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史家公子》 1、史墨——始末 01、叔不疼婶不爱亲姐不待见——土包子史墨 一处占了大半条街的宅子里,厅殿楼阁,峥嵘轩峻;花园廊间的树木山石,也都郁葱洇润,显出好一派华贵大家之景。游廊穿堂之间穿红着绿的丫鬟婆子来来回回,莺声笑语,好不热闹。 偏有距离正房不远的一处小院落寂静无声,一无仆役进出,二无奴婢经过,门前甬道冷冷清清,便是有人要往那院子西边去,也刻意绕远路避了开。 “哥儿,这也忒欺负人了!二太太怎么敢这样?哥儿是老侯爷正经的嫡长孙,按说大老爷早逝,这爵位当初也该哥儿承继…可如今那二太太却要侄子到七岁才蒙学!”厢房里,一个三十多岁身着土褐色半旧衣裳的妇人涨红着脸愤愤不平的低声说道。 “奶娘,慎言!”一个五六岁身量的清秀小哥儿低声喝止住妇人。 见妇人绞着帕子,眼圈微红,又挪近两步,低低劝慰:“奶娘,莫急,距我生辰也不过月余,这些年都等过来了,再等些时日又何妨。” 妇人替小哥儿整整衣襟,疼爱之色溢于言表,低语道:“我就是替哥儿心急罢了,好容易三夫人为哥儿说了句公道话,哥儿好能去家学里跟着先生读书,不料二太太一句话又教咱们等,万一再有了事态,那……”继又忍不住怒道:“都中大户人家的哥儿哪个不是四岁里就启蒙,二老爷二太太倒好,先是让哥儿自己待在金陵老家,好容易去年接回来,偏又硬生生耽搁哥儿一整年!”胡诌说哥儿身子弱,只叫养着少走动! 听闻这个,小哥儿顿了顿,抿着嘴道:“不说这个。奶娘,这不是金陵老家,如今二叔早就袭了爵,二婶子是正正经经的当家太太,休再提‘二太太’之说,只叫太太罢。况且三叔也分了出去,在这儿咱们并不是正经主子,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 那妇人听说,抑不住心头酸楚,忙用帕子掩住嘴,转移话题道:“墨哥儿说的对,咱们不提这些,先前井里湃的果子该好了,我去看看。”说罢就急忙走出门去。 杨氏挽起袖子摇井绳,边扑簌簌往下掉眼泪,哥儿命也忒苦了,好端端一个金尊玉贵的长子嫡孙(注1),却因为是遗腹子落得这般境地,可恨那二房戚氏还在外编排哥儿老成阴森不讨喜!用袖子□□了把脸,杨氏把果子拣进托盘,心内愤恨:有这样的虎狼亲戚,若是墨哥儿再不老成些,岂不是要被吞的渣都不剩? 就着桶里水擦净泪痕,理理鬓发,杨氏昂首挺胸捧着白瓷的果盘子走出去,哥儿现在只得自个儿一个近人,万不能给他丢了脸面! 卧房内史墨托着小下巴,看着清冷的院子,忽然撇撇嘴,这是第几回了?侍候他的丫鬟又被戚夫人以照顾不周撵了出去。 不过是借此孤立他罢了,看到如今下人见了他像跟见了罗刹似的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势,想来戚夫人这回应该满意了罢。史墨真不愿三天两头儿被戚夫人以挑丫鬟的由头叫去看她在外人面前表演“慈爱”,只怕如今保龄侯夫人的贤德和他史墨跋扈的名声一样广传都城了。 三年前他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成了红楼梦里史家的嫡孙史墨,上头还有一个胞姐叫史湘云,他们的父亲就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公的嫡长子,本来照规矩保龄侯的爵位应是他们的父亲承继之后再传给儿子,却不料这史家大老爷着实短命,竟然比太爷先去了,留下怀有身孕的嫡妻和两岁稚龄的女儿。时太爷病重等不得,又尚不知史墨母亲肚子里这胎是男是女,且遗腹子的名声实在不好听,因二房已经有了个开蒙读书的嫡子,史老太爷便向朝廷上书奏请二子史鼐承继爵位。史墨母亲受不了这双重打击,身体益发不好,生史墨的时候挺不过难产去了。 于是一出生,这个被叔父起名为“墨”的小哥儿就背上了克父克母的名声,被婶母以养病为由远远给送回了金陵老家,长到三岁的时候一场急病过去,芯子换成了即将高考的现代孤僻小少年。 史家和贾家一样,有势的旁支大多随嫡支进了京,留下来的莫不是关系疏远或者不甚得意的旁支,史墨又顶着个那样的名声,又有新任保龄侯的心腹监看,史墨的生活说不上苦但也离大家子的锦衣玉食差的远,多亏了身边有他母亲当年的心腹大丫鬟看顾着才慢慢长大。当年的大丫鬟如今的杨嬷嬷把轻慢势利的原奶母撵了去,以未嫁之身咬咬牙权当了他的奶妈子。杨氏有几分手段,饶是这样,也仅保不住原本大太太手底下忠心的下人们,没出几年,就被用史湘云的名头以各种理由遣走或者发卖了,戚夫人更是以史湘云这大房大姑娘为由,把大太太的好一部分嫁妆把在手里边。 直到前岁,史墨的三叔办差有功又兼受上皇宠爱史家出身的太妃仙逝了,上皇心悲太妃一生无出,特下了恩旨加封她喜爱的内侄史鼎为忠靖侯。史家一门双侯顿时成了都中美谈,忠靖侯夫人谢氏接史湘云去住时“突然”想起她养在金陵的胞弟,于是史墨在保龄侯夫人戚氏的黑脸中被接进了保龄侯府——史鼐是兄,且史湘云一直住在保龄侯府,实在没有将史墨送去忠靖侯府的道理。 …… 正院,史鼐大步朝正房走去,一路上丫鬟婆子皆恭敬福身,早有小丫头飞奔去报:“侯爷回府了!”戚夫人一怔,眼睛里露出喜意来,对身边的老嬷嬷笑道:“不想老爷今儿回的这般早。”一边摆手让一旁侍候着的年轻妇人去打帘。 两个立规矩的姨娘努力压下脸上的喜色,低眉顺眼的袅袅前去,只是脚底下的小步子迈的怎么看怎么比平日轻快几分。戚夫人瞅见,眉心微微拧起来,方才的好心情立马消下不少,却听闻沉稳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外,连忙敛起眼里的冷光,贤惠温柔的笑着站起身来。 “老爷今儿回来的倒早,可是部里无事?”… 等侯爷和主母话音落了,两个新抬举的姨娘才一左一右一嫩黄一粉绿的娇声行礼:“侯爷纳福。” 史鼐眼睛瞟过美妾,脸上的神情更晴霁些,点点头,却没多说什么,反倒对戚夫人笑道:“今儿部里清闲,我原有事与你商量,便向上峰告了假。” 戚夫人心内虽奇怪到底是何事能让一门心思扑在仕途上的老爷这么等不及,但脸上却因为史鼐话里的意思笑开了花,对着两个颜色姣好的姨娘和一众丫鬟婆子挥挥手:“你们下去罢。” 两个姨娘失望的飞快瞄一眼史鼐,不甘不愿的退下去。身着粉绿刺绣妆花裙的姜姨娘略微磨蹭的走在最后,耳边听见太太温声称呼侯爷“老爷”,咬咬唇,水葱似的指甲掐进手心里,眼里闪过妒意和惧怕,这府里谁都知道侯爷素喜别人称呼他“侯爷”,除了几位爷儿、姑娘,只有太太能称呼侯爷作“老爷”!而且…听说前头得急病没了的苏姨娘就是因为这个才被侯爷冷落、太太责罚的,好好儿一个正得宠的姨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老爷。”戚夫人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史鼐。 “也无甚大事,不过想起来好些时日不曾拜见过岳丈和内兄了,你看看有合适的日子没?到时带着坤儿和桂哥儿一起前去。” 戚夫人虽并不甚懂那些朝廷之事,但是想老爷素日所为,也知道此次拜访定与官员升迁调动有关。不过她作为保龄侯夫人、襄阳侯嫡次女并不在意丈夫是为了什么,这样拜访岳家足以显出侯爷对她的看重,也足以显出她的地位稳固尊崇,这样就够了。 三十多岁妇人略显富态的脸上笑靥如花,戚夫人按捺住要往娘家和长姐锦田伯府上递帖子的急切心思。当年就因为她是次女,父亲给她定的是没有承爵资格早晚得分出去的保龄侯次子,却费尽思量给长姐定下锦田伯嫡长子的亲事,就连她的陪嫁也比长姐寒酸的多,叫几个庶弟妹看尽了笑话!这口气让戚夫人压在心底耿耿于怀多年。 可结果呢,她成了堂堂正正的保龄侯夫人,而长姐头顶上的锦田伯爷还精神矍铄,她依旧是个担着空名品阶低微的大奶奶!紧紧帕子,戚夫人心里头打定主意要邀姐妹们一同归宁热闹番,她脑子里已经在盘算要用库房里哪些体面物事来上礼单了,不能落了保龄侯府的面子之外,再戳破那起子小人的酸心窝子才好! 夫妻俩不免又叙了半晌的家常话。 末了,史鼐微微拧起眉角,问道:“西跨院里,墨哥儿可好?” 戚夫人微微撇嘴,不甚满意道:“这墨哥儿瞧看着也忒阴郁些,是个不讨喜的。好在平日里不作声响,倒也省心。”复又担心道:“老爷,下月真让他和咱们桂哥儿一起念书?这万一……”她实在看不上那个镇日不吱声儿的史墨。 史鼐摆摆手,想起新进春风得意的胞弟史鼎,冷笑道:“给桂哥儿多分派几个童子,你上心些也就罢了,莫叫人抓了把柄才好!” 闻言,戚夫人立刻紧张起来:“老爷这话有什么缘故?” 史鼐脸色沉郁,冷道:“这里头的话儿三两句说不清,你只小心看顾就是了。只一句你心里有个数儿,当初老大和老三都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故而才和宫里仙逝的太妃熟悉,老三已经蒙上皇恩典封了个忠靖侯,他和老大交好,上皇心里念着太妃,谁知日后是个什么情景呢?”说着,瞥向窗外的眼睛闪过一丝阴狠。 戚夫人脸涨得通红,用尽力气才按捺住没失了仪态,哆嗦着嘴愤恨道:“这算什么!早就板上钉钉的事儿,况且还是太爷亲自奏请的,难不成他老三还能翻下天来不成?” 史鼐哼道:“你道老三对老大那么情深意重,早几年怎么没见他提过墨哥儿?不过是为着保龄侯府几代的家业罢了!” 戚夫人恍然,更是大怒!——史鼎即便封了忠靖侯,但家底子没几两,外面愈风光底子愈空虚,当年分家时保龄侯府的家业自然绝大多数被承爵的自家老爷继承了,他们这是妄想图谋自家家产呢!怪道那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谢氏这段时日对湘云姊弟这么奉承着,还开口替那小崽子要了去家学的话儿! 史鼐品度半刻,忽然道:“云丫头对她这个兄弟如何?” 戚夫人想起前日史湘云奶妈子周婆子学道的话来,脸色好歹好了些,因道:“不是一起儿长大的,能有什么在意,墨哥儿又不可心,云丫头好不待见她这兄弟。前儿听她□□说,那丫头整日家惦记贾家那个含玉出生的哥儿呢,见天儿‘二哥哥’、‘二哥哥’的念叨!平常里也待桂哥儿多亲近,她身边有长嘴的丫头子提起墨哥儿来,云丫头才想起那么个兄弟。” 史鼐的眉间山陇微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个贾宝玉么?…” 戚氏见他神色稍展,不欲再提那败兴的话,看天色不早,转而支使下人摆饭。史鼐却站起来,言书房有事,就自去了。 戚夫人咬牙,这哪是书房有事,分明是被那两个狐媚子勾走了魂儿!幸而她心里记挂着归宁的事情,这天晚上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2、心如明镜的娃儿 史墨进学的事情终于板上钉钉,这年七月里他生辰过后,终是同史鼐家二子史桂一起由史家西宾曰“陈夫子”者教授。 七月里生日,除了奶娘杨氏之外,保龄侯府里史鼐并戚夫人等都无甚表示,主子们如此,底下的仆役丫头子更是低看史墨三分,捧高踩低之辈比比皆是,冷清情景与前一月史桂生辰相比更是天差地别,倒是史湘云着丫鬟送来个精致的荷包。 杨嬷嬷把荷包给史墨挂上,换下自己绣的,抚平衣服褶皱,叹道:“大姑娘终是想着墨哥儿的!只恐怕叫那边唆使的,才不敢来瞧哥儿罢了。” 史墨哂笑,不置可否,史湘云一贯是豪爽的性子,许是不经意间想起来便随意送了,若是真在意自己这弟弟,以她的脾性岂有不亲来的?更何况自己来此一年有余,才见过她寥寥数回,还多在戚夫人处,私下里来往可并无一次呀。 又过两日,听闻因湘云思念贾家姑祖母,被戚夫人送往贾家小住去了。 杨嬷嬷听说,眉间拧了两三个褶子,愤道:“只大姑娘对哥儿亲近了一点儿,那边就看不过了!偏生把大姑娘送走了!” 史墨倒丝毫不在意,在他看来,史家养自己这位亲姐姐倒像是给贾家养的一般,到头来对贾家依恋深重,每每去接她,都一副生离的凄清情景。 “我们年幼失怙,自小分开,姐姐与别人感情深厚也是有的,奶娘不必如此。况且,我们如今这般,姐姐也是不容易。” 杨氏叹口气,爱怜的抚抚史墨的后脑,低头做起绣活来。她多做些活计,到了年节时托人卖给绣房铺子,倘或能给先生置下一份不薄的礼来,好叫先生教她的墨哥儿更尽心些,哥儿聪明,若能好好教养,日后必然有大出息! 保龄侯府里待史墨面子上倒是过得去,穿戴吃食,一应都是好的,只是唯独这真金白银的月钱,每月只得一吊钱,说是前岁为了给三老爷封侯前后打点花去了好些,府里这一两年上下都得紧手呢,不独史墨,府里的正经爷儿都是如此。倘或想到此,杨氏都要暗自唾一口:史桂是戚夫人的老来子,自有戚夫人补贴,看他那做派,端端是花钱如流水;还有在国子监读书的二房大爷史坤,他的花销直接从二老爷账上出,这点子月钱,扔地上恐怕都换不来一个眼神儿。 史墨也愁,不管在哪里,银钱都是不能少的头等大事,不是有句话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今这一吊钱还添了笔墨纸砚的花销,戚夫人那里送来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物件儿,笔墨纸砚都是极好看的,但那数量也就够在书房里夫子眼皮子下攻书的。 史墨看看如今自己的小细胳膊腿儿,还有套间外头探头探脑的小丫头子,郁闷了。 他知道奶娘手里还攥着些娘留下来的嫁妆,杨氏曾经说过那些是给他读书成家、安身立命用的,轻易绝不能动作,免得叫外人知道了又兴起什么幺蛾子来。杨氏三十还不到的年纪,眼角就因为操劳早早刻划上了纹路沟壑,这些年她费尽心思计算筹划,为了他,就连身体都拖累的一日不如一日,史墨每晚听见她使劲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心里都跟被钝刀子割一般,现在他最迫切的心愿,就是能弄到钱,好好给奶娘调理身子。 “墨哥儿,看着奶娘作什么?是字不会写了么?”杨氏抬头,慈爱的摸摸他的小脸儿,看向他的功课。 见史墨摇头,杨氏把活筐子往旁边小几上一搁,起身去给墨哥儿沏一盏桂花蜜来。出了落地罩,就瞧见新来的粗使小丫头子慌慌张张地往厢房外头跑,瞬时柳眉倒竖,杨氏厉喝:“站住!你方才来屋里头作甚?” 小丫头畏畏缩缩掉过头来,嗫嚅道:“没、没作甚,我……” “哼!府里的规矩都知道,这偷进主子的屋子,可是能撵出去的罪!还不说实话?” 小丫头被唬的脸都白了,“我,是香雪姐姐……” “是我让她暂看着屋子,我身子不舒服,禀了杜妈妈去歇了一回。唉,杨嬷嬷,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好好歹歹她也是杜妈妈亲自给墨哥儿挑的,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呀。” 史墨在里面听着,嘴边冷冷噙起,这话说的有意思,话里话外竟是奶娘的不是了,无故的去为难个未留头的粗使小丫头!还有那杜妈妈,他记得是在戚夫人身边侍候的老妈子罢,外头那意思,是用杜妈妈来压奶娘呢,他这正经主子还不知道呢,院子里的丫鬟就给个老妈子告了假歇着去了。 杨氏可不是好相与的,从原来大太太身边的得意人儿,到金陵老家,再回到这物是人非的侯府里,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她什么没见过,当下就冷笑几声儿,讽刺道:“香雪姑娘好凌厉的嘴儿,我确是见识短了,竟不知晓府里如今竟然是这般的规矩,原是和个老嬷嬷说句话就能搁下差事歇着哩!见姑娘这雪肤粉脸、容光焕发的,才知这屋里的丫鬟竟然比主子还要金贵呢,恁的身娇肉贵!想来是侯爷和夫人待下宽厚,正好明儿里侯爷招子侄们去他跟前考较学问,可不得好好表一表?” 史墨从屋内踱步出来,淡道:“很是,叔父宽仁大度,夫子也赞说都中老爷,叔父厚德可为表矣!” 一贯看不上这乡下来的土窝子少爷,盛气凌人不屑于面子上装一装的香雪这下子脸色煞白,谁不知道府里侯爷最是爱惜名声,这要是传到他耳朵里,碍着面子也会知会太太一声儿,太太被打了脸,纵使自己得了她的吩咐要监看这主仆两个也讨不到好去! 头顶有刀悬着,香雪不得不捺下脾性,福身,软下身段央道:“千错万错都是是奴婢的不是,墨哥儿和嬷嬷消消气,奴婢一时贪玩离开了会子,好主子,千万别跟奴婢一般见识。” 杨氏唯恐外面毒日头晒坏了史墨,忙着带他进屋子去。闻言睨了眼香雪,皮笑肉不笑扔下句:“嗯。”就自去忙活了。 留下个香雪福身半蹲在那里,臊的水嫩的脸皮通红,一跺脚,指着呆呆站在那里的小丫头骂道:“还愣着作甚!没眼色的小蹄子,要是敢出去浑说,仔细你的皮!” 说罢,咬着唇又羞又气,恨不得甩那小丫头两嘴巴子才好,想她在太太面前也是得脸的,要不然就不会跟她说那些私话吩咐她做这事了,更别提她的干娘就是太太眼前头最得用的杜妈妈,她又长得好,这府里谁提到不赞上一句,就是大爷身边的小厮见了她,还要叫上一声“姑娘”呢!今天却为了这么点子事情,把脸面都丢尽了! 房里,美美喝完一盏桂花蜜水正在读书描红的史墨和飞针走线的杨氏,却并不在意今日这一出儿他们就实实在在得罪了这侯府里太太跟前说话最有分量的杜妈妈,早在进府不足一个月的时候,杨氏就私下里嘱咐过史墨:“墨哥儿,你只记着,这府里面没人会向着咱们,纵使咱们做小伏低,也是没有用处的,你是个爷们儿,将来要顶门立户的,切不可被些奴才秧子欺着走!”话说出来,杨氏也是这么做的,不过她心里虑着史墨的名声,并不肯让他去和那些丫头婆子们一般见识,回回都是自个儿站在前头。 奶娘拎的清,史墨心里头是万分高兴的,本来么,不管怎么样,这府里都拿他们做外人跟防贼似的,自己越忍反倒越让人得寸进尺,还不若有什么说什么,这般,那些人也有些顾忌在。 史墨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这保龄侯史鼐得陇望蜀,承了爵位后想要实权,那他就必不会舀着名声做玩笑儿,最起码,自己还未展露头角时性命是无碍的。不仅如此,他和自己那便宜三叔忠靖侯史鼎之间也是面和心隙,不是这样,自己那三叔早怎么想不起自己来,偏偏是得了爵位后把自己从老家接来,可不是拿自己这个长子嫡孙来膈应他二哥么!舀着自己作棋子儿博弈,这史鼐为了名声,不仅得保证最初几年自己活着,还得让自己活得不错,要不然先前不让自己进学时,戚氏也不会大费周章的弄出自己体弱的话传出去。 就是奶娘,他们也不敢轻易动作,经过那三婶子谢夫人的嘴,谁不知道这保龄侯府大老爷的遗腹子进京来身边有这么一个亲近人!若是奶娘被撵或者没了,戚氏好生不容易经营下的好名声顷刻就会被人挑弄坏。而且,奶娘即便是个硬茬子,也是内里精明的,平日里也只守着这小院一亩三分地罢了,从不会轻易踩到戚夫人的底线上去,戚夫人那头儿想发落也得从长计议。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这边怕什么!只不过,明里不怕,暗地里还得防着点儿。深宅后院里的阴私手段,可不是自己这一个上辈子长在红旗下的正直少年能对付的。 一笔一划的描红写字,史墨得用更多的心力去记这笔画儿,前几日,为着大字上缺横少竖,他的手掌都被先生的戒尺打红了。本来在金陵老家时,虽没有正经蒙学,可史墨内里是个现代人的芯子,想着猜着识字不难,就是书也看了不少,可这现代人写惯了简体字,现在总会冷不丁少上一笔…… 经过这般,史墨因为自己小身子里面的半大灵魂有些浮躁急进的心思才算沉下来,纵使自己有着大人的灵魂和算计,事情也得脚踏实地的来,自己对比这些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并没有多少优势,要真说有,也就是个能稳下来的性子罢了。 小背脊挺得笔直,执着毛笔在草纸上一笔一划写的认真的模样儿,让不时抬头看看的杨氏既欣喜又心酸,前头那些黑心的送来玩物倒是多多的,书本笔墨却少的很,不得已,还是杨氏托人买的些便宜的。捶捶自己的胸口,让发痒的心口好受些,把咳嗽闷在喉咙里,杨氏低头掩饰住含泪的眼睛,自个儿这身体……要是自己也去了,她的墨哥儿可怎么办?手上的绣针顿了顿,杨氏叹口气,等下月月钱发了,再抓点草药熬了喝吧。 史墨甩甩手腕儿,满意的看看自己越发有了样子的大字,心说穿越前有个走艺术高考生的同桌真好,要不是曾经天天听他叽歪写毛笔字的要素,身体姿势,怎么握笔,什么是笔法,还有临帖,怎么读帖,吃透要领后要一气写成……只靠着自己琢磨,或者靠先生那里只给出一个字帖叫临摹、其他就自顾自按着史桂的进度教授,自个儿这一手“未来的门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想着想着就走了神,史墨皱眉,要是老拘在这史候府里,作什么都不方面,不说要出息难,就是奶娘的身子也拖不得,成了大病可怎么好? ****** 只是还未等史墨想出什么招儿来,进学的书房里就生出事情来…… 3、吃亏了 3、吃亏了 保龄侯史鼐的第二子,戚氏的命根子,史桂史二爷,人如其名,是根“搅屎棍儿”。这小子花花心思多得是,今日打了小厮,明天摔了古玩儿,这些在高高在上的主子们眼里大概还都是小事儿,戚夫人搂着笑骂几句“猴儿,讨债鬼儿”就揭过了,只纵的这史桂越来越没了章法。 史墨有一次看见他和小丫头拉拉扯扯,嘴里还叽歪着什么“等爷儿大些,就收你入房,让你也做半个主子……”只听得史墨眼皮直跳,这厮比他还小一岁呢,只是戚夫人在老侯爷的孝中有孕,怕不好听,府里面对于这位爷的年纪就有些含含糊糊,倒是每年的生辰必是大办的,弄得现如今新入府的丫鬟们都以为这位小牛犊子一样壮实的桂二爷比那瘦瘦小小的墨哥儿要大呢。 过了两日,史墨才在奶娘嘴里知道些缘故,原来那小丫头是史鼐书房里洒扫的粗使丫鬟,史桂不知怎的竟看上了史侯爷书房里的青玉瑞兽砚滴,只是那是他父亲的中意物件,时常拿着把玩儿,史桂求了一回,从戚氏那里就给挡了回去。这厮竟然无师自通勾搭了小丫头子,让那还未留头的小丫鬟给他偷了出来,没半日就打碎了。 保龄侯大怒,竟请出板子来要上家法,这史桂被唬的脸色青白,扯着嗓子嚎了半日,板子还未打到他身上,就被急忙忙赶过来的戚夫人拦下了。这事儿三转两转,最后终是都推到那小丫鬟身上去了,可怜这么一个还未留头的小姑娘,几板子下去就没气了。 史墨听了半晌没说话,那十一二的小丫头那天被史桂拉住时臊红的脸蛋儿他还记得,只过了两天人就没了。 史桂得了教训,在戚夫人跟前倒消停了几日,只是这人脾性暗藏暴戾,一连几天史墨都瞅见侍候他读书的贴身小童脸色青白,袖子底下隐隐能见到乌痕。偏史桂这个混世魔王远不及贾家的那位宝玉灵性,先生布置的功课却是没有完成过了,这位陈夫子最是酸儒,见此脸色铁青,狠狠责罚了史桂的书童。 而与之相对的,这位先生看了史墨临摹的大字竟然随口赞了几句。 结果第二日,陈夫子视如至宝的几幅名家墨宝就成了一堆被混乱涂抹的废纸。 陈夫子哆嗦着嘴唇,指着史桂直喘粗气,眼看就要厥过去了。 书房外跟随的七八个小厮都慌了神,有几个闯进来扶住先生,又拍背又灌茶水的,有年纪大心思灵巧的一溜烟跑去内宅就搬戚夫人这尊大佛了。 戚夫人来时,里面嗷啊叫嚷正乱着,也顾不得这先生是外男,忙忙进房去。见陈夫子脸色黑青,气倒是喘过来了。 史桂见到戚夫人,气焰更似火上浇油一般,指着史墨大喊:“明明是他偷进了先生的屋子,毁了先生的字画!夫子怎好赖我?”一旁的小厮长随皆你一嘴我一舌的争相作证。 史墨在今日事发之时便有了计较,此时见戚夫人也来了,心知此事绝不能善了,自己这黑锅是背定了。 戚夫人眼见陈夫子虽脸色不好,但也并无晕厥之相,心中大安,她原是担忧若先生有个万一,就算书房里有两个学生,她的桂哥儿也得平白担上个逆师的名声,对日后出仕说亲都不好。现在这夫子没事儿,自然就妥帖了。一会子她自然有办法让他自己嘴里说出来些‘实在’的缘故,外人纵使长八张嘴,也胡w不到桂哥儿身上! 戚夫人先不问缘由,倒大大方方的与陈夫子见礼,又一叠声的吩咐丫头小厮去端来人参静气茶来。 陈夫子手捧上白瓷盏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等低头细一瞅这瓷盏,他心里咯噔一声,这白瓷莹润细腻仿若羊脂白玉,正是“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磐”,上面渔樵耕读栩栩如生,神韵非常。陈夫子也算有些见识,竟从未见过如此金贵的白瓷盏,且本朝官窑、民间私窑多善青花、斗彩一类瓷器,这瓷盏想来却是前朝瑰宝了。 手里这贵重的白瓷盏却猛地惊醒了陈夫子,让他被怒火冲昏了的头脑清醒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是保龄侯府!保龄侯的嫡幼子岂是自己小小一个进士能得罪的?再者,原本就是补缺无望,盘费不继,相托友力,好容易才谋了这西宾之位,权作安身之计。日后补缺,还要仰望保龄侯之力呢! 抖抖唇,陈夫子只得自认倒霉,轻轻把这事揭过去罢了。却闻保龄侯夫人笑盈盈道:“先生且别急,先用茶,定神后再言不迟。” 就在陈夫子食不知味的把这贵重参茶吃下的时候,一个方脸、厉眉的婆子进来,她身后跟着几位捧着锦盒的丫头们。 婆子正是戚夫人的陪房杜妈妈。 还未等杜妈妈言语,外头进来一个丹凤眼,柳叶眉,身姿风流的女孩儿,不是香雪却是哪个。 盈盈与戚夫人道了万福,戚夫人笑道:“好孩子,有些日子不曾见了,你来这里作什么?” 香雪近前,眼睛寻到史墨身影,方笑道:“奴婢是给墨哥儿送墨锭来了,今晨墨哥儿说学里墨将用尽,奴婢记下了,只是前儿才给哥儿送过,又请陈妈妈开了库房才寻到哥儿惯用的香墨。” 那墨俨然和泼在先生珍藏书画上的墨是同一样儿。史桂马上得意洋洋的叫嚣,戚夫人看着夫子含笑不语。 史墨心里冷笑,这戚氏好利落的手段,先是拿话托住先生,然后等先生想把事情揭过去时又用参茶堵住嘴,这一会子弄了这么些手段。又看陈妈妈,这老婆子也不简单,看来惯常做这个的。 香雪的话一出口,陈夫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而且但凡大家里,人多嘴杂,总有爱嚼舌根子的人在,下人们跟红顶白,陈年旧事他也知晓一二。犹豫的瞟了一眼木在那里不声不语的史墨,陈夫子暗想,倒是可惜了这么个好苗子,只一月里写的大字就有了形状……但君子果决,当断则断! ——“算了,也是小儿意气,教化时日尚短,行动有错也是难免的。” “教化时日尚短”!!! 戚夫人闻言,笑了。 史墨纵然已经活过一世,可青天白日的眼看着被砸了一记黑锅,心里也是又恨又气的,这戚夫人还有满屋子的丫头婆子,当他是死人一般,说说笑笑就把这么一顶忤逆西席的帽子当面给他带上了!可怜他前世也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大宝贝,父母宠爱,兄姐照顾,一直到他车祸身亡,十几年里除了早早知晓了自己的性向而担忧害怕过,其他从未受过半点委屈! 七岁的小公子沉着一张俊秀的小脸儿,袖子里拳头握的死紧,任高他半头的搅屎棍在他面前风言风语,抿着嘴一声不吭儿。 史墨不是不想辩解,可是看着一屋子的人,或者这一府的人,除了奶娘,有谁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呢? …… 被香雪“侍候”回小院的路上就遇到听到事儿赶过来的杨氏。 这一会子内宅都传遍了,无非是说史墨顶撞先生,毁了先生珍藏墨宝,又有香雪作证云云。杨氏自是不信,仔细问过,这事儿在她心里转了一遭儿就猜到了□□分,直把这戚夫人并史桂及一干丫鬟婆子恨得咬牙切齿。 沉着脸,杨氏牵起史墨的手,一面抚着他的头,把人带回小院去。 一进院门儿,当着院子里两三个粗使小丫头和老婆子的面,一耳瓜子甩到香雪脸上,直把她打了个倒仰,嘴里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主子有了事,你倒笑的高兴!平素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年轻,并不说你。如今越性了不得了,奴大欺主的东西!哥儿什么时候要你送过墨?这天杀的奴才满嘴喷粪,欺负我们这大老爷的独苗啊!墨哥儿一贯用的漆烟墨,何曾见过那留香的‘狻猊’,狻猊贵重,别说我们哥儿,就是侯爷、进学(秀才)的坤大爷都没用它来习过字!”杨氏这声音越喊越高,让本来就注意着这边动静看笑话的丫鬟婆子们听个正着。 这话在耳里过去,知事的都心中一动,这狻猊素来被称作墨中神品,因其香彻透骨而闻名,府里侯爷和大爷不爱那味道,还是去年桂哥儿偶闻闹腾着要用这个府内才知道这墨的名字的,夫人度其贵重,桂二爷磨了好几日才被允了。 只是墨哥儿再冤,夫人说他毁了字画那就是他毁了,谁叫夫人是这后宅的天呢,怪只怪这墨哥儿福薄,没投生到夫人肚皮里去。 当天晚上,史墨小哥儿忍不住窝在奶娘怀里掉了几颗金豆子,惹得杨氏百般心疼。 等吹熄了灯,史墨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想着白日里的事情,忽然觉得浑身冰冷,就像掉进冰窟一样。前世车祸身亡,之后一朝醒来变成了一本书的人物,并且这人物还是不曾提及的,他还安慰自己多半是他接收身体的时候原主就去了的缘故,挣扎着想好好儿活下去。 自打那时,他就把自己当成了史墨,轻易不敢想起前世里父母兄姐,生怕想多了,就沉浸在思念当中,在这里活不下去了。可今日眼睁睁看着自个儿受了这样的冤屈,史墨再也忍不住,想起前世家人宠溺,躲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说到底,他前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史墨抱着腿,呆呆看着精致的床帐,只觉这偌大的侯府阴森森的,除了奶娘,竟是一个实心人都找不到。 原本他对原著里开朗豪气,娇憨大方的史湘云很是喜欢,因着这份喜欢就是进侯府这一年多来她不曾照拂关心过自己这个亲弟,也还在心底暗暗留了份奢望,想着能和这个颇像前世大姐那样脾性的女孩儿姊弟情深,有朝一日自立门户,带着她和奶娘离了这泥沼。 却不知怎的,今晚忽然心灰意冷起来,史墨努力回想见到史湘云的情景,却发现模糊的很,的确,他们统共没见过几次呢,姊弟两个亲近的话儿更没说过一次,才来时戚氏说他体弱把他拘在这小院里,那位姐姐也不曾来看望过他,就连奶娘去给她请安也被丫鬟挡了回来…… 越想,脑海中前世大姐的影像越清晰,史湘云的越模糊,小少年挂着两颗泪珠子,笑了,是了,大姐才是他真正的姐姐,史湘云……大宅院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哪里会有那么简单呢,他只是一厢情愿的把前世看到的书上的寥寥几笔描画的印象给强加上了,却忘了这里的史湘云是个活生生的人呢!若是只心直口快、不拘小节,娘家这么多侄孙女,贾母怎么就偏偏喜欢这一个呢? 摇摇头,史墨自嘲:自个儿真应该从象牙塔中出来睁眼面对这世界了,还以为是前世无忧无虑的少年呢。 人复杂的很,再天真烂漫也有深藏的心思,是他自己想岔了……史湘云么,日后能帮就帮罢,想来她从未打算依仗过自己这个弟弟。 ****** 第二日,陈夫子果然拒绝再教授史墨,史墨小少年仅进学一个月就再次被踢出来了,杨氏急的嘴上都起了燎泡,还是安慰着史墨叫他不要着急,心里暗暗打算着不行的话就去求求三太太——忠靖侯夫人那张嘴在老侯爷还安在时就厉害的紧。 实际上,就算这陈夫子不教,但保龄侯先大老爷的遗腹子蒙学的消息各家心里都有数了,戚夫人就算打心底里不愿意让史墨读书也不敢真把他拘在屋子里,思来想去,叫这戚夫人想到个好去处。那地方兴许不声不响的就给自己除一个心腹大患呢。 4、反击——露脸 4、反击 经过这一出之后,史墨倒想开了。 去了这些时日的书房,史墨也看的清楚,那位陈夫子就是个最正宗不过的迂腐酸儒,真材实料是有,可也不厚,给小儿启蒙罢了倒是够了。但他镇日摇头晃脑一板一眼,不说因材施教,就是讲解一二的时候也没有,无怪乎自个儿那个搅屎棍堂弟最是厌烦这人。虽然在书房时史墨还在描红识字,可他毕竟不是真的七岁小儿,私下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这些早就背的滚瓜烂熟。陈夫子不教他便不教罢,史墨寻思着瞅个机会就去外院史鼐的书房述请出外读书,都城的书院不少,他这位二叔好名,他就不信众目睽睽门客友人都在的当头,他能不答应侄子勤奋向学之心?也算间接洗刷下自己顽劣的恶名。 偏这位戚夫人有意思的紧,事情过去三日后的这天下晌午,在花厅宴请女客之时,巴巴把史墨叫了去。 杨氏冷眼看那正房出来的大丫头香月装模作样的,不耐烦的催促:“我是太太跟前的人,嬷嬷还不放心?花厅里今日宴请的女客可都是高门大户的太太、夫人们,嬷嬷跟去像什么样子?快快给墨哥儿拾掇下,太太还等我回话呢。” 杨氏心恨,冷冷哼道:“等着!” 进了里屋,杨氏从史墨手里抽出笔来:“快快,二太太今日宴请女客,让人来叫哥儿,咱们虽知道她没安好心,可也不能怠慢了,不然又得编排哥儿不敬长辈……” 打开箱子,杨氏想了想,取出一套月白色暗绣珠霞云纹的衣裳来,一边手下不停给小孩儿把碎发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总编一根大辫,缀上一颗明珠,用丝绦坠角,一面嘴里殷殷嘱咐:“至咱们来之后,府里办过多少席宴,怎的偏今日叫去,二太太的心思只怕是想在都中勋贵夫人跟前给哥儿下绊子呢,这说起来大抵也就是书房里的事情。奶娘知道墨哥儿聪慧,就照着昨日里咱们娘俩儿说道的那样回话就是,不必惧她!” 却原来这杨氏心思缜密,自打事情发生后她就翻来覆去细细思量,昨日里更是和史墨两个把戚氏和史鼐借着这事儿可能会有的举动梳拢一遍儿,杨氏更在心里打算了暗招儿,不过是等待下次出府交活计的时候施为罢了。 这如惊弓之鸟,行一步思十步的动作,不过是稚儿弱母寄人篱下无奈之举罢了。 目送着史墨的小背影,杨氏担忧之余,又不免心中自豪,自己的墨哥儿小小年纪,无父母良师教导,却这般进退有据、聪敏稳重,实在是…… 花厅里,群芳围绕,香气阵阵,不时有人赞戚夫人好本事,说这眼看着入秋的时候还能见着这么些好花儿。戏台子上并无点戏,只有几个琴乐娴熟的老师傅在拉弹。贵夫人们边随意吃些小点心,边各个围在一起闲话儿。 襄阳侯府的三太太把葡萄籽儿吐到小丫鬟捧着的帕子里,看一眼花厅门口,抿唇笑道:“怎还不见妹妹那侄儿?” 戚氏满目带笑,正待说话却不妨被忠靖侯谢夫人抢去话头,谢氏似笑非笑的看一眼戚夫人,淡道:“杜太太怎的今日如此着急?不过半刻就等不及了?” 又转过脸对其他夫人、太太笑道:“等一会子我们家墨哥儿来了,姐姐们可得重重给一份儿见礼才是,要不然我这作婶子的可不依!” 南安王妃指着她笑骂:“你这促狭子,人还没见到,倒先要起礼来了。若是真有你夸得这样好,咱们少不得破费一番了。” 其他夫人纷纷称是。 这一圈儿坐的都是都中顶顶有名世家的夫人,谢氏虽年纪小,可却是堂堂正正的忠靖侯夫人,忠靖侯史鼎如今又如了太上皇的眼,这里哪个不奉承她几句?况且谢氏也是个妙人,舌灿莲花,仗着年纪小些插科打诨,逗得这些夫人、太太笑声不止。 戚夫人跟着笑着,可心里却暗恨不已,她不过是照着礼数发了帖子,谁知南安王妃竟然真的来了,今日这花厅里南安王妃的品级最高,她说的话,哪个不捧着,偏这南安老太妃就是谢氏的亲姑母,南安王妃岂有不偏帮着谢氏的? 襄阳侯府的三太太之后却兴致不高,脸上笑容都有些勉强,这处在座的哪个不是正经的侯伯夫人,只她品级最低,丈夫虽是襄阳侯嫡子,却排行属三,至今也只是恩荫了个六品小官儿,却是占着是戚夫人嫂嫂的缘故才得坐在这里。方才被谢氏一句话堵了回去,周围的夫人、太太们越发淡淡的,轻易不与她说话儿。杜氏脸上下不来,深怨自己心思少见识短,被戚夫人几句好话就哄来跟她唱这双簧,无端端的被人瞧不起,怪道戚氏这回看的起她们三房,给送了那么些礼!要是是好事儿,大房那里不巴巴贴上去,大房可是最亲这个小姑的。 杜氏手底下掐着帕子,却是在心里恨起了戚夫人。 只听谢氏忽然高声笑道:“看,这是谁来了,快过来教三婶看看咱们的墨哥儿。”原来史墨已经进了门厅来。 众夫人拿眼去看,都眼睛一亮,好个俊秀的小哥儿,唇红齿白,珠圆玉润,一双凤眼儿晶亮亮的,最是那一对儿眉毛长得好,秀长如剑,把容貌上过分的精致给掩了去,却是个最气质不过的公子哥儿。姹紫嫣红的小厅里那一身月白云锦衣裳的小孩儿站的笔直,越发衬得器宇不凡,鹤立鸡群。 戚氏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却端起慈爱的面孔,温声道:“来,墨哥儿,婶娘知道你这两日不高兴出来,但老憋在屋子里,谨慎闷出病来。” 史墨心内冷笑,果然,这位太太一上嘴儿就是蜜糖裹着毒钉子。 戚夫人这一语,很是提醒了好些人想起来这位保龄侯府大老爷遗腹子的名声来,前儿的事情她们也是有耳闻的,看这小哥儿的眼神不禁都复杂了许多。 史墨分明感觉到,却大大方方的端起笑脸来,见礼道:“给二婶三婶问安,给众位夫人、太太们请安。”口齿清晰,进退有据,让好些夫人太太心内有了丝喜欢。 谢氏最是高兴,连声道好,把史墨拉到自己身边儿又搂着又摩挲,对着戚夫人道:“墨哥儿住在这里,二嫂的坤哥儿、桂哥儿又都是稳重的,我最是爱乖巧的孩子,偏我那小子闹腾的很,嫂子疼我,今天就让我好好亲近亲近墨哥儿罢。”这话说出来,却是两番味道,且不说保龄侯府的幼子史桂,他的名声固然不比史墨臭,可跋扈顽劣也是出了名的,说稳重可真就是贻笑大方了,二则谢氏的话里头隐隐露出的意思竟是戚夫人挡着不让她亲近史墨一般。 众人都是心思玲珑,恨不得心眼子比别人多出一个来的,听说这话大有深意,就有人一琢磨,可不是么,这墨哥儿进京一载有馀,这保龄侯府办了多少回宴席了,这次却是她们头一次见到真人。再一往深处想,都没见过外人儿,怎的这哥儿的名声会如此不堪,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可不就是这保龄侯府么! 谢氏稀罕了阵子史墨,拉着他一一给这一处的夫人、太太见礼,那正式的模样,让好些人看史墨的眼神又有了不同。史墨端着张玉白可爱的笑脸,一个一个的认人行礼,那认认真真却有些稚嫩行礼的小模样让几个上了年纪的太太爱的不行。 南安王妃摸摸史墨的发顶,笑道:“好孩子,果真像你婶娘说的那样好,我一见就喜欢……”说着从袖里拿出一方碧绿如水的玉牌来,亲自给他挂上。 其他夫人、太太也忙给见面礼,看了南安王妃的,不免都厚了三分。 这情形倒有些出乎史墨的预料了,看一眼笑的极开怀的忠靖侯夫人谢氏,心内一哂,原是这三婶和二婶的明争暗斗,他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思及此,史墨表现的愈发乖巧,话却不多,任由谢氏施为。 戚夫人的手都快把帕子抠破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暗暗瞅了眼杜氏。 杜氏心里不愿,却是不敢得罪这个小姑子,只得开口道:“我瞧着哥儿真不错,怎么妹妹却说哥儿心情不好呢?”杜氏也不是傻的,话虽然按着戚夫人的意思提出了那线头来,却轻轻就把自己摘了出去。 戚夫人却也顾不得不满,只温和看着史墨,安慰道:“你们先生也太严厉些,不过是些小孩子的顽笑。墨哥儿好生去陪个礼,看在你叔父的面子上,兴许就揭过去了呢。” 又回过头,叹道:“这陈先生学问是好,可人较真了些,前儿这孩子不过是弄脏了他几幅画儿,他就不愿意交了,要辞馆而去,我家老爷劝慰再三,才留下来……” 弄脏了先生的几幅画儿?这事儿可大可小,可戚夫人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给史墨按上了个气走先生的名头。 众夫人都看史墨,小孩儿微微低头,嘴唇抿着,白玉雕琢一般的小脸上露出了一抹倔强神色,这里可都是后宅里见惯了言色的人精儿,谁看不出他神情里暗藏的委屈? 一时倒都不接话儿了。 史墨心里头给奶娘鼓鼓掌,奶娘昨天就说,但凡遇到戚夫人在别人面前提起此事,万万不可争辩,也不必太委屈,最妙的就是倔强中露出那么一点子没压下去的委屈来。 谢氏的脸上本来已经有了一丝不好看,看到史墨的表情却心头一松,眉目里都带出笑来了,看来今日自己这好妯娌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墨哥儿确是个有意思的,也不枉她前儿接到帖子后费了这么多心思,还特特邀来王妃嫂子助阵。 若说这谢氏真对史墨有什么感情,那可真是个笑话儿,她的确喜欢他姐姐湘云的性子,可对于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大哥家的遗腹子说在意都是多的,只不过这却是个对付史鼐的绝好的棋子。想起来史鼐,谢氏就眼红心闷,本来么,有史墨在的情况下,这二子袭爵就有些名不正,这想想都替自家老爷委屈,可偏偏这二哥是个面善心狠的,用爵位压着自家不说,当初分家时几乎就是空空两手扫地出门了,他一转脸儿把老大家的嫡子扔到老家去,却在这些年里经营了一副好名声儿! 史鼎和谢氏心里恨呀,只是这些年比人低强忍着,可当史鼎也有了爵位,夫妻俩的心思就活泛起来——既然都有爵位都是史家的嫡子,那家产凭什么叫你独霸去?史墨的作用就是在这时候凸显出来了,毕竟,他是大房嫡子,家产不仅有他的而且还有大大一份儿,舀着个他做枪,好使的紧。而且这么一个小孩子,史墨能分去家产又能有多少,总比现在全攥在二房手里的好。 谢氏故作心疼的摸摸史墨的后脑,皱眉道:“我听说那陈先生不过是个二甲进士,怎的脾气这般大?”又说史墨:“怎这么顽皮,竟把先生的画儿弄脏了?是什么画这么金贵,跟婶娘说,婶娘替你赔他。” 一转脸儿又露出些小女儿的调皮神色来,笑道:“我幼时也有过拿墨涂父亲字画的时候,那时父亲还哈哈笑着说我画的却是比原来的还好。只不过生生坏了父亲宝贝的一块‘九玄三极墨’,墨哥儿用的是什么墨?” 南安王妃笑着点点谢氏的额头,骂道:“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作这般姿态,也不觉臊的慌。”谢氏只不依,非要史墨说出来。 戚夫人脸色微微一僵,心知书房原委定是被谢氏知道了,不免心里大怒,暗自狠道,若是教她找出那吃里扒外、通风报信的奴才秧子来,看她不剥了他们的皮! 史墨在心里给这位三婶赞个好,脸上却是露出忐忑来,故意看了一眼戚夫人,想了一会才道:“酸墨,不,是酸泥?” 谢氏捂嘴大笑:“是狻猊罢。”忽然顿了一下,似笑非笑看一眼戚氏,道:“狻猊,倒是十足的好墨,香彻透骨……” 戚夫人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花厅正口几声喧闹,却是一身金丝绣百花飞蝶大红锦衣、脖带金项圈,腰束五彩丝绦的史桂被簇拥着进来了。当下就有夫人皱眉,这戚夫人幼子是在她吩咐去叫史墨之后由南安王妃提议叫来的,虽说晚去请了一会儿,可到现在才来,却是有些失于礼数了,尤其这哥儿又高又壮,和个白玉童子一般的史墨站在一处儿,高下立见。 戚夫人亦有些扼腕,后悔吩咐丫鬟让好好给桂哥儿打扮一番再带来了,她心内觉得自己幼子比史墨要好上百倍,原是有心在史墨被众夫人低看的时候再让自己儿子来,好衬托一番桂哥儿,却不想谢氏横插一杠,这当头儿子却来了。 只是当史桂走进的时候,戚夫人才知道真的糟了。 狻猊是墨中珍品,前朝时便断了传承,狻猊芬芳透骨之名可不是说着好听的,纵使史桂换了衣裳,可头发上的香味却是闻得见的。 谢氏倒没说什么,可就是无声胜有声,反倒更显得突兀。 席面间突然静了一下,又恍若无事的热闹起来,只是相比史墨,这常理来说得更被奉承的史桂倒是没得到众家夫人太多的关注,尤其是南安王妃,虽然也赞了几句,可比起来对这史墨又摸脑袋又给见面礼的,实在不值一提。 已经成了壁花摆设的史墨禁不住的想,自己这副自个儿都嫌太秀气的长相也许还有点用处? 之后的宴会对于戚夫人来说就是味同嚼蜡,闷得心窝子疼。偏史桂耐不住性子,一会儿就洋洋去了。史墨至始至终被谢氏揽在身边儿,安静乖巧的听她们说话,间或回应几句或是一个甜甜笑容,又惹人喜欢几分,越发高下立显。 史墨也乐得他这三婶表现与他亲近的模样。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除了他和这位嘴皮子厉害的三婶,他的奶娘杨氏也闷不出声的给戚氏上了一记眼药,他头上戴的那颗明珠,大是大,颜色却已经发黄了,显然是十几年的旧物件儿,比史桂头上的可差了不是一筹,在座的那都是对衣服首饰精通之极的行家,这心里头早就有了思量。 在最后送客之前,史墨轻轻地又给他的好二婶吃了一记闷亏。 却原来这花厅隔壁有间小厦,同太太夫人们前来的闺秀们,就有保龄侯府里的嫡女三姑娘湘芷和她两个庶姐招待,三姑娘已经年近十岁,戚夫人对这个女儿十分爱重,早早就教她管家理事,并且时常带她走动。 只是这位湘芷三姑娘和桂哥儿一样,身条模样都是随了戚夫人的父亲襄阳侯,骨架儿大,长得有些健壮,平日里她最爱穿些素净衣裳,戚夫人又花了大笔银子给她置办首饰,倒不显什么。 偏今日这三姑娘和把闺秀们送回花厅的时候,被史墨看见,这小孩儿心思一动,不动声色的就站到她身边儿,好声儿叫了一声:“三姐姐。” 跟在她身边的一位穿着华丽的姑娘看了一眼这两个就扑哧笑了,其他姑娘、太太一瞧,也忍不住低笑了几声儿。 原是这两人今日穿着打扮有些像了,都是月白色的衣裳,三姑娘也把头发簪成小辫儿梳拢到一起去,本来她这般打扮,倒别有一番飒爽的味道,可与史墨站在一起,立刻变成了效颦的东施了。 湘芷心高气傲,向来看不上这大伯家的遗腹子,一年来没少在戚氏面前添了口舌,这会儿气的脸色通红,险些当场失态起来。 …… 谢氏走的时候是心满意足,神清气爽,还偷偷塞给了史墨一个小荷包。 史墨心里动一动,趁人不注意之时,直视着谢氏的眼睛,郑重道:“谢谢三婶,今日的恩情史墨记住了。” 谢氏愣了一瞬,看史墨的眼神倒是有些复杂起来,收了脸上调笑逗弄小孩儿的神色,点点头。 史墨却不管这些,他只是借此给这位三婶提个醒罢了,拿他做枪头没什么,只是不要过了才好,互利的事情两边儿都高兴么。 而谢氏弄了今天这一出,非但借着南安王妃的东风把戚夫人的算盘都给打坏了不说,还扳倒了一局,戚氏分明看到有些夫人面上那有些古怪的笑容,只怕是这一年来才传出去的史墨的坏名声的功夫都白费了大半不说,还不知道明儿会传出什么话来呢。 但最重要的,是谢氏这一手直捣黄龙,把箭靶子立到史鼐的头上了!为什么?笑话,哪家的公子到了年纪,不是由父亲叔伯出面引见给世交勋贵的。这墨哥儿虽说还小,可他却不同于别人,本是从金陵老家进京的,没见过人,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拜见世交长辈们最好的就是史鼐给带出来。本来,这回女眷的小宴,史墨出来遛一遭儿也没什么,可坏就坏在谢氏竟然一本正经的给各家夫人介绍了,更坏的是,这宴会上有一个分量够重的南安王妃!这王妃还正儿八经的给了厚重的见面礼!这么一来,史鼐最轻的也是一个忽视侄子的名头就跑不了。 戚夫人恨得咬牙切齿,但却是有苦说不出,她虽后宅里的阴私手段耍的狠厉,嘴上却远不如谢氏利落,人缘儿也不如谢氏好,一时气的肝疼。 不行!得赶紧跟老爷商量商量,把那丧门星弄去那个地方,她就不信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儿,无父母管束,在那里,会学到好儿? 5、腌臜去处—贾家家学 5、贾家家学 赏花宴过后,因着戚夫人心情不好,保龄侯府很是沉闷了几日,大小丫鬟、婆子各个儿轻手轻脚,轻易不敢大声。 史墨虽然扳回了一局,但戚氏和她那个心高气傲的三姑娘岂是好相与的,这几日史墨院里分派下来的穿用越来越少,大厨房每每里送饭食来都早就过了用饭的时辰,饭菜都是凉透的。所幸初时戚夫人为了表示她大度特意分给他一处带小厨房的院子,杨奶娘便常在小厨房为史墨做些吃食,只是材料甚少,每每去要大厨房那边不是拿些不新鲜的搪塞,就是借口推拒。 史墨倒也受得,其实依他的意思,当初在金陵老家不回来,自己日后考个功名,置下些庄子田地,把奶娘和这些年暗地里筹谋收在身边的几个忠仆接出去,安安稳稳的做个耕读传家的乡绅富家翁,那样的日子才叫美的。只是他也不是那天真的,依着原著里四大家族的下场,恐怕自己到日后也要被牵连,要是没有点依仗筹码,像几日前书房那样被推出去顶缸也不是不可能的。 史墨小少年叹气,想做个乡绅富家翁什么的都是妄想,还是在这深宅后院里先拼杀出一条路出来罢。 “哥儿,二老爷怎么说?”杨氏迎出来,急急忙忙的问道。 史墨摇摇头,示意他奶娘进去说话,杨氏抿嘴一笑,她的墨哥儿越发有了大人的模样,谨慎了呢。 进了内室,史墨不忙叙及书房谈话,倒是分外郑重对杨氏道:“奶娘,这二老爷之语可不能在外头说了,叔父那性子……”今日史墨看的分明,自己这位保龄侯二叔真真是位口蜜腹剑、心胸狭窄的伪君子,面上拳拳教诲,可每句话说出来都有拐弯抹角的刺探,想方设法的打听他与忠靖侯府的首尾。现在阖府里都得称呼他一声侯爷,若是奶娘之言被他听见,少不得心下记恨。 杨氏想起往昔神情有些黯然,慈爱的揉揉史墨的小脑袋,点头应了。 侯府戒备甚严的外书房,史鼐沉着一张脸,慢慢踱步,脑中想着方才见到史墨情形,细细揣度,越发觉得此子非池中物,应对稳妥不说,还偏偏在今日他休沐会友之时来请求去外面书院之事,一时倒恨悔自己当年妇人之仁,又看轻了这遗腹子,没早叫他病夭去了以绝后患。 史鼐脚下不停,一路雕梁画栋、莺歌燕舞都没入眼,到了正房门外,台矶上坐着的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看见,慌忙迎上来,打帘的打帘,有丫头进去笑道:“侯爷来了。” 戚夫人听闻,连忙起身来迎,旁边在他母亲这里撒娇胡闹的史桂唬了一跳,不觉的倒抽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 史鼐进来,见史桂在此,浓眉一拧,斥道:“这个时辰,怎的不在书房跟着先生读书!” 史桂懦懦应承了,史鼐见他形状,又思及方才史墨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冷哼一声,道:“我知你这惫懒性子,如今且不管你,等明日里问过你先生考较你的功课,再来说道!”又瞪戚氏:“慈母多败儿,此话真真不错,幸而坤儿争气,若不得,我这保龄侯府百年基业恐怕都要毁在这逆子身上!” 这话却是说的重了,原是史鼐本就对戚氏这几回理事不满,借故发将出来罢了。戚氏心中气苦,却不敢接其锋芒,垂目泣道:“老爷这话诛心,我也无颜辩驳,只明儿挪进佛堂里去罢。” 史鼐知方才之言过了,却不好明说,见一旁史桂惶悚,怒喝道:“还不出去!”又对着外头跟着史桂的小厮长随狠道:“你们成日家跟着他上学,却不管他,由他野马一般!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们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 等房里静了,史鼐叹口气,卸了力气一般歪坐到椅上,倒把戚氏唬一跳,顾不得怄气,忙忙端上一盏新茶来,问道:“老爷,您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史鼐就着夫人的手抿了一口,目光专注的看结发之妻。 半晌,戚夫人被看的不自在,又因史鼐眼中的情谊风韵犹存的脸色飞上一朵红霞来,心里早忘了方才之事。 再三催问,史鼐才道:“这墨哥儿我看着不凡,若是留着,将来恐怕是个患害,可老三那边盯得实在紧,府里头几辈子的老人儿,心里头还有惦记老大和向着那边的,万一没处理好,恐怕大祸就要临头。今日里,这墨哥儿又去书房请求去外头书院读书,若是放他出了府,那可就不好控制了,若是不放……唉,都是那逆子惹出来的麻烦!” 听闻是这事儿,戚氏一笑,但史鼐如此夸赞史墨,把她的桂哥儿压下去让她心里头也不大自在,因道:“老爷这话说的,我瞧着那墨哥儿也只是平常,不说别的,只桂哥儿的学问,就甩他出去几丈,不过是个刚描红识字的,即便放出去又能怎的?况且那头府里的谢氏那张嘴真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咱们不放墨哥儿出去读书,指不定怎么受编排呢?但放出去又有说头,这些时日我倒想出个好去处来!” 史鼐皱眉,道:“好去处?” 戚氏捂着嘴,嘻嘻笑道:“可不就是好去处么?让墨哥儿过去,包管谁都不能说出一个不好来!”凑近前,低问:“老爷觉得贾家家学如何?” “贾家家学?”史鼐咀嚼着这几个字,半晌,笑起来,赞道,“夫人聪慧,足比吕尚陶朱!若是男儿,岂还有我这等凡夫俗子站的地方?” 戚夫人笑靥如花,脸颊微红。 这贾家族学,在都城的名声不是一日两日了,恐怕除了贾府里的老爷太太们,外头来往密切姻亲世交俱是心知肚明,却耽于贾家势大,无人敢轻易说嘴。。 戚夫人得意道:“若不是上次归宁时大哥提起,我还不知道这贾家族学竟有这般不堪呢。” 史鼐心中微定,想的倒多一些:“贾家族学原是他们合族中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本是老国公为家族后继的善业,只如今却是他族中旁支上了年纪的老儒教席,时常八病九痛,年轻子弟无人管束,倒越发纵了起来,走鸡斗狗,吃酒赌钱都是小事儿,贾家子弟倒都喜那去处……只是,我听着贾府中那宝玉却是有业师的,若是姑母让墨哥儿与他一道读书,反倒不美。” 戚夫人笑道:“都说一龙生九种,种种个别,这宝玉含玉而生,老太太溺爱,虽则聪慧却不像他那先珠大哥哥一般喜好读书,性喜在闺阁中厮混,上学读书,也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罢了,况且我听大嫂说他那业师上月回乡去了,这宝玉说身体比女儿家还娇弱,老太太并不肯让他去族学的,也不虑墨哥儿交好他。” 