,是要长长久久的…… 皇帝强忍住彻骨的惊惧,急走入寝殿,在看到榻上的温蘅痛到紧咬着唇、面色苍白如纸的一瞬间,所有强装的镇定,立刻溃不成堤,脸色也惨白如纸一般,仓皇上前,紧握住她的手道:“朕在这里,朕在这里,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然而临产的温蘅,痛到浑身汗下、心神恍惚,根本不知身边有何人、在说什么,一阵阵剧烈的痛意猛袭后,她像是被冰冷的潮水推入了深渊中,意识越发模糊,连疼痛都似渐渐离她远去了,只想沉在那片深渊里,就此睡去,不复醒来。 产婆看楚国夫人晕过去了,急让人取针来要扎夫人指腹,十指连心,皇帝见状破口大骂,产婆急跪地道:“奴婢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伤害夫人半分,奴婢只是想让夫人清醒,若是夫人一直晕厥,无力生产,那不仅龙裔难保,夫人怕也会醒不过来了!” 皇帝听得越发心惊,他看了看那冰冷尖细的寒针,犹是不忍,趴在榻边,急在温蘅耳边高唤“夫人”“阿蘅”,如此看她仍是不醒,越发惊惶,紧攥着她的手,急到语无伦次,一时道“夫人快醒醒,朕和夫人约好要一世长久的”,一时道“只当是为了薛家,为了薛家醒过来好不好”,一时道“夫人不能抛下朕,夫人若还恨朕怨朕,那必得好好活着,才能折腾朕一辈子”,如此颠三倒四地高声急说着,终见温蘅乌睫微|颤,似要醒来。 温蘅原似在混沌中沉沉浮浮,无尽的倦意,似要她就此沉入渊底睡去,远离尘世间一切苦痛,就此平静深眠,可心底,又另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她,一直在告诉她不能睡去,不能睡去…… ……是谁……是谁在唤她…… 她像是想喊一个人的名字,可微张开口,却又不知道是要喊谁,她挣扎着去想,人也在深渊中挣扎着上浮,在将见天光时,一个激灵,忽地醒觉,唤她的人,正是她自己,她是温蘅,也是薛蘅,她不能睡,不能睡! 皇帝紧盯着温蘅微|颤的乌睫,见她挣扎着睁开双眼,大喜过望,紧攥着她的手,重重地吻了几下,产婆等自也大喜,大喜之余,请圣上出去。 皇帝想要一直守在温蘅身边,不管产婆们如何相劝,都不肯离开时,见温蘅忍痛朝他看来,唇齿微动,似是说了什么。 皇帝没听清楚,急贴到她面前问道:“夫人说什么?” 下一刻,气弱而冷厉的“滚开”两个字,重重地砸了过来。 皇帝似被这两个字砸晕乎了,怔怔坐直问:“……夫人说什么?” 一旁的产婆讷讷须臾,结结巴巴道:“……夫人……夫人请陛下离开……” 温蘅人一醒来,即被彻骨的痛意袭卷,她需忍受疼痛、集中精力生下孩子,哪忍得了皇帝在旁这般唧唧歪歪,见他还紧攥着她的手,像只呆头鹅一般赖坐在榻边不走,心里更是烦不胜烦,又咬着牙道:“滚!” 皇帝立马乖乖松手站起,却也未离开,一直在旁不远处,探着头站看着,将这一夜,过得提心吊胆,煎熬无比。 身上为雨打湿的衣裳,一直贴穿未换,可忧急的皇帝,哪儿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不适,他的心,全被温蘅和孩子给占满了,每听到温蘅一声痛呼,就像是有刀子,在他心口用力地剐了一下,一时急得来回踱步,一时怕得僵站不动,枉为九五至尊,一整夜都只能干着急,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心中向满天神佛祈佑,祈佑她们母子平平安安。 这一夜,真似如年,好在最后,煎熬终于过去,天将黎明时,淅沥落了一夜的秋雨停了,寝殿内,也终于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皇帝心中的重石终于落下,感谢满天神佛地急走上前,一边拿毛巾为温蘅拭汗,一边探看产婆们动作轻柔地将婴儿清洗干净,包入襁褓抱近前道:“恭喜陛下,恭喜夫人,是个康健的小皇子!” 按理皇帝此时该重赏众侍,博个喜庆意头,可他喜得唇颤,话都说不全乎,望着襁褓中哭啼的男孩,想要将他抱起,但竟又有些不敢,直到听榻上的温蘅虚弱地说“给我看看”时,才鼓足勇气,伸出双臂。 怀中小小的孩子,竟似比江山还重,皇帝小心翼翼地将他抱放在温蘅身边,看她轻握住孩子的小手,眼泪如珠落下的同时,唇际微弯,绽放了自惊知身世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读者因为生的是男孩,就觉得走向结局是常规的那种,但不是_(:3∠)_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缥缈2个;左右妈咪、弱鱼、beryl千夜、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雅轩70瓶;雪夜吃草莓30瓶;青衣22瓶;beryl千夜10瓶;天南客5瓶;口嫌体正直、263349343瓶;陆瑶、小韵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天明 精致的御用玉瓷碗碟,被仓皇带起的玄色衣袖,拂扫在地,尖刺的碎瓷摔裂声中,宫侍追随御驾匆匆离去,偌大的绛雪轩内,唯留沈湛一人,他僵如冰雕般怔坐在桌边,手足寒凉,耳边嗡嗡所响,尽是赵总管那句“突然早产……情形极坏……都有危险…” 指节战|栗愈烈,虚握在手中的酒杯,亦随之摇颤不止,终在某一刻,猝然滑落,摔得“砰呲”一声四零五落的脆响,如一道陡然轰鸣的惊雷,炸响在沈湛的耳边,令他如是突然惊醒,仓皇起身,将所有的顾虑都抛之脑后,不管不顾地冲跑了出去。 秋雨侵衣,秋寒钻骨,然沈湛感受不到半分外界寒意,他遍体的寒凉,都由心底生出,无尽的恐慌惊惧,在他心中滋生蔓延,浑身血液都似结冰,人疾跑在淅沥的秋雨中,却如置身在冰天雪地里,天地风雪侵袭,遮他的眼,绊他的脚,可阻不了他向前去,阻不了他的心,忧急地朝她飞去。 ……阿蘅……阿蘅……他在心里急唤着她,相识分离以来的所有所有,自眼前如走马灯匆匆掠过,今生无缘至此,难做夫妻,难做友人,甚至连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都做不得,血海深仇如天堑彻底隔开了他与她,世事残忍到这等地步,他心中余下所愿,唯盼她安好,唯盼她今生平安,盼她能好好地活着,再展笑颜,哪怕是在别的男子身边,可若上天,连他这最后一点小小的希冀,都要残酷无情地夺去…… 沈湛心神颤裂,在幽冷的雨帘中,冲跑至建章宫前,狂奔的双足,僵滞缓停,他望着高高在上的巍巍宫阙,望着殿内仓皇嘈杂的幢幢人影,满心惶急,双足却如陷在泥潭之中,滞粘不动,难以前行。 ……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孩子的父亲,不是她的知交朋友,甚至连一普通路人都不是……他对她来说,不再是沈湛沈明郎,而是武安侯,是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的独子,是她的仇人之后,又有何立场,在这样的时候,到她的身边去……她如今正历险境,见着他这仇人之后,是否会因此心神震动,伤及身体……他如何能入内…… ……如何能…… 御前总管赵东林阅人无数,处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可对这女子有孕生子之事,实在是半点不通、一筹莫展,只能人侍守在外殿,望着端盆捧水的宫侍进进出出,望着郑轩等太医聚在帘边实时商议,心中祈佑楚国夫人与腹中龙裔,俱要平平安安,千万别出半点差池,若楚国夫人和龙裔真出了事,圣上会有何反应,他简直不敢去想…… 忧心忡忡听着内殿动静的赵东林,也不知这般惶急等待了多久,忽见徒弟多福入殿走了过来,轻朝他道:“师父,武安侯人在外面……” 赵东林闻言一怔,快走至殿门处,打帘看去,见殿廊明灯辉映下,竟真有一人,站在御阶下凄楚幽凉的秋雨夜里,浑身都已为雨淋湿,湿发流水顺颈而下窜进衣里,看得人都肌骨发冷,他却对自身处境似无所觉,整个人僵直不动如石雕木偶一般,只一双漆亮的眼,关切紧盯着御殿方向,昭示着他是个尚有些许生气的活人。 ……楚国夫人与龙裔,正处在危险之中,圣上正在内殿守着楚国夫人,忧急如焚,武安侯与楚国夫人与圣上,又是那样特殊的关系…… 这样的特殊情形摆在眼前,饶他赵东林是人精中的人精,也不知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入内禀报圣上,武安侯人在殿外一事,他沉吟良久,终是暂压不言,只命人搬椅熬姜汤取暖毯,让徒弟多福,去请武安侯在殿廊下坐等着,驱驱寒意。 但武安侯,却像是听不见外界半点动静,仍是僵站在秋雨夜中,赵东林无法,只能让多福在旁给武安侯打伞遮雨,他倚窗而立,透窗望着雨夜中宛如石雕的年轻男子身影,再侧首朝重帘深处看去,见那隐约的玄色身影,正在内殿来回急走,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沉默许久,终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天将黎明,淅沥落了一夜的秋雨,终于停了,喧哗了一夜的御殿,也终于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多福将心放下,也将举了数个时辰的油伞放下,见一夜僵站不动的武安侯,在听到殿内传来齐刷刷的“恭喜陛下,恭喜夫人”后,冷无血色的薄唇微|颤,幽漆的眸光,亦微微闪烁着,中似藏了千言万语,但最终都如星沉幽海、隐没无踪,垂下乌青的眼帘,在婴儿清亮的哭啼与众侍响亮的道喜声中,挪动僵硬的双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一步步地,离身后的婴孩哭啼、欢喜喧哗,越来越远,形单影只的,慢慢地隐入将明的天光,身影消无。 寝殿之内,皇帝终于能从狂涌如潮的巨大欢喜中,略略醒过神来,他眉眼带笑地望着一众御前宫侍跪地道喜,高高一扬手道:“赏!建章宫所有宫人,俱按功行赏!” 一众宫侍,自是忙不迭叩首谢恩,赵东林也恭声遵命,命手下几个徒弟循按宫规,计今夜诸侍功劳,去拟开一个行赏单子,而后自己侍在帘边,一边望着圣上趴在榻边与楚国夫人和孩子含笑说话,一边在心中暗暗思量,武安侯在殿外站了一夜之事,究竟当不当说。 皇帝第一次见到新生的婴儿,才知婴儿刚生下来时,小手是紧紧蜷着的,他问过产婆,知道婴儿的小手,要过些时日才能伸展开来抓东西后,无奈地笑对温蘅道:“原想着将拟好的佳名,写在纸上揉团,让他自己抓选自己的名字,看来是不行了,他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皇长子,不能拖延取名,现在就得定下了。” 温蘅爱怜地轻|抚着婴儿柔嫩的脸颊,目望向殿窗将明的天色,轻道:“就叫‘晗’吧……” 皇帝一时不解,问道:“是哪个字?” 温蘅道:“天之将明之晗。” 这字寓意既佳,又恰合孩子出生的时辰,更重要的是,这是温蘅取的,皇帝立将他所想的那些佳名,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声笑道:“好好,‘晗’字极好,就听夫人的!” 他轻握着婴儿的小手,柔声笑唤,“晗儿~晗儿~” 已经喝过母乳的婴儿,终止了哭声,但对这个新鲜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眨巴着清澈的双眼,轻轻挥蹬着藕节般的小手小脚。 其实刚出生的婴儿有些红皱,要过些日子才会变得粉|嫩|白|皙,可皇帝看他的宝贝儿子,就是越看越觉可爱,哪哪儿都好看得紧,天底下再没孩子能比得了的,心里浓浓的父爱,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忍不住小动作频频,一会儿去亲他的小手小脚,一会儿去戳他的小脸小鼻,又见温蘅累了一夜,已是极倦怠了,却还是勉力撑着,无限慈柔地凝看着襁褓中的孩子,似是舍不得阖眼,在旁柔声劝道:“夫人安心睡一会儿吧,晗儿有朕看顾着,不会有事的。” 他一直望着温蘅沉沉睡去,才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中的孩子抱起,令侍女放下帐幔,好生照看夫人,而后边轻手轻脚地往外殿走,边轻对怀中孩子道:“乖乖的,不许哭闹吵醒你母亲……” 襁褓中的孩子,也似无哭闹的精神,吃饱喝足的他,轻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靠在皇帝怀中,也像是要阖眼睡去。 嬷嬷在旁建议圣上将孩子放到铺好的婴儿摇榻上,可皇帝怎舍得放开宝贝儿子,就这般亲自抱着,在外殿慢慢地踱步走着,含笑望着孩子熟睡的模样,想着日后要如何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如何牵着他的小手,陪着他慢慢长大,如何同他母亲一起,静好度日,为他再添弟弟妹妹,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地度过一生,正愈想愈是欢喜甜蜜时,抬眼见赵东林轻步趋前,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奴婢……奴婢有一事,要禀报陛下……” 皇帝正沉浸在欢喜中,随看了他一眼,道:“说。” ……圣上厌恶底下人欺瞒不报,若圣上回头从其他人口中知道昨夜武安侯之事,那他这御前总管,就有欺君之嫌,责骂事小,可若为此事,失了圣上的信任,那真是大大的不值,赵东林思量再三,还是决定亲口说出,他小心觑看着圣上的神色,慢慢道:“昨夜武安侯……” 赵东林见圣上轻摇皇子的手臂立时一顿,索性一口气说完道:“武安侯在外站了一夜,天将明时,听到婴儿哭声、夫人平安后,方才离开。” 说罢,他又紧着给自己开脱,“奴婢原想禀报陛下,可见夫人身险、陛下焦心,没敢打扰,奴婢原也请武安侯上阶坐等,可武安侯站着不动,奴婢遂只能让多福给侯爷撑伞,让侯爷别淋着雨……” 他说着说着声低下去,看圣上抱着熟睡的皇子,慢慢走到窗边,驻足望向御阶下昨夜武安侯所立方向,大半个身子隐在灯下黑处,背影如山沉凝不动,又在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不仅武安侯之事,令圣上心事滞重,另一件事,定也正悬在圣上心里,这会儿建章宫御阶下空无一人,但很快,曾请逼杀楚国夫人的朝臣,又将卷土重来,下了一夜的雨虽停了,可天际阴霾暗涌未消,等天大亮时,能够久违地,再见晴光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境遇是有点惨,但从这里起,不会再惨了,下章贵妃蘅上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苹果2个;话梅糖、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壹壹30瓶;mr.van15瓶;39796494、jj、亲爱的、1791424610瓶;haa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封妃 因怕母后受惊,皇帝昨夜并未派人通知母后阿蘅早产之事,太后在第二日晨醒,才得知了这一好消息,她原本身子倦沉,一听此讯,登时精神百倍,既喜孙儿出世,又忧阿蘅身体,匆匆盥洗更衣,连早膳都未及用,就急急赶到了建章宫。 喜讯自建章宫传出,一众妃嫔,也很快得知了楚国夫人诞下皇子的消息,她们没法如太后娘娘去建章宫中探望皇长子,只能在向皇后娘娘请安时,聚在一处,热议此事,明面里一团和气,暗地里,却隐有刀光剑影,毕竟,想做皇长子养母的妃嫔多的是,可这养母的位置,只有一个,在座的“姐姐”“妹妹”,可都是潜藏的竞争对手。 从前,因为圣上先是专宠冯贵妃,再又迷上了楚国夫人,余下一众妃嫔,个个淡宠,谁也不眼红谁,私心里同仇敌忾,倒真姐姐、妹妹,和睦得很,可如今,有了这或定终生的竞争目标,再彼此看着,就都有点提防起来,看似寻常的话语说出口,也都似别有深意,需得深思。 一通费心费脑的“闲话”说了几转后,一众妃嫔的焦点,聚到了陆惠妃身上,心又齐了起来,毕竟,冯贵妃倒下后,陆惠妃是后宫位分仅低于皇后娘娘之后的妃子,她家族虽曾落魄,但近年来东山再起,其父兄立有军功,深受圣上重用,平日里陆惠妃虽不受宠,但所受赏赐一直颇为丰厚,且她为妃数年,看似性情爽利不羁,但做事做人滴水不漏,没出过半点差错,在太后娘娘那里,也是颇得欢心的,论位分论家世论品行,论在圣上与太后娘娘面前的得脸程度,都堪为皇长子养母。 坐在皇后娘娘下首的陆惠妃,原正磕着瓜子儿,百无聊赖地看着后宫的姐姐妹妹,就楚国夫人诞下皇子一事,闲言碎语,彼此试探,正当戏看,“隔岸观火”,这“火”,就突然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她耳听着有妃嫔试探着同她说“皇长子生来就有个罪人母亲,真是可怜”时,也并不接话,只放下手中的香瓜子儿,饮了口茶,笑着看向上首的皇后娘娘道:“皇后娘娘,皇长子出世,可是宫里的一件大喜事,臣妾等,是否应该随您,前往建章宫道贺?” 陆惠妃这话,正说到了众妃嫔的心里,她们也想去建章宫看看皇长子,只是一向淡宠,不得圣召,不敢擅自前往,可若跟着皇后娘娘,打着这样正经的名头,那便没什么不可了,遂将针对陆惠妃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皇后娘娘身上,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陆惠妃的话,盼着皇后娘娘点头,领着她们一起去看看。 陆惠妃原以为,皇后娘娘是不会点这个头的,一则,皇后娘娘虽性情淑善,但并不痴庸,众妃嫔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皇后娘娘心中,应是有数的,既个个都笃定了皇后娘娘成不了皇长子的养母,还想着皇后娘娘领着她们去看,但凡是个有点脾气的人,怕都是不会允的; 二则,楚国夫人与皇后娘娘的关系,实在太过复杂,曾是亲人,又成仇人,中间还有圣上这一层,当真是纷乱如麻,再者当初楚国夫人还是“辜先生之女”时,皇后娘娘以为楚国夫人腹中怀的,是武安侯的孩子,对之万分关心呵护,对楚国夫人百般嘘寒问暖,如今这孩子摇身一变,成了圣上的皇长子,被欺瞒多时的皇后娘娘,心中会是何等滋味,不难想象。 陆惠妃原是如此认为的,可她闲闲地剥着瓜子儿,垂眼静听着众妃嫔你一言我一语地“撺掇”时,忽听到这一声声热切里,传来了轻轻的茶盏搁桌声,抬眼看去,见是静默啜茶许久的皇后娘娘,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笑意清淡地道:“那就去道喜吧。” 建章宫内,生子劳累了一夜的温蘅,犹在寝殿榻上沉睡,外间屏风前的宝座上,太后将同样熟睡的婴儿抱在怀里,轻点着他的小鼻,轻握着他的小手,笑容满面,口中也不自觉轻哼起助眠的童谣来。 皇帝听木兰姑姑说母后尚未用早膳,让御膳房紧着做了送来,请母后进用,但太后抱着自己的第一个孙儿,心里盛满了爱意,哪儿还有腹饥之感,又哪儿有用膳的心思,只摇头说“不饿”,又怨责皇帝,昨夜没早些通知她过来。 昨夜那样的凶险情形,皇帝怎敢派人告知母后,但母后如此责备,皇帝也只能老老实实认错后,安慰母后道:“夫人无事,母后安心。” 太后叹道:“女子早产是极凶险的,幸好无事,也是上天庇佑了。” 她万分爱怜地抱望着怀中的孙儿,亲亲他的小手,问皇帝道:“名字可定下了?” 皇帝回道:“单名一个‘晗’字,天色将明之晗,是夫人取的。” “晗……晗……”太后轻念了几遭,笑道,“极好,天色将明,晨光照拂,众生苏醒,万事万物朝气蓬勃,极好。” “元晗~元晗~”她轻唤着怀中熟睡的婴儿,笑对皇帝道,“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你父皇若是泉下有知,定也会替你高兴的。” 皇帝正要笑着接话,忽见赵东林趋近前来轻禀,语含忧意道:“陛下,刑部侍郎闻成等人,正跪在宫前……” 昨夜到现在,未曾阖眼一时半刻的皇帝,一大早即传令今日罢朝,但看来,一些得了消息的朝臣,是不愿就这么走了,这也在皇帝预料之内,在温蘅平安生子,巨大的欢喜略略平复后,皇帝即已预想到了将要面临的凛冽风暴,也预见了建章宫前,将会再现何等逼杀场景。 ……原先,他是要利用“范汝之死”,在温蘅生产前的一个月里,将已查疑点陆续抛出,揭开定国公府谋逆案实有冤情,拉开翻案洗冤的序幕,好让温蘅生产之后,建章宫前干干净净,无人再有立场来请杀温蘅,但温蘅昨夜的突然早产,打乱了这一计划,那些受华阳大长公主指使的朝臣,再次站在了大梁律法与先帝御令的立场上,逼杀而来…… 皇帝心中已有预料,也早在抱着宝贝儿子、在外殿踱走至天明的那段时间里,已在心内定下决策,他温声安慰了下闻言面现忧色的母后,负手向殿外走去,见阴沉天色下、跪在宫前的一众朝臣里,不仅有之前那批熟面孔,还混了些新面孔,不由在心中冷笑。 ……华阳大长公主,是非要温蘅这个定国公府遗孤的性命不可,而那些新面孔,大抵是某些世家推出来的,他们也盼着温蘅快些死干净,好给他们的女儿姐妹,腾出“皇长子养母”的光明大道来,在心里想想已不够了,明面上也憋不住了,竟也迫不及待地找人出来,跪在这儿助纣为虐来了…… 皇帝在心下记住这几个人,留待过后探查是哪几个世家在后谋划,负手慢走至丹墀之上,闻成等人见到圣上,自然又是那套熟烂而正义的说辞,言辞恳切,道楚国夫人既已诞下龙裔,就当依大梁律法、依先帝御令直接处死,一句句痛心疾首,好像若不杀了楚国夫人,大梁朝根基就会不稳,来日就会亡了似的。 静听着这些陈腔滥调的皇帝,不发一言,而一些跪着求请的朝臣,见圣上迟迟不语,竟用力朝地叩首起来,像是真要闹个血谏当场,抱着孩子、站在殿窗处观望的太后,见情形越发不可控制,心中正十分忧灼时,听静立在丹墀处的皇儿,缓声问一众朝臣道:“我大梁朝,以何治国?” 为首的闻成,一愣回道:“自太|祖皇帝开朝至今,大梁历代君主,皆以‘仁孝’治国。” 天下至尊的御殿前,皇帝淡声道:“既以‘仁孝’治国,岂可‘去母留子’?!大梁朝历代君主,皆以天下奉养生母太后,太子来日自也当秉循仁孝,恭顺侍母,温氏既为太子生母,母凭子贵,法外容情,可以诞下太子之功抵消旧罪,即日起封为贵妃。” 环佩叮当、将至御前的一众后妃,猛地顿住脚步,她们身前不远,跪地逼杀的一众朝臣,也惊得个个屏气静声,偌大的建章宫前,一时鸦雀无声,无人言语,在短暂的片刻死寂之后,才突然如沸水炸锅,一个个大叫“不可”起来。 皇长子既成了太子,那这楚国夫人,更是非死不可了,先前还打着律法和御令的名义,混在“公主党”里混水摸鱼的一些朝臣,陡然间成了主力,更是要置楚国夫人于死地不可,疾声高呼“楚国夫人乃谋逆罪人之后,乃是太子殿下的污点,岂可为当朝贵妃?!又怎可为未来太后?!法不可违,先帝御令,薛氏一族犯下大罪,当满门抄斩,若先帝有灵,知薛氏遗孤竟为大梁贵妃、未来太后,定然泉下难安,陛下此举,正有违孝道……” 痛心疾首的高呼声越来越响,殿前逼杀情形正愈演愈烈时,忽有一声泠泠冷斥,如雪剑砸向了一众朝臣,“先帝先帝,是尔等了解先帝,还是哀家了解先帝?!” 众人抬首看去,见是太后娘娘走了出来,面色是前所未见的冷冽,眸光微寒,语气亦是严冷,“法外容情,定国公府犯下谋逆大罪时,楚国夫人尚未出世,论说罪过,也只是被生父母连累,自身并未半点过错,法外容情,先帝若知楚国夫人生下太子,定会记下此功,宽恕她所受牵连之罪,绝容不得尔等在此放肆!!” 众朝臣皆是头次见宽和仁慈的太后娘娘,如此严词厉色,心中虽因此有几分忐忑,但若楚国夫人身死,他们未来获利更大,故而之中不少人,并不愿放弃,仍是打着律法和御令的名义,梗着脖子道谋逆乃是大罪,先帝重法,应并不会因楚国夫人诞下龙裔,而完全宽恕其生来背负的罪过。 太后不待朝臣说完,即冷笑一声,走至皇帝身边,淡道:“拿剑来。” 皇帝也是头次见母后如此威势,一时也有点反应不过来,等见母后泠泠望向他,才忙命御前侍卫拔出佩剑,不解且心忧地小心呈给母后,见母后将这泛着寒光的三尺青锋,直接掷到了一众朝臣面前,寒剑摔地的清冽声响中,朝臣们的呼声戛然而止,而母后嗓音淡淡,似寒锋凌厉。 “谁想杀楚国夫人,就拿起这把剑来,先捅了哀家的心窝子,再踏着哀家的尸体,到殿内杀了你们要杀的人。” 一众跪地朝臣面面相觑,自是谁也不敢去拿剑,太后望着阶下众人,冷声道:“哀家说比你们更了解先帝,你们不服,非说先帝不会宽恕楚国夫人,那就一剑杀了哀家,让哀家去九泉之下,亲口问问先帝,哀家可有说错,再同先帝讲讲,今日跪在建章宫前的,都有哪些逼杀人母、妄揣圣意的好臣子!!” 太后娘娘话说得如此重,朝臣们更是不敢言语,只是垂着头,听太后娘娘冷声斥道:“一个个的穿着文禽武兽的朝服,却都跟乌眼鸡似的,食君俸而不为君分忧,心里头想的不是苍生百姓,而是天天算计着一个弱女子的死活,还敢打着先帝的幌子,先帝若是泉下有知,怕不是要被你们气活过来!哀家今天,就把话说在这里,想杀楚国夫人,就从哀家的尸体上踏过去,大梁太子,也只有楚国夫人一位母亲,这一生,都不会有所谓的养母!” 冷冽的言辞掷地有声,建章宫前原先焦灼的气焰,也似冷了下来,跪在最前的闻成,正讷讷不语,忽听太后娘娘点名“闻卿家”,忙应了看去,“微臣在!” 太后望着闻成,微微笑道:“哀家记得寿宴那日,卿家可来迟了,献上的一份大礼,也差点要了哀家的性命,卿家是刑部侍郎,精通律法,你自己如此行径,轻蔑哀家,谋害哀家,该当何罪呢?” 闻成牢记华阳大长公主命令,若圣上封龙裔为太子,能逼杀楚国夫人,便尽力而为,若无法,便见好就收,此时见太后娘娘如此责问,立磕首道:“微臣当日只是想为太后娘娘查明真相,并无轻蔑谋害娘娘之心”,又赶紧顺着台阶下去道,“微臣觉陛下与娘娘所言,极为有理,楚国夫人诞下太子,实乃大功一件,可与罪过相抵,微臣……微臣告退……” 闻成“功成身退”,一众党羽亦随他喏喏退离,混在其中的一些朝臣,见形势至此,谋求太子养母无望,亦都无奈退下,乌压压的建章宫前,人影渐空,一众妃嫔走上前来,大梁皇后,在御阶前站定,朝上首天子屈膝拜道:“臣妾恭喜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事出反常必有因,后面会讲哒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beryl千夜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小诗、beryl千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果宝95瓶;3523133429瓶;蓝色海洋18瓶;mr.van、faye10瓶;poris8瓶;欧琳oleenna、zhuzhueatquqi、白露为霜5瓶;归路.时间默笙、两个西柚、小云朵?、小韵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晗儿 妃嫔们心中再怎么失落不甘,也只能随皇后娘娘,同向圣上与太后娘娘屈膝拜道:“臣妾等,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 皇帝道:“亦需恭喜薛贵妃,喜得麟儿,晋为四妃之首。” 太后知道皇儿说这话,是怕众妃嫔不服、特意给阿蘅立威的意思,她望向众妃嫔道:“阿蘅现下正歇着,你们的心意到了就是,都先散了吧。” 一众妃嫔原抱着“看自家儿子”的心态、兴致勃勃而来,结果建章宫的殿门还没迈进,就听圣上与太后娘娘说了那样一番话,如有凛冬雪水兜头泼下,满心热情,登时被泼了个透心凉,哪儿还有去看“别人儿子”的心思,精神立恹,又听太后娘娘这样说,俱恭声遵命,垂首告退。 陆惠妃暂不打算主动掺和这趟浑水,随众妃嫔离开建章宫前,回看了眼皇后娘娘,见她并不离开,而是走上前去,太后娘娘待皇后娘娘,自也与别人不同,见皇后娘娘近前,轻握住她的手,含笑说了几句话,携皇后娘娘一同入殿。 御殿之内,紫檀木透雕云龙纹婴儿摇床上,大梁朝的太子殿下,吮着小手,睡得正香,皇后微躬着身子,站在摇床边上,轻|抚了下孩子的脸颊,握住他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掀起暖被一角,将他的小手掖入被中的同时,见婴儿贴身穿着的,正是那件碧叶红莲纹婴儿肚兜。 ……这肚兜的碧叶红莲纹,有一瓣粉红莲花,还是她亲手绣的…… 皇后微垂眼帘,隐下心中所思,微笑着站直身道:“这孩子生的真是可爱。” 太后笑道:“这才刚出生,还有点皱巴巴的,等过些时日长开些,那才叫粉|嫩|水灵,到时候脸蛋儿白里透红,小胳膊小腿啊,都嫩嘟嘟的,跟新挖的藕节似的。” 皇后似随着太后的话,预想到了那等可爱模样,眉眼弯了起来,“陛下英俊,贵妃貌美,晗儿生来就已这般清秀,日后定会出落地更加俊美,只是不知,是会像陛下多些,还是像贵妃多些。” 太后看皇后虽是笑着,但笑意却似云烟清淡,眉眼间的怅惘之色,隐得再好,亦因太满而不自觉流露出一两分,心中叹息。 ……她知道,皇后有多想做一位母亲,也知道,皇后面对弘儿和阿蘅的孩子,心情会有多么复杂…… 暗暗叹息的太后,轻握住皇后的手,温声安慰道:“等晗儿会说话了,也是要唤你一声母后的。” 皇后神色依然温婉,唇际蓄着淡淡的笑意,沉静须臾又道:“听说女子早产是极凶险的,贵妃昨夜,定然受了很多苦。” 太后叹道:“是啊,幸好上苍庇佑,阿蘅平安无事,只是昨夜太劳累了,现下还睡着呢。” 皇后淡笑着道:“既如此,儿媳就不打扰探望了,儿媳手上还有宫事需要回去处理,请母后容儿媳告退。” 太后颔首,望着皇后静静远去的背影,回想着她看着皇后长大的时光,看着皇儿与皇后成亲时的情形,心底深深的叹息,又渐渐浮出了水面。 皇帝有生以来,从未见母后如今日这般凛冽威势,到现在,都还有点缓不过神来,他默默看着心目中宽仁慈和的母后,见母后也朝他看了过来,只眸光并非他心目中的宽仁慈和,而似森寒刀子一般,清凌凌地剜了过来。 皇帝不知母后何意,只知母后不悦,微低了头,老老实实准备听训,但母后并未训斥什么,只掠走过他的身边,重走回婴儿摇床前,一边轻摇着摇床,一边轻哼着悦耳的童谣,目望着摇床里熟睡的晗儿,眸光无限慈柔。 对她那不知廉耻、不仁不义的祸祸儿子,太后是连骂都懒得骂了,如今一颗慈爱之心,全扑在她的宝贝孙子身上,她望着孙儿熟睡的小脸,心中溢满柔情,明知他沉浸在睡梦之中,仍忍不住一声声慈爱轻唤,“晗儿~晗儿~” “……晗儿……晗儿……” 睡梦中的温蘅,亦在心内轻轻地唤着,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却又很乱,梦里恍恍惚惚地,总似听到孩子在哭,可极力寻去,却又缥缥缈缈的,像是并无哭声,如此晕沉睡近黄昏时,睁眼醒来,帐幔间暮光霭霭,耳边真传来孩子的哭声,中还伴有圣上焦急无错的抚慰声:“别哭别哭……嘘嘘……听话听话……乖乖乖乖别吵着你母亲……” 温蘅手撑在枕畔要坐起,守在榻畔的侍女们,听到帘内动静,立围上前来,或勾帐幔,或掖软枕,扶贵妃娘娘倚坐榻上,御前掌事女官云琼近前询问:“娘娘可要传水盥洗?御膳房也一直为娘娘备着产后膳食,娘娘现在可要用些?” 温蘅听到“娘娘”二字,自是一怔,云琼含笑解惑道:“今日上午,陛下已册封您为贵妃娘娘,旨意已下,册封典礼等您身子大好后再举行。” 温蘅看向一旁的春纤,春纤点头轻声道:“陛下还将小皇子,册封为太子殿下。” 温蘅默默片刻,听外头晗儿的哭声,似是越来越响了,急道:“快将晗儿抱进来。” 外间,皇帝抱着哭啼的晗儿,正急得满头大汗,手足无措,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听侍女近前说贵妃娘娘醒了、想见太子殿下,立抱着嚎哭的孩子,一头冲入内殿,坐至温蘅身边。 温蘅从皇帝手中抱过嚎哭的晗儿,见他哭得可怜极了,小脸红涨,眼泪花花的,心中疼怜,轻柔地擦擦他的眼泪,低头亲亲他的小脸,将他抱在温暖的怀抱里,轻摇着手臂,温声哄慰。 皇帝看晗儿到了温蘅怀里,很快就停止了哭嚎,乖乖地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温蘅瞧,心中又是称奇又是气笑。 ……这小子窝他怀里时,哭闹起来,怎么哄都不行,明明乳母说已给晗儿喂过奶,不饿的,太医也说晗儿身体好得很,没什么不适,可这小子就是哭嚎不止,在他怀里乱蹬着小脚小手,眼泪簌簌的,直往下掉,不管他怎么哄,都不买账,扯开嗓门就是哭,搞得他又是着急儿子,又是担心温蘅被吵醒,都快急出一身汗了…… 皇帝回想他方才窘状,再看晗儿在温蘅怀中乖顺的模样,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指轻点了下晗儿的鼻尖,笑骂了一声:“臭小子!” 晗儿原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温蘅瞧,被突然这么一点,像是被欺负了,眸光瞬了瞬,眉尖微蹙,小嘴微瘪,一抽一抽的,又像是要掉眼泪了,温蘅见状,忙边软语哄慰,边抬眸轻瞪了皇帝一眼,皇帝连忙“缴械投降”,笑道:“朕说错了,是香小子,香小子!” 他轻握住晗儿的小手,亲亲道:“朕的香小子。” “香小子”被“臭爹爹”哄好了,微瘪的小嘴,又弯起来了,靠在温蘅怀里,安安静静的,皇帝望着眼前和睦场景,心想,方才晗儿那般哭闹不止,哄也哄不好,许是因为想见娘亲吧…… 这般一想,皇帝本就快化了的心,愈发柔软如云絮一般,他动|情对温蘅道:“朕已经封咱们的晗儿,为本朝太子了,你是太子的母亲,是当朝贵妃娘娘。” 温蘅依旧轻摇着怀中的孩子,眉目沉静,恍若未闻,皇帝默了默道:“朕知道,这位分,委屈你了,可皇后无错,朕曾许诺过一生厚待,皇后她又是……明郎的姐姐……” 实龄一日的大梁太子,可听不懂这些话,更听不懂这些话中人,有何纠葛,之前哭闹许久的他,颇费精神,这会儿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渐有倦意涌上,小小的呵欠也打个不停,皇帝一时也没注意到儿子的状态,只看温蘅垂眼不语,心中忐忑,还欲再说时,听温蘅轻道:“不必说了。” 她道:“晗儿要睡了。” 皇帝低头看去,见晗儿果真呵欠连天、双眸也已阖上了,压低声音轻道:“让嬷嬷们抱去照顾吧,你一天没有吃东西,该进膳了。” 温蘅自是舍不得晗儿离开,龙榻宽阔,她就将晗儿小心翼翼地抱放在身边,皇帝立从侍女手中接过婴儿的小锦被,动作轻柔地盖在晗儿身上,看温蘅轻握住晗儿的小手,忍不住一同套握住她和孩子的手,手心满满,心中爱意更满,好似这才是他的天下,笑望着温蘅轻道:“不去长乐宫,夫人仍同晗儿住在这里好不好?” 还未等温蘅回答,皇帝即已哑然失笑,“不该唤‘夫人’了。” 他深深柔望着身前的女子,轻声问道:“往后,朕唤夫人‘阿蘅’好不好?” “……阿蘅~阿蘅~” 皇帝看温蘅不说话,自顾自地轻唤起来,每唤一声,面上笑意愈浓,声音也不自觉愈来愈响,惹得将要入睡的晗儿皱起眉头,又被温蘅抬眸轻瞪一眼时,方停了下来。 但声音虽是停下来了,面上的笑意,可没有消退半分,皇帝含笑静看温蘅轻拍着哄晗儿入睡,默默许久,冷不丁又唤了一声“阿蘅”,在身前女子如他所料,含怒抬首瞪来的一瞬间,突然逼前,像小孩子偷吃糖般,啄了下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未完歌一曲19瓶;限十五、sdfghjjjjgghj、少女楠10瓶;口嫌体正直3瓶;3682466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温香 自打温氏生下了皇兄的第一个孩子,母后高兴的不得了,成日里往建章宫跑,都有些冷落她这个亲生女儿了。 对于这种“冷落”,容华公主虽有些吃味,但心里并不难过,只因自玉鸣殿之事后,母后看她极严,她每日里缩在母后眼皮子底下,乖乖的,什么也不敢做,哪里都不敢去,都快憋死了,这下新出世的小侄子,分散了母后的注意力,母后没空成日盯着她了,她也终于能寻个机会,偷偷地溜出宫,去做她想一直想做的事了。 这日清晨,早有计划的容华公主,先是陪母后同往建章宫逗孩子,逗没一会儿,就嚷嚷昨夜没睡好、困的很,母后自是让她回飞鸾殿休息,容华公主估摸着母后能在建章宫内待一天,人出了建章宫,回了飞鸾殿,就飞快换上宫女行头,拿了出宫令牌,与心腹侍女一路垂着头走到东华门,一同借口宫务离宫。 早已备下的马车,一路行至清平街沈宅,侍女打起车帘,容华公主钻出车厢,站望着匾额上的“沈宅”二字,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雄赳赳气昂昂之感,感觉自己就像那话本中的当家主母,来捉惑她夫君的狐狸精来了,吩咐侍女拍开了沈宅大门,斗志昂扬地下了马车,直往内宅去。 沈宅书房之内,珠璎正对着一窗红枫秋景,提笔作画,听婵儿报说,门上来了几位衣饰相同的姑娘,瞧着有些来者不善,心中惊惑地放下画笔,透窗看去,见当中被拥簇着上前的那位年轻姑娘,看着有几分眼熟,边飞快思量着,边起身出门迎上前去,见那年轻姑娘睨眼看来的神气劲儿,更似在哪里见过,默想片刻,猛地醒觉过来,来的这位年轻女子,乃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容华公主。 她虽是一介妓身,但今春随侯爷外出踏青时,曾在京郊见过这些天底下顶顶尊贵的人物,云泥之别,她这样的微贱出身,只因站在侯爷身边,才得太后娘娘等看了几眼,也只看了几眼便罢,太后娘娘等,便不留意她了,独这位容华公主,由始至终,眸光如刀,时不时悄悄地往她身上飞剜,颇有怨嫉之意。 ……据说容华公主原先倾心武安侯,武安侯成亲后,即断了这心思,转而钟情从前的楚国夫人、如今薛贵妃的兄长温羡温大人,也在今春已与温大人定下了婚约,但,从踏青那日时不时飞来的眼刀,以及今日这盛气凌人的上门来看,传言中公主殿下对温大人的情意,怕是掺了有一江的水分…… 珠璎暂也无暇深想,急步近前,如仪屈膝跪拜,“奴家珠璎,拜见公主殿下。” 容华公主在她身前站定,昂着脖颈睨问:“你还记得本公主?” 珠璎是风|月场中历过的,精于辞令,惯知见着何人当说何话,大抵能揣摩出这小公主的性情几分,遂顺她心意,声气恭谨道:“公主殿下容颜昳丽、气质非凡,令人一见难忘。” 容华公主唇际微弯须臾,即想起自己此行目的,阴沉地板起了脸,冷哼一声道:“起来吧。” 她掠过珠璎,直接走进书房,四下打量了番,拿起书案上的画作,原想好好轻视鄙薄一番,可见其上红枫如火,寥寥数笔,颇为传神,比自己的画技好多了,早就想好的鄙薄话语,堵在嗓子眼处,说不出来,轻哼一声,又拿起案上的诗笺,见一手簪花小楷柔美清丽,所作绝句,亦含蓄雅淡,也比自己要好,心中更是气堵。 原想着以公主之尊、贵女才情,将这只会勾人的狐媚女子,贬个一文不值,给她狠狠来个下马威的容华公主,尚未“出师”,就不得不“偃旗息鼓”,闷闷哼声道:“倒是样样拔尖……专学了勾人的吧!” 珠璎道:“奴家出身微贱,若不学好,便少衣少食,受人打骂,书画之所以能入公主殿下的眼,是因自小无人疼的缘故,若是自小有人疼爱,想是会略略松懈几分。” 容华公主想到自己幼时学习琴棋书画,嚷嚷两声累了倦了,疼爱她的母后,便会容她休息,有时见她看书看晚了,还会催她早些安置,唇际不自觉又悄悄弯起,再看手中的书画,她也就比她,稍稍差几分嘛,先前打焉的自信自尊,遂又重新笔直站起,睨瞧着珠璎道:“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明郎表哥对你不过是一时新鲜,等时间一久,就会腻了,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珠璎恭声道:“公主殿下说的是。” 容华公主看她这般顺服,一下子倒不知要说什么好了,默了默又冷声道:“别妄想着上位,你这样的身份,连妾都做不得的,一辈子都进不了武安侯府的大门。” 珠璎垂首道:“奴家从不敢心存此等妄想。” 容华公主看她如此低眉顺眼,如此折服于自己的公主之尊,冷声哼道:“知道就好,认清楚自己的出身地位,麻雀就是麻雀,永远飞不了枝头当凤凰!” 她这话说下,忽地想起玉鸣殿里那一耳光,感觉自己好像把母后骂进去了,脸颊登时有点火辣辣的,默默片刻,又昂着脖颈,扯起别的话头。 容华公主来清平街这宅子,自是更想见明郎表哥,可明郎表哥近来不再放纵自己,白日里人在军中,她遂想着先来敲打敲打这个珠璎,但,与她预想中的唇枪舌剑不同,无论她如何冷嘲奚落,这珠璎都顺服得很,十分拎得清自己的身份,她一通“乱拳”不管怎么打,都像是打在棉花上,以至本来这珠璎如此乖顺,她心中应当快意才是,可事实上,总觉得不得劲儿,无趣得很。 无趣的容华公主,坐没一会就想走了,临走前,她留下了特给明郎表哥备下的礼物,并横眉冷目,厉声警告珠璎道:“你若敢私藏私动,本公主就揭了你的皮!” 珠璎低眉恭声道:“奴家不敢。” ……唉……无趣无趣…… 容华公主人不得劲儿地出了清平街沈宅,望着朗朗晴日,还是觉得不得劲儿得很,既难得出宫一趟,又值秋高气爽,容华公主遂也不急着回宫,与几名贴身侍女,逛街游玩起来,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心情正渐渐好起来时,忽听有人唤她“嘉仪”,登时惊得一缩,忐忑着一颗心,四处看去,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街边,窗帘半卷,马车上衣饰华美的中年妇人,正盈盈笑看着她。 “……姑姑……” 容华公主怔怔地走上前去,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姑姑华阳大长公主一见她,即将她搂在怀中笑问:“怎么穿着宫女的衣裳,偷偷跑出来了?” 容华公主支支吾吾不说话,见姑姑美目流转地笑望着她道:“是不是想见我们家明郎?” 容华公主双颊飞红,羞羞答答地低头,“明郎表哥在军中呢……见不到的……” 姑姑笑着轻|抚了下她头上的宫女发饰,语含嗔意道:“傻丫头,想见明郎,何必弄得这么麻烦,你若嫁进武安侯府,不就可与明郎朝夕相见了!” ……她当然想嫁进武安侯府,与明郎表哥朝夕相见……可是……可是…… 容华公主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的婚约,又想到不知明郎表哥到底心意如何,心中纠结,面上的羞意,也转成了愁思,姑姑看她不说话,也微敛笑意,放轻声音道:“姑姑知道你心有顾虑,但姑姑心中,也一直只认定你这一个儿媳,那个珠璎,就是个不值一提的玩意儿,温氏,更是不用多说,只要你想,姑姑就可以帮你。” 光线迷离的车厢内,姑姑深望着她问:“嘉仪,告诉姑姑,你想不想?” 容华公主望着姑姑,怔怔点头,见紧握着她手的姑姑,唇际浮起笑意,轻低的嗓音沉哑,中似有坚实的力量,笃定地落到她的心底,“好,只要你听姑姑的话,就一定可以心想事成。” 街市繁华,人声鼎沸,华丽的车马,在阳光下慢慢驶远,容华公主人站在京城大街上,望着头顶的晴日,心里头恍恍惚惚的,乱成一团。 逛街的心情,自然是没有了,容华公主如来时,悄悄地回了宫,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辰了,母后曾派人来唤她去建章宫用膳,她一早安排下的侍女,说她早早地用膳午憩了,把母后派来的人应付过去了,容华公主知道自己没被发现,暗舒了口气后,心中所想,便全都是在马车上,姑姑对她所说的话了。 想着姑姑的那番话,容华公主连膳食也没心思用,人在飞鸾殿里呆坐了许久,才盥洗更衣,往建章宫去。 她人到了建章宫,也不往里去,就站在殿门边,探着头往里瞧,看母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摇着拨浪鼓,笑容满面地同正被侍女扶着慢走的温氏说话,心里头更是絮絮乱乱时,忽又听人轻唤了一声“嘉仪~” ……是皇兄! 容华公主“唰”地站得笔直,见皇兄边走上前边笑着问她:“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不进去?” 明明什么都没做,容华公主却觉心中有鬼,结结巴巴道:“小……小孩子哭哭啼啼的,我……我嫌吵得慌……” 不待皇兄再说什么,容华公主即扭身就走,“我……我回去休息了。” 皇帝望着妹妹慌慌张张远去的背影,眉头微蹙,负手沉思片刻,踱进殿内,见晗儿在母后怀中待的久了,有些不耐烦了,轻蹬着小手小脚,像是要闹了,可一沾到温蘅的怀抱,立又安静了下来,好似方才要闹的不是他一般,不由看得舒展眉头,面露笑意。 一转眼,晗儿已有半个月大了,生得越发清秀水灵,惹人怜爱,尽管宫里的孩子,大都是乳母嬷嬷喂养照顾,可这半个月里,温蘅尽力亲力亲为、亲自照顾晗儿,晗儿也自是与她这个母亲最亲,原本他担心她刚刚生产,身子吃不消,劝她多多休息,可后来见她照顾晗儿时,眉眼焕光,精神颇佳,也就不说这些无用的劝辞了,只私下里命乳母嬷嬷们,手脚机灵麻利着点,尽量多抢做些事,好让温蘅少操劳些。 皇帝活了二十一年,也是有了晗儿才知道,原来婴儿夜里,是能闹起喝奶好几次的,本来这事他也不会知道,只因按宫规陈例,皇子公主不会养在建章宫,妃嫔们夜里也不会亲自照顾皇子公主,自有乳母嬷嬷轮值喂养,但这些宫规陈例,都为温蘅打破,她在寝殿龙榻边,也设了张婴儿摇床,夜里就让晗儿睡在他们榻旁,但凡晗儿有何动静,便睁眼起身照顾。 这些所谓的宫规陈例,她爱怎么打破就怎么打破,皇帝是由她去的,他唯一担心的是,温蘅夜夜都这般起个三四次,会累到伤身,私下里,他也有悄悄和晗儿“商议”,让晗儿夜里消停些、少吃些,别闹他母亲,可晗儿只会吮着手、眨巴眨巴眼看他,然后朝他面上蹬一脚,仍是夜里近两个时辰,就得吃一顿,半点不落下的。 这夜,皇帝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怀中似是空了,立睁眼醒来,果见温蘅一如这十几夜来,正坐在榻边,将晗儿抱在怀中喂奶。 烛映红纱的温恬灯光中,他坐起身来,挪至她的身边,轻握住她的手,感觉有些温凉,立下榻取了外氅,披在她的肩头,又忍不住轻挠了挠晗儿的小脚,轻声笑骂了一句,“你是小猪吗?这么能吃……” 晗儿忙着饱腹,无暇理他,而她则忙里偷闲地瞪了他一眼,皇帝乖乖松开晗儿的小脚,在旁静等她喂好晗儿,揽衣似要拍嗝,立道:“让朕来就是,你快回榻上被里躺着,小心着凉。” 他看她眸光似是有些怀疑,更是要证明下自己,将晗儿自她怀中抱起,按她平时的样子,将晗儿竖着抱起来拍背,可他拍啊拍啊,嗝没出来,晗儿倒是哼哼唧唧的,像是要被他拍哭了。 在她不善的目光中,皇帝讪讪地把孩子抱还给她,看她边轻拍奶嗝,边轻哼歌谣。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她唱歌,轻柔的嗓音,似山间潺潺的溪流水,温柔地淌过人的心田,令皇帝心底,也是柔软一片,如此宁夜静好的氛围,烛滟流光,温香暖玉,皇帝不由心生亲近之意,他悄悄手揽住她腰,朝她靠去,想让这氛围酝酿得更好一些,好让他能更亲近些时,却听晗儿忽地轻嗝一声,蓄意酝酿的氛围,登时被嗝停了…… 温蘅站起,将晗儿抱回婴儿摇床中,手揽着空气的皇帝,心含怨念地默默坐在榻边,看温蘅微垂着眼,边系衣带边淡声问道:“密州长史范汝,真的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极、小诗、39244941、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许上20瓶;l.j.y、13980101899、唐凛、元气少女郭德纲、摇摇欲醉、mr.van、所谓伊人10瓶;口嫌体正直3瓶;归路.时间默笙、毛毯仔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风雨 皇帝微一怔,而后想许是她近日又看到了温羡的折子,知道了些什么,故而有此一问。 但实际上温蘅有此一问,并非是因近日看到了兄长折子的缘故,而是一因先前她知道范汝之事后,皇帝言语之间,似总在暗示她莫对此事抱太大希望,二因范汝暴亡前几天,在紫宸宫承明殿前,小陆将军曾对她说,前方或还将有坎坷,请她千万放宽心,这两人,似都已预见了“范汝之死”,在提前给她铺好心理准备。 温蘅看皇帝不答,一边轻晃着婴儿摇床,一边又低问了一遍,皇帝走上前来,轻握住她肩,柔声道:“你每日照顾晗儿,已经够辛苦了,这些费心劳神的事,就不要再操心了,朕都会处理好的。” 温蘅沉默片刻,又问:“陆峥……” 她还没问出口,吃味的皇帝,即已轻声嘟囔道:“不要总在咱们儿子面前,提别的男子嘛。” 他拥她在怀,含笑望着婴儿摇床中的宝贝儿子道:“多和晗儿说说他父皇才好。” 温蘅声淡无波道:“能说什么呢?说他父皇与他母亲是如何苟且,他又是如何苟合出世的吗?” 皇帝被这话噎住,面前笑意立僵,他知她心中是因前事不快,轻声哄道:“朕是真怕你太操心,这些前朝之事,乱的很。” 温蘅只是道:“我想知道。” 她说:“我从有记事起,就糊里糊涂,不想再糊涂下去了。” 皇帝无奈,无奈的同时,心中另有感怀,他知道,她此刻能在他身边,他此刻能拥她在怀,是因定国公府谋逆一案,是因摇床中的晗儿,流着定国公府的血脉,她此时对他的容忍,也是她需要他,他欢喜能被她需要和依赖,哪怕这需要依赖的直白面是利用,他亦欢喜有被她利用的价值,可以让她留在他身边,愿这利用,能有一世才好。 他犹记得,她那日唤他“元弘”,第一次平静地、眼望着他,轻声唤他“元弘”,她的心,定已在悄悄变了,若能有这一世的机会,天长日久下来,真真未来可期。 宁静的秋夜里,皇帝心怀希望,就这般抱着她,如她所愿,絮絮低说诸事,末了,在她耳边低道:“等这事解决了,再无后顾之忧,再无人可因身世伤害你、看轻你,这一生,再没有风雨波折了,我们和晗儿,还有他未来的弟弟妹妹,一辈子也不分开,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地过,好不好?” 温蘅没有回答,只问:“洗冤的事,陛下打算何时开始?” 皇帝道:“快了,朕想一点点地逼她,逼得她狗急跳墙,这样做,虽有一定风险,但她手上留有后手,朕得设法全逼出来,不然,终是隐患。” 他轻亲了亲她脸颊,“无论有何风险,朕都会挡在你和晗儿面前,朕护你,朕护你们一生一世。” 皇帝说着嗓音渐低,像是怕声音稍微大些,就会震碎琉璃般的梦境,“……若有来世,还让朕护你一生一世好不好……若有来世,朕要和你早早地遇,早早地,越早越好,越在所有外人前头,好不好……” 轻问的男音,如情人间的亲密喃语,低徊在温暖的寝殿中,却始终无声应答,一门之隔,秋夜寒凉,满宫满城都已披染瑟瑟寒意,夜归的车马,碾地滑霜,停在武安侯府门前。 夜已深,下车入府的沈湛,一身疲乏,却没有丝毫睡意,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幽夜庭院中慢走多时,见母亲书房犹有灯光,静默片刻,走上前去,在母亲心腹守侍们的行礼声中,轻敲了敲门道:“母亲,是明郎。” 书房内的华阳大长公主,听是爱子,扬声道:“进来吧。” 沈湛推门入内,见正放下手中密信的母亲,也是满面疲乏,却强撑着精神未睡,见他进来,细细地打量他了会儿,眸光爱怜道:“今天也累着了吧,快坐下歇歇。” 华阳大长公主让儿子坐在她身旁后,又吩咐侍从去给侯爷熬碗补汤送来,她看着儿子疲累的神情,轻|抚着他指上的茧痕,既是心疼欣慰,又是感叹怨恨,“若不是为元弘那厮,荒废了那么多年,如今也不必如此辛苦……” 沈湛道:“儿子从前不懂事,如今多吃苦头,也是应该。” 华阳大长公主见儿子如此说,更是感怀欣慰,她轻叹着道:“若你姐姐,如今同你一般懂事就好了……” 说罢眸光微厉,华阳大长公主嗓音又转笃定,“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成日眼看着那对贱人双宿双飞,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每多看一眼,就像有刀子在心上剜一刀,你姐姐的心再淑善,也经不住这般煎熬磋磨,很快就会明白,母亲的话,都是对的,也会知道,做一朝太后,比做一个冷宫废后、甚是来日的阶下囚、刀下鬼,要好上太多太多。” 沈湛不语,望着母亲华阳大长公主眸含笑意道:“那个贱种,原本还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元弘既被逼将他封为了太子,那就一切好办了,来日事成,你我母子摄政,你姐姐,也不用再受那等闲气,一朝太后,无人可辖,尽可在后宫同中意之人逍遥快活,才不必为元弘那厮守贞,后宫真正是你姐姐的天下,前朝是你我母子的天下,那贱种,就只是皇位上的一个傀儡罢了!” 似已目见到那等肆意解气场景,华阳大长公主容色畅快,笑饮了口茶道:“元弘身边密不透风,外人动手几无可能,可若是亲近之人亲自动手,那就不一样了,真是迫不及待想见见,自以为算无遗策、英明神武的元弘,死在最疼爱的亲妹妹手上时,会是何表情,而容华自以为只对温蘅下手,却连带着一起害死了她的亲兄长时,会不会当场疯癫到从高楼跳下去?!” 华阳大长公主说至此处,忍不住嗤笑出声,沈湛静看着母亲渐渐笑停下来,平静问道:“母亲在宫中的暗人,是否可靠,此事需得一击即中,这样的暗杀,难有第二次机会,若是一击不中,只能明面交锋,纵是事成,也会名不正言不顺,不利于尽快掌控前朝形势。” 华阳大长公主含笑道:“放心,容华所做之事,于我们来说,难于登天,可于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并不艰难,她也只需动手,将这最难的开头,打开就是,剩下的事,母亲在宫中的暗人,会帮她办得稳稳妥妥,将那杀机,自温蘅那里,牵连到元弘身上,到时候,元弘、温蘅同下地狱,容华弑君被诛,咱们这位身子本就不好的太后娘娘,都不用母亲动手,估计就直接伤心断肠、一命呜呼,直下黄泉,同她的宝贝儿女、儿媳团聚去了。” “也是多亏你了”,华阳大长公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道,“容华这傻丫头对你痴心一片,你听母亲的话,送了那样一份生辰礼,更是把她的心,给高高地勾起来了,母亲一同她说,你的心里还多少装着温氏,只要温氏死干净了,你就能真正接纳新人,她便心动极了,这丫头的性子,母亲再清楚不过,她会乖乖听话的。” 近侍红蓼送汤入内,沈湛揭开盅盖,望着那袅袅浮升的白雾道:“容华再听话,也不能将万事,押在她一人身上。” 华阳大长公主道:“自然,能暗杀成事最好,若不成,真要动兵戈,母亲手里,也另有后招。” 尽管在连月来的探查中,心中已有答案,但沈湛还是亲口问出:“密州长史范汝,是母亲派人杀的吧,当年定国公府谋逆一案……” 回想往事,华阳大长公主呛然微笑,“斗争便是你死我活,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最后的赢家。” 其实早已知晓的答案,沉沉地落进心里,香浓的汤,喝在口中,也似无滋无味,沈湛微垂眼帘,木然地饮着,华阳大长公主望着身边乖顺的儿子,就像他小时候,乖乖地坐在她的身边,母子之间毫无嫌隙,心中溢满柔情。 ……那贱种傀儡,也只会在皇位上,待到她们母子大权独揽、天下间再无人可撼动分毫的时候,届时她们母子所言,便是金口玉言,或道说温蘅婚内所怀的贱种,实为明郎的孩子,逼其禅位“其父”,抑或这大梁王朝,为何不能出一位女帝,她元宣华身上淌的,也是高贵的元家皇家血脉啊…… 瑟瑟秋寒夜,华阳大长公主的一颗心,却火热无比,将行猎捕,夜色中,猛兽獠牙微露,嗅着隐有的血腥,心也跟着狂热起来,就像当年谋划所谓的定国公府谋逆案时,拟想着将所恨之人践踏脚下,周身血液,都为之沸腾。 ……快了,快了,范汝虽死,但元弘或还会寻到其他线索,得尽早动手,早在范汝死时,她即已飞书边漠,定下后招,等那里传来准信,这京城,就该搅起一场风暴了…… 华阳大长公主盘算着心中诸事,望着身边懂事的儿子,心中唯一所虑,就是盼着爱女淑音,同她弟弟一般,快些想通,早一日想通,便少受一日磋磨,她的好女儿,年方双十,可她上次见到她时,却感受到了沉沉暮气,这与年龄并不相符的颓沉暮气,自是那双贱人带给她女儿的,她会为淑音,百倍讨还。 长春宫中,为华阳大长公主心念着的皇后,犹自孤枕未眠,她睁眼静望着虚空,耳边回响,一时是婴孩的哭声,一时是母亲的声声责问:“你不恨吗?!” ……你不恨吗……你不恨吗…… 一声声发问,似自心底传出,几要震破耳膜的喧响中,皇后默默阖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大概会快,因为作者对阴谋诡计斗争啥的能简则简,不会花太多笔墨……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芋圆、beryl千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口嫌体正直、樱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剧毒 每次以为坠入深渊、已至渊底,现实却总是将他再往下推,叫他知道深渊无尽,绝望之后,是一重又一重更为深重的绝望,好似没有尽头,到最后,绝望到麻木,麻木地接受所有,所有…… ……从知晓圣上与阿蘅之事,到探知阿蘅身世,晚了一步地眼望着她成了圣上的女人,知道他并不是孩子的生父,到如今定国公府谋逆案原有冤情,每向前一步,都像是现实在无情地嘲弄他,嘲弄他心底居然还敢留有奢望,一点点地将他和离后心存的复合希望,慢刀子割肉似的,狠狠地碾得粉碎,令之如细沙从指间流走,愈想攥在手里,愈是两手空空…… ……从前,圣上因他与姐姐的缘故,会相对平和地去打压褫夺母亲手中的权势,会与他心照不宣地留母亲一命,让母亲安享晚年,可到如今这生死一线的激烈形势,再不会了,定国公府谋逆案有冤,阿蘅定会选择为家人洗冤复仇,圣上也可以此为契点,彻底扳倒母亲,这冤案不同以往,这滔天罪名落下,母亲就是死罪,而父亲的声名,武安侯府的世代荣光,也会彻底毁于一旦…… ……阿蘅不会停,那是她生来背负的责任,母亲亦不会,她实在心底渴望着厮杀的到来,从前,母亲逼他在阿蘅和她之间选,他极力设法两全,如今,阿蘅与母亲不死不休,是现实在逼着他选,逼他只能选帮一人,可他不能对母亲的生死袖手旁观,亦不能眼看着母亲害死阿蘅…… ……若圣上与阿蘅赢了,定国公府翻案,母亲必死无疑,若母亲赶在这之前得手,圣上与阿蘅会性命不保,为今之计,似是唯有顺着母亲计划,赶在洗冤翻案前动手,他自不会允许容华公主伤害阿蘅,若单单只有圣上驾崩,尚在襁褓的元晗登基,褫夺母权的他,摄政前朝,才可保阿蘅和母亲两全,只是压下定国公府冤案,阿蘅会恨他一世,将母亲褫权禁于后宅,母亲亦同样会恨他一世,唯一可以同时两全的办法,他最亲的亲人和最爱的爱人,都会恨他,这一世,她们永不会原谅他…… ……这是唯一的办法吗……建立在圣上之死上…… ……每每想到圣上当初是如何欺辱阿蘅,如何背叛情义,他心中便恨火如灼,将心底烧得空空荡荡,他恨圣上,彻骨的恨,可这恨之外,还有其他许多,牵扯不明,圣上仗权欺辱,他想将他的权势夺来,想教他尝尝无权隐忍的滋味,可他想他死吗……想他死吗…… 深沉的夜色中,沈湛一路心乱如麻,渐走回住处,他望着灯火渺茫、侍从静立的房间,想到新婚之时,他与阿蘅如胶似漆,恨不得一刻也不分离,每日里官署事毕,就会推掉所有交游宴饮,尽力早些回来陪她,但尽管如此,有一次,他还是不得不晚归。 那一次,是圣上留他在宫中喝酒,说在这世上,只有与他沈明郎喝酒才是喝酒,只有与他对饮才最是畅快,又说,他外放青州三年,他一个人在京,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真真想煞他了,以后不管他怎么自请,再也不将他外放出去了。 酒至三巡,圣上喝得兴起,酒后真言越来越多,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他知道,圣上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如此,既在心中感念圣上情义,又牵挂单独在家的阿蘅,喝酒喝得很是心不在焉。 圣上渐也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打趣笑问:“可是想家里的沈夫人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啜了口酒,圣上见状大笑,“难不成还真像书里说的‘如胶似漆’不成?!” 可不就是如胶似漆,他想到阿蘅,心中柔暖,笑着对圣上道:“陛下比微臣早成亲好些年,定早已熟烂这四字真意。” 圣上听他这样说,唇际笑意却似微微僵住,但只须臾,笑意又如先前扬起道:“朕记得你来请赐婚旨的时候,说你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这话,你可敢到你姐姐面前去说?” 他禁不住嗤笑出声,见圣上眸光晶亮地笑望着他道:“其实你也不必来请,早在听你姐姐说,你发狠话道如不能与那女子结为夫妻、宁愿出家了断红尘时,朕就要上赶着帮你把这亲事给弄成了,你沈明郎可不能出家,你出家了,谁来陪朕喝酒呢?!” 毫无嫌隙的爽朗笑语,恍若就说在昨日,就在耳边回响,沈湛慢走入室内,挥手屏退诸侍,人在避风的房中坐着,可还是觉得寒冷,风从四面八方来,往他的骨血里钻,一腔心头热血,早在世事磋磨下,凝结成冰血渣子,寒浸浸地凉。 ……是否早知今日,倒不如当初出家,了断红尘,留阿蘅在青州自自在在地同父兄生活,平安喜乐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踏入京城这座修罗场来,不会遇着他母亲,不会遇着圣上,不会忍受那么多的痛苦,流那么多的眼泪,一生一世,都只是无忧无虑的温家小姐…… 窗下的檀几上,原有一只釉红花樽,犹与阿蘅住在这婚房中时,阿蘅每一日,都会亲自攀折花枝修剪插上,记得那夜他从宫中回来时,阿蘅正拿着一把小银剪,站在这檀几花樽前,专心致志地修剪梅枝,他轻步入室,示意侍女噤声,悄悄走上前去,猛地一把抱住了阿蘅,却见她并无他想象中的惊讶反应,反是他不解地将她搂转过来,含笑问道:“娘子呆了不成?可是剪花剪得魂儿丢了?” 他的娘子嗤地轻笑,“傻瓜,地上有影子啊”,她手搂着他的脖颈,双眸璨璨如星地揶揄着道,“有小贼偷偷摸摸地窜过来,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他想错了,他深夜未归,阿蘅怎有心思专心剪梅,只是在心神不属地打发时间罢了,心中感动的他,将阿蘅抱得更紧,抵额笑问:“那娘子以为,该小贼夜半登门,有何企图?” 阿蘅笑,“贼心贼胆,我可猜不着。” 他亦笑,笑着轻啄了下她唇道:“那为夫告诉娘子,小贼要偷人啦!要把美娇娘偷藏在金屋子里,一生一世都叫别人见不着!” 他笑着将阿蘅打横抱起,坐至内室榻边,阿蘅倚坐在他怀中,一手柔搂着他颈,近前轻嗅着酒味,开玩笑问道:“小贼可是出去喝花酒了?” 他笑问:“若小贼真有这贼心贼胆去喝花酒了,娘子会当如何?” 阿蘅咬笑不语,只是盈盈眼望着他,将手中修花的小银剪,清凌凌地“咔擦”一声。 他绷不住笑得直抖,“这可不行,我可不能去跟赵大总管争位置!” 笑将她手中的银剪,拿搁到一边榻几上,他握住她那只手,送至唇边轻亲了亲道:“咱们还得生孩子呢,未来至少一儿一女,咱们可说好的。” 静谧的深夜里,他抱着她,告诉她他晚归的原因,讲了不少他和圣上的旧事,末了轻对她道:“咱们生两个儿子好不好,一个男孩太寂寞了,骑马射箭都无人陪的,生两个,让他们兄弟一起玩,让他们兄弟,就和我同圣上一样要好。” 她双颊微红,轻嗔道:“什么一个两个,你说生就生啊……” “嗯,光说当然不行”,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的话,朝她压沉过去,惹得她笑着轻锤了下他,他亦笑,笑得满心甜蜜,温柔低道:“我们的一世长着呢,慢慢来。” 他们的一世,只有十几个月,她如今生下的孩子,也与他无关,那个孩子叫“晗”,那日黎明,他听到了孩子清亮的哭声,听到了众侍恭喜圣上、恭喜夫人……不是夫人了,她如今……是当朝贵妃娘娘…… 沈湛孤坐在静室之中,越发空沉的心绪,最后浮想起的,是那一夜饮酒到最后,圣上看他总是心不在焉,不再拘着他喝酒,放他走时,无奈地慨叹着笑语道:“从没见你沈明郎为一女子这般,这可真叫落入情网了,有本事勾织这样一张情网,套住你沈明郎的女子,朕倒想见识见识了。” 秋风愈烈,冷风摇吹得心绪纷飞凌乱,敞开的房门,亦是跟着“吱呀”作响,沈湛抬眸看向门外夜色,见轻细的雨丝飘在晕黄的廊灯下,如绵针一般,越来越密,渐渐转大,淅沥打窗,沙沙作响,又一个不眠之夜,风雨凄凄,人间寒凉,深秋之后,将是凛冬,冬去,春会来吗…… ……永不会了…… 难得的十来日秋高晴爽后,京城地界再度风雨不休,一场秋雨一场寒,时节渐入深秋,满目萧条瑟冷,凉意逼人,因怕太子殿下受寒,虽尚未真正入冬,但建章宫还是一早即燃起了火盆,每日里薰得殿内暖意融融,宛如春日。 从前身子不爽的太后,最常待在慈宁宫内,甚少出门,但如今,无事时便往建章宫来看望孙儿,容华公主也常随在母后身边,只是在母后笑容满面地逗孩子时,总是保持距离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瞅瞅孩子,再瞅瞅孩子的母亲,不言不语。 这日,太后边抱着孩子笑同阿蘅说话,边摇了会儿手中的拨浪鼓,见容华公主还是一如往日木木地坐在一边,笑朝她道:“嘉仪,过来,抱抱你的第一个小侄子~” 容华公主立将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不不不……我不会抱……” 太后笑着放下手中的拨浪鼓,抱着孩子朝容华公主走去,“试一试,你以后也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先试一试,学学怎么抱孩子。” 容华公主僵坐着身子后仰,摆手拒绝,可母后还是将孩子抱放到了她怀中,软嘟嘟的婴儿身体靠上来,容华公主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连声急问:“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母后帮她调整好抱姿,笑道:“抱起来走一走,他喜欢人抱着他到处走走看看,你是他姑姑呢,现在多抱抱,往后才同你亲啊。” “……姑姑,都叫老了”,容华公主瘪着嘴轻轻嘟囔一声,还是把孩子抱站了起来,她同怀中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盯了一阵,干巴巴道,“好,我现在抱你走一走看一看,但你不许哭,你一哭,就会回到摇床里,什么也看不着了。” 抱着孩子的容华公主,在殿内走了一阵,引她的小侄子,看看室内盆景,看看金玉饰物,起先还好,可没过多久,不知怎么了,怀中的小家伙,就不再有兴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了,伸出小手舞啊舞啊,口中也哼哼唧唧的,令她一头雾水地着急看向母后。 母后笑道:“他这是要娘亲了。” 容华公主见温蘅走上前来,孩子立伸手朝她靠去,乖乖地挨在温蘅的怀里,好像那是最让他心安的地方,一点都记不起方才是谁抱他看来看去了,心中轻轻地哼了一声。 母后近前揽着她道:“你小的时候啊,也像晗儿一样,最喜欢母后抱你,别人抱都抱不久的,有时候母后抱累了,想放你下来歇歇,你都不依,哭闹个不停,眼泪可比晗儿多得多了。” 容华公主听得脸一红道:“女儿离不开母后嘛。” 太后望着阿蘅母子亲密的模样,笑叹道:“是啊,孩子怎么离得开母亲呢。” 她只是随叹着一说,容华公主却听得心中一动,她的心,本来就已经够乱了,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乱的不行,这下子,更是如乱麻一般,怎么理都理不清了。 执迷一人、执迷了十几年不能放手的公主殿下,眼望着温蘅母子,微抿着唇,怔怔地不说话,不知殿外也有一人,正静静地望着她。 皇帝人已在殿外静望许久,他望着阿蘅、母后和晗儿,亦望着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望着她在怔怔静望阿蘅母子许久后,慢慢靠入了母后的怀中。 ……自那日心中微浮不安后,他即在嘉仪身边放了不少眼线,嘉仪身边的侍女,也都被一一秘密讯问,他知道,嘉仪曾悄悄出宫见过华阳大长公主,也知道,嘉仪近来同明郎有私下接触…… 深秋寒风直往宽大的衣袖里钻,将人身上的暖意,驱得一干二净,心也像跟着变凉,皇帝人站在殿前,回身俯看这巍巍宫阙,满目萧瑟秋景,昭示着凛冬将至,这天,只会越发冷了…… 寒冬将至,天气愈发寒凉,而朝势,却隐隐焦灼起来,刑部侍郎闻成先被问罪,同部郎中、贵妃之兄、未来驸马温羡,擢升此职,而后三天两头即有官员被抓,虽罪名不一,有的是贪赃渎职,有的是藐视圣意,但有传言说这些罪名都只是表象,这些人真正被抓的因由,其实都与定国公府谋逆案有关,其实定国公府谋逆案,另有冤情,圣上批允温羡如此问罪抓人,是要重新彻查此案,有朝臣欲搬出先帝、制止此事,可这到底只是传言,而温侍郎抓人另有罪名实据,想拦也没正经因由谏拦,只能耳听着传言愈烈,朝势愈灼。 前朝正因此事越发沸灼时,边漠又有异动,宁远将军陆峥自请带兵出征,因威武大将军陆远道正镇守边疆,小陆将军为大将军之子,又有击退北蛮之功,是年轻武将中的佼佼者,看来自是不二人选,众朝臣几无异议时,又见武安侯走出朝列,朝上拱手自请,“微臣请与宁远将军同行,愿为麾下历练,尽忠杀敌,为陛下,为大梁披肝沥血,死而后已。” 高高御座上的皇帝,隔着十二冕旒,静望向阶下朝他躬身的年轻男儿,沉吟不语。 建章宫密室的暗格里,放着一瓶产自南疆的无味剧毒,乃从嘉仪殿中,秘密搜出。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过渡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wistjdwns5瓶;口嫌体正直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高兴 先前因怕温蘅借酒浇愁,怕她饮酒伤身、伤着腹中的胎儿,皇帝吩咐夫人怀孕期间,御殿膳桌不许进酒,他也就真的四五月下来,在御殿滴酒不沾,后来温蘅生下晗儿,御殿膳桌上,才又如从前,随着各式珍馐美味,摆上一壶佳酿,皇帝也不多饮,膳时喝上两三盅即罢手,只因他怕喝多,酒味会熏着晗儿,晗儿会不要他这个父皇抱了。 平日里,总是如此的,但今夜,皇帝饮罢两三盅,却仍没有罢手,温蘅无声地用着晚膳,望着皇帝几不动箸夹菜,一直自斟自饮,将一壶酒喝了大半后,仍不停手,一手执着酒壶提柄,一手握着酒杯,双眸幽空地望着清液垂灌入杯中,一杯杯地沉默灌下,之前一见到她,就总合不上的话匣子,今夜也像是被扣上了锁扣,晚膳用了大半,都没听他说几句话,整个人似被沉重的心事压着,纵是一杯杯消愁酒顺喉入肠,也无法排遣半分。 温蘅只见过皇帝这样一次,是在他摔坏那道嵌宝手镯的晚上,他似被何事震到,整个人都懵怔怔的,心事重重,但那一次,他也没像今夜这般沉重,到这般醉饮不停的地步…… 罕见的静寂晚膳,沉默用至尾声,温蘅眸光掠过皇帝面前干净的碗箸,放下手中的玉箸,轻声问道:“陛下有什么心事吗?” 皇帝因这声轻问,略略回过神来,恍惚地“哦”了一声道:“就……有几件朝事,有些棘手……” 他说着下意识再倒酒,却发现酒壶已经空了,怔怔地垂下手,对上温蘅静望着他的眸光,又补了一句道:“和定国公府一案无关,别担心。” 皇帝站起身来,微低身轻亲了下温蘅脸颊道:“朕还有折子没批完,去御书房批完再回来就寝,你先睡,早些歇下,晗儿让嬷嬷们照看一夜无事的,别总累着自己,好好睡个安稳觉。” 他柔声嘱咐了几句,又走至婴儿摇床旁,摇看了床中的晗儿一会儿,而后走离此殿,温蘅望着皇帝的身影远去,也未如他所说,将晗儿交由乳母嬷嬷照料,仍是抱至寝殿龙榻旁的摇床中,亲自照顾。 盥洗上榻许久,中间也已起来喂过晗儿一次,时近子夜,皇帝却始终没有回来,温蘅望着怀中的晗儿渐又睡沉,将他轻轻放进婴儿摇床中,站看良久,终是唤了乳母嬷嬷进来照看,披衣出殿,往御书房去。 但御书房却是漆黑一片、并无灯火,温蘅询问圣踪,宫侍回说御驾去了摘星阁,温蘅静默片刻,令人取来披风系上,命双侍提灯在前,再往摘星阁去。 摘星阁乃宫中观星所在,位处高地,寒冷的初冬夜风,越往上走越是凛烈,刮在面上,如刀割一般,温蘅产后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在夜色淡星下,慢行许久,才越走过最后一级石阶,来到摘星阁前。 与一众御前宫侍,垂手侍立在摘星阁前的赵东林,见来人竟是贵妃娘娘,吃了一惊,忙迎上前去,温蘅朝灯火渺茫的殿阁看去,问:“陛下是怎么了?” 赵东林欲言又止,只道:“……奴婢不敢妄揣圣意……”默了默,又小心地觑着温蘅神色,犹豫着嗓音轻低,“奴婢只知,这摘星阁,陛下少时,曾与武安侯来过……” 温蘅未再多问,只向前走去,赵东林紧走在前,也未通声传报,直接亲自躬身推开阁门,自侍从手中提过一盏琉璃羊角灯的温蘅,跨入门槛,向里走去,一级级拾阶而上,走至最顶层,见皇帝正靠窗席地而坐,脚边散落着凌乱的酒杯酒壶,透窗而入的寒风,吹搅得室内酒气纷乱,趴在窗边的皇帝,似也感觉不到寒冷,抬首仰望着漆黑苍穹,手中握拿着一把匕首,寒锋微露,夜色里折射着冷冽的光芒。 温蘅在楼梯口处驻歇静望片刻,提步上前,她的脚步很轻,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初冬夜里,再轻的声响,也能沉沉地落在人心上,皇帝闻声看来,醉亮的双眸瞬了瞬,像是要站起身来迎她,但身体却因酒醉动作迟缓,一下子未能好好站起,反趔趄地后退了下,等他真正站直起身,温蘅已走上前来,皇帝望着她沉静的容颜,唇微颤|了颤,问:“你怎么来了?” 温蘅没说话,只是放下提灯,伸手将长窗阖上,冷风暂息,皇帝似这才发觉周边寒气逼人,四看寻去,将先前解落在地的织金玄龙暖裘,拾披在温蘅肩头,又手伸到她衣襟前,帮她拢紧。 温蘅手搭上皇帝握着的乌金匕首,皇帝拢裘的手一顿,看温蘅自他手中拿过那匕首,指抚着其上“断金”二字看去,默了默道:“这是明郎送给朕的……在……在他去年回京后……” 这话说下,皇帝似也觉讽刺可笑,神色呛然,唇际微勾起的冷嘲弧度,也似一柄尖锐弯刀,戳在人的心里,“早知今日,早知你的身世,早知定国公府有冤,朕不如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对你陈明心意,光明正大地告诉明郎,朕爱慕与他命定无缘的前妻,朕想予他从前的妻子一段新缘,朕想同她生儿育女,朕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温蘅不语,听皇帝呛然低语许久,哑声问道:“你说,明郎他……会不会对朕动杀心?” 温蘅将锋利的寒刃送回鞘中,犀利的冷光,在眼前一寸寸隐没,她微垂眼帘,不答反问:“若是陛下易地而处,会当如何?” 皇帝无言良久,亦是未答,只是哑沉低道:“朕少时刚被封为太子时,曾和明郎来过这里,仰望夜空,寻找紫微桓中的太子星,明郎那时曾说,日后朕为君他为将,朕励精图治,他抗御外敌,共卫大梁江山……” 越发低哑的声音,就如不可追的往事,渐不可闻,大梁朝的年轻天子沉默许久,轻道:“如今的太子星,是咱们的晗儿了,夜深了,我们回去吧,回去看看晗儿,晗儿若醒时见不着母亲,许是要哭闹的。” 皇帝携温蘅下楼,一手提灯,一手握着她的手道:“天冷得很,下次这般夜深,不要再出来找朕了,朕不管去了哪儿,都一定会回到你和晗儿身边的”,静默片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嗓音低执,“但你来找朕,朕很高兴,不管是因为什么,朕都很高兴。” 守在摘星楼外多时的赵东林,见圣上与贵妃娘娘提灯出来了,忙领着一众宫侍近前随侍,但圣上却让他们离远些,赵东林遂挥手让众侍退得远远的,自己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圣上,望着漆沉夜色中,圣上与贵妃娘娘慢步下阶,走在满天星子下,冷寒的夜风吹得他们衣裳轻飞,亦将本不可闻的圣上轻低话语,悄悄吹送至他的耳边。 “……阿蘅,若朕与明郎必死一人,你……会选谁?” 赵东林听得心猛地一颤,怔望着不远处的背影,忧思复杂。 ……一位趁势仗权逼辱贵妃娘娘,却又一而再地救贵妃娘娘性命,为她家族翻案,一位与贵妃娘娘隔着血海深仇,却是贵妃娘娘从前深爱的夫君……贵妃娘娘……会选谁…… 赵东林有心要听,但不知道是贵妃娘娘并未回答,还是贵妃娘娘回答的声音实在太过轻低,他极力竖着耳朵辨听,却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望见徐行下阶的圣上,顿住脚步,看向贵妃娘娘,晦暗的光线中,他看不清圣上神情,但见淡星苍穹下,圣上凝望娘娘许久,捧起贵妃娘娘双颊,深深吻下。 寒风刺骨,这高高的长阶,好些年前,他也曾在夜里伫立,那时圣上初被封为太子,人前十分老成持重,但在武安侯面前却不会如此,一如从前,半点不改,夜色中,两个少年从摘星楼出来,一路笑跑了下去,一个喊“明郎”,一个唤“六哥”,清亮的笑音畅响,似能惊醒天上仙人,一眨眼,时光飞逝,少年的笑音与身影都不见了,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眼前之人,是大梁朝的天子,和他最爱的女人。 ……皇家原无父子兄弟,何况异性兄弟…… 他从前原以为圣上与武安侯是不同的,但再多的不同,怕也敌不过诸事磋磨,寒寂的夜色中,赵东林心中不安地随侍圣上回宫,待圣上与娘娘歇下,令几个徒弟轮值守夜,回庑房安置,却辗转半夜难眠,第二日强打着精神,再至御前,听圣上吩咐罢朝一日,令朝臣皆散,单传武安侯来,且不是在以往议事的御书房,而是传进内殿时,心中忐忑更甚。 奉命召传的内监,麻溜地垂首出殿,赵东林近前伺|候圣上更衣,见贵妃娘娘也已醒了,只是倚坐榻上未起、静静望着圣上,而圣上手里似攥拿着一物事,一直未放,等他随侍圣上走至外间,看圣上将那物事往膳桌上轻轻一搁,心也登时跟着往下咯噔一沉。 ……那是自容华公主宫中搜出的剧毒药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庐边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手指 昨日朝上自请赴边,圣上却道此事明日再议,今日入宫上朝,沈湛原欲再次自请,但人站在金銮殿外,尚未入内,即有内监来传,今日罢朝。 沈湛正暗思圣上是否在有意拖延此请,是否已对他疑心深重,又听内监宣道:“陛下传武安侯至御殿觐见!” 沈湛心中思虑更重,一路暗思,随内监行至建章宫,整衣入内,听有清亮的“砰砰”声响,循声看去,见圣上正站在通内的垂帘处,一手抱着婴儿,一手轻摇着拨浪鼓,逗哄着大梁朝尚在襁褓中的太子殿下,暂压下心底思虑,微垂眼帘,朝那帘后的九五至尊如仪叩拜,“微臣沈湛,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侍女打起垂帘,皇帝将晗儿放回婴儿摇床中,踱步走出道:“平身吧。” 他边引沈湛往膳桌旁走,边含笑对他道:“朕知你在府里大抵用过早膳了,再陪朕多少用些可好?” 沈湛遵命落座,见膳桌上突兀地搁着一只小小的素色琉璃瓶,颜色式样,眼熟得令人惊颤。 微悬着的心,陡然间如断崖飞瀑,直往下沉,但沈湛面色仍是未有稍动,只是静看着膳桌对面的皇帝,听他含笑吩咐道:“进膳吧。” 侍在膳桌旁的赵东林微一击掌,待命在外的内监们垂首躬身,捧着早膳,鱼贯而入,片刻功夫,就将膳桌摆的琳琅满目,垂盘退下,又有御前侍女近前挽袖提手,一一揭开碗盖。 沈湛正见一式蟠龙纹碗碟中所盛着的,并不是粥羹点心,而是各式汤面浇头,即有侍女将一碗热腾腾的龙须面,端放在他面前,皇帝亲自站起,舀盛了一勺鲜虾浇头,边替他浇在面上,边对他道:“这面,是朕命御膳房,特为你煮的,朕也记得,你吃面时,最爱这味浇头,尝尝可还合口?” 微抬的眸光,飞掠过那琉璃毒瓶,沈湛执起手边玉箸,在皇帝关切的目光下,慢将鲜虾浇头搅入面中,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嚼咽吞下,平静回道:“味道很好。” 皇帝笑着坐下,“那就好。” 他道:“边漠路远,你这一去燕州,生辰定在军中过了,朕传你来,就是想提前请你用碗寿面,提前贺你生辰。” 沈湛夹面的动作一顿,听皇帝继续道:“原本你自青州回来后,朕说过不再把你外放的,但你想外出历练,那便去吧,从古至今,岂有不赴沙场的名将,湛卢也该用血开锋,朕的昭武将军,想去就去吧,一展雄风,一战成名,叫外敌知道入侵我大梁将有何下场,只是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千万要小心。” 细长面条滑腻,沈湛微僵着手臂,夹了数遍,都没能夹住,静望着它滑落碗中,溅起零星一点汤花,落在他手背上。 ……圣上这一松口,即是真正放军权给他,已搜查出这瓶剧毒的圣上,定已对他起了疑心,却还愿如此吗……陆家父子是母亲的人,圣上当真半点不知晓吗……他与陆峥同时带兵出京,是多大的风险,圣上半点不在乎吗……这一松口放权,到底是真……是假……是信任……还是试探…… 沈湛边拿手边巾帕擦拭手背,边在心中暗思,如此想了片刻,疑思未曾理清,心底已是一片苍凉,冷到彻骨。 ……所谓君臣同心,言如昨日,到如今,却已是这般疏离防备、猜疑试探……令人发笑…… 他慢将帕子放回原位道:“陛下这样关心微臣,像是长辈,在殷殷叮嘱。” “就是半个长辈”,皇帝道,“你唤朕‘六哥’,这世上也只有你沈明郎,唤朕一声‘六哥’,朕既是你的兄长,自是要关心你,希望你一战成名,平安归来。” 沈湛静道:“微臣一直承蒙陛下关心,十六七岁即为探花刺史,官运亨通,从未经过官场风浪,未遭人排挤构陷,未遭人弹劾半句,走到哪里,人人都躬身笑脸相迎,纵是在以‘仁孝’治国的大梁朝,做下不孝之事,也因陛下之故,未有人递折指责半分,一直活在陛下的包容庇佑之下。” 皇帝道:“一直包容着朕的,是你,朕小时候性子孤执,不是好脾气,是你沈明郎一直纵着朕帮着朕,让朕相信,这世上真有兄弟情义。” 沈湛抬眸静望着皇帝,“但陛下,让微臣有些怀疑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做下错事,总想弥补,可有些事,纵是耗尽一生,也弥补不了。” “不敢”,沈湛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的嗓音平凉如水,“自圣上登临大宝,微臣便知何为君臣有别,从那以后,不敢再唤陛下‘六哥’。” “可你在心中,还是唤朕‘六哥’”,皇帝望着沈湛道,“是朕负你,负了咱们君臣同心的誓言……” “……君臣同心……”沈湛轻笑着道,“陛下是君,高高在上,明察秋毫,微臣的心思,陛下总能看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后,还总是纵着臣,可微臣看陛下,却是雾里看花,圣意难测。” 皇帝不语,听沈湛继续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大权在握,遇事果决,雷厉风行,而微臣却是无能之辈,优柔寡断,事事无成。” 皇帝喉头酸涩,“……你是为朕弃武从文,放弃了许多,荒了这些年,也是因比朕重情重义,才会事事牵绊……” “陛下高看微臣了”,沈湛打断皇帝的话,淡笑着道,“微臣出身公侯之家,生来不知人间疾苦,幼时承蒙父母家族庇佑,后有幸结识陛下,又一直承蒙陛下护佑,未历风霜磨练,养成了这般遇事不决、事事求全的性子,自小就拥有太多的微臣,对许多世人追求之事,无欲无求,平生唯有三愿,可这三愿到如今,一件已是遥不可及、此生无望,一件已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这最后一件,到眼下,也已是岌岌可危……” 说至此处,沈湛忍不住自嘲出声,“回想微臣过去二十一年,真真几是一事无成”,他站起身来,朝无言深望着他的皇帝,拱手告退,嗓音沙沉,“赴边之事,多谢陛下成全,这一去,微臣定尽心尽力,看看臣此一生,还能不能真正做成一件事。” 沈湛转身欲走,却忽听帘内传来婴儿哭声,他循声望去,见帘后清影正抱着孩子哄慰,也不知已在那里,静站静听了多久。 ……日思夜想之人,就只有一帘之隔,上次相见,是在夏夜莲池,如今,已是初冬,欲走的脚步,像被粘在原地,迈不开去,凝望的眸光,也难以移开分毫,他这一去,生死难料,世事难料,还能不能回来再见,再见时又是何等情形,殊难预测,也许这一走,就是永别…… 内心隐忍的激勇,终如火山迸发,迫得他迈开脚步,她也正好抱着哭啼的孩子,打帘走了出来,他在她身前站定,静默地望着她,她亦静默,只怀中的孩子,依然哭啼不休。 短暂的沉寂后,她低头轻道:“不知是怎么了,总也哄不好……” 沈湛微愣片刻,才意识到她是在对谁说话、又是为何走出,静默坐着的皇帝,似也才反应过来,起身近前道:“让朕抱抱看……” 他将孩子抱入怀中劝哄,一声声地唤着“晗儿”,晗儿却哭得更凶了,皇帝无法,只得将孩子放回温蘅怀中,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脸,感觉有些暖热,但也不知是哭热了,还是真病了,轻对温蘅道:“朕传太医来看看吧。” 沈湛听温蘅轻轻“嗯”了一声,听皇帝急命人传太医,更是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多余,像是连存在在这世上,都已多余,他心知该走,双足却仍是迈不动,心底悲凉地升起一念,何必为人,何必生而为人,若为她所钟爱的金玉饰物,若为她窗前的芭蕉海棠,这一世,倒可长长久久地伴着她…… 沉默无言地看她最后一眼,沈湛垂下眸光,拱手欲退,却碰到了一只哭得乱挥的小手,小手捉住他一指,紧攥不松,小小的人儿,也在她怀中朝他看了过来,抽抽噎噎地渐止哭声,一双清如水葡萄的墨亮眸子,盛着他的倒影,一瞬不瞬地盯望着他,映着他的全部。 暖烘烘的小手,将他微凉的手指捂热,一直到夜里,都似余温犹在,沈湛轻|抚着指腹,静听着书房中的母亲,冷声肃道:“容华不中用,这么久都没动手,不能再等下去了,元弘要以定国公府谋逆案为契点,向母亲开刀,他算盘打得是响,可母后早留有后手,这次你和陆峥带兵赴边,母亲人在京城,会继续谋划,如能及时‘名正言顺’,自是最好,如果不能,成败就在你身上了。” 华阳大长公主语调冷肃,心底却因谋忍多年终可动手,而热血激昂,她难掩眸中快意,却见儿子似是听得走神,紧握住他的手道:“明郎,母亲与你姐姐的性命,武安侯府的世代荣光,全托在你的手里了,你万不要让母亲失望!!” 沈湛望着母亲寄予厚望的热切神情,望着她鬓下藏掖的几丝白发,蜷起手指,轻轻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萱萱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beryl千夜、艳阳天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妹妹二合一 凛冬风寒,吹得满天细雪,扯如飞絮,白茫茫落了一片,温蘅看稚芙怔怔地站在殿门处、仰首望着外面飘扬的白雪、一动不动,上前牵住她的小手,柔声劝道:“想看雪的话,去里面坐着、隔着窗看好不好?别站在门边,天冷得很,小心风吹着凉。” 稚芙边乖乖地随温蘅往里走,边闷闷道:“其实我也不是想看雪,我就是……想爹爹了……去年下雪的时候,爹爹还陪我打雪仗来着……爹爹打仗很厉害,可打雪仗就不行了,怎么扔,都打不着我,而我就厉害了,扔爹爹,一扔一个准……” 稚芙说着说着,高兴起来,原本思念萦绕的双眸,变得晶晶亮的,牵摇着温蘅的手,仰望着她央求道:“娘娘,我们出去打雪仗玩吧!” 话刚说完,小女孩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眸中晶亮又黯了下去,讷讷含歉道:“对……对不起……娘娘……我忘了您在调养身体,不能受寒……” 她紧捏粉|嫩的小拳头,捶着自己的小脑袋道:“姑姑同我说过好多次了,爹爹走前,也叮嘱过我很久,让我不要闹娘娘,不要吵着娘娘休养,我怎么总是迷迷糊糊地忘记……” 温蘅握住稚芙捶打的小拳头,温声道:“没关系的,我知道稚芙很关心我,我也很想陪稚芙打雪仗玩,只是现下身子不允许,等以后有机会了,一定陪稚芙。” 她牵稚芙至窗榻处坐下,拿自己先前用的貂绒小暖炉,塞到她的手中,令她好生捂着暖手,自己则向一旁不远处的婴儿摇床走去,看看晗儿,睡得可还安稳。 在旁照看太子殿下的嬷嬷侍女,见贵妃娘娘走近,垂手躬身退开,温蘅走至摇床边,朝内看去,见晗儿并未酣睡,而是眨巴着双眸,懵懵地转看着,像是刚醒来不久,还迷迷茫茫的,没反应过来,也不哭也不闹,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摇床中,吮着小手,静静地望着她。 温蘅唇际浮起笑意,爱怜地牵握住晗儿的小手,像圣上平日常做的那样,轻挠他的手心,同他游戏,看他随之笑得眉眼弯弯,心中也跟着欢喜时,见稚芙搬了个小杌子过来,踩在上面,够趴在摇床边上,也学着这般跟晗儿玩,笑问她道:“稚芙喜欢晗弟弟吗?” 稚芙点点头,又道:“要是小妹妹,就更喜欢了。” 温蘅含笑问:“为什么?” 稚芙认真答道:“因为家里的嬷嬷说,我可以和小姐姐、小妹妹们,一起学女红,一起学琴棋书画,一起玩着长大,但不可以和男孩子这样。” 她天真地望向温蘅问道:“娘娘,您还会再生一个小妹妹吗?” 温蘅不语,只是一手轻摇着婴儿摇床,稚芙看娘娘面上的笑意,似是慢慢如烟淡去,心中忐忑,讷讷问道:“……娘娘,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没有”,温蘅轻|抚了下她脸颊道,“我说过的,稚芙同我说什么都可以。” 稚芙重又展颜,可心底还是觉得,那句话似是问得很不好,没有再追问,只是同摇床中的太子殿下拽小手玩,她轻拽了没几下,忽见殿下似是吃痛皱眉,吓得赶紧松手,慌慌张张道:“夫人,我……我好像拽疼他了……可我没用力啊……” 稚芙上次入宫前,被姑姑教导,要唤“殿下”为“夫人”,这次入宫,又被姑姑教导,要唤“夫人”为“娘娘”,她平日里虽改了口,但这时一着急,还是唤出了“夫人”,看摇床中的太子殿下像是疼得要哭,自己也跟着快急哭了,急道:“……夫人……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他诈你呢”,温蘅边安慰稚芙,边将晗儿从摇床中抱起,见这小子方才还皱起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了,笑对稚芙道,“你看,是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他装虚逗你呢,才几个月大,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性子……” 稚芙看太子殿下真的一点事也没有,松了口气的同时,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着急错唤“夫人”了,“呀”了一声,又拿小拳拳锤自己脑袋,“我又迷糊了……怎么又忘了呢……我真是一点都不聪明,难怪爹爹走前几天,天天同我说好多好多话,还反反复复地说,就是怕我忘记……” 温蘅道:“稚芙是个聪明的好孩子,稚芙只是因为现在太想爹爹了,心有牵挂,所以偶尔才会忘事。” 她极力安慰稚芙,可稚芙却听得忧心忡忡,“可要是爹爹很久很久都不回来,我会不会因为想爹爹,忘事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笨……” 温蘅轻笑,“不会的。” 小陆将军带兵离京前,将稚芙送入宫中托陆惠妃照顾,算时日,大军离京赴边行程已近半,稚芙在宫中也住了有好些天,思父之情愈浓,在来建章宫见她时,也常常忍不住流露出对小陆将军的想念,温蘅看稚芙思忧心切,安慰她道:“爹爹会尽快打胜仗,回来陪稚芙的。” 稚芙点头道:“爹爹说了,会给稚芙带战利品当礼物,我问爹爹,会不会给娘娘带礼物,爹爹悄悄同稚芙说,争取给娘娘送份大礼。” 温蘅听得一怔,见稚芙又望着她问道:“我从前唤您‘殿下’,后来唤您‘夫人’,这次入宫,姑姑又让我唤您‘娘娘’,以后还会变吗?” 温蘅沉默许久,低首亲了亲怀中晗儿眉心,轻轻道:“会变的。” 天入夜时,乌山亦飘起了寒雪,没一会儿,就将山脚下连绵不绝的营寨,落得一片雪白,细密地覆住一切,也似吞噬了所有的声响,急行赴边的大军,在此修整一夜,连日来的疲乏,令他们在这风雪夜里沉沉入梦,偌大的营寨,不闻人音,只有兵士巡逻的脚步声,刀剑与身上铁甲的碰擦声,间或响起,亦有大雁掠飞过为雪飘白的山廓,发出“嘎嘎”沙鸣,引得未眠之人,抬首看去。 这时节,雁群应已南飞至气候温暖之地,这两只大雁,或因离群迟飞,才会在这雪夜里,才刚飞掠过这凛寒山脉,急急南迁,踱出主帐的陆峥,望着那一双飞雁黑影远去,耳听着越来越远的“嘎嘎”雁鸣,在落雪的冬夜里,负手徐行在营寨之内,任繁杂思绪,亦如纷飞白雪,落满心头。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大雁是忠贞之鸟,一生唯有一侣,天涯共飞,生死相随,前人常以大雁咏情,迎娶六礼亦离不开活雁,圣上当初迎娶皇后娘娘所用的双雁,据说还是圣上本人亲自捕抓的,这事,在圣上独宠皇后娘娘、六宫空无一人时,自是一段竞相交口称赞的佳话,但到后来圣上专宠冯贵妃,再到如今冒天下之大不韪,专宠薛贵妃,听来只觉唏嘘寒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今的武安侯,对薛贵妃,是彻底挥刀断情,还是犹有生死相许的情意…… 深夜漫步的陆峥站定,望向不远处的同样深夜未眠之人,见他正在给那匹天下无双的御赐宝驹刷鬃喂草,身上所穿,不是在京时的锦绣华服,而是一身端肃戎装,站在那里的,也不是京城中的翩翩公子、清贵侯爷,而是与普通兵士同吃同住的昭武将军。 御旨名义上,他是主将,武安侯为副,但在华阳大长公主的安排里,自然她的爱子武安侯,才是此行的真正主心骨,陆峥望着在这冰冷雪夜里的孤寒身影,再无昔日所见的明朗飞扬,艰沉的世事,将他眸中的明光击得粉碎,搅得一片幽邃漆黑,其中隐着的心思,许只有他自己,才真正明白,再不是当初的武安侯。 陆家虽为华阳大长公主所控,但因是暗子,明面上不可与华阳大长公主及武安侯府,有任何特别往来,故而多年以来,即使他后来因军功地位提高,有资格与武安侯交游,但都未主动结交,一直有意保持距离,在幼时身份落魄时,更是如此。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武安侯与皇后娘娘,俱是在老武安侯大寿时,那时老武安侯权盛,他过寿,几乎满朝文武都会赴宴道贺,他们落魄的陆氏,跟在后面“攀附巴结”,也并不惹眼,遂也曾上门祝寿送礼,那是他今生第一次进武安侯府,也是迄今唯一一次。 宴席上父亲的座位极靠边,大人们杯筹交错,他溜桌下去,循着孩子的玩闹声走,看到许多随大人来此拜寿的同龄孩童,在后园无忧无虑地玩耍,他随走随看着,不慎走撞了一人,那人手拿杯盏里的清酒,全泼在了他的面上身上,但他因见对方衣饰华丽、或许家世不凡,还是先行恭声赔礼道歉。 但对方却不依不饶得很,他懒得多言生事,只是低着头默默听训,等待身前这贵公子发完怒气了事时,忽有清柔女音响起,劝那贵公子莫要咄咄逼人。 那贵公子原本盛气凌人,一见那迎面走来的八、九岁女孩,当即满面堆笑,喏喏称是,并恭称“郡主”,他才知那女孩正是华阳大长公主与武安侯的女儿长宁郡主,侧站身子,朝她躬身行礼。 虽才八、九岁年纪,但却有着超乎年龄的端淑气质,长宁郡主在他身前站定,轻柔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命侍从带他去客房洗脸,又让侍从去拿件世子的干净新衣请他换上,吩咐罢,又想到什么,面现难色道:“也不知明郎的衣裳,合不合适……” 正说着,就有锦袍男孩应声走来问道:“什么合不合适?” 那亦是他第一次见到武安侯世子沈湛,沈湛比他小三岁,衣裳身量自是不大合的,他遂婉谢了郡主的好意,道他衣裳只被泼湿了一小块,在临风处站吹一阵,很快就干了。 长宁郡主见他这样说,也不再多言,朝他微微一笑,携沈湛离开,他在阴凉临风的廊角处站着,望着园子里的孩童,不知世事地肆意快活玩耍,亦望见长宁郡主坐在了一架秋千上,世子沈湛在后推着,起先动作轻缓,渐渐快了起来,长宁郡主也不似先前端淑持重,在随秋千荡起的袅袅春风中,欢笑出声,粉色裙摆如霞烟扬起,艳过满树桃花。 他正怔看出神,就见紧抓着秋千绳、荡到半空中的长宁郡主,似朝这里看了过来,忙低下头,他低头低了很久,直到有侍从走近,捧着一道披风,道是长宁郡主命她送来的,说他衣裳湿了,又在阴凉的风口站着,还是披上为好,小心着凉。 他再抬首看向秋千处,那里已无人影,只有一地桃花乱红。 没有接过那道披风的他,穿着湿衣,走回了宴上,看已喝了不少的父亲,仍被一位高官强行敬酒,上前抢过酒盏,仰喉灌下。 明面上,他不该与武安侯府有任何主动交集,暗地里,他陆家也不可能在华阳大长公主与武安侯的阴影下隐忍一世,终有一日,要将多年来的隐忍屈辱如数奉还,要叫华阳大长公主血债血偿,家族为重,为了家族,其实更爱《诗经》《楚辞》、更想做个文臣的他,幼时终究还是选择了学武,理智清醒,刻在他的骨血里,既是命定的对立关系,既从一开始就无可能,那从一开始,就半点心思也不要生,初露苗头,即需彻底掐断。 