话说至此,史鼐心中已是有了决断,只觉送墨小子去贾家族学是一招妙棋,自己不仅为他操持此事,还选了亲戚家照拂,外人说起,也是自己这做叔叔的一片赤诚。 末了,戚夫人一面命人去接史湘云回家,史鼐这边就拜访了贾家二老爷,贾政。 史鼐舌灿莲花,贾政只道他为了子侄煞费苦心,哪有不应之理。很快,史墨进贾家家学的事情便定了下来。 杨氏听闻,脸上多了好些笑容,把积年攒下来的碎银子都交给了史墨,让他交好同窗,又提及贾家老太太,赞不绝口,只说史墨这位姑祖母最是宽仁的,当初也甚疼爱他父亲。 史墨听了,不过一笑,他心中抑郁,却并不想奶娘担心。只是他没料到史鼐竟然会把他送到贾家族学那处去,本以为他会借口远远把他打发到个落魄书院去呢,只是,他哭笑,这落魄书院只怕也比贾家族学强百倍! 奶娘不知,只觉贾家这般钟鸣鼎食之家,族学必然学风严厉,又有亲戚照看,比不知道在哪里的书院要好的多。可他这读过红楼的人岂有不知的?里面风气糜烂,几乎堪比勾栏了,他犹记得日后薛蟠进京,巴巴去贾家家学为的就是是结交些妩媚风流的契弟而已! 七岁的小嫩包子舀着一柄戚氏做面子事儿给他的包银珐琅玻璃小手镜,看着里面小人儿精致的面容,苦闷了,这时代南风盛行,多有达官贵人养些小倌儿取闹的,自己这副模样,若是日后没有依仗,恐怕就是烫手的祸患了。且先不说日后,就是下月去贾家家学,也是招眼的很,不知道带来什么风波呢。 叹口气,史墨只觉郁郁,他一心去书院读书,不仅是为了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世界里赠一个功名,以安身立命,还有藏在心里的一个念想,那就是寻觅一个情投意合的同窗以作未来讲究。他前世十几岁知晓自己性向之后日夜不安直到车祸身死前夕才宽慰了心肠,可怜他那几年压抑孤僻非常,连跟喜欢的人说句话都不敢,死了又活过来之后,史墨就打定主意这辈子顺心而为,即是喜欢男子,那就给自己找个男媳妇又有何不可!要找合意之人,最好的就是在尚且单纯的书院里,朝夕相对培养感情…… 结果,却被史鼐打乱了计划,贾家家学里虽然青年子弟甚多,可叫他选他也不敢呀,谁知会找到个什么样的,若是原著里那“香怜、玉爱”之流,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杨氏忙里忙外,高兴的就连暗黄消瘦的脸庞都要散发出光泽来了,她手下不停,只想着让自己的墨哥儿体体面面的去亲戚家。 史墨叹口气,不禁想起那四大家族里最顶端的人物儿——贾母来,这位老太太可不像自己奶娘认为的那样慈和,相反,史墨倒觉得她和史鼐真是一脉相承,暗藏的脾性都是一样凉薄无情。看原著时史墨就不懂,这老太太怎么能如斯心狠,贪了外孙女的家财也就罢了,要是不准备让她和孙子做亲,那何必好端端坏了女孩儿的名声?这样一个勋贵之家,女孩儿到了年岁不教管家不带出去赴宴走动,还任个小子在闺中厮混,若非贾家的女孩儿坏了名声,三春的下场何至于如此之惨?更不提林黛玉,好端端一个金尊玉贵二品大员的嫡女,被压得比不上个商女就罢了,最后还落得个那般孤独怨愤死去的下场,说起来倒也能理解,贾母拖着外孙女,不叫她嫁出去,这位大概是怕日后黛玉有了仰仗追究林家家财下落罢。 一想这些,史墨就觉后背阴凉,打了个哆嗦,下决心小心翼翼的在那老太太眼皮子底下不引人注意,那老太太当初对自己便宜爹好,不过是因为他是侯府继承人罢了,对自己,恐怕也就是面子上敷衍一下的事儿了。 吁出一口气,史墨边帮着奶娘拾掇要带的东西,一面安慰自己,史家想把自己丢进那黑缸里去毁了自己,但自个儿又不是真的稚龄小儿,贾家家学教的不好,至少自己还可以死记硬背,等年纪大些倘或中了秀才,那自己就可以自己去书院求读,况且,这去贾家最好的一点就是自己可以出府了,寻摸着做点什么,也好叫奶娘歇歇,奶娘的身体也能调理保养一番。 看着杨氏尚不得三十的年纪,鬓角已经隐隐能见几根银丝了,史墨小少年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心中更是笃定在贾家要低调再低调,暗地里图谋作打算了。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好算盘在遇到某人之后整个儿崩掉,史墨小少年就是再不愿参合进贾家的破事中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上顶了。 6、说往事,有后招 6、说往事,老谋深算 及正房送来文房四宝并新作衣衫荷包挂坠寄名符等物,离史墨去贾家读书的日子已是近了。史墨随手翻夷切┒鳎辜拢艿剑纺托σ簧赫庑┌10锒粗皇敲嫔虾每矗芳易愣孀影樟恕 实打实的大钱、碎银角、银锞子却是丝毫不见的,那荣国府上下一双富贵眼儿,若见自己穿着打扮不俗,却指头缝里露不出一点赏钱,恐怕更被说嘴,在学里的日子也难熬呢。 殊不知戚夫人现在也是攥着帕子堵心呢,这些物件儿原本是给史桂准备的入秋的新东西,却不想老爷前几日格外嘱咐了要让那西跨院的墨小子体体面面的去贾家,她虽知道老爷的苦心,是不想让人让亲戚看了笑话也防着外人乱嚼舌根子,可这心里总是一百个不乐意;又因其他东西倒好说,这佩戴穿着的物件儿却是来不及新做了,只好把桂哥儿的新衣服等改小了给那院里送去,一想到这竟是那墨小子占了自己桂哥儿的东西,戚夫人心里头更是膈应。 史墨虽然对原著早已模糊,可毕竟是备受推崇的名著,前世里陪着大姐和妈妈看过的电视剧改编情节和一些讲坛内容还能记起不少来,最是知晓这场红尘大梦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而整个都城里,大约都找不出比荣宁两府里下人更口无遮拦乱嚼舌根的世家了。 那位被无数怀春宅男肖想怜惜过的林妹妹,有一半儿就毁在了贾府奴仆的唾沫星子里,而双姝的另一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姐姐,虽然下场如何且待两说,但不可否认她在那座大宅里争斗成功了,并且地位还要越过人家贾家正经姑娘去,很多不就是因为小恩小惠小钱小利让那些婆子丫头们把这位薛姑娘夸上了天么。 是以,史墨早就装了不少正房往日送来的没正经用处的精致玩物儿,准备到荣府之后寻机卖了当了,给自己弄些银钱,除了应付那一处富贵眼们之外,也为自己那些小打算存下点本钱来。 杨氏想着墨哥儿这一去,十有八九是要在荣国府住下了。为着这,她给戚夫人身边儿的两个心眼不错的大丫头塞了银角子,托她们敲边鼓说道几句,又当面求戚夫人要跟去侍候。只是戚夫人等送史墨去贾家根本就存意让他学坏,怎么肯让杨氏在他身边管教。 遂,戚夫人不悦道:“杨妈妈怎么这么不动礼数?荣国府是亲戚家,墨哥儿去读书本就是麻烦了人家,若是七吆八喝的带好些人去,可教人家怎么想?况且我听说,前年荣国府的嫡亲外孙女,堂堂二品大员的掌珠,闺名玉儿的女孩儿千里迢迢的来时,也不过只带了一个老妈子和个积弱的小丫头,你还有甚不放心的呢?” 杨氏无法,只得回去。背人哭了一场,她心里担心史墨,日日叮咛嘱咐,夜里也歇不好,只几天功夫脸色就蜡黄了。 史墨看着心疼,搂着她的腰,仰着小脑袋低声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奶娘担心我,我知道,但奶娘要是不保重,日后还有谁疼我?” 想了想又决定把贾家家学的情况透露给奶娘一二,省的她日后从别人嘴里听说更担心:“况且荣国府又不远,稍闲时我就回来看奶娘便是,听说那贾家家学司塾是位耄耋老儒,身体并不康健,恐怕管教并不严谨,奶娘很不必这般。” 杨氏虽被那句‘儿行千里母担忧’暖的眼眶微润,可听了后话却不喜反忧,搂着史墨问:“那位司塾是位年高体弱之人,这话可当真?那家学的门风……哥儿是听谁说来?” 杨氏最是知道但凡世家大族,人口一多,总有不肖纨绔,这贾家家学若是真真管教不严,那里头的风气恐怕比起市井都有不及,怪不得这回二老爷怎这般好心告了亲戚让墨哥儿去那里读书!杨氏只恨自己愚钝,以为二老爷不愿落人口实才勉强这般,早知道…… 史墨却不答这话,只道:“奶娘,再不必忧心,那里总有人教,只要我管住自己,还能有人强拉着不让我上进不成?况且没了那么些眼线,我松快些,咱们行事也方便些不是……” 再三安慰,总算杨氏念着他一贯稳妥上进才放下半颗心来,但史墨这番显得十分老成的话也叫杨氏动了些其他心思。 杨氏犹豫了一下,就拉着史墨给里屋藏着的大老爷、太太的牌位磕过头,让他保证必然勤奋读书,末了,杨氏用黑缎子的包袱皮把两方昔日偷置的牌位重新搁好,拉了史墨坐下,严肃道:“哥儿,奶娘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如今又要入塾读书,有些事情也该知道了。” 她顿了顿,史墨有些紧张,恍惚猜到奶娘要说什么。 “你从前问我你外祖家事情,我只觉你太小,恐你听了难过俱都搪塞过去。……你嫡亲外祖父元老大人曾位列三公,且早年有从龙之功,深的今日的上皇宠信。元家十多年前也是都中高庭,小姐是元家嫡长女,身份尊贵,当年史老侯爷亲自上门为子求娶,你外祖念其心诚,且大老爷在都中名声甚好,文采人物都可称一时,你外祖心喜之下才把小姐下嫁,只是好景不长,一年雪天大人忽然从马上摔下来,没等小姐赶回去便咽气了,小姐的头一胎也是在那个时候因悲伤过度才没保住。老爷猝死,好在你两个舅舅都是有能之人,史家这边儿虽为大老爷觅了两个通房,但对小姐还是不敢怠慢的,只是……” 之后的事情史墨猜都猜的到,元老爷子死的太快,恐怕手里的谋划暗招都来不及告诉儿子……果然,奶娘的话里就说,没几年,他那位算计远不如外祖的大舅舅就着了人家的道儿被革职严办,在牢里还不等查明原委就病死了,圣上虽下旨厚葬了他,这事却也不明不白的揭过了。只有小舅舅逃过一劫,被远远打发到苦寒之地任官。而他母亲,失了娘家依仗,这日子会怎样自然不用说,恐怕史老侯爷不等自己降生就急急请奏二子袭爵也是看着自己外祖家败落了吧。 史墨敲敲桌子,觉着元家和原著里的林家十分相像,都是子息不旺,虽是累世书香传家,只是无奈没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一旦顶梁柱没了,整个家族就轰然倒塌。 要不然,自己母亲和林家的林黛玉也不会空受了这么些委屈却无人撑腰了。而当年,外祖同意和史家联姻,未必不是存了一个交好共同扶持的心意在,只可惜他死的太快,这密切的利益还未建立,就因为他的死被打破了。 而且听奶娘说自己便宜父亲身体一直不好,二房的嫡子史坤都到了延师正经读书的年纪了,母亲才生下了大房当时的独苗,也就是自己的姐姐史湘云,以史老侯爷的精明,对于自己外家即便不会落井下石,也只会站在旁边观望。到后来便宜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弱,朝廷局势不稳,相反的二房戚夫人的娘家襄阳侯府却是蒸蒸日上,之后…… 史墨暗自叹口气,想不到自己的外祖家还有这般狗血的遭遇,依他这前世里被大姐和妈妈抢拉着陪看无数“斗剧”而洗礼过的思维,直觉就连外祖父的死都蹊跷的很,恐怕从外祖的死到元家衰落都是一个计划周密的套子罢,只是不知道自己那位便宜爷爷在里边担当个什么角色? 在心里算了算,自己出生后两年不正是今上登基的年岁么?恐怕元家出事的那几年正是局势最乱的几年。 …… 杨氏握紧他的手,红着眼眶道:“小姐直到死还念着二爷,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你小舅舅没了音讯,我们在深宅恍惚听说是到了北边十分偏远苦寒的地方任职,当时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又发现怀了你……之后,咱们又被打发到了南边金陵,二老爷手紧的很,这么多年我都没打听到你舅舅的消息,墨哥儿,如今你是个大人了,在外边走动时打听着你舅舅的音信才好。” 说着,杨氏的泪就掉了下来:“太太在家时,和两个兄弟的感情十分之好,就是你外祖死后,大爷为了不教她委屈,每年里往这侯府里流水一样送礼,二爷被远派时还特意来过侯府辞行,但这侯府里天杀的却瞒着我们,你母亲正病着,等二爷走了多半个月我们才听到风声!但凡二爷在,也不能叫你受这么些委屈!” 此时屋外头还剩下的几只秋蝉嘶哑鸣叫,初入秋正午的日头还晒得很,西跨院的婆子丫头们不是贪懒困鼾去了,就是嘻嘻哈哈去顽儿了,众人皆知不日这院里的墨哥儿就要去荣府读书了,就是太太这些天都没有什么话吩咐下来。杨氏谨慎,也不关门图惹人怀疑,敞着窗,院里头情景一眼就可以瞅全了,她和史墨只坐到凉榻上,别人就难看见他们的动作。 杨氏低低呜咽,哭的悲切,史墨的眼圈也红了,却见杨氏抹一把眼泪,从箱底层层衣服被褥之中舀出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匣子,从怀里摸出一把黄铜不起眼的钥匙来,打开匣子,史墨只见满满一匣子物件儿,险些被搁在最上边的首饰闪了眼睛。 怀念的摸摸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杨氏勉强一笑:“这是你母亲当年最喜欢的首饰,这只鸽血石的戒指本是一整套首饰,只是当时你母亲新丧,二房那位日后以给大姑娘作嫁妆为名,把好些都给拿去了,这府里咱们没了依靠,我又只是个下人,……幸好太太早有预料,早早就备下了这些,让我藏着,这戒指当时被我趁乱收了起来,后来就搁在了这匣子里。” 史墨看着那些首饰,样式和宝石都是上好的,单说搁了这么些年宝光依旧不减就知道恐怕是极难得的,一边叹息外祖家富庶,一边惊讶自己这世的母亲如此深谋远虑。 杨氏怕有外人来,感伤了数句就止住了,小心翼翼地从匣子底部抽出一个油纸包来,打开了竟是一沓已经泛黄的契书和几张银票! “这……”史墨难得迟疑了,他知道奶娘手里藏着一部分母亲的私房,可是这么多…… 杨氏哪看不出史墨的意思来,咬牙恨恨道:“小姐的嫁妆当年岂止只有这些,更不提后来大爷二爷送来的,只是明面上的大都被二房贪墨了,这些庄子、店铺还是你外祖生前私底下给你母亲留作后手的,老爷子还在世时就被租赁出去了,租子年年都兑成银子存到本朝最大的钱庄通宝钱庄里,契根就在这里,等到你有了功名出了这侯府咱们就把它取出来给你成家立业用。” 从那几张银票中取出一张百两的来,杨氏叹道:“这府里那二老爷是个眼利的,咱们又没办法出府,所以纵使月钱不够使,我也没生过动这些银票的心思,只是这次你去荣国府,倘或要和同窗往来,还有那些丫头婆子小厮的,少不得要用银钱,这银票你拿着,只是用时小心,寻机换了碎银子才好。”心里担忧史墨不知轻重,银票是小事,万一被人盯上或者因此惹上麻烦就坏了,说不得得细细叮嘱几句,只恨不得自个儿出府给他办妥了。 史墨把银票收进荷包里,贴身放了。他见杨氏把匣子重新收好,只余了一张地契,就知有后事等着。 果然,杨氏把那地契细细抚平了,郑重道:“墨哥儿,这是都城五里外的一个小庄子,就是奶娘曾经跟你说过的巧庄!” 巧庄?!史墨瞪大了眼睛,这个庄子他几次听奶娘提起过,即便是进京前夕,奶娘命这些年在金陵老家暗中收服的忠仆投奔的地方,就是这巧庄! 杨氏点点头,道:“你外祖父一生最是筹谋深远,太太是长女,小时跟着学了不少,若非大老爷身体不争气,太太又因为你外家的事伤了底子,也不会让你们姊弟落到今日这地步。太太最后身体日弱,便把这座不打眼的小庄子挑了出来,暗暗把身边忠心的陪嫁给弄去了这庄子。她早料到若是她不在了恐怕你和大姑娘身边难存住她的人,故而只留了七八个跟在你和大姑娘身边儿,其他人便可在外头帮扶着,也趁机寻你舅舅的下落。这么些年下来,大姑娘身边的人早就被二房的发卖了,咱们这儿也只剩下了我和邬婆子两个,不过好在我是知道这巧庄的,巧庄也一直跟咱们联系着,这些年你身边儿被二老爷打发的都几经周折去了这庄子……” 史墨惊道:“邬婆子?那个眼睛都昏花了的刻薄老婆子?” 史墨扶额,在金陵老家时,若说他最烦哪个下人,非这邬婆子莫属,不想人家那样子却是演的,而且还和他奶娘一样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儿。自己当初仗着内里是个现代人的芯子,施恩施威的暗中收服了两三个下人,得意不已之时还打着算盘什么时候能把这老婆子撵走好换上自己的人,现在想想只觉丢脸,怪不得收服那几个下人后来那样顺利,感情不是自己能耐,而是身家性命都握在邬婆子这个内院管事的手里呢。 瞅见他这惊讶的小模样,把杨氏的惆怅之情扫去不少,忍笑的点点头:“这庄子原本没有名字,只你母亲小名称作巧娘,故而我们这些陪嫁的老人儿就把这庄子唤作巧庄了。” 叹口气,史墨又忍不住高兴起来,当时进京时,奶娘挑了素日里不大亲近的几个跟着,他还不同意,奶娘给他透露了一些巧庄的事情他才勉强认同了。进侯府之后发现除了奶娘,他们带来的人都被戚夫人借口另派了差事打发了,他才感叹姜是老的辣。 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母亲等人的深谋远虑实在不是他这个没经历过大家后院的现代灵魂能比的。 不过—— 这样一来,他身边儿就能有可信可用的人了!等他能光明正大出去不被人怀疑时候他……史墨小小的胸膛里迸发出一蓬“穿越就要走王霸之路”的火花来。 7、初进荣国府 7、初进荣国府 这日,天色晴好,保龄侯府的偏门里,驶出三辆蓝围黑顶大马车来,正是送史墨去往荣国府的车驾。 这回跟车的是个穿灰黄色上裳的老婆子,也是戚夫人跟前得用的人,丫头小子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张妈妈”,她同史墨坐在最前面的车里,车内还有两个杏黄色衣裳面生的小丫头,史墨院里的侍候的一个都没有跟来,那大丫头香雪更只是挂个名儿,这些天听说正在戚夫人房里献勤儿呢,今日史墨走,也没见着她的面。 中间一辆车装的是给荣国府送的礼儿,礼单子被张婆子揣在袖子里,一眼都没让史墨瞅见。 最后面一辆车里坐着四个半大小子,都是给史墨新选的书童,倒是一个年岁大些得用的长随都没有,史墨见了也不在意,越是不中用才好呢。 马车周围骑马跟着四个门房里压车的男人。 史墨来都城年余,这倒是头一回有机会正经看看街市,都中果然繁华,人烟阜盛,史墨从纱窗子向外瞧得认真,脑海中不断寻思着什么。 张婆子见状不屑的扭过头去,兀自闭目养神,两个小丫头不敢出声儿,车里一时静寂的很,越发显得外头繁华引人。 及到宁荣大街时,不过多半个时辰,荣国府建造十分雄伟,三间兽头大门,外面蹲着两个大石狮子,门前列坐着十来个穿着打扮皆不俗的门人,真真是豪奢之家。 从角门里进了荣府,小厮和丫头下了车来,独独张妈妈带着史墨进去垂花门,由众嬷嬷引着,穿过东西的穿堂,从前廊经过一处南北夹道,在一处立着粉油大影壁的地方儿停下了,引路的婆子笑道:“琏二奶奶可在?” 一个身着松绿翠纹裙的秀丽姑娘迎出来,笑道:“可是表少爷到了?” 史墨认真打量她一眼,见遍身绫罗,插金戴银,就知这位就是那位凤辣子的心腹通房大丫头平儿了,这也是个有手段的人儿,连忙端起小脸冲着正看他的姑娘给了个笑脸儿。 平儿果然喜欢,亲自打起帘子请他们进去,慌得几个婆子丫头争相来帮忙。 一身大红镂金百蝶穿花衣裳的凤姐儿正斜靠在椅上听地下婆子禀事,见着史墨进来忙忙站起来,笑着埋怨平儿:“你这小蹄子,表弟到了也不叫我,快快,让我好好看看!” 那张婆子这时倒有话的紧,端着张笑脸殷勤回话,凤姐笑了几回,说过几句才命婆子们带出去好生招待着:“妈妈一路也辛苦了,暂且去歇歇,一会子还得请妈妈一起去太太那里回话呢。” 张婆子有些不愿,却也没法,早上来几个婆子,挽她的手道:“老姐姐,和我们去偏房吃些差歇歇不迟。” 凤姐这才细细打量这小后生,见生的眉清目秀,形容精致,未语先笑,举止自然,心里便有了一分喜欢。 史墨也不扭捏,又向着凤姐作揖问好,凤姐看他声音清脆,动作利落,颇合她的脾性,便探身一把携了他的手,拉他在身傍作了,喜道:“表弟真真好相貌,我瞅着,云丫头都是不及的。”又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 史墨一一应了,言语流利,不卑不怯,一张玉雪可爱的笑脸就叫人心头软上三分。 凤姐度着史墨这般形容,又是老太太的侄孙,必得她老人家欢心,有心卖好,竟放下手中事务,带他一同去拜见。 上房此时正热闹着,三春姊妹并宝玉、黛玉陪着贾母说笑逗乐,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凤姐并史墨进去,笑说:“老太太,可看这是谁来了?您前日里还惦记着呢。” 小辈等皆起身接见。 史墨忙过去拜见姑祖母。 又有凤姐在一旁给他指认众人,互相厮见过,才归了座。宝玉向下让出一个座来,贾母招手让史墨在身边坐下,搂了他入怀,笑道:“好孩子,早就想见你一见,只是听你叔父婶母道你入京来水土不服,身子骨荏弱,才搁下了。如今可是好了,你身子大好,又在咱们家读书,这日后亲近的时候长着呢。” 下面一个削肩细腰、俊眉修眼的姑娘笑道:“老太太素来最爱云妹妹的,这弟弟却是更可爱,只怕老太太呀,都要喜欢不过来了呢。” 众人纷纷赞叹,凤姐更是妙语如珠,和探春一唱一和,引得贾母十分欢喜。 史墨笑眉笑颜,问话俱认真应了,旁人说笑时他就在一边儿听着,十分得人喜欢。只是别人却不知他这会儿心里头正不自在呢,不说被一个刚见头一回的老太太搂在怀里,就是他下首贾宝玉的目光就教他有些吃不消。 却说这贾宝玉,见了史墨形容出众,竟是意料外大喜,虽听说云妹妹的弟弟要来府里读书,却不见湘云曾有提及,这些个素日与湘云玩在一块儿的姊姊妹妹,便有些不大在意,只道这云妹妹的弟弟是个什么惫懒人物呢,今日一见,却叫人大吃一惊。宝玉心中喜悦,转眼又起了痴意,呆呆看着史墨不动。 史墨可不关心这位心里头想什么,他只怕这位呆爷又起了什么癔症,惹的贾母对他不喜就不好了。史墨虽打定主意在荣府低调做人,可这府里上下都有双跟红顶白的势利眼睛,他要想在此处过下去,并且能把自己和奶娘那些打算施展出来,在贾母跟前的时候就得让她喜欢,至少得表现的喜欢。 思及此,史墨忙端着笑脸想对这宝玉说点什么,却不料意外接触到一缕目光,那目光柔和洇润,却是这满屋子中最真心的。史墨心里头诧异,顺着看过去,不是灵秀非凡的林黛玉又是哪个。 黛玉却移开目光,对着贾宝玉笑道:“又痴了,可是想问‘这神仙一般的弟弟,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皆掩嘴而笑,都想起当日黛玉进府时闹的那一遭儿。 宝玉脸红,原是当日年纪小么,听说后来还闹得林妹妹哭了一场。 众人更是大笑,史墨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目下无尘、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为何这般,但这位林姑娘确实帮了他,史墨顺着说了两句话儿给贾宝玉台阶下,把对黛玉目光的疑惑压下心头去,认真应付眼前。 却闻凤姐指着他腰间,笑说:“怎的无玉?墨兄弟腰上可挂着一块好玉呢,我看呢,倒是衬得起墨兄弟这周身气质。”话里头,表弟已经变成了亲昵的墨兄弟。 贾母笑道:“我瞅瞅。” 待看时,却是大大夸赞一番。也的确,那玉翠□□滴,天然雕琢,恍惚里面有碧水在流动一般。 史墨因笑道:“这是一日见客时,蒙长辈厚爱赐下的。” 等贾母闻及是南安王妃所赐,看史墨的眼神更柔和喜爱了些。 过了一会子,各个送上来表礼,不说姊妹兄弟,只看贾母、凤姐,便十分厚重。史墨也乖觉,竟是准备下了兄弟姊妹的见礼,虽并不金贵,但可见有礼。至于长辈等人,有保龄侯府那一车的东西,礼单子也在凤姐手中了,想来也十分不薄。 末了,贾母命跟前两个老嬷嬷带了史墨去见两个表叔去,凤姐闻言借口要去给二太太回话一一并出来了,只史墨要先去拜见大老爷,便分道自己携了他的手道:“你琏二哥哥出门子去了,等他回来,再叫他来见你。” 史墨连道不敢,凤姐笑说:“你也知道我那屋子了,少什么东西,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和我说就是了。”这才放手去了。 待出了一道黑漆的大门,乘车去往大房隔出来的院子,果然只见了邢夫人,大老爷却是道病没有出来。邢夫人也不似人言想象的那样抠涩,两个状元及第的金锞子,并一个荷包作了表礼。 而王夫人果然形容十分慈蔼,说出话来亦给人亲近之感,只是史墨可不敢小看了这位,细细品量她的话,果然听出来一丝不愿叫史墨多与贾宝玉亲近的意思来,虽然这位慈太太口口声声俱是赞史墨听话乖巧,言贾宝玉孽根祸胎,是家里头的‘混世魔王’。可史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是面上不露罢了。 他暗想着,只怕自己的身份这位二太太瞧不上呢,若来的是史桂,那可得撵着贾宝玉叫与之一起读书顽儿了。 在外书房,却是实打实见着了贾政。 只是这政公没问上两句,便是一堆的教说之辞出来,话里多有赞他二叔保龄侯的之言,史墨面上应承的诚恳,心里头却是连翻白眼—— 原著里比起胡作非为真小人的贾珍父子,他就更不待见这位仁义道德的‘君子’,想想刚才见到的荣禧堂的轩昂壮丽,四通八达,还有隔出去的大房那不甚鲜亮精致的房子,这是君子能干的事么,要知道现在大房可是已经袭了爵了。更不提这位最后抄家之时,一句“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就推了,让侄子侄媳妇去顶缸,最后大房妻离子散好不凄凉,反倒是放贷盘剥最受益的二老爷二太太没有大事儿…… 好不容易一个丫鬟来回说,老太太那里来传晚饭。史墨才脱了身。 至晚间,贾母却没听宝玉的,让史墨同他一道住在老太太的院里,而是分了一出小院子给史墨。 这可合了史墨的心意,连忙谢过了。之后见那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虽偏些,但实在是更合意了。贾母叫了个二等的丫头珊瑚给史墨,史墨口称“珊瑚姐姐”。 至此,史墨算是在荣府暂时安顿下来了。 8、初见 8、初见 暂时在荣国府安顿了下来,史墨便要开始入塾读书。因宝玉座师去岁家乡去了,是以宝玉见这么个让人欢喜的小表弟之后,便向贾母等人请求一同去家学读书。 贾母沉默片刻,搂着宝玉笑道:“你身子弱,才刚大好了,迟些日子再去不迟。”又道:“你林妹妹自入秋便不大好,我昨日又听她犯了咳症,你们兄妹历来亲近,你若有心,就该去看看,好她说说话,也免得她在屋子里闷得慌。” 宝玉先前还欲在磨上一磨,听得黛玉有恙,他生性本又不喜读书,便把与史墨作伴入塾的心思散了去。 其他姊妹只一笑而过,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觉是宝玉三分热度的性子又犯了。独熙凤站在下首,听到贾母的话眼里闪过什么,转脸儿只做没听见,又和姊妹们说笑打诨哄老太太开心起来。 等晚上回屋歇了,凤姐儿推贾琏道:“我今儿瞅着,怎么老太太却似不大喜欢史家表弟的模样?” 贾琏下晌给王夫人办事,被人好灌了几口黄汤,此时有些不耐烦,模模糊糊道:“那个史表弟?老太太心里头只欢喜宝玉罢?” 凤姐听得,默了半刻,嘴动一动不说话了,贾琏翻个身鼾声重起来,凤姐却被他那句醉话搅得整宿都没睡踏实,也分不清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总之,清早起来看着自己这处在二太太正房后头角落里的屋子,心里复杂的很,沉甸甸的。 明日入塾,史墨想起贾家家学里那一处各色的猫儿狗儿就头疼的慌,索性用罢晚饭就早早歇了。 “珊瑚姐姐,墨少爷可是歇息了?”一个身着淡紫外裳月白罗裙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悄声儿问道。 史墨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便披衣起来,问道:“是哪位姐姐?” 外面一个温柔女声忙道:“我是林姑娘屋里头的紫鹃,我们姑娘遣我给表少爷送些小物件儿。” 史墨忙让:“姐姐请坐。”自己就要穿上外裳出去。 幸好头发未解,不用珊瑚等人进去侍候,便整理好衣裳出了内室。 却是黛玉遣紫鹃送来了一整套的湖笔徽墨,还有几沓上好的宣纸。 等亲自送了紫鹃出小院,又命扫洒的粗使婆子跟去持灯,史墨把东西搁在书案上,心里狐疑纷纷。路上的紫鹃也纳罕的紧,林姑娘是什么性子,自己侍候她两年了还不知道,那真真就是个玲珑心肝的人,从不多行一步,除了老太太,就连太太、大太太也不轻易奉承的,即便是宝玉,倘若一句话冒犯了她也是不饶的。绝勿论像今日这般对个才来没几日的小孩子这样上心。 紫鹃把疑惑压在心底,随口应付着引路婆子絮絮叨叨的讨好。一夜无话。 及第二日一大早,史墨穿戴好,便到上房去跟贾母请安,只是上房静悄悄的,还不等史墨发问,里头琥珀便打帘出来了,一边道:“表少爷快请进。”一边跟进来掩嘴小声笑道:“表少爷不知,宝二爷前些日子病了些时候,这几日才好起来,宝二爷素有孝心,老太太怕怏症反复,遂命请安晚上一个时辰。” 史墨听在耳中,心里只咋舌,在保龄侯府这一年许,戚夫人如此溺爱史桂,史桂请安也不敢晚了时辰,这荣国府倒好,因着这贾宝玉爱睡晚觉,便生生让一个府里请安晚上一个时辰,传出去可真是惹人笑话,须知这时代就是凤子龙孙,那也是卯时就晨起读书的。 琥珀说因着身子不康健,史墨半点都不信,这贾宝玉虽然比女孩子还要娇贵许多,可他这身体却是好的很,要不然能在十一二岁就和他房里那大丫鬟袭人成了好事?能被贾政打了那么重的板子还有心思享受被姊妹们围着的感觉? 幸而贾母却是年老觉少早醒了的,见史墨早早来给她请安,少不得拉着亲热说了一通,末了,才道:“你小人儿家家的,并不必如此,咱们家没那么些繁规缛节。” 当今圣上最重孝名儿,贾母说的这话史墨是不敢信的,他如今出了保龄侯府,在荣国府读书,多少眼睛都看着呢,这才是真正开始入学攻书,这些请安问礼的小事儿忍忍就过去了,倘若真信了不来,日后随便一个“不尊长辈,客居姑祖府上却惫懒任性,日常请安都不履”大帽子就可能让他翻不过身来。这与保龄侯府上戚夫人诬陷不同,那样的事儿已经被闹的各家心里都有了数,史桂的风评有不好,想拿出来攻讦他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而请安这回事责任却全在他自己。 而且,史墨乐得把自己孝顺有礼的名声传扬出去。 都暂时离开保龄侯府了,好名声,就从现在开始! 等到卯时末,史墨已经领着几个小幺儿进了家学,将书笔文物搁在最后一个空座上,便去后头给先生磕头。他前几日已经由贾政的一位素为心腹的清客带着来拜过贾代儒了,但今日头一日进学,该有的礼节规矩还是要尊的。 贾代儒年岁已高,除了对他那独孙贾瑞,对书塾里的这些年轻小子们并不上心,咳嗽着随口勉励几句就让史墨出去了。史墨回转到前面,此时学里的人物已经来了一半儿,几个聚在一起嬉闹说笑,见他进来,却静了一下。 一个天生一双上翘勾魂眼的十一、二岁光景的小子见史墨生的不凡,周身亦有些气度,便上前来说话:“我是贾蔷,你是哪个?今日刚入学来的,可是宝叔家亲戚?” 史墨愣了一下才想起这个贾蔷是谁,说起来他们的身世还挺像,这贾蔷原也是宁国府里的正经玄孙,若非父母早亡,这宁国府合该他继承,不过这贾蔷跟着贾珍过活,却是备受宠爱,和贾蓉十分亲厚,如此,这性子,也随了贾珍父子俩,赏花玩柳、斗鸡走狗。 这小小的贾家族学里却是风流事多,日后还有那争风吃醋的呢,史墨知道自己样貌的,若非还有一双细直剑眉,那可真是比女孩儿家还要精致,如今不端着架子,只怕日后有一番好纠缠呢。 故而,也只是冷淡道:“史墨。” 这贾史王薛,贾母又是出身史家,故而史墨名字一出口这房中人就有了底了。 贾蔷本是惊艳史墨的相貌,有心交好,却见史墨冷冷淡淡,心里边就有些恼怒,但也只当他性子如此,心里想着来日方长,又因史墨的出身,当下也不敢为难,只好让史墨从身边走过去。 史墨坐下来,并不理那些隐隐或者直白的打量目光,抽出一本书来默诵,他可没时间和这些小纨绔消磨。只是他身边一个穿着一身淡青色绣兰竹外衫的小孩儿惹他看了好几眼,满屋子里俱是打闹的人,这小孩却端端正正的在读书,读书上进不奇怪,能进这贾家族学的大抵都是家族人丁和外姓亲戚的子弟,多少也有真心上进的,可奇怪的是这小孩读的认真,却没有人过来打扰。 刚刚进来时,史墨可是亲眼见前头有几个小子掀了人家的书,不让人家温书的。 “我是史墨,今日才来学里,你是?”史墨看了看,这会儿又闹开了,倒少有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里,便道。 小孩抬起头,气质十分温文,有些腼腆道:“墨表叔,我是贾兰。” 史墨这才明了,怪不得没人敢来扰,这贾兰纵使不得宠又没了父亲,那也是二房贾政堂堂正正的嫡长孙。不过,这小孩看着才五六岁,就入学攻书了,那二房那个庶子贾环呢,他应该和自己是一年的罢? 环顾一下,史墨确实没看见形容猥琐的人在。倒是这贾兰,在贾府里各色主子大都是美男子的情况下,容貌还真有些平常,不过,气质美如兰,却是说的上的,只是,却不知为何这么不入那王夫人的眼,他来了几天了,就没听人提过贾兰一句。史墨叹口气,比起来,还不如自己这孤家寡人呢,至少自由些,比不得贾兰还要处处受钳制,有个偏心到骨头里的长辈更糟心呀。 上了多半日,下晌日头将将西斜就散了学,史墨算是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了,这贾代儒老先生比起陈夫子来还不如,他哪是给众学生上课呀,是专门教导他孙子来的吧,初上课时,贾瑞起来背诵昨日所讲,课中,老先生讲完一段,必要他这孙子复背,等放众人各自诵读后,老先生依旧叫贾瑞起来检查,总之,……贾瑞……贾瑞……就这样过来了,全不管各子弟进度程度不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老先生够老,积累是有的,讲解起来还算明白,引经据典,比陈夫子底子厚实些。 史墨身后跟着两个戚夫人给他带出来的小厮和荣国府配给的两个年级大些的长随,别过了贾兰,慢慢悠悠的往荣国府里去,暂住荣国府该见的人该做的事儿已经差不多了,他得好好思量下接下来的路,也该早作谋划了。 “呜,呜~~”史墨转进一条偏僻些的小道便听见抽抽噎噎的呜咽声。 本来史墨不打算多管闲事,却听闻那声音虽然清脆却是个男孩子的声音,这可就有些奇了,躲在园子里哭的不大多是些小丫头么,哭的巧了还能得到宝二爷犯痴的怜惜。 摆摆手,示意后面四人站住脚。史墨的动作太自然太天经地义,那四个本来不大看得起他的小厮们竟然真的站住了脚。 史墨剥开花叶走进山石后面,一打眼便撞进了一双被泪水泡的剔亮的眸子里去了。 9、小孩儿贾环 9、 史墨看着眼前这个蹲在草丛里,抱着双膝,小脸儿通红,一双大眼被泪水冲刷的亮晶晶的小孩,愣了足有几瞬,心道,这是哪个,他怎么没见过,小孩儿还挺可爱的。 “你、你是谁?我,小爷不用你们管!”回过神来那小孩边胡乱用袖子擦脸,一面道。 史墨一见小孩儿的动作把小脸儿都弄红了,忙忙拉住他的手,摸摸那处,直接用手把泪痕给他擦净了,道:“我是保龄侯家的侄子史墨,因读书暂住在荣府里。” 贾环的脸儿被泪水浸过,用袖子一擦火辣辣的疼,他不是那娇贵的,这疼一晃也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不成想却被一双软乎乎的手柔柔的擦掉,他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小时候或许姨娘会给他这样擦,可自从老爷越来越嫌他“不争气”“举止粗糙”连带着来看他姨娘的时候也少了之后,姨娘就越发咆燥起来,不是打骂小丫头,就是骂他“下流种子没刚性儿”,他连哭都不敢在姨娘跟前哭了,他越哭姨娘闹腾的越厉害,那些大丫鬟小丫头们看他们母子的眼神越跟刀子似的,尤其是老太太屋里的,他接触到那样的目光比人直接唾脸上还要难受。 木愣愣的任那双手给他擦,听见史墨的话贾环才回过神来,小孩儿听见史墨的话心里猛地一难受挣开他的手,愤愤道:“原来是你,快去找宝玉顽儿罢!我们可攀不起这高枝儿!” 话一出口,小孩儿就后悔了,脸涨得通红,史墨听见,也是愣住了。 却原来今日里他的生母赵姨娘在王夫人那里立规矩之时被敲打了,好一阵没脸,回去厢房时正看见小丫头奚落贾环,赵姨娘那性子,当场就撕扯着和小丫头婆子对骂起来,又推攮了贾环好几把,在他面前含酸带恨的嘀咕宝玉如何如何,又嫌他不去老太太那里露脸,连带着提起史墨,说“给太太那里送了好几车的礼,姊妹兄弟都有,就连兰儿都送到大奶奶那里,你好歹也是个爷,但凡你出息点,人家也不会当没有你这个人!”却又颠三倒四骂贾环“即攀不起这高枝儿,你也别去!下流没脸的东西!” 贾环虽小,还未定性儿,可在赵姨娘的影响下心里对宝玉也是又羡又妒,几番不是滋味儿,这会子见了史墨,一着急冷不丁就把他姨娘骂他的话给说出了口。 史墨楞一愣,忽然想到这是谁了,仔细端详了下眼前这小孩的容貌,仍旧有些迟疑:“你是环儿兄弟?” 贾环见他没生气,也没摔手走了,又臊又庆幸,闷闷点头。 史墨倒觉得有意思极了,记得原著里把这贾环描述成了一个“容貌鄙陋,举止粗糙,诡计多端,颇有小人之风”的人物,却不想这小孩现在长得却不赖。不过想想也是,赵姨娘初时还是贾母身边的丫头呢,没有几分美貌能教贾母指给贾政做姨娘? 后来那种样子大抵是“人既贱我,我亦自贱”,因而气质越发猥琐,才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脑子里一瞬间出来这些繁杂念头,倒让史墨觉得分外有趣起来,说起来这贾环也是个可怜人,要是小时候真像现在这摸样,原著里那可真就是被他那位生母赵姨娘给生生养折了! 遂不在意他刚刚无状,也不提他躲在这里哭泣的事情,笑道:“我还没见过环兄弟呢,说起来环儿生辰只比我小几个月,年龄可是相近,是我头一个年纪差不多的伙伴儿呢,日后咱们一块儿攻书玩耍才好。”史墨是个芝麻馅儿,几句话就拉进了他和小孩儿的距离,贾环哪里听过别人说他是“头一个”,这会儿脸真真是羞红了。 又听史墨说起他原来是养在金陵老家,才上京一年,贾环本来就被赵姨娘教的心思颇多,这会儿从史墨淡淡几句话里已经自发联想了一堆,越发觉得和史墨是同病相怜,心里头更亲近起来。 史墨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十分有诱哄小孩儿的大尾巴狼相,笑眯眯道:“环儿,来时婶母替我打点,我原也做不得主,恐怕对你和姨娘的礼数不周到了。”把荷包塞到小孩手里,说道:“这是你的,那日我见兄弟姊妹们,因你没去所以就先搁着了,今儿正好巧了……” 贾环捏着那做工精细的小荷包,呐呐的,然后慌忙从脖子上扯下块环佩来,塞到史墨手里,红着脸跑了。 史墨瞅着手里那块质地不怎么样的玉佩,心道,这也算是互换了表礼了。 其实这一回史墨见着贾环,固然惊讶他与原著形象差异颇大,又想的多些,觉得这小孩可怜,不由得心软了一下,可实际上却并不是对贾环另眼相待,也并非真心与他相交。 说到底,这里头,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碍着他那生母赵姨娘,这赵姨娘可是个真正的破落户儿,口头无状,心思也歹毒,虽然人蠢碌的很,可这府里都是什么人,比传声筒还要“尽职”的下人们,要是和那赵姨娘有了嫌隙,她在底下说得几句,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呢,他犯不着拿着自己的名声过不去不是。要知道日后那宝姐姐的名声如此好,在这府里的地位比正经小姐还高,固然有她是王夫人内侄女的缘故,可最终的还不是小恩小惠得来的好处?因而,史墨么,他花一点子心思弄这些,也不过就为了个名头罢了,想来今儿这一遭,就能暂时堵上赵姨娘那人的嘴了罢。 摩挲着手里的玉佩,史墨忽然想到这玉佩是从贾环脖子上摘下来的,顿住脚步,忽的心里有些怜悯酸涩:恐怕这小孩挂块玉在脖子里,是学着宝玉的吧?只是这玉的质地,孩子心肠…… 回到院里,把玉佩放进自己荷包里,史墨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可一时的怜悯,怎知不会变作一生的? 心软和好奇,原就是某些事情的开端。 10、林妹妹 10、林妹妹为何另眼相待 贾环回去他和赵姨娘的院子,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原先和他姨娘争辩的丫头婆子们已经散去了,不由得悄悄松一口气。 却听见厢房里,赵姨娘没好气道:“跟野马似的,又去哪里撒疯了!”出来那一双桃花眼一扫就把贾环从上到下打量个遍,看见他脖子里空荡荡的,不由怒道:“早叫你别学人家,撒泡尿照照,就是挂上块玉难道太太们就能多看你一眼?那玉佩呢?” 贾环攥紧荷包,生怕他姨娘把荷包拿去了,不愿意说出来,又怕日后她从史家哥哥那里看见自己那块玉佩,无端闹起来,倒让今日那个唯一不低看自己的人也和自己生分了,只这短短一瞬,脑子里就闪出无数的念头,最终还是把手里汗津津的荷包拿出来给赵姨娘看,道:“姨娘,我在花园子里遇到史家哥哥了,原来他给我和哥哥姐姐们准备了一样的礼物儿,所、所以我把那块玉佩给他做了表礼。” 赵姨娘劈手夺过荷包,一瞅眉目便松些开来,这荷包绣工精致,还用了金丝银线,虽小但的确是上好的,打开荷包,里面竟然有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一个和两个如意梅花样式的银锞子,登时眉开眼笑道:“好,好,这史家的公子不愧是大家公子,待人是最有章法的……” 那金银锞子终是被赵姨娘收走了,只说怕他弄丢了,还好那金菊万福的荷包赵姨娘虑着让史墨看见高兴,给贾环挂在腰里了。 赵姨娘扭着腰身进去屋内,贾环在她身后撇撇嘴,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紧紧盯着看她把东西藏到哪里去,望着日后能偷出来。 等次日,史墨在家学里看见贾环时还吃了一惊,想想又明了了,他恍惚记得这贾环还给王夫人抄过佛经,也在中秋夜宴上做过诗,这样想来他必定也是上学攻书过的,遂也不说别的,摊开书本笔墨纸张,好好温书了。 贾环特地把位子挪到这角落里史墨的右侧,和贾兰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儿,还激动兴奋的来的挺早,这会儿见到史墨这番平静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灰心,但见他对旁人也是如此,又打起精神来。这时候的贾环还小,并未破罐子破摔长成那副“人贱自也贱”的脾性,不欲让史墨看他不起,便也摊开书卷好好温习起来,这样一来,倒是抛开了往日那些愤懑妒忌的杂念,定下心读起书来。 等贾代儒进来,看这书房里东北角落在一通说笑玩耍的孩童里十分乍眼,缕缕长须点点头,课上除了他孙儿贾瑞外倒也分些心思给了这三人。 史墨毕竟心智头脑超过一般孩童,而且现代里学校总会教授些记忆法联想法之类,读背起来事半功倍不说,理解也是远超这些死记硬背的同窗的。代儒教习总是喜欢重复两遍后让贾瑞复诵,史墨听会了便把心思分出来想些别的。这一日的时间他看似十分认真却无时无刻不在暗中打量这学堂里的子弟,尤其是身边两位。 联对之时他便发现贾兰认真刻苦,对子中规中矩,无过也无甚突出,反倒是贾环,和他异母哥哥贾宝玉一样有几分灵性异才。史墨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他样的心思,年幼的贾环被养的心思敏感又机灵,而且还颇有赤子之心没有日后那般惹人厌,若是,若是,有人插手他的成长,引导、教养于他,或许,或许,这真正是一块璞玉…… “贾环,你来诵解这一段。”贾代儒的话打断了史墨的思绪,史墨无声苦笑,他现在自身难保,还如何能管他人?且贾环再不得重视,也还是贾家之人,换魂的史墨自然知道这贾史王薛可都是新帝心头的一根刺,尤其是四大家族之首的贾家,帝王心术,完全是捧杀!偌大的百年世家,因被捧的太高,一朝摔下来才分崩离析,死矣僵矣。 晌午用饭休息时分,史墨邀贾环和贾兰一起,贾环小脸儿红扑扑的,笑的开怀,话却少,很有几分腼腆。 史墨心中一动,真心觉得这小孩儿可怜,不免行动间亲近两分,给他夹了两筷子菜,心道,罢了,就当儿时玩伴,能的时候对他好些又何妨,左不过几年时间,等他有些底气离了这族学去外头书院读书,谁也不能拿他的总角之交来作文章,贾家诸事与他还是没有半分干系。 到未时末散学,史墨同贾环贾兰叔侄一同回荣府去,及至分别岔路,贾环仍是依依不舍,史墨顿了顿,还是没有邀他去自己的院里,贾环有些失望,但是仍旧鼓起勇气邀他明日一同去学里。 史墨看着眼前有些相像的两个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神,心一软道:“明日卯时三刻,咱们在二门前汇合罢。” 等回到院子,史墨让准备了两份薄礼,命珊瑚亲自送去李纨和赵姨娘处,俱是前时来的时候戚夫人做面子的上好宣纸笔墨,还有两本书局出的新书。 “爷,林姑娘屋里的紫鹃姑娘来了。” 史墨执笔的手一顿,把用简体字写的下段日子要行之事的宣纸团团,扔到篓里,口中道:“请紫鹃姐姐进来坐,上茶。” 等他出了半月隔断,在里头侍候的小丫头——亦是史墨从保龄侯府带出来的两个小丫头之一,利落的拔出那纸团,摊开来看——原来这小丫头竟是识字的。 “黄鹂,小丫头又去哪里了?”里屋的小丫头听见人叫,忙把那胡写了一张不知所谓字迹的纸团起来仍旧扔进篓里,出来应道:“哎!珊瑚姐姐,方才爷在写字,我给收拾下……” “快去厨上拎桶滚水来,今儿她们送晚了,我这里急用。” ………… 送走紫鹃,史墨捧着她送来的两册书本,仍旧往隔断里面去。扫一眼红木高桌前精致藤编的竹篓,里面果然和自己记得的不同,方才扔掉的纸张微微散开来,可不是自己团实的模样,暗自笑笑,史墨心道,果然这个貌不惊人的黄鹂才是好婶母的心腹,小小年纪连字都识得,和她一起的那个貌美性傲,惯常在他跟前表现、掐尖拔头名的白鹭却是个遮眼的。 要是自己真是七岁小儿,怎么会想到那个锯嘴葫芦一样,不往他跟前凑,听话懦弱的小丫头才是包藏祸心的那个钉子。 摇摇头,史墨觉得这小丫头真心聪明,没有吩咐时她根本不出现在他跟前,却实实在在的把握住了书房,戚夫人担心什么呀,不就是担心他读书上进有了出息么?这小丫头看住了书房,自然他读书怎样也就瞒不住了,可不比那招人眼的白鹭要讨巧得惠的多。 坐上方正的太师椅,史墨打开刚刚紫鹃送来的书本儿,只见一册千家诗、一册日后才能学到的论语,两册书里俱有用红墨书就的随解,那一手秀丽的小楷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 这一看,史墨却是心惊起来,送几本书不奇怪,这半月他上学后三春姐妹并刑、王两位夫人都送来些书本笔砚什么的,只是些礼数,并没什么打紧的,可这两本一想就是被林黛玉注解过的书册却不同那些,看过红楼的人都知道这位林妹妹对自己用过的东西那是宁愿烧了毁了也不让他人碰的,更何况是她看重的书? 史墨又纳罕又心惊,不知怎会得这位‘林妹妹’的另眼相看。 那边儿紫鹃心里边也嘀咕呢,紫鹃是个知书达理、最心细的人,她被老太太给了林姑娘做大丫头之后,一门心思侍候林黛玉,事事都为她着想,林黛玉待她也是不同,比她从扬州家里带来的雪雁还要亲近许多。紫鹃尽心尽力的服侍黛玉,也是真心相待,但她心里头还是不愿意离了荣府的,她是家生子,父母兄弟都在这里,为着这初跟了林姑娘时她心里也曾暗自伤怀,可后来见老太太和宝玉待姑娘十分不同,让她揣测了老太太的心思,才心下大安,更是尽力让黛玉和宝玉亲近,心想这样对姑娘好,自个儿日后的去处也是不愁了,可不是两下里欢喜……但自从这史家少爷来之后,林姑娘虽对宝玉并不不同,但对这表少爷未免太好了些,姑娘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紫鹃为着自己的猜测心头一惊,又马上摇摇头,史家少爷比姑娘还小上一岁有余,虽行事大方但还是个小孩子呢。紫鹃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心想得想个法子分散了姑娘的注意才好……只是这丫头却没想到,史墨年幼,那黛玉何尝不是,她幼年离家,因着宝玉待她亲近,不管日后如何,现在也只是拿他作个亲近的哥哥罢了,哪里有那么些心思? 原不过是紫鹃这丫头自己心深虑重,年岁大些想的多罢了。 紫鹃走的急,进了贾母上房黛玉所居的暖阁时,听见黛玉的乳母王嬷嬷道:“姑娘,这史家的墨哥儿毕竟是远亲,咱们礼数到了就是,何至于要把你的书送过去?前些时宝玉来要,你也没给……” 紫鹃连忙屏气凝神,止住脚步躲在窗下仔细听。 “他来要我就给么,只他是王孙公子,我就是那贫户柴扉里的丫头?奶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的书愿意给谁就给谁!” 紫鹃一听,就知道林姑娘定是又与宝玉闹了口角,这会子说气话呢。 王嬷嬷也不分辨,仍旧慢悠悠的劝了几句。 黛玉的气消了几分,忽然低声道:“我见了那位史家弟弟,便觉得他像一个人……” 王嬷嬷一惊,像是想起什么来,眼睛里竟然沁出泪花来。 黛玉道:“奶娘也想到了罢,眉眼、年纪与琅儿都有几分相像,若是琅儿还在,母亲也不会哀思过重一病不起,父亲和我……”说着这话眼中已是落下泪来,她还记得那个瘦瘦小小乖巧的弟弟,再苦的药也是听话的喝完,还会软软的叫她姐姐,却只到三岁就没了,又一年母亲伤心过度,也丢下她去了,都中外祖母催的急,她只好孤单单的抛下老父进京来…… 王嬷嬷想起史墨的脸,真有几分相似,都是瘦瘦小小的脸盘十分精致,就连年纪也接近,不由叹道:“若是琅哥儿还在,那也是这个年纪……”看黛玉泪掉的愈发急起来,忙收住口,把她搂在怀里细细劝慰。 窗子外头的紫鹃却是吁出一口气,怜惜黛玉之余却是放下心了。 11、薛家进京【捉虫】 11、薛家进京 之后半年,史墨常与贾环、贾兰一处儿,因他的小院里有戚夫人派来的眼睛以及荣府中其他不便之处,所以在史墨润物细无声的引导下,贾环和贾兰也习惯于每日散了学之后留在家学里温书到傍晚才回去。三人互相切磋,取人之长补积之短,课业倒更加长进起来,可是应了论语那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话了。 史墨心思多,时常打赏了三人的小厮随从,放他们出去玩耍,三个人都是那不受重视的,连个像样的年纪大些的长随都没有,那些小幺儿都是好玩好动的年纪,本来就常偷懒耍滑溜出去,现在有了爷儿的话,怎能不奉若圣旨,像放飞的鸟儿一样奔出去? 史墨身边那个取自“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小丫头黄鹂虽然不是简单角色,得戚夫人信任私底下就连从侯府带来的管事嬷嬷也要听她的,但毕竟只是个不能出内院的丫鬟罢了,初时跟在史墨身边的小幺儿还细细向她禀报史墨的行迹动作,到后来那两三个半大小子都被族学里爱玩会玩的那些小厮们带野了,史墨又长打赏他些大钱,越发在书院里呆不住,却上哪里知道史墨的动静去? 只是拿话搪塞黄鹂,到后来见黄鹂听见墨哥儿玩耍、胡闹的消息便有笑模样,听到读书习字的事件儿便板起一张脸,小幺儿们更是滑头起来,专拣黄鹂爱听的瞎掰,三个人你一嘴我一嘴把史墨说的不学无术,荒唐极了。黄鹂虽然面上会说喝几声儿,但那提起的嘴角是掩不住的,有时候她高兴了小幺儿还能得些赏钱,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 黄鹂喜欢听的,自然也是戚夫人和她身后边的史侯爷爱听的。史墨每隔半个月就会回保龄侯府三两天,时常故意透露出钱不够使的消息,还会买些乱七八糟的玩物带回来,戚夫人一次从他怀里看见一枚玉质的骰子之后,看他的脸色便愈发和缓了,并且着实大方起来,每月除了月钱之外还给二十两银做花用。 史墨乐呵的很。只是这样还不够,他最终的目的是想让史鼐学贾珍那样,以避嫌疑虑风闻为由,分给他房舍,让他搬出这保龄侯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只不过史鼐老谋深算,在完全没弄清楚史墨没威胁前,是不会轻易把人弄出府去的,毕竟还有三弟忠靖侯在那里虎视眈眈这偌大的家业。 这里头的弯绕史墨和他奶娘杨嬷嬷能猜到七八分,史墨自是一肚子坏水,他也不管别的,只盯着戚夫人使劲儿,每每回来去戚夫人处请安的时候总要说些“和学堂里的小学生赌玩儿,欠了多少银两”或者“和人一同看重了街上的某物,要出价多少买回来”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出来。 戚夫人既然立意要“捧杀”这个侄儿,听到这些,哪里会去教诲训导,只得用银子去填,嘴里嗔怪几句“小儿贪玩”便过去了。只小半年功夫,史墨就从她手里抠出来近八百两银子,可是一笔巨款。 戚夫人不是没怀疑,但黄鹂丫头说史墨日常都在外头玩上许久才回去,回到荣府也只是看些闲书罢了;史墨身边的小幺儿更是信誓旦旦的把族学子弟的纨绔行为添油加醋的按到史墨身上说出来;戚夫人着人去打听,但贾家族学的规矩不严在世家大族里都是皆知的,又听闻史墨与政公的庶子名环儿的小哥儿关系最好,这贾环她是知道的,去荣府里做客还见过他生母赵姨娘,那是个万分上不得台面奴才秧子,贾环也不得政公重视,和他在一起能有个什么好……种种加在一起,让戚夫人对史墨放了□□分的心。 这一放心,不免肉疼那些花在他身上的白花花的银钱,戚夫人待史墨就不那么热络了,他回来时时常以身子不舒服为由推了他的请安。