过一两年,夺嫡之争落幕,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所拥立的六皇子,入主东宫,不久,长宁郡主则被册为太子妃,越三年,又为当朝皇后,而世子沈湛,袭父爵位,从文为官,在圣上的纵宠下,做想做之事,迎娶相爱之人,所过着的,是他陆峥曾在心底向往、却又难以企及的快意人生。 他的妻子,他在成亲当夜,才初次相见,圣上隆恩赐婚,以高门之女,助他陆峥,依附岳丈家势站稳朝堂,此事令多年来将陆氏牢牢攥在手心中的华阳大长公主,不悦不安,在他人不在京时,设计他妻子若芙难产而逝,令岳父岳母深怨他照顾不当,斩断了他与叶家的牵连,只能完完全全依附于她的威势。 他永不能忘记连夜赶回府中时的情形,妻子香魂已远,静躺棺中面色惨白,满府白幡如雪,婴儿的哭声,像一把尖刀插在他的心口上,他却还得在私下里拜见华阳大长公主时,装得若无其事、丝毫不知,只说圣上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如此断了正好。 若芙是好女子、好妻子,他因低估了华阳大长公主其人,身为人夫,却没能保护好她,深觉愧悔,对他们的女儿稚芙百般疼爱,不愿她受半点伤害,此次离京,也为防之后生变,华阳大长公主怒恨之下,对稚芙下手,特地将她送入宫中,保护起来。 将稚芙送入宫中,其实也是在向圣上“示诚”,将他的女儿,送至圣上眼皮底下,作为他陆峥定会忠心耿耿的“人质”。所谓“人质”,其实也不止一个,妹妹亦是,那日圣上秘密召见,将他陆家父子,与华阳大长公主私下往来的探查密折,甩在了他的面前,他叩首认罪,亦代远在边漠的父亲认罪,圣上闻言冷笑,“再替你妹妹认认罪吧,她做事的手脚,也不干净得很!” 圣上是何时生疑、何时查出,他一无所知,只知多年来华阳大长公主拿几桩大事,将陆氏全族的性命,攥在手里,供她差遣,而圣上都已知悉,“将功赎罪”,这是圣上的御命,放他离京,也是要他戴罪立功,将计就计,打破华阳大长公主所谋,将她的后手铲除干净,为大梁朝彻底清了隐患毒瘤。 但,纵是他主动将“人质”送入宫中,向圣上发誓,之前种种尽是不得已,陆家与华阳大长公主只是虚与委蛇,多年来一直对圣上与大梁忠心耿耿,并将这些年来密记的华阳大长公主罪状,呈交圣上,圣上真就完全信他吗?…… ……未必…… ……圣上完全信任武安侯吗…… ……也未必…… ……允他们这样两个人带兵出京,圣上心中,是何谋算…… 风雪夜色中,陆峥静望着武安侯与他的御赐宝马,心里又转想到主帐案桌秘匣里,锁着的那封未拆的密信。 那信,是他离京前,圣上亲笔所写,圣上当时告知与武安侯密谈内容,将这信递与他道,如若武安侯赴边抗敌,将信烧毁,如若武安侯一意孤行,届时拆开信封,照信行事,如今行程已将近半,离亲见武安侯抉择,没有多久了,这信,有没有得见天日的机会…… 陆峥暗思片刻,忽地想到,武安侯那里,会不会也有同样一封类似的密信? ……如此一想,倒真想提前看看信的内容了…… 陆峥这般思量许久,心头忽又一跳,也许圣上要的就是他提前看信,要的就是他猜想武安侯那里也有一封针对他陆峥“一意孤行”的密信,要他知道一旦他“一意孤行”,会立刻有何下场,根本没有反扑之机…… ……也许武安侯那里,也真有一封出自圣上的密信,也与他一般,知道了他与圣上的密谈,圣上也是要武安侯如此想,要他们彼此猜疑受制,彼此监看,逼得谁都不许“一意孤行”,只许往那条忠君卫国的道路上走…… ……纵是他不要妹妹女儿,不要家族声名,武安侯也同样抛却一切,执意听从华阳大长公主之命,双双“一意孤行”,想来圣上,也另有准备…… 所谓帝王权术……夜色中,陆峥忆着建章宫的大梁天子,在心底无声淡笑,能稳当当坐在那金銮宝座上的,岂会是糊涂之人…… 虽已夜深,建章宫外殿犹是灯火通明,睡醒身边无人的温蘅,见外殿灯光明亮,起先以为皇帝是在外殿熬夜批阅奏折,结果将晗儿喂饱哄睡后,走出一看,却见书案上摆的不是堆积的奏折,而是一大金盘冻雪,而皇帝,正坐在案后抓雪攥团,他似是想将手里的雪团,攥实一点,结果用力过猛,手中雪团被他攥爆,雪珠子喷了一案,也溅了他满头满脸,活像只呆头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蜂蜜芥末酱炸鸡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雪人 雪后的深夜,犹为静谧,无风呼啸,万籁俱寂,只地上铜盆里烧红的银骨炭,在这幽寂冬夜里,发出轻微的“吡剥”声响,随之款款燃送暖意,配合殿下地龙,薰得这偌大寝殿,暖如春夜。 这般静暖良夜,本该助人好眠,但暗有心事的皇帝,却迟迟难以入睡,他在心中算着大军行程,想着明郎,想着陆峥,想得心思凝重,搂拥的手臂,也不自觉用力了些,在听怀中人似是不适的一声轻喃后,忙醒过神来,低看她有没有被自己弄醒。 ……自有了晗儿,她夜里难睡安稳觉,这会儿晗儿吃饱喝足困睡了,她也得好好睡上两个时辰才是,可别让他给弄醒了…… 皇帝小心低头看去,见他松开手臂后,温蘅微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重又安恬睡去,悄松了一口气,低首轻亲了亲她的脸颊。 他动作轻柔地搂她在怀,感受着她的温暖气|息,目望着榻边的婴儿摇床,想着他们的晗儿也在安睡,心中柔暖,将方才的郁沉思绪,都压了下去,唯想溺在这方岁月静好的温暖天地里,就此长睡不复醒。 皇帝正这般心神悠然地满足了没多久,就听摇床中的晗儿,发出了动静,像是要醒,忙轻手轻脚起身,蹲在榻边为温蘅掖好被子后,趿鞋下榻近前看去,见摇床中的晗儿,小手攥着紧紧的,眉头也皱皱的,看着确实像快睁眼哭嚎了。 因怕晗儿哭闹吵醒温蘅,皇帝急忙将他抱到怀中,手抚着他的背,好生哄慰催眠,口中也不停地轻轻念叨,一会儿道:“你一个多时辰前,才刚刚吃过呢,不饿的,不饿对不对……”一会儿道:“睡吧睡吧,好好睡,睡久一些,也让你母亲多睡一会儿……”一会儿又道:“你母亲为了你,好累好累的,你要是把她累病了,朕是要教训你的……” 皇帝一通碎碎轻声念叨,又是努力说服,又是暗暗威胁,最后还哼唱起了平日温蘅唱给晗儿听的童谣,终于安抚成功,让晗儿重又沉入香甜的梦乡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将晗儿放回摇床中,轻轻地摇着床沿,疼爱地望着晗儿恬静的睡颜,望着他圆润雪白的小胳膊小腿,忽地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因羡嫉父皇偏宠七皇子,羡嫉父皇亲手捏雪人给七皇子玩,曾在心底立愿,未来若有了孩子,定要亲手给他的孩子捏雪人玩,如今,孩子有了,外头也正落了雪,可不正是实现心愿的时候?! 皇帝这般一想,心中热切,连明日都等不到了,披了外衣即往外殿走,命守夜的内侍,拿金盘去外头盛些干净白雪进来。 内侍遵命端金盘去了,等捧着一大盘白雪入殿时,皇帝已命人将书案清干净,令内侍就将盛雪的金盘放在案上,而后坐在这张处理天下大事的御案后,兴致勃勃地捏起白雪来。 皇帝原以为捏雪人很简单,不就是捏一大一小两个雪团团,再找些红棘果之类的材料,做雪人的眼口鼻就好了,他原还想着多捏一些,捏上一排,结果第一步攥雪团,就犯起难来。 力气小些,不成形,松松垮垮的,力气大些,捏成硬疙瘩,雪团**的,不但不圆润,上面还留有他用力捏的指痕,半点不美,皇帝尝试许久,都达不到他心中的完美,不由有些急躁起来,手下一个用力,生生将手中的雪团给捏爆了,冰雪珠子,不仅喷了一案,还溅了他满头满脸。 比这狼狈情形更糟糕的是,皇帝一抬眼,见温蘅正站在垂帘处、朝这里看着,将他这满头雪渣子的狼狈情形,全都看在眼里,更是羞窘,忙低下头来,急拿衣袖擦拭。 正擦着,脚步声近,温蘅走到了他的身边,皇帝擦拭的动作顿住,低着头,讪讪道:“……朕……朕想捏个小雪人……逗晗儿开心……” 原怕在内殿里弄,会吵着温蘅和晗儿休息,又想着要给温蘅一个惊喜,才特意避开她们母子,坐在外间捏雪人,没想到捏个雪团而已,竟搞得这么狼狈,还叫温蘅看见了他这狼狈样,大窘的皇帝,平日里脸皮再厚,这会儿也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正讷讷低首,忽见纤纤素手递了一块帕子过来,一怔后赶紧接住,抬头看去,意识到温蘅身上衣裳单薄、未披外衣,也未及擦脸,先将身上披着的龙袍,扯披在了温蘅肩头,边帮她拢好,边拉着她在宽大的御座上坐下问:“怎么醒了?可是晗儿又醒闹着要喝奶?” “已经喂过了”,温蘅望着一案雪渣子道,“晗儿又已睡着了。” “吃吃睡睡,真像是只小猪了!!” 皇帝这般无奈笑叹着,眉宇间却全是宠溺之色,他边拿温蘅予的帕子擦脸,边见温蘅欲伸手抓雪,紧握住她的手拦道:“冷得很!别冻着手!” 他道:“让朕来吧,朕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想着给未来孩子捏雪人玩,今夜正好偿此夙愿。” 这样颇有几分豪气地说了,皇帝又想到了方才攥爆雪团的狼狈情形,面上又不禁有些红,默了默道:“朕多练几次,定能捏好的。” 他放下帕子,在温蘅目光的注视下,抓起一团雪手握着,却一因不知是该轻该重,不知怎样算是轻、算是重,不知怎样才能既捏得瓷实又不留有指痕,又因在温蘅的目光注视下,压力倍增,生怕出丑,故而空握着一团雪,迟迟没有发力去攥。 皇帝如此僵着手臂僵了好一会儿,想着总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就如民间俚语所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一咬牙,正准备试着发力捏攥时,一双温暖轻柔的手,覆了过来。 皇帝看温蘅将他掌心的雪撮了撮,又慢声细语地教他如何抓握,如何边攥边调整方向,大体成形后又如何补雪凑圆,按她所教认真去做,手下雪团,果真比之前所攥,圆实好看了许多,忍不住勾起唇角,又道,“真希望晗儿长大后,像你这般心灵手巧,这方面,可千万不能随了朕。” 温蘅道:“只是熟能生巧罢了,青州琴川不似京城,冬日虽也落雪,但只有两三场而已,且轻薄得很,一两日就化干净了的,故而小的时候,回回见下雪,都像是过节一般,捧着盆盘到处集雪,抢着时间捏雪人玩,有一次晚上捏了放在窗口,第二日醒来却瞧不见了,还以为是谁拿了去,哭闹着要父亲和哥哥帮我捉住那小贼,把我的雪人宝宝找回来,殊不知那雪人,已被第二日的阳光给晒化了……” 皇帝看她忆说起琴川旧事,眉眼间淡淡的怅惘里,勾系着无限的怀念,沉默片刻道:“回回听你说起青州琴川,朕心里都想着有机会要去看看,看看是怎样的清秀好山水,养了你这样的好女子来,以后有机会,朕带你回琴川故土,你当向导,带朕四处看看,走一走你幼少时游玩过的山水,看一看你长大成人的家宅,好不好……” 他看她微垂着眼睫不说话,默忍了忍,还是说出口道:“青州琴川,定是个好地方,只是你如今的身份,天下皆知,再回琴川定居,极其不便,不仅四邻街坊,整座琴川城,都是好奇窥视的眼睛,难过安生日子的,纵同你父兄回故居住下,也难有从前的清静自在,若你想念琴川,朕以后每隔几年南巡一次,带你还有你父兄一起回去看看,在琴川城小住一段时日,就住在你家旧宅可好?” 明亮的灯光下,乌睫在眼下垂落青影,如两只暗蝶,随着睫动振翅,随时都会翩翩飞远,消失不见,皇帝望着长久静默不语的温蘅,心中不安更甚,想要伸手抱她,可手上都是雪水,又冰又湿,他急拿了帕子擦捂,还未捂暖手,她即已站起身来,背着身轻道:“夜深了,陛下也早些睡吧,目前时势错杂,陛下也当养精蓄锐,少分些心在旁的事上才是。”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轻道:“时势是天子需操心的,元弘心里,这些旁的事,最为重要。” 走远的脚步,还是没有缓滞停留,温蘅未再看身后,仍是慢慢走回寝殿,看摇床中的晗儿依然睡得香沉,不知世事,无忧无虑。 她凝望许久,欲上榻躺下,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拢着那件龙袍,将之取下挂搁在一旁的衣架上,望着其上织金玄龙云海纵腾,威势赫赫,睥睨苍生。 ……那些不堪的时日里,她是极厌这至高无上的纹样的,每每望见,就意味着又是一次不堪,又一次拽着她往深渊里沉,提醒她所处境地是如何龌龊污脏,她觉自己被这凌厉的龙爪死死压钳住,被这金龙肆逞私欲,嚼咽血肉,拆骨入腹,这一生都将被它镇压爪下,不见天日,难有挣脱的可能,内心之煎熬痛苦,如今想来,仍是刻骨铭心…… ……纵是如今能平静地望着,感激这赫赫威势、至高无上,但心底留下的影子,又怎么做的到彻底消失得一丝不剩…… 侧躺榻上的温蘅,长久未睡,这长久的时间里,身边无人,外殿依然明亮,一直到她朦胧阖眼,也未见皇帝回寝殿,直到翌日天明,她睁眼醒来,才望见正在榻边逗孩子的皇帝,看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一个浑圆精致到近乎完美的小雪人,轻声笑对晗儿道:“看看,这是父皇特地为你做的,喜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下上章疑问,狗明哥陆,这四个人对感情的态度,是不一样不重复的,陆峥不是那种常规深情男配,像哥是无望就守护暗恋,陆是命定不可能就理智地断,他不是彻底无情,也不是那种传统深情,不是说非常花心,但也不是死磕一生只心动一次,他是最偏离常规男配定位的一个人,关于温的表现和言语,很多是抱有目的,但除了目的,还没有其他,这其他又占多少,就他自己知道了,具体后面讲 另外第五阶段也写了有四分之三了,第五阶段结束后有个收尾,收尾没有一阶段那么长,大概几万字吧,具体几万不知道,因为作者估字总出错233,还有之前说过结局爱恨生死很清楚,所以从这儿到结局,有新生也有死亡,做下心理准备_(:3∠)_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翁公鱼2个;弱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bxixixixi10瓶;东风恼我一衿香6瓶;两个西柚2瓶;毛毯仔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往事 晗儿眼也不眨地盯着雪人娃娃瞧,盯着盯着,小手一挥,朝雪人碰去,指尖才刚碰到,即被冰得一瑟缩回,皇帝忙给他小手“呼呼”,边呼边笑道:“冰冰,冰冰是不是?” 不会说话的晗儿说不出“是不是”来,只是眉头微皱地盯着那冻人的玩意儿,微瘪小嘴,又要伸手去碰,皇帝真怕他冻伤了手,举得高高的,不叫晗儿碰着,晗儿见状自是急了,更是要去够碰。 花大半夜捏制雪人娃娃的皇帝,原是为逗宝贝儿子开心,结果还没怎么开心呢,就把晗儿惹急了,瞧着还像是快急哭了,皇帝一下子真是哭笑不得,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一边将那雪人举得更高,一边着急地不停“对牛弹琴”道:“冻手手,晗儿,这个冻手手,不能碰的……” 榻上的温蘅,看他二人,小的要急哭了,大的也快急冒汗了,开口道:“让我抱会儿晗儿吧。” 皇帝听温蘅醒了,忙转身将晗儿抱给她,晗儿看到娘亲,虽被吸引了注意力,但还是没忘记那个冰冰凉凉的玩意儿,蜷在温蘅的怀里没一会儿,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就又转向了皇帝,努力逡巡找看那白冰冰的物事。 温蘅柔唤了几声“晗儿”,都没能将晗儿的魂儿,给唤回来,无奈轻笑着对正背着手、将雪人藏在身后的皇帝道:“快将它收起来吧。” 这是他亲手给晗儿做的第一件礼物,为此忙活了大半夜,现下却得收起来不给晗儿看见,皇帝自是不甘,却也无法,晗儿的小手白|嫩|嫩的,可不能给冻坏了,只能将手朝后伸,吩咐侍从道:“藏冰窖里,别让它化了。” 侍从悄悄地从圣上手里接过雪人,袖走离殿,温蘅抱哄了一会儿晗儿,起身下榻盥洗梳发,皇帝虽只睡了两个时辰,但精神尚可,也早盥洗好了,遂也不要嬷嬷等抱孩子,又将晗儿亲抱在怀中,坐在温蘅身旁,一边逗孩子,一边看温蘅梳妆,还不时抓着晗儿的小手,去逗温蘅,自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他正悠哉哉了没一会儿,自镜中看到帘后赵总管似从内侍手中接过折报的温蘅,想到自己的那件心事,扬声问道:“赵总管,可是那件事有结果了?” 赵东林可不敢怠慢贵妃娘娘,忙打帘近前道“是”,并躬身呈上那件折报。 他如仪办事,可不知为何,圣上却似对此有些不悦,似是他打搅了什么,赵东林不解不安地退至一边,看贵妃娘娘拿过那份折报后,便认真看起,全神贯注。 皇帝虽不悦赵东林打搅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和睦气氛,但折报既已送来了,温蘅也已看上了,他也不好表现出什么不满了,毕竟,他知道这封探查定国公夫人旧事的折报,对温蘅来说,有多么重要。 抱着晗儿在旁的皇帝,也对定国公府旧事好奇得紧,探头一同看去,方知定国公夫妇与华阳大长公主及老武安侯,当年到底是何渊源,这些旧事,因父皇自谋逆案尘埃落定后,便下令不许再议定国公府相关,被时光掩埋多年,所以到如今,鲜有人知,若非因温蘅身世揭露,定国公府一案有冤,才被深挖出来,许就要这般永永远远,为时光掩藏了。 乍然知道母亲旧事,心情定然沉重,皇帝也不敢在这时候同温蘅玩闹,看她沉默地合上折报、神色沉凝,温声安慰她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的。” 温蘅望向皇帝,静静问道:“定会终有报,是吗?” 想到与明郎密谈时,所做下的承诺,有些心虚的皇帝,借逗晗儿玩,别开眼去,轻轻地“嗯”了一声。 温蘅移开静望皇帝的眸光,重拿起金梳,手拢着长发,望着镜中的自己,轻道:“会终有报的。” ……终有报…… ……离所谋之事愈近,沉埋多年的往事,愈是浮上心头,近日来,连夜梦中也是频频想见,假作孕肚的年轻妇人,明明大限将至,却还是昂首挺胸地静望着她,含笑说出“终有报”三个字,她那丈夫,她那令人厌憎的丈夫,亦平静地望着她,视她如陌生人,她想看他们在她面前跪地忏悔求饶,想他们卑贱地匍匐于她脚下,却什么也看不到,她想在行刑当日,看他们在临死之前的恐惧表情,看他们战战兢兢、心惊胆战,可最终看到的,却是两具交缠如连理枝的焦骨! ……明明已教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明明已报了仇,可心中的恨意,却还像是因这种种不足,没有彻底发泄出来,不快得很,怒恨之下,她命人将那两具焦骨挫骨扬灰,如此虽暂解心头之恨,但却也因此没发现温蘅尚活于人世,让她多活了这么多年…… ……多活着也好,一个淫|妇,正好与元弘臭味相投,毁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明君声名,如今天下谁人不知,高高坐在那金銮殿宝座之上的,是个不仁不义的卑鄙小人,空负了武安侯的赤胆忠心、耿耿情义,能令元弘如此自毁城墙,让这贱种多活这些年,也算值了。 ……也就这么些年了,终有报,该到头了…… 晨起梳妆的华阳大长公主,含笑望着镜中精神奕奕的中年妇人,挥手屏退伺|候梳妆的侍女,亲自打开妆奁匣,挑拣簪钗。 ……二十年,自那对背叛她的贱人命丧黄泉后,她又享了荣华富贵二十年,沈郎还在时,显赫的地位,炽|热的权势,心爱的丈夫,乖巧的儿女,一切都是圆满的,后来沈郎去了,权势争斗,儿女离心,这七八年里,她虽人前显赫,但私下里殚精竭虑,也着实辛苦,但如今,这辛苦也将到头了,她的回报,这世上最盛大的回报,就快开始了…… ……二十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后,她将有一个全新的权势鼎盛的二十年,而那对已飘摇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就将和他们的女儿在黄泉下团圆,一家三口,同下地狱,永远沉沦…… ……锦瑟……锦瑟…… 华阳大长公主在心中念着这个亲取的名字,自匣中拈取了一支赤金牡丹流苏长簪,对镜比看。 二十多年前,锦瑟就这般站在她身后,打开带来的一匣子珠玉簪钗,一支支拈取在手,置她鬓侧比看,问她最中意哪一支。 那一匣子做工精美的簪钗,都是锦瑟为她做的,她细看许久,令她簪上那支牡丹金簪,锦瑟边为她簪上,边道牡丹真国色,这支金簪甚是配她。 当然,她是大梁朝的公主,自如牡丹雍容华贵,身边围绕着的,本也该都是华贵花枝,但偶尔也有意外,原该生在山野间的虞美人,偶也会因缘际遇,落长在她的身旁。 原也不是主动要去救这卑贱之人的性命,她只是厌恶晋王的侧室柳氏,为给这柳氏添堵,故意与柳氏作对,才顺手帮扶了下而已。 那时的锦瑟,还没有这名字,人皆唤她尹七娘,她是商户尹家的当家人,自打十二三岁父死,从一帮异母兄弟中踏出路来,执掌家中经商之事,专营女子首饰衣裳,几年内便重振落魄家道,连一些公侯妇人、名门千金,都渐闻尹氏华裳声名,命侍女至尹氏订做衣裳首饰。 但这样富贵声名渐盛,背后却无倚势,自要遭人眼红,柳氏经商的哥哥,便盯上了这块肥肉,与柳氏商议好,让柳氏先找尹七娘订裁裙裳,而后诬尹七娘蓄意谋害,想借晋王之势,毁杀了尹氏的当家人,令尹氏失了声望内乱,而后趁机吞并之,往后兄妹财源滚滚。 她早因柳氏这寒微商户女,仗着晋王的宠爱,竟敢在她面前拿乔而深厌之,自不能让她称心如意,顺手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盘,揭了她在晋王面前柔弱下的黑心肝,看柳氏自此失宠,心中快意。 虽只是想让柳氏不好过而已,但尹七娘对她的顺手帮扶,感激不尽,口口声声要报答恩情,她欣赏这尹七娘不似别的女子矫揉柔弱,亦看重她的经商手段,诸事所谋,皆需金银,纵是皇兄纵宠,那些金银也只够一名公主肆意花销,对心向朝堂、需要拉拢人心的她,可还不够,也是另需生财之道,尹七娘需势,她需财,她帮扶尹七娘,以尹七娘的能耐,背后有人倚仗,再无后顾之忧,自是能将生意越做越大,也会向她供呈流水般的金银,作为回报。 原只该如此便罢了,把她看做驱使的属下就是了,可偏偏,动了一点真心…… 她自小性情与诸公主不同,并不愿安于闺中,与女红琴棋为伴,可身边全都是柔柔弱弱、规规矩矩的同龄女子,看得人心烦,无趣了好些年,难得见到这样一个合她性情的女子,与她同样不拘泥于女儿之身,敢想敢拼敢做,又有手段有魄力,不由在心底有些,把她当朋友了…… 她能这样想,该是她天大的福气才是。 相交越深,她知她在人前以“七娘”自称的原因,是因她极厌亡父为她取的闺名“盼儿”,盼儿,盼儿,并不是她父亲盼着她的出世,而是她父亲见她母亲生的是女孩儿,极为失望,取这名字,是盼着她母亲下次生个儿子来。 谁说女子不如男,她知道“尹盼儿”此名的真意,冷笑出声,道要为她取个新名。 她说她救了她一命,相当于予她新生,欣然请她赐名。 她沉思片刻,道出“锦瑟”二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她含笑道:“锦瑟思华年,尹锦瑟多谢公主殿下赐名,永不忘殿下恩德。” 最好的时候,元宣华与尹锦瑟,两个未出嫁的女子,一明一暗,将生意越做越大,从首饰衣裳到其他民生之物,处处铺展,京城商贸,尹氏风头无出其二,她甚至动用关系谋划,令尹氏成为皇商,涉足茶盐,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上元夜里,她们一同登上高楼,俯看京城繁华灯火,举杯共饮,天气晴好时,她们一起去京郊骑马,在风中欢笑,将那些不中用的纨绔子弟,远远甩在身后,那时的畅快,现在想起,还是记忆犹新,那时的锦瑟,虽有一手家传的好手艺,但也只会再为她一人亲自制簪。 那时的她,望着铜镜,看锦瑟边将簪边轻拂的流苏,细细理拨在她耳边,边道说以后做这事的,该是未来的驸马,立佯怒斥她大胆,锦瑟立刻赔罪,神色恭谨,可眉眼间犹有笑意。 原本,就如轻视柳氏一般,她是看不上这样出身寒微的商户女的,可锦瑟实在合她性情,平日相处又极有分寸,就连一同骑马时,也总是勒着缰绳,控马在她身后,有时她觉她待锦瑟太宽和了些,心中不安,觉得应该保持尊卑、保持距离,就随找几件事斥她,她也总是淡淡笑着,并不顶撞,在外是雷厉风行、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尹七娘,在她面前,总很温顺。 她自是得温顺的,她是当朝公主,她再有能有财,也只是一介商女,自得在公主面前低头,永不能越了去。 佯怒片刻后,她想到心事,又难得地有一点脸红,锦瑟看她似是不怒了,又含笑道:“真希望殿下未来的驸马长住京中,以后我与殿下的孩子,能常在一起玩,伴着长大。” 她道:“我的孩子生来高贵,你的孩子生来便是商人之后,是得和我的孩子走得近些,才能提提身价。” 想了想又道:“也别走太近了,我的孩子,是得和未来的天子,玩到一处的。” 锦瑟只是笑笑不说话,低头挑染凤仙花汁,给她涂指甲。 她望着眉目恬静的锦瑟,心里隐隐有种感觉,明明她的身份远高于锦瑟,是锦瑟依附于她,可锦瑟却似对她有种包容,像是纵宠娇纵姐妹的包容,后来,她知这是她的错觉,那不是包容,那是隐忍的野心,是处心积虑的背叛!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初知被背叛时的惊怒,仍难忘怀半分,华阳大长公主手抚着簪上的牡丹纹,唇际浮起笑意。 ……据说未能入土为安,是难入轮回的,且在奈何桥边等着她吧,等着她至高无上、寿终正寝地走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看,她这一世,活得有多么光辉荣耀,锦瑟,薛昱,这一世的尽头,还有相见之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翁公鱼、果宝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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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到时候定有元弘的忠将不服,可元弘已死,大梁朝何人权势胜她,且明郎是以诛杀无道昏君的名义弑君,元弘这等不仁不义的卑鄙小人,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德行是如何无道不堪,定也多少能理解明郎此举,她的明郎,品性昭昭,重情重义,世人皆知,干净无暇,从无一丝错误,诛杀无道昏君后,也并未擅权自立,而是遵循礼法,扶太子登基,悠悠众口,也尽可堵上。 和边国联手谋事,自要施些好处,左贤王那里,事成之后,割予他几座边城,与偌大大梁朝相比,自是极为合算的,而眼下要紧的是,估算时间,就算等上些时日,能等到“名正言顺”,到时候派人日夜不停地快马加鞭通知明郎也已来不及,只能彻底放弃这一可能了,她与淑音,也该秘密离开京城了。 自明郎领兵离京后,她就一直借口身体染恙,闭门不出,这些时日下来,她的“病”,越来越重,缠绵病榻,不能下地,该是时候让淑音离宫回府探望,而后母女二人,在亲信护卫下,秘密离京,暂藏身至早安排好的安全之地,等与明郎汇合,省得沦为元弘手中的人质。 华阳大长公主已打算提前身退,但就在她预备派人至长春宫,将她“愈发严重的病情”告知淑音,以“骗”得淑音离宫回府探望时,宫中忽地传来消息,圣上与薛贵妃突然病倒,卧榻不起。 华阳大长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也是知道这些说辞伎俩的,怀疑容华或是陆惠妃动了手,元弘与温蘅俱已中毒,只是太后娘娘,怕眼下边漠进犯,此事传出会人心大乱、江山飘摇,故而强行压下,只对外说是受寒高热。 ……若真是如此,元弘与温蘅现下,究竟是死是活? 华阳大长公主刚要派人去探问,陆惠妃那边的人,即已递来了消息,消息道她虽然得手,但中间出了意外,圣上与薛贵妃中毒剂量极浅,尚在苟延残喘。 ……也只能苟延残喘了,这蚀心毒,可不是棘毒之流,纵是入体量少,未能即刻要了人的性命,但一入人体,便蚀骨钻心,无法拔除,药石无灵,只能等死…… ……即刻要了他们的性命,倒是便宜了这对贱人,让他们饱受蚀骨钻心之痛而死,疼上整整几日几夜,再痛苦死去,倒也不错…… 生性多疑的华阳大长公主,也并未尽信陆惠妃的片面之词,另派人打探消息,得知宫内正暗查中毒一事,整个太医院气氛凝肃无比,郑太医一夜之间,像又老了十岁,太医院所取用药物,也并非治疗风寒之用,而都与解毒有关,太后娘娘与容华公主守在建章宫中半步不出,甚有暗人看到御前总管赵东林,在殿前悄抹眼泪,种种迹象,都表明陆惠妃所言不虚。 华阳大长公主闻之大悦,立派人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传讯与明郎,如此明郎也不必在雁津关动手,这边京城,元弘驾崩,新帝登基,她执掌大权,那边边漠,明郎率兵“击退”入侵蛮族,立下赫赫军功,博得人心声名,她私下再另以金银酬谢左贤王就是,等她成为大梁朝的真正主人,左贤王这只猛虎自然也养不得了,到时候她另有计较。 武安侯府,装病不出的华阳大长公主,可谓是神清气爽,多年郁气,一朝散尽,只等着元弘与温蘅,在受尽疼痛折磨后,断气升天,而建章宫中,华阳大长公主预想中应在躺在榻上、饱受蚀心钻骨之痛折磨的当朝天子,正忙碌地站在膳桌前,涮刷切得薄如蝉翼的山雉、山兔等野味,一一夹给母后和温蘅。 炭旺汤沸,咕嘟嘟地滚着细泡,烧煮地香气愈发鲜美浓郁,各式肉脯参筋虾蟹,围绕着火锅炉子,琳琅满目地摆满一桌,本该令人看着就食指大动,但容华公主却默默地咬着乌箸,一言不发地静看着皇兄一直只给母后和温蘅涮肉夹菜,心中着实忐忑得很。 太后注意到身边的女儿木愣愣的,以为她被吓得还没回过神来,对皇帝道:“弘儿,也给你妹妹涮几片,你妹妹以为你和阿蘅真出事了,可着急得不得了,当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说着又责备了皇帝几句,“你也是,这事既提前和母后通过气了,怎也不和你妹妹说一声,真把她给吓坏了。” 皇帝笑看了容华公主一眼,给她夹了一筷蟹子肉道:“别怕,你皇兄是真龙天子,福大命大,谁也害不了的。” 容华公主有些不敢直视皇兄含笑的目光,总觉得有点阴恻恻的,借吃蟹子肉低下头去,心里头忐忑不安暗自琢磨。 昨日她原本好好地呆在飞鸾殿里,建章宫的掌事姑姑云琼,忽来亲自报说陛下与贵妃中毒出事了,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赶紧往建章宫赶,等到了建章宫,看宫殿内外站满太医,人人冰着脸,气氛冷肃,更是惊惶,急往里去,却见皇兄正逗孩子,温蘅也好好地坐在一旁,母后也在那里,几个人一片温馨景象,整个人都看懵了。 皇兄看她来了,边逗孩子边解释,话说得简单含糊,只说华阳大长公主派人毒杀他与温蘅,他及时知晓,但为某些原因,得假装中毒,喊她来,是为让这戏,演得更真一些。 她听完后,脑袋瓜儿更懵了……姑姑要毒杀温蘅她知道,姑姑从前就极讨厌温蘅、盼着她死,这段时间,也时不时地派人催她动手,可……可姑姑还要毒杀皇兄?……她知道姑姑和皇兄在前朝是有些不和,可……可竟到这地步了吗?…… ……毒……毒……姑姑给她的那瓶毒,她自那日袖带回宫后,就一直锁在暗格里,从没拿出来过,只因她心里头,实在是乱的很……她是很讨厌温蘅,很想嫁给明郎表哥,她从前也巴不得温蘅去死,可当温蘅的命,就真真切切地捏在她手中时,她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她死了…… ……姑姑给她这瓶毒后没多久,明郎表哥曾私下约见过她,同她说了很多很多话,记忆中,明郎表哥从未和她说过那么多话,说得她的心更乱了……要是温蘅真死了,母后会很伤心吧,孩子没有了母亲也很可怜,虽然她不知道温蘅有什么可特别喜欢的,但皇兄像着魔了一样,从没这样喜欢一个女人,到时候也不知道会难过多久,还有,还有那个可恶的温羡,要是温蘅真死了,温羡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要像恶鬼一样死死缠着她了…… ……每日里越想越是心烦意乱的她,甚至都没再次打开过那暗格,看过那贮毒的琉璃瓶一眼…… 容华公主正想得心慌慌,又听皇兄淡声笑道:“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她就曾想借刀杀人,被朕及时发觉,派人将那贮毒的素色琉璃瓶,给悄悄收走了。” 容华公主登时一口蟹子肉噎在喉咙里,憋得脸红,太后听了这话,则面上忧色更重,若皇儿没能一次次地躲过这些暗害,她岂不是真要看见皇儿与阿蘅的尸体,心中忧恨,忍不住斥骂起来。 皇帝瞥看着越发脸红的妹妹,口中安慰母后道:“有人是太过天真,易被利用,相信吃一堑长一智,会改过自新,不会再为虎作伥了”,微一顿又道,“只是若还不知悔改,那朕也就不再留情了。” 容华公主能感觉到皇兄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低着头讷讷道:“皇……皇兄说的是。” 太后没留心女儿的异常,心里又转想到另一件事上,只是阿蘅在此,不好开口,一直等到膳罢,看阿蘅往内殿看晗儿去了时,方令皇帝跟走到一边,轻声问他道:“等华阳大长公主的事情了结了,皇后那里,你预备如何呢?” 太后看皇帝迟迟不语,轻叹一声,“皇后知道你和阿蘅‘病’得厉害,关心着急得很,想来看望,被木兰拦劝回去了……唉,皇后和明郎,都是好好的孩子,怎就有那样一个母亲……” ……明郎离京前,他曾许诺明郎,会认可武安侯府祖传的丹书铁券,设法留他母亲一命……他从前,也曾许诺一世厚待皇后,但旁的方面,可以一切如前,华阳大长公主倒台后,诸世家定不能忍身为华阳大长公主女儿的皇后,再居后位……皇后纵是强居后位,也难以压制底下诸世家妃嫔…… 皇帝无声沉默许久,终只轻道:“这事儿子会处理妥当的,母后别担心。” 原以为元弘与温蘅,至多四五日,定会断气升天,可华阳大长公主悠悠哉哉地等了四五日,又翘首盼等了四五日,再不安地等了四五日,尽管朝野上下,都在疯传圣上出事了,可明面上的消息依然是,圣上与薛贵妃因感风寒,高热不退,卧榻不起,也不知是还在“苟延残喘”,还是已双双殡天建章宫,是太后在压下死讯,在布“**阵”而已。 一众探子左右探不出虚实来,华阳大长公主命人暗联陆惠妃利用陆稚芙一探真假,可竟联系不上陆惠妃,原先畅通无阻的密联渠道,突然就像断了,华阳大长公主心中陡然警醒,彻夜未眠深思了一夜,翌日一早,就听到了圣上龙体康复、如前上朝的消息。 ……元弘演这一出大戏,到底有何谋算…… ……陆惠妃是事发被禁被杀,还是从一开始,就是在配合元弘…… ……是元弘查知了她的密谋,还是陆家倒向了元弘…… ……圣上出事的传言,并不是她派人暗地里放出,是元弘派人散布的吗……若真是他派人散布的,他又装病拖了这十几日,是为什么…… ……十几日前,她那时已预备放弃“名正言顺”,打算带着淑音秘密离京,结果就在那时,宫中传来了好消息,她在探查后信以为真,命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传消息给明郎,算时间,明郎如今,早已出了雁津关了,再派人快马通知已来不及了,大军直奔边漠,不会回转了…… ……元弘是一早就知她的谋划吗……是陆家背叛,还是……明郎? 这些猜想,一个比一个可怕,华阳大长公主想得几乎寒毛倒竖,她浑身僵冷,而心头忧怒之火,又灼烧得她整个人都似要炸开,她迫切地想做些什么翻转逆局,可到这地步,已是诸事难为。 ……是陆家……还是明郎……还是兼之…… ……明郎……明郎是她的亲生骨肉啊……若真是明郎……为什么……为什么啊?!! 华阳大长公主一猜想许是亲生儿子骗她、叛她,整个人几要疯了,若明郎真在骗她……一直都在骗她…… 明郎自与温蘅和离以后的种种言行,在华阳大长公主脑海中呼啸而过,她越想越是心惊,不敢做如此猜想,可又止不住地后怕,在室内来回急走许久,命人将那清平街的珠璎捉来拷问。 珠璎除能感觉到武安侯对薛贵妃情意不改外,确实对武安侯其他事情,并不十分了解,在华阳大长公主的严加逼问下,也只是如实回答:“奴家自被侯爷买下后,一直安于清平街沈宅,侯爷来时,便尽心侍|奉,侯爷走后,便在宅内安分度日,并不知侯爷所谋为何,也并未同侯爷一起,蓄意欺瞒公主殿下。” 华阳大长公主疑心这珠璎,是先前明郎为做伤心纵情之状来蒙骗她,而故意扯的一张幌子,尽管她心中也有些清楚,纵是真的如此,明郎应也不会将秘事告知一个买来的风月女子,但她此时忧思如狂,却又处处无力改变,整个人急需一个宣泄点,又想这珠璎在明郎身边那么久,或也多少听到一些看到一些,只此时装模作样不肯说而已,冷声斥问:“本公主问你,武安侯对温蘅,究竟是何心思?” 武安侯对她有恩,珠璎见华阳大长公主如此凶悍相问,虽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但还是直觉隐瞒道:“……奴家不知。” “不知?那就直接拖下去拷打,打到你知道为止!” 华阳站起来身来,居高临下地冷望着那脸色苍白的女子道:“除了这事,再好好想想平日里武安侯在你那里见过何人、提过何人,可有见过他的一些信件折报,都写了什么,若说不出有用的事情来,你这卑贱污脏的无用之人,今日就得死在这里。” 华阳大长公主威名在外,原本听到“拷打”二字、脸色瞬间苍白的年轻女子,情知自己今日怕真走不出这里、一世以此为终,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更甚,她回想自己这卑贱一生,处处身不由己,纵是身为头牌,多少子弟捧着金银来找她时,也不过是在受人欺凌,唯有在清平街的这些时日,是真正做了自己,可这自在的时日,今日就要到头了…… 心中的苍凉与不甘,令珠璎挺直恭顺的脊梁,一直恭谨低垂的眸光,也静静望向了华阳大长公主,嗓音清泠,“奴家是卑贱,殿下要奴家死,就如碾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可古语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奴家是蚂蚁,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蚂蚁往身上爬多了,咬起人来也是疼的。” 华阳大长公主听这贱人还敢顶嘴,一声冷笑,正要命人动手,忽听外头侍女传报:“公主殿下,皇后娘娘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再过一两章,这段斗来斗去、作者其实也不太感兴趣写但还不得不写的剧情,大概就可以结了,之后就可以一直洒狗血感情戏直到结局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么么2个;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闲饮听雪落5瓶;口嫌体正直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皇后 人有求生本能,珠璎早闻听当朝皇后娘娘性情仁善,不似其母华阳大长公主悍烈,在被两名仆妇夹拖往偏房带走时,起先假意顺从、并不挣扎,在听皇后娘娘凤驾将近时,突然用力,推开那两名仆妇,疾跑向前,高呼“皇后娘娘救命”。 尽管很快又被制住,但皇后娘娘如她所盼,注意到了她,向她走来,问发生何事。 珠璎急将方才之事说出,道华阳大长公主要拷问她武安侯之事,可她确实一无所知,皇后闻言沉默片刻,看向华阳大长公主道:“母亲放她回去吧,若明郎真的有事情瞒您这个生身母亲,又怎会对一相识不久的女子毫不设防,定会瞒得更加严密,她什么也不知道的。” 华阳大长公主知道女儿说的有理,可她心中一腔怒郁之气无处发泄,这个珠璎,方才还敢那般顶撞于她,怎能这般轻饶了她?! 皇后看母亲迟迟不松口,轻道:“母亲只当为女儿,积积福报吧。” 华阳大长公主见爱女这样说话,又想到待会儿与女儿的一番密谈,得母女同心才好,不能这会儿就拂了她的意愿,遂难得地改口吩咐仆从道:“罢了,把这珠璎赶出府去。” 她也懒怠再看那卑贱之人一眼,屏退诸侍,挽着女儿的手,踱入内室,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抚着她清瘦的脸颊问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为何突然回来…… ……为这十几日里,圣上与温蘅,突然病倒又突然病愈?……为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圣上中毒甚至驾崩的流言?……为她前往建章宫探望,母后的心腹近侍,竟将她劝拦在外?……为她在圣上病愈后,如前去向母后请安时,母后看她的眸光中,所隐着的深深悲悯?……为她在遇见嘉仪时,嘉仪无来由地说了一句,“姑姑是姑姑,皇嫂是皇嫂”?…… 她是困在长春宫中,什么也不知道,是“坐井观天”的人,可她有眼睛,有耳朵,有感觉,周遭的每一点细微迹象,都似是蝴蝶翅膀,轻轻扇动着,汇成狂风,令形势在往某种方向转去,一个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她将母亲先前的话想了又想,将近来之事想了又想,心底已隐隐有了答案,却还是残留着一丝希望,想听母亲亲口告诉她。 皇后轻握住华阳大长公主抚面的手,抬眸静望着她的母亲问道:“女儿想问问母亲,陛下突然生病一事……” 先前是怕女儿突然心软,坏了她的大事,遂将计谋都瞒着她,不叫她知道,事已至此,也再没什么可瞒的了,华阳大长公主轻叹一声,将秘令陆惠妃下毒事败一事,全盘托出,语气沉重道:“如今武安侯府附近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扑上门前,或是监|禁母亲,或是将母亲投入天牢,抑或,元弘那厮,直接下旨赐死母亲……” “……不会的”,皇后声音微|颤道,“陛下……陛下他不会的……” 华阳大长公主闻言冷笑,“他元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为了给他那个宠妃温蘅翻案,更是什么都做的出。” 皇后仿佛不理解“翻案”二字的含义,怔愣半晌,艰难启齿重复道:“……翻案?” 华阳大长公主望着这样的女儿,虽深叹了一声,但叹声中并无半丝悔意,“当年母亲与定国公府水火不容,斗得你死我活,非常时候,自是得用非常手段。” 握手掌中的指尖,倏忽发冷,华阳大长公主握紧女儿的手道:“当年若不是母亲和你父亲赢了,胎死腹中、抑或流落在外、受苦受难的,就是你和明郎,朝堂上的事就是这般,胜者为王,至于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她叹息,“你嫁人离家太早了,没在母亲身边多待几年,若长到十七八岁再离家,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几年,定不是现在这般,性子比起母亲,倒像你那婆婆太后。” 皇后沉默片刻,像是一定要听到准确的答案,又低声问出了口,一字字说得缓慢,如沉滞在唇齿之间,“……所以,定国公府谋逆案,真如传言所说,实有冤情……?” 华阳大长公主也不瞒她了,直接道:“元弘已暗查许久,当年涉事人,也一个个地被抓,他是非要为温蘅洗清此案,非要置母亲于死地不可了……此事难有转寰之机,除非……” 华阳大长公主微微一顿,牵握皇后的手更紧,深深望着她,一字字冷沉低道:“元弘暴毙。” 皇后唇如胶粘,听母亲深深叹息,“只可惜母亲一再事败,现下已是一败涂地,只能坐着等死,再无反击之力了……” 母亲怜爱望着她的眸光,蕴满慈情与不舍,“也许,这就是我们母女,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面了,母亲这一世,就要到头了,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不会的”,皇后望着华阳大长公主鬓边隐着的几丝白发,眼圈儿发红,微哽咽道,“女儿不会看着母亲出事的,女儿会想办法……会想办法……” 华阳大长公主要的就是这句话,先前淑音总是心软,总是无为,如今在生死关头,总算振作起来,她之前也只对淑音说明郎似是有事瞒她,并未对淑音明言她在怀疑明郎欺她、叛她、倒向了元弘,不将淑音逼得直面生死,怎能激发出她心中的恨,激出她骨子里的求生欲,让她将以往的软弱犹疑全部抛却,真正与她母女一心。 华阳大长公主忧心忡忡地望着女儿道:“母亲出事了,下一个就是你,温蘅那贱人有元弘在背后撑腰,为了后位,定会对你下手……” 皇后沉默许久,泛红的眸光,渐渐沉静下来,“……女儿与陛下,到底夫妻多年,尚有情分……” ……是到底夫妻多年,总能寻机近身……她的淑音,原就是个聪慧的孩子,只是性情太过淑善,总是不能决断、狠不下心来,空有聪慧,却无处去使,如今,能在生死面前,狠下心来,就好了…… ……一个聪慧的女人,一旦真正狠下心来,能爆发出怎样的谋算,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她再清楚不过了……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宽慰地望着爱女,听她声音虽轻,却十分冷静,似已彻底定下心来,握着她的手,也不再微|颤,虽凉但执,“女儿早早嫁人,这些年都在宫中度过,未能陪在母亲身边,承欢膝下,报答养育之恩,如今想来,十分愧悔……” 华阳大长公主忍住心头恨意,“若早知当初,母亲定不会将你早早嫁出,还是嫁给那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母亲一定会将你留在身边,好好地看着你长大,为你细细挑选一个真正的如意郎君……” 心爱的女儿靠近她的怀中,就像小时候那般,依偎着她低道:“这些年,女儿一个人在宫中,常常思念母亲,盼着母亲来……” 这些年,她忙于前朝之事,是疏忽了对淑音的关心,无暇常常入宫看她,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浮起愧意,温柔地搂着女儿道:“母亲也常常想你……” 皇后轻道:“女儿常记起小的时候,父亲还在时,春日晴好时,我们一家人常往郊外踏青,女儿记得彤山脚下,有一大片桃林,花开得比皇家御苑都好,云蒸霞蔚一般,我们一家人坐在树下用宴,父亲饮酒微醺,豪气上涌,拔剑而歌,母亲在旁弹琴,女儿和明郎,在旁坐着笑看,真好……真好……” 回想当年,华阳大长公主也忍不住有些眼红,她轻|抚着女儿的肩背,话中的冷厉,也不自觉软了下去,柔声低道:“如能度过此劫,明年春日,母亲再陪你去彤山看桃花……还有明郎……” “……明郎……”皇后在母亲怀中阖上双眼,声轻如烟,“真想……见见明郎……” 华阳大长公主如今对儿子疑虑甚重,一想到他便心情复杂、忧灼如狂,遂也未注意到女儿的轻声喟叹,只是低声嘱咐良久,末了,紧攥着女儿的手,如将千钧重望,交托在她手中,“母亲如今一败涂地,保护不了你了,你的性命,你的未来,都在你手里,母亲的命,也交托在你手里了。” 怀中的女儿,缓声轻道:“……女儿承蒙母亲养育爱护之恩多年,却从未为母亲做过什么,如今有机会报答,定不会辜负母亲,母亲放心。” 华阳大长公主闻言欣慰,见女儿沉默须臾,又抬头仰望着她道,“女儿今天就在家陪母亲一日可好?什么也不做,就单单好好陪母亲一日,就像从前在家时一样,陪母亲抚琴修花可好……” 华阳大长公主叹劝道:“如今是生死关头,哪里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时间紧张得很,每个下一刻,都可能会有官兵冲入府中,不能再浪费时间。” 她看女儿闻言似有落寞之色,温声劝道:“只有先将眼下难关度过,再想来日,且先回宫去吧……” 华阳大长公主柔抚着女儿的鬓发道:“去吧。” 大梁朝的年轻皇后,缓缓站起身来,寂寂地垂着眼帘,朝华阳大长公主屈膝微福,平静轻道:“女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焱、清尘行思10瓶;lijing、漫鸵斯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玉碎二合一 珠璎被赶出武安侯府后,并未离开,一直守在外面,等着皇后娘娘凤驾出来。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当当面言谢,守等到凤驾离府的珠璎,立近前叩拜,感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皇后命她起身,凝望她片刻,问道:“武安侯率兵离京前,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珠璎回道:“侯爷只命奴家照顾好莲花,旁的未说什么。” 皇后问:“这时节,莲花都是枯叶枯梗了,还要如何照顾?” 珠璎道:“回娘娘,枯莲冬日深眠时,若天气太过严寒,却不加以养护,有可能会冻死在冰泥里,来年无法再开。” 皇后淡淡一笑,“原是如此,是本宫孤陋寡闻,叫你见笑了。” 珠璎岂敢听当朝皇后这样说,忙恭声道:“奴家惶恐,娘娘天生高贵,不知这些凡尘俗事,也是寻常。” “……天生高贵”,皇后淡声重复了这四字,未再多说什么,只问,“这莲花从何而来,得武安侯如此看重?” 珠璎如实回道:“奴家也不知晓,是今年某日夏夜,侯爷突然拿了一颗莲子过来,说想种下,等看花开,但养种的时候,已是晚夏了,枝叶长了没多久,就随着天气转冷而枯败了,迄今还未开过。” ……莲子……去夏在紫宸宫时,她邀温蘅于莲池泛舟,曾迎着沁凉的荷风,笑问温蘅与明郎相爱诸事,当时温蘅,曾含羞告诉她,在青州琴川时,与明郎“莲子定情”一事…… 皇后无声片刻,轻道:“照顾好这莲花,等明年武安侯回来,让他看到夏日花开,也替本宫稍句话给他……” 珠璎不解身为侯爷亲姐姐的皇后娘娘,有话要对侯爷说,为何不等侯爷回来,召见宫中,姐弟相见直言,而要由她来传递,但“为什么”三个字,也不是她这样的人,有资格问皇后娘娘的,遂只忍着疑惑恭声道:“皇后娘娘请讲,奴家到时一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侯爷听。” 她微微垂首,等待许久,终听皇后娘娘一声低语,宛如轻叹,逸散在微飘梅香的凛冬寒风中。 “你就对他说,虽无再少之时,花有重开之日。” 京城与青州琴川不同,冬日里,雪下得一场比一场厚密,落在地上的,有宫侍尽快打扫,但覆在重重宫阙檐顶上的落雪,就一场尚未化尽,即又有新的覆上,中间虽也有宫侍爬上扫落,但因风雪无尽,整个冬天里,连绵望不见尽头的重重殿顶,从未真正干净过,总是多少覆着雪意,在冬日轻薄的阳光照射下,泛着雪光,看得久了,令人眼花。 倚站在殿门处、静望远处多时的温蘅,正欲走回殿内,忽见轻薄的冬阳下,皇后娘娘正朝这里走来,清影纤纤,身边无一侍从。 自晗儿出世后,皇后娘娘也来建章宫看过晗儿几次,但每次来,都是跟着太后娘娘,且身为当朝皇后,身边自有侍女随从,这样形单影只的一人来此,还是第一次。 温蘅心中微诧地望着皇后走近,看她面上的笑意,倒如前几次来时一样,缈如轻烟地浮在唇际,淡笑着问她道:“太子这会儿是睡了吧?” 温蘅道“是”,皇后淡笑着道:“我想应是这样,若他醒着,你一定不会一个人站在这里,而会守在他的身边。” 温蘅听皇后娘娘未用皇后自称,微微一怔,又听她问:“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温蘅静默须臾,微侧身子,皇后迈入殿中,与她一同走至婴儿摇床旁,望着床中吮手熟睡的孩子,轻轻笑道:“从前听人说,婴儿一天一个样,我还不信的,可有一阵子没见太子了,这会儿一看,还真变了不少,这小脸瞧着,越来越清秀了,眉眼间的样子也出来了,看着像你。” 她微躬身子,轻握住孩子的小手道:“晗儿,晗儿……真是个好名字……” 温蘅一直没有说话,静望着皇后娘娘慢放下晗儿的小手,听她轻声道:“其实我从前无事之时,也悄悄想了许多名字,男孩儿、女孩儿都有,为我的孩子,也为你的,那时我想着,以后你和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让他|她们表兄弟、表姐妹一起玩耍长大,就同我、明郎与陛下、嘉仪一样……” 温蘅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也不知纷繁世事已推转至这等地步,还能对昔日的夫姐再说什么,只僵着唇齿,轻唤了一声,“娘娘……” 皇后依然是淡淡笑着,静望着温蘅道:“我虽同嘉仪要好,一起长大,但心里,一直把她当作需要宠爱的小妹妹,而非闺中密友,后来你来了,既是我的弟妹,是亲人,也与我性情相投,如友人,我见到你之前,还误解你是攀权附势的女子,但见到你之后,为明郎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为我能有你这样一位弟妹,打心底感到高兴。” 温蘅道:“我也是,见到娘娘前,心中忐忑,见到娘娘后,为今生能有娘娘这样一位好夫姐,感到三生有幸。” 皇后轻执住温蘅纤白的指尖,轻轻道:“如果当年定国公府没有出事,你一直是定国公府的小姐,那我,一定会早早认识你的,如果我们两家没有水火不容,我和你,一定会成为闺中密友,互称姐妹,或者,你唤我‘淑音’,我唤你‘阿蘅’……” 温蘅依旧无言,却也没有挣开皇后娘娘的手,听她继续轻道:“旁人总说我天生高贵,母亲总说你寒微卑贱,但其实所谓高贵与卑贱,都是命运流转罢了,人生八苦,世人皆逃不得,并非会因你显得比别人尊贵,就一定比别人圆满,就一定能事事遂心,譬如大梁朝的九五至尊,帝权赫赫,坐拥天下,却迄今也得不到你看明郎时的眼神……” 温蘅菱唇微|颤,看皇后轻叹着淡笑道:“从前,我总想要事事遂心,明明拥有许多,可有一样不足,就将自己困住了,自怨自艾,其实这世间,谁能事事求全,纵是天子也不能,是我贪了。” “可人天生就是贪心啊”,皇后轻笑着道,“纵是如此悟了,依然贪心,想着佛家说三千世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世界,定国公府与武安侯府,不再水火不容,我、你、明郎、陛下,会不会都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唇际清淡的笑意,随着渐远的畅想,慢慢散去,皇后微垂着眼道:“其实我是来找陛下的,可一看见你,就忍不住说了这么许多,陛下他,是在御书房吧?” 温蘅轻“嗯”了一声,皇后道:“我想应是这样的,若非有要紧朝事需要处理,陛下他,该在你和晗儿的身旁才是,之前,我看着陛下事事围着你转,同你说话都要小心斟酌,心中羡嫉,可时间久了,心中滋味就变了,看着陛下那样,有些像在看自己的影子,但看久了,又知是不一样的,陛下为求不得,失了自己,可我没有。” “沈淑音,还是沈淑音”,皇后轻握着温蘅的手道,“温蘅,也还是温蘅。” 轻语落下,她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开,温蘅望着皇后离去的背影,涩堵难言的心,似破开了一道口子,开口轻道:“有一事,我一直没有当面谢过娘娘……” 她看皇后回过身来,静静望着她道:“那片莲花花瓣。” 皇后微一怔后,唇际笑意如莲花绽开,“我也该谢你,谢你仍为晗儿穿上那件婴儿肚兜,谢你的信任,对沈淑音的信任。” 清纤的背影随着远走,渐渐隐入天光,如一道轻烟逸远,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如此许久许久,轻烟已渺无踪迹,心底的怅然与不安,却犹难消散分毫,殿内的温蘅,在婴儿摇床旁静站许久,终是吩咐春纤等好生照看着,自走出御殿,向御书房方向走去。 御书房内,皇帝正忙着批复密折,先前一通假装中毒濒死,既有别的考量,也是为了一探朝臣忠奸,将那些暗有异动的不忠之人,通通抓拎出来,他这几日,均为此事忙碌,连陪温蘅和晗儿的时间都少了,这会儿人已在御书房中,坐了有快两个时辰,心中想念愈来愈密,抓心挠肝的,精神也渐渐散了,想着将手中这几道密折批看完,就回御殿看一眼再回来时,见赵东林趋近禀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就在御书房外面,求见陛下……” ……皇后素知分寸,从前求见,都是在御殿外,不会到处理朝事的御书房来,皇帝执笔的动作微一顿,想了想道:“请她进来吧。” 赵东林诺声应下,快步至御书房外,请皇后娘娘入内,皇帝见走近的皇后欲屈膝行礼,直接指着旁边一张玫瑰交椅道:“不必多礼了,坐吧”,又命赵东林去给皇后沏茶。 皇后却依然按规矩行了叩拜大礼,恭谨起身后,也不落座,仍是站着道:“臣妾……想和陛下单独说说话。”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示意赵东林等宫侍退下,诸侍遵命垂首退出,殿门在后轻吱一声阖上,皇后微抬首,望着御案后的皇帝陛下,柔声道:“臣妾方才去过御殿,见过贵妃和太子殿下,小孩子长得真快,太子殿下比起上次见时,又变了些,再过几个月,许就可以学走路了吧,慢慢地,也要开始学说话,之前,母后还曾对臣妾说,等太子会说话了,当唤臣妾一声‘母后’,但想来,臣妾是听不到了……” 皇帝知道皇后出宫回过武安侯府,许从华阳大长公主那里,听到了些什么,宽慰她道:“不要多想,晗儿还是该唤你一声‘母后’的。” 皇后淡笑,“如此,诸世家必不服的。” 皇帝道:“朕是天子,他们难道还能逼着朕废后、爬到朕的头上来不成?!你且放宽心罢,朕听说你近来咳嗽不止,该多休息才是,不要再想这些劳神的事。” 皇后却道:“事已至此,总要想一想了,纵是陛下宽仁,往后臣妾仍居后位,诸妃嫔亦难心服,臣妾德不配位,如何母仪天下?” “你的德行是你的,你母亲的,是你母亲的,不可混为一谈”,皇帝看皇后似是面色不佳,劝道,“在前朝,你有明郎,有朕,在后宫,你同样有母后,什么也无需怕的,不必多虑,安安心心地回长春宫吧,好好养养身子,不要胡思乱想,这寒天冻月的,别叫咳疾因忧思加重了,去吧。” 可皇后并未如他所言离开,而是极平静地望着他轻道:“臣妾在长春宫已住得太久太久,不想再回去了。” 皇帝默了默道:“那可想去骊山温泉行宫住段时间,那里景色宜人,对调养身体也好,你去那里安安静静地、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等天气和暖、朝中诸事平定、明郎也已回京了,朕再派人接你回来可好?” 皇后道:“臣妾想回家了。” 鲜红的血液,自唇角溢出,滴溅落地,如绽开了一朵血色的红花,皇后仍是淡淡地笑着,可那笑意染上鲜血,便有了一种无端的惨烈,似在泣血,明明在笑,却浸满了无尽的悲伤,“陛下总说臣妾是臣妾,母亲是母亲,可是亲生母女,骨血相连,怎么分得开啊……” 惊骇的皇帝,见皇后突然吐血后仰,忙赶在女子单薄的身体摔倒在地前,急步上前手揽住她,高声吼道:“快传太医!!” 御书房前立时脚步凌乱,走至附近的温蘅见状,微一怔后,紧步跑上前去,用力推开殿门,在看清楚殿中情形的一瞬间,心也跟着狠狠震揪了起来。 “……皇后……皇后!!” 皇帝一边惊惧急唤,一边急朝殿门方向看去,心中大骂宫侍腿脚迟慢,大骂太医怎么还不来,皇后望着这个抱她在怀的年轻男子,望着他满面焦急惊惶的神情,暗咽着不断上涌的腥甜血意,感受着周身寸寸变凉,无力轻道: “陛下不必宣太医了,臣妾……臣妾将一瓶都喝下,必死无疑了……臣妾想拿自己的命,去替母亲一条命……臣妾知道此举不合律法,但请陛下看在与臣妾夫妻多年的情分上,答应臣妾……答应臣妾,好不好……” 她望向僵缓走近的温蘅,亦颤|颤地朝她伸出手道:“……饶她一命……饶她一命好吗?……我知你为人子女,定要为父母报仇,可我也是母亲的女儿,我不能看着她去死……让我一个人,就此偿了我母亲犯下的罪孽,偿了我们两家的仇怨,好吗?……” 紧握着她的手,不久前还是微暖的,现下,却冷得像冰,温蘅半跪在地上,看着皇后恳求地凝望着她,虽紧咬着唇,但鲜红的血液,还是不断地从她唇角处流溢出,心中也似跟着有尖刀戳搅,搅得她心头一片鲜血淋漓,喉头酸涩剧痛,眼前也被血色染红,那些宗卷上一个个鲜活勾红的人名,自眼前血淋淋地掠过,在火场中相拥而亡的身影,被挫扬挥洒践踏的骨灰,一幕幕令她日夜不宁的景象,令她唇如胶粘,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急行赶至的郑太医,也来不及向圣上叩礼,即匆匆上前,速为皇后娘娘望切,然只把脉观色片刻,他便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皇帝见状急吼,“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你那些针药都拿出来给朕治!” 郑太医朝地重重叩首道:“娘娘服毒太多,老臣无能,回天无力。” 皇帝的心直往下坠,而他怀中的皇后,双眸却微焕起光彩,释然展颜,只因她看见温蘅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更多的血液,随着唇际的笑意,汩汩溢出,皇帝怎么揩也揩不干净,满手血红,声音也跟着哽咽,“……皇后,你何苦做傻事……何苦做傻事……淑音……” “……淑音早就在做傻事”,皇后静望着皇帝,吞咽着血意问道,“……同心佩……淑音送给您的同心佩,还在吗?” “……在!在!!”皇帝立命人去取,“就在寝殿百宝架最左边的螺钿圆盒里,快去拿来!!” 赵东林急跑来回,将螺钿盒里的同心佩取来,皇帝忙将同心佩放入皇后手中,“在这儿,在这儿呢……朕收着,朕一直好好收着……” 温润洁白的羊脂玉佩,透着天光,皎洁无暇,皇后手握着她今生的全部心动与爱恋,望着其上的连理花纹,声轻如烟道:“……淑音真傻……拿同心佩去送人,递到人手上就走,也不知等一等,先问一问,那个人是不是也同样喜欢她,有没有喜欢她喜欢到只爱她一个人……纵是全天下反对,也要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只与她同心,永不分离……” “……若有来世,若再有那么一位少年郎,淑音一定……一定不再那么傻……今生……罢了……” 她用尽这一世最后的力气,握着同心佩,朝地重重砸去,清脆决绝的碎玉声响中,美玉四分五裂,紧握着的纤纤素手,也随即无力地松垂在一旁,掌心划破流出的鲜血,滴滴溢沾在皎白的碎玉上,逐渐转冷,冻凝无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芋芋芋头5瓶;弱鱼2瓶;婉若星芒1瓶;葳蕤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福袋 又是一日急行军,雪停夜深,人困马乏,苍茫天穹下,绝大多数军营帐篷,都已是漆黑一片,正中的副将主帐,却犹亮着灯火,帐中的沈湛,详研边漠地势军情许久,直到因极度的疲乏倦累,脑中昏沉,不能想事,方掩收了地图,预备宽衣就寝。 他吹熄了案头明灯,只留了一盏小灯,在昏暗的光线中,解开外袍,随挂在铁甲架上,隐约似见有一物事垂掉了下去,正落在地上燃红的炭盆里,但因疲累昏沉,一时也未顾及,等他猛地想起那是何物时,陡然清醒过来,忙不顾手烫,将那物事抢捞出盆。 然,已经晚了,纵是抢捞出来、扑灭火星,那物事也已被烧毁大半,正中的“福”字,更是被烧得半点不剩了。 黯淡的灯光下,沈湛望着手中残破的福袋,心中懊悔。 这是他带兵离京前,去向姐姐辞行时,姐姐拿给他的,当年姐姐成亲嫁人时,他去京郊大佛寺,亲为姐姐求了一个福袋,送给姐姐,姐姐见了很是欢喜,这些年一直小心珍藏着,在他辞行要走时,命人取来,转赠与他,让他贴身带着,沾着福气,战场上免受刀剑无眼,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来。 沈湛懊悔方才昏沉大意,但也无法,只能将这残破不堪的福袋收起,想着如能平安回京,再去大佛寺,亲为姐姐求一个新的。 夜已深,明日还要行军赶路,他也无暇再多想,收好那福袋后,便躺下安歇,但,人是阖眼躺下了,不知为何,不久前还极困倦的神思,因这福袋一烧,却变得心神不宁起来,絮絮乱乱的,在心中翻搅个不停,令他虽双目阖着,沉浸在黑暗里,但脑海中,却时不时地闪现着与姐姐有关的记忆,一会儿是幼时练剑累了,姐姐递茶给他,帮他擦汗,一会儿是贪玩胡闹惹恼了父亲,姐姐在旁帮他求情…… 如此昏昏沉沉、胡思乱想了一阵,沈湛又忆起了姐姐出嫁那日的清晨,朦朦胧胧中,他好像还清醒着,但又好像是在做梦,梦中的他还是少年,一大早就骑马赶至京郊大佛寺,为姐姐求了福袋,而后,快马加鞭地赶回府中,兴冲冲地朝姐姐闺房跑去,想要将这福袋送给姐姐。 但他伸手推开房门,房中却空寂无人,入目皆是婚嫁的喜庆大红,绣有鸾凤的金红嫁衣,平平整整地悬挂在衣架上,缀满明珠的凤冠,安安静静地摆在镜台前,房内诸物陈设,皆与姐姐成亲那日,没有什么区别,但嫁衣却未穿在姐姐的身上,凤冠亦未戴姐姐的头上,姐姐没有在他推门而入的瞬间,披着绝美的红色,在珠光萦拢的柔和光辉中,笑着朝他看来,姐姐不在,姐姐人去哪儿了…… 茫然的不解,像大雾一样弥漫开来,沈湛怔怔地睁开了双眼,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凭空挖了一道口子,失了什么,他怔躺在那里许久,这种空落落的感觉,都没有消退分毫,困意更是半点没有,无声静躺许久,终是在听到帐外隐约的短笛声时,起身披衣,走了出去。 苍茫夜幕下,是陆峥在倚马吹笛,见他披衣走近,笑着放下唇边短笛,问:“可是我吵醒侯爷了?” 沈湛未答只问:“将军可是因心牵前线军情,深夜不眠?” 陆峥淡笑着道:“离燕州越来越近,我这手,也是越来越痒,真想即刻抵达战场,手握刀剑,真正与敌军奋死拼杀一场,将犯大梁者,彻底诛杀殆尽。” 沈湛走近道:“若大梁将士,都同将军此心,诸敌定闻风丧胆,不敢侵犯大梁分毫。” “侯爷谬赞了,说来也不怕侯爷见笑”,陆峥抚着手中短笛道,“自阴岐山一役后,我虽扎扎实实地打过不少毫无水分的胜仗,但有阴岐山一役在前,无论之后胜仗打了多少,总是无法真正快意,在旁人称颂我是所谓的‘名将’时,更是难以开怀,这心结伴了我多年,眼看再过不久,就可在战场上解开,自是有些心热地难以安眠了。” 沈湛望着陆峥道:“有将军这等忠君爱国的将才,是大梁之幸。” 陆峥轻笑,“不敢当,为人臣子,忠君爱国,乃是本分,在下倒从心底敬佩侯爷,在如此大好山河之前,仍能坚守本心。” 沈湛望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廓,如此大好河山,怎能同室操戈、祸害黎民?!如此大好河山,怎可为一人之私,割与外敌?! ……母亲为达到目的,与北蛮左贤王联手,以边漠异动,定下谋权之计,圣上依此计定计,不久后的边漠战场,不会是左贤王所以为的“佯攻佯撤”,而是真正出其不意、奋力厮杀的一战,此一战,要将北蛮彻底赶出拓雷山脉之外,要保燕州边漠至少十年太平。 ……他要拿这样的军功,在定国公府翻案后,去保住武安侯府声名……他要用武安侯府祖传的丹书铁券,在定国公府翻案后,去请留母亲一命…… ……临行之前,他已与圣上达成约定,在与姐姐辞行时,也安慰她万事宽心、等他回来…… 想到姐姐,想到不久前那个恍恍惚惚的梦境,沈湛原本与陆峥闲谈几句而略略放松的心,又空落落的不知是何滋味,他望着漆黑绵延的山廓,心中的茫然絮乱,也似如山廓绵延无尽,如愁丝一缕,在心头飘绕延伸,无边无际,不知要通往何方。 陆峥望着沈湛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亦有所思,如一切顺利,皆如圣上所谋,明年回京,边漠平定,京城也早已变天,华阳大长公主彻底倒台,定国公府也已翻案,温蘅身份昭明,又为太子之母,虽曾为人妇,但如圣上长情,宠爱不衰,莫说眼下的贵妃之位可以坐稳,皇后之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皇后娘娘呢…… ……纵是武安侯力保武安侯府声名,但有那样一位恶行昭彰的母亲,皇后娘娘后位,难以坐稳,若真失了后位,皇后娘娘会何去何从…… ……降为妃位……别宫另居…… ……史上留有性命的废后,不外乎这两种结局,圣上既能为武安侯留下华阳大长公主的性命,应不会因华阳大长公主连坐皇后娘娘,对其另下杀手,皇后娘娘性命应当安然无恙,只这一生,难再母仪天下…… ……当年她为他解围,他却成了暗中将她推下后位的推手之一,少时惊鸿一瞥的心动是真的,心动后瞬间清醒的理智也是真的,命定殊途,生来对立,早知有一日会到这般地步,只因当今圣上并非先帝,这即将到来的一日,比他想象中,要平和许多,华阳大长公主苟延残喘,令他心有不甘,但皇后娘娘无恙,他心底,倒又感到庆幸了…… ……至于庆幸什么,说不清楚,也无需弄清,只是年少无望的一点念想,早在初生时,就被他自己掐断抛扔在风中,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如今长春宫外的香雪海,许是皇后娘娘能看到的最后一季,但人生长久,若能放下诸事,无爱即无忧,便可望见,梅花不止开在长春宫外…… 陆峥将短笛收入袖中,也将今夜的这一点暗思,悄无声息地收起,愿她余生不会陷于忧惘,愿她仍可展颜轻嗅梅香,此一世,于那一点为风飘散的念想,也唯此二愿了,他心中装了太多,目光也只能向前,不能往后看,也不必往后看,往后看,也是身后空空,什么都没有,毕竟,从前的他,从没试着伸出手去。 凛冬梅绽,长春宫外花如雪海,却无主赏看,武安侯府亦然,灼艳盛开的红梅,与府中冷凝如冰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皇后娘娘离府回宫的那日夜里,大批士兵突然包围了武安侯府,大长公主殿下的一众亲信心腹全被抓走,大长公主本人,也被关监在府中来仪阁,身边无一旧侍伺|候,每日里由看守送进三餐,阁外重兵把守,连一只雀鸟都飞不出去。 昔日权势逼人的武安侯府,一时间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车马经过,望见门外看守兵士,所持刀戟折射的凛冽寒光,都得叫马夫快些赶车离开,曾经门庭若市的武安侯府,七八日来无车马停驻,直到这一日,皇宫侍卫护送的一辆宫车,停在了武安侯府大门前。 冷沉开锁声响,紧闭的来仪阁门,被人推开,久不见阳光的华阳大长公主,微眯着眼,等望来人走近看清面容,登时冷嗤一笑,“怎么?贵妃娘娘来看我的笑话?” 纵是七八日来被关禁此处,无权可使,不知外事,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但华阳大长公主昔日的悍凛气势,不但没有消退分毫,反如被逼至绝境的猛兽,越发暴厉,目光阴狠,如道道寒刃,劈向温蘅,嗓音严冷,“纵是我真死在此处,死也是大梁朝的华阳大长公主,比你这遗臭万年的贱人,强上百倍千倍!!” “别死”,不堪入耳的辱骂声中,温蘅淡漠着眉眼,在看守搬来的交椅上坐下道,“我盼着你活,长长久久地活。” 华阳大长公主闻言,面上讽意更重,“虚情假意的贱人,不是来看我死,来做什么?!” 温蘅静静望着身前神情狠戾、鬓边花白的中年妇人,“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会感兴趣的。” 她轻轻地道:“今日,是你女儿的头七。”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请欣赏逼疯**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宝、煦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葳蕤36瓶;许上20瓶;槑槑槑槑10瓶;云飘飞飞6瓶;花小朵olivia5瓶;弱鱼2瓶;苹果20瓶悠悠然10瓶慢慢飞的虫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逼疯二合一 尽管在被关监在来仪阁的这七八日里,不通消息的华阳大长公主,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已是如此险恶不堪,爱女淑音那里,是不是也有同样遭遇,是不是也正同样被关禁在长春宫内,但也仅是如此猜想而已,元弘既未动手杀她,应不会先越过她动手赐死淑音,淑音或许不得自由,或许已失了皇后名分,但怎会身死,怎会已是头七?!! ……恶毒诅咒的贱人!!! 怒恨的华阳大长公主,心头火起,快步上前,扬手就要狠狠掴打温蘅,却被身强力壮的侍卫死死钳制住,挣前不了分毫,只能恨恨地垂下手臂,双目如灼地剜盯着温蘅,咬牙冷笑道: “亏得淑音从前还常在我面前说你好话,结果你这贱人,忘恩负义,不仅暗地里勾引她丈夫,弄大了肚子生贱种,害她身为当朝皇后,却沦为天下人的笑柄,现在还这般恶毒地诅咒她,狼心狗肺,就和你那对爹娘一样,一身叛骨,心肝通通被狗吃了!!” 对于这等辱骂,静坐着的温蘅,依旧恍若未闻,只是淡声重复道:“今日是你女儿的头七。” 她在华阳大长公主几欲喷火的目光逼视下,轻轻地道:“人早已入土为安,我之所以今日特来告诉你一声,是因为头七‘返魂’,她临死前曾说想要回家,今夜若有魂归,定是你的好女儿沈淑音,别吓着了,也别将她当作孤魂野鬼,赶出家去。” 华阳大长公主听到“孤魂野鬼”四字,更是怒不可遏,她破口大骂,尽情发泄心中怒恨,可无论她怎样痛骂,眼前的女子,都只是无声地坐在那里、平平静静地望着她。 激烈的骂音,在女子始终平静的无言中,渐渐低了下来,华阳大长公主沉默望了温蘅片刻,忽地一声冷笑,眸光讥蔑,“你是想故意刺激我,我不会上你的当。” 温蘅仍是无言,眸静无波地望着身前的中年妇人,看她强作镇定、强掩惊惶,以轻蔑的眸光,掩饰内里的惶恐忧惧,喃喃般连说多句“我不会上你的当”、“我不会上你的当”,声音越来越低,在她长久的无声注视下,眸中的惶恐忧惧,最终难以抑制地如潮漫上,吞没了所有的镇定后,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死水般的沉寂,也只有短暂的片刻,僵默不动的华阳大长公主,似终于听明白她先前那句话,忽如火山迸发般发狂,眸光血红地扑上前来,“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和元弘害死了她?!!” 华阳大长公主形如疯兽,恨不能扑前掐死温蘅,却被侍卫牢牢压制,近不得身,只能一边奋力挣扎着,一边眼看着温蘅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空瓶,微垂着眼淡道:“害死她的,是给她这只毒瓶的人。” 剧烈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华阳大长公主目眦欲裂地怔望着那毒瓶,望着温蘅微微抬首、看着她轻道:“看来……是你啊。” 身前年轻女子的声音,轻薄地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她心头尖锐地划过,“她将一整瓶都喝下去了,吐血而亡。” 自见到毒瓶的那一刻,华阳大长公主脑中便一片空白,一时什么也想不清楚,只听见温蘅薄凉的声音,似是虚无缥缈地悬在天际,又似近在她耳畔,冰冷刮擦着她的耳膜,“大长公主凡事用度,皆要最好,这送人的毒瓶,也真是好东西,数滴即可叫人暴毙,何况是这一整瓶,一瓶下去,当代圣手郑轩也救不得,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后娘娘吐血而死,身体一寸寸地变得僵硬冰冷……” 耳听着这冰冷可怕的话语,华阳大长公主只觉浑身血液都似冻住,身体也忍不住地僵冷颤|抖起来,“……淑音……淑音……我的淑音……” “你的淑音,已经入土为安了”,温蘅道,“如她归家之愿,葬在沈家祖墓。” “……为什么……”华阳大长公主面无血色,嗓音颤|抖如碎,“……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再见她一面?!!” “她在宫中时,你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入宫见她陪她,她回家时,你也可以留她相伴,母女间共享天伦之乐,多说说话,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你都弃了,又何必执着于这最后一面”,温蘅静望着华阳大长公主道,“执着亦无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面,是我有意替你弃了。” “……贱人!贱人!!” 尽管因爱女之死,心头绞痛到几乎难以呼吸,但华阳大长公主,仍并不愿在温蘅面前流露出半丝脆弱来,她强撑着站直,俯看温蘅,满心震痛又燃起怒恨之火,将心中的惊愧悔恨,通通烧向温蘅,“是你逼死她的!是你和元弘逼得她饮毒的!!” 她双目如灼,可猜知自己此刻是如何面目狰狞,但对面的女子却望着她轻轻笑了,“大长公主这一生真是清风朗月,自己半丝错处也没有的,所有的错,都是旁人的。” 华阳大长公主泠泠咬着牙道:“自都是旁人的,我元宣华这一世,何错之有?!错的,都是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冷冷望着温蘅,神情恨蔑,“这世上最是忘恩负义,最对不起我的,就是你那个卑贱的母亲!我救了她的性命,又助她将尹氏光大,成为皇商,有哪一点对不起她?!可她却背叛我,不仅暗地里去勾引即将与我定亲的薛昱,还将我与朝臣金银往来之事,暗记集证,送与我的政敌!何其可恶绝情!! 她杀人诛心,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在成功勾搭上你那花心父亲、成为定国公夫人后,还是处处与我作对,一次又一次处心积虑,誓要将我元宣华送上断头台,若非沈郎救我护我,我元宣华,早已成为你爹娘的刀下魂,你那恶毒爹娘二十年前被火烧死、挫骨扬灰,纯属活该,忘恩负义的报应!!” 面对华阳大长公主的声声侮辱痛骂,温蘅并不为自己的父母反击说些什么,只笑了一声,“……沈郎?” 她含笑看向华阳大长公主,“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你就从来没想过事情的另一种可能吗?” 温蘅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道檀匣,边慢悠悠道:“当年我的父亲,年纪轻轻,即袭承公侯之位,文武兼备,英俊有为,是京中最出色的勋贵子弟,想来以大长公主的性情,自是认为最好的男儿当配自己,与我父亲虽未缔结婚约,却一早将他视为囊中之物。 你眼中所谓的‘勾引’,许只是旁人正常的相识相交,也或许,大长公主年轻时的心胸,尚没有这般狭隘,之所以认定我父亲有负于你、认定我母亲‘勾引背叛’,许是有心之人,在后挑唆暗谋,先令大长公主以为我父亲钟情于你、将与你定亲,再令大长公主认定我母亲蓄意勾引我父亲、有负于你,大长公主如今也是擅弄权谋之人,知道有些事情,做起来并不难,不仅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华阳大长公主仍是含恨盯着温蘅,冷冷吐出两个字,“狡辩!!” 她桀桀冷笑,“怎么,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爹娘,原是那样遭人唾弃的忘恩负义之徒,挖空心思地找理由,来替他们洗刷恶名吗?!” 温蘅亦笑,“只是做个假设罢了,大长公主不必激动”,她微一顿,又深深望着华阳大长公主道,“但若这假设为真,大长公主以为,那有心之人,最有可能是谁呢?” 温蘅瞥掠过华阳大长公主仍然冷蔑、不屑猜答的神色,轻一抬指,拨开手中檀匣锁扣,淡声道:“其实这样的男女之情之事,原就私密得很,已经隔了二十多年,确实是难以说清道明,查来查去,也只查出了一条线索,但仅这一条,就着实有意思得很,大长公主可知,当年你收到的那封情诗,并不是出自我父亲之手,而是有人奉命仿写我父亲的笔迹甚至作诗风格,这人姓邬名显,二十多年前,是何人手下幕僚,还记得吗?” 华阳大长公主神色微凝,随即冷笑出声,“邬显都死了多少年,你如今一张嘴在这里胡说八道,居心叵测。” “邬显虽死,但他妻子还活着,也还记得当年,她偶见她丈夫悄写情诗,还以为他丈夫在外与旁的女子暗有苟且,气得要与他和离,邬显被闹得无法,只能如实说是奉命如此,他妻子知邬显擅仿字迹,看那情诗字迹,确与邬显平日不同,又见那诗尾的作诗人自称,确实并未署邬显的字号,而是‘明遐’二字,才信了邬显,饶了他去。” 温蘅望着华阳大长公主越发僵冷的面皮道:“想来大长公主记恨我父亲这么多年,应还记得,‘明遐’乃是我父亲的字吧,那邬显之妻,人已被接到京中,大长公主,可想当面见见问问?” 华阳大长公主咬牙冷笑,“谁知道你从哪里找来的野妇人,用钱收买,带她到这儿来信口开河!!” “确实,这等陈年旧事,单听一妇人回忆往事的‘片面之词’,是有些不妥,罢了,这事,就当是几句闲言碎语,是我说与大长公主解闷的吧,凡事讲究证据,我这里另有几桩事,虽时隔多年,但还是循着蛛丝马迹,搜集了些物证,有意思得紧,一定要说与大长公主听听。” 温蘅边打开手中檀匣,边道:“大长公主既认定我父母亲联手背叛了你,在你婚前就欲置你于死地,婚后,又一而再地咄咄相逼,定也决裂断情,大肆反击报复,所使手段定也悍烈绝情得很,非置我父母亲于死地不可,以至两家越发水火难容,这中间发生的许多事,如今都因时间久远,无迹可寻,难再查探,但有几件,雁过留痕,尚留有蛛丝马迹,经过详查,这几件事背后,真有一有心之人,暗中谋划,令大长公主与我父母亲,从同道到殊途,再到决裂生死,大长公主可想知道,这人是谁?” 紫檀匣盒中,厚厚一沓密件,无声隐着的,是尘封多年的秘事,温蘅将之转向华阳大长公主,望着她冷凝的眉眼,一字字慢声问道:“何人如此熟悉大长公主诸事?能有如此手段心计?又有何目的?大长公主,不想知道吗?” 她将厚厚一沓密件拿起,递至华阳大长公主手边,看她五指僵如磐石不动,微抬首看向她惨白的面色,淡淡笑道:“还是大长公主,不敢知道?” 纤纤素指轻轻松开,密件如雪花般,飘落在华阳大长公主周围,温蘅慢声细语,“这一切的因因果果,好像都是你那心爱的沈郎,在后谋划啊。” 静阁死寂,只年轻女子轻缓的声音,薄凉无温地逸散在室内,似一道道细密冰凉的铁丝,一句一句,勾缠成一张密网,将那面色苍冷的中年妇人,紧紧罩箍在其中,一点一点地收紧,在她身上,勒出一道道无形的血痕,令她遍体鳞伤。 “你看看你,自诩聪慧,却受人蒙骗了二十多年,亲手害死你曾中意的男子,害死你唯一的朋友,满心欢喜地嫁给那个骗你的人,为他生儿育女,还在他死后,怀着无限思念,百般谋划,为他复仇。 我想,你原是不爱他的吧,只是在他后来一次次‘救’你‘护’你时,渐渐地动了心,爱上了你的沈郎,只是,你的沈郎,同样爱你吗?他是否只是因为你是先帝最宠爱的妹妹,只是因为嫉恨我父亲事事压他一头,才定下此计,除了眼中钉,抱得美人归? 大长公主你是美人,是贵人,亦是能人,二十多年前,能娶到先帝最宠爱的妹妹,能得到大长公主死心塌地地相待相助,真是一件前途无量之事,这样去猜想你那沈郎的动机,是不是,并非没有可能? 从前,我总听人说,先帝是如何宠爱大长公主,做你儿媳妇时,也常看你思念皇兄,可如今看看大长公主的处境,倒要怀疑这说法的真假了,先帝若真宠爱你这妹妹,定会事事为你考虑周全,定知水满则溢,会像一位真正的好兄长,好好教导你约束你,怎会如此放纵你,又怎会在驾崩前,不为你考虑半分,不为你留任何后路,让你沦落到今天这般悲惨田地? 许是除了夫君的‘疼爱’,兄长所谓的‘宠爱’,也尽是假的吧,也许就和你在你沈郎那里,只是一枚棋子一般,你在你皇兄那里,也只是一枚操纵朝堂的棋子罢了,也许你到今日这般田地,正在先帝预料之内,可先帝放纵你到这一日,也并不为你留任何退路,你的好皇兄,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呢,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将你的死,算计在内,你从一开始,就是你皇兄手中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你身为棋子,却自以为是执子之人,谋控全局,事实上一无所知,连自己儿子的心,也看不透,这些天,你一定日夜难安,时时刻刻都在猜疑你的儿子武安侯,究竟是忠于君上,还是顺从你这个母亲吧?若是他事事听从你的安排,你还有翻盘的希望,可若是他只是假意顺从于你,实则忠于圣上,你这一生的苦心谋算,真就到此为止了。 不必再费心猜疑了,我告诉你确切的答案,让你心安,你的儿子武安侯,他碧血丹心,忠君报国,并未与你为伍,至于是何时背离你这个母亲,我想,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与你同心。 无人与你同心,这一世曾有人与你同心,可被你亲手害死,你以为家人爱人与你同心,性情高傲刚愎如你,除了真正的爱人家人,也无人可到你心里,可你珍视的夫君之爱为假、兄长宠爱为假,亲生儿子,一直在蒙骗你这个生母,亲生女儿,也并不与你一条心,甚还为你所逼死,你这一生,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真是可悲可怜……” 毫无温度的轻叹声落下许久,一直僵直不动、沉默不语的中年妇人,突如大梦初醒,大吼大叫起来,她双目血红地死死逼视温蘅,如非被侍卫紧紧钳压着,直似一头凶狠发狂的猛兽,要狠狠扑咬身前的女子,大口嚼咽她的血肉,将她啃咬地面目全非,以泄心头之恨。 “贱人!!你骗我!!你骗我!!!所有事情都是你编造的!所有证据都是你伪造的!假的!全是假的!!都是你为了给你爹娘洗刷恶名,故意编造的!!沈郎是真的爱我,皇兄没有利用我,明郎没有叛我,淑音也没有死,全都是你在骗我!全都是你在骗我!!淑音还活着!我的淑音还活着!!!” 她发疯一般地大叫起来,声声呼唤她心爱的女儿,“淑音!淑音!!” 温蘅平静地望着身前形若疯癫的中年妇人,静看她呼喊到声音嘶哑,气力泄尽,若非有侍卫钳扶,直能无力地跌坐在地,方慢慢开口道:“大长公主可一边捡看地上的密件,一边等着夜幕降临,等看今晚可有魂归,在此等上一生一世,看你的女儿淑音,今生今世,可还会归来看你。” 原本精光狠戾的双眸,在长久的发狂呼喊后,已如两颗僵滞的鱼眼珠子,在听到温蘅出声时,又瞬了瞬,阴狠不甘地看了过来,“……你是在骗我……贱人,你是在骗我……你是想骗我自尽是不是……元弘那厮不想背上杀害姑母的声名,就让你来骗我自尽,我不会上当的!我元宣华不会上你们的当的!!我偏不自尽,有种让元弘亲自提剑来杀我,我不会如你们的愿的!!!” “我说过了,我盼着你活,长长久久地活。” 温蘅道:“你生为人母,太不了解你的亲生女儿了,你难道到现在还体会不出,她服毒自尽,是为了用自己的性命,来抵你的性命,是为了救你这个生身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颤|唇不语,听温蘅轻轻地道:“我不仅不要你的命,我还盼着你长命百岁,你可知京郊大佛寺里,有一盏供奉海灯,已日夜不断地亮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有一名年轻女子来到寺中,为她的恩友请供海灯,祈愿平安长寿,一下子交足了整整一百年的灯火钱。” 此生言尽,温蘅站起身来,不再看华阳大长公主最后一眼,缓步向外走去,留她一人站在雪花般的密件中间,留她一人困在这阴暗的阁楼里,一世沉沦。 她所要说的、所要做的,今生今世,已全部说完做完,地上的密件是真的,虽穷尽方法也只能查到这么多,不足以佐证她的全部猜想,但有这么一些,已足以在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深深种下猜疑的种子,华阳大长公主为人偏执而又多疑,她会固执地不信,而又固执地去想,日复一日地猜疑深思,将从前的每一件往事,都忆在心中一遍遍地怀疑琢磨,往事已如此不堪,现下的女儿之死、儿子叛离,又是那般残酷,这所有的所有,一重重叠加起来,足以在煎熬的时光中,慢慢逼疯这位不可一世的大长公主。 阁外清冽的梅香中,温蘅慢行许久,在将离开这片了无生气的寒冷天地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怆的女子惨叫,其声悲烈,惊得枝头寒鸦飞起,扑落红梅散落雪地,如离人血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泡泡5个;392449411个;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苹果20瓶;王二ball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归家 是年冬日,澄定多年的大梁朝,并不平静。 不仅边漠战况激烈,京城也是风云迭起,先是皇后娘娘突然薨逝,再是华阳大长公主被关监府中,先前传言中的定国公谋逆案或有冤情,也被正式摆上台面,刑部侍郎温羡,领一众官员,主查此案,伴随着定国公府彻查洗冤,圣上以此为契点,大力肃清华阳大长公主多年党羽,大梁朝廷上下,与这凛寒冬日一般,一片严冷。 前朝多事,后宫也不安宁,常年体弱多病的太后娘娘,因皇后娘娘突然薨逝,伤心过度,缠绵病榻,一直休养到来年开春,方病体初愈,震荡前朝,也一直持续到来年三月,方随着温暖春意,诸事平定。 曾经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公主党”,被彻底肃清,定国公府正式翻案,诸世家联名上书请杀华阳大长公主,但为圣上以武安侯尚在边漠抗敌为由,为安人心,暂时搁置,仍以关监处理,待武安侯回京再做定夺。 此外,因从前的定国公府邸,在谋逆案后被圣上赐予裴相,在定国公府正式洗冤翻案后,裴相曾主动上书要将府宅退还薛贵妃,为贵妃娘娘婉拒,圣上将原来空置的永安公主府,改为定国公府,新的定国公府,一如作为公主府时,无主定居,只因薛家唯有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两位后人,而这二位当朝圣上的心尖子,怎么可能离宫别居?! 因圣上对薛贵妃的宠爱,早在当初圣上在建章宫前说出那番惊世之言时,就已传得世人皆知,如今皇后娘娘薨逝,薛贵妃家族洗冤,身份清明,又是太子殿下之母,故而前朝后宫都以为,三月份的先蚕礼,将由位分最高的薛贵妃,率领众嫔妃及诸公卿列侯夫人,前往先蚕坛,祭拜嫘祖、采桑喂蚕。 但真到了那一日,真正在先蚕坛主持先蚕礼的,却是位分仅次于贵妃娘娘的惠妃娘娘,而薛贵妃本人,并未出现在先蚕坛。 有传言贵妃娘娘骤然失宠,有传言贵妃娘娘身体抱恙,也有传言之所以是素日淡宠的陆惠妃娘娘,代行先蚕礼,是因为边漠捷报频传,侵扰大梁的北蛮被彻底赶出拓雷山脉,燕州边漠至少可保十年太平,惠妃娘娘的父兄,与武安侯连同立下如此显赫军功,圣上为表示对她父亲威武大将军陆远道、兄长宁远将军陆峥的褒扬嘉赏,遂将这等天下第一的女子荣耀之务,交予惠妃娘娘。 而对于贵妃娘娘并未出现在先蚕礼现场,众人心中猜测,贵妃娘娘许是因为圣上此举、心中不快,然不快也无用,贵妃娘娘再得圣宠,薛家亦是无人,贵妃娘娘身后,唯有一个养兄温羡,尽管未来的驸马爷、刑部侍郎温羡,深得圣上重用,但再得重用,区区一人,再怎么青云直上,又怎可与一绵延经营百年的家族相抗衡?! 猜测感叹之余,一些世家大族的心思,也随之活络起来,深得圣宠的贵妃娘娘,背后既无家族支撑,又有太子殿下在手,如能与之结成利益联盟,互为倚仗,今日他们助保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日后太子殿下登基,成为大梁朝的新天子,他们也将得到重用,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于是乎,这些并无女儿姐妹身在后宫、抑或对女儿姐妹诞下龙裔已不抱希望的世家大族,心思活动,颇想将家族的橄榄枝,递到贵妃娘娘手中去。 然而,贵妃娘娘一直伴驾住在建章宫,莫说建章宫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是有缝可钻,圣上自去冬至今春,大刀阔斧地整顿朝堂,众臣也不敢在这时候,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干这事,遂都只能忍等着,忍等贵妃娘娘离开建章宫时,派人寻找接触机会。 但,贵妃娘娘极少出现在人前,也几乎不出建章宫,朝臣们最近一次见到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娘病体初愈、圣上请太后娘娘移驾上林苑散心赏春的那几日,有见贵妃娘娘侍|奉在太后娘娘身旁,此后回宫,贵妃娘娘又如从前一般,“神隐”于建章宫内,就连一众妃嫔也见不到贵妃娘娘玉颜,后宫诸事,都暂由惠妃娘娘代为执掌,有说这是因为贵妃娘娘亲自照顾太子殿下,圣上怜惜贵妃娘娘身体,不愿其太过操劳的缘故。 种种猜测,不一而举,总之相对之前数月的紧张纷乱,时至这桃花三月,诸事平定,政治清明,一切安宁不紊,朝中唯一的大事,就是武安侯与宁远将军,将率军凯旋而归,届时华阳大长公主将被如何处置,诸世家暗中猜测、翘首以待。 华阳大长公主,这个曾在大梁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威赫封号,如今已少有人提,偶被提起,也是被讨论将会有何下场。 有人说她弄权多年,恶行累累,又负有定国公府满门性命,在大梁律法之下,必死无疑,也有人说薨逝的皇后娘娘,似已一己之身,求赎母罪,即将回京的武安侯立下军功,手中又有祖传丹书铁券,届时或可叩求天恩,保下华阳大长公主一命。 但,纵可留有一命,从九重云端跌到恶臭泥沼的华阳大长公主,余生定也如行尸走肉一般过活,世间再无骄横悍烈的华阳大长公主,有的,只是一个失败透顶、一无所有的负罪妇人。 曾经这短短的六字封号,灼烧在温蘅的心间,让她日夜不宁,但如今,它已占据不了她的心房分毫,她的心里,唯有“家人”二字。 自太后娘娘凤体康复,便回住到青莲巷家宅的她,每日里守着晗儿、陪着父亲,白天照看爱子,笑看父亲含饴弄孙,黄昏时,等待哥哥自官署回来,亲自下厨烹制佳肴,等天入夜,一家人围坐在膳桌之前,在温暖灯光下,含笑举箸用膳,说些今日趣事,膳罢再同陪晗儿玩耍,闲话用茶,待倦意上来,便踏着月光,回房梳洗安歇,在晗儿香甜睡颜的陪伴下,沉入梦乡。 这一日日平静自在的生活,令身在这座酷似琴川家宅宅院里的温蘅,有时候都不免有些恍恍惚惚,好似自己真身在琴川家中,与亲爱的父亲和哥哥,过着从前平淡自在的日子,但很快,孩子清甜的“咯咯”笑声,就会将她唤醒,令她唇际也不由跟着浮起笑意。 ……不是从前的一家三口了,多了一个孩子呢,是一家四口了…… 午后的温暖春阳下,温蘅望着亭中的父亲像小孩儿一样,不住地做鬼脸逗晗儿发笑,含笑从春纤手中接过果盘,走上前去。 七个月大的晗儿,已经会坐了,他原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特制宝座”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好玩的鬼脸瞧,咯咯直笑,可听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温蘅来了,好像还端了好吃的东西过来,两颗墨葡萄般的大眼睛,登时就只水汪汪地盯着温蘅瞧了,边吮着小手,边专注地盯着温蘅的动作,看她捧起一碟香甜甜的杏子,不由双目更亮,头也往前伸了伸,晶亮的眸光紧紧黏在那碟杏子上,随着温蘅的动作,偏移转看。 温蘅将那碟洗好的杏子,放在父亲面前,再抬首看去,见晗儿的小脸写满了失落,眸光微恹、眉头微皱地盯着她看,好像委委屈屈,忍俊不禁地勾指轻刮了下他的小鼻道:“这不是给你吃的~” 她将随同果碟端来的红釉盖碗捧在手中,揭开碗盖,给晗儿看里头新捣的樱桃果泥,“这才是你的~” 虽还不会说话,但嗅到樱桃甜香的晗儿,立时眉眼弯弯,小手挥舞着“呀呀”了两声,示意现在就要吃,他一刻也等不得啦!! 温蘅看晗儿这着急的小模样,唇际笑意更深,执勺在手,舀着碗中的樱桃果泥,慢慢喂给晗儿吃,才喂了没几下,就见春纤走近前来,轻对她道:“小姐,陛下来了……” 温蘅手中动作一顿,抬首看去,见皇帝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苏罗春袍,在家仆引路下,已走过了月洞门,正朝这里走来,微垂下眼,边继续舀喂晗儿樱桃果泥,边轻声吩咐春纤道:“你去沏杯茶送来吧。” 春纤应声去了,正美滋滋品尝杏子的温父,一抬头,见那“小贼”又来了,登时脸往下沉。 ……坏家伙,每次来都会一待大半天,有时候还会把阿蘅和宝宝带走,一两天都不在家……要是他哪天把阿蘅和宝宝带走了藏起来,再也不让她们母子回来怎么办…… ……要小心!要警惕!! 温父咽下口中杏肉,精目炯炯地盯着来人,看他走进亭中后,先握了握宝宝的小手,再和他打招呼,而后在阿蘅身边坐下,安静地看了会阿蘅喂宝宝后,说让他来,从阿蘅手中接过果泥碗,边给晗儿喂好吃的,边问阿蘅和宝宝近况,碎碎叨叨地说了不少话。 