史墨从戚夫人那里拿不到银钱,便把往日戚夫人送来的一些名贵玩物带出去当掉换成银钱,这样一来,戚夫人对他“学坏”的事情更加深信不疑。 内宅的事情毕竟是戚夫人管治的,同样史墨的事情也握在她手里,纵使史鼐心机深沉也多是吩咐戚氏几句罢了,故而戚夫人这边一放松了,那底下的下人的风向也就变了,尤其是在戚夫人两个月没有招来黄鹂白鹭和史墨的小厮来问话的情况下。下人们见回禀墨哥儿的事情不能讨得太太欢心,便也不再去关注打探那位的动静了。半年下来,史墨和他的西跨院在保龄侯府里渐渐变成了无人问之的隐形院落。 这一回史墨回来,西跨院静悄悄的,除了奶娘杨氏晒着日阳儿做活计之外,既不见了那无事忙只蹲在院子里的老婆子们,也看不见探头探脑在西跨院周围走动的小丫头们,奶母子两个相视一笑,眼底灼灼生辉,忍了这样长时间,他们娘俩儿的那些小秘密是时候有动作了。 依旧没见着戚夫人,倒是遇到了越发胖宽的搅屎棍史桂,史墨身后跟着的小幺儿立住打千儿问安,史墨也随意拱拱手,却不知哪儿得罪了这位,史桂重重哼了声,眼刀子狠剜了几下史墨故意撞开他,趾高气昂的走了。 史墨眨眨眼睛,他没看错罢,这小子眼里怎么有股子羡慕妒忌的意味在? 回到西跨院,史墨纳罕的问杨氏。 杨氏抿嘴一笑。 她是个有手段的妇人,自从史墨去了荣府,戚夫人就不把她瞧在眼皮子下了,派人来敲打了几回,就任她自生自灭,这正好如了她的意,便时常和些不得意的婆子丫头们说说话,约她们来这院里做活计,史墨又给她兑了满满一罐子大钱,奶母子两个都深谙“小惠小利”之道,仅仅一些低劣的水酒零嘴儿就让许多最底层做粗活的丫头婆子们闲暇时爱往西跨院里来,恰恰是这些人消息最灵通嘴又碎,久而久之,杨氏虽鲜少出院子,但这侯府里的事情大到哪个姨娘得了侯爷的青眼,小到哪个小丫头被嬷嬷打骂了,她都门儿清。 “可不是你惹得么?”杨氏笑道,眼睛褶起淡淡的纹路。“我听说是那桂哥儿艳羡你去贾家家学逍遥自在,已经跟二太太闹了好几回了,说要辞了西席,同往那里去。” 史墨一回忆,想起前几个月他从荣府回来给戚夫人胡诌那些稀奇古怪的见闻,拿回来那些玩物时,史桂听得入神的样子来,不由的笑道:“可真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杨氏不愿多提那母子,只是细细嘱咐史墨,必要勤奋向上,克己守规。史墨一一答应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娘俩儿身上,暖融融的。 却说那史桂看到史墨后又生了一肚子气,怒冲冲的向戚夫人那里,又百般撒娇耍赖要到贾家族学去。莫说戚夫人厌恶贾家族学里乌烟瘴气,就算那族学十分好,她也不会让儿子去,保龄侯嫡子去亲戚府里读书,可丢不起这人。这些话却不能说出来,只得哄了半天儿又许了不少好东西才把史桂送回去。 只不过史桂满心向往史墨“过的日子”,就算陈夫子再认真,他也听不进去——原来是戚夫人最宠他,正房里谁都不敢拦,有一回戚夫人召来史墨的丫头小厮的时候,他听了个正着,真正艳羡妒忌小厮嘴里那“丰富多彩”的生活,后来几次,只要史墨回府,他必到戚夫人那里去,躺在内室装睡,听小幺儿讲述那些在他看来极美好的经历——这也算是报应不爽,史墨那边儿还没怎样呢,戚夫人的亲儿子史桂心里头就长草了,现在这小子不打小厮骂丫头了,却是在史墨小幺儿胡诌瞎扯的话里更学坏了十筹! “奶娘,我带来的药你按方子先吃着,等……那边的事接上茬了,我就请人来给您当面诊治,奶娘为了我,也得好好保重身体!” 杨氏欣慰点点头,看看天不早了,就催他早回去,省的耽搁了明日的上学。 直到看不见史墨小小的背影了,杨氏才摸着胸口回院子去,坐在榻上想着墨哥儿便笑出来,她的哥儿真真是个好的,上进又孝顺。杨氏只是想着身上便有了使不完的劲儿,把药包拿出来,按着固本培元的方子熬好,也不管苦臭涩嘴儿,一气儿灌了下去,为了墨哥儿,她得好好保重。自己的哥儿说的没错,她们娘俩的福气在后头呢。 回到荣府,见贾环和贾兰叔侄两个果然在自己的保古斋里喝茶说话儿,不由得发自内心的笑出来,快步走过去。 和贾兰点点头,又摸了摸贾环的脑袋,史墨才坐下。 他也没发现自己待这两人有些微的差别,与贾兰更像朋友,和贾环却更显亲昵些,也不怪戚夫人派去打探的人回来说他与政公庶子贾环最亲近。史墨心里面还只觉得他对两人并无不同,因偶然发现贾环喜欢他亲昵的小动作,才会这样罢了。 贾兰瞅见史墨的动作,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羡慕,只不过李纨教养他甚严,他惯常规规矩矩的,就算心里想让墨叔也这般抚自己的头顶,也只是心里想罢了,并不会说出来,偏偏一向细心的史墨却没发现,只是看到贾环开怀的样子笑眯了眼睛。 三人笑闹一会子,贾环二人指着小院里新挂的牌匾“保古斋”又学大人的样子玩赏了会子。 等时辰不早了,贾环才黯淡下神色,淡淡道:“听说太太的亲戚薛家姨母一家要上京来了,今儿来本就是要知会你这个,我们不拘什么,但你……” 史墨心中一动,心道“这宝姐姐一家要来了么”。听到贾环未尽的话,心中一暖,知道这小孩是要他早点准备些礼物儿,省的到时候不好看。 拍拍他的肩,笑道:“我知晓了,多谢你们两个。” 贾环脸一红,扭头哼道:“谁要你谢了,咱们三个还这样多礼,平白生分了!” 史墨笑着应了,送他们出了院门看着走远了才回头。 薛家要来,可不是正好么,正好给他当幌子遮掩些…… 12、汇聚一堂——巧庄 13、汇聚一堂——巧庄 自那日史墨对贾环‘谆谆教诲’‘苦口婆心’之后,这两人的感情更亲近了,不知不觉史墨便越过了他自己给自己划下的那道在荣府里与人相交的界限,真正把小孩儿划拉到自己人的范围内了。 史墨觉察到自己这样的心思之后,沮丧了一会,惊讶了一会,然后把那些通通都丢到脑后,破罐破摔的承认他真把贾环这小屁孩当成这世界上第一个实实在在的朋友了。再然后,史墨捧着脑袋开始头疼了——他这里的一摊子已经够糟心的了,可和贾环的处境比起来真不算啥,日后的路……唉,实在难为呀。 这一日,天色晴好,一早王夫人就遣了家人去城门外等着,时时报信儿。至申时初才有家人喜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 荣府的小爷儿姑娘们聚在贾母处说话,史墨与贾环、贾兰都没去家学,因着昨日就听到信儿,虽然没他们什么事,但碍着是王夫人的妹妹薛家的太太,他们也只得随大流儿,省的扎了王夫人的眼睛。 史墨看着贾环来问了安就被贾母三言两语随便打发走了,又见贾宝玉窝在贾母身边和姐妹们嬉笑,心里就有点儿不自在,只笑听着不语。 等薛姨妈带着薛宝钗随王夫人来拜见贾母的时候,整个上房都热闹起来,薛姨妈一张慈和的面孔,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厮见过,十分面面俱到,看着真有原著里“慈姨妈”的影子。 而雪肤花容的宝姐姐也果然名不虚传,行动言语十分落落大方,说起话来滴水不露,亲切可人。 但是。 史墨淡淡的垂下眼睫,心中冷笑,这母女俩可不简单,眼睛也高着呢。 要不然怎么会选在王子腾升官正得圣宠的时候来京里;要不然那些金贵的礼物里,珠大奶奶的和琏二奶奶的,一样的选的都是王熙凤喜爱的颜色鲜艳的物什,要知道李纨可是个寡妇,但凡看重她,也会特别置出一份礼来;要不然那么些礼物,就连贾母和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都送了,却偏偏没有环儿的……再说的远一些,要是薛姨妈真像她表现的那样软和慈爱,薛家这一房能只有薛蟠和薛宝钗这一对嫡子嫡女? 而品格端方,容貌丰美的宝姐姐这会儿正拉着探春的手,和宝玉说笑呢,这看人的眼睛不可谓不利。 史墨不否认眼下对着薛姨妈和宝姐姐的不待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娘俩儿对贾环的态度所致,要不然他只会把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人当做“书里面活过来的人物”瞻仰一番罢了。 好不容易捱过了接风宴席,史墨甚至都没心情去端看一下奇货可居的呆霸王,便早早走开去。亲自拎着一小篮贾环爱吃的点心,史墨径直去了赵姨娘母子所在的东小院子,却扑了个空,房里只有个小丫头在做活。史墨愣了一瞬,忽然笑了,脚步轻快的往他自己的“保古斋”去了,却是放下了悬着的半颗心。 进了门儿,果然发现贾环在内室看书,白鹭和黄鹂迎了上来侍候他脱下外裳,史墨瞅一眼,皱眉道:“怎么不给环爷上茶?” 白鹭帕子一摔,磨磨蹭蹭端上来一盏茶,小声嘀咕:“他算什么爷?” 史墨用手轻轻一碰,脸色黑沉下来,竟是盏旧茶,连点热气都没有,挥手把茶盏重重的撂在一旁小几上,冷笑道:“我这屋子里不得了了,下人都要比主子金贵了!”当着贾母赏下来的珊瑚的面,冷道:“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姑祖母宽慈,对下人们一向软和,宝二哥又是个怜花惜玉的性子,把女孩儿捧在手里,可我这里却不同!容不下那副小姐的做派!若是有谁眼热了,只管求往别处去,我给去姑祖母和凤姐姐那里去说!” 这话出口,珊瑚脸色一白,黄鹂低着头拉拉白鹭的袖子,可白鹭却梗着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倒把史墨气笑了,这白鹭脑子回路从来和别人不同,时常做出一副病西施的样子往主子身边凑,但你若是搭理她几句,转眼就变成一张圣母白莲花孤傲自重的脸面了——这等手段,不像大家里出来的丫鬟,倒有几分秦楼楚馆里红牌耍手段勾人的影子,只可惜他不是贾宝玉,不好这一口! “珊瑚姐姐,你是我这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房里的事自然归你管。白鹭犯了错,若是传出去就是婶娘都要丢脸面,以后就在外面时候,不必进这屋子了!还有黄鹂,劝解不力,又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就在倒座房里管针线吧。看来爷还得出去买两个伶俐些的小丫头才好……” 珊瑚一喜,自打老太太把她给了小墨大爷,虽名头是一等管事的大丫鬟,可爷身边都被那个黄鹂和白鹭把持着,她倒插不上手,心里头别提多憋屈了。 连忙福身一一应了,珊瑚亲手捧上来一盏热茶给坐在那里笑看热闹的贾环,而后才又给史墨上来一盏。 史墨暗自点头,日久见人心,大半年看来这珊瑚是个聪明人,知道贾母既然把她给了侄孙,那就不可能再要回去,日后是好是坏,造化全系在他这主子身上,就连戚夫人也没可能插手。他又打听过,知道这珊瑚在贾母身边时也是个不受宠的,受鸳鸯琥珀等压制出不了头,能在上房侍候,还是沾了她娘原先是贾母跟前大丫头的光儿,只是她娘半瞎了,不能在荣府当差,她又早没了老子和兄弟,人走茶凉,她的处境才又尴尬又不讨好。到自己身边来,占着个“长者赐”的名头,未必不是好机遇。 史墨看她是个沉得住气的,嘴巴也紧,只有个半瞎的娘也好拿捏,待日后慢慢笼络,不怕不忠心。 到这时,贾环才出声儿,似真似假的劝了两句。 史墨冷哼,这小孩越来越坏了,都知道他借题发挥是要打发这一黄一白两个耳报神了,偏还看戏看的乐呵的很。 不耐烦听黄鹂和白鹭啼哭,让婆子给堵了嘴拉出去,珊瑚极有眼力价的告退,末了还把史墨拎回来的糕点从匣子里端出来,一盘一盘搁在贾环身侧的小几上。 贾环眉开眼笑,拈起精致细腻的糕点就往嘴里送,腮帮儿一鼓一鼓就像花园子里圈养的小松鼠一般喜人。 史墨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大度的决定不与贾环计较看戏之‘仇’了,今儿把两个眼中钉从屋里撵出去,他高兴的很。 摸摸下巴,史墨觉得心情十分舒畅,现在是阳春三月,正是野外踏青的好时候,也正是去往城外巧庄的好时候! ****** 坐着车,行行停停,一群半大小子打闹欢笑,热闹的很,史墨坐在车里,力持镇定。贾环笑嘻嘻的坐在他身边,眯着眼睛看车外明媚春光,惬意的很。 史墨叹气,他几宿都没睡好,就为了不引人注意的去往巧庄,方方面面的都算计到了,临了却脱不下这牛皮糖包子! 学里贾代儒年老积弱,又病了。史墨便带着人大大方方的逃了学,为了这他还特意拘了身边小厮好几天不让出去疯,今儿他带头出外踏青游逛,可把他身边的小幺儿乐坏了。 可不想贾环和贾兰也硬是要跟,幸而贾兰身边跟着李纨的心腹,李纨虽然考较了课业后不反对贾兰与他们两个一处上学,可这逃了学出去玩耍的事情却是万万容不得的,那人是贾兰身边最得力的长随,三两句话就把贾兰留下了,可贾环身边的下人却早跑光了,史墨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一起了。 “大爷,咱们出来大半天了,前头有一个小庄子,看着绿盈盈的,景色却好,咱们去里面歇息游耍一通可好?”小幺儿把头伸进车里笑嘻嘻的问。 史墨小指微微一动,心里大笑“成了!”,面上却不在意的点头允了。 贾环斜眼过来,瞅瞅他的手指,又瞅瞅他的脸,从鼻子里哼哼笑了几声儿。 史墨激动的很,也不理他意味不明的笑声,眼睛看着车外,只觉得那个连名字都不大记得的小幺儿忒顺眼了。 这半年来他断断续续的与巧庄的人传了几回信,只是他常在深宅大院里,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心腹,每每都是巧庄里的老仆镇日徘徊在街上,他偶尔出去了,乱逛上老半天,找到人了才能趁机交换些信息。十分不方便,让史墨总有一种地下党接头的诡异感。 半月前薛家还未进京时他就把要去巧庄的事传去了,想来那边儿已经准备妥当了。 茂林修竹,山还水旋,这小庄子倒是好景,庄内田地农舍,分布的十分清爽秀丽,就是小庄子里的农人,粗布衣裳也拾掇的干干净净的。 庄头见来人衣着不俗,殷勤请了进来。庄头夫人是个有三分颜色的妇人,言语爽利,招呼客人热情周到。 几句话间他们就知道这小庄子的主家姓“阮”,是南方江浙的豪商,置了这庄子作南北往来暂住之用,只不过主家的基业大多在南边儿,几年都不来这里一回。庄头家是主家几辈子的老人,得了恩典,全家除了籍,在这里替主子看管庄子之外,还时常寻买些听话伶俐的丫头小厮,管教好了孝敬主家。 史墨等人都点头,都知道自今上继位之后,一改从前重农抑商,减了好几项经商的繁税重赋,又疏通运河,南来北往的商务十分繁华。南方自古就是繁华隆盛之地,豪商巨富尤其多,来北边儿尤其是京里采买下人的不少,一则是这边的人自小说的就是官话,不用再交;二来就是南商往来北地,身边跟着北方土生土长的下人,便利许多;其三就有些不登大雅之堂了,好比北方官宦豪富之家豢养姬妾喜欢江南水乡女子,尤眼热扬州瘦马姝色,南方重色的老爷却看多了娇柔妩媚的娇小女子,欢喜起北地爽快大方的明媚佳丽来了——不仅是高门大家会从京都周边的乡间穷苦人家采买小丫头,还有那有名头有后台的烟花之地也会来选些颜色好的小丫头带回去调教。 这样就有不少人做起了人牙子的买卖,低价买了人来,管教一通在高价买到南边去。 故而跟着史墨二人的众小厮听见这些,便互相挤眉弄眼,那一双眼睛更是乱扫,显然是把庄头夫妇当成了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人牙子了。 摆摆手,史墨品着香茗,看那一群小子抓耳挠腮静不下来的样子,好气又好笑的让他们自去玩耍。这可正中了小厮们的意了,霎时间一哄而散。 贾环睨了史墨一眼,悠悠然然的吃完一盏茶,才起身道:“小爷也去转转,不必跟着。” 待人都退尽了,庄头夫妻那两张谄媚的脸登时没了,噗通跪下来,朝着史墨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庄头妇人跪在地上仔细端详史墨的面孔,眼里浸出泪来:“大爷长相随了姑娘六七分,真像!” 史墨连忙起身拉起二人…… 13、有钱了 14、 巧庄一行让史墨收获颇丰,不仅与忠心的老仆搭上了联系,更是大大方方的带回来几个人。 被史墨撵去院子,俨然没了二等丫头体面的白鹭绞着帕子,妒忌的用眼睛剜史墨带回内院的两个丫头,两个丫头都是十五六岁正正好的年华,长得也是明艳大方,就连规矩行动都不必曾在贾母跟前调教过的珊瑚差。白鹭这边恨不得生撕了了这两个贱蹄子,那头被派到针线上的黄鹂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已经向跟着墨哥儿的小幺儿打听过了,知道这两个颜色不错的丫鬟是他们游玩时巧遇到做人牙子买卖的庄子,才买回来来的。 事实上小幺儿嘻皮笑脸的说了好大一通有的没的,无非就是小墨大爷动了其他爷们都懂的心思,还不干不净的编派史墨年纪挟见识’却有。黄鹂板着一张□□脸,心里头却很高兴,她是个最忠心不过的丫头,不过忠心的对象是戚夫人,她娘和姐姐都在戚夫人身边有几分体面,她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太太打得什么主意,看到史墨“好色”买回来两个丫鬟不惊反喜,对史墨纨绔的说法更是深信不疑。 没人对史墨一个不到九岁的小孩儿就有了男女意识表示怀疑,高门大户里的少爷知事都早,而且他们在保龄侯府见惯了桂二爷舌灿莲花的哄骗大小丫鬟,更不用提这段时间在荣府看到的男主子们从上到下的做派,再怎么样,还有个自小怜香惜玉喜欢女孩儿的贾宝玉‘珠玉在前’呢。 这次从巧庄史墨只带回来四个人,两个放在内院的丫鬟,一个替他母亲打理私产的管事,还有一个十七八岁得用的长随。 两个丫头分别叫落霞、秋水,取自“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管事姓王,那个十七八岁的长随就是他的大儿子,原名王大,史墨给取了个“全”字,以后就叫王全了。 说起来毕竟过了这么些年,元氏当然费劲苦心留下的忠心的陪房如今也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还有数位百病缠身,当不得差了。饶是如此,史墨心里也是高兴的,他如今并不全心信任这些老仆,毕竟人是会变得,在巧庄当了这么多年的主,难说有些人就心大了,这也是他只挑了四人带回来的原因。 不过幸好这些人的身契都在奶娘手里握着,史墨并不担心他们公然不忠,只防着私底下的手段就好。史墨特意把王管事父子带回来就是为此,王管事一向管着这些外务,这些年巧庄和母亲留下来的一些私产的账簿已经到了他手里,暂时看着没什么大问题,如果这两父子真是不错,那么日后这两父子就是他身边的左膀右臂了。还有管着巧庄内务和巧庄安置的老仆的庄头夫妇,实际上落霞和秋水就是庄头的女儿和甥女。 仅仅四个人,史墨就大致上把元氏给他留下私产的外务、内务抓在手里了,这等心智就是经历过不少风浪的王管事都暗暗吃惊。 带着落霞、秋水,史墨在半月一次的休沐日‘趾高气扬’的回了史侯府,这回倒是见到了戚夫人,戚夫人对他身边两个好颜色的新婢子不仅没责怪还各赏了一对镯子,看的史墨冷笑连连。 其实么,人就是这样,若是史墨神神秘秘的弄来几个人搁在身边,戚夫人兴许会不安,可史墨光明正大的买了人来,戚夫人遣了个管事打听一下,就在带回个年轻貌美通房的管事寥寥数句话里,深信不疑,甚至心情大好,对史墨更看不上眼,同时戒备又低了许多。 杨氏高兴的紧,自己哭了一场,然后就把元夫人留下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八岁的史墨。她是离史墨最近的人,对史墨不寻常之处也知之最深,心里最清楚墨哥儿自从四岁一场大病之后就变了许多,但这个时代鬼神之说上起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是敬畏信仰的,再加上杨氏本身对史侯府上下凉薄无情心中深恨,她一个深闺妇人,自发的就把史墨身上所有不寻常之处当成了元家先祖有灵,元老大人有灵,自然史墨越早熟越聪慧越好。 杨氏都不说什么,指着史墨日后有大造化荫庇提携的巧庄旧仆就更不敢表现出什么了,尤其是跟在他身边的人精王管事,暗惊之余办差也愈发尽心了,跟着这样的主子日后才有奔头!他虽然年纪不小了,可也不甘心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只能龟缩在巧庄,而且那些租出去的店铺和庄子越发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有后台的人家给并去强占了呢。 ****** 史墨心里有了底气,并不太着急,之后数月都只在休沐日才出府来,闲逛之余悄悄查看了他手中的店铺和小庄子,一则是为了查看身边这四人心性,尤其是王管事父子,二来也是最让他高兴的,保龄侯府里戚氏对他关注越发少了,他顺理成章的将黄鹂、白鹭拘在了荣府小院里,每次回去都只带落霞秋水,而他身边的小幺儿也被他揪出没法抵赖的错处,扮演跋扈大爷的同时,自然而然的换上了新采买的小厮——史墨并不打算身边人都用巧庄旧仆,在他看来新买来的有时候更好用,而且不得不忠心。 史墨母亲元夫人留下的庄子和店铺所在的位置都是不错的,只是巧庄的人并不是主子手里也没有地契,不能理直气壮的谈生意,这些年下来不免叫一些人看出什么来,租子是一压再压,一年不如一年,史墨看着上一年收得租子甚至都不够给房屋庄子修葺用,心里早就窝火。 等临近这年中元节的时候,一直没什么大动作的史墨出手了,在他的授意下,王管家提前使了些银钱孝敬给五城兵马司的小吏,在刁钻的租户争闹时直接请了小吏过去,又拿出地契等,还没半个月,四家店铺和三个庄子就被收了回来。 史墨壳子里装的是现代灵魂,早就习惯出租的房子要装修置办的差不多的“好房东”观点,四家店铺回到他手里,就拿出来两三百两银钱大肆修缮粉刷一番,虽不曾摆上货架柜台,可白白的墙面,平整光滑的地砖,亮堂堂的院落,就让人眼前一亮。庄子收了这茬庄稼野物后,也没让种别的,靠着史墨知道的一点微薄的农田知识,用草木灰和畜肥好好修整了下田地。 这样的好铺子好庄子,位置又不差,没等中元节的热闹过去,就有好几家上门来打听的,最终史墨将人品信誉和出的价钱一同考虑了一番,把庄子和三家店铺租了出去,还硬只签了三年的契——他不傻,这都城日益繁华,物价是一天一个样,虽然各家给的租子不低,可日后这店铺外租只有更抢手的,签短了没人租,老字号都讲究个稳当,签长了都是契约上的价钱他岂不是赔大了,故而三年最好,三年后,续租可以,租子也是跟风涨的呀。 最终留下了一处地段相对来说不怎么好,店面却大的铺子,这自然有史墨的考量。 因为就他所知,当今还算一个比较圣明的皇帝,大庆朝昌明隆盛,虽有外敌,但被拒在极北苦寒之地关卡外,而且照史墨接受多年的现代教诲,有外敌大庆朝未来几十年就更有保障了,没有天敌的群种会衰落不是么。照这样看来日后作为大庆朝的中心,都城只会越来越繁华,有着现代“买房升值”思想作怪的史小墨童鞋,已经想好了要把手里边的余钱都投到‘房地产’这一有前途的大业里去了。 史墨的想法也十分符合这时代,毕竟他日后是要走科举的路子的,广置房屋田庄还能有个耕读持家的美名。但是也有一点,收租子只能在每年特定的时候见到现银,如果有急用钱的时候可能会耽搁,更何况收取的租子不仅要继续置办房屋田地,还要维持他身后这几十口的生活,史墨心里头总觉得别扭,这要万一有个灾年,那他们的处境就会十分不妙了——但是,有个自己开的小铺子就不一样了,不仅能供养生活,手里也能有现银,有个万一的时候,这铺子还能随他买卖救急…… 好吧,史墨承认,他这是犯了穿越流常有的毛病,仗着自己见过无数更先进的商场策略,心痒痒想自己鼓捣点什么,不求赚大钱,只是日常有些进项就满足了。 这铺子也被他挂在了王管事的名头下。 史墨即便眼馋都中金银首饰店铺的巨大红利,也知道那些赚钱的铺子多是百年老店,身后势力错杂,不是他一个清闲侯府里的尴尬人能染指的,不过有句话说的好,“女人的钱好赚!”这在几千年历史上都得用的很,史墨做不起高档丝缎绸衣的买卖,但是普通百姓最用得着的棉麻布料却是不愁开不起店铺的。 如今南北运河又通畅,王管事也是个有眼界有经验的,从织布繁盛的南方贩来大量的棉麻布料并不难,再有贾环的帮忙,冒着被打趴下的危险偷了张荣国府的名帖,王管事和王全等人拿着银子走了几趟衙门,这位置在下城百姓聚居处的布店就无风无浪的开张了。 五城兵马司的小吏们来过几次后,不管是地痞流氓还是相轻的同行都没有敢来找麻烦的。这并不奇怪,有靠山的有势力的豪商巨富大多都瞧不上这利润少的粗布棉麻买卖。 照着史墨的吩咐,这家开在白马寺大街上就叫“白马布行”的布店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店里适合老百姓的各种价钱的布料应有尽有。再有南方温柔水乡,时兴的花样到底比北方要风尚些,花色样式也多,白马布行每三月又必雇船去往南方进货,要价也公道,是以白马布行很快在下城百姓中间有了名头。 史墨还剽窃现代用烂了的促销宣传方法,别看买三尺布才便宜两三个大钱,可这对于精细的妇人们也是意外之喜,更不用提每日都有一种布匹会特价了;每逢初一十五或者其他节庆的日子,白马布行不仅特价的布料多,还会赠送从南边运来的很不错的香脂,别提多讨那些小媳妇大姑娘的喜欢了…… 总之,白马布行的生意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好,只一个月的利钱就够史墨在都城附近的镇子上置办个三进的院子。 这布行有今日,那张荣国府的名帖可谓有用的很,至少现在也没有眼红的同行敢来捣乱。王管事是个老油子,自然知晓这下城的布料买卖自家吞不下也不敢吞,天生一副笑模样的王管事同另外两家有根基的老店东家在一块儿听了几回戏,吃过几次酒,白马布行就有了两个盟友,三家一同雇了大船来往于南北,只不过白马布行占了个先机又总有一些别人想不到的妙点子,生意一直比另外两家红火,但饶是这样,之前被同行孤立的情况也全不见了,就是在下城商人中间儿,白马布行说话也有了些分量。 史墨不忘自己的两位小朋友,只是贾兰背后有李纨,李纨实在是个精明的妇人,史墨咬不准她的态度,更不敢冒险相信——能在荣国府败落之后还能顶着节妇的名头被上面归还住所和银钱的后宅寡妇,能有多简单? 贾兰又是个性子软听话的小孩,史墨开店的事情都瞒着他,白马布行红火了之后史墨也不敢让他知道,只是时常送些好的笔墨纸砚和新书给他。 倒是贾环,不仅一早知道史墨要开间小铺子,还冒着被他那个死板严父鞭挞的危险从贾政书房里偷出来一张荣国府的名帖,也幸好贾政不通庶务,荣国府得势些的下人冒着荣府的名头在外头买房置地的也不少,才没被发现端倪。 史墨自是承小孩儿的情的,而且贾环与贾兰不同,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听说他余钱不多还从赵姨娘那里偷出了进五十两银子给他,纵使史墨最终没要,可那种窝心的感觉已经深深印刻在他心上了。 不顾贾环的反对,史墨给了他半层纯利,小孩儿起先觉的伤了自尊,伤心史墨瞧他不起,可是难受了好一段时间,闹的史墨又气又笑,点着脑袋训了半天又搂在怀里细细解释了才算好了……这之后,史墨去巡视店铺、看帐也都不避着贾环了。 这一桩桩事情单看起来并不显眼,可一点点的不同的对待日积月累,在不远的未来终究会凸显,只是到那时,史小墨也再也逃不出某人用心织就的五指山了…… 也是在这时,史墨的教导又一次被扭曲了个大弯,再次朝着诡异的方向奔腾不回头——就是这一刻,贾小环心里被烙下了个坚定的信念:‘史墨愿意跟他分享’继而‘史墨的就是他的,他的也是史墨的’——这个烙印天长日久慢慢就变成了‘史墨是他的,他是史墨的’这坑爹的坚信不疑的念头——当然,史小墨真的没亏,日后的贾环绝对是奸商中的战斗机,收租公史小墨的银子在这厮巴巴搬来的金山银山面前不值一提,那个时候,只要史小墨一个眼神,某人就愿意修了金屋银阁来……藏娇……(⊙n⊙b) ****** 这可谓是史墨穿越来的四年间最舒畅的半年,他终于有了实实在在握在手心里的资本,而不是像无根浮萍一样只能忍受躲闪别人的刁难算计,这位日后缓步青云,不为身世所累,洒脱不羁的文殊公如今才如稚子学步一般,缓慢而小心地迈出了扬眉吐气的第一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要说这半年里最让史墨吃惊又欣喜的,莫过于“世外仙族寂寞林”的频频照拂了,大半年时间,比起被戚夫人拘在史侯府里的史湘云,林黛玉倒更像他胞姐一点。 14、恨!环儿捱打! 15、惊!环儿捱打! 时间就在史墨读书、赚钱,偶尔调|教小盆友的惬意生活中悠悠而过,这年许,史侯府那边似乎已经对他这个‘纨绔’的大房嫡子安心了,又兼三房忠靖侯史鼎被派往湖广,一向对三叔看的严的谢氏也跟了去,越发显得他在保龄侯府隐形人一般。 倒是荣国府这边风波不断。虽与史墨无尤,但在王夫人的好手段下,还有面慈心狠的老太太刻意忽视贬低下,贾环真是受了不少的委屈,不仅被贾政不问缘由劈头盖脸的好打了数回,就连他生母赵姨娘也只会指着他的鼻子叫骂,末了还要挑唆他找与她有嫌隙的丫鬟算账,至于同母姐姐探春,和史墨的亲姐湘云一般,那眼里心里只看得到一个贾宝玉,何曾关心过一星半点儿? 史墨每每见到贾环受了屈辱咬牙隐忍都心疼的很,有时候甚至抑制不住脾气在王夫人和贾母面前露出一点端倪来。倒是贾环淡定坦然多了,还安慰史墨道,“若是心凉透了,又何必与他们生气,平白闷着自己!只等我大了分出这府里去,天高地远,自个儿过的好也就是了,再说你不是常跟我说,鲜花着锦底下是烈火烹油么,咱们只看着他们日后的着落便罢了。”只是话虽如此说,可贾环一张白嫩小脸上那双隐在暗处的眉眼却锐利如鹰,满是阴霾。 这一回荣府接到府里大姑娘贾元春从宫里递出来的信儿,说是她如今已从王后礼职女史承蒙隆恩,如今搬到了凤藻宫偏殿去住。口信虽说的不甚明白,可任谁都明白了这是他们家大小姐被今上宠幸了!听到她搬去凤藻宫偏殿的意思更让贾母等人欣喜若狂,这凤藻宫是什么地方,历来是四妃品级或者之上的娘娘们才有资格被赐入住,且圣上如今还没有给赐封,可不是要等到良辰吉日郑重封赏的意思么! 如此一来,阖府里越发把王夫人和贾宝玉捧到天上去了,就连邢夫人这几日都好话酸话的奉承着,这后宅里却更是没有了贾环立足的地方儿。 这天赵姨娘在王夫人处立规矩,当着贾政的面儿被老太太院里的常婆子揪出错来教训一通,又被贾政以目无尊卑大斥,好大一场没脸,饶是赵姨娘这样粗鄙厚皮儿的人,也又羞又屈的跪在那里涕泪交流。 王夫人温声劝慰送出了贾政,才坐回主位上冷冷睨了赵姨娘一眼,嘴里头偏偏还平和的很:“行了,你也别哭了,老爷的话虽说的重了些,但却十分在理……别的不说,你从前闹死闹活求了环哥儿养在你身边儿,如今就该好好教养!你看环哥儿如今只知道和外头的小子淘气,倒气坏了老爷和先生……” 打发走了赵姨娘,王夫人方露出畅快的笑来,她最恨赵姨娘那张脸,看一眼就忍不住想刮花了!这些年赵姨娘虽然被她打压贬低、到了连有点体面的丫头都瞧不起的地步,可一想起她在她孕中勾引了老爷,探春只比宝玉小了数月,王夫人就恨不得生撕了那贱人和她的两个孽种! 想起自己高龄有孕,正是痛苦衰弱之际,被这个贱妇狠狠打在脸面上一巴掌,老爷甚至在宝玉洗三刚过就迫不及待的升了她作姨娘,王夫人便脸色狰狞,连慈和的面具都挂不住。攥紧了帕子,王夫人一双眼睛冷得旁边周瑞家的看着都忍不住打哆嗦,面无表情的瞟了她一眼,王夫人慢慢道:“环小子如今果然长进了?家学里老先生都夸赞他?好孩子,让我这主母宽心不少。” 周瑞家的是她从王家带来的陪房,历来知道些隐秘,更是能揣测王夫人的心思到七八分,这会儿听到王夫人一副慈母的言语,却胆战心惊,低下头不敢看王夫人的眼睛,嗫嚅道:“恍惚听见人提过一嘴。不过太太,俗语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就赵姨娘那样儿的,从她肚子里出来的环小子能好到哪儿去!” 话一出口,便想起养在二太太身边的三姑娘,一向颇得老太太、太太喜欢,自悔失言,忙舔起一张笑脸补救道:“三姑娘是上辈子德报才得养在您身边,才有不同。环哥儿有什么?!太太想想,前儿老爷最看重的詹先生不是还盛赞宝二爷灵秀么,还有咱们家庙里有道行的老神仙,谁不说二爷是有大造化的?要我说,莫论一个环哥儿,就是十个加起来也比不得二爷一根手指头,他那样天生的下流坯子,怎么值得太太放在眼里呢?” 这一席话甚是中听,王夫人缓了脸色,却还是道:“环儿有出息我自然是为他高兴的,只是咱们说起环小子,却不必提宝玉了。” 周瑞家的后脖一凉,心知太太是不高兴她把宝玉拿来和环小子一起提呢,连忙端起笑脸来,把话头引到别处去。 王夫人随口与她闲话,可脑海里却还是转着无数的念头:她的宝玉身子弱,她这做母亲的也知道他虽天分过人却不喜读书,王夫人疼宠儿子自然不忍逼他,更兼在她心里头这荣国府是要给宝玉的,若日后宝玉袭了爵,再娶一房高门大户家的小姐,有势大的岳家帮扶着,可不比死读书求功名来的强百倍么? 再说,贾珠为了考取功名生生把身子累垮的事情一向是她心中的一道疤,为着这,她连不知劝解丈夫的李纨和她所出的孙子都不待见,如今怎么肯为了这事去勉强这唯一的儿子? 她对宝玉不爱读书心里头甚至是欢喜的,王夫人中年丧子,是真怕宝玉走了他大哥哥的老路。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忍受一个庶子孽种在读书上越过了她的宝玉去!贾环若是同从前一样顽劣不堪,她兴许还能漏漏手指缝由他自生自灭,可他偏偏和史家那位哥儿走的近,如今读书竟然长进了这么些!王夫人面上不显,可心里头已经动了杀心。 实际上,若不是她当年做姑娘时就与襄阳侯家的次女如今的戚夫人有隙,后来戚氏成了侯爷夫人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早就把史墨长进的事情捅到保龄侯府里去了! ——贾环是王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和贾环走的近的史墨自然也分外惹人讨厌,不过幸好比起让史墨一个小子受挫来,王夫人更希望看到的是老太太的娘家、戚氏的保龄侯府家宅不安的笑话儿!是以虽然知道史墨在学里不像传言那样淘气,反倒十分有能为,王夫人也只是捂在心里。 这天下晌,刚从家学里回到荣府,贾环就被贾政身边的小厮叫去了,等到史墨听到不好的信儿的时候,贾环已经被贾政的小厮按在地上用大腿粗的板子打了十多板子了! 贾环可不是宝玉,那些有心给后院二太太卖好的下人板板都打得实在,更没有老太太、太太哪怕屋里头的婆子来劝解,史墨冲进去的时候,贾环已经面白气弱,臀上穿着的一条棉布小衣上都是血渍。 史墨眼睛都红了,大力推开举着板子的下人,噗通一下跪在贾政面前,泣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子侄,但环儿这些时日都与侄子在一起,前日学里夫子还盛赞环儿笔墨精粹,怎么今日刚下学来就闯了这样大的祸!侄儿不知道环儿做了什么惹老爷生这么大的气,只求二老爷看在环儿年纪还小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罢!”说着,史墨的泪珠便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咚咚咚,朝着上座的贾政磕了三个响头。 贾环已经动弹不得,他性子执拗,这番不明不白捱打,心中实在大恨,从挨第一下时便咬住下唇,硬是撑下来一声没吭。只是他年纪小,哪能承受得住成年男子的力道,打到后来意识便有些昏昏沉沉,身子越来越冷,心也像沉进寒潭一般,只觉得就这么去了也许更快活些。 史墨冲进来的身影就像把他漆黑的世界劈开来,带进一道光。 史墨心情激荡,磕头的力道极大,额头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让上面的贾政身子一震,等他抬起脸来时就看见额上已是青紫了一片,都沁出血丝来。 贾环伏在地上,努力睁着一双大眼,只盯着史墨,看到史墨的额头便想去拉他,可他哪儿还有一丝的力气在,下唇动一下便撕心裂肺的痛,出声都不能。 贾政听了这话,看看地上的贾环,果然打重了,想起史墨说的贾环读书好的话来,自悔不该听到一句下人的胡话便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长叹一声,挥手叫他们下去。 贾政身边的小厮忙过来扶,史墨冷着脸挥开他们的手,叫道:“王全,董方,你们把环爷轻架到我背上,石砚和唐子快去告诉珊瑚,叫她们准备好热水,伤药!” 背好了贾环,史墨淡淡的冲贾政点头,道:“侄子和环儿告退!” 没看神情复杂的贾政哪怕一眼,史墨僵着一张脸背着贾环出了外书房,动作脚步却轻极了——他这回是真心把贾政怨恨上了。而他背上的贾环,随着史墨的脚步缓慢的把这书房里所有人都印在眼底,刻在脑子里,半眯着的眼睛里全是阴晦刻毒的光芒。 就是史墨动作再轻,贾环的伤处移动也是疼的紧,这回贾环倒不忍着了,伏在他背上,从嗓子眼里小声哼哼。心疼的史墨动作更轻,恨不得保古斋就在眼前,额头上汗珠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后脖颈的汗浸湿了贾环苍白的小脸,明明粘腻不舒服的紧,可贾环却觉得这是世上最温暖、唯一温暖的地方所在。 这条荣府内外院落的主道,原是人来人往热闹的很,可史墨背着贾环,身旁他的两个长随帮扶着,却硬是没遇到几个人,遇到也是神色匆匆,好像有无比重要的差事在身一般,史墨形状漂亮的眸子里都是黑沉沉的阴云,怒极反笑:他的环儿自然比不得凤凰蛋贾宝玉,不说那抬人的藤屉子春凳,就是普通下人都不愿意帮一把手呢。 到了保古斋,一众丫鬟忙把贾环抬到史墨的床上趴好,史墨顾不上歇一口气,马上命人去告知王管事请好大夫来,力持镇定的去脱他的小衣。 贾环见他额发都汗湿了,喘着粗气,知道累得不轻,嘶哑着嗓子虚弱道:“让下人来吧,我没事儿……” 史墨毕竟只比贾环大了数月,他虽然高些,但背贾环这一路子已经是全屏一口气撑着了,现在手都打颤了。 他看小孩一开口,下唇深深的伤口就又出血了,心疼的不得了,连忙不叫他说话了。他也怕自己手抖弄疼了贾环,就叫最稳当细致的珊瑚来给小孩褪衣裳。 珊瑚脸红了一瞬,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忙洗净了手上前来,可贾环臀上的伤处已经被血渍和小衣黏在一起了,一脱就会带下一块血痂来。 好不容易脱下来,史墨的脸已是煞白,比床上的贾环还像受了重伤的人。 15、生旦净末丑 16、生旦净末丑 史墨守了贾环一宿没合眼,眼窝下净是淡淡的青黑,搁在他嫩白的小脸上,很是触目惊心。清早贾环醒过来看见又是心疼又是感动,仔细一瞅他,发现就连惯常莹润带着温暖弧度的嘴唇都起了皮,贾环自觉平生从未得到过如此关心,眼圈一热,滚烫的泪珠就落了下来。 史墨却以为小孩这是缓过劲明白过来了,感到疼的缘故,连忙又给他敷上清凉止痛的膏药。虽看着贾环腿臀上足有四五指宽的青紫肿胀僵痕心痛又愤恨,可心里头却着实松一口气,昨儿把贾环背回来时他神智已然不清,但依旧拧着不肯昏睡,眼睛里乌压压的看不清情绪,恍若失了魂一般,可把史墨吓坏了,硬撑着一夜没敢稍稍阖一阖眼。 贾环在史墨的保古斋养伤的事情,史墨一大早便遣人去上院、正院禀报了,只说伤的太重,不宜与搬动身体。上院里连个声响都没传出来,王夫人那里只遣了个婆子拿来几丸伤药,史墨把药拿在手里端详把玩了下,随手抛给珊瑚:“这是旧年的沉药罢,外面包的纸都黄了,给爷远远扔了罢。莫叫环儿看见,省的惹他糟心!” 珊瑚手忙脚乱的接住药,被史墨毫不在意的话惊得脸色煞白,抬起头却见史墨眯着眼意味不明的看着她,当下也顾不得这是风头正劲的二太太送来的丸药,利落的把药丸捏碎了用帕子捧了,恭谨应道:“是,大爷。” 把药和帕子扔进荷塘里,珊瑚才松一口气,她跟了这位史家的大爷也有段时日了,可看的分明,这位大爷绝不是易于的主儿,单看如今这小小的保古斋,被他不动声色间就管治的如同铁桶就可窥知一二!除了她这个被老太太亲给的大丫头,院落里扫洒的粗使婆子和小丫头,有哪一个还是原来派给他的? 珊瑚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琏二奶奶那里得来的那些人的身契,她只知道不管是卖是撵,这院里的人已经悄悄的全换上了大爷他自己的人,看着黄鹂和白鹭两个丫鬟如今连绣房的门儿都出不来,珊瑚惶恐之余更有兴奋,她心里雪亮:大爷有能为把她换成自己人,可大爷如今还在用她,甚至一些话语也不避着她,那就是有提拔信任的意思在!只要她一心为大爷,必不愁前程! 珊瑚是从上房出来的,心思细密,胸中也有些沟壑,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道理她自然明白。摸摸袖里藏着的鼓鼓的小荷包,念着半瞎老娘最近喝上的好药,珊瑚心里头暖煦煦的,抚抚袖口,就要回去。 “珊瑚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咦,荷花池子里有什么好东西不成,我见姐姐愣了一会子了。” 珊瑚一惊,急忙回身,勉笑道:“原来是莺儿姐姐。姐姐不跟在宝姑娘身边儿,到这里来作什么?” 一身嫩黄小脊子青春俏丽的莺儿娇笑,随口搪塞了两声儿,神色间带着微微探究,看着珊瑚的眼睛笑问:“我观姐姐脸色不大好,难道是受了委屈?有什么话儿只管跟我说,你也知道我们姑娘素来是个最心善的,姐姐与我说说,一些小事我们姑娘倘或就能帮扶一二。” 珊瑚神色已是平静下来,嘴里笑说:“ 哪有那样的事儿,你也知道我们大爷素来对下人最是宽和,莺儿姐姐却是多心了!再说宝姑娘再心善,这也不好去管亲戚院里的丫头,这若是让人听去了,明白的就说这是宝姑娘和亲戚兄弟们‘感情’好,这糊涂的人不说丫鬟们感激过余,还当宝姑娘不尊重呢!” 珊瑚这话出口,莺儿脸色便不好起来,只因前日里宝姑娘还做知心姐姐状调和了宝玉院里有口角的小丫鬟们。只是珊瑚一席夹枪带棍的抢白并不给她回神的时间。 只见珊瑚笑的愈发温婉:“好姐姐,我原是与你亲近才把这些话吐出口来,你千万别恼。姐姐待妹妹们,宝姑娘待兄弟姊们一贯最好的,日后咱们常来往的好,我这里还有差事,就先去了——姐姐日后尽可来找我顽笑,我们大爷规矩大,素来不敢与亲戚家的姑娘们来往严密,连带着我们这些下人也镇日闷在院里,姐姐去了,可是救了我们一救呢。” 说着就笑着远去了,只留下一个莺儿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 连着两番话奚落了莺儿,珊瑚的心情显然十分好,从小路转弯时眼角余光瞅见莺儿掩面去了,不屑的唾了一口,心道:“呸!这就受不了了?一个客居姑娘的小丫头就趾高气扬的越过这府里的正主儿了?不说别人,只说林姑娘,那可是府里姑奶奶肚子里出来的嫡亲表小姐,这么多年下来老太太宠上天去,她屋里的丫头也没敢拿着点子小钱儿‘施’遍府里!几个小钱就做出这样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来?真真做梦!有点体面的大丫鬟眼里谁看的上这样的行径,捧着这主仆不过是因为二太太看重这娘家甥女,二太太风头正盛,说白了便只是那狐假虎威罢了!” 其实薛宝钗用小恩小惠的确收买了不少人心,并不像珊瑚暗想的那般不堪,只不过珊瑚心向着史墨,还有与史墨交好的环三爷,自然就看不惯几次三番与贾环过不去的宝钗主仆,又兼这回莺儿突然冒出来唬了她好大一跳,这火气便升上来了。其实也不怪宝钗主仆,她们一家客居荣府,自然要偏着、讨好王夫人的,偶尔添油加醋、吹风点火之举也不过随手而为,既讨好了王夫人,又不会得罪这府里有头脸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只可惜谁都忽略了看似沉寂的史墨罢了,史墨比薛家早来半年,看过原著的人自然知道在这府里怎么生存,他拉拢收买人心的手段,还有出手大方的程度,远不是一个惯于“精打细算”的闺阁女儿可以比的。 若说薛宝钗奉行的是‘广撒网’,想得来荣府上下一致的称赞,那么史墨在意的却远不是那空空如也的好名声,而是最实际不过的消息灵通,对他而言,只需要收买拉拢最合适的一些下人就可以了,眼睛不需要多,够使够利就好。 若非如此,宝钗与王夫人的谈话,以及她轻描淡写就扣到贾环头上的屎盆子的事情怎么会被史墨和他房里的大丫鬟所知呢?有一个和环儿合得来,并且是王夫人屋里有数的大丫鬟的彩霞,既方便又安全不是么? 珊瑚回到保古斋,将她与莺儿撞见及话语一五一十的说了。史墨点点头,并不在意,他虽与那位宝姑娘以及薛家无甚仇怨,只是这薛家靠向王夫人,王夫人必是贾环日后最大的敌障,再加上自他来荣府,不知受过多少林黛玉私底下的照拂,这宝姑娘心中恐怕与林姑娘已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心思,种种叠加,这宝姑娘与他俨然已成对立。 皱皱眉头,史墨问:“林姑娘那里又吃上了人参养荣丸?林姑父来信说身上不大好了?” 珊瑚和秋水不知这两者有何关联,只忙应了。 史墨沉默半晌,唤秋水道:“去二门,叫石砚去小庄子上把邬婆子请来,环儿受了这么重的伤,也很该调理一番。”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秋水和屋里一干大小丫头,均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不探究不发问,秋水当即去了。 史墨这才有心思进内室去细问贾环昨日事端的始末了。 摸摸小孩乌黑的头发,史墨心里酸涩,自嘲道:‘到底是他家惯常摔打的环儿,底子厚重,不像千娇万宠的凤凰蛋那般娇贵,用药养了一夜这精神就上来了,也没发烧惊觉,真真好养。’ “怎么今日这院里这样静?”不等史墨发问,贾环便笑道。 往日这院里一向有人气,史墨虽不常露面,可他院子里的小丫鬟有许多要好的‘手帕交’,史墨又大方,允她们不当值时可邀小姐妹来玩笑,只一样不许靠近正房罢了,小零嘴儿和茶水也是不吝啬的,故而这院里往常很是热闹,全不像珊瑚刚才说的那般规矩烦冗沉闷。 抚摸发顶的手顿了一下,史墨淡淡道:“听说宁府里梅花盛开,东府治酒,邀了老太太等人去赏花,人都跟去侍候了。你都伤病成这样了,莫说别的,就是外头真热闹,我也得命人撵出去,叽叽喳喳的扰了你的清静,再反复我今晚又不得阖眼了!” 贾环听了他的话,心知那边必然也来请过他,他这是怕自己听了难受呢,才轻飘飘搪塞过去。只是经过诸事,贾环心里早就不在意那些人了,他天性中的执拗和反骨已全然落到了眼前这少年身上,只要他不厌他不弃他,外人何如只当账本记下来便是,日后自有清算的时候! 床上趴伏着的小孩眼珠子一转,口中就可怜兮兮的叫疼。小脸儿巴巴皱成一团,牙齿惯性的想要去咬下唇,却碰到血痂,疼的浑身一颤。 史墨立时起身,眼里的疼惜之色几乎要溢出来,慌忙间竟然把手指插进贾环唇间,这是要用自己的手指代替那伤痕累累的下唇给贾环咬呢。另一手连忙从床边执起药膏,往他下唇伤处去抹。 口中狠道:“这是什么坏毛病?必得改了!下次你再这样咬唇我不给你上药,由你去疼!” 贾环耳里听着他的狠话,唇上享受着他轻巧无比的动作,衔着一根手指,哪里舍得咬,轻轻舔了一下,就被史墨横了一眼抽了出来。 贾环尤觉得不够,故意看看四周,露出委屈的表情,故意小心翼翼轻声问道:“兰儿……和姨娘,来看过我么?” 史墨的手一颤,果然大为心疼,口气越发绵软,只是神色却越发淡了,轻道:“兰儿自然要随他母亲一起去宁府了,昨晚倒也遣了丫鬟、婆子来看过你。你姨娘,听说昨天清晨吃了老太太跟前人的挂落,想来被二太太禁足了罢,这才没能来看你……” 不等贾环深思他的话,立刻转开话题,肃颜道:“昨天二老爷为何打你?这段时间我们举动小心,没犯下任何错处?” 史墨面上一副正经神色,可心里却五味陈杂,一时对贾兰和赵姨娘都淡淡的,就贾兰而言,即便他不敢去往贾政的外书房救环儿,至少可以亲自来探看,可偏偏这样一个和他们最亲近的人,却只听了他母亲讲了一句,就随了他母亲的意指派下人来瞧,想起自己的丫头从李纨院里打听来的原话,史墨就堵得慌——“我知道你与你环三叔交好,只是这回他惹你祖父生了这样的大气,恐怕不是小事。你若贸贸然过去,惹得你祖父迁怒了你,可如何是好?听娘一句,你小孩子家家,去了也帮不上,倒不如娘指派了有经验的嬷嬷去瞧瞧,你待过几日再去也是好的。” 史墨不能指责贾兰母子什么,只是贾兰素日和环儿一起,该知环儿心性,可到头来竟不替他辨上一句,着实让他觉得有些心凉。至于那赵姨娘,史墨已经不愿意去想当初她怎么能成为贾政的姨娘,还生了两个孩子的,她真正就是个无知蠢妇!儿子伤成了这样不来探看照料,反倒对王夫人挑拨之语深信,自回去后就骂骂咧咧,怨天尤人。真让史墨打心底觉得这赵姨娘拿着环儿就是当个争宠工具在使! 贾环看似萎靡,可一双眼睛全然盯着史墨的神情呢,看到史墨压抑住的不满和愤怒,小孩儿把脸埋在手臂里一笑,默默的在心里道:‘兰儿,莫怪我,你有全心为你打算视你如命的母亲,我只有史墨一人,怎么能再让半个与你?!“ 是了,毕竟是从小在一处长大,贾环了解贾兰母子比史墨要深多了,那两母子的境地并不好,从来都是谨慎小心,贾环方才就料得他们十有八九会这般行事。在这件事上会这样做本身没有错,但经过贾环一系列铺垫之后再看未免会给人留下凉薄的心灰之感,贾环——小小年纪,心机已经令人不可小觑,只是他费尽心机、扛着病体做的这些,也不过是想独占一人关注罢了。 压下心中满满的暖意,贾环看着史墨那双温暖的眼,想起贾政,自然而然的脸上就没了笑意,只剩下寒冰,他说:“二老爷打人自然是有理由的,他说我小小年纪蛇蝎心肠,不仅不为了宫中的贵人跪佛祈福,还胡说八道,不敬尊长!——这自然需要他好好教训。” 16、人参养荣丸 17、人参养荣丸 史墨听闻,勃然大怒,就为了几句从旁人口中听到的挑拨之言,就值得二老爷这样毒打亲子? 还有那口口声声的“贵人”“跪佛祈福”之语,真真是个知礼守礼的二老爷!宫里头贾元春现在还只是个女史呢,到了他口里就已经成了“贵人”了?叫环儿跪佛祈福?只不过是环儿的姐姐,这样大的‘福’她能承受的来还是两说呢,也不怕折了他好女儿的寿! 史墨又想起这几日王夫人手底下的几个婆子时常在环儿小幺儿身边晃,哪还有不明白的,最后却是气笑了,对着贾环也不避讳,讽刺道:“二老爷真真是正人君子,知礼敬上!为几句言语重责了你,自己住在荣禧堂却心安理得!” 这话听得贾环一愣,但看史墨一双眼睛灼灼的对着他,心里一松,神色俱缓下来,低笑道:“谁说不是呢。” 把饭食端进来,两人吃好了,贾环强拉着史墨上床里休息了。史墨迷迷糊糊之中,脑子恍惚想起,这次宁府赏梅,大抵就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识得风月云雨之情的哪回罢,啧,这贾宝玉好像……好像才十一岁的样子…… ****** 没几天,邬婆子悄悄的进府来了,史墨遣人与凤姐回道一句,又奉上厚厚一份礼,没几日,这邬婆子在荣府就好似家生子一般,进出自在不说,走动之处还有老妈妈老嬷嬷等人招呼闲聊。邬婆子也一反当初在金陵老家时尖酸刻薄的模样,打扮的端端正正的,说话也是爽利善谈,拿出银钱偷请了数回酒,就和荣府一干婆子好的像认识了一辈子的老姐妹一般。 自那日迷迷糊糊想起贾宝玉那回事之后,史墨便让人多注意这位宝二爷和他房里最是温柔体贴的袭人‘姑娘’,这一日邬婆子一进门来就沉下脸子,一双厉眼如鹰勾子似的挨个扫过史墨屋里侍候的大小丫鬟,直看得就连珊瑚也受不了才微微缓了脸色,松了半口气。 “嬷嬷,您这是?” 史墨摒退众人,问道。 邬婆子有些犹豫,像是难以启齿。 史墨心中一动,哂笑道:“嬷嬷,在这样的宅院里我有什么没听过,嬷嬷无须顾虑,直说罢。”又回头看一眼床上喝了药睡着的小孩儿,道:“莫不是那边宝玉房里有事?” 邬婆子早就听王管事说过了自家这位小爷不凡之处,闻此也不避讳了,冷道:“可不是么!真正让我开了眼界!今日我见那屋里的袭人粉面含春,眉毛疏草分离,走路腿脚微外翻,这可不是……这般狐媚惑主的贱婢,我听闻那宝二爷才一十一岁……那些年轻的小丫头看不出来,可上下走动的婆子们哪个会认不出,哼!却不仅无一人去禀告上头的太太们,看样子倒是对那‘袭人姑娘’更殷勤的样子!”说到此邬婆子摇摇头,叹息:“这荣国府内里真是脏污的很,这样的大家,败落都是从里头开始的,子孙这般不济,等着罢……” 史墨莞尔一笑,想到日后四大家下场,心道不料嬷嬷竟有这样的见识。 “嬷嬷,这是人家的事情,咱们很不必管。”史墨笑的那叫一个温文尔雅,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么。“嬷嬷,环儿身子骨已经好多了,多亏了您的药膳食补,想来那边想阻止环儿参加今春童子试的算盘是打不响了。环儿这里无大碍了,我还想让您看另一个人,我在这里年许,得了荣府表姑娘林姐姐许多照拂,恍惚听说这位林姑娘曾有一弟与我年纪相仿,我是外男,平素虽恪守礼制不与这位表姐多交,但心中着实感激。前些日子听说林姑父不大好了,林家只剩这么一个独女客居此地,这里王夫人心性与我那位二婶娘颇为相似,这位太太巴巴配了人参养荣丸给林姐姐送去,林姐姐挂念环儿身体,和其他好药包在一起前几日悄悄使人送来一大包,我以前托林姐姐的福也是吃过那味补药,如今看着那人参养荣丸却有些不妥……” 顿了顿,史墨苦笑道:“这位林姐姐于我,倒比亲姐更亲近体贴些。” 邬婆子眼中疼惜神色一晃,和声道:“老婆子对这些倒懂些,你拿来给我看看,就算分辨不出,咱们也能去外头寻老大夫去看。” 史墨点点头,随口叹道:“环儿无妄被重责,除了这位林姐姐记挂着,就是那位同出一胞的三姑娘也不曾派人来看,和我的境地何其相似……”说的邬婆子神色更加柔和。 架子床上看似熟睡的贾环闻言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心内对黛玉有一分感激。 “这人参养荣丸做出来俱是糊弄人的,不说这做药的人参都是散了药性的,细闻恍惚还有一丝霉味,内里颜色发黑黄,哥儿不知,这样的补药,若是用霉坏的药材做,不仅没有药性,对身子也是很有害的,积年下去,好人也病病怏怏了!更别提你说的那位身子骨本来就弱的林姑娘了!” “的确是好心思!这样的动作日后就是请来国手御医也瞧不出不对来,只能开温补的方子,一饮一啄,这人参养荣丸也就断不了,这人自然就越来越不好了!只不过,”碾碎了手上鲜亮的两颗药丸子,邬婆子冷道,“只不过这样霉坏的药材可不好找,但凡药铺子,万万不敢让这等药材在库房里出现的,这万一被同行冤家知晓,百年的声誉也完了。若说原本是这府里的,也不像,世家惜命,搁药材的库房清理的十分勤快,照此看来,那边分明是想给林姑娘日日服用这种药丸子的,这库里就算能清出一根半须来,这样多的霉药材也不好找呀。” “这有什么不好找的,”不等史墨说话,贾环趴伏在床上冷道,“我那好太太不是有一房好亲戚么,我曾听院落里仆妇说过,皇商薛家的铺子遍布江南北地,什么金银首饰、胭脂水粉,药材、布料,只有咱们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了的!区区一点子霉参坏药,有什么难的?” 史墨瞧见贾环竟是醒着的,想起方才邬嬷嬷说的那些宝玉和他房里丫头的话都叫他听见了,没由来的有些气迁怒到宝玉身上,暗暗想,若是环儿因此生出那些贪花好色的坏心思,他肯定饶不了宝玉还有那个袭人! “这话很是!”邬婆子赞道,这几日她见这荣府庶出的三少爷,和她家墨哥儿十分要好,即便听了赵姨娘母子的些闲言碎语,也不往心里去,只觉得这是个好孩子。 *** “大爷,大姑娘被老太太使人接来小住,上房叫您去呢。”秋水进来回话道。 史墨笔锋一顿,淡淡道:“知道了。” 吹干墨迹,把信搁在信封里,用蜡封了口,外头又用油纸包了,史墨踱出二门,叫来王管事,低声道:“这信送给林姐姐的父亲,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现在开春冰化,着人走水路去扬州,务必快些。” 王管事看一眼鼓鼓囊囊的油纸包,赶忙揣在袖里,“我马上去办!” 回去保古斋,进去小书房,听秋水道:“大爷,上房又来催促了,您……?” 史墨摆摆手,换上一身颜色软和些的外裳,就带着大丫鬟珊瑚去了贾母的上院。 史湘云这年许已经来荣府小住过两回,时间都不长,保龄侯府生怕让他们姊弟俩站一拨去了,每回都紧赶着接回去。不过到底荣国府里比戚夫人把持的史侯府要松快些,他们姊弟也相熟了,虽然并不怎么亲近,至少也无原来的生硬生疏,史墨莞尔,这倒是多亏了那位惯会做小伏低讨好女孩儿的宝二哥,真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心肠,懵懵懂懂。 但贾宝玉就是有一副好心肠,史墨也十分不喜欢他,不仅仅是因环儿的缘故,而是他前世就遇到过这样的人,把自己的无赖娇憨当做藉口,伤害了连累了别人却不自知,就算告诉了他也不过是为你伤心一会就过去了,日后便心安理得的过他的日子,自觉他的伤心就已经抵过你受得伤害了。这样的人不会和你一同承担什么,更多的时候却是和脑缺了似的越帮越连累你,你躲开去,他还一副受伤的样子,真真令人无语。 这样的人,一副多情温柔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你在他跟前的时候,若是不在,一两日便忘到脑后,实则真无情。 况且贾宝玉又会时不时犯痴病,堪比一颗不□□,他有一点什么的时候你在场,多无辜也会被拿他当眼珠子的王夫人和贾母迁怒,若不是要为了环儿和自己童子试的事情做铺垫,省的那位王夫人使坏搅怀了这事儿,他还真想有多远躲这位“爱哥哥”多远。 到了上房,除了众姊妹和贾宝玉,刑、王两位太太也在,史墨见了礼,便随便做了听他们说话。 湘云一双明亮大眼里满满都是他的“爱哥哥”,史墨来了也只是厮见过便罢,规规矩矩的,不像亲姊弟,倒像她见贾兰时一样。黛玉看见,眼睛在史墨处多留了一瞬,史墨心微暖,含笑轻点一下头,多谢她爱护关心之意。 “这次是嬷嬷您陪着林姑娘呢。”珊瑚娇笑。 王嬷嬷三十岁开外的年纪,可脸上却显老的很,珊瑚想起林姑娘入府那一年,老太太指着才三十出头的王嬷嬷说“老的老,小的小”便又派了她喜爱的紫鹃过去,同去的还有和其他姑娘一样摆设一样的四个教引嬷嬷,心中也为王嬷嬷这位本该是姑娘身边最重要的乳母可怜。 细看王嬷嬷修眉细眼,一派南方女子的容色,说话也慢声细语:“珊瑚姑娘。” 珊瑚笑道:“我哪能当得起您一声嬷嬷,就是我们大爷也要尊您一声嬷嬷呢……” 话说了半箩筐,两个人热络些,珊瑚刻意观察,见这位王嬷嬷言行十分谨慎,以她在老太太处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看不出什么来,心里便妥了一半儿,与另几位丫头婆子说笑数句,临了,悄悄对王嬷嬷道:“原是我们大爷有事,还请嬷嬷得闲时往保古斋走一趟。” 说完,不等王嬷嬷回应,便走进另外几个丫头堆里,拉着她昔年在上房交好的人,说笑起来。 王嬷嬷心里踹踹,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史墨和珊瑚数回,那两人却神情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过了数日,王嬷嬷才寻了个由头来到保古斋,史墨心里越发满意,这个王嬷嬷看着是个周全的,有些事儿,黛玉年纪小心思重,让她知晓了反倒不好,作为她的乳母,却方便许多。 秋水和落霞带着一群小丫头极有眼色的把跟来的一个小丫头拉去顽儿了。 史墨开门见山,不等王嬷嬷与她他机锋,便开门见山把人参养荣丸的事情尽数与她讲了,王嬷嬷脸色煞白,却没乱了阵脚,一双细长眼直盯着他,史墨越发满意,暗叹,怪不得那位林如海会派她跟过来,果然不是简单的。 “嬷嬷不必疑心,原是林姐姐把我当弟弟,我感念她的恩情,再者我们都是寄人篱下,有几分同病相怜罢了。”史墨见王嬷嬷点点头,又继续道:“此事暂时不便张扬,嬷嬷只注意着林姐姐的饮食汤药便好,我院里有一位邬嬷嬷,对这些精通数分,有什么嬷嬷只管来问她。只不过……林姐姐心思细腻,平时伤春悲秋倒不必深劝,我听人说,有时越劝人便想的越深,悲从中来,倒不好。嬷嬷不妨教姐姐些别的事务,女红、品食、赏物,甚至管家算数事宜,拉开注意去就好了。还有宝二哥,虽不知林伯父是什么心思,但嬷嬷不妨去见一见他房里的袭人?” 王嬷嬷又悲又惊又怒又气,但细细思索觉得史墨有些话说的很是有道理,只是有些猜疑史墨的用心,但史墨的话她也记在心里头了,也想着哪天有空就去瞅一眼那位袭人姑娘。 王嬷嬷心里已有猜测,但依旧抱有一丝希望,直到看过了袭人,王夫人又遣人送来一瓶子人参养荣丸后,心里彻底凉了。她原来不出头,事事都由紫鹃做大,最大的原因就是老爷和太太都有意要把姑娘配与宝玉,这事和老太太俨然心中有数,即是姑娘未来的婆家,又是亲外祖母家,她想着总不至于会亏待了姑娘,她何必去拔尖掐头去给姑娘惹麻烦,紫鹃是家生子,对她好,日后她自然能给姑娘带来更大的好处,这才跟锯嘴的葫芦似的。只是想不到……想不到,哼!不说他那个歹毒的娘,就是没有这么个娘,年纪这般小就和屋里的丫头做了没脸皮的事儿的贾宝玉她们也要不起!不过十一变损了阳气,年少又贪欢,王嬷嬷冷笑,淘栈瞪碜邮强隙u氖拢 这之后,王嬷嬷忽然厉害了起来,不仅把照料黛玉的诸事接了过来,更是变着花样教黛玉诸如女红、品茶、赏物……间或教一些管家的道理手腕给她,就是雪雁也不由着她一团孩子气了,日日学侍候姑娘不说,就连规矩也教上手了。如此一来,黛玉果然与宝玉来往时间变得少许多,宝玉那头又有个宝姐姐,薛姨妈、王夫人乐得看他们俩一块儿,日子一久,黛玉果然不时时挂念着宝玉了,就连哀思的时候也少了,又吃着王嬷嬷跟邬婆子学来的药膳,睡得倒好起来,脸色红润许多……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林如海拿到那一包油纸包,还有一张拜帖,这原是史墨跟凤姐要来一沓荣国府寻常门人就能拿到的硬纸素签拜帖,比不得那些能拿去延请求见公侯的金签银签拜帖。如海端详片刻,真是啼笑皆非,便以为是荣府哪位门人到江南来想要借一丝东风,但真真思女心切,便也打开看了,等看完整封信以及信里附的东西,林如海却脸色铁青,猛地把茶盏掷在地上。 其实史墨在信中并未说太多,甚至连身份都未表,只是把人参养荣丸事宜并王夫人送的药丸子包了几丸在信里。依照林如海这样做到正二品大员的人,说多说少他都不会全信,到时候由他自己去查就是,就荣国府这样的门风,说起来真是林如海离得远,贾敏又不会猜疑自己娘家,要不然一查之下作为清官能吏的林如海看得上才怪! 林如海身子日渐微弱,本大多是心病,他原本伤心妻子离世,儿子早夭,等为女儿安排好归宿,便自觉世事已了,很有些心灰意冷,不如归去之感,这才身子骨慢慢虚弱了下来,可这回黛玉在荣国府之事,激起了他十数年不曾发、越来越圆融的脾气,有了求生的欲|望,不吃汤药这身子骨就渐渐好起来,这反倒是史墨没想到的一件大好事。 17、三伏天卖不掉的肉--臭货 19、你方唱罢我登场 只不过没等史墨臆想完呢,邬婆子带着落霞就回禀了一件"好事儿"! "这药叫芫花,整株都有毒,根和花的毒性大,医家用来解热毒杀虫,常人若是误服了,肚泻就能要半条命,更何况这药里头掺了甘草,芫花与甘草相克,这……" 史墨面沉如水,道:"落霞细说,怎么回事儿?" 落霞福了一礼,口齿清晰:"大爷,您与环爷交好,咱们院里的丫头们和他们院里的玩的也好。前些日子赵姨奶奶屋里的小鹊说和她一屋的小吉祥自从正房回来后就神色不属的,她以为是这府里的二太太赏了好东西给小吉祥,奴婢们淘气,就怂着她偷出来给姐妹们瞧一瞧,不想居然是一包药粉,小鹊心里头不安,今儿天没亮就来找奴婢了,带过来一点子药末儿,奴婢就赶忙请了邬嬷嬷来瞧。" "小鹊呢?" 落霞会意,忙回道:"大爷放心,秋水已经送了小鹊回去了,她吓得不轻,不会乱说的。" 史墨看着豆绿色帕子中间的那一小点芫花碎末儿,淡淡道:"叫秋水私底下送些银角子并两样不打眼的银首饰给小鹊,叫她安心就是。" "奴婢省的。" "嬷嬷,你去跟王管事通个信儿,就说''薛家的大爷好些时日不去家学了罢,学里热闹的紧,宝二爷和一位姓秦的小学生通日在一块儿,却是再没见过那样标志的小哥儿呢'',其他的王管事心里有数儿。" 邬婆子点头出去了。 剩下史墨用手指敲着案沿儿,沉默半晌,忽然起身去招来小幺儿,靠近耳边叮嘱几句,石砚是个机灵的,眼珠子一转,笑道:"大爷安心,必在您到学里之前就给办好喽。" 史墨拍拍他的肩,笑骂一句,石砚猴儿一样蹿走了,几瞬就不见了人影子。 史墨转过身,晨光照在他额头上,阴影中的一双眸子闪烁着寒光,冷笑,既然正房那样不甘寂寞,那索性就闹大了罢。 ****** 东胡同是靠着宁荣二府府后的一条胡同,胡同里的宅子虽不似宁荣两府那般雕栏画栋、富丽堂皇,倒也高高大大,有些气派,里头住的都是贾家旁支的得势的亲戚。 贾家附近这样的胡同还有七八条,只不像东胡同里的宅子好。胡同口的地方宽敞又能晒着日阳儿,常有贾氏族里或者亲戚家的小孩聚在这里顽儿,离着不远便是热闹的大路,小孩儿也愿意在这处看街市,常常日头刚升起来,就有小孩儿在了--袖里揣着几个大钱儿,倘或能看到个卖零嘴儿的小贩儿,远远叫来,小伙伴一起,粗糙的零嘴儿吃着也新鲜。 金荣是很愿意路过这胡同口的,就是因为他亲姑姑就是住在这东胡同子里,谁见了都要叫一声璜大奶奶,而胡同口的小孩儿见了他也要喊一声"荣叔"的,十分威风,是以他去贾家族学的路上十日里得有七八回故意绕远了好经过这胡同。 今日又是这样,金荣穿着一身鲜明的大衣裳,昂首挺胸的走过来,眼睛向前看着不远处的大路,可眼角余光和耳朵都注意着胡同口的小子们呢。 只是今天他没等到小孩儿一窝蜂的围上来,打千儿问好,也没等到好事的懒汉谄媚的笑。看着一群脑袋围在一起,又笑又说的,金荣皱一皱眉头,冷哼一声想走的时候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只听一个半大小子笑道: "素日里以为那金荣是个人物呢,不也是为了些银钱就被薛家大爷哄上手了么?" 另一个道:"你知道什么,咱们这些正经的贾姓子弟都去不成呢,人家却攀着姑母苦求了在家学里读书,为的什么?还不就是在学里给人做那契弟,薛家大爷手指缝里漏漏,可不就够他们一家子嚼用了么!" 前一个嗤笑,"还真是!只不过这金荣在咱们面前横,可在家学里却不得志的很呢,听说薛家大爷很快就有了新朋友,长得十分妩媚俊俏,把他弃过墙了呢!" 那一个唾了一口道:"呸!他是什么玩意儿!你但看那秦钟,都是一样附学读书的亲戚,人家和宝二爷同进同出的,金荣和他一比,简直就是三伏天卖不掉的肉--臭货!" 这话说出来,一堆人都嘻嘻哄笑起来,直把金荣气的脸色黑紫,撸起袖子就上前来,有眼尖的瞅见,惊叫一声,围在一起的众人哄的一下都散了,说话的那几个更是跑的飞快,让金荣连脸都没瞧见。 金荣喘着粗气,但哪里还追的上,转悠了良久,看着时辰实在是不早了,才黑着一张脸往族学去,心里对着学里那两个诨名''香怜玉爱''的薛蟠的新朋友恨得咬牙切齿,连带着也把秦钟恨上了。 现下到了时辰,代儒交代几句,留下几个对联,命学生对了,他就命孙子贾瑞暂且管事,自己回家去了,这几日他犯了咳疾,日日如此,学里都习惯了。 史墨眼见着这学里从上到下没将童试放在心上,暗暗冷笑,只管着贾环、贾兰日日习文读书。他们是世家弟子,这童试的互保与廪生作保自然不用他们操心,只抬出贾氏族学的名头,学里的子弟参考资格就已经定下来了,而且因为在京城,他们都不必参加县试,直接就可以府试。可有了资格,并不代表就能考上,要知道这童试要考五场,八股文、试帖诗、默写《圣谕广训》,还有诗赋和解释四书五经。这里头考的内容虽浅显,但也得学过四书五经才好呀,可这临考试的当头,家学的塾师贾代儒还只给学生留下对对子的课业,真真不知所谓。 史墨命人在外头高价买来了往年童试的题目,早在几个月前就和贾环、贾兰三个偷偷儿破题习文了,就连贾环养伤期间,史墨也没把这事搁下。 抬眼瞥了一眼前头,秦钟、宝玉并那两个多情的小学生香怜玉爱,果然在挤眉弄眼,看上去四人互有情谊。史墨眼角忍不住抽了两抽,脸色古怪:真不愧是多情种么,四个人,关系这样复杂,却互相情意绵绵的,……也忒重口了点罢? 又看一眼窗边的金荣,果然铁青着脸,恨恨地盯着那四人。史墨摸摸胸口,那里还放着裹着芫花药末儿的豆绿帕子,眼里闪过一丝阴霾,闹吧闹吧,大闹起来才好,他总得给自家小孩儿出了这口气才畅快么。 勾起一抹冷笑,史墨低头温书,却发现身旁贾环饶有意味的看他。怎么了?史墨用眼神问。 小孩儿似笑非笑的看看他的胸口,冷哼一声埋头读书去了,无端被甩脸子的史墨瞪着眼睛,丈二摸不着头脑,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一会儿,秦钟和香怜两个四目勾留,递暗号儿,两个假装小恭,走去后院儿,金荣见了,咂嘴龇牙,跟了出去。偏宝玉和玉爱两个,正咏桑寓柳,遥表心照呢,没看见金荣的动作。 史墨余光瞅见,默默一笑,并不抬头。 果然,没一会儿后院就吵嚷起来,金荣的嗓门大的屋内都听得清楚,什么"亲嘴摸屁股",什么"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原文)……难听的话源源不断。 屋里的学生们听见,咳嗽扬声、挤眉弄眼的有,羞恼气怒的有,不等宝玉等人出去,香怜和秦钟已经怒气冲冲的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了,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们两个。 贾瑞是个最图便宜的人,往日薛蟠隔三岔五来学里应卯时,总是大方的很,银钱酒肉都是尽有的,这会儿他在外头有了''新朋友'',不大来学里了,贾瑞便不自在起来,怨香怜玉爱两个不在薛蟠面前提携帮补他不说,还没本事拴不住薛大爷。 这会儿便借势呵斥香怜起来,玉爱和香怜最好,这会儿个个儿心里都委屈上了,偏金荣因早晨的事心里头憋了气,越说越不像话儿,嘴里不干不净的把秦钟也带上了,宝玉头一个就不愿意。 史墨瞟见宁国府贾蔷出去拉着宝玉的书童茗烟说了几句,暗暗摇头,挥手对外面自己的小幺儿唐子摇了摇头,心道这贾蔷是要给他哥哥贾蓉的小舅子秦钟出头呢,倒省了他的事了。 本来史墨是想让自己的小厮不经意挑拨茗烟几句么,可贾蔷这一出去,却帮了他的忙了,这下史墨只有撇的更清了,任谁想破头这事儿也别想和他还有贾环扯上一丝关系了。 茗烟是宝玉跟前最得用的,但年轻不谙世事,又是个爆炭脾气,素日里仗着宝玉的势,无故就要欺压人的,这会儿哪还忍得住,得信之后便一头撞进去,揪住金荣叫骂。 屋中乱成了一锅粥,各种胡话脏骂都说出口来,金荣见一个奴才都敢如此张狂,气的脸都黄了,伸手去抓打秦钟宝玉,茗烟也是不怕人的,霎时间砚台书箱乱飞,仍不准又砸了其他数人的水壶、书本,墨飞出来不知污了多少纸片案桌。 有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还有宝玉另外叫扫红、锄药、墨雨的三个小厮也上来襄助宝玉秦钟,更有素日里有嫌隙怨尤的子弟借此混打起来,混乱中金荣抄起一根毛竹大板乱挥,其他人一见,就有淘气的喊"动了兵器了!" 就有抽门闩的,拿马鞭子的,一窝蜂上来。渐渐的顽童们打骂之下闹出了真火气,贾瑞先前拦这个劝那个,后头就不敢往里头插了,好在宝玉的大仆人李贵几个听见声响,进来一齐喝住了。 只是李贵瞅见宝玉头上一道子巴掌长的红痕,眼里也冒火了,他倒不惧别的,只是这祖宗是老太太、太太的心尖子,这要是回去叫看见了,他们这些跟着的都得削层皮!若是不推出个祸首给个交代,只怕这宝二爷身边的肥缺就要换人了,他们都是家生子,保不齐还连累父母。 李贵的口气就不好,立着眼睛要找出这祸首来,他这脸子一甩出来,憋了一肚子火的众人哪还耐得住,三言两语又吵嚷起来。 眼看着混乱又起,剑拔弩张之际,薛蟠带着几个俊俏小厮进来了,可巧,正听见急红了眼的金贵怒道:"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指着秦钟、香怜口不择言:"你素日里和宝玉鬼鬼祟祟,我们都看在眼里!今日又去勾搭别人!还有你,平日说和薛大爷相知,结果他才几日不来学里就勾搭了别人去,偏撞在我眼里,你们还反倒告我的状去?" 薛蟠来时就被''有心人''挑拨的心里窝火,他最是个呆子,耳朵根子又软,这会儿见香怜玉爱两个他还没丢开手的''契弟''和秦钟宝玉站在一起,想起刚才听到的,还有平日家中母亲和妹妹夸赞宝玉对他看不上的话来,一股子邪火就上来了,劈头盖脸就把挡在前面的李贵给打到一边去了。 金荣见了薛蟠,眼圈一红,好似看见了救星似的,委屈的不得了。而香怜玉爱并上秦钟宝玉都不自在了。金荣嘴里添油加醋乱说一气,而声援的有,反驳的有,刚被压下的怒火一下子又旺旺的烧了起来……这下,书房里比刚才更乱,外头的小厮长随都加进来,乱打一气。 史墨一手拉着一个,躲在墙角里,长随王全忙进来护着他们三个,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史墨暗赞,王管事是个有法子,王全也机灵,这时机掐的多好呀。 屋里头闹的实在不像话,有子弟都见了红,弹压不下,就有家学里头的下人去请太爷了。贾代儒气喘吁吁地的来了,看见这鸡飞狗跳的一屋子,还有他冠发皆散狼狈不堪的孙子,气的一口气没上来,向后昏死过去。 众人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 事情发展的高|潮一拨接一拨,比话本还要精彩,始作俑者史墨看着也稀奇。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今日可巧了,偏偏贾政记挂着宝玉要参加童试一事,在衙门应了卯后就带人往家学来了,正迎面赶上抢命一样去请大夫的贾代儒的老仆。 赤橙黄绿青蓝紫,史墨瞅着贾政和贾宝玉等人的脸色,摸摸胸口--气顺畅了! 18、大快人心 20、甩鞭子的贾政 史墨看着贾政一副上不来气铁青着脸的神色,忽然想起那日他闯进外书房的时候,那时环儿小衣上透着血渍,趴在地上小小一团,脆弱的好似一眨眼就没了一样;而这位政老爷,高高在上的坐在上面的太师椅上,也是这么一副出不来气的样子,好似环儿犯了天大的罪孽,把他这老父气成这般似的。 史墨眼里透出一股子冷意,分外不屑,恐怕贾政就只会这般作态了罢,动不动就像都是别人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受伤的都是他一般,就好比如今他占着荣禧堂在外头还做出一副道貌岸然、尊敬长兄的样子一般…… 还有那王夫人,这两人可谓绝配。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史墨想,那日安排一切的王夫人怕是得意的很罢,谁承想只月余这场景就轮到她的凤凰蛋身上了呢? 眼下书房中一边寂静,众人都低着头,不敢看这位素来就严肃的二老爷,贾宝玉更是唬的脸色煞白,李贵和茗烟锄药几个更不必说了,早就跪在地上不敢吱声了。 贾政深吸了好几口气,面色如金纸一般,好半晌才暴声怒喝:“孽障!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贾代儒被掐着人中醒了过来,看着这书塾里一塌糊涂的样子,心里瞬间转了好几个念头,不管怎样,今日之事他作为执掌书塾的人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贾瑞在其中,他看一眼孙子心虚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恐怕也有他的份子在。 贾代儒人老成精,虽深恨孙子不成器,也少不得袒护一二,只一瞬,他就颤抖着手指指着书房内撕烂的书籍,倒塌的桌案,还有到处都是的墨迹,死命的咳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般,老泪纵横道:“咳咳咳,唉!这都是我管教不力,才叫这一屋子的顽童做出这样的事来!咳咳……” 贾政忙搀住他,劝道:“太爷莫要这般说,您身子有恙,这些子弟们不恤恩师劳累,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看看满地的散书碎纸,怒道,“撕毁圣贤之书,有负族师教导,真真,真真是不忠不孝!” 贾代儒见他越说越气,连忙唉声叹气的咳嗽,只是贾政哪里还刹的住,死死盯着最中间的宝玉,怒喝:“宝玉!你来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贾宝玉头上那道子红痕经过这一会儿,竟然变成黑紫色的了,他长得又白嫩,趁着肤色分外吓人,此时贾宝玉早就被他爹七魄吓坏了六魄,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贾代儒深知这宝玉乃是贾母的命根子,生怕贾政怒气上来打狠了他,倒叫荣府里迁怒到他们爷孙身上,连忙倚老卖老,弱声叹气道:“事已至此,还要分说明白才好,平日里我见宝哥儿一贯是上进的,性子又极是温和有礼,你这般气头上,可莫要冤枉了他。” 贾政也有心要回府去说明白,眼下不仅有族中子孙,还有亲族家子弟,就连外甥薛蟠也在,要是真掰扯起来,才是真让人看尽笑话呢。狠狠瞪了宝玉一眼,怒道:“孽障!还不跟上来!”又对他人道:“都回去,明日好生给太爷赔礼!要是日后淘气、教我再听见一点风声,仔细你们的皮!” 宝玉连忙脸色青白的跟在他身后,贾政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在这里呢,拧着眉角环视,心道,若是那两个孽障也参与进来,看他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找了一圈儿,才在最角落里找到人,只见贾兰和贾环分别站在史墨身边儿,中间最高的史墨伸手环着他们两个,三张小脸白惨惨的,带着惊惶窝在那一个小角里,显然是吓坏了。 贾政打量了一下,除了三人身上被波及的墨迹,衣服头发都是整齐的,想来是躲在那里才逃过去,心里头松了口气,贾政难得没沉脸对贾环、贾兰,招招手,道:“都跟我家去。” 史墨看着方才贾政和贾代儒这出“痛心疾首”的戏码,心里头不屑,但瞟见贾政袖中抖动的手,就知道眼下贾政是强压怒火,只等着回去收拾呢。 贾环听见贾政的声音,顿一顿,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神情已变了一个模样,只见他苍白荏弱的小脸上一双黑眼珠儿雾蒙蒙亮晶晶地看着贾政,端的是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抿直的淡色小嘴里,喃喃道:“父、老爷……” 贾政心里一动,贾环眼中的孺慕和崇拜他瞧得分明,又听到那一声儿弱弱的细细的不和大家规矩的未尽的称呼,顿时十分的火气也散了三成,心里头还有些酸酸的饱胀感——他历来要做个重规矩的严父,是以儿女虽敬他却也怕他,就算是以前日日在跟前,被寄予厚望的大儿子贾珠亦是敬畏远大于亲近之情,更别听宝玉这个孽障了,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贾环这眼神、言语竟然击中了他稀少的慈父之心,让贾政的心也不由的软一软。 难得的,贾政没有迁怒贾环和贾兰,算的上温和的让他们跟上,又叫来史墨和薛蟠,命他们一同回去。 刚刚一瞬,宝玉惊惶、贾兰懵懂、薛蟠愚钝,唯有史墨自始至终将小孩儿的脸色、神情变化看在眼里,饶是他是经过一世的人了,也要为小孩的‘变脸’惊叹。低下头,摸摸下巴,史墨哀叹把小孩养成芝麻馅之余也不由得自得起来——照他看,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是这样好,上有佛口蛇心的太太们,下有不省心的婢女仆从,单纯在这里就是‘单蠢’的箭靶子,扎一头血也赖不到别人。如果还像原著那样由着环儿向赵姨娘学一身撒泼粗鄙的‘本事’,那他也白与贾环相交一场了。 史墨的念头贾环不知,他方才灵光一闪摆出这样的做派后,根本就不敢看向史墨,他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他,生怕看见史墨嫌恶的表情来。 史墨见小孩低着头,肩膀都塌下去了,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暗笑小孩脸皮薄,向前快走半步借着袖子的遮挡挠了挠小孩的手心。贾环骤然抬头,一双眼睛跟星子似的闪闪发亮,不好意思的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随后两人和贾兰随着上了荣府的马车,三人的马自有小厮牵回去。马车帘子放下来,贾兰大松了口气,他刚才都被唬僵了,至此,贾环和史墨的小动作无一人发觉。 等回了荣府,不知道贾政这一路是怎么思量的,怒火愈发高涨起来,首先就拿跟着少爷们的这一波奴才中的大仆人李贵等开了刀,噼里啪啦重重的十几棍下去打得臀腿血淋淋后才允他们说话,从头到尾贾宝玉都木木的在一旁看着,一声儿都没吭,作为最先动手的茗烟,早就吓得脸色青白、瑟瑟发抖了。 见李贵半条命都去了,茗烟楞楞的看着那些血迹,忽然抬起头祈求的去看宝玉,只是宝玉像是痴了一般,动都不动一下,茗烟心内一悲,冷意骤然就爬上了脊梁骨,呆了一瞬,脑袋深深的低了下去。其余各小厮长随神情各异。 “你们成日家跟着他,就是这样跟的?以往还罢了,只是些精致的淘气,如今倒反了天来!竟在书塾里与同窗大打出手?”贾政依旧如故,坐在上头气的胸腹起伏。 李贵嘴里苦涩,主子和人打架,不管怎样,都是他们这些做仆人的该死了。撑着磕了一个响头,李贵却不敢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若是被二老爷知道宝二爷与学堂里小学生那些“脉脉之情”,下狠手鞭挞了二爷……想起从自己母亲那里知道的二太太的手段,李贵抖了一抖,回道:“原只是同窗之间的小口角罢了……” 李贵不敢把事情都推到金贵等人身上,就怕二老爷怪罪下来,不叫金相公去族学了,那金贵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倒出来,那可就是大大的丑事了。 李贵的遮掩之词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只是贾政这个人素来先入为主,耳根子软又爱偏听偏信,他在进书塾前就听到几嘴,恍惚竟是说宝玉与人争风吃醋的缘故,他心里又惊又怒,在车上时又询问了在家学服侍的几个下人,怒火越炽,如今怎么肯信李贵的说辞,因道:“哼!你们是跟着他的,自然要帮他说话!” 李贵咚咚碰头有声,回说:“小的不敢撒谎。” 贾政不理,眼睛一扫看见人高马大的薛蟠,愣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外甥是最蛮横厌学的,早听说他时常不去学里应卯,今日这事儿竟然还牵扯到他? 因而狐疑道:“蟠儿,这是怎么回事,你衣裳怎么了?” 原来薛蟠虽然仗着力壮高大没磕着碰着,但那衣服却以为在风波最中心而被墨污的一塌糊涂。 薛蟠自然也是知道自己在族学找契弟小友的事情不能教姨丈知晓,只是他从来霸道鲜有这般需要急智的时候,故而吞吞吐吐话不成句。 气的贾政猛一拍扶手。 薛蟠一惊,他最怕这些古板严肃的长辈,霎时间一堆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的说出来,贾宝玉已经被唬的跪下了。 他一跪,薛蟠也噗通跪下了,被薛蟠人高马大的身体遮住的史墨和贾环等,也忙忙跟着跪下。 贾政的眼都红了,他倒没听出来薛蟠说的是学里的小学生,只以为贾宝玉等人与薛蟠为了外头的女姬争风。一咬后槽牙,贾政大步下来对着贾宝玉劈头盖脸一顿抽,原来他竟从方才起就把马鞭子一直拢在袖里。 史墨微微抬头,有余光扫见,心想,这政老爷果真有虐待狂的倾向,看他甩鞭子生龙活虎的劲头,比平时出门就坐轿坐车精神岂止好了百倍。 撇撇嘴,贾宝玉挨一顿好打早就在他的料想之中,但他可不想看一场后院里贾母与王夫人前来救“蛋”的戏码,看着如今这凤凰蛋打得差不多了,合着也有人去后院通风报信了,就用手肘捅捅身边的小孩儿,示意他上场的时间到了。 本来么,史墨是想自己出马,连带着拉贾环和贾兰上去的,只是现在小孩深的他的真传,环儿自己出头效果更佳呀! 贾环果然明白他的意思,小孩也不扭捏,低头抬头,脸上就挂上了一大串亮晶晶的泪珠儿。 史墨咋舌,暗暗伸出大拇指,这是人才呀! 贾环膝行着几步抢过去,扑到抱头痛叫的宝玉身上,死死拉住贾政的鞭子,哭道:“哥哥也是一时糊涂,师傅们曾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老爷您就饶二哥这一回罢!” 跟着贾宝玉的茗烟等人这时才如梦初醒,都扑上去挡鞭子。 贾环一双眼睛有担忧有不忍,看着贾政泣道:“二哥有天大的错,老爷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呀,求老爷看在二哥一贯孝顺勤勉的份上……” 贾环这番动作,在众人看来那就是兄弟之情的楷模,可他的几句话里却坐实了贾宝玉的罪名,后面的孝顺勤勉更是火上浇油。 只是贾政毕竟文弱,被贾环揪住了鞭子,又被一屋子人劝拦住,众人跪在地上哭求,自然给足了他面子和台阶,故而贾政一脚踹到贾宝玉肩头,把人踹出两步去,喘着粗气冷道:“看在你薛大哥哥和弟弟侄子的份上,今天就饶了你这不长进的混账!”对着众人又怒道:“还不拉出去!让他在这里好气死我么!” 贾宝玉被鞭子抽的狼狈至极,头上脸上也都是伤痕,疼的蜷缩起来说不出话。这时下人们一窝蜂都围了上来,抢着把他抬回去。 像风似的,一群人簇拥着眨眼间就不见了。 贾环淡淡的瞟了一眼,轻轻的哼了一声。 史墨趁机把他拉到回保古斋的偏僻小路上,用帕子给他擦还没干的泪珠儿,小声笑道:“怎么不去背他?”做戏要做全套么。 贾环冷哼一声,“我去了惹人嫌不说还会平白招人怀疑。”这远不如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来的震撼大来的真实。 再说,他的背,只背某人,就像当日某人背他一样。 用两根手指头“掐”起给他擦泪的豆绿帕子,贾环的脸阴沉都滴下水去,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的挤出话来:“这、是、什、么!” 19、吃醋! 21、 吃醋与童试 史墨一愣,刚刚他没注意竟将赵姨娘院里小丫头用来包哪一点子药粉的帕子用来给环儿擦泪了,心里一紧,伸手慌忙把帕子从贾环手上抢了过来。 他本意是恐怕把药粉弄到贾环脸上去了,可这动作看在贾环眼里,却是他宝贝那帕子的意思了,贾环心里又酸又涩,比从前不受老爷太太重视、受丫鬟仆人们怠慢还要难受。 史墨抢过了帕子,飞快瞟一眼那中间儿原来包药粉的地方,果见只剩下白白的印子,那点儿药粉都洒光了,随手把帕子丢出去,就急忙双手去捧贾环的脸。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贾环正伤心呢,就有些转不过弯儿来,问:“怎么……” 史墨的脸色不好,厉声道:“闭嘴!” 手捧着小孩儿的脸转到亮光处,上下端详。 他扔了帕子,又似着急自己的样子让贾环好受了些,只是小孩刚还伤心呢,又受了他一吼,不管日后贾环如何心计深重,他现在只是个矮了史墨半头的半大孩童,外加这一早晨的‘跌宕起伏’,贾环终是持不住那沉稳的模样,眼圈一红,真委屈了。 上下仔细检查过了,史墨松了口气,那药粉没弄到小孩脸上,要知道芫花是有毒的,能用来治痈疖肿毒的药,谁知道直接接触皮肤会怎么样? 检查完了,史墨拉着贾环的手尴尬了,他情急那吼一嗓子却是不该,本来就是他的错么,唉,看,小孩儿眼圈都红了。 贾环没舍得挥开他的手,只压下哽咽,冷声嘲讽道:“怎么?那是谁的帕子,让小爷碰了你就不要了!要不要我再去向那位姐姐求一块来?” 轻轻的敲了小孩饱满的额头一下,对着小孩不满的瞪视,史墨摸摸鼻子,笑着赔不是:“那帕子上有脏东西,我初时没注意,用它给你擦脸,这才急了。” 贾环的神情松一松,还是揪着那帕子不放,他方才可是见了这人时不时往胸口那里摸呢。斜睨了眼地上的豆绿帕子,嫌恶的皱皱眉,冷道:“我可没看出来那儿脏,这是谁的?” “小鹊的。” “小鹊?”贾环的眉毛倒立,一双朗朗星眸眯起来,闪着阴森森的光。 他当然知道小鹊是谁! 此时史墨倒是从容了,他抱着手臂,凤眼上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哼!那个贱婢!我这就去……” 贾环阴狠的表情还没做完,就僵住了。 史墨似笑非笑,“继续。你要去作什么?嗯?” 上下颠倒,现在轮到贾环赔笑了。 恨恨的左右开弓用手指掐住小孩儿还残留的脸颊上的嘟嘟肉,史墨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唷!看不出我们的环三爷这么有气势!说,你刚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哼,小小年纪,就乱想那些乌七八糟的,都是那个宝玉带坏了你!” 史墨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还哀哀叫着的贾宝玉膝盖又中了一枪。 贾环何等敏感,此时已经回过味来了,方才钻牛角尖儿,不过是应了“关心则乱”四个字而已。 没好气的拉着小孩儿的手,小声把事情说了,末了,史墨恶狠狠道:“你这回一定要考个好名次出来,我倒要看看那位太太如何说!” 贾环面带微笑,倒平静的很,一双清澈的黑眸子里没有一丝阴影,他早就把那些人划到要对付的行列里去了,怎么还会为他们的作为伤心不平呢。总是要慢慢还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们以后要更小心,童试之后,只怕史家也要有所动作了。”史墨一边说着,还心有余悸的踩了那豆绿帕子一脚。 这次童试他打定主意要通过的,他们这些都里的子弟不用经过县试,能直接参加府试,只要这府试过了,他就是童生,就能参加明年学政主持的院试,再通过了院试,那他们就是有了功名的秀才了。到时候谁也不能光明正大的阻挠他们念书,作为秀才,他们自然也有了离开史家、贾家,去书院求学的自由。 这是他们能走的唯一一条路,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若是这一次不能马到成功,那么下回等待他们的恐怕就是两府里暗中的阻挠了。 史墨拍拍贾环,小孩儿如今也知事了,他们两个处境相似,他已经不打算瞒着小孩了,毕竟两个人扶持着,总比一个人孤军奋战的好,更何况要他舍下贾环,眼睁睁看他又回到原著那个悲惨的境地里去,他也舍不得。 史墨的心里头并不轻松,他知道这回一旦通过了府试,他一直一来在史家树立的纨绔形象必然后坍塌大半,到时候还不知道保龄侯和戚夫人会有什么动作。而且……未来也并不平坦,这科举之事,除了本身的才学本事,还有无数的弯弯转转在里面,日后若是两府里暗中动用关系故意阻挠…… “可,不搏,就是死路!”史墨清亮的嗓音铿锵有力。 捏捏他的手,贾环明白他所想,重重点头。 想了想,忽然道:“这次我、兰儿、和你都会通过,你的名次最低。老爷因为宝玉的事情大发雷霆,所以我们被拘在他跟前,……听说他与顺天府府台大人交好,这童试……谁说得清呢。” 史墨眼睛一亮,摸摸小孩的发顶,笑道:“还是环儿聪明。” 摩挲下手指,史墨心想,现在就该传出去点什么才好,让史侯府里人听说点有意思的,也给茶余饭后添些谈资么。 只要掩过去这回取得了童生资格,明年的院试他自不会藏拙,毕竟从秀才开始,一层层的科举之路不仅要看当次的考卷,还要看以往的资历名次了。 至于之后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多时候史墨还是个十分能放下忧虑的主儿。 一时心情大好,嘻嘻笑道:“走,咱们回去整理下,也该去探望探望宝二哥了。” ************ 出去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回来的时却是人搀着回去的,满身的鞭痕,额头上一大块青紫,肩上还有脚印似的一块黑青的肿胀。 王夫人迎出来,见着宝玉这样儿险些厥过去,冲将过去,抖着手查看宝玉身上头上没有多少好地方,一叠声的叫去请太医,见宝玉好歹还有些意识才放下半颗心。众人围着,百般解劝,方渐渐止住哭声。 她转过脸已经变了神色,眼睛跟刀子似的,挨个看过跟着宝玉的人,胸膛起伏,像是勉强压下火气,好半晌,才缓缓道:“去回禀老太太一声儿。” 史墨和贾环跟在宝钗、探春等人都在正房院落里,原是里面有满屋子上赶着服侍的人,实在没有他们立足的地方儿,宝钗等又是女孩儿,宝玉受得是外伤,诊治时总要避嫌,是以姐妹兄弟们一并都等在外头了。 屋内的动静他们能听到七八分,别人尚还使得,史墨听到屋内王夫人的反应,心内却是一凛,暗道这王夫人心思深沉,现在还能隐忍住不发火,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只不过,去回禀老太太,是想把事情闹大么,史墨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嘲讽,这二太太想是把因果疑到环儿身上去了——算盘打错了啊! 正巧宝玉屋里的‘贤惠人’袭人出来,要去二门招来茗烟细问。史墨哪能让里头的人那么早就知道事情原委呢,对身后跟着的秋水道:“去,去拿来我从侯府里带过来的好药,兴许宝二哥能用上。”遮掩住他人视线的同时,小声飞快吩咐:“叫董方拖住茗烟等人。” 秋水脆生生的应了,走的却是飞快。 另一边宝钗听见,也对身边莺儿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贾母便扶着丫鬟,喘吁吁的走进荣禧堂,边走,一面还气道:“这是那起子小人挑拨的他老子下那般狠手,真真可恨之极!” 史墨手指头一动,王夫人已经上了眼药么,好快的动作。 待太医院的太医诊治过,贾母命院中姐妹兄弟进去。 史墨等人进去时,就见贾母坐在榻沿上,疼惜的给贾宝玉擦汗。一旁王夫人和凤姐也是慢慢的担忧,更不提地下围着的嬷嬷、媳妇子、丫鬟了——兀的叫人冷笑!史墨想起当初环儿床前冷落的样子,心里一时间又冷又恨。 王夫人拭泪,数落“不争气的儿”,又哭“好端端的,怎么又惹你父亲生了气?前儿不是还说你在学里大有长进了么?” 贾母听得这些,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沉声道:“去叫跟着宝玉的小幺儿来!我倒要问问!只听说宝玉在学里被人欺负,怎么回来后他老子不找欺负儿子的人,反倒打起儿子来了!” 底下的仆妇听说,连忙去搬来几架岁寒三友的高木架屏风,只是个小幺儿,太太媳妇们见了没事儿,只是姑娘们怎么也得避一避。 王夫人等连忙劝解,请老太太保住身体,凤姐看了哀哀的王夫人,也帮衬几句,话里话外隐隐有指向贾环的意思,竟说出来一句“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就撵出去了。” 史墨和贾环的眼眸都变得极冷,只是两人在各色目光中俱俱低头,不动不语。 贾母气的身子直打哆嗦,等不及宝玉的小幺儿,竟是要发话。 贾兰嘴唇动一动,史墨也正要说话间,贾政进来了。 贾母立刻冷笑道:“你来作什么!是要看他被你打死了才甘心么!”一叠声的叫他出去,贾政听说,见贾母气的很,只得退出去。 贾母把贾环、贾兰叫到前面,淡淡道:“你们一个弟弟,一个侄子,也跟着宝玉在学堂,倒说说,你们老爷因何发这样大的脾气?” 话虽这般说,可那双眼睛已经严厉的盯住了贾环,“莫不是有谁在你们老爷面前嚼舌根子里罢?” 这话却是因,一则王夫人派去的人隐隐约约提了什么,二来就是贾环还不曾认识史墨时,因妒忌宝玉,和赵姨娘学的时常爱说些酸话,他小孩儿不懂,却被王夫人故意传到贾母耳中去了。再加上他是不受重视的,底下的奴仆跟红顶白,有脏水有错处也爱往他和赵姨娘头上撇,久而久之,这府里竟是习惯了见宝玉受二老爷责问的孬事儿就把引子往贾环身上扯。 贾环低着头,贾母的眼神越来越严厉。 忽然,王夫人惊喜道:“宝玉,你醒了!” 几句又哭又笑的哀叹、安慰之后,王夫人把话又扯回了前事之上。 史墨在底下看她哭得可怜,心里只冷笑。 贾母又逼问事情。 王夫人见宝玉果然把目光投到贾环身上,霎时间又高兴又愤恨,高兴的是这回童试贾环必不能参加了,日后恐怕连家学都去不成了;愤恨的是果然是贾环害的宝玉。 却听宝玉道:“多谢弟弟了……唉,为着哥哥,你也挨了老爷一鞭子。” 同时,贾兰嗫嚅道:“薛大叔……” 20、金玉良缘初现 22、金玉良缘初现 贾宝玉浑浑沌沌的话一出口,王夫人举着帕子拭泪的手就是一紧。 贾母淡淡的瞟了她一眼,看着贾兰狐疑道:“还有薛家的哥儿?” 气氛霎时尴尬起来。 就听凤姐儿笑道:“宝兄弟还病着呢,暂且不说那些没意思的也罢,左不过是他们小孩儿家家玩笑罢了。”亲自捧来新茶喂给宝玉喝,道,“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这这是二老爷看重宝兄弟的意思,想来一时火气才下手重了。宝玉,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只管叫人往我那里取去。” 又转过脸来劝道:“眼看着已过了晌午,老太太和太太茶水粒米还没入口,宝兄弟这里有我看着,老太太和太太先带着妹妹们去用饭罢?” 探春等也来劝。 折腾了这一会子,贾母年老,的确也乏了,再者有些话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就扶着鸳鸯的手去了,临了嘱咐袭人道:“好孩子,你是个妥当的,宝玉但凡有想头,你就去禀了我来,看好他让他好生养着才好。” 袭人受宠若惊,红着脸应了。 等媳妇子服侍贾母等用了饭,黛玉扶着紫鹃的手,后面雪雁捧着个红木匣子,袅袅走进来。给贾母道了万福,在她身边坐了,黛玉道:“我听说二哥哥受了伤,去寻了药来,刚往绛云轩去却扑空了,只好拿到老太太这里来了。” 绛云轩就是贾母这上院的东厢,因他房里的丫头把他写的这三字贴在了门斗上,甚得他喜欢,贾母溺爱,久而久之那处便被称作绛云轩了。而黛玉自打之前林如海派船往都城来之后,就搬出了贾母这处的碧纱橱去,因王夫人后厢也不宽裕,贾母又偏疼她,索性单收拾了间精致的院子给她,就在荣禧堂东边儿,离姐妹们住处也近,黛玉十分喜欢。 贾母听说,摩挲着她的手笑道:“玉儿有心了,你二哥哥在你二舅母那里呢,他遭了那么大的罪,不好搬动。” 雪雁捧着匣子进到贾母跟前,笑道:“姑娘和嬷嬷在箱笼里找了好久,才翻出这匣子来,先前从家带来时听说是了不得的好药,偏我们都不识得。” 黛玉道:“正是呢,这药给二哥哥前先教太医瞧过才好,这红红一块,不知道是什么。” 贾母闻言,微一愣就叫雪雁打开匣子,看罢笑道:“不怪你们不识得,这东西叫血竭,又名麒麟血,是定痛、止血生肌的圣药,多是外伤才用的到,你们平日哪里见得到,我还是年轻时偶然见过一回。” 下面探春拍手笑道:“果是老太太见多识广,我们跟着长见识了,这红通通的东西,莫不是真是麒麟的血不成?” 拨弄了下匣子里的血竭,贾母脸上笑意更浓,道:“可是说错了,听你们太爷说这东西原是树脂,因为对外伤极有用又是血红血红的,才被称作麒麟血,长它的树也被称作麒麟竭,这树只长在极南边的海岛上,咱们大庆朝疆土上少见。我方才还想着要有一点子这东西宝玉的伤就不用愁了,可巧玉儿就送来了。” 贾母心情大好,连忙叫人给太医送去,口里说:“血竭金贵,我也只恍惚记得要与麝香、红花等物用烧酒调敷伤处,还是交给太医配药安心。” 众人都笑称是。 贾环难得能在这上房中用一次饭,这会儿正坐在最末听诸人说话呢,听闻“麝香、红花”,微微愣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 ************ 上房内其乐融融,贾母看到血竭,刚才因为黛玉没赶去看宝玉的一点子不满也烟消云散了,只赞黛玉有心。 却说梨香院这边儿,宝钗在荣禧堂听到贾兰当着众人的面提了一嘴薛蟠,心里已认准今日宝玉挨打的事情与哥哥有关,她回去越想越觉当着老太太、姨妈、兄弟姐妹的面没了脸子,又羞又气,禁不住落下泪来。 薛姨妈也正为这个不自在,偏生薛蟠在宝玉挨了打之后又野出去了,人影都见不着,只好劝宝钗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只你哥哥素来是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许只是一时说出宝玉的事来,叫你姨爹听见,并没坏心,想来别人也是知道的。” 薛姨妈想起前日里王夫人和她闲话时提及的那事儿,眼睛亮一亮,越发觉得这是女儿的好归宿,又能帮衬儿子,不免怂着宝钗叫她去看宝玉去,嘴里说:“你上午叫莺儿回来寻药,那药我已找着了,只不等送去你就回来了,现在却是再去看望宝玉一回才好。你哥哥是你哥哥,宝玉平日里待你如何用心你是知道的,为着素日的情分也该去探望探望。” 宝钗粉面一红,嗔道:“妈妈说什么呢!什么用心、情分的……”说着一掀帘子进了内室。 薛姨妈满面带笑,跟进来慈爱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这是你们的缘分,你姨妈……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换身衣裳就去罢。” 又嘱咐道:“把你那项圈戴上,高僧说要常戴着才好。” 宝钗应了,从乌木匣子里把珠宝晶莹的黄金璎珞取出来戴上,用手托住下面坠着的金锁看了下,才将外衣的排扣系上,把项圈掩在大衣裳里头。 薛姨妈看着宝钗带着莺儿出了梨香院,嘴里小声念叨了两句“金玉良缘”,自得笑一笑才扶着小丫头的手进屋去。 宝钗手托着一丸药往荣禧堂去,路上正遇到史墨,史墨睨了眼她手里的药丸,淡笑道:“宝姑娘去看宝二哥?姑娘家做着药铺生意,想来倒便宜。”随即朝宝钗点头致意下,扬长而去。 莺儿看着史墨的背影,气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姑娘?阴阳怪气的,怪不得人都说史家的哥儿没出息,只会和那院里的环三爷厮混淘气。” “莺儿!”薛宝钗低斥,她心里觉得史墨是在讽她前些日子贾环受伤时不闻不问的事情,可想到藏在小库房最里头的那匣子人参须子,总觉不自在,虚得很,故而忙喝住莺儿埋头往荣禧堂去。 史墨自然没听到莺儿编排他的话,听到了也不会在意。他心知这时候嘲讽薛宝钗一句对他和贾环并不会带来一丝好处,只不过今日看见贾宝玉受伤众人的情态,对比不久前环儿床前的凄清情景,心里头总是堵得慌。 ‘不过,若是每每都要压抑忍耐,苦苦退避,那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史墨转念一想,轻易就把自己这幼稚行为揭过去了——人么,在暗处运筹帷幄是一回事,笑看热闹之余在明面上刺一下出口气也很是必要的。 ………… 贾宝玉的事儿给他提供了一个不去参加童试的富丽堂皇的理由,也教王夫人无暇多顾贾环,小鹊按珊瑚说的悄悄的把小吉祥藏起来的药粉偷天换日,换成了邬婆子手中一味相似的补药。而贾政,气昏头回过神来后才后悔打重了贾宝玉使他不能参加童试,来探看他伤势轻重的时候,还没说出让带伤去考试的话来,就被贾母的责骂和王夫人的眼泪冲走了。 童试这天,贾环喝了小吉祥端来的茶,顿时脸色煞白肚痛难忍,把赵姨娘等人唬的半死,赵姨娘揪着小吉祥的头叫她偿命,又哭又闹把事情闹到了贾政跟前。 当着贾政的面儿,贾环吃了一帖药,强忍着腹痛去了考场,信誓旦旦不管结果如何,但一定要撑下童试来,好不给老爷脸上抹灰。 贾政心慰之余,隐隐又高看了贾环一眼。 而贾环,虚弱的被小幺儿搀到史墨的车里头,立刻就变了一个模样,史墨用手指摸摸他的脸蛋,瞅着指尖上的□□哂笑…… 总之,不管如何,童试总算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童试过后,因着贾代儒身体不适,家学便歇了假。只是史墨还未舒服两天,史侯府里就来给他找不自在了,来的人还是他的亲姐姐——史湘云,这原因,偏还是贾府里喧嚣尘上的“金玉良缘”! 同一天,他派到北方去打探的下人传信回来,说是找到了他和湘云的小舅舅。 21、24 23、 话说宝钗托药探望之后,荣国府花园子里就开始漫说这金玉良缘,都说宝姑娘金璎珞上的字是高僧相赠,与宝二爷玉上的话是一对呢,有那爱嚼舌跟的人上赶着讨好宝钗和薛姨妈,就舌灿莲花,把阖府里的姑娘小姐都抬出来与宝姑娘比一比,再没有比宝姑娘更知礼端庄的了;又有说“天下之物,独金子最金贵,高僧送宝姑娘的字必须錾在金器上,可见宝姑娘是有大福的”云云。 史墨偶尔听闻,都要笑上一笑。 贾环不待见薛宝钗,因问,“你笑什么?” 史墨乃回头向他笑道:“天下之物,金子是贵,但绝不矜贵,也不庄重,是也不是?” 他在保古斋说话并不避人,故而一屋子侍候的丫鬟婆子如珊瑚等人都掩嘴而笑。 当日史墨说这话也只是调侃一下,只想不到没几天时间儿这嘴巴子就打回了他自个儿脸上。 “姐姐来了?” “是,大爷,现在正在宝二爷处呢。” 史墨皱一皱眉头,问:“宝玉病着,老太太还想着往史侯府接了姐姐过来?” 落霞矮身为他悬赏竹报平安的荷包,回道:“是呢,这可奇怪,大姑娘年前小住才过去多久,每回去接都是宝二爷提起像老太太提起,如今他在床上躺着,又镇日有宝姑娘陪伴着,何曾能想起大姑娘来,现下怎么就巴巴接来了?” 史墨眉头都拧到一块去,脑海中飞快思量。 却说湘云在绛云轩看宝玉脸上结的血痂,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般地步?” 宝玉的伤好药好汤补着,已是好的差不多了,因笑劝她:“已是大好了,并不觉疼痛,我这样儿,原不过你袭人姐姐小心,早可以起身了。” 于是当史墨和贾环进去时,看到就是史湘云一脸悲怜的坐在床沿上,明丽的脸上泪盈盈的,而半躺在榻上的宝玉却是眼睛弯亮,嘴角带笑,以及说出那句他刚好听见的“袭人姐姐。” 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看着那两人情切切意绵绵的模样,史墨只觉的胃疼。 宝玉一见史墨和贾环,眼睛一亮,忙忙叫袭人招呼上茶。 “宝二哥,可好些了?”身后老嬷嬷把手里托着的两部新书递与袭人,史墨笑道:“思量着宝二哥养病枯燥,前日上街时和环儿寻了两部新书给你解闷儿。” 宝玉听得这话与往常大有不同,说不来的随意,显得十分亲切稠密,不觉心中大畅,他本就欢喜史墨相貌,曾说那才是“王孙公子的形容”,只史墨素日爱与环儿一起,并不大搭理他,宝玉还曾引以为憾,被贤袭人好一顿劝说才罢了。 史墨又道:“好一段日子不见姐姐了,家中叔婶可好?”又特特问袭人好。 唬的袭人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史墨并不理睬,贾环又厮见过,说了一会子闲话,史墨因问:“宝姑娘怎么没来?”说着史墨眼睛去瞧湘云,嘴里却打趣道:“宝姑娘是最有心的,前儿还听见二太太夸赞她呢,说多亏了姑娘,宝二哥的伤才好的这般快。” 袭人亲自捧着新茶进来,听闻,笑道:“谁说不是呢?