如临大敌的温父,一直等着“小贼”又开始老调重弹,说什么“母后很想晗儿”之类的话,意图把阿蘅和宝宝诓走,可这一次,他一直等到暮色西沉,在这坐了大半个下午的“小贼”,竟都没提这话。 ……难道……天气越来越暖了,坏家伙,也跟着转性了? 温父正这么疑惑地想着,听阿蘅说“陛下该回宫了”时,“小贼”默了默道“朕今晚就住这儿吧”,登时一扫疑惑,怒目圆睁。 ……呸!还是坏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  1一路洒狗血感情戏到结局 2情节至此,不是一成不变了,还会绕绕,最后几章,才将一生感情爱恨定性,最后一章,才是故事最终结局 3接下来有情节或有争议,但不管合不合意,都别激动,一切情节安排都是有理由的,往后看就明白作者用意了,淡定看文_(:3∠)_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7058044、月落丶、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策藏100瓶;墨墨熊30瓶;月落丶20瓶;漫鸵斯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畏见 华阳大长公主及其党羽终于倒台,定国公府谋逆案终于洗清,长期以来,悬在阿蘅头顶、威胁她性命的两道冰冷铡刀,终于化为虚无,一年多来为此殚精竭虑的温羡,也终能松了一口气,卸下这一年多的肩头重担,宽松了许多。 本就心情松快不少的他,见太后娘娘凤体康复后,阿蘅便带着晗儿,住回了青莲巷家里,更是心中欢喜,每日里身在官署做事,都忍不住想在家的阿蘅、晗儿和父亲正做什么,一到时辰,就推掉所有应酬,迫不及待地离署往家赶,想要早些见到这世上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人们。 还记得,阿蘅刚回来的那一天,他都因巨大的惊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苦等了许多日日夜夜的父亲,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出手来,揉了又揉,见眼前的“幻影”,始终没有消失,才怔怔地向阿蘅走去。 父亲一步步走得很慢,在走到阿蘅跟前时,也不动作,只是静静地怔望着她,在听阿蘅轻唤一声“父亲”时,愣默许久,方微|颤着唇,几不可闻地轻应了一声,像是犹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为真,怕声音稍大些,就会惊醒这来之不易的美好梦境似的。 直到阿蘅握住父亲的手,再一次柔声轻唤“父亲”,父亲小心翼翼的眸光,才湿润地亮起,唇角越颤越厉害,像是想说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身体也跟着直发抖,在弯身躬下的瞬间,呜咽着哭出声来。 父亲一掉眼泪,阿蘅的眼圈儿立也红了,他忙在旁极力劝慰,父亲虽在劝慰下,渐渐止了泪水,可抓着阿蘅的手,一直紧紧不松开,像怕一放手、阿蘅就会不见,抿唇抽噎着盯望了阿蘅一会儿,忽地想到一事,急急地对阿蘅道:“我……我有好东西送给你……” 父亲拉着阿蘅急往自己房间去,阿蘅在看到半屋子大大小小的兔儿灯时,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父亲原已止了眼泪,一见阿蘅掉泪,着急得又要哭了,急问阿蘅在外头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阿蘅摇头,抹着泪笑对父亲道:“没有……没有受苦……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忍着心头酸涩,帮着在旁安慰父亲,父亲终于渐渐平复了情绪,也终于注意到阿蘅没有“圆圆的肚子”了,探头四看,“我们家的小宝宝呢?” 侍女春纤抱了孩子过来,父亲眼也不眨地凝望着小小的婴儿,轻轻地碰触他的小手小脚,在这一生第一次的祖孙相见里,小心翼翼,爱若珍宝。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阿蘅的孩子——当朝太子殿下。 对这孩子,他委实心情复杂,一方面,这是阿蘅的亲生骨肉,阿蘅为他怀胎九月,倾注了大量心血,这孩子的存在,也在极度危险的时候,不仅襄助阿蘅暂离险境,还为他调查定国公府谋逆案,争取了大量时间,他本该喜爱他才是。 可另一方面,这孩子,也代表着阿蘅屈辱痛苦的过去,是她被圣上仗权欺辱留下的伤痕,他看着这孩子,都忍不住回想过去,忍不住为阿蘅感到痛苦,心中的恨怨如潮翻涌,令他难以将这孩子,同他父亲彻底割裂开来,何况阿蘅呢……阿蘅在面对这孩子时,心情定比他,还要复杂百倍千倍…… 他原是这样想的,可看阿蘅在家住下,看阿蘅对孩子无微不至、毫无嫌隙,倒是他想错了,阿蘅没有将这孩子同他父亲,紧紧联系在一起,同那段暗无天日的屈辱时光,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是完完全全将这孩子,视作她自己一个人的孩子,视作新生与希望,发自内心、毫无保留地,深深爱着他。 他在旁看得久了,也将心中对这孩子的芥蒂,慢慢放下了,阿蘅喜欢的,就是他喜欢的,这孩子能让阿蘅重新欢笑,能让阿蘅怀有希望地开始新生活,这是世上其他所有人,都做不到的,这孩子的存在,不仅在关键时刻,保住了阿蘅的性命,也像一缕阳光,照亮了阿蘅的心,让她有可能慢慢地走出过往的阴霾,尽管这时间,或许需要很久很久,但孩子,会长长久久地陪着她,抚慰她的心,还有他和父亲,他们也会陪着她,和孩子一起,用团圆和美的新生活,慢慢抚平她心中的伤口。 这孩子是阿蘅的孩子,也就是温家的孩子,试着放下心结的他,再看晗儿,也渐渐喜欢起来,晗儿本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眉眼间,也生得颇似阿蘅,不会叫人瞧着瞧着就往不堪的旧事上想,天生地顺他母亲心意,也让他渐渐释怀。 于是每日在离署回家的路上,车马走经街市时,温羡常顺手买些孩童玩意儿带回逗晗儿开心,这日天将黑时,他手拿新买的风车,想着晗儿待会儿看见这溜溜转的物事会如何欢笑,也忍不住面浮笑意地钻出车厢时,见自家门口,停着眼熟的青布马车。 这车马看似寻常,实为御驾,自阿蘅带着晗儿归家长住后,圣上经常微服来此,有时在宅中待上大半日方走,有时会将阿蘅和晗儿带回宫中,阿蘅回宫也留不长久,一两日便会带着晗儿悄悄出来,外人皆以为薛贵妃仍伴驾建章宫,实则这些日子以来,阿蘅大都住在家里,只是会在圣上搬出思孙的太后娘娘时,才带晗儿回宫,小住几日。 回回圣驾来此,府外看着寻常,府内却是侍卫林立,温羡走在将黑的天色中,一路向里,见家中花厅明灯辉映,父亲坐在主座正等开饭,阿蘅抱着晗儿坐在一旁,圣上倚站在阿蘅身边,正微弯着身子,同晗儿“捉手手”玩,听他如仪叩拜,笑看过来道:“温侍郎好大架子,朕想用晚膳,都得先等着你,你不回来,朕连饭也吃不上的。” 虽然知道圣上是在说玩笑话,但温羡还是恭声连道“不敢”,他走近前去,欲搀扶父亲离开主座,请圣上上座,但圣上却随摆了摆手道:“哪有女婿坐主座、岳丈坐偏座的道理?!” 温羡已习惯了圣上在阿蘅面前总是这般作态,听圣上这样说,再看父亲也并不情愿腾挪位置,遂也就罢了手,请示圣意,吩咐进膳。 圣上在此用晚膳,也不是头一回,之前有两次待久了,也是用完晚膳再回宫,温羡原以为今夜也是如此,但晚膳用罢后,圣上却似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拿他买来的那只小风车,陪晗儿玩了好一阵后,看阿蘅抱着玩累的晗儿回房安歇,也跟了上去,并,不出来了。 这间布置清雅的房间,皇帝从前曾秘密来过一次,那时的他,刚趁火打劫得到她没多久,在承明后殿过了十几日神仙日子,乍然和她分离几日,便思念如狂,像个“小贼”一样悄来找她,一解相思。 如今,时间过去了将近两载,世事变迁,思念依然不变,他在宫中见不到她人,寝食不安,心神不宁,她既不肯到他身边来,他只有到她身边去,只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不必再做“小贼”翻窗爬墙,只因全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个明晃晃的“大盗”,盗窃走了武安侯的夫人,占为己有。 ……真占为己有了吗……原也以为是元弘占了温蘅……可细看来,是温蘅占了元弘……彻彻底底的…… 皇帝挨在她身边坐下,觑着她的神色道:“朕今夜不走了,就歇在这儿吧。” 想了想又拿出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王底气,“就歇在这儿。” 温蘅没有接话,仍是轻拍着晗儿的后背,助他安眠,皇帝看着晗儿倦意上来、睡眼朦胧,在旁轻声道:“天气越来越暖热了,过些日子,就该移驾紫宸宫了……母后想念晗儿,几日不见就吃不下饭的,你若到时候,总冒着炎炎夏日,带着晗儿来回奔波紫宸宫,去与母后相见,晗儿或会经不起酷暑折腾,会热病的……不如带着晗儿随朕与母后,一起去紫宸宫避暑,那里凉爽,晗儿可以舒舒服服地度过夏天,母后可时时见晗儿和你,也会高兴的……” 皇帝絮絮叨叨劝说许久,末了沉默下来,轻握住她的手道:“朕可时时见你和晗儿,会更高兴……你不在,朕很想你。” 这些话,她近来已絮絮听了好几遭,温蘅看向皇帝,看他自今日来时到现在,整个人一直处于某种十分浮躁的状态,看似与平常无异,一时陪晗儿各种玩闹,一时与她絮叨闲言不止,可心却像是悬在半空,没个着落,试图用种种寻常言止,来填补这种空缺,可再怎么粉饰太平,却似仍是枉然。 凯旋的将士,离京城越来越近了,温蘅望着怀中熟睡的晗儿,轻声问道:“陛下是不是怕见武安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这么多吧,发烧,脑子像浆糊转不动,要是明天好些就多码点,换季时间,大家也注意保暖……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长栖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落2个;果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栖50瓶;元气少女郭德纲、君子兰5瓶;弱鱼2瓶;雪千寻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回京 握着她的手,立时微微一紧,皇帝沉默许久,低道:“当初朕大婚时,明郎说由朕做他姐夫,他再放心不过,朕也向明郎许诺过,不论世事如何变迁,都会厚待皇后一世,可到头来,皇后却那样去了……朕真不知道,明郎回京后,该怎么面对他……” 越发轻低的嗓音,渐无声息,只窗外的暮春晚风,轻轻摇曳着三月花枝,纷撩得明窗花影一片凌乱,恰如人纷乱难解的心绪,勾缠不断,长久的滞声无言后,皇帝又苦笑一声,紧牵着温蘅的手,将她与晗儿搂入怀中。 “……朕对不住明郎的事太多了,也许当初在清池旁,明郎就不该摘杏掷朕,不该认朕这个‘六哥’……也许他和朕之间毫无牵连,就不会有如今这种种,皇后也不会那样去了……” 他喃喃轻说着,却将怀中的母子抱得更紧,在无声静默良久后,低垂眼帘,一声叹息,“……明郎不会认朕这个‘六哥’了,永不会了……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朕半分……” 温蘅无言,只是静望着怀中熟睡的晗儿,看他用一只小手紧攥着她一根食指,由此感到莫大的温暖与安宁,香甜地沉入梦乡,什么也不害怕。 那一日明郎走时,晗儿也是这样抓攥住他一根手指,明郎怔怔地望着晗儿,晗儿也怔怔地望着明郎,连哭泣都忘记了,漆亮水润的乌眸,全然地映着明郎的影子,一瞬不瞬。 那一刻,时间仿佛是静默的,所有的爱与恨,也都停滞不动,天地安静,有的只是简单的四目相对,让她想起新婚不久时,明郎曾与她畅想往后抚育子女的情形,曾笑对她说,一个孩子太孤单,要成双成对才好,儿子最好生两个,让他们兄弟俩一起骑马射箭、相伴长大,就像……就像他和六哥,一样要好…… 幽室沉寂,无人言语,只是惘思相通,交织如沉沉的云雾,压沉在这一方静室之内,直到榻畔突地一声烛火“吡剥”轻响,将之惊散开来。 笼纱的橘红烛光,渐渐转暗,温蘅轻轻地拨开晗儿的小手,将他抱放至摇床之中,拿起一边几上绣筐里的小银剪,走至转暗的榻灯旁,揭开纱罩,去剪绞多余的烛芯。 一下未成,温蘅再欲使力时,走到她身后的皇帝,轻握住了她的手,助她剪断已然焦黑的无用灯芯,将烛光重新挑亮。 ……恰如昨日之日不可留,将之前燃过的烛芯剪断,烛火才会重新明亮,或许人亦如此,挥别过往,才能向前,只是人心鲜活,岂可似烛芯这般,轻易斩断,可若无法断舍,负重而活,此一世,又如何再见光明…… ……年轻的青州刺史沈明郎,早成过往,即将归来的,是大梁朝的昭武将军,他从激烈厮杀的血腥战场走出,载着平定边漠的显赫荣耀,和母亲弄权谋命的累累罪名,担着武安侯府的过去与未来,在天下人的注目中,回到京城,面对孪生姐姐的坟冢,和行将疯迷的母亲…… 灼亮的烛火光芒中,一滴深红烛泪,顺着烛身,缓缓落了下去,温蘅恍恍怔怔地想起她新婚那一夜,榻边成双成对的大红喜烛,整整燃了一夜,至天明时,鎏金鸳鸯烛台底座,层层烛泪淌凝堆积,结如累累珊瑚,明郎见了,还笑吟了一句古诗,他说…… 思未竟,皇帝已握着她的手轻道:“夜深了,晗儿睡了,我们也安置吧。” 柔晕的烛光,拢在垂落如水的碧色纱幔上,半开的后窗款送春夜清风,轻曳地碧水帐幔涟漪轻漾,直令这一方静榻不似处在幽室,而像是一艘画舫,正行在入夜的江南青山绿水中,天心淡月朦胧,舫首幽灯照水,水天一色,波光粼粼。 迷离的光影中,皇帝静看枕边人许久,看她亦长久未眠,轻唤了她一声“阿蘅”。 低语唤出,却又不知要说什么,皇帝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好似有许多的话要说,可薄唇微启,唤出声的,依然是轻轻的一声“阿蘅”。 长久的沉寂,如风静舟停,最后,皇帝轻道:“不久后有洗尘庆功宴,阿蘅,你想……见见明郎吗?” ……想见吗? 悬在碧纱帐中的鎏金花草香囊,在淡晕烛光辉拢下,如一团小小的月影,温蘅静望着那无声的淡月,心如飞絮,飘浮无际,一字未想,只明郎那日轻吟的诗句,终被心绪飘织的细钩,自暗沉心海中轻轻勾起,浮在心头。 ……他说,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乌眸静阖,如月沉入水,不见天光,一日日春阳渐暖,转眼至暮春之末,王师抵京,圣上厚赏犒军,并于凌烟殿设洗尘庆功盛宴,嘉赏燕北之战主要将领。 欢宴盛大,不仅文武百官与贺,众妃嫔贵妇,亦同宴庆祝,宴上,惠妃娘娘笑向兄长宁远将军敬酒,虽明靥如花,风采照人,但有好事之人,却更想在此等场景下,见一见贵妃娘娘,只是直至宴终,总是不出建章宫的贵妃娘娘,亦未出现在凌烟殿中,依然是不见倩影。 此事虽有缺憾,悬在世人心中数月的华阳大长公主下场,在凌烟殿这场洗尘庆功宴上,终于有了判决,武安侯以祖传丹书铁券,请留母亲一命,道将一生以血肉护河山,为大梁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圣上命人收下那丹书铁券,道武安侯府世代功勋、热血报国,道武安侯边漠一战,军功卓著,并在言语间暗示皇后娘娘突然薨逝,亦因请命为母赎罪,以种种因由,将诸世家的不满非议压下,免了华阳大长公主死罪,将其一生禁监于武安侯府之内,无旨永不得出。 自去年暮春太后娘娘寿宴开始,爆发的纷乱诸事,终都随着今岁暮春的洗尘庆功宴,尘埃落定,宴罢,帝驾先行,后与宴众人散去,御前总管赵东林,奉圣命快步至将离去的武安侯身前,道陛下请侯爷至御殿一叙,却为武安侯婉拒,道为人臣子,当尽忠尽孝,如今忠已尽,孝未行,人虽抵京,尚未回家,当早些归去。 这世上胆敢如此拒绝圣命的,除了身患呆症的温老先生,也就唯有贵妃娘娘与武安侯了,赵东林无法,只得回建章宫,将武安侯的话,一字不漏地禀与圣上听,圣上听了,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个人在殿内坐了快两个时辰后,吩咐备下车马,微服出宫,去寻武安侯。 从凌烟殿离开后,沈湛出宫回府,在内待了一个多时辰,又骑马往京郊枫山去,沈氏祖茔,依山望湖,坐落其间,他策马至此,下马牵行,一步步慢走至姐姐坟前,望着墓碑正中干干净净、无称无封的“沈淑音之墓”五个刻字,目光所及,一笔一画,像是有刻刀在他心头割划,一刀刀鲜血淋漓地,深深篆刻在了他的心里。 ……在边漠激战时,他即已收到了姐姐薨逝、母亲被囚的消息,信中,圣上写明事情因果,他相信信中所言,如若姐姐之死另有隐情,圣上不会在那样的敏感时刻,写亲笔信告知,而会为稳他沈湛的心,为稳军情,千方百计地暂瞒此事,确保战事胜利,边漠太平。 ……纵使母亲千错万错,他和姐姐是母亲的孩子,是母亲给予他们生命,给予他们清贵的生活,将他们养大成人,如若真要有一人以性命替母亲保命赎罪,他愿那人是自己,而不是姐姐,他和姐姐说过,万事宽心,等他回来,可他人回来了,姐姐却长眠地下,音容笑貌不再,只有眼前这个冰冷的坟冢…… ……原以为此生终于做成了一件事,可却又是败了,姐姐走了,母亲也变得半醒半疯,神智迷疯时,不知道他是谁,而一旦清醒,认出他来,短暂的怔愣后,即会痛骂他背叛自己生母,害她一败涂地、沦落到如此不堪境地…… ……他走时,母亲鬓边已生了几丝白发,回到府中,他有预想被囚的母亲,会因自己的背叛、因姐姐的死亡、因多年谋划付诸流水、因两手空空、再无权势、只能在内宅之中度过余生,而有多么伤心憔悴,但也未想到母亲会近乎半疯,未想到那几丝白发会如潮水漫开,覆得母亲满头白发如雪…… ……他也原已做好被母亲痛恨斥骂的准备,可当母亲激烈怒骂的言辞,像刀子一样扎在他的身上,当母亲红着双眼,手指着他,情绪激动地说是他的背叛害了自己的母亲、害死了他的亲姐姐时,内心强忍的痛苦,终是迸发出来,让他无法直面母亲,几是逃了开去…… ……小时候他被父母亲斥责时,姐姐会替他求情,会私下里悄悄安慰他,长大后他和母亲闹了不快,也习惯同姐姐说上几句,但现在,再无人倾听安慰了,姐姐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牵马的缰绳,从掌中无力滑落,沈湛手|抚上冰冷的墓碑,轻靠了上去,临近初夏的风,混着山湖的枝叶清气,该是沁爽的,可拂在他的面上,却似凛冽冬日里的寒风,刀割一样疼,余生春夏秋冬,皆是一样的了,永是茫茫雪原,天地空冷,岑寂无声。 原应无声,可长久的沉寂后,却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沈湛侧首看到来人,那脚步声,也就一声声地落到了他的心里,来人近前停步,他亦不动,几步之遥的距离,却似隔有天堑,无人再往前半步,亦难再往前半步,倒是“紫夜”毫无顾忌,为久别重逢,高兴地甩着鬃毛,抬蹄踏前,亲密地靠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落2个;栖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子君、猫咪第一我第二6瓶;山无陵5瓶;漫鸵斯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回宫 这沈氏祖茔,在作为沈家新妇时,她曾随明郎来此,祭拜先人,在皇后娘娘薨逝后,她曾随圣上来此,望着皇后娘娘下葬,一时是初为人妇的欢喜,一时是满心彻骨的悲凉,再一次来此,温蘅望着皇后娘娘墓前的年轻男子,望着他通红的双眼,心中滋味难言,也,不能言。 ……她知道,只有在皇后娘娘墓前,他才会卸下所有,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情绪,不愿为外人所知的脆弱与痛苦,在这里,他不是冷毅的昭武将军,不是担起一族的武安侯,只是沈湛,只是沈湛沈明郎…… ……终究是放不下,放心不下,怕他会被痛苦击倒,就此沉沦在痛苦之中,一世如此,走不出过去,望不见明天,还是来了,可来了,却也不知说什么……可说什么……能说什么…… 人与人对面站着,咫尺之距,却似隔着天涯,谁也迈不出靠近的一步,唯马儿不知世事纷乱、恩怨情仇,随心所欲,亲密近前,温蘅微垂着眼,轻抚着神骏“紫夜”的脖背,沉默许久,轻道:“皇后娘娘头七那日,我去过武安侯府,同你母亲,在内说了许多话……” 沈湛道:“我知道。” 轻哑的三个字后,又是长久的沉寂,暮春薰风拂着山水清气,沁爽扑面,风中犹有清淡花香,青山绿水,繁花似锦,正是人间三月好时节,前年这样的佳日良辰,新婚的他们,在京郊登山赏春,手挽着手,如胶似漆,还有在青州,那一个又一个风暖花香的春天,却都是琉璃易碎彩云散,如今这样的好时节里,天地万物欣欣向荣,他们却静驻在冰冷的坟冢之前,咫尺天涯,这一世,都将是咫尺天涯。 天涯咫尺,短短数步,是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的距离,卷在风中的柳叶,轻落在脚边,沈湛哑声低问:“我们两家……消了吗?” 温蘅道:“消了。” 她慢握住缰绳,终是近前半步,轻道:“过往的恩恩怨怨,都已消了,你我往后,都向前看吧,你是昭武将军,是武安侯,是沈氏的当家人,我是薛蘅,是薛家的后人,你和我,都得好好活着,走出过去,好好活着。” 沈湛沉默许久,问:“你好吗?” 温蘅道:“……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好。” 远处的青碧垂柳后,赵东林见静默良久的武安侯,终是从贵妃娘娘手中执过缰绳,而后就如先前因距离远听不清般,也不知武安侯同贵妃娘娘轻说了句什么,贵妃娘娘便随着牵马的武安侯,一起慢慢走远,两人并行在青山绿水间,背影瞧着,倒像是从前做夫妇时。 ……他都做如此想了,何况没醋还能硬酿点醋喝一喝的当今圣上…… 默默悬着心的赵东林,悄觑圣上神色,却见圣上面上淡淡的,什么也瞧不出来,也并不追上前去,就如来寻武安侯时,发现贵妃娘娘也在,便停住了脚步,远望着贵妃娘娘与武安侯轻声低语、四目相望,现下也只是无声地静静望着贵妃娘娘与武安侯,并肩而行,身影渐远,直到人影已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仍是沉默地静驻望着,一动不动。 圣心难揣,纵是自圣上出世,就侍|奉在圣上身边,一直是圣上最信任最得用的内侍,可在许多事上可暗暗揣摩圣意十之七八的赵东林,在贵妃娘娘的事上,也不敢擅自揣摩,毕竟,自贵妃娘娘出现,圣上就不再是他从前熟悉的圣上,所有有关贵妃娘娘的事,都有可能是异数,圣上的言行可能最易预料,却也最难预料。 一言不发的赵东林,也不出声提醒圣上什么,只是这般屏气静声地垂首等着,等到圣上似大梦初醒,微动了动身子,垂下眼帘,默默挪步转身,如无声来时,无声离开,也默默提步跟了上去,侍驾回宫。 回到建章宫的圣上,也似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依然是一如平常,早起请安上朝,午后批阅奏折,夜里独自就寝,一日日的,规律如前,只是不再恨不得天天往青莲巷跑,不再数日见不到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便浮躁不定,而常是静静坐着,无事时便打开一方匣子,匣子底托着一块绣蘅的帕子,帕子上十数颗粉色碧玺,绕着一颗硕大无暇的明珠,圣上指拨着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碧玺珠,似是在想事情,又似人已走神,心魂已缈缈不知飘向何方,只一副空壳子坐在御座上,脚踏江水海崖,身披日月龙章。 如此五六日后,时转入夏,御驾将移紫宸宫,赵东林原想请示圣上,是否要派人往青莲巷,接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同往紫宸宫,可看圣上由始至终,从没提及此事,也就默默地闭了嘴,不多说一个字,依然是安安静静地随侍圣上避暑紫宸宫,安安静静地望着圣上一如在建章宫时,每日里做着天子该做之事,闲下来便一人静坐在那里,除了看帕子珠子,还随着时间一日日流转,添了几样新的,有时是铺纸画画,总是画没多久,便落于火盆中烧了,有时是拿只拨浪鼓轻转手腕,偌大的承明殿,就只听得“砰砰”的撞鼓声响,单调的一声声,回响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中,声音越响,听来越是安静。 还有时,圣上会走站到鹦鹉架前,边给鹦鹉添食加水,边教鹦鹉说话,一声声地,教鹦鹉啼唤“弘郎”,这日,赵东林在旁侍立,看圣上处理完朝事后,又开始教鹦鹉说话,一声声地耐心教道“弘郎”“弘郎”,那立在金架上的雪羽鹦鹉,啄啄食,衔衔水,又探头瞧瞧圣上,终于在圣上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张开墨喙,清亮啼唤叫道:“弘郎!弘郎!!” 圣上起先听笑了,但笑着笑着,唇际的笑意,就慢慢淡了下去,在雪羽鹦鹉一声声清亮的“弘郎”唤声中,若有若无地浮在唇边,淡薄如一缕轻烟,一拂即逝。 赵东林垂手在旁,默看手托粟米盏的圣上,听鹦鹉每唤一声“弘郎”,便嘉奖似的喂一点粟米,唇际的笑意,也随之越来越淡,终归于无,喂粟米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静望着雪羽鹦鹉扑棱着翅膀,不解地盯着他清唤“弘郎”“弘郎”。 聒噪的“弘郎”声,叫唤了好一阵儿还未停止,赵东林在鹦鹉愈来愈响的啼声中,瞥眼看见徒弟多福似有事要通禀、正杵殿门边朝这里小心探看着,轻步走上前去一问,立时眼睛一亮,快步走回圣上身边道:“陛下,贵妃娘娘回宫了。” 圣上似听不明白这句话,手托着粟米盏,怔怔转看了过来,赵东林略提声调,含笑再次禀道:“陛下,贵妃娘娘回宫了!” 圣上这才似反应过来,幽滞的双眸,焕起隐隐闪烁的光彩,唇也微|颤了颤,赵东林见圣上如此,心内也松了口气,正欲继续笑禀,然圣上已大步向外走去,衣风带起,手中粟米盏摔泼了一地。 赵东林紧着随走在后,欲随走随说,却见圣上越走越急,他都跟不上了,眼睁睁地望着心急的圣上,只顾着翘首向外探看娘娘芳影,也不注意脚下,硬生生一脚绊在殿门槛处,差点摔了出去。 被甩开一大截的赵东林,来不及伸手去扶,好在殿门边的侍卫机灵,及时扶稳了圣上,赵东林赶紧跑近前去、边搀边问:“陛下,您没事吧?” 圣上却直接甩了他搀扶的手,急急跨出门槛,走至丹墀处四处张望。 承明殿乃天子御殿,地高望远,眺目望去,一览无余,可却除了远处的殿宇、近处的宫侍,什么也看不着,圣上眸中的光彩,渐渐黯了下去,人也僵在那里不动,在他走近时,眸光如刃地冷剜了过来。 赵东林赶紧在天子动怒前,把话说完,“贵妃娘娘带太子殿下回宫了,现正在千秋殿,向太后娘娘请安呢!” 千秋殿中,已有好些时日未见孙儿的太后,抱得孩子舍不得撒手,笑点他的小鼻小嘴,亲亲他的粉嫩脸颊,欢喜地都疼不过来。 温蘅坐在太后身边,随答太后的问话,讲着晗儿的日常之事,太后是过来人,养育过两个孩子,边听边给温蘅一些指点,温蘅受教听着,又淡愁拢眉道:“这几日不知怎么了,晗儿总是闷闷不乐的,大夫说身体无恙,可就是怎么哄也哄不高兴……” “许是想爹爹了呢”,太后抱着孩子,笑着望向通外的垂帘处,“既来了,悄悄地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抱抱晗儿,哀家手都快抱酸了。” 一路急行至千秋殿外,却又近情情怯,不让人通传,在通内的金丝竹帘后,悄悄站望了许久的皇帝,见被母后瞧见了,静了静,揭帘走了进去,默将眸光从温蘅身上缓缓掠过,向母后伸出手道:“让儿臣来抱吧。” 太后看皇帝小心地抱过晗儿,道:“坐下吧。” 皇帝低头抱着孩子道:“儿臣站着也行……站着也行……” 太后淡淡一笑,也不勉强,只问阿蘅道:“这次回来,留几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淡定看文,结局章之前的每一章都不是最终结局,大主线虽走完了,但狗血感情戏上,还有三个小的一拐一拐的情节点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果宝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晨熙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092941、在云端10瓶;祝山河5瓶;吟阙4瓶;与毓2瓶,沪上贺朝9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爹爹 温蘅不语,太后也不追问了,只含笑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多住些日子吧,哀家想晗儿想得紧,让哀家多陪陪晗儿,要是小时候太生疏了,长大了,或就不亲了。” 说着又抬首看向皇帝,问:“皇儿,你说是不是?” 抱着孩子的皇帝,含糊“嗯”了一声,眼神悄悄地往温蘅身上瞄,看她仍是微低着头、慢啜着杯中的湘波绿,也不知她到底心思如何,此次主动回宫,是如从前一般,为母后思念孙儿的缘故,短住几日,还是……还是来和他彻底断了…… 远望着她与明郎在青山绿水间,牵着紫夜、并肩走远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皇帝眼前,那样熟悉的感觉,如同他从前望着他们新婚夫妇如胶似漆、并肩而行,只是从前他心里是羡嫉和失落,如今却是满心的害怕不安,和深深的无力感…… ……明知应不可能的,她是明事理、恩怨分明的人,纵是定国公府和华阳大长公主及老武安侯之间,恩怨已了,应也越不过家仇,再和明郎走到一处……何况,她和他之间,还有晗儿,他们是晗儿的父亲母亲,这是既定的事实,一世都变不了的,血脉相牵,如何能彻底断了…… ……明明心里是这样想的,可理智之外,却被更深的无力笼罩着,也许,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当年真心将明郎视作兄弟的一瞬间,他在心底立誓,此生绝不做伤害明郎之事,绝不负他半分,可后来,他还是做了,做了许多,将明郎伤得彻底,无可挽回……没有什么不可能,世事难料,没有什么真正的绝不可能…… ……他心中慌惧极了,可却什么也做不了,纵然他已是她的夫君,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实,可在明郎面前,他就永远像个贼,窃人珍宝、没有颜面的小贼,没有为主的底气与立场……而她,迄今仍未忘记与明郎的种种,仍未忘记对明郎的爱,他也是清楚知道的…… ……这些日子里,他怕她真与明郎重逢泯恩仇,再也不回来了,他想他该做些什么,可又不知可做什么,能做什么,她若真铁了心要回到明郎身边,他难道还能再一次强硬地从明郎身边抢走她吗……明郎的心,已是千疮百孔,他再碰一碰,就要碎了,他也不敢不能再对她用强,无可奈何,他望着他们并肩远去的背影,发现他这九五至尊,是彻底地无可奈何,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卑微地在心里默默地盼,盼着她主动回来,带着晗儿回到他的身边来…… ……她如他所盼,主动回来了,不敢相信的狂喜后,他又清醒地怕了,怕她回来是要和他彻底说清,自此彻底断了…… 愈想愈是心慌的皇帝,表面却还得装得平常镇定,只是悄悄偷眼瞄看温蘅,他这般一心二用,被他抱着的晗儿,感觉到被忽视,越发闷闷不乐,小腿一蹬,眼看着就要亮嗓开嚎。 皇帝赶在“小祖宗”开嚎前,赶紧回过神来,“哦哦啊啊”地哄个不停,七八个月大的晗儿,正处在模仿发声的时候,听皇帝“哦哦啊啊”,也不闹了,眨巴着眼盯看着,也跟在后面“哦”“啊”起来。 喝着茶笑看的太后,见状笑意更深,问阿蘅道:“最近有在教晗儿学唤‘爹娘’吧?” ……“阿娘”倒是有在教唤,“爹爹”就没有了…… 温蘅因此迟疑未答,太后见她如此也看出来了,也是,皇儿不在阿蘅身边,如何教唤“爹爹”呢,总不能是温羡教唤晗儿吧?! 想至此处的太后,放下手中茶盏,笑对皇儿道:“别‘哦哦啊啊’了,你这当爹的,教唤‘爹爹’,才是正经!” 皇帝闻言,张口欲教,又觉这是件相当神圣庄严之事,认真端整了神色,方凝望着怀中的孩子道:“晗儿,叫爹爹~爹~爹~” 他将声音拖得老长,教得十分认真耐心,然而怀中的晗儿,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吐泡泡。 “不急,慢慢教吧”,太后边笑看着边对阿蘅道,“多住些日子,等晗儿会唤‘爹爹’,再回家吧。” 皇帝正觉母后之言甚得他心,就见怀中的晗儿停止了吐泡泡,张着小嘴模仿唤道:“……爹……爹……” 听自己儿子喊爹,本该高兴才是,可这小子偏在这时候唤出声来,简直像在同他作对似的,这下皇帝真不知道是该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他盼着母后再说些什么留住温蘅,可母后听晗儿这么快就学会唤“爹爹”了,喜上眉梢,哪儿顾得上别的,直夸晗儿聪慧,又将他这亲儿子拖出“鞭尸”: “弘儿小时候学了好久呢,那时先帝也不常来哀家这里,什么‘爹’啊‘娘’啊,都是哀家教弘儿说,弘儿虽学会了,但却不知这‘爹爹’二字,该是唤谁,后来有次先帝过来,看见弘儿对着十来岁的赵东林唤‘爹’,脸都青了,把个赵东林吓得赶紧跪地‘哐哐’磕头……” 皇帝原本因母后在温蘅面前说他糗事,暗暗羞窘,双颊都有点发热,可偷眼悄见温蘅边听边轻轻笑着,眉眼柔雅,笑意清和,怔怔看了一会儿,自己面上的热意也似被之拂散,心也跟着安静了几分,眼看母后同温蘅一起笑看过来,忙收回偷瞧的目光,低下头去,好像一直在认真照顾晗儿,没有分心,边轻摇着手臂,边亲亲晗儿的眉心,悄声咕哝,“臭小子……” 咕哝着又偷偷轻说父子间的悄悄话,“臭小子,帮爹爹把你娘留下来好不好?……留下来,不要走了,爹爹不能没有你娘啊……” 太后不知皇帝在同晗儿咕哝什么,只是看着他们父子这般亲密,心中也很欢喜,她见天色将晚,留皇儿他们在千秋殿用晚膳,又派人去将嘉仪叫来,一家人围坐在膳桌前,共同进膳。 明灯辉照,佳肴满桌,太后在木兰的搀扶下落座,望着坐在身边的儿女儿媳,一个恍惚,好似见柔光萦拢中,淑音亦如从前侍坐在她身旁,正盈盈笑望着她,蓦地眼热,借低头饮茶掩饰过去,执箸笑道:“都动筷子吧,别叫菜凉了。” 容华公主手执玉箸,却无半点夹菜用膳的心思,自今年开春以来,母后说她又大了一岁、真该嫁人了,她就成日烦得不得了,嫁人嫁人,她怎么能嫁给温羡那个坏家伙呢!! 不能嫁,不想嫁,她同母后说了又说,可母后却当她小女儿情态,当她是舍不得离开母亲身边,还安慰她说嫁在京中,可常常回宫相见,说不能为陪伴母亲而误了终身大事等等,她在母后这里无法,又想去找皇兄求求情,可皇兄之前就直接拒绝过她,再一想到之前那被搜出的毒瓶,她一见皇兄就发怵,也说不出这话来,一日日地拖到现在,母后也为她着急了,说该将这婚事提上议程了! 正忧心忡忡地想着呢,容华公主就听母后对皇兄道:“嘉仪大了,她的婚事,你也该上心了,着礼部挑挑好日子,嫁妆、府邸等,也都该准备了……” 容华公主闻言,立可怜兮兮地望向皇兄,有关嘉仪与温羡的婚约,心知内情的皇帝,另有思量,也不直接具体答应母后,只道:“儿臣会上心的。” 皇儿虽有时和嘉仪之间,有点闹闹嚷嚷的,但他心底还是很疼妹妹的,太后听皇儿说“上心”,便已安心,如此一家和睦地用完晚膳后,笑对阿蘅道:“将晗儿留下来陪陪哀家吧,让哀家同晗儿说说话,也许明早你们过来,晗儿会唤“祖母”了也说不定。” 温蘅道:“晗儿夜里会哭会闹,怕惊扰了您休息……” 太后笑,“哀家上年纪了,夜里也睡不了多久,他闹哭了,睡不着的哀家,正好有事可做,乳母嬷嬷们,也都一并留在这里,哀家和她们会照顾好晗儿的,你放心。” 温蘅自然放心太后娘娘照看晗儿,她只担心晗儿会打扰到太后娘娘,此时听太后娘娘如此说,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含笑嘱咐了晗儿几句,让他乖乖的,不要闹祖母。 太后从阿蘅手中抱过孩子,笑对皇儿道:“不早了,快同阿蘅回去安置吧,阿蘅平日夜里难睡安稳觉,今夜得闲,你得照顾好她。” 皇帝自是忙不迭答应,心中深深感谢母后,他携温蘅离开千秋殿,见妹妹嘉仪也跟在后头走,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对他道:“皇兄,我有话要跟你说……” 皇帝觉得他这妹妹忒没眼力劲儿,他今夜哪有时间和她闲聊,直接道:“明日再说,朕和贵妃要回承明殿休息了。” 他说着要扶温蘅上辇,却见温蘅静望着他道:“陛下回承明殿安置吧,我去披香殿休息就是。” 僵着手的皇帝,愣了会儿神的功夫,看温蘅已朝披香殿方向走去了,忙垂手走跟了上去,“……朕……朕送送你……” 一路阴霾遮月,皇帝心里也半点不敞亮,实不知温蘅心中在想什么,如此忐忑地跟走至披香殿,人送到了,他可半点不想走,硬跟了进去,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口中道:“这里久无人居,东西都不齐备,还是承明殿好,你也住惯了的。” 温蘅四看了下道:“我看这里挺好的。” 她尚无睡意,从书架上随拿了一本古书,坐在灯下,边翻开书面,边对皇帝道:“夜深了,陛下明日还有朝事需得处理,早些回去安置吧。” 皇帝怎能就这么走,寻了个理由在她身边坐下,“……朕……喝杯茶再走……” 长夜漫漫,一杯茶喝完了再续一杯,倒茶的赵东林,感觉茶壶都快倒空了时,忽听外头猛地狂风大作,呼啸了没一会儿后,夏日里说来就来的雷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 赵东林暗想圣上大抵已乐开花,可抬眼看去,却见圣上眉宇萦愁,似是十分烦心。 他正不解,见圣上“唉”了一声,板着脸叹道:“雨势这般大,朕若不小心走跌了,可如何是好?!” 贴心如他,忙在旁恭声附和,“陛下龙体不可有丝毫损伤,还是就近歇在娘娘宫中为好。” 皇帝十分满意地“唔”了一声,瞥眼悄看他心尖上的贵妃。 美丽的贵妃娘娘恍若未闻,依然淡漠着眉眼,将手中书卷,默默翻过一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翁公鱼火箭炮1个; 果宝扔了1个手榴弹 对方正在输入...扔了1个地雷 阳光扔了1个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南客、风吹往哪倒、吟阙10瓶;与毓2瓶;绿绊1瓶;阳光1瓶,“”167瓶,想改变的不正常君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展颜 静殿无声,只听得外头雷鸣风啸,滂沱大雨肆意冲刷着天地万物,流水声急如湍流,伴着电光闪闪,照得殿内时亮时暗。 终于找到理由“赖”在此处过夜的皇帝,瞥眼悄看温蘅迟迟不出声,怕强留在此惹她不快,可冒雨离开,他又实在不甘,正有些进退两难时,忽听里头寝殿传来侍女轻呼,中似还伴有两声猫叫。 不喜猫儿的皇帝,登时身体微僵,温蘅也已听到这动静,放下手中书卷,向内走去,见春纤正站在打开的衣柜前、怔怔朝里望着,顺着她的视线走近看去,见衣柜里头,蜷着一只大肚子的狸花猫,眸光警惕地盯望着她们,却一动不动,像是即将临产,也没法挪窝了。 这披香殿乃贵妃宫殿,久无人居,只几个宫侍留守打扫,这猫儿许是先前就流浪在附近,知道此地无人,预计自己将要临产,就趁人不备,偷偷溜了进来,寻了个温暖又隐蔽的生崽好地方,准备安安静静地在此生下孩子,却不想有人今夜突然住了进来,又被在内整理衣裳的春纤,打开衣柜时给发现了。 考虑到她们和这狸花猫“素昧平生”,这猫定一时也难以信任她们,温蘅决定找些布褥之类的放进去,就把柜门关上,由着这猫在内放心生产,她转过身去,见皇帝也已走了进来,再一次道:“等雨停了,陛下就回承明殿安置吧。” 皇帝道:“……这雨一时停不了,等停了,也已夜深,地滑风凉,朕还是在此安置,较为便易。” 温蘅将话说得直接明白,“这猫今夜在这寝殿衣柜里不挪窝的,生小猫估计得生上两个时辰,大半夜不得消停,陛下是要处理朝政的人,在此休息不好的。” 皇帝默默瞅了眼柜内幽绿的眸光,僵着脸皮道:“……无妨,朕陪着你。” 温蘅见皇帝如此坚持,也不再多说,自同春纤找了些布褥放入衣柜后,就将柜门阖上,在离柜不远的黄花梨圆桌旁坐了,边喝茶边看书,边注意着柜内动静。 茶,皇帝今夜是喝得够多了,也不想再喝了,就只在温蘅身边坐着,默默地看着她陪着她,看温蘅虽不大主动同他说话,但心里倒也苦中作乐,没什么话说也是好事,这说明,她不是来同他将话说清、自此彻底了断的…… 夏夜漫漫,殿内铜漏暗滴,殿外风雨飘摇,等到外头风雨声逐渐转小时,衣柜内终于传来了一声轻细的猫叫声,如此大约每两柱香时间,那狸花猫生下一只小猫,等到丑寅之交时,温蘅听等了许久,都没再听到新生的动静,估计这狸花猫已生完了,将之前备炖着的温热鲜鱼汤取来,打开衣柜,边放在柜内,边抬眼看去,见那狸花猫生了五只花色杂乱的小猫,看她的眼神,也没有之前那么警惕了。 站在温蘅身后向内看的皇帝,也顶着看得发麻的头皮,将那一只只湿|漉|漉的小小毛团团,在心内数了一下,“五只,真能生啊”,他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声后,又真心道,“要是阿蘅你可以一下子生五个宝宝,就好了……” 眼看着阖上柜门的温蘅瞪眼看来,皇帝连忙解释,“朕想和你多生些孩子,可是又想你怀孕分娩实在是太辛苦了,想你要是能在生晗儿时,将我们这辈子的孩子,连同着一下子都生出来了就好了……” 急急忙忙解释完,皇帝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傻里傻气,忍不住挠头笑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笑着,看温蘅并没十分着恼,又凑近前去,轻声道:“我们多生些孩子吧,晗儿一个人太孤单了,得有弟弟妹妹是不是?薛家只有晗儿一个也是不够的,得多多开枝散叶才好对不对?” 温蘅没接话,只是将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一些湿乱布褥,掷到火盆中烧了,春纤端了飘着花瓣的温水过来,温蘅将双手浸在水中,慢慢擦洗着,耳听外头又传来“噼里啪啦”的冷雨打窗声,原先越下越小的细细雨丝,又骤然猛烈了起来,漆黑的夜幕还隐有沉沉闷雷之声,像是又要来一场冲刷天地的雷雨,将万物尘埃,将所有过往的一切,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丑寅之交下起的一场雷雨,轰隆隆瓢泼了半个时辰转小,一直淅淅沥沥落到将至天明,方才在淡薄的天光中,彻底停住,廊檐下流水轻滴,檐角铁马在夏晨的雨后清风中,叮铃铃地摇曳轻响,传声入内,沈湛将一方宅契并一匣金银,推至珠璎面前道:“这宅子地契予你,你愿意在此长住也好,变卖离开也好,皆随你处置,这些金银,供你日后生活之用,往后我不会再来这儿了。” 珠璎不但没有收下金银,反吩咐婵儿另拿了一匣金银过来,柔声对沈湛道:“奴家身在倚红楼多年,略有积蓄,虽无力自赎己身,但尚可买下这座宅邸,自遇侯爷以来,奴家承蒙侯爷关照,本已无以为报,不敢再受侯爷恩惠,请侯爷允许奴家自买此宅。” 沈湛沉默须臾,望向那盆小小的碧绿莲叶道:“这宅子是你自己买下的,这金银我已收了,只再还你,作为去岁离京前,我托你照顾莲花的报酬。” 珠璎原想说,举手之劳,怎敢受如此丰厚报酬,但转念又想,这未开的莲花,在侯爷心中,无与伦比,千金万金亦不可与之等值,何况面前这区区一匣金银,遂也不再就此多说什么,只顺着侯爷的目光,望向那几片新绿的田田碧叶道:“用莲藕繁殖莲花,一两年即可见莲花盛开,但用莲子,就得至少三四年了。” 她微一顿,又道:“等待的时间,虽稍稍长远了些,但总有一日,花会开的。” 珠璎望向侯爷道:“皇后娘娘薨逝那日,奴家曾有幸在侯府门前见过皇后娘娘一面,娘娘托奴家带句话给侯爷,娘娘说:虽无再少之时,花有重开之日。” 侯爷闻言,凝望新荷静伫良久,直到天明走时,仍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带走了那尚未开过的莲花,身影渐远,隐消在愈来愈亮的初夏晨光中。 一夜雨后,空气沁凉,鸟雀清啼唤得天色大亮,也唤醒了摇床中七八个月大的孩子,他在这初夏清晨,睁开圆溜溜一双眼,微动着圆滚滚的小身体,“咿咿呀呀”地宣告天下,他醒了,他饿了,该抱抱他、喂喂他啦! 晨起的太后,将晗儿抱在怀中,看他醒了也不哭也不闹,乖乖地窝在她的怀里,安安静静地望着她,同她这个祖母还是很亲的,欢喜地轻亲了亲他的小脸颊,陪他玩了一会会儿后,让乳母抱去喂奶,自梳洗更衣毕,吩咐人去唤阿蘅他们,一同来千秋殿用早膳。 正吩咐着呢,即有侍女来报,圣上与贵妃娘娘,来向太后娘娘请安,太后闻言心中暗笑,知道这对为人爹娘的,一夜未见孩子就想得紧,故而一大早就巴巴地赶过来了,笑让他们快些进来。 太后原以为阿蘅昨夜无需起来照顾孩子,可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精神应好得很,可等见到阿蘅,亲眼看去,却见阿蘅眉眼间疲惫之色难掩,像是熬了大半夜没能睡好,微愣了愣后,瞥向她身旁同样有点精神恹恹的皇帝,心里头明白过来。 坐等乳母抱了孩子过来,皇帝原要同温蘅一起上前逗看晗儿,却被母后伸手拉住,他不解地望向母后,见母后看他的眼神冷冷的,心里头又是不解又是有点发凉,小心翼翼问道:“母后,怎么了?” 母后却不告诉他怎么了,只是含怒瞪他,低声冷斥,“哀家昨夜特意将晗儿留下,让你好好照顾阿蘅,让她睡个安稳觉,是让你这么照顾的吗?!!” 皇帝茫然不解,“儿臣……儿臣……” 他还没“儿臣”个所以然来,就被母后抄起手边的玉如意抽了两下,边被抽还边挨骂,“畜牲!你个畜牲你!!” 抽骂完后的母后,似气到懒得多看他一眼,径走到阿蘅身边看晗儿去了,独留挨打又挨骂的皇帝,站在原地一头雾水,不知这打从何来、骂从何来? 他茫茫然地用完早膳,向母后请退回承明殿处理朝务,母后似还在气头中,懒怠多看他一眼,只与阿蘅和晗儿说话,皇帝默默闭了嘴离开,见同用早膳的嘉仪,又如昨夜一般,默默跟在他后头走,停住脚步对她道:“皇兄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让皇兄好好想想,回去吧,多陪陪母后,多在母后面前替皇兄说说好话。” 之前皇兄还是一口回绝,说“没得商量”,现下已肯“好好想想”了,虽然还没得到她最想要的答复,但容华公主已然高兴起来,为在皇兄面前留个好印象,让皇兄最终做出她想要的决定,顺从皇兄的话,不再像游魂野鬼一样默默跟走皇兄,乖乖地转身,回千秋殿去了。 关于嘉仪和温羡的所谓婚约,皇帝早就心中有底,之前之所以一直帮着维持这婚约,也是为保温羡身份,好让他直入刑部,快速晋升,调查定国公府谋逆一案,如今诸事澄定,这婚约也可解了,只是皇帝担心,这婚约一解,嘉仪就会像脱缰的野马,又往明郎那儿奔去了,明郎心中无她,只把她当作小妹妹,她就是嫁给了明郎,得明郎一世厚待,这一生,再怎么锦衣玉食,受夫君尊重厚待,人前人后给足脸面,也将过得并不欢喜。 ……这事,他从前不明白,如今明白几分了…… ……温羡其人,可为良配,如嘉仪能将心转到温羡身上,与温羡缔结一段良缘,倒也不错…… 如此想的皇帝,遂无事时会将温羡召入宫中侍宴,看嘉仪与他之间,能不能擦出点火花出来,如此拖了快一月,嘉仪这边,似瞧不出什么进展,披香殿那边,那一团团的毛球,倒是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见长,叫声响亮,成天爬来爬去,没个消停。 自打贵妃娘娘在披香殿里养猫,圣上回回来披香殿,表情都颇有几分耐人寻味,尤其是现在五只小猫都长大了,不再成天躲在柜子里了,每天都在殿中爬来爬去,喵来喵去,冷不丁就从哪里窜出来,蜷到人脚边抱住,圣上身在披香殿,更是时不时就得惊魂一下,却还得装得表面寻常,只当无事发生,镇定得很。 这日,赵东林又一次耳听着殿内此起彼伏的喵喵声,又一次默望着身前的圣上,在驻足殿前片刻后,终是抬脚踏入了这天下第一的“神仙洞府”兼“魔窟”,也默默随走在后,入殿侍|奉。 殿中,贵妃娘娘正坐在窗榻处教太子殿下说话,那只野狸花猫,俨然已以“贵妃爱猫”自居,就蹲坐在榻几上,静静地望着大小主人,圣上自应很想坐在贵妃娘娘身边,可娘娘身边的位置,全被那五只玩闹的花色小猫占据了,圣上要想坐下,就得动手把那五只小猫抱开,可对圣上来说,碰一碰猫的皮毛,可比这世上许多难事,还要难上许多。 贴心如他赵东林,自是赶着替主子分忧,立躬身近前,将那五只小猫,一股脑全抱放到了榻几另一边,皇帝嘉许地看了赵东林一眼,屏退诸侍,坐到温蘅身边,努力无视榻几上的那一大团活物,笑着与温蘅一同教晗儿说话。 他教得专注,欢喜地忘我,等发现自己身上爬了小猫时,那白色小猫,已快从他背后爬到他肩头了,皇帝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喊赵东林进来快些捉开,可又觉这样在温蘅面前太无男子气概,就这么犹豫了一会儿的功夫,那白色小猫,干脆爬窜到他头上蹲坐下来了。 这可比一把刀悬在头上还瘆人,皇帝登时浑身僵硬,又见温蘅看来,更是窘迫时,却见温蘅望着这样的他,忽地轻嗤一笑,就似第一次遥见时,她望见被雪扑头的“白头”雀鸟,莞尔而笑,如霁日云开,冷雪消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舞舞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双虹10瓶;许上6瓶;绿绊2瓶;风吹往哪倒1瓶;苹果30瓶,打火机帅破苍穹5瓶,“”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解婚 皇帝看得愣住,就似他第一次见她时,遥遥望见她莞尔而笑,雪色日光下滟光迷离,直令人睁不开眼。 他望得怔怔出神,连猫坐头顶都忘记了,眼里只看得见温蘅展颜而笑,笑靥明艳,像是春日里最美的桃花,蓬簇盛放枝头,如云如霞,灼灼漾漾。 明艳如花的笑颜,随着她抬手将他头顶猫儿捞下的动作,渐淡了下去,皇帝心中留恋惋惜,竟鬼使神差地,忍不住想让那白色小猫在他头上多蹲一会儿,想那些猫儿再往他身上多爬爬,以换得她再对他展颜一笑…… 他恍惚迷怔地想着,望着温蘅将那小白猫抱在手中,一边轻轻抚摸着它,一边含笑对坐着的晗儿道:“猫猫~晗儿,这是猫猫~” 晗儿在“猫”这件事上,似是半点也不随他这个亲爹,一点也不畏惧地伸出手去,学他母亲摸摸小猫的头、捏捏小猫的爪,觉得十分有意思地笑了起来,口中也跟着唤“猫!猫!” 皇帝看着看着,也忍不住勾起唇角,他虽不敢学她们母子,对这猫猫“上下其手”,但看着温蘅与晗儿因这毛绒绒的小白猫而欢笑,再看它也竟没有先前那般畏厌。 夏日里的阳光被烟罗窗纱薄透地筛入室内,拂拢在欢笑的温蘅和晗儿身上,如披拢着梦一般的水纱,眼前此情此景,也正像梦一般美好,皇帝望着望着,心中情意愈发绵密,从后靠近,轻亲了下温蘅脸颊,低道:“猫猫都有兄弟姐妹呢,我们也给晗儿添个小弟弟、小妹妹,有兄弟姐妹陪着一起长大才不孤单啊,就像朕和嘉仪,你和温羡一样,给晗儿添个弟弟妹妹,让晗儿像温羡和朕这样,做个好兄长,保护疼爱弟弟妹妹……” 皇帝知道,一味地同她讲情话是无用的,得从孩子这方面入手,为晗儿添弟弟妹妹,为薛家开枝散叶,这些都是正经理由,是应能打动她的理由,她是喜欢小孩子的,身上也肩负着延续薛氏香火的责任,而生孩子这事,她是不能去找明郎的。 ……尽管定国公府与武安侯府之间的恩怨,随着皇后的死,随着华阳大长公主的倒台和一日重过一日的疯病,算是两消,但生下骨子里淌着武安侯府血脉的定国公府后人,这事是极不妥的。 ……那孩子一旦生出来,日后要如何面对自己父族母族的恩怨撕裂,如何面对欲置母亲于死地的疯癫祖母和亲自逼疯祖母的母亲,这些过往的恩恩怨怨,会将孩子的心扯得鲜血淋漓,让这样有武安侯府血脉的孩子,去承担定国公府的责任,不仅这孩子自己将被过去深深绊住,被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联手害死的定国公夫妇,九泉之下,或也难安,这些,她心里应都能想得清楚明白的…… ……而他与明郎相较,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有关父皇对定国公府谋逆一案,究竟是被蒙蔽还是顺水推舟的猜测,说到底,终归也只是他的个人猜测,事情真相,无从详究,也只有驾崩多年的父皇,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何想法,这猜测无法考证,长期以来,也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从未对人言说,她与他之间,有先前的恩怨纠葛,可他们的家族之间,并没有隔着血海深仇,无法跨越…… ……尽管从与她相识,时间才仅仅数年,但这数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到如今,恩恩怨怨,在她心底,或也接近抵消了,但抵消不等于新的开始,他要用孩子牵系起他们的未来,让他们能有一个真正的新的开始…… 皇帝望着温蘅将手中的那只小白猫,放到了它的兄弟姐妹中间,边顶着发麻的头皮,看小猫们扑咬玩闹,边继续努力卖力道:“有兄弟姐妹多好啊,看它们在一起玩……多有意思啊……” 手搂着晗儿、陪着他同看小猫玩闹的温蘅,并未如皇帝所愿,立即对他的话有所表示,而是因皇帝提到哥哥与容华公主,心中想起了哥哥那桩婚事。 从前哥哥曾对她说,他与容华公主的婚约,只是权宜之计,之前在家时,她问哥哥此事,哥哥说诸事尘埃落定后,他已向圣上请求解除婚约,只是圣上一直拖而未决,她问哥哥,是否真对容华公主无半分情意,定要解了这婚约,哥哥予了她肯定的答案,并请她如有可能,在圣上面前催说一二,早日解除这婚约,也少些耽误容华公主大好年华。 她当时答应下来,并笑道:“公主殿下韶华正好,不可耽误,哥哥也已二十有五,同样是大好年华,不能耽误,得早些恢复自由之身,觅得如意佳人,好让小妹我,叫一声‘嫂嫂’。” 哥哥只是抱着晗儿,笑而不语,她记得曾对哥哥有意的裴三小姐,尚未出嫁,又同哥哥提及此事,哥哥闻言揶揄她道:“怎么,阿蘅要改做牵拉红线的媒人了吗?” 她亦嗤笑,笑罢又端整了神色,轻对哥哥道:“我与哥哥虽无血缘,但哥哥一直将我看做亲妹妹,自小对我疼爱有加,细心呵护,这两年,又因为我,受苦受累,我是真心希望哥哥早日觅得良人,娶亲成家,此后安安稳稳、和和美美地过这一生,再无风风雨雨。” 哥哥闻言沉默良久,最后低道:“你的心意,哥哥知道……一直……都知道得很清楚……哥哥有段时间,是曾空想许多,但眼下,是真无中意之人,亦无成亲打算,只想同你、父亲还有晗儿,一家人在一起,平安相守,就够了。” 哥哥平静地望着她,再一次含笑轻道:“这样就够了。” 回想着哥哥言语的温蘅,问皇帝道:“我哥哥与公主殿下的婚约,陛下考虑得怎么样了?” 正口若悬河的皇帝,听温蘅突然问这事,蓦地顿住,“哦”了一声道:“朕还在想”,又问,“你觉得你哥哥和嘉仪,有可能结为恩爱眷侣吗?” 温蘅轻摇了摇头,皇帝见状叹了一声,“如他二人能两情相悦,有你哥哥做嘉仪的夫婿,朕这辈子,就不用再为嘉仪操半点心了。” 这事,确实已经拖了许久,如若嘉仪仍对温羡无半点情意,再拖下去,也是真真耽误她婚嫁了,皇帝离了披香殿,便命人将妹妹容华公主传至承明殿,最后一次问她,可是真的铁了心要解这婚约,绝不后悔? 容华公主当然是铁了心,闻问“唰唰”直点头,皇帝望着这样的妹妹,认真问道:“这机会,这一生只这一次,失了就没有了,真不后悔?” 一想到这温羡在玉鸣殿那样欺辱她、后来还屡屡威胁她,容华公主就气得很,怎会后悔,万分笃定地对皇兄道:“不后悔!绝不后悔!!” 皇帝看妹妹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又直白提醒她道:“这婚约解了,朕也不可能将你嫁给明郎的,这一世都不可能,你且死了这条心,认认真真地去寻个如意郎君。” 皇帝原以为他这话说下,妹妹嘉仪又要百般求他将她嫁给明郎,正准备话一说完就“赶人”,可妹妹听了他的话,因为婚约即将解除而跃起的满心高兴劲儿,虽一下子如霜打茄子焉了下去,但也没再多说什么,竟没提半个字的“明郎表哥”,就这么默默地朝他一福,主动离去了。 皇帝第一次看妹妹的背影,看出点萧索的意味来,他定了定神,又派人将温羡召入宫中,最后一次问他,是否真对容华公主无心,是否依然求解婚约,温羡所答,自是一如从前。 强扭的瓜不甜,皇帝也不强逼温羡,只问他可是另有中意女子,若有,说来就是,他这天子,可为他下旨赐婚,不然他这“驸马”无端被废,传出去声名不佳,那些嫁女的世家名门,或会心有顾忌,怀疑温羡是品行有缺、身有暗疾,才失了先前那桩皇婚,他温羡再想觅得名门淑女为妻,怕是不易。 皇帝确是好心,但温羡仍是道并无中意之人,皇帝遂道:“也罢,日后有了中意的女子,再来向朕请旨赐婚就是。” 温羡闻言默默须臾,垂首叩地,感谢皇恩浩荡。 数日后,皇帝正式解除二人婚约,虽然所用理由是看起来正经合理的“八字不合、占卜不吉”,但所谓的“八字”“占卜”,早该在定下婚事时即已看过,怎么这时才知道“不吉”,听来令人生疑,旨意刚一下达,即惹得热议纷纷。 太后心中,早将温羡当成了女婿,猛地听皇儿下了这么一道解婚旨,还以为皇儿在从中作梗,立将皇帝传来问话,这厢皇帝忙着给妹妹扑火,那厢心情大好的妹妹,则特地出宫往青莲巷去了。 一扫从前郁气的容华公主,定要在温羡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番,她直接“杀”到他的书房中,极尽嘲讽能事,将这一年来的憋屈郁闷,发泄殆尽,最后叉着腰总结道: “温羡,你完了你!你被公主退婚了,外人一看,就知道你这人有问题得很,没有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你了,你娶不了妻了,这一辈子都要一个人过了,完蛋!完大蛋了你!!” 在容华公主发泄的叨叨声中,默默写完两页公文的温羡,听公主殿下好像说完了,边拿镇尺压在纸上,边淡淡道:“如此无人做媒,清静余生,正合下官心意,下官多谢公主。” 一点预想中的颓丧表情,都没能从温羡脸上看到的容华公主,虽已将心中郁气发泄干净,但还是觉得不够痛快,她正默默,又见温羡站起身来,朝她躬身一揖道:“玉鸣殿那件事,是下官做得过火了,下官向公主殿下赔礼道歉。” 容华公主“哼”了一声不语,温羡直起身道:“武安侯确非公主殿下良配,愿公主殿下早日放下心结,莫再执着,觅得真正的如意郎君。” 对明郎表哥,在经历这种种事后,容华公主心中,其实已悄有变化,但听温羡这样说,还偏要嘴硬道:“我就要执着!我就要执着明郎表哥一生一世!我不要别的如意郎君,我就中意明郎表哥一个人,他就是眼里永远看不到我,我也执着他一生一世,就不变!就不变!!” 说罢的容华公主,以为温羡还要叨叨,可温羡却望着这样的她沉默无声,眸中还似有隐隐的悲悯,也不知是在悲悯什么,只把她看得心里头怪怪的。 也跟着沉默片刻的容华公主,不想再被这怪怪的感觉围绕了,总结一句“总之你完了”,抬脚就走,离开书房好一段后,又觉自己临走时的气势太弱了,要再回去找补找补,往回走时,听书房那里传来了古琴声,琴音听着,像是她曾听温蘅弹过的《长相思》。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一两章到最初文案情节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舞舞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吹往哪倒、韶玖、横塘渡、日常小花朵10瓶;微微笑靥丶魅10瓶,昭木5瓶,弱鱼2瓶,笑望天蓝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自荐 自披香殿的五只小猫崽越长越大,皇帝在披香殿的日子,就在甜蜜和惊吓中,来回倒腾不停,有时清晨睁眼,身边是挚爱佳人,自是满心甜蜜,可有时清晨睁眼,却正对着几只正趴在枕头边边的活物,那些活物个个眸光幽秘,见他醒了,还要靠上来舔他的脸,真真叫他晨醒惊魂。 例如此类之事,月余下来,不胜枚举,令原就想将温蘅“勾”回承明殿的皇帝,此心愈炽,但,无论他如何劝说,温蘅都说披香殿好得很,住起来十分便易,不但不愿与他回承明殿同住,平日里都从没往承明殿踏进半步过,皇帝没法儿强拉她离开这“魔窟”,只能设法另辟蹊径。 处理前朝之事游刃有余的皇帝,面对这事,真真犯难,他思来想去,最终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宝贝儿子身上,一日趁温蘅午憩,将晗儿悄悄地抱回了承明殿,等着温蘅睡醒找来后,想方设法让她留在承明殿,往后莫再离开。 他主意打得是好,可中间却出了点岔子,温蘅比平日午憩更早醒来,寻到承明殿来时,他正边抱着晗儿,边同几个朝臣议事,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偏偏那几个朝臣里有陆峥,偏偏温蘅看见陆峥,竟然双眸微亮,还问他可与小陆将军议完事了,若议完了,她有话要与小陆将军说。 ……有话……要说? ……什么话……能有什么话?! 当初宁远将军倾心永安公主的流言,可在京城里传过一阵儿,皇帝感觉另几个朝臣看他头上都有点绿了,可却没法拒绝温蘅的要求,硬拖着和陆峥多议了会儿事,也确是无事可议了,最后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朝臣退离,而陆峥朝他行礼毕后,随温蘅走远,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望瞧不见。 眼睛看不到了,心就更乱了,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皇帝,真是如坐针毡,心中悔意如潮,一波高过一波,一时暗暗懊悔偏选在今天引温蘅来承明殿做甚,一时暗暗懊悔偏在今日召陆峥议事做甚,一时暗暗懊悔自己怎么没早点议完诸事,这样比他预想早来的温蘅,也就不会撞见陆峥…… 如此颠来倒去地懊悔了一阵,坐立难安的皇帝,心中猛地掠过一念——阿蘅她……不会是想找陆峥……开枝散叶吧…… 此念一出,皇帝简直是要后背冒汗,他先是将晗儿交给嬷嬷照顾,准备亲去找回阿蘅,中止他们的亲密往来,以及有可能的“开枝散叶的密谈”,后又想带着晗儿同去,这样他这孩子爹,将更有底气与立场,遂还是抱着晗儿,在宫人的引路下,往御苑找阿蘅去了。 温蘅确是与陆峥有话要说,一件是近来所想之事,而另一件,已在她心头萦绕许久,亦暗思许久,终在今日,问出了口。 陆峥闻问,一一如实答道:“当初微臣接近娘娘,并蓄意散出倾心的流言,确是华阳大长公主授意,以此试探武安侯是真心与娘娘断情,还是在蒙骗她这个母亲,后来微臣一再在令兄面前陈情,也是华阳大长公主觉察到令兄似在暗查旧事,令微臣博取令兄信任,参与暗查,从而从内破坏,使密查诸事失败。 但,华阳大长公主自以为诸事尽在掌握,却不知真正洞若观火的,乃是陛下,微臣起先也自以为博得令兄信任,协助暗查旧事,后来才知,此事应是陛下授意,是陛下故意借范汝之事试微臣忠奸,试出陆家多年来与华阳大长公主的暗联。” 温蘅静望着陆峥道:“我想将军,并没有遵从华阳大长公主之命,真正杀了范汝……” 陆峥淡笑着摇头,“虽然微臣那时并不知陛下正试我忠奸,但范汝其人,对定国公府洗冤翻案意义重大,微臣也确实并不想真正杀他,只是想为了应付华阳大长公主,制造一场假死而已,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微臣刚一动手,即被陛下的人拿住,微臣请罪,陛下命微臣戴罪立功,之后那场范汝假死,也算是微臣与令兄联手而为。” 他平静地望着温蘅道:“微臣想,娘娘是想知道,曾为定国公府麾下的陆氏,后又主动秘密投诚武安侯府,为华阳大长公主做事,效命这许多年后,对定国公府之事却又留有余情,如此反复,究竟是何心思?” 温蘅停下慢行的脚步,静等着陆峥的答案,陆峥望着身前的女子,淡淡笑道:“其实微臣三四岁的时候,曾见过襁褓中的娘娘一面,还为娘娘哭过呢。” 温蘅讶然,听陆峥继续道:“陆家虽在当初定国公府风雨飘摇之际,秘密投诚效忠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但却也是定国公府最后的秘密势力。 当时娘娘的母亲为保下娘娘性命,饮下催产药,提前生下娘娘,正是动用陆家之势,秘密送离府中,当时在外接应的,是我父亲,娘娘那时刚出生不久,即被服下晕眩之药,本应不醒人事,但或许是您父母怕这药伤着刚刚出世的您,所用不多,我父亲的车马离定国公府才半条街,您就提前醒来,还轻哭了一声。 当时定国公府附近有何风吹草动都有人盘查,好在我父亲顺带着我做幌恰派上了用场,娘娘您被安静藏起后,微臣假哭了几声,令盘查的人,以为方才那声明显的小孩啼哭,是我这三四岁的小孩发出,才应付了过去。” 温蘅这才知原有这段渊源,惊怔不语,陆峥轻声叹道:“只可惜,娘娘您被人带离京城、四处躲藏后,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愈发权盛,陆家不敢冒险密联,暴露您的存在,自此之后,与带您离开的忠仆失了联系,如若微臣一早知晓娘娘您就是定国公府后人,定然早在青州时,即与您相见相交……” 温蘅怔怔道:“青州……” “娘娘可还记得几年前,您尚是未出阁的温家小姐时,微臣率军自燕州归京,曾在青州短暂驻留休养过几日”,陆峥道,“当时,微臣曾在人群中,遥遥望见您与武安侯一起逛街游乐,如果微臣一早知您是定国公府后人,微臣或许不会强告身世,令您失了温家小姐的身份,失了安乐无忧的生活,但一定会设法断了您与武安侯的情缘……” 温蘅闻言沉默许久,轻道:“世事如此,哪里有那许多如果,缘分使然,聚散起终,只当是今生之命罢。” 陆峥似因她这句话牵动了什么心绪,亦沉默不语,萦绕心中多时的疑虑得到解答,温蘅收整心神,又将心思转到另一件事上,对陆峥道:“请你陪我走一走,是还有另一件事,要托你问问……” 陆峥回过神来,恭声道:“娘娘请讲。” 温蘅道:“先前稚芙带着雷雷住在宫中时,曾说过觉得雷雷一只猫寂寞得很,想给它找个伴儿来着,恰好最近我宫中养大了几只小猫,都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瞧着可爱得很,烦请将军回去问问稚芙,可还想给雷雷找伴儿了,若还想,就进宫来,选挑几只带回家去。” 陆峥原还以为是什么要紧庄重之事,却不想是这样的日常琐事,他心中哑然失笑,却又感念温蘅惦记着稚芙,答应下来,并代稚芙多谢贵妃娘娘关心。 温蘅让他不要多礼,并含笑道:“稚芙这孩子讨人喜欢,我每每想到她,都很是羡慕将军,也想要一个这样可爱乖巧的女儿呢。” 抱着儿子、匆匆走来的皇帝,正听到了这“关键一句”,急忙加快脚步,边走近边道:“朕也想要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 他不待陆峥朝他行完礼,即借朝事匆匆打发他退下,只对温蘅再一次认真道:“朕也想要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一个还不够!” 温蘅朝皇帝看了一眼,抱过精神恹恹的晗儿道:“晗儿看起来困得很,陛下抱他出来做什么呢?!” 皇帝道:“……他方才哭嚷着要找你,闹得朕没办法,只能抱他出来找你……” 歪靠在母亲怀中、昏昏欲睡的元晗,抬起倦沉的眼皮,默默地看了他的父皇一眼,又倦沉阖上。 皇帝没注意到儿子这无声一眼,只看温蘅抱着晗儿要往披香殿方向走,忙道:“这里离承明殿近,让晗儿回承明殿睡吧,天热,晗儿皮肤娇|嫩,在外走久了,或会难受的。” 在温蘅“既天热、你抱他出来瞎走做甚”的无声目光中,皇帝讪讪地搂住温蘅的腰,“走走……我们回承明殿吧……” 顺利将温蘅带回承明殿的皇帝,见她照看晗儿睡熟后,走坐在离摇床不远处的檀桌前歇息,也跟着坐下,一边给她倒茶,一边眼瞅着她轻声道:“朕真的也想要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 温蘅端起茶杯,看向皇帝,见他十分认真道:“你看晗儿长得随你,再生女儿或就会随父亲,既随父亲,那就不能随了五大三粗的武人,那样万一生下来太过刚武,她自己会不高兴的……” 温蘅不语,只垂着眼默默啜茶,听皇帝微顿了顿,又继续轻道:“朕……身体好,打小就不怎么生病的,头脑……也够用,人吧,长得也还行,位也算高,权也算重,护得住珍爱之人……” 如是自卖自夸了一阵的皇帝,见温蘅茶都喝见底了,也没有什么反应,默默地闭了嘴,寂静无声的殿内,一时弥漫着微微尴尬的气氛,偏生金架上的鹦鹉,也在这时振翅凑起了热闹,一声声清唤道:“弘郎!弘郎!!”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自荐侍寝中,最初的文案就是狗侍寝,上章评论里有小伙伴贴了,感兴趣的可去瞅一眼 另说下女主行事有她的理由,这一狗侍寝决定了最终结局,也决定了上一辈包括先帝的善恶有报四字,看到后面会明白,这里不会提前多剧透,如果无法接受这一情节,既没有耐心淡定看文等结局,又直接如某评论认为接受狗侍寝的女主就是个道德沦丧的恋爱脑,那请直接弃文,不必再看,也不必回头,作者对心生去意的读者,从不挽留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瓮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丸子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菜15瓶;弱鱼2瓶;“”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抓周 温蘅放下手中空杯,抬眼朝金架上的白羽鹦鹉看去,那白羽鹦鹉见有人看它,更是来劲儿,叫唤得更加厉害,一声声直嚷:“弘郎!弘郎!!” 饶是平日脸皮颇厚,皇帝这时候也不免有些觉得羞窘,他不好意思地悄看温蘅,方才自卖自夸时,丝毫面不改色的脸皮,也跟着悄悄发热,讷讷无言地搓手等着温蘅轻嘲他这幼稚行径。 但温蘅并未说什么,面上亦无轻嘲神色,她注意到摇床中的晗儿,因这鸟叫动静,身子微动了动,怕这鹦鹉叫声吵醒晗儿,起身走上前去,端起粟米盏,准备拿些吃的,堵住鹦鹉叫唤的嘴。 可这鹦鹉先前被皇帝训教时,养成了习惯,喂它一点吃的,它反要叫唤一声,温蘅喂了两下,停住了手,那鹦鹉见吃的没了,以为是自己不够卖力,愈发用力叫唤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弘郎!弘郎!!弘郎!!!” 窘迫的皇帝,再听不下去了,讪讪走上前去,挥手斥那鹦鹉,令它闭嘴,但鹦鹉见正经主人过来了,反而更兴奋了,挥舞着翅膀往皇帝身上飞,边飞边唤“弘郎”“弘郎”。 皇帝这下越发羞窘脸热,正恨不得将这鹦鹉掐送到御膳房红烧时,忽见望着他们这一人一鸟扑来掐去的温蘅,唇际微微弯起,剪水双眸,也漾起淡淡的笑意。 皇帝看得一愣,那美丽的淡淡笑意,也在他微愣的瞬间,即如飞烟倏忽逝去,只因摇床中的晗儿,似因这边扑掐的动静,睡不安稳,引得温蘅敛了淡笑,急走至摇床边上,温声哄慰。 皇帝急命宫侍进来将这鹦鹉拿出殿去,也紧走至婴儿摇床旁,帮着哄慰晗儿,半睡半醒的晗儿,在迷迷糊糊中,一只小手牵住温蘅,一只小手抓住皇帝,在温暖的安宁中,又渐渐睡熟过去,陷入香甜的美好梦境中。 再过数月,晗儿就满一岁了,时光飞逝,这数年来,自与她相识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皇帝眼前掠过,曾经,她避他如蛇蝎,曾经,她骂他“恶心”,但如今,她与他共同牵着他们孩子的手,一家三口,如此温馨宁和,眼望着她眉眼柔和地凝视着晗儿,皇帝心头,也是一片柔软。 ……他与她会再有孩子的,纵是她想越过他与别人开枝散叶,这世间又有何人胆敢越在九五至尊前头,他这九五至尊,也绝不容许别的男子对她,有半分觊觎,若是其他人胆敢起这色|心,他定揭了他的皮,若是明郎如此,他是无可奈何,但她应不会去与明郎开枝散叶的,她若想要孩子,只有与他,只有与他元弘。 ……他们会再有孩子的,一定。 静和时光荏苒,转眼夏去秋来,纷纷扰扰诸事澄定,孟秋末太子殿下的周岁礼,成了这几年来,大梁朝最大的喜事,前朝后宫的周岁贺礼,如流水般送入贵妃娘娘的长乐宫,向来在人前颇为持重的大梁天子,在这喜庆之日,也似只是一名普通的父亲,在白日里的各式礼仪庆宴上,一直难掩“吾家有儿初养成”的自豪欢喜,终日眸光漆亮、面蕴笑意,等天入夜,众皇亲贵胄、文武朝臣按仪请退,天子独留下了贵妃娘娘的养父温知遇、养兄温羡,令他二人同至长乐宫,再与贵妃娘娘欢聚,同用家宴。 长乐宫中,太后娘娘已携容华公主等在那里,虽然已经无奈地接受了女儿与温羡解除婚约的事实,但太后一见温羡,还是为女儿嘉仪,感到深深惋惜,可她身边的女儿嘉仪,显然与她心思不同,自解除了婚约,整个人就似离笼的雀鸟,无拘无束,欢喜放松得很,再见到温羡,也无从前的拘谨小心,颇有扬眉吐气之感,腰板都似比从前直了些。 对她这闺女,太后也是既疼爱又无奈,她在心底轻叹了口气,含笑走上前去,命朝她行礼的温家父子平身,又问温羡温老先生近来身体如何等等,温羡一一恭谨回答,而温老先生本人,则没耐性在这儿干巴巴地站听着,他被堆满各式贺礼的几张长条桌吸引了目光,走上前去,打开这个看看,打开那个看看,见其中一匣子里装的是虎头帽,又可爱又威风,立拿了出来,要去给晗儿戴上。 晗儿如今可以摇摇晃晃地走路了,知道自己两条腿的妙用,便不耐被人抱着,总要下地走一走,温蘅怕他摔着,在一旁手牵着,皇帝在另一边手牵着,晗儿牵着两人的手,便稳稳当当地走来走去,圆溜溜的眼睛也跟着转来转去,好奇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看温父拿着一只金灿灿的虎头帽走过来了,立高兴地“啊”了一声,“牵拉”着他的父母,直冲走到温父面前,伸手摸摸那虎头帽,又双目晶晶亮地朝温蘅看去。 温蘅看晗儿喜欢,笑着从父亲手中拿过那只虎头帽,给晗儿戴上,皇帝原就觉得他这儿子俊秀得很,看他在戴上这只虎头帽后,粉白的小脸衬得越发可爱水灵,心中欢喜,笑着问道:“这帽子不错,是谁送的?” 温蘅边给晗儿戴正帽子,边道:“好像是宁远将军府送来的。” 皇帝面上的笑意立时微僵,唇微抽了抽道:“……别戴了吧,殿内蛮暖和的,这帽子看起来有点厚实,别给晗儿戴捂出汗了,回头再一受凉,或会头疼的…… 温蘅听皇帝说得有理,将这虎头帽拿下,这下晗儿不乐意了,微嘟着小嘴,伸手去够那金灿灿的虎头帽,还没够到呢,就被他父皇一把抱起,皇帝抱着晗儿往抓周桌走,转移他的注意力道:“来来,我们来抓周~抓周看看我们晗儿,以后是位仁治天下的文天子,还是位开拓疆土的武皇帝~” 摆得琳琅满目的抓周桌上,不仅有笔墨纸砚、刀剑弓箭等抓周必备之物,还有妃嫔朝臣所送的各式贺礼,也被拆放在其中,被皇帝放到桌正中的晗儿,因为选择太多,茫茫然地看着,众人也都围上前来,笑看他究竟要选抓哪件物事。 晗儿咬着小手,在桌上慢慢地挪走着,眸光慢慢扫望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物事,像是在犯难地默默思考,期待静等着儿子抓周的皇帝,同样扫望过那些朝臣所送的珍贵贺礼,心里头,则另有一番思量。 ……一些世家朝臣,想递送橄榄枝至长乐宫,想与贵妃母子互为倚仗,他心里是门清的,宫中妃嫔身后多有家族,可阿蘅与晗儿背后,无世家大族背景,如能有二三世家在后给她们支撑,其实不是坏事,他只担心世事无常,哪日他走在她们母子前头,那些世家日后借此坐大,反来压制她们孤儿寡母…… ……阿蘅无心朝事,他也不想她被勾心斗角的前朝牵绊一生,终日劳神烦心,只希望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余生过得安逸欢喜,如此,晗儿他,必得在他去后,可成长为合格的帝王,能掌控住前朝、保护好母亲才行,这样想着的他,竟有些明白当年父皇的心思了,也许父皇当年,也曾像他这样,对着才一岁大的孩子,就已想得这样长远…… ……之所以那么早时,就已想得那样长远,许是因尽管这一世尚未至终,但心底已深深确信,这份爱,一定会延续到此世尽头,永不会变…… ……其实有现成的忠于定国公府的陆氏在此,他可继续扶持陆家,令阿蘅与晗儿背后有此倚仗,只是陆峥这小子,虽曾向他陈说之前种种亲近永安公主之举,皆是华阳大长公主授意,但他看他,总觉得他对阿蘅,藏着坏心思,若让这小子有机会再度亲近阿蘅,虽料想他不敢对皇妃有何非分之举,但若阿蘅看陆峥看久了越看越顺眼,纵是没有什么越矩之事,没事儿就多看陆峥几眼、多关心陆峥几句,也真够他烧心的…… 正乱七八糟想着的皇帝,听众人一声笑呼,回过神来,见犹豫了许久的晗儿,终于在一打开的流云纹匣前蹲坐下来,将两只小手伸了进去。 太后见状笑问:“这匣礼是谁送的?” 温羡恭声回道:“是微臣。” 太后看晗儿的两只小手堵在匣里抓啊抓啊,叫人瞧不清里头装了什么,又笑问他道:“是什么好礼,入了我们晗儿的眼?” 温羡道:“匣里装的是一枚玉印,还有……一对……皮影人儿……” 他话音刚落,就听孩子欢乐的笑声响起,晗儿将两只皮影人儿抓在手中,舞啊舞的,像是就认定这两样不撒手了。 太后瞧着忍俊不禁,问皇帝道:“这该是个什么说法呢?” ……若抓笔墨好文,若碰刀剑好武,可抓了两只皮影人儿,是个什么寓意呢? 无奈笑着的皇帝,伸手将儿子揽抱至身边,看他手上皮影是一男一女,硬掰扯着道:“这男小人儿,代表儿臣,这女小人儿,代表阿蘅,晗儿抓了这两只皮影小人儿在手,代表我们一家三口,这一生一世,永不分开的。” 他说完觉得自己解释得甚好,亲亲晗儿的脸颊,笑问他道:“就是这样是不是?” 晗儿听不懂皇帝的话,只是觉得手上花花绿绿的皮影人儿有趣得紧,圆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认真地盯瞧着。 一旁的温羡,见妹妹阿蘅同样静静打量着那两只皮影人儿,心中微乱。 ……那枚玉印,确是他送给晗儿的周岁贺礼,而那对皮影人儿……是有人相托,借他的手,送过来的…… 按理说,一对皮影人儿而已,又未写上姓名,阿蘅怎会知道是那人送的,但他看着阿蘅轻|抚那对皮影人儿时的平静神情,不知怎的,竟隐隐有些觉得,阿蘅心中,或有感觉…… 温羡心中浮起此念,不免生出几分悔意,阿蘅今生已定,他又何苦答应了那人,拿这贺礼来乱她的心,但他如此想了一瞬,又见阿蘅平平静静地放下了那对皮影人儿,神色一如之前,好像并未感知到这对皮影人儿的来历,笑将晗儿抱在怀中,亲亲他的小手,与他甜甜说话,眉眼弯弯,温柔的笑意,一直悠漾在秋水双眸之中,直至宴终都未消散,只是比起之前,醉亮许多,只因阿蘅在宴上,较之平常,多喝了不少酒…… 温羡暗暗担心,但身份受制,在太后娘娘命人送他与父亲出宫时,不得不压下忧思,谢恩离去,太后以为阿蘅是因为人母亲,在晗儿抓周这日,心中高兴而贪杯了些,看她醉得应无法照看晗儿了,便决定将晗儿带回慈宁宫,同她这祖母待一晚上,临走前,又嘱咐皇儿,好好照顾阿蘅。 皇帝边手搂着醉依着他的温蘅,边答应下来,“母后放心。” 太后想到皇帝上次那般“照顾”阿蘅,便放心不了,她抱着心爱的孙儿,微厉了神色,再一次对皇帝道:“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若明儿哀家见阿蘅休息得不好,看不捶死你这畜牲!”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狗儿子你做个人吧!!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在云端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弱鱼2个;飞红1个;子衿1个,27418551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要看瞎个眼吗30瓶;23317015瓶;艳03103瓶;皮皮2瓶;风吹往哪倒1瓶;九歌、時遇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开枝 目送抱着晗儿的母后,在嘉仪的搀扶下,登上凤辇,离开长乐宫后,皇帝收回目光,看向他手搂着的窈窕佳人,见她醉得双颊酡红,星眸朦胧,晕晕乎乎地依在他的身上,像是快要睡着了,动作轻柔地搂带着她,边往里走,边温声哄道:“我们去里面休息……” 温蘅被皇帝这般搂带着走了几步,渐又消困清醒了些,她伸手推开皇帝,茫然四看,“我的晗儿呢?” 皇帝道:“晗儿被母后抱去慈宁宫了,有母后照看着,一定安安妥妥的,你别担心。” 温蘅闻言静默片刻,好似听明白了,又好似更晕乎了,她脚步虚浮地向前走着,皇帝生怕她走跌了,紧着在后走跟着,看她走到晗儿抓周的长条桌前,翻翻这个,翻翻那个,像是在找什么。 想要帮忙的皇帝,想问问她在寻什么,刚张开口,还没出声,就见她拿起了之前晗儿抓中的皮影人儿,而后不再东翻西找,就这么倚着桌畔,微垂着眼,静静凝看着掌中的皮影。 皇帝看她这般长久垂眼静站不动,疑心她是不是靠桌睡着了,近前轻搂住她腰,欲将她打横抱入内殿,然手刚一碰到她,即见她抬起眼帘,清凌凌地看了过来。 柔和灯光下,剪水双眸,似有山泉流漾,清澈见底,又似蕴有美酒,醉意逐波,皇帝一时恍惚,竟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清醒还是醉着,而她清凌凌地望了他片刻,忽地展颜一笑,垂下眼去,边将那对皮影人儿放回匣中,边轻声道:“我醉了……” 她纱裙轻曳,如烟掠走过他的身边,执起桌上的酒壶自斟,望着美酒如泉注入杯中,轻轻道:“我醉了……” 皇帝上前劝道:“既醉了就不喝了,喝多了明早醒来要头疼的。” 他说着要拿走她手中满满的酒杯,却被她侧身避了开去,杯中的美酒,随她避闪的动作,泼洒大半,浸在她身前衣裳上,余下被她一饮而尽,又要执壶再斟。 皇帝赶紧按住酒壶,连声道:“不喝了,不喝了!” 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喝多了会难受的,乖,不喝了好不好?” 她的眼神明显是“不好”,皇帝被她无声静看地招架不住,只得慢慢松开手道:“就一杯,最后一杯……” 因怕她自己一杯杯续个没完,皇帝手执酒壶壶柄,亲自给她斟上,口中叨喃:“就一杯啊,一杯不能再多了……” 他给她倒了浅浅一杯酒,她素手执杯,却并不急着饮下,只是静静望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忽地轻笑一声,“我第一次喝酒,就醉得彻底,那是还在琴川家中的时候,见回回用膳,父亲总会喝上数杯,哥哥也会跟饮半盅,瞧着好喝得很,却都不让我喝,撒娇亦无用的,心中又是不快又是好奇,遂趁一日父亲不在家中,偷偷抱了他的藏酒,想要躲起来尝一尝,可就像捉迷藏时,总能被哥哥找到一样,我很快就被哥哥发现了,哥哥经不住我的央求,给我倒了小小一杯,原意是让我尝几滴就好,可我却像喝水一样,一气喝干了,把哥哥都给吓到了……” 皇帝看她说着说着,像个同人悄悄分享小秘密的小孩子、眉眼弯弯地促狭笑了起来,也跟着弯起唇角,又听她道:“然后……我就醉了……醉的感觉真不好啊,晕晕乎乎,天旋地转,连近在咫尺的哥哥,都看不清楚,没多久,就昏睡过去了……” 她弯起的眉眼,随着渐低的话语,又慢慢平复下去,仍似之前眉若春山、眸若秋水,但没了那晶晶亮的笑意,这春山秋水,便似是清冷的、疏离的,皇帝望着她抬眼看来,手握玉杯,澄静看着他道:“我没醉,我还看得清你是谁,元弘,你是元弘。” “元弘”这两个字,这天下也只她一人,会如此说出口来称呼他了,皇帝看她将那浅浅一杯饮尽,立夺了她手中空杯搁下,拥着她道:“好了,最后一杯也喝完了,你该休息了……” 他拥带着她要往里走,却又被她挣开,“我没醉,我还能喝,我还没有说完……” 她又执壶自斟了一杯,喃喃自语道:“后来……后来我喝酒就很小心了,等到第二次真正大醉,已经长大了,我穿着哥哥的衣裳,在琴川的细雨楼,和……和……” 皇帝看她醉得迷迷怔怔的,像是已记不清和谁在琴川细雨楼喝得酩酊大醉了,迷迷恍恍了一阵儿后,眉眼间释开淡淡的笑意,如烟雨朦胧,声音亦是轻恍,“忘了……我忘了……” 她举杯欲饮,皇帝赶紧凑近,就着她的手一气饮尽,而后怕她这么一杯杯没完没了了,不顾她的挣扎,紧着将她打横抱起往里走,脚步飞快地送到榻上,边除她绣鞋,边命侍女速送热水毛巾来。 她不安分地抬脚踹他并要坐起下榻,皇帝像捉鱼一样捉住她足,另一手紧扣住她肩背,将她箍在怀中,任她怎么挣扎,都死不撒手,等她挣没了力气,接过侍女拧挤递来的毛巾,边给她擦脸,边继续哄道:“擦一擦,擦一擦我们休息,好好睡一觉,然后明早再去找我们的晗儿。” 许是擦一擦脸,使她稍稍清醒了些,她醉亮的眸光,似是微微清明了些许,静望了他一会儿,轻道:“我的晗儿。” “我们的”,皇帝低首轻啄了下她唇,再一次道,“我们的晗儿”,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朕那次出了许多力呢,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 她完全清醒的时候,他是不敢说这话,不敢跟她提旧时榻帷之事的,那些事,对她来说,都龌龊不堪,晗儿没有因此受到连累、被她冷待,他就在心底十分庆幸了,无事时,也不敢拿这些事,来挑她的火,尽管他自己心里,时常想了又想。 离上次抱她、有了晗儿那次,已经快有两年了,他元弘不是圣人,从前不得相见时,都时有心火灼烧,何况日夜相伴、同榻而眠这许久,之前诸事纷扰,他知她心绪极差,也不敢火上浇油,后来她产后身子复原、家族的事也尘埃落定,恩恩怨怨都如东流水去了,他夜里时有情|动,曾试着去抱她,但她仍似排斥,总是挣开背过身去,他也不敢用强,只能望着她的背影,默默等待,一直等到如今。 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她的皇帝,轻碰了下她的鼻尖道:“让朕再卖力一次,给晗儿添个弟弟妹妹?” 她平平静静地望着他,无甚反应,一双澄澈的眸子,干干净净地映着他这欲要“趁醉打劫”的“毛头小贼”,像是能一眼望到他的心底。 ……罢了,还是别在她酒后行事,万一明日她清醒大怒,直接带着晗儿离宫回府,他在她心中,又从“元弘”倒回了“恶心”,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皇帝心里暂泄了气,微垂目光的他,看她身前衣裳被酒颇湿,薄透地贴沾在身前,命侍女去取件干净寝衣来,自帮她除衣擦拭被酒污处,擦没两下,手下之温香暖玉,又不免使他有些心猿意马,再望着灯拢红纱的滟滟柔光中,她眉眼间的醉红酡色,如染胭脂,眸中轻漾着三月桃花流水,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柔妩风情,心中情|动难止,那泄了的气,又在心底悄悄地足了起来,令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嘴道:“……还是早些给晗儿添弟弟妹妹为好,这样他们年纪相仿,可一起长大,感情也会好上许多……” 她仍是无言地看着他,看得他默默地闭了嘴,可又觉那无声看他的轻飘飘一眼,如是细软的小毛刷子,在他心头轻轻拂过,拂得他心里细细密密直发痒,只觉那眉眼微挑的桃花眸光,是一把风月情钩,勾得他的心高高悬起,烛光流滟中,是如此之嫣然动人,纵是冰雪色,亦是倾城姿。 侍女捧送了干净寝衣过来,心头正“砰砰”乱跳的皇帝,接了在手,屏退诸侍,自是也不急着给她披穿上,就这么拿在手里,正如心中乱麻,揪搅了一阵儿,看她自己手搭了过来,将寝衣自他手中抽离,披穿拢好后,侧躺背身睡去,这尘世间所有的动人明光,也似随着她这一背身,立黯淡了下来,犹豫再三,终还是忍不住跟着靠上前去,轻握住她肩道:“……试一试吧……朕知道,从前不太好,再试试……朕不那样了,朕多想着你……其实朕从前也有多想着你,但有时情难自禁……”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阵,到最后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连“晗儿出世,朕应不是银样蜡枪头”都出来了,终见她微转身子,看了过来,醉红的眉眼如染春暮云霞,眸中霞影涟漪轻漾,低声嗤笑,“银样蜡枪头……”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心中泛起欢喜,他沉身与她贴面相望,在气息相融中,边俯就吮啄,边诱哄般含混低道:“试试,试试……开枝散叶……开枝散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头疼,就到这里吧,淡定看文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瘦瘦鸭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時遇、九歌10瓶;23317015瓶;小黄叽2瓶;风吹往哪倒、37910693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散叶 尚是初秋,虽已时至深夜,犹未有凛寒之气侵衣袭人,穿廊的夜风沁凉舒爽,曳起守夜宫人轻柔如烟的披帛裙摆,亦吹摇得廊下响玉叮铃脆响,令之宛如一支风中的小诗,悠悠然自弹自唱,款奏乐章,其声空灵,宛若天宫仙音。 仙音未有仙人听,夜幕低垂,不见琼宫玉宇,唯有满天繁星如银,边静静俯看聆听,边扑闪轻耀光芒,似如佳人星眸粲然轻眨,又似在迎合这叮铃清音,轻打节拍,阶下随风轻曳的葱茏碧草,亦有数只流萤从中飞起,在这初秋的缥缈夜色中,随着响玉乐音,翩飞流光,轻舞不定。 守夜无聊的赵东林,知这时候,圣上虽未真正睡下,但定无暇对外有任何吩咐,遂就无所事事地倚在窗畔,静看长乐宫外,流萤飞舞、响玉轻摇。 ……数年前,冯氏曾为这长乐宫之主时,殿外廊下未悬响玉,殿内薰笼上,也没有如现下这般,卧着大大小小几只花猫,抱在一起,睡成一团,自一月前,薛贵妃娘娘从紫宸宫回来,仍不肯回建章宫伴驾后,圣上无奈之下,令人按着薛贵妃娘娘的喜好,将长乐宫内外修整一新,还特指了两名侍女,专盯着薛贵妃娘娘从紫宸宫带回的那几只猫,令她们在圣驾驾临长乐宫时,看管好这些花猫,万勿使之惊扰御前。 ……若换了从前善解圣意、柔顺体贴的冯贵妃,定无需圣上这般劳神,一早主动命人将圣上不喜之物驱逐干净,更不会如薛贵妃娘娘这般,明知圣上不喜,还是主动抱了猫儿回来放养。 ……但,圣上就爱这般脾气、不冷不热的薛贵妃,不爱那样体贴圣意、婉转恭顺的冯贵妃,从前世人以为冯氏所受恩宠,无人可及,可谓盛宠不衰,可后来与薛贵妃所承帝恩相较,才知何为真正的帝宠,何为真正的宠妃,这长乐宫,在冯氏居住时,再怎么煊赫壮丽,也只是贵妃寝宫,可当薛贵妃入住其中,这长乐宫便虽无凤宫之名,实有凤宫之实,甚有朝臣为讨好身为太子殿下之母的薛贵妃,上书请立贵妃娘娘为后,其种种殊荣,岂是冯氏当日可比…… 悠悠长夜,如是耳听响玉清音,依窗望萤、随散漫想的赵东林,忽被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淡花香,勾回了神思,他循香望去,见是殿中的优昙花,在这万物入眠的初秋深夜里,悄悄地绽放着,色如琼玉的洁白花苞,翩然舒展,宛如月下美人沉睡初醒,娇容渐启,秀项微仰,清姿楚楚地展开重重纤白花瓣,慢慢吐蕊如霜,似阆苑仙葩,玲珑剔透,玉白无暇,又有烛映红纱的流滟灯光,披拂于上,为这优昙花的冰肌月容,平添了几分柔妩绰约之意,如此皓洁与袅娜兼美,在透窗而入的秋夜清风吹曳下,柔柔摇颤花枝香蕊,重重叠叠的雪白花瓣,愈发盛开地婀娜多姿,如风吹仙袂飘举,是月下美人,在做霓裳羽衣之舞。 ……如果圣上见到如此绝美的昙花盛开之景,或会兴致冲冲地邀请贵妃娘娘,一同赏看吧…… ……定会如此的,圣上尚在襁褓中时,十来岁的他,就被拨到圣上身边伺|候,他看着圣上长大,可却没看过幼时处境艰坎、过早懂事的圣上,有过多少应合年龄的孩童之举,直等圣上过了二十岁,遇见了薛贵妃娘娘,才变得孩子气起来…… ……只在薛贵妃娘娘面前,会变得孩子气的圣上,会为贵妃娘娘学剪纸、捏雪人,会因贵妃娘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喜上眉梢或是怅然若失,会听见有趣之事,定要讲给贵妃娘娘听,遇见有意思的场景,也定要咋咋呼呼地拉着贵妃娘娘一起看,甚至贵妃娘娘为太子殿下亲煲的汤羹,圣上也因未能得贵妃娘娘洗手作羹汤,而同自己的亲生儿子置气,赶在太子殿下开用前,背着贵妃娘娘,先悄悄尝上一口,有次还因“做贼”做得太急,不慎烫了舌|头…… 忆起当时滑稽场景的赵东林,忍不住“大逆不道”地悄浮笑意,圣上与薛贵妃娘娘这一路走来,他是在旁亲眼一路看来,从前圣上与薛贵妃娘娘之间,内外皆是风雨飘摇,横亘着种种不可能,可如今,这种种不可能,都在世事推动下,算是踏过去了,特别是过了今夜,过往种种风雨,都该随之云收雨歇,圣上与薛贵妃娘娘今生已定,也终是得偿所愿了…… 赵东林朝幽深寝殿方向望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到了盛开的优昙花上,昙花开在夏秋季节,喜在深夜绽放,由开至谢,可维持两个时辰,这时间虽还算长,但今夜的圣上,另有花开于怀,软玉温香,**蚀骨,想是直至此处花谢,也无暇过来看上一眼了。 长夜漫漫,廊檐悬系的响玉,终因风静而止,流萤也已匿草入梦,万籁俱寂,只殿中计时的铜制莲花漏壶,仍在这岑寂幽夜,滴水暗响,盛开的优昙花静静吐蕊逸香,直至四更天时,宫中报时梆鼓声响许久,方花开有时,慢慢合拢清纤花瓣,亦在这阖宫入梦的岑幽秋夜,沉沉睡去。 幽夜无声缓逝,渐四更转五,夜日交替,满天璀璨繁星,光辉淡去,濛濛晨雾随着将明天色,如轻纱般披拢在重重宫阙之上,映得绮窗微湿,朦朦胧胧,内里燃了大半夜的通臂红烛,犹柔照光辉,底座重重烛泪堆积,累如珊瑚,金盘玉猊香重暖沉,轻吐了近一夜的清馥香气,犹在银屏绛幔间缭绕不散,幽幽钻入暖帐之中,与帐顶鎏金香囊所逸清香,如丝如缕,两相勾缠,追逐并融。 鸳衾下,好天良夜将尽,静等着天明的皇帝,一夜未曾阖眼,在怀中佳人倦累沉睡后,仍因心中满足欢喜,毫无睡意,就这般长久地搂抱着她,静看着她,轻亲着她,将她凌乱堆枕的漆发,一缕缕轻柔理顺,小心挽好,将她掉落在衾枕间的宝钗玉坠,件件捡拾收起,搁在枕畔,看她面色玉红,未消的醉色酡颜,犹然蕴有欢好时的汗意,如红露娇艳凝香,执帕为她轻轻擦拭,又见她肩头微露,怕她着凉,将她轻柔拢入怀中,贴身偎倚,于被中轻握着她的软玉纤指,一根根轻轻拨拂,缓缓十指相扣,亲密执牵。 铜漏声声,天色愈亮,皇帝满心的欢喜餍足,渐也随着越发澄亮的天色,而被心头浮起的忐忑不安,掩盖大半,他望着怀中人乌睫轻颤、似将醒来,紧张地几乎屏气静声的同时,被中十指执牵的手,却下意识握得更紧,凝看她黛眉微蹙地睁开双眸,一颗“砰砰”乱跳的心,随着她眸中怔茫的雾气散去,在长久的寂静中,忐忑地几要跃出嗓子眼。 在望着她熟睡的这段时间里,皇帝心中拟想过她醒来的种种情形,或许她那时并未深醉,仍有清醒意识,真的接受了他的拥抱,醒来后也不会有任何激烈反应,从此以后,他们真正地成为夫妻,此生相依不离,也或许,她那时真的醉了,神智不清,醒后发现是这般情形,会勃然大怒,需得他好生安抚哄慰…… 极好极差的情形,他都已拟想好了,也分别做好了享受甜蜜和承担怒火的准备,但,这苏醒后的长久沉默,仍似悬在项上的铡刀一样磨人,皇帝跟着沉默许久,感觉自己那颗忐忑的心,像是被人按浸在冰湖水里,就快要憋溺毙了,终忍不住要开口说些什么时,终见她倦倦地微垂眼眸,含玉檀口轻启,沙哑地吐出一个字,“水……” 皇帝微一愣后,连忙扬声吩咐进茶,守在外殿昏昏欲睡的赵东林,闻声瞬间清醒,立命侍女端茶送入。 不仅这温热茶水一直烧备着,另一种水,也一直备着呢,赵东林望着帘拢打起复又落下,端茶的侍女,垂首捧着空盘出来,殿内再无吩咐,想是另一种水,暂还用不着,遂又袖手倚站窗下,边望着熹微晨光中薄雾渐散,边暗暗猜想,大梁朝年轻的皇帝陛下,今日会不会,做一回**苦短不早朝的君王呢…… 寝殿之内,大梁朝年轻的皇帝陛下,还没这闲心,去想早不早朝,他仍然忐忑着一颗心,倚坐榻上,一手拢着他的心爱之人,一手端着温茶,递送至她的唇边,看她啜饮了半杯后,轻推开茶杯,边执被背身睡去,边轻声淡道“走吧”时,下意识就“哎”了一声,端着那半杯茶下了榻,乖乖地在地上走了数步,才忽地回过神来,愣愣回身。 这不同于他任何拟想的当下情形,令怔怔望着榻上女子清纤背影的皇帝,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异…… ……怎么像……他是来侍寝的?…… 皇帝默默将那剩下半杯茶饮了,随手将空杯搁在榻几上,又手脚并用地,默默爬上了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in1个;笑望天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n25瓶;子衿10瓶;永遇乐3瓶;七年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有孕 他人是回去了,可却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默默地坐望着她的背影,看她虽然阖着双眸,但似没有再度睡去,抬手将她身上的锦被往上拉掖了掖,轻声问道:“头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无声回答,皇帝默了默,又轻轻道:“……昨夜,你喝醉了……好像……喝醉了……朕……朕……”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这几个词,也是不知该怎么说了,探头觑她神色,平静如水,无波无澜,实不知她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正沉默忐忑时,见阖着眼的她,朱唇微动,嗓音倦沉低道:“走吧,用膳上朝去吧……” 皇帝那颗忐忑不安的心,随她这倦沉的淡淡一句,顿在半空,就似不知她这低哑的几个字背后,心中到底是何意思,他那颗悬浮在半空的心,也是不知该上该下,如此沉寂片刻,仍是未如她所说离开,而是手搭上锦被一角,边轻掀了一条缝,边觑着她的神色道:“还早呢,不急,朕再陪你睡一会儿吧……” 他看她不说话,立果决地钻入被中,拥上前去,衾中温暖,他贴在她的身后,抵在她的肩上,静默许久,轻声在她耳畔喃喃,“阿蘅,我们就这样……就这样好好的……好吗?” 依旧是无声回答,从前皇帝数年下来倾诉真心、无人回应,本已习惯,可今晨……今晨毕竟,与以往不同…… 数年来被锤炼得风雨不侵的金刚心,在今晨这样的特殊时刻,亦不免有些难掩失落,皇帝失落须臾,抬头看去,见她不是故意沉默以对,而是真的已经再度睡去、沉入梦乡,心头那点子失落,立又被昨夜醉人的甜美、此刻拥抱在怀的满足,给冲走得一干二净了,只知将她搂得更紧,轻亲她脸颊,唇际忍不住地弯了又弯,几要翘到天上去了。 日光渐亮,鸟雀轻啼,帐帷间晨光轻浮,有几隙透窗而入的朝时秋阳,亦透过微敞的罗幔,在锦被上落下几线,皇帝知他该起身上朝去了,可拥搂着怀中的如玉佳人,却又十分不舍,只觉能与她这般,在这方温暖的罗帐天地里,相依缠绵到天荒地老。 从前,他鄙薄那些为女子荒废朝事的无道昏君,可在这难以割舍的温存时候,恨不得黏在她身上的他,竟有些理解了那些昏君为女误朝的荒唐行径,世人总说红颜祸水,可她不是祸水,她的他的福气,他只恨与他今生最大的福气,相遇太迟。 沉浸在榻帐暖香中的皇帝,独自痴痴缠缠许久,终还是轻亲了亲她眉心,起身下榻。 ……她既说让他去上朝,他还是别执意痴缠在此处,以防她醒时不悦,身为九五至尊的他,不仅得担着大梁江山,在她面前,也得做个明君才好…… 仔细掖好锦被的皇帝,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方将帐幔拢得密不透风,从前,他上朝前,会先去慈宁宫,向母后请安,但今日在榻上耽搁了太久,时间已来不及,皇帝匆匆沐浴更衣用膳后,就直接去了金銮殿,等大半个时辰后,朝毕再回长乐宫、脚步飞快地往内殿走时,却见母后抱着晗儿,正坐在镜台之前。 皇帝边向母后躬身请安,边悄悄眼瞄榻帷处,见榻上被衾整洁,温蘅人已不在榻上,他刚在心中想了一瞬,即见注意到他小眼神的母后,朝他冷笑一声道:“阿蘅沐浴更衣去了。” 皇帝释惑,却也不知母后冷笑为何,他微怔看向母后,见母后冷望着他继续道:“是被侍女搀着去的,她下地时,腿都在发软。” 皇帝讷讷,回想昨夜情形,双颊微烧,心中火热,又听母后说“她和哀家请安说话时,嗓子都沙了”,既歉疚昨夜忘情,又忍不住忆想昨夜那檀口轻逸的缠绵之音,似酒如蜜,甜婉糯软,连尾音都在他耳边勾旋儿打颤儿,撩得他的心狂乱不休,此刻忆起亦忍不住心潮暗涌,面上发热。 太后原一大早晨起更衣,抱着睡醒的晗儿,等着皇儿和阿蘅来请安用膳,但她等来等去,直等到日上三竿,都等不到晗儿的父母亲过来,心中诧异,抱着吃饱了的晗儿,过来长乐宫看看,听宫人说皇儿上朝去了,再见阿蘅一个人倦躺在寝殿榻上,眉眼轻浮疲惫之色,看起来虚弱极了,起身下榻向她请安时,嗓音是沙的,步子也是软的,立明白皇儿昨晚的“照顾”,又是个什么“照顾”了! ……阿蘅上次看起来半夜未睡、疲乏不堪,可好歹还能去她宫里坐坐,请安用膳,这次,都直接虚累成这样了,这还是她昨夜特意告诫皇儿“收起花花肠子、好生照顾阿蘅”之后发生的!! 见皇儿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如此只顾一己私欲、毫不顾念体贴阿蘅,太后心里原已是憋着火了,她强忍着气,冷冷敲打了皇儿几句,却见皇儿不但毫无知错之意,还神色悠漾,唇角还悄悄地往上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镜台前的胭脂盒,就朝皇帝砸去。 皇帝满腹旖思,被母后这一下给倏地砸没,他醒过神来,愣愣问道:“母后,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太后气得牵着晗儿上前,就给了皇帝两下,母后体弱,这两下对皇帝来说,实是不痛不痒,他只看母后实在是有点过于激动的样子,怕母后气出病来,也不躲闪,只慌张关心问道:“母后,到底怎么了?” 太后边骂边打,“哀家昨夜嘱咐你照顾阿蘅,是让你这般照顾得她下不来床的吗?!你就知道想着你自己,你就图你自己开心快活……你……你个畜牲!” 皇帝终于明白母后气从何来,更不躲闪了,由着母后这般捶打消气,太后打着打着,见毫不躲闪的皇儿,身体默默承受,面上默默傻笑,她越打,他还越是傻笑得厉害,渐也愣愣停了手。 觉着儿子是不是有点傻了的太后,见她停了手后,皇儿终于不傻笑了,一个劲儿向她低头认错,道往后一定体贴照顾,神色十分之认真恭谨,可语气却难掩喜悦,好似今日是大年初一,整个人喜气洋洋的,不知在乐个什么劲。 莫名其妙的太后,正处不解中,又见阿蘅沐浴更衣回来了,晗儿望见母亲,高兴地晃着手中的皮影,朝阿蘅摇摇晃晃地跑去,扑到了她的身上,仰起小脸,像小羊羔一样,糯糯软软地唤“娘”。 太后这一上午,又是带孩子,又是动气捶打,人也累了,此时见晗儿赖着阿蘅这个母亲,便预备回宫休息,临走前,又冷冷瞪了皇帝一眼,以示告诫。 皇帝唯唯诺诺地送走母后,回身见阿蘅将晗儿抱坐在镜台前,也走上前去,拿过她手中的玉梳,取下她沐浴时绾发的赤金长簪,将那三千青丝小心放下,捧在手中,一边轻柔慢梳,一边透镜悄觑阿蘅神色,暗暗琢磨她的心思,斟酌自己该说什么为好。 琢磨来,斟酌去,皇帝也摸不清她心思为何,他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幽幽内殿,正平静地有些熬人时,忽听晗儿惊惑地“咦”了一声,皇帝抬眼看去,见晗儿伸着抓皮影的小手,指向镜中一脸惊奇的宝宝,瞪大眼睛面对面看了会儿,又怔怔看向温蘅,像是在问,这个可爱的宝宝是谁呀? 皇帝忍俊不禁,他身前沉静不语的温蘅,也轻笑出声,伸指轻点了点晗儿的小鼻尖,柔声笑道:“这是我们晗儿啊~” 晗儿听不明白,又愣愣地转看向镜子,望着镜中同样呆愣愣的宝宝,伸手摸去,他像是想摸摸这宝宝的粉白小脸,想和这个小宝宝牵牵小手,可他摸来摸去,都只是平滑的镜面,不由着急起来,“啊呀呀”地望向温蘅求助。 皇帝趁热打铁,也终于找到话题道:“看晗儿一个宝宝多孤单,要有弟弟妹妹陪着他一起玩才好呢。” 他原以为温蘅还是不会说什么,还得他每日见缝插针地各种劝说才行,可却见抱着晗儿的温蘅,眸光清淡如水地掠过孩子手中的皮影,沉静须臾,垂眼轻道:“要姓薛。” 皇帝像是听不懂话,愣愣站在原地,任这轻短的简单三字,落在他耳中嗡嗡响了许久,才似璀璨的烟花一样,在他心头盛大绽放开来。 巨大的欢喜,瞬间狂涌如潮,手中的金梳,猝然滑落在地,皇帝指尖忍不住轻轻发颤,唇也跟着轻轻发抖,他像是有许多的话要问她、要同她说,可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说不出来,只是望着她,只是唇际的笑意止不住上涌,愈扩愈大,面上都兜不住了时,情难自已地捧着她的脸颊,满头满脸地重重亲了下去,到最后慢慢停下时,才发觉自己眼眶微湿,喉头微哽。 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不用说了,皇帝将她紧揽在怀中,又轻握住晗儿的小手,镜中是一家三口,镜外他们也将一世不离,和未来的儿女一起,这一生,长长久久,花好月圆。 秋日里百花凋零,莲花也逐渐枯残,只留茎叶,慢慢萎谢,被移种到明华街宅园里的莲花,这一夏尚未开过,即已步入秋天,在秋风秋霜的日日相逼下,翠减枝折,只留几片残叶,在淅沥的秋雨声中,在渐暮的暗天色里,萧瑟飘摇。 当值一日的沈湛,离开官署后,暂未回府,还是来到了这里,他这武安侯,身在武安侯府,面对清醒抑或疯癫的母亲,都不得安宁,只有回到这里,才可在这纷乱尘世间,寻得片刻静心。 渐暗的天色中,沈湛倚坐廊下,一手搭在栏上,静听雨打枯荷之声,冰凉的雨丝,随风飘溅在他指尖,他捻指拂去雨意,指尖依然冰冷,心中却念起了那许久前的一握手,柔|嫩的小手,看起来那样脆弱,却紧握住他的指尖,攥得那样紧,那样的温热,直暖到了他的心里。 ……其实,本不该送周岁礼的,他心里明白,以他的名义,以武安侯府的名义相送,无端生事,无端要让阿蘅多心,让她念及旧事或会感伤,可终究……终究还是放不下那指尖的暖热,明明与他无半点关系,却长久顾念不忘,终还是请托温羡,将那对皮影,给那孩子,送了过去…… ……晗儿……天之将明……真是好名字……其实当初得知阿蘅有孕时,他欢喜地为他们的孩子,拟想了许多佳名,中间也有这个字呢…… ……天之将明……他这一世,难见天明,也没有拥有沈晗的福气了…… 沈湛静静望着暗沉天色下为雨吹打的萧瑟残荷,心中怅然,这荷花,今年夏日未开,明年也不会,珠璎说,莲子开花,至少得需三四年……三四年……三四年后,他是可见红香菡萏,还是这池清荷,或将因他照顾不当,而默默死去,零落水中…… ……曾也有花在他怀中盛开,可他不知尘世风霜严烈,不知如何细心呵护,终让那鲜艳明媚的香花,在他怀中,萧瑟凋谢…… ……谢了……还会再开吗…… ……一如这眼前残荷……会吗…… 沈湛静坐良久,终是在夜雨声中,起身离开,在这里,他是沈湛,在外,他是武安侯,不管这一世沈湛如何难见天明,武安侯都得担着祖辈荣光和沈氏一族,冲破定国公府冤案的阴霾,向着天明行进,只能行进。 寂寥而坚稳的步伐之后,残荷依旧在风雨中飘摇,冬日覆雪,来春染绿,又一年夏至,明华街沈宅的莲花依然未开,而宫中传出的消息,红红火火燃遍了朝野——贵妃娘娘,再度怀有龙裔。 作者有话要说:  淡定,后面会明白的~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面包姐姐;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瘦瘦鸭3个;凤铃草花、舟、月落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杏仁玛丽莲30瓶;七年19瓶;38068319、gjqing10瓶;男主是我的6瓶;每天被打脸心累5瓶;30836105、陆瑶1瓶;“”20瓶,猫宋4瓶,gemini雅1瓶,“”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日常 虽自古云“十月怀胎”,但实际绝大多数胎儿,并不会实打实地在母亲腹中待满十月方才出世,一般在九个多月时,便已呱呱坠地,来到这人世之间,御前太医郑轩把出贵妃娘娘孕脉时,已有一个多月,按时间估算,娘娘腹中龙裔,应在今年腊月下旬出世,比太子殿下,大约小上二十八|九个月。 尽管尚是初夏,还未显怀的贵妃娘娘,离分娩之期还早得很,但将再为人父的圣上,自得知贵妃娘娘再度有孕,就激动紧张得不行。 为何激动,自不必多说,至于紧张,则是因为贵妃娘娘先前生下太子殿下时,曾早产受险,差一点就晕厥难产、母子俱危,圣上生怕这等险事再度上演,严命所有侍|奉贵妃娘娘的宫侍太医,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万万不可有任何疏漏,使贵妃娘娘与腹中龙裔有任何惊险,定要贵妃娘娘平平安安、毫无险虞地养胎分娩,半点惊苦也受不着。 对一众宫侍太医,要求至严的圣上,自己本人,也是十分严于律己,他好说歹说,将有孕在身的贵妃娘娘,劝回承明殿眼皮子底下后,平日里除了处理朝事、批阅奏折,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贵妃娘娘,万分小心爱护,好似贵妃娘娘是琉璃人般,稍稍碰碰擦擦,就要碎了。 这里也要管管、那里也要管管的圣上,连贵妃娘娘有时走路步子大了些,都要请娘娘步子小些,成日叨叨个不停,以至贵妃娘娘有时都烦不胜烦,要和圣上吵嚷几句,圣上也从不大声还嘴,最多只是小声嘟囔,嘟囔完了,还是这里管管、那里问问,事无巨细地关心着娘娘和胎儿,生怕娘娘与胎儿有何闪失。 成日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御前总管赵东林,心里又是暗暗发笑又是悄然感慨,从前贵妃娘娘怀有太子殿下时,紫宸宫承明殿可谓是愁云惨雾、气氛冷凝,哪像如今这般热热闹闹、颇有生气,叫人在旁瞧着,心中欢喜呢。 不仅是诸事变迁、恩怨消弭,使得今夏的承明殿,不再如从前冷郁,贵妃娘娘,也与从前不同。 相较之前怀养太子殿下时,连连遭遇惊变的贵妃娘娘,事事郁结于心,莫说欢笑,常常一整日下来,半个字也不说,一坐一躺就是几个时辰,出神地一动不动,纤瘦的双肩,不知载了人世多少艰愁,令人瞧着,都觉怅然心酸,今夏再度有孕的贵妃娘娘,人瞧着比之前开朗许多,话多了,笑意也多了,行止随心无拘,不仅有时会同圣上使使性子,兴致上来时,还会去宫宴上坐坐,看看杂耍歌舞,一反从前几不出现在外人面前。 圣上虽为贵妃娘娘这样的转变感到高兴,但有时,也会为此闹生闷气,譬如今夏在紫宸宫时,有宛月国使臣朝圣进贡,圣上于永和殿设宴款待,并延前朝后宫,宴上,使臣不仅献上奇珍异宝,还献上异域美人七名,那七名女子,生得高鼻碧眼、媚颜纤腰,身上的裙裳,也是薄透轻柔、半遮半掩,甫一出场,即吸引了满殿人的目光,只除了,当朝圣上。 圣上不关心那七名妖娆多姿的异域美人,只关心贵妃娘娘对此是何想法,当满殿人的目光,都聚在那些美人身上时,圣上的小眼神儿,一直悄悄地往贵妃娘娘身上飘,似是努力想从贵妃娘娘面上,寻出些酸酸的醋意来,可就是寻来寻去都寻不到,贵妃娘娘非但半点不醋,还颇有兴致地欣赏那些边国美人的异域风情,并问她们一些异域风土人情之事,听得津津有味,感叹天下四海,地域辽阔,各地山水人情不一,无奇不有。 这厢,贵妃娘娘同那七名异域美人聊得兴起,那厢,从贵妃娘娘面上寻不出醋味儿、自己开始暗暗酿醋的圣上,终是憋不住清咳一声,打断了贵妃娘娘的闲谈,问贵妃娘娘,该当如何安置这七名美人? 贵妃娘娘闲闲地剥着荔枝道:“宛月国主一片美意,陛下笑纳就是了。” 这一句下来,真是点着火了,宴罢回到承明殿的圣上,一句话也不说,就是负着手在贵妃娘娘面前走来走去,以如此躁动的无声,生着闷气,向贵妃娘娘表示他的不满。 而因太子殿下身在太后娘娘殿中,颇有闲暇的贵妃娘娘,根本无暇抬头看圣上,只专注地翻看命人寻来的《宛月风情志》,一页页看得认真,完完全全沉浸在书香世界中,不知外事,听不见圣上故意走得乒乓响的动静,也没有多余眼神,给那只在她身前飘来飘去的高俊玄影。 如此孤独寂寞冷地来回走了一阵,圣上不知是走累了,还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了,负手停下脚步,默默盯看了会儿专注看书的贵妃娘娘,还是默默地挪前,挨坐到贵妃娘娘身边去了。 坐到贵妃娘娘身边的圣上,身姿笔直、目不斜视、眉宇沉凝,以表示他是一个尚在生气的当朝天子,但如此之气场冷凝,令殿内众侍战战兢兢、悬心吊胆,却仍得不到贵妃娘娘关注的目光,圣上目不斜视的眼神,悄悄侧移,见专注看书的贵妃娘娘,迟迟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活人,只得又故意重重清咳了一声,这一咳,终于博得了贵妃娘娘抬眼看来的眼神,却也给圣上自己,招来了更多的闷气。 贵妃娘娘边手翻着书,边抬首看向圣上,在圣上表面冷沉内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沉默须臾,问道:“陛下不想召见那几位宛月美人吗?” 圣上故作冷沉的眸光一滞,又听贵妃娘娘直接道“还是召见吧”,说着就命宫侍去传那几名宛月美人来。 宫侍自是悄看圣上神色,圣上面皮绷了又绷,还是摆了摆手,宫侍奉命离殿传召去了,而坐在贵妃娘娘身边的圣上,这下真真是气结于心,耷拉着一张脸,等那七名婀娜多姿的宛月美人,被传至承明殿外,宫人来报等待觐见时,终是绷不住脸,杵坐地像根棒槌,声音也**地道:“朕不想召见她们。” 圣上望着贵妃娘娘,一字字道:“朕不喜欢她们。” 贵妃娘娘亦抬眸看了眼圣上,平平静静地道:“我喜欢。” 七名被宣入殿的宛月美人,起先还以为是来侍|奉大梁天子的,可等进入御殿如仪行礼后,却发现大梁天子本人,脸阴得很,殊无笑意,看她们的眼神,也是冰冰凉凉,像是她们若是胆敢靠近他半步,就要立刻被逐出殿,惩治“亲近冒犯天子”之罪,倒是圣上身旁的贵妃娘娘,眉眼含笑,温柔可亲,柔声与她们说话,继续宴上闲谈,问了许多西域诸国风土人情之事。 宛月美人们,原因觐见天颜,个个都小心翼翼、屏气静声,但见贵妃娘娘如此温和笑语,渐也都放松了不少,将忐忑的心安放下来,面带笑意,恭谨回答贵妃娘娘的问话,如此一问一答,来来往往,话说了快有一箩筐,一边是欢声笑语,一边是冷凝无声,越发像是将大梁天子给晾在一边了。 在大梁天子又要咳一咳之前,贵妃娘娘终于暂停了问话,朝圣上看了过来,并道:“陛下不爱听这些,就去御书房处理朝事吧,抑或去林苑射射箭跑跑马,在这干坐着也是无趣。” ……和心爱之人在一起,怎么可能无趣呢?! 圣上心里许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赌气似的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在走到垂帘处时,背着身微顿了顿,像是等着有人留他,可是无人留他,身后只有银铃般的清声笑语,气氛融洽得很。 终是闷闷抬脚离开的圣上,在外心不在焉地溜达了没一盏茶时间,就又往回走了,再回承明殿时,殿内已从风土人情,聊到了西域乐舞,那七名宛月女子,都是个中好手,跳起舞来,纤腰款摆,摇曳生姿,殿内一时霓裳飞扬、香风阵阵,盈满异域风情。 如此笑跳了一阵,其中一名胆大些的宛月女子,还同贵妃娘娘讲起了西域的男女共舞,说着见娘娘似是不解,在斗胆征得娘娘同意后,自扮男子,将手搂在贵妃娘娘腰上,带着贵妃娘娘轻移莲步,以实际起舞动作,向娘娘慢慢讲解。 圣上沉着脸在外看了一阵儿,在那搂着贵妃娘娘纤腰的大胆女子,与娘娘越贴越近时,终是忍不住打帘走入,将贵妃娘娘搂离那大胆女子,连声对娘娘道:“不跳了,不跳了,怀着身孕呢,小心一点……” 其实也不算是在跳舞,只是在地上走了几步,学做了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而已,之前从未见过男女共舞的贵妃娘娘,意犹未尽地看向那些宛月女子道:“没事,挺有意思的。” 圣上见贵妃娘娘兴致难消,立毛遂自荐,“朕陪你跳”,说着就将那些妖妖娆娆乱勾人的宛月女子,通通屏退下去。 宛月女子没了,殿内是清静了,可说下的话,是得去做的,圣上对望着静静看他的贵妃娘娘,硬着头皮道:“……朕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应该会了……” 然而实际情况是,眼睛会了,手脚不会,手搂着贵妃娘娘的圣上,想着之前看见的那些舞蹈动作,僵硬地跟做了几下,结果就是连好好的路都不会走了,磕磕绊绊地带着贵妃娘娘东歪西扭南摇北晃,引得贵妃娘娘忍不住轻嗤出声。 在贵妃娘娘轻柔的嗤笑声中,尴尬羞窘的圣上,自暴自弃地停止了歪歪扭扭的谜之动作,他起先愣站在那里,像个不知所措的大孩子,可渐渐对望着眸漾笑意的贵妃娘娘,面上的尬色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心的欢喜,在眉眼间如潮漾开。 一束束透窗入殿的柔和日光,宛如美酒,披泼得人也醉了,圣上就这么搂抱着贵妃娘娘,抵靠在她的肩头,带着贵妃娘娘在满殿迷离交错的光影中,轻轻地晃啊走啊,细密的轻尘在明光中打旋儿,如在转圈而舞,地上的人影走缠交织在一处,朱窗涂金雕刻的瑞鹤祥云纹,沉静地印在黑澄金砖地上,随着日光寸寸轻移,双鹤翩跹共飞,相依相偎,一世不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面包姐姐小丸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年14瓶;话梅糖、amber、gjqing10瓶;陆瑶5瓶;猫宋10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养胎 走啊晃啊,暮色渐沉,皇帝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还期待过她翩翩起舞,心中好笑感慨之余,更多的是,对现下岁月静好的感恩,他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温柔低道: “等把孩子生下来,把身子调养好了,再学跳舞吧,那几个宛月女子,朕给你养着,等到时候你有兴致再召见她们,现下最重要的,是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你是有身孕的人,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跟着她们扭啊转的,万一摔了怎么办……你和孩子,但凡有半点闪失,都要叫朕心疼死的……” 可怀中佳人却道:“我可等不及过上十几个月再召,明天就想再见见她们呢。” 皇帝对那几个狐媚勾人的宛月女子更是不满,心中着恼,恨不能将她们撵出宫去,却不能如此惹温蘅不快,只能温声相劝,贴面望着她道:“听话好吗?你要天天和她们厮混在一起跳舞,朕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朝也上不好了,事也议不好了,折子都无心批的,长此以往下去,朝事乱成一团,或会民生不稳、江山飘摇,你看看你的一支舞,牵系着大梁江山、天下百姓,万万不能任性的。” “……一舞乱天下……”温蘅轻笑,“说的我像红颜祸水似的……” “比红颜祸水厉害,红颜祸水只知惑君乱朝,可你只要平平安安地在朕身边,朕就安心,安心就能治理好天下,如此你对千秋社稷有大功,这岂是那些红颜祸水能比及的?!” 皇帝轻吻着她的眼睫道:“还有,你还为天下江山诞下了未来的君主,晗儿有你和朕教导,定会是一代明君的,如此更是造福社稷,怎会担一个‘祸’字?!” 温蘅不语,听皇帝继续巧言劝道:“你看你的一言一行,都关乎着天下的,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给晗儿添个弟弟或妹妹,对朕至关重要,对天下苍生也很重要,不任性,这时候先别同那些宛月女子学舞好吗?” 温蘅淡笑,“我何时说要学舞?我只是想召她们过来,继续问问西域诸事罢了。”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松了口气,猜测温蘅先前许是故意看他误解着急、舌灿莲花,却也不着恼,不但不着恼,心里反还觉得甜蜜,轻抵着她额头笑问:“怎么那么喜欢听西域风土人情?” 温蘅道:“小的时候,颇爱看地理志之类,西域南疆,北漠中原,各种地理志越看越是兴起,知晓天下辽阔,各地山水风情不一,此处春暖花开,别处大雪纷飞,此地人白肤漆眸,彼处人高鼻碧目,觉得十分有趣,想着若能将天下走遍、到处都亲眼看看就好了。 想着想着,我就跑去央求哥哥,让他像话本里的游侠一样,带着我游历天下,哥哥笑说暂时不行,我问为何,哥哥说琴川是母亲的家乡、父亲又在琴川任职,我们是父母亲的孩子,父母在,不远游,我们的根在琴川,故土家人就像藤蔓一样牵系着我们,走不远的。 我被哥哥说服,却又难掩失落,哥哥见状,又安慰我道,也许未来有一天可以,带着父母亲一起,一起游历天下、看遍大好河山,后来我长大了,知道小时候的想法天真可笑,但却还是喜欢看这些地理风情,觉得有意思得很,现下正好有现成的西域女子可讲与我听,怎会不想多见见她们?!” 皇帝道:“你既爱听这些,那朕让那些懂外域之事的人,讲与你听就是了”,又问,“我大梁天下呢,除了琴川与京城,可还去过别处?” 温蘅摇头,“只曾随哥哥,游玩过琴川附近几城。” “其实朕枉为天子,也没怎么好好看过大梁江山”,皇帝道,“等过几年,等你生下孩子,调养好身子,等晗儿的弟弟或妹妹,会走会说了,朕就带着你和孩子们南巡,也带你哥哥与父亲一起,以京城为始,以琴川为终,来回走不同路线,一路走一路看,尽量一趟下来,与你和孩子们,多走些大梁城池,多望些大梁河山,也在你家乡琴川,多住些日子……你还记不记得,朕说过要带你回青州琴川,请你做当地向导,带着朕和孩子们,游览你看过的清秀山水,踏逛你走过的大街小巷,住在你曾经的闺房里面……” 说至此处,皇帝轻笑着碰了下她的鼻尖,“你房中床榻够不够宽大,睡不睡的下四个人,也说不准是五个人呢!” 虽然腹部尚未显怀,但听皇帝这样说,温蘅也忍不住下意识轻|抚了下那里,眉眼间蕴满为母柔情。 又将成为人父的皇帝,也抬手隔着衣物轻|抚了下那里,笑对温蘅道:“所以现在最最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养胎,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等给晗儿添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因为孕期尚未足五月,太医医术再精湛也暂探不出龙裔是男是女,皇帝还没法儿知道,他到底是将有一位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心怀期待的他,笑问温蘅,“你觉得晗儿是将有弟弟还是妹妹?” 温蘅含笑道:“我希望是个女孩儿。” “那朕也希望是个女孩儿”,皇帝轻啄着她唇道,“是个女孩儿,朕就将她宠成天下最尊贵最快乐的小姑娘,一辈子无忧无虑不知愁。” 温蘅道:“也不能太宠了,宠坏了怎么办?” 皇帝想想他的亲生妹妹嘉仪,心道也是,可他转念又想,若真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长得酷似阿蘅,仰着张可爱的小脸,抓着他的衣袖轻晃身子,声音甜甜地唤他“父皇”,他定是爱得如珠似玉,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完完全全拒绝不了她的。 “……那……那就朕做慈父,你做严母?” 皇帝实在想象不了他对“小阿蘅”发火的样子,吻吻她的眉心道:“嗯,就这样。” 温蘅笑,“好一手如意算盘,陛下做好人,叫我做坏人……” “别总叫‘陛下’,唤朕一声‘弘郎’好不好?” 皇帝一下下地亲她,每亲一下,就诱哄似的低劝一声“唤‘弘郎’”,可怀中佳人,在他愈来愈密的攻势下,仍是推躲着咬笑不语,皇帝暂停了密雨般的轻触,笑问:“唤不唤?唤不唤?” 在又一次无声回答后,皇帝微一顿道:“不唤朕就要做坏事啦!” 他猛地将她打横抱起,直往里走,帘外的赵东林见这一幕,记起孕妇前后三月不得行房,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声提醒,提醒吧,许是圣上只是和贵妃娘娘玩闹而已呢,他这一出声,倒显得僭越多嘴了,不提醒吧,万一圣上情动,和贵妃娘娘行房后,令娘娘腹中龙裔有所不妥,到时候圣上自责后悔难受,他这近侍未能及时提醒圣上,也难辞其咎。 望着圣上笑抱着贵妃娘娘、隐入重重帘幕后的赵东林,正左右为难时,忽听“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转身看去,见是太子殿下抱着满怀的莲花莲蓬,欢快地跑进殿中,掠过他的身旁,直往内殿冲去。 跟侍太子殿下的内监宫女,可不敢像殿下这般往里闯,都刹住脚步,垂首侍在外头,赵东林见太子殿下跑进去了,圣上就是有什么心思,也得变得没有了,遂也安了心,走站到一旁,给那只会唤“阿蘅”和“弘郎”的白羽鹦鹉,喂食添水去了。 二十几月大的元晗,走路不再摇摇晃晃了,埋头跑起来,就像是只小马驹一样,“哒哒哒”地冲入内殿,想要找他在这世上最熟悉的两个人,可却寻来寻去都看不见,懵懵地抱着怀中物事往深处走,拂穿过一重又一重的轻纱暮光,望见他常睡的御榻下,凌乱堆叠着两双鞋,御榻帐幔如水落地闭合,里头似有轻轻的人声,如燕语低喃。 这御榻对他来说,还是太高太高,元晗爬不上去,就将小小的脑袋,挤伸入拢合的帐幔内,这一挤一伸,正望见榻上的母妃正看着他笑呢,“哎呀,被找到了!” 又一次捉迷藏游戏是他赢了,元晗也高兴地笑了起来,他被父皇一把抱起,见父皇的脸色有点阴,就“吧唧”一声,亲了下父皇的脸颊。 一如之前每一次,父皇冷冰冰的脸,只要一亲,就会慢慢地化开了,元晗嘻嘻笑着钻入父皇的怀中,任母妃帮他脱了两只小鞋,将怀中的物事捧与母妃,口中道:“花花……皇祖母摘的……花花……” 母妃笑指着那粉白色的花朵道:“这叫莲花”,又指着那碧绿的“小碗”道:“这叫莲蓬,里头是莲子,可以剥出来吃的。” 元晗虽然说话还不利索,但听得懂人话,一听“吃”字,立双眸晶亮,手指着那莲蓬朝母妃看,示意他想尝一尝。 母妃边剥边笑看着他道:“可能会有点苦哦,晗儿真的想吃吗?” 元晗盯看着母后指尖那个小小白白圆圆的物事,怎么看怎么像糖豆豆,怎么会苦呢……可是……可是母妃定是不会骗他的…… 犹犹豫豫的元晗,正纠结时,听父皇朗声笑道:“父皇先帮你尝尝~” 父皇直接就着母妃的手,衔咬住那枚莲子,嚼咽着道:“不苦,甜丝丝的。” 母妃笑看父皇,“真的假的?别诓晗儿,不然晗儿待会苦哭了,由你来哄。” “真的甜”,父皇笑对母妃道,“不信你尝尝。” 母妃闻言,低下头去,欲再剥莲子,却被父皇轻抬起下颌,呆呆看着的元晗,眨巴眨巴双眸,见父皇朝母妃靠去的同时,一手蒙住了他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生娃,生娃是倒数第三个小情节点,后面再拐俩,才是结局_(:3∠)_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丸子、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面包姐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刀子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宋10瓶;梦想家甜甜妹7瓶;栗子不吐栗子皮5瓶;gemini雅、陆瑶、308361051瓶;楼主你傲娇了40瓶,grey~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新生 是年夏日,边国宛月使者朝圣进贡,献奇珍异宝,并异域美人七名,圣上似对这七名异域美人十分喜爱,时常将这七人召至御殿侍|奉,次数之多,使有流言在后宫前朝传开,说圣上对这些妩媚动人的宛月女子,宠爱异常,薛贵妃娘娘或会因此失宠。 但很快,这流言就不攻自破,只因有人望见,贵妃娘娘与这些宛月女子并肩笑语时,走近的圣上,亲密手搂贵妃娘娘,不但对那些美丽绰约的宛月女子视而不见,好似还因她们分了贵妃娘娘的心,而微有不悦,原来,不是圣上另有新欢,而是贵妃娘娘宠爱美人。 所谓如日中天,正可形容贵妃娘娘所承帝宠,已经诞下太子殿下的贵妃娘娘,现下又怀有龙裔,圣上唯二已出世和未出世的孩子,都由贵妃娘娘怀育,且看这独占帝宠的势头,未来圣上所有的子嗣,很有可能也都是由贵妃娘娘孕养,如此势盛,岂会少人趋奉。 自从华阳大长公主倒台、定国公府洗冤翻案后,就一直有朝臣递折,请立贵妃娘娘为后,这其中有的朝臣,官阶较低,此举是为讨好贵妃娘娘,毕竟贵妃娘娘深得帝宠,“枕头风”稍稍吹一吹,或就能吹得一粒微尘,青云直上,而另一些朝臣,则是出身世家大族,之所以递折请立贵妃娘娘为后,是已对自家成为太子母族一事彻底无望,希求与薛贵妃这一未来的君主之母结盟,故而有意向贵妃娘娘示好。 但,这请立贵妃娘娘为后的折子,陆陆续续递了有一年多,宠爱贵妃娘娘的圣上,却一直未有动作,而贵妃娘娘本人,似也对皇后之位并不热心,自从沈皇后离开人世后,大梁后位空悬至今,长春宫也一直没有迎来新的女主人。 时人偶尔提起圣上的这位发妻、华阳大长公主故去的女儿,也总是只能尊称一声“沈皇后”,只因圣上在她薨逝后,并未按仪将她葬入皇陵,也未为她拟定任何谥号。 有传言说,沈皇后是受母亲华阳大长公主连累,故而逝后无谥,亦不得葬入皇陵,也有传言说,史上因己身或家族之罪,而没有谥号、未葬皇陵的皇后,大都一早被废,沈皇后若真因其母罪行受累至此,也应被废除皇后名号才是,但圣上并未如此,沈皇后如此无谥另葬,应另有内情,许是以一己性命求赎母罪的沈皇后,心中所愿,正是如此。 种种传言猜测不一,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现下世人所真正关心的,是大梁朝的下一位皇后娘娘,他们猜测圣上为何迟迟不立太子之母为后,又何时会将他心尖上的薛贵妃娘娘,迎送入长春宫中。 时光荏苒,薛贵妃娘娘腹中的龙裔,一日日地长大着,请求立后的折子,也隔三岔五地递送着,渐秋去冬来,在一特殊时日,御书房御案之上,一如去年此日,未有请求立后奏折呈上,而殿外岑寂无声的无暇白雪,也一如沈皇后故去之时。 薄暮天光敛尽,夜幕降临之后,未化干净的落积白雪,又因凛寒天气冻在梅花枝头,如冰珠碎玉一般,与灼灼红梅相映,夜色中暗香浮动、冰清玉洁。 晚归的沈湛,绕走过满园的清冽梅香,停在母亲华阳大长公主房前,见室内灯光昏暗,问侍女母亲是否已用过晚膳就寝。 门外侍女轻轻摇头,小心翼翼地望着侯爷回道:“公主殿下不肯用晚膳,也不许奴婢等进去,一进去就要发脾气摔东西,奴婢等无能,没法儿劝说公主殿下进膳,均被赶了出来……” 沈湛闻言沉默须臾,打帘轻走入内,见室内碎瓷遍地,桌几等物,东倒西歪,暗影交叠,昏黑阴沉,唯一的明光,是搁在梳妆台上的那盏杏红纱灯,鬓发凌乱的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在纱灯淡芒的光晕中,拿起一支长簪,边对镜比看,边盈盈笑问:“锦瑟,你看这支好不好?” 无人回她,可半疯的母亲,已自顾沉浸在混乱的旧事中,一句句盈盈笑语,仿佛还是二十多年前未出嫁的华阳公主,明艳灼丽,是大梁朝最鲜妍的牡丹花。 “锦瑟,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在跟我置气不成?!” “你不许同我置气,我是你的恩人,是你的主子,你的名字‘锦瑟’,也是我替你取的,‘锦瑟思华年’,尹锦瑟,得一生一世记着元宣华的好,一生一世不许背叛半分。” “只要你一世忠诚于我,我会一世对你好的,我是大梁朝的华阳公主,虽与皇兄并非一母同胞,可没有同胞弟妹的皇兄,待我就像亲妹妹一般,我的夫君沈郎,也极爱我,我这一生,地位、权势、亲情、爱情,样样都有最好的,你跟着我,也会一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 “你不说话……你是不是不想一辈子跟着我……我知道了,你也想嫁人是不是?那你更得好好跟着我了,跟着我,你的身价才能往上涨,才不用嫁个门当户对的商户人家,而能往高处走,那些子弟,眼里才能看得到你,我也会帮你留心着的,你这身份,真正有权有势的公侯世家进不去,但有些式微的世家大族,或会愿意撇开门户之见,放低姿态,借助你的财势振兴家族,而你嫁入这样的人家,也能获得世家妇的身份,摆脱卑贱商女身份,正可谓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若你做了世家妇,不再只是商户女,咱们俩的孩子,也就可以亲近些了,你的孩子,同我的孩子走得近些,对未来大有裨益,你儿女的婚事,将来都可议得好些,你可知道?” “又不说话,罢罢,这支你送我的牡丹簪甚好,你帮我簪上吧。” 自是无人为她簪发,执簪的手空悬半晌的华阳大长公主,愣愣转身看去,见身后空空如也,没有漆眸雪肤的妙龄女子,明明身份远比她低,却总是淡淡含笑地包容看她,总是从容不离地站在她的身后。 “……锦瑟……” 愈发混乱的记忆,像一张愈收愈紧的密网,紧紧地缠住了华阳大长公主的神思,她嗓音沙哑地高唤着,欲站起身来寻找,却才走了一两步,就在满地狼藉与昏暗光影中,不慎被自己先前推倒的香几绊住,直挺挺地摔在一地碎瓷中。 沈湛连忙上前扶起母亲,见母亲手臂有鲜血渗出,脸上也被碎瓷片划出了一道血印子,忙扬声让侍女拿药进来,母亲却似不知道疼,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如有大雾弥漫的眸光轻轻恍恍,哑声低唤,“……沈郎……” 沈湛知道,他和父亲长得有几分相似,也未点醒母亲,只是命侍女打扫室内后,扶母亲坐到榻边,沉默地为母亲上药,又拧挤了湿毛巾,轻轻擦拭母亲面上抹花的胭脂水粉。 起先,母亲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将那些问了千遍万遍的话,又一次问出口,“……那个贱人说的都是假的,沈郎你没有骗我,你没有骗我,你是真的爱我是不是……” 在迟迟得不到回答后,母亲又如之前的每一次,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双手如钳地紧抓着他的双肩,几是面目狰狞地逼问:“你说啊!你说啊你!!你说你没有骗我!你说!!” 这样的场景,在母亲愈来愈重的疯病中,已不知上演了多少次,从前痛沉难受的心,也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沈湛在母亲狂风暴雨般的问吼中,平静低道:“母亲,我是明郎。” 华阳大长公主闻声顿住,眸中大雾慢慢散去,神思渐有几分清明,哑声轻唤,“……明郎……” 沈湛看母亲面上的伤口,因为方才激动怒吼,又一次开裂流血,拿起手边的药瓶,再次为母亲拭血上药。 流溢的血滴,像红梅朵朵,绽放在雪白的衣袖上,华阳大长公主怔望片刻,忽地问道:“明郎,你姐姐呢?” 沈湛上药的手微一顿,没有说话,长久的沉寂中,华阳大长公主眸色越发清醒,沙哑低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尽管无声回答,但清醒过来的华阳大长公主,已轻轻地自答问道:“今天……是你姐姐的忌日……是不是?” 沈湛抿唇不语,听母亲沉声低道:“你姐姐小时候最怕黑了,怕到夜里不敢一个人就寝,是我同她说,要当皇后就什么都不能怕的,她才慢慢克服过来,现在,她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冰冷黑暗的地底下,你怎么还能安然无事地做着你的武安侯,日日朝那两个人三叩九拜?!” 沈湛仍是沉默地为母亲涂药,只是尚未涂完,就被突如火山迸发的母亲,用力推开,母亲颤着身子站起,一手如箭逼指着他,眸中阴霾火光翻涌,咬牙切齿,“若你肯听母亲的话,若你不背叛母亲,你姐姐现在已是大梁朝的太后,怎会孤零零地躺在阴冷的地下?!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你姐姐,害得你母亲沦落到如此地步!!” 沈湛望着母亲面上滴滚如泪的血珠,知道疯癫时的母亲认不出他,而清醒时的母亲,恨透了他这个儿子,自己在此,只会使母亲更加激动,沉默片刻,轻声嘱咐侍女照顾上药,转身欲走,却又被母亲从后拉住。 “……明郎……” 身后狠戾冰冷的嗓音,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轻转为颤音的恳求,母亲几是低声下气地求道:“明郎,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做元弘的走狗,苟且偷生……你要为母亲报仇,为你姐姐报仇,还有机会的,只要你听母亲的话,我们还有机会的……” 恳求劝说的沙哑声音中,沈湛只是静望着窗外的梅林不语,身后母亲的嗓音近在咫尺,却似离他很远很远,眼前的梅花好似触手可及,却也隔着冰冷的窗墙,他只是一个人站在这里,站在这幽冷的暗室中,如临深渊,一个人。 只身独坐廊下许久,忽有微凝白雪的红艳梅花,从眼前飞快掠过,陆峥醒神看去,见是稚芙拿着新折的梅花,笑对他道:“外边好冷的,爹爹要赏看梅花,就进屋赏看稚芙新折的这支吧,不要再坐在这里了,小心着凉。” ……若真是在赏看梅花,怎会没看到爱女折梅……他的心神,早已不知飘摇到何方去了…… 眼望着又长了两岁、乖巧懂事的女儿,陆峥含笑站起,牵着女儿的手走入室内,看屋中几只花猫正同雷雷团睡在一起,其中一只最爱黏着稚芙的白猫,见稚芙走进来了,立睁开睡意惺忪的双眸,“喵喵”上前。 稚芙一手抱起白猫,一手将梅花插入觚中,陆峥眸光掠过白猫红梅,静驻在女儿身上许久,忽地轻问了一句,“稚芙觉得,爹爹是个怎样的人呢?” 稚芙抚摸着怀中爱猫,不假思索地答道:“爹爹是天下最好的爹爹!” 陆峥淡笑不语,轻揉了揉女儿的软发,又听她问道:“爹爹爹爹,陛下是不是很快就又要做爹爹了?” 陆峥点头“嗯”了一声,看女儿双眸晶晶亮的,“我希望贵妃娘娘这次生个小公主,然后我以后就可以和她一起玩了~” 她畅想着日后的美好场景,憧憬着道:“真想快点见到公主殿下啊~” 陆峥看女儿这般期待公主殿下,暗想若到时又是一名皇子,该当如何,但也未给女儿泼冷水,只笑道:“快了。” 期待的稚芙追着问道:“快了,是什么时候啊?” “说是……腊月下旬吧。” 所传出的龙裔预产期,是一众太医探出,原该十分精准,可真到了腊月下旬,龙裔却迟迟不出世,一直硬拖到除夕暮时,方有临产迹象,夜日交替之时,新生儿清亮的啼哭唤醒黎明,新年元日,大梁朝的公主殿下,姗姗来迟。 作者有话要说:  华阳后面还有一场必写的重要戏份,另外大魔王终于上线了~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面包姐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飞红在云端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口嫌体正直“”酒酿喵原子5瓶;tuturua10瓶,啵哩海苔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伽罗 因太医所估预产期在腊月下旬,故自腊月二十日始,皇帝就成日期待兴奋得很,又由于时至年底,朝事轻松,官员们也将休假,皇帝不再每日被繁冗朝事拘束,遂成日与温蘅,还有他已出世、未出世的孩子们腻在一起,时时刻刻心怀期待地,等待着他与温蘅第二个孩子的到来。 这一胎,皇帝原以为他照顾得极好,毕竟与怀晗儿时相较,温蘅怀孕三月时,孕吐并不厉害,再往后五六月时,腿脚也很少抽筋,至七八|九月时,也一直非常稳妥,没有太多的不适,也没有提前早产,一切看起来,都近乎完美,令人安心,只需静静地等待着分娩时刻的到来就好。 可这分娩时刻,却迟迟不来。 在等了好几日,仍等不到孩子出世后,皇帝安定期待的心,又止不住慌张起来,他一天七次地私下问太医,太医都说孕脉正常、娘娘身体安好,说婴儿比预计分娩日迟上几天,也并不是什么罕见之事,他再看温蘅,看她确实如太医所说,精神身体安好,应无大碍的,可他心中的紧张害怕,就是消不下去,不仅消不下去,还随着分娩日一天天推迟,越发如潮漫开,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海,令他日夜寝食难安。 ……当初阿蘅早产之前,也是看着一切安好无碍,他在去见明郎前,回身看她映窗的清影,心中温暖安宁,放心离去,结果没过多久,就突然听到了那样可怕的消息,望着阿蘅面白如纸、昏迷不醒地躺在榻上,虚弱地像是一缕淡薄的轻烟,随时会飘散在这无情尘世间,心中痛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她差一点就与腹中的晗儿一起,彻底地离开了他…… ……那时深入骨髓的痛苦害怕,他到现在,也不能忘却半分…… 越发忧惧的恐慌,随着时日渐移,越发凝重地覆盖在皇帝心头,可他却不能在阿蘅面前表现出半分,仍要像以往一样,每日里高高兴兴地同她讲如何期待孩子的出世、为迎接他们孩子的到来做了那些准备、给孩子准备了多少小礼物等等,努力表现地一如从前,不能让有孕在身的阿蘅,受他紧张情绪影响,为此心乱不安。 但这般表面上极力安定,内心深处却极度恐慌,连日的折磨下来,皇帝清醒时尚能在人前维持如常,可等到夜里入梦,那些绵延不绝的恐慌忧惧,便难以抑制地在心头漫开,勾缠成可怕的噩梦,拖着他往深渊下沉。 寒冬腊月的深夜里,皇帝满头大汗地惊醒,下意识去搂身边女子,寻求抚慰,却猛地发现枕边无人,恍惚间以为梦境成真,登时惊惧得腾身坐起,后背冷汗淋漓直下,一时分不清是幻是真,匆匆撩开帐幔,就要急声呼寻他的爱人时,见温蘅就坐在不远处的檀桌旁,手握着茶杯朝他看来。 皇帝趿拉着鞋急步上前,身影微晃了晃即紧走到温蘅身前,他望着灯光下熟悉真切的面容,急躁如狂的心神,在这如越山海的匆匆数步中,略略平定,薄唇却仍是微微|颤|抖,像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最终说出口的,只是努力寻常的一声轻问:“……睡不着吗?” 温蘅轻晃了下手中温热的茶杯,“有些口渴,下来喝点茶。” 皇帝慢慢在她身边坐下道:“口渴将朕唤醒就是,朕下榻倒茶给你喝,你身子沉重,上下榻不方便,万一磕绊摔了怎么办”,说着手搂住温蘅,将她拢入怀中,轻亲着她的脸颊,与她贴面相靠,将手拢得更紧。 “又不是第一次怀孕了,哪有那么娇弱”,温蘅看皇帝面上有汗,额前几缕头发都湿绺在一起了,怔问,“怎么出这么多汗?” 沉默的皇帝,还在暗想理由,就听温蘅轻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皇帝勉强一笑,本欲糊弄过去,却见温蘅轻|抚着隆起的腹部,温柔低道:“不用怕的,孩子依恋母亲,在我腹中多待几天而已。” ……她虽看似不大关心外事外物,但其实心细如尘,一双剪水眸子,能静静望到人的心底,他日常的情绪变动,怎会瞒得过她呢……之前种种努力掩饰恐惧、努力如常之举,在她面前,也都是无用功罢了…… 皇帝涩着嗓子沉默须臾,将温蘅抱得更紧,轻吻她的眉心道:“可是朕忍不住害怕,朕害怕会失去你和孩子……” 在对新生满怀期待的八|九个月后,皇帝第一次对她腹中的孩子,产生了不轻不重的怨气,他轻握住温蘅的手,与她一同手抚上那孩儿安眠的腹部,轻声嘟囔着劝说,“不要再躲在里面睡觉啦,快点出来吧,父皇和母妃,都想快点见到你呢,还有你哥哥,也天天趴听你的动静,期待和你早些见面啊……快点出来吧,父皇啊,为你准备了好多好玩的小玩意儿,你要再不出来,父皇就把它们赐给别人了……” 温蘅听着皇帝絮絮叨叨地劝说,唇际浮起笑意,温柔轻道:“晚一点也没事的,都说‘好事多磨’嘛。” 她指的是腹中孩儿晚产一事,但抱着她的皇帝,却想起了与她相识至今、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从从前的无望与怨恨,到如今的释怨与圆满,这一路磋磨,也可谓正应了这四个字了。 就如从前每一次,不管有多么焦躁不安,但只要拥她在怀,心就能慢慢平静下来,皇帝搂拥着怀中佳人,慢慢放宽心,微凝的眉宇也渐渐舒展开来,他低首轻啄了下温蘅香|唇,含情凝望着她,重复着轻声笑道:“嗯,好事多磨。” 这多磨的好事,一直磨到了腊月的最后一天,皇帝平日与温蘅寸步不离,但到了除夕那日,身为大梁九五至尊的他,有诸多祭祀礼仪之事需做,他不想离开温蘅与孩子身边,却又无法,只能穿着沉重的冕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在繁冗漫长的祭祀礼上,努力聚精会神、诚心诚意地求祈上苍,护佑大梁来年风调雨顺、四海皆宁,却又总忍不住心不在焉,悄悄在心底又加了一句,求祈上苍护佑温蘅顺顺利利生下孩儿,平平安安。 正想着呢,就有宫侍来报,说是贵妃娘娘要生了,皇帝登时心头一震,两步并做一步地匆匆跑下祈天高台,如风掠穿过一众文武朝臣,直往建章宫跑。 凛冽的腊月寒风,像刀子般割脸生疼,帝冠缀系的十二绺玉珠,也在他匆匆穿风奔跑的动作中,“噼里啪啦”直往他脸上用力砸打,但这些身体的寒疼,都抵不过皇帝内心的焦灼,急跑回建章宫寝殿的他,看到临产的温蘅,痛到面色发白,忙上前紧握住她的手,予她坚持的力量,努力维持镇定,不断在心底祈佑平安。 又是一夜漫长的煎熬,又是事事无能为力、无法帮她分担半点痛苦、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饱受苦痛折磨,皇帝一直守在榻边,紧握着她的手,起先,他以为是自己在予她坚持的力量,让她不要害怕,勇敢地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可后来他发现,不勇敢、在害怕那个人是他,他牵握着她的手,是从她那里汲取力量,只有紧紧地牵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手心的暖热温度,他心底对“失去”的惧怕,才会少些,才能勉强维持镇定地坐在她的身旁,祈佑平安,等待着他们孩子的到来。 从前,他想着要和她生下许多孩子,但在这漫长的一夜里,在一次早产、一次晚产的惊吓下,皇帝忍不住想,等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再不生了,再不生了,两个孩子,够了,他再也不忍见她这样受累痛苦,也无法再面对这样或会痛失所爱的风险折磨了…… 煎熬等守了大半夜的皇帝,终在夜日交替、新的一年到来时,听到了孩子清亮的哭声。 那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儿,是他与温蘅的女儿,尽管先前太医已把脉探出应是一名女婴,但在真正见到她的这一刻,皇帝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有女儿了,他有小公主了! 母女平安,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小公主抱在怀中的那一刻,皇帝先前对她迟迟不出世的怨气,立刻烟消云散,他高兴地合不拢嘴,将孩子抱给温蘅看,喃喃轻语,并因心中激动欢喜,即使母后嘉仪等在场,还是忍不住动情轻亲了下温蘅脸颊。 元晗早被父皇“训练”出来,一见父皇亲母妃,就嘻嘻笑着自动抬手蒙眼,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偷地看,一旁的太后忍俊不禁,将他的小手拉下,笑道:“来,晗儿,为你的妹妹挑个好名字吧~” 金盘里盛放了许多对折的小笺,每道纸笺上都写着公主殿下未来的佳名,来自她的父皇、母妃、舅舅、姑姑、皇祖母、外祖父等等,元晗听话地将小手伸进盘中抓啊抓啊,抓了许久,终于抓定一个,仰起小脸,递给皇祖母。 容华公主探头觑看母后打开纸笺,小声嘀咕,“还是我取的那个好听些。” 太后笑看女儿,“可是晗儿更喜欢哀家取的这个呢。” “伽罗”,她笑向这孩子的父母、向大梁臣民、向天下四海,宣读出她的佳名,“薛伽罗。” 于大年初一出生的永昭公主薛伽罗,生来金尊玉贵,受万千宠爱,新年伊始,王公朝臣至金銮殿朝圣贺年,闻听这一喜讯,纷纷恭贺圣上喜得爱女,感叹此女福泽深厚,又一年新年元日,圣上在金銮殿接受王公朝臣叩拜贺年后,顺为爱女在这普天同庆之日、天下至尊之地,举行了盛大瞩目的抓周礼。 长长的檀木条桌上,摆满了世间之物,可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珠玉锦绣,都不能诱得这位公主殿下伸出手去,她摇摇晃晃地在桌上走啊走啊,最后走扑到了她父皇怀里,在众人的欢笑声中,伸出白|嫩的小手,紧紧抓住了龙袍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人觉得即使时间线跨了一大段,但女主对皇帝的态度转变还是过快过亲过密了,有理由的,后面讲~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面包姐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面包姐姐20瓶;朕已阅18瓶;七年10瓶;34665395、酒酿喵原子5瓶,-徐兔子8瓶,gemini雅1瓶,almar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桃夭 所谓抓周礼,虽有寓意未来一说,但说到底也只是取乐而已,少有人真正当真的,再说,永昭公主生而为女,再怎么金尊玉贵,未来也不外乎如寻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抓着什么都是如此,这女孩儿的抓周礼,更只是个取乐的仪式,无甚深意的。 一众文武朝臣在心底做如此想,可还是将一应奉承言辞事先准备着,比如殿下若抓着了绣品,就赞殿下未来心灵手巧,若抓着了书墨,就赞殿下未来才华横溢,若抓着了胭脂,就赞殿下未来国色天香等等,总之不论公主殿下抓着什么,他们都立有好听吉利话奉上,以使圣上开怀。 但,他们认真准备了一通,却都是白准备,只因永昭公主对桌上诸物视若无睹,什么也没抓地走扑到圣上怀中,任圣上含笑抱起,笑朝贵妃娘娘“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 没法儿奉承抓周寓意的文武百官,只能盛赞永昭公主冰雪可爱,再赞太子殿下聪颖灵慧,感叹圣上与贵妃娘娘有这一双佳儿佳女,福泽深厚,也是大梁朝臣民之幸等等,努力赞奉,务必使圣上在这新年元日兼公主生辰,龙颜大悦,笑容满面。 赞着赞着,人人心底的疑惑,又都悄悄地浮上心头:既然圣上如此爱宠贵妃娘娘及其一双儿女,为何对之前请求封后的折子,一直视而不见,至今未封薛贵妃娘娘,为当朝皇后呢? 这一疑惑,在文武百官及大梁百姓心中,悄浮了又一年,又一春桃花开时,长春宫依然无主,请求封后的折子,早就无人递了时,圣上却在这人间芳菲时节,明显流露出了欲再封后的意思。 大梁朝野,瞬间为之灼沸起来,世人虽不知之前对此迟迟没有任何反应的圣上,为何在这春日突然动了这心思,但也都觉得这是顺其自然、合情合理之事,除了生下圣上唯二子女、数年圣宠不衰的薛贵妃娘娘,天下间哪儿还有第二个女子,有可能登上皇后娘娘的宝座呢,遂都一边等听封后圣旨,等着大梁后位,迎来新的母仪天下的女主人,一边私下猜议,今春到底发生何事,怎就让圣上突然动了封后的心思了? 大梁臣民,都以为圣上是突欲封后,但圣上的生母太后娘娘,却知这欲正式册封阿蘅为大梁皇后的心思,已在皇儿心中盘桓了有数年之久,只是阿蘅她这数年来,或是因淑音之故,或是因为其他,总是一直推拒此事,并不愿登上皇后之位。 对待阿蘅,皇儿大都是尽量顺她心意的,但在此事上,皇儿心中执念难消,虽因阿蘅的推拒,将此念暂时压抑有数年之久,但随着晗儿与伽罗一日日地长大,这执念又如这春日万物,在皇儿心中蓬勃生长,终还是令他下定决心,定要阿蘅真正成为他的妻子,与他执手相牵,生前并肩共看大梁江山,身后棺椁同葬,史书之上,亦是帝后同列。 仍是劝服不了阿蘅的皇儿,请她这个母亲帮忙劝说,除了那些她早已看出的皇儿情思,皇儿还似另有理由,但沉默半晌,都没有说出口来,太后看着这样的皇儿,轻拍了拍他的手问道:“你是不是想说,若太子殿下的生母,乃是当朝皇后,才更为名正言顺,封后一事撇开私情,在世俗礼法上来说,也是为了晗儿好,为了阿蘅好。” 皇帝心中正是如此想,只是他为东宫太子时,母后仅为贵妃,一直到父皇驾崩,也未登上皇后之位,遂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跟母后说这一理由,此时听一眼看穿他心思的母后,直接说出了他的想法,讷讷点头称是,又觑着母后神色轻道: “……其实……其实也许当年,父皇是想封母后为皇后的,只是……只是前朝世家拿母后旧时身份做文章,没能成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封了贵妃……” 皇帝说着说着,默默地闭了嘴,只因母后含笑看他的神色,是明显的“我皇儿嘴真甜,为哄母后开心,连这等瞎话,都能编说出来”。 慈宁宫一时岑寂无声,沉默片刻的皇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要为父皇说几句话时,已听母后顺着他的话道:“阿蘅与哀家不同,她是定国公薛氏的后人,论说旧时身份,论说家族功勋,比那些成日跟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的世家,还要强上不少,无人能拿这个来做文章的,你且唤阿蘅过来,让哀家好生和她说说,诸事都已过去好几年了,总不能将一生浸在旧事里过活。” 太后说至最后一句,似也觉自己无底气立场这样说,她沉默须臾,轻声叹道:“且让哀家,和她说说看吧……” 建章宫中,四岁的元晗,原正陪两岁的妹妹伽罗玩耍,将采摘来的春日花朵,一枝枝地往她发间簪插,插着插着,他眸光无意间瞥掠过不远处的母妃,忽地意识到母妃长久的沉默,醒觉母后已在窗下背身坐了许久未动,怔怔放下手中的花枝,走上前踮脚看去,见母妃正对着榻几上一方肚兜出神,指尖轻|抚着其上红莲花瓣,眉眼间的神色淡蒙如烟,是他看不懂的怅惘若失。 “……母妃……” 元晗轻轻地唤了一声,见母妃仍是出神不动,微急地牵住母妃的衣袖,又提高声调唤了一声,“母妃!” 温蘅回过神来,见晗儿正怔怔地仰脸望她,眸中似有忧切,含笑弯下|身去,轻|抚他的脸颊道:“怎么了,晗儿?” 元晗也不知怎么了,他只是觉得母妃方才那般,好似一缕轻烟,离他很远……很远…… 愣愣沉默须臾的他,开口问道:“母妃,您在看什么呀?” 温蘅将晗儿抱在怀中,指与他看,“这是你小时候穿过的婴儿肚兜。” 听是自己小时候的物件,元晗立马对这方让母妃怅惘出神的肚兜转变了态度,他惊诧好奇地打量着问道:“是母妃亲手为晗儿绣的吗?” 温蘅没说话,只是低首轻亲了亲晗儿的软发,又见伽罗顶着满头歪歪扭扭的香花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有鲜花掉落在地,笑将她揽至怀中,问道:“怎么插这么多花啊?” 伽罗用小手指着发间仅剩无几的数朵鲜花,糯糯软软道:“哥哥……美美……” 温蘅笑将那几朵歪扭欲滑的鲜花摘下,又让人把晗儿摘的那些花都捧来,亲自择选花枝,为伽罗编织花环,给她戴上,牵她至镜前赏看,笑问她道:“我们伽罗美不美?” 镜中的小女孩,本就生得冰雪可爱,在姹紫嫣红的鲜妍香花映衬下,一张小脸更似粉雕玉琢,好似画中的仙童一般,惹人怜爱,伽罗眨着清亮的眸子,看着看着,好似被自己美到害羞了,扭身扑进母妃的怀中,惹得温蘅轻笑一声,爱怜地轻亲了亲她的脸颊,又将晗儿搂进怀中,命人打送了温水来,帮他擦洗沾了花汁的小手。 正笑洗着呢,有侍从来报,道陛下请娘娘去慈宁宫一趟,温蘅想是太后娘娘有事传召,原欲一人前往慈宁宫,但一儿一女都黏着她,遂就牵着他们的小手,带他们一起去见祖母、父皇。 太后有话要与阿蘅单独说,在陪孙儿、孙女玩了一会儿后,携阿蘅的手走入内殿,皇帝负责在外带孩子,笑将伽罗架在他的肩头,一边带她去殿外摘花,一边问跟在后头的晗儿,这两日教的字可都会写了、那张特制的小弓可能拉开了等等。 殿内,太后与阿蘅说了许久,仍是未能见阿蘅点头,她知道,这样的事,最重要的,还得是阿蘅自己想开愿意才是,遂也不强逼她表态,只握着温蘅的手道: “哀家起先知道皇儿和你的事时,对皇儿这等不仁不义的强辱之举,气恨至极,也对你的不幸,深深疼怜,可后来看了几年下来,皇儿虽是小人行径,但对你的心,是真的,哀家原以为自古帝王三宫六院,哪有什么真心,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倒成了个特例,皇儿他是真的爱你,作为元弘,深深地爱着你,封后这事,对你、对晗儿、对伽罗来说,其实都是好事,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殿角铜漏滴答声声,太后因今日还另召见了人,怕他们到时在此撞见、或会尴尬,遂也不留温蘅久坐,只与她和孩子们,再笑说了一会儿话后,便道有些累了,让皇儿带着阿蘅和孩子们,一道回建章宫去。 原本在太后所估算的充裕时间内,阿蘅与那人,应是不会碰面的,但偏偏,皇帝并未如太后所言,直接带着阿蘅和孩子们回建章宫中,而是在回去的路上,走经过御苑桃林时,见桃花开得正好,便与阿蘅和孩子们,在林中逗留赏看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皇帝自温蘅从母后殿中出来,就一直悄觑她的神色,暗暗猜测她到底有没有被母亲劝服、愿不愿意做他的皇后、真真正正地嫁给他元弘,他一路努力揣想,也实不知温蘅静柔的神色下,到底心思如何,暗怀心事地在这桃林中,陪孩子们赏玩许久后,终是折了一支桃花,边大胆递与温蘅,边吟起了古诗《桃夭》。 一诗吟罢,皇帝看温蘅似没有要接花在手的意思,干脆将桃花递送至她的手中,帮她握紧桃枝,深深望着她道:“还记不记得朕同你说过,想与你真正成亲,给你一个正式的盛大婚礼,那婚礼,不仅有册封旨,还要有朕亲手写就的婚书,若你不喜皇家婚俗繁冗,那就按青州的礼俗来办,朕像青州的新郎背着新娘子入门一样,也亲自背着你,从宫门处,一直背回建章宫……” 他絮絮说了许久,看温蘅仍不说话,弯下|身去,笑朝温蘅道:“来~上来试试~” 温蘅终于轻笑,“像什么样子……” “像新郎背新娘的样子”,皇帝笑催道,“上来吧,孩子们都看着呢,就当在孩子面前,给朕一点面子好不好?” 温蘅见不仅晗儿和伽罗眼也不眨地期待看着,随侍的宫人,也都在好奇悄看,终是手抓着桃花,慢慢攀上了皇帝的肩背。 皇帝小心珍重地将温蘅负起,觉得她似云烟般轻缥,握捉不住,又似比江山还重,沉沉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怀。 他背着她,在桃林间一步步地走着,眼前是灿烂春光,身边是孩子笑声,背上是他在这世上最为珍爱的女人,充盈盛大的欢喜,如暖漾的温泉水,在皇帝心间汩汩流溢,使他明明负重前行,整个人却似被花香晴光,薰暖地脚步轻灵,如在飘然云端,忍不住动情轻道:“真想到七八十岁、白发苍苍时,还能这样背着你……阿蘅,朕有这个福气吗?” 轻喃低语逸散在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中,晴光如丝,风暖花香,灼灼桃林中,如此温馨动人的一幕,在明媚日光下,几能灼烫人的双眼,携子入宫的沈湛,遥遥望见此情此景,一时间心神恍惚,连如仪见驾都已忘记,只是眼前朦胧,似也有这样的春光,这样的桃花,晴丝摇漾如线,佳人回眸嫣然。 ……花真好…… ……这时节,桃花自然是好的…… ……桃花的诗,也是很好的…… ……什么诗…… ……思慕之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五六岁的男孩,虽未曾见过天颜,但已遥见前方应是御驾,理应叩拜,见身边男子迟迟静伫不动,轻声提醒道:“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倒数第二个小情节拐点,另因为收尾采用的是时光飞逝**,生而为人,会有生老病死,所以还是会有死亡的,做下心理准备…… 感谢小丸子手榴弹1个,芦苇微微地雷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hy、35085079、玲珑望秋月10瓶;每天被打脸心累5瓶;我非岁月长3瓶;308361051瓶;“”4瓶,芦苇微微20瓶,鑫儿1个,giqing10瓶,酥酥月10瓶,小丸子58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挥拳 看着明郎长大、在心中将他视作半子的太后,从前本就对他多有关怀,后来,又因自己的亲生儿子,对明郎做下那等不仁不义之事,太后心中歉疚,再念及淑音过世时,定还惦念着她这唯一的弟弟,平日里对明郎更是多加关心,私下里颇为关注明郎近况,尽力照拂。 这两年来,一直为她那不愿相看驸马的女儿,操碎心的太后,也一直为明郎留意着好人家的女儿,希望明郎能走出过去,再与佳人共结连理,成亲生子,安定和睦地度过余生,但明郎总是婉拒,与她女儿嘉仪一般,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太后对女儿嘉仪无可奈何,对明郎也是无奈,从前明郎对阿蘅何等深情,她都看在眼中,明郎秉性至真至纯,她也十分清楚,但越是清楚,她便越是关忧,若明郎始终无法放下,余生许真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关忧且无奈的太后,常为明郎私下叹息,如此牵忧至近日,太后听说明郎新近过继一子,出于关心,特意将他们父子召进宫来,想亲眼看看那个孩子,并为那孩子备下了丰厚的见面礼。 沈湛正是因此,奉召携子入宫,却不想在经御花园往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去时,遥遥望见了圣上与阿蘅,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 虽然这几年来,他有时也会在一些宫宴典仪上,不远不近地望见阿蘅和孩子,但这样真真切切地望着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望着阿蘅淡笑着伏在圣上背后,望着圣上笑容爽朗地背着阿蘅前行,望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挥舞着手中的花枝,笑走他们的身旁,望着他曾在心底所拟想的与阿蘅的美好未来,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眼前,正如他曾所拟想的那般温馨动人,却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半点关系,他是个外人,彻彻底底的外人…… ……能消怨成为外人,已是今生之幸,原本,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在身边男孩的轻声提醒中,沈湛回过神来,携他同向御驾如仪行礼,那厢,皇帝也已望见了沈湛,原本轻快如置云端的脚步,立似陷入深深的泥沼中,双足沉重地抬不起来的同时,双臂也感受到他背上的女子,身体微微僵住,轻勾他脖颈的双手,也慢慢地滑落离开。 皇帝察觉到温蘅想要下地,忍着心中酸涩复杂,小心翼翼地放她下来后,望着不远处的沈湛,微咳一声,干巴巴道:“不必多礼,快平身吧。” 这几年来,他与明郎的所有交集,唯有朝事,很多时候,他想再进一步,想与明郎多多少少能回到从前一分半分,却都是枉然,明郎将他与他的身份,完完全全局限在君臣二字之上,绝不逾越界限半分,对他的百般示好,也总是视而不见,他与明郎之间,再无从前的肺腑之言,来去几年,几乎日日上朝相见,两人之间,却唯有朝事可讲,几年下来,他也从未在明郎面前提过温蘅,有明郎在场时,也尽量减少与温蘅的亲密之举,没叫他看见过今日这等场面。 一声简单的“平身”后,心口微涩的皇帝,也是不知该说什么,连提步近前,都觉困难,反是不谙世事、心思纯净的晗儿,毫无顾忌地走上前去,仰面问道:“沈叔叔,晗儿想听打仗的事,您可以讲给晗儿听吗?” 尽管晗儿还小,但皇帝平日里无事时,还是会给他讲一些前朝之事,教他认识一些前朝重臣,在这样的讲说中,皇帝提到明郎时,自然与旁人不同,对明郎极尽溢美之词,告诉晗儿他与武安侯之间关系特殊,不仅与一般朝臣不同,也越过了他那些皇伯皇叔等,让他见到明郎时,务必要尊敬守礼,视明郎为亲叔叔。 晗儿是个听话懂礼的孩子,有时随他在御书房见到明郎时,总是一口一个“沈叔叔”,前两日,他在教晗儿拉小弓的时候,提到了明郎燕漠御敌之事,当时晗儿就十分神往,想要他讲得更多更细,但他并没有亲历过燕漠战场,许多事也讲不清楚,就对晗儿说,等哪日见到武安侯,他亲口问他便是,晗儿将这话记在了心里,今日见到了武安侯本人,依他明澈性情,自然就迫不及待地上前相问了。 晗儿对明郎十分亲近尊敬,但明郎却总是严守君臣之距,此次亦然,听晗儿如此说,微躬身恭声道:“这是微臣的荣幸,只是微臣与犬子,蒙太后娘娘召见,得先往慈宁宫,觐见太后娘娘。” 皇帝听了这句,才知平日里总爱留他与阿蘅孩子们、在慈宁宫用膳的母后,今日为何推说累了,让他们早些回建章宫去,他默默想着,悄看温蘅神色,见她眉眼平静地望着明郎,还有他身边瞧着约莫五六岁年纪的清秀男孩。 元晗也早注意到了这男孩,他在宫中,只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亲妹妹,虽然有时陆姐姐会入宫来,但也多是陪着妹妹玩,没有同龄男孩陪伴长大的他,每每听父皇说他幼少之时与武安侯如何要好、如何一同骑马练武,心中就羡慕得不得了,也好想好想有一个父皇口中“有如手足”的哥哥弟弟,可却没有,只能成日孤孤单单地一人读书、一人学武。 这般一直孤身一人至今,终于见到一年纪相仿男孩的元晗,尽管疑惑沈叔叔怎就突然有了孩子,但更多的是满心欢喜涌上心头,他高兴地笑容满面,一迭声地问那男孩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啊?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啊?你从前为何不入宫呢?你以后还会入宫来吗?你要多多来啊!” 这一连串的话语,密如连珠炮般问向那男孩,沈湛代手边男孩回道:“他是微臣新近过继的养子,微名适安,今年六岁。” 男孩沈适安如仪向太子殿下行礼,刚微微躬身拱手,即被太子殿下捞握住双手,他怔怔抬首,见年幼的太子殿下,双眸炯炯地望着他道:“你比我大两岁,那我该唤你一声‘哥哥’啦!” 沈适安忙恭声道:“不敢……”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清朗男声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皇帝原因今日这场面,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明郎,但有晗儿这般击破僵冰似的一打岔,人也跟着放松了不少,虽然他之前听说明郎将沈氏族内一不幸失去双亲的男孩,过继为养子,有意当作世子培养时,已经特别赐礼入府,但今日也还是第一次见这男孩,没有备下见面礼的他,便摘下腰畔悬系的一枚玉雕白鹿佩,边递与那男孩,边笑对他道:“太子这声‘哥哥’你当得,莫要拘谨。” 沈适安双手接过玉佩,跪地叩谢圣恩,元晗急急地将他牵扶起身,央求皇帝道:“父皇,让沈哥哥多多进宫、陪我读书习武好不好?” “当然好”,皇帝笑抚着晗儿的软发道,“以后,就让适安来做你的太子伴读,天天陪着你,高不高兴?” 元晗还没高兴地跳起来呢,就听沈叔叔道:“微臣此次入宫,既为觐见太后娘娘,也另有要事,求请陛下。” 皇帝问:“何事?” 沈湛声平无波道:“微臣求请携子适安,赴燕州常驻戍边。” 皇帝闻言愣住,僵着身体沉默片刻道:“边漠平定,又有陆将军常年镇守,不必再有大将奔赴戍边,你还是和孩子留在京中吧。” 沈湛道:“陆将军常年戍边,人近年迈,当早些另有新将接替戍守御敌之务,微臣此去,除为忠君卫国,也另有私心,想趁早历练适安这孩子,好教他能早些担起武安世子之责,早些担起忠君报国之任,请陛下恩准。” 桩桩理由,都明白合理得很,可皇帝却迟迟点不了这个头,他正沉默着,身边的晗儿,也终于听明白过来,不敢相信地仰脸望着沈湛问道:“沈叔叔,你是要走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晗儿着急地拉住他的手道:“沈叔叔,你不要走好吗?晗儿不仅想听您讲打仗的事,还想跟您学骑马射箭,我父皇说,您骑马射箭可好了,不要走,留下来教晗儿好吗?还有沈哥哥也不要走,一起留下来,陪晗儿读书习武好不好?”说着又边紧拉着沈湛的手,边侧身央求皇帝,“父皇,您让沈叔叔和沈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灼灼桃林中,沈湛沉默不语,皇帝亦沉默不语,一片岑寂中正只听得元晗的声声恳求时,忽有一只纤白的小手,从旁伸来,抓住沈适安的手,就拉着他往一边走。 沈适安原突然被人抓住手,下意识要甩开,可抬眸见那人是两岁余的永昭公主,也不敢甩,被她抓拉着走了几步,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见圣上牵住了永昭公主另一只手,不解地和声问道:“伽罗,做什么呀?” 永昭公主话还说不利索,可心思却敞亮得很,磕磕绊绊地诚实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想法道:“把沈哥哥……带回去……关起来……沈叔叔……就……不走了……” 皇帝知道他这小女儿虽然看起来娇柔可爱,但内里性子着实有点虎,第一次见着打雷闪电时,就好奇地要他抱她站在窗边瞧,看着闪电一闪一闪,好奇的大眼睛也跟着溜溜地转,在听到突然的雷声时,会往他怀里钻,但也并不哭嚎,等雷声一停,就又开始好奇地盯着窗外看,并不畏惧,平日里对殿里那几只成日窜来窜去的花猫,也是半点不怕,第一次见到猫时,就敢直接摁着猫身上手薅,他见到时吓个半死,生怕猫动手挠伤了她,可那些对他横眉冷对的花猫,在女儿怀里,却温顺得不得了,任她亲啊摸啊,半点不动弹,真像是家猫遇着了山大王。 但,纵是知道小女儿性子有点虎,皇帝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惊世之论”,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好时,见温蘅走上前来,揽抱住伽罗,柔声对她道:“伽罗,把手放开……” 平日里只会在母亲面前露出娇羞一面的伽罗,也最是听母亲的话了,她闻言乖乖地松开了男孩的手,但又不解地问道:“抓住关起来……就不走了……父皇和哥哥……不想沈叔叔走……母妃……想吗?” 年长两岁的沈适安,与宫中被尊贵呵护的皇子公主不同,早听说过他养父与圣上、贵妃娘娘之间的纠葛,闻言愈发垂眼静声,偌大桃林,一时无人言语,只听得轻风拂掠花枝,安静得仿似花落之声都能听清,片片飞红,坠落在人的心海里。 长久的沉寂后,皇帝含笑对沈湛道:“你先带孩子去慈宁宫吧,别让母后等急了,这件事,朕回头再与你说。” 沈湛遵命携子往慈宁宫去,皇帝带着阿蘅和孩子们,回到了建章宫,他心不在焉地批阅折子,眸光总往阿蘅和孩子们身上瞄,看阿蘅静静地抱着伽罗,教她学翻花绳,神色与平日没有丝毫不同,看学写字的晗儿,闷闷不乐地坐了半晌后,还是跑到阿蘅身边,再次轻声道出了伽罗的疑问:“母妃,您想沈叔叔离开吗?” 阿蘅不语,晗儿又轻声央求道:“母妃,晗儿舍不得沈叔叔离开,您能劝父皇别让他走吗?父皇听母妃的……” 皇帝无声垂下眼去,盯看奏折半晌,什么也没看进去,也什么都没有听到,暮色渐沉时,赵东林走至他身边轻语,他放下奏折,想要如平日有事离开时,同阿蘅和孩子们说些什么再走,可却唇涩得不知该说什么,终只朝阿蘅和孩子们无言望了须臾,默默离开建章宫,往御苑清池去。 春日时节,清池旁杏花开得正好,在暮色晚霞披拂下,更是云蒸霞蔚、恍若仙境,赵东林随侍圣上,在满树杏花下静站许久,见徒弟多福,将离开慈宁宫的武安侯父子引至此处,立遵圣命,与一应宫侍离开此地,并将那孩子沈适安带离。 作为御前总管,赵东林虽遵命离开,但也不能离得太远,以防圣上有事吩咐抑或突然出事,他就在不远处的杏树后,探头悄看着圣上与武安侯,见他们在清池旁边走边说话,看着还算平和,就似这几年来,圣上与武安侯的每一次相见。 如此平静说走了好一阵后,慢走的圣上,忽地停住脚步,边深望着武安侯,边说了句什么,而亦静望着圣上的武安侯,闻言沉默片刻,忽地一拳抡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eya15瓶;闻道5瓶,青玳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长谈 春时暮色下,重重霞光花影倒映在御苑清池中,如缤纷颜料泼染在为水浸湿的宣纸上,随着风吹涟漪轻漾,越发浸染开来,摇曳地满池云霞瑟瑟,波光粼粼。 纷逐凌乱的波光霞影,恰如人心飘浮不定、纷乱如麻,默默等待明郎来此的皇帝,无声静望清池许久,耳边来来回回,是明郎请往燕州的正经理由,心中所想,却是这些年来,与明郎之间相知离心的点点滴滴。 ……若他和明郎之间的关系,仍是未识阿蘅前的情义不负,若明郎选择离京的原因,真真只有那几个正经理由,纵是不舍,他也会遂了明郎的心意,放他离开京城,但,他心里清楚,阿蘅心里清楚,明郎自己心里也清楚,不仅仅是这些,不仅仅是…… 无声静伫树下许久的皇帝,终是等来了脚步声,他挥手屏退诸侍,边携明郎漫步池边,边想在这旧日之地,与他聊说些幼时之事,但明郎无心听他回忆过往,只是再一次求请,携子适安,奔赴燕州戍边。 皇帝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问:“你想去多久呢?” 沈湛随走着道:“少则五六载。” 皇帝心中预期是至多两三载,听了明郎这话,心越发往下沉,面上却勉强弯起唇角,用开玩笑的语气道:“这也太久了,燕州风沙大,想来人也易老的,小心去太久了,回来晗儿不认识你。” 他这般努力笑说着,却看沈湛面上殊无笑意,渐也止了嗓音,在水光霞色交融的暮时光影下,沉默静走了一阵,终是开口轻道:“别走。” 皇帝道:“明郎,你别走。” 回应他的自是只有沉默,皇帝望着地上同样沉默的拉长人影,涩着嗓音道:“朕知道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你对朕的恨怨,都无法消除……那些事……是朕对不住你……也无法弥补……可朕总想着尽力去做,留下来,留在京中,让朕尽力补偿……” 皇帝的声音恳挚涩哑,但沈湛的嗓音,却一如这几年来,平静无波,“陛下言重了,若不是陛下宽宏大量,微臣的母亲,早已身首异处,武安侯府也大厦倾颓,微臣也无戴罪立功的机会,可在如今,继续做着武安侯与昭武将军,担着沈氏继续向前,陛下隆恩似海,微臣唯有尽忠效死以报,每字每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敢怨恨陛下,也不该怨恨陛下。” 依旧是得体无温的臣子辞令,与这几年来,没有丝毫区别,每每他这皇帝,试着捧出赤诚肺腑相靠,总是会像现在这样,被冰冷的君臣界限隔住,不能再近分毫,皇帝沉默许久,轻道:“那阿蘅的事呢,不怨恨朕吗?” 沈湛道:“微臣处处掣肘,优柔无能,无力护她,若不是陛下明中暗里多次相救,阿蘅早已不幸身死,微臣当感谢陛下救命之恩,不应怨恨。” 皇帝的声音,也似沈湛平静无波,淡淡问道:“那趁你离京,趁火打劫逼占你的妻子,做下这等不仁不义之事之后,还明面里粉饰太平,与你称兄道弟,背后却一次又一次欺辱你的妻子,甚至别有用心地上门苟且,在你明华街宅内安插买通大量人手,欺骗你孩子的真正月份,这件件桩桩,你心中,不怨恨吗?” 暮风吹摇得杏枝花影凌乱,映得人身上时明时暗,看不清真正神情,迷离的光影中,眼前缭乱,耳边只有风声水声,不闻人语,良久沉寂后,皇帝再次轻道:“在上林苑观鹤台时,朕曾希望你上来就与朕动手,如此,在你心底,朕还有一分半分,是你的六哥,但你没有,你从始至终,不但没有动手,还对朕没有半点逾越君臣的激烈斥骂,朕那时就知道,朕在你心底,彻彻底底地完了,可纵是知道,还总是忍不住抱着一星半点希望,想着有一天……或有一天,朕与你,能再回到从前一分半分……明知是不可能的奢望,可还总忍不住去想……” 涩哑的嗓音渐低于无,复又慢慢响起,挟着这些年来的所有,沉沉响起,“……明郎,朕很后悔……” “实话讲,朕是个贪心求全的人,总忍不住回想,卑劣地回想,回想当初若一早知道阿蘅的身世,定极力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表情衷,如此,或可情义两全,但,这又只是朕的奢望罢了,从一开始,朕对自己兄弟的妻子动了心,就是错的,天底下,没有这般两全的好事…… ……朕终究为了一己之情,负了兄弟之义,阿蘅为了父母血仇,与你断情,而你亦一直在受家族生母制约,我们三人,都曾陷在两全中挣扎,也都终究做出了选择,这一世走到如今,不能再回头了,朕能理解你想走,除了你说的那些理由,还有其他……但,你这一走,我们三人之间这团乱麻,就永是死结了,纵是时光如水,也难以抚散半分,今生今世,再解不开了……别走,留在京城,朕不希望你将自己放逐远走,阿蘅她,定也不希望……” 沈湛终于开口,“陛下对微臣、对臣母、对沈氏,圣恩浩荡,微臣理应效死相报,纵是一生守死在燕州,也是应该,况求请赴边戍守、去那最为苦寒之地、护卫河山一事,除为回报君恩,微臣另有私心深重,不仅仅是为了历练养子适安,也是为了堵住世人悠悠之口,为了修补武安侯府和沈氏的声名,赴边戍守一事,是微臣该走的路,还望陛下成全。” 他见皇帝迟迟不语,淡淡笑道:“当年陛下入主东宫时,微臣与陛下,曾在摘星阁立下约定,一为明君,一为名将,共同守护大梁江山,如今,微臣要践诺了,陛下却不允吗?” 这还是皇帝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到沈湛这般淡笑,他望得怔住,见沈湛微顿了顿,又轻声道:“让我走吧,连带着将这死结带走,如此,才是对阿蘅好。” 曾在摘星阁与他立约的武安侯府沈明郎,静静地望着他道:“她从愿意怀生永昭公主,就不再怨你了,今日我见她依伏在你背上,笑意虽淡,但却极真,阿蘅她,爱上你了。” 皇帝虽在蜜罐子里浸了几年,但却没有甜晕头脑,他闻言淡笑,笑中有着微微的苦涩,“也许阿蘅她……只是在试着像待曾经的沈明郎那般,待朕而已……” 静默的涩哑无声,如愈来愈暗的暮光,将暗的天色中,皇帝望着沉默的沈湛道:“朕是贼,从一开始就是,纵是真的窃得了珍宝,据为己有,也是要活在主人的影子里的,这是朕活该,纵是后面做的再多,也活该得不到你的原谅,易地而处,若你沈明郎在朕这个位置上,朕纵是对后来之事再多感恩,也难对起始之事,完全释怀,一起长大的情义,一片全然信任的赤诚之心,被那般背弃践踏,若是朕,许不仅仅是无法完全释怀这般简单,朕是小人,配不得你的真心,明郎你,一直比朕仁义许多。” 沈湛淡道:“并非仁义,只是时势瞬息万变,优柔无能,处处不如人,自赐湛卢剑始,你事事心如明镜,又何必为我加这虚名。” 简单数言,却已极是敞亮,胜过这几年来日日相见的千言万语,皇帝沉默着道:“到底是朕折了你了……” 慢走着的他,看向不远处的一株杏树,轻道:“还记不记得,就是在这株杏树下,朕和你打了一架……如果当年你我没有在此地相识,你沈明郎没有因外因放弃习武,放弃随母控理朝事,放弃真正继承武安侯府的权势,你将一直是天之骄子,定不会如此自评,也不知会将与朕,是何关系……” 语罢,皇帝怅然淡笑“其实哪有如果”,却又忍不住将心底的梦境道出,“朕曾做过一个梦,梦见阿蘅就坐在你曾坐过的杏树树干上,如果人有来生,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薛蘅,你我没有先来后到,没有这些纷纷扰扰,不知如今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沈湛不语,只是心思随暮风游荡,念起明华街宅中,那一池青莲。 数年过去,莲花依然没有盛开,这一夏,许会迎风绽放,抑或依然静默如前,只是是绽是默,他都应看不到了,往后一夏夏,人在边漠的他,都离它有千里之距……也许这样才好,也许莲花本就该孤芳自赏,不应有人打扰……姐姐曾说“花有重开之时”,可是花,真的应该再开吗……也许辛苦数夏结出的莲蓬,内里莲心,都是清苦难咽的…… 沉沉的暮霭中,沈湛静道:“今生毁她至此,怎敢再扰来生。” 皇帝沉默许久,问:“那朕呢?” 沈湛道:“来世亦不想见了。” 皇帝无言静走片刻,轻问:“今生呢?” 他停下脚步,深望着沈湛道:“你想去燕州,那便去吧,朕身为天子,允你去,只想在你走前,再以元弘的身份,问你沈明郎一句,今生至此,至此世终,你对六皇子元弘,真就永再无话可说了吗?” 回应他的,是短暂静默后,一记忽然抡来的重拳。 隐在杏树后的赵东林,见武安侯陡然挥拳抡向圣上,惊骇地几乎尖叫出声,他极力忍住呼人的冲动,见圣上生生挨了一拳后,懵了片刻,在武安侯又一拳抡来时,及时反应过来,与武安侯对打起来,两个人扭打的样子,就像……就像小时候比摔跤一样…… 但,小时候再怎么比试留伤,也无大碍,现下圣上可是龙体,不能有丝毫闪失,忧急如焚的赵东林,不知该不该唤人,只能在心底盼着圣上打赢,龙体无损,但武安侯出手,瞧着比一般比试要狠上许多,圣上起先还迎击,后来竟不怎么还手了,赵东林生怕出事,正准备违命喊御前侍卫时,又见那几是单方面的摔跤,已经停了,罢了手的武安侯,一言不发地径直离开此地,而圣上就那般瘫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赵东林心里真真怕到了极致,一时也来不及让御林军拦住武安侯,紧着上前看圣上如何,他趋近见躺在地上的圣上,手捂着脸,轻轻地颤|抖着,自己声音也跟着发颤了,“陛……陛下,您没事吧?奴婢……奴婢这就传御医来……” 圣上却道:“不要张扬。” 赵东林听圣上微哑的嗓音中隐有笑意,登时怔住,疑心自己幻听,可又见慢慢移开手的圣上,竟真的是在笑,唇际上扬,止不住地轻笑,好似压在心头的重石终于往下落了落,是发生了什么值得人笑上几天几夜的好事,但却又笑着笑着,眸底渐渐湿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98283410瓶;闻道5瓶;30836105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好梦 赵东林看着这样的圣上,一个字也不敢说,只等着圣上随着暗沉的天色,渐渐平静下来,不再轻笑不止,眸中的湿红,亦慢慢消退下去,方在旁轻声劝道:“陛下,天晚了,该回宫了……” 他知道怎样才能最快劝动圣心,又恳挚地补了一句,“贵妃娘娘、太子殿下还有公主殿下,定在等您回去共用晚膳呢。” 静躺地上许久的圣上,闻言慢慢坐起,赵东林赶紧小心翼翼地扶圣上站起,边轻掸龙袍上沾着的草屑,边悄觑圣上神色,看圣上可有因他轻掸的动作,而受疼吃痛。 方才,他已仔细打量过圣上面容脖颈,见那里并无伤处,想是武安侯动手时,有意无意正避开了面颈,但,面上无伤,身上不知藏了多少,武安侯那十几下结结实实的重拳,他可是看在眼里的…… 掸完草屑的赵东林,边帮圣上整理发冠,边忍不住轻道:“陛下,龙体为重,还是宣太医来看看吧,郑太医一向口风紧,绝不会张扬出去的……” 圣上却道:“无妨,小伤而已,一两天就消下去了,不要声张。” 赵东林无法,只能咽下满腹劝说,领着一应宫侍,在暗茫夜色中,随侍圣上回建章宫。 建章宫内,明灯高悬,佳肴飘香,温蘅正将伽罗抱坐在膳桌前,喂她喝热腾腾的枸杞乌骨鸡汤,见皇帝回来了,微一顿道:“伽罗饿了,我先喂她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皇帝道:“饿了就先用膳,往后也到点用膳就是,不必等朕,朕有时朝务繁忙,赶不及回殿,别因为朕饿着肚子。” 他看一旁的晗儿明显已经腹饥、却还强忍着不就坐不动箸,轻揉了揉他的头道:“你也是,不必干等父皇,饿了就吃,正长身体呢。” 元晗却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道:“不行,舅舅教导晗儿要做守礼之人,守礼之人必得尊重父母长辈,父皇还未动箸,晗儿不能先用膳。” 皇帝轻笑着拉他在膳桌前坐下,自夹了一筷笋丝嚼咽下肚后,又为晗儿夹了几块他素日爱吃的樱桃肉,放至他面前碟中,笑道:“好了,父皇已经开吃了,你也快吃吧,多吃些,才长力气,才能拉开小弓,把箭射得远远的。” 元晗看了眼母妃,见母妃也示意他快些进膳,方就着香糯软和的热米饭,低头吃起酥烂可口的樱桃肉来,皇帝笑看了会儿吃得香甜的晗儿,起身将伽罗自温蘅怀中抱离,温声对她道:“让朕来喂伽罗吧,你也快趁热用膳。” 将伽罗抱至怀中的皇帝,轻碰了下她的鼻尖,和声问道:“让父皇来喂你,让你母妃好好用膳好不好?” 伽罗乖乖点头,乖乖坐在皇帝怀中,吃父皇夹舀来的美味食物,另有心思的皇帝,自己几未进膳,在快将伽罗喂饱时,终是望向正给晗儿夹菜的温蘅,轻道:“明郎求请赴边戍守的事,朕允了。” 箸间的叉烧鹿脯,慢慢地落放在元晗碗前的小碟上,原正埋头苦吃的元晗,闻言登时抬起来头来,怔怔地望着皇帝问:“父皇,沈叔叔真的要走了吗?” “嗯。”皇帝回答着晗儿的话,眼睛却是看着温蘅。 元晗享用美味的好心情,随着这一个轻轻的“嗯”字,一下子烟消云散,之前天色将暮时,父皇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御殿,他问母妃父皇去哪儿了,母妃说父皇应是去找武安侯了,他想父皇定是去挽留沈叔叔了,父皇想做的事,一定都能做成,所以沈叔叔一定不走了,没想到转眼就听到了这样的坏消息…… “……父皇,您别让沈叔叔走,让沈叔叔留下来好吗?”元晗恳求着道。 父皇却道:“你沈叔叔去燕州是去做大事,非去不可的,父皇不能拦其志,你也不要任性。” 元晗又求助地看向母妃,可是一向疼他的母妃,此次却也并没有半分要帮他劝劝父皇、挽留沈叔叔的意思。 只能无声低下头去的元晗,因为心中闷闷不乐,饭也吃不下去了,他草草用完晚膳,回到自己殿中,屏退诸侍,默默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许久,听有轻缓脚步声近,像是母妃的走路声,手揪着被角,露出两只眼睛朝外看,见果是母妃来了,手上还端着他平日爱吃的点心酥酪。 元晗匆匆躲入被中,拿袖子抹了眼泪后,方坐起哑声唤道:“母妃……” 温蘅在榻边坐下,望着晗儿通红的眼圈儿,没说什么,只拿起食盘上一碗奶酪,吹舀着道:“母妃看你晚膳用的不多,就去御膳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杏仁酪,来,趁热吃一点,不然夜里要饿肚子的……” 元晗听是母妃亲手做的,虽没用夜宵的心情,但还是乖乖地就着母后的手吃了几口,他吃着吃着,仍是忍不住望着母妃道:“沈叔叔……” 温蘅道:“听你父皇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你沈叔叔也是这样。” 元晗听父皇母妃的话,可心中还是不舍,想着想着,眼圈儿又开始湿润,温蘅抽出袖中的帕子,边为他擦拭泪花儿,边轻声问道:“晗儿很喜欢沈叔叔是吗?” 元晗重重点头,“沈叔叔可好了,会给晗儿讲故事听,会送晗儿好多有趣的小玩意儿”,他忆说着与沈湛的所有交集,说着说着,又开始伤感,“沈叔叔之前还答应说教晗儿骑马打猎来着,可突然就要走了……” 温蘅安慰他道:“沈叔叔会回来的,到时候晗儿已经长大了,定也会骑马射箭了,可和回来的沈叔叔比试一番,让沈叔叔看看,我们晗儿有多厉害。” 元晗听话地点头,又问:“沈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呢?” 温蘅道:“大概过几年吧。” 年方四岁的元晗,觉得几年的时光,真是漫长遥远地望不到头,不由皱起眉头,露出思怅的神色,温蘅淡笑着指抚他蹙起的眉尖,柔声劝慰道:“时间过得很快的,身处其中的时候,觉得一日日地过的很慢,可回头看时,几年的时间,弹指而逝,就像母妃怀有晗儿的时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一眨眼,我们晗儿都这么大了,生得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 元晗听母妃夸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唇际却禁不住地扬了起来,面上的思怅之色,也淡了不少,他还记得母妃怀有妹妹伽罗时,每日里都是温柔笑着,满心期待,遂问母妃道:“母妃怀晗儿的时候,也是天天期待着晗儿到来吗?” 温蘅闻言静默须臾,轻亲了下晗儿的眉心,温柔含笑道:“当然。” 极力安慰好晗儿,哄他用完杏仁酪、盥洗入睡的温蘅,回到寝殿,见伽罗也已被哄睡了,小小的身子,蜷在他父皇温暖的臂弯里,一只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父皇的衣襟,眉目静垂地侧脸依睡在他父皇身前,沉入梦乡,安心香甜。 坐在榻边抱孩子的皇帝,见温蘅回来了,轻声问道:“晗儿睡了吗?” 温蘅轻轻地“嗯”了一声,在皇帝身边坐下,看伽罗乌长的眼睫,随她安然入梦,静静地垂覆在眼下,如两只墨色的蝴蝶,似也已翩然安睡,起先羽翼一动不动,沉静甜美,后随着酣甜安睡的小女孩儿,低低咕哝了句什么,而轻轻颤|抖了一下,如墨蝶轻振了振蝶翅,虽很快再次沉静了下去,但所挥舞起的笑意,却在女孩儿的面上,长久悠漾开来。 ……不知是在做什么美梦呢? 温蘅望着伽罗弯起的唇角,不由也跟着微浮笑意,她轻拂了拂伽罗含笑的小脸,抬眸看皇帝亦是微笑,在又抱了一盏茶时间后,方小心翼翼地起身,将伽罗抱与嬷嬷宫女,轻声命她们送公主回殿安歇、好生照料。 嬷嬷宫女们抱着熟睡的伽罗退下,隔扇轻阖,垂帘密拢,皇帝回身对温蘅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睡下吧。” 温蘅步坐至镜台前卸簪梳发,皇帝走至一边,悄揉右臂,黄昏时明郎那几下,打他真打得不轻,他这条右臂,之前本就因摔砸隐疼,方才抱孩子抱了许久,更是发痛,却还得强忍着,直到此刻孩子被抱走,才有空隙,悄悄按揉,稍稍解痛。 皇帝有意趁温蘅背身揉臂,不想叫她察觉,可温蘅恰从镜中望见了皇帝的动作,梳着长发问道:“手臂怎么了吗?” 皇帝吓了一跳,忙停了动作道:“没什么”,又勉强笑补了一句,“伽罗最近又重了些呢,抱得朕手臂有点酸。” 温蘅静默片刻,放下金梳,走上前去,要看看皇帝手臂,皇帝自是紧着把手臂往后藏,可又在温蘅无声看他的目光中,不得不慢慢地伸了出来。 温蘅握着皇帝手腕,掀开他的宽大衣袖,见一条手臂,肿了有大半,她无言看向皇帝,皇帝心虚地不敢对视,眼神儿直往旁边转飘,口中讷讷道:“朕在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恰好砸着这条手臂了……” 温蘅默了默,问:“身上还有伤吗?” 皇帝忙道:“没有了,没有了!” 他看温蘅似是不信,边做了几个大幅度动作,边轻松地对温蘅道:“你看,一点事也没有的!” “没有的”三个字刚说完,皇帝就真扯着了自己伤处,登时疼地一抽凉气,还得赶紧掩饰过去,极力忍痛轻松道:“没事……朕没事的……” 温蘅默看了皇帝一阵,轻道:“把衣裳脱下来看看吧。” 皇帝自连声道真的无事、不用看的,可温蘅却不听他的碎叨,坚持得很,他遂只能在温蘅静望的目光中,像个羞羞答答的大姑娘,坐在榻边,慢慢地扯带解了衣裳。 明亮的灯光拢照下,温蘅看皇帝身上哪里是他所说的“无事”,青一块紫一块地都快开花了,皇帝觑着温蘅静默的神色道:“真的没事的,摔一下而已,一两天就消下去了……” ……这身伤要是摔出来的,那也得像她当年从台阶上往下摔滚,才能摔得出来…… 温蘅不语,只是从架匣里拿了药膏过来,给皇帝涂抹伤处,皇帝静看温蘅垂眼涂药,沉默许久,又道:“其实不是摔的……朕和明郎……在杏树下打了一架……” 皇帝看温蘅闻言微微抬眸,忙摆手道:“朕没用力动手,明郎身上应该没伤的……” 但温蘅并不是看他,只是又从药瓶中挑了些药膏,轻往他身上伤处涂,皇帝急急说了这一句后,咽声良久,又道:“明郎真的很想去燕州,所以朕允了……” 温蘅“嗯”了一声,从皇帝背后,走坐到他身前,继续涂药,皇帝默默望着身前沉静无言的女子,记忆似在这春夜里,飘回到了几年前的那晚夏夜,那时,他像个小贼,悄悄地站在帘后的阴影里,看她为从昏迷中醒来的明郎,宽衣涂药,就似此刻坐在他身前般,坐在明郎身前,一样的沉静神色,一样的轻柔动作,记忆与现实,如此相似至极地恍惚重叠的同时,今日黄昏时他同明郎所说的话,又在他心底,轻轻响起。 ……也许阿蘅她……只是在试着像待曾经的沈明郎那般,待朕而已…… 曾经,这是他所渴求的,他暗暗羡嫉地望着她与明郎如神仙眷侣,渴望她能像待明郎那般待他,为此执念深种,做了许多许多,如今,他曾经的渴求,算是实现了,以这样的方式,或许正如字面意思般,实现了…… 人心贪婪,实现了,却还不满足,不想或许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替身,想要她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真真切切地,是真真正正的元弘,好在,这一世,还很长久,从一无所有、孤衾独枕到佳人在畔、儿女双全,他用了五六年的时间,从现在再到他所期许的更加美好的未来,在一世不离的长久相伴中,一切都有可能…… ……会如愿的…… 皇帝不顾身上疼痛,轻将温蘅拢入怀中,榻帷间淡淡的药香外,另有沁甜的花香,随风透窗,幽幽入殿,悄飘得垂帘内外、清芬沁人,温恬长夜,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作者有话要说:  没到结局,不是终局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在云端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穆三白、面包姐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铃草花、莺时5瓶;漫鸵斯、陆瑶1瓶,若秋10瓶,“”1瓶,绿绊1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珍重 春日时节的上林苑,林木茂盛,绿草如茵,远看碧峰如翠,大小湖泊,洒如明珠,近看百花齐绽,争奇斗艳,姹紫嫣红,端抵是一派晴袅繁华的盎然好春光,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但,被从太子辇上扶下来的元晗,却没时间没心情赏看这大好春光,他眼里看不到人间至胜的上林春景,只看得到不远处牵着骏马的英武男子,脚一沾地,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前去,热切扑进男子的怀里,仰面唤道:“沈叔叔!” 在听父皇说,沈叔叔会在离京前,带他骑马打猎一次后,元晗就高兴得不得了,每日里掰着手指头数时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同沈叔叔亲昵地说了会儿话后,转看向沈叔叔牵着的骏马,轻|抚着它紫黑色的鬃毛道:“这就是‘紫夜’吧,父皇同晗儿说,‘紫夜’是天底下最好的汗血宝马~” 像是听懂了元晗的话似的,‘紫夜’闻声“希律律”轻鸣,漂亮的尾巴,也高高地扬甩了甩,元晗捧抱住那水亮的马尾,笑容澈亮地望着沈湛道:“父皇还说,天底下只有沈叔叔,才配骑这天下第一神骏~” 沈湛未多说什么,只是含笑朝元晗伸出双臂道:“来,叔叔抱你上马~” 元晗再次扑进沈湛的怀里,被稳稳当当地抱坐到马上,年幼的他,还是第一次骑马,新鲜好奇的同时,又忍不住有点紧张害怕,他想要学之前看到父皇那般轻勒缰绳策马,可又怕马儿突然扬蹄,把自己这个“小短腿”给摔下去,正犹豫时,踩蹬上马的沈叔叔,将他圈拥在怀中,令他手握住勒马的缰绳,而后用他那宽大温暖的双手,紧紧地包握住他的小手。 有沈叔叔在他背后,原正紧张不安的元晗,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什么也不怕了,他顽皮地坐在马上晃了晃,无论是往哪个方向倒,都会稳稳当当地靠在沈叔叔怀里,沈叔叔就像参天大树一样,遮风避雨地保护着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安心地坐在马上嬉玩了一会儿的元晗,好奇地问沈湛道:“沈叔叔之前,有这样教过别人骑马吗?” 沈湛不语,只是眼前上林春光,与旧时琴川相叠,如青碧颜料泼就的郊外山水间,轻驰的马蹄踏飞春日的落花,年轻的男子拥着心中挚爱策马向前,马蹄声声,如是他今生的心跳,那样清烈响亮的声响,为重重时光隔离,似已离他很远很远,可却又,一直沉沉踏响在他的心间,在想起她的每一个瞬间。 好奇的元晗,没有等来回答,只听沈叔叔一声提醒后,“紫夜”忽地扬蹄奔跑在春野之上,两边的繁盛花木,被飞快地掠在身后,耳边是薰暖花香的呼呼风声,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绿野山林,第一次骑马的元晗,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快飞起来了,随着“紫夜”的驰骋,高兴地叫了起来。 他兴奋快乐的欢叫声中,沈叔叔在他耳边轻笑,勒缰挥鞭,一次次加快马速,带他在原野上纵情驰骋许久,又纵马带他至山林间,勒马慢行,手把手教他张弓搭箭。 沈叔叔所用的弓箭,他自是拉不开的,可当沈叔叔握住他的手时,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努力使足力气到憋红小脸,和沈叔叔的力量融在一起,将长弓用力拉开,将利箭对准远处一只正吃青草的梅花母鹿。 “要放了……”沈叔叔在他耳边轻轻地倒计时,“三……二……一……” 利箭将射的一瞬间,元晗忽地望见一只小鹿蹦跳到梅花母鹿身旁,“呀”地一声手抖,碰歪了利箭,那因此失了准头的一箭,也就没能正中“靶心”,而是清厉地“夺”地一声,钉入了梅花母鹿身旁的水杉树干上。 一大一小两只梅花鹿,闻声立刻撒蹄逃跑,沈湛放下长弓,微惑地和声问元晗道:“殿下怎么了?” 元晗望着那两只梅花鹿逃窜地越来越远的身影,轻轻地道:“还是不要射杀那只母鹿吧,小鹿没了母亲,会好可怜的……” ……这样的话,他幼时也曾说过一次,只是语落即被父亲厉声斥骂,最后还是在父亲的严逼下,弯弓搭箭,射杀了那只母鹿…… 沈湛低首望着身前眸光悲悯的小男孩,心底一片柔软,无父亲当年的半分冷厉失望,他没有那样的身份,去僭越地生出那些情绪,心中对晗儿此举,也并没有半分失望轻视。 ……还是个孩子呢……这样重视母子亲缘的好孩子,会让他的母亲天天都能温柔笑着,将来也会好好地孝顺照顾他的母亲吧…… 望着身前可爱孩子的沈湛,心中慈情柔漾,渐竟想弯下|身去,亲亲他的软发,但很快穿林而过的山风,扑散了他一瞬间的心神恍惚,令他清醒知道,纵然身前的四岁男孩,还只是个孩子,但也将是未来的君主,而他是臣,是与这孩子毫无关系的臣下,没有任何立场,可有此僭越之举。 大小梅花鹿奔窜的身影,隐入茂密的树林深处,沈湛轻轻打马近前,欲拔下那支钉入水杉树干的利箭,及驱马靠前,却微微怔住,只因那株水杉上,有着两道距离极近的利刃刻痕,即使经受风雨吹打多年,依然鲜明地留在树干上,只是刻口僵老,昭示着这些年倏忽而逝的似箭光阴。 马背上的元晗,也已注意到这两道刻痕,他“咦”了一声,探出身子,边伸手轻滑过刻痕,边好奇地猜测道:“像是刀匕留下的,已经许多年了……是很久之前,有人在此挥舞刀剑,不小心砍到树上的吗……可是不对呀,要是不小心砍到树上,痕迹该是飞斜的,可这刻痕好平,而且两道平行,长短相同,相距极近,像是故意刻上去的……可是……为什么要在树上划两道刻痕呢……” 沈湛看元晗越想越迷糊,轻声笑道:“这是因为,很久之前,有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在此划刀刻痕,留下了他们的身高。” “咦,沈叔叔是怎么知道的?” 元晗疑惑地问了一句后,忽然明白过来,高兴地回头看沈湛道:“我知道了!这是父皇和沈叔叔刻下的!” ……许多年前,尚是武安侯世子的他,在和圣上来此骑马狩猎时,一时兴起,在这株树上刻下了他们的身高,他比圣上小上数月,身量也微矮些,却不服输,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未来谁高些可说不准,约定以后年年来上林苑时,再按当时身高刻上比比,但上林苑林木广袤,水杉遍植,株株相似得很,他与圣上不管后来再来上林苑多少次,都没再遇着这株划有刻痕的水杉,没想到今日再次见着了…… 沈湛对望着男孩期待晶亮的眼神,含笑默认了他的猜测,元晗今日能和沈叔叔一起骑马射箭,已经很高兴了,没想到还有这等“奇遇惊喜”,更加开心,笑让沈叔叔抱他下了马,走到水杉树前,伸手摸着那两道刻痕,比划了会儿自己离它们还有多远后,转身笔直地背贴着树干,笑望着沈湛道:“沈叔叔,您也帮晗儿刻一道吧!” 沈湛拔下钉入树干的利箭,一手轻轻地按平元晗的软发,贴着手背,用箭头用力划了一道刻痕,又按元晗的意思,也给自己反手来了一道,刻下了现今的身高。 元晗回身看看自己的身高刻痕,再抬眼看沈叔叔和父皇曾经的,再再仰首往上看沈叔叔现在的,伸手比划着道:“再过几年,晗儿就可以长到这么高了!再再过几个几年,晗儿就可以长得像沈叔叔一样高了,我母妃说,时间过得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晗儿虽然现在很矮,但很快就会长得跟沈叔叔一样高的!” 他憧憬满满地说着,忽又伤感,紧抓着沈湛的衣袖道:“沈叔叔,您不能等到晗儿长得和您一样高,再回来啊,虽然母妃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身处其中,还是感觉好慢好慢,您不在,晗儿会很想您的,您尽量早些回来,好吗?” 沈湛望着男孩儿清亮的恳求目光,沉默许久,终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沈叔叔答应了的元晗,犹为再加一重保障地伸出小指头,仰脸笑朝沈叔叔道:“说好了,拉钩儿~” 沈湛轻笑一声,半蹲下|身子,伸指勾住元晗小指头的一瞬间,记忆忽似回到四年前,那一天,他将离京奔赴燕州前,在建章宫中,尚在襁褓中的晗儿,伸出小手,紧紧地攥住了他一根手指…… 旧时记忆与眼前之景牵连,修长的手指,亦轻轻勾住了温热的孩童小指,当时,阿蘅抱着襁褓中的晗儿,静静地望着他,现下山林间洒落的光影中,晗儿身后,似也正站着一名清姿婉约的女子,风鬟雾鬓,星眸明璨,温柔浅笑地静看着他。 许是日光刺眼,沈湛眸中竟是有些酸涩,他低下头去,轻而郑重地同元晗盖好“印章”,答应道:“说好了。” 欢喜的元晗,嬉笑着一把勾搂住沈湛的脖颈,任沈叔叔将他轻轻抱起。 沈叔叔的臂弯,就同父皇一样宽大温暖,让人安心,元晗好奇地望着沈湛问道:“父皇告诉晗儿说,适安哥哥是您收养的孩子,您为什么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呀?” 沈湛道:“叔叔没有这个福气。” “……福气……”元晗想了想,天真地笑道,“每年过年时,父皇都要写好多‘福’字,赐给臣下,今年晗儿让父皇把所有‘福’字,都留给沈叔叔一个人~” 沈湛亦笑,将怀中的元晗,抱坐回马上。 元晗现在已经半点不怕这匹神骏了,他边摸着“紫夜”的耳朵,边问沈湛道:“要是您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会带他|她来骑马吗?” ……要是他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第一次带阿蘅去明华街沈宅时,初知阿蘅有孕在身时,那些对未来儿女的美好畅想,又一次在沈湛心头浮起,他望着马背上笑着看他的男孩儿,与阿蘅的一次次畅想笑语,又回荡在他耳边…… ……若是男孩儿,我就亲自教他读书习武、骑马射箭…… 透洒山林的温暖日光中,沈湛翻身上马,一手执缰搂拥着元晗,一手拿起马畔挂悬着的长弓笑道:“会的,要是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叔叔还会教他射箭。” 长弓轻拍马腹,“紫夜”会意扬蹄,向着更为茂深的山林奔去,孩子清脆的快乐笑声,似一串串银铃,洒落在山林之间,直至天色近暮时,鸟雀归林,人声方消,碧野山林披拢着淡金的暮色,御殿上的琉璃瓦,亦在薄暮夕阳下,耀闪着炫目的光芒,如是粼粼波光。 波光之下,轻柔的歌声,似博山炉逸出的清淡香气,袅然缥徊在御殿之中。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乖乖坐在窗下的伽罗,眼也不眨地望听着母妃温柔清唱,正觉自己也似坐在一条小舟上,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悠悠漾漾地轻晃时,忽有一迭声的男孩清唤,打断了她美好的畅想。 “母妃!母妃!!” 温蘅止了歌声,透窗看去,见是晗儿回来了,抱着满怀的鲜花,边高声呼唤,边向殿门跑来。 “哥哥回来了呢~” 温蘅说着轻握住伽罗的小手,带她出门去迎哥哥,刚走出殿门,就见匆匆爬阶的晗儿,一个脚滑,就往后跌。 赶扶不及的温蘅,惊得瞬间几乎心跳停止时,幸见晗儿身后不远的沈湛,大步上前,及时接抱住了他。 温蘅暗松了一口气,牵着伽罗急步上前,站稳的元晗,也毫不后怕,仍是匆匆地跑到了丹墀上,将满怀姹紫嫣红的鲜花,送与温蘅道:“母妃,这些花都是晗儿为您摘的!” 温蘅原要轻斥元晗,让他走路慢些小心些,可见晗儿小脸盛满笑意,额头上还布满细汗,想是为了及时献花给她,才跑得这么快,一时也说不出斥责他的话了,只是抽出袖帕,边蹲下帮他擦汗,边轻轻道:“走路小心一些呀。” “没事的,晗儿知道沈叔叔在后面,不会摔着的!” 温蘅抬眸看向晗儿身后的沈湛,心神微恍,又听晗儿问道:“母妃,您喜欢这些花吗?” 温蘅垂下目光,轻嗅着花香道:“母妃很喜欢。” 元晗闻言自是高兴,高兴之余,又端正了神色,认认真真而又难掩歉疚道:“之前母妃说怀着晗儿的时候,一直很期待晗儿出世,晗儿在母妃腹中时,定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太期待了,所以才会想着早早地出世,早些和母妃相见,不是故意想让母妃危险难受的,晗儿心里希望母妃永远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 “我知道”,温蘅温柔轻抚着晗儿的鬓发道,“我知道晗儿是因为太想见母妃了,所以才会早些出来,母妃很高兴晗儿早些出来和母妃相见,真的很高兴。” 元晗原从父皇口中知道他早产出世的事后,心底就一直潜埋着深深的歉疚,直至此刻听母妃这样说,方消解了些许,“晗儿也很高兴,晗儿一定是上辈子做了数不清的好事,所以这辈子才有幸成为母妃的孩子”,像平常一样、如个笑口常开的“乐天派”、笑着说出肺腑之言的元晗,笑着笑着眼睛又不自觉有点湿,怕被母妃看见,索性扑进了母妃的怀里。 温蘅轻亲了亲晗儿的脸颊,站起身来,看向沈湛道:“我听说,是明日动身?” 沈湛道:“是。” 暮色斜阳,对面相望的咫尺之距,曾隔着数不尽的旧日时光,如今,那些旧日时光,又已被新的旧日掩埋,光阴荏苒,能说出口的,应说出口的,真正的心声,皆唯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珍重。” “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面包姐姐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筠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弱鱼3瓶;“”1瓶;面包姐姐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辞行 将走之前,沈湛带着适安向母亲辞行,不出意外,所面对的,只是母亲冷冰冰的背影,咫尺之距,却似有天涯之隔,在这暖意盎然的暮春之末,母亲仍似一道万年不化的寒冰,不肯将对他的严冷恨意,融化哪怕半分。 默等许久的沈湛,仍不能等到母亲回身,遂在准备离府前,低对适安道:“拜别你祖母吧。” 遵听父意的沈适安,正欲躬身拜别,就听背着身的华阳大长公主,冷冷笑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孙儿,我的孙儿,身上该流着我们元氏的血液!” 沈适安将躬的身子僵住,看华阳大长公主面色严冷地转过身来,眸如冰刃地逼视着他的养父,嗓音讥寒,“你拼着要让武安侯府绝后,都不肯再娶妻生子,不肯放下那个贱人,我元宣华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有骨气的儿子?!背叛母亲,害死姐姐,数典忘祖,一副软膝盖,天天|朝你最该杀的两个贱人下跪,也跟着变成了一副贱骨头!!” 沈适安虽还年幼,但能大抵听出华阳大长公主口中的“贱人”是在指谁,他边忐忑地听着华阳大长公主毫不留情地对父亲进行责骂嘲讽,边悄看身旁父亲神色,见父亲在如此激烈的辱骂声中,始终平静如常,默等华阳大长公主斥骂完后,缓步走上前去,平平静静地问道:“母亲就这般恨儿子吗?” 华阳大长公主终日为疯病折磨,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方才那番激烈的痛骂,颇为消耗她的心力,她一时也无力气再骂,只是用冰冷的眸光,剜视着她的亲生儿子,昭示着她心底的恨火,至今熊熊不休。 “……真就……永无释恨的一天吗?”沈湛凝视着母亲满头的白发,低哑的嗓音,轻如烟尘,“……哪怕……到儿子死的那一天?” 华阳大长公主有片刻的沉默无声,但很快,冷看亲生儿子的眼神,依然如视仇人,声音亦是恶狠狠地咬牙切齿,“早知你是副叛母异心的软骨头,宁不如当初刚生下你时,就直接掐死!!” 不远处的沈适安,听得心头一寒,但看父亲沈湛,依然是无甚表情,只是边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边淡声对华阳大长公主道:“儿子此去燕州,大抵五六载方回,府内诸事,儿子都已打点好,衣食等物,绝不会短缺了母亲,那些治疗疯病的药,也请母亲不要再随意摔砸,尽量喝下,不然会如大夫所说,疯病愈重,渐无清醒时候,也将认不出身边任何人,母亲既深恨儿子、至死不休,那还是保持清醒、不要忘了儿子的好。” 轻将手中香囊,放在华阳大长公主身边的沈湛,临别前深望了母亲最后一眼,轻轻道:“儿子去了。” 短短四个字,却叫华阳大长公主的身体,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震,但纵是如此,她仍是僵着身子,不肯回头看离去的沈湛一眼,直至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她耳边,僵如石雕、孤坐良久的华阳大长公主,方抬起如有千钧重的干枯双手,慢慢拿起了手边那只香囊。 ……香囊上金线勾绣的华贵牡丹,她很熟悉,几年之前,明郎携那贱人搬出武安侯府,怒极的她,不认明郎这个儿子,不许他踏进武安侯府的大门,明郎跪在门外,命府内仆从将这香囊转交与她,她一见这香囊,即忆起了与之有关的旧事,心中虽微有触动,但随即就被汹涌的怒火淹没,命人将这香囊退还给了明郎…… 疯癫的时候,她迷失在混乱的旧事里,而清醒的时候,这些剜她肺腑的旧事,亦一刻不停地往她心中钻,华阳大长公主望着手中的牡丹香囊,记忆又似被这些勾缠不断的金线,牵回到了明郎小时候。 小时候的明郎,活泼顽皮,一次因不肯好好认字读书、只知贪玩,触怒了他的父亲,被罚关入祠堂反省,她怕明郎饿伤身子,在他被关进之前,悄悄给他塞了这只牡丹香囊,香囊里放有香雪糖,被关入祠堂的明郎,靠吃这包糖,度过了饥肠辘辘的夜晚,在第二天被放出后,母子之间独处时,仰着小脸,笑朝她道:“以后儿子也给母亲塞糖!” 又一次被旧事侵袭的华阳大长公主,慢慢扯开香囊系带,将香囊向掌心倒去,一颗颗雪白无暇的香雪糖,滚落在她的手心,就如当年一般,昔日母子之间的笑语,也一句句地在她心头响起。 ……年幼的明郎,扑入她的怀中,笑嘻嘻地仰着小脸道:“以后儿子也给母亲塞糖!” ……她笑点了下他的额头,“谁人敢把你母亲关起来?!要你塞什么糖?!” ……明郎想了想道:“那儿子卧冰求鲤、彩衣娱亲……” ……她笑看明郎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也是难为他这不爱念书的小脑袋了,笑着抱住明郎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 ……依偎在她怀中的明郎,认真点头,“儿子长大一定好好孝顺母亲。” 年幼的男孩,面容虽仍稚嫩,但眸光却极认真,如是许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诺,那样地郑重坚定,一字字,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在以后明郎回回忤逆她时,化作一柄柄利刃,在她心底来回划割。 ……明明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承诺了一世纯孝,却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忤逆她,最终那样残忍无情地背叛她?!! 她怨极了,恨极了,这几年来,回回清醒时见到明郎,都只有满腹的怨恨之语,而明郎从不辩解,只是平静地看她,平平静静地看着她,一如今日这般,最终平平静静地道:“儿子去了。” ……就似,那日淑音离开她之前的最后一句,“女儿去了”…… 华阳大长公主心头一震,手也跟着止不住地颤|抖,她似想站起身来追上明郎,可又强忍着僵坐不动,心中的怨恨,与旧日的慈情,来回翻搅,纠缠不休,如两军对垒,一时心软,一时心硬,在心底来回激烈厮杀,刀刀见血。 爱与恨的撕裂挣扎中,滚圆洁白的香雪糖,渐从颤|抖的掌心滑落,一颗颗坠于地上,极轻的滚落声响,却似一道道惊雷,在华阳大长公主耳边炸开,伴随着一声声魔咒般的“儿子去了”、“女儿去了”,越来越响,嘈杂地几似要将她的耳膜爆开。 无法忍受的华阳大长公主尖叫一声,发泄般地挥臂,将香囊连同囊中剩下的香雪糖,全部拂扫于地,喧嚣嘈杂的声响,随着这声发泄的尖叫,终于平息下来,摔落在地的香雪糖,也渐都停止了滚动,室内安静,静得就像一池死水,令人窒息。 极度的安静过去许久,明郎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声“儿子去了”,又在华阳大长公主耳边,轻轻响起,这一次,她没有再尖叫发泄,而是微|颤着唇,怔怔抬首看向门外,在如石雕般僵望片刻后,猝然站起身来,疾步跑出房门,向着侯府大门发足奔去。 焦急的华阳大长公主,身体内虚,却又跑得太快,没跑多远,便重重地摔倒在园中的石子甬道上,双掌磨出血迹的她,不顾自己手伤,也未等后面急追的侍女来扶,一勉强站起,便不顾浑身的疼痛,又向大门跑去。 ……明郎……明郎……明郎!!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一声声焦急地呼唤着,却为时已晚,追跑至侯府大门的她,被戍守看监的侍卫拦住,出不了大门半步,只能边手抓着阻拦的长戟、拼命向外探出身子,边极力望着那远去的车马,撕心裂肺地高声呼唤,“明郎!明郎!!” 一声又一声的极力呼唤,追不上远去的车马,马蹄飞驰,车轮粼粼,绝尘而去,徒留那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回荡在武安侯府的大门前,一声比一声更为沙哑,最终哑至无声,干疼的喉咙,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中年妇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武安侯门槛后,只是抓握着长戟的双手,有鲜血不断地流溢出来,一滴滴地溅在武安侯府的门槛上,溅在大梁太|祖皇帝亲书的武安侯府匾额之下。 追来的侍女,见华阳大长公主双手染血,整个人也失魂落魄,眸中无半点光亮,像是风吹一吹就要散了,边要上前扶华阳大长公主回房包扎伤口,边口中劝道:“公主殿下,侯爷已经走了,奴婢扶您回房休息吧。” 但她的手,刚触到大长公主衣袖,便被用力甩开,方才还似人将散架的华阳大长公主,又已恢复成平日的冷厉模样,眸光阴鸷,嗓音无温地重复道:“走了……” “走吧!都走吧!!” 她桀桀冷笑着叫道,似是无所畏惧、毫无挂牵,自在这座煊赫的牢笼中发疯般地乱走着,侍女们也已习惯了大长公主如此,只在后面默默跟走着,最后看大长公主回到房中,见有仆从正拿簸箕扫帚打扫狼藉的室内地面,立冷声斥骂:“谁让你们动本公主的东西的,都滚出去!!” 仆从紧着低头出去,侍女们也被拦在了门外,她们虽在内心对这公主罪人并无半分尊敬,但终担着侯爷之命,公主殿下若出了什么事,侯爷回来她们不好交代的。 怕出意外的侍女,透窗悄悄看去,见方才暴戾发火的华阳大长公主,一个人待在室内后,就安静地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一具没有呼吸活力的僵硬干尸,一丝人气都没有了,一动不动地杵站在室内许久,方慢慢地低下|身去。 像是有人持棒在后狠狠打碎了大长公主高傲的脊骨,她僵硬地弯下|身去,似连带着将这一世的高傲自尊都弯了下去,慢慢拾起地上的牡丹香囊,将那些滚脏沾灰的香雪糖,一颗颗地捡起,放回香囊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淡定看文看到后面会明白这几句话,作者都说倦了,能接受就看,不能接受就弃,心有疑虑但愿等看发展,就追看或养肥,膈应得不行就放手离开,从不强留读者,本来就是冷门小众,苏宠甜爽,就沾了半个苏字,还苏得很倒霉,看不下去、接受不了不要勉强,弃文膈应这几个字,作者从开文至今,在评论区时不时看到现在,每段情节、每个设定、每个拐点、每个角色都有人膈应弃文,其中最搞笑的是有因为文中出现感叹号而膈应的,因为那位读者认为古代没有感叹号那么古代背景的也不许有,emmm…… 然后再给皇帝扯句,为什么他能因为顾念明郎姐弟,容忍长公主那么久,为什么他知道陆峥可能有问题时,还是给陆峥机会,为什么在知道所有后,还能放明郎去边疆,那是因为他有做其他许多,作者对朝堂能简则简,不代表他每天无所事事,他有对朝堂掌控的强大自信,即使以上全部爆开,他有预案,他自信能掌控形势,觉得能hold住,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是女主的出现,诸多事里他唯一一个完全一点准备都没、让他措手不及的是女主的身世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面包姐姐2个;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然多4个;筠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面包姐姐18瓶;颜色同民、陆瑶1瓶;芦苇微微、山无陵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急报 京城郊外,沈湛接过温羡递来的酒杯,在柳枝轻拂的暮春暖风中,举杯一饮而尽。 曾经,他们是友人,是亲人,有过信任的相交,有过锥心的猜疑,也有过立场的对立,他的母亲,曾数次差点害了他昔日妻兄的性命,而他昔日的妻兄,最终主力查出定国公府谋逆冤案,借此扳倒了他的母亲。 恩恩怨怨,早在数年前,就已尘埃落定,如今,都在这杯清醇的送行酒里,不必再多说什么,将酒饮尽的沈湛,将手中空杯放在另一只刚刚饮尽的空杯旁,朝来送行的温羡拱手告别后,正欲登车离开时,忽听车轮飞驰声响,有一辆宫车匆匆驶近,车厢中的女子,还未等马夫彻底勒停马儿,就急吼吼地掀帘跳了下来,飞跑到了他的身前。 “……公主殿下……”沈湛与身旁的温羡,朝来人如仪行礼。 差一点就没赶上送别的容华公主,气喘吁吁地望着身前的明郎表哥,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就只是这样望着他,贪婪地望着他,望着望着,她呼吸渐渐平定,可仍是说不出一个字,只因喉头愈发酸涩,涩得她说不出那些原先想好的送别说辞,哑声沉默半晌,终只微哽轻道:“明郎表哥……你要保重啊……” 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沉重的心闸也似随之打开,漫流的心潮向上翻涌,令容华公主双眸湿润,眼圈儿红红地望着她的明郎表哥,将那些原先拟想的送别说辞尽皆抛下,难忍冲动地道出自己尘封数年的真正心声。 “……其实……其实明郎表哥当年外放青州时,我是想随皇兄一起来送你的,可是……可是之前不管我怎么恳求,明郎表哥你都不愿留在京城,我心中难过又生气,一个赌气,就没有随皇兄来送你……如果……如果我当年来送你了……如果我跟着你一起去青州,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会不会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泛泪双眸中的光芒,随着这一美好畅想,粲然亮起瞬间,即如流星倏忽而过,寂寂落了下去,容华公主唇际弯起淡淡的笑意,自问自答道: “其实我知道的,我已经想明白了,什么都不会变的……明郎表哥你早就和我说过,只把我当妹妹看,可我从前总觉得,这是能改变的,只要我努力排除所有的障碍,你就能改变心意,就有可能真正喜欢上我……但现在我明白,有些事,是一辈子都没法改变的,就像明郎表哥对我,永远不会超出亲人的喜欢,就像我对明郎表哥的心意,也永远不会改变……” 沉默的沈湛听至此处,正欲劝说,就见容华公主边红着眼边笑着说:“我还是会喜欢明郎表哥的,喜欢那个送我孔雀裙的明郎表哥,喜欢那个关心我、照顾我的明郎表哥,我会把这份喜欢,像明郎表哥送我的小面人一样,装在匣子里,珍藏起来,不再给别人看,包括明郎表哥,也不会让任何人拿走,包括明郎表哥。” 容华公主含泪笑着对沈湛道:“明郎表哥,以后你就只是我的表哥,我也只是你的嘉仪表妹啦,你去燕州,要照顾好自己,保重身体啊。” 幼时在与圣上相识熟络后,沈湛随圣上同唤容华公主芳名“嘉仪”,后来少时,他得知容华公主心意,婉拒之后,为免误会,有意拉远距离,一直尊称“公主殿下”,再未唤过她的名字,沈湛望着身前双眸湿润的女子,好似又是当年那个被人欺负、却还强忍不哭的小女孩站在他身前,轻对她道:“嘉仪,你也保重。” 就似当年,被人欺负,还能强忍不哭,可一听明郎表哥唤她“嘉仪”,心中的委屈就止不住地往上涌,眼泪也扑簌簌地跟着往下掉,于和煦暮春暖风中,缀在容华公主睫处许久的泪珠,随着沈湛这一声轻唤,终似珍珠滚落下来,看着沈湛登上马车远去的容华公主,难抑强忍多时的泪水,望着越来越远的滚滚烟尘,扑簌簌地掉着眼泪,像是把这些年来的心意情爱,都流光了,直至再也看不见远去的车马,方慢慢地止了泪水,轻轻啜泣。 正抽抽噎噎,一方雪白的帕子,递送至了她的面前,容华公主顶着张哭花了的脸,泪眼朦胧地看去,见是身旁的温羡伸手递来,哽咽着轻哼一声,“臭男人的东西!谁要你的!!” 她从自己袖中取出香喷喷的帕子,低首擦着眼泪,专程来送行的温羡,见此地已无事,便欲离开,却又被容华公主叫住,叫住后却又似无事,他静等了一阵,仍等不到容华公主开口,便先开口问道:“公主殿下有事吩咐?” “……吩咐?我哪敢吩咐你?!”容华公主凉凉地哼了一声,双眸瞅了温羡一阵,口中咕哝哝的,欲言又止,最后仍是语义不明,只边将头一扭离开,边嗓音凉凉道,“你还是自己管好自己吧……小心皇兄揭了你的皮!!” 一年又一年过去,当朝贵妃养兄,依然未被圣上揭皮,不但未揭,还成了大梁太子太傅,原就颇受圣上赏识的他,又因与薛贵妃的亲缘关系,更得圣上青眼重用,可谓是当朝第一红人,常携父入宫,与贵妃娘娘相聚,共享团圆之乐。 这日家宴,仍是当朝贵妃的温蘅,亲自下厨做了几个青州小菜,常年养病的太后娘娘,因近来身体精神尚可,兴致上来,也做了一两道,容华公主在旁看着手痒,也在母后指导下,学做了一道八宝兔丁,再加上御厨烹制的山珍海味,满满一桌摆开,众人围桌而坐,在闲话笑语中,共享佳肴,渐将桌上美味食了大半,除了中间那道几未有人动筷的八宝兔丁。 容华公主在这道精心烹制的八宝兔丁刚出锅时,就迫不及待地先尝了一口,此后,她再未动筷,也明白他人为何绕着这道兔丁夹菜,但明白归明白,旁的菜都被吃了大半,就她这道还满满当当的,忒没面子,遂还是笑着招呼着道:“多吃些呀!” 在她扫看众人、寻找目标的目光中,两个孩子默默地低下头去,避过姑姑的扫视,容华公主的眼神,最终定在了温羡身上,直接点名道:“温太傅,你多用些。” 被点名的温羡,持箸寻夹了块最小的兔丁,放入口中,难嚼下咽,却不又能在众目睽睽下吐出,只能就着手边的酒,喝咽下去,微笑着谢公主殿下赐食。 太后在旁含笑看着,看着看着,心中又很是忧惘,自从嘉仪执意要与温羡解除婚约后,她就一直为她留意新的好婚事,可嘉仪本人,却对此一直不上心,直到前几年明郎离京赴边后,才勉勉强强,同意相看些优秀的世家子弟、年轻朝臣。 但,那些英俊有才的年轻男儿,在嘉仪眼中,总是缺点多多,每次不是说这个缺乏男子气概,就是说那个磨磨唧唧不爽快,总之没有一个合她心意的,就这么一直拖到今天,那些男儿们都成亲娶妻了,嘉仪她,还是孤身一人,没有定下新的婚事。 对此,她这做母亲的,忧心忡忡,但嘉仪却劝她宽心,总说什么缘分未到,说什么有母后在、有皇兄在,她不是孤身一人,这般自自在在也挺好,太后拿嘉仪没办法,也只能由着她宠着她,并不强逼她婚嫁,毕竟在她这母亲心中,儿女们平平安安才是第一位的,旁的在“平安”二字之前,都可先放一放,有她在,有皇儿在,无人可伤害嘉仪,纵是她日后病逝,皇儿定也能照顾好他妹妹嘉仪一世,对此,她很是安心。 太后想着想着,看嘉仪又在“逼劝”温羡吃她炒的八宝兔丁,还在晗儿与伽罗同情的目光注视下,把盛着兔丁的盘子,直接端送到温羡面前,不由在心中哑然失笑。 ……虽执意解了与温羡的婚约,但这几年来,嘉仪每次见到温羡,都与相看那些勋贵子弟时连个眼神都懒怠多给不同,对温羡有点劲劲儿的,尽管每次对上,都算不上什么好事,但终究是独一份的特别关注,温羡至今也未娶妻,人世尚长,也许哪日,嘉仪口中的缘分,就到了呢…… ……也不知她这身子,能不能等见到嘉仪缘至的那一日…… 无声想着心事的太后,看温羡又不得不持箸夹兔丁,含笑宣布宴罢,免了嘉仪赐给温羡的“食刑”。 宴虽罢,但温羡与温父暂未离宫,仍留坐闲话用茶,温蘅看伽罗乖乖地留在殿中,依偎在她祖母的怀里,陪太后说话解闷,而晗儿则同他外祖父“咬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后,两个人眼睛都晶晶亮的,手拉着手,高高兴兴地一起往摘星阁看星星去了。 她这一儿一女,性情不同,晗儿活泼开朗,伽罗聪颖细腻,平日喜好,也很不相似。 身为太子的晗儿,每日里读书习武之余,总要拼命挤出点时间,留给他喜爱的天文地理,相对儒家经典、孔孟之道,他对日升月落、天下山川更感兴趣,常想离了这宫阙,到外头亲眼看看更为广阔的世界,颇为期待他父皇曾说过的南巡之事,但也知他父皇是因为他祖母这两年身体不好、无法远行的缘故,搁置了南巡一事,平日也从不在他父皇面前催提,只是在闲暇时,常翻看地理图志,聊以解闷,在书画中徜徉山水、走遍天下。 而伽罗,身为女儿,并不爱女红之事,平日虽好读书,但相对风花雪月的诗词,她更好史书,纵因年幼,还看不太懂,但也能边问字义边一字字地看下去,十分静得下心来,在她父皇边抱她在怀、边处理朝务的时候,也半点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父皇与朝臣议事,一点不发困,精神奕奕的,看起来认真极了,有时她笑问伽罗可听懂了,年幼的伽罗,竟也能大体将朝事,讲个一二三出来,尽管还只是一知半解,但基本不会出错,十分聪慧。 不管男孩儿女孩儿,性情为何,喜好为何,都是她的好孩子,这一家团圆的春日夜里,温蘅心中暖意盎然,边看着不远处的伽罗和太后,边笑与哥哥说话,请他用她亲手做的桃花糕。 但兄妹间喝茶笑语没一会儿,温蘅就注意到,容华公主又在目光炯炯地盯着这里,就如之前的每一次家宴,都颇为关注她的哥哥。 温蘅边用点心,边同哥哥开玩笑道:“公主殿下,莫不是真的喜欢上哥哥了吧?” 温羡喝着茶朝容华公主瞟了一眼,淡笑着道:“说是监视,倒更像些。” 温蘅讶然,正欲细问时,皇帝走上前来,揽住了她的手道:“陪朕出去走一走吧。” 温蘅以为皇帝是有什么事要说,暂别了哥哥同皇帝出去,却也没听到什么,皇帝就真只是牵挽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春月下的花苑林里,慢慢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唇角勾着的笑意,随着漫走越来越满,都快要溢出来了。 “怎么了?”温蘅看着这样的皇帝,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皇帝含笑道:“只是想同你走一走,在这样好的春日夜晚,想同你一起在月色下走一走。” 月色如水,流曳在蜿蜒延伸的花苑小径上,映得花间的白石径,宛如一道潺潺流淌的溪流,这样的溪流,也曾流淌在永安公主府里,那个夜晚,他拼着被岳父打了一场,得到了她送行的机会,那一路很是安静,她无话对他说,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同她并肩踩在如水的小径上,悄眼瞥看她的青丝容颜,盼着这一路走得久些,再久一些…… 但走得再慢,那时的他,也很快走到了永安公主府门前,只能望着她无声地朝他一福,而后转身回府,清影渐远,而如今,他总是抓不住的缥缈清影,被他紧紧牵系在手中,他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温度,他能望得见她眼底的真切笑意,这条路,将一直通向他们今生的尽头,他不必再只能无奈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望着她转身离去,越来越远,直至再也不见,这一世至此,花好月圆。 ……纵看她,仍有时会有“雾里看花”之感,偶尔会想自己在她心中,究竟明郎的影子占了几成,元弘又占了几成,但花在他的身边,一世都将在他的身边,那便是花好月圆…… 止不住笑意的皇帝,正欲与温蘅笑语,忽听急切脚步声响,是赵东林疾步近前,手捧一道奏折,“陛下,燕州急报!” 皇帝以为边漠突起战乱,忙收了旖|旎心思,伸手接过,却见递折的臣名,不是明郎,而是他放在明郎身边的副将,心中既惑又惊,凝重了神色,打开看去,匆匆眸光一扫,猛地顿在“不治”二字之上,身体连同眸光彻底僵住,竟无半分再往下看的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ency13瓶;李秋娘7瓶;陆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儿子 对浩渺苍穹、满天繁星极有兴趣的元晗,与外祖父同在摘星阁观星许久,意犹未尽,直到将要离宫的舅舅找来,方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外祖父与舅舅,离开了摘星阁,边抬头看看浩瀚星空,边往建章宫走去。 虽然身为当朝太子的他,早该住到东宫去才是,但就像身为贵妃的母妃,并未住在长乐宫般,他与母妃、妹妹一直都住在父皇的建章宫中,一家人并未分开另居。 是的,一家人,幼时的他,并不知帝王之家与平民之家有何不同,以为他、妹妹、母妃与父皇之间的相处,就是寻常皇家,等长大了几岁,才渐渐明白,他们这样的“一家人”,于皇室来说,是多么地特别,多么地难得,父皇对母妃的深爱专情,于一位帝王来说,是多么地珍贵,而他与妹妹伽罗,能生为父皇与母妃的孩子,又是多么地幸运。 他渐渐明白了这些,却也无意间听人说起,原来母妃,曾经是沈叔叔的妻子。 有生以来,从未有哪件事,叫他如此震惊,他心底直想,这不可能,应将那句可怕的话,速速忘得一干二净,可又总忍不住,不停想起,那句话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如魔咒般催促他去寻找事情的真相,可他不敢去问母妃,不敢去问父皇,只能将这心事埋在心底,每日里装得和从前一样,无忧无虑,无甚区别。 但,他是父皇和母妃的孩子,再怎么努力装得寻常,又怎么能瞒得过父皇母妃的眼睛,不仅父皇和母妃,就连妹妹伽罗,都觉得他有心事,他在勉强搪塞了几天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悄悄找到了一个人,询问此事的真相。 他的舅舅、他的太傅,在听到他的问题后,沉默许久,告诉了他武安侯府与定国公府之间的恩怨,并轻对他道: “你母妃与你沈叔叔有缘无分,许从一开始,就不该相识成亲的,错误的事,应早早断了,否则拖得越久,带来的伤害越大,你母妃与你沈叔叔当初选择和离,是对的,对他们彼此都好,走出错误的过去,才会有新的明天,你看如今,你沈叔叔成了名将,戍守边关,实现抱负,而你母妃有你、你妹妹、你父皇,生活安定,一家人和和美美,与你沈叔叔,是真正的一别两宽。” 舅舅的话,为他释惑,亦开解了他,他放下了这桩心事,只是以后再想起沈叔叔时,心中的感觉,总有点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心里头迷迷茫茫的,思念起沈叔叔时,总忍不住回想那日问沈叔叔为何没有亲生孩子时,沈叔叔那句淡淡的“没有福气”,他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是更加频繁地想起沈叔叔,譬如此刻边慢走边抬头望星的他,心底也忍不住想,在燕州的沈叔叔,是否也正同样观星呢?身边可有适安哥哥陪着?可与他看的是同一片星空? 想着想着,他已踩阶走到了建章宫殿门前,时间已经不早了,元晗从侍女口中听说妹妹伽罗随祖母歇在慈宁宫、父皇和母妃也已在寝殿歇下后,正准备回自己殿中盥洗休息,忽地觉得有些不对。 ……他还没回来,疼爱他的母妃,应不会先歇下的…… 心有疑惑的元晗,担心母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向父皇与母妃的寝殿走去,远远地就见殿内灯还亮着,赵总管等宫侍,正垂首侍在垂帘之外。 元晗走近前去,赵总管却一反常态地轻声劝拦道:“殿下,您最好……先别进去……” 果然有异,元晗急问:“可是母妃身体不适?” 赵总管轻摇了摇头,眼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忧虑的眸光,透过垂帘缝隙看向殿内的父皇与母妃,口中轻声道,“陛下与娘娘在想事情,应该不希望被打扰……” ……什么样的事情,连他这个亲生儿子的请见,都算是打扰…… 元晗心中更忧,手掀起垂帘一角,向内看去,见父皇和母妃,都无声地坐在窗下,沉默不语地各低着头,好像在想各自的心事,又好像想的是同一件事,无人言语,只是死寂得令人窒息难受的安静,殿中灯光明亮,可气氛却像是黑暗的深渊,正拖着他们,无限向下沉沦。 许久,父皇涩哑的声音,低低响起,“那里的大夫不好,回京……回京让最好的太医来看,会好的……” 只缓慢断续地说了这一句的父皇,似也无法劝服自己,他沉默片刻,忽地紧紧地抱住了身旁的母妃,母妃轻抵在父皇的肩头,总是温柔含笑的双眸,没有半点光亮,黑漆空洞,好似魂魄已然离体远去,父皇所紧紧拥在怀中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元晗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父皇母妃,心中的茫然害怕,像大雾弥漫开来,他紧抓着垂帘一角,亦感觉心如刀绞,只是不知为何绞痛难受,是在为什么而害怕不安,父皇和母妃,又是为何如此忧惧伤痛至极…… ……那个人……那个不在京中、抱病在身的人,那个能让父皇和母妃变得如此的人……是谁…… ……是……沈叔叔吗…… 很快,他心底可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全天下,亦都知晓了武安侯急返归京的因由。 只是,自以为知晓因由。 世人以为武安侯急返回京、是为治病,以为武安侯尚未病入膏肓,天下间最好的太医们,尚能妙手回春,只有沈适安知道,父亲在燕州染病的详情,知道父亲的病有多么地猛急严重,知道父亲在得知药石无灵、时日无多后,之所以忍着身体病痛,一路车马劳顿,奔波急返京城,是为一个承诺,与当朝太子殿下之间的,一个拉勾印章的承诺。 炎炎夏日,车马将抵京城,天心骄阳似火,无情炙烤着人间大地,车轮马蹄滚踏过的地面,几有热气蒸腾,车厢正中的人,却在这天气,犹穿得厚实,一旁为父倒茶的沈适安,递茶时无意间碰触到父亲无温的手,心也跟着一凉,强忍住喉头酸涩,边递茶与父亲,边轻声问道:“父亲是想先入宫面圣,还是先回武安侯府?” 倚坐车中的人,沉默许久,俱轻摇了摇头。 武安侯府,华阳大长公主紧抓着手中已然褪色皱巴的牡丹香囊,站在侯府的大门后,不顾门前街上来回车马路人鄙薄打量的目光,只是在侍卫的拦阻下,极力向外探看,等待着她孩子的归来。 早已从侍女口中、知晓明郎重病回京的她,月余来心如刀割,每日每夜的清醒时刻,都守在武安侯府大门附近,盼等着明郎的归来,以至即使人陷入疯癫状态时,也会无意识地往侯府大门走,只是那个时候,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等谁,等得那样难受,心像是揪成了一团,难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在煎熬中盼啊盼啊,终于等到了明郎归来的这一天,可却迟迟盼等不到明郎归来的车马,只有侍女的声音,在旁响起,“公主殿下,侯爷去明华街了。” “……为……为什么……为什么……” 几句怔忡不解的“为什么”后,满面茫然、失魂落魄的华阳大长公主,忽地发狂般尖叫质问道:“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家来见母亲?!” 无人回答,纵是侯爷本人在此,面对大长公主殿下的激烈质问,也总是沉默以对,府中仆从更是早已习惯了华阳大长公主如此,都只是垂手在旁,静默地望着她发疯似的大吼大叫,发泄着发泄着,刚稍好了些的嗓子,又被她自己叫哑,那激烈质问的一句句“为什么”,就似带了凄凉的哽咽之声,明明是在极力斥骂侯爷,却似母亲在呼唤未归的孩子,一声声,如杜鹃啼血。 渐渐的,华阳大长公主的声音,彻底地低了下去,她看着手中的牡丹香囊,好像仍有清醒意识,又好像陷入了半疯之中,抚|摸着其上的牡丹花纹,如在抚摸孩子的面庞,喃喃轻语道:“母亲很听话,母亲有好好吃药,母亲不是不想忘了恨你,母亲是不想忘了你,不想忘了你和你姐姐……为什么不回家来……回家啊……回家啊我的孩子……和你姐姐一起回来……” 母亲沙哑轻唤的声音,低徊不散,似溺在一方幽潭里,半点声息,也出不了武安侯府的大门,而明华街上,沈宅的大门,正缓缓开启,归来的车马停在门前,沈湛动作迟缓地钻出车厢,抬首望向熟悉的“沈宅”二字,心头思绪万千。 ……一路上,他都在来回思量,是否要回武安侯府,是否要在人生的最后时候,陪陪母亲,但,他亦深知,母亲恨他至深,恨不能在他出生时即亲手掐死,如此彻骨深重的恨意,一世难消,不会原谅他分毫,与其在此世之末,仍激得母亲怒恨难平,母子之间终是如此收场,这最后一面,倒不如不见也罢……也许……也许母亲,已经彻底忘记他了…… 缓缓开启的沈宅大门,如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旧梦,沈湛一步步走进其中,过往的一切,随着他缓慢的脚步,在他身边慢慢铺陈开来,曲折长廊中,他和阿蘅一起悬挂响玉,海棠花树下,他和阿蘅一起笑语煮茶,白石小径上,他和阿蘅手挽着手,在月色花香拂拢中,并肩漫走,不时相视一笑,像是能如此走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在惨淡的现实中,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可那些真实存在过的记忆,却在他心中,真正地天荒地老着,并将伴他此世长眠,在冰冷的地下躺着时,也可为这些美好的记忆所围绕、所温暖,那些短暂而快乐的时光,他这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候,琴川莲湖,他轻剥莲子,她含笑接过,身边是一望无际的夏日红莲,满天满地,都是沁人的莲花清香…… ……莲花清香…… ……好似……真有莲花清香…… 顿住脚步的沈湛,微一愣后,忽地明白了什么,不顾病体,大步向府园清池奔去,见一池风荷摇曳,盛大绽放着映入眼帘,菡萏香浮,翠叶田田,如红衣仕女,正在涟涟碧波间,轻舞罗裙,美不胜收。 他静静站望着这一池盛开的红莲,不知望了有多久,身后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沈湛微侧首看去,见诸侍皆退,大梁朝的天子,慢走到了他的身旁。 一步步走近的皇帝,望着阔别数年的沈湛,望着他的清瘦身形、苍白面色,与记忆中明朗飞扬的少年郎相对照,面容相近,可神采早已判若两人,曾经那双永远明亮含笑的双眸,静若幽潭,无悲无喜,沉寂地似无论何物拂落,都再激不起半丝心湖涟漪。 尽管知道希望微乎其微,皇帝曾仍不想放弃,担心明郎无法经受长途奔波的他,曾想直接派太医速奔燕州,可明郎却在信中拒绝了,从前在奏折中隐瞒病情、以至副将飞信密报的他,在药石无医后,选择了回京,他说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必再费事,他说他回来,只是为了在临死前,完成与太子之间的一个承诺。 ……承诺……曾经他与明郎之间,也有许多承诺,明郎与他不同,总是那个守诺的人…… 满池莲花清逸的香气中,沈湛见皇帝长久无声地凝视着他,淡笑一声,“陛下从前,话总是很多的。” 皇帝唇如胶粘,努力动了动,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明郎声气平淡道:“原想着若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一生,倒也算写下了好的末尾,却没想到,最终倒在了常人的生老病死之上,我这一世,从头到尾,真是事事不成。” “……明郎……” 心头震痛的皇帝,终于艰难启齿,轻唤了一声,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见明郎听他这声轻唤后,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似将万事万物都已想开放下,淡笑着道:“罢了,我那‘末尾’,要以边漠不安、生灵涂炭为代价,还是如此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得好,也算心安。” 他说:“我这一生,唯有最后一愿,请陛下早日成全,若晚了,也许,我沈湛,要再次做个负诺之人了。” 沈湛此世言尽、转身即走,却又被身后皇帝颤|声唤住,“明郎!” 皇帝望着身前男子清瘦不堪的背影,哑默须臾,轻轻地道:“晗儿他,其实是你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这话目前听起来有些扯,但明郎的结局,讲真,其实是偏暖的,下章会明白,到结局时对比下更明白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面包姐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任倚楼3瓶,?上弦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明郎二合一 沈湛僵硬地转过身来,惊怔地望着皇帝,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 皇帝望着这样的沈湛,微抿了抿唇,再一次轻道:“晗儿他,是你的儿子,当初阿蘅的怀孕月份,其实从一开始郑太医号出时,就是真的,后来朕在建章宫前,说朕让郑太医和你府中大夫骗了你,说阿蘅的怀孕月份实是两个多月,其实才是真正地骗了你和天下人,晗儿他不是早产一月出世,而是两月,那样的怀孕月份,确实与朕无关,晗儿他,真的是你的儿子。” 满池的香红莲花,仍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可莲池前的空气,却似僵滞凝固住了,透不进半丝风声,皇帝望着身前不远的男子,看他苍白的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原本静若幽潭的双眸,亦泛起渐亮的光彩,其中翻搅起的复杂情绪,令他眸光渐渐湿红,心潮亦随之震撼激涌,在某一刻,迫得他再难自抑时,几是咆吼出声,音又极轻沙哑,“你疯了你……” 皇帝道:“当时情势所迫,晗儿必须是龙裔,后来封太子,亦是情势所逼,为了阿蘅的性命,只能如此,这件事,朕也一直瞒着阿蘅。” 复杂激涌的心潮,似酿有千言万语要说,在心中寸寸炸裂开来,顺着酸涩的喉咙直涌往上,满溢的话,就在口边,却一字也说不出,沈湛只是深深望着身前的大梁天子,望着他曾经的六哥元弘,望着原已与他恩恩怨怨皆已尘埃落定的大梁天子元弘,忽在这时,又如此浓墨重彩地添了一笔,告诉他,原来他在这世上还有血脉相连之人,原来,他和阿蘅之间,有一个孩子,那个一声声唤他“叔叔”、同他骑马射箭、与他立下约定的可爱孩子,原是他与阿蘅的孩子!! “……你救养了晗儿,可也将他置在了火上……” 良久,沈湛缓声道出此语,似为强抑内心激烈翻涌的心潮,一字字,说得极慢,嗓音轻|颤,双眸泛红。 皇帝眼望着沈湛,真心道:“朕会保护好晗儿的,在朕有生之年,天底下,没有人可以伤害他半分。” ……皇家不比寻常人家,权柄之前,无情无义,今日可忍看他人之子入主东宫,来日可能继续忍见他人之子离金銮御座、大梁江山,只有一步之遥……都道皇家无父子,何况非亲生父子……若有一日,有人拿此来做离心文章,若有一日,晗儿落个被废被禁被杀的下场,他这早已离世的生父,如何护得了他分毫……及时抽身……该在晗儿他尚且年幼,还未被朝廷各方势力裹挟时,主动及时抽身而退…… 强行按捺下复杂心潮的沈湛,尽力平静了嗓音,对皇帝道:“阿蘅她,还是永远不知此事为好,晗儿他,也不该在太子的位置上,这是天下间最严重的身份僭越,陛下正当壮年,应及早选立新的皇子,真正继承大梁江山。” ……新的皇子…… ……还会有……新的皇子吗…… 皇帝望着苍白清瘦的沈湛,见他单薄地宛若一道画影,心中伤痛的同时,亦忍不住想,若是这道影子没了,他在阿蘅那里,算什么呢…… ……自知明郎重病的消息,人前,在母后、在两个孩子面前,阿蘅似能如从前一般,可在人后,她的眸中,便无半点光亮,总是寂寂地倚在窗下出神,像极了从前她初知真正身世之时,可却又不像……很是不像…… ……从前那时候,她是沉默的,但沉默中有悲愤、有迷惘、有伤痛,可现在,她在人后的沉默,却什么也没有,只是虚无,茫然无际的虚无,有时他望着她沉寂地倚站在殿窗光影下,身影面容半明半暗,只觉她似飞烟将逝,一个晃眼,就要消失不见,会心生惶恐地大步上前,将她抱在怀中,可纵是紧紧地抱她在怀,仍似怀中空空,无边无际的惶恐,像纷茫飘落的大雪,在他心头不断蔓延堆积,一片寒凉…… ……得到明郎抵京的消息,来明华街前,他有问阿蘅,是否要同往,阿蘅沉默片刻,摇头拒绝,恍若无事般,低下头去,继续为伽罗绣制香囊……其实,若来了,倒是放下了,可她这般不来……放不下……从未曾……真正放下…… ……若这数年光阴,都只是移情于影,影逝之时,是否也是情消之时…… 天地间吹拂的清风,忽然烈了些,摇曳地满池莲花凌乱而舞,亦扑回了皇帝飘乱的心神,他敛下那些或将伴他余生的寒凉暗思,只是在明郎忧默等待回复的注视中,静望着他道:“你放心。” 这是他今生对他的最后一个承诺,这一生他与他,也终止在了这三个字上,亦深望着他的明郎,似仍有满腹话要对他说,但终究,在这此世之终,一字未语,只是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微垂眼帘,将此世所有,尽皆隐下,微微躬身,向他行礼,兄弟之礼。 这一世,如此了。 御驾离去一个时辰后,太子辇驾,驾临明华街沈宅,急忙下辇的元晗,望见沈叔叔守站在门前,就似数年前在上林苑时,沈叔叔牵着紫夜,在满苑生机勃勃的上林春光中,守站着等他,等着他急奔向前,扑入他的怀中。 那时,望见沈叔叔的他,满心欢喜,急切地奔上前去,可现在的他,眼见沈叔叔只有咫尺之遥,却双足僵沉如陷泥潭,迟迟迈不开半步,眼望着曾经英武高俊的沈叔叔,身形清瘦,面色苍白,眉目间虽含蕴笑意,却难掩虚弱病态,元晗越看越是心中难受,喉头酸哽,眼圈儿也跟着泛红。 静望着他的沈叔叔,眼睛似同样也有些红了,他迟迟等不到他近前,第一次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前迈了半步,整个身体都朝他所在微倾,泛红的双眸深望着他,微动了动唇,想唤说什么,可却好似因心绪太过激荡复杂,第一次竟哑声未能唤出,直到第二次,方轻|颤着唇,唤出了他名字,沈叔叔微张双臂,深望着他,颤着嗓音道:“晗儿,过来……” 这是沈叔叔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从前,他曾央求沈叔叔同父皇、母妃一般,唤他“晗儿”,可沈叔叔总是严守臣下本分,只肯唤他为“太子殿下”,任他怎么撒娇央求,都不改口的,第一次听到沈叔叔唤他“晗儿”的元晗,在这样的特殊时候,心中积年的思念、强忍的伤心,全都因这一声爆了开来,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急步近前,扑进了沈叔叔的怀中。 沈叔叔搂臂抱紧了他,埋首在沈叔叔怀中的元晗,心中难受至极,从前沈叔叔的怀抱是宽大温暖的,可现在却无半点暖意,原在得知沈叔叔重病前,他心里攒了好多好多的话,要等沈叔叔回来对他说,可是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眼泪悄悄地浸湿眼眶,不断地往上溢,任他怎么悄悄擦,都擦不干净…… 哭红眼的元晗,耗时良久,方慢慢平复了些许,他忍泪望向沈叔叔,满腹的话,漫到口边,却只能忍着抽噎,哽声轻道出一句,“沈叔叔,晗儿长高了……” 沈叔叔笑抚着他的头顶道:“真好。” 元晗又抽抽噎噎道:“晗儿也会骑马射箭了”,说着微低了头,“可都还不太好……” “晗儿还小,未来还很长远,会慢慢都练得很好的。” 沈叔叔抬手轻拂去他眼角的泪花儿,轻道:“不要哭了,小男子汉不该掉眼泪的,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当坦然受之,叔叔守约回来了,晗儿也高兴些,就像从前一样,高高兴兴地,陪叔叔一天好不好?” 元晗摇了摇头,在沈叔叔微黯的目光中,紧拉着他的手道:“父皇说了,晗儿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晗儿要留住下来,一直一直陪着沈叔叔,晗儿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沈叔叔说,沈叔叔可不要嫌晗儿烦啊……” 沈叔叔没有说话,只是微黯的眸子,复又亮起,如有星光闪烁,耀动着许多他看不明白的心绪,元晗欲仔细辨看,然尚未看清,即已被沈叔叔紧紧拥在怀中,那样用力,像是要将他融进他的骨血里。 世人以为,太子殿下当在宫中,却不知太子殿下,身在明华街沈宅,而身在明华街沈宅的武安侯,在入宫觐见过太后娘娘后,谢绝了一切探病的旧交访客,镇日闭门不出,不见外人,偌大的宅院内,除了沈家仆役与太子近侍,便只一个大人、两个孩子,每日里守在一处,寸步不离。 年长些的孩子沈适安,性子也沉稳许多,大多时候,只是静静侍|奉在旁,望着太子殿下同父亲有说不完的话,而父亲总是含笑望着太子殿下,眸光温和包容,不是臣下对主上的顺服,而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宽和,甚至有些像一名父亲,对于孩子的无限慈爱柔情。 他知道,父亲一直很喜欢太子殿下,纵是有那样一段世人皆知的旧事,父亲也对太子殿下并无半分芥蒂,甚至可为一个承诺,抱着病体,忍受奔波苦痛,急返归京,但,早已知道这些的他,在这两三日太子殿下来府的时间里,也不免有些惊讶地发现,父亲对太子殿下的感情,似乎比他原来所想的,更为深厚。 一夜,太子殿下困倦睡去,父亲亲为殿下掖好锦被,而后就坐在榻边,凝视着熟睡中的殿下,一旁的他,请父亲也早些安置,父亲却无睡意,就在太子殿下榻边,轻同他说了不少的话。 那些话,大都是关于武安侯府与沈氏的,从前他已听父亲说了许多,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嘱托,凝神认真听着,一一答应下来,最后,父亲说完沈氏之事,又将眸光望向榻上的太子殿下,边将殿下不安分的手送回被中,边轻对他道:“适安,父亲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嘱托于你。” 他道:“父亲请讲,儿子一定做到。” 父亲道:“在你平生,定要竭尽所能,帮护太子殿下”,微一顿似觉此话不够妥当,沉默须臾,轻声补充道,“帮护元晗。” 如此道出太子殿下姓名,实是大不敬,他不知父亲为何要特意加上这与前言意义相同的四个字,只知父亲的神色,甚比之前交待沈氏诸事时,还要凝重,遂也极认真地答应下来,向父亲承诺,定会竭尽所能,愿以性命相护。 父亲是如此关爱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对父亲的感情,也极深厚,他们人人心知肚明,父亲已时日无多,太子殿下会在私下里悄悄红眼,可在父亲面前,总是高高兴兴的,问父亲边漠战役之事,同父亲说他的奇思妙想,与父亲一起下棋、画画、放风筝,在父亲手把手的指导下,练剑习武,短短几日的时间里,与父亲几乎形影不离,两人一起,做了许多许多的事情。 这些事情,将会成为太子殿下日后美好的回忆,也是父亲在将离人世之前,所度过的温馨时光,有时他在旁看着父亲与太子殿下之间的相处,是那般温馨动人,都会心有触动,感觉太子殿下与父亲,就似亲生父子亲密,但只这么一想,他便赶紧将这荒诞想法抛开,父亲只是喜爱孩子罢了,对他这个没有血缘的养子,父亲也是一样关爱,只是因他需担起武安侯府和沈氏,在该严厉的地方,父亲不会放松对他的要求,也就不会像待太子殿下这般,总是温和笑着,眸中皆是暖意。 身为大梁未来之主的太子殿下,对天下地理颇感兴趣,而父亲不仅几度往返燕州,从前身为工部侍郎时,还曾因肩负视察水利的公务,踏走过大梁天下,所知颇多,在与太子殿下讲解了许多所见所闻后,还带他来到了宅中一座海棠春坞里,牵他走至一道百宝架前。 百宝架上,摆满了大梁各地的风物特产,太子殿下元晗一见这些,自是如鱼得水,打开这个看看,打开那个看看,不时问问那些特产的来历,看着看着,又从一道锦匣中,拿出一对泥人娃娃问道:“沈叔叔,这是哪里的呀?” 沈适安注意到,一直含笑回答太子殿下问话的父亲,在看到这对泥人娃娃时,唇际的笑意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温和如初,仍是语气寻常地和声对太子殿下道:“这是庆春城的‘泥人李’捏制的,他的手艺很好,名气很大,许多人都会从他那里购买泥人,当年叔叔经过庆春城时……也从他那里……随手买了一对……” 元晗听着沈叔叔的话,好奇地打量着手中的泥人,望着望着,忽地发现,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的“公子泥人”,面容有些像沈叔叔,而风髻雾鬓、朱唇榴齿的“小姐泥人”,眉眼间隐有母妃的风韵。 好似触碰到了一个尘封多年的小秘密,元晗抓握着手中的小泥人,不知为什么,心里紧紧张张的,话也不会说了,嘴“打瓢”道:“这是一对呢……晗儿……晗儿也有一对……不过是一对皮影……” 找到了话题的元晗,镇定了下来,他将那两只泥人放回匣子里,笑对沈湛道:“晗儿有一对皮影,也是一男一女,是周岁的时候,舅舅送的,晗儿可喜欢了,常拿出来和妹妹一起玩,一个扮男角,一个扮女角,操纵着皮影,讲故事给妹妹听。” 沈湛笑问:“都讲些什么故事?” “一开始讲得可多了,有史书上的故事,也有平日看戏的故事,但这么讲了几年下来,来去重复,都没有什么新鲜故事了”,元晗感觉今天的沈叔叔,精神比前几日要好上许多,眉宇也似隐有从前的光彩,心中高兴,笑同沈叔叔道,“沈叔叔给晗儿讲个新故事吧,父皇同晗儿讲的那些,也都给妹妹讲过,晗儿没法再讲她听了。” 尽管已近黄昏,夏日的阳光仍然燥烈,透窗入内,落在身上,该是炽暖的,但望着晗儿期待目光的沈湛,却只觉得冷,冷到骨子里轻轻打颤,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再没多久,应就是大限之时了,可别突然吓着了晗儿…… 无力坐着的他,抬手轻抚晗儿的脸颊道:“这几天,多谢你留下来陪叔叔,叔叔很高兴,也很愿意讲故事给你听,等听完这个故事,晗儿就回宫去吧,你母妃和父皇,这几天都很想你的。” 他也很想父皇和母妃,可是,他也想再陪陪沈叔叔,元晗想了想,耍机灵道:“要是叔叔讲的故事,晗儿正喜欢,晗儿就听话回宫去。” ……不管心里有多么喜欢,都要说没有到十分喜欢,就是要留在沈叔叔身边…… 元晗如是想着,看沈叔叔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小心思,眸光从匣中泥人一掠而过后,便轻轻启齿,讲了一位十六七岁的白衣公子的故事。 ……佳节良夜,那白衣公子骑马出行,正撞见街上忽起冲突,人潮奔涌,他的马儿因乱受惊,不小心冲撞了另一位容貌极为清秀的碧衣公子,那碧衣公子因人潮与随侍走散,起先与他闹了许多误会,两人如欢喜冤家般,好不容易解开结后,天公又突不作美,下起雨来。 ……白衣公子与碧衣公子,同至细雨楼避雨,顺点了几个小菜、一壶清酒,边用晚膳边打发时间,期间相谈甚欢,越聊越是投缘,那碧衣公子,也因兴致颇高而不小心喝多了酒,伏桌醉去,酒量颇佳的白衣公子,仍然清醒,原欲扶那碧衣公子去雅间厢房休息,可在扶“他”起身时,却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气,看到了“他”粉白耳垂上细小的孔洞,原来,他手扶着的,不是碧衣公子,而是如花佳人…… 元晗正听得津津有味,感觉故事要真正开始了,却见沈叔叔顿在了这里,不再往下讲了,只是眸光怔望着春坞门外。 元晗顺着沈叔叔的目光看去,见是母妃带着妹妹来了,立迎上前去,朗声唤道:“母妃!” 在听到晗儿这声清脆的“母妃”、听到身边适安如仪拜见后,沈湛才确知,原不是他因思念过度、心神恍惚而出现了幻觉,他将那装有泥人的锦匣匣盖阖上,站起身来,缓步迎上前去,尽管神色平静,可心中暗暗涌起的滔澜,几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急返回京,说服自己的理由、告诉别人的理由,都是与晗儿之间的承诺,可除此之外,他清楚地知道,他心底还另有不可告人的期盼,盼着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其实他想,他就能见到她,她是温柔善良的人,不会拒绝此世的最后一面,可他在回京的路上,一路思量,最终还是退缩了,今世至此,不该再打扰她,她如今的生活很好很好,他不该再靠近分毫…… ……他与她之间的告别,其实在数年前的上林苑里,在那两声互道“珍重”中,已经结束了……他与她这一生,在那时,就已彻底结束、告过别了…… 被沉重世事拖着的脚步,挪得再慢,终也还是因此世最后的期盼,而慢走到了她的身前,她搂着孩子望着他,他亦望着她,在良久的静默无声后,轻问:“是来带晗儿回宫的吗?” 她未答,只是低头看两个孩子,温柔问道:“饿了没有?” 华灯初上,临水的风亭四角,香炉逸烟,驱散夏虫,正中的石桌上,摆上了家常四菜两汤,一顿晚膳,用得极安静,几乎无人言语,只听得亭角的悬铃,在夏夜清风中,轻轻地摇曳脆响,满池的莲花香气,在这空灵清音中,顺风穿亭扑面,沁爽宜人。 如此良辰美景佳肴并具,心情本该是极舒爽的,可元晗心念着重病的沈叔叔,又想着母妃从前与沈叔叔的关系,坐在石桌旁悄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头乱糟糟、沉甸甸的,食不下咽,如此胡乱地用着晚膳时,忽听母妃柔声对他道:“晗儿带妹妹去玩一会儿吧,园子里有两架秋千,妹妹很喜欢荡秋千的,去吧。” 元晗怔怔地看向膳桌,见大家都用了没多少,心中虽有些疑惑,但听母妃如此说,一向听话的他,自是顺从,他牵着妹妹要走,又回身望向沈湛道:“沈叔叔,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晗儿回来时再听您讲,和妹妹一起听您讲。” 沈湛只是淡淡笑着,让身边的适安陪着他们一起去,小心看顾着晗儿和伽罗,别让他们摔下受伤。 沈适安深望了父亲一眼,垂目轻声道“是”后,护着太子殿下与永昭公主离去,三个孩子的身影,在夜色明灯中,渐渐远去,强行坐着的沈湛,再难支撑,侧身欲倒时,被身旁的温蘅伸臂扶住,控制不住颤|抖的手,亦被紧握在她的手中。 她扶着他背靠亭柱,倚坐栏边,就像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一同倚坐亭栏,只是当时闲话消夜,赏月观星,都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是一线之隔的生死之间了。 ……圆满了……原以为将孤孑而死,可在死前,知道自己原与阿蘅有一个孩子,能与那孩子亲密相处数日,能再见阿蘅一面,吃上她亲手所做的菜肴,甚至人将死时,阿蘅亦陪在他的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 ……世人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话,他从前也对阿蘅说过许多次,原以为早成空谈,可如今这般,他能这样牵握着她的手离去,也算是他单方面地应诺了,是他老了……是他沈湛老得太快了…… 人之将死,遍体寒凉,好似连周身血液都已冻凝了冰渣子,身体止不住地冷颤,可心头却是滚热的,怀前贴身的衣物里,有他与阿蘅在新婚之夜剪下的乌发两缕,以红绳系扎在一处,并一道共同写就的《我侬词》,情多处,热如火,至死不休,他近乎贪婪地凝望着阿蘅的面容,想以眸光为刀,将她面容的每一处细节,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生怕在不久之后过奈何桥时,因饮孟婆汤而彻底忘记。 ……他不舍……他不舍……他怎舍得忘记阿蘅,忘记与她之间的种种……今世早已无可奈何,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他知他不该,今生毁她至此,怎敢再扰来世,可又怎能舍下,怎能忘记,生来见天地、见众生的双眸,在这将死之时,只看得到她一人,她是他的天地众生,若没有她,多少来世,都只是虚无缥缈的梦境,宁不如化作一缕清风,眷恋地留在她的身旁…… 终究……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口气断续之时,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声音,试着开口问道:“……来世……来世若我只是一个我,只是干干净净的一个我……能否有幸,与你……” “相爱”二字,在今生缚满枷锁、浸满血泪的“相爱”二字,在他心头,沉重盘旋数次,终是沉沉地落在了心底,未能问出,沈湛最后的目光,写满了今世的眷恋与来生的渴求,是将死之人衰败双眸中最后的星火,声音低微,几不可闻,“……能否有幸,与你相识?” 星火将熄之前,眸光全然倒映的女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清风明月,红莲香浮,沈湛含笑而逝。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事情复杂化,女主的描写就长期侧写隐写是有意的,就像狗皇一直在猜测琢磨,读者也是在根据女主行为细节猜猜猜,后面会写清她的心声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许上2个,穆三白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冲鸭、芦苇微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麦片真好吃20瓶,兔妞大晶宝3瓶,慢慢飞的虫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扑杀 武安侯下葬之日,被禁武安侯府多年的华阳大长公主,被看监的侍卫,奉旨带到京郊枫山的沈氏祖墓前。 因为之前的停灵等事宜,都是在明华街沈宅中进行,早在三日前,即已得到儿子病逝噩耗的华阳大长公主,等被带至京郊枫山,才第一次见到了儿子的棺椁。 ——也只能见到棺椁,出殡时棺木已经钉死,她再见不到儿子的面容,最后相见的记忆,还停留在数年之前,儿子向她辞行赴边,她因心中恨恼,直说不如在他出生时即将他亲手掐死,也不肯送他看他,直接背过身去,任他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声音完全消失,也没有转身回头看他一眼。 ……怎会知道那就是此世的最后一眼……当时怎会知道,那一次就是永别……竟就是永别!! 知悉噩耗的这三天里,华阳大长公主的心都碎了,她原只知明郎是因患病归京,原以为在外养病的明郎,一定会回家,会从明华街回到武安侯府,回到她的身边……他是武安侯,怎么可能一世不回武安侯府,他是她的儿子,怎么可能一世不再见她这个母亲?! 她如是想着,在每一个难得的清醒时候,守着那只牡丹香囊,在心底等待着明郎的归来。 她仍是痛恨明郎的背叛忤逆,恨到入骨,不会原谅他的背叛之举分毫,但在此之外,她是爱着他的,同样爱到了骨子里,他是她的亲生儿子,也是她唯一在世的孩子,她怎会不爱他,怎么不希望他康健平安?! 她等啊等啊,却心怀希望地没等几日,就竟等来了这样的噩耗,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要见明郎!她要见明郎!! 她不顾一切地要往府外冲,一次次地被拦倒在地,摔得遍体鳞伤后,仍是不肯放弃,身上的伤再痛,又怎比得上她内心剧烈的绞痛分毫,一想到明郎的死,她的心,就像是被人用石磨来回碾压,痛得鲜血淋漓,如此悲痛至极、度日如年地熬了三天,他们终于放她离开武安侯府,他们说,要带她去见明郎。 她要见的是明郎,不是一具沉重冰冷的棺椁,不是!!! 未封的侯墓前,站了许许多多的人,华阳大长公主极力看去,一个个地认真看去,可就是找不到她的明郎,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明郎,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如已丧失五感地看着那些人抬着棺椁往墓室中送,眸光涣散、一动不动地僵站着,在将要再也看不见棺椁时,突似大梦初醒,发狂地奔上前去,扑在那具冰冷的棺椁上,凄声唤道:“明郎!明郎!!” 她一声声地伤凄唤着,用早已沙哑的嗓音,如浸着血泪般,一声声地唤着她十月怀胎的骨肉至亲,可却听不到半点回应,只有她自己凄凉的唤声,在幽寂的墓园上空,一声声地悲凉回响着,就像当初,有人一声声恳切地唤她“母亲”,可她就是不肯答应,不肯回头。 “明郎……明郎!!” 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的华阳大长公主,极度崩溃的精神,几近半疯,在抬棺的兵士,不肯遵她之命打开钉死的棺椁后,竟用自己的双手,去死抠棺缝,把双手抠得鲜血淋漓犹不知痛,只是不断地对着棺椁低声喃喃,似是一位母亲,在极力解救安抚心爱的孩子。 “明郎……明郎……母亲来救你了……他们是在害你,是想把你封死在里面,母亲知道的,母亲来救你了……不要怕,有母亲在,什么也不用怕的,母亲会保护好你的……你在里面乖乖等一会儿,母亲这就救你出来……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纵是抠得双手血肉模糊、指甲都将脱落,钉死的棺椁依然严丝合缝,抠不动分毫,原先喃喃的华阳大长公主,在长久可怕的绝望之下,终于急得哭出声来,用力拍打着棺椁哭喊道:“明郎,你快出来!你在里面会死的,你快出来啊明郎!母亲求你了,母亲求求你了,你快出来吧明郎!!” 下葬择时将过,随行侍卫在圣上的示意下,将华阳大长公主强行拉开,兵士们抬棺放入墓室,华阳大长公主拼命挣扎着要近前,可却靠近不了半分,只能在撕心裂肺的凄唤声中,眼睁睁地望着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望着暮室沉沉封阖,她的明郎,永永远远地离开了她。 有如摧心剖肝,悲痛欲绝的华阳大长公主,跌坐在地,泣不成声,一个孩子走到了她的身边,要为她包扎受伤的双手,并轻道:“祖母节哀。” 华阳大长公主抬眼看向这个男孩,看他神情平静、双眸清湛,似没掉过一滴眼泪,心中伤怒至极,用力将他恶狠狠地推开,男孩沈适安神色未有稍动,只是等华阳大长公主泣至无声、整个人稍稍平复了些后,方再一次轻道:“祖母节哀,父亲泉下有知,定不忍见祖母如此。” 华阳大长公主咽泪沉默须臾,哑声问道:“明郎他,最后留给我的话,是什么?” 沈适安沉默片刻,终是如实摇头轻道:“父亲并没有留话给祖母。” “……不会的……不会的……明郎不会这样对我的……明郎他是个孝顺孩子,他不会这样对母亲的!!” 华阳大长公主刚平复些许的情绪,又因这短短的一句话,骤然激烈起来,她紧抓着沈适安双肩,几是面目狰狞地狠声追问道,“是因为明郎他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说是不是?!还是你在骗我,你故意隐瞒,你不肯告诉我?!你藏的是什么恶毒心思?你养父死了,你一滴眼泪都不掉,你早盼着他死,好早点继承武安侯府是不是?!明郎是不是你害死的,是你联手那些想他死的恶人,一起害死他的?!!” 激动失控的华阳大长公主,死死抓钳着沈适安的双肩,将他抖得如风中落叶般,两只干枯的手臂,几乎要掐到他的脖子上去了时,一个沙哑的男孩声音,靠近响起,“适安哥哥没有说谎!” 华阳大长公主瞪着通红的双眸看去,见是一个穿着素袍的男孩走近前来,那男孩不久前就站在那两个贱人中间,她匆匆扫看、寻找明郎时,没有过多注意他的面容,此刻看他走近,才发现他的眉目,生得颇似温蘅那贱人,一双眼睛,也同样红着,似因哭肿,嗓音也似因此而沙哑闷沉,近前仰着一张小脸,湿着眸子,望着她道: “适安哥哥没有说谎,沈叔叔去世的时候,哥哥他不在沈叔叔身边,晗儿也不在,只有母妃见证了沈叔叔离世,母妃说,沈叔叔没有留下什么话,那就是并无遗言,确实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予你。” 华阳大长公主目眦欲裂地瞪望着这个清秀的男孩,耳听着他所说的锥心之语,满心的悲恸欲绝,转为伤恨之火,熊熊燃烧,似能将她周身骨血烧得沸灼。 ……明郎死时,是温蘅那贱人,在他身边?……他宁可死在温蘅那贱人身旁,都不肯回到母亲的身边?!!…… ……不,不是这样的,是温蘅那贱人,就像当初哄骗明郎搬离武安侯府,又一次骗他住到了明华街,并挟制了他,才让他没有办法回家来……明郎……明郎一定是有话要对母亲说的,一定是想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的……都是因为温蘅那贱人从中作梗,他才孤零零地死在外面……都是温蘅那恶毒的贱人干的!! ……是啊,这事本就蹊跷得很,侍女明明告诉她说,明郎是回京治病的,怎么不出六七日,明郎人就没了,怎么明郎在燕州好好的,回京的路上也好好的,偏偏一到京城没多久,人就没了……定是温蘅那贱人动了什么手脚,她可是在明郎药中下毒,诓他喝下,从而害死了明郎……还有元弘……元弘那贱人定是在后授意……狡兔死走狗烹,她早和明郎说过的,元弘是个卑劣小人,不值得效忠,唯有母子一心,才是正途……可明郎不信……不听她这个母亲的……终是被两个歹毒的贱人利用完后害死了…… ……明郎……她可怜的明郎!! 越想越是伤心怒恨的华阳大长公主,抓掐沈适安的双手,也因内心的激动,而无意识越来越用力,一旁的元晗,见适安哥哥疼得厉害,急对华阳大长公主道:“你弄疼适安哥哥了,快放开他!你是他的祖母,怎么可以这样辱骂伤害自己的孙子?!” 他看这疯妇人没有松手的意思,忙命侍卫将她拉开,华阳大长公主人被拉开,神情却极轻蔑,好似听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词汇,冷笑一声,眸光冰寒,高高在上地俯看着元晗道:“孙子?我元宣华没有孙子!!我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全都被你那歹毒的爹娘给害死了!!” 元晗见这疯妇人,正如舅舅所说不可理喻,也懒怠再与她说话,只转看适安哥哥,问他有没有受伤、疼得厉不厉害。 华阳大长公主冷冷望着身前不远的清秀男孩,心中怒恨滔天,直搅得眸中阴霾铺天盖地。 ……凭什么她的儿子死了,那两个贱人的儿子,还能好好地活着做东宫太子、继承她元氏的大梁江山?!! ……元晗……元晗……杀了他!杀了他!! 她突然拔下鬓间的赤金长簪,趁身后侍卫不备,向那男孩扑杀过去,直取咽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杏仁玛丽莲30瓶;燕麦片真好吃、槑槑槑槑20瓶;山无陵、?上弦月?10瓶;翠花花20瓶,浮珑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祖母 半疯半醒的华阳大长公主,为伤痛怒恨侵蚀地几无理智,心中唯有一念,如炽焰升腾,人也随之抢步上前,只想着将手中冰冷尖锐的长簪,插进那男童脆弱的喉咙,取了那对贱人孽种的性命,为她的一双儿女报仇。 然,她一个常年被囚的疯病妇人,怎比得上武艺高强的皇家侍卫,刚踏出半步,即被从后制住肩臂,而站在太子殿下身旁的沈适安,见华阳大长公主突然发狂伤人,下意识就护在了元晗身前,那只原本用力刺来的长簪,因握持的主人华阳大长公主,被侍卫掰折手腕吃痛失力,滑落下去,擦着沈适安背部的衣裳,摔在地上。 此处动静,惊动了不远处的皇帝与温蘅,惊魂未定的温蘅,急忙走近前来,将晗儿搂在怀中,仔细打量他是否伤着了哪里。 元晗并未受伤,但生来备受呵护、未见人间阴险的他,是着实受了一惊,他看向那形容可怖的疯妇人,怔怔地喃喃轻道:“她是想要杀了晗儿吗……” 尽管听舅舅说过这疯妇人心思恶毒、不可理喻,但一想到是沈叔叔的母亲,想要杀死他,元晗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他也不知这是何感觉,只是闷闷地转过头去,靠在母妃怀中。 皇帝强抑心中惊怒,和声让温蘅把孩子带走,而后转看向华阳大长公主的眼神,冰寒如刃,几能生生活剐了她! 尽管放在晗儿身边的大内侍卫,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莫说一个被囚多年的妇人,便是有人蓄意行刺,也不可能得逞,但深爱孩子的皇帝,心中还是不免感到有些后怕,对华阳大长公主,更是恨极怒极。 原想着明郎至死都是孝子,故而命人将华阳大长公主带到这里,让他们母子做今世之别,但没想到多年的宽容囚禁,犹未能令华阳大长公主消退歹毒之心半分,竟敢如此丧心病狂地对晗儿痛下杀手,皇帝越想越是怒恨翻涌,真想即刻杀了这毒妇泄恨,但,此处乃沈氏墓园,他现下,是在明郎与淑音面前。 连日来的沉重伤思,终是暂压了汹涌的杀意,皇帝嘉奖了救护的侍卫并沈适安,命人将武安侯府的管家传来,淡瞥了他一眼道:“往后府里,不必再为元宣华煎药了。” 华阳大长公主闻声猝然冷笑,她身体虽被钳制地动弹不得,但双目却冷冷地剜视着皇帝,沙哑的嗓音,如一把豁口的铁刀,直朝大梁的九五至尊劈去,“你倒不如杀了我!!” 皇帝淡道:“死是便宜你了,朕还想等看你彻底疯癫,想让天下人一同看看,不可一世的华阳大长公主,彻底沦为疯妇的模样,想来,那才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华阳大长公主冷笑的面皮僵住,而武安侯府管家,则早已喏喏称是,那治疗疯病的药汤,是原先侯爷吩咐为大长公主每日煎上两服,从而如此煎了多年,如今侯爷已逝,圣命如此,自然遵从。 于是,自此日后,再无药汤端送至华阳大长公主面前,武安侯府也有了正经的新主子,尽管还是不满十岁的孩子,但处事颇为老成,对名义上的祖母华阳大长公主,也是尽心奉养,尽管即使他再怎么尊恭,也常遭大长公主斥骂指责,新侯爷在衣食之物上,依然并不短缺他名义上的祖母,一如他父侯在时。 但也,只能是衣食之物了,御命之下,再不会有人端呈治疗疯病的药汤,早晚两次,伺|候华阳大长公主服下,原就常发疯病的华阳大长公主,因失子之痛,越发疯狂,渐渐一日比一日,清醒时候更少,有时甚至能整整五六日,都无半分清醒时刻。 时光飞逝,渐渐夏去秋至,寒凉的秋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淅沥的落雨声中,武安侯府诸侍,私下里都在议传,大长公主殿下,怕是等不到今年年底,就会彻底疯癫了时,又听宫内传了件稀奇事,圣上不知因何缘故,竟不慎摔断了一条腿,不得不改临朝为召议,长期卧榻休养。 这可真真是怪事,若说摔伤断腿,最有可能的,就是骑马时不慎摔下,但圣上并非因此受伤,可除了这一因由,圣上平日出行,身边尽是内监侍卫,怎么可能摔着,这断腿的因由,真似云里雾里,叫人看不分明。 一日日的,时转入冬,天气越发寒冷,大梁皇宫里,圣上依旧疗养着伤腿,武安侯府中,大长公主殿下越发行止疯迷,侍|奉的侯府侍女们,见这一次,华阳大长公主已经连续十几日,都没有半分清醒时候,暗地里都道大长公主殿下怕不是已经真的疯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从前华阳大长公主时有清醒时候,侍|奉的侍女们,都知道大长公主清醒时那暴烈脾气,一见她神智清醒,都得小心着点,现下大长公主殿下似真疯了,每日里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不许旁人进去,侍女们倒也乐得清闲,就在这凛寒冬日,一边袖手站在门外廊下望雪,一边轻聊闲话,打发漫长无聊的冬日时光。 这一日,侍女们正聊说自家主子侯爷虽无太子伴读之名,但有太子伴读之实,常被召入宫中陪侍太子殿下,与太子殿下感情甚笃时,忽见房门被大长公主从内用力推开,俱都闭了嘴,默默地低下头去。 侍|奉华阳大长公主的侍女们都知道,大长公主殿下从上一任侯爷的葬礼上回来后,整个人就更疯了,把所有滔天的恨怨,都转到了太子殿下身上,每日里口中咒骂不停,还在她房间的梳妆台桌面上,用簪子刻满了“元晗”二字,每天就坐在梳妆台前,用簪子来回划刻那些名字,直划刻得上好的花梨台面,到处都是稀碎的木屑,每次一边用力划还一边不停地喃喃“报仇”,那神情中的阴狠劲,好似真把她簪下的刻字,当成了太子殿下本人,她必得害死太子殿下,才能发泄此生无穷无尽的怨恨。 因为知道大长公主对太子殿下极敏感,侍女们平日自是不敢在大长公主面前提半个字的太子殿下的,也不知方才这些闲聊侯爷与太子殿下的话,有没有叫大长公主听去,大长公主会不会因此,又有什么新的发疯之举…… 垂着头的侍女们,边暗暗忐忑地想着,边用眼角余光看去,见大长公主并不理她们,只是抓着手中已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牡丹香囊,慢慢地走出了房门,一步步地踱至园中,对着空荡无人的梅林,温柔笑道:“殿下来啦!” 侍女们早已习惯了大长公主这般发疯,都只抬头静静看着,看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笑道:“殿下你看,这儿的梅花好不好看?我看梅花开了,想让殿下来赏梅,所以才让人请殿下来府里玩,殿下喜欢吗?” 笑说着微静片刻,好似听到了对面人的回答,大长公主又笑道:“殿下问我冷不冷?殿下真是个好孩子,这么会关心人,要是我有殿下这样的好孙子,那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她说着伸出手去,好像牵住了某个孩子的手,微侧着脸,温柔笑看着他道:“来,殿下,我带你去林中的来仪阁坐坐,去那里,又没有风吹,又可以赏梅,可好了。” 侍女们望着大长公主就这般保持着温柔牵手的姿势,一步步地向梅林正中的来仪阁走去,也都默默跟走在后面,等看大长公主牵着空气、走进阁中、关上了门,便又都袖手站在门外,继续轻聊着府内诸事,打发时间。 来仪阁内,华阳大长公主关上门后,笑牵着元晗的手,往楼梯处走去,边走边道:“来,我带你去最顶楼赏看梅花,那里最高,视野也最是开阔,明郎和淑音小的时候,都很喜欢坐在顶楼隔窗赏梅,脚边是炭盆,手中是热茶,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梅林,赏心悦目,一点都不冷的,十分惬意。” 元晗边乖乖地随她走着,边仰着脸好奇问道:“明郎和淑音是谁啊?” 华阳大长公主笑着答道:“明郎和淑音,是我的孩子,他们小的时候,我常牵着他们的小手,一步步地带他们走到顶楼赏梅,就像现在牵着你的手一样。” 元晗天真地笑听着,又问:“他们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赏梅啊?” 华阳大长公主含笑的神色微微一僵,瞬又和笑如初道:“他们长大了,出远门了,不在家里”,微一顿又说,“但他们会回来的,孩子不管走多远,都是会回家的。” 元晗点点头,又笑着问道:“你手里的香囊,装的是香雪糖吗?我闻到甜丝丝的味道了。” 华阳大长公主亦笑着点头,“这是我的明郎送给我的,他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孩子。” 元晗懂事地道:“我也要做个孝顺的孩子,孝顺父皇,孝顺母妃,孝顺外祖父,孝顺祖母。” 他道:“我的祖母对我可好可好了,她是天底下最慈爱的祖母,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你也是这样,对你的孙儿吗?” 一想到明郎被那两个贱人害了性命,至死没有留下半点血脉,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恨意翻搅如潮,她强忍着不露分毫,仍是和蔼地笑看着元晗道:“我福薄,还没有孙儿叫我一声‘祖母’呢。” 元晗似是在替她惋惜,静望了她一会儿,忽地唤了一声,“祖母!” 华阳大长公主一愣,假意温柔牵握的手也僵住了,元晗看她怔住的样子,摇着她的手,仰脸甜甜笑道:“不是福薄,是福气未到,等你的明郎和淑音回家了,以后就会有好多好多的孩子,这样唤你的!” 他松开了她的手,自己蹦蹦哒哒地走完了最后几级台阶,来到最顶楼的窗边,发现自己够看不着,就站在了靠窗的椅子上,边放目远望,边惊叹道:“在这里看梅花,真的好好看啊!” 心中微微的悸动,很快被灼烧翻涌的恨意,给淹没地无声无息,掌心牵手的余温,也在这凛寒天气,迅速流失得一干二净,华阳大长公主望着元晗的背影,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如一位慈爱的长辈,笑着问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元晗点着头道:“真的好美,只可惜,闻不到梅花的香气”,他将手朝窗伸去,“把窗子打开一点吧。” “你不怕冷?”华阳大长公主笑道,“真是个坚强的好孩子呢。” 她帮他把花窗打开,看他探出半个身子向外,轻嗅着梅花香气,手接着飘舞的雪花,稚嫩小脸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而她的两个孩子,却都已躺在了冰冷的地下,永永远远地躺在冰冷黑暗的地下,永永远远不会再笑着唤她一声“母亲”…… 积年的怨恨,如地狱业火焚烧,瞬间如潮冲至头顶,华阳大长公主按着计划的最后一步,猛地用力将身前的孩子推出窗去,一瞬间,所有的怨恨都似在心头炸裂开来,整个人畅快无比。 她欲仰天长笑,却见元晗还没有立刻掉下去,手抓着窗边,挣扎着向她求救,“救我!救我!!” ……救他?那谁来救她可怜的孩子?!! 退后数步的华阳大长公主,冷冷地看着元晗恳求的眼神,看着他做无谓的垂死挣扎,只当是在欣赏,并在心中惋惜,惋惜他那爹娘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没法亲眼看到他们的孽种,摔死在他们面前。 心觉畅快与惋惜的华阳大长公主,含恨静望着元晗紧扒着窗边的手指头,一根根地垂落,这些年的种种仇怨,也一一地从她脑海中闪过,如走马灯般旋转,耀得她眼前渐渐有些发花,令她不得不微眯起双目时,却在眼前雪亮的光线中,似竟望见小时候的明郎,正垂趴在窗边,向她焦急求救,“救我!救我!!”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一震,忙睁眼定睛看去,见那快要坠落的男孩,明明是元晗,是长得肖似温蘅那贱人的孽种元晗,怎就隐隐约约看到明郎了呢?! 惊惑至极的她,心神微晃了一下,眼前之人,又变成了小时候的明郎,他稚嫩的脸庞,因为痛苦的挣扎憋得通红,双眸含泪,恳求地望着她道:“救我!救我!!” 华阳大长公主感觉自己好像身在一场梦境之中,好似噩梦,又似美梦,她怔怔地走近前去,两张明明看来并不相似的小脸,在她一步步的前进中,一次次地交晃重叠着,看来竟似非常相像,华阳大长公主脑中越来越乱,眼前也越来越乱,好像那即将坠落的男孩是元晗,又好像看到的其实是她的明郎,她整个人正如一团乱麻纠葛时,忽听男孩的声音,高高响起,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她的心尖之上,“救我!祖母救我!!” 一瞬间,所有的清醒与理智混淆,所有的噩梦与美梦混淆,所有的仇恨与情爱混淆,这一世的最终,华阳大长公主不顾一切地飞身上前,紧抓住男孩的手道:“祖母救你!母亲救你!!” 侍女们恐慌的尖叫声中,栖在梅花枝头的寒鸦,因惊“嘎嘎”飞起,颗颗灰黑的香雪糖,在半空中掉离牡丹香囊,一一摔落在雪地之上,为缓慢流溢的滚热鲜血,彻底浸没。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入最后一个小情节点,还有死亡……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ency、微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草莓味的酱哟10瓶;口嫌体正直4瓶;258138442瓶;?上弦月?、元气少女郭德纲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抚触 纷茫的飘雪,落得巍巍金碧宫阙,宛如冰清玉洁的琼楼玉宇,连天下间最尊贵的殿宇,都被覆上了最纯洁的一层白,倚坐殿内窗下的皇帝,处理朝事间隙,不经意间一抬眼,望见晗儿正在冷风呼啸的殿外抓雪,担心他会受寒发烧,忙吩咐赵东林道:“快让太子进来!” 赵东林却不立马转身出殿唤人,而是僵着脚步,微微迟疑着,皇帝见状,正欲斥骂,还未及开口,就见依在自己身旁的小女儿,附耳过来,轻轻地道:“皇兄说,要给父皇您一个惊喜~” 皇帝一怔,再朝窗外看去,见晗儿捧了雪后,就急忙往偏殿跑去了,瞧着像是要悄悄地要给他这个父皇制作惊喜,不由唇际微弯。 侍在一旁的赵东林,见圣上展颜,也忙跟着笑道:“奴婢之前看太子殿下往积雪处走,就劝过几句,但太子殿下说他今日紧着做完文武功课,就是为了能挤出时间,给陛下您一个惊喜,所以奴婢没能劝住……” “难不成就只瞒着朕一个人?!” 皇帝边笑着收回目光,边将手中批完的奏折放下,接过伽罗新递来的一道,顺便拿手中这道奏折,考问伽罗新近又学了哪些字,可能看得懂这道奏折在讲什么。 自秋天里那日,不慎在摘星阁滑摔断腿后,无法临朝的皇帝,便在建章宫中召见朝臣、处理朝事,晗儿是男孩,每日里功课满满,又要学文,又要习武,颇为忙碌,而身为女孩儿的伽罗,则清闲许多,可多多陪在他的身边,帮他拿递折子、磨墨添水,甚至有时他拟旨时,还会帮着盖玉玺,他也就常用御旨奏折,教她一些文理,伽罗也是个聪颖的孩子,跟着他学得很快,如此常同他这个行动不便的父皇在一处,也让她的母妃得闲,可常往慈宁宫去,照顾病中的母后。 父女间正温情融融地说着话呢,帘拢声响,是温蘅自慈宁宫归来,她不待皇帝开口相问,即已告诉他道:“母后今日精神好了不少,嘉仪也不知从哪儿得来了几件新鲜有趣事,说得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哄得母后笑了好久。” 自断腿疗养后,皇帝就一直没法儿去给母后请安、为母后侍疾,本来身体稍好些时,他想让人抬扶他去慈宁宫来着,但母后却不许他过去,一定要他等满“伤筋动骨一百天”,才许出建章宫附近,以至他这做人儿子的,时见母后来看望他,他却有许久没去慈宁宫见母后,一应照看侍疾之事,也落到了温蘅身上。 侍女近前帮贵妃娘娘解下狐氅,坐在窗下的皇帝,朝温蘅伸出手去,并问:“冷不冷?” 他牵她坐至自己身边,握她手是温热的,又看她鬓边沾着几片雪花,欲抬手帮她拂去,却不慎将她几丝乌发勾落,边帮她轻掖到耳后,边含笑对她说了晗儿将送惊喜一事,说罢,见温蘅也并不意外的样子,皇帝恍然笑着道:“看来,真就瞒着朕一个了。” 