多亏她想的周到,我们这些丫头看着学着,拍马也及不上。” 湘云见就连二太太、袭人都赞宝钗,想着心内之事,脸色登时就不大好,但随即就爽笑道:“我见过那样多人,再没有比过宝姐姐的!” 史墨把这些都瞧在眼里,又瞟见她宫绦上系的流光溢彩的金麒麟,心下一沉,又应付几句,便拉着贾环去了。 路上,贾环道:“你黑着脸作什么,我瞧着你姐姐待你也算亲近,哪里不顺心了?” 史墨敲了小孩一脑蹦儿,道:“你就没看出来?……只怕上房里那位接她来却是要和荣禧堂打擂台呢,我那姐姐,说聪明也聪明,说拎不清也糊涂,巴巴掺和进来让人当枪使!” 贾环眼珠子一转,“你是说,那个‘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玉缘之说?” 史墨冷冷一笑,看着上房方向的眼中满是阴霾,冷道:“可不是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没甚心思,哪里就能想起我姐姐来呢?” 贾母对薛宝钗,虽面上常夸赞她温柔大方、知书达理,可那也只是面子事儿了,落到实处的没有一样儿,看上院的诸如鸳鸯、琥珀等有头脸的大丫鬟,待宝钗远不如黛玉恭敬郑重就能看的出来。 这回借着宝玉受伤的由头,王夫人竟然联合薛姨妈演出了“金玉良缘”这一出儿,闹的阖府俱知,贾母怎么会乐意?她先前把黛玉和宝玉都养在她院里,本来打得就是让两个玉儿结亲的主意,宝玉是从她跟前长大的,黛玉又是亲外孙女,这两个结了亲她这个贾府的老太君日后才当的更稳当! 只不过林如海忽然改变了态度,几乎月月都派家人往京城来送信探望黛玉,又隐晦提及“男女七岁不同席”使她不得不让黛玉分出去单住,又有新入府的教习嬷嬷阻拦着,两个孩子日日变得竟生分起来,生生打破了她的算盘,这叫她怎么能甘心? 贾母斜倚在贵妃榻上,背后垫着金丝绣百蝶穿花的倚枕,半阖着眼,神思不明,半晌,吩咐鸳鸯道:“去东厢叫云儿来陪我闲话。把她们都带下去,今日屋里憋闷的很,人多头疼。” 金鸳鸯忙应是,挥手把屋内时候的丫鬟、媳妇子都撵出去,她坠在最后,轻轻给闭上了房门。 人都下去了,贾母睁开眼,念了一声佛,摸着手上的祖母绿戒子冷笑,正房想的好念头!琏儿已经娶了王家的女儿,她偏爱宝玉,怕琏儿挡了宝玉的道儿,又思量着王子腾有几分本事,才没拦着。这会子竟然又想着把王家的外甥女塞给宝玉?!真当她死了不成?——想把这后院变成她王家的天下,还得看她乐意不乐意呢! ‘二太太心大了呀,’贾母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思量着还得提拔提拔老大屋里的邢氏才好,也借机敲打敲打王氏。 想起邢夫人,贾母用手指头按按额角,那真是个蠢的,爱掐尖却没手段,每回算计二房都被王夫人弄得好没脸子,偏行事又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让她想用邢氏分去王氏的权都不能。贾母想着,就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在老大嫡妻张氏过世后,为了弹压大房给他续了这一门小门户的女儿,只是她最喜小儿子,当时王氏又是一副低眉顺眼最恭敬不过的样子,她才想抬扶起王氏来,省的再跟大房张氏在时一样,阖府的权柄都被攥在别人手里,让她这个老祖宗不得自在。 叹了口气,贾母悔不该信了当年王氏顺从的模样,真把大房踩到泥里去,这时候但凡有大房跟王氏打擂台,她这个老太君就能超然物外,高高在上,阖府的大小事由也还是她一人说了算。 贾母的万般思量自不必多说,那一面史墨回去保古斋,便立刻命珊瑚去请湘云的乳母周妈妈来。 邬婆子看他眉头紧锁的样子,安慰道:“大爷不必太担忧,这周妈妈虽是戚氏派去大姑娘身边的,可打小奶了姑娘,又照料了这么些年,总有情分在,倒有八九分真心为大姑娘。杨妈妈当日也这样说呢。” 邬婆子提起杨氏来,果见史墨的神情柔和许多,史墨笑道:“若是奶娘也这样说,那我就能松一口气了,只盼着姐姐能听进去周妈妈的劝才好。” 不一时,周妈妈进来,笑着问史墨好,口说:“大爷,好一段日子不见了,可还好?” 史墨听见她称呼“大爷”,而不是按保龄侯府里称呼“三爷”,心里就敞亮了一分,含笑道:“妈妈快请坐,妈妈家里还好,周哥哥如今在哪里当差呢?” 周妈妈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他哪里当的大爷一声周哥哥!我命里的这个孽障是最不省心的,先前他办坏了差事,得罪了桂二爷,叫打了一顿,撵去庄子上做事了。” 边说边拿眼睛去瞧史墨的神色,史墨玉面淡笑,神情不变,心里却想起前些日子奶娘捎来的信上似乎写了这么一件事儿,嘴里笑道:“妈妈不必忧心,我听说周哥哥最有才干的,等桂儿消了气,妈妈去求下夫人,这事儿也就了了。” 周妈妈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嘴里苦的很。她当日在戚夫人面前也算的上有脸面,得太太几分信任,就这才能被派去给大房大姑娘做奶妈子。可人心易变,这十多年过去,太太几乎都想不起来她这个老人了,因着大姑娘不是二房正经的小姐,她们这些在她身边侍候的下人也不得势,更别提自打大房墨哥儿被接回来之后,不知怎的戳了桂二爷的眼珠子,连带着对大姑娘都迁怒起来。他倒好来了这荣国府里避开了,只苦了她们这些跟在大姑娘身边儿的人,到现在,儿子好好地差事都丢了,被打发到庄子上做苦活熬日子,她这做娘的怎么能不心急如焚呢。 史墨用盖碗撇撇茶沫子,进了一口茶,可余光却没离开过周妈妈的神情。 邬婆子陪在一边儿,接话笑道:“我瞧着你却想岔了,不管现在怎样,等过两年大姑娘出门子,你这做奶妈子的还不得陪过去,那真真儿是供到姑爷家去享福呢,到时你家小子只怕是嫌姑娘倚重累得喊娘呢!” 周妈妈只得收起满腔心思去答话,可一看邬婆子浑身装扮,心里就又不得劲了。只见邬婆子穿着件鸦青绣银丝云纹的袍子,又精神又庄重;头上梳着整整齐齐的堕马髻,斜插着一根赤金宝石簪子,脸上也不知道抹了什么油膏,滋润的很,比起从前年轻好几岁,就连手腕子上都带着个油绿绿的玉镯子,这乍一看哪像个下人,却是富户家里头尊着的老太太呢。 摸摸自己刺手松弛的脸,周妈妈满心不是滋味,一时竟愣住了。 史墨和邬婆子交换了个眼神,站起身道:“邬嬷嬷且陪着周妈妈闲话,这时辰我去老太太那里问安去。” 周妈妈连忙起身相送,手脚都有些搁不下,被邬婆子拉住,笑道:“我们老姐妹好些时候不见啦,走,去我那里咱们吃两盅儿!正巧昨儿大爷赏我的点心还没动,正做个下酒的嚼头。”说着,不等周妈妈推脱,就拉她去自己房里去了。 史墨赚了钱,对自己人一向是大方的,邬婆子房里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床榻铺盖是好的,还有些值钱的摆件,看的周妈妈满眼的艳羡。 没等她们坐下说几句话,一个水灵的小丫头就捧了个食盒进来,道:“秋水姐姐知道嬷嬷这里和周妈妈叙旧,特教小厨房收拾了些便(bian)宜的小菜过来。” 周妈妈实在有些惊着了,惊叹:“墨大爷竟待老姐姐这般尊重?老姐姐好福气!” 邬婆子笑着摆摆手,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这是我们大爷这院子里的惯例,不管是谁的旧友故人来拜访,都送上一份简单的酒菜,公中每月拿出二两银子专在这上头呢。平日不当差的时候也常赏些好酒菜,但只一样,这都是不当差的时候才使得,若是被抓到当差是吃酒懈怠,一准儿撵出去没二话!大爷宽仁,除了每日的轮换休息,这院里的下人每月还都有四整天的假,访亲游玩都使得,这不,今儿就排到我的假,咱们老姐妹尽可以说笑,不必担心别的。” 听到这般好的待遇,周妈妈的眼睛都惊大了,结结巴巴的问:“墨大爷身边的人都能这样?” 邬婆子笑道:“都这样,不独在身边侍候的,就是外头替我们大爷办事的也是一样,听说要是差事办得好,还有另外的赏钱拿,可叹我没个小子,要不然跟在大爷手底下,就出息了!” 周妈妈看着邬婆子的脸色,小心翼翼的探问:“这……这么说墨大爷在外面还有些产业?” 邬婆子端详了一阵子周妈妈,只把周妈妈看的脸色都要变了,才拉着她的手道:“你是跟着大姑娘的老人了,我是信的过你的,侯府里阖府都说我们大爷是个不上进的,可谁知道我们大爷那是心眼最活泛的,他拿着银子和这府里的公子爷合弄了间铺子玩笑,又置了两个小庄子,这铺子庄子如何,看我们这些下人的吃穿用度就能看的出。” “虽说我们大爷这小打小闹在侯爷太太面前算不上什么,可他对下人实在好,这铺子的利润也尽够他花用,这府里的老太太欢喜他,公子爷也都和他交好,说句不中听的,就是日后我们单分出来也足以顶门立户呢。”拍拍她的手,邬婆子又忧虑道:“大爷只得大姑娘这一个嫡亲姐姐,他是最看重的,平日里也常让我们照看着大姑娘身边的人。老妹妹,今日我怎么瞧着你的脸色不对,却究竟是怎么了?” 周妈妈灌了两盅儿酒,被邬婆子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捣腾的心内五味俱陈,叹气道:“你是不知,我们跟在大姑娘身边儿可不容易的紧,我是姑娘的奶子,自然心向着姑娘,我那小子心眼直,也和我一般念着姑娘的好,只不过这竟然扎了桂二爷的眼,无端端的把我那小子打个半死,给扔去外面的庄子上去了,现在还不知道伤怎么样了呢。我去求太太,竟叫太太屋里的大丫头香月没头没脑的抢白了一顿给推攮出去了!……”说着老泪纵横,呜呜哭起来。 邬婆子安慰半晌,周妈妈哭的兀兀陶陶,邬婆子忽然道:“老妹妹,你这把年纪了还要为小辈操心,实在可怜。咱们交好一场,我也就给你递个明话儿,你是大姑娘的奶子,你家小子是大姑娘的奶哥哥,我们大爷必不能看着不管,这样,等大爷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求了大爷,让他把你家小子安排到外面去,即养伤又有个正经差事,你看可好?”又问:“你家小子从那庄子上出来容易么,可舍得辞了差事?” 周妈妈一听,喜得直念佛,她家小子的差事她早就想让他辞了,只不过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若每个差事恐怕日后连媳妇都讨不上,故而一味让他家小子忍着,这听到邬婆子的话,忙忙连说:“舍得舍得!我明儿就让人给他捎信让他辞了庄子的差事家去!大爷的恩德,我们……” 邬婆子由她吹捧史墨一堆,连连给她满酒润喉。周妈妈心情大好,这酒水吃到嘴里也跟蜜似的甜,一会儿,邬婆子似不经意道:“我们大爷打小儿孤单,见到大姑娘亲的跟什么似的,只是他们姐弟没养在一块儿,大姑娘性子又执拗,两人竟有些生分,唉……可教我们大爷心里头不好受。” 周妈妈当即拍着胸脯说日后一定多劝说姑娘,又说她的话姑娘总能听进去好几分。 邬婆子眼中精光一闪,心道,先前都是铺垫儿,正头这才到了呢。遂半掩着把史墨交代的话说了一遍,周妈妈听得连连点头,道:“我必劝着姑娘早日回府去,也必跟着她不教别人挑唆了她。大爷一心为姑娘着想,说的极是,姑娘年纪不小了,和这府里的爷儿走的太近了是招人闲话……”云云。 邬婆子这边软硬兼施降服了周妈妈,史墨好歹松了口气。 过几日,又听说湘云不日就要家去,一时心情大好。可就在这当头,荣府里忽然就说起史大姑娘头天挂在身上的金麒麟来,说先前道观里的张半仙曾送给宝玉一个,说是他的福气在上头,看着恍惚竟和史大姑娘的是一对儿。 这话第一时间就被小丫头禀给史墨知道了,史墨去寻史湘云,却见她竟然又把摘下去的金麒麟挂上了,险些气个倒仰,心道:“别人刚传出个金玉良缘来,你就东施效颦,弄出个金麒麟出来配那假石头?!还有脑子没有了!” 22、25 24、小舅舅 史墨瞪着史湘云宫绦上坠着的文彩辉煌的金麒麟,还有她羞红脸上耀眼的笑容,只觉得牙疼,心说这要不是原身的亲姐姐,他必不管这档子闲事! 史湘云未必猜不到贾母的心思,只是她心里属意贾宝玉,才故作不知,或许在她心里这是她一个大好的机会,没有宝玉心心念念的老太太的亲外孙女林妹妹在前头挡着,她和薛宝钗,一个身后有老太太,一个靠着王夫人,半斤对八两,鹿死谁手还不可知。而且老太太毕竟是长辈,在她眼里,许是她的赢面还大得多。 因着这,史湘云才会致她奶娘周妈妈的劝说于不顾,在贾母的暖阁里住了几天之后就被挑拨心动起来,又把那明晃晃的金麒麟戴起来,由着下人们说嘴。 史墨气的脸色铁青,恨不得上去一耳刮子把她打醒,贾母这分明是把她做枪使,若是放在心上,怎么会让传出这种坏女儿家闺誉的话出来,更何况这话还弹压不下去,明摆着有人在后头纵着呢! ********** “史姐姐这样喜欢宝玉,你就由着她罢,虽然我不喜宝玉,可他的模样儿拿出去真是千里挑一,而且有老太太和太太宠着,他这辈子总是富贵无忧,你姐姐和他自小青梅竹马,嫁了他也算不错。”贾环看不过史墨为着别人着急上火,故意说这话撩拨他。 史墨冷哼:“要真能如她所愿嫁过去也就罢了,这是她自己执意的事情,日后的事自然由她自己担着,有我这作弟弟在,总不至于让人欺着她走。可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是怕她坏了名声白白给人做了回枪头,最后什么都落不着!我那二叔可不是个善人,若是大姐姐坏了保龄侯府的声誉,日后别指望他能为姐姐说一句话,更别提保龄侯府里还有一个嫡女两个庶女未嫁,光我二婶就能为这把姐姐吃了!” 贾环摇摇头,不以为然,嘴里道:“姜是老的辣,老太太的心机,可不是我那嫡母能比的。更何况老太太明摆着是想给宝玉找个和她亲近的媳妇儿,我瞧着林姑父这几月的做派像是不愿意呢,那老太太身边也就你姐姐合适了。” 坏心的揉坏小孩攒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史墨一面冷笑道:“那可不一定,我听王叔打听的话儿,宫里你那位大姐姐像是要晋封了,这要是成了娘娘贵人,她的意思,老太太还能驳了不成?” 贾环腾地坐直了身体,问:“此话当真?” 见史墨点了头,贾环的脸色黑重起来,琢磨半晌,小孩儿的嗓音闷闷的传来:“若是她做了娘娘,咱们的处境就更难了,就算过了童试,做了秀才也……”只要王夫人进宫在贾元春耳边说点什么,她随口一道令喻,就能把他们两个圈在这大宅里,断了他俩的科举之路。 贾环这一说,史墨脸色也难看起来,他想着,尤其是以贾政迂腐的性子,是断不肯为贾环违背“贵人”的令喻的。这样一来,只要贾元春说一句让贾环在家帮助老父料理家务的话来,贾环就只能在荣府里做个管家似的人,被王夫人等支使一辈子了! 贾环不知,可史墨心里头却清楚,不管当今是要把贾元春当成靶子还是想高高捧起贾家再摔下去,贾元春必会被封一个够高的妃位,或许会像原著里一样一步登天变作贵妃也说不定。贾元春的位份越高,对他和贾环越不利,贾元春总是要为了自己母亲和亲弟对付崭露头角的庶弟的。 史墨的脸色越发难看,到后来贾环都忍不住担心起来,小孩儿还反过来劝慰史墨。只是他不知道史墨这会儿心里惊涛骇浪,动荡的很,却不是为了史湘云的闺誉或者他俩的科举路子,而是他想起来不经意被忽略淡忘的——四大家族,尤其是贾家,将来是必然会被问罪衰落的! 原本史墨只一心想着脱离保龄侯府自立门户,反正以史鼐的小心和算计,将来史家被贬的罪名绝不会太重,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当初四王八公在国库借贷的巨额银子的事情,顶多就是抄了家还债。只要他脱离了保龄侯府,这些事情自然找不到他头上来,什么四大家族的衰败与他也就没了一文钱的关系,最多也就是置办产业的时候小心些,把身家藏在其他的身份之下。由此,他也越发把这件事甩到脑后去了。 可如今他与环儿交好,他是真舍不得这小孩儿了,环儿是贾政三子,贵妃庶弟,当今越抬举贾元春也就说明他对贾家下手越狠,若是到贾家问罪之时环儿还未脱离荣国府,指不定会被牵累多少呢,兴许还会被推出去背黑锅! 这已经不是仕途经济的事情了,而是真真切切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史墨脑子里一想贾环带着枷锁镣铐被压走的画面,就忍不住惊起一身白毛汗。坑爷的这原著根本没结尾,天知道书里的下场是什么样的! “爷!大爷!王全、王全在二门等着大爷,说是有事要禀告大爷!”秋水风一样跑进来,额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全没有平日稳重形象。 “什么事?这么惊慌!”史墨拧起眉角,沉着脸问。 秋水瞟了一眼坐在他身侧的贾环,没吱声。 贾环眉梢挑起,似笑非笑,就要站起来。 “说罢!还有什么事是环儿不知道的?” 秋水想想,当日大爷也是带着环三爷一起去巧庄的,连开的铺子都给了环三爷干股,略略放心,福了福身,喜道:“王全大哥说,有小舅老爷的消息了!” “小舅舅?”史墨眼睛一亮,眼前闪过被奶娘珍重藏起的那幅画上的俊逸潇洒的青年,连忙吩咐:“叫董方备车,去外头说!” “哎!”秋水脆生生的答应了,转身就蹦跳着出去了,连服侍史墨换上外衣都忘了。 史墨好笑的摇摇头,巧庄大部分人都来自元家,自然对自己这位素未蒙面的小舅舅情分深重,就是他,听多了他人口中文武双全的舅舅,心里头也是期盼和好奇的。 贾环见他眼角眉梢都挂起了笑意,故意慢吞吞道:“哦?‘还有什么是环儿不知道的?’这小舅舅我就全然不知。” “行了!你也换上出门的衣裳,和我一起出去。小舅舅的事情,以后再告诉你。”史墨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 贾环嬉笑开怀,很自觉的开了柜子拿出他长搁在这里的衣裳,边拾掇边哼哼笑道:“怎么?你不管那金啊玉啊,麒麟了?” 史墨斜睨了一眼贾环,然后无奈的上前给小孩抻衣裳,“怎么不管,毕竟是我姐姐,就是不亲近也由不得别人欺负算计!” “嗯?怎么管?”贾环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脸跟偷吃了油的小耗子似的小表情,闹的史墨忍不住又捏了捏某人已经不怎么圆滚鼓起的小脸儿。 “怎么管?这事是我姐姐自己纵的,也只有她才能止得住话头儿。”史墨看着乖乖抬起头让他给整衣襟的小孩,嘴角弯了弯。 当日,史墨和贾环回禀了贾政,说是要到外面史墨的小庄子上住一宿,贾政虎着脸教训了一番,就挥手让他们去了。 而这日下晌午,主子们困中觉才起来,就听说史大姑娘在花园子里揪住几个婆子丫头,闹的不可开交,哭着赌气把宫绦上坠着的金麒麟给扔进荷花池子里去了,她身边的奶嬷嬷周妈妈气的打颤,左右开弓给了那几个嚼蛆的小人几十耳刮子,把牙都给扇掉了。史大姑娘哭个不停,一叠声吩咐要驾车,要家去,再听见什么话就越性一头撞死干净。唬的贾母和王夫人差点亲自寻到花园子去,好歹由迎春、探春出面把她哄到上房去。 史湘云捏着帕子哭的一双眼睛肿成桃子,平素大方爽朗的模样全不见了,看着就让人心疼。 却说这史湘云心里头也苦的很,脑子被那些事情塞得头晕极了,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把这戏演下去。 ………………我是回想的分界线……………… 想着隅中(上午九点至十一点)奶娘的话,就难受极了,泪珠子像不要钱似的往下落,她怎么也想不到宝玉竟然已经与袭人有了首尾,她自小喜欢这个爱哥哥,一心一意想嫁给他,为着这她费心讨好老太太,又与老太太指派给宝玉的大丫鬟袭人交好,她也知道这袭人日后必会被宝玉收房,可……可,那也该是有了名头,老太太给开了脸才是,他们这时便、便……难道宝玉对袭人是有心意的?想起往日宝玉待袭人的不同,史湘云越发肯定,又想袭人满口称赞宝姐姐这好那好,想来她们也拧到一块去了,这还能有她什么事? 说起来史湘云这个姑娘,虽有些城府但到底单纯,她一边清楚知道日后不管谁做了宝二奶奶,宝玉房里,不止袭人,就是晴雯、麝月也会被收进房去,一边儿又抱有幻想,希望贾宝玉能像戏文上那样,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者,心里头最重的是她。 袭人与宝玉成就好事的事情被周妈妈揭出来,她又听到晴雯在那里指桑骂槐,说什么“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叫我都替你们害臊”,这心里早已是信了的。周妈妈见她信了,拉她回房去,关了门只说道:“这种不正经的事原不该让姑娘知道,只是我看着那叫袭人的丫头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这是作践着姑娘的名声好把她自己做下的丑事掩过去呢!姑娘和她好,可也看看这人值不值得,您一个侯府千金,与个丫头称作姐姐妹妹算什么,她又不是老太君、太太身边的?再一则,姑娘想想,但凡这事传回侯府里去,可教你怎么立足呢?姑娘的心思奶娘知道,但老太太毕竟是老了,她给宝二爷做主能不问过宝二爷亲娘的意思?况且宝二爷身边还有个那样的狐媚子蹿蹈着,又与那宝姑娘日日在一处……我的好姑娘,你就绝了这念头罢!” 湘云泪眼盈盈,嗫嚅道:“可……” 周妈妈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我听这府里的人言等不几日,宝二爷的大姐姐在宫里就要抬成娘娘了,到时宝二爷的事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你说这娘娘是偏着你呢,还是偏着她母亲她亲表妹?” 湘云怔怔的,泪珠子扑簌簌的往下掉。 周妈妈叹道:“好姑娘,奶娘是为你好,你想想,你在这里只住个十天半月的,可你日后是靠着老太太呢,还是靠着保龄侯府?若是如你愿了还好,若是不如愿,老太太一点边角都沾不到,你的名声却坏了,连带着还会牵累侯府,到时候芷姑娘婚事不顺,这……夫人会把账算到谁头上?你这一辈子就毁啦!” 周妈妈的话像霹雳一般,吓得湘云浑身颤抖。 半晌,她慢慢道:“该怎么办,我都听奶娘的……” ………………回忆结束的分界线……………… 这才有了这一出儿“巧遇下人嚼舌头,史姑娘羞愤扔麒麟”的戏码。 问了半晌,史湘云就是不肯说缘由,只说若是再教她听见那些混话,她就索性抹了脖子干净。 上房内诸人听说这个,对她嘴里的混账话指的是什么心里就有了数儿。 贾母再料不到她为何突然闹出这一出来,但这不妨着王夫人高兴,王夫人用帕子攒攒唇角,温和劝道:“好孩子,是你受委屈了,我定给你出气。”说着,就叫凤姐把那几个嚼舌根子撵出府去,又吩咐堵了他们的嘴,叫他们再不可乱说。王夫人这倒不是为了史湘云的闺誉着想,而是怕保龄侯府借着这事作藉口找上门来,万一要把湘云塞给自己儿子可就不妙了。 王夫人唇边的笑意史湘云透过泪水看的分明,心中一恨,就哭道:“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却叫那些人这般编排,把我当什么了?” 说着就把托盘里新捞回来的金麒麟打掉,抹着眼泪说:“这劳什子我再也不要的,别说我是侯府家的女孩儿,就是贩夫走卒家的女儿,但凡庄重的,也不会叫人拿着自己的饰物浑说!幸而这金麒麟是常见的,哪家贵重的太太小姐没有个在手里把玩,就是有人编排也能证了我的清白。我婶母看戏时最厌那戏本里的什么成双对的信物,常说那戏里的女儿家就不是正经的好姑娘,要不然怎么肯拿着自己的闺誉乱作!老太太、太太疼我,狠狠惩治了这些混话,不然我怎么回去见我婶母呢?” 这一席话说完,王夫人和薛宝钗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薛宝钗紧紧用指甲掐着手心,才没羞愤到哭出来。 贾母脸色倒好了许多,爱怜的搂着湘云赞道:“云儿说的是,果然,云丫头最是庄重的。”又对探春等人道:“我和她婶娘一样,也最厌那戏折子里什么才子佳人成对的信物,那都是胡说!好人家的女孩儿走到哪里没有丫鬟婆子跟着,怎么就能见了那才子就巴巴拿出信物浑说?今儿这屋里就咱们娘们儿,我说这些也不算逾礼,你们都大了,叫你们的奶妈子丫头管好你们的物件儿,丢了事小,坏了名声事大!可都记住了?” 宝钗一张脸跟雪一样白,低着头,露出一段修长细腻的颈子…… 此时,史墨和贾环正坐在马车里,把一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两个眼睛亮亮的,都想着,兴许,等来的不仅是位亲人,还是他们的希望。 23、26 25、 这一年春上,荣国府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东府蓉大奶奶青春早丧,二是大姑娘元春喜封贵妃。 前者小蓉大奶奶秦氏素日慈老爱幼,怜贫惜贱,阖府里从长到下没有不喜欢的,骤然去了,俱都悲嚎痛哭。 后者却是大大的喜事了,将秦氏丧期之悲冲刷的一干二净,就连东府亦是慌忙撤下白绸换成了红缎带子,宁荣二府上下里外,莫不是欣然踊跃,各个儿面上都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 其余勋贵之家,听到这喜信,送礼道贺之余,都有些惊疑:听说这贾家长女在宫里原也只是个皇后娘娘跟前的女官,就算被当今看中了颜色,也不至于一飞冲天就封了个贵妃出去,还赐住了凤藻宫。 凤藻宫是什么地方,那原是历代皇后的寝宫!只不过先皇,也就是当今的皇祖父为纪念早逝的元后孝淳贞皇后,才令继后迁宫长春宫,之后凤藻宫就被空置了,如今的太上皇一辈也是把凤藻宫独空下来,如今竟叫贾妃住进去了,这怎么不教人诧异。 不过也有明眼人看出些端倪,就如史墨和贾环眼前这一位:青年站在小窗前,长身玉立,丰神俊朗,脸上带着一抹和熙的笑,容貌上与史墨有七八分的相像,不是史墨的小舅舅元澈是哪个。 史墨只觉得小舅舅眼睫毛浓密,一双凤眼星星碎碎,宛如墨空中的星子,着实吸引人极了。 贾环在一旁,看看这个,瞟瞟那个,心说这甥舅俩也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而且小舅舅竟这样年轻,和史墨站一起不像甥舅,倒似同胞的兄弟。 元澈扫一眼眼神放空的小外甥,心里好笑,他秘来京城这半个月,对自家外甥那是满意至极,墨哥儿什么都好,就是有这么个爱出神的小毛病儿。不过这看在小舅舅眼里,自家外甥的这点子小毛病不仅无伤大雅,还可爱极了。 “愣什么?不是刚还有话要问舅舅?”元澈摸摸外甥的小脸儿,暗自嘀咕,小孩儿皮肤就是好,不想某些人,硬邦邦不说还有胡渣子剌手。 “嗯。嗯?”史墨回过神来,小脸儿一下子红了,暗自唾弃自己不就是个美男子么,自己前世电视上什么好看的人物没见过,竟然看着亲舅舅就出了神,真没出息。 贾环在一旁嘴角弯的高高的,险些没笑出声来。史墨暗暗瞪他一眼,这小孩儿不地道,看他出糗也不提醒下,还看上热闹了! 元澈碎星子似的眼睛一扫,把两个孩子的动静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些欣慰: 说起来他知道外甥的情况比外甥知道他要早多了,先前史墨在金陵时,他鞭长莫及史鼐又看的紧,得到的消息还很少;随着今上继位,还有他在北边的势力地位也稳定下来,在史墨进京后,就早安插了人进了保龄侯府去,可以说这两年来史墨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这孩子心思缜密,能忍也有手段,可以说继承了长姐十成的智慧,叫他这做舅舅的看了也自豪的很。可就是因为这,他才心疼,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自己筹谋打算,孩童的烂漫好玩的天性都被苦苦压抑,身边只得奶娘杨氏一个真心人,连个年纪仿佛的玩伴都没有。到外甥进去荣国府后,说实话,他本来看好的是贾兰,可没想到这贾环倒真是一块璞玉,元澈的人日夜不空足足监视了贾环一整年,他才认可了这个小娃儿作为自己外甥的挚友,也因此,他才对外甥带着这小孩来见他的举动淡笑默许。 “怎么,忘了要说的话?”元澈轻笑。 其实这元澈,看着面目俊秀,气质令人如沐春风,可实际上真不是什么温润君子,他未及弱冠之年就家逢巨变,这十几年来背负着满腹仇恨,于夹缝之中求生,改换名字做出这一番事业来,早已心如铁石,非昔日那个名满京城,策马观花的贵公子了。就像他明知道外甥在史侯府举步维艰,备受压迫,仍然只是叫人看着,顶多就是把戚夫人命令的下在食物茶水里的致人虚弱的慢性毒药给偷换了,若是史墨不堪造就,或者更明白的说,达不到他的要求,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没见过一面的外甥面前的,事实上,元澈本来的打算就是确保外甥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罢了。 只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两年外甥的一举一动都通过飞鸽传书送到他的桌案上,他从新奇到惊讶再到期盼,从淡漠到欣赏再到心疼,终于还是把这个血脉相连的小孩放到心里去了。尤其是从史墨掌握了长姐留下的巧庄之后,便立刻派人去往塞北打听自己的下落,甚至拿出长姐留给他的一半家产用作这个,他那个白马布行做起来之后,也是单抽出两层的纯利存去钱庄,当元澈看到探子传回来的信上说外甥存去钱庄的两层利是用的是他昔年的旧名,元澈就再也忍不住,让人把自己的消息捅给了外甥的人,还破坏了原有的计划,背着人悄悄的提前回了京城两个月…… “舅舅!”史小墨恼羞成怒,嘴里道,“哪会忘,我是来跟舅舅辞行的!” 元澈眼睛微眯,仍笑道:“辞行?你要出远门儿,舅舅怎么不知道?” 史墨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儿,他知道自家舅舅不简单,想不到竟然把触角伸得这样长,不由的怀疑他早就知道自己在寻他。不过,史墨毕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小少年,他心里很理解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儿,血缘代表不了什么,他只相信付出换回报,真心对真心,至少这半个月来,他对自家舅舅是满意到骨子里去,两个人也渐渐生出了温热浓郁的亲情,相处起来自然随意。 “您不是知道了么?现在元妃娘娘正得宠,荣府二太太地位水涨船高,大权在握。我和环儿两个都过了府试,环儿还是案首,正是扎眼珠子的时候,我们每日外出已经引起了荣禧堂那位怀疑,今天出来时后头就坠着小厮。所以,我们才想着在府里安生呆一段日子,等这风头过了再说。”史墨说着,也有些不舍起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巴巴的看着元澈,“舅舅,你能在京城待多少时候?若是若是,呆的短,那我还是每日都来,顶多不带环儿了,反正那位盯着的还是环儿。” 史墨看看舅舅,再看看小孩,眨巴眨巴眼就把小孩抛弃了。 贾环嘴扁起来,幽幽的瞥了眼史墨,心里头忽然有种想法——总有一天让你把我排在所有人前头! 元澈听见小外甥为了自己抛下了好友,端的是身心舒畅,但终是看不过外甥的可怜摸样,笑道:“放心罢,舅舅这回回来了就不走了,只不过舅舅本应该是下月光明正大的回来,所以这些日子还不能让人知道。” 史墨一听,和贾环对视一眼,心里头小猫爪子挠啊挠,又好奇起舅舅的身份了,只因小舅舅有言在先,非要到了时候才告诉外甥,还美其名曰是惊喜。 贾环半低着头,思量了一会,忽然郑重道:“舅舅,你若是有余力,请把史墨接出来罢!这次童子试,史墨学识远在我之上,可为了……才故意考差!就是这,保龄侯府里也容不下,自童试出案后这些天,不仅有人偷跟着他,就是往他身边送人也送了好几拨了!还引他去结交孙家、杜家的子弟,那都是些声名狼藉的人物,这分明是……” 贾环想的明白,比起他来,史墨的处境更艰难,他至少还有个迂腐重视功名的父亲,只要不闹去贾妃那里,他总能去参加科举,可史墨却不同了,史家那些人明摆着是要把他踩到泥土里去,不仅让些坏坯子勾|引史墨学坏,还无所不用其极的败坏他的名声,史墨将来是要出仕的,没有个好名声哪个德高望重的先生愿意收他? 元澈看着躬身行礼的贾环,唇边淡淡的牵起笑容,温声道:“哦?把墨儿接出来不难,可日后他就不能与你在一起了,我会送他去最好的书院。” 贾环看史墨一眼,压下心中不舍,咬牙道:“他在荣府,整日帮我与些深宅夫人斗心机能有什么出息!就依舅舅所言,把他送到最好的书院去。”这却是顺杆子往上爬,直接忽略了元澈的意思,坐定了元澈要把史墨送去最好书院的事情。 史墨在一旁,兀自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会儿看元澈要说话,不由急道:“用你多什么事!我愿意在荣府,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要中了明年院试,当了秀才坦坦荡荡的去书院读书!再说,我……我不是担心我姐姐么,她那样的脑子,我怕她再被贾家当枪使!” 贾环眼一瞪,也不理史墨,仍旧躬身道:“舅舅!你别听他说!舅舅想的对极了,就得把他送去书院煞煞性子才好!” “你!我不!” “……” 元澈看着这两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忽然笑出声来,点点头,拍拍两个孩子的脑瓜儿,笑道:“行了,别争了,就像墨儿说的,在荣府待到明年中了秀才,”见贾环涨红了脸要急,元澈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就算我送他去书院,他也必定舍不得你。而且也不为别的,叫他帮着你与那些后宅妇人斗心机,就当是为日后进入仕途做准备罢了,也是一种历练。” 说到这里,元澈骤然沉下脸,意味深长道:“说起来,他这么做也是为他自己的父母、外祖大舅报仇呢……” 24、慢刀子杀人才疼! 26、 小舅舅的话让两人悚然一惊。 元澈敲敲史墨的脑袋,没好气的道:“行了!你也甭装了!你那点小心思当舅舅看不出来?”什么不愿意离开荣国府,明年中了秀才堂堂正正的出去,都是胡扯,这小子是怕他不管贾环罢,故意这么说! 小舅舅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外甥胳膊肘往外拐么,为着个外人给舅舅使小心眼儿。 史墨咧嘴笑,眼睛眨巴眨巴,端的是纯良无比,他早知道瞒不过舅舅去,只不过不好直说么,正好借着小孩的话头说出来么。 元澈又给了史墨一个脑嘣儿,忍不住也笑了,他这个人经历了太多,性子有些古怪,外甥这样明着耍小心眼儿实为撒娇的举动让他很是受用。 “舅舅,您说那话是什么意思?”掺和贾家后院的事情是因为他偏帮着环儿,怎么扯到自家父母和外祖身上去了? 元澈擎起豆青釉粉彩桃花过墙盖碗,慢条斯理的撇开浮沫,呷了一口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的贾环抖了一抖,低下头不敢与他直视。 元澈笑一笑,忽然问道:“你要听?不后悔?”听了他下面说的话,就上了他元家的这条船,想再下去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永远闭嘴! 贾环头皮发麻,可他心里清楚,若是这回他摇头了,那日后他与史墨的缘分也就断了,这辈子也只能做个泛泛的点头之交。 毕竟还是年纪小,贾环被元澈的气势压得喘不上气,小孩儿脸色煞白,却是重重的点了头,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郑重:“是。” 元澈轻笑,下一瞬眼神就犀利起来,不看贾环,只盯着外甥。 “墨哥儿,你瞧着荣国府里贾政和贾赦如何,”不等史墨回答,他又道,“比他家老太太和太太如何?” 史墨一愣,忽然想起后世好多大家评点原著的时候说的那些,比如四大家族在今上登基时站错队伍,比如秦可卿的身世之谜,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难道当年元家的事与贾府后院有关?” 这反应倒叫元澈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外甥这么敏锐,想起家破人亡的大仇,元澈垂下眸子,点着青釉粉彩的茶碗盖子,声音低沉却平静的道:“没错!你外祖父当年位列三公,大哥也在朝中任重职,当时义忠还是太子,但此人生性暴虐豪奢淫逸不堪大任,如今的太上皇有异太子位之心,因而诸皇子间斗争不休,我们元家就是秘密站在皇四子忠睿郡王一派的。” 皇四子忠睿郡王?岂不就是当今?史墨凝神静听。 “朝中派系之争,成王败寇,若是我元家因此而败那元家上下绝无怨言。但!”说起家恨,元澈握紧了拳头,“有一天雪大你外祖从马上摔下来,就这样不明不白去了,连遗言都不及与我和大哥说!你不知你外祖文武双全,早年还上过战场,身体一向硬朗,骑术更是少有人及,莫说雪大就是在冰上也足以自保,何以会一朝丧命!大哥多方查探,发现你外祖的饮食中被人放了秘药,循着这条线一直查到义忠和他麾下的贾史王薛四家身上……” “元家砥柱倒塌,我们便蛰伏下来,暗中收集证据,事事低调,以求在那漩涡中自保,但是那些人兀的狠毒,竟是要把元家赶尽杀绝!你大舅舅被诬陷,还没等查明就被害死在牢里,我元家旧交见此,周转尽力将我贬出京城,流放边疆以留下一条血脉。” 史墨沉吟,朝堂倾轧,固然不择手段,但是勋贵大臣大都自恃身份,多在谋略诡计上博弈,以求对手被问罪斩杀。像这样动辄下毒暗害的事情,不像前朝所为,倒似后宫深宅妇人的手段了。 元澈却还没说完,“这些下作手段,却不是别人,而是四家手脚。可恨史家还与我元府是姻亲!而你母亲,元家堂堂正正的嫡女,曾被太后嘉许的贵女,在保龄侯府的处境竟然还不如个婢妾,说是难产而亡,要不是先太后念着你母亲吩咐把你和你姐姐抱去看了一回,你们俩的性命只怕也保不下。”顿一顿,元澈嗤笑:“当日史家与如今的荣国府何等相似,荣府老太太不愧是史家女儿,连性子都一样,那老头儿偏心两个小的,宁愿把大儿子拖死,如若不然你父亲怎么可能如此年轻就去了?你外祖当年疼你母亲如掌珠,就算是为了当今拉拢世家,也断不肯将你母亲许配给个短命鬼的!” 一直仔细听着的贾环瞳孔骤缩,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不过想想府里已承了爵位的大老爷如今也龟缩在荣府一角,莫说正房荣禧堂,就是稍许管家之权也没有,贾环也就释然了。 “贾史王薛,说起来这毒杀的主意却是荣府贾史氏的手笔,那药是宫中禁药,早就被禁忌百年,可我却是知道这药方被曾在宫里做过女官的贾史氏抄录了下来,”元澈没有细说原委,看他阴晦神情也能猜出查到这事情的过程没那么简单。 “哼!这贾史氏再想不到,她那样毒辣的手段,全被她看重的儿媳学了十成十,俱都用在了她独女身上!如今还被她那孙女带进宫去,成了今上的枪头……” 史墨和贾环都瞪大了眼睛,原来林姑妈是这样死的么。 元澈慢慢平静下来,抿口凉透了的茶水,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亮的眸子的看着两个静立的小辈,忽然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来,指着史墨和贾环道:“你们听了原委,自然就明白,不管这史家还是贾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们俩,墨儿不必说,他是我元家的外甥,父母外祖舅舅都死在史贾王薛的手里,纵使他姓史,也由不得他不报仇!而环儿你,要是想反悔还来得及,看在你是墨哥儿好友的份上,我给你个机会,现在出去喝下我叫人配的药,就能忘记近半年到一年的事儿……” 元澈靠近贾环,贴在他耳边缓缓的说,呼出的热气喷到贾环脖子里,贾环却被后背升起的阴冷激的打了个寒战。 微微后退半步,贾环沉吟片刻,看着元澈道:“老太太、太太我不在意,我只想问舅舅,如果你能报仇,会如何对付我姨娘、我……还有我姐姐探春?” 元澈眉目乌浓如画,站直了身体,斜睨着贾环笑道:“我倒是没看错人,你很好。不过却是多虑了,除了前头两辈必须得付出代价,其他人如何并不关我元家事,你若有能耐,莫说你姨娘姐姐女流之辈,就是你那个嫡出的哥哥你愿意护着也随你。” 元澈向窗外远目,看着外面荷塘里新生出的荷叶,层层叠叠,无穷碧玉,冷笑:覆巢之下无完卵,除了眼前这小子和自己外甥,这四大家年轻一辈没有一个有能耐之人,没有家族庇护,不用他出手,就能被骤然从云端陨落地狱的落差逼疯折磨死。 那他何必要给他们个痛快呢,看戏就好。 贾环点点头,立在史墨身边不说话了。 元澈也没有再追问,贾环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史墨看着负手长身玉立的舅舅,眼睛里明明灭灭,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身上竟然有如此复杂恩怨纠葛,不过,既然已经接受了这具身体,受这身体的恩惠,那这些仇怨他自然也应该背负起来! “舅舅,外祖父、大舅、爹娘的债我会一笔一笔要回来!” 元澈知道他会等到外甥的话,却没想到这样快,一时间心里痛快舒畅,朗声长笑。 史墨和贾环一腔热血,满腹激愤立时被这笑牵走了魂魄。 色如春晓之花。 古人诚不欺我。 “嗬!傻小子,这可不是冲锋陷阵,这些事不用急,在舅舅看来你有了出息才更重要,”元澈笑道,“更可况,慢刀子杀人才疼!” 一拂衣摆,元澈端坐在描金紫檀矮榻之上,再没有方才那般逼人的气势,仿佛一个翩翩贵公子,把方才之言俱揭过,复又提起先前的话来:“既然荣府里那王氏已经疑心你们两个,这半月就不必过来了,安心在家温书便是。半月后,我自然能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你们面前。” 似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外甥和贾环,事到如今,他必要这两个小孩科举有成!——只有这两个孩子能得举人之名,他就能推动迫使两家让他们入祠堂祭拜告知先人,从而拿到那张被贾家和史家分成两半秘藏的药方!他的人虽查出了药方的下落,却是进不去两家那处被藏起来的小祠堂,那小祠堂不是族中子弟年节清明祭祀祖先的祠堂,而是四家都有的存放有助太祖皇帝开国功勋的四家祖先的战甲官服! 元澈嘴边有一抹极淡的笑,他是不是该感谢这四家的老祖宗莫不是武夫草莽出身,自来受底蕴深长的世家瞧不起,才对着功名如斯重视,竟遗留下“有功名子孙可祭拜先祖遗物”的规矩来!也幸而那贾史氏自作聪明,竟和史家相约把那一分为二的药方藏在那里面,倒不用他大费周折的让手下拿命去换了! 不过,这贾环,还是要用些手段让他对贾家完全绝了心思,最好反目成仇的好呀。 朱斌大步进来时,就看见元澈眉如诗画,如笑春山的样子,当即眉头一皱,冷冷的瞟了地上的两个小孩一眼,道:“逸之!” 元澈望过来,脸上笑意一收,冷道:“朱永安,你来作什么?!” 25、通房丫头 27、 都城近半年来热闹的紧:先是荣国府大姑娘得了今上的青眼,一遭儿飞上枝头,变成了后宫里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还赐住了凤藻宫,这元妃如此得宠惹得都城纷纷私底下传言,说是这元妃娘娘日后再生个皇子龙孙,那必是个亲王跑不脱,更甚者,看皇上如今春秋鼎盛未立太子,指不定这贾家就是未来储君的外家了呢。 结果这风儿还没刮过去,皇上又连连封赏六宫,不仅是旧年有资历的娘娘被升了位份,更是提拔了不少贵人常在的低位份,就是贵妃也又有了一位,却是管着皇上钱袋子的内务府大臣吴天佑之女,被尊为吴贵妃,而新晋的贵人里头,有一位也是近来顶顶受宠的,称作周贵人,听说除了初一十五在歇在皇后娘娘宫里外,一月里足有二十来天在这位周贵人的合欢殿里呢。 紧接着,这自打今上继位来头一回这样大动静的晋位封妃的余热还没散,就又有一道旨意被宣,打破了一池的春水,竟是今上恩准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后妃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并且加油重宇别院的妃嫔,可启请贵人归家省亲! 这是天大的荣耀呀,别说这后妃母家大都是勋贵富庶之家,就算是库中空虚的人家,就是借,也要聚集钱财修盖省亲别院呀!一时间如洛阳纸贵一般,都城的砖瓦木石,金银器皿都供不应求,各个铺子紧急进货调动之余,还是只能先紧着身份贵重的人家先给货。 何谓贵重人家?这里头可有意思的紧,这贵重二字,不看爵位不比官威,只看这后宫里头谁风头最盛! 那周贵人的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儿,也没有爵位在身,都城这样的人家多着呢,琉璃瓦掉下来一块砸到十个人里就有三两个比他尊贵,可就是这样,那些百年的老店也是把好东西紧着他家里去使,其他再高贵的人家也得靠后,为什么呀,不就是因为人家女儿得宠么? 就传出来的他家下仆的话,话虽轻狂粗糙,可有理呀,瞧人家买办挺着个硕大的肚子,满面红光的对底下人道,“任他是一品二品的母家又如何?这省亲看的是今上的看重!咱们家启请内廷的折子一上,就被大公公搁在了前头,说是头几个省亲的咱们贵人娘娘必站一份儿!这自然是先省亲的先盖省亲别墅,那些不被看重的,着急忙慌盖了又有什么意思,难不成等三年五载落灰不成?” 各式各样的闲话被传的邪乎,可明眼人都看着呢,这修建省亲别墅,三家是耗上了,山水花鸟,亭台楼阁,金银器皿,乐器行头……周家盯着吴家,吴家瞅着贾家,贾家瞥着周家,三家儿你不让我,我非得比过你,一时银子如流水,手笔大的让人咋舌。 史墨合上账本,揉揉眉心,笑道:“这三家的家底子可真是厚,从他们指头缝里漏出来的这点,就赶咱们上年一整年的纯利了!” “这也是你脑筋转的快,听到这信儿就让人从江南收了这么些货过来,要不然,现在再去采买,拍马也赶不上了!”贾环眼睛里都是烁烁神采,他是真佩服史墨这做生意的脑子。 史墨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他能说这是沾了‘先知’的光么,自打他手里有本钱那天,就让人在江南租了仓库,这几年源源不断的往里面填充,他这白马布行卖的那些时新的料子也俱是从自己手里买来的呢,是别人不知道罢了。不仅这个,就是如今那些百年老店从江南高价买来的怪石木料,也有不少是自己的存货,天知道就在七八个月前,那些玩意儿还都是仅仅比泥土贵的东西。 咂巴咂巴嘴,“可惜了,本钱少,那些贵重木料,翡翠宝石咱们沾不上手,你看那初霖楼,不就是借着各家修建省亲别墅的巧宗儿,不仅成功在都城站稳了脚跟,更是比那些百年老店还要兴旺。” 贾环摇摇头,他还是觉得墨哥儿厉害,那初霖楼是不错,可他背后的东家不知道是什么大来路呢,有权势有本钱,赚钱自然不难,可史墨却是只靠着自己,几个月就赚下了别人半辈子都拿不下的金银来。 与此同时,摆弄着扇坠坐在书房听属下回禀的元澈点点头道:“叫掌柜把存货都拿出来,把初霖楼的库房一个月内清干净罢。” 下首胖胖的管事有些舍不得,瞟瞟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爷,咱们不等等,这建省亲别墅的风头还要好一阵才过去呢,那些都是好东西,价钱有的涨呢!” 元澈睨了他一眼,管事忙跪下去,元澈淡淡道:“孙管事,太贪心了可是要遭天谴的。” 哼!蠢货!后头那些人家是能轻易搂银子的么?先头这三家,是越张扬死的越快的人家,不说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贾家和小人得志微不足道的周家,那内务府吴天佑,本身就是个被今上猜忌记恨却不自知的主儿,他敢这样大把大把的从他身上刮油水,那是因为他肯定今上必会第一个办他,等不及他眼红初霖楼呢,死期就到了。 “把初霖楼从这事里摘出来,让人以为咱们存货尽了,后继无力,把大头给其他商家让回去!从此初霖楼就只做金玉珠宝,古玩字画的生意!” 地下的管事俱都应了,退出去。 元澈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慢慢道:“听说荣国府去江南采买女孩子,延请教习?”咱们的人安插进去了吗? 从书架子后面走出一个身影,笑道:“我办事你放心,只是我不明白,安插进这些女孩子里有什么用,皇上还不急着办那四家,等省亲过去这些女孩子不过是再被卖出去,下场好些的被分给姑娘们做丫头,那些主子奶奶们可不会把这些小戏子出身的女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儿。” 元澈摇摇头,对他这个同甘共苦过的奶兄弟他一向纵容,“不会被发卖,经过贵人省亲的小戏子身份自然有些不同,给些银钱放出去和被分给小辈做丫头的可能最大。我没打算让人在里面打探什么消息,我要的,只是‘祸起萧墙’而已!” 那人恍然,他记得当年老爷还在时,那史家贾家就这么对过大姑奶奶,那贾史氏把身边的会做药膳的两个丫头给了姑爷,美其名曰是他这当姑姑的心疼侄子,可实际上呢,姑爷的身体败坏的更快,若非大小姐有手段,只怕小甥爷现在得有几个庶兄庶姐了呢。 微眯起眼睛,元澈把扇坠儿对向日头,那一方美玉莹莹烁烁,却冰冷的很。——贾家正当年的主子多着呢,不说贾赦贾政贾珍贾蓉,就是那贾宝玉都大了罢,男人么,不都爱小意温柔、琴棋书画的扬州瘦马么?他真不喜欢那贾家后院这么安稳,多些风波多好看,更何况枕头风是天底下最顺的风,兄弟阋墙的戏码他早就想看了。 ****** 数日后,保龄侯府正院,戚夫人一身如意云纹衫,配着月白八宝立水裙,歪在椅上正叫小丫头捶着腿儿。 一时,外头笑道:“三爷来了。” 戚夫人笑着抬头,一双眼睛里满是慈爱,端的是没有一丝破绽,“快让婶娘看看,我们的墨哥儿又长高了没?” 史墨轻退一步,拱手行礼:“问婶母安。这些日子不见,婶母可好?” 戚夫人连连笑道:“好好,我瞧着墨哥儿是长大了,行事越来越有章法了,看着倒似先前大老爷还在时的模样。” 史墨听闻,心内一哂,这戚氏是巴望着他像他那个便宜爹似的病怏怏早死的罢。 见史墨只笑不语,戚夫人掩嘴,对这侍候的丫鬟婆子笑道:“哟,我们墨哥儿这是害羞了呢,果真成了大人了,好好!” 顿一顿,又笑道:“我听说你如今习文学武大有长进,你叔叔也欣慰的很,你大了这外头的事情自然由你自己做主,可屋里的你……” 不等戚氏说完,史墨便打断她的话,惊喜道:“果真?婶母说的果真?这外头的事由我自己做主?那侄儿就拜谢婶母、叔叔了!” 说是拜谢,可史墨的膝盖都没弯上一弯,只拱拱手。 戚氏一噎,她本来是度着这年岁的少年人最喜人拿他当大人对待,才投其所好说这么两句,实际上正是为了后面的话儿铺路子呢。只是史墨这里都谢了叔婶的好意,她也不好反驳,只能点头。 戚氏心里不悦,可面上笑意更胜,慈爱尤甚,她是不许史墨打翻了他的算盘的,因道:“好了,你是个爷们儿,外面的事你自己做主就算了,可屋里头的事却是要好好度量度量,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我瞧着你屋里侍候的那几个都不大上的了台面,前儿家生子进府,婶母就给你挑了几个好的留下了。”说着就看一眼一旁杜妈妈,杜妈妈忙引着几个容貌姣好的丫头进了门。 史墨垂眸,果然打得这主意,看看那几个涂脂抹粉穿红着绿的丫鬟,不由的在心里摔打小人——哥才十岁,要不要这么凶残! 又扫视了一下这正房,不由得史墨不笑:怪不得从主子到丫头都穿的那么素净呢,原是为了衬托进来的这些,也难为戚夫人能忍了。不得不说,要是史墨真是个毛头小子,看到这么些偷眼瞧他的美貌丫鬟,真会心动入了戚夫人的彀中去。毕竟对那些大家公子而言,个把放在房里的丫头根本不算事儿。 戚氏笑意盈盈,指着这几个十六七的丫头,道:“墨哥儿看看,可有看的上的,要是都看不上,婶母就给你从外面买些好的,几天儿必给你送过去!” 史墨心道,好叫你大张旗鼓的败坏自己的声誉么!他史墨可没这么蠢。 “婶母,这些丫头都好,不过我那里的份例已经够了,这些丫鬟这样好,何不叫她们去侍候叔叔和大哥哥、二哥哥?” 戚氏的笑容终于淡了一分,捏着帕子道:“哪儿话,这是给你留的,你叔叔、哥哥们那里有他们的。” 又不等史墨说话,招过来最前头一个水蛇腰媚眼如丝的丫头,笑说:“这个叫碧喜的就不错。俗话说‘长者赐,不敢辞’,我看比那府里的宝哥儿,你屋里人可少的很呢,墨哥儿可莫在推辞了!” 史墨淡淡的瞟一眼这挂上牌就能一跃成为秦淮河畔红姑娘的丫头,暗暗冷笑,又来一个“俗话说”,还说的好没道理,这些撑死了就是婢妾的丫头也能跟主子说‘家和万事兴’?! 点点头,史墨仰起小脸儿,灿笑:“好!就这个碧喜和他身后穿葱绿衣裳的丫头罢!侄儿谢过婶母!” “墨哥儿不多挑几个?”戚氏犹有不足,这些个狐媚子都是她让人从南边那些脏地方特地寻来的,她相信,只要史墨放在了身边,还怕这些下贱坯子勾引不上?都城里坏在这上头的公子哥多着呢,当年大老爷不也是栽在这里头? 史墨摇头:“就这两个罢。侄儿还有事,先告退了。” 说着草草一拱手就向外走了。身后戚氏的脸上再也端不住笑,指着剩下的那几个,眼里都是冰碴子:“从哪来的卖回拿去!” 几个丫头见刚脱离了火坑又要被卖回去,急忙忙跪下磕头,哭求夫人开恩。 却说这史墨大步走在前头,一点眼皮都没翻给后面坠着的两个扭腰婀娜的丫头,进了他先前住的院子就道:“给爷去找几辆车来!” 又对急忙出来的杨氏道:“奶娘,咱们搬家了!” 后头的戚夫人手底下的婆子们一听可了不得。 史墨狭长的凤眼一斜,冷道:“拘在府里闷得慌,爷在外头置了房子,喜欢住的自在!方才婶母的话你们也听见了,这事儿由爷自个儿做主!” 婆子们有口难言,怎么就拘在府里了?您一年到头才在这里住几天哪,这分明是找由头把这杨□□接出去呢!嗳呦呦,我的老天,太太前儿还吩咐要看见了这杨□□,今儿就……唉!快去禀报太太去! 史墨的手脚尤其快,等戚夫人听见信赶来的时候,他和杨氏早就走了,只留下下人在这里往车马上抬行李,还有那两个她刚给的丫头不知所措的蹴在哪。 戚夫人捧着胸口,只觉的气的喘不上气儿,狠狠瞪了那两个丫头一眼,怒道:“蠢货,还不跟上!要是侄少爷不待见,就把你们再卖回去!” 两个丫头噤缩了下,连忙爬上车去。 26、崛起的环墨 28、崛起的环墨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本以为走了好时运脱了火坑到深宅大院里去享福,没想到是被扔到这破屋陋宅里受罪!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呆在烟雨阁呢,我那时服侍红嫣姑娘,瞧着她的吃穿用度比那宅院里的夫人太太也不差,唉!绿意,你说这墨大爷把咱们两个搁在这里是要做什么?”一身桃红蝶戏水仙裙衫的碧喜,摸着自己姣好的脸抱怨道。 手里拿着丝线做活的绿意没吱声,在她看来,只要脱离的那种糟污地方,叫她吃糠咽菜都愿意,更何况再没有比现在更和她心意的情形了,她不是碧喜,不愿意为了过好日子就给人做通房贱妾,比起侍候那眼睛冰冷冷的墨大爷,她宁愿配给个小厮下人做个堂堂正正的正头娘子!她私心里巴望着那墨大爷自此之后就忘了她们呢,等过年拾掇院子想起来时她也过了好年华,没了鲜艳的颜色,正好放出去配人。 碧喜见绿意那副逆来顺受的死样子,一摔帕子,扭着水蛇腰就往卧房去,口里只道:“做做做!做的再好再多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指望着大爷因着这看上你?!哼!真不知道那墨大爷怎么就选了你,木头疙瘩似的,果真是年岁小的半大少年人不知风味!要我说,怎么太太就没把我留下来呢,要不然凭我的手段过两年也是个正经姨奶奶,岂不比在这里快活……” 绿意头也没抬,只是一心一意的绣手里的活计。 她的手艺是跟阁里的烧水娘子学的,那烧水的娘子年轻时也是个色艺双全的头牌,凭着一手巧夺天工的技艺被人赎回家去做了姨娘,可好景不长,等那家里把她的手艺全学会了,那正房夫人翻脸不认人生生烫坏了她的手把人撵了出去,不得已又回到了阁里。她年老色衰,手也坏了,烟雨阁的嬷嬷比其他楼里算是心善的了,便叫她去后厢烧水,可怜才二十多岁的人,心如死灰头发都花白了。 绿意心眼好,见她整日整宿的吃不上餐热饭饱饭,时常偷偷塞给她些糕点,那烧水娘子心里感激,便口述着眼瞧着把压箱底的手艺交给了她,她还记得被买来临走时,那娘子拉着她的手,哭着嘱咐她莫贪图富贵,哪怕嫁猪嫁狗莫为姬妾,只要身正了,凭着这手艺总能把日子过下去! 咬着唇,绿意眨眨眼睛压下泪意,展开手里的衣裳,只见一件儿最平常不过的灰黄色小袄子上多了下摆的金灿灿的菊花,不仅把破地儿遮住了,还登时变得好看精致了数倍,端的是心灵手巧。 “绿意姑娘,做活呢?”董婆把手里的食盒子搁在石桌子上面,拿眼瞟了一眼紧闭的厢房门,心道这人和人真真儿不同,听说都是从一个人牙子手里买来的,这绿意姑娘娴娴静静的,守礼又勤快,那碧喜却镇日一副妖妖媚媚的样子,日不上三杆不起身不说,还巴着二门外头看房子的小厮探望笑闹,没规矩的很。 绿意站起来,起身给董婆福了福身,两人笑说了几句话,等董婆出去时一个粗使的小丫头便附在她耳边把这半天种种说了,董婆回头看了眼那传出歌声的厢房,冷冷一哼,道:“你盯紧点儿,把她们的话都告诉我来,别叫她们发现了你!啊!” 回头就把事儿原原本本学给史墨听了,史墨敲敲桌子,他是故意把那两个扔到新买来还未修葺的一处老宅子去晾着的,这个把月功夫,瞧着那叫碧喜的是一心攀高枝邀富贵的浅薄人,倒是那绿意不显山不露水的。他早把两人的来路都打听明白了,说实话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受了前世影响倒也怜惜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孩子,没到他手里他管不着,可这在眼前的他并不想随便就把两个花样年华的女子给“安排谋划”了。不过人各有志,那碧喜既然这样想做姨奶奶,那他何不随了她的意?只是那绿意,还要再看看,要是个心正拎的清的,就放在外面庄子上再做打算。 贾环瞅着他那为了两个来路不明丫头操心的模样就来气,瞥了某人一眼继续低头看书。马上就要举行院试了,他和史墨为着这已经精心准备了一年,幸亏大半年前认了舅舅,如今他们也不去家学了,平常都由舅舅给请的先生在史墨新置的宅子里教导攻读。亏得阖府上下忙着建省亲别墅的事情,家学里代儒老太爷又年高惫懒,贾政不得知道,王夫人身处内宅鞭长莫及,宝玉这一年身子骨好好坏坏,竟一时没人顾得上他们。 ****** 这一日,荣禧堂中,王夫人连手上的盖碗掉地了都没发现,直勾勾盯着周瑞家的,惊道:“你说什么?!” 周瑞家的苦着脸,这倒霉差事怎么就落到她身上了呢,琏二奶奶躲得倒快,但还只能在王夫人的逼视下硬着头皮回说:“回太太的话,外头报喜的已经被请进了老爷的书房,环三爷……环小子这回却是中了秀才了。” 没等王夫人说话呢,外头又打帘进来个满脸喜气的媳妇子,却是贾政手底下得用之人程日兴的媳妇,夫妻俩一贯在听从贾政吩咐的,她边嘴里笑道:“给太太报喜了!老爷吩咐要置办一桌好席面给三爷庆贺!”一面抬脸去瞧王夫人。 一抬眼看到冷着脸的王夫人还有地下跪着的周瑞家的,程日兴媳妇心里一咯噔,只听王夫人笑问:“这好好地,怎么就摆席庆贺了,环儿那里出了什么好事儿让老爷这样高兴?” 程日兴媳妇可不相信太太没得到环三爷中秀才的信儿,但面上仍旧赔笑道:“却是环三爷中了秀才呢,要我说呀,还是太太会调|教人,原来环哥儿多不稳重一人,这放在太太跟前,才多久就中了秀才!” 这话却是拍到了马腿上,王夫人想着还在暖阁里养着的宝玉,心里就越发不自在,连面上的笑也维持不了,只道:“程日兴家的会说话儿,这哪是我的功劳,是老爷教训有方。行了,我这里还有事情,你先去罢,去回了老爷就说我有话要跟他商量。” 等程日兴媳妇讪讪的出了门儿,王夫人马上就冷了脸子,嘴唇哆嗦着气道:“环小子好哇,他哥哥还在床上躺着,身子骨一直不见好,他就在那里充良才哄老爷高兴呢!”又对周瑞家的吩咐,“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别叫宝玉知道,他正身子不好呢,要是堵了心可怎么了得?” 周瑞家的忙讷讷应了。 一时人都退出去,王夫人想起从前珠儿在时,中了秀才去国子监读书,他老子也没这么高兴过,连庆祝的宴席都没叫摆,说什么太张扬了恐国子监的师傅和同窗看着轻狂,现在倒好,她的珠儿去了,她却要为个贱坯子摆席庆贺!王夫人流着泪,喉咙里跟嘟着块石头似的,难受的紧。 一时,贾政兴冲冲的进来,王夫人早就净了面一副温和敦厚的模样,先说了几句“教子有方”之类的话哄的贾政越发高兴。又拧起眉头道:“老爷,这治席庆贺的事儿我瞧着不妥。” 贾政一双眼睛露出疑色来,面上有些不悦。 “老爷,环儿有这样的前程,我这作母亲的高兴极了,”王夫人整个一副为庶子考虑的样子,“可府里忙着建造贵妃娘娘来省亲的园子,忙乱的很,各个主子都恨不得多长双手多长只眼睛,咱们办了席面,可请谁呢,现在东府里的蓉哥儿和琏儿还都在外头呢,这弟弟的喜事儿当哥哥的都赶不回来,两下里都不好受不是?” 瞟了眼贾政又道:“环儿虽是大了,可性子还有些跳脱,若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别人瞧着轻狂不要紧,倘若孩子被恭维的翘了尾巴,可怎么好?” 自贾珠去了后,他原本把这科举入仕的希望放在宝玉身上,只不过宝玉空有天资却不争气,老太太还护得紧,久而久之贾政也灰了心,不过小时顽劣的贾环倒是越来越入眼,不仅听话上进,还亲近仰慕他这个父亲,现在更是中了秀才,这让贾政如何不欣喜若狂。不过他耳根子一贯软,听了王夫人这话,深觉有理,便也应了。 但终归是扫兴,贾政又说了两句话,抬脚去往西角院子去看赵姨娘。 王夫人掐着帕子,她是决不允许贾环在这府里头尊重起来的,从窗子里瞅着贾政的背影,王夫人冷笑,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老爷的性子她还不知道么,最是好忘轻信的,只要人不在他跟前又没人提起,过一时他也就抛脑后去了,把贾环隔开去,使人蹿蹈赵姨娘闹几场,到时候重规矩的老爷看见,不由得他不气怒厌烦,再叫人传些环小子的“事情”给老爷,中了秀才又如何?她照样让他在府里被人瞧不上!就环儿那样的贱坯子,想爬到她的宝玉头上去,做他的春秋大梦! 王夫人眼珠子一转,抬脚就去了上房,先是实实在在的好一通夸赞贾环,然后又似无意提及宝玉,道:“唉,宝玉这身子骨也不抗事儿,论说弟弟的好事他这做哥哥的就该紧着就道贺,可刚刚他房里的袭人来回话,说是头轻脚重的不舒坦,要媳妇说,环儿既能有这出息,老爷何必还斥着宝玉读书呢?这一日两日的,熬着灯儿温书,我看着都心慌,生恐他跟珠儿似的,可教我怎么活……” 贾母脸一沉,当下呸了一口,道:“宝玉好着呢!你们才多大年纪见过知道什么?宝玉是大造化的人,福气在后头呢!”又忙命人叫宝玉房里伺候的来回话。 少时袭人就来了,贾母见她来了,说:“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服侍他呢?” 袭人见说,连忙赔笑回道:“二爷头疼才吃了药睡安稳了,那几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服侍二爷了。老太太请放心。恐怕老太太有什么吩咐,打发她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 贾母就忙问宝玉因何头疼。 袭人低了头,踌躇一下才道:“二爷是用功呢,原是好事,只是熬得晚了些。可巧,他昨儿才说因着身子没赶上去岁的童试,比不得三爷出息,要好好儿上进呢,今儿就听说了环三爷的喜事儿,只怕这回二爷就更精心了,可不是好事儿?老太太、太太就请放心罢。” 贾母一听,怒道:“我原打量你是个明白人,怎么如今竟这样糊涂!宝玉身子不好,要用功也是先养好了再用功,他如今是贵妃的亲弟弟,前程有的是呢,何必巴巴去和那些贫寒书生争那几个份额?莫说别的,就是那中了举的,不也就是补个芝麻绿豆的官儿,咱们这样的人家何曾看重过这个?” 袭人急忙跪在地上,应了。 贾母又对着王夫人,说道:“宝玉的天分比他珠大哥哥还好,原是去岁他老子打重了他,才误了试,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过宝玉也不看重这秀才童生的,咱们家有恩荫的份额呢,等宝玉大些,便送他去国子监读书,岂不更好?又有贵妃记挂着,宝玉这前程好着哪,你们少逼他!” 王夫人‘只得’应了,又提起要给贾环大大庆祝一番的话来,却被贾母驳回去。 等人走了,贾母皱眉想一想,叫来凤姐,吩咐府里上下都少说环儿中秀才的事,就当环儿体贴他哥哥身子不好云云。 贾环中了秀才,只得了贾母、贾政、王夫人和凤姐的几份礼,在荣府后院连朵水花都没激起来。 27、风波将起 29、 这日正逢二六之期,王夫人往内务府递了折子,请入宫给元妃娘娘请安探候。 这次贾母因着年老体衰,不堪折腾并未前来,只得王夫人并金钏儿和两个懂规矩的婆子,以王夫人这样五品宜人的身份,本来只能自己在太监的指引下步行去往贵妃寝殿,但元妃如今和吴贵妃在宫中正暗中较劲,又有周贵人被皇后娘娘赏了用青围小轿抬周夫人入宫,便不约而同的启请皇后恩典,皇后是个敦厚和善的,见她们孝心也就允了,这才有王夫人能把婆子留在宫外,带金钏儿觐见元妃的事情。 金钏儿是大姑娘封妃后王夫人房里头学规矩学的最好的一个,要不然也轮不到她跟着入宫了。这虽已是第二回进宫了,可仍旧被皇宫富贵逼人的气势唬的心惴惴的,但还是忍不住偷眼就打量,一腔内满是艳羡向往,暗暗妒忌当年随大姑娘进宫的抱琴。 王夫人见了元妃却是要跪下行大礼的,元妃连忙托住,随之降座,王夫人因看着贾元春的脸色道:“贵人这两月可好?” 元妃冰肌玉肤,姿态婉转,却是笑道:“好。府里老太太、老爷和宝玉如何呢?” 王夫人赔笑闲话数句,把这别愁叙了,方道:“环儿却是中了秀才了,娘娘可知道?” 元妃含笑颌首,笑道:“已是听说了,据闻名次靠前,说是大有希望补为禀生呢,环儿这是出息了,宝玉天资尤在他之上,太太和老爷还要悉心教导才好。若宝玉好了,入得皇上的眼,我在这里也有个臂膀。” 听说这话,王夫人心里就有些不自在,虽不敢表露出来,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分说两句:“环儿性子跳脱,这次侥幸中了秀才已是老爷福德庇护,若论之后,倒还期望不得。再说宝玉,若非有人蹿蹈着在老爷跟前说嘴使坏,也不至于被打狠了,到现在还好不利索,唉,如今我只得他这一个,却不愿逼他,若娘娘疼他,何不寻机为他说上几句?不是我说,宝玉那样的人才灵性,若是当今肯宣召见他一回,那……” 还未说完,就被元妃用眼神止住,“太太这话说岔了,也不该说!圣上日理万机,最是公正严明之人,本宫在宫里这些年瞧着,比之勋贵恩荫子弟,他更喜欢有才有德的仕子,宝玉既有这天份就该好好儿努力才是,万莫说其他取巧之言了!况且如今环儿都中了秀才,太太也该督导鞭策他才是,切勿再纵容溺爱了。” 元妃素有心机,又在宫中历练几年,看的愈发清透,才百般劝说王夫人管教宝玉上进,顺便拉拢提拔贾环。 但这话停在王夫人眼里却不是滋味儿:她自年轻时,容貌就不若姐妹密友等鲜艳,顶多可称清秀而已,这使她一直耿耿于怀,故而嫁与贾政后便使尽手段遣散了貌美亮丽的通房丫头,只留了个木木讷讷的周姨娘,那等妒态比起现在的凤姐儿也并无半分不及。却不料这犯了贾母的忌讳,不仅塞给贾政好几个娇俏丫头,还三番两次的敲打她,王夫人从此变成了有名的贤德慈和人,也越发在心里恨狠了那几个丫头,一直拖了数年,才不着痕迹的处置了好几个丫头,可偏偏那里头颜色最好的赵氏因为是贾母跟前侍候过的被她明里暗里的护着,这怎么能不叫王夫人视赵氏为眼中钉? 更别提赵氏在她辛苦怀着宝玉的时候竟然停药有孕了,险些气的王夫人一尸两命,后又接着生下贾环,从那时起赵姨娘就成了王夫人跨不过去的坎儿,梗在她命里越不过去,尤其是宝玉生来身体就娇弱,让王夫人把这些账一并算到了赵姨娘母子身上,简直怨毒了她们,可现在娘娘竟然劝她拉拢善待那个孽种?这叫王夫人心里怎能不跟火烧的一样。 元妃说的情真意切,把王夫人想借她的手毁掉贾环仕途的算盘给打得粉碎,王夫人心口堵得慌,拉着元妃的手,也语重心长起来,“娘娘,你要想寻个臂膀,我瞧着没你舅舅再合适的了,如今你舅舅深的圣上信任,有了他襄助,何必还巴望着还不知道前程在哪儿的环儿?” 不等元春说话,便又犹犹豫豫的道:“非是我不待见庶子,娘娘只看我待探丫头如何就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而是环儿是火命,最克金命,你弟弟三灾八难的,我疑着,是不是……?” 王夫人还要说时,元妃的脸色已变了,飞快扫看了一眼殿中,低声急道:“太太慎言!”说着便有些气怒,口气便不大好了,只道,“什么命不命的,这话太太快休提了,太太只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就不该浑说这些,倘若让人听去,可怎生是好!行了,时辰也将至,太太好生回去罢,莫再思虑这些,只管听我的,要知道舅舅再好也是王家的,咱们家要兴旺还得子孙争气才好!” 王夫人讪讪的,又被元妃一句“舅舅再好也是王家的”说的脸色一白,只是元妃此时生怕她方才所言被人添油加醋污蔑成巫蛊之术,一门心思想着快快送走了她才好,哪里有闲暇去瞧她的神色,故而王夫人只得扶着金钏儿强撑着笑容出宫去了。 一路上王夫人越想越觉赵姨娘母子是她的克星,越想越气,一味的钻了牛角尖,倒回到贾府的时候竟把方才她自己胡乱诌的“火克金命,贾环克宝玉”的话信了七八分,不等轿子停稳了,就命人去请宝玉的干娘马道婆。 这马道婆是个最贪银钱的主儿,她巴不得荣国府里不安生,多请她来两趟,好得些便宜才好。 这回见王夫人一通命呀,克呀的,又是火又是金的,便探他口气说道:“这克命之说古来有之,有的本来是极好的命,却偏生被他人克着,因而病病弱弱的不得伸展。有明白的就请我们这样的来作一作,倘或起些作用,只是终究还要找着这克命的人才好。” 王夫人手一哆嗦,把帕子拧紧了,勉强笑道:“我瞧着宝玉就有些像你说的那样儿,不过这总归是没有源头的说法儿,你是他干娘,倒是要好好给他作一作法,别叫那些促狭鬼跟着他碍着他才好。” 马道婆便道:“说起来这也不值些什么,不过是除香烛供养之外,再多添几斤香油,供奉个菩萨现身法相的大海灯就是了。但到底不治根儿,太太若有心,还是找出那犯冲冲突的人才好,说起来这虽不易,但我们有法力的人,细细探看,却也总能找出点迹象来……” 王夫人心事重重的,挥手叫金钏儿给马道婆包了上等封儿,又叫她一日五斤香油的供奉海灯,便挥手叫她去了。 马道婆还有些不死心,她本意是想勾着王夫人多叫她来府里几回她借着这机会也能多寻摸些金银,却不想王夫人自顾自思虑上了,早就把她撇到脑后去了。 马道婆见在这里占不着便宜,眼珠子一转却是往西角里赵姨娘的屋子去了,寻思着赵姨娘是个迷信命的,找她说话或许能得些佛前的供奉来。 王夫人心里火烧火燎的,越发认定了贾环是宝玉的煞星,一叠声又命人去庙里请张道士给宝玉换寄名符来,又度量着这张道士曾被上皇亲封“大幻仙人”的名号,想来做起法来比马道婆要灵验几分,只是怕这张道士辈高位重,倘若从他那里传出什么话去,倒叫人有了防范就不好了。 直到折腾到天黑尽了,给宝玉新挂上两三个寄名符、装着护身驱邪符的小荷包才罢了,吩咐了十多人好生送宝玉回去后,荣禧堂明明灭灭的灯火下,王夫人一双眼睛显得阴寒无比,她掐着帕子,却是在想这贾环无论如何是不能留了。 而西角落小房子里的赵姨娘,却捧着双鞋怔怔的,就连线从针上脱落了也没发觉,一时想着那给出去的欠银子的文契,一时又觉胸口藏着的马道婆给的两个纸人并十个用纸绞的青面白发的鬼烫的心痒,这一回苦一回甜的,久久才吐出一口气来,心道,只要弄死了那两个,这阖府的家私可不就是她的环儿的了?到时候她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过的堪比老太太舒心呢? ——真可谓最毒妇人心,这一东一西,两个人喉里心里滚得都是害人性命的毒计。 此时,贾环正在史墨置下的三进宅子里,吃着杨奶娘亲手做的酒酿丸子,眯着眼睛不愿意回府来呢。 贾环和史墨这次俱都考了个好名次,倒是贾兰名落孙山了,李纨见此,管他愈发的紧起来,两个人想要约他出来说话松快都不得,渐渐地,倒有些生分了。 “舅舅的意思是叫咱们都去那白鹿洞书院,那书院在都城近郊,既离得近又能躲开保龄侯府和荣府的事儿,可谓一举两得。” 贾环点点头,说起那些阳谋阴计,他比史墨更通透,前些年史墨仗着前世看来的经验教导他,到如今他早就青出于蓝了,嘴里道:“快些去的好,莫说你那边保龄侯府里的阴阴啧啧,就是荣府里也不安生,林姐姐已经气得好几天不曾出来了,那么些糟污事儿,能躲出去是我的福气。” 史墨自从中了第二名之后,已经从荣府保古斋搬了出来,虽则那里还给他留着,但已十几日不曾去荣府了,听到这话,忙直起身问道:“不是在修园子么,这能关林姐姐个客居小姐什么事儿?” 贾环冷笑:“可不就是修园子才闹腾出来的么?他们因与那吴家、周家争风,耗费的银钱不知几何,到现在金银短了,可不得想法子弄来么,你道那好太太舍得为她女儿的好事就开了自己的私库?这不,主意打到林姐姐身上去了,头回给林姑父送信借了一万两银钱,林姑父看在林姐姐的份上给了,可不几天就又不够了,就蹿蹈着林姐姐给林姑父去信呢,张口就说要借二十万两!空口白牙的就算林姐姐向来不重黄白物也知道这借不得,不说别的,林姑父管着江南盐政,这一口气拿出二十万两就够别人参他两车折子了!林姐姐话说的有理,太太当面也没说什么,只叫她宽心,可没两天府里就传出话来,说是林姐姐在府里白吃白住,亲戚有求却不伸手帮一把云云……” 拨弄着手上的玉扣,史墨摇摇头,心道幸好林姐姐明白、林姑父还在,要是和原著似的被吞了几百万的家财还落得同样白吃白住的名声才冤死呢。 他眉头拧着,却是再不愿意听那些事情,只问贾环:“你打算怎么着呢?这躲出去可不是常法子,那里头人说一句就能把你召回去,还不如我自由些。还有你姨娘,这些天张狂的也太过了,我的小厮昨儿还看见你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拿着你的名头作伐子,空手和人烂赌呢,幸好董方认得他,才硬生生拉回去,不过我看哪,吓唬这一回恐怕撑不了多少时间儿……你可得仔细想想。” 半垂着眼睛,贾环没说话,眼睫毛却是上下呼动着,史墨看他这摸样,心里就宽了一半儿,这是小孩动换心眼子的征兆呢。他索性也闭了眼,脑子里一会子想到还晾在旧宅里的那一对戚夫人送的“丫头”儿,一会子想到贾府算计林家银子的事儿,嘴角慢慢挑起半个——他可得好好琢磨下,趁着还没去书院报道的空儿给那两府里送点‘礼’去,就算替他小舅舅收一收这些年颠沛流离受苦的利息罢。 这两个,个顶个,也是不遑多让的人物呀…… 28、风波——你死我活 30、风波迭起 这一日和风爽日,晴空大好,正是荣国府里贵妃省亲的园子落成的好时候,阖府兴高采烈,只是贾赦新收了一个良家出身的美妾,故而未去凑热闹,贾母老迈,在庆祝园子雕琢完成的宴席上多吃了两盅儿便撑不住去躺中觉了,独贾政,被王夫人温言细说一番,兴致大起,携了清客和宝玉一同去游园。 这园子落成,贾母心里头高兴,便赏了许多菜肴佳果给小辈去,宝玉自不必说,那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的,贾兰得了几样新式的点心和一盘子内务府赏赐的荔枝,就是贾环,虽没特特请他进来与老太太同食,在席宴结束后贾母也吩咐人送一食盒去他的屋子去。 贾环在外头的男席上吃的半醉,回房后正歪在榻上看杂记呢,见小鹊拎着一红木食盒满面带笑的走进来,不由得瞥一眼那食盒,挑眉问道:“谁送来的?” 小鹊喜气洋洋的,连忙回到:“是老太太赏的,鸳鸯姐姐亲自送来的呢!” 见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人,贾环兴致缺缺,身子又歪了回去,可有可无的淡淡道:“扔那罢,爷饱着呢,不稀罕他那尊贵果子糕点的。” 小鹊自上回偷出王夫人给小吉祥的药末子给史墨贾环报了信之后,就一心一意的对贾环忠心了,她又是长日在赵姨娘身边侍候的,贾环也有多处倚重她,故而两下相合,这丫头从此更是一门心思为贾环考虑,这回见贾环百无聊赖的模样,不由大急:“三爷!这是老太太看重三爷的意思呀,咱们合该……” “行了!出去!”贾环眼皮也没抬,打断她的话,冷冰冰道。 小鹊唬了一跳,痴望着贾环越来越出色的容貌,忽然百般委屈,眼眶不由得红了。 贾环余光瞟见,心头忽起了烦厌情绪,一双比雪山还要冷的眸子就看了过来。 秋水见状,顾不得她不是这府里丫头的身份,忙忙挽住小鹊的手臂,笑道:“环三爷他喝醉了,只怕现在肚腹不好受呢,妹妹何不煮一碗醒酒汤来,我观着三爷身边儿,也就妹妹最贴心了,妹妹你看?” 小鹊幽幽的看她一眼,抹着眼泪去了。 秋水松一口气,回过头来劝道:“三爷何必发那样的脾气?你这屋里连个正经服侍的丫头都没有,我看着也就这个小鹊是一心为你了,她又不是日常跟在你身边的,应付过去就完了么?再则我家大爷虽支使我来暂暂服侍您,但我毕竟不是这府里正经的丫头,名不正言不顺,好些事情还须小鹊襄助呢。” 贾环执着书,淡淡道:“心大的丫头,不要也罢。” 这话自是在说小鹊,只是贾环却忍不住余光紧瞧着秋水的神色,见秋水笑吟吟的并无一丝异状,不由得轻松一口气,同时又在心里暗恼:史墨身边的丫头模样也忒好了些,不怪别人传他爱|色,镇日又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纵容这些丫头的紧,也不怕纵出个心大的来! 秋水瞧得分明,那小鹊行动分明已对环三爷有意,便也不再说话,日后结果自是那丫头自己的因果,她这个外人并不好多说,再者,史墨对身边人一贯该宽厚宽厚该严谨严谨,因着史墨的影响,她们自是有些见地的,几乎都抱着做个正头娘子的心思,像落霞说的好:“反正有大爷在,总不至于让我们的终身马虎草率了”——是以,秋水是有些瞧不起小鹊刻意讨好卖乖的行径的,故而听到贾环的话,不仅不多心瞎想,反而深以为然。 这倒让贾环些微诧异了,因试探问道:“我瞧着史墨对你们姐妹好得很,若是日后把你们收在身边,也是你们的造化了。”这话声音却低,瞧贾环神色分明言不由衷。 秋水闻言却恼怒非常,一边儿打开红木食盒子,用象牙箸把糕点夹出来摆在玉白薄瓷描粉摆碟里,一边不抬头的冷笑道:“原来环三爷的眼里这天底下的好丫头都得当了婢妾才出息呢?难不成三爷以为是个丫头就想攀高枝么,我们姐妹固然卑贱,却也不愿意过日日做小伏低,穿不得正红衣裳的好日子!” 这话却是逾越了,要知贾环的生母正是个从丫头开脸的姨娘,只是这贾环却怪的很,一丁点儿不见恼怒,反而要赞一声“好姑娘!” 只是他还没来的及说,秋水夹点心的手忽然一哆嗦,白腻的象牙筷从手里脱出来,哐当两声掉在地上,只见秋水的脸唬的煞白,唇上一丝血色都看不见,牙齿碰的叮当响,好几瞬才发出声来,干着嗓子涩道:“爷,这点心有、有毒!” 贾环脸色一沉,随手抛了书,汲上鞋就从榻上下来,用布巾包住手,捡起了地上的箸筷,只看见那包银的地方已变的浓黑,黯沉沉的泛着不祥的光。 秋水的心砰砰跳的厉害极了,她瞪着那双包银的象牙箸,噗通一大颗眼泪掉了下来,却是生生被吓哭了:自从上回这府里的二太太想给环三爷下药的事被大爷知道后,大爷就费了好些周折弄了全套的食具,这象牙筷就是其中之一,要不是这外头包的银子特殊用象牙方不显,谁也不愿意平日用这死沉的象牙箸来。 ——这银名药银,银子里掺和了些别的东西,又常年累月的浸在特定的药水里才得来,看起来和普通银子并无两样,但这药银有一样最显眼的异处,那就是坠手的沉,为了不教人看出端倪,只好用象牙开掩饰。这药银效用之强,远非普通银子可比,不仅有些微毒性的慢性药能验的出来,还能随着毒性剧烈乌色加重,因此用此箸便能看出毒性的强弱来。曾经史墨试过,就是平常百姓家药耗子的药也不过是让它变得乌中泛黑,可如今贾环手中的象牙箸包银已经变得黑幽幽的看不出一点儿浅色,这怎能不教秋水又惊又后怕。 倘若环三爷吃上一口,现在人就没了。 把箸筷撂在桌上,贾环怒极反笑:“老太太赏的?鸳鸯亲自送来的?这果真有意思极了!” “带上食盒,咱们去见老太太去!这药可不一般,如此毒的药,必有一番出处,倘若老太太不愿请人验看,那爷就索性擎着这食盒去顺天府鸣冤罢!” 秋水用袖子胡乱抹干净泪,握握拳头,却是先把那盘糕点用帕子包起来两块藏在怀里,实在是好细的心思! “三爷!不好啦!不好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等贾环双脚迈出门去,他的小厮钱槐便大呼小叫的冲将进来。 贾环扬起眉头,抬腿给了这小厮一脚,冷道:“爷好好的,还没死呢,你叫什么?” 这钱槐往日仗着是赵姨娘表侄,一贯拿大,学着他那趋炎附势老子娘的样子,不仅时常舀着贾环的名头捞好处,还对着宝玉的长随小幺儿溜须拍马,看了就让人膈色的慌。 贾环愈大,威势越重,被踹了一脚后钱槐果然老实了,装模做样的扇了自己两耳挂,舔着脸道:“瞧我这张嘴,是好事儿,是好事儿,三爷!您不知道呢,方才宝二爷在陪着老爷游园的时候忽然发起了疯癫,嚷着‘我要死我要死’,又撞又叫呢,把老爷唬的险些跌下桥去,可这边还未安生呢,那边琏二奶奶又疯了,拿刀弄杖,见鸡杀鸡,见人杀人呢,阖府都说他两个不好了……嘿嘿,若是他们不好了,日后这府里的家私可不就是您的了么,是大好事,是大……” 未等他说完,贾环一个耳刮子就甩了过来,霎时把他打的跌坐在地。 钱槐捂着脸,吐出两颗带血的牙来,一时吓得怔住了。 只听贾环阴森森好似从阴曹地府里钻出来的声音问:“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你从哪听来的?” 钱槐唬的抖衣而颤,眼珠子乱转,素日张口就来的瞎话在贾环的目光下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说!” “是是是姨娘对马道婆说的,我碰巧、碰巧听见。” “马道婆?”贾环心急肉跳,急问:“什么时候?还说还做了什么?!” 钱槐抖抖索索,结巴道:“没没什么了,就听见姨娘说‘若法子灵验,把他俩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原话)’,还还给了马道婆一张欠银文契,马道婆给了两个纸剪的小人还有一叠小鬼……” 贾环的脸已经青了,这还叫没什么?这是巫蛊之事,历来忌讳!就是正妻去做,也是灌药沉塘的罪,弄不巧就会连累了一家子,姨娘到底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这样做,她以为弄死了平日最嫉恨的宝玉和凤辣子,这府里就是他的了,果真是愚不可及、春秋大梦!当大老爷、琏二哥、兰儿是死的么,但别人都是傻子么! 只是贾环再气,现下这状况也不由得他不替赵姨娘收拾烂摊子了。 另一边儿,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几乎昏死过去,薛姨妈、薛蟠、宝钗、黛玉并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都被引去了园内去。登时贾府乱麻一般。 王夫人死命掐着帕子,哭的泪人一般,几乎要泣出血来。 忽然她挣开丫头搀扶她的手,咬牙切齿连声喝问:“环小子呢?环小子呢!快把他打到这里来……”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后头的话呜咽在她的嘴里,唯有她身边儿被她掐紫了手臂的金钏儿听见,反反复复一句话:‘他克的宝玉,他克的宝玉,我早就该药死那煞星!’ 29、姨娘上辈子是猪罢?一定是罢? 31、姨娘上辈子是猪罢?一定是罢? 众人听说,都不免惴惴,心里头犯了思量:难道这事竟与环三爷有关? 别人慌张自不必多讲,独有混在人群里心内得意的赵姨娘黄了脸,豆大的汗珠子落下来,想起偷放在宝玉和凤姐床铺下的那两张写了年庚八字的纸人和五个小鬼,手脚唬的都打颤了——她实在不是个通透聪慧的人,恶毒有,却没有承担这份恶毒的脑子和胆量。 而贾环早就冲去了赵姨娘的屋子,他和秋水两个几乎把赵姨娘能藏东西的地方儿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纸人和小鬼,秋水白着嘴唇,小声道:“我曾听庄里老人讲过,若是没在下咒的这人这里,恐怕就只有被搁在苦主的地方了,最有可能的是床下。” 钱槐被用团手巾嘟着嘴,麻绳绑着双手,吓得两股战战,几乎要尿了裤子。 “不行!来不及了!”贾环道,回头拔了钱槐嘴里的布,冷声问:“那两个小人是什么样的?和以前马道婆做替身给宝玉驱邪的小人一样吗?” 钱槐抖着道:“一、一样!”说完就被贾环再堵上了嘴。 贾环拎着钱槐到了书房,提笔几下画出一个小人来,道:“秋水,你能照着这个绞出样子来么?” 秋水也不罗嗦,深吸一口气几瞬就绞了个一样的小人来。贾环把笔换到左手,模仿着赵姨娘的笔记写下他自己的生辰八字,字写得似是而非,像赵姨娘又不能肯定是赵姨娘的。 “三爷,您这……” “我知道可能没用,姨娘那手字若是细查定能查的出来,但好歹能唬过去一时半会!”若是那两人那里没搜出这东西,他这里的小人自然也不会教它暴露,若是那边被找了出来,这就是个后招了。 他赌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把靥魔的事情捅出去,若是他也受了咒,至少明面上把赵姨娘的嫌疑摘了出去,一时半刻姨娘的性命无忧,至于日后私底下处置是少不了的,但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好在他手里还有一份有来历的毒点心。 贾环又气又恨,但到底狠不下心不去管赵姨娘。 只不过赵姨娘这一手,却是的的确确把母子两个本来就不亲厚的母子情分又生生削去大半来。 若是姨娘真心为他,她便是杀人放火了他心里也受用,反正他贾环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有史墨在,指不定日后就是个阴险狡诈声名狼藉的小人呢!可偏偏他知道的清楚,今日赵姨娘对着王熙凤和宝玉下手,何曾想过他一点?为的不过是她自己罢了,如若不然,她下手的时候就不会不跟他说一声,下手的对象也不是碍不着他什么的王熙凤了,不过是日前又受了凤姐的奚落,怀恨在心罢了。 贾环看的愈清楚,心就愈悲凉。只恨不得飞到史墨身边儿,让他给暖暖结了冰似的心。 把小人搁在自己床铺下,贾环闭上眼狠劲往窗棱上一磕,头上乌青一块后,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苦笑一声倒在嘴里,没两瞬嘴唇眼皮就变的黑紫,显示中毒了的样子。 秋水唬了一大跳,连忙扶住他,险些哭出来。 贾环道:“没事,这是你家大爷给我的药,没毒,只是吃了就是这模样,你去外头闹人来,趁乱想法子把钱槐带出去!”那药无毒但能使人像中了毒似的,脉搏混乱虚弱普通大夫轻易查不出来,本是贾环想用来日后算计王夫人的压箱底子的好药,却不想现在慌忙就使掉了。 秋水凝重点头,瞟一眼双目无神腿脚打颤的钱槐,忽然拎起个腿高的青釉花瓶子,往钱槐脖颈脊背处狠狠一砸,将他砸晕过去,嘴里向贾环解释道:“这小人太不安生,万一挣扎起来引人注意就坏了,我把他藏起来,等会让董方和石砚两个趁乱把他弄出去。” 扯乱自己的衣冠半伏在榻沿上装样的贾环看着细胳膊细腿的秋水,跟拖死狗似的把钱槐拖出去,眼角抽了两抽,有样学样伸手打翻那盘子毒糕点,捏碎了些在身上,便翻着白眼“死过去”了。 不多时,就听见外头秋水声嘶力竭的一声尖叫,然后就是“三爷!三爷中毒啦,三爷没啦!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呐!”的叫声,诡异的是那叫声里分明有两个掐着嗓子眼的声音,‘没了’的贾环眼皮又抽抽,心道董方和石砚这声音够}人的……但下一秒他脑子里又开始在心里思量众人可能有的反应和将要来的应对了。 “啊!啊!”小鹊摔了几跤冲进来,抱头尖叫,又狠命去摇贾环,忽然看到贾环身上的糕点屑和一旁翻倒的食盒盘子,小鹊忽然僵住了。 然后抖着手试了试贾环的鼻息,又听了听贾环的心跳,小鹊捂着嘴,又哭又笑,忽然拾起一点子糕点屑塞到嘴里,脸白了白,大叫道:“来人呐,三爷吃了老太太赏的糕点,中毒啦!这点心有毒!快来人哪,救命呀!” 贾环从眼缝里瞧得分明,登时冷下了眸子,他虽不知这丫头想作什么,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这般算计,倒是他素日小瞧了这丫头! “慌张什么!” 却是那边好比容易夺下了两人手里的刀棒,把人抬回房去了,灌了符水,拜了神佛,俱都没用,王夫人急的头发都白了,心里头越发认定是贾环的荧惑火命的缘故,好歹宝玉有贾母、贾政、贾赦看顾着,她就忍不住亲自来贾环这里拿他了,王夫人打定主意要豁出去,至少要把贾环弄去庙里跪经赎罪几年! 她含着泪水,来时就吩咐人去叫马道婆,要让她作证是贾环荧惑之命克着宝玉、克着娘娘的金命!有他在,阖府不安宁! “太太!不好了,环三爷吃了老太太赏的糕点,中毒已是死过去了!”院里围着成群的小丫头、粗使婆子等七嘴八舌道。仔细看,就能看出里面起哄说话的有好几个是史墨院子里的小丫头。 王夫人气势汹汹的身形一顿,忽然想起自己下在拿糕点里的毒,登时心乱如麻,却不是怕毒死了贾环,而是忧恐,若那贱坯子已经死了,她的宝玉又是怎么回事呢? “环三爷,还有气!”不知屋里的谁吊着嗓子喊了一句,小鹊膝行到王夫人身边,抓住王夫人的袍子,哭道:“太太,请您救救三爷罢,现在都没有个人去请大夫,求求您!……” 王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进退两难,她心里多想贾环这么一遭就死干净了,可偏偏又万万不能让他死在自己跟前儿,可恨这小丫头抓的紧,王夫人挣了两挣,竟没挣开。 小鹊打定主意要死拉住王夫人,她的算计她的好前程都在这一刻呢,赌赢了,她就会是三爷这辈子身边最特殊的女人,为着这用命相投的恩情,就是日后有了三奶奶也别想动摇她的地位! 小鹊哀哀哭道:“三爷原本在屋里看书,忽然跟魔障了似的,又跳又叫,疯魔的吓人,不小心一头磕在了桌子上,不知怎么的这老太太赏下的糕点就……之后三爷就中毒死过去了!” “住口!”王夫人也有些乱了分寸,她此时挂念着宝玉,原先心里就打得把这事栽倒老太太身上的主意,可这万不能是她在场的时候,故而现在却不敢由着这死丫头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却不制止。 去而复返的秋水张张嘴,悄悄退了一步,湮没在人堆里不吱声了:这倒巧了,这小鹊打得什么主意,说出来的话竟然跟她要说的一样?秋水瞟一眼‘人事不知几近死去’的贾环,和她身后刚刚匆忙赶来的珊瑚交换了个眼神。 珊瑚挤到她身边,低声速道:“大爷马上就到了,大夫也马上就到。” 王夫人挂念着靥魔的宝玉,心道,就这孽种现在这副迈进鬼门关的样子,想来对她的宝玉的克力也狠不到哪去,倒是哄走这拉着她衣摆的疯丫头回去守着宝玉是正经。 她身边跟着的是陪房吴兴家的、邓华家的,这两个远不如周瑞家的嘴巧得宠,现在瞅着巧宗儿,那还不上赶着讨好,反正这环三爷眼看就不中用了,前些日子因他得了功名忌惮之情再也不必有了。 吴兴家的一巴掌把小鹊扇的脸都肿了起来,“死丫头,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拉扯太太的衣服?” 邓华家的却是用指甲狠抠掐小鹊的手,把她推到一边去。 王夫人转身欲走,小鹊眼里闪过一丝喜色,瞟一眼贾环,却是泪流满面鼓起勇气嚎道:“太太呀!您不能这么狠心呀,环三爷都要没了,您还不管不顾,求太太发发慈悲给三爷请个大夫,三爷好歹也是老爷的儿子哪!” 小鹊这一嗓子真真是石破天惊,王夫人素来善于谋个慈善名儿,自打她进门那日,就无人敢这样说出一言半语来,小鹊这话明摆着是说她苛待庶子,恨不得庶子去死! 王夫人气的脸色发白,明明小厮已经去请大夫了,还要她怎样?让她在这里守着,莫说宝玉那边还靥着,就是好好儿的,他贾环也配? 这世间道理总是一个样,王夫人平日掌握着这些下人的前程生死,可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被个蝼蚁一样的小丫头子气的两眼发黑?偏偏她是大家夫人,有万般愤怒也不能跟个小丫头争辩,身边这两个陪房又愚钝的很,一副蛮横样子上去厮打那小蹄子,那小毒妇只哀哀流泪躲闪,倒愈发着实了王夫人的恶名。 建难毁易。 王夫人辛苦多少年才立起的慈和太太的形象,被史墨和贾环两个潜移默化、散布私话儿本就戳成了个空中楼阁,这会子在小鹊声泣泪下和下面秋水以及史墨一众小丫头的煽风点火下轰然倒塌,不足一刻,戳心肺的话就像春风一样悄悄儿的在荣府大宅里传遍了。 可想而知的是,在王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未来,贾环一定会让这变成整座京城茶余饭后的‘嚼头’。 王夫人抚着头几乎晕倒,幸而这时金钏儿跑来回道:“宝二爷灌下药睡了,老太太让您处置完这里的事早些回去。” 王夫人还未说话,史墨并着一个年老的大夫快步闯进来,众丫头忙忙回避,这般无礼,又是气的王夫人头疼。 秋水看王夫人一时半会走不脱,心中一动,悄悄的向落霞打了个手势,不着痕迹的退了出去。 王夫人心神稍定,暂且放下宝玉坐在屏风后面。 一时,大夫摸完脉,沉吟道:“这位公子却是中了毒,幸而中毒不深,待老夫开了方子,内服外熏,将养月余便无事了。”又问史墨,“这位公子之前吃下不少的药参泡的酒去罢?这毒十分厉害,在糕点里并不能看出是什么毒,只有看中毒的人才能辩的出,可惜公子饮的酒与毒性相冲,混淆了毒性,倒看不出了。” 王夫人手指松了松,她真正留下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道:“既然大夫这样说,那就侍候环哥儿好好养着!先前你们也是担心环儿,冲撞之事便作罢,只再让我听到什么胡w,非得撵出去不可!”这话却是对小鹊等说的。 只是小鹊这丫头确确出人意料,她竟然跑出了屏风,伸出一截皓腕,泪盈盈道:“大夫请帮我诊脉,我看到三爷中毒,吓破了胆子,因那糕点是老太太赏与三爷的,我实在怕得紧,生怕腌h了老太太,所以抠了一块自己吃了,果然心闷气短……求大夫诊脉!” 围看的众人免不了暗赞一声:“好个忠心的丫头!” 独史墨眼露狐疑,这个小鹊,实在奇怪呐。 贾环闭着眼,以他的混乱的脉象,大夫自然看不出他是装昏。此刻贾环的脑子里纷杂念头已是分了一半给小鹊了,他真不明白这个丫头为什么一定要往死里得罪老太太和太太,也不知道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只有一点他十分清楚——这小鹊,目的最终还是在他身上呢! 老大夫骇的脸色煞白,他们这做大夫的,最怕这些内宅阴私,现在他已经悔不该因着丰厚的银子来趟这滩子脏水了! 王夫人脸色微变,她再想不到这丫头竟然自己吃了糕点!这秘药名为“归泉”,与她曾经给贾敏用过的“腐心丸”同是禁宫秘药,只是归泉毒烈,只半丸就能让人立时魂归黄泉;而腐心丸是慢毒,旨在不知不觉间杀人。归泉虽是秘药,但因十多年前废太子义忠老亲王用这毒毒杀兄弟事败一事,弄得天下皆知,尤其是都城的老大夫,虽没见过这毒但对它致使的脉象死状知之甚详,所以王夫人才会特意在贾环饮了药参泡的酒之后才给他下药,就因为不少毒药都与药参相冲,贾环因这药死了,大夫也看不出什么来。而老太太那里,纵使怀疑有怎样呢,这污水是泼到那老妇身上的,自己现在身后有贵妃撑着,没有一丁点牵扯到她身上,就是贾母沤死气死又能拿她这‘清白人’如何! “这毒!……”老大夫惊骇莫名,强自定神,嘴巴一张说了出来:“归泉!” 王夫人手一颤,帕子落到地上,她反应也快,立刻做出一副震惊样子,竟是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老大夫面露怜悯,看着小鹊道:“姑娘,你这……”话未完,却连连摇头。 小鹊却顾不得这些了,她心里脑里都是三爷醒来后知道这一切的情景,想起她前时偷听到的是史大爷和三爷的话,不由的心里甜蜜,她这是为着三爷得罪了太太和老太太了。她知晓了环三爷的打算猜准了他的性情,越发肯定贾环会看重她,她虽然成不了正房,可却能成为一个比正头娘子腰身还要硬的姨娘,就凭着她对三爷的了解,这回一定是…… “呕!”正当小鹊想着日后的美景,忽然连连吐了好几口黑血,她呆呆看着沥拉低下去的血,想开口却被血呛的从鼻子、耳朵里也开始流血。 “不!我还……” 噗通,瞪大双眼的小鹊直直后仰,没气了。 屋内针落有声。 此时,一个丫头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福身就道:“太太,不好了!方才去请马道婆之时不知为何她神情慌乱,妄逃数次,周嬷嬷起了疑,逼问她,她慌了吱唔说、说……说是赵姨奶奶用小鬼靥魔的宝二爷和琏二奶奶,不关她的事!” “靥魔、小鬼!”王夫人脸比金纸还黄,哆嗦着扶着媳妇子就冲了出去。 小鹊的尸体瘫在那里,这厢房仿佛一阵阴风吹过。 那老大夫已是面色煞白,闭了眼,哀叹命不久矣。 史墨神色微沉,给珊瑚使了个眼色,珊瑚悄悄支使史墨的小丫头带大夫出去了,众人惊惶恐惧中,谁也没发现老大夫不见了。 让胆大的婆子卷了那尸体出去,史墨索性把贾环抬去他的保古斋去。秋水特特落后一步,在床铺下拿了什么东西。 没了外人,贾环一下睁开眼睛,他神情沉重,嘶哑道:“姨娘这回,……希望能保她一命罢。” 让落霞守门,秋水进房来,挪近前来,把手从宽宽的袖子里伸出来,手心里赫然是一叠青面白发的小鬼并两个写了年庚八字的小人,另一只手里正是她剪给贾环的那个。 贾环睁大眼,赞道:“好丫头!” 秋水嘻嘻笑了几声,又正色道:“赵姨奶奶那里我偷空着她说了一句,叫她说死了都不认。只是那马道婆手里还有赵姨奶奶的借据,大爷和环爷还要早作打算才是。” 史墨把那叠纸人都丢尽熏笼下烧掉,唤了一声,珊瑚亲自进来把那灰掩了,再找不出一丝的迹象。 末了,史墨看着秋水才道:“怎么弄来的?” 秋水道:“果然瞒不过大爷,是舅老爷的人帮着咱们弄出来的。” 史墨想着也是如此,小舅舅去过巧庄,还特特见了秋水、落霞的父母,定会有什么交代,他知道自己开口元澈绝不会瞒他,但史墨却不打算去问,盖因元澈做的是要从四家手里弄来证据给元家翻案,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眨眨眼睛,史墨笑了:“舅舅既然这样的神通,那必定还能让人给赵姨奶奶递个话罢!”他对着贾环问:“那凭据果然只有欠银的字样?” 贾环心中一动,却是明了了史墨的打算,他点点头,笑道:“定是,我姨娘虽糊涂,也不敢把事因写在欠条子上,再有那马道婆为着她自己也是不敢的。如今上下紧着宝玉和琏二嫂,想来姨娘现下已被拘了起来,还来不及审问。若是咱们给马道婆的道场里搁上尊祈福求禄的菩萨,菩萨下放着我的庚辰八字,岂不是姨娘的借据的由头就有了么?再有人给我姨娘递个话……”能从宝玉和王熙凤床下弄出那纸人,想来身份必定不低,老太太、太太、宝玉和凤姐身边的亲近人,想来给姨娘说句话还是能的。 史墨一笑:“那菩萨最好放在马道婆卧房里的小佛堂里,我听闻这种道婆都有自己的小佛堂,平日在那静室修行,他人轻易进不得……” 秋水冰雪聪明,福一福身,立刻出房门去办。 贾环放松下来,想起赵姨娘,眼眸暗一暗,拉住史墨的手不说话。 史墨怎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不由叹道,这赵姨娘果然是朵奇葩,环儿长成如今这样真是太不容易了。 32、热闹闹大戏开唱 34、 荣国府在离都城百里村落的温泉庄子上,贾环神色淡淡,负手而立。 赵姨娘身着八团喜相逢桃红缎赏,下面是一色的安华细丝褶缎裙,梳着百花髻,蹙着一双柳叶眉,泪光儿盈盈,远处看真真是个可人儿,比年华正好的小姑娘多了些勾人的韵味儿。 只是离近了,听到她说话,却是大坠了这美景。 “环儿,你跟老爷说说,快把姨娘接回去罢,这穷酸地方,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少年长身玉立,腰背挺得笔直,遥望窗外氤氲绿色,淡道:“姨娘在府里处处受人辖制,在这里却是一等一的主子,而且我听说老爷着人往这里送了两三趟物件了,姨娘这里吃的用的不比琏儿嫂子差呢。” 赵姨娘听说,唇角早已是得意的翘了起来,扬着头笑道:“老爷疼我,你才更该求他接我回去呢,我回去了,环儿岂不多个大大的臂膀?我求着老爷,让他也给你找个正经差事做,你瞧那琏二爷,就因着府里用的上他,每年捞多少油水呢!” 赵姨娘看贾环依旧是八方不动的死样子,不由的有些气急,骂道:“这一时翅膀硬了,却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能害你不成?!” 贾环这才回头看她一眼,只是那眼神里无悲亦无喜,像一口深井。 赵姨娘立时有些悚,退了半步,紧接着立刻挺起胸脯,恼羞成怒欲骂。 “姨娘也不必恼怒,我只问你,那靥魔宝玉和凤嫂子的事若当真为了我,却没给我露一丝的口风,那姨娘想过事败了我会怎样么?” 赵姨娘瑟缩了一下,立刻辩道:“那事不是了了么?全是那马道婆黑心,昧着良心赖到我身上去,若非为着你和你姐姐,我怎会让她敲竹杠欠下那么些银钱!” 贾环冷笑:“姨娘莫是忘了?这事还是我给收拾的烂摊子,要不然姨娘就不是在这庄子里作威作福,而是一碗药灌下去一了百了!况且姨娘亲眼所见我当日中毒就要死了,可我却一句问候关心的话都没听过呢!”还真是蒙起眼睛过日子,才多久就把自己真当成无辜的良善人了! 赵姨娘尤不死心,把贾政抬出来做法:“哥儿何必这么说,若非哥儿蹿蹈把我送来了这鬼地方,我岂会不去照看哥儿!如今你老爷正是看重姨娘的时候,但凡你求他把姨娘接回去,姨娘保证,一准儿求老爷给你找个油水厚重的差事!” 贾环只是不理。 不去看赵姨娘乍红乍白的脸色,贾环从袖中掏出一包药扔到她跟前,“姨娘还是莫指望老爷了,他前两回使人来送东西,不过是因着我在他面前提起姨娘罢了。就算老爷心里头有姨娘,可他却不会关心也护不住姨娘的命!这是一包白霜,若非我在这庄子里按了人,恐怕姨娘早就把这合着燕窝银耳喝下去了呢!” 白霜即使砒霜,无臭无味,价钱不贵也并不难得,大些的药铺子就可能有,这常是一些暴发的土财主家的主母暗地里处置小妾丫头的手段,有根基的大户人家多不会用这样低廉易验尸的毒,可也就是因为这样,反倒更不容易找出害命的凶手来。 赵姨娘哆嗦着,她最是贪生贪财的,被吓坏了。 贾环看着她连连退了几步,然后突然扑过来拽住他的袖子,哭喊道:“哥儿!这是有人要害姨娘呀!快快,快把我接回去罢,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等我回去,非得让老爷把这庄上的黑心贼都给发卖了!”嘴里赌咒连连,一张俏脸扭曲的厉害。 贾环看她尤是执迷不悟,心中越发冷淡厌烦,挥开她的手冷道:“姨娘回去又能作甚呢,这是太太铁了心肠要你的命,老爷他能护住你?只怕你捅到他眼前还觉是你目无尊卑,诬陷主母呢。况且太太看不过他给你送了几回好东西,那意思竟是要把金钏儿给他呢,姨娘想老爷见了青春娇俏的新人,还会记起你来么?” 赵姨娘脸色煞白。 贾环贴在她耳边,“若在这里,锦衣玉食,我还能保你性命,回去了怕是臭了老爷都不知道呢。”那声音犹如耳语,端是温柔,可赵姨娘却似见了鬼似的,哆嗦着退了好几步。 “环儿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贾环淡淡一笑,一股子温文气质迎面拂来,他温柔笑道:“这可不是因着太太,因着老爷,因着你,因着姐姐么?我变了才有姨娘的好处呢。” 情人一般的语调却配着一双幽深无波黑沉沉的眸子。 “姨娘不必多说,你只记得我好了你就好,你好了也能帮衬我就够了。我给你请来几位有名的教导嬷嬷,只要你跟着学好了,我就求老爷把你接回去。”贾环看着她,可焦距却像透过她这个人落向遥遥天际一般。 他笑的十分怪异:“你若把嬷嬷的十成学到七成,也就再不必担心老爷的心不在你身上了。……况且,日后我这庶子的身份在那人身边怕是连累他被人轻看呢,倘或……许有一日,你就能床上你做梦都想的大红衣裳呢……” 声音越来越小,几至耳闻不见。 赵姨娘是个没主见又咆燥的主儿,更是吃软怕硬到了骨子里的人,这回被贾环的气势压得动也不敢动。 贾环觉得心里一片荒芜冰冷,再也不愿意呆在这个生了他却吝啬温情只把他当做争宠的幌子使的亲娘身边,一拂袖出了门子,走远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还回荡在赵姨娘耳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么简单的道理姨娘岂会不知?姨娘只是怕若我读书出仕只得芝麻大小的官职不担事儿,更是因这沾不到荣国府偌大的家业一星半点儿,穷酸困苦,姨娘白养了我罢了!” 赵姨娘呆立,脸上的泪干了那块儿皮肤火辣辣的疼都感受不到。 …… “这样好么?”庄外马车上,史墨皱眉,“我觉得不好。她毕竟是你生母,虽则有些糊涂,但既然已经接了出来,就让她在这庄子上安心荣养罢?如何还要送她回去那糟心的地方儿?” 贾环靠着车板,微闭着眼睛,露出些疲倦和脆弱来,“若是她愿意,我怎会不愿意?这庄子虽然在乡间,但景色房屋衣食住行都是上好的,可她偏要削尖了脑袋要回去呢!不止让我去求,更是把首饰细软抵贿给下人,往府里送了好几回信哩,若不是我让拦下来……” 史墨动动嘴唇,眉头依旧拧着,他知道那几个嬷嬷的底细,那可是江南秦楼楚馆里调|教红牌姑娘的鸨嬷嬷!纵使填鸭似的教给了琴棋书画、仪态风姿,也就只是披着一张高雅的皮罢了,说白了还是讨好男人的把戏。 他自是不在意赵姨娘如何的,那样粗鄙歹毒的人若是没有环儿这一层他管她如何!就算是现在,他也只是怕环儿日后后悔罢了,不过看贾环疲倦灰心的模样,就知道赵姨娘没说出什么好话来,史墨心疼了,把那话咽进了肚子里去,不动声色的转移注意。 “你说舅舅叫咱们去要作什么?” 这话说出来,尤其是那“舅舅”和“咱们”,让贾环心中一软,熨帖的很,睁眼笑道:“舅舅那样七八十个弯儿的心思,我哪儿知道。” 史墨撇嘴,你不知道谁知道,越长这心思越深越多,舅舅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就能意会,俩人倒像是一对儿亲亲的甥舅似的,这让百思不得其解的史墨怎么不撅嘴,当然,他是绝不承认自己妒忌了,他觉得这些心思山路十八弯的人才不正常呢。 贾环笑笑,用手揉揉他的一头软毛儿。 史墨把他手啪的拍掉,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不,两件事让他分外不爽!一就是这小孩跟施了肥似的蹭蹭蹭串的飞快,已经比他高了一横指了!二来可不就是自己头上这把子软毛了么,丝丝滑滑细细软软比姑娘家的头发还好,让小舅舅见了就伸手揉!揉个毛呀!