温蘅淡笑道:“这倒不是,只是方才我从慈宁宫回来,看见晗儿身边的宫侍,都守在西偏殿外头,以为晗儿在里头读书,就近前透窗看了一眼,无意间发现了他的‘小秘密’。” 正说着,听晗儿似是进殿了,温蘅忙收了声音,静看晗儿背着手走了进来,她身边皇帝故作不知,只佯装“好奇”地问晗儿道:“背着手做什么?可是在后头藏了什么好东西?” 元晗笑着将藏在身后的“惊喜”取出,他手捧着的小金盘上,放着四只大小不一的小雪人,去年下雪时,父皇有教他捏过,还同他说,他刚出生那年,父皇特为他向他母妃学会了捏雪人,他知道了,也很想回赠父皇一个,但还没等他真正学好,雪就已经化了,去年没来得及的他,今年自是不能再赶不及。 “父皇您喜欢吗?”元晗笑着问道,又看向母妃,“晗儿捏了一家人呢。” 皇帝虽因提前知晓,没了“惊”,但对元晗此举,心中自是高兴,“喜”仍是满满的,他笑着从晗儿手中接过那金盘雪人,同伽罗、温蘅一同赏看,大力赞了一通。 元晗见父皇母妃高兴,心里自也高兴,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自打沈叔叔离世之后,虽然一切看起来,还和从前没有什么不一样,但他一个小孩子,都能感觉到,不一样的,就像他心底的伤心和思念,从来没有消散,父皇和母妃,虽然随着时间流逝,渐渐会像以前一样含笑说话,但心里,一定也是和他一样,看起来像是已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可悲伤的思念,就一直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们心底,一直笼罩在建章宫上空,从没有真正消散…… 他想让父皇母妃真正高兴些,好像也做到了一点点,高兴的元晗,像妹妹一样,挨坐到了父皇母妃身边,皇帝笑看金盘上的“一家人”,再看看身边的孩子与妻子,心中暖意流漾的同时,却有寒凉的暗思,如窗外纷飞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在他的心上,积了一层又一层。 他的这条伤腿,是在摘星阁不慎摔断,明郎走后,他心中哀思难断,在一日秋雨淅沥后,不知不觉走到少时曾与明郎同往观星的摘星台,屏退诸侍的他,在长长的通阁台阶上慢慢地走着,这些年与明郎的所有所有,也在心中一一地回想着时,忽听有人在后朗声唤道:“六哥!” 他怔怔回首看去,见是少时的明郎站在低处的台阶上,双眸如星,笑看着他道:“六哥!” 他知道自己这是出现了幻觉,可却不愿太快醒来,就那般怔怔看着,看明郎笑同他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就像少时一样,说着说着,边向下跑去,边回身笑对他道:“六哥,我们去上林苑骑马打猎吧,这一次,我才不让你!” 他知道那是假的,明郎是假的,话是假的,笑容也是假的,可又在心底真切地知道,眼前这一幕,是真的,真切地曾在这里发生过,多少年前的事了,原以为已记不清晰,可原来每一个细节,都是这样地清楚,清楚地像是刻在了心里。 鬼使神差地,他踏出脚去,雨天台阶湿滑,他从长长的通阁台阶上摔滚了下来,右腿剧痛的一瞬间,他的耳边,忽地响起了从前当着满朝文武的笑言,“沈明郎即朕兄弟,至亲手足。” 腿是断了,那些强压的哀思,似也找到了一个宣泄点,他因腿伤导致的发烧,在暗黑的混沌中沉浮了三天,三天里,无数的错综交杂的旧事,交织成一张挣不破的密网,将他拖缠在沉重的梦境里,混沌不醒,三天后,他终于挣开这张密网,睁眼醒来,望见她就坐在榻边,眸中布有血丝,静静地看着他。 她太平静了,明郎去后,她越是那般如水平澹无波,他心中就越是不安,他知道她心底不可能如外在无波无澜,他希望她能将心底潜藏的哀思,彻底宣泄出来,如若不能,那些在她心中激涌隐忍的暗潮,或有一日,会冲垮他们现有的生活,其实,或许已经在暗暗影响了,就像滴水一般,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慢慢地侵蚀着…… 她虽仍似前几年一般,但他能感觉到,不一样了,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是什么……是明郎逝后,她不再活在自己为自己构筑的幻影里,眼前清明,心也清明,不再移情于影?……那些情意,那些或因幻影而有的情意,是要就此,随风散去了吗…… 他不清楚,只是每每看她如从前一般言语微笑,心中总是害怕不安,总忍不住去想,她淡淡的笑意下面,隐着的是什么…… ……就像现在这般…… 皇帝望着温蘅同两个孩子笑语,手搂着她的肩,靠近前去,轻轻地吻了下她的脸颊,她抬眸笑看了她一眼,弯弯的唇际勾起的,依然是那样淡淡的笑意,而后微低下头,继续与伽罗和晗儿,温柔轻语。 ……像是没有什么事,能打破这样的平静如水,纵是华阳大长公主坠楼而死的消息传来,她听罢,也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像有一片落叶掠过静水,微起波澜后,即又平复如初…… ……她的性子,一直似水柔韧……可水……是捉不住的…… 努力如前的温言笑语后,无法言说的忧绪,正似纷茫的白雪,不断飘积在他心里,从白日,到黑夜,万籁俱寂的冬日深夜里,殿外落雪无声,殿内幽静如海,皇帝夜深难眠,借着榻边柔和映幔的灯光,微侧着身子,凝望着她睡中的容颜。 从前,他也常这样做,最初那个夏天的承明后殿,那十几日的夜晚里,他抱她在怀,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她,轻轻地用指尖描摹她的容颜,不时落下轻轻一吻,那时的她,纵是睡中,依然微蹙着眉尖,就似后来身世暴露,重新做回楚国夫人的她,随他住在建章宫的每一个夜晚,都因沉重的世事压在心头,而在睡中,犹难舒颜。 后来,有了晗儿,有了伽罗,她渐渐展颜,睡容亦是平和,不再如从前一般,纵在梦中,眉尖亦暗暗凝结着苦楚,对此,他原本自然欢喜,可如今见她这样,心中却是不安,她应是极伤心的,对于明郎的离世,应可说摧心断肠,可为何能如此平静如水,为何要如此平静如水…… ……水,是能溺死人的…… 悄无人音的深夜里,皇帝心中藏有千言万语,却一字难言,他凝望着温蘅平静的睡颜,伸手轻轻抚触过她的眉眼,心想,她可正身在梦中,梦中可是有孩子……有明郎……她的梦中……可有他…… 心绪浮沉的深夜里,手下乌睫,随着漫如飞絮的思绪,轻|颤如蝶,双眸的主人,似要醒来,皇帝急收回了手,阖上双眼,作深眠之状,耳听她微微侧身的动静,能感觉到,夜半醒来的她,像是正静静地侧身凝看着他。 许久,一只柔软温热的手,随着长久无声的凝视,轻覆上了他的脸庞,慢慢地,自他的眉眼往下,轻|抚过他的唇鼻,似在以指为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面容。 皇帝从未见她如此过,怔忡不解而又受宠若惊,在她温柔的抚触下,几乎屏气静声,又醒觉不可如此,努力学着活人呼吸,不叫她察觉他实未深眠。 他似乎装得成功,她的手,在他面上流连很久很久,方无声地收了回去,这一场温柔的抚触,就似一场缥缈的梦境,隐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寒冬夜里,无人知晓,从未有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就到这里吧,作者身体又抽风,码字这事最怕头疼发烧,希望明天正常吧……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落4个;tency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弦月?1瓶;飞花墨子玉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父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临近年底时,圣上龙体即已康复无碍,等到来年开春,御驾驾临上林苑,骑马狩猎,矫健如前,大梁臣民见之安心,圣体安泰,江山澄定,正是盛世太平。 只,无论盛世乱世、太平飘摇,朝堂总是势力捭阖不断、风云沉浮。 新的一年,太子殿下又长了一岁,薛贵妃娘娘虽仍只是贵妃,但仍独占帝宠,无皇后之名,而有皇后之实,宫中世家妃嫔,也都一如往年,生活优渥,却一无所出,瞧着也都像将永无所出。 如此形势下,眼看未来的大梁君主,铁板钉钉地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许多朝臣,自是有意攀附贵妃太子,却无门路,遂转对贵妃娘娘的养兄温羡,抑或与贵妃娘娘关系较近的陆家,设法结交亲近,以求一同搭上东宫这条大船,在未来太子殿下登基时,个人与家族的前路,能够相对平坦光明。 这些事,耳听八方的皇帝自都知晓,但在关于晗儿身为大梁太子的事上,他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思。 ……虽说子不类父,应也正常,就像他与父皇一般,但……若这“子”的性情,在“不类父”的同时,还隐隐约约有些像旁人……颇有几分似他至交之人幼时的性情呢…… ……去夏,在明华街沈宅莲花池前,他对明郎所说的话,本意固然是想给予明郎临终的慰藉,知道他的那句话,能让多年来抑郁难解的明郎,在离世之前,可得宽慰,能真真正正地开怀几日,遂才对他说了那句谎话……但,说是“谎话”,其实在和明郎掰扯之前,他已在看着晗儿渐渐长大的过程,心底隐有疑思,只是无法确定,难以确定,甚至隐隐有些,不想确定…… ……但如今,明郎走了有大半年,关于晗儿的这份隐思,在他心里,又已悄悄变了…… 踱走进御书房的皇帝,看晗儿正踮脚去够包金木架上那柄乌金匕首,上前取拿与他,看他一接过去后,就像之前一样爱不释手,笑着问道:“真就这么喜欢?” 元晗重重点头,在第一次见到这把乌金匕首时,他就被它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央求父皇帮取与他,拿在手里,盘弄细看了许久,简直舍不得将它还给父皇。 若是别的物事,父皇许就送给他了,但他在问过父皇后,知道这柄刻有“断金”二字的乌金匕首,是沈叔叔送给父皇的礼物,故而父皇爱若珍宝,也就不敢开这个口,只能在闲暇之时,将它拿在手里赏看比划几下,就当解馋。 今日份的“解馋”,还没解完呢,元晗就听父皇语含笑音地对他道:“既然这么喜欢,那父皇就送给你了!” 元晗惊喜地抬头,又有些犹豫,“……可这是父皇最珍爱的匕首……” 皇帝边帮元晗把这乌金匕首别在腰间,边对他笑道:“朕最珍爱的匕首,当配朕最珍爱的儿子!” 侍从奉命抬来穿衣镜,皇帝领着元晗向镜中看去,笑问他道:“英不英武?” 元晗望着镜中腰别匕首、锦袍玉带的男孩,虽未直接回答,但已然唇角弯弯地悄悄挺直了脊背。 站在元晗身边的皇帝,同样望着镜中渐褪稚气的男孩,心中感慨,仿佛抱着刚生下不久的晗儿、在建章宫中、欢欢喜喜地走到天明的往事,就在昨日,可一眨眼,晗儿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来,孩子长大的点点滴滴,在他心中温暖流过,皇帝手搂住晗儿的肩,忍不住动情低道:“这柄乌金匕首,是你沈叔叔辛苦得来,他要是知道你很中意它,成为了它的新主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要是沈叔叔能亲眼看到晗儿现在的样子就好了。” 欢喜的元晗,一时口快失言,至语罢才猛地醒觉过来,忙忐忑不安地朝父皇看去,见父皇并未敛笑露哀,只仍淡淡地笑了笑,牵起了他的小手道:“来,陪父皇出去走走。” 春日时节,御苑清池旁的杏花,开得如云似霞,元晗随父皇慢慢地走着,认真地听父皇讲述着幼时在此与沈叔叔相识的往事,不时地好奇问上一两句,清澈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歆羡与向往,感叹着道:“真好啊……” ……与他这个自小见惯人心阴暗的父皇不同,晗儿成长在光明之下,也一直被呵护得很好,很多事,目前都到不了他的耳边,但也总有一天,都会被他知晓,比如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悄悄怀在了他母妃的腹中,比如他的父皇,原是个仗权欺辱兄弟之妻的卑劣小人…… ……这些事,无可避免,晗儿终有一日,会知道他眼中英明神武的父皇,都做下过什么,有关这些,他也并不想否认抹消,只是关于另一些事,另一些隐思,他希望他,永永远远不要知道…… 皇帝慢行的脚步,停在一株杏花之下,眼望着枝头开得正好的春日花朵,幼时与明郎走经此处,边赏看云蒸霞蔚的美景,边闲话咏杏诗词的场景,也慢慢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时的他,年纪虽小,身份虽卑,心气却高,那些高贵皇子看不起他,他也不肯低声下气去攀附他们,借诗咏志,道最爱的咏杏诗,乃“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一句,明郎赞他诗中心气,又道他最爱的杏花诗词,则是另一句…… 暂从旧事中醒来的皇帝,半蹲下|身,抬手轻掸去落在晗儿肩头的杏花花瓣,温声笑问他道:“晗儿最喜欢的杏花诗词,是哪一句?” 身前眉目清秀的男孩,略想了想后,高声吟起的诗句,与记忆中的清音,一一相叠,“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皇帝轻握在他肩头的手,微紧了紧,又问:“……为什么?” 男孩笑容明朗,所说也几是一字不差,“除因此句写杏甚妙外,还因晗儿大爱后面四句意境,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人世苦短,当轻名利,惜光阴,重所爱所乐。” 元晗笑着说罢,却见父皇怔望着他不语,暗想是否是因身为太子的自己,所说太过“胸无大志”,故而父皇不悦,一下子有些着慌了,敛了笑意,讷讷轻道:“父皇……” 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身前的父皇,见父皇起先好似定定地怔望着他,又好似眸光很远很远,不知想到多久前的往事,眸中所看着的又是何人,如此良久,复杂的眸光真正聚到他的面上,其中所涌动着的万般心绪,他半点也看不懂,只是望着如海潮般,在父皇复杂的幽深双眸中,暗暗流涌许久,最后似释然般,平静退去。 一直未语的父皇,随着眸光澄定,轻轻笑了,笑意如涟漪漾开,在父皇面上蔓延开来,似落定了一件心事,无可奈何,却也释然欣慰,还蕴有其他许多许多,藏在父皇弯起的微湿双眸中,只他还未看清,即已被父皇紧紧搂在怀中,那样爱若入骨地用力,就像去夏沈叔叔拥他在怀。 许久,父皇轻轻地松开了他,携他走至绚烂的花树下,笑让他挑折几支杏花,带回去给母妃和妹妹赏看。 年幼个矮的他,本还够不着高高的花枝,可有父皇将他架在肩头,他就变得很高很高,可以攀折美丽的杏花,可以嗅闻沁人的香气,可以看到更美更远的风景,他知道,父皇是九五至尊,天底下本没有人可越在父皇上头,可他不同,他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很爱很爱他,愿以己身做梯,让他站望得更高更远。 精心挑折了满怀杏花后,父皇放他下来,边如来时牵着他的手回去,边对他道:“等到夏末秋初,杏子熟了,父皇再带你来这里摘杏”,说着语带轻笑,“到时候可不许摘杏往父皇头上扔……” “晗儿不会的,晗儿很乖的~” 花林香风中,父子俩说笑的声音,渐行渐远,流光如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又在染黄御苑香杏前,先将青莲巷的枇杷,催得甘甜。 夏日里,枇杷树亭亭如盖,曾经,还只能结上寥寥几颗、仅供温家父女三人分吃几口的小小果树,如今已是香果累累,男孩子们爬上树摘熟透了的枇杷,女孩子们在下面抓拎着软布四角等接,温羡望着眼前此情此景,颇似他与阿蘅幼时在琴川家宅,唇际不由浮起笑意。 本来今年枇杷熟透,原只是要像往年一般,摘送入宫,给阿蘅和孩子们尝鲜,但父亲已有一段时日,未见阿蘅和孩子们,颇为想念,阿蘅遂带着孩子们回家看望外祖父,顺吃枇杷,她这一来,不仅圣上同行,连近来身体尚可的太后娘娘,都被孙儿、孙女央了出来,连同着容华公主,一道来此。 此外,父亲又与宁远将军陆峥颇似忘年交,让人喊他过来一起吃枇杷,过来的陆峥,又带了女儿稚芙过来,晗儿来后,见妹妹伽罗有陆姐姐陪伴,也要找沈哥哥一起玩,命人将如今的小武安侯给请来,于是平日里十分清静的温宅,一下子变得人头攒动、热热闹闹,男孩儿女孩儿的笑声,如银铃般脆响,长久回荡在宅园上空,直到满树黄熟的枇杷,俱被摘尽,方渐渐轻了下来。 新摘下的枇杷,犹有夏阳余温,需湃在冰水中浸凉,方可食用,在这间隙,另有许多夏时茶点,被呈送至临风的廊亭下,供众人享用,但孩子们却无心吃喝,聚在一起似有说不完的话,期间,晗儿说着说着,要与适安比试摔跤,两个女孩儿在旁看着,适安似总让着晗儿,晗儿几次三番轻轻松松将适安撂倒后,不悦起来,而旁观的稚芙,道父亲也有教她,可平日无人和她比试,颇为跃跃欲试,晗儿遂又约与稚芙比试,道千万不要相让,稚芙一口答应下来,竟使了十成十的蛮力将晗儿摁倒,直把陆峥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拉开,而闲坐着的众人,则都笑了起来。 穿廊风凉,枇杷冰透,温蘅与皇帝,亲剥与太后与温父,回到身边的两个孩子,又剥给他们这对父母吃,太后娘娘见如此三代同乐,自是欢喜,只是慢嚼着口中的枇杷果肉,目望向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心神又不禁恍惚飘向远方,飘向她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幸只一瞬即醒过来神来,未叫皇儿察觉到她心绪有变,她不想叫他,为她这个母后担心。 皇帝也未察觉到母后如此,他另有心思,暗酿多时,边将一只新剥的枇杷递至温蘅唇边,边轻声笑对她道:“孩子还是多些热闹是不是……我们……要不再生个孩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要看瞎个眼吗40瓶;芦苇微微10瓶;飞花墨子玉8瓶;凤铃草花5瓶;唐凛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南巡 作为元弘,他有晗儿和伽罗就够了,纵是晗儿极有可能不是他的亲生孩子,无奈失落的他,也在心底,为明郎留有血脉在世,而隐有欢喜,他曾和阿蘅说过的,明郎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对明郎的孩子,视若己出,作为元弘,一世如此。 但,作为元氏大梁朝的皇帝,他不能明知这孩子极有可能并非父皇一系的元氏血脉,却还将江山拱手交之,若真如此,来日辞世,九泉之下,他真真无颜面见父皇…… 且,晗儿天性淳和明湛,相较东宫太子,更适做闲散王爷、安逸一生,他若强行要掰改晗儿的性子,为他设置诸多磨砺,改易天性,虽并非不可,但如此,却也折了晗儿,对轻权名的晗儿来说,许也并非好事,再又晗儿如今年纪尚小,眉眼间肖似阿蘅多些,若日后长大,更似明郎,悠悠众口,实难堵之,种种思量下来,还是与阿蘅另有子嗣为好。 只是,他在思虑良久,终于问了她这一句后,自夏至秋,自秋入冬,始终没有等到她肯定的回答。 又一年大雪纷飞之际,近年来身体疗养不愈的母后,在冬日里,又是顽疾缠身,几乎不能下榻,今岁无伤腿碍事的他,可常侍|奉在母后病榻之前,这一日,他自木兰姑姑手中接过药碗,吹舀着送至母后唇边,要伺|候母后用药时,母后却轻摆了摆手,并不急着饮药,只虚弱地笑看着他道:“晗儿昨日来陪哀家说话,讲了许多大梁山海之事,这孩子,是真爱看这些地理风情。” 皇帝笑着道“是”,“晗儿这一点上,颇像阿蘅。” 太后静望着自己的儿子道:“哀家知道,你早有意南巡,带着阿蘅和孩子们一起,走走看看大梁江山,只因哀家这身子,才一直拖到今年犹未成行……别再等拖了,时光不等人,明年,就走这一趟吧……” 皇帝道:“不急,等您身体养好了,咱们一大家子,一起动身,若没您在身边,晗儿他们,一路上也无心情赏看山水的。” “怕是养不好了”,太后淡淡笑着说出这一句,见皇儿闻言立忧急于面,制止了他焦急劝慰的话语,淡然地笑对他道,“正是哀家急着要走这一趟呢!” 她目望向殿外轻飞的白雪,声音也似雪意茫茫,如在梦里,“哀家这些年,梦里常回青州广陵,今夏去过一趟青莲巷后,这梦的次数,就越发频繁,总是梦到当年曾和鹤卿手植枇杷,也不知那棵枇杷树,如今可还在了、长得可好,白日梦里都在想啊想啊,就快成心魔了,若不亲眼看看,怕是死都难阖眼的了。” 太医早已定论,母后积疾难愈,怕是只有这几年的光阴了,默坐榻边的皇帝,听至母后最后一句,喉头滞堵,心中难受,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哑着嗓子,轻唤一声,“母后……” 太后轻握住皇帝的手,慈爱地望着他道:“其实当年,母后原打算着,替你姐姐报了仇后,便自尽离世,追随鹤卿而去,是你父皇替母后了结了仇怨,并以此要求母后许诺永不轻生,母后才多活了这许多年。 原以为,纵是许诺永不轻生,失去挚爱的母后,余生也将毫无欢愉,可是,你和嘉仪的出世,为母后带来了无尽的欢喜,有你们两个好孩子,这些年,母后一直过得很好很高兴,心中只这一个心结,迟迟未了,就让母后在离世之前,再回广陵城看一眼吧,母后做了你和嘉仪许多年的母亲,做了你父皇许多年的后妃,也做了大梁朝许多年的太后,在离开这人世之前,还想再回头看看,看看广陵城中,最初的姜辛夷。”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去皇帝眼角的湿意,柔声问道:“弘儿,好吗?” 大梁朝的皇帝,含泪紧握着母亲的手,重重点头。 来年春日,天子南巡,行经青州停驻,世人以为御驾等皆歇在州城行宫,却不知,圣上携至爱家人,并随行侍卫太医等,微服在外,如寻常商旅,客游至青州广陵城中。 自京城一路南下,在考察各地官员、访探当地民生之余,皇帝一直陪着爱人与亲人,母后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但随着离青州越来越近,每日里精神越来越好,虽按路程来讲,琴川较之广陵更近,但在阿蘅私下建议下,为母后计,一行人仍先直接掠过琴川,不做停留,先往广陵。 等到广陵城中,母后更是精神奕奕,虽然身体虚弱,行走需人搀扶,但眸光明亮,已是多时未有之事,一行人,原欲同陪母后回辜氏旧宅看看,但母后道这是她一己之事,未让后辈同行,只让木兰姑姑跟扶着,一人在辜氏旧宅内停留许久,后又去了辜先生墓前,通共大半日的时间方返,等回来时,虽然双眸微红,似曾落泪,但缠结多年的心事,也已就此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白日黑夜地牵绊着母后,母后余生心结已了,再无挂牵。 心事澄平的母后,整个人放松下来,只说,仍想在广陵城住上几日,走走看看从前去过的地方,皇帝自然答应,一行人都在广陵城住下,每日里母后想去何处看看,家人们便一同陪往。 这一日,应太后之愿,众人同去城中浣云湖附近赏玩,天公却不作美,忽地下起濛濛烟雨,一行人只得就近至不远处的茶馆避雨饮茶时,那茶馆店主,就袖手在不远处,悄悄地眼瞄着太后娘娘,如此可疑行径,自然引起侍卫的警觉,刚一斥问,那店主即连声解释,“小人不敢冒犯贵人,只是瞧这位夫人有些眼熟,似是旧识,才……才多看了几眼……” 太后一听“旧识”二字,也仔细打量起这店主来,她尚未认出旧人,店主即已斗胆问道:“敢……敢问夫人,可……可是姓姜?” 太后眼睛一亮,“……你是?” 店主颤着声道:“小人姓葛,多年前,曾在辜家三公子身边侍|奉笔墨,公子赐名一个‘舟’字。” 太后忆起鹤卿身边的旧仆来,面露惊意,“是你!” 她原为辜氏家奴,在被鹤卿要到他身边后,与随侍鹤卿的几个丫头小厮,算是一同长大,她记得鹤卿去后,原先在他身边伺|候的仆役如葛舟等,俱被调到另外几房侍|奉去了,身为寡妇的她,还身在辜家时,镇日只在房内伤心养胎,待生下孩子不久,就在几被贱卖的险情下,逃离广陵,一直再未见过鹤卿的旧仆,没想到时搁这么多年后,会在这里相见,忙让人搀跪地的店主葛舟起来,请他坐下。 既确知眼前的中年妇人,就是当年的辛夷丫头、辜三夫人,如今的大梁朝太后娘娘,已大抵猜出那一桌人身份的葛舟,哪里敢坐,只是垂手侍在一旁,听太后娘娘问他何时离的辜家时,恭声回道:“小人被调到大房伺|候不久,就自赎自身,离了辜家,起先离开广陵做些小本生意,后来回到广陵开了这间茶馆,一直做到如今。” 太后打量着这间宽敞洁净的茶馆道:“辜氏大房待仆刻薄,你能早些脱身,自在营生,是很好的。” 葛舟道:“小人这些年的安生日子,全托娘娘您的福气”,说着又面有愧意,“可小人这些年过着这安生日子的同时,总想着或是小人当年给您招了祸尤,多年来心中难安……” 太后不解问道:“这话是何意思?” 葛舟含愧回道:“小人当年之所以有钱自赎自身,除因多年为仆、积攒下一些外,主要是因曾有过一次意外之财,三公子在时,小人一次外出为公子办事,就在这浣云湖附近,巧见有人拿一女子画像,寻一名为‘卿卿’的女子,小人听说谢银丰厚,近前看画,道自家夫人名中虽无‘卿’字,但与画中女子容貌甚似,得了那笔谢银,后来才能自赎离开辜家。 小人在离开辜家许久后,听说了辜家欲将您卖与他人为妾的恶行,再联想此事,想是当年有人觊觎娘娘,而小人见钱眼开,泄了您的消息,若不是因为小人,您与三公子的孩子,或也不会被害,娘娘您也不用受那么多苦,小人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此事,便良心难安,原以为这事一直要在小人心里藏到老死,没想到过了几十年,还能再见到娘娘,能和您说出这些话……” 他说着再度跪了下来,满心悔愧地朝太后娘娘磕头,皇帝望着跪地磕首的葛舟,心道,若是父皇真想找一个人,岂是他一人闭口不言,就能隐瞒得住的……最多,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没想到,陪母后回来广陵,会听到这样一件旧事,算时间,父皇当年南巡的时间,就是母后新婚那年……依他对父皇性情手段的了解,若父皇一早在青州,即已对母后情深,那么其后母后入宫,或就不是偶然……甚至辜家发生的种种……甚至……辜先生之死…… ……他如何猜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后心中,作如何想…… 悔带母后至此避雨的皇帝,默默地看向身旁的母后,见母后神色怔怔的、无甚表情、似已陷入了迷惘的旧事中,心中越发忐忑,微垂的目光,落在了母后丁香色的衣裙上。 这件民间衣裙,是母后年轻时候,父皇相赠,那次,父皇带着母后一同出宫、微服踏青,母后今晨还同他提起这件旧事,笑称再穿这民间衣裙的自己,颇有装嫩之嫌,他自是笑言宽慰,道母后芳颜永驻,母后闻言嗤笑,说他这张甜嘴,半点不似他父皇,不知从何学来。 他当时心道,父皇嘴上不会说甜言蜜语,可心中对母后的情意,却似蜜甜糖海,只不知这糖海,是否曾包有砒|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铃草花扔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许上10瓶;唐凛、almar5瓶;白露为霜1瓶;北燕南飞6瓶,万水千山只等闲5瓶,tornado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放手 旧事杳远,真相迷离,父皇驾崩多年,当年参与谋害母后和姐姐的歹人,也都已命丧黄泉,眼前这个曾触碰过当年之事表面皮毛的茶馆店主,能够告诉母后的,仅仅是当年曾有人在广陵城寻找“卿卿”,仅仅是“卿卿”即是姜辛夷。 皇帝不知母后能由此想到多深多远,他希望母后什么也不要多想,所谓难得糊涂,有时人糊涂一些,反而活得心安一些,故而此前他虽早知父皇对母后隐忍深重的爱恋,但却从未和母后提过,那只父皇为母后亲手戴上的贵妃嵌宝手镯,暗刻有“熙”“卿”二字,去扰母后多年来平静如水的心怀。 母后此生已时日无多,他希望母后走得平和安宁、心无疑怨,有些久远的往事,已没有必要去说,有些可怕的猜测,也没有必要去想,他希望母后在人生最后的时候,就如这几日里,安心含笑,在临终之际,回望今生种种,心中温暖安定,而不是满心猜疑地,几能推翻否定过往几十年。 他这为人子的,希望如此,却似事与愿违。 离开那间茶馆、回到落脚广陵城的住处后,母后单独与木兰姑姑说了许久的话,房门打开时,多年来沉稳持重、泰山崩于前亦能面不改色的木兰姑姑,眼圈竟是红的,而屏退木兰姑姑的母后,就一人待在房内,直至夜幕降临,仍是没有出来。 阿蘅与嘉仪,只知母后情绪不对,却都不知为何,不知该从何劝起的她们,都将寄望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这为人夫、为人兄、为人子的,虽心知内情,但也不知如何是好,说多多错,最后只能派出两个孩子,让他们去房里,哄祖母开心。 只身在房中待了数个时辰的母后,终是被两个孩子哄得展颜,他与阿蘅、嘉仪,听里头气氛洽和,打帘走入房中,见母后正搂着两个孩子笑语,同今日走入那间茶馆前,无甚区别。 皇帝略略松了一口气,见接下来数日,母后心情都如之前,仿佛未在那日落雨时,踏入过那间茶馆、见过旧人、听过那些话,仍似先前一般平和,每日里精神好些,就在广陵城中略走一走,若不济,就与阿蘅、嘉仪、孩子们,坐说说话,一切都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母后本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医私下里早已斗胆禀告,母后大限将至,皇帝不知母后身体的每况愈下,是否多少因与父皇相关的猜疑有关,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母后终是病体难支,滞在广陵城中缠绵病榻,再未能起。 撒手人寰的那一夜,母后先与两个孩子告别,最后一次颤着手抚|摸过晗儿和伽罗的小脸,虚弱地告诉他们,祖母只是累了睡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寻常,为祖母哭过一场后,就当收了眼泪,莫再悲伤,他们的一世都还长久着,要笑着长大,这样祖母在天上看着,心里才高兴。 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分别,俱哭唤“祖母”,泣不成声。 妹妹嘉仪也哭得像个小孩子般,伏在榻边,紧握着母后的手,在母后嘱咐她往后“不要任性胡闹、要听皇兄的话”时,掉着眼泪连连点头,在母后轻|抚她的脸颊,叹说“真想疼你一世,只你姐姐孤孤单单地等了母后好久好久,母后也得紧着去疼疼她,不要吃你姐姐的醋”时,拼命摇头道“我不吃醋,我和姐姐,来世一起再做您的女儿”后,终是哽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如雨下。 母后临终前的眸光,极虚弱,却又蕴满了一世的为母慈情,她柔望嘉仪许久,转看向同样跪在榻边的温羡,轻声道:“你与嘉仪之间的事,哀家一直弄不清楚,也没机会再看清楚,只知道嘉仪待你,终是有别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子的,往后嘉仪若有什么事,也请你帮着看顾些,就当是哀家拜托你了……” 温羡含泪磕首应下,母后又朝阿蘅伸出手去,慈爱地望着她道:“第一次见你时,母后心里就很喜欢你,没过多久,就想着收你为‘义女’,虽没收成,但后来,又以为你是我的第一个女儿,终是全了母女情分,尽管这是误会一场,再往后,你我又成了婆媳,婆媳便似母女,你我之间的母女缘分,一直都牵连不断,是天注定的……” 紧握着母后手的阿蘅,忍着泪道:“今生能唤您一声‘母后’,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母后吃力地抬手,轻拭着阿蘅的眼泪道:“母后知道你心里的事,母后都懂得,往后诸事,都只随你的心意吧,无需为外事绊着,只听你自己的心就是了……” 阿蘅含泪点头,再怎么极力抑制,心中潮水般的悲伤,亦冲击得她泪眼婆娑,哽声难言,她掩面退身让位与他,皇帝上前紧攥住母后的手,一字未能言,即已饮泪失声。 榻上的母后,眸光带笑地望着她流泪的儿子,犹似望着多年前躲在被中哭泣的小男孩,嗓音虚弱而又温柔地对他道:“记得你还在襁褓中时,哭声极洪亮,木兰说这是有福之相,当时母后抱着你想,旁的福气,我不敢求,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就算有福了,却不知,你的福气这样大,大到母后为你提心吊胆了好些年,才放下心来……” 皇帝想起他当年一心往上,不肯做母后原所希望的寂寂无名的闲散皇子,抱着拼死的心,掺和进夺嫡的浑水里,让母后整日整夜地为他悬心吊胆,心中愧疚,忍泪哑声唤道:“母后……” 母后含笑望着他道:“在君主、兄长、丈夫等位置上,你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在儿子这个位置上,天下间,再没比你贴心的好孩子了,母后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也是今生的福气,因为你在,母后才能走得安心,母后知道,你会照顾好嘉仪、阿蘅和孩子们的,母后知道……” 皇帝含泪道:“您放心,儿子一定会照顾好他们,您放心……” 母后欣慰地望着他,慈爱的眸光,渐渐缈远,如跌入了久远的梦境中,只握着他的手,依然使着最后的力气,昭示着心念的坚执,“母后糊涂了一世,到临了这几日,终是忆起‘卿卿’,究竟是何缘故了……‘卿卿’……你父皇临终前念着的‘卿卿’,是假的,只是一张画纸,‘姜辛夷’才是真正活着的,她是一个人,她有自己的心,母后不是‘卿卿’,母后是‘姜辛夷’,‘姜辛夷’希望死后葬在广陵,她能实现这一世最后的心愿吗……” 母后最后期等的眸光中,皇帝终是点了点头,柔爱轻|抚他鬓发的手,失了今世的最后一丝气力,轻而宽慰地落了下去,如山间的辛夷花,为轻风吹飘离枝,静静地落在这尘世间,芳影已远,只香如故。 尽管嘉仪痛哭,求他这兄长,将母后遗体运回京中、葬入皇陵,好让她日后时时拜祭母后,尽管他知晓,皇陵中的父皇,已等母后合葬等了许多许多年,但皇帝仍是遵母后遗愿,将母后秘密葬在广陵,木兰姑姑请领专人在此守陵一世,大梁太后薨逝的消息,在母后真正下葬数日后传出,那将要送回京中皇陵的太后棺椁中,无世人所以为的太后遗体,唯有一套丁香色的裙裳,虽已是经年旧物,却珍藏如新。 天子南巡中止于太后薨逝,御驾将离青州前夜,温蘅哄睡两个伤心的孩子,回到行宫御殿,见皇帝正蜷坐在窗下,对着明亮的灯光,像小孩子一样,一颗颗线串碧玺珠子,神情平静而极认真,如是在做一件重要的大事,每一颗串系的,都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她走近前去,见榻几上除了那匣碧玺珠,还另有几匣琳琅璀璨的宝珠,皇帝见她过来,牵她至身边,问孩子们如何后,又问她,这几匣宝珠,哪种更配碧玺? 他淡淡笑望着她道:“朕把你的十八子碧玺珠串,摔坏了好些年,珠子也摔丢了三颗,这么些年,也找不回来了,只能拿新的替补上了。” 这是母后去后,温蘅第一次在皇帝面上看到笑意,尽管轻淡,却一直笑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温蘅手指了其中一匣珍珠,皇帝便拈起一颗珍珠,对着灯光望了一会儿,笑对她道:“珍珠好,温润纯净,正似咱们晗儿的性子。” 他将那颗珍珠串上,又问,“咱们的伽罗呢?” 温蘅细挑了一颗红珊瑚珠,皇帝接过并道出她的心思,“珊瑚是佛家七宝,也正应咱们伽罗的佛名。” 他慢将手中珊瑚珠,串在一颗颗碧玺当中,最后问温蘅道:“朕呢?” 温蘅对望着皇帝期等的眸光,思量片刻,选挑了一颗青金珠,这一次,皇帝未再释义,也未问她因由,只是接过后凝望许久,终将指尖的青金珠,认真串在了新系的碧玺珠串中,作为收尾。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碧玺珠,串系起了另外三颗新的宝珠,连结成一道新的圆满,被轻握住温蘅手的皇帝,推戴在她清纤的皓腕上。 柔和灯光下,颗颗宝珠熠熠生辉,耀得人眸中幽光明烁,皇帝的声音,亦似幽海中浮曳的星光,轻低得如是梦喃,“三年……三年够吗?” 他轻轻吻上她怔望的眼睫,紧握着她的双手,抵额轻道:“朕知道,明郎走后,你早有去意,只是为了母后,为了孩子……想要走走散心,那便去吧,把孩子带在身边,晗儿早想走走天下,伽罗还小,离不开母亲……朕等着你们……等着你们回来……一定……要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哦20瓶;欢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再见 父皇或许一早猜知,母后至死也难忘旧情,难对他这君主,有何超出君主的情意,故而从未对母后直言,接受了这一无可奈何之事的父皇,不管抱以怎样的心情,依然预想着身后之事,生不同寝死同穴,死后合葬,应在父皇的预想之内。 只是谋算了一世的父皇,终究算不到母后的心意,多年之后,母后终是选择了落叶归根,选择葬在了她心心念念的广陵,与父皇生前同床异梦,逝后亦有千里之遥。 实话讲,他怕了,他怕和阿蘅,来日也会如此,父皇将母后留在身边一世,可临了,依然留不住母后,与其拘在身边,或许不如放手数年,等她了了心愿、清了心结,她再回到他的身边,是不是眼里,就能看到真正的元弘,一定的时空距离后,久别重逢,再次相见,会不会心中,就能溢出真正的情愫…… 他承认,他是存了“欲擒故纵”的心思,“纵”她,是为了她的归来,放手,是为了她能在这三年的散心中,真正放下心结,他可以等,等她放下心结归来的那一天,他们这一世都还长久,他们,都还有时间。 临别之前,皇帝握着她的手道:“天下虽大,但只要朕在位一日,天下都是王土,走到哪里,都可心安。” 她静望他许久,最后声极轻道:“晗儿他……不适合做太子……” 皇帝轻轻地抱住她,在她耳边低道:“晗儿还小,也许随你在外走上几年,好好看看天下民生,性子也跟着变了,这事不急,等你回来再议。” 虽然选择放手,但手里总还得攥着风筝线,才能心安,没有这根线,他真怕她就此飞走,再不回头。 皇帝轻吻了吻她的唇,又将两个孩子搂在怀中,与他们告别,细同晗儿说了许久话的他,向年幼些的伽罗伸出小指头道:“三年,父皇等着你回来,说好了,一天都不许迟~” “一天也不迟”,小女孩勾住父亲的小指,重重地盖上印章,“伽罗说到做到!” 三年的时间,小小的女孩儿伽罗,在自然山水间,出落地愈发明眸善睐、灵气逼人,她跟着紫黑色的骏马,跟着母亲、哥哥、舅舅、祖父,去过许多许多的地方,从壮丽煊赫的宫阙中跳出,用自己的双眼,去博览天下民情,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大梁河山。 患有“呆症”的外祖父,原已记不得外祖母,可自回过琴川旧宅,便忆起了他的宜萱,却又找不到他的宜萱,一心想要寻回外祖母的外祖父,最先开启了这段旅程,却又在旅程中渐又忘记出行的初衷,她起先困惑,是记得好还是忘记好,后来看忘记了许多事的外祖父,比记得出行初衷时每日里焦忧满面,要开怀许多,可成日无忧无虑地赏玩山水,享受天伦之乐,不由心想,也许有些事,忘了,比记得更好,所谓难得糊涂。 她似有了新的体悟,却不能及时分享与父皇,于是便先讲与母妃和舅舅听,舅舅停官三年,一直随行陪着他们,与母妃一起在旅程中教导她和哥哥学业,原先一直随行的,还有父皇派下的许多宫人侍卫,但母妃无需那么多人随侍,外祖父也不喜欢那么多人跟在他后面,于是那些人都被遣回——表面上都被遣回,但她有次在人群中回头时,无意间看到一张熟脸一闪而过,那是哥哥身边最厉害的大内侍卫,父皇派下的侍卫们,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悄悄地保护他们呢。 但,除了一心跟随的春纤姑姑、知秋叔叔和林爷爷,他们身边,真就再无宫侍,几乎每件事,都是亲力亲为,原来人人夸她聪颖,她也觉得自己会做好多好多事,可和母妃出来,才发现自己那么“无能”,在旅程中,她学会了许多,会自己照顾自己,会试着去做每件事,会融入当地民生,以“薛伽罗”的身份,走入这个天下,而不是总被父皇抱在怀中,做足不沾尘、金尊玉贵的“永昭公主”。 跳出巍巍宫墙的她,学会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她看到的,不再只有关心呵护的家人、唯唯诺诺的宫人,她的双眼,渐盛满了世间百态、人性善恶,一路走来,她不仅看到了好山好水,也看到了世态炎凉、民生万象。 那些像话本上的故事,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他们身边,她随母妃和舅舅一起,解救过蒙冤落难之人,也惩治过贪污枉法的恶官,当她愤愤不平地告诉母妃,欲澄清玉宇,涤扫天下一切不平之事时,母妃静看她良久,轻道:“这条路,女子走来,会更加艰辛。” 她道“不怕”,一路走来、学见众生的她,对母妃道:“人世多艰,世人皆苦,女子来这世上,几无可能风平浪静地度过一生,有喜便有悲,有乐便有苦,多多少少都要在苦水里浸一遭,我又何惧之有,想要走得更远,自需披斩更多荆棘,也是寻常。” 母妃望着她笑了,笑着牵起她的小手,带着她,一步步地向前走。 她能感受到母妃的变化,一路走来,母妃一点点地变着,不仅仅是在宫中时温柔沉静的模样,似另有一种灵魂,明亮的,有生气的,在母妃的身体中,在一日日的旅程中,悄悄地复燃着,慢慢地,点亮了母妃的双眸。 在行经燕州时,她见母妃对着千尺冰湖、皑皑雪山无声遥望许久,近前轻问,母妃在想什么。 母妃轻|抚着腕间的宝珠珠串,眸中倒映着落雪的山水,声音也轻似雪意轻缈,“《五灯会元》有记,禅宗七祖曾云,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我少时读至此处,怔懵不解,后来年长些,自以为懂了,却还是不懂,到如今,才像是慢慢悟了,从前,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世事纷繁,心也纷乱,自以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及至影逝,眼前清明,渐才明白,原来,一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虽然大家都夸她聪颖,但她还是听不明白母妃的话,似懂非懂、懵懵茫茫时,母妃轻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此处甚美,把这燕州的雪山冰水画下来吧,你父皇会喜欢看的。” 她和哥哥,一直有将沿途的美景画下,留待旅期满时、回京送与父皇赏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母妃如此说。 此日之后,母妃身体中的另一个自己,渐似飞扬,母妃仍是那个温柔的母妃,可也不仅仅是从前宫中温柔的母妃,她的眸光,不再沉静如水,渐燃明光,她的眉眼,焕起漾笑的光彩,如挣脱了长期以来无形的枷锁,所有的笑意、所有的言止,都不再受拘束羁绊,随心而已,唯心而已。 在安州庆春城,她看到母妃和舅舅,互相配合着将一帮耍滑之人驳得哑口无言,第一次知道原来母妃这般不羁善言,在淮州天水城,她看到骑着“紫夜”的母妃,纵情驰骋在无边无际的碧野之上,如一只展翼的白雕,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西域宛月国,她看到母妃毫无拘束地与当地民众翩翩而舞,篝火的明光,照耀在母妃的面容眉眼上,其间神采,恍若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无忧无虑,未见世艰,又似已望尽千帆,跨过沧桑,与这世界、这人生、这命运,释然相看,共舞而笑。 满天的烟火,在载歌载舞的人群头顶盛开,伽罗想,她现在所见到的母妃,也正似烟火一般,绚烂地盛开着,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只是烟火是以燃尽最后的生命为代价,以换得一世尽头的短暂光灿,伽罗心觉此念不详,速将此念抛开,摇舞着母妃亲手为她裁做的曼妙仙裙,牵着母妃的手,一同起舞,最后附在母妃耳边轻道:“阿娘,伽罗爱您~” “也爱你”,母妃在她耳边笑着轻道,“爱你们每一个人。” 那场宛月佳节舞夜后,母妃与舅舅离开了几日,归来时,舅舅似受重击,母妃依然含笑如常,在母妃的温柔笑望下,舅舅眸中凝聚的阴霾,渐渐地沉了下去,所浮至微湿眸中的,似有潜忍多年的千言万语可诉,但终究说出口的,只是至简至柔的轻轻一句,“哥哥带你回家。” 三年将至,他们踏上了归程,还未到目的地琴川,即已听到了天子再度南巡的消息。 伽罗想,父皇这是太想他们了,还未等他们回家,就已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了。 但等他们回到了琴川,御驾也已抵达了青州,却不见父皇来寻,母妃也未带他们赶往州府行宫,只在一日,带着她和哥哥,在琴川街市上,随走逛赏时,携他们,踱走进了一家书铺。 书铺里,书架林立,墨香四溢,却无客人,亦不见主人,只听得轻轻的摇椅声响,在柜台后面,“吱吱呀呀”地轻响着,如一支欢快的青州小调。 母妃带他们走到柜台前,哥哥朝后看去,怔愣须臾,忽地眼睛一亮,唇际弯起,却不言语,她好奇得很,却因个子不够,被高高的柜台挡着,什么也看不着,直到母妃将她抱起,才看清柜台后的情状。 “吱呀”轻响的黄木摇椅上,悠然躺着一位文士,他身着一袭如洗的雨过天青色长衫,脸上盖着一册翻开的《六朝史》,原看不见面容,也似不理外事,他自岿然不动,但在母妃轻笑着问“可以买书吗”后,似做“矜持”地慢慢抬起一只手,缓缓搭上面上的《六朝史》,把书略往下移了移,露出一双清湛含笑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快完结了,没几章了,大概日更三千写到结尾吧,作者最近身体抽风,每天靠止痛药续命中,实在没精力一口气爆发写完,等不及的,可过几天再来看 然后,暂定番外有以定国公府没出事为背景的平行世界,小时候的阿蘅、淑音、元弘、明郎、陆峥、嘉仪等,互相认识长大的情感故事,先帝太后的那个卿卿到底咋回事,大概也会写一章,还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在评论留一下,作者看看适不适合写 最后吆喝一下,开新的话,会先开下面这本,有兴趣可收下该文预收,并点下收藏作者专栏,收收收收,狗血开文早知道~ 《我见观音多妩媚》 兰陵萧氏有女,小字观音,容德甚美,倾国倾城,为权臣宇文焘之妻相中,纳为儿媳。 宇文家诸公子,皆风姿特秀,文武双全,堪称人中龙凤,唯独二公子痴傻平庸,心性宛如三岁小儿。 观音所嫁,正是二公子。 成亲之夜,诸公子打趣兄弟,笑闹洞房,新娘盖头被揭的那一刻,所有嬉笑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见观音多妩媚,料观音见我…… 本文又名《嫁了个扮猪吃老虎的二傻子老公是何感觉》《倾国倾城的老婆天天躺身边,却只能装不解风|情的二傻子是何感觉》《二傻子怎配得上倾国倾城的美人,让我来让我来》《老婆太美,群狼环伺,二傻子他要如何狼口护妻……》 小剧场: 婚后,宇文夫人问儿子成亲感想,二公子嘟囔不满:“从前儿子一个人舒舒服服地睡大床,现在还得分一半给别人,天天晚上挤着睡,不好不好………” 众男看看他身边倾国倾城的美娇妻,均在心中感叹摇头,傻啊,这是真傻啊,殊不知人家究竟是何“挤”法,竟“挤”出了未来的太子殿下。 扮猪吃老虎的二公子,后来发现,比起吃掉天下,他或许,更想“吃”枕边人…… 男主因故装痴扮憨,实则性情阴冷暴戾,女主是救赎他的光,让他脱离炼狱,由“厉鬼”变人。 女主生来心向佛门,心怀大爱却又无爱,男主予她凡心,让她从红尘之外,落入他的怀中,由“神”变人。 这是二傻子和美娇娘先婚后爱的故事,也是一段“鬼”“神”相遇,一个将对方渡出炼狱,一个将对方牵入红尘的神仙爱情。 这是一篇狗血文,应该是作者文里最甜的一篇,但不是一般甜宠,是魔性狗血的酸酸甜甜,女主原型李祖娥,保留原型的苏,改写原型的惨,基调不虐,不会be。 感谢~ 翁公鱼扔了1个火箭炮 燕麦片真好吃扔了1个地雷 芦苇微微扔了1个地雷 么么扔了1个地雷 凤铃草花2瓶营养液,欢5瓶营养液 镜花 将近三年未见,皇帝白日梦里几要想疯,日日夜夜盼着三年期满的到来,可等真要三年期满了,如潮的思念与期待之外,却是一日重过一日的忐忑不安,他既高兴地睡不着觉,又恐慌地寝食难安,他害怕,他怕她不肯如约归来,他怕他纵是牵引着风筝线,她也能生生将这线绞断了,永永远远地飞离他的身边,再不回来。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他不敢将这天下,筑作囚她的金笼,她不是笼中雀鸟,他怕她在这笼中沉默忧郁而亡,他无法承受眼睁睁地失去她的痛苦,略想一想,即叫人肝肠寸断,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她不是他的臣,她是他的挚爱,他想与她白头到老,想和她手牵着手,一同看着孩子们长大,岁月静好地度过此生,期等来世。 期待而又不安的他,在得知她离开西域边国、返回大梁,不直奔回京,而是直往琴川去后,内心汹涌的恐慌与忐忑,终是压过了满心的期待,他如“千里追妻”一般,南巡追至青州琴川,追到了她的身边。 相别三载,心中对于失去与分离的害怕,比往日更甚,皇帝心中酿有千言万语要说,想做的事,也似有千件万件,但等真见到了她人,满心的激动欢喜,却又掺染了近情情怯,他提着书册一角,强做镇定地慢慢地站起身来,相思入骨的目光,从长大三岁的孩子们身上,缓缓看过,落定在她的面上,深深凝望许久,最终道出口的,竟是一句,“想买书……带钱了没有?” 温蘅轻笑着摇了摇头,将手腕间串有珍珠、珊瑚与青金的碧玺手串,轻褪下推至他的面前,笑问:“拿这个抵,可不可以?” 清丽无暇的莞尔笑意,好似还是当年在宫内买卖街相见之时,明媚干净地一尘未染,没有被世事风霜侵蚀半分,皇帝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她这样对他莞尔而笑,一瞬间的怔迷后,好似被她日光下明璨的笑容,灼到刺眼,清湛双眸,竟微蕴湿意。 他借低头掩饰,拿起碧玺珠串,假模假样地做打量之状,因心中思潮激涌,久未能言,再听她笑问:“不够吗?” “不够,就算了吧。” 纤纤柔荑伸至他的手边,似要将碧玺珠串拿走,皇帝顺势捉握住她的指尖,时隔三载的触碰,在梦里,不知触捉了多少次,醒来却都是一场空,终在此时,终等到此时,真真切切地握在他手里,温暖的,柔软的,皇帝的心中,也是一片柔软,他不再强行忍耐,任心中思潮纵情翻涌,抬首深深凝看着她道:“不是不够,是太贵重了。” 他将串有珍珠、珊瑚与青金的碧玺珠串,慢又拢在她的手腕上,轻吻着她的手,双眸湿漉地眼望着她道:“岂止足以买下这铺子里的书,连江山性命,也可一并拿去。” 她笑,“我不要。” 皇帝问:“要什么?” 她含笑看向两个孩子,晗儿迫不及待地绕过柜台,扑入他的怀中,被她抱坐在柜台上的伽罗,朝他伸出两只柔软的手臂,勾搂住他的脖颈,皇帝一手搂住一个孩子,怜爱地打量他们许久,将他们紧紧拥入怀中,复又看向温蘅,看她温柔地笑看着他和孩子们,眉眼间流漾着,天下间最动人的光彩。 这就是他元弘的天下了,他的天下,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不再是。 再不分离,再也不要分离。 从前,他曾同阿蘅说过,若有一日来到她的故乡琴川,会请她作为当地向导,带着他游赏她曾看过的青山绿水,逛踏她曾走过的大街小巷,同她一起回到她长大的家宅,亲眼看看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歇住在她曾经的闺房里,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犹记得,他还曾与她戏言,笑问她房中的床榻够不够宽大,容不容得下他们和孩子们四个人…… 声声在耳,是他所畅想的美梦,如今,美梦正在一点点地实现,美好地,就像是在梦中。 阿蘅带着他和孩子们,在琴川城中逛赏游玩,每至一处,都会向他们笑讲当年她在此处历过见过的趣事,如雪容颜上闪熠着温柔动人的光彩,不仅仅是两个孩子温雅的母亲,还似当年的温蘅,未被风霜刀剑侵压的温蘅,甚至早在与他相见相识、嫁至京城前的温蘅。 暮春的暖阳照耀下,皇帝似觉阿蘅整个人也在闪闪发光,心中欢喜到恍惚,恍觉眼前不真实,是迷离日光下眼花的幻影,让他欣悦到心生不安惶恐,怕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但他伸出手去,牵在掌心的手,是温热真实的,靠近前去,拥在怀中的人,也是含笑真实的,是真的,真真切切是他的阿蘅,他最爱的阿蘅。 他最爱的阿蘅,解了心结,再展笑颜,他这三年来所有相思入骨的煎熬等待,都是值得的,都是值得的。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琴川大街上,心潮澎湃的皇帝,忍不住凑近前去,轻吻了下他挚爱之人的脸颊,温蘅原正与孩子们笑语,不防有此,但也并不觉元弘做出此事,有何稀奇,尽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痴痴笑望着温蘅的皇帝,手指微|颤,颇想指指自己的脸颊,叫她也亲一下,但想她人前怕羞,应不会如此,正犹豫时,一旁响起了热情的吆喝之声,“这位官人,给你家娘子买些上好的胭脂钗环吧!” 贩卖女子首饰脂粉的摊主,早将这对夫妻的亲密之举,望在眼里,她热情招揽着,又夸郎才女貌,又夸天作之合,直将大梁朝的皇帝,夸得心花怒放,走近前来。 这些所谓的上好胭脂钗环,在皇帝眼里,本来不值一提,但在此刻,却因这摊主直戳心腑的口灿莲花,而颇有兴致地挑拣起来,他一时拿起一支玉兰簪,一时拿起一支蝴蝶钗,不停地置于温蘅鬓边比看,觉得怎么看都好看,最后索性笑望着温蘅道:“要不都买下来吧?” 摊主早看出这一家四口非富即贵,一听这官人如此大方,当即笑容满面,要将摊上诸物全数包揽起来时,却被那官人的娘子拦住,那娘子在摊面上细挑了一阵儿,最后相中了一只绣工清雅、宜男宜女的莲花香囊,拿在手里,笑着递与那官人。 那官人似是怔住了,说话竟有些结巴,“……送……送……我的?” 那娘子笑而不语,只是执起官人的手,将那莲花香囊,轻放在他的掌心。 官人低头看看掌心的香囊,再抬头看看眼前的娘子,如是反复数次,面上的怔愣,如春水化开,唇际禁不住地上扬,笑意越扩越大,几是要笑得合不拢嘴了,强兜着满面灿烂的笑容道:“现在就系上吧!” 那娘子复又含笑拿起那只香囊,在那官人身前微躬身子,将莲花香囊系在他的腰畔。 与那官人腰处悬佩的金玉之物相比,这香囊真是不值一提,可那官人眼里看不到金玉琳琅,只看得到他娘子亲手为他系上的这枚香囊,托在手里细看许久,又看向他的娘子,只是笑,兜不住的笑,笑着将他的娘子,拥入怀中。 一只香囊换赏了一锭细银,摊主知道她这小摊香囊不值这价,那官人赏她银子,实际不为香囊,而是为他娘子的心意,为他心中的欢喜,温暖的暮光中,她望着那一家四口走远,望着那官人与娘子如漆似胶的背影,也念起了她的丈夫与孩子,收好了今日的意外之财,早些收摊归家去,多多买些肉菜,为她在世上最爱的家人们,烹制佳肴。 暮霭沉沉的天光中,琴川温宅,也飘起了袅袅炊烟,两个孩子趴在窗边朝内看,皇帝像只绕着花飞的小蜜蜂,待在厨房里,直围着温蘅转,一会儿帮她递盘,一会儿帮她舀水,似比掌勺的人还要忙碌,“嗡嗡嗡”地扇着小翅膀飞来飞去,忙得满头大汗,而又笑不拢嘴,不亦乐乎。 三年来的第一次团圆晚膳,丰盛至极,皇帝是想这口想了有三年,大快朵颐,吃个不停,而两个孩子也不停,只是都是停不住嘴,他们积攒了满腹的话要对父皇说,将“食不言”抛在脑后,不停地告诉父皇,他们这三年来在旅程中吃过哪些美食、听过哪些异闻、见过哪些趣事,话匣子一打开,怎么都收不住了,等用完晚膳,还要跟着父皇往房内走,要和父皇讲上一整夜的话。 只是脚还没跟着踏进寝房,即被赵总管劝拦住,皇帝隔帘看两个孩子被劝走了,含笑走坐到温蘅身边,清咳一声以吸引她的目光,等她看来,却又不说话,只是明亮的灯光下,唇噙笑意,眸中如有星子熠耀,全然映着身前的女子,等她也全然看着自己,抬起手来,笑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房外,被赵总管劝走的晗儿与伽罗,因为团圆的兴奋,和一肚子没说完的话,半点困意也无,走到园子里闲逛玩耍时,见舅舅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出神,瞧着孤孤单单得很,俱都走上前去。 温羡见两个孩子走近,醒过神来,原要将秋千架让与他们玩,却被两个孩子轻按坐稳,看他们一人抓住一边秋千绳,说要在后面推舅舅荡秋千。 温羡轻笑,在悠悠曳曳的秋千轻摇中,同孩子们讲起他少时常在此处推着阿蘅荡秋千的往事,讲着讲着,回忆的思绪如秋千曳摇不停,不知不觉讲了许多阿蘅的幼少之事,一岁又一岁的如诗年华,在娓娓道来的言辞中如水淌逝,终在遇见明郎前,戛然而止,涩了嗓音。 “你们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子”,许久,温羡轻轻道出此句,任这世间最为无可奈何之事,在他心尖默默剐刺滴血,紧握住两个孩子的手,在夜色中,深望着他们道,“你们,也要学会坚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朱成碧20瓶;凤铃草花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水月 庭园花枝,为暮春夜风摇曳地婆娑多姿,映在明亮的窗纸上,如水墨泼就的新样花卉画,窗下人,不是作画人,他在随风而舞的花影中,手指着自己的脸颊,笑等着一个迟来的亲|吻,见似迟等不来,原欲主动采寻,但见她微微倾身,靠近前来,如蝶儿轻触,在他颊边柔柔落下一吻。 真似花般柔软,皇帝心中也似有春花绽放,他将她搂在怀中,心中真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在温暖的灯光下,凝望着身前的如画容颜,想已不知在心底忆思描摹了多少遍,才终于等到眼前,心中感慨难言,由之涩涩道出口的,竟是低低的一句,“朕……是不是老了许多?” 温蘅轻笑摇头,手|抚过皇帝墨色的鬓发,“怎么会……三年而已……”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来,朕已经熬等了三千多年,早就因相思苍老了”,皇帝笑说出这句真心实意的玩笑话,声又放轻,与她抵额相望道,“幸好不是三十年,不然真要等死朕了……” 他深深凝望着她,又道:“只要能等到你,三十年朕也等,至死都等。” “……元弘……” 怀中的女子,这样轻轻唤他。 皇帝欢喜她这样唤自己,欢喜到几乎想要得寸进尺,听她唤一声“弘郎”,他忍住这样的冲动,暂未宣之于口,不急,她眼里看到的已是元弘,心里装着的已有元弘,就像现下再次唤他“元弘”一般,终有一日会唤他“弘郎”,哪怕等到那一日,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之时,这一生与她,也算圆满,不急,来日方长,不急。 花影摇乱,一夜好梦,月儿悄悄地沉入云海,日光破晓,驱散暗霾,将和煦的阳光,普照到大地山川的每一处,也一束束地透过温宅的菱花窗,落在晨光明亮的寝房之中。 日头渐高,红纱帐中,向来风雨无误、早起上朝的皇帝,在今晨这民居,却不愿起,连动都不愿动,就这么躺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枕边人,像小孩子悄悄游戏般,一会儿动作轻柔地把玩她的乌发,在自己的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一会儿又轻轻地捏她莹白的指尖,捏着捏着,要与她十指相扣,看两人的手指如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好似天生就该如此,心中盈满欢喜,简直想要唤她一起看,却不能如此扰她好眠,只能强行按捺着,静等倦累的她睁眼醒来。 等她醒来了,依然不愿起,四目对看的相望中,紧扣着的手,也轻轻晃啊晃,如在游戏,晃着晃着,他忽地凑近前去,偷袭般啄吻她的唇,如吃到糖的孩子,洋洋得意地为这一颗甜头而笑容满面,浑似忘记,昨夜已不知变着法儿地吃到了多少颗,每一颗都甘甜醉人无比。 她的手,被他带着摇啊摇的,她的眸光,也被他的眸光缠黏如蜜地落在他的面上,皇帝望着她笑,她也望着他浅笑,在越发明亮温暖的榻帷中,笑望着他道:“起吧。” 皇帝“嗯”了一声,依然不起。 春时轻逝,暮春日光愈烈,榻帷间越发暖意融融,连相看的目光,也似融化在了这捧晴灿春光里,良久,温蘅再一次无奈而似有溺宠地笑道:“起吧。” 皇帝仍是不起,不仅不起,还将手牵得更紧,黏黏糊糊。 温蘅道:“晗儿与伽罗,都不睡懒觉的,应都已起来了,在等我们用早膳呢。” 皇帝“唔”了一声,却又道:“他们都大了,不用人喂了,会自己用早膳的,也不用等我们。” 说着语意还轻拈了点醋,撒了点娇,“他们都黏你三年了,也让朕黏一黏吧。” 温蘅闻言轻笑,皇帝亦笑,笑着靠前贴面,将她紧密地抱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十分大方道:“朕也给你黏,元弘也给你黏。” 温蘅望着日光都移晒到榻前的鞋靴上了,笑问皇帝:“元弘要黏到什么时候?” “元弘要黏到老”,皇帝晶亮的眸中盈满笑意,深深望着她道,“黏到地老天荒。” 如胶似漆、黏黏糊糊的日子,在琴川温宅,一日日地如水淌逝,白日里,皇帝紧着处理完秘密递送来的朝事奏折,便全然陪着他的爱人家人,几乎时时与他的阿蘅黏在一处,或是同她一起陪着孩子,拿着那一沓沓的画作,边看边问,笑听晗儿和伽罗讲述旅程中的趣事,或是与她一起陪着岳父,与已忘记他这小贼的岳父攀谈,努力在岳父面前树立新的形象,无论何时何地,目光所及,总能看到他的阿蘅,她一直在他身边,眼里望见她,手里牵着她,笑是暖的,心也是暖的。 等到夜里,这暖更为灼|热,白日里,阿蘅是女儿、是母亲、是妹妹,等到夜晚的二人世界,等到他的怀里,她便只是他的阿蘅,温情缱绻,耳鬓厮磨,他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道不完的深深情意,要拿余生细细讲与她听,红烛高烧,夜夜好梦,迎等明朝,所谓岁月静好,莫过如是。 如此过去十来日,身为当朝天子的皇帝,再怎么享受琴川温宅温馨安逸的生活,也得考虑起返程之事,这返程,自然要与他挚爱的爱人与家人一起,一起回到他们的另一个家,有他们在,那冰冷壮阔的巍巍宫阙,才叫家。 但他与阿蘅说了此事,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皇帝十分意外,原本在来青州琴川前,他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怕带不回他的爱人家人,可等来到琴川,等见到阿蘅,等甜蜜度过这十几日的快乐时光,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完完全全地安定了下来,自重逢至今的每一时每一刻,他的眼、他的心,都完全感知到了阿蘅的变化,他原本笃定她会和他回宫去的,他原是这么以为的…… ……为什么呢……因为……舍不得离开故土琴川? 皇帝想了想,对阿蘅道:“朕让人在御苑里照原样建一座琴川温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变的,咱们平日不住建章宫,就住在宅子里好不好?” 依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皇帝遂又搬出了孩子,“晗儿大了,必得回朝了,朝臣们这三年,一直在朕耳边嚷嚷太子年长、当早些迎回之类的,听得朕耳朵都起老茧了!” 他说着往她身前凑,“你看你看,是不是厚厚一层老茧?!” 温蘅轻笑着捏了捏送至面前的耳朵,皇帝亦站直笑道:“可不能再长了,要是长到蒙了耳朵,朕再听不见你说话可就糟了!” 他抱着她劝道:“回吧,带着孩子们一起,我们一起先去广陵看看母后,再带上在那儿祭扫的嘉仪,一同回去,嘉仪其实也想你们了,只扭着性子,不肯低头承认,拉着脸留在广陵,不肯过来呢。” 温蘅未答,而是提起了三年前的旧话,“晗儿他……不适合做太子……” 她的言下之意,皇帝三年前即已明白,只是当时为了拽住风筝线,只当不知,含糊其辞,如今三年已过,事情也不能一拖再拖,念起记忆中的那个人,皇帝沉默许久,抱紧她道:“所以更得早些回去了,咱们回去,一同商议此事当如何处理,是等再生一个小皇子,还是旁的办法,咱们一起为晗儿打算,为大梁打算。” 忆起那一次早产、一次晚产的凶险,皇帝心有余悸,轻亲了亲怀中人的眉心道:“没有新的子嗣也无妨的,总会有办法的,朕会有办法的,相信你的丈夫,嗯?” 她微微仰首看他的眸光,是信任的托付,再没有往日的厌憎、痛恨、猜疑、纠结,皇帝简直能溺死在她如今温柔如水的眸光中,又情难自禁地亲了亲她的眼睫,轻轻叹道: “其实朕也想与你这般,在这琴川家宅里,和孩子们一起,其乐融融地住上一世,可朕不能,朕是大梁朝的皇帝,担着大梁朝的江山,必得待在皇帝该待之地,去做皇帝该做之事,等以后,等以后大梁朝的江山,交到了值得托付的继承人手里,朕就退位为太上皇,无事一身轻地陪着你游历天下,你想去哪里,朕就陪着你去哪里,到这一世之末,一直一起走,一起看。” 温蘅轻道:“……到时都老了……走不动了……” 皇帝道:“走不动了,咱们就一起回住到这宅子里,像白头到老的平民夫妇般,过我们最后的日子。” 犹记得他摔断腿那年,养护许久后,试着下地行走时,是阿蘅每天小心搀扶着他,助他一步步地往前走,当时他就笑言,等以后老了,也要这般搀着她,一起走到此生的尽头,忆起此事的皇帝,心中感叹,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动情轻道: “人生在世,生老寻常,病死无常,朕这几年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时常会想到一个‘死’字,有时会想得很自私,想在你前面走,这样朕就不用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可一想到真走在你前面,朕又害怕,怕朕走后,别人照顾不好你,会有人欺了你,想啊想啊,朕越想越纠结,纠结到有日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我都已白发苍苍,躺在廊下的摇椅上,温暖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们手牵着手,在熏染花香的和煦清风中,眸光相望,含笑而逝。” 春风起,摇吹得窗外梨花海棠纷飞如雨,落在廊下的两张黄梨摇椅上,皇帝笑牵着温蘅的手,走至廊下,在温煦轻和的阳光中,示意她一同悠然躺在摇椅上,就如梦中一般,手牵着手,含笑相望。 四季时光,似在这笑望的眸光里,一次又一次飞速流转,他们的身边,花开花落、枫红雪飞,轮转飞逝的四时光阴中,如雪的白色梨花海棠,随风扑落在他们的身上发上,在和灿的春阳拂照下,粲迷若梦,恍似已然白首。 作者有话要说:  梨花海棠是一种海棠,然后离结局就几章了,不能接受皇帝和阿蘅没有白头偕老的,其实可以止于这里、就把这里当结局了,有兴趣再等看番外里他们的另一种可能~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文从头到尾发生了很多事,爱恨纠葛如麻,从写定大纲,看到了阿蘅、明郎和皇帝结局的那一刻起,作者就觉得不太好界定be和he,在写的过程中,越写越多越这么觉得 如果he的标准是与心爱之人相爱相守白头偕老,与至交一世情义不变,这三个人,哪个都没有做到这点,he是显然没有,但说be,作者认为也没有 明郎原来被至交背叛,又担着家仇,与阿蘅再无半点可能,本来按照走向可能要直接凄凄惨戚戚到死,但他死前,其实实现了自己曾经放弃的志向,知道有亲骨肉,最后的时光与孩子亲密相处,并在临终得到了至爱之人的陪伴,得到了阿蘅来世再见的承诺,含笑而逝 阿蘅身世遭遇都惨,长久纠结抑郁,在外在诸事尘埃落定后,她的心并没有真正落定,一直在试找一种活法,她有试着放下明郎,移情皇帝和他过日子,也有出去走走,实现儿时的梦想,她最后放下了心结,走出过去,去正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人生命运,在人生最后的时候,做回了曾经的琴川阿蘅,心思静澈地离开 皇帝他虽然失去了不少,但他也其实得到了许多,孩子,曾经与阿蘅长达几年的相守,甚至是后来阿蘅的情感,在琴川家中的时光,还有明郎那一拳头、临终前与他行的兄弟之礼 最后阿蘅与皇帝的关系,阿蘅与明郎的关系,明郎与皇帝的关系,不能说he,但也都没有再纠缠着半点仇怨,以这三个人复杂的关系来说,这一世,最后能到这一步,也已不是be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芋芋芋头、凤铃草花2瓶;颜色同民1瓶;弱鱼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离别 终是未能劝得她同返京城,而归期已在眼前,不能一拖再拖,临去广陵、宿在琴川温宅的最后一夜,皇帝坐在榻边,默看阿蘅收拾两个孩子回京的物品,看着看着,忽地“啊”了一声,闷声闷气道:“朕病了……” 他走近前去,从后抱着她,抵在她的肩窝处道:“朕病了,走不了了……” 孩子气地说了这一句后,皇帝沉默许久,低低在她耳畔道:“真不和朕一起走吗……晗儿和伽罗……也会想你的……” 说好了,他先带两个孩子回京,他知道,有孩子在,她一定会回来的,可一想着她不跟他们一起走,不知道她要多久才回到他和孩子身边,皇帝心中还是闷堵难言,不高兴地将她搂转过来,默默无声地望着她,想要望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她依然是道:“我想在琴川,再住一段时间……” 皇帝无奈,如今他对她,总是无可奈何的,只能依她,在最一开始时,如何强她迫她,到后来,就是如何千依百顺,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轻吻了吻她的唇道:“早一点回来,别叫孩子们等太久,也别叫朕……等得太久……” 他微一顿,神情转为正经严肃,“要不然,你回宫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 温蘅闻言浅笑,他亦笑,笑中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盼,握紧她的手,置于唇边,深深眼望着她,轻吻着道出一生的心语,“朕是真病了,自一见到你,就已经病了,什么妙手神医也治不了的,只有你在朕身边,朕才会好,你就是朕的药,没了你,朕就再也好不了了,所以……要早些回来,早些回到朕的身边来,不然,大梁朝的皇帝,就要无药可救了。” 最后的分别,是在广陵城郊母后的陵墓前,纵是知道不久后的未来就会相见,临别前,皇帝还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说与温蘅听,而温蘅,也有数不尽的话,要细细讲与晗儿与伽罗,尽管在来广陵之前,她已同他们温言叮嘱了一夜又一夜,将这一世为人母的慈情,都尽付在千言万语之中,但在这分别之时,仍似没有道尽心中满溢的柔情与不舍,慈爱的眸光,也难以移开分毫。 一旁的容华公主,默默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将目光落到了一旁同样沉默的温羡身上,暗暗心叹皇兄也是心宽,竟由着温羡这个所谓的异姓养兄,在跟了他的挚爱三年后,还仍继续由着温羡,陪着他的挚爱,留在青州琴川…… ……许是心思相近之人,相对较易觉察对方心意,痴恋明郎表哥的她,在一次偶听温羡弹起建章宫常响起的《长相思》后,心中猛地闪过一念,起先她是想着温羡这卑鄙之人,什么污脏龌龊的心思不可能有,颇有看不惯一人、便觉他处处可恶的想法在内,随意乱想泄恨而已,然而,在后来数年的窥查中,她竟越窥越觉,自己心中这泄恨的疑虑,竟似是真的…… ……她原总想着捉住温羡这可恶之人的把柄,捅到皇兄面前去,教他吃不了兜着走,以报当年玉鸣殿被欺之仇,但等似真捉住了他的把柄,也真是能教皇兄龙颜大怒、揭了他皮的把柄,不知怎的,她竟不想教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也许,是看他那样,会想到自己吧…… 明郎表哥走后不久,母后也走了,转眼间,都又已过去三年了,还未嫁人的她,知道民间私下称她为“长”公主,猜说她是因为对不在京中的温太傅旧情难忘,才迟迟没有嫁人,说她对解除婚约一事,颇有悔意,还想与温太傅再结良缘?! 按她从前性子,听到这些浑话,定要找到流言源头,加以惩治的,但现在,就像皇兄说的,她的性子似没变却又变了,已懒得计较,就像她曾极想将温羡踹下刀山火海,现如今,也能表面波澜不惊地和他站在一处了,至于他那私心,她也懒得捅了,默默看他外表无欲无求、实则求而不得,倒也是一件可打发时间的乐子,只是有时,看着想着,竟像是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也就有些乐不出来了…… ……他再怎么求而不得,至少还能日日看的到人,比她要好上许多许多…… 容华公主这般一想,平静许久的心,又有点起火了,瞟向温羡的眸光,也略略有点扎刀了,她如此心气不平地忍等了一阵,见那边终似说完了话,原本半蹲着与晗儿、伽罗说话的温蘅,站直了身,朝她看走了过来,像是有话要同她说。 ……她可没什么话要同她说! 容华公主僵着身子,看温蘅走了过来,静看着她却又不语,终是沉不住气,先闷闷问了一句,“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话是随口一说,可说的好像她……真的很想她一起回去似的! 容华公主懊悔失言,不待温蘅说什么,即忙将方才那句遮了过去,含糊着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要走了。” 她匆匆掠走过温蘅的身边,回到皇兄身后,看明明已告别完了的皇兄,将走之时,又开始同温蘅絮絮叨叨、黏黏糊糊,而温蘅也不腻烦,就那般含笑望着皇兄,静静地听他说完,再次同皇兄告别、同两个孩子告别后,又看向她,与她告别。 容华公主望着暮光下的温蘅,不知怎的,忽地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她时,偷偷在茶桌下踹她的那一脚……那一脚,令她泼茶烫了手,想来当时的明郎表哥见了,很是心疼吧……真正喜欢一个人,怎么舍得他伤心难过,不管是为什么样的因由…… 乍想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但事实上,已经过去不止十年了,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事隔多年,她忽然很想同她说声抱歉,就像是同已不在人世的明郎表哥说声抱歉,但唇颤了颤,又实是说不出口,罢了,又不是此世最后一次相见,她是她的皇嫂,日后还得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往后还有一个又一个十年,等到以后想说时、能说出口时,再说吧…… 容华公主静等皇兄再一次絮叨完,终于不得不走时,看晗儿与伽罗最后抱住他们的母亲,仰着脸道:“母妃,要早些回来啊!” 温蘅低身亲了亲两个孩子的脸颊,轻道:“爱你们,永远……永远。” 尽管此次南巡,没能如愿接到人回京,但皇帝此行,已收获了太多的意外之喜,对她的归来,也极有信心,只是明知不久后的未来,她应就会回到他的身边,在这暂时的分别时候,他还是依依不舍,想着多看一眼是一眼,坚持不先上离去的马车,而是要先目送她离开。 她似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意清清淡淡的,如暮光下的一缕轻烟,眸光澄静地望了他与孩子片刻,最后轻轻地握了下他的手,背转过身,一步步地向返回琴川的车马走去。 在临上马车前,她侧转过身,朝他与孩子们看了过来,暮光迷离的一瞬间,皇帝恍惚以为她要不走了、她要一步步地向他们走来,但下一瞬间,她静顿如画影的身形,又轻轻地动了起来,在满天晚霞的余晖中,浅笑着朝他与孩子们挥了挥手,如光画留影,登上了离去的马车。 车帘落下,马儿调头,车轮粼粼远去,皇帝手搂着两个孩子,目望着马车越驶越远,终是同夕阳一起,消失在了地平线下,心中溢满了不舍,却又盈满了希望。 就似太阳落下仍会升起,离别之后就是团圆,她会回来的,应该很快很快,如此想着的皇帝,又因患得患失之心,怕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同时忍不住在心底悄悄作了下最坏的打算——也许,要很久很久。 但,不管快与久,他都会等的,哪怕就是再等三年又如何,他们的人生,都还很长,还有许多许多个三年,一个三年等不到,他来琴川寻她,再等三年,纵是如此等上三十年,等上一世,终有一天,他会等到她,等到她笑着向他走来。 他等着这一天。 暮春末,南巡御驾回銮,于仲夏抵京时,紫宸宫莲池菡萏齐绽,红衣映波,千里之外的琴川温宅,亦有数缸红莲,应时盛开。 夜风清凉穿廊,鬓发花白的温父,站在悬灯的廊下画案前,对着这夏夜红莲,认真作画,两个儿女在旁,帮着磨墨添水,看着就似幼少之时,只是那个曾经活泼灵动的小女孩,不再稍磨一会儿,就失了耐心,将这差事交给哥哥,欢笑着跑来跑去,而是安静地侧坐在一旁的摇椅上,慢慢转动着手腕,眉眼恬和地,为父亲认真研|磨画墨。 砚池里的艳灼红色,渐如莲花将绽时,缓缓转动的手腕,却无力地停了下来,一直留心着阿蘅的温羡,忙轻搂住她的肩,扶她慢慢地躺在了摇椅上,依枕着摇椅的阿蘅,虚弱抬眼,望向微诧看来的父亲,唇际笑意淡淡如前,声音轻细地,似一缕一拂即逝的飘烟,“我累了。” “那该好好休息了”,温父道,“你先睡一会儿,等我画好了,再喊你看。” 他听阿蘅轻轻地“嗯”了一声,手下画了两笔,还是忍不住要赶在阿蘅阖眼小睡前,先向她透露他的画意,手指着画纸留白处,笑朝阿蘅道:“这里,我要把我们一家人都画上,就像现在一样。” 阿蘅闻言弯起唇角,好看的眉眼也如弯月一般,“真好。” 她轻轻地道:“来世,还想与父亲、母亲和哥哥,再做一家人。” 温父听到“母亲”二字,怔在那里,他转望着雪白的画纸,脑海中如有许多影像乱闪,全都看不清楚,只是手下的画笔,在恍惚的心绪中,慢慢落在留白处,情不自禁地随心勾勒起一个窈窕的人影来。 夜风轻拂雅淡莲香,画笔轻擦雪纸,如细雨沙沙,静谧的宁和中,轻握着阿蘅纤手的温羡,见妹妹眸光,正似这夏夜星子,澄澈映望着他道:“来世,我想做哥哥的姐姐。” 言罢,她似小女孩时俏皮地笑了笑,双眸渐润湿意,“我想照顾保护哥哥一生一世,就像哥哥今生,一直照顾保护我一样。” 自在许多年前,将流浪街头、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带回家中,认作家人,唤她阿蘅,多少年未道的千言万语,早在他心中酿成了窖藏地下的陈年老酒,再不会有开封的那一天,哪怕是在将至的此世尽头,莲花的香气中,温羡低下头去,深深凝望着早已刻在心中的熟悉容颜,颤|唇许久,依旧一字未言,只是最后,像小时候游戏一样,抵额轻碰了下她的眉心,哑声轻道出最后一句:“哥哥都听你的。” 廊亭下的一家三口之上,琴川夏夜,依旧星子璀璨,而千里之外的京城,乌云暗涌,风滞夜沉,似将落雨。 沉闷到几能令人窒息的幽夜里,皇帝猛然从沉睡中惊醒坐起,并未做梦的他,不知自己为何突然醒来,只是心中空空,像是被人拿尖刀生生给挑挖干净,空洞难受到喉咙痛哑,几乎无法呼吸。 身边空空、殿宇空空,这猝然惊醒的幽夜,有如一潭死水,几能将潭中人窒息溺死时,忽有一声惊雷炸响,震乱这沉沉死夜,狂风打窗,电闪裂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满天满地都是呼啸的风雨之声,湍流如瀑,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冲刷地天地空空荡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落、话梅糖、-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翁公鱼25瓶;许上10瓶;311564779瓶;李秋娘6瓶;弱鱼2瓶;橘子橘子1瓶;我假装记你不起40瓶,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10瓶,等等我一下1瓶,任倚楼5瓶,“”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永寂 从前,只要与薛贵妃娘娘有关的折报,被递送至御前,圣上定都会抢在朝事折子之前,赶紧先打开来看上一眼,如此才能心安,否则无论在做何事,都会有些心浮气躁,难以集中精神。 时间一长,他这揣透圣心的御前总管,每每在为圣上整理奏折时,都会将可能与薛贵妃娘娘有关的折报,放在众折最上,在今日,看到有温太傅派人快马呈送至京的折报时,自然一如旧例,将之放在了最上面,暗想着等圣上看到与薛贵妃娘娘有关的消息时,定会龙颜欢悦。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坐定在御案后的圣上,在看到温太傅呈上的折报时,面上并无半点欣喜期待,沉定如山,默默静望片刻,即将之拿放至一边,直至将今日的折子,一道道全部批看完,都没有打开温太傅的那道折报,看上一眼。 赵东林对此异状,心中真是纳罕至极,他知道圣上近来心绪有异,虽看似表面如常,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但他这随侍多年的近侍,能感觉到圣上有些不对,直觉圣上这如常,好像太过如常、刻意如常。 只他以为,这令他直觉不对的感觉,是因圣上思等薛贵妃娘娘的缘故,遂想着有薛贵妃娘娘的消息传来,圣上应会急着知晓,以此稍解相思之苦才是,没想到,圣上会对温太傅那道应有贵妃娘娘之事的折报,完全视若无睹,就那般将之搁放在案角,眼里就像看不见般,每日里照常坐在御案后批折拟旨,但就是从不拿起那道折报,打开细看。 没几日,温太傅的那道折报上,又添了一两道,那是圣上布在各地探事的眼线所呈,同样来自青州琴川,圣上也依然一反常态地并不翻看,同那道温太傅的折报一般,将之扔在案角,每日视若无睹,从不打开。 除了在这两件事上,真真一反常态,极不寻常外,圣上平日言止,也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每日上朝批折、处理政事时,依然是英明睿智的大梁天子,在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面前,也依然是一位慈爱有加的好父亲。 日常闲暇时候,圣上大都陪着两位殿下,不仅亲教文武之事,常带着两位殿下射箭骑马,教授两位殿下学业功课,对两位殿下的日常生活,也是关心至极,可谓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与当年先帝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天下,常看得他赵东林都感动不已,暗在心中感叹,放眼世上,应该没有比圣上更好的父亲了,这也真是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的福气。 但这福气再大,对孩子们来说,父亲再好,也是不够的,他们同时也需要母亲的陪伴和关怀。 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常问圣上,母妃何时归来,每每这时,圣上总是含笑答道:“快了,不要着急,你们的母妃,热爱故乡琴川,想在那里多住些时日,我们不要催她,让她安心地在从前的家里住久一些。” 圣上总是笑对两个孩子道:“我们耐心等着,等着等着,她就回来了,回到我们这个家来了,一定会回来的。” 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都很懂事,不再催问,强忍思念,每日默默等待,只是等来等去,都等不到,渐时日推移,有消息传出,他赵东林心知,等不到了,几乎天下人都知道,再等不到了。 他不知道,这天下人里,包不包括大梁朝的天下之主。 御案案角的折报,依然从未被打开,圣上似乎什么消息也听不到,依然日日如常,只在冬日落雪,温太傅携父归京,前来觐见圣上时,微有不悦,语含斥意地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不待温太傅回禀,圣上即已低下头去,边批阅奏折,边直接道:“你回琴川去吧,朕说过,允你陪留在琴川,去吧。” 温太傅并不离开,无言地望了圣上片刻,仍是启齿,“臣妹……” 这两个字有如火星点着了炮仗,圣上立时勃然大怒,御案上的奏折砚笔等物,全在这股滔天怒气下,被用力拂扫到温太傅身前身上,砸断了他的话,圣上逼视温太傅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冷,双眸有若冰寒的尖刀,几能在温太傅面上剜出两个血窟窿来,咬牙迸出的两个字,亦是森寒无比,“住口!!” 圣上神色狰狞地几能弑人,“滚回你的琴川去!朕命你现在就回去!!” 沉默片刻的温太傅,仍是弯下僵硬的身体,朝地磕首,一字字道:“今夏蒲月十七夜,臣妹……” 呛然响起的,是圣上的拔剑之声,赵东林从未见过圣上如此发狂失控,忙眼疾手快地在后拉住,在此利刃指颈的焦灼形势下,跪地伏首的温太傅,仍如磐石一动不动,嗓音平稳无波,似殿窗外飘飞的大雪,寒凉无温地道出了这世上最为可怕的消息:“……臣妹病殁。” 一瞬间,所有的滔天怒火、发狂气力,都随着这简短的四个字,被抽空殆尽,原先似如野兽狰狞、劝拉不住的圣上,整个人,似连魂魄都已被抽空,失魂落魄,所站着的,只是一具无主的躯壳,双眸暗漆无光,有如黑洞,手臂失力垂下,像再攥拿不住世上任何物事,长剑摔地的铿然声响中,殿外大雪无声纷飞,天地惨白空茫,那样的肃杀凛寒,像是长冬无尽,再也等不到来年春日花开。 纵是不听不看、只当不知,离去的人,也再不会归来,就是等上一生,也是徒劳,七日之后,薛贵妃娘娘病逝之事,正式昭告天下,原已人人隐有听闻的传言,终是落在了明面,两位殿下先前或也有听到一些传闻,但怎肯去信这可怕之事,仍是抱着希望守等,直至见到唯有舅舅与外祖父归来,才知广陵一别,他们的母亲,那般殷殷叮嘱,似要将一世之事,都嘱托完全,是在与他们做一生之别。 原因世事风霜摧折、长久抑郁难解,身心皆曾遭受重创的薛贵妃娘娘,虽经多年细心调养,但仍身体虚弱于常人,在离宫远行的三年旅程中,不幸染有绝疾,药石无医,选在人生的最后时候,回到故土,享受最后的安宁时光,而非绝望地浸在无望的针药之中,在仲夏之夜,平静病逝于琴川家宅,其养兄温羡,遵其遗愿,将薛贵妃娘娘,葬在她养母的身旁,落叶归根,曾经在母亲的呵护下,快乐无忧欢笑的小女孩,在这一世之尽,终是含笑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在这短短七日里,沉默不言的圣上,有如老了十岁,七日之后,圣上追封薛贵妃娘娘为大梁皇后,谥号永安,并命建皇后衣冠陵,等与崩后同葬。 昭告封后那日,圣上一人,自皇宫宫门处,缓缓走回建章宫前,形单影只地,一步步踏上御阶,在走至殿门门槛前,忽然顿了一下,手扶着门框,微微弯了下腰背,好似正背负何物,被不轻不重地压了一下,唇际也跟着浮起星点笑意。 这是自温太傅亲口道出薛贵妃娘娘病逝之事后,赵东林第一次在圣上的面上,看到笑意,尽管只是些许,他仍惊颤地疑心自己眼花,等欲细看时,圣上已然抬足跨过门槛,走进殿中,清瘦的身影,隐入那间留满与薛贵妃娘娘相关记忆的寝殿,直至天黑夜沉,都没有出来。 被屏退在外的诸侍,自然不敢贸然入内、请圣上用膳,心忧不已的赵东林,实在放心不下,顶着窥探圣私的大不敬之罪,悄推隔扇分毫,向内窥视,见寝殿内灯火通明,圣上将殿内所有蜡烛、灯树全都燃起,煌煌灯光照耀着殿内的洒金红纱帐幔,竟似新婚洞房一般,圣上就坐在离榻不远的紫檀圆桌旁,执笔写着什么,神情极其认真,他的手边,放着一块帕子,帕子上托着一颗明珠、一只香囊。 “写好了。” 凝神执笔许久的圣上,忽地开口说了这三个字,赵东林心突了一下,起先以为圣上是发现了自己,但再一定神细看,见圣上是在与对面说话,随着搁下御笔的动作,唇际勾起笑意,明亮的灯光下,双眸晶粲,如有星子流漾。 对面自是无人,可圣上却似看得到人,且看着她,眉目温柔至极,如倾付了一世满溢的柔情,手指轻轻拂过掌下的红笺,似在轻拂绝世珍宝,轻笑着低道:“朕说过,要与你写婚书的。” “元弘……温蘅……”他笑着念出了婚书上的名字,弯起的唇角,又慢慢地平了下去,嗓音似是小心又似期待,“……朕私自做主,决定了封后一事,你会生气的是不是?” “生气好”,圣上说出这一句后,复又轻笑,笑如耍了花招儿的狐狸,弯着双眸,轻轻地道,“来世记得来找朕出气,朕偿你,朕再拿一生偿你。” 如是轻笑着低语的圣上,终还是在烛滟红纱的流光中,湿了双眸、哽咽了嗓音,在赵东林以为圣上就要强撑不住时,圣上却再次勾弯了唇角,湿眸笑着拿起手边的银剪与红纸,说话的语气,如是从前在贵妃娘娘面前“献宝”时,“看朕为咱们剪个‘囍’字。” “别担心,这字,朕剪的可好了,你不在的那三年,朕剪了许多,原想等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现在……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无人回应,只有圣上轻絮的低语声,如情人间的枕边呢|喃,长久地轻飘在这空旷的殿宇中,寒夜漫漫,山河永寂,天下至尊之地,颀长的人影,孤独地拖映在冰冷的黑澄金砖地上,大红灯台烛泪暗流,重重累积,坠如珊瑚。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一两章内完结,终于快完了,开心~ 身体也缓过来些了,这两天想入睡不需要止痛药了,高兴~ 最后随便扯几句生死无常吧 生死无常这四个字大家应该都听过,并且知道什么意思,但知道什么意思和真的理解是什么意思,是两个概念 在作者看来,生死就是无常,可能有些人不能理解,怎么就一个个病逝了,觉得突然,觉得不能接受,觉得没有逻辑,觉得前面应该多写很多要死的伏笔,来个几十章不停地暗示读者这个人物是要死的,然后后面才可以死,不然病死就是没逻辑不对劲的,但在作者这里,生死就是无常 作者前两年,在两年的时间里,陆续失去了五名亲人,有病逝,有意外,没有哪一个事先有什么逻辑、有什么伏笔,都很突然,作者要么走在路上接到一个电话,要么吃着饭时接到一个电话,要么早上睡醒接到一个电话,都是被告知谁谁突然没了,就在与别人谈笑风生或是睡得香沉时,一名至亲之人,同时就在这世上的某一处离开了,每在一名亲人去后几个月,刚缓过来了,觉得可以收整一下跳出来继续向前走了,就又来一场,一次次办葬礼,一次次去火葬场,一次次看遗体火化,一次次听亲人嚎哭,生死无常这四个字,在那被死亡笼罩的两年后,一直深深地烙在作者心里,所谓无常,不会提前告知,不会有何预兆,不会因为苦尽甘来、现在圆满,它就不来,无常就是无常 古人的寿命,本就不及今人,在现今的医疗手段科学技术下,病逝都是无常的,何况古人 也有可能有人认为,现实是现实,是,现实再怎么无常,也不可以,但实际情况并不是,从古至今的作品中,这样的无常之死比比皆是 可能都说成这样了,有人还是不理解,但其实不理解也是好事,因为真正理解这四个字,也不是什么一个好的体验,不理解也是一种单纯的幸福,如果有的选,作者也宁可选择不理解,不要那一次次自以为是寻常相见结果却是最后一面、再见就是冰冷的棺材遗容的记忆,那两年的死亡阴影加上一些外事,也几叫作者直面生死,不理解是相对幸福的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汐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67瓶;心碎了28瓶;mufu、墨墨熊、2431620510瓶;凤铃草花2瓶;楼兰月瑾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终章上 永安皇后因病薨逝,与圣上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机,世上既无人再独占帝心,沉寂多年的后宫,自是因此人心浮动,前朝世家,亦有意进献家族新女,以获帝宠,但他们守等数年,痛失所爱的圣上,依然如鳏夫自处,纵是失了永安皇后,眼里也一如从前,看不到别的女子,无召幸新欢,自无新的子嗣出世,多年以来,膝下始终只有永安皇后所生的太子殿下与永昭公主。 与先帝在朝时,子嗣繁茂,夺嫡之争亦是惨烈相反,圣上唯有太子殿下这么一位皇子,深得圣上爱重的太子殿下,无需设法讨父帝欢心,无需与兄弟明争暗斗,稳稳当当地是大梁江山唯一的继承人,此事顺理成章,无可争议。 世人皆做如此想,太子殿下的舅舅——温羡温太傅,原也如世人这般,长期如此以为,但后来,他却在一次单独面圣时,发现圣上并非如他与世人所以为的那般简单,对太子殿下,竟似隐有废心。 圣上自是并未直言,只是在和他闲话之时,提起了丰朝太|祖皇帝立废哀悯太子的一段史事。 哀悯太子乃丰朝太|祖皇帝的嫡长子,在被立为太子时,丰朝天下尚未大定,他也只是一尚在蹒跚学步的一岁孩童,被立太子,只是为定人心,后来,丰朝平定,太|祖皇帝见太子才干平庸,而幼子出类拔萃,便有废立之心。 为防手足相残之事发生,在废立之时,丰朝太|祖皇帝除令长子毕生不涉政事,还特意令新旧两位太子交心长谈,立誓此世永远不生嫌隙、手足友爱一生。 虽然太|祖皇帝生前为废太子布好后路,新旧太子也都立下誓言,但太|祖皇帝的一番为父苦心,仍是白费,新太子登基多年后,还是因朝局之事,对原太子戒疑之心,一日重过一日,终以一杯毒酒,赐死了无辜的哀悯太子。 圣上在说完这段史事后,问他对此作何感想,他暗揣圣意不明,未对大丰朝太|祖皇帝废立太子之事,发表任何想法,只叹说,可惜丰朝太|祖皇帝一片爱子之心。 圣上闻言亦叹,“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大丰太|祖皇帝,为人君,选立幼子为帝,为人父,亦为长子考量,原想两皆不负,但皇家权势诡谲,哀悯太子虽在被废后,专心书画,不涉朝堂,不问政事,但曾经的太子身份,终是扣在他身上的枷锁,也最终要了他的命。” “从古至今,废太子几无善终,能被软禁一生而亡,都算是幸运”,圣上轻叹着道,“大丰太|祖皇帝已为爱子计深远,但生前做得再多,人死权空,即难顾身后之事,生前谋划再周再密,亦不能定保哀悯太子一生无虞。” 他虽听圣上言中是在慨叹大丰朝太|祖皇帝,但心底却隐隐觉得,圣上如此慨叹,是在自比……如此念为真,圣上为何会生废立太子之心……圣上独有一子,废了晗儿,立何人为太子?是与后宫妃嫔新生皇子,还是选立其他皇室宗族子弟?…… 他正内心惊颤地暗暗思量时,圣上面上的慨叹之色,又渐一扫而空,与他说起旁的事来,好像方才所道,真就只是随口提及、随意感慨,并无深意,并非是真有所想,缠结心中不散,而又无法与人谈议,只能借这史事,与他这近臣倾谈几句,他方才所见所思,都只是他个人的错觉而已。 御案后问询朝事的圣上,望着仍是高高在上、九五至尊,看起来仿佛还是从前英明神武的大梁天子,但他知道,不是,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副壳子,一副励精图治的帝王壳子,除了日复一日机械地处理朝事、坐镇江山外,这苍凉的世间,还能触动圣上心怀的,唯有圣上仅剩的几名家人:容华公主、永昭公主、太子殿下…… ……既如此,圣上为何会对一向珍爱的太子殿下、对妹妹的亲生儿子,隐似生出废心? 此事甚是怪异,由不得人不多想,他暗暗思量多时,忽地触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这猜想叫他惊出一身冷汗,为未来晗儿可能经受的风险,彻夜难眠。 ……那是一声声唤他“舅舅”、阿蘅的孩子! ……如果这猜想为真,如果此事被揭在人前,如果圣上真废了晗儿的太子之位,晗儿当如何自处,不仅仅是如何处世,更是要如何面对自己的身世,如何面对生身父母两族的仇怨…… 他心惊心忧,为晗儿感到如履薄冰,翌日在授晗儿文理时,即百般旁敲侧击,试问圣上近来对晗儿的态度,是否有何异常之举。 晗儿所说,皆如从前,圣上对晗儿和伽罗,依然是珍爱无比,若说真有何事微有不寻常,便是在昨夜,圣上在与晗儿、伽罗膳后闲话时,一手握住了晗儿的小手,一手握住了伽罗的小手,令他们两手交握,言道他们是至亲兄妹,需得一生互相扶持,互相保护。 晗儿道:“其实不用父皇说,孤也知道的,孤会保护好妹妹,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从前总是软糯自称“晗儿”的男孩儿,如今已是一口一个“孤”的东宫少年,母亲的去世,逼他成长,他压抑原先的喜好,真真正正地去学做一名帝国太子,不为争权夺利,而是想要早些为他敬爱的父皇分担朝务,想让父皇不再那么劳累,想让父皇不再为他操心。 伽罗亦是如此,她并非如寻常公主一般金尊玉贵地长大,而是有如皇子,同修文武,每日所学,与太子殿下无甚不同,一双手,并不习练飞针走线,而是拔握刀剑,弯弓搭箭,校场之上一身火红骑装,纵马骑射的矫健英姿,飒爽不输男儿,平日圣上与朝臣议事,令晗儿在旁听学时,伽罗亦常同在旁听,甚会听着听着,发表见地,出谋划策。 对伽罗这等言止,朝臣自是非议满满,在屡屡劝谏圣上未果后,甚至直言道出“切不可纵出第二个华阳大长公主”,但如此诛心之语说下,圣上仍是恍若未闻,一如既往地纵容伽罗,不仅待她与晗儿这东宫太子无甚区别,甚会特意给她机会展现才能,纵她涉政,以至民间都笑说当今的大梁朝,史无前例,竟有两位太子,一为“男太子”,一为“女太子”。 但笑言只是笑言,那时的大梁百姓们,只当茶余饭后闲话而已,不会当真,而不满隐忧的朝臣们,也仅仅是担心大梁再出一位弄权的公主,劝谏的折子,一年又一年,如雪花般飘向御书房,但善于纳谏的圣上,在此事上,执拗异常,并不从谏,晗儿亦纵容同胞妹妹,并不因此生疏兄妹之情,平日学理政事,常与伽罗商谈,甚在犒军行赏、接见使节等太子所担要事上,亦携伽罗同行,毫无嫌隙。 曾经,朝臣私议容华公主言止刁蛮、有失皇家端仪风范,如今,却希望再有一位不问政事的刁蛮公主了,对此,容华公主嗤之以鼻,嗤完又问他:“你觉得颜梧如何?” 颜梧乃当朝礼部侍郎,比容华公主小上七岁,自七八年前、提任京官,在随驾上林苑时,不知怎么不小心冲撞了容华公主,差点挨了公主一鞭子后,不但不记恨于心,反还情根深种起来,痴了七八年,依然不改,愈挫愈勇,已追得全京城乃至天下人都知道这段情|事,猜测何年何月,得见“凤栖梧桐”。 温羡与颜梧此人同朝共事多年,知其品性清直,光风霁月,如实回复公主殿下心中所想。 容华公主望了他一眼,一边剥吃松子,一边问得直白,“你觉得我们相配吗?” 这样的事,他温羡不好多言,遂不作答,容华公主也不逼问,只默默吃了会儿松子后,慢慢停了剥壳的手,“算了,不吃了”,她轻道,“她以前不让我多吃……” 温羡不语,心想起圣上上次去青莲巷看望父亲时,陪父亲坐了半天,顺手给父亲剥了不少松仁桃仁之类,父亲早不记得圣上,只念着女儿未归,吃了几个后,就要拿帕子把松仁桃仁之类包起来,说要留给阿蘅回来吃,说罢又恼怒难掩,道阿蘅是被小贼拐走了,可恶的小贼! ……圣上原半日下来,面上都淡淡的无甚表情,在听了父亲这句后,却忽地嗤笑出声,如听到了一件极好笑之事,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时,也跟着笑骂了一句,可恶的小贼! 那是他近些年来,见到圣上面上笑意最多的一次,但同是天涯沦落人,岂不知那笑后悲凉,正忆旧事的温羡,又听容华公主问他:“你想她吗?” 未待他答,容华公主即已又道:“不要想了,我都不想明郎表哥了”,她十分轻松地道出此句,眼望着苑中豢养的孔雀,声音微低,再一次道,“我不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大概一两个小时后更,明天看吧 终章下 想与不想,原只有自己最是清楚,但天下人都能猜到,圣上虽未宣诸于口,但心中一直在思念永安皇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停止一时半刻,只因百姓皆知圣上不入后宫、无新子嗣,只因朝臣日日可见,原值壮年的圣上,自永安皇后故去之后,是如何白发暗生,此心已老。 从前的圣上,闲暇之时,常有宴饮游园之事,如同古往今来的每一位帝王,除为人君担着江山朝务,也另有许多个人喜好,但永安皇后的离去,似将圣上的生机,也带离了这红尘人间,圣上依然是一位英明的帝王,一位宽和的兄长,一位慈爱的父亲,但除此之外,只他本人,只作为元弘本人,世间似已无事可牵动圣上的心绪、提起圣上的兴致、令圣上真心展颜,圣上从前喜好都已作废,唯一留下的游乐之事,便是常往上林苑策马沐风。 那骏马,是曾赐给武安侯的神骏“紫夜”,后又随永安皇后踏走山河人间三年,被温太傅带回京中,圣上以此为御骑,不仅常骑|乘之,还亲自喂养照顾,跟侍圣上的宫人,常可见圣上边牵马走在上林苑中,边对“紫夜”温言说话,有时引着“紫夜”一同欣赏这四季佳景,有时同“紫夜”讲说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近来之事,对待“紫夜”,如待一位故交老友一般。 但,这一老友,亦不可伴陪白首,人有生老病死,马儿亦然,一年年光阴逝去,神骏终成老骥,难再驰骋,等尽天年,“紫夜”寿终之日,亲眼看着马儿阖上双目、断了气息的圣上,扶着厩木,佝偻着身体,目望“紫夜”冰冷的尸体,沉默许久,忽在凛寒的雪风中,如小孩子一般,失声痛哭。 人人皆知圣上此心已老,但自这一日起,圣上真似老了,从前英明决断的圣上,开始忘事,起先是处理朝事时颠三倒四,后来连一些朝臣的姓名,都已记不清楚,太医院想尽办法医治,但圣上的状况,就是一日日地坏下去,圣上本人自知不可如此误国,原欲退位为太上皇,但为年长的太子殿下劝阻,太子殿下请父皇于宫中安心疗养,他只暂代行监国之事。 但,虽说是太子殿下监国,实为与永昭公主共卫江山,曾经,满朝文武,皆反对永昭公主参涉朝事,但在一年年的时光流转中,原先口径统一的声音,早随着公主殿下越发年长,涉朝愈深,而越发分化,一块铁板,被永昭公主拆得四分五裂,朝堂上关于公主涉朝的争论,虽仍聒噪,但那些极力反对的朝臣,也只能聒噪着接受,掀不起大的浪花,以将公主殿下掀下朝堂。 不仅有圣上、太子为盾,永昭公主麾下早揽有不少能臣,权势愈盛,在权柄至上、无兄弟父子的皇家如此行事,按理,早该为太子殿下所不容,但本朝太子殿下偏就纵宠亲妹,并不在意。 前朝,是史所未有的太子公主共治,后宫,圣上的龙体,在长久的疗养中,不但未能好转,反而越发恶化,这恶化非指圣上性命堪忧,而指圣上渐将世事越忘越多,每日懵懵怔怔,瞧着似温相过世的父亲,但温相之父,生前病后是只记得前尘往事,而圣上,是堪堪忘了所有的前尘往事。 余生的每一日,圣上都在恍怔疑惑,疑惑绣“蘅”的帕子,疑惑绣莲的香囊,疑惑硕大无暇的明珠,疑惑那一匣又一匣的红色剪纸,疑惑湘波绿、枫茶糕并不合他口味,却为何总想着喝这茶、吃这糕点,疑惑自己为何总喜欢往御苑清池旁的某株杏树下跑,摘了杏子扔中人还会笑,但笑弯了唇,又不知在笑什么,那笑意就凝滞地僵在唇角,如同所有的疑惑,凝滞沉沉地僵在他心里。 种种繁杂纷乱的疑惑,织勾如密网,缠绞着圣上的每一天,而在这张绞人的密网之中,圣上最大的疑惑是,他自己好像是在等人,但又不知是在等谁、等了多久、等到没有。 他总是在疑惑恍惚,心里是空茫的大雾,什么也看不见,望不到尽头,只知在夜寂无人的深夜里,看到殿中昙花盛开,张口就想唤人一起赏看,却又不知是要唤谁,只能独自蹲守在夜昙一旁,孤寂静看花开花合,只知在晴好灿烂的白日里,一个人躺在摇椅上时,总想让人在他身旁再放一张,侧身眼望着那张空空的摇椅,情不自禁地向那边伸出手去,却不知是要做什么,自然也触不到什么,握不住什么,最终都只能空空地垂下,心也跟着空得厉害,空得发疼,却总是不知为何。 他的心,总像是空的,像眼看着阳光下的雪人,一点点地流化成水,最终蒸腾地干净,无影无踪,无迹可寻,在四季流转的每一日里,都空得像是不存在,只是口边,总是下意识喃喃自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在空茫的岁月里,任这十六个字,一遍又一遍地,沉沉地落在他的心中,经年累月地不知落了多少,却总也装不满他的心。 圣上的心,永不会满了,而宫人们的耳朵,早听出了老茧,他们将圣上总是叨喃的这四句,在经年的时光中,听了有千遍万遍时,暗流汹涌多年的大梁前朝,在一场场寒凉的冷雨中,进入了多事之秋。 圣上疗养多年,不但无半点好转希望,反因年日长久,越发年迈多病,不少朝臣以此为由,求请太子殿下奉圣上为太上皇,正式登临大宝,继位为帝。 这些朝臣中,不仅有真正忠心太子之人,亦有这些年来,曾受永昭公主打击贬压之人,后者暗中联手结盟,不愿再忍太子公主共同监国,不但多年来,不断暗中散布太子殿下并非圣上亲子的流言,将这流言的源头,栽到永昭公主身上,试图在太子殿下心中扎刺,以皇家权势斗争,离间他们的兄妹之情,而且还在求请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暗谋密事,令永昭公主有派人行刺太子殿下之嫌,处心积虑,要为永昭公主扣上谋权害兄的罪名,欲借太子殿下之手,废杀永昭公主。 但,出人意料、惊震天下的是,认可大梁朝当有新帝的太子殿下,竟自称无意皇位,一心向道,主动让位与亲妹永昭公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大哗,女帝一说,古未有之,然太子殿下铁心如此,真就遁入道观,永昭公主执掌玉玺,登上御座,以薛氏之姓。 多年来涉朝积累,又有太子殿下拱手相让,永昭公主集权一身,反对者明不能敌,遂暗中与同样深恨的元氏皇族联手,又集与薛氏旧怨难消族臣,欲发动叛乱,诛杀薛氏女帝。 这场缜密谋划的叛乱,看似进行顺利,就在领头的齐王元康与一众反臣叛军,一鼓作气,自以为谋划成功,就将诛杀女帝、登临帝位之时,却惊骇地发现对方早有准备,己方一众,彻底成了瓮中之鳖。 天下至尊御宫的丹墀之上,平静站望着他们这群“困兽”的,是女帝的舅舅、当朝丞相温羡,元康见那两名女子,一前一后缓缓走出御殿,在前之人帝袍加身,双眸深澈,如不染尘埃,不沾心机,又似通透世间万物,望尽一切阴险诡谲,唇际笑意玩味,难辨真意,亦令人琢磨不透话中之意,究竟是信任的打趣,还是猜疑的试探,最后的警告,只是淡淡一句,轻飘飘地落在建章宫前,如是小女孩嗔语,却震得殿前众人心神欲裂,“再不动手,朕就真疑你是要反了。” 有一瞬间,元康以为薛伽罗是在对自己说话,但转瞬,他即陡然明白过来,心中恨怒滔天,既知自己已然难逃一死,也绝不容那人,踩着他的尸体,好活一世,即刻挟着彻骨怨恨,咬牙切齿地朝那卧底的女帝走狗挥剑砍去,“沈适安!!” 然,剑未落下,即有一道寒光射来,瞬间穿透了他的喉咙,血流如注,元康彻底地哑了声音,带着他的帝王梦,在帝王所居的建章宫前,为定远将军之女陆稚芙,一箭射杀。 风雨晦暝,叛乱被迅疾地扑杀在建章宫前,血水混着雨水,染红了建章宫前的白石砖地,向来端严肃穆的天子重地,铁器碰撞、血溅哀嚎之声,不绝于耳,不断随风传向远处,令阖宫之人心惊胆颤,却传不进太上皇所居的兴圣宫,传不到太上皇的耳中。 太上皇离这世间纷乱诸事,早已很远很远,他眼前所见,只有飘风急雨,耳中听得见的,也只有凄凄雨声,一声声寒凉地打在朱红的殿窗上,也打在他空寂的心房上,空空荡荡地回响着,寻不到丝毫记忆与之回应,雨只是雨,只是雨而已,山河只是山河,万物只是万物,都与他没有丝毫关联。 曾经的摔阶断腿,令太上皇在年迈之时,患有寒疾,天气湿冷之时,断腿处常会隐隐作痛,从前,痛也只是体肤之痛而已,今日无声静望秋雨的太上皇,在感觉腿痛的一瞬间,却忽因这痛楚牵想起什么,刚微微张口,舌尖立滚出两个名字,那样下意识的熟悉,似原就隐含在唇齿间,深藏在心海中,已在无记忆的夜梦里,不知呼唤了有多少次。 “……阿蘅……明郎……” 下意识唤出这两个名字的太上皇,却又因不解不明,茫茫然地怔在了那里,秋雨如注,无情冲刷着天地万物,也将他那一点牵起的心念,冲走得无影无踪,所有的过往都如湍流的雨水,淌逝无痕,只留一人白首,迷茫地怔望着这空寂天地,形影相吊,孤家寡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神清气爽! 歇一两天开更番外,番外有平行世界,该复活的都复活,活着闹人的就不用出现了,应该相对欢乐不少,可能还有点沙雕~另外还有一些零散的番外章节,弥补下正文的遗憾或进行一个补充之类的,有兴趣的看看就知道了,章节标题和提要,会写明章节大致内容,根据喜好选看吧~ 最后吆喝一下,开新的话,会先开下面这本,有兴趣可收下该文预收,并点下收藏作者专栏,收收收收,狗血开文早知道~ 《我见观音多妩媚》 兰陵萧氏有女,小字观音,容德甚美,倾国倾城,为权臣宇文焘之妻相中,纳为儿媳。 宇文家诸公子,皆风姿特秀,文武双全,堪称人中龙凤,唯独二公子痴傻平庸,心性宛如三岁小儿。 观音所嫁,正是二公子。 成亲之夜,诸公子打趣兄弟,笑闹洞房,新娘盖头被揭的那一刻,所有嬉笑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见观音多妩媚,料观音见我…… 本文又名《嫁了个扮猪吃老虎的二傻子老公是何感觉》《倾国倾城的老婆天天躺身边,却只能装不解风|情的二傻子是何感觉》《二傻子怎配得上倾国倾城的美人,让我来让我来》《老婆太美,群狼环伺,二傻子他要如何狼口护妻……》 小剧场: 婚后,宇文夫人问儿子成亲感想,二公子嘟囔不满:“从前儿子一个人舒舒服服地睡大床,现在还得分一半给别人,天天晚上挤着睡,不好不好………” 众男看看他身边倾国倾城的美娇妻,均在心中感叹摇头,傻啊,这是真傻啊,殊不知人家究竟是何“挤”法,竟“挤”出了未来的太子殿下。 扮猪吃老虎的二公子,后来发现,比起吃掉天下,他或许,更想“吃”枕边人…… 男主因故装痴扮憨,实则性情阴冷暴戾,女主是救赎他的光,让他脱离炼狱,由“厉鬼”变人。 女主生来心向佛门,心怀大爱却又无爱,男主予她凡心,让她从红尘之外,落入他的怀中,由“神”变人。 这是二傻子和美娇娘先婚后爱的故事,也是一段“鬼”“神”相遇,一个将对方渡出炼狱,一个将对方牵入红尘的神仙爱情。 这是一篇狗血文,应该是作者文里最甜的一篇,但不是一般甜宠,是魔性狗血的酸酸甜甜,女主原型李祖娥,保留原型的苏,改写原型的惨,基调不虐,不会be。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ponyo、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汐4个;燕麦片真好吃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呃呃呃60瓶;慢慢飞的虫2瓶;喜之郎果冻28瓶,元气少女郭德纲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① 春日时节,御苑清池附近绿柳如烟、红杏如云,端抵是一片灿和美景,当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才是,但独行至此的男孩元弘,却无半点这样的好兴致。 灰头土脸的他,身上衣裳邋里邋遢,沾满尘土,已瞧不出原先布料纹样,如在泥水地里浸过,一颗心也像是沉在烂泥潭里,低沉阴郁至极,哪里还有精神赏看春光,眼中根本看不到绿柳红杏,只是低着眸子,形单影只地走至清池旁,默默地蹲下|身去,撩水清洗污脏的双手。 清风拂过,片片轻红坠落水面,一池春水,皱如縠纱一般,男孩元弘的心,也紧巴巴地皱疼得厉害,憋闷地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 纵是自有记事起,他就学着遇事坚忍,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难免一忍再忍之后,心气难平,他无声望着水中倒映着的男孩,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心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事,想着那些回荡在耳边的嘲笑奚落,想着自有记事以来的种种不平羞辱,越想越是愤懑难忍,就要忍不住在这无人之地,发泄地吼一两声时,忽听池边杏林里,隐约传来了清甜动人的歌声,如一道挟着淡淡花香的温柔清风,轻轻扑至他的面前。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这清稚的歌声,虽远不及宫中教坊歌女所唱温婉缠|绵,但却另有一番纯真动人的自然意蕴,如林中清风,如山间流水,将他心头躁动的郁怒之火,轻轻地拂平,原本皱得难受的心,也随着这支清婉小调,慢慢舒展开来,那些几能溺死绞杀他、日夜在他心中翻涌、令他难得安宁的阴暗心绪,全在这隐约的歌声中,随风散去,仿佛天下万事皆不要紧,只这歌声,最是动人。 元弘不知自己为何会被一支小调,打动至此,只是身随心动,情不自禁地,循着这清甜的歌声,一步步地走近前去。 日丽烟浓,满地香雪,重叠高低的粉白杏花,灼灼盛放在春日枝头,明似烟霞,云蕾香破,映入眼帘的春时芳菲中,有女孩儿倚坐在杏树枝干上,一边柔柔唱歌,一边轻晃着两条纤细的小腿,身上的粉色罗裙,软得像云烟一样,小巧的绣鞋上,所缀系着的银白细铃,随着她稚甜动人的歌声,“叮叮呤呤”地清响着,也似一支悦耳动听的小调,在这一望无边的香雪海里,无忧无虑地悠悠飘响着,一声一声,柔柔轻撞着人的心房。 一片片淡红粉白的落花轻拂中,元弘怔怔地仰首望着,那树上看着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也注意到了他的到来,渐止了清甜的歌声,手扶着树干,低首看他。 灿烂的日光花影下,四目相对的注视,长久沉默无声,元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移不开目光,而又说不出话来,心神也迷迷恍恍的,甚至疑心自己是在一个梦里,一个曾经做过的梦里……可他没有……他没有做过这样的梦……那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从何而来…… 越发迷恍的心神,似为风吹得涟漪迭起的一池春水,一圈圈扩散开去,漾得他思绪越发渺远迷茫,好像飘到了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有什么,他什么也望不清楚,而眼前宛若梦境的一切,看来是如此真实,女孩儿漆发雪肤、唇若朱樱,好奇凝望他的眸光,澈若秋水,不染纤尘,像是能一眼看到他的心里。 元弘无来由地有点心慌,就似情不自禁地循歌而来、凝望她时长久的迷恍,一切都是无来由、令他自己也心生困惑,而又真真切切是他心中所感的,他对望着女孩儿的清澈眸光,似能望见她眼里那个小小的自己,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涩着唇齿,不知该说些什么时,听那女孩儿先开口清声问道:“你是和人打架了么?” 这一句听来,元弘猛地意识到在女孩儿眼中,他现下是个什么糟糕形象——浑身污脏、邋里邋遢,简直没有比这更狼狈的了,瞬间大窘的他,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恨不能转身就跑,可又不知为什么,双足僵着迈不动,望着她的眸光也移不开,好像怕这么一跑、一眨眼,这初次相见,就成了最后一面,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 心里乱乱茫茫地没个头绪,面上羞窘不堪得脸皮发烫,双足还因不想离开,僵得动也动不了,元弘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迷乱的心境,也从未在一人面前,感觉这般难堪羞窘过,即使那人是父皇……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他此刻那迷乱不已的心,也根本想不了为什么,只是像个木头人,僵默呆站许久,终于张开了涩哑的唇,却也没有也没法儿回答女孩儿的问题,而是眼望着她,低声问道:“……你……你在树上做什么?” “我到树上捉蝴蝶”,与他的僵默低哑相较,女孩儿的回答落落大方,笑容也明灿干净,胜过春日艳阳,“我看到有只特别漂亮的翡翠燕尾蝶,飞到了这株杏树上,想要捉回去给娘亲看,就爬上来了~” 笑着说罢,她弯弯的眉眼,又微露失落,“可等我爬上来后,还没捉住它,它就已经飞走了,这杏林这么大,一个晃眼瞧不着了,就不知道它到底飞去哪里了……” 她轻轻地叹,“知道也无用的,我爬上来后,才想起来,我还没学下树的,不知道该怎么下去,等了许久,这里都无人经过,只好试着唱歌招一招人,来救我下去……” 听着这一声声娇言软语的元弘,见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双眸晶晶亮地看着他。 许是春阳太暖,灼得他脸上愈发烫热,他在她期待的眸光注视下,低下头去,“……我……我身上脏……” “不碍事的。”女孩儿嗓音柔柔地道。 元弘还是低着头沉默,女孩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问:“是不是我太重了,你接不了呀?” 她思考着道:“上次我从家里树上往下跳,陆哥哥就是这样接我的……陆哥哥比你高些壮些,接我的时候,还有点脚步不稳……罢了,也许你真的不行,不能因为我,把你自己弄伤了……” 温柔体贴的女孩儿,正要请这男孩去帮她找人时,就见方才还低着头推拒的男孩,抬首朝她张开了双臂,双眸也直直地望着她,眸光坚定,虽一字未言,但好像就是在告诉她,放心地往下跳吧,他一定会稳稳地接住她的,一定! 因为出身寒微的母亲,既不受宠又无家族倚仗,自觉若有险事,难以保护好他和妹妹,平日里常叮嘱他,出挑惹眼易遭人谋害,性子过直或会招来祸事,一直要求他凡事“忍”字为先,万万不要与那些出身高贵的妃嫔皇子,发生任何冲突,所以平日里他不管怎么遭受嘲笑奚落,都会一一忍着,不管别人怎么言语激他,甚至动手,他都能忍住,不会被外事“激”得有所言语动作。 ……他原来一直是这样的,可今天,却不能了…… ……只是因她简单的一句“也许你真的不行”,他就似被激到了……明知她是善意的,可心里头,还是涌起了一股气…… ……好像在别人面前,他尽可装成一个无能之辈,任辱任嘲,可在她面前,他不可以“不行”……尤其是,她不可以说他“不行”! ……他知道他这样在意一名初见之人的想法,很是奇怪,可就是控制不住地这样想,控制不住地朝她伸出手臂……一边伸的同时,还一边清楚地知道自己很不对劲……好像从见到她开始……从听到她的歌声开始……他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不对劲地明明心里想得清楚,可手臂还是越伸越直,以坚定的眸光,示意她往下跳,告诉她,他一定会稳稳接住她的。 女孩儿似被他坚定的目光感染,松开扶着枝干的手,身子微倾,信任地看着他道:“我跳了啊!” 元弘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身体越发紧绷如弦,使足了全部的力气,眼望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如一只蝴蝶、一片云朵,花林间轻拂的香风中,粉色罗裙飘如霞烟,树上的女孩儿,飞落入他的怀里,好像有些重量,又好像轻软地不可思议,他抱着她站稳,在几乎贴面相望的距离里,呼吸几可交融地凝望着她,心中砰砰直跳。 除了因初见初次的亲近,好似还有其他连他本人也不明白的因由,令他的心,如此活跃地跳动着,他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明明是第一次,感觉却不陌生,不但不陌生,还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令他心中涌起一种莫名而深沉的感动,好像他一直在等这一刻,为此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几有一生那么长…… 莫名欢欣感动的茫茫然间,似有纷乱庞杂的影像,涌现在他的脑海中,如飞茫白雪,将要扑至他的眼前,可就在将扑近看清的那一刻,忽有熟悉的寻唤声响起,令他猛地回过神来,那来势浩大的不明心绪,也就因此如飞雪散尽,了去无痕。 “六哥!六哥!!” 是明郎。 在一众皇子皇亲里,唯有武安侯与华阳公主的独子——沈湛沈明郎,对他这卑贱皇子另眼相看,真心实意地唤他一声“六哥”,而他,也当他是唯一的朋友,真心相待,平日里见到他,总是十分高兴。 平日里总是十分高兴,而今日的他,实是不对劲得很。 若在平日,他听到明郎唤他,定会高兴地迎上前去,可今天,此时此刻,他听到明郎一声声地寻唤,心中竟漫生出恐慌的感觉,他不明所以,只是听明郎寻唤的声音越来越近,心中的恐慌也越来越重,搂握她肩臂的手,也不由越来越紧。 ……不能叫明郎见着她……不能叫她见着明郎……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想,只是快被这想法占据了全部的理智,一边焦灼地听明郎的寻唤声越发近了,一边听它们在耳边一声声如魔咒盘旋,整个人挣扎地快要被撕裂时,见女孩儿闻声朝明郎声音所在好奇望去,一瞬间,如有什么在心头彻底炸开,使他忘却了一切的挣扎与纠结,只是下意识地紧攥住她的手,不顾一切地拉着她朝声音反向跑去,离明郎越来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许上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秀、芦苇微微、刀子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努力变可爱80瓶;是要看瞎个眼吗11瓶;eghiu5瓶;芦苇微微2瓶;他乡遇故知10瓶,吾爱之梦2瓶,月起踏霁行10瓶,山无陵20瓶,“”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② 元弘之前隐觉自己不对劲时,还有想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现下,他拉着这个初次相见、连名字身份也不知道的女孩儿,在池边杏林里逃一般地飞跑时,心中已然十分确定,他是不对劲,岂止是不对劲,他简直是疯了,一边觉得自己疯得厉害,还一边不停地加快脚步,生怕明郎从后追上来,生怕她与明郎相见,然后,然后…… 然后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如惊雷滚滚,警告他万不可坐看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这声音,似比父皇的御命还厉害,搅乱了他全部的理智,令他只知心急如焚地带着这女孩跑离,想把她藏到一个明郎找不到的地方、谁也找不着的地方,让明郎见不着她,让她也见不着明郎,眼里只看得到……只看得到他元弘一个人…… 如疯了般、不受控地拉着女孩儿发足狂奔的元弘,被奔跑过程中,自己内心涌现出的奇怪想法,深深地震惊了,他正越发惊颤迷乱时,被拉着跟跑的女孩儿,又在旁不停地问他,“为什么要跑啊?你是在躲那个叫喊‘六哥’的人吗?他是坏人吗?” 元弘本就忧急迷恍地方寸大乱,被连连问得更是心慌不已,一个分神,竟没注意脚下有个泥坑,生生一脚踩摔了进去,原就灰头土脸、衣袍污脏的他,这下更是狼狈不堪,两手污浊,面上溅满泥点,衣裳更是沾满了湿泥,整个人如是尊泥人,呆呆地跪跌在泥坑里,一动不动。 身后一声高过一声的“六哥”,越发近了,可跪跌在泥坑中的元弘,仍是没有匆忙站起跑离,他的手这样地脏浊,怎能再去牵她纯白无暇的纤手,他现下这样狼狈,在她眼中,应是很恶心的吧…… 仿佛已经听到她鄙夷嫌弃的声音,“真恶心”,就像是在无数次纠缠他的噩梦里,曾一次又一次地真切听过,元弘难堪地阖上了双眼,好像这样就可不听不看,逃避现实,可在阖目的黑暗里,漆黑的噩梦像牢网一样,拖着他直往深渊下沉,那一声声的“真恶心”,还是不断地在他耳边回响,那样的嫌恶冰冷,令他在这春日暖阳下,遍体生寒。 周身骨血,在无边无际的噩梦阴影笼罩下,正似一寸寸地发冷时,忽有一只温热的小手,牵住了他污浊无温的裹泥脏手,元弘睁开了双眼,暂离了那漆黑无边的噩梦,见灿烂的春日暖阳下,女孩儿容光似雪,双眸粲然若星,她紧牵着他的手,欲拉他站起,关切的眸光,好像是在说,快起来跑啊,你不是不想被人追上吗?! 他的手那么脏,他都不敢碰她,可她却毫不在意,紧紧地牵拉着他的手,拉他从泥坑中站起,拉他发足往前跑去。 微暖的春风中,一树又一树的红云明霞,自他们身边匆匆掠过,被拉着奔跑的他,在后望着她紧紧牵他的手,望着她细碎的鬓发颤如蝴蝶,望着她不时地回身笑着看他,心中似有什么,跟着她的笑容被点亮,不由主动握紧她的纤手,大步越跑至她的身前,在前牵带着她,一同奔跑在这春日的暖风中。 再听不到一声声呼唤着的“六哥”了,隐蔽的假山群内,他牵着她,一步步地向前方明光处走着,而她边依着他走,边小小声地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躲着那个喊‘六哥’的人啊?” 元弘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一直沉默到听她问“你不想见那个人,是因为你很讨厌他吗?他是和你打架的人吗?”时,才终于开口道:“……不是……不讨厌……” ……不但不讨厌,还是他唯一的朋友……可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都说兄弟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愿和明郎分享所有,愿为明郎抵御危险,为何会在这样一件本该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如此执拗到疯狂,如此惶恐而又坚定地不想让明郎见到她,也不想她见到明郎…… 元弘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女孩儿同样也很困惑,好奇地望着他问:“既不讨厌,那是为什么啊?” 元弘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女孩儿看他再次沉默,也不追问了,只轻轻地道:“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娘亲说,有些人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想告诉别人的。” 明明连对方的名字身份都还不知道,可却不想让她这样想自己,不想让她以为自己不想和他分享“秘密”,元弘默了默道:“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自己也不知道?” 幽暗的假山石洞内,元弘对望着女孩儿惊讶的目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不知道,你就跑啊?”女孩儿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双眸粲漾笑意,贝齿如糯,“你真好玩~” 她松开了他的手,笑着朝明光处跑去,“快过来啊,这里有水潭~” 假山群内别有洞天,阳光漫洒,数道紫藤萝如瀑般悬挂石壁,底下一泓幽潭,犹有锦鲤游曳,真如山间溪潭,清澈见底,可清洗污浊手面。 他走至她的身边,走至光影摇曳的明亮处,才看清她那原本干净无暇的小手,已因他污成何等模样,心下歉疚的他,看她蹲身撩水清洗双手,想从袖中拿帕子给她擦拭湿手,手才刚触碰到自己袖口,即意识到自己的手也还脏着呢,用这手给她递帕子,还不得递块脏帕子,遂忙先蹲下|身来,赶紧洗自己的两只黑手。 他尚未洗完,她即已洗净,自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擦拭,他悄眼瞄看,见那雪白的帕子,用料讲究,做工精美,帕角以青碧色的丝线,绣有一个小小的“蘅”字。 自在杏林望见她非宫女打扮,身上衣裳首饰不凡,他便猜她是皇亲郡主县主抑或是世家大族的贵女,此刻见了这一“蘅”字,猜测这是她的芳名后,有意再猜她的身份,可实是猜不出来,他不了解这些贵族闺秀,平生有所接触的贵女,唯有明郎的双生姐姐。 元弘这厢默默思量,那厢女孩儿也注意到他在悄盯着那“蘅”字看,落落大方地直接告诉他道:“这是我的名字,我叫薛蘅。” 被察觉到小眼神的元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但她笑着道出的一个“薛”字,也立叫他立醒觉了她的身份,放眼朝中,最受父皇器重的薛姓官员,是年轻有为的定国公薛昱,闻听薛昱膝下有一爱女,她看起来只比他小一两岁而已,也正与定国公的女儿年纪相符,应就是定国公府的千金吧。 虽按理说,皇子公主身份高贵,但他和妹妹嘉仪不同,虽担着皇子公主的名分,但实际处境不及这些贵族子女,尤其定国公府的千金,更是贵女中的贵女,猜知身前女孩儿身份的元弘,心中泛起些难言的滋味,正低头默默时,面上忽有湿意袭来,清清凉凉的,不仅沁爽舒身,连涩涩躁躁的心,也似随着这清凉温柔的抚触,悄悄地静了下来。 紫藤花摇曳的光影中,是那女孩儿薛蘅,在拿沾了水的帕子,轻轻擦拭他的脏脸,见他抬眸看向了她,毫无顾忌地笑对他道:“你只洗了手,还没擦脸呢。” 静得很,只有身旁潭水,偶因鲤曳漾起的涟漪,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也似游进了他的心里,游撞得他心乱不已,眼望着身前女孩儿认真擦拭的动作,整个人僵得动不了,一颗心也砰砰直跳,在她执帕的手,掠擦过他的鼻尖时,几乎要跟着屏住呼吸。 当她温柔擦拭的手忽地停住,微歪着头,定定地望着他时,元弘的呼吸真要停了,强抑着紧张,结结巴巴地问道:“……怎……怎么了?” 薛蘅望着身前男孩擦脸后的“本来面目”,甜甜笑道:“你长得很好看啊!” 似被她粲然无暇的笑容眩住,又似被她真挚的童言惊住,暗松了一口气的元弘,定在那里,心里细细密密地如有蚂蚁在爬,止不住地有隐秘的欢喜往上涌,有话要对她说,可竟有些不大好意思看着她说,只能低了头道:“你……你也很好看……” 他刚低下头,就被她以指抬颌,女孩儿认真道:“还没擦完呢。” 她很认真,如是在做一件重要的大事,直将雪白的帕子,陆续洗了三遭,才算为他擦拭干净,元弘亦认真道谢,发自肺腑,名为薛蘅的女孩儿笑道:“不用谢,要不是你,我还在树上下不来呢,该是我谢你才是。” 手洗干净了,脸擦干净了,可身上污脏的衣裳,她就没办法帮这男孩弄干净了,薛蘅暗想,这男孩应是被人欺负了,娘亲说,做人虽需持慈悲之心,但也应通晓世事复杂,人心趋利,多的是拜高踩低之人,想来宫中更是如此的,不知爹爹可有办法,帮帮这个男孩,她想了想,问他道:“你在哪里做事啊?” 元弘一时没听明白,而薛蘅见他不语,以为他没听懂,倾身靠前,更加直白些问出心中所想,“你是哪里的小宦官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同学对正文有点点误解,说一下下~ 阿蘅没有和明郎许来生,没有和明郎约定来世再爱之类的,明郎和她隔有家仇,她不可能去和明郎约定来世再做夫妻之类的,明郎也不可能明知有血海深仇,还和温蘅去开这个口为难她,问她来世能不能再在一起,明郎临终前,只是问,来世能不能相识,相识的意义是很广泛的,普通的点头之交,萍水相逢等等等等,他只是想再与她相见,虽然心底希望更多,但也不敢奢望更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他乡遇故知10瓶;397985072瓶;好痒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③ 皇子的衣裳,自是与内宦不同,可元弘身上衣裳污脏、沾满烂泥,哪儿还看得出本来的衣料纹样,薛蘅自也想不到一名皇子会被欺到这等地步,遂直觉以为他是宫内的小宦官,受了上级或年长者的欺凌,可怜无依,想着要怎么帮帮他这个善心的小哥哥才好。 被误认做小宦官的元弘,自然大窘,他原想开口解释,可刚微微张口,那解释的话就咽下去了,要如何说出口呢,说他不是宦官而是皇子吗,与其让她知道,他这名所谓的皇子,竟会落魄狼狈到这等地步,好像还不如让她那般误会下去…… 原先因初见初识、因这短暂而美好的相处,而悠悠漾漾泛起欢喜的心,又被沉重的现实,给拖了回去,元弘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道:“我们出去吧,想来你单独走开了这么久,外面一定有人在找你的,总躲在这里,他们找不着你,你的家人会着急的。” 薛蘅今日随父入宫,父亲伴驾,她原是应和几位公主一起在御花园玩乐才是,但几位公主生母不同,私下里似也有不和,说起话来夹枪带棒、暗比高低,令她在旁听得十分无趣,很想找个机会开溜,后来,她又被那只花丛中的翡翠燕尾蝶,吸引了目光,遂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地追着蝴蝶跑了,来到了御苑杏林里,其后又因眼前这名小宦官,来到了这座假山群里,算算时间,爹爹或许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正四处找她呢,可不能让爹爹为她着急! 薛蘅听这男孩儿的话,也站起身来,随他一起向假山石洞洞口走去,她边走边想,他还没有告诉她他是在哪儿做事的小宦官呢,是不是他又不想说,不久前无缘无故就拉着她狂跑,现下又总是三缄其口,好像全身都缀满了小秘密,真是一个有善心、可又有些奇奇怪怪的小哥哥呢。 她正默默想着,脚下已走到了洞口,奇奇怪怪的“宦官小哥哥”,抬手为她撩起了洞口垂挂的花蔓,她浅笑着朝他微微颔首表示感谢,而后,脚才刚走离石洞半步,就冷不丁被从旁忽然闪出的人影,给用力抱住,来人力气之大,竟像是想直接将她按摔在地。 受到惊吓的薛蘅,自是挣扎尖叫起来,她这一尖叫,好像把来人也给吓到了,抑或说,来人在刚抱触到她的一瞬间,即已察觉手感不对,忙惊得松了手,其速度之快,以至走在薛蘅身后的元弘,都没来得及“英雄救美”,只能怔怔地看向来人,“明郎……” 沈湛沈明郎,在知晓一众皇子,在借比试摔跤之名,欺负他的六哥后,心中担忧,特来寻找,他听宫人说,六皇子往御苑杏林去了,遂往池边杏林寻唤了好一阵,可都不见人影,无奈而又心忧的他,只能在附近漫无目的地边走边找。 如此走着找着,渐渐登上假山的沈湛,恰在高处望见,他的六哥走离假山群中的水潭、向一处石洞走去,遂就想给他的六哥一个惊喜,让他高兴高兴,匆匆下了假山,守在那石洞洞口,等着他的六哥。 元弘原先是同薛蘅一起走进了石洞,可不经意间回头看时,见薛蘅将那绣“蘅”的帕子落在了潭边,遂只身一人出洞回走,去拾回那帕子,他这一回走,恰叫高处的沈湛望见了他,也叫沈湛误以为这假山群内只他一个人。 抱着如此想法、守在石洞洞口旁边的沈湛,见有人出来,自然以为就是他的六哥,想像平日打闹时一样,出其不意地同他抱摔一跤,结果手刚搂了过去,即感觉不对,温温软软,还有沁人的清甜香气,哪里是他的六哥?! 他定睛看去,望见女孩儿受惊的容颜,登时也吓得不行,忙松开了搂着的双手。 ……定国公府千金薛蘅,他其实是认识的,从前随父亲母亲与宴时,他曾远远地见她依在定国公夫妇的身边,因为父亲母亲一向与定国公夫妇不和,两家私下没有任何往来,也不许他与姐姐,与定国公府有何牵连,所以他从没有正式与薛蘅认识过,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更别提今日这样轻薄至极的无礼之举了…… 春阳照耀下,惊慌的沈湛,真是面颊汗流,他一时也无暇顾及薛蘅怎会在此、怎会与六哥单独在此,只忙强行镇定住心神,先向她诚心诚意地拱手致歉道:“对……对不住……薛小姐……我以为出来的是六哥……我不是有意对你无礼的……” 薛蘅原先冷不丁被人搂住,吓了一大跳,这会儿看清来人是谁,又见他如此诚挚道歉,也跟着镇定下来,柔声道:“无事的,沈世子。” 急到面上出汗的沈湛,闻言怔住,眼望着身前女孩儿道:“……薛小姐认识我?” 薛蘅道:“从前随父母亲与宴时,曾远远见过公子一面,听身边人说,公子是武安侯府的世子。” 一旁的元弘,听他二人原来早已认识,联想自己先前执拗到疯狂的行径,再想现下不知该如何和他二人解释自己先前所为,心中又是自嘲自鄙,又是莫名难受,又是暗暗着急时,忽听一迭声焦急的“薛小姐”越来越近,想是宫人来到附近寻找薛家小姐。 于是当下三人也未说其他,只先离了这座假山群,元弘原以为只有宫人在寻找薛蘅,等走出才发现,不仅定国公薛昱在,连自己的父皇也来到了这里,眸光从薛蘅身上,掠看到一身泥衣的他身上,望着他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薄凉无温。 元弘早习惯了父皇视他如草芥,纵裹着一身泥衣,在父皇面前,也没有什么羞愧的情绪,更不会有什么诉说委屈的冲动了,只是平静地低下头去,与沈湛、薛蘅一起,如仪向帝驾行礼。 皇帝令他三人平身,笑对薛昱道:“若在这宫里,还不能给你找着人,那朕这皇帝,不当也罢。” 心系爱女的薛昱,自是连声拜谢天恩,又紧着将女儿揽了过来。 因为此事惊动了圣上,他原想在圣上面前轻斥爱女几句,可看女儿身上衣裳沾有灰泥,瞧着像摔滚在地过,又看她人怔怔的,没有平时的机灵劲儿,登时一句轻斥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顾着仔细打量她可有伤着哪里,含忧关心问道:“阿蘅,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薛蘅是因听那“宦官小哥哥”方才行礼时,竟唤圣上为“父皇”,从而一时怔愣地回不过神来,此时听父亲如此问,也没法儿直言,只能含糊低头道:“没事……我没事……” 皇帝见天色不早,令薛昱带女儿回府,好生安抚,又将目光转看向元弘,凉凉问道:“怎么?这么大人了,还爱在泥地里打滚玩?” “舅舅,不是这样的……” 沈湛见六哥垂首受训,心中不忍,原欲为六哥道出实情,可刚开了口,衣袖就被六哥暗暗牵了一下,只能默了默,将为六哥辩解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是有些不甘地闷声重复道,“不是这样的……” 皇帝也不细问追问,只对他道:“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慈庆殿,陪宜太妃用晚膳吧。” 沈湛的父母亲,如今俱不在京中,圣上舅舅念及他与姐姐年纪尚小,特别开恩,允他与姐姐入宫,与他们的外祖母宜太妃吃住在一处,虽然此刻甚是心忧六哥,哪里有用膳的心思,但圣命难违,沈湛听圣上如此说,也只能悄看了眼六哥后,恭声告退。 暮光拂拢的假山群前,除了一应侍|奉的宫人,就只有天威赫赫的当朝天子,与一个穿着泥衣、鬓发散乱的男孩儿了,低着头的元弘,听父皇踱走至他面前,高高在上、嗓音无温地问他道:“怎么回事?说吧。” 说了,又有何用,父皇只会维护他心尖上的爱子,也只会斥他学武不精而已,元弘人虽低着头,但脖子却因心中暗气,梗得老直,声音也**地道:“儿臣不小心走摔到泥坑中了。” 他以为父皇听了他这并不恭谨的回话、这简直愚蠢的因由,会将动气责骂他,但垂头等了许久,也未等来父皇的斥骂,只听父皇无声良久,最终冷冷笑了一声,“也是本事。” 天色愈发暗了,可弘儿还是没有回来,云光殿前,心忧爱子的姜充媛,越发焦心难安,正要亲自去寻时,忽见御驾驾临,一身狼狈的弘儿,正跟走在他父皇身后,忙忍下心中惊颤,迎了上去。 她位低无宠,已有二十余日没有见到圣上,见御驾突至,弘儿又是那等模样,自然以为是弘儿做错何事,惹怒了圣上,圣上来找她这生母,问责“教导不严”之罪,忙在拜见圣上后,先屈膝揽罪,“都是臣妾教导无方,弘儿还小,请陛下饶恕他一回,一应过错,由臣妾来担……” “他自己走路不带眼,与你何干”,皇帝近前牵扶一味揽罪的姜充媛,人扶起了,手也没有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单、在云端20瓶;阿甲16瓶;好痒、若秋10瓶;凤铃草花5瓶;绾紒39瓶,绿10瓶,嘟粉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④ 回回圣上留在云光殿用膳,膳桌上的气氛,都凉如寒秋,不闻欢声笑语,只有箸勺偶碰杯碗的声音,间或响起,清脆冰凉,一丝暖温也无。 年幼些的小公主,平日里用膳,会依在母亲身边,有说不完的话要讲,讲到连饭都顾不上吃,但这时候,却会因畏惧父皇,低头扒饭不语,连眼神都不敢对上,而稍稍年长些的皇子,虽没有他的妹妹那般畏惧生父,但他的母亲,却希望他能学他妹妹,低头乖乖吃饭,生怕她这一对上生父、就易使孤执性子的儿子,一个眼神不对,又惹到他父皇,为他自己招来斥骂。 一顿晚膳,为人母的姜充媛,是悄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悬心吊胆,食不知味,好不容易膳罢,她看圣上直接起身向内殿走去,没什么话要训骂弘儿,弘儿今夜是平安无事了,暗暗松了口气,温言嘱咐两个孩子早些休息后,入内侍|奉圣上沐浴更衣。 虽然担着九嫔之末的位分,且育有一子一女,但姜充媛心里头,一直拎得清自己的身份,从不以天子的女人自居,只当为人臣民者,侍|奉君主,回回圣上来时,总随宫婢一起伺|候君上,只盼以如此温顺姿态,换得圣上对弘儿与嘉仪的些许垂怜,她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这些许垂怜,能护佑弘儿与嘉仪平安长大,那就够了。 简朴的花草屏风后,水汽氤氲,如白雾茫茫,挽起长袖的姜充媛,坐在浴桶后的小杌子上,亲自抹胰执巾,伺|候圣上沐浴。 她知道,宫中不少妃嫔,都十分擅长在这样相对私密的时候,吹吹“枕头风”,设法道出心中所愿,为自己谋求些什么,她并不想为自己谋求些什么,她心里,只有弘儿与嘉仪,只想两个孩子康健平安,但,嘉仪是女孩子还好,弘儿是皇子,不能像嘉仪一样时时待在她的身边,总要出去面对风浪,宫中暗流汹涌、风云诡谲,处处都暗埋危机,她这生身母亲无能无势,难护爱子,若弘儿还彻底招了他父皇的厌恶,当有大浪迎头打来时,该如何抵御风险?! 心念爱子的姜充媛,平日里但凡能见到圣上,总要设法在圣上面前,为弘儿美言几句,今夜也是如此,她正边用心伺|候圣上沐浴,边试着以温言软语,缓和他们这对父子的僵冷关系时,忽听无声许久的圣上,淡淡问了一句,“你心中,只有儿子吗?” 坐在浴桶后、为圣上抹胰擦背的姜充媛,看不见圣上面上的神情,只听圣上这淡淡的语气,似是微含不悦,想了想道:“臣妾心中,自是不止有弘儿……” 她借擦手臂,转到浴桶一侧,悄看圣上容颜,见圣上面上神色似是缓和了些,想是自己这话说对了,遂又接着这话补道:“臣妾心中还有嘉仪,嘉仪和弘儿都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不以男女比分高低,两个孩子在臣妾心中的分量,是一样的……” 姜充媛说着说着,见氤氲的水汽中,圣上面色似又不大好了,默默地止了声,她知道自己不擅言辞,没法儿学着旁的妃嫔哄圣上开心,怕说多错多,反招了圣上的不快,让圣上更加不喜弘儿,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认真伺|候圣上沐浴。 正拧洗毛巾时,圣上握住了她的手,人也在茫茫雾气中看了过来,“除了操心孩子,就没旁的了吗?” 姜充媛知道以自己的寒微身份,能晋为九嫔之末,除了育有一双子女之功,就是平日自己十分安分守己,从不犯错,也正是因为这份“安分守己”,这煌煌后宫,才容得下她和孩子们,她心中一直做如此想,此时听圣上如此问,自是要进一步向圣上表明自己的“安分”,绝无其他有违身份的觊觎心思,万分认真地回答道:“臣妾心中只盼着两个孩子平安康健,绝无其他非分之想。” 圣上问:“什么非分之想?” 自是那后宫诸女,一心想往后位上爬、想让孩子入主东宫的非分之想,姜充媛心里想得明白,口上却也不好说,只低声道:“……就是……不该有的……” 她无法直言,可圣上偏生要刨根问底,握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拉靠近前,几是贴面相问:“什么不该有的?” 呼吸交融的距离中,姜充媛垂下眼去,嗓音讷讷道:“就是……就是臣妾当恪守本分,只该想着好好伺|候陛下,旁的想法,都不该有……” “既恪守本分,就该时时念着,你是宫妃,不是朕的宫婢”,圣上将她手中的湿毛巾拿掷到一边,微沉的嗓音,似是无奈,又似有其他,落在她耳中,难辨喜怒,“这是奴婢伺|候的活计,怎么好些年了,还改不过来?” 姜充媛真心实意道:“陛下对臣妾有大恩,臣妾本当结草衔环以报,可实在人微无能,旁的做不了,只能尽心尽力地好好侍|奉陛下,以尽心意。” 圣上凝看她半晌,忽地一哂,“宫妃可不是这般侍|奉天子。” 反应稍迟的姜充媛,一下子还未听明白过来,就见圣上话音刚落,即忽然站起身来,在哗哗的流水声,一把将她拦腰抱入怀中,令她与他一同沐浴。 桶内满溢的温水,由此漾泼开去,地上流水蜿蜒如溪,随侍的宫婢见状,立皆放下梳巾等物,纷纷垂首退下,身上衣裳瞬湿的姜充媛,失力无依地伏在圣上身前,神色惊窘,“陛下……” 圣上边抬手轻抹去她面上溅落的水点,边箍紧她腰,令她与他贴得更近,嗓音慵懒地问道:“宫妃当如何侍|奉天子?” 屏风内热汽蒸腾,姜充媛双颊被熏灼地愈发红烫,声音也轻轻细细的,如风颤花蕊,“……臣妾……臣妾……” 圣上虽少来云光殿,但回回来此,都颇好风|月之事,人当壮年,夜里甚是龙精虎猛,姜充媛在圣上等待回答的目光注视下,红着脸轻道:“臣妾当为陛下宽衣……” 圣上捉住她一只手,往他身上靠去,平静的嗓音里,似噙着低低的笑意,“无衣可宽,当如何呢?” 姜充媛更是羞讷无言,在侍寝之事上,她从来都是默默承恩,纵是已生下一儿一女,也不曾在伺|候宽衣之后,主动做过些什么,听圣上如此问她,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做什么好,偏生圣上抬起手指,轻拂她灼红的脸颊,一下一下的,如逗猫一般,贴在她耳边,追着问一个答案:“充媛当如何侍|奉呢?” 羞急的姜充媛,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地一个天旋地转,虽下意识伸臂勾住圣上脖颈,但身体还是彻底落入了水中,她身上轻薄的春日衣裳,全然泡在飘着花瓣的浴水里,几近透明地黏贴在身上,与她位置易转的圣上,一手在后箍搂着她的肩背,嗓音沙沉地靠向她道:“充媛既无衣可宽,那转由朕来伺|候充媛宽衣……” 这时候,姜充媛还牢记着君臣有别,咬唇轻道:“不敢……” 圣上口中问着“为何”,然手下并不等待答案,随心而为,而姜充媛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偏还不能不回答圣问,断断续续地细颤着声音道:“陛……陛下是天子……岂有伺|候臣妾的道理……” 萦绕水雾的晕茫灯光下,圣上闻言停下动作,凝望她片刻,轻声道:“充媛总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身份”,他宽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随着渐沉入水,在她耳边沙哑低道出九个字,“姜辛夷,是元熙的女人。” 更多的温水泼漾出去,娇红的花瓣,漫溢落地,随着砖地上蜿蜒的水流,越飘越远,一地的落花流水,在春月夜里悄然悠漾,深夜人未眠,数墙之隔的皇子寝榻上,元弘也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两手间的雪白帕子,半点困意也无。 寝榻帷帐合拢得再严密,榻边柔和的灯光,亦能透入帐内,教他在微亮的光影中,隐隐约约地,望见雪帕一角所绣着的,将他的心,勾缠着千头万绪的青碧色的“蘅”字。 安静的春月夜里,元弘缄默无声地望着那个字,指尖轻轻地抚过那个字,今日发生的所有所有,在他的指尖轻|抚下,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追想回味,帕子主人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展露的每一个笑容,甚至是她发丝颤|动的弧度、裙摆扬起的高度,与她相识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心中印刻得那样清楚,一丝半点,都不曾遗忘。 越是记得清楚,心中就越是困惑,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她如此留心,为何会因她有种种奇怪之举,为何在得知她与明郎早已相识后,心头漫溢的恐慌与难受,几如潮水将他淹没,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近乎绝望的感觉,叫他难以呼吸的同时,心还隐隐作痛…… ……痛什么…… ……不明白……他不明白…… 一重又一重的困惑,如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元弘人躺在寝榻上,却像是置身在疑惑的暗海中,在这深夜里,无声地随波逐流,不知迷惘不解地飘了多久,也不知何时困倦阖眼,懵懵怔怔,在梦中的大梁皇宫中,迷迷恍恍地走着,渐走到一座殿宇前,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躺睡在廊下摇椅上,朝身边的一张空摇椅,极力伸出手去,像是想抓握住什么,但什么也握不住,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平行世界~ 感谢翁公鱼扔了1个火箭炮 感谢读者“可乐鸡翅”,灌溉营养液+1 读者“好痒”,灌溉营养液+10 番外-平行世界⑤ 他不知为何,心也像是跟着空了,空茫地似落满了冬日的白雪,透骨的冰寒中,天地无声,山河永寂。 迷恍的梦境中,两手空空的白发老者,垂手朝他看了过来,那双按年纪应当阅尽沧桑的双眸,却空洞虚无地近乎绝望的骇人,好像什么也没有,这一世到头,什么也没能落在他的眸中,只是空虚,只是困惑,困惑地望着他一步步地走近,哑声问道:“你是谁?” 他在老者眸中望见了小小的自己,轻声答道:“我是元弘。” 白发老者静望着他,又问:“元弘,你在等谁?” 他并没有在等谁,本应无话可答,可听老者这样问,见老者静静望等着他的回答,心中竟也恍惚困惑起来,好像他真有在等什么人,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我……我不知道……” 心中的困惑,如大雾漫开,他看不清自己的心,也看不清来路,看不清归途,白发老者依然静静地望着他,空洞浑浊的双眸映着尚是孩子的自己,迷惘不解的自己,沉默许久,又问他道:“我在等谁?” ……等谁……等谁…… ……他在等谁……他又在等谁……他们在等谁…… 越是深想,越是迷乱,奇恍的梦境,也似随之天旋地转,将他抛入了无底的深渊漩涡,一世沉沦,不见天光,元弘从怪梦中惊醒时,天色尚未大亮,他浑身僵冷地躺在榻上,面上落蒙着那块雪白的帕子,眼前是一个青碧色的“蘅”字。 这奇恍的梦境,与昨日之事,一般令人费解,难再入睡的元弘,回想昨日种种、回想梦中种种,越想越是心乱,干脆下榻盥洗,试着以温书练字,令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可他白勤学了一大早,直至天色大亮,朝阳升起,这一日一夜沉在他心中的迷惘心绪,始终未能排遣半分。 笔下的字迹,越发潦草,实在静不下心的元弘,掷了毛笔,掣了剑架上的长剑,想至园中舞剑发泄一番。 春时繁花盛放、芳菲满园,但挟着一身躁郁之气的元弘,哪有心思赏看春景,脚步飞快地走至园中,就欲“不解风情”地挥动长剑、发泄心中郁气时,忽见有一只斑斓多姿的翡翠燕尾蝶,振翅翩翩飞过,落在了一朵新开的白芍药花蕊上。 满心的躁郁之气,都似随着这只飞落的蝴蝶,暂时澄定下来,元弘虽是眼望着芍药花丛中的蝴蝶,但眸前看到的,却是薛蘅坐在杏树枝干上,笑着向他讲述寻捉蝴蝶时的动人情景,明眸皓齿,流盼生辉,满目的春日晴光,都比不上她眸中的光彩耀动人心,一簇一簇的,如星光在她眸中流漾,也似燃亮了他心中的星火,沉闷阴郁的心房,因此透进光来,他感受得到风暖,感受得到花香,也能随着她清甜的声音,拟想的到那只蝴蝶是有多么美丽多姿,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谢,感谢那翡翠燕尾蝶,将她带到他的面前来。 ……也许,她当时看到的那只翡翠燕尾蝶,正是他现下所看到的这一只呢…… 这样想的元弘,因自己与她似牵起了某种关联,而不禁在心中漫起丝丝奇妙而甜蜜的感觉,唇际也忍不住跟着浮起笑意,他望着那静栖花蕊不动的翡翠燕尾蝶,心想,若能捉住这蝴蝶,来日送她,她应会为此展颜欢笑吧…… 尽管这来日是一点边儿都摸不着,但元弘一拟想她为此而弯眸而笑的画面,心中就禁不住意动起来,主意既定,他便欲回身吩咐侍从拿琉璃器皿过来捉蝶,结果一转头,却正望见父皇负手站在廊下,眸光冷冷地盯看着他。 二十余日不得畅快,一夜**,尽解相思,皇帝今晨原是神清气爽得很,可在等待姜充媛准备早膳的间隙里,来殿园中晨走几步时,却见他这儿子,一大早的,不用心读书,不用心练武,而是对着一只蝴蝶傻笑出神,看起来真是半点大志也没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手痒。 元弘一回头看到冷着脸的父皇,虽是吓了一跳,但也仅仅只是吓一跳而已,他面无表情地敛了唇际的笑意,毕恭毕敬地朝父皇如仪行礼——礼仪上是半点不错,可那不咸不淡的嗓音,却听得他父皇愈发手痒。 明明是阳光和煦的温暖晴晨,可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的气氛,却僵冷地如染寒霜,附近宫侍皆屏息垂首,如六皇子般,等待着圣上发怒斥骂时,忽听有急促的脚步声越传越近,是充媛娘娘急急地跑了过来。 姜充媛承恩一夜,原如风折海棠,腰肢酸软、浑身倦乏得很,圣上也赐恩道她不必早起,可卧榻睡上半日,但一向谨守宫规本分的她,怎能如此,仍是强打精神,起身下榻,在认真侍|奉圣上穿衣盥洗后,又忍着浑身酸乏,去小厨房中,与云光殿厨娘一道为圣上准备早膳。 刚领着厨娘等,将早膳端呈上桌呢,就听木兰说,园子里圣上与弘儿瞧着像是要不好了,姜充媛登时惊急不已,一听这话,就连忙提裙往后园跑,她原就周身酸软疲乏得很,这一急跑,腿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时,幸见圣上急步近前伸手来扶,恰恰摔进了圣上宽大的怀抱中。 被扶站稳的姜充媛,半点也顾不得自己,心忧爱子的她,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不知弘儿如何触怒他父皇,也就不知该从何劝起,只能结结巴巴地,试着转移圣上的注意力道:“陛……陛下……早膳准备好了……” 情急心焦的她,紧揪着圣上身前衣裳而不自知,只是忍着忧急,仰望着身前男子道:“再不用膳……就要凉了……臣妾……臣妾为陛下亲手包的虾肉馄饨……再不吃……就要坨了……” 忐忑不已的姜充媛,没有那等口灿莲花、八面玲珑的本事,不知该如何平复圣上怒气,只能这么战战兢兢地,试着将圣上的心思,转到早膳上来,她忧急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要语无伦次之时,见原先冷着脸的圣上,面色缓和下来,边抽出袖帕,拂去她面上急出的汗意,边望着她问:“好吃吗?” 姜充媛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圣上眼望着她,又和声问了一遍,“馄饨,好吃吗?” “好吃的”,听明白的姜充媛,连忙点头,“弘儿和嘉仪,平日都很爱吃的”,她说罢又有些犹疑,“……只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那去吃吃看,就知道了。” 园中的元弘,望着父皇揽着母亲走离,母亲边被父皇揽带着走,还边担心地回头看他,父皇则是头也不回,就那般携着母亲,身影渐远。 自有记事起,他就习惯了父皇如此冷待于他,习惯了父皇对他隔三岔五的斥骂,父皇总是看他不顺眼的,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总有错处,无需因由,他心里早已习惯了如此,面对父皇的冷言讥讽抑或雷霆之怒,心中已无多少波澜,只是每每见母亲为此忧急,于心不安。 ……下次,至少在母亲面前,还是事事顺着父皇,竭尽所能,不要惹得父皇不快为好,身为人子,不可让母亲为他一次又一次担心着急…… 元弘如此想着,回头朝身后的白芍药丛看去,见那只美丽的翡翠燕尾蝶,早已芳影无踪,他心中浮起淡淡的怅惘,不知是为蝴蝶的离去,还是为旁的什么,只是一个人在园中呆呆地站了许久,在风吹花落,乱红飘掠眼前的瞬间,忽地醒过来神来,心中随即浮起一念:何时,能再与她相见呢? 满园姹紫嫣红,香气浮动,蝴蝶翩飞,却无一只,比那日在宫中御苑所见的,更加斑斓华美,薛蘅在花丛中走着找着,越找越是丧气,随后侍走的珠璎,也一直在按小姐的描述,帮着寻找,可找来找去,直至天近黄昏,蝴蝶们都飞没影了,也没找着小姐所说的那种蝴蝶,只得在旁劝道:“小姐,天色不早了,我们明日再找吧。” 那种翡翠燕尾蝶,是薛蘅自有记事以来,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蝴蝶,她想同母亲分享这种美,可那日在宫中没捉着,回府在自家园子里也遍寻不着,只得无奈叹道:“也许,只有宫中才有那样的蝴蝶吧……” 珠璎笑道:“那小姐下次入宫时,留心一下,许就能再遇见了。” ……下次入宫,该是五皇子的生辰宴吧,只是那时是夏日,圣上避暑行宫,宴会也该设在紫宸宫中,应是遇不见的…… 薛蘅闷闷不乐地想着,又忆起了那日在宫中寻捉蝴蝶时,所遇见的男孩儿。 同是皇子,有人万众瞩目,乃是秦贵妃娘娘所出,为圣上所宠爱,早早就宣布了为之盛办生辰宴的消息,而有人则寂寂无名,若不是那日回家细问父亲,她都不知宫中原还有这样一位皇子,明明是天潢贵胄,却会那般形容狼狈、形单影只…… 一想起那日错将他认作小宦官,薛蘅心中就过意不去得很,很想当面向他致歉,但她心中再急切,这样的机会,最快也得等到五皇子生辰宴时再次入宫,只得一日日地掰算着时间,慢慢等待着夏日的到来。 渐时转入夏,天子移驾紫宸宫,没多久,即为五皇子隆重举办生辰宴,随父母亲入宫赴宴的薛蘅,身体在宴上安安分分地坐着,眸光则悄悄转个不停,四处寻找六皇子的身影。 但,六皇子还没找着,她就先看到了沈世子和他身边坐着的女孩,她那悄悄瞄看的眸光,正好和那女孩的目光对上,微一瞬的羞腼后,她朝那女孩浅笑着颔首示意,那女孩亦隔着宴中的似锦繁花,向她回之以莞尔一笑,恬淡明净,似轻风拂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糜扔了1个地雷 寒烟翠扔了1个地雷 微雨扔了1个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痒10瓶;可乐鸡翅,米米白,漫鸵斯,婉若星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⑥ 虽然从未说过话,也从未像方才那般,莞尔相笑过,但薛蘅曾远远地见过斜对面的女孩儿,从旁人口中知道,她就是武安侯与华阳公主的女儿、沈世子的双生姐姐——长宁郡主沈淑音。 京城贵女中,长宁郡主沈淑音,声名极佳,人皆盛赞才貌双全、淑逸闲华,可谓蕙质兰心,薛蘅私心向往之,却一直无缘结交,只因自家定国公府,与武安侯府素无往来,故而与许多世家大族的同龄闺秀,俱有交游的她,却一直没有机会与长宁郡主,有何相交之机,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半字。 薛蘅不明白大人之间的事,只知道,父母亲似与华阳公主、武安侯,甚是不和,若是……若是她私下与长宁郡主有何交游……父亲母亲……会生气吗…… 低头默默想了一阵儿的薛蘅,再抬眸时,见长宁郡主在与身旁案桌后的叶家三小姐说话,而郡主身边的沈世子,正默默地悄看着她,在与她眸光对上的一瞬,“唰”地低下头去,而后似又觉欲盖弥彰,慢慢抬起头看她,眸光一时落在她面上,一时又飘低下去,如星子一闪一闪,耳根子微微泛红。 薛蘅想,沈世子是在为那天误抱的事情,不好意思吗?她都不在意啦! 记起那日之事,就记起了六皇子,记得自己该和他说一声抱歉,薛蘅继续悄转眸光,在与宴之人中寻找六皇子,如是找了好一阵,终于在偏僻的后排寻着了他,看他与一位美丽的宫妃、一名可爱的小女孩,坐在一众妃嫔皇子公主的最后面,正微低着头,给身边的小女孩剥虾吃。 这小女孩,应就是六皇子的同胞妹妹了,他身边那位美丽的妇人,应就是他们的母亲——姜充媛娘娘。 在最初得知姜充媛娘娘曾经的乳母身份时,她惊讶到疑心自己听岔,只因她一直以为只有世家女子可以入宫为妃,后来她再想此事,便想明白过来,在世家女子林立的后宫,姜充媛娘娘与她一双子女的处境,是如何局促不易,六皇子在一众出身高贵的皇子面前,处境定也艰难,想来他那日那般狼狈模样,或是因此受了欺凌,之所以在她询问时一直三缄其口,委实是因无法说出口来…… 薛蘅一边暗暗想着,一边悄默地望着六皇子,而被望着的六皇子本人,表面镇定如常,似正神色平静地给妹妹剥虾吃,实际上面颊红热,心如擂鼓,砰砰直跳在胸|膛地乱撞,整个人紧张得快炸开了。 在薛蘅随定国公夫妇走入宴殿中时,他就已注意到她了,其后目光,一直悄悄地追随着她,看她在落座后,一直在四处寻看,像是在找人,心中好奇的同时,也忍不住飘过一念:……她……是在找他吗? 这一念头冒出,他随即在心底自嘲,可自嘲的同时,却又禁不住想,也许……也许她真的是在找他呢…… 如此又是自嘲又暗暗期待地悄悄关注着她,看她寻觅多时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明郎姐弟身上,他的那点可笑的期待,立如云烟飘散无踪,好似有人用力掴了下他的脸颊,羞窘不堪的他,心底似真响起了冷冷的嘲笑声,嘲笑他的自作多情、痴心妄想。 ……他们一早就认识的,她连那样的无礼之举,都不怪罪,待明郎,自是特别的…… 心中涌起酸涩的同时,一种坐视命运的无力感,又莫名地在他心中蔓延开来,他不知那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难受,难受得厉害,拖着他的心,直往下沉。 如此正心情沉郁之时,却见她的目光,忽然朝他所在的方向,寻看了过来,他愣了一下,忙低下头去,虽低下头,但心里那些原已失落的盼想,又如雨后春笋,悄悄地冒了出来,在不断交替的忐忑与期待中,感受到她的目光,竟真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姜充媛所生的小公主元嘉仪,原见哥哥要剥虾给她吃,捧着碗期待着,可哥哥剥啊剥啊,剥了好久,都没把虾壳剥离开来,两只剥虾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脖颈面上,还隐透着微湿的红意,看起来像是染了风寒,不由关心地凑近看去,小声问道:“哥哥,你不舒服吗?” 元嘉仪这一声问,也叫姜充媛注意到了儿子的异常,虽是夏日,但殿外设有水车,殿内设有多处冰瓮,其实清凉舒适得很,既不会热到令人面现汗意,更不会冷到令人双手发颤,弘儿这样,瞧着确实像生病了,遂也边执帕为他擦汗,边关心地问道:“弘儿,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口上说着没什么,可心底却如烧开的沸水,絮絮乱乱地想个不停,她为何寻看他,她在想什么,一个又一个疑问,像烧开的沸水泡泡,不断地从他心底往上冒,元弘觉得自己就像手中的剥不开的红虾,也就快要蒸熟透了时,又感受到她的目光,似是从他身上移开了,他好像是因此暗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整个人都空了,茫茫然地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手中的虾,被他剥得乱七八糟,是半点没法儿吃了。 元弘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薛蘅却是清楚得很,她今日随父母亲入宫赴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傍身,那就是要向六皇子致歉,但,在生辰宴上,她与他隔得好远好远,不能有失礼仪地直接过去找他,等宴散了,大人们另有宴后消遣,孩子们聚在一处,她却也不能单独与他说话,只因男孩子们俱围着五皇子陪游玩乐,女孩子们,另在几位公主的带领下,来到疏雨榭中闲话笑语,边享用宴后果点,边赏看榭外新开的碧台莲。 只能等过后人散开,再找机会了,薛蘅如是想着,暂将这心事放下,与榭中最是相熟的陆姐姐,依坐在一处,说起话来。 陆姐姐为人风趣,又见多识广,说起话来妙语连珠,薛蘅原正与她笑语不断时,不经意间眸光闪过,瞥见六皇子的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手捧着一杯茶,不时地低头啜饮,再又抬眼悄悄地四看,像是希望有人同她玩乐,又像希望没人注意到她,好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惹是非。 但,似是事与愿违,有位公主走近前去,瞧着神情不是十分友善,不知同嘉仪小公主说了些什么,但见嘉仪小公主闻言神色窘迫,面皮涨红,原先轻松捧着茶杯的两只手,纵是紧紧地抓着杯壁,也仍是止不住地轻轻地颤|抖着,一边紧咬着唇,一边两个眼圈儿越来越红,看着像是快要哭了。 薛蘅见状,站起身来,要上前看看发生何事,为嘉仪小公主解围,但她才朝前走了几步,就见长宁郡主与叶三小姐已走过去了,红着眼圈的嘉仪小公主,一看到长宁郡主,立站缩到她的身后,手牵着长宁郡主衣袖一角,委委屈屈地唤道:“淑音姐姐……” 长宁郡主的母亲华阳公主,虽与当今圣上并非一母同胞,但却深得帝宠,由此长宁郡主纵是在一众公主面前,也颇有脸面,那公主见长宁郡主走过来了,也就不再搭理嘉仪小公主,只与长宁郡主笑说了几句后,便走了开去。 嘉仪小公主原先还能忍着眼泪,可在长宁郡主的温言关怀下,倒是禁不住湿了眼眶,抽抽噎噎,叶三小姐在旁劝道:“今日是五皇子的生辰,是好日子,你这般哭泣,叫人看见了,或会惹出闲话的。” 嘉仪小公主似怕惹出闲话连累母亲兄长,闻言咬唇忍住,两个女孩子带着她往桌旁走,陆姐姐与叶三小姐相熟,见她走近,便招手唤她们坐到身边,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薛蘅正式与长宁郡主相见相识,互行女子之间的平辈福礼后,与嘉仪小公主等,坐在了一处。 在座之中,数嘉仪小公主最是年幼,众人见她虽止了眼泪,但仍因方才之事,闷闷不乐,便想着法儿地逗她开心,做些女孩儿间的游戏之事,打开案桌上摆着的花笺筒盒,邀她一道掣花签玩。 因想着让嘉仪小公主高兴高兴,自是请她第一个掣签,嘉仪小公主犹豫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试着掣中一签,翻转看去,见其上写着“春色暖先开”,是为桃花签。 此签词句,本就有春暖花开之象,几个女孩儿你一言我一语,讲说了不少桃花的美好寓意,终是逗得嘉仪小公主展颜,捧着手中的花签盒,朝长宁郡主道:“淑音姐姐,你也掣一支看看~” 沈淑音让与叶三小姐叶若芙先掣,叶若芙恰应佳名,掣得一支芙蓉花签,其上书有“双影共分红”之句,陆家小姐陆盈月本就性子爽利,又与叶若芙相熟,说起玩笑话来也无顾忌,见状笑着对叶若芙道:“这是同心并蒂芙蓉,看来这签意,是与姻缘有关。” 叶若芙双颊微红,“别浑说,倒看你掣中的是什么?!” 陆盈月闻言大大方方地掣了一支,叶若芙见上头写着“袅袅独立众所非”,立拍手笑道:“妙极,陆小姐确是‘袅袅独立’,不爱女红书画,偏爱弯弓策马。” 被调笑的陆盈月,半点不恼,只笑对叶若芙道:“你既说我这签‘妙极’,那你那支,想来也颇有准头的。” 叶若芙红着脸不睬她,只请长宁郡主沈淑音掣签,沈淑音仍是推让,请薛蘅先掣,陆盈月笑将未掣的花笺摇散,“何必推来让去,反正就剩两位,不若一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精力身体,都不出岔子的话,大概十天内写完番外,大概……希望吧……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翁公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须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叶1瓶;山蒜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⑦ 薛蘅与沈淑音相视一笑,如陆盈月所言,一起抬手掣签,谁知竟都伸向了同一支,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她们皆推让缩手,彼此笑看了一眼,另寻花签去掣,却不想,竟又再一次看上了同一支,两人的指尖,再一次碰触到了一起。 这一次,不仅她们,旁观的三个女孩儿,也都笑了起来,陆盈月笑将那两支花签单独择出,摆在案桌上,让她二人直接选拿。 只是游戏而已,沈淑音略想了想,随意选定了左边这支,薛蘅便按指右边这支,她二人,正要拿起这两支花签,看看究竟是何花何诗时,大公主养的那只鸳鸯狮子猫,忽地跳桌掠跑过去,她二人因此受惊缩手,指下那两支轻飘飘的花签,也由此错开,原先给自己选的那一支,俱撞滑到对面去了。 只当是天缘吧,薛蘅与沈淑音,也不再互换,自拈起身前那支花签,互看起来。 百花之中,沈淑音最爱凌寒傲雪的梅花,见她手中这支花签,正是梅花签,心中欢喜,再看其上所书的“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也是她颇爱的一句咏梅诗词,更觉天缘注定,如是笑看了一会儿,再去看她原先选中的、薛蘅手中的那支,见是一支牡丹花签,上书有“名花倾国两相欢”之句。 先前,陆盈月见叶若芙掣中并蒂芙蓉花签,还调笑了几句姻缘之事,但此刻,她见薛蘅掣中这牡丹花签,虽与她关系甚密,说几句玩笑话也无伤大雅的,却不好开这玩笑了,只因这花签上的“名花倾国两相欢”,下一句乃是“长得君王带笑看”,在这皇宫之内,哪敢开关于君王的玩笑,再说如今太子未立,平白和阿蘅开这玩笑,说不好被有心人听去,道定国公府小姐欲为太子妃,或会给她惹来麻烦。 如是想着的陆盈月,只笑说阿蘅人比花娇之类,这般才笑语了几句,忽听榭外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吵嚷声,还有内宦急跑着说要去请陛下过来、传太医过来,瞧着像是出什么大事了。 榭内诸女,俱朝那吵嚷声音的源头看去,那处的水边空地上,本来五皇子命人插设了箭靶,在与一众皇子皇亲和世家子弟,射箭取乐来着,不知是发生何事,以至要惊动御驾、传召太医。 沈淑音与元嘉仪,原与众女一般不解望着,望着望着,她们忽地一个发现自家弟弟处在惊变漩涡中心,一个发现自家哥哥处在惊变漩涡中心,俱惊得站起,朝那榭外水边的空地跑去。 原先还算气氛欢乐的射箭场地,已呈激烈的剑拔弩张之势,五皇子的右颊处,赫然布有一道新裂血痕,触目惊心,以手捂着流血伤处的他,目中怒恨几能弑人,叫嚣着命宫侍将罪魁祸首——六皇子元弘,就地捆绑杖打,以泄心头之恨,偏为武安侯世子沈湛拦着,辩道不可冲动,此事还需详查。 沈淑音生性聪慧灵颖,在走至这忽起风暴地后,忍住惊急,细听两边争论片刻,便大抵明白发生何事,知晓事情的起因,其实正是受伤捂脸的五皇子,自行招致。 生母为秦贵妃娘娘的五皇子,生来受宠,养得性子骄狂,目下无尘,素来看不起身份低微之人,因六皇子生母姜充媛娘娘,曾是他的乳母,他遂也一直将六皇子视作他的奴婢,从未有一时半刻,将他看做自己的同父弟弟,在今日这等一众子弟云集的热闹场面下,有意叫六皇子当着众人受辱,表面唤他“六弟”,“请”他帮兄长奉酒拿弓,实际上,是在当着众人的面,趾高气扬地拿他当奴婢使。 但,五皇子这番作态,却最终害了自己,他从六皇子手中接过长弓,弯弓欲射时,绷紧的箭弦,突然崩裂开来,直抽在他右边脸上,令他右颊登时肿红流血,若再偏离半分,几能伤了他的眼睛。 皇子所用弓箭,材质皆是上等,兼之孩童力气有限,这箭弦本无可能突然崩裂开来,受伤惊怒的五皇子,立认定是六皇子在箭弦上暗暗做了手脚,有意害他,要治他的谋害皇子之罪,不仅派人去请圣上来此做主,还想在这之前,先将六皇子狠狠痛打一番泄恨。 一众子弟一半附和五皇子,一半旁观不语,独她的双生弟弟明郎,极力维护六皇子,沈淑音因弟弟明郎亲近六皇子之故,也与六皇子关系较近,知晓六皇子为人,信他不会如此谋害五皇子,也帮着在旁劝和,道相信六皇子不会行此歹毒之事。 若是旁人,就算看不上出身低微的六皇子,也会多少给武安侯世子与长宁郡主一点面子,但,五皇子深得帝宠,与他的母亲一般,并不将武安侯、华阳公主并他们一双子女放在眼中,仍是认定了六皇子有意行谋害之事,要命宫侍直接动手时,忽听一清软的女孩儿声音道:“五殿下且慢。” 围观众人闻声看去,见是定国公府的千金,走近前来,朝五皇子如仪一福后,声如碎玉道: “素闻五殿下睿智无双、友爱兄弟,无论心智为人,皆堪为表率,声名远播,京中无人不知殿下仁义,臣女平日亦甚钦佩,但见殿下今日这般行事,却为殿下感到心忧。 声名之事,如建守江山,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殿下若此刻执意先行杖打之事,万一这箭弦崩裂一事,事后查出另有隐情,与六殿下毫无关联,到时候事情传出,岂不是折损了殿下的仁义声名,或还会有人质疑殿下心智,竟未能明察秋毫,届时流言一起,将对殿下很是不利,与其到时棘手,不若此时静心稍等片刻,且等陛下前来做主,陛下最是爱重五殿下,定会为五殿下查明此事,若殿下不等陛下来此,就先行处罚,外人看来,岂不有几分殿下不信陛下之意?” 众人听先前武安侯世子与长宁郡主,皆是为六皇子极力辩解,一力维护六皇子,盛怒中的五皇子,自是半句也听不进去,而定国公府的薛小姐,却不为六皇子说什么,只是话里话外,处处站在五皇子的角度,边捧着五皇子,边为五皇子“着想”,一番话听起来,似是极诚挚的规劝,处处有理,听得原先盛怒难抑、几要亲自对六皇子动手的五皇子,也暂平静了不少,不再命人杖打,只忍怒恨瞪着六皇子道:“你且等着,父皇定会为吾做主的。” 话音刚落,即听圣上御音道:“这是自然。” 御驾来此未有人通传,众人又听薛小姐说话听得入神,这时忽闻御音,才知御驾驾临,圣上已在人后站听了好一会儿了,忙纷纷转过身去,如仪跪拜,呼万岁万万岁。 圣上命众人平身,走近前看了看五皇子的伤势,温言安慰几句,命随行太医为五皇子上药,又看了看那把断弦的弓箭,目光从六皇子身上掠过众人,最终落定在定国公府薛小姐身上,不问当事之人,不问其他年长者,反向一个年幼的女孩问询道:“朕今日方知,薛昱的女儿,原来这般能说会道,依你之见,这断弦之事,是偶然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薛小姐虽还年幼,但面对天子如此御问,也并不惊慌,只恭恭敬敬地如仪回答道:“臣女年幼无知,不敢对此妄加揣测,只想,不管是意外或是有意,此事都应与六殿下无关。” 圣上淡淡哂笑,“何以见得?” 薛小姐嗓音清稚,但语气却极笃定,“若是意外,弓箭有损,当问责保管之人,六殿下仅仅是递弓而已,若因此背负罪责,实是无辜,若是有意,谁人若真有谋害之心,岂会如此自招嫌疑,未免太过愚笨。” 圣上闻言轻嗤,抬眸看向六皇子,眸光淡淡道:“看来,你在薛家小姐心中,还算是个聪明人。” 六皇子不语,五皇子则急得轻拉了拉圣上衣角,迫不及待地要圣上为他做主,口中也央求唤道:“父皇……” 圣上轻拍了拍五皇子的肩,以做安抚,“先回你母妃的披香殿休息吧,这事,父皇会派人查明白的。” 五皇子虽希望父皇能即刻惩治害他之人,但也不敢违逆父皇之意,只能暗暗剜看六皇子一眼,低头谢恩,被父皇揽带着走远。 御驾远去,一场风波暂时平静下来,围观众人渐渐散开,陆家兄妹则走到薛蘅身前来,薛蘅一对上他们兄妹的眼神,就知道陆哥哥和陆姐姐要说什么了,立摆了摆手道:“我不是冲动惹事,好像也没有惹下事啊。” 陆家兄妹的父亲陆远道,为定国公麾下,他兄妹二人与薛家小姐,自幼相熟,可说是一起长大,彼此十分关心,年长一些的他们,知道这样的皇家之事,内里甚是凶险,其实不该掺和,但当时阿蘅突然出来说话,他们频频向她使眼色,牵她衣袖,都没能拦下她的话,后来圣上问话,更是没法阻拦,好在最后无事,阿蘅没将这把火引烧到自己身上,他们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在心中将阿蘅视作妹妹,但他们身份低于定国公府千金,却也不好真对她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看她,纵是这般无声注视,也真叫人备感压力,被看得略略心虚的薛蘅,一为避这眸光,一是真心关怀,匆匆跑到六皇子面前,望着他问道:“你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安5个;402517231个,恰逢露浓花瘦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思量25瓶;山蒜5瓶;苏叶1瓶;“”35瓶,solevita2瓶,漫鸵斯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⑧ 不久前五皇子大怒,命人就地杖责他时,他虽未真受责打,但那些宫侍钳制他时,发狠用力到他咬牙忍疼,他的衣下肩臂之处,此时应都已浮起青肿淤痕,实话说来,并非半点事都没有,但望着身前女孩,那般双眸如水地关心看他,元弘暗忍下一切疼痛,并不实言,只平平静静地对她道:“没事的。” 他感激明郎与淑音的维护,亦感激薛蘅对他的信任,明明才只见过一面而已,还是在那样狼狈到令她产生误会的情形下,可她却没有对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落魄皇子冷眼旁观,而是为他踏进了这本不该涉足的漩涡里。 先是巧言令五皇子暂不动他,后又在父皇面前,为他仗义直言,若无她的维护与信任,他元弘此刻,或已被打得皮开肉裂也说不定,他感激她的维护,更是感激她的信任,感激她仅是初见,就信任元弘此人。 这份信任与肯定,令他原先在面对险恶处境时,亦能淡然冷待的心,暗暗扬起波澜,他不知那波澜之下隐着的是什么,只是两月余来每每想起她时,既会悄悄扬起唇角,又忍不住惶恐去想,她会不会瞧不起他这落魄皇子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且不仅仅是安定,好像还有更多,在他心头漫起,他尚不明白那是什么,只是心底真真切切地浮起一念,纵是她方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像此刻这般关心地望着他,也已够了。 身上的痛楚,似都在她关心的目光下,全数褪去,元弘眼望着身前的女孩,再一次轻声道:“我没事的。” 原先人头攒动的水边空地,仅他们几个孩子留在此处了,他们也正要走离此地时,忽听有急沓脚步声传来,是姜充媛娘娘闻讯赶来此地,上来就紧握着元弘双肩,仔细打量他身上可有伤处,微红的眼眶,似蕴有许多话要说,但最终,只红着眼轻轻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渐稳定了忧急的心绪、听明白事情经过的姜充媛,对这几个孩子对弘儿的维护,心中也甚是感激,她请他们随弘儿和嘉仪一起,到她的居处坐坐用茶,沈湛和沈淑音本就住在宫中,因与元弘和元嘉仪走得颇近的缘故,早常往姜充媛住处走动,自是欣然应邀,而薛蘅因离黄昏出宫时间尚早,也应下邀请,欣然同往。 因为位低淡宠,姜充媛娘娘在紫宸宫的居处,也较为偏僻,孩子们随她走了好一阵,方抵达了她居住的幽兰轩,幽兰轩虽在地理位置上,实是偏了些,但胜在清幽静雅,景色怡人,半点暑热也无,几个孩子坐在廊下,赏看着竹林掩映的幽静之景,品尝着姜充媛亲手做的美味茶点,可谓是惬意无比,心旷神怡,仿佛不久前疏雨榭旁的那件激烈险事,已是好些天前的事情,不值一想、不值一提了。 出身青州广陵的姜充媛,所做的茶点,也都是青州故乡口味,与京中甚是不同,明郎和淑音两个孩子,常来她这里坐坐,已习惯了吃这些,无须担心,只不知第一次来此的定国公府薛小姐,吃不吃的惯? 如此想着的姜充媛,边将一碟新做的枫茶糕,递送至薛家小姐面前,边笑对她道:“青州茶点,比之京中,要稍稍清苦一些,没有那么酥脆甜腻,薛小姐若是吃不惯,我让小厨房再另外做些糕点送来。” 薛家小姐却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充媛娘娘,我很爱吃枫茶糕的”,又道,“充媛娘娘唤我‘阿蘅’就好了,家里长辈都是这么唤我的。” 姜充媛起先以为薛蘅说爱吃枫茶糕,是礼貌言辞,但见她拿起枫茶糕吃时,面上满足却不是作伪,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咬吃了一块后,双目晶晶亮地望着她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枫茶糕了。” 姜充媛本是强打精神在此招待几个孩子,其实心里一直还在惦记五皇子受伤之事,怕这事还会祸及弘儿,虽面上含笑,实则心情一直沉郁得很,直至此刻,见面前女孩笑得纯真无暇,也不由被她的快乐所感染,真心露出笑意道:“既喜欢,那就多用一些。” 薛蘅点着头又拿起一块枫茶糕,“我一直很爱吃这个,家里厨子常做,嬷嬷也常帮我去外面有名的点心铺购买,可从小到大,吃了这么多青州枫茶糕,可都没有充媛娘娘您做的这碟好吃。” 她仰首望着姜充媛问道:“我听人说,充媛娘娘您是青州人?” “青州广陵”,自进入这深深后宫之后,除在请求圣上为她可怜的长女报仇时,提过一次,以及偶尔会在弘儿和嘉仪面前,说几句广陵旧事,姜充媛再未在人前,提说过这四个字,她因薛蘅的疑问,此时将这深埋心底的四个字轻声道出,许多久远的往事,也似随之在心头牵起,心神一时有些恍惚渺远时,又见身前的女孩一脸向往地望着她问道:“充媛娘娘,青州是不是真的像诗里所写的那样美啊?”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姜充媛见小女孩边吟念着那些浸着江南烟雨的美丽诗词,边期待地望等着一个答案,笑着点头回答她道:“更美。” 薛蘅闻言眸中星彩更亮,“真想亲眼去看一看啊!” 她在姜充媛含笑的目光注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片刻,又抬起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有记事起,我就特别向往青州,喜欢诗中的青州山水,喜欢青州口味的茶点,喜欢来自青州的特产,简直是喜欢关于青州的一切一切,甚至连青州的小城地名都很喜欢,栖安、云梦、琴川……明明从来没有去过青州,可却感觉青州是我的故乡一样,只要是有关于青州的事,都很有兴趣去了解,还曾特地学唱过青州的小调呢!” 一旁默默饮茶静听的元弘,闻言立想起春日初见时,她唱过的那支清婉小调来,他正想着,母亲就合他心意地笑问薛蘅道:“是哪支小调?能唱给我听一听吗?” 薛蘅毫不露怯,立放下手中的枫茶糕,端正坐姿,在沁凉的竹风中,嗓音清甜地唱了起来,“……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婉转动人的女孩儿歌声中,沈淑音注意到,起先就一直在悄悄关注薛小姐的弟弟,在听到这支小调后,整个人像是怔迷住了,两手紧紧地握着茶杯,看薛小姐的眼神迷迷恍恍,仿似陷入了一个梦境里,直到薛小姐将那支青州小调依依唱完,也没有从这场梦境中醒过来,仍是那样恍恍惚惚、心神不属的,一直到离开幽兰轩,依然如此。 她与弟弟明郎,随外祖母宜太妃,住在紫宸宫的德音殿,在走离幽兰轩后不远,在岔路口处,当与去寻定国公夫妇的薛小姐分别。 因为父母亲的缘故,她从前虽早闻听定国公府千金声名,但一直未能结交,直到今日因嘉仪与六皇子之事,有缘正式相识,共度了小半日时间,尽管时间短暂,但知交不以时间长短论深浅,匆匆小半日的时光里,她与薛小姐性情相投,都颇有相识恨晚之意,此时分别,不知何日可再相见,向她道别时,不禁心生依依不舍之感。 薛小姐亦是如此,尚未分别,就已与她约定下次相见,沈淑音点头应下,含笑着对她道:“下次相见,就不要再唤我‘郡主’了。” 薛小姐亦笑,“那郡主到时候,也不要再唤我‘薛小姐’了。” 金灿的暮光之下,两个女孩相视一笑,旁边的男孩,却仍是怔怔恍恍的,在那灵动可爱的女孩子,向他姐姐道别后,再向他告别时,忽如大梦初醒般,脱口而出,“你别走!” 薛蘅怔住,沈淑音更是被弟弟这话惊到,提高声调唤了一声:“明郎!” 沈湛懵懵地醒过神来,见姐姐和薛小姐俱惊疑不解地望着他,想起来自己刚才脱口说出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唇微动了动,仍是没法说半个字,只是无言深望着薛小姐,心如乱麻。 好在薛小姐并未深究,仍朝他与姐姐颔首一笑后,道别离去,夕阳西下,薛小姐身影远去,姐姐惊惑地望着他问:“明郎,你怎么了?” ……怎么了……他也不知怎么了…… ……只是在听薛小姐唱起那支青州小调时,心里头迷乱不堪,明明是此生第一次听这歌声,却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如此心神迷恍,整个人似在梦中浮沉至分别时,听薛小姐向他道别,心竟骤然一痛,下意识脱口而出,请她不要离开,好像这一分别,就是永别,再也见不到了似的…… 在姐姐关心的目光注视下,沈湛越想越是心乱,最终低下头去,轻道:“我……我累了……” 借口身体乏累的他,连晚膳都未用,一回外祖母那里,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说是想早睡休息,实是将自己同那些迷乱的心绪关在一起,在一重又一重的迷恍不解,如浪潮将要淹没他时,干脆和衣上榻躺下,阖上双目,想将自己浸在纯粹的黑暗里,什么也不再想。 他想,他或许真的累了,因为乏累,所以心神恍惚,他需要休息,睡着,就什么也不想了,他如此打算,却是事与愿违,上榻许久的他,仍是被那些迷思深深困扰,难以入睡,最终只能取了桌上的清酒,一杯杯饮下。 年纪尚小的他,酒量尚浅,很快如愿头晕目眩,倒睡在榻上,只是纯粹的黑暗,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到来,醉睡的他,陷入了幽暗的梦境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能感觉到,怀中温香软玉,耳边轻歌缠|绵。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停更一天,2号尽量多更些~ 提前说下元旦快乐~祝有考试的小伙伴高分过过过~ 感谢恰逢露浓花瘦扔了2个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面码10瓶,amber10瓶,想要你的胰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⑨ 他好像还是个孩子,又好像已经长大,如护绝世珍宝般,轻搂着怀中女子,那女子亦亲密地依|偎着他,幽暗迷离的绮帐光线中,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感觉到她温软的柔颊、她香融的气息,她那婉转歌声中缠|绵的无尽情意,如丝如缕,勾缠成一张香甜的蜜网、一场令人沉沦的美梦,让人几愿沉眠其中,一世不复醒来。 清婉动人的歌声,飘浮在香甜醉人的梦境里,亦在有心人的心尖耳边,久久徘徊不散。 已是夜间了,晚膳也已用过了,可元弘的耳边,还在反复回响着那支清雅优美的青州小调,回响着女孩甜美的歌声,夏夜风清,明月如银,该是盥洗就寝的时辰了,可他本该回房的脚步,却不自觉走到了白日里她倚坐的廊下,目望着那处空地,眼前又浮现起她白日在此处巧笑嫣然、依依歌唱的动人模样,回想她予他的每一道温柔眸光,回想她悄为“小宦官”的误会,向他致歉时的含羞神情,回想她与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正在这清风明月夜里,心神微漾时,忽听宫人行礼声响,见是御驾夜至。 他知道白天在疏雨榭旁的祸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秦贵妃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秦贵妃所出的五皇子与七皇子,是父皇心尖上的爱子,备受父皇宠爱的五皇子,本就厌他,又认定了弓弦崩裂是他在暗中动了手脚、蓄意谋害,只要带伤的五皇子,在父皇面前央求撺掇几句,父皇怎会不信五皇子,怎会不为五皇子追究“元凶”,按律严惩,以彰慈父之心。 父皇是五皇子与七皇子的慈父,他对父皇来说,不值一提。 等待着雷霆之怒与严厉惩罚的元弘,垂下眼去,如仪迎接御驾,轩内的姜充媛闻听御驾忽至,一直悬着的心,也终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认定圣上是为五皇子特来问罪弘儿的她,急急奔出屋外,同弘儿一起迎驾,一边如仪行礼,一边将先前想了一遍又一遍的辩解劝辞,在心内又飞速过了一遍,垂首跪地,无比恳切地请求圣上明查,以己身性命担保,弘儿绝无谋害五皇子之心。 然,她才说了一两句,圣上即已走近前来,边伸手扶她起身,边打断了她的满腹说辞,嗓音含讥地望向弘儿道:“事事都要你母亲挡在你前面吗?” 跪在地上的弘儿,抬眸望向她这个母亲,眸光盈满为人子的愧歉,低着嗓音道:“儿臣惭愧,不能令母亲安闲度日,总叫母亲为儿臣担心……” 姜充媛听一向孝顺的弘儿这样说,心中更是难受时,又听圣上淡淡吐出四个字,似对弘儿甚是失望,“你当惭愧。” 认为圣上是因认定五皇子受伤一事与弘儿有关,故而道出如此失望言辞的姜充媛,心中忧急更甚,正要再为弘儿极力辩解时,见原先躬身的晗儿,将脊背挺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的父皇道:“今日之事,儿臣清清白白,若儿臣有半字虚言,若今日五皇兄受伤一事,与儿臣有半点干系,儿臣愿一头碰死在这里。” “你清白?”圣上淡淡地俯看着弘儿,嗓音薄凉无温,“你既清白,那你五皇兄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弘儿直视着他的父皇道:“许是意外,也许是有人刻意谋害。” 圣上问:“谋害因由为何?” 尽管这一因由,阖宫之人都能大抵说的明白,但真听弘儿直白无畏地向他父皇一字字道来,姜充媛仍是感到心惊胆战。 “体残者难为人主,若今日之事真有人在后谋划,那人的目的,许就是通过栽赃儿臣,以废五皇兄一目。五皇兄是父皇最爱重的皇子,既为未来最可能的太子人选,自是会有人将五皇兄视为绊脚石,想废了五皇兄成为太子的可能,好让他自己入主东宫,来日君临天下。” 圣上无言片刻,忽地倾身向前,眸光幽深地逼视着弘儿,嗓音沉沉,“你说这背后之人是向着太子之位,你自己就不想入主东宫、君临天下吗?” 姜充媛听圣上还是怀疑弘儿,急忙替弘儿表明心志道:“陛下,弘儿他绝无此觊觎之心,臣妾与弘儿出身寒微,也一向拎得清自己的身份,知道能有今日,已是天恩浩荡,当时时感激涕零,从不敢再妄想其他!” 她殷殷说罢,见圣上神色未有稍动,仍是那般眸光莫测地逼视着弘儿,心中更是畏忧,急对弘儿道:“弘儿,快和你父皇说清楚,说你从没有觊觎太子之位,快说话啊!” 但一向听话的弘儿,却在对上他父皇时,又一次使了孤执性子,在浓重的夜色中,定定迎视着他父皇幽沉的目光,一字不语。 姜充媛这下更是忧急如焚,就在她要再一次为弘儿跪地求情时,圣上却似缓和了神色,站直身体,不再那般逼视弘儿,也不再追问此事,只声音淡淡地问了另一件事道:“你和薛家小姐,是什么关系?” 元弘没想到父皇会问这个,一愣之后,如实回道:“儿臣与薛家小姐只是初识,通共见过两次,一次是春日在御苑杏林,一次即是今日。” 父皇的目光,似有几丝狐疑,又似有几丝淡讽,“仅是见过两次的初识,就能让她为你冒险涉足皇家之事,在人前那般维护于你?” 