他一个大男人,要这样的软了吧唧适合盘头做花样的头发干甚,他想要的是硬硬的充满男子汉气概的‘粗’头发呀! 贾环见一时手痒让这人不高兴了,连忙补救道:“说来舅舅的行动也够快的,这保龄侯已经被圣上训斥过两次了,原本要教到他手上的监察鲁豫两省的差事转了个圈被给了忠靖侯。还有王子腾,听说有人参他奉旨查边期间同地方官员有些纠葛,收受贿银……” 史墨果然被吸引住了,拧着眉角,“这是哪儿来的消息,我竟不知?” 贾环一愣,这自是从作为太子少师的舅舅府上知晓的,倒是忘了这些事这人还不知道呢。贾环默,又捅了篓子,看这人黑黑的脸色。算了,已是到了地方,还是交给舅舅去受这怒气罢。 其实,就贾环和元澈的心思,他们的确不愿意让那些朝中尽人想象都想不到的糟污下作的倾轧手段事件儿让史墨知道——史墨虽然聪明老成,但心无尘埃是个顶顶清透的人儿。而且元澈早就看出这贾环手段、心机、狠辣样样不缺,尤其偏又对着自己外甥死心塌地,这样的人不用白不用!教导好了,假以时日补上他缺少的见识眼界,日后定能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护住外甥——元澈固然是一片拳拳爱护外甥之心,可这贾环深知也欣然接受,却有些费人思量了。 毕竟有些手上“脏了”的方式,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姜还是老的辣,元澈只用了一句话就把他家白嫩可爱外甥的小怒气给呼扇走了,他说:“你别院里那两个丫头养的也够久了罢,临近秋夕佳节,不想送点礼给那根保龄侯家的宝贝搅屎棍儿?” 史墨默。他就顺口骂过史桂一句,小舅舅就记住了,恐怕他现在还不知道史桂的大名罢。 贾环也默。他知道这是这如玉君子模样的太子少师大人看史墨这段日子老是围着自己转心里不自在了呢,没事找事儿,要是可能,他巴望着史墨不记得那两个丫头呢,放那里老死算了! “怎么不舍得,还是忘了?哼!这月光顾着荣府后院那点子龌龊事了罢!”元澈凤眼微斜,“秋夕之后,你们俩就给我收拾行礼乖乖去书院,我已是跟书院里旧友提过了,若是你俩个小皮猴耍滑偷懒,就仔细你们的皮罢!” 舅舅修长的手一挥,道:“去罢!趁着这几日把想做的都做了,朝中无事,舅舅染恙病休,若是没地方儿去到我这里来也还是使得的……” 那“使得”拉的长长的,史墨和贾环头皮一麻,这绝对是要来的呀,绝对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呀! 等出了门,又换了一架蓝围绣祥云,镶着珠玉的富贵精致的马车,史墨擦擦没留下来的汗,喃喃道:“环儿,我有多长日子没来看舅舅了?” “二十三日。”贾环言简意赅,眼神怜悯。 “呜哇!”史墨捂脸,他死定了,舅舅能有一百种方法让他‘痛并快乐着’!据中秋还有半月多,他怎么活呀,或者他可以挨着,等到去了书院舅舅就逮不着了…… “书院里有舅舅可以托付的故交……还有,舅舅很闲,有恙休沐呢……”贾环目不斜视,声音缓慢,一字一句让史墨想听不见都难。 “呜哇!” “……” 好一会,史墨突然抬头,疑道:“朝中还未立太子罢?舅舅的太子少师……”莫非是闲职? 贾环看他一眼,认真道:“这话莫让舅舅知道,真的。” 史墨看看这奢华的马车,还有车帘子外驾车的隐约的两个人影,半晌才问:“他们听不见罢?”这些能在舅舅府上的人每个都对舅舅忠心耿耿,若是舅舅兴起问这么一嘴……史墨汗毛倒竖,白毛汗出来了。 “回大爷的话,听得到的。”外面车夫恭敬回道。 史墨已经呆滞了,他仿佛看到舅舅上调的凤眼,跟锥子似的正中红心——插到他胸口……温柔的唇下那白森森的牙…… “嘤嘤嘤……” 33、林如海进京——弓如霹雳弦惊 35、 书房中,元澈拨弄着腕上被摩挲的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手串,看着案上的那份显然是女子手笔的传信神色不明。 朱斌进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副情景。 “老爷,朱老爷他……”我们实在拦不住也不敢拦呀。 元澈抬眼,挥手叫门房下去,连个余光都没分给朱永安,修长的手指依旧在那佛珠上滑动,眼睛雾蒙蒙的。 “逸之,”朱斌一眼就瞅见元澈白皙手腕上那串珠子,顿时脸上带了三分春风,那串佛珠正是他特地求来,还在他内室的小佛龛上供奉了年余…… “你来作什么?圣上给我封了个太子少师是你所为罢?”元澈依旧不看他,他还对外甥那句“闲职”耿耿于怀呢! 朱斌常常是不苟言笑的,他天生嘴笨,说话不讨喜欢,除了他已薨的母后和如今的圣上他的皇父是真心喜欢他的缺点,其他人莫不只是面上恭维,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副严肃冷漠的样子,倒是颇为合了他的封号“肃”,世人俱知当今六子肃郡王为人风仪肃冷,一板一眼,虽军功卓著但并不得太上皇喜欢。 朱斌张了下嘴,又闭上了,他能说什么,说你如今权掌北地三省,如今在都城也不过是需要一个官位来掩人耳目,那何必让别人惦记,如今朝中立太子的意向纷纭,太子少师是最安全最不会让人算计的位子了……况且,皇父的心思他俩都明白,他只是想离他近些罢了…… 这些元澈都清楚,他也知道这人是不想他做了别人的眼中钉,偏又不愿意自己在别人手底下挂职,这才鼓弄了手段,给了自个这个足够尊贵却毫无实权的虚位——只不过他最烦朱永安这副闷在心里不开口的样子,他知道有什么用,他要听的是他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个死闷骚! 元澈学他外甥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把案上那张纸抛给他,“这是你府里的人给我从宫中捎带出来的,看看罢。咱们这位元贵妃倒是个狠辣人物。” “元妃?贾家的那个?”正事上朱斌倒是说话了,他皱皱眉头,展开那张尤带淡淡馨香的纸,映入眼帘头一眼就是柔弱不显风骨的簪花小楷。 朱斌抿紧嘴唇,有些不虞,待看完了,却道:“这是你的人?”他安插到那几个宫中的人没人敢写这样的信件给逸之,除了信尾那几句,通篇莫不是幽怨废话!好个不知羞的女子! “嗯,”元澈饶有兴致的端详他的脸,故意笑道:“这人可比那些宫人太监好用多了!一件事若贾妃只让一个人知晓,那这人也必然是她!说起来,抱琴倒是对我忠心的很,又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坯子,若是留在宫中老死倒可惜了呢,等事情了了……” “抱琴?贾妃从贾家带来的那人?”朱斌生硬的打断了他的话,他也不问这个丫头怎么会成了元澈的内应,反正当年元家还没败落时,这人不知道是多少闺秀的春闺梦里人,偏这人当年又是温柔良善的很,不知顺手帮了多少人,又不拘身份地位,说起来如今他府上那些能人异士也有许多是当年的善果。他那双眼睛一挑,多的是人为他死而后已,恐怕这叫抱琴的也是其中之一…… 可就算知道逸之根本对那些人无心无意,朱斌还是堵得慌。 半晌,朱斌却像之前没这回事似的,去扯别的话了。 元澈的凤眼几乎吊成了三角眼,狠狠瞪他一眼,这笨蛋,又憋回去了,元小舅舅摸摸自己细滑的面皮,忽然有种西风萧瑟的觉悟——等这笨蛋开口,恐怕得等到他脸上布满褶子的时候罢?或者还得让他给自家外甥留下一封遗信,叫墨儿“家祭无忘告乃翁”? “行了,别扯了。”元澈冷道,“这贾妃倒是杀伐决断的主儿,竟然想要巫蛊吴贵妃?” “还要把事情推到周贵人身上,事情做得滴水不露,若是那行嘛的道婆子一死,恐她真就成了这后宫第一人了——谁不知道当今皇后是圣上继后不得喜欢,偏又身体虚弱时常不能理事。” 摇摇头,元澈道:“别的不用管,只叫人把马道婆保下来就好。”随即又颇为自嘲的笑笑:“当初父亲悉心教导我这谋略之术,我今日倒大半用到了这些深宅妇人身上,真是玷污了祖宗门楣。” 这话朱斌不爱听,更不愿看见他灰心意冷的模样,驳道:“不得为之罢了,不过是为着这些女人身后的势力,皇父当日与我密谈时,曾经说……” 什么?元澈看他。 “这天下不必有两个皇帝,更不必有悬在皇帝头顶上的尖刀!” 元澈悚然,随即就明了于心,他对多年前元后之事也知道些,自然清楚今上对太上皇的嫌隙已久,更何况如今上皇让位不放权的作法依然碰触到今上的逆鳞。更让今上无法忍受的是,太上皇竟然还想插手储位之事,就因为他不喜欢皇六子朱斌,就压着今上把他最心爱的儿子送去胡虏不稳的北地边境数年,致使朱永安几度遇险,险些就把命留在了那苦寒艰难之地。 如今他元家的仇,已然和圣上收权架空上皇之事交错混杂,无非就是因为这四王八公皆是上皇宠信之人,根基深厚,枝蔓复杂,偏又仗着上皇耀武扬威,扳倒他们不仅断了上皇的臂膀,更是杀机给朝中那些大臣看,这几家倒了,上皇的日子也就快到了…… ****** “林姑父奉旨回京述职?”史墨一脸惊诧,可眼睛还是瞄向茶楼对面那小巷子里拉拉扯扯的两个人。 贾环悠悠的执盏呷了口茶,淡笑点头。 “唔,好大胆!”史墨的脖子伸得老长,“看不出这搅屎棍有这样的力气?” 贾环看一眼对面伤风败俗的两个人,面含嘲讽,不过是一个欲拒还迎装模作样的妓|子,一个心痒猴急的登徒子罢了。指望他们演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真是不要做梦的好,看不见只这么一会那两人就贴在一起耳鬓厮磨了? “这就成了?” 贾环看史墨瞪大了眼睛吃惊的模样,不由得心情舒朗,笑起来:“你还待怎样,看不见人家两个是一拍即合?” 史墨淡色的唇微张,古代的女子不是最守礼规矩的么,怎会如此大胆,难道这秦楼楚馆里头出来的格外不同?竟然比几百年后还要开放——啊喂,你一个婢女,还是作为通房赐下来的丫头,竟然在主人家宅子的胡同里就和人亲、亲嘴儿?搅屎棍的手,那是已经伸进这女子的小衣去了罢? 黏黏糊糊,直到又上了一壶新茶,这两个人才依依惜别。 史墨瞅见史桂那一步三回头的怂样,就万般不想承认这厮和自己有那么一眯眯的血缘关系,真真丢人!这明摆着是那个叫碧喜的丫头故作姿态,勾引他的手段,戚夫人那样精明厉害,史桂得蠢到什么地步才能这一点眼里都没有?——史墨分明瞅见他拿了全身上下的细软和荷包换了条轻佻不尊重粉红细薄的汗巾子,戚夫人溺爱他,史桂又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是以他那一个荷包得有几百两银票子。这一条一看就不是正经女子用的汗巾子一眨眼功夫换回几百两银,这让史墨也不由的瞠目结舌。 或许他也该寻个时机去楼里见识一下?唔,这里有那个名胜“八大胡同”咩? “什么楼里,你想去哪儿见识!八大胡同是哪个!”耳边传来环儿带怒的声音,却原来他把想法都喃喃的说出来了。 “嘿嘿,”史墨干笑一声,连忙道:“随口一说而已,我的银子都稀罕的很,那里头的女子若都像这个……真真猛于狼虎也!” 贾环淡淡的看他一眼,眼里的意思明白的很:你想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看、紧、你的! “前儿湘云姐姐不是还说史侯府里嫌费用大,竟不用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她们娘儿们动手么?还有风里言风里语的说云姐姐成日不得空,累得很。”贾环把湘云叫作姐姐,本就是站在和史墨一样的位子上,实际上他并不如何待见这位被夸赞爽朗大方的史家大姑娘的。 “有这样的事?”史墨终于把脸转了回来,诧异道。 “这话是云姐姐私底下与薛家大姑娘说的,可不知怎地却传遍了整个荣府。”贾环的意思很明白。 史墨挑挑眉,玩味道:“薛大姑娘?” 贾环淡笑,“可不是么,省亲别墅耗费巨额银钱,咱们那位娘娘省亲之后就有意要让宝玉等人入园子去住,听说宝玉先定下了那,又闹着让什么宝姐姐去住蘅芜苑,林妹妹迁居潇湘馆,那正巧落在了这两处的中间儿,与潇湘馆更近呢,可偏偏林姐姐的管教嬷嬷厉害的紧,当场驳了宝玉的意思,又搬出了林姑父近日回京之事,林姑父正得皇恩,少不得这事就黄了。宫里贵妃还未下令喻,那潇湘馆……” 贾环一哂,笑道:“云姐姐在保龄侯府丝毫做不得主的话一传出来,下人的眼神的都变了,不仅如此,二太太连连赏了好几匹上贡的好料子给薛姑娘,现在就连小丫头都在传说,这史大姑娘虽然出身好,但不过是驴屎蛋一层光罢了,样貌气度哪一点能比得上宝姑娘?” “你等着罢,秋夕节宫里的那点赏赐一并来的定会有这娘娘的令喻,到时候云姐姐必定不能住那潇湘馆,恐怕就连园子都不会留下她的屋子。” 史墨冷笑:“不进那园子正合我意!就宝玉那名声,没得坏了我姐姐的闺誉!不过我姐姐也不是平白让人算计的,她如今已经少有来荣国府,早是收了心思,想不到王氏和薛宝钗还是不放心呢!” 女子如花,不论出身门第,无盐倾城,总是美好的,但是算计太过,就惹人烦厌了,正巧他史墨偏还不是个一味怜香惜玉的笨蛋呢! “那就更不用多管,遂了薛家母女的意岂不大好?”贾环笑着出主意,“薛大姑娘虽以不喜铺张为由年年的生辰宴都推过去,可她比宝玉还大了两岁呢,明年正月就及笄了,这样大的姑娘还没定亲,怎会不引人说嘴,薛家这是急了呢。” “再者,薛姑娘嫁进来,薛家就和贾家掰扯不开了,这样岂不是省事了么?” 听闻,史墨捧着脑袋回想了下,原著里似乎是薛宝钗都十八九岁了才嫁给贾宝玉,要是早几年指不定更热闹呢,要知道宝玉那屋子里光准姨娘就不下两三个,这些丫头还没被王夫人借故撵出去或者指人,唔,这倒是个好法子。 他们这边三言两语像一阵风似的轻飘飘就把薛家带了过去,分明没把他们看在眼里;那厢薛宝钗却正陪着薛姨妈说话,谈论这些亲戚家的姑娘呢。 薛姨妈道:“可惜呀,湘云没个日后承袭保龄侯爵位的兄弟,”话里可惜,可严重分明就是得意庆幸,“她性子又跳脱。要不然,配你哥也将够了。” 薛宝钗一边绣着个山石芭蕉的雪青色荷包,样式一看就是男子佩的,一面抿唇笑道:“□□后的媳妇儿,可要能帮扶着家里才好,或是能管住哥哥,或是母家能为哥哥撑腰。” 薛姨妈不爱听让别家的女儿管持住自己儿子的话,便道:“我也想着是呢,可京中咱们根基到底是不深,若贸然求亲,公侯门第家的姑娘有那眼皮子浅的拒了婚事事小,若是坏了你哥哥的名声可怎么是好,若因这个叫你哥哥求娶困难后悔也晚了,因虑着这个我才定不下,只可怜了你哥哥,都十七的人了,还没有正经的亲事!” 薛姨妈提起薛蟠十七来,宝钗微有些不自在:实际上她只比薛蟠小了一岁有余,如今阖府里知道的生辰也不是那实际的,而是她们来京之前为了讨好贾母特地圆好的——都说贾家老太太名号,她自己也颇为自得,是以宝钗便一开始就说生辰是正月二十一,正好和老太太一天的…… 眼神微动,薛宝钗靠近薛姨妈,悄声探问:“妈妈,您看林丫头如何?” 34、一念之差 36、 却说这薛宝钗竟然把主意打到林黛玉身上,薛姨妈听了先是唬了一跳,继而就真的思量了起来。 大抵这世上的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儿女最好,旁人皆不能配。其中愚鲁狭隘以这薛姨妈最甚,她思量一阵子,不说薛蟠这人品才貌能否配得上林家嫡女,却说:“这林丫头柔柔弱弱,单薄的很,怕是不好生养呢。” 薛宝钗听闻,却是抿唇浅笑道:“妈妈这是想错了呢,林丫头这么些年养着,什么弱症也好了,不过是素日里老太太待她太过娇溺,才是那副病病歪歪的样子罢了。” 这‘养着’之言却叫薛姨妈有些不自在,她恍然想起来前岁的那些“人参养荣丸”来,有些尴尬道:“那,当初那些人参须子还是在咱们家的铺子里拿来的,林丫头虽后来就只吃林家教养嬷嬷弄得药膳,可那药丸子还是吃了两月的……咱们到底是对她不住,如今却想聘她来做媳妇,我这心里总是……倘若日后她知道了……” 薛宝钗却道:“咱们不过是帮了姨母一个忙而已,那失了药性的参须子哪里知道要做什么呢?再者,妈妈说,这事儿知道人只有咱娘们儿,谁还会传扬出去不成。妈妈且别先反对,且听我说,林丫头那样貌才情是头一等的好,许是能拉住哥哥,让他悉心家业呢,这岂不是大大的可心?妈妈担心她不好生养,那倒也不怕,等日后给香莲过了明路,或者提拔个丫头,生下的孩子养在她名下就罢了。” 薛姨妈一听,果然有些意动,不过她到底还没自得到天上去,不由得犹豫道:“我瞧着林丫头那性子做派,真真太过娇贵了,想把她聘给蟠儿,林家能愿意么?” 宝钗听说,笑道:“妈妈还不知道罢,那林姑父不日就要回京述职了,听姨妈道,这回这林大人却是难逃圣责,盖因这一年的盐税比之往年少了一成余,圣上大怒呢,这会子还不是要靠姨妈家和舅舅家帮衬,咱们又是亲戚,到时请姨妈说项,再没有不成的。” 宝钗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样子,薛姨妈却跳起来大大的反对,“这可不成!放着好生养有福相的媳妇不娶,给你哥去求林家的亲,不就是因为林家的门第和家私么!要是那林如海被问罪,咱们家要个罪臣的女孩儿作甚!不成不成!我瞧着这桂花夏家不错,和咱们家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不光死数一数二的大门户,非常的富贵,更妙的是这夏家只有一个女儿,还没有叔伯兄弟,到日后这夏家岂不都是你哥哥的,况且咱家和夏家沾亲带故,我从前也是见过这夏家姑娘的,长得也是个福相儿……” 薛姨妈越说越中意了。 若是以往宝钗听说,只怕也觉得好,只是这会子她心里却装着事情,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把林黛玉这个绊脚石搬去,却原来这宝钗虽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却是顶顶爱轻手轻脚的听些别人的私密话的,前几日她特特去绛云轩要与宝玉闲话那不日就可搬进去的蘅芜苑和,不料却听一番摧心肝的话儿来。 只听着袭人赞她又展样,又大方,端的叫人敬重,可喜蘅芜苑与不远,走动起来极是方便。 宝钗丰唇弯了起来,粉面含羞期待听宝玉如何说,却只闻:“宝姐姐堪比杨妃,固然雍容华贵,只是到底精雕细琢,失于造作,更是仕途经济时时教诲,白误了个清白的女孩家,倒不及林妹妹和云妹妹的自然婉转了,云妹妹清爽开朗,又英气娇憨,比咱们家的女孩儿都不同,而林妹妹却更胜一筹了,果真如天上的仙子一般,也不说那些劳什子的混话,更是清水芙蓉,人间难有……” 袭人听了这话扔了手上的活计冷笑着说些什么,宝钗已是入不得耳了,她脸上火辣辣的,强忍着泪意扶墙悄悄走了,回到家偷着哭了一场,之后芳心无寄,想起前情更为羞恼:那杨妃是什么人物儿,不守规矩和公爹……后又蛊惑媚上,险些使唐皇丢了江山,最后还在三军面前被缢死在马嵬坡!拿她比杨妃,那林丫头史丫头却成了空谷的兰花,高洁无比了! ……宝钗暗自咬了下唇,她这些时日郁郁寡欢,在背后挑唆着传出史丫头那些话来也没让她展颜,直到在姨妈屋里听到林家倒霉的消息才好受些。 薛姨妈把她当做主心骨儿,日日在她耳边叨念她哥哥的亲事,却是有待她成了贾家的媳妇后,多帮衬哥哥的意思,宝钗面上不显,可心里为着母亲一径顾着哥哥,却偏生看不到自己这亲事并不稳妥的事烦心的很。薛姨妈说多了,却是让薛宝钗生出一个念头来。 这念头日夜在她脑子里思量,越发觉得如此她才能舒心。 佛家道命里劫数,有些人深信不疑,譬如王夫人,譬如薛宝钗。王夫人心眼儿狭小记仇,她眼里的劫数便也多,早时如贾敏赵姨娘,后来又添贾环黛玉,个个儿都是心中刺,王夫人一心认定若是迈不过这些人去,她命里再不得安稳圆满。而林黛玉之于薛宝钗也是如此,“既生瑜何生亮”这种在计较从第一眼时就开始了,宝钗觉得,赢了林黛玉如愿嫁进公侯府并不能让她全心开怀,只有黛玉比她要低贱数倍才能让她摆脱这心底日夜折磨她的不甘妒忌和愤恨,才能让她一生顺心。 于是,让林黛玉嫁进府中来岂不是个再合适没有的法子? 若是成了,论理,她是林黛玉的小姑,林丫头自是该服侍她,即便她出了门子,姑奶奶也比媳妇儿要高贵的多。比之林黛玉日后嫁进别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才更能消掉她心里的那道坎,哥哥的习性她还不知道么,耳根子软,别说林黛玉,就是真正的天仙,传进他耳朵里些什么就能咆燥的全家不安宁,几次下来他就腻了丢开手去,况且这林黛玉本身就不循规,只怕她箱子里现在还有宝玉的贴身的帕子坠子物件儿呢。 更兼天赐良机,林家现在岌岌可危,得求着荣府和王家!到时姨妈说项,她再把林家遭难的事情露给林黛玉,不愁她不答应! 其实说到底,这商家出身的事实的的确确让薛宝钗耿耿于怀,她内心深处越自卑,表现的愈矜贵,来到荣国府之后,更是时时刻刻都要做出一副大家闺秀,规矩贤淑的样子来,生恐别人说一句“商户出身”。这一时半会的也还没什么,顶多她使些小手段小恩惠在荣府上下搏个贤名罢了,可偏偏…… ——这宝钗却是被当日贾宝玉那一番话激的入了魔障。 ——不把林黛玉比下去,不把她踩到泥土里,她薛宝钗终其一生都不自在不舒坦! …… “妈妈这话说的,岂不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林家五代列侯,累世书香,根基深厚着呢!况且还有姨夫和舅舅帮忙,就是一时颓唐了,可林家的底子也未必就比那夏家差,妈妈只看那林丫头穿的用的,看林家年年来京的大船就知道了!”宝钗垂下眼,她本是个最聪慧的女孩儿了,说话丝丝入理,有条不紊。 只听她又道:“那夏家再怎样富贵,终是沾了个‘商’字,就算泼天富贵又如何呢,还不如林家在朝中的关系来的实在!远的不说,若是哥哥成了这门亲事,咱们家岂不是与宫里的娘娘又近了一层?” 薛姨妈没耳性,又是优柔寡断的,这家中若不是有宝钗在后头帮衬出着主意,只怕早就降服不住积年的老人了,这一会子果然又动心了。 宝钗看着她的面色,加了最后一根稻草:“妈妈还是早做决定罢,这事儿成与不成只在那个‘雪中送炭’上!若是晚了,只怕圣上看在宫里娘娘的面子上,小惩大诫一番,这林丫头孤傲,想来林姑父也是这样的性子,哥哥只别提这亲事了,林家的家私和依仗也就不用说了!” 薛姨妈最耐不住这样挂在天上的诱惑,当即就同意了,俩母女窃窃私语,分说了大半晚上不提。 薛家内舍外面静悄悄的,人都被宝钗打发远了。 等夜深了,薛家母女都安睡下来,墙根种了花草的地方,从半人高的月季后面钻出一个黑影来,那黑影似乎动作有些僵硬,遛着墙根慢慢的悄无声息的往后面的倒座房里挪。 正这时,无独有偶,从另一侧假山石窟窿里艰难钻出另一个黑影,那黑影捂着胳膊,像是被石头划伤了,却是朝着更偏远的矮屋子那边去。 “!”却是这两人迎头碰上了! 前头那个蹲麻了手脚的丫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惊叫出来,倒是另一个显得蓬头垢面瘦瘦小小的小丫头镇定些,两个人都连忙去瞧小门那里上夜婆子的动静儿,又去听那边卧房里,先前太太和姑娘的贴身丫头已经进去了呢,这在主子屋里值夜的丫头都是不敢睡深的。 万幸,这里的动静不大,没引出什么动静儿。 那瘦小的丫头看了前者一眼,就静悄悄的与她擦肩而过,轻手轻脚的向最角落里那排矮房子去了。 廊下的灯笼照过来一点光亮,仔细一瞧,这脚麻了的丫头赫然是贾母给薛宝钗的十二伶官之一的蕊官! 蕊官回头看那丫头一眼,又仔细瞧了瞧那丫头方才藏身的地方,看到西边窗子不远的那块山石才恍然大悟,那石头可不高,靠下的窟窿也不大,难为那小丫头能挤进去了,不过——蕊官瞟一眼因为秋热而半开的窗户,那处正是里屋呢,想来这丫头听得倒比自己还清楚呢。 次日,不等午时,薛家母女的话巨细无比的就呈去了已经秘密来到都城的林如海的案牍上,林如海依旧抚着胡须,脸色如常,可手却微微有些抖,一双眼睛更是云里雾里看不清楚。 又过不多时,史墨和贾环也是知晓了个大概。 且不说,这几人如何反应,只看那份密报,就能知晓姜还是老的辣,日后这事若暴露,薛家可能疑道贾母给的蕊官身上,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从没在主子面前露过脸的粗使小丫头身上,更不会想到这小丫头身上竟有些粗浅的功夫底子,身手灵活,又有襄助的同伴,她听到的几乎一字不差。 像这样的不起眼的小丫头,林如海按在各处不知凡几,有些能探听到消息,有些却碍于某院门户森严只能老实做粗活儿,等到时机……譬如,史墨在荣府的保古斋里就有这样一个洒扫的小丫头,只不过史墨院子里一向规矩严谨,他也只用自己的丫头,这些贾府派来的粗使小丫头连正房的门都靠近不得…… 这是林如海自从得知了那人参养荣丸之后,秘密查访,后来又对贾敏死因产生了怀疑,这才不惜血本的往贾家各处都想方设法的安进去钉子。可叹贾家一个百年世族,规矩松散,林如海轻易钻了空子,贾府因建成了大观园,新买进的小丫头里有小半都是林如海安进去的,这些不起眼微尘一般的小丫头却是在日后起了大用。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回到自己卧房的薛宝钗,躺在床榻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心里空落落的,算计了林黛玉却并不如想象的那般轻松欢喜,反而心口酸酸涩涩,不是个滋味儿。 其实但凡是人,尤其是自我些的人,对比天生比自己有优势,可自身却相差无几的人总会有一丝丝妒忌,只不过这妒忌可能督促人上进,亦有可能使人扭曲。 薛宝钗往日对林黛玉有些酸气,纵使使一些小手段,故意说几句闲话巧话的,也不过是小女儿的小心思小作为,并算不得什么,说起来,这倒显出她天真烂漫的一面来,比之平常还要娇俏可爱一些呢。至于讨好王夫人以及荣府上下等人,更是人之常情,史墨等人虽不喜她常常话里头拉着别人给她自己做陪衬做垫脚石的举动,可毕竟无甚厉害,他们心下也能明白一二,毕竟这样一个客居在姨母家的姑娘,出身门第皆比不上另一位客居府上的正经的表姑娘,八面玲珑、弄些心机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这姑娘家里还有个不省心的哥哥和个不中用的娘,这样想来,薛宝钗可怜可厌的同时,更是可敬可叹! 只是,若是因着妒忌,就去害另一位姑娘的终身,却是太过了,已经超出了可以容忍可以原谅的尺度。 人若是一时激愤,脑中浮现出了恶毒心思,这样那样想象一番给自己顺气,过后就抛于脑后的举动也是人之常情,没甚大不了。 但薛宝钗被不甘和羞辱蒙了心,却是真真正正的筹谋施行了!而且今时深夜里她心头有些后悔,可明日见到宝玉或者黛玉之后,又会推波助澜,促使事成,是以,她这日后的下场却是半分不怨人了…… 纵使真的是一念之差。 35、崛起吧,少年! 37、崛起吧,少年! 中秋夜宴,宫里夏太监不仅送来了节礼,一并还有贵妃的令喻,贵妃令诸姐妹并宝玉都去那院子去住,王夫人听闻,拊掌含笑应了,转脸儿就命宝玉、宝钗、三春姊妹不日搬去大观园,又特特命李纨也住进去,好一并照料教导她们姊妹。 之前众人属意哪个院落都是已说定了的,这回只李纨选了稻香村就罢了,命人包了一个上等封儿给夏太监,让探春把诸人选的地方写下来,好叫元妃看了高兴。 立时便有丫头端上文房四宝来,探春就着小几,正提笔时,贾母笑道:“那园子建的好,贵人瑾俭才令你们住进去,且要好好惜取才是。” 众人都回是。贾母因又笑道:“可惜了那潇湘馆,却是大观园里最好的一处了,如今反倒空了下来。”一时手下又摩挲着外孙女黛玉的头脑,百般爱怜。 黛玉只笑不语。 探春看看老太太,又瞧了眼王夫人,因笑道:“那处清静深幽,又有竹木林立,古说君子如竹,依我看,却是个读书上进的好地方呢。” 王夫人笑道:“探丫头说的是,最妙的是那处夏不嫌暑气,正是适合读书习字的好去处呢,要不然就与他们兄弟做个书房罢,常日里去那处读书,也不怕镇日在园里荒疏了功课。” 这话虽说的是兄弟,可贾环和贾兰都没被允搬去大观园去住,那书房也只有宝玉生受了。 探春执笔写罢,吹干了墨迹,奉给夏太监回话。 王夫人显然极为开怀,贾母也慈爱的去看宝玉,探春一席话倒叫这两人都满意了,不免稍后席面上说话更提着探春些,探春修眉大眼,笑的极是明媚。 一时席面撤下去,真是欢声笑语,妙语如珠。独贾宝玉略微有些不自在,他虽懵懂,却也通透,又早早和袭人成了那好事,对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倒是懂上几分,本来这些时他见王夫人、袭人等都不遗余力的在他跟前游说宝姐姐的好处,心里就有些不适,这会子贵妃赏下的节礼,竟独他和宝姐姐的一样,连同林妹妹也只同二姐姐和三妹妹四妹妹一样儿,这让他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贾宝玉一双眼睛只滴溜溜的乱看,一时被宝钗抬手露出一段雪白的酥腕皓臂给吸引住,一时又看呆了林黛玉对着贾母撒娇卖憨的妩媚风流。真真是目不暇接。 只是人,尤其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多有一番劣根性,但凡易得的,不管天香国色还是神仙妃子,总是放不得心中第一位,反是那天边多变的流云更挂心些。这在贾宝玉身上,却又多了少时他和林黛玉那段两小无嫌猜的亲密时日,更是无法自拔了,就算现在黛玉并不多理他,他也一门心思念叨林妹妹长林妹妹短的。 尤其是近年来,林黛玉被林家派来的嬷嬷精心教导,除了往日不胜柔弱的西子风流外,又平添了一抹看透世事的清透雍容,莲自高远,周身气息越发高洁了,每每都惹得宝玉直了眼。 宝钗瞟到他那样子,脸上笑容未变,只是刚刚戴上的元妃赐下的红麝的手串儿无故的有些勒的慌。 中秋过后,史墨和贾环两人就要去那白鹿洞书院,他们两个身上的事儿也都交代清楚了。 史墨的开在白马石大街的布行和田庄房舍依旧交给王管事父子打理,王全此次就不随侍史墨去书院了,他也大了,性情敦厚平和,史墨日后要多倚重他,现在自然是要放他出去学习历练的,有他爹王管事看着也不至于吃了亏。 还有元澈回京来后给外甥的铺子“锦绣坊”,南北俱有店铺,做的都是些丝绸成衣的生意,里面的绣娘夺位个中高手,在都城十分有名,高门大户后院的太太夫人们穿厌了了府里针线的手艺,常会请她们来府中量衣,备下四季时新的款式。好在这些店铺都有原先的老掌柜在,行事自有一套方式,史墨只每月年底看下面报上来的账本子,并收红利就可,倒是不麻烦。 史墨置下的那处旧宅也开始翻新修葺,住在里面的碧喜和绿意,前者终是鼓动着史桂把她养在外头精致的宅院里金屋藏娇了,只不过这人虽然勾引男人有一套,脑子却是不好使的,竟然想着史桂是史墨堂兄,又是史侯府嫡子,竟然就拿大起来,知会都无一句便与史桂走了,出人意料之外更是大遂了史墨的心愿——要知道这在他这里就是个私逃的丫头,日后爆出来什么丑事儿也与他没有什么干系,况且当时戚夫人把人给他的时候还拿捏着她们的卖身契呢,就算追溯源头也万万沾不到他身上去。 倒是那绿意,却有些出人意料,听董方的娘董大娘道却是个明心正道的规矩人,她做了好些绣活儿积攒下来求董大娘替她卖了,又把银子交予董大娘求她给在庄子上找个差事,不拘脏活累活,只要远离开大宅就好,董大娘暗暗查观数月,终是看清了这姑娘真无其他心思,如她所说,只不过是想平淡安稳一声罢了。 那时求到了史墨面前,如是说了,房里人俱笑,史墨摸摸鼻子,心道小爷竟然被嫌弃惧怕了这样的地步?也是那绿意的绣活做的实在好,史墨便让她去了锦绣坊。 为了消除后患,隔日养在旧宅里的“绿意”就患恶疾去了。幸而古代奴籍的管理不甚严,大户人家死几个丫头小厮的都是常事儿,买卖小丫头更是家常便饭,故而绿意摇身一变变成了绿绮,成了从江南买来的绣娘进去了锦绣坊。 保龄侯与忠靖侯两兄弟之间的嫌隙在有心人的调拨下越来越大,忠靖侯盯住了史氏一族百多年的家底子,又年轻有为,在朝堂上得了两回本该是保龄侯的差事,这两兄弟见面时几乎连表面的兄友弟恭都维持不住,是以史侯府自顾不暇,戚夫人忙着与忠靖侯夫人谢氏斗法…… 这有心人自然是元澈小舅,因着他,史家那一烂摊子也没有空闲给史墨找不自在了,倒是得了清静。而贾家,史墨本就只是个侄孙,因住了两年有余才显得亲近些,让老太太摩挲着头顶说几句亲亲密密言不由衷的话也就罢了,并不能碍着他什么。 至于贾环,他身上背着的事就更少了,荣国府内除了贾政还关切他入学之事,其余众人在王夫人的纵容之下对此就忽略过去了,连践行酒都不曾给摆。而贾政,最近新得了善解人意娇媚可人的金钏儿,正是心热的时候,满腹心神都在与金钏儿在外书房‘’上头,也仅是寥寥训斥恐吓几句就放贾环出去了。 贾环的行礼物品便还是保古斋里头珊瑚给拾掇好的,倒是已搬进园子里的众姊妹兄弟给备了礼,宝玉给的是块好砚,惜春并迎春也都是文房四宝一类的物件儿,探春倒送来了一双做工十分不错的鞋来。史墨想起原著里探春也曾给宝玉花费了极大的功夫做了一双鞋,看小孩近时愈发淡漠平静的样子,便笑道:“也是她有心,这鞋真是极好了,舒服耐磨,我叫珊瑚给你装进行礼去。” 贾环从他手里抽出那一双鞋,随手搁在房中空出来的木箱里,漫不经心道:“这个就不带了,这鞋模子不是我的,我穿不下这么大的鞋。” 史墨定睛一瞅,的确,贾环这两年抽条十分快,虽仍旧嫌细瘦,但身量已是不矮了,鞋子自然也就大了,而那双鞋,却是小了两指宽的样子,稍一仔细就看的出来。况且那双鞋面用的是暗红的锦布,绣的边饰也是鲜艳的很,还缀上了香玉珠子,以绫罗包边,比寻常姑娘家的鞋子还精致。 史墨看过,心里就有些膈应,闭口不言了。 贾环却像没事人一样的道,“过几日就教珊瑚使人送去罢,原就是给他的东西,我要来白占着地方作甚。” 史墨便有些酸涩,他这回去往白鹿洞书院,湘云还亲手给他做了一身衣裳,连同鞋袜包了一包袱给他送来,可环儿从小不曾朝夕相处的亲姐却是这样,要说贾探春大意了他却是不信的,怕是不在意罢,要不然以那位三姑娘的才智心思绝不至于犯下这样的错,因为不在意这个弟弟,所以连他穿多大的鞋也不曾认真看过一眼。 倒是难为她舍得把这双费了大工夫的鞋临时改了主人送给环儿! 史墨冷笑。 他原来是佩服欣赏这个聪明干练的女孩儿的,一个庶女凭自己的聪颖做到这个地步已是极为不易了,况且她的性情鲜明,颇有英气,实在像玫瑰花一样是大观园中千姿百态的花朵当中殊为别致艳丽的一姝。 可到了这里后,仔细想想那些淡忘的剧情,却每每为她行动言语感到齿冷。史墨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大抵是这位三姑娘很有名儿的一句话了,“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只这一句,便把母女姐弟间的情谊抹杀的干干净净。更不用提她几度与赵姨娘置气说出的话,什么“昏聩的不像话”,什么“不过是那阴微卑贱的见识”,这像是说自己生身之母的话么,偏偏的确出于这位爽朗大气的三姑娘之口。 “才自精明志自高”,是这位三姑娘的偈语,可纵想前世所看,通篇竟都找不出一句她与胞弟贾环的直接说话来,端的令人心寒。 史墨垂眸,半晌低声道:“她既然这样待你,你也便别记挂她了,我瞧着倒是二姐姐待你亲近,咱们日后回来便多给二姐姐带些赏玩解闷的物件儿。”本来趋吉避凶、向上攀爬是人之常情,那位三姑娘既然有这样的能耐,就是躲离着生母也挑不出错儿来,可她偏要踩着打击着生母和兄弟来讨好,来上位,来稳固,便是成了乌鸦窝里的凤凰又怎样,大厦将倾,越是凤凰越得不着好儿,再有一身黑的也并非都是乌鸦,况且乌鸦还有反哺之情呢…… 贾环是真的不在意,他笑道:“说这些作甚,咱们只管高高兴兴的去就是!” 偏生史墨这会子心内“慈爱”之情勃发,婆婆妈妈起来,一时又替贾环担忧起赵姨娘那边来,贾环哭笑不得,不得已捂住了他的嘴,因笑道:“再不用忧心这个,那边稳妥的很。再则,白鹿洞书院只在京郊,离得实在是近,骑马半日就到了,何必像咱们一去不回的样子?” 史墨怒,遂闭嘴扭头,不看这把好心当做驴肝肺之人。 却因此没看见贾环耳后悄悄升起一抹薄红,他用大拇指摩搓手心儿,似乎还有温热柔软的触感残留,又摩挲几下……唇角牵起,益发有些羞涩,眼中淡淡的满满的都是愉悦。 ****** 白鹿洞书院源头可追溯至盛唐,几百年间历经扩建,战火损毁,复修,直至如今,为本朝四大书院之首,历代洞长都是当世大儒,秉承圣贤条规,入此书院读书者皆一视同仁,莫不为一时俊杰。 白鹭书院依山环水,景致极好,这美妙山水亦是极为养人的,自史墨同贾环进入书院遇到数人皆是青年俊才,才貌俱佳的书生公子。 见过前世生源广大科目细致的大学校园,又亲身经历了浮躁混乱的贾家族学,史墨对这个“古代大学”真真新奇极了,举目四望,兴致勃勃,难得露出一副符合他年纪的神态来,惹得接他们进来的师兄笑意连连。 这位一身白色儒服的师兄名晏经,峨冠博带,端的是风度翩翩,只贾环看他却极为不入眼,不为别的,只方才这短短一路,他就摸了身边这人的头顶和肩膀四五回,对刚刚见面之人,真是失礼之极! “我在书院已有四载,闲时便协师长管些杂务,像我这样的师兄还有数人,一人管辖一处,倒是明白便易,你们日后若有什么不懂或者难为之事,皆可来问我。”晏经见两人应了,便指着远处房舍又笑道:“此处房屋分为天地玄黄四等,你们可选一处来。” 见两人略微色变,晏经便像使怪得逞一般笑起来,“进了咱们书院便一视同仁之,这话绝对不假,二位师弟且不必惊异。只不过咱们书院承袭朱熹先贤处世之规: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其实这四等居所内设条件等一般无二,只是学子家境不同,志向想法不一,故而才有了这四等住所。天地玄黄依次,天等多为心无旁骛一心求学功名且家境富裕的学子,不必负担一切庶务;地等需负担一些书阁的简务;玄等则是听从师长吩咐行琐事;黄等便是如我一般,掌理书院部分事宜,代表书院与其他书院或者个人打些交道。地、玄、黄都是有薪酬的,可以悄悄告诉师弟,很是不菲呢。” 37、鸡飞狗跳史侯府,脱胎换骨赵姨娘(上) 39、鸡飞狗跳史侯府,脱胎换骨赵姨娘(上) 却说书院生活平静舒心,好像尘世烦扰皆去,时间如白马过隙,嗖的一下子就入了冬,又一年山花烂漫时节。 时年贾环和史墨已经是十一岁的翩翩少年,虽年纪尚小,但已能看出日后的龙章凤姿。 白鹿洞书院生活极为丰富多彩,师长们学富五车,因材施教;旁征博引,十分精彩。每逢节气或景致极美之期,洞长就会放学生们出外,或是师长带领吟诗作赋,或是四五好友骑马踏青。纵情处,高歌长吟,沽酒对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自打环墨二人被晏经师兄引入书院,就和这位才高八斗、性情多变的师兄亲近了起来,晏经很是照顾他二人,又将他俩引见给书院中好友,不足半年,环墨两个就见识并熟识了号称白鹿洞八杰中的一半儿。 “我说晏经,这就是你说的‘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柴贯用马鞭子遥指前方,扭头怒瞪晏经。 环儿抿嘴轻笑,故意沉吟道:“我只看到荒城古道,远芳和青翠却似无期呀,晏师兄说的地方难道还在远处?” 晏经摸摸鼻子,看着黄枯枯一片干瘪野草、凄凉矮树,有些傻眼,他前年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呀。 “还要在远处?马都喘粗气了!晏经,‘望山累死马’就是给你写的!”江海笑着调侃好友。 “前岁我来时这里时,美景野趣使人念念不忘。书院杏花都开了,我便想着……” 柴贯没好气的望天,“果然是傻了!书院在哪儿,这里又是哪?只怕书院的青杏都要露头了,这里才能反绿!” 史墨晃悠着马鞭子,斜眼瞟着晏经摇头晃脑的长吟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人间四月……” 晏经无奈了,他记挂这里的美景数年不忘,这回趁着春日暖融便兴冲冲带着好友来看着好风光,却来早了一月余。 看看喘息不止的马儿,他们也不敢催着它们立刻回去,这里距离书院可远的很,荒山野岭的,若是马有了病恙可就真不好了。 灰溜溜的下马来,踩着松软的干草,五人面面相觑。 “不如咱们在这里稍作休息,这里也算野趣盎然,平日里咱们轻易见识不得。”史墨从马上搬下来竹筐,笑道。 晏经慌不迭的连连点头,笑道:“不如咱们吟作一番,野趣难得,野趣难得么!”一边说道,一边帮着史墨从竹筐里往外拿东西。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一颗枯树上的黑鸦就嘎的一声冲天而起。 众人一愣,俱都哈哈大笑,江海捂着肚子,指着黑了脸的晏经大声长吟:“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晏经,你未辜负先贤!很好很好!” 把隔潮的厚毡子铺到平坦的地面上,又在上面铺就一层羊皮褥子,几个人才坐下。洁白的羊皮正中还放着一块打磨平滑能折叠的轻木,上面搁着红泥小炉,搪花茶盏,和些果目糕点。一旁两个四方的竹筐中还有棋盘、酒葫芦、纸笔等物,端的是齐全。 美美呷了一口茶,柴贯眯起眼睛,因笑道:“自从墨师弟想出这竹筐、毛毡、木盘等物,踏青野游更添一种意境。” 史墨轻笑,没应声儿,这就是后世春游的标准配备,他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没甚好居功的。 晏经早就恢复了从容,清一清嗓子就待吟上一首,却被柴贯皱眉打断,“镇日吟诗作画,有甚意思在?咱们今日就索性变变罢!” 他一双眼睛神光铮亮,闪闪的看别人,那嘴角的笑怎么看怎么猥琐怎么八卦,晏经脑袋上掉下两条黑线:他就知道,这厮长舌的癖好又发作了!怎么偏偏今日杜考有事,平白少了个克星,不知道今日谁能遏制住他呢! 江海与柴贯不愧是表兄弟,早已兴致勃勃的做出了一副倾听的模样。晏经无法,只得依从。 柴贯和江海是一对两姨兄弟,二人家中都是乡绅——明为乡绅,实为豪富之家,掌一地经济,族中有叔伯为空头小官儿也是做个幌子罢了。柴、江两家不好做官,倒对生意颇通,只不过为了子孙计并不张扬,更不曾沦为商贾,买卖多是远房旁支和下人在打理罢了。柴贯和江海的家族世代交好,他二人父亲又成了连襟,偏又是痴迷商道之人,因此一拍即合为他二人起名曰“贯”曰“海”,有“家财万贯、银如江海”之意。 都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话大好,能和晏经为至交好友的人自然也不是那正常的,只面上俱是温文尔雅、庄重有礼之辈罢了。 这两人自小被悉心教养,出类拔萃,列入白鹿洞八杰之中,却诡异的比市井姑婆还要长舌,偏偏柴贯消息又最灵通,说起来就停不下,江海却又是他最捧场的听客,常作火上浇油之事,每每都叫人头疼不已。幸而这二人只在好友面前如此,要不然作为他们之首的杜考又要愁得掉冰渣子了。 “嗳,听说了没?”柴贯神秘兮兮的开口。 晏经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眼皮,就知道是这样的开头儿。 江海凑过来,颇为入戏,兴奋问:“什么?” 晏经、环墨三人:“……” “呔!且听我一一道来!” “……”= = “都城保龄侯府知道么?嘿嘿嘿,他家可是出了一件大丑事!” 史墨贾环对视一眼,俱都有些诧异,贾环因问:“什么时候?” “就在前日!” 史墨默然,果然是柴贯师兄,都城距离书院百多里,又是闭塞环境…… “却说这保龄侯史鼐有二子,长子史坤,据说是个一心攻书的人物;次子史桂,这个比他长兄却是大大有名,堪称京城纨绔一绝!别家纨绔,虽惹是生非,不干正事,却谁也比不得这史二少‘专注’!人家这史二少只专一事——平生百乐,只爱女色矣。” 柴贯摇头晃脑,说的兴高采烈。 晏经悄悄向后挪挪,离他远一点。 史桂那小子从小就会口花花好颜色的丫头,史墨还曾设计他把他娘戚夫人送来的烫手山芋给接手,对他因女色生事是半点不稀奇。 “女色?这有什么稀奇的,纨绔中有几人不爱色,为着这争风吃醋也不算什么,晏经,换个!”江海生平不喜矫揉女子,是以对这种香艳事不感兴趣。 “你听我说么,这还真不是什么争风吃醋的事儿!”柴贯摇摇头,一双眼睛亮的跟什么似的,“这是个天大的丑事!你道怎的?却是这保龄侯夫人不还好意,竟然买来那扬州瘦马给侄子,其中各样阴私心思咱们暂且不表,就说这本来硬塞给侄子做通房的丫头一日忽然成了幼子金屋藏娇之人,还蓝田种玉有了身孕,又因着这女子搅了那史桂与马侍郎家的嫡女的亲事,岂不是天下奇闻?” 江海挑眉笑道:“莫不是那侄子的手段?” 听闻这,贾环的眉角已是拧了起来,先前将那个叫碧喜的丫头设计给史桂,可以说他们本来就没安好心,可竟然这会子爆发出来,偏他们又不在京城,难免鞭长莫及,要是连累了身边这人的名声可怎生是好?转念一想,想到如今元澈坐镇京师,贾环心下一松,以舅舅那阴险的手段,戚氏和史鼐讨不了好去! 果然。 柴贯摇头,笑说:“要是那侄子做下的手脚,也算不得天大丑事了!原是那侄子不乐意,便把当初保龄侯夫人赐的那两个女子都打发去旧宅养着罢了,谁知道叫什么碧喜的那个不安分,竟然偷跑出去,叫那史桂看上了,这史桂仗着是史侯府嫡子,并不把他那堂弟看在眼里,未告知一声就将此女带走了去。平白丢了那女子,史家看守院子的人生怕事发不好交代,看主子并不待见这二女,竟然将余下的另一人给勒死,声称是恶疾离世,要是那侄子管教下人不严也就罢了,偏偏这看守旧宅之人是保龄侯夫人陪嫁庄子上的老人了!嗳……” 这事却离奇,就是晏经也有了些兴致,且听他讲。 史墨和贾环却知这事必定是舅舅所为,原来的绿意如今的绿绮是史墨这主子让假死的,被他仍在这旧宅的拘着的原先戚夫人给他的人可被看的死死的,恐怕连碧喜绿意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害死绿意呢? “你说道的如此清楚,倒像你亲眼所见似的。这样一个买来的丫头,就算如何也不该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呀?”江海先前知道一点,是以更为奇怪。 柴贯猛灌进一盏茶水,笑道:“你们不知呢,这事都闹去了当今面前,怎么不是满城风雨呢?再说当日事那些下仆都是晓事的,被提到顺天衙门一审,几相对照,来龙去脉也就清楚了。” “惊动圣听?”这会儿就连史墨都瞪大了眼睛,心有惴惴。 “可不是,那女子不愧是扬州瘦马,烟花地的状元公,”柴贯没个正经,嗤笑道,“把一个史二少迷得晕头转向,暗结珠胎不说,这史二少竟然异想天开把她聘为贵妾,接回保龄侯府去。他二人最是招摇,这史二少更是常与狐友狗朋说起这爱妾来,却不料他那些朋友中有人有求于马侍郎,竟将此事捅开给了马侍郎,马侍郎那女儿娇弱,被侍郎大人视作掌珠,听闻此事竟然重病,险些命都不保。马侍郎因而大怒,派人去查探此事,又使人去退亲,不曾想这史桂是个混的,被史侯亲押往侍郎府谢罪之时,被马侍郎训斥之下竟然口不择言说道马侍郎千金是个丑无盐,丧门星,史侯挡之不及,那马侍郎大人竟然在自己家中被气的晕死过去。激愤之下便上了折子,言官御史纷纷而动,一时间那史桂曾有欺男霸女的行径皆敞开来……就在前日,圣上责备保龄侯‘教子无方’,还道那史桂‘人品不端’。保龄侯府因此沦为京城笑柄。” 贾环与史墨默契对视一眼,皆在里面看到丝丝缕缕的小舅舅的手笔。 倒是这晏经注意之处与众不同,他问道:“这侄子呢,竟然始终不曾出现在人前?” 江海笑道:“保龄侯这侄子本就声名不显,像是自小在老家长大,这事本来就与他不大相干,顺天府衙也断不会为了这等事提审个王公子弟,没现身也是正常。要我说,这侄子也怪倒霉的,真真是无妄之灾,若不是有马侍郎那一出儿,这事爆发出去恐怕就会烙上一个‘心怀不轨,使女诱亲’的污名了!” 晏经看一眼史墨,桃花眼抛过来,笑嘻嘻道:“墨师弟也姓史,倘或与这史侯府还是宗亲?” 史墨但笑。他和贾环的身份被元澈掩盖的严严实实的,书院中只有洞主知晓,史墨和贾环虽不惧同窗知晓,但贾家门风不严下人多嘴是有名的,仕子之中多有清高之人,他们能省些麻烦也是高兴的。要说还有人能猜测一二,那就是眼前这位洞主亲传弟子的晏经了,毕竟史墨是童试第二名,贾环亦是名列前茅,这个被命去接他二人入书院的晏经心里是有数的…… 元澈并不愿让外甥与保龄侯府沾染上,是以从认下这个外甥后就命人暗暗遮掩,后来又戴上一个贾环,正好保龄侯府和荣国府也是不愿他们名声传扬出去的,竟是两厢拍合,故而即便有人知道童试表现突出的他二人姓名籍贯,却也并不知他们出身侯府、国公府。 不曾提起的时候,他不会自己说将出来,可如今既然说起来了,史墨自然不愿意欺瞒好友,这几位师兄兼友人的品性他还是信得过的,因道:“的确是宗亲。” 晏经一愣,柴贯和江海双双惊诧看他。 史墨含笑,端的是温润如玉,淡色的薄唇里吐出几个字。 “我就是那倒霉侄子。” 38、鸡飞狗跳史侯府,脱胎换骨赵姨娘(中) 40、鸡飞狗跳史侯府,脱胎换骨赵姨娘(中) 史家已是乱作一团,保龄侯史鼐请出祖宗家法要打死这个蒙羞门楣的孽子,戚夫人抱住他的大腿痛苦苦劝,史桂皮青脸肿的趴在那里,满脸怨怼,而小腹微凸不掩艳丽的素衣女子跪在角落里嘤嘤哭泣。 史鼐睚眦俱裂,气的面如金纸,浑身打颤,恨不得倒回去这逆子出生之时一把掐死他,也好过如今惹出这弥天大祸来。 正闹的不可开交之时,下人战战兢兢来报:“大爷回府了,正往这边来。” 史坤一进大堂就看见父亲颓唐,母亲狼狈,小弟凄惨,还有一女子嘤嘤好不可怜,史侯爷长子最是个恪守规矩,死板严肃之人,见状就眉头轻皱,眼里闪过不认同之色。 一板一眼给父母见过礼,这位坤大爷才道:“桂哥儿惹得祸我都听说了,实在太不像话!父亲母亲也勿气了,只待日后好好教导归束他便是。只是才出了这样的丑事,父亲就要打要杀,在传将出去,岂不是又闹的谣言四起,于我保龄侯府清誉实在无利。” 史鼐举着板子的手再也支持不住,蹬蹬退了两步,没在看地上的戚夫人和史桂一眼,只气喘吁吁地对史坤道:“坤儿,跟为父书房来,日后为父和这保龄侯府也只能指望你了……” 话说的有气无力,灰心丧气,可还不是史坤那句话打到了他的七寸才这般轻易了事?这父子二人虽一个奸猾一个古板,但却是一脉相承的为利好名,一样的汲汲高位权势。 史桂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双腿臀上都肿胀剧痛,他倒是个脾性倔强反叛之人,咬着舌尖一声不吭,听到亲兄的话,也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厌恶,对父亲兄长的离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待史鼐拂袖而去,角落里那白衣女子慌忙膝行上前,泪水扑簌簌的掉:“二爷,你还好罢?都是贱妾的不是,连累你至此。” 史桂这时面上方出现一抹温暖柔和,勉强说道:“无事,爷自小捱的打多了,早就练就一身钢皮铜骨,耐打得很呢。” 那白衣女子泪眼盈盈正待说话,却见前方跪坐在地上的戚夫人蓦地转过头来,风韵犹存的脸扭曲着,好似地狱里爬上来索命的恶鬼修罗,眼里满是怨毒的死盯着她。 “贱人!你还敢说话!要不是你这骚狐狸精、丧门星,我儿何以至此?还连累了老爷!若不是,若不是……哼!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却是连风度仪表都不顾了,戚夫人尖刻大骂,若非顾忌那女子怀有身孕,恐怕就要上前拳打脚踢了。 那白衣女子,正是碧喜,娇艳的脸变得苍白无比,楚楚可怜哭道:“贱妾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只求太太叫生下这孩子,日后要打要任从吩咐!” 一口一个贱妾,将戚夫人气的一口气上不来,忍不住大耳刮甩上来。 奇怪的是方才面对这碧喜还面带温暖的史桂,此刻却是讥诮的清看着,由着这两个女人哭闹,只戚夫人控制不住要踢这女人肚子的时候才出声阻止。 “母亲,碧喜还怀着身孕。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戚夫人脚下一缓,虽恨不得把眼前这狐媚子百般折磨死以消心头之恨,可到底是顾忌着她肚里的那团肉,毕竟她如今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大儿子早已娶妻纳妾却偏偏没有动静,这贱婢肚里的孩子可能是她的头一个孙子呢。 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史桂一眼,“你父亲可气死了,这回你闯的祸实在太大!圣上金口玉言一出,你日后的前程就都没了,你你,就为了这么个贱东西,真糊涂呀你!” 戚夫人到底是深宅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一味在保龄侯府作威作福让她人都自大了起来,此番事情竟然没意识到对保龄侯府的巨大打击,反而在想:反正她自来就没指望过桂哥儿入阁拜相,如今虽被今上训斥,可到底是小孩子的事在怎样有老爷这么多年积威在,还有娘家襄阳侯府的权势,总不会伤及史侯府根基,等着年过去,风头过了再给桂儿寻门好亲便是,总是有老爷、坤儿,再不济也有他外祖父、舅舅在的,荣华富贵却是少不了桂儿的。 殊不知,就当今一句“教子无方”就让史鼐颜面尽毁了,朝中观望风向之人何其多,墙倾众人推,保龄侯府至少最近这段时候是失势定了,哪由得她一个内宅愚妇夜郎自大,目中无人。 躲在暗处的蛇最可怕。 保龄侯一贯审时度势,最是机警的,自史桂之事发后,他就缩起身子装起乌龟来,任尔东南西北风的龟壳架势憋闷坏了无数言官谏臣。但元澈又怎会容得他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和朱斌密商布置一番,朝中便有了新变化。 与保龄侯府的黯然失色相天差地别的是,忠靖侯史鼎的圣恩正隆,频频受赏。有哪些善于专营的小人不免就踌躇起来,收起毒爪静看史鼎是否会拉一把史鼐这同胞兄长。令人料想不到也是情理之中的,史鼎对亲兄只是面子上的事儿罢了,竟没申出一丁点的援助之手来,不仅如此,还隐隐听说忠靖侯史鼎不服当年分家立府时家财的分配,正联络奉请了史家宗族的老人儿,要开祠堂重论呢。 