明明父皇这话,隐含着狐疑与淡讽,但这狐疑与淡讽,听在元弘耳中,反教他越发感念薛蘅的信任,感觉自己在她心中似与常人不同,遂在父皇凉凉的目光下,反将脊背挺得更直,一字字朗声道:“儿臣行正坐直,薛小姐慧眼识人,仗义执言。” 他这回答,换来了父皇无情的一声冷嗤,父皇冷冷俯看了他片刻,似再懒得多看他这不值一提的儿子一眼,摆了摆手令他退下,自携母亲踱入轩中屋内。 姜充媛虽侍驾多年,育有一双儿女,可仍没有习得揣摩圣心的本事,不知圣上这是相信弘儿了,还是心底仍在怀疑,日后还要追究问罪,忐忑不安的她,在为圣上倒茶时,因心神不属,连茶水倒漫出了杯子都不知道,还是圣上一声提醒,方醒过神来,连连告罪。 圣上直道“无妨”,姜充媛婉谢圣上宽宏后,沉默片刻,还是因心中不安,再次为弘儿说起话来,万分恳切地望着圣上道:“陛下,弘儿真无争权夺位之心,我们母子自知身份低微,与旁的出身世家大族的娘娘和皇子比,那就是天上云、地底泥,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弘儿不可能做下谋害皇子的歹事,臣妾愿以性命为弘儿担保,请陛下相信弘儿,相信臣妾……” 她说着就要再度跪下以表诚心时,人刚屈膝,就被圣上握臂揽腰,拉坐在他的身上,圣上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抬起她的下颌,在明亮的灯光中望着她问:“怎的总是这般妄自菲薄?” 姜充媛低着眸子道:“臣妾身份低微……” 圣上边将她垂落鬓边的一缕细发揽至耳后,边淡声道:“天子的女人,怎会身份低微?!” 后宫尽是天子的女人,天子的女人,亦有三六九等,她这乳母出身的低位嫔妃,与出身世家大族的妃嫔们相比,自是低微若尘,姜充媛轻声道出心中所想,却见圣上灯下望她的眼神,如曳水光,“天子的女人,低微与否,不在身份,而在天子心中的分量。” 姜充媛沉默不语,又见圣上眼望着她,一字字道:“能得圣心者,才是真正的身份高贵,天下无双。” 姜充媛自是知道后宫之中,最得圣心的乃是秦贵妃,五皇子正是身份高贵、天下无双的秦贵妃的儿子,她这样一想,忖度圣上话中之意,更是为涉嫌谋害圣上心尖爱子的弘儿,感到担心,眉眼间忧色更重,忍不住又要为弘儿说情。 然而,她才说了一两个字,就被圣上吻|唇堵住,这一吻,直吻得她气息短急、一时说不上话来,圣上似正要她如此,看她面色涨红地轻|喘不停,方慢慢停了下来,轻|抚着她的脸颊道:“这就咱们两个人,咱们说说咱们的话,老提旁人做什么?” 姜充媛听弘儿在圣上那里是“旁人”,更替弘儿感觉心灰,抿唇沉默着等呼吸渐渐平定,轻声细语道:“弘儿是臣妾的孩子,臣妾心里时时装着弘儿与嘉仪两个孩子,一时半刻也忘不了的。” ……她从不敢指望着圣上像爱怜五皇子与七皇子那般,爱怜弘儿,只是希望圣上与弘儿之间多少能有些父子之情,希望那些许父子之情,能护佑弘儿一世平安,若是半点父子之情都无,弘儿岂不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连眼前这难关,都难全身而退,或将等受皮肉之苦…… 心忧爱子的姜充媛,不由眼圈渐红,一声微哽轻语,似替弘儿,将这些年的委屈尽皆道尽,“陛下,弘儿他……也是您的儿子啊……” “……朕知道”,圣上望着这样的她,温和轻道,“男孩子受些风雨磨砺,是好事,老养在温室里不经事,反会养坏,你不必成日为他担惊受怕,安心就是。” 姜充媛还是头一次听圣上说这样的话,再听圣上言下之意——不必担心,安心就是,好似并不会问责弘儿,登时懵懵地愣在了那里。 圣上抬手拂去她睫边的泪意,轻声问道:“朕在你心里,为人父,就那么一无是处吗?” “……不……臣妾不敢这样想……陛下心怀天下,子嗣众多,待弘儿已是……极好……极好……陛下说得对,男孩……男孩子是该经些风雨磨砺……只是……只是……” 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想错了的姜充媛,沉默片刻,还是将心中的忧惧,讷讷道出,“只是弘儿与旁人不同,他无福,没有一个好母亲,脚下没有半点根基,臣妾怕……怕他经不住风雨摧折……” “他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这么一位好母亲,最坚实的根基,也是有你这么一位母亲”,圣上搂着她道,“除此之外,亦可借力其他,根基总会慢慢稳固的,朕的儿子,不致叫风雨摧残。” 圣上说着又嗓音微沉,“你这做母亲的,时时将他放在心尖疼爱,朕这做父亲的,又何时不曾想着他,若如此,他还能被风雨压垮,那也不配做朕的儿子。” 懵懵的姜充媛还没听明白,又听圣上忽地转了话题问她,“那个定国公家的薛蘅如何?” 虽然出身显赫公侯之府,但性子并不骄矜,既善解人意,可爱灵动,又能在那样的情境下,为初识的弘儿仗义执言,可见她心地善良,机敏而又勇敢,姜充媛如实道出心中所想,圣上笑看着她问:“你很喜欢她?” 姜充媛轻点了点头,虽才只见了小半日而已,但她心中,对薛蘅这女孩子的喜欢,却是止不住地漫溢,在听她在说喜爱青州诸事时,亦忍不住心想,她那样的性子,倒像是在青州的明秀山水间养出来的,如此一想,又想到了她那可怜的青州女儿,心想若她与鹤卿的女儿,还好好地活着,会不会也是薛小姐那样的性子,同薛小姐一般冰雪可爱,如此越想越是深远,而起因,不过是和薛蘅初次见面而已,仅这一面,就想了这许多,好像前世已结牵了深深的缘分似的。 “既喜欢,那就让她常来,就当……给咱们的嘉仪,找个玩伴”,圣上如是说着,似还有话没有说尽,但也没有再说,只是将她搂入怀中,低首轻吻了吻她的眉心,在她耳边低道,“什么也别担心,只安心等着,便是了。” 安心等着什么,姜充媛听不明白,圣上也没有再说,只是自此日后,在圣上的恩准下,定国公府千金薛蘅,常入宫中,渐与姜充媛的一双儿女,以及长宁郡主、武安侯世子等,愈发熟络。 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落中,外界世事纷繁变迁,而几个孩子之间的内里情谊,越发深厚,也都在一日日的如水时光中,从男孩儿女孩儿,渐向少年少女转变,在又一年夏日到来时,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女们,同在紫宸宫莲池泛舟,看万千红香菡萏,迎风而舞,任画舫逐水漂流,曳得碧波涟涟,鱼儿轻漾。 曾经,薛蘅担心与长宁郡主和武安侯世子,走得过近,会惹得父亲母亲不快,在与他们私下交游不久,还是将交游之事,告诉了父亲母亲,问他们,她可不可以与武安侯世子和长宁郡主,成为友人。 对此,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母亲,母亲沉默片刻后,细问了她与武安侯世子和长宁郡主的往来之事,温柔轻道:“他们……都是好孩子,阿蘅很喜欢同他们玩,是吗?” 她认真点头,并向母亲讲述了更多与长宁郡主的交游之事,一起绣花、一起弹琴、一起编花环、一起捉蝴蝶,那样多亲密有趣的闺中友事,她兴致勃勃地一件件讲来,讲了许久许久,而母亲也一直没有打断她的话,沉默而耐心地一件件听完,最后含笑对她道:“听起来,是和盈月一样要好呢。” 母亲的话,正说到她的心里了,她再次点头,十分认真道:“淑音姐姐和盈月姐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好像牵起了母亲的某些回忆,母亲眸光渺远地沉默许久,最后眉眼间似萦绕起淡淡的怅惘,轻声叹道:“有这样的朋友,真好啊……阿娘以前,也有这样的朋友呢。” 她很想听母亲讲讲关于朋友的往事,就像她之前同母亲讲述有关淑音姐姐的事情一样,可是母亲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对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并没有阻止她与武安侯世子和长宁郡主的友好往来。 在那不久之后,武安侯世子不再只是世子,真正袭承了武安侯的侯位,他的父亲武安侯原为副将,在边漠御敌,他的母亲华阳公主,亦巾帼不让须眉,随夫行军,红妆上阵,原本战乱将平,他们即将归京,与一双儿女团圆,但敌人撤军之际,却将伤死人尸马牛,抛掷水源,以至边城闹起瘟疫,虽然后来疫病得解,但边城中人折损许多,武安侯与华阳公主,亦俱殁在那场疫病中,沈家姐弟,小小年纪,即失去了双亲,连父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 那时,真似有愁云惨雾笼罩终日,从前常欢声笑语的沈家姐弟,少言寡语,不再展露笑颜,母亲也沉郁许久,常独坐在房中,长久出神,凝看一支似未簪过的牡丹簪,沈家姐弟为人子女的伤心,人人都可望见,母亲也似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伤感,隐在心中,一直未能释怀,却在人前,从不表露半分。 也许有的伤痛,将会一直隐在心底,无法被如水的时光,渐渐抚平,但,人世长远,总得向前活着,几年下来,长宁郡主和新的武安侯,渐走出父母离世的阴影,圣上怜爱失去双亲的外甥、外甥女,仍常接沈家姐弟入宫居住,他们几个孩子渐渐长大,平日里彼此各自有事要做,不再如幼时那般闲适,但只要一有闲暇,他们仍常聚在一起,譬如今日,泛舟莲池,共赏碧波红莲,偷得浮生半日闲。 兰棹轻划,画舫款推碧浪,渐入藕花深处,如在画中游,薛蘅信手攀折一支靠舫的莲蓬,净手之后,轻剥莲子,试吃一颗,发现食来并不清苦,有丝丝甜味,清香脆嫩,十分可口,遂让珠璎拿一白瓷小碟过来,细将莲子颗颗剥出,拿与舫上众人分享,见淑音姐姐、嘉仪公主与六皇子殿下,俱同享这一美味,独年少的武安侯,怔怔望着那碟雪白滚圆的莲子出神,似是因害怕莲子清苦,而不敢吃似的。 “不苦的”,薛蘅弯指捏起一颗莲子,笑递与对面年少的武安侯,“真的没有苦味,你吃吃看~” ……莲子……莲花、画舫、清波……梦中也似有此景象,梦中还有对面的窈窕佳人,只是梦中的夏日,如现实一般,阳光炽烈,耀眼迷离,他看不清窈窕佳人的容颜……这几年来,在一场又一场恍惚的梦境中,从未看清…… ……常常做梦,梦中总有一女子,梦中皆是美事,闲敲棋子、赌书泼茶、同听秋雨、共剪灯花、温暖相依、抵足而眠……那样多心意相通的亲密之事,独与那女子一人,在一夜又一夜的梦境里,宛如那诗中所说的神仙眷侣,如胶似漆,以至尚且年少的他,会恍惚间觉得,他确已成亲,她是他的妻,他们会执手一生、白首不离,那样真切的信念,连梦醒都不能忘记,常常怔懵初醒时,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莲子……那些缥缈的琉璃美梦中,亦有莲子……只是他是那个剥莲子的人,在碧波万顷、红莲映日的如画美景中,认真剥递与身边的女子,并含笑轻问了她一句话……问了什么,他已记不清楚,梦总是缥缈恍惚的,只记得她伸出纤白玉指,接过了那颗圆白的莲子,而那一瞬间,无尽的甜蜜,溢满了他的心,那样的欢喜,平生从未有过,将一个名字,满溢着往上冲,好像一张口,就能唤出,最最温柔的,最最珍爱的,可微微启齿,却哑着声,什么也唤不出,他不知那名字是什么,也一如既往,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迷离的日光下,她以扇遮面,轻嚼莲子,雪白的莲花扇面后,似是一张如画容颜,可他看不清楚,总是看不清楚…… ……梦中的女子,他总是看不清楚,而眼前的少女,他这几年,时常相见,一同长大,看得分明,看着她从清稚的女童,出落成灵动的少女,幼时眸中的澄澈半点不失,随着年纪渐长,另又添了少女的温雅可人,却又不似寻常闺秀,总着漾着几分慧黠,似隐在明秀山水间的一只白狐,落入了凡尘之间,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一日日看着她,她落在他心间的影子,也越来越重,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说来奇怪,他从未梦见过她,这几年来,从来没有…… ……夜梦中无缘相见,白日里却有缘相识相逢,寻常的相见相交,已让他心生欢喜,在痛失双亲后,她的温言安慰,她的默默陪伴,更如暖泉,慰藉了他伤痛的心…… 年少的武安侯,伸手去接那颗圆白的莲子,指尖不经意相触的一瞬间,他望着日光下少女的面容,竟似同梦中那张从未看清的容颜,恍惚重叠起来,心中忽地生出一念,她会是他的妻吗…… 日光下,少年玉白的脸颊,腾地烧红,匆匆接过那颗莲子,囫囵不知滋味地低头抿吃。 少女不觉有他,只看少年吃得“甚有滋味”,笑望着他问:“甜吗?” 竟似不敢对接眼神,少女清澈的眸光注视下,少年含糊低道一个“甜”字,面颊上的红意,难以抑制地渐往耳后延伸,好似已至藕花深处,日光却还是那般灼人,直照得他红透了耳根子,内里一颗心,也是暖的烫的,砰砰直跳,几快藏不住在身体里,就要蹦跃出来,捧与人瞧。 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一旁的长宁郡主,静看弟弟这般模样,心中了然,唇际,扬起淡淡的笑意,眉眼间,却又忍不住浮起些淡淡的忧愁。 这是动心的模样,她知道,因她也曾有过,有过不久,她即发现,她动心的对象,似另有心动之人,凌寒傲雪的梅花,怎会去与春日之花争艳,她愿得一心之人,但若那人的心,明明白白另有所思,她不愿要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抑或残缺不全的,长住在宫中长大的她,听过太多女子间的争斗,她不愿陷入那样的算计谋夺里,不愿一夜夜孤守天明,不愿虚掷自己的一生,去空空地等待一个人,她的一生,该是自己的,该是她自己沈淑音的。 沈淑音想定了自己的心,可却又为弟弟明郎感到忧心,怕他在越陷越深之后,无法如愿,她默将眸光移向六皇子,见他表面看来,似正为嘉仪妹妹轻剥荔枝,实则目光轻飘,正悄悄关注着明郎和阿蘅,因为心神不属,手下的荔枝,也没剥好,透明的汁水,都不小心掐溅到他的手指上了。 元嘉仪也注意到哥哥连荔枝都不会剥了,抽了帕子,要给哥哥擦手,元弘不劳妹妹,自己接了帕子擦拭,人虽低着头,但眼前浮现的还是刚才所见的那一幕,心里随之漂想的,是一直以来,阿蘅对明郎的特别关注,是明郎失去双亲后,阿蘅对明郎的种种关心,是他二人之间,这几年来的种种亲近之事,如此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是越想越是心乱,手中的帕子,也被他拧搅得不成形状时,一颗新剥的荔枝,递送到了他的唇边。 是嘉仪,她眉眼弯弯地笑着对他道:“哥哥剥不好,那我剥给哥哥吃~” 从前常受公主贵女奚落、暗暗委屈掉泪的嘉仪,自有了淑音和阿蘅两位好姐姐常伴身边,人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她不再寂寞无依,也不再时时怯懦,年纪最小的元嘉仪,是最受大家宠爱的女孩,是他们心中真正的小公主,她变得自信,不再将不相干之人的眼神言语放在心里,对真正关心在意她的人,笑口常开。 元弘就着嘉仪的手,含笑抿吃了荔枝,来自岭南的鲜果,原该是甘甜多汁的,可他嚼吃着的同时,眸光看向阿蘅与明郎的一瞬,香甜的荔枝果肉,立掺了酸酸的滋味,那样的酸涩难言,一直酸到了他的心里,至暮时分别,亦不能解。 夕阳西下,浮着莲花香气的暮光中,他看着阿蘅与沈家姐弟一同离宫,金灿的光线,将阿蘅与明郎的身影拖得老长,并融在一处,影子的上方,少年少女并肩笑语着走远,明亮的光辉,耀闪在他们含笑的眉眼间,那样地干净纯粹,画面美好地比之日光耀眼,几似刺得人双目隐痛。 他知道他不该如此,可他总是如此,在第一次看到他们亲近无猜,有觉刺眼酸涩之后,接二连三,随着年纪越长,越发频繁,如在心中扎了一根又一根的细刺,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无法控制地酸涩,只是隐隐地似有些理解,初见阿蘅之时,那近乎本能的疯狂执念——不愿她与明郎相见相识。 可就如初见的那一天迷茫不解,他仍是不明白为何如此,明郎……明郎是他的兄弟啊……那阿蘅……那阿蘅是…… 困惑随着年日的飞逝,随着隐刺的积生,一日日地在他心头涨溢,几都快漫出来了,可他仍是茫然,摸不着这释惑答案的边际,只能一边茫然若失,一边无可奈何地任那酸涩愈来愈重,在渐沉的暮色中,挟着满腹心事,携妹妹嘉仪,同回母亲所住的幽兰轩。 及回轩中,才知御驾在此,父皇也不问他与妹妹去了哪里,一如既往地并不管他们,妹妹嘉仪早已习惯如此,他亦是,原本在他这个年纪,为人父的,应当十分关心儿子的文武功课,父皇确也十分关心,只是只关心他爱重的皇子,关心大梁朝未来的继承人,至于他这个儿子,不必上心。 他早已对父皇不抱任何不该有的期待,只要父皇他,不苛待母亲就好,旁的,他不在乎了。 他试着不在乎,每日少在乎一些,总有一日,他能像父皇待他那般,看待父皇,他当少在意无法得到的,而真正在乎所拥有的,虽然不能如同寻常人家的孩子,得到父亲的关心爱护,但他与嘉仪,有着天下间最好的母亲。 对于他们的午后游船之事,父皇一字不问,而一向关心珍爱他们的母亲,则细细问了许多,笑问他们今日玩得可开心。 虽已长大数岁,但在母亲面前,嘉仪仍似长不大的小女孩,亲昵地依|偎在母亲的怀中,笑讲了许多今日的游乐趣事,连同阿蘅等讲说过什么话,都一一说得清楚,一旁坐着喝茶的父皇,听着听着,笑赞着道:“薛昱这女儿,不仅知书达礼,性子亦不死板,可说是灵气逼人,朕的这些女儿里,竟似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 嘉仪虽被包含在“这些女儿”里,但听了父皇这话,不仅半点不恼,反还为父皇肯定阿蘅,而感到高兴,点头附和着道:“阿蘅姐姐是很好很好的。” 母亲一直很喜欢阿蘅,亦笑着道:“阿蘅这孩子极讨人喜欢。” “若朕有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父皇轻搁下手中的茶杯,眸光似不经意自他身上一掠,淡笑着道,“不若将她收为义女,充媛你看如何?” 母亲搂着嘉仪含笑道:“那是阿蘅这孩子的福气。” 嘉仪亦欢喜,“那我和阿蘅姐姐就真的是姐妹了!” 父皇“唔”了一声,又似掠看了他一眼,眉宇淡然地继续喝茶。 轩内的气氛是平和祥宁的,父皇面上带笑,似乎心绪不错,母亲和嘉仪,都为阿蘅感到欢喜,独他,独他不知是怎么了,在听到父皇说要收阿蘅为义女的那一瞬,感觉一道惊雷从头劈下,震得他心头寒凉,明明这是好事,成为父皇义女的阿蘅,将身份更高,更有荣光脸面,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但没有像母亲和嘉仪一样为阿蘅高兴,心中还很沉重,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因怕母亲为他担心着急,自数年前五皇子受伤一事,以“意外”了结后,回回父皇来此,他都不再和父皇硬犟着,不再冷着面庞,就算父皇骂他“皮笑肉不笑”,他也不再冷脸,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做个看来乖顺的儿子,不叫母亲担心他和父皇又起冲突。 这几年,他一向如此,但今夜,他却有些绷不住了,实在没办法装出半点高兴的意味,母亲怕他又惹了父皇的无名火,频频向他使眼色,而父皇并不理会他,平日里喜怒难辨的父皇,今夜似心情颇佳,还和嘉仪说了不少话,让嘉仪颇为受宠若惊,膳桌上可说是有几分其乐融融,独除了他,心里难受得紧,一直到膳罢离开,一直到盥洗上榻,心里都闷沉地难以呼吸。 他不明白,只是难受地躺在榻上,将藏在枕下的那块手帕拿出,看着其上绣着的青碧色“蘅”字,只觉那绣字的丝线,都散绕开来,紧紧地缠勒着他的心,为何不希望阿蘅成为父皇的义女,为何见阿蘅和明郎走的近会心中难受,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和明郎那样要好,为何独独在此事之上,难以释怀,阿蘅如能成为父皇的义女,该是好事,他为什么不替她感到高兴,为什么……为什么…… 越来越重的困惑,如缠栓着他的巨石,拖着他往深海里沉,幽寂无声的深夜里,他不知何时晕沉睡去,时隔数年,再次梦到了那个白发老人。 老者仍是坐在宫殿廊下的摇椅上,他的身边,也仍有一张空着的黄梨摇椅,两椅之间的一方小檀桌上,放着一碟枫茶糕,一盅湘波绿。 湘波绿茶已快凉了,老者却仍顾不上喝,躬身低头,专心致志地持剪剪纸,因为年迈,他执剪的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红色的碎纸,如落花般,从他指间片片飘落,天地空寂,轻微的剪纸声响外,听不见任何人音,只有悬廊金架上,同样衰老的白羽鹦鹉,在一声声地沙哑唤着:“弘郎……弘郎……” 作者有话要说:  两位在重生的跑道上赛跑着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恰逢露浓花瘦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丸子10瓶;“”40瓶;翁公鱼2瓶,婉若星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⑩ 一如初次梦见,他的心,空得厉害,望着白发老者形单影只地坐在那里,一下下地剪着手中的红纸,心也像是一下下地被剪空了,空到隐疼。 都说梦里是不知痛的,可他真真切切地感到疼痛,不明就里的痛楚,令梦中的他,几乎无法站立,只能扶着椅沿,忍着疼痛,在那张空摇椅上慢慢坐下。 白发老者并不看他,仍是低着眸子,认认真真地剪着手中的红纸,老人已是风烛残年,廊下的鹦鹉,也行将就木,无力地张喙,一声声沙唤着“弘郎”,死气沉沉的声音,回荡在庭廊之间,越是聒噪,越显得天地空寂,空寂到,令人心生绝望。 ……弘郎…… ……是在唤他吗?…… 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他心里堆积了太多的困惑,想要寻找答案的出口,却一直寻找不着,渐将目光又落在老人手中的剪纸上,看红色碎纸,在他指间纷飞如雨,老人最终停下了剪刀,将那剪纸打开,原是一个大红的“囍”字。 “囍”字映目的瞬间,他一个激灵睁眼,猝不及防地从这梦中醒来,那些积年来的所有困惑,都在这迷梦惊醒的幽夜里,忽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爱慕之人,怎可与人分享?! ……若拘束于世俗名分而一生无缘,岂不叫人含恨终生?! 寻找数年的答案,原来一直就在他的眼前手边,他不是将阿蘅视作异姓妹妹、视作知交友人,他想听她,唤他一声“弘郎”! ……她会吗?…… 曾经的定国公府与武安侯府极为不和,两家私下没有往来,更不可能结为儿女亲家,可明郎父亲母亲的离世,将这种不和,带离了这尘世间,因这痛失双亲的变故,善良的阿蘅,为予明郎慰藉,这几年来,反和明郎走得近了,曾经的不可能,早已不是绝无可能,想来只要阿蘅愿意,定国公夫妇也许不会阻止,毕竟,两小无猜的情谊之外,公侯之家,门当户对。 而他,只是一个卑微如尘的皇子,连寻常大族子弟,都不如的,想来,不是定国公夫妇眼中,中意的乘龙快婿人选…… 他不会甘于如此,不会甘于永如尘埃,他才十二岁,他还有时间迎难而上,结势谋权,挣脱这卑微的境地,有机会入得定国公夫妇的眼,只要父皇,别真将阿蘅,收为“义女”…… ……若真定了这所谓的世俗名分,那将是毕生的枷锁,难以挣脱,人生在世,不管是九五至尊,还是乡野草民,都挣不开这“名分”二字…… ……还有……明郎他,喜欢阿蘅吗?……是只当阿蘅是友人、妹妹,还是如他一般,心中爱慕而不自知……还是已经自知…… ……阿蘅她,喜欢明郎吗?……阿蘅她……会喜欢他吗?…… 十二岁的少年,初懂情意,即被无穷无尽的烦恼包围,无法安眠,第二日晨起,顶着两个黑眼圈,去给父皇和母亲请安,父皇见他这样,直接冷嗤一声,“怎么,昨夜悬梁刺股、挑灯夜读了?” 元弘沉默不答,只垂手站在那里,母亲自是不会如父皇这般奚落他,关心地走上前来,轻|抚他的脸庞,柔声问道:“昨夜怎么没睡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 不想让母亲担心他的元弘,含糊说了这一句后,也是不知该找什么理由,只能顺着父皇先前的话道,“……儿子……昨夜看书看晚了些……” 这话说罢,他能感觉到父皇看他的眸光,没有半点相信,似乎嘲意更深,纵是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想要设法劝父皇打消收阿蘅为义女的念头,准备将琢磨了大半夜的一套说辞,想着法儿不着痕迹地在用早膳时道出时,父皇却似有要事在身,没有留下用膳,盥洗更衣后,即起驾离开。 母亲领着他与嘉仪,恭送御驾,他边行礼,边悄看父皇,见父皇走时,唇际勾有淡淡的笑意,不知是在为何事发笑,只看起来,心情竟还似乎不错。 先前还那般冷嗤嘲讽,临走之时,却又似心绪尚可,父皇之心,真似海底针般,难以捉摸,他猜不透父皇的心思,只知道,他自己,正满心为阿蘅的事情发愁,在与母亲和妹妹同用早膳时,想着父皇虽冷待他这儿子,但他暗暗看了几年,淡宠母亲的父皇,回回来时,待母亲似还尚可,能不能通过母亲,劝父皇打消收阿蘅为义女的念头? 如此想着的元弘,手抓着乌箸,刚试着提了一两句,就见母亲姜充媛笑着道:“你父皇他,好像又不想收阿蘅为义女了。” 元弘一愣,随即难掩惊喜,抓乌箸的手,也不由用力,急望着母亲问道:“真的吗?” “这有什么好诓你的”,姜充媛含笑对他道,“昨天夜里,我听你父皇说,阿蘅这孩子甚好,收作义女,来日嫁与异姓之人,太可惜了,不若做了元氏儿媳,正如民间俚语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姜充媛说至此处,神色微微端重,将侍从尽皆屏退,方轻声叹道:“我听你父皇言下之意,是将阿蘅视作太子妃之选,如今太子未定,也不知是哪位皇子,将与阿蘅结为连理……能为太子妃,固是阿蘅的福气,但能娶了阿蘅这样的好姑娘,也是那位皇子的福气,我看着阿蘅长大,心中其实将她视作半个女儿疼爱,希望阿蘅她的姻缘,能真正琴瑟和鸣,希望她未来的夫君,未来的太子殿下,不仅仅将阿蘅视作太子妃,更要视为执手一生的妻子,真正爱护……” 心系阿蘅的姜充媛,叹着叹着,见儿子似已听呆了,唤了他好几声,才将他唤回神来,哑然失笑地问他道:“怎么了?可是被这消息惊着了?母亲刚听你父皇说时,也是着实吃了一惊呢。” 被唤回神的弘儿,仍有些呆呆怔怔的,低低“嗯”了一声后,垂下眼帘继续用膳,却似仍是心神不属,一整日下来,都没能真正回过神来,未像平日认真练武,书打开了,也没有真正读上几页,如此恍惚至晚间,深夜沉沉,嘉仪已回房睡了,她尚无困意,坐在灯下,为嘉仪绣一只桃花香囊时,见弘儿走了过来,屏退侍从,望着她轻道:“母亲,儿子有事想对您说。” 若说从前姜充媛还没能觉察出儿子的心思,今天弘儿这一整日的异常下来,她心里已觉出了几分,觉出之后,心中立为弘儿感到难过,此时见他过来说话,大抵猜知他想说些什么,绞着线轻声问道:“你喜欢阿蘅是吗?” 弘儿轻轻地“嗯”了一声,姜充媛听了这一声,心里更是难受,她想给儿子以安慰,又怕安慰太多,予了他希望,未来会更加失望难过,遂也不知该怎么同他说,只能将他揽坐在身边,斟酌着言辞,断断续续地轻对他道: “……其实,也许你父皇只是随口一说,阿蘅做太子妃的事,当不得真的……只是阿蘅她,是定国公府的千金,纵是不为太子妃,未来应也是背靠大族的皇子之妃,或是联姻世家的未来主母……你我母子这样的身份,本就是够不上的……离东宫,更是遥不可及……有些事,命里注定了的,不能强求……” 弘儿沉默地听她说罢,仍是如先前嗓音平静道:“母亲,儿子有事想对您说。” 姜充媛看儿子越是这般平静,心中就越是难过,她暗忍住心头酸涩,柔声轻道:“……你说吧。” 明亮的灯光照耀下,弘儿望她的神情依然平平静静,只是双眸如被明灯灼燃,曳光如电,启齿道出的简单六字,亦似惊雷砸在她的心尖上,“儿子想当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颗小牙齿5瓶; 番外-平行世界11 虽然圣上似是属意定国公之女薛蘅,为未来太子妃人选一事,原只有幽兰轩内母子几人知道,并未有人外传,但类似的传言,还是在宫内宫外,渐渐流传开来,只因圣上对薛家之女的赏识之心,人皆可见,不仅常大力褒奖赏赐薛家之女,还曾直接赞其品性纯嘉,虽尚年少,但已隐有凤相,遂夏日未过,逐渐人人都在私下道说,薛家之女薛蘅,应就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 圣上在位多年,迄今仍未选立太子,纵是人人看好的五皇子,深得帝宠多年,也仍只是皇子身份,未能入主东宫,而如今,太子未立,太子妃之选,倒先已出来,自是人心浮动,多方各有所思,各有所谋,许多人为此心中浮起谋划算计,而另一些特别之人,却因此拨云见日,真真正正地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看清心意的同时,种种困扰也随之浮起在心头,冬日里的宫宴赏梅会上,沈湛边默默走着,边默看身前的少女,看她踮脚去攀折一支新开的红梅时,刚想伸手帮她折花,就见六哥已然上前,帮她折下了那支红梅。 少女接梅在手,微微颔首向六哥致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向人前持重的六哥,在少女明粲的笑容下,竟悄悄微红了脸颊,借再折新梅予嘉仪公主,掩饰着别过身去,他看不见背身的六哥的神情,但心里却可想见,因他之前,已默默看了许多许多次,每看一次,心中的涩意,便再添几分,及至今日,已是沉沉地压在心头,再不说出口,这心病将愈来愈重,可既是心病,又怎么说的出口。 无法启齿的沈湛,看少女低首嗅梅,看她因六哥攀折的梅花,而眸中笑意流漾,心内正越发酸涩时,忽听匆匆脚步声近,是来自长乐宫的宫人,向少女躬身行礼道:“贵妃娘娘与五皇子殿下,请薛小姐至疏影亭赏梅用茶。” 自从圣上对薛家小姐的喜爱赏识,人皆可见,被视作未来太子妃的定国公府千金,回回入宫,皆是各宫嫔妃争相邀请的座上宾,就连从前恃宠而骄的秦贵妃,都会放下身段派人相邀,沈湛知道,其实阿蘅并不想受邀过去,但却不能硬驳了圣上宠妃的面子,为自己的家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回回都只能接受邀请,一如从前,无奈地和他们几个暂作分别道:“我去那里坐坐。” 沈湛不想阿蘅过去,不想她被五皇子设法亲近,可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阿蘅随那宫人走远,他虽是武安侯,但却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空有侯爵之名,却无官职,无实权,没有办法阻拦天子的宠妃与爱子靠近阿蘅——纵是已入朝为官、已有实权榜身,可他手中的那点权势,乃是圣上赐予,又怎可与权掌天下的圣上相抗衡,若圣上直接一道旨意颁下,定了阿蘅的太子妃身份,令她嫁与五皇子,他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本就极其低落沉郁的沈湛,见六哥同样望着阿蘅远去的背影,心中更乱,他知道,六哥有腾龙之志,正暗中结势,他愿竭尽所能,带着沈氏,暗暗襄助六哥,为六哥能入主东宫,而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自己在所不惜,可若与阿蘅有关……若东宫太子妃是阿蘅…… 沈湛越想越是心乱,他身边的元弘,实也正是心乱如麻。 年少的他,空有凌云之志,然尚势弱,仍在蛰伏之期,明知阿蘅心里不愿去应付秦贵妃与五皇子,可却不能帮她解除烦忧,不能在人前昭露出对阿蘅的独占心思,以让五皇子等怀疑他心向东宫,而不仅仅是个卑微无用的皇子,导致自己在势弱之时,即已陷入险境,被一众对手联手绞杀,难有反杀的机会。 心中已恨自己无能的他,再想到明郎,更是心情复杂,自懂情意以来,他暗观明郎言止,已知明郎待阿蘅,不是视作知交友人,视作异姓妹妹,而是如他一般,暗生情意,想来明郎也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是他们二人,都从未直言挑明,尽管彼此心照不宣。 在旁的事情上,他们可肝胆相照、掏心挖肺,可在有关阿蘅的事情上,他们却都一字难言,就像旁的所有,他们都可分享,可心爱之人,怎可与人共享?! 曾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少年,俱在这梅香暗浮的寒冷冬日里,沉默地走着,两颗炽热的心,都似外有寒冰冻僵包住,谁也没有先开口,击碎这层寒冰。 如此无言地渐走至无人的清池附近,冷风扑面,午后的冬阳,曳得满池波光粼粼,撩花了人的眼,也让少年们的心,越发浮乱,不知该飘往何方,才能寻个事事圆满、人人皆能称心如意的目的地时,平静的清池水面上,忽地隐隐传来声响,少年们抬首看去,见池中飘着的那叶画舫,舟舱垂帘被人撩起,撩帘出舱的少女,竟是本该被邀至疏影亭的阿蘅,而跟走在她身后、同出舟舱的,是也当身在疏影亭的五皇子?! 薛蘅原是不得不应邀前往疏影亭,拜见秦贵妃娘娘与五皇子殿下,但那传她的宫人,却将她带至了御苑清池旁,她以为贵妃娘娘人在舟上,原要按仪入内拜见,可等进入舫中,却见舱内唯有五皇子殿下。 薛蘅原想着给五殿下请个安、敷衍几句后,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开,可她刚行福礼,舱外宫侍即划动船桨,将画舫驶离岸边,无法离开的她,只能如五殿下所言,忍耐着陪他游湖,但若只是安静赏看冬景便罢了,可五殿下就如之前邀见,言语间频频暗示对她有意,想要娶她为妻。 哪里是有意,薛蘅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为圣上那句夸赞之语,为那未来东宫太子妃的传言罢了。 就如从前相见,她的回复,一如既往地虽然言辞委婉,但拒绝之意十分明显,之前几次,五殿下都还能维持着笑意,这一次,却似难再展现他的“好涵养”了,忽地伸手越桌,似要握住她的手。 薛蘅忍住心中惊颤,不动声色地缩手回袖,道该回去了,五殿下却不言语,也不看她,似正强忍着怒气,未能如愿牵握住她的手,搭在桌上,一指关节,叩着桌面,不轻不重地敲着。 她本就不愿与五殿下同处一室,何况气氛如此压抑不安,遂起身出舱,想着就站在外面,等着画舫靠岸——五殿下总不能一世永不靠岸,就在这池中晃上一生。 但她刚走出船舱,五殿下即已跟走出来,她为避开五殿下,越走越是靠边,五殿下却仍是咄咄逼人,平日里相熟之人常赞她能说会道,可面对五殿下这一圣上最是爱重、性情又颇为骄狂的皇子,她既无法真正顶撞,又已应付他到感到疲累,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只是沉默无言地在心里盼着,盼着他早些感到无趣,命人停船靠岸。 但,她沉默的退忍,却似令五皇子怒气更盛,他神情更冷,见她一味走避,竟动手去抓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他的身边。 薛蘅力弱,被抓住手腕后,挣脱不开,只能见身前的五殿下,眸光沉冷地望着她问:“薛小姐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薛蘅不语,五皇子望着这样的她,忽地轻嗤一声,“是我那六弟?还是武安侯?薛小姐总是同他们走得很近,可我要好心提醒薛小姐一句,凤当栖梧,而不是萧索寒枝。” 薛蘅只是垂眼道:“殿下身份高贵,臣女高攀不上,亦不敢以凤自比,臣女名‘蘅’,本就只是水边碧草而已,殿下口中的寒枝,于臣女来说,方是同类。” 五皇子听她言下之意,竟是宁择寒枝而栖,只觉有生以来从未被人如此轻视过,心中愤恨不已,却又不能对她这父皇眼前的红人发作,只能恨恨地甩开她的手腕,却不想因为心中怒气翻涌,他这动作过猛,竟令眼前纤弱的少女,站立不稳,一个失足,侧跌落水。 作者有话要说:  换个世界还是要落落水的……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叶15瓶;翠花花1瓶; 番外-平行世界12 冬日池水寒冽入骨,薛蘅甫一落水,即被冰冷的寒水淹没口鼻,既冻得骨子发颤,又呛得发不出声音,不会游水的她,只能毫无章法地极力挣扎着,但体弱的她,力气有限,在这冰寒的池水中没能坚持多久,即气力将散,意识混沌,最后的一丝清明中,她见似是有人向她飞快游来,但未能透过飞溅的水花,望清来人的面容,她即已耗尽全部的力气,无力地沉入深寒的池水,陷入了混沌的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父亲母亲,母亲的眼睛都熬红了,一向坚毅的父亲,见她睁眼醒来,也是难掩后怕地深深看她,薄唇轻|颤片刻,才说出话来,让她不要急着坐起,再睡躺一会儿。 她看榻帷陌生,问这是在何处,又问父亲母亲,是谁救了她? 母亲道:“这儿是姜充媛娘娘的云光殿,你是被六殿下和武安侯救起,送到这里来的。” 想是因落水受寒,薛蘅感觉自己的喉咙,隐隐作痛,每多说一个字,都会发疼,但饶是如此,她还是忍着疼,望着母亲急切问道:“六殿下和武安侯,都还好吗?” “武安侯无事”,母亲微一迟疑,继续道,“六殿下在救你的时候,似同晕过去了,现下好像还没有醒过来……” 薛蘅一听,哪里还在榻上躺得住,自是急得要下榻过去看望,定国公夫妇劝不住女儿,只得命她先将温着的祛寒汤喝了,方可过去六殿下那里。 他们话音刚落,就见向来怕喝苦药的女儿,眼也不眨地将祛寒汤一气喝尽,滴也不剩,定国公夫妇互看一眼,不再劝拦,帮她穿好衣鞋,还要再帮她梳发时,就见自家女儿挽着长发随手一拢,就这么抄起架上的狐裘,边披穿边跑了出去。 薛蘅常来云光殿,知道六殿下的房间在哪里,急在冬日暮光中奔入室内,见圣上、姜充媛娘娘、嘉仪公主、武安侯、长宁郡主等,俱在屋内,姜充媛娘娘坐在榻边,忧心忡忡地望着榻上昏迷的六殿下,紧握着他的手,无声垂泪片刻,又抬首看向太医,忧切问道:“郑太医,弘儿他,到底是怎么了?” 郑太医是御前太医,当代圣手,可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严寒冬日里,额发细汗密布,硬着头皮回道:“……微臣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病状……” 原来虽然同是晕厥,可她薛蘅只是寻常落水的晕睡而已,苏醒只是时间问题,但六殿下却心脉飘忽不定,一时好似寻常,一时又似将死之人,无论太医想何办法,哪怕是针刺指心之痛,都无法令他醒来。 心忧爱子的姜充媛,听郑太医都如此说,越发心如刀绞,一时情急的她,就要以妃嫔之尊,下跪求请郑太医救人,含泪泣道:“郑太医,我求求你,求你一定要救醒……” 姜充媛话未说完,人也刚刚屈膝,即被圣上搀扶起身,圣上手搂着伤心虚弱的姜充媛,令她依在他身上的同时,眸光凛冽地逼视着跪地的郑太医,冷冷吐出九个字,“若治不好人,一同偿命。” 侍驾多年的郑太医,就知道圣上会这么说,虽然姜充媛娘娘与六皇子殿下,在阖宫上下看来,都似不受圣上爱重,但他却知那段内情,知道这两位,可都是圣上心尖子上的人,万万不能出事的,可知道归知道,六殿下这晕病真奇怪的很,他平生从未亲眼见过如此病状,相关医书也没有任何记载,他着实是束手无策,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磕头如捣蒜道:“……微臣定竭尽所能。” “……不会有事的……弘儿他……睡一睡就会醒了……若他醒了,看你为他哭肿了眼睛,定是会愧疚难安的……” 被圣上如此安慰着的姜充媛,泪眸飘闪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薛蘅,强忍住泪意,关切问道:“阿蘅,你没事吧?” 薛蘅走近前来,边向圣上与姜充媛娘娘行礼,眸光边忍不住看向那榻上之人,轻声回道:“臣女无事。” 既已无事,圣上遂令定国公夫妇带其回府,但薛蘅怎放得下为救她而昏迷不醒的六殿下,请求留在云光殿,一同照料,等待六殿下醒来。 圣上静望她片刻,允了她的请求,如此薛蘅与众人一直等至深夜,中间郑太医又领着一众太医,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令六殿下心脉平稳地苏醒,身为人母的姜充媛越发忧灼,一颗慈母之心,全然扑在未醒的孩子身上,一直到子丑之交,都是粒米未进。 圣上命人熬端了汤食来,边以御命要求,边亲舀汤匙,命姜充媛多少用些,姜充媛在御命之下,就着圣上的手,勉强用了几口后不久,就似因心力交瘁,再支持不住,昏沉靠睡在圣上怀中。 圣上将姜充媛打横抱离此处,送往寝殿休息,六殿下房内,余下众人,皆围在榻边不远处,薛蘅站在榻边,望着昏迷不醒的六殿下,心中难受至极,一时想她彻底沉入水中前,所望见的奋勇救她的身影,一时想自与六殿下相识以来,他待她的种种好,一时又想若六殿下再醒不过来怎么办、若六殿下就此去了怎么办,越想越是焦心,一直强忍的眼泪,就要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夜里,忍不住要夺眶而出时,忽见榻上的六殿下,乌漆的眼睫似是微闪了闪。 薛蘅心中一震,又疑心自己眼花,她定在那里,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榻上的少年,见过后不久,六殿下的乌睫,真的又微动了动,不是她先前看错,忙欢喜地叫了起来,“殿下好像要醒了!” 在一边翻医书翻得焦头烂额的郑太医等,忙丢了医书,近前把脉,在感受到六殿下飘忽不定的心脉,终于稳定下来后,小命也跟着稳了的郑太医,虽还是不明六殿下这怪病的因由,但已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袖擦拭自己额发的汗意。 沈湛、元嘉仪、沈淑音等人,看一直苦着脸的郑太医,神色舒缓下来,就知榻上的少年,是真快醒了,也俱喜形于色,围靠近前。 众人期待的盯望下,榻上十二岁的少年郎,在又几次轻闪眼睫后,终于睁开了双眼,深夜晕黄的灯光下,他的眸子,忽闪着明暗不定的光芒,缓缓掠看着榻边众人,最终定在正中的少女身上,看她眸含泪意地笑对他道:“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大家都在等你醒过来呢!” “……我……” 缓缓坐起身来的少年,涩哑的声音,轻启又止,似因太过沉重,压在舌尖,一时难以言说,他沉默深望着少女,短短的一瞬,眸光却似跨越了一生的时光,在少女清澈无暇的目光注视下,唇际微弯,似是欲笑,可又乌睫轻闪,似将眸湿,微|颤的唇,更像蕴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沉默深望良久,最终沙着嗓音道出的,只有轻轻的一句,“我也……一直在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唯枢5瓶;翠花花1瓶;呱10瓶。 番外-平行世界13 虽然六殿下声音极轻,如在梦喃,但薛蘅还是听见了,只是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又想,六殿下初醒,许是还没缓过神来,在说梦话呢,遂也不追问,只是高高兴兴地望着他,止不住的欢喜,都快要从粲亮的眸子里,漫溢出来了。 榻边诸人,个个都如薛蘅,欢喜得很,沈湛见元弘醒来,终于将惊悬许久的心,轻轻落回了腹中,原先下水救人,已耗得他精疲力尽,后又见六哥突然晕厥、心脉飘忽,连一众御医都束手无策,更是急得他心力交瘁,如此煎熬至此时,终见六哥苏醒,怎不会为此心潮澎湃,望着神智清醒的六哥,直接高兴激动地唤了一声:“六哥!” 沈湛只是如常一声清唤,可听到这声“六哥”的六哥,身子却是轻轻一震,晕黄的灯光下,他目光幽深地望了过来,眸中曳闪着旁人看不明白的光亮,似因这一声“六哥”而惊颤,好像已许久许久没有听到这一声“六哥”,为等这一声“六哥”,已等了不知多少孤寂无温的漫长岁月。 沈湛不解六哥眸中深意,只是见六哥为他这一声,而弯起了唇角,清俊的眉眼也同时弯起,弯起的同时,双眸润湿,盈有泪意,如此笑中带泪地颤声唤他,“……明郎……” 沈湛应了一声,见六哥唇际笑意更深,眸中泪意也更重,垂首忍泪片刻,复又抬头看他、看阿蘅,那曳闪着光亮的眸子,又似泛起他看不明白的淡霾,满溢无尽的欣喜中,如蕴有难解的烦恼,似乱麻纠葛,无法丝丝缕缕地理清干净,正无声地纠缠着六哥。 沈湛想,是不是六哥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正要开口问时,见抱昏睡的充媛娘娘回殿休息的圣上,闻讯赶了回来,忙与榻边众人一道,避走两边,为圣上让路。 皇帝畅通无阻地匆匆走至榻前,见原先昏迷不醒的儿子,醒坐在榻上,也不开口说话,也不朝他行礼,就这么默默地望着他,眸光幽幽,不是平日故作淡漠的隐忍恭谨,不知在想些什么。 暗想儿子是不是晕出什么毛病的皇帝,问郑太医道:“六皇子怎么样了?” 郑太医难掩喜色地回道:“回陛下,六殿下一切如常,身体好得很。” 皇帝再看了儿子一眼,心里头还是觉着有点怪怪的,他暂不深思,只看沈湛、薛蘅他们几个孩子,跟守到现在,应都极乏累了,遂直接对他们道:“他既无事了,你们也都回去休息吧。” 他这话说罢,见榻上的儿子,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些什么留人,虽终是没说什么,但眸光却黏在遵命离去的薛蘅身上,像是恨不能把人黏在他的身边,先前心里泛起的那点怪异感,立时散去,于心中冷嗤一声:出息! 皇帝如此在心内冷嗤着,似已忘记不久前,为让姜充媛安眠,而暗中命人于汤碗中下安睡药的,正是他本人,忘记眼见儿子昏迷不醒、心脉飘忽,而心中大恸、暗暗忧急如焚的,也正是他本人,只屏退诸侍,面无表情地在榻边坐下,望着榻上同样没甚表情的儿子,一如往常地不冷不热道:“英雄救美,也先掂掂自己的分量,游水都游不好,人没救成,自己先晕过去,还劳别人把你捞上来,传出去又是笑话一件!” 他看儿子依旧没甚表情,又添了一句,“朕属意薛家女为太子妃,并非虚言,这事这几年就会定下,你们幼时无猜玩在一处,朕不管,但如今年纪大了,当知道分寸,你向来拎得清自己的身份,这事上也该如此,既不是你的,往后就该离远些,安安分分地做你的皇子,到年纪时,封王出宫建府。” 榻上的儿子,在他的冷言冷语下,面上不是平日里暗暗不服却装作顺服的模样,平平静静地很,一点波澜也没有,只是在灯影下,声平无波地道:“太子之位是儿臣的,她也是儿臣的。” 说这话的嗓音有多平静,话中的内容就有多惊人,皇帝简直疑心自己听岔,却见自己那个万般隐忍、低眉顺眼的儿子,抬起坚执的双眸,灯光下,定定地望着他道:“父皇,我爱她。” 经昏迷一事,皇帝发现儿子似是有些不一样了,似还是从前那个弘儿,可又有些不像从前那个弘儿,从前弘儿暗中结势的那些事,他都知道,少年人,手段还青稚得很,但落水醒后的弘儿,暗中布下的几桩事,皇帝听亲信报来,都不由在心内感叹老成,好像这一昏迷,弘儿竟昏“开窍”了。 “开窍”是好事,只不止是“开窍”,弘儿的性子也变了些,从前弘儿怎会亲近他这个冷面父皇,可苏醒后的弘儿,不管他如何冷言冷语,都会往他跟前凑一凑,甚至在有次宫人伺|候他沐足时,竟挽袖上前,屏退宫侍,说要亲自帮他沐足,孝顺孝顺父皇。 被“孝顺”的皇帝,在弘儿两手触到他足的一瞬间,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直接骂了一声“滚蛋”,被骂的弘儿也不着恼也不伤心,仍是认认真真地帮他洗了,而后端水出去,皇帝望着弘儿端水离殿的背影,只觉见鬼,但亦在旁望着弘儿离去的姜充媛,却眸含笑意道:“弘儿定是一直想这么做的,只是从前不敢……” 说着说着,姜充媛含笑的眸子,微漾水光,声音轻怜,依依望着他道:“弘儿他心里,一直是很敬重父皇的,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皇帝哪里受得了姜充媛这样的眼神,将她搂在怀中,安抚道:“朕知道,朕知道……朕以后,不这样骂他的孝心了……” 正安抚着抱得更紧、殿内气氛也有几分旖|旎时,却见弘儿又端着夜宵进来了,姜充媛立离了他的怀抱,皇帝怒从心底起,冷望着那上赶着孝顺的少年,忍不住又骂了一声,“滚蛋!” 再怎么骂,开窍的少年,还是与从前不同,莫名孝顺得紧,有些事,在他身上真真切切地变了,但另外一些事,一点没变,比如对母亲的孝心,对妹妹的疼爱,与武安侯沈湛的兄弟情义,还有对薛家之女薛蘅的深深情意,不仅似少年人初心萌动,还似陈酿多年的美酒,绵远深醇,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仔细淘澄,褪去沧桑风霜,捧出最初的干干净净的一颗心,要奉与心上人。 年前最后一场大雪,得闲聚在一处的少年少女们,不畏严寒,在云光殿的庭园中,折梅赏雪。 容华公主捧着玉碟,跟着长宁郡主走,随她一点点地收集梅蕊之雪,留待明年夏日泡茶给母亲喝,六皇子殿下抄着铁锹铲雪,要在庭园里堆造一尊大大的雪人,等到来年都不化的,年少的武安侯在旁帮忙,薛家小姐忙碌地在庭园里寻找可做雪人眼鼻的果枝等物,满天的纷茫白雪下,是少年少女们暖热的心,虽然他们心中,或多或少,都藏有少年人的烦恼,但在这漫天飞舞的白雪下,都暂已忘记,只是欢笑,尽情欢笑。 姜充媛担心孩子们受寒,边耳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边在殿内为他们煮茶,等着待会儿唤他们进来喝茶暖身,但茶煮好了,人却唤不进来,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少年少女们在庭园里打起了雪仗,个个抓雪团起,笑着往外扔,脆如银铃的欢笑声,淹没了她的呼唤,回荡在庭园上空,长久不散。 生怕孩子们跌了受伤的姜充媛,原要出去劝拦,但人还没走出去,即被圣上揽住,她人被依在圣上怀中,心却不在这里,含忧望着殿外打闹的少年少女道:“臣妾得出去劝劝,万一跌了如何是好……” “不急,少年人身体结实,让他们玩上一会儿,你且先告诉朕……”,圣上噙笑的嗓音渐低,靠在她的耳后问道,“今日身上,用的什么香?” 作者有话要说:  平行世界番外快要完了,平行世界下面,有太子太子妃日常章节,也有小鱼夫人章节,对正文遗憾进行一个弥补,两者是完完全全互相独立的世界,看名字就知道内容写的啥,按照喜好选看吧,吃不下的章节就不要买看了,因为糖分超标,可能会因为吃不下看得很闹心 作者不希望读者含着怨气看文,所以常年劝人弃文,这是个虐恋情深文,吃的人本来就少,作者通过看评论,知道有些读者想看什么走向,知道大纲不会如他们的愿,他们会越看越不满,越看怨气越重,所以劝及时止损抽身,不要浪费钱,但这类读者吧,偏不听、偏要看,一边指责作者竟然劝弃文作者真是心胸狭隘之类的,一边又自己越看怨气越重,看到最后没看到自己想要的走向,果然很生气,然后又各种指责作者,觉得作者在坑人,觉得自己买看很吃亏,作者也很无语,早说又不听,真的是……摊个手吧 感谢任倚楼扔了1个地雷 感谢碍我?扔了1个手榴弹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笑望天蓝、呱10瓶;gjqing、简单8瓶;婉若星芒1瓶;读者“飒若王”,灌溉营养液+20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平行世界14 “臣妾少时在广陵,有段时间曾习调香,最近想起来,又试着调了些,随意拿香料配的,并没什么名字……” 姜充媛如实说着,却见原先神情闲适的圣上,面色似是微沉了些,她讷讷止言,不知自己何处错了,正忐忑时,见圣上神色又转如常,抬手轻|抚着她的鬓发道:“朕有意明年再度南巡……” 姜充媛闻言,眸中难掩期待之意,自十几年前逃离青州广陵,她再未回去过那里,可却是魂牵梦萦,一直想着有生之年,再回去看上一眼,心心念念的她,听机会就在眼前,怎会不为自己争取,立恳求地望着圣上问道:“臣妾可否随行?” 圣上望着这样的她,忽地笑了一笑,修长的手指轻刮过她的脸颊,嗓音难辨喜怒,“充媛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第一次为自己所争取的,竟是这样一件事。” 姜充媛听不出圣上言下之意,不知圣上心绪如何,愈发不敢言时,听圣上轻叹一声,“去吧”,他轻吻了吻她的眉心,轻握住她的手,抵在他的心口处道,“去了了心事,而后,将心放到朕这里来。” 翌年春,天子南巡,行经广陵,大半日的游走故地之后,微服的天子,携心爱的女人,登一画舫,于广陵城浣云湖游湖赏春,春水涟涟,画舫渐飘至明月桥附近,坐在舟首的天子,搂着怀中的女子,执扇指着前方弯如钩月的青石桥道:“许多年前,朕曾见一女子擎伞走过那里,那女子清姿无双,只那般擎伞轻轻走过,满城的青绿山水,都在她身后失了颜色。” 那怀中的女子姜充媛,闻言也不由目露向往,“听陛下如此说,真似神仙中人。” 圣上望着她道:“是啊,真似神仙中人,将朕的心,一勾就是十三四年,朝夕相见,却不肯交心相付,以至朕这里,到现在都是空落落的。” 被执手抵在身前的姜充媛,暗想了下后宫何人青州广陵出身,好像算来算去只有她一个,再想当年圣上南巡时,她好像来过浣云湖明月桥,又看圣上凝望着她的表情,所说的“十三四年”,思绪越发迷乱不堪,一颗心也砰砰乱跳时,画舫轻轻靠岸,岸边繁华的街市喧嚷声,如潮水漫了过来。 “……臣妾……臣妾扶陛下登岸……” 姜充媛结结巴巴地说着,欲借侍|奉圣上,暂压迷乱的思绪,却又听圣上道:“岸上人多,不可这样泄了身份,该怎么唤来着,朕先前教过你的。” “……夫……夫君……” 姜充媛微低着头唤出这两个字,耳根子都快红透了,圣上噙笑应了一声,牵着她的手登岸,在她耳边低道:“今日无帝妃,只有夫君与卿卿。” “卿卿”二字,似又牵起了什么记忆,姜充媛仔细回想着,却什么也想不清楚,再想圣上先前所言,更是心乱,如此迷迷怔怔地随圣上逛游在繁华街市时,忽听有少年高声唤道:“阿蘅!” 这一声高唤,令姜充媛醒过神来,她以为阿蘅和弘儿他们也在附近游玩,但定睛看去,却见是一名十五六岁的清俊少年,在呼唤寻人,随着他的唤声,一名身着碧罗裙的少女,跑到了他的身后,俏皮地轻拍了那少年的肩,摘下面上的青鸾面具,笑得颊处两个梨涡,如盛甜蜜,“哥哥,我在这儿呢!” 原只是名字相同而已,姜充媛望着那个看着比阿蘅要大上两三岁的广陵“阿蘅”,不知怎的,在这青州旧地,忍不住想起她那可怜的长女来,若那孩子还活着,应也正是这般年纪,或也如这少女明眸善睐、无忧无虑…… 如此感伤地想了一瞬,姜充媛又见那少年原先故意板起脸来,似要轻斥那乱跑的少女,可却禁不住那少女忽做鬼脸,绷着的脸如寒冰化融,为人兄长地无奈轻笑,日光下画面美好,令她也忍不住跟着浮起笑意。 在被圣上牵离此地前,姜充媛回头望了一眼,见那随少年兄长走远的少女,也恰好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笑着望她,微一愣后,亦莞尔回笑,而后拉着那少年兄长,在热闹的街市里,越跑越远,身影融入灿烂的阳光中,面上粲然的笑容,比之日光,更加耀目动人,令她这外人看着,也忍不住心生温暖,心头如有春风拂过,那些隐秘的感伤,都随之无声散去,在这暖融的春日薰风里,悄逝无踪。 广陵城每三年会有一夜天灯节,因为妹妹温蘅一直想至广陵城看灯,今年得闲的温羡,在得了父亲母亲的允准后,特将妹妹带至广陵游玩,妹妹阿蘅,还没怎么出门游历过,离了琴川,就如飞鸟离笼,成日高兴得很,什么也看不够玩不够,一个不留神,就不知她又跑到哪里去了,叫他这个做哥哥的,时时悬心,如此到了夜间,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温羡更是打起一万个精神,生怕妹妹,在喧嚷的人潮中走失,有何意外。 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放飞天灯的时辰将近,头顶烟花蓬簇绽放,街上人潮,也随之欢欣涌动起来,温羡与妹妹被人潮挤散,只一个瞬间,再一抬头,就找不着妹妹了,连跟侍她的春纤,都一并没影了。 一刹那,一千一万种可怕的可能,在温羡心头密密麻麻地浮起,忧急如焚的他,急拨着人群呼唤寻找着,汗流浃背,越找越急,如此在看到一个身着碧罗裙、带着青鸾面具的少女时,想也不想,就急扑近前,边摘了她的面具,边焦急斥道:“不要乱跑,怎么不听话呢!” 青鸾面具摘下,温羡轻斥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漫天的璀璨烟火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少女面庞,少女澄澈的秋水双眸中,倒映着斑斓烟花,亦映着怔急的他,耳边明明是喧嚣的人声,可天地却好似在这一刻停下来静下来了,只有他和这少女,明明初次相见却感觉如故交重逢的少女。 无声的四目对望中,如有漫长岁月安静淌过,但现实中,只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已,他那冒犯的手臂,即被少女身边的少年,用力钳制掷开。 眼前这少女明显比阿蘅小上两三岁,身量也微矮些,可方才情急的他,却只注意到相似的碧罗裙与青鸾面具,就急扑过来冒犯了人家,温羡忙在那少女身边少年们的冷怒目光中,诚挚躬身道歉,“在下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小姐,在下是误以为这位小姐是我妹妹阿蘅,才有此唐突之举……” 他边道歉边将那青鸾面具双手归还与少女,少女似并不怪罪他先前的冒犯,接过面具笑道:“我也叫阿蘅呢,蘅芜之蘅。” 温羡怔住,心里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置身梦中,恍恍惚惚道:“……在下的妹妹也是蘅芜之蘅……” “不会也姓薛吧?”讶叹巧合的少女,笑着问道。 “……不,在下与妹妹同姓温”,温羡如是说着,醒过神来,妹妹还没找着呢,怎可在此耽误时间,他正要致歉后离开,就听见了妹妹寻唤他的声音,循声看去,见妹妹阿蘅朝他跑过来的同时,唤着“哥哥”的声音,渐渐怔愣停止,目光落在了衣裙、面具、发式,都几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身上。 “我叫薛蘅”,少女落落大方地笑对妹妹道。 “……我叫温蘅”,妹妹眸中难掩惊奇,看了他这个哥哥一眼,又看向那少女薛蘅,为这巧合,都惊讶地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妹妹至此,也印证了他方才所说,不是推脱的虚言,那两名少年,看他这“登徒子”的冷怒目光,都和缓下来,而另两名少女,都为这巧合,惊叹着笑了,少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聊着,彼此很快熟络了起来。 名为薛蘅的少女,在得知妹妹来自琴川后,似是十分高兴,拉着她询问琴川诸事,妹妹也是不认生,眉飞色舞地讲了好一阵家乡之事后,直说要给她们做琴川向导,等她们去琴川游玩时,直接住在她家里就是了。 少女们越聊越是火热,也就没他们这些少年什么事了,温羡与那两名少年一同跟走在她们身后,与那两名少年随说些闲话,听他们也是外地人,游玩至此,顺与当地人,同过这天灯节的,虽然闲聊语气谦和,但那两名少年说话间却都不自觉隐有威势,且通身清贵之气,不似寻常人家。 不管是不是寻常人家,在这天灯节的夜晚,满城的男女老少,都是一样的祈愿人,少年少女们,渐笑聊着走攀上当地最高处,与同样聚在这里的祈愿人们,一同学着做灯,彼此互看着,互笑着,眸光交掠的一个个瞬间,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 吉时将至前,天灯制作完成,年纪最小的元嘉仪,最先执笔,在灯纸上写下一个小小的“嘉”字,在心中默默许愿:所有她爱的人,都要平安康健,明郎表哥要是喜欢她就最好了,要是不喜欢,那她希望未来有同明郎表哥一样好的男儿来爱她,好爱好爱好爱她! 接过笔来的沈淑音,在人人笑望的眸光中,微低下头,含笑落目于蘸墨的笔尖上,在悠漾的思绪中,缓缓写下一个“淑”字。 去冬六殿下昏迷一事后不久,原就十分关心她这姐姐的明郎,对她更是百般关心呵护,有时都有些不似弟弟,而像兄长了,甚还关心起她这姐姐的婚事来,说什么一人痴心难成眷属、两心相许才是好姻缘,说来也巧,在明郎说这话没几日,六殿下也在闲聊时同她说过类似的话,道对妻子只敬不爱之人,不是好夫君,祝她觅得真正的良人,并说他元弘会一直护着他们姐弟一生无虞,两个人说话说的,都好似不是少年郎,而是已婚之人,好像她那点曾经的隐秘心思,都被人知道了似的。 其实,他们话都说晚了,她早就将那隐秘心思放下了,沈淑音笑将手中毛笔,递与少年郎心念牵系之人,薛蘅接过笔来,心中却有些乱乱的,祈愿,为家人朋友祈愿之后,该为自己,许什么愿呢…… ……心海中一时飘浮的,是六殿下待她的种种好,又一时飘浮的,是去岁冬日的某一天,明明才和明郎隔了几日未见而已,明郎却突然冒雪来见她,在纷飞飘茫的大雪中,深深望着她,唇微|颤着,哑声低说“我很想你”,那样深浓入骨的相思,好似与她隔了一世未见似的,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母亲有在私下问她心愿为何,可就如母亲问时,现下她的心也是迷茫纷乱的,手下的“蘅”字,在少女迷乱的思绪中,渐渐写成,一个又一个名字,在后跟着写上。 火烛燃起,明光照耀着一个个鲜活的人名,湛、弘、羡、淑、嘉,还有重叠为一的两个“蘅”字,少年少女们一同抬灯放飞,无数金红的天灯跟着飞起,漆黑的夜幕,瞬间成为了灯的海洋,数不尽的灯星点点,不断向夜色深处飘去,璀璨夺目,照亮了整座广陵城。 少女遥望着越飞越高的天灯,纷乱的心绪也随之越飞越远,暂将烦恼尽皆忘记,只是尽情欣赏着灯海美景,笑靥如花,她身边的两名少年,皆不言语,都只悄然静望着她灯光下安恬含笑的眉眼,盼着她一世笑颜如花,永不凋零,无数的天灯,携载着无数的心愿飘飞入空,他们的心中,也都藏有所求,沉甸甸地压在心尖,跨越前世今生,至死不渝,只盼执手。 前世求而不得,今生,可得吗? 人世长远,未来可期。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先写太子太子妃日常,然后是完全独立世界的明郎的小鱼夫人,没啥正经内容,就是随意撒糖,撒撒撒撒撒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碍我?一棵树1个 感谢翁公鱼扔了1个火箭炮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任倚楼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飒若王20瓶;任倚楼5瓶;“”1瓶,好痒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太子妃 明天就是自家小姐嫁入东宫的好日子,定国公府上下,已为此喜气洋洋地忙碌数月,终在这成亲前夜,将事事安排妥帖,满心欢喜地迎等着明日的到来。 为人母的薛夫人,在这特别的夜晚,自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对掌上明珠说,但却又怕嘱咐太多太久,一则惹了孝顺的女儿掉眼泪,二则打扰了女儿安寝,明日可是女儿人生中的重要一日,必得精神奕奕、光彩照人、笑着离开家里才是,如是想着的薛夫人,将万千为母柔情都暂先压下,起身离房,笑让女儿早些休息,等着明日醒来,成为大梁朝最美丽的新娘子。 十七岁的准新娘,在母亲慈爱的调笑下,红了双颊,又微湿眼眶,虽然她就嫁在京中,婚后可常与父亲母亲相见的,但一想到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家,真真正正地离开父亲母亲,心中还是溢满了不舍。 因怕红了双眼会让母亲为她担心,准新娘薛蘅,强忍着泪意,直等母亲离开后,一人关上房门,方不再压抑自己,她低头背靠着紧阖的房门,任自己双眸湿红,任自己复杂的心绪,慢慢平复之后,方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泪光,目望向她的闺房。 从前以青碧、烟紫二色为主色调的清雅闺房,如今入目,皆是喜庆的金红之色,外间堆满的各式奇珍异宝,皆是那人派人送来,大小箱笼之上,贴满了“囍”字,内间的黄梨衣架上,悬挂着她的嫁衣,端庄华美的大红赤金鸾凤,几要将她的双目都灼红了,一颗暗暗跳动的心,似也要随那栩栩如生的赤金鸾凤,扬展双翅,翩翩飞起,不知要飞往何处去。 虽然婚事三年前即已定下,但真到了这成亲前夜,薛蘅回想与那人相识以来的所有所有,仍是越想越是心乱,双颊也越发暖烫灼红,她正在这幽静的春夜里,暗暗心跳如擂鼓时,忽听后窗一声轻响,竟眼睁睁地望着窗户被人从外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芭蕉掩映的窗前。 ……太子……殿下?! 薛蘅疑心自己出现幻觉,但那窗前人影,却直直地朝她看了过来,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眸光。 薛蘅怔怔地走上前去,简直疑心自己是在梦中,“……殿……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那窗前的大梁太子,原是满面笑容地望着她走近,可在眸光触到她双目的那一瞬,面上的笑意僵住,声音也小心翼翼的,“……阿蘅……你是在哭吗?” “……没……没有……”薛蘅忙抬手擦拭泪意,“没有哭……” 窗前的太子殿下,在夜色中静静地望着她,面上的笑意,也似渐隐没入夜色中,她看不懂他幽深眸光的紧张害怕,只听他声音轻低地问道:“……阿蘅,你是……不想嫁给我吗?” “……我……” 这样的疑问,叫一准新娘,该如何回答,薛蘅拭干泪意,又将话题转回最初,“……殿下怎会在这里?” “……我……” “我”了数声,也没能“我”出个所以然来的太子殿下,似突醒过神来,忙不迭低首,从袖中取出一小方匣,双手递与窗后的未婚妻,“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 薛蘅打开匣子,见里头盛放着一颗明珠,其硕大璀璨,在启匣的一瞬间,连窗边夜色都照亮了,饶是她出身公侯之家,亦未见过如此宝珠,不由面露惊叹之意。 太子殿下看她似是喜欢,面色也转为欢喜,笑对她道:“这是我今儿刚从父皇那里讨来的,一得手就送给你,都赶不及明日了。” 薛蘅谢过太子殿下后,看太子殿下似无去意,静了静问道:“殿下还有事吗?” “我……我来,是还想告诉你,东宫的海棠花开了,很美很美……” 太子殿下从海棠花说到玉兰茉莉,再说到鹦鹉骏马,像是要把东宫的草木活物,都一一讲给她听似的,一直拖着迟迟不走,薛蘅不知他是怎么悄悄到这里来的,只知堂堂一国太子,这般夜探深闺,可不是合礼之举,柔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轻道:“殿下,夜深了,有话明日再说吧。” 她这话说罢,才忽地醒觉,这不是从前的寻常言语,明日……明日可是她与他的成亲之日…… 腾地脸红的薛蘅低下头去,紧抓着手中的明珠匣,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隔窗相对的太子殿下,依然没有离开,他停止了先前的滔滔不绝,沉默片刻后,忽地开口道:“其实……其实我不是特地来送明珠的,也不是想告诉你海棠花开了,更不是其他那些……我……我是害怕……” 薛蘅微惊抬头,见在短短数年内,披荆斩棘,雷厉风行,从无人看好的寒微皇子,一跃入主东宫的太子殿下,幽深眸光闪烁,像个害怕失去的小孩子,深深望着她道:“阿蘅,我害怕……我害怕这只是一场梦……只是我做的一场美梦……害怕在将美梦成真时忽然醒来……离明日梦圆之期最近,我心里就越是恐慌,只有过来看看你,亲眼看着你,亲耳听你说,才能安心……” 春月拂拢的夜色下,太子殿下声轻如梦地问道:“阿蘅,你是真的要嫁给我了吗?” “嗯。” 明明听到了想要的答案,虽只有简短的一个字,但最是动人的答案,但大梁朝的太子殿下,还是不能安心,回宫后依旧难眠,直到次日吉时,亲眼看着凤冠霞帔、手执团扇的新娘,一步步地向他走来,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踏实地落回了腹中,一步步地向他在这世上最爱的女子走去,牵起她一只皎白的纤手,要如此牵上一生一世,同她一起走过今生,永不分离。 诸礼毕,嬷嬷侍女退出婚房,新嫁娘因为紧张,执扇的手掌心滑腻,几都握不住扇柄了,一旁的新郎,却迟迟没有念却扇诗,她悄将团扇移下寸长,偷眼看去,却见新郎正一动不动地定定望她,这一看,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忙羞得低下头去,缩在扇下。 “……我……” 身为新郎的太子殿下,似比她还紧张,一下子话都说不全乎,静了静方继续道:“我有个惊喜要送给你。” 美丽的新娘,又将团扇移下寸长,露出两弯清眸看去,见太子殿下一手拿红纸,一手执银剪,有些耍宝似的笑对她道:“看好了!” 新娘忍不住在扇后轻声嗤笑,见娴熟的剪技中,纷飞红色碎纸飘如落花,一个精致的“蘅”字,很快在太子殿下手下成形,出现在她眼前。 与太子殿下自幼相识的新娘,不知殿下竟还藏有这手艺,在殿下似求夸奖的含笑眸光中,惊讶地伸手接过,仔细打量,“殿下何时学的?” 太子殿下笑道:“一直都会,藏了好几年,就为在今夜,剪给你看。” 说话间,他手下又娴熟地剪出了一个“囍”字,眼望着那个“囍”字的太子殿下,微微出神,漾笑的眸光,也隐转幽深,似浸入了什么艰沉的往事,但只一瞬,即已恢复如常,回到了这明亮的人世间,边轻握住她手,将“囍”字放入她的掌心,边笑望着她道:“阿蘅,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妻子了。” 他在她面前,低下将为天下之主的头颅,于她手背,印下轻轻一吻,原先因殿下“耍宝”而暂时忘却的紧张情绪,又在新娘心头密密麻麻地浮起,在太子殿下望着她轻道“该安寝”时,达到了顶峰。 红绡帐暖,春夜升温,罗帷掩春色,烛影摇红的旖|旎光影中,断断续续的夫妻夜喃,长久轻逸在满目金红的新婚洞房内,缠缠绵绵。 “……殿下……” “往后该唤我……弘郎……” 番外东宫 【春】 又一年春回大地,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万事万物新生向荣,大梁朝的四海臣民,也都盼着恩爱数年的东宫夫妇,早日传来好消息。 又一次受了父皇“敲打”的太子殿下,回想着父皇似乎有所“怀疑”的目光,回到东宫,见太子妃正在绣一莲花婴儿肚兜,问是何故。 太子妃道长宁郡主即将临盆,此乃贺礼,将送与长宁郡主未出世的孩儿。 太子殿下闻言沉默须臾,轻问:“阿蘅,你想要孩子吗?” 太子妃浅笑不语,素指轻|抚过新绣的红莲花瓣,眉眼间轻漾柔情,太子殿下默看片刻,依坐在太子妃身边,手搂着她,温柔轻道:“若有了孩子,你定是天下间最好的母亲。” 太子妃轻笑,“这话,我前两日刚听你和母后说过,怎的‘天下最好’,还可以有两个?” 虽知太子妃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太子殿下还是微微脸红,脸红之后,满腹的小心思,又暗暗往上飘,他知他的阿蘅,是位好母亲,好到满心都扑在孩子身上,若早早有了孩子,如今如胶似漆的二人世界,就再没有了,阿蘅的眼里心里,装满了孩子,还能留给他多少呢…… 还未为人父,就已和孩子吃起醋来的太子殿下,想到这里,将太子妃抱得更紧,用几是哄劝的语气道:“天下间最好的母亲,做起来也累人得很,我们都还年轻,还是晚一两年,再要孩子吧。” 太子妃微低下头,柔颊红云轻浮,声音轻细道:“这事,又不是我说了算……” 自成亲以来,太子殿下的心,就无一时不是欢喜,每每看到太子妃如此羞颜,更是如食甜蜜,他低首轻吻太子妃微烫的脸颊,噙着笑意道:“嗯,我说了算。” 晗儿和伽罗,都是孝顺孩子,且孝孝顺顺地晚一两年再出世吧,到时候,他再加倍地疼爱他们。 最好,一胎双生,平平安安,怀孕临产的痛楚,他怎能忍见,她熬受一次又一次,今生已是如此美好,且让他贪心地求个毫无缺陷的圆满,愿此生,花好月圆,再无半点缺憾。 【夏】 冰瓮蕴凉,殿宇深广,处理着父皇派下朝事的太子殿下,知道太子妃人就在屏风后,愈发将坐背挺得笔直,好似被先生看着的学生,打起十二分精神,万分认真地与几名东宫属臣,探议政事,以求在太子妃面前,昭显自身之英明决断。 然,认真议毕诸事后,屏退众人的太子殿下,转绕过屏风,却见太子妃并没有在后看他,而是卧睡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绿云堆枕,香梦沉酣。 哑然失笑的太子殿下,轻揽衣衫,在榻边坐下,拿起太子妃手边垂落的团扇,轻轻地为她打着凉风。 庭园里知了早被粘得干净,如此悠长夏日午后,唯有水晶帘动声响,在满殿的蔷薇香气中,轻轻叮铃,如一支安闲的小歌,悦耳轻低的“歌声”中,太子殿下边轻轻打扇,边凝望着榻上女子安恬的睡颜,好似一世也看不够,唇际笑意,溢了又满。 太子妃原是闲来无事,坐在屏风后的小榻上,边轻轻摇扇,边听太子殿下议事来着,后来却渐觉午乏,倦卧在此,不知睡了多久的她,朦胧醒来时,见太子殿下正为她打扇,缓缓坐起身来笑道:“你的手,该掌印拉弓才是,哪里是用来做这个的。” “太子的手,该执掌天下事,元弘的手,却该为娘子梳发画眉,能为娘子打扇,元弘求之不得,甘之如饴”,太子殿下如此笑说着,目光落在太子妃的右颊处,微微一怔,而后面上笑意更深。 太子妃顺着他的目光抬手抚去,感觉颊处印了席印,立捂着脸颊,羞侧过身,“别看了……” 太子殿下偏要凑前细看,太子妃起先羞急地避闪,“哎呀,别看了,难看……”可却怎么避都避不开太子殿下的视线和怀抱,急得羞恼地去推那个“讨厌”的“烦人精”,可人还没推开,就被他轻握住手腕,紧搂入怀里。 “哪里难看”,太子殿下指拂过那处印痕,笑望着她道,“我瞧着像朵花儿似的,好看得紧。” 数年的夫妻下来,太子妃知道太子殿下看她哪哪儿都好,可听他这样把黑的说成白的,尤是忍不住嗤笑,“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仅仅是情人”,太子殿下正经了神色,“明媒正娶,婚书为凭,你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 年轻男儿含笑的期等目光下,女子动听的轻唤声,依依落入了他的耳中。 “夫君。” 【秋】 秋夜霜重寒凉,可有人的心头火,却燥|热得很。 为一点干醋,一整日闷闷不乐、等人来哄、却久等不着,将那干醋酿得愈发酸涩沉重的太子殿下,见已至就寝时分,太子妃仍无半句软语,心中越发酸郁,不声不响地走至柜前,从内抱了衾枕出来,铺在离榻不远的地上。 正倚在榻上看书的太子妃,见状怔问:“你是要睡地上吗?” 太子殿下不说话,只把锦衾一掀,人往被内笔直一躺,整张脸隐在被下,身体僵如圆木,一动不动。 太子妃道:“天气冷了,睡地上会着凉的。” 闷在被中的太子殿下,闷声闷气道:“着凉就着凉。” 太子妃道:“着凉会生病的。” 闷在被中的太子殿下,闷声闷气道:“生病就生病。” 太子妃静望了会儿地上那坨呆头呆脑的“圆木”,放下手中书卷,“那……睡吧。” 榻上的女子侧卧朝内,地上一动不动的“呆木头”,忽地露出脸来,像小孩儿一样,含怨望着女子的背影,忿忿控诉道:“你不关心我!” 无人理他,“小孩儿”愈发忿忿不平,叨叨咕咕,起先说话还有些影儿,后来越说越乱,大抵就他自己能听懂了,什么“我早知道温羡喜欢你,从前不跟他计较罢了”,什么“他考个状元也没什么了不起,若我去考,定也能考上”之类,如此一个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阵,还是无人理他,越发恼如“怨妇”,心中酸涩时,忽见榻上的女子身形微动,发出吃痛似的轻轻抽气声。 躺在地上的“呆木头小孩儿”,立即鲤鱼打挺坐起,关心惊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榻上的女子,似是忍着疼道:“……小腿……好像抽筋了……” 呆呆的“圆木”,立刻变作“活人”扑上榻去,手足无措地急切问道:“是哪条腿疼?” 他问音刚落,就见侧卧朝里的女子,忽地转过身来,眸光粲笑,手脚并用地压缠住了他,惊觉被骗的太子殿下,忙收了紧张关心神情,努力如前绷脸,并想脱身,可明明女子力气柔弱,但她的手脚,轻轻往他身上一搭,他就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动弹不了,如被网锁住了,再也挣不开了。 是情天情锁情网,他知道,扣锁撒网的人,依伏在他的身前,柔声笑道:“上来了就别下去了,地上凉,睡上一夜真要生病的。” 太子殿下心里已是一片柔软,可面上还要绷着,拌着醋酸酸道:“……我已经病了。” “乱吃飞醋,的确是病”,太子妃轻点了点他的鼻尖,笑望着他道,“是得好好治治~” 太子殿下对望着太子妃的含笑明眸,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怎么治?” 一个轻轻的吻落下,无声地告诉了他治病的良方。 轻吻将离,却又被人勾住脖颈贴住,太子妃见“呆木头”如遇甘霖,似春日里的杨柳枝,快活扬展在春风中,笑容满面地贴吻着她道:“一个怎够呢,为夫这病已病入膏肓,要长长久久地治一辈子的。” 【冬】 春赏百花夏赏月,秋有凉风冬有雪,转眼一年人间好时节,已飞逝至最后一夜,一同守岁至天明的太子夫妇,在熹微的晨光中,一同下榻沐浴更衣,依坐在镜台之前。 太子殿下不要宫侍服侍,在这开年的特别时候,只想与心爱的太子妃,守在一处,他亲执金梳,手捧着太子妃的三千青丝,边轻柔梳拢,边噙笑低道:“我觉得,今年冬天……我们可能会等到一个孩子……” 太子妃微微红脸,“刚开年,正经些……” “好好,正经些”,这样说着的太子殿下,却又在她耳边轻道,“也许是两个,一胎双生,元弘昨夜好卖力的,也没有……” 话未说完,就招来了一记含嗔眼刀,这“刀”是“温柔刀”,柔情万种,要人性命,落在太子殿下的面上,教他眸中笑意,漾得更深,太子殿下的心魂,早就被嗔情眼刀的主人,给一丝不剩地牵系走了,他属于她,他的心,他的身,彻彻底底地,只属于她。 “好好,不说了,真不说了,说些正经的。” 在太子妃嗔眸中,笑着告饶的太子殿下,近前轻吻了吻那美丽的双眸,让那“温柔刀”,重又化为柔情秋水后,自己的神色,也真转为正经认真,边轻梳着手捧着的如缎长发,边低低地吟起了女子出嫁的《白首歌》。 “一梳梳到头,一生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福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无辛悲……” 动情的一字一句中,新年的第一缕明光,温柔照入殿中,照在镜台前的年轻眷侣身上,去岁逝,新年至,未来还有一年又一年的人间好时节,若这是梦,这是人间至美之梦,若这是梦,惟愿永生永世,永不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明郎的小鱼夫人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evensc_9瓶;李大大宝1990456瓶;花榕树下的青、小油条5瓶;22982瓶;翠花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明郎 自新婚伊始,开始的曼妙旅程,游历已近三载,志同道合的年轻夫妻,在这三年里,携手走过人间四季、大好河山,边在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尽情享受与爱人同游这一至乐之事,边将所见所闻,记为游记,一人撰写,一人绘画,如此接近三载下来,记载游历之事的手稿画稿,已积至厚厚一叠。 厚厚一叠的手稿画稿,不仅记载了流川落日、烟柳画桥的壮丽山河,也承载了夫妻二人之间,诸多的美好回忆,手稿上所记写的每一字,画稿上所勾勒的每一笔,背后,都是夫妻二人并融的影子,新婚三年的时间里,他们情深意笃,日夜不离,有如神仙眷侣,执手相牵,并肩同行。 暮春三月,桃花纷飞逐流水,他们手擎纸伞,走过烟雨濛濛的琴川街巷,在明秀清丽的碧山绿水间,乘一叶轻舟,顺流而下,看两岸芳菲无尽、绿柳如烟; 夏夜风清,满天繁星粲然,他们依坐于望江楼画屏之前,指看天上灿星如银,笑言低说夫妻密语,点点流萤,于夜风中轻轻飞绕,和着明灯清辉,如繁星点点,跌落在他们身边; 秋日晴爽,水木蓊郁的泽地旁,凉风吹得他们衣袂飘飞如仙,清亮的鹤鸣声中,他们共看白鹤扬展羽翼,飘飘而举,抚琴吹笛应和清声,赏望皎皎白鹤,随风而舞,直上蓝天,如融天光; 冬季雪飞,冰封千里,寒梅绽放,他们留居于庆春城,如猫儿一般,“猫冬”在这山景秀佳、民风淳朴的小城月余,有时围炉饮酒,踏雪折梅,有时跟着城中有名的李师傅,学捏泥人,亲手捏制彼此的泥人。 新婚之夜,满心欢喜的他们,曾共同书下赤诚的《我侬词》,学着亲手捏和泥人时,也真如词中所说,把一块泥,用水调和,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相依而坐的他们,抬眼即可见对方容颜,对照捏制,一次次地眸光交映间,无限柔情蜜意,流漾在他们的眉眼间,心中爱意,亦随之越发灼|热,也真似词中所说,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我侬词》的最后一句,是“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他们的心中,虽都希望若己身有何不幸,对方能放下过往,安度余生,但又各自在心底想定,若对方有何不测,自己定生死相随。 万千情丝绵绵无尽,曼妙的旅线,也在一年年的四季流转中,一直延伸出了大梁地界,是年冬日,夫妻二人游历的脚步,抵达了西域目的地的第一站——宛月国,他们尽情游赏记画着当地异域风情,并共同迎等着宛月盛事——一年一度篝火节的到来。 但,离篝火节之期渐近,沈湛却发现,妻子似有些反常,自结为夫妇,踏上旅程以来,他们出行不离,可近来,妻子却有好几次避着他出去,他问她去了哪里时,妻子只说是在街头随意走走看看,可他却总觉次次回来时的妻子,衣裙上,隐似沾有药味。 沈湛想,妻子是不是生病了,可又未见她携药回来煎服,且既病了,为何要瞒着他这个丈夫,当告诉他,让他好好照顾她才是,为何要隐瞒,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 沈湛越想越是困惑,心中也越是担心妻子,终在一次悄跟着妻子出行,见她真走入了一家当地医馆,心即猛一咯噔,如此惊疑忐忑地等她在内待了小半个时辰离开,走入那家医馆,用新学的宛月语,问那当地大夫,先前那中原女子来此,可是因为病了?又是患了什么病? 他的宛月语,学得不及妻子,和人交流起来,也有些磕磕绊绊,当地大夫听他说了数遍,方明白他在问什么,回答了他一句简短的宛月语,听在他耳中,音同中原文字“多罗布”。 简单的一句回答,落在沈湛耳中,却有如惊雷,他被震在当场,只觉浑身血液倒流,站立不稳,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的他,再三问那大夫,得到的却都是同一句回答,这世上最是可怕的回答! 暮光如金,可在失魂落魄地出了医馆的沈湛看来,却是阴霾万里,无半点光亮,好似此生都难再望见天光,今日是宛月国的篝火节,街上欢庆气氛浓厚,人人都在迎等着夜晚的到来,个个笑容满面,街市间欢声笑语不断,可走在其中的沈湛,什么也听不到,心头如落满大雪,掩埋了一切声音,回响着的,只有大夫那句可怕都回答,锥心刺骨,令人心神欲裂。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了在当地的住处,在将夜的天色中,望着那萦绕着晕黄灯光的房间,听着热闹的锅碗瓢盆之声,心里头,却难再像之前一样,盈满温暖,而是寒凉,痛恨老天的无能,痛恨自己的无用,更有无尽悲辛,直往上涌,欲要淹湿他的眼眶,为他强行压住,隐忍在心间,缓步走进厨房。 温暖的灯光下,妻子边煮着面,边笑向他看来,“今日你是寿星公,不用你搭手,只等着吃面就是了。” 年年过生辰时,他们都会亲手为对方煮一碗长寿面,并送上贺礼,他精心准备,妻子亦然,今晨自睁眼醒来开始,他就一直期等着,可却没想到,老天爷给了他这样一份“贺礼”,残忍至极。 长寿面寓意长寿到老、白头无忧,可没了她,长久的寿命,于他来说,只是无穷无尽的煎熬,沈湛在妻子含笑的目光下,忍下内心震痛,只当不知,持箸大口吃面,以压下喉头酸涩,如此用了数口,却仍是酸痛到难以下咽,妻子见他停箸,轻轻问道:“是不好吃吗?是不是我将汤汁做咸了?” “……没有……很好吃,你也一起用……” 沈湛看着妻子陪他用长寿面,真想将自己的寿命全数予她,他心中震痛,面上仍强忍着,轻握住她的手,深望着她道:“我们说好了,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白头偕老的……” “是啊,说好的”,妻子笑望着他道,“白头偕老,一天都不许少~” 沈湛越见妻子笑靥如花,心中越是难受,妻子却一直如常笑着,甚似比平日笑意更浓,在用罢长寿面后,牵着他的手,边带着他外出过节,边笑对他道:“正好宛月篝火节这一天,是你的生辰,就好像满城人都在为你庆生呢。” “我只在乎你。” 沉默许久的沈湛,如混着血泪,哑声低道出这一句,篝火明灯辉映的夜色中,妻子回之以一笑,一如初见时明媚动人,温柔牵握着他的手,引他至载歌载舞的人群中间。 宛月民风开放,年轻的男女们,围绕着明亮的篝火,纵情歌舞,倾诉衷肠,放眼望去,处处尽是有情眷侣,人人脸上,都洋溢欢喜的笑容,独他……为何独独他……要承受分离之痛…… 沈湛正暗暗心如刀绞,见妻子眼望着他,似含愧意地低声道:“今年,没有准备贺礼呢。” 沈湛紧抱住妻子,轻吻她的眉心,“你就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礼物。” 原想假装不知,陪着妻子过完篝火节,再提病事,但心中积痛难忍的沈湛,无法再强行压抑,终是抱着妻子开口,“今天,我看见你去医馆……” “哎呀,被发现了”,未待他说完,妻子即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在他怀中抬头,双目盈盈地望着他道,“原想给你一个惊喜,还先欲扬先抑,先哄骗你说没有礼物来着。” 沈湛见妻子眸中的笑意,十分真切,毫无作伪,不由怔怔呆住,妻子看他不说话,轻“咦”了一声,微惑道:“……你还是不知道吗……” “不瞒你了,这些日子,为瞒着你,等到你生辰时给你一个惊喜作为贺礼,连喝安胎药,都要特地去医馆煎服呢”,妻子笑眸明粲地说着,微微踮足,在他耳边笑道,“我们有小小鱼了!” ……新婚之时,他曾戏言,她是他的小鱼夫人……小……小小鱼……小小鱼是……? 满心的悲痛忽地滞在心口,沈湛结结巴巴地说出那个让他如陷深渊的大夫回答,“……多……多罗布……” “宛月语里的多罗布,就是怀孕的意思啊”,妻子笑着为他释惑道。 ……怀孕……几个月前开始,他们是有计划生儿育女来着…… 沉重的悲痛和巨大的欢喜,在心里搅和成一团,沈湛唇角止不住上扬,可脑中还是懵怔迷茫时,忽地灵念一闪,想起他这个学语不精的傻瓜,好像将多罗布和多罗木的意思弄混了…… ……原来不是不治之症,而是小小鱼…… ……不是不治之症,而是小小鱼!!! ……是小小鱼!!! 沉重的悲痛,瞬间烟消云散,满心的快活,简直像烟花一样,蓬簇盛大地在他心头炸开,沈湛高兴地简直想抱着妻子转上几圈,可在对上妻子的笑颜时,却是先红了眼眶,原先误解时一直强压着的情绪,都在此刻突然爆发出来,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难忍泪意,望着灯火明光辉映中的妻子,止不住地湿了双眸,将妻子紧紧抱入怀中,如度尽劫波,失而复得。 “……你之前是不是误解了什么?……从回来时,我就觉得,你有些不对……” 似是心意相通,妻子这样轻说着,望着他湿润的双眸,也跟着红了眼眶,“傻瓜”,她这样轻嗔,含着泪意的,含着笑意的,秋水双眸,蕴满眷恋柔情,“胡思乱想什么呢,说好了,要白头偕老的呀。” 流光溢彩的璀璨烟火下,妻子再次微微踮脚,轻吻上了他的唇,沈湛捧着她的脸颊,在载歌载舞的人群中,如若无人,深深回吻,吻他此生挚爱,愿执手一生,永不分离。 这一世,花好月圆人长久,白头偕老,百岁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说一遍,这是个完全独立的世界,没有上代恩怨,也没有现实阻挠,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干干净净的两个人 然后,这是倒数第二章,下章先帝太后的卿卿,就要说再见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丸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果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榕树下的青10瓶;沉亭、任倚楼,九颗小牙齿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卿卿 春雨绵绵时节,南巡帝驾,行经青州广陵,几乎满城男女老少,都在热议御驾驾临之事,独辜家大宅内,初初结为夫妻的恩爱眷侣,终日沉浸在甜美的二人世界之中,新婚燕尔,琴瑟和鸣。 琴棋书画诗酒花、一生一世一双人,许下一世之约的他们,惟愿今生今世,相爱相守,白头到老,丈夫名为鹤卿,性情也似皎皎白鹤,忠于爱侣,不离不弃,女子芳名辛夷,亦有文人笔下的辛夷气节,不逐波随流、追名求利,虽是柔弱纤质,但自有坚贞本心,二人结为夫妻,正可谓是天作之合。 自幼相识的他们,早就情意暗深,婚后的每一日,更是好如蜜里调油,眼里心里,都唯有对方一人,以至新妇姜辛夷,在幽静的夜晚,绣帕自用时,原该绣上自己名字的帕角,因她在一针一线慢绣时,满心都想着有事外出未归的丈夫,手下竟不自觉绣了一个“卿”字。 “这是要送给我的吗?” 丈夫鹤卿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姜辛夷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绣了一个“卿”字,她因丈夫回来而欣喜,也因自己不过一日没见丈夫,竟就心神恍惚到这地步,而感到羞窘,微微脸红道:“一个大男人,用着绣辛夷花的帕子,成什么样子?” “我瞧样子好得很”,鹤卿半点不恼,伸指自那“卿”字,轻|抚上帕子正中的辛夷花,眼望着她,一字字温柔笑道,“鹤卿永伴辛夷。” 心中蜜甜,面上羞意却更红了,姜辛夷作势要将那帕子从绣框中取出收起,“用不了的,还是压箱底算了。” 鹤卿笑拦道:“再绣一个‘卿’字自用吧。” 姜辛夷一愣,随即想起几日前与丈夫一起看书时看到的典故,心中更是甜蜜,她微低下头,将帕子重又绷好,轻拈银针,再绣了一个“卿”字,手抚着“卿卿”二字自称,正含羞感念着自己在鹤卿心中的分量时,颊边就轻轻一软,是鹤卿搂贴了过来,含笑双目映望着她,温柔轻道:“吾爱卿卿。” 她知道,自陈心意的那一晚起,她一直都知道,并知晓,这份爱意,将一直延伸至此生尽头,生死亦不能阻隔,将伴着他们此世的每一日、每一夜,心心相印,白首不离。 又是一夜好梦,第二天日和风清,鹤卿因昨日有事未能相伴之故,特地携她出游,正与她悠闲同赏广陵春景时,忽有家仆急切寻来,道大爷有事寻三公子回去,是辜氏宗族之事。 她原该陪鹤卿回去,可辜氏宗族,并不喜她这原为奴仆的三少夫人,正犹豫时,鹤卿也道,他一人回去即可,让她不必挂心,自在游玩就是。 广陵这时节,雨意繁多,鹤卿走后没多久,天公便不作美,下起了濛濛烟雨,满城粉墙黛瓦、青山绿水,都蒙上了一层淡绿色的水意,如一幅泼绿画卷,无限延展,生长在广陵的她,自是习惯了带伞出行,与随侍的丫鬟,擎伞走在这画中,渐游至浣云湖明月桥附近时,雨势忽然转大,噼啦啪啦,直似夏日疾风暴雨。 广陵春日极少有这样的大雨,轻薄春伞难抵风雨,她正与丫鬟急找地方避雨时,又见一只浑身湿透的小白狗蜷在湖边树下,看着似刚断奶的月份,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呜呜轻叫,瞧着可怜得很。 她看着不忍,将那小白狗抱在怀中,继续寻避雨地时,一艘画舫冒雨靠岸,停在她身边不远,有女子持伞立在舟首,请她上船避雨。 虽然这女子说话极客气,但萍水相逢,不知底细,姜辛夷不免犹疑,那女子看她犹豫,回首朝舱内看了一眼,转而笑对她道:“是我们夫人请您上船避雨的。” 说话间,一名看着三十多岁的妇人亦擎伞走出,自称姓徐,请她上船避雨,姜充媛见真是夫人,放下戒心,又看这位徐夫人如此好心,不好推辞,遂诚心言谢,携丫鬟登船。 徐夫人引她坐至画舫外间,命人端来热茶、捧来毛巾后,歉道她身子不爽,不能久坐,需得入内休息,不能作陪,姜辛夷已是承蒙人家好意,怎好意思叨扰人家作陪,与徐夫人行过福礼,目望她走入内间,帘拢落下,遮绝了她的背影后,方拉着丫鬟,一同在外间桌旁坐下。 画舫之外,大雨滂沱而下,令向来风平浪静的浣云湖,颇有几分风浪汹涌之意,怀中的小白狗,似畏惧这可怕天气,到了这温暖无雨的地方,犹在轻轻发抖,姜辛夷边帮这小白狗擦拭淋湿的身体,边轻轻地抚|摸安抚它,但小白狗似未能因此得到抚慰,仍是轻轻战|栗着身体,甚至还因害怕,用力“汪汪”叫唤了几声。 “不能叫,不能叫,徐夫人在里面休息呢”,姜辛夷急得同小白狗说起话来,见她这样一说后,小白狗竟还真的安静了不少。 本就是心思天真澄澈之人的姜辛夷,见说话似是有效,遂轻轻地同小白狗说起话来,她边说边望着这可怜的小东西,觉得它像个要人哄的小孩儿似的,这般一想后,她不仅同它轻声说话进行安抚,甚还轻轻地唱起歌来,这歌声似比言语更加有效,小白狗不吵不闹也不害怕了,乖乖蜷在她怀里,张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极轻的哼唱中,舫外雨势渐渐小了,帘内则忽然传来了清雅的清笛之声,正与她的歌声相应和。 姜辛夷起先一惊,怔怔地望向那内外间的隔帘,歌声暂断,那清笛声随之停下片刻后,又独自轻轻响起,清吹着她先前轻哼过的曲调,停在她的歌断处,似是示意她继续。 姜辛夷暗想这徐夫人也真是有趣之人,唇际浮起笑意,接着唱起,并不再如先前为怕打扰徐夫人休息而刻意压着嗓音,如常尽展清声,那笛声亦跟着相和,悠扬婉转,与她所唱的青州小调,完美相和,两种清音如两缕轻烟,相逐相绕相缠,悠悠飘逸在画舫之中,直至雨停。 雨停,她也该走了,姜辛夷站起身来,走至帘前,再次感谢徐夫人留她避雨,并做告别,她原以为,先前出舱请她避雨、后又吹笛与她相和的徐夫人,会出来与她相见,却并没有,就如消寂的笛声一般,帘后沉寂,半点声音也无。 姜辛夷只能朝帘后一福,再次道谢后离开,倩影远去,一块雪白的帕子,却悄悄地落在外间桌下,它的主人不慎遗忘了它,在数日的惋惜后,另绣新帕,不再将它放在心上,漫长的岁月,纷繁的世事,将本就不曾上心的记忆越推越远,连同避雨画舫、笛歌相和,连同这雪白的帕子,帕上的“卿卿”。 但,“卿卿”,一直有人记得,自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从未忘记一时半刻。 避雨的女子已登岸远去,实为御前掌事姑姑的“徐夫人”,捡拾起那帕子,交呈与圣上后,暗见一手持笛的圣上,目光落在那帕上的“卿卿”二字上,神色看似平静,眸光却似有些许特别,是她侍奉御前多年,从未见过。 虽已听跟随那女子的丫鬟,唤其为“夫人”,但徐姑姑见圣上如此,还是试探着问道:“陛下可要奴婢查查那名女子的来历……” 她轻低的问音刚落,就听到了淡淡的两个字,“不用。” 徐姑姑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大梁朝的皇帝陛下,目望着那帕上的辛夷与“卿卿”,心底再次默默道了一声:不用。 只一女子而已,只不过见她擎伞自桥上走过,留她登船避雨,暗听她与小狗轻言细语,吹笛与她相和一曲而已。 人世长久,今日这短暂的时光,就如忽来忽逝的落雨,雨去无痕,不会留下些什么,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年轻的皇帝陛下如此想着,却终究,抬手拿起了那块帕子,却在是夜,隐似梦见有人擎伞过桥,此后一夜一夜,这一生,从拿起开始,再也没能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感谢一路鼓励支持的小伙伴,全订的小伙伴,麻烦动动小手评个分,谢谢~鞠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果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面包姐姐、cheryl10瓶;任倚楼5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