史鼎春风得意,见他竟也与史鼐不对付,一时间朝堂上参奏诘责保龄侯的人又多了三层,就是他的老泰山襄阳侯其人,也公然表示要“秉公中立,绝不偏袒”! 史鼐焦头烂额,忙乱至极,竟没有片刻得闲时间,暂时他又打心眼厌烦看到戚夫人母子俩,是以戚夫人竟然还不知道史家失势娘家倒戈之事。 忠靖侯史鼎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自分府以来就对次兄霸占史家九成的家业不服,只那时他人微势弱,还需仰仗保龄侯府,是以才勉力忍耐。到后来他竟然也被封了候,心中不满越发暴戾起来,侯府有侯府的规制,偌大一个侯府排场,还要应付人情往来,他的俸禄投进去根本是九牛一毛,史鼐分给他的家产铺子又都是那进项利润不大的,拮据之时只好贱卖铺子产业才能支撑,这些年下来,忠靖侯府早就成了一个空架子,若非谢氏厉害,牢牢把握着自己的嫁妆私房,恐怕阖府都要喝西北风去了。只是用夫人嫁妆私房维持侯府,实在是给自认为良材美质的忠靖侯打脸,更兼谢氏早就多有怨言,借此对他管教束缚,让他这堂堂侯爷在内室抬不起头来,到如今竟连个像样的妾室都不剩了。 史鼎心急,谢氏更是眼红,她身后的定城侯府也暗地里有了动作,这一帮人勾心斗角,已是裂缝罅隙遍布,入了执棋人的彀中了。 ****** 朝堂乌烟瘴气,暗波汹涌之时,贾环借着一个艳阳天,马后跟着一辆青围小车将赵姨娘接回了府。 此时的荣国府,更确切的说是贾政的后院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金钏儿被王夫人扶持上位,颇得贾政宠爱,伊始贾政还因着王夫人的大度贤惠往正院来的勤些,可后来银钏儿也被贾母一句玩笑的话“哟,这是金钏儿那丫头的妹子罢,也是个可人爱的孩子,你太太既将你姐姐派去侍候老爷,不若你求了你太太同去外书房罢,与你姐姐也好做个伴儿。我看着政儿那里着实清寂,人是少了太少了些”后,贾政就来的愈发少了。 王夫人打落牙齿和血吞,只能把银钏儿也给了贾政,自己身边又提拔上来两个二等充作一等丫头。 自得了这丽色双姝,贾政心晴气顺,神情都和缓春光了许多,好似年轻了好几岁一般。 史太君早已不满王夫人作为,这一番却是先前环儿种的那毒归泉的回报了,王夫人把毒下到她赏给贾环的糕点里,想借她的手出去眼中钉,若是事发,贾母碍着那糕点是自个儿所赐也不得不给遮掩一二的企图,怎能瞒的过人老成精的老太太?自知道那是归泉剧毒之后,贾母就想明白了始终,由此她才只守着被靥魔的宝玉垂泪,其他一概不管,反正只要她不动不掺和,她就是超然物外的荣府老祖宗,有顶天大的孝道压着,谁也不敢说一言半语。 只是这怨气到底是积压在了心底,逮着王夫人正得意之时,狠狠给了她一戳子,贾母轻飘飘几句话,就让本来就对金钏儿不满的王夫人心生怨恨,看金钏儿银钏儿姊妹颇有当年看赵姨娘那样的锥心毒怨了。 赵姨娘悄无声息的回到荣国府后院,更是搅浑了这一池春水,眼看着赵姨娘就像那木头人周姨娘一般,恩宠不在,成了荣府阴暗角落里的一个幽影,金钏儿姊妹却像是春水灌溉的花朵一般,越发娇艳,甚至还得了贾政的许诺,待老太太寿诞生辰之时,让她们沾沾老太太的福气,给她们开脸作姨娘。贾政几十年身边没有再纳过新姨娘,这一番小酒微醺之时说的话一传出来,就让整个荣府风向一变。 偏还有贾母窥视在旁,竟然笑呵呵夸赞次子孝顺,赏了一对油绿油绿的老坑翡翠镯子给了金钏儿姊妹。 ——荣禧堂偏室,周瑞家的战战兢兢地微弓着腰,服侍在王夫人一旁。倒是吴兴家的有心卖弄才干,亲近太太,因而同仇敌忾,愤然说道:“想不到平日竟走了眼,这白金钏却是个内里藏奸的,太太待她们姊妹二人恩重如山,如今竟……嗳!我的好太太,咱们都知道您最是慈心大度的,可这事您定是要管一管,不是我卖弄是非,实在是那两个贱骨头让人忍不住生气!太太只想着老爷高兴便也高兴了,可倘若那两个勾坏了老爷的身子可如何是好?” 端的是声情并茂,王夫人震怒之中也给了她一个微温的眼神,让吴兴家的愈发得劲了,又骂赵姨娘,“以前看着也是个能闹腾的,没想到临了竟成了个缩头王八!难道在庄子上呆傻了不成,安也不请,规矩也不立,整日憋在房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那日我离进瞧了一眼,竟在她那屋檐子下披头散发跟个疯子似的揪花瓣玩……若非她不争气,太太也不会为了服侍好老爷,将那奸猾的金钏儿送去外书房!” 这本是替她圆了始末,理应是赞叹嘉许的应对,然而王夫人抬头一刹,脸上分明是森然面色,仅一闪而逝。 那厢,赵姨娘坐在窗前,一缕缕的将散乱的长发梳成飞云斜髻,如云的发丝有乌金般的沉沉光华,只簪了一支玉白的镂空兰花簪。素白飘逸的衣裳,柔弱无骨的腰肢,西子捧心的娇态……月白衣袖下皓腕上那一抹鲜红的珊瑚珠子……贾政碍着贾环的缘故索然无味的踱到赵姨娘院子,看到就是空谷佳人百无聊赖素手拈花的风情,一时怔愣住,久久,久久不动。 赵姨娘不经意抬头,却不忙忙迎上来,而是微微弯起粉唇,依旧拈花看他。贾政的脚似不受控制,一步步近前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好像从来不曾看清过这人一样,又似怕惊扰了美梦一般小心翼翼…… 荣禧堂中王夫人雍容而笑,把耳朵靠近她嘴的吴兴家的面色如土,退的愈发远了的周瑞家的抖得跟筛糠似的。 39、脱胎换骨赵姨娘 41、 脱胎换骨赵姨娘 其实赵姨娘做出这番姿态说白了也就是楼阁里的走小白花路线的姑娘们常用的手段罢了,只不过贾政自诩君子,从不去那些地方儿,才会初见时这般惊艳。要换了花丛老手他大哥贾赦,恐怕会被吸引,却也只是到手后新鲜个三五时,就腻歪了,若是真要他说,指不定落个‘死死板板,伤春悲秋一看就触霉头的贱娘们儿’的呵斥呢。 不过是一年半载,能将人改变到哪里去呢?若非那些楼里出来的嬷嬷们着实厉害,恐怕赵姨娘如今还是那个白长了一张好面容穿衣姿态就让人倒胃口的粗陋姨娘呢。 怪只怪王夫人手段了得,贾政活了着大半辈子那哪儿见识过什么万紫千红?除了后院里那熟悉到倒胃口的几张老面孔,就是丫头媳妇罢了。可那些家生子都是贾府里老嬷嬷教出来的,除了几个出挑的,其他人长得再俊也不过是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木头美人儿,就算是最出挑的鸳鸯等人,也不过是鲜活些罢了,若论讨男子喜欢那是拍马也不能及的。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赵姨娘依旧是一丁点不会,面上再气质如兰,实际上内中仍是草莽。那些嬷嬷只下狠手填鸭式的教会了她装模作样罢了,耗费了这么长时间,重头戏仍然实在如何讨老爷欢心,如何勾引人上边儿。天底下男人她们见得多了,不都是那回事么,有几个愿意耐下心看你的内心看你的才华? 针对贾政的脾性调|教赵姨娘却是更省力了,贾政表面死板内里却并不老实,他喜欢的是善解人意、小意温柔的女子,那些妖艳的露骨的他就算心里垂涎,可为着他的名声也不会动一指头,更可能用震怒呵斥来掩饰自己的垂涎。对他这样的人,小白花似的模子就足够用了,因为生而不是长子却占着这荣国府正房荣禧堂,贾政骄傲之余也时刻在嫉妒自卑,赵姨娘只需做出满眼崇拜满心钦慕的样子就差不多了。更何况,妖艳露骨也不是不能,关起了门,谁能管到人家卧房子里去呢? 硬塞成个才女不显示也用不着,贾政本身就是半吊子,若真是给他一个才比黛玉宝钗的女子来,那才真是触到痛脚让他不喜了呢。 海棠树下,微暖的轻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吹进了半开的窗子里,贾政挥毫泼墨,赵姨娘素手拂起衣袖,露出一截皓白细瘦的腕子来,轻轻研磨,远看就好似一幅画一般,端的美好。 可实际上赵姨娘半垂的眸子里尽是厌烦,这嘴不能张,话不能说的日子难熬的很,她扭着腰站着,脚都麻了,可老爷一副字还没写完!贼老天,她活了小半辈子竟然要遭这份罪!可想起来贾环的说的话,她眼睛里满是野心和向往,顿时些微倦意也尽皆去了。 说起来,这近一年那些老嬷嬷像煞星似的把个赵姨娘折腾的掉了几层的皮,开始她还会哭闹,可后来她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些站姿仪态,还有张嘴说出的话已经成了不假思索的事情,也幸亏如此,要不然以赵姨娘那脑子,恐怕压根用不着别人来算计她就会自爆其短。 “老爷,天不早了,我方才听嬷嬷说白姨娘那里不大舒服,她是双身子的人,您还是去看看罢。”贾政搁下笔,就听身边赵姨娘娇俏的声音说。 因金钏儿有了身孕,贾母立时就给她开了脸,因她本性白,就叫白姨娘,贾政欣喜之余难免对王夫人就有了几分不自在,是以他复宠赵姨娘的事并不表现出来,也不曾来赵姨娘院子过夜过,时常只是午后来坐一坐罢了,除了心腹的小厮,人也是不带的——这也因他对赵姨娘骤然这样大的变化有些疑虑有些奇异,又因金钏儿这肚子鼓得十分快,大夫推断可能是双生子,是以阖府上下看重她又是不同,毕竟是个娇嫩青葱的美人儿,贾政心还有余热呢,是故还是多歇在她和玉钏儿房里。赵姨娘虽愚笨身边却有环儿安排的伶俐人,因而她小院里并不张扬,隐在金钏儿春风得意下更像是死水一般,算是悄然观王夫人和金钏儿斗法罢了。 待贾政的身影看不见了,赵姨娘捏着帕子,狠声道:“哼!这算哪门子的事儿?把老爷往外头推,还是那个钻空子有了种的贱人!”她话虽是抱怨不满的语气,可脸上却像是定住一样,依旧是清清柔柔动人的模样。站在她身后一个不起眼的老婆子睁开半闭的眼,风波不起的瞟了她一眼,见她没露出什么不雅的表情仪态来,就好似入定似的又把眼睛半阖上了。 “太太,真要做么?” 吴兴家的手颤着,眼中有些害怕,若是在金钏儿没怀上的时候她还敢仗着太太下狠手,可如今那狐媚子已经勾着老爷有了身子,还是个有福的双胎,要是事发,她真怕…… 王夫人捻动佛珠的手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嘴里念叨着佛经,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容好似泥塑一样,半点子表情都无。 无声胜有声,吴兴家的更害怕了,退后两步当当磕了两个响头,苦楚着脸狠声道:“我是太太带来的陪房,为着太太为着宝哥儿,这事我便是扶着脑袋去做了!” 王夫人依旧惘若未闻,站在檐下守着门户的周瑞家的却是从脚底板窜上来一股子凉气,不由的紧了紧衣襟,向一旁退了半步。 这一天,天气晴好,贾政从玉钏儿房里起来,去金钏儿的小院里去看她,心里头还在思量着这几日金钏儿软磨硬泡的请求:给玉钏儿也开了脸升做姨娘,其实贾政心里头是愿意的,比起娇媚拢上来的金钏儿,他更心喜有些冷淡的玉钏儿(鱼说:贱男人!),金钏儿怀上了双生子,给妹妹求点子荣宠也没啥,况且贾政这段时日顺心顺意,私心里觉得玉钏儿怀上也不过是时日的问题呢。可一直喜欢她们姊妹的老太太不开口,这样后宅的小事他堂堂老爷怎么能开口,看着王夫人的意思也是不大愿意的。 想起有孕后愈发有了些脾气胡搅蛮缠的金钏儿,贾政头疼的揉揉眉心,脚下的步子一时间也慢了起来,叫跟在他身遭服侍的人揣摩不到他的心思:之前老爷对白姨娘上心的很呢,就算那白姨娘有了身孕也时常宿在她院里陪她,可这几天怎么去的次数少了许多呆的时辰也越发的短了,老爷的衙门清闲的很,世交老友也没来过府里,这端的奇怪……贾政这时却走到了岔路上,一边儿是通向金钏儿小院的羊肠小道,一边儿是青砖铺就的向荣禧堂的大路。 贾政的眉角狠狠拧了起来,忽然生出对王夫人的不满来,这金钏儿当初就是她给的,玉钏儿也是她身边的丫头,怎么这几回事她做太太的都不张嘴儿,反倒劳累上老太太了,真真是个妒妇,不贤不孝! 贾政越想越气,竟是摔手向外书房走了。 从当日贾环中毒开始,亦或者更早开始,贾环就在他心里播下了一个怀疑的小苗儿,不动声色的灌溉,悄无声息的助长,贾政本身就是个执拧多疑偏又耳朵根子软的人,只要多引导几次,日后只要在后院不顺心了他就会自发的往王夫人身上去想了——谁叫王夫人的确是手段了得,这些年贾政身边也只有个粗鄙的赵姨娘和个人老色衰木头桩子一样的周姨娘呢?以前是贾政不看重这些,王夫人尚有理由和挡箭牌,可如今贾政已经表现了出来,王夫人还惘若未闻,那她不是那个靶子谁是? 躲在小路上的吴兴家的看贾政转身欲走,心里急上火了,这万般都已经准备妥了,若是老爷看不见也是白搭!但太太显然等不得了,昨儿正房里换了一套新茶盏呢:听说是老太太眼看金钏儿有了身子怕委屈了老爷,要再给他寻么个人侍候,这消息让太太竟忍不住砸了茶碗子!吴兴家的不敢再托,若是老爷房里再进去什么狐媚子,就算她豁上命做了这事,那也在太太面前讨不了好的。 吴兴家的用那双绿豆眼朝着一个丫头狠狠一瞪,那丫头瑟缩一下,连忙钻进了另一侧绕远的小路,跑去了贾政的前面。吴兴家的龇牙一笑,参差不齐的牙齿白森森的,心道姐姐这里不成,泼到妹妹那里就是了,反正以老爷的性子,她们姊妹谁被疑上另一个都讨不了好! 贾政走到葡萄架子跟前,正巧看见两个小丫头拉拉扯扯慌慌张张的向西边的角落厢房跑过去,他顿住脚,这地方离二门近,金钏儿玉钏儿姐妹原先就安置在这边,如今是玉钏儿独自居在这里,那两个小丫头倒恍惚是她屋里的。 “老爷?”身后小幺儿小心问。 贾政皱皱眉头,看她们跑来的方向,那里是与省亲别墅里溪流水湖相通的荷花塘,深的紧,全府的水都从这里通往外头,是以曾经有过不规矩的丫头往里面扔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以销痕迹,这要是被发现也可推说是外头顺水进来的, “去看看。” 还未至时节,荷塘里只有一池鲜绿,嫣红粉白尚见不着,但只对着这鲜绿,也足以叫人心旷神怡了。 只不过——贾政的脸都气白了,抖着手攥着手里的荷包,荷包边还有未干的脚印,荷包被踩的脏了一边,显然是方才那两个裤腿儿有水的丫头慌忙之下掉下的“去!给我下塘子去捞!” 他身后的小幺儿苦了脸,如今尚未入夏,这荷塘水还凉的紧呢,更何况这是府里最深的荷塘了,听过不知凡几的曾淹死过谁谁的传言,许是有水鬼呢,府里人没人愿意上这边来。 贾政也顾不得脏,把那荷包紧握在手心里,头嗡嗡直响。那荷包用线布料都不是什么好的,不像是荣府里的手艺,颜色样式一看就是男人带的,这倒还无甚,最让贾政几乎吐血的是这荷包是个春囊!上边绣的那画儿不堪入目至极! 这荷包定是那俩个小丫头丢的,可两个未留头的小丫头知道些什么,她们看着是玉钏儿房里的……不想则已,一想贾政就几乎给玉钏儿定下了罪状,怪不得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呢!(!!= =变得太快) “回老爷,这荷花池边上只有几条汗巾子,并不其他。”几个小幺儿抖着嗓子回道,眼睛不敢看贾政,也假装看不出这汗巾子是男人系的款式儿。 贾政脸铁青,喷头就像玉钏儿房里去。 少时,玉钏儿抬头,淡笑着问:“老爷,怎么又回来了呢?” 本是撒娇儿的细语,可听到贾政耳朵里却像是不待见似的,贾政勉强按捺下怒火,淡淡道:“你房里的丫头呢?” 闻言,玉钏儿微有些不自在,“太太有事唤草儿,她便出去了。小叶子,来给老爷磕头。”又笑问:“好奇怪,老爷问我房里的丫头作甚?” 贾政见那叫小叶子的丫头粗粗胖胖,身形不是刚看到的两个,裤脚鞋子也不似新换上的,脸色微缓,“你房里就两个小丫头使,可是不够?” 玉钏儿心奇老爷今日怎会问起了这样的小事儿,但一想之下又有些喜悦,莫不是姐姐的请求老爷允了?一时又想起心上的那个冤家,顿时遗憾、悲喜,五味具杂。 不待玉钏儿说话,贾政又道:“太太用你的丫头作甚?” 玉钏儿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都落在紧紧盯着她看的贾政的眼里。玉钏儿因道:“没甚要紧的事,草儿那丫头手巧,前儿二爷说要个新奇的络子结扇坠儿,我便叫小草去了。”玉钏儿是不敢说谎的,要不然贾政稍稍一问,小草未去太太那里,反而进园子去了,自己也推搪不得。现在虽借了太太的名义,但太太看在宝玉的份上,定不至于在这事上与她为难,玉钏儿焦急之下思量这多,也算是急智了。 “宝玉?”贾政色变了。 玉钏儿掩饰笑道:“可不是,太太来说,我就教那丫头去了。” 贾政却是冷冷道:“方才有丫头到你这里来?” 玉钏儿惶急,但不明所以,因而点头道:“姐姐未见老爷,方才遣人来问我。” “可是两个请袍子的小丫头?” 玉钏儿心里害怕,迟疑着点点头。 贾政猛地掷了手里的茶盏,双目圆瞪,竟是身子都打颤,恨声道:“去白姨娘那里!” 外面山石角落里,吴兴家的合掌直念阿弥陀佛,“老爷先去了玉钏儿那里,又往金钏儿那里了?玉钏儿已被拘了起来?还要人去请太太?” “成了!”吴兴家的喜道,却不知阴差阳错的竟然把毫不知情的王夫人的命根子宝二爷给牵扯了进来。 …… 41、不必领先半步,也必不能落后一点 43、 贾母抖着手,声音发颤:“亲眼看见,这,这……” 想起往日里宝玉是有爱吃丫头唇上香脂的习惯,素来又是个爱花惜花的软性子,那金钏儿又是王氏跟前的大丫头,每日里宝玉去问安也是抬头低头都能见着的……贾母越想越心惊,竟是对宝玉与金钏儿有私的事情信了七八分。 贾政原本语焉不详,贾母想来竟以为贾政亲眼看见他们两个厮混,一向慈善的老太太面色蓦地阴沉下来,她绝不能为着一只老鼠伤了玉瓶儿!更不能叫他老子对宝玉灰了心! 纵使阖府里都拿她作老祖宗敬着供着,可贾母脑子清楚的很,这内院的事自然有她,可爷们儿要想顶门立户,那就必须得有他老子贾政看重,若是父子两个生分了,纵使她在内里使千般的劲儿,也是拧不过贾政一句话的。 脑中几番思量,贾母却是垂泪道:“宝玉生性淳厚,定不至于如此糊涂,你这做老子的也知道他懵懵懂懂,何以知道这些事呢?定是那些心大的奴才勾着他,才才……唉,你若是不舒服,只管把宝玉送回金陵去罢,我老了,你是我儿子,我自然是向着你的……为着这么贱婢,叫你们父子反目,我这心里……罢罢!我这就去吩咐,叫他太太带着他去金陵静养一阵子罢,就跟他那表兄弟墨小子似的,十年八年,你消气了再叫他们回来。” 贾政眼见母亲平日是拿宝玉作命根子一般,可事上了却仍然是心疼自己的,不由得心里一暖,正待要拦下她,却见老太太忽然抬起头,惊讶问:“这事儿王氏知道罢?那金钏儿是她跟前的丫头,也是她主动遣派到外书房侍候你的,若说她不知,我却是不信的!可她一向也是拎的清,又关系到宝玉,不至于这般糊涂罢?” 贾政摇摇头,很有些心灰意冷,“看她今日言语,竟像是知道的,可知道了还要往……王氏心里是怎么想的,儿子实在是不懂。” 贾母却有些狐疑,若说王氏耍手段想除了金钏儿和她肚里的孩子她信,可若是这事儿牵扯到宝玉身上,她却是不信王氏会糊涂到这个地步的。 只可惜贾政的心智城府远不能与他老娘相比,也算是个及执拗和耳根软一体的奇葩了,他自己想象推断出来的结果足以让他不相信任何人说的话。 贾母也知他这性子,忽然心中一跳:莫不是王氏被那金钏儿拿住了什么把柄罢?那心大的丫头想攀上宝玉去,怎奈王氏如何会同意,竟把她给了政儿? 是了是了,贾母暗自咬牙,王氏糊涂呀,一个丫头悄悄处治了也就罢了,就算她有些同伙也不过是几个奴才,打杀了岂不干净,倒牵扯住这些糟心事来,真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贾母和贾政母子俩倒真应了一句话:脑补最令人自己深信。 捏捏额头,贾母如今也不敢肯定那金钏儿肚子里的孩子是宝玉还是政儿的,但她人老成精,称得上心狠手辣,别说金钏儿肚子还未很大,就是生出来又怎样,宝玉年轻,日后自然有正经的太太姨娘给他生儿育女,绝不至于少这一两个,至于贾政,他这个岁数了,有了宝玉这个嫡子,还有嫡孙兰儿,再不济也有个庶子贾环杵在那儿呢,多两个庶子还能开出花儿来不成? 贾母这般想着,那意思自然也表露出来了。 对于金钏儿肚里的那对双生子,贾政是真心期待过的,并且比之珠儿、宝玉出生在他还年轻时,金钏儿的孩子得到他更多的感情,贾政想起金钏儿开脸之时的确是个处子,心里有些不舍。 这一丝不舍贾母看在眼里,有些生气鄙夷,她这儿子哪儿都好,可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却不知像谁,区区一个贱婢罢了,何至于如此? 可也不敢此时逆了贾政的意,一是怕他身子骨虚受不得,二则是生恐他又迁怒到宝玉身上去了……不过是个婢妾,就算是个明媒正娶的太太如何,女人生孩子就像是鬼门关,她有的是法子日后收拾她! 贾母因宽慰道:“这事儿只遂了你的意思,要我说不管怎样定是不能张扬的,今日的事需寻个由头掩过去,况且这样的事情总有捕风捉影之嫌,”贾母几句话就祸水东引,竟是把过错推到王夫人身上去了,“ 你那媳妇实在是糊涂,黑心!我竟不知道她是这样的,金钏儿原在她跟前,太太跟前的大丫头,宝玉也只有敬着的份,况且宝玉出入有那么些丫鬟媳妇跟着,又在王氏的眼皮子底下……唉,王氏哪,这是怕我老婆子把宝玉养在跟前,宝玉与她生分了,不舒服呐……” 言下之意分明说王夫人有意纵容底下的丫头不规矩,弹压不住了竟想出把人给她老爷这昏招儿。 贾政果然想的是这个理儿,越发气了。 好半晌,才道:“王氏克扣姨娘的份例,实在刻薄,就罚她去佛堂为宫里的贵人和老太太祈福数月罢;夫人克扣是错,白姨娘偷盗太太房里的物事儿更是错,生产之前就拘在院子里。”顿了顿,方又道,“……等孩子生下来多用秘药验上一验罢。” 只字未提宝玉。 贾母无法,修复他父子关系,只待徐徐图之。 不过,王氏仗着宫里的贵妃越发猖狂想要把她也压下去,也着实该给些教训! 贾母想了想,出了金钏儿这事再从丫头里拔姨娘恐政儿心里有疙瘩,可从外面买又怕王氏被拘,没个遏制的对头,日后养虎为患勾坏了她孝顺的儿子就坏了,想来想去,还是那个曾在她身边当过大丫头的赵姨娘合适,生了探丫头和贾环,这身份倒也合适,而且那脑子也不是灵光的,好拿捏的很,推她出去,总比外头新进的安心些,政儿这边也算有个交代,总不至于让儿子身边儿每个人侍候着。 遂道:“都随你,可你这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侍候着,也不是办法,我看赵姨娘从庄子接回来,就叫她先侍候着罢,日后必得照你的心意再提些忠心灵巧的人来。”又叹息似的夸道,“那赵姨娘虽不怎么聪慧,难得心实,自她回来后,二太太不待见她免了她的规矩,她还来我这里请安过,奉上她在庄子上做的活计,那一大幅的松鹤延年,真真费了心思……” 提起赵姨娘,贾政眼中暖一暖,贾母见状心头一松,她倒不觉得赵姨娘有那个脑袋手段能迷住贾政,自以为是从前的情分罢了,这赵姨娘本就是她推出去的制衡王夫人的一枚棋子,如今又有了作用贾母自是高兴的,按着贾政的话吩咐下去,又赏了两个安份守己的姨娘——赵姨娘和周姨娘好些物件儿,并把赵姨娘从偏角里的狭小房子里迁出来,赏了她一处宽敞的有三间正房,倒座房、抱厦都俱全院子——梨花居,竟是曾经贾敏未出阁时避暑住过一段日子的地方,足见不错。 贾政在赵姨娘处得到了安宁,又从赵姨娘仿佛天底下只有他能依靠只看见他的黑黝黝的眸子里拾回了自信,越发爱往赵姨娘的梨花居去,这内宅里没有王夫人的压制,没有白姨娘的争宠,可一向脑子混经不起半句激的破落户赵姨娘竟然也不张扬,镇日在梨花居里并不出去,惹得贾政更是爱怜。 贾环一次回府,看见他父亲身上簇新的衣服有熟悉的针脚,不由的抿唇一笑,这分明带着南边的脂粉味的绣艺,想来他之前做的都没白做罢? 真以为那些俱是巧合么?虽说天底下巧合多的是,可哪里能把这样多的巧合一股脑全聚在一起发生了?不然那袭人为何会脑袋一热就偏偏送了那封鹅黄笺子的香露给玉钏儿,还不是有人在她耳边曾经说起或提起过什么?其实金钏儿和玉钏儿两个房里,宝玉的东西可不止这一件两件呢,不经意处或是积尘角落里,可都多着呢,只是没到时候都蒙尘不发罢了。 还有王夫人屋里,那周瑞家的是个有心思的,自然不甘被王夫人利用殆尽再兔死狗烹,偏巧她还有个做古董商的女婿,接近一个内宅陪房不好接近,可接近一个好财贪杯的小商人却是再简单不过,接近了冷子兴,那冷子兴的婆娘,冷子兴的岳母还远么? 最重要的是赵姨娘这里,一言一行都有嬷嬷教着看着,还有贾环偶尔的提点,叫人使出的算计,贾环不用他姨娘如今如何的风光,她只要能在荣府后院踏实站稳脚跟就行了,其他都有他呢…… 贾环眼眸深了深,自从和墨哥儿同床事发生了那等羞人的事之后,他就越发想要和他齐头并进,和他并排走在一起,不必领先半步,也必不能落后一点只得看着那人的背影,相携就好,相携最好! 贾环不否认他庶子的身份,自小荣府内从上至下的忽视,让他心底有些不能消除的自卑和偏执,他不否认,却也不会认输,这荣国府要还是那个鼎立百年承袭先祖赫赫威名的国公府,他再不甘也不能撼动它分毫,可如今不是,荣府已从根子上烂了,可笑这些人为着这样一个大厦将倾的壳子还在争斗不休,既然如此,他何妨横插一道,为自己争一个能与那人一样的嫡子身份? 纵使只是虚名,可他却不愿日后他在那人身边时因个庶子的身份连累那人被侧目!古今往来,拘泥于嫡庶的人再多没有,日后他们入了朝堂更是如此,耍弄些手段,为自己,也为他,狠狠打这荣国府,这府里的主子们一巴掌有如何?只要他快意就好! 42、计谋 44、小计谋 这年正值酉年八月,金秋桂子之时,大庆朝每三年一次最重要的秋闱如期而至。白鹿洞书院不少师兄都要去搏一个明光大道,自古才子多出江南,作为四大书院之首的也是唯一一个坐落于北地的白鹿洞书院的仕子们受到的瞩目更大、压力也更重些,幸好书院之中少有庸才,各位师兄不说成竹在胸,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贾环和史墨年纪尚小,洞主与元澈舅舅稍作商量之后,便将他二人也扔下了场,美其名曰历练一番罢了,可这贡院岂是那么好挨的,九日下来硬生生脱掉了一层皮。 史墨身子底子不好,好容易才撑下来,被接回府时小脸煞白,几近虚脱,养了月余才好,等他好了,乡试也张榜了,他二人果然名落孙山。这并不稀奇,他俩个就算在聪颖多慧,毕竟读书的念头在那里摆着,哪儿能与那些浸淫书中几十年的人相比,更何况此次秋闱竞争异常激烈,只白鹿洞书院,号称八杰的人就有六人下场,与墨环交好的柴贯、江海都榜上有名,至于另外晏经、杜考两师兄,早一科就已经中了举,只不过这两人都不爱出那风头罢了。 这日柴贯、江海两个表兄弟摆酒庆贺,特特请了这两个小师弟过去,就他们六人一聚。 被柴贯神神秘秘的待到地方一瞧,贾环腾地脸黑了,这红袖绿罗的,竟不是个正经地方! “柴师兄,你才中桂榜有名,就来这样的地方儿?”贾环皮笑肉不笑。 史墨一双眼睛灵活的很,四处乱瞅,极尽新奇,他这回下场一试才知道自己身子底子有多虚,把舅舅、奶娘和环儿都给唬的不行,足足拘着他补了一个多月,镇日不交出门只等着舅舅、奶娘、环儿还有被那几个丫头蹿蹈的邬嬷嬷,一罐子补汤一匣子益气菜肴一贴子固本药汁…的轮番投喂,早就憋得不行了。 没好气捏捏这些日子被投喂出来的有些肉的小下巴,贾环一双桃花眼吊的死高,“真就这么好看?” 史墨不好意思的缩回下巴,收收肉肉的小肚腩,挺胸抬头,努力做那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模样,可饶是他再直腰,六个各有风姿的年轻人并排站在那里——也是中间儿忽的跌下去一块儿,他比身边生日还没他大的贾环都要矮上半头去。 没好气的白了几个看他笑话的混蛋,史小墨扬起下巴,小爷不是矮,只不过身边都是傻大个子罢了! 也不理贾环,一拂玉白的衣袖,率先迈步走进去,临了,好用余光瞟了下自己和身边贾环的‘落差’,不无酸意的思量这小孩先前跟个皮猴似的,怎么就能长这么高呢,自己也是,不论前世今生,好像个头儿永远将将处于水平线上,从没机会去体会下‘上面的空气比较新鲜’这一说…… 贾环眼带笑意,摇了摇头,不理柴贯和江海两个吹嘘这里佳人如云的话,抬脚跟了上去,心说,最好是别弄出什么幺蛾子带坏了那人,要不然,要不然…哼哼,杜考师兄一定很愿意知道面对着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的柴贯师兄背后是怎么拿他那张“死人脸”逗笑的了…… 前面昂首阔步的史小墨脚下一顿,忽然想起小舅舅的身形也不是那么高大,温温润润的跟个南面的如玉公子似的,他记得外祖父祖上是北地的世家罢?北方的男儿不都是身长八尺,宽肩阔背的么?外甥肖舅,他也的确跟舅舅颇为相像,这样想来,他长不高莫不是小舅舅的缘故? “阿嚏!”提着一大盅熬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的固本培元的补汤兴冲冲来投喂外甥,却扑了个空的小舅舅元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膝盖中了一枪。 “逸之,莫不是昨儿我……风寒了罢?”王管事眼中有颇为忠厚老实的朱公子追在舅老爷身后关心的连问,伸手就要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元澈眼角尚有一点未消的桃红,神情恹恹地,闻言爱理不理斜他一眼,不耐烦道:“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墨儿这宅子方寸太小,你好意思杵在这里碍事儿?” 如今已经把大爷的田产铺子都交到大爷指派的人手里,安心退回来做这府里大管家的王管事听闻,眼角一抽,余光瞟了眼这亮堂宽敞的正厅,搁下茶盏默默地退出了这方寸太小的厅里,生怕下一瞬舅老爷就嫌挤了。 敦厚实诚的朱公子呀,不是老仆不帮您,老仆最稀罕实在的年轻人,可这舅老爷着实惹不起呀,这府里,舅老爷是大主子,再者就是环爷,最后才是他们大爷呀……王管事眼角挤出那么一丝丝同情的泪花,手脚麻利的嗖一下就不见了人影。 在前院迎面碰上如今大爷最倚重的王小管事——他儿子,王全一语道破天机:“爹,您昨晚没睡好?我远看着你都打了三四个哈欠了,看,眼泪都出来了,您去歇会罢,一会我去接大爷和环爷回府。” 正厅里,“敦厚实诚”的老实人朱永安已经堂而皇之地把人拉到身边了,一双温热厚实的大手卖力的给身边这人按腰捶背,半晌,眯着眼打盹的元舅舅忽然笑道:“叫未来的储君侍候,果然滋味不一样!等墨儿臭小子回来了,就叫他给我洗脚,看他还敢身子骨不好还乱跑么!” 朱斌手顿一顿,忽然凑到这人薄的半透明的耳朵旁边,热乎乎的气吹拂到敏感的耳翼上,低低笑说,“我给你洗……”哪儿还有一点那老实人爱欺负的厚道样子,配着他那张正气端方的脸实在不相称,只是如果能讨身边这人高兴,要他舌灿莲花怕是也乐意的。 元小舅舅缩缩肩膀,把大头推开,“稀罕!” ****** 贾环看这一圈的环肥燕瘦,脸阴的能滴下水来,偏柴贯还兴高采烈地大笑:“这可都是锦云阁的招牌!墨师弟,看师兄多疼你,你先挑么,一个两个的随你喜欢!” 史小墨眨巴着眼,真就仔仔细细的从头一个圆脸盘的姑娘开始端详了。 瞅见飞眼刀子的环师弟,江海心惴惴的,他这位堂堂正正的使着阳谋就让你避无可避的师弟绝对是个人物,抱着救亲表兄一条小命的心思,江海笑着开口:“你着哪门子的急,墨师弟还小呢,莫教坏了他。”说着就扯着眉毛给兄弟使眼色。 偏就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晏经摇着把山水折扇哂笑:“可不是么,这些姑娘们也看不上咱们墨师弟那小身板,瞅瞅师弟这小模样,还没长全呢么。” 史小墨涨红了脸,细看那些姑娘的眼神,果然一个个含情带怯,秋水粼粼的都黏在身后这几位师兄身上呢,还有一个看的是环儿那小子!哼! 他本来只是看着新奇,想他来到这里十年了,才头一次见到此间“特产”,哪有不稀奇的呢?可他也就是瞧瞧罢了,真不敢下手去,看着这一个个十三四、十五六的,大些也才和他前世的女同学差不多年纪,虽然这世多年前世之事早就忘了许多,但有些固有的思想还在,这是摧残祖|国幼苗的罢?一个个都该铐起来蹲号房去! 可这会儿叫晏大师兄这么一说,就是硬着头皮装他也得装一装么!想罢,就要随手指一个低着头没抛秋波的。 怎料,柴贯却直接指着最边上那个一身红衣最为俏丽的女子道:“月露,你来侍候墨大爷。” 那女子倒不作那娇羞的神态,大大方方的抬头看了眼史墨,笑道:“奴家就喜欢这样白嫩嫩的小爷儿呢,公子果然疼月露。” 那女子笑的煞是好看,这样几近调|戏的话出来却教史墨的耳根子红了起来。 贾环阴森森的睨一眼那女子,捏住杯盏的手青筋都露出来了,坐在大圆红木八宝桌对面的晏经和杜考都看在眼里,晏经只笑不语,眼眸里雾蒙蒙的,看不清神色。 杜考不动声色的抿了口茶,拍拍柴贯的肩,淡声道:“别闹,叫她们都下去罢,咱们喝酒。” 柴贯瘪瘪嘴,嘟囔“有美人在,气氛更好么,我好不容易把人叫全了……”却还是听话的摆摆手。 仍是那个叫月露的红衣美人,带头福了福身,笑道:“公子就请罢,咱们姐妹们回去了,小阁里都还有听曲赏舞的爷们在呢。”说罢,就带着这各色的美人儿款款退下了。 史墨暗松一口气,方笑道:“原来这是柴师兄家中的产业呀。” 柴贯有些蔫,点点头,沮丧道:“这几位都是锦云阁的头牌,好不容易才聚的齐……” 杜考没奈何,伸手顺顺毛,道:“这儿是你家产业,咱们聚这里是图个清静,那几位也看过了,难不成还真要像那些纨绔放浪形骸么?况且你不是说有事情要给墨师弟环师弟说么?” 江海又道:“要不然,咱们改去茶楼酒居?” 柴贯立时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可不去那些地方儿!都是些沽名钓誉的家伙,把好好的茶酒顺畅之地弄得酸气冲天!” 一时大家都笑:此时秋闱桂榜刚过,各地的举子有许多还在京里,有那心思机巧的就想趁机多认识些人日后好多条路子,也有自命不凡的才子要趁此机会将才名远扬,是以,但凡京中有名的茶楼酒居,都聚满了高谈阔论的举子。有些有真材实料的作出诗文传赏倒也精彩,可就怕那些有意巴结讨好朝中巨儒之人,夸夸其谈,满嘴不屑世家豪富,用这些来衬托他们自个儿高风亮节之外,也是给朝中清流拍马屁呢—— “哼!不就是知道朝中有些大人们爱去这些地方儿看赏举子的学问么,想被人举荐罢了,说的那样冠冕堂皇……” 坐在这里的几人哪个不是世家子弟,谁后头不是豪富之家?自然就听不惯有些人故意说的那些话了,风骨气节是一回事,可这样贬人抬己未免叫人看不起。 朝中近两年是有那么几位出身寒门的大人风头正劲,颇得赏识,而且下一科春闺主管可能就是这里面的一位,但自从半月前谢大人被人从茶楼里认出来后,这些地方就一股脑掀起了一阵“风骨寒门”风,真真叫人贻笑大方。 “行了,莫说这些不爽快的了!快动箸罢,我可跟你们说,这锦云阁的花席可是一绝,平日再没有这口福的!快尝尝!”江海夹起一筷子用酱肉片成纸薄,雕琢摆成牡丹一绝——魏紫的花形后又浇汁的“花瓣”,回味的眯起眼。 一时银箸乱飞。这六个人,个顶个都有一张好面皮,杜考正气,晏经儒雅,柴贯洒脱,江海斯文,贾环坚韧,史墨灵动……可俱是表象罢了,只如今看一眼那一脸正气、稳重成熟的杜考大师兄抢菜抢的毫不手软就知道这面皮不可多信,不可多信呀。 一时酒足饭饱,这些人吃着好茶才有空儿叨叨。 贾环坐在史墨身边儿,给他另叫一壶养人的热热的祁门红茶,不教他去吃那清爽性偏凉的雨前龙井,末了还瞟了几眼他吃的微突出来的小腹。史墨心知自己贪嘴吃的多了,他这些日子吃着汤药正忌顶食呢,怕是环儿气他不顾及身体了。连忙讨好的在桌下碰碰贾环的手,连连眨了好几个讨好的眼神去——这厮是怕贾环回去跟那个较死理又顽固的老大夫一说,又是好几帖苦药开出来,到时候舅舅看着,想少喝一点都没门儿! “柴师兄,你要说什么给我和环儿听呀?”史墨吸溜一口茶,笑问。 贾环心知这是转移注意呢,不过长长的桌布丝绦下被自己攥在手心的手,就已经让贾环心情大好了。 他也抬眼看柴贯。 柴贯神神秘秘的一笑,从一边靠墙桌案后面摸索出六个连着管的竹筒? “这是?”史墨睁大眼,这怎么像他小时候玩的那个用两个易拉罐连一根线传音的“简易电话”呢? “传音用的竹筒,听听。”柴贯显摆。 史墨搁耳朵上一听,隔壁说话果然听得清晰极了,“这……?” “嘿嘿,要不然你道我那么些消息从哪里来的?这锦云阁消息最灵通了,有那陪酒的姑娘套说几句就能知晓太多,这玩意儿只在特地的屋子里有,不常用,你们可别说出去,给我这锦云阁招麻烦。”史墨几人都点头,这东西当然不能说,特意定在青楼里却不叫姑娘只密谈的,定不是什么小事儿,说出去会给锦云阁甚至是柴家招大麻烦的。 史墨看着这有些笨重的竹筒又新奇又怀念,忍不住搁在耳朵上去听,可一听之下他的眼睛微微瞪大,面上亦有些讶异。 柴贯嘿嘿一笑:“听出来那边是谁了罢?听底下人传信说这几个人近日常在锦云阁耍玩,说起谋画的事情却跟你有关,昨儿下人来报说他们又包下了小阁,索性就教人安排到那间屋子了。底下人听来说道的毕竟没你自己听的明白,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角儿,咱们几个师兄在,自然能替你出谋划策出一把力气,必然不叫你受了委屈就是了。” 贾环和史墨抬头,看见几位师兄面上都是了然之色,顿时心中暖意融融。 43、蛇鼠一窝 45、这几个怎么凑到了一起? 史墨凝神去听,隔壁那间屋子乱糟糟的,大笑声娇嗔声混作一团,不过话语条例声调都还条理,显然刚刚开席喝上。 一时有个颇为娘气的男人声音笑道:“二少爷的这几个小厮倒都清秀的紧,曲儿也唱得好听。” 那头一个耳熟的声音就哈哈笑着命那唱曲的小厮上前让酒。 史墨眉角微挑,这上秦楼楚馆的还自带了唱曲的小厮? 晏经笑着拿眼瞅他,嘴上做出一个口型,看史墨怔愣的样子,笑的更欢了。 江海举杯,笑道:“想来墨师弟心无外物,年纪又小,并不知道这个。”大庆朝南风鼎盛,尤其是世家贵族更是蔚为风尚,有那年少意气结为契兄弟的也不少,只不过年纪大些便会各个娶妻纳妾罢了,是以一般家族中对此事并不管教。大多数殷实家的公子身边都有一二面貌清秀,身量瘦小的‘小厮书童’,便是好色如荣国府的贾琏,在凤姐不方便时住在外书房,也会拿身边秀丽的小厮来泻火…… 史墨聪慧,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些,心下不由得有些膈应,他倒不是对这南风之事有偏见,因他两世到如今年纪都不大,感情之事还懵懂不看重呢,如今脸上显出厌恶之情,不过是对隔壁史桂糜烂作态的不喜罢了。 贾环自提起这话头起就沉默不语,拿着竹管把玩,实则眼睛不离史墨动作表情一瞬,见史墨对南风掩不住厌恶的面色(大误!),蓦地脸色一白,摩挲着竹管的手青筋暴露,竹管发出些微咯吱的响声。 一直注意他们的晏经心中一沉,深深看一眼贾环,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见贾环已然掩饰不住心思,史墨正要向他看过去,少不得救他一救,因淡淡问道:“墨师弟听不得这南风之事?是不曾听过还是厌恶?”这话说的晏经都觉多余,怎么可能不曾听过,保龄侯府虽好些,可那荣国府着实不堪,他们家爷们屋里出挑的丫头的闺名儿都传的外人知道,可见这门风不堪的很,更何况保龄侯府也不见得干净,看隔壁的那史二公子就知道了,他父亲和哥哥攒下的名声几乎都被他败光了。 那屋子里已是混语乱声,史墨不耐烦听那些打情骂俏的暧昧言语,搁下竹筒道:“倒不是听不得,蓝颜红妆,个人所爱罢了,与他人何干,只是不喜太过下作的勾当,那般放浪形骸,真不知……” 贾环脑子里乱哄哄的,自他发现了自己那心思那一刻起就不曾觉得羞耻痛苦,反而欢欣鼓舞,心中翻过来倒过去的描想了无数次他和那人的未来,步步为营的要把那人拘到自己的臂弯里,只要一想到能和那人长长久久的在一块儿,那人能完完全全的属于他,就能美的从梦里也笑出来。 可方才史墨的表情就像一盆冰水浇下来,他看着那厌恶的神色,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的心神,头嗡嗡的,嘴里含了黄连一般,他从未想过这人要是憎恶南风该怎么办,他只是猜出了元澈舅舅的事情便一味的以为这人定也不排斥这个,只要他下足力气,有一日这人动情之时,那一人必定是他…… “那就好,那就好,”晏经朗笑着说,可那眼睛却是揶揄的看贾环。 回过神,贾环神态自若的放下惨遭摧残的竹筒,朝史墨送过去一个温暖的淡笑,呷了一口茶才惊觉自己后背的中衣都湿了。 贾环垂眸,苦笑,这一次来的太突然,竟让他失了分寸,日后定不能如此了,史墨这个人他最知道,心思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聪敏,防备的壳子极重,当年要不是自己年纪小,又死死缠住他,今日必定不会同他如此亲密,看贾兰如今和他也只是点头之交就知道了。这人最温和也最淡漠,他可能会因为好心而怜悯于你,但绝不会因为怜悯就把你纳进心里去,他们如今这般亲密,也只有贾环自己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心机才有的。 是以,对这样的人,要他动情动心,绝不能急,唯一的办法就是步步为营,蚕食他的感情,宠着他,纵着他,也管束着他,直到有一天变得好像他的呼吸一样自然的时候…… “薛大哥哥,这有何好羡慕的,你若是喜欢,这小幺儿就与你了。不过是个平常人物罢了,若说那真好的,你才没见过呢。” 却原来里面竟有薛蟠在,史墨才知方才调笑小厮说话犷野的那人是谁。 那薛蟠灌了几口黄汤,早不觉忘了情,拉着那细皮嫩肉的小厮的手,一边儿还吃着妖艳妓|子双手擎的酒,笑道:“如何的人物?就叫兄弟这般夸赞,我瞧着再好的人物儿也不过如此了。”说罢,就用手在那小厮的又滑又细的小脸上重重捏揉了一把,顿时那白净的面皮上就多了一处嫣红,小幺儿低低叫了一声,那声音婉转细柔真如同女儿一样。 另几个相陪的狐友对看一眼,一个起身敬酒,边笑道:“那可真是个神仙人物儿,气质美如兰……”见薛蟠仍是自顾调笑,才想起这位薛大呆子肚腹中墨水忒少,这般夸赞他反倒嫌文绉绉听不懂,只好直白道:“年纪又轻,生的又美,偏偏还满腹诗书,那通身的气派岂是这些下贱奴仆能比得!” 另一个也嘻嘻笑道,“可不是,越是孤高傲气的美人越难得,也就越勾人!薛大哥哥只想想平日念诵先贤之书的人物儿,那小嗓音若是唱起这里的梯己新样儿的曲子,会是怎样的情形?” 这话倒勾起薛蟠的兴致来,大抵人天性里都有些想要将白纸染黑的凌|虐妄念,这薛蟠被这话勾的心痒痒,忙忙去打听是个什么人物儿。 这边擎着竹筒听说的众人脸色都古怪了起来,那史桂要算计史墨大家伙儿都知道了,可听他们说话,那风华绝代的人物说的不会就是墨师弟罢? 柴贯和江海都拿眼偷偷打量史墨,贾环早已面沉似水,狠狠瞪了二人一眼。 这薛蟠,是个男女不拘的主儿,早些年在贾家家学时史墨和贾环就清楚的不能在清楚了——贾家族学里,但凡长得俊秀小巧些的,除了贾宝玉和他那个好友秦钟,大多都是这位薛大爷的“小朋友”,都说这位薛大爷入族学不是为着读书的,简直就是为了相交那些个‘契弟’的! 偏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敢应承。 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勾当薛蟠心痒极了,挪近前来紧问这是何人,有何来路? 就有一人故意吊他胃口,笑道:“咱们也只是在背后说说罢了,他那样读书科考的人物,绝不是风月子弟,薛大哥还是别打听了,省的空挂着没个着头。” 薛蟠越发得趣,喜得心痒难挠,斜眼笑道:“凭他是个什么人物儿,有什么要紧的念头,只别忙,有他这个哥,他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史桂一直笑听他们说话,一杯杯自饮自斟,这会儿见薛蟠说出这样拿大的话来,心中忽然有些不大舒服,想起那个这些年越来越好看的人,越来越不像他们史家人的长相,想起父亲说他的亲舅舅已然回京,并且还和保龄侯府有不共戴天之仇,说若是那人有朝一日翅膀硬了,必然是保龄侯府的大患,指不定该大哥承袭的爵位就没有了,还想起自己因拐走他的通房被那贱人用药弄成不能…的奇耻大辱……眼眸深了深,握紧酒杯,终是没阻止几个狐朋狗友嘴里将说出来的话。 “罢罢,薛大哥既然执意要知道,那说出来也无妨,不知薛大哥听过史墨这个名字么?想他还在薛大哥姨母府上住过一段时日呢,薛大哥许是见过?” 薛蟠听如此说,脑中忽然闪现出数年前惊鸿一见的史墨那玉雪可爱的脸蛋来,他打死也记不住半句诗书,却对那些美人面记得极清,可数年不忘。 一拍大腿,有些扼腕:“数年前曾见过,他和我那姨表兄弟一起去贾家族学里念书,只是我那时年纪已大,久不去族学了,等去时却发生了好些事情,竟是从那时起就不曾见过了,当年我瞧着就纳罕这简直就是菩萨身边的金童子下凡呢,真不知现在出落成什么摸样了?” 说着还咂巴咂巴嘴。 史墨听到那一句“出落”时就汗毛倒竖了,“出落”这词用到他这大老爷们身上,感觉还真……微妙呀…… 贾环的脸色已不能用阴郁来形容了,他身边的江海瞟着他手里咯吱作响的竹筒,悄悄往表兄弟柴贯身边挪一挪,柴贯自然也是瞅见那只骨节发白的手,淡定的转过脸三十度望天,对属于他家财产的那支可怜的竹筒视而不见。 隔壁那些人自然是将史墨吹嘘的天上少有地上难寻。 薛蟠却还是有些脑子的,对着史桂叹道:“你那堂弟是个难得的,可这身份却真真贵重,我却羡慕你能时常看见他呢,想来想结交怕是不成了。” 史桂手中用力,捏着翡翠酒盏,嘴上却嬉笑道:“薛大哥哥若是有本事,想结交就去结交,谁还能拦着你不成?” 薛蟠听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真如此?可、可史侯爷那里,罢罢,他那样的人物,合该我们这些粗腿子仰头看着,学猴子捞月也是捞不着。”这样说着,可还只管拿眼睛去瞅史桂,显然是巴望着史桂嘴里说出的话能给他什么希望呢。 史桂一仰脖子,把一盏烈酒都灌到喉咙去了,辣的喉口火辣辣的疼,他垂着眼,满眼的戾气,嘴里却道:“那还能假?我这堂弟素来有主意,和我家并不亲近,只怕过不得多少时日就要自立门户呢,再说这样交朋友的事情,别说父亲是他叔父,就是亲父也是不管的,在咱们这子弟中亦属平常之事。他若愿意,谁能嚼一个指头的话出来?” 薛蟠听了,酒都不喝了,又听身边两个说这史墨与荣国府的三公子贾环亲密非常,看着也是个性情之人,更是喜不自禁。 就有人激他:“我曾听闻薛大哥有个极为娇俏的宝贝,薛大哥可是不舍得家,不忘外头去?” 薛蟠知他说的是香菱,也不在意,把那妓|子拉进怀里,调笑道:“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薛蟠心内想着什么却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只见他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十分了。 史桂笑说:“既然哥哥潇洒,且在这里快活一晚罢。”又吩咐那妓|子,叫她扶了薛蟠去歇息。 那几人又说笑几句也自去了。 独留史桂自己坐于屋中,半晌,他才忽然道:“行了,你回府去回太太话罢,爷今儿就宿在这里了。” 一个声音响起,赫然是刚刚那小幺儿,只听他道:“二爷,宿在这里?恐怕不妥罢,若是太太问起,可教我怎么回呢?” 史桂不耐烦的丢了酒盏,碧绿的翡翠玉杯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那小厮吓了一跳,讷讷退后几步,又讨好道:“要不。……今夜里二爷还找人侍候么?”见史桂摆手,瞬间大喜,声音也变得低沉,悠悠荡荡的有股子勾人的意味,“二爷不愿意回府,那小的就在这里侍候二爷罢,今日天已晚了,太太亦没吩咐何日,待明日再会也使得。” 见史桂不说话,小幺儿有些失望,眼珠子转一转,想起二爷一向不喜那大房遗腹子墨三爷,数月前还因为私抢他的婢女而吃了大亏,便想那话讨好他,因说:“那薛大爷人称呆霸王,最是个好色骄横,无法无天的主儿,太太这法子却想的妙!纵使那薛大爷得不着手,只要他去纠缠,少不得会有些难听的话传出来,咱们再给他运作一番,看他日后名声败尽,顶着个兔儿爷的名头,还怎么科考入仕?!到时咱们再好好羞辱他一番,也给爷出口恶气……” 这小幺儿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越说越得劲儿,像是把史墨踩到泥里去才快意的样子。 史桂先时还听着,后来却勃然大怒,狠狠甩了一嘴巴给那小厮,又狠命踹了一脚,竟让那小厮嘴角噙血,喉口发甜。 “滚!去回太太爷这几日都不回了!教她也不用使人来找!你回明后最好躲得远远的,要不然爷见一次就揍一次,下回可不会再留手了!” 史墨和贾环放下竹筒,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来。 饶是大胆如晏经,看了也发憷。 44、好弟弟 46、 被这两个人这么一笑,微有些凝滞的气氛又活络起来,柴贯轻松了一口气,本来么,这里是他家的产业,更是自他在白鹿洞书院读书后就被族中划到他的名下来了,交好的嫡亲师弟被人算计,要是他不知道也就算了,可偏偏知道了,还是这样阴损的计策,可就不是一个知会师弟的问题,而是怎样都要管上一管,怎么都不能眼看着师弟吃亏不是。 不过那两个人一个是史侯家的嫡子,一个是骄横自大的霸王,虽然眼看着两家就日薄西山了,可柴家分支也是在户部挂了铭牌的,奉行和气生财,直面对上也非他所愿,是以这才把人都聚齐了,期望大家能商量出个着落来,而且毕竟是墨师弟的事情,总是要让他知晓的:他年纪小应付不来,这次由他们这些师兄们给挡回去,但得有个警醒,免得日后再着了人家的道。 从这就能看得出来,这柴贯瞅着不靠谱,实则是个厚道心细的。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这两个小师弟,看他俩笑的那}人的样儿,柴贯下意识把话吞到肚子里去,心想还是交给师弟们折腾罢,看着也不像会吃亏的样儿……实际上,柴少爷现在开始替那个史二公子和薛霸王担心了……喝口茶压压惊,柴师兄乐观的想,至少看在他的面子上,师弟们是不会让这锦云阁出命案的,嗯,小命保住就行了么…… 饶有兴趣的摸了摸下巴,晏经狐狸突然作打量状,道:“言过其实,言过其实!师弟看着可比不上那些人夸的,唔,鼻如悬胆…唇红齿白…眉如墨画……咦,师弟长得真是不错,师兄我今日头一次知道呢……” 这话说的轻佻,晏经也做足了一副恶霸公子调|戏美人的模样,只是那双狐狸眼却时不时的往贾环身上去瞟,显然是在撩拨某人生气呢。 史墨看师兄这不正经的模样,没好气朝天翻个白眼,果然,君子呀公子呀什么的,只可远观不可近交。不过师兄‘贼目鼠眼’的口花花着自己,那眼睛去瞅环儿是个什么事儿?史墨瞬间有种错觉,怎么觉得师兄这样儿有点说不出来的意味呢,跟自己是环儿内人似的……瞬间一阵不自在,立马想,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史墨捅捅贾环,“你说说,怎么回报给这俩?”他被舅舅和环儿宠的都犯了懒,刚才阴笑也只是个预示那些人会死的很惨的意思,具体的手段压根儿就没去想,史墨摇头晃脑的又灌了一口柴师兄珍藏的红茶群芳最,心想他养大的环儿坏心眼多着呢,权当给他个发挥的机会,再不然,也有个老狡猾老狡猾的狐狸舅舅撑着呢,他哪点小心思就老实揣在肚子里用在读书入仕上,给舅舅和环儿当个招牌罢了,他有自知之明着呢。 要说他们把害史墨主意打到那种事上去,可真真儿戳到了贾环的七寸,毒蛇么,戳到七寸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暴起反击,敢打蛇七寸的,下场只有那么两个:一戳到底,拿捏着弄死了这蛇;被暴怒的蛇狠命咬一口,毒死完事。 贾环心思百转,已经思量到对付这一系列事情的幕后指使戚夫人身上去了,说实话,那两个眼大心空的小子,他还真没放在心上。 附在史墨耳边把那肚子坏水……哦,不,是主意都倒出来,热乎乎的气吹的史小墨耳朵根子都红了,贾环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还舔舔嘴唇装作不经意的碰到那薄如白玉的耳翼。 史小墨听得眼睛都睁大了,心说好毒好毒,一边儿被那热气和不时的湿润柔软的触感弄得十分不自在,缩缩肩膀想躲偏贾环说话忒小声儿,他又舍不得不听。 看他一会瞪大眼,一会儿缩肩膀,一会惊讶一会偷乐的小神情儿,闹的柴贯等人心痒痒,支楞着耳朵想听听这环师弟的妙计,杜考淡淡的瞟一眼柴贯那抓心挠肝没出息的样子,伸手把屁股都离开座位脖子伸得老长的人按下去,就知道这人那八卦的脾性绝对忍不住。 不疾不徐道:“师弟可有什么计策?” 柴公子动动肩膀,可肩上那只大掌好像粘上头似的,就是不下来,没好气望天,妆什么稳重大师哥,还不是一样好奇么。 稳重的大师哥扫过来一眼,身上长跳蚤似的柴公子立马讨好的拍拍自己肩头那只死沉的大手,正襟危坐。江海窃笑。 “没什么,既然那薛家大公子爱色,我看他二人如此交好,那史二少看着样貌也不差,索性师弟今晚就做一回媒人,成全他俩的好事,岂不是善举?”贾环摩挲着青玉雕琢的茶盏,面带微笑的徐徐道。 善举?江海和柴贯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盏盏茶就想出这样损的招儿,瞧师弟那模样脸皮真厚呀……齐齐想,日后必定不能得罪这位师弟,太阴了!嗯,唆弄墨师弟的时候也得避着点,果然是一同长大的么,这环儿护着墨师弟就跟老母鸡带崽儿似的……又齐齐对看一眼,好歹柴贯(江海)也是同爷一起长大的么,还是亲表兄弟,怎么不见柴贯(江海)这么死而后已的对爷?! 晏经愈发笑的狐狸一般,抛过来一个赞许的小眼神儿。唯独杜考师兄仍旧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好似没听到贾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无齿言论。 史墨只觉得他养大的小孩真是太贴心啦,这小阴谋使得真是顾全大局呢——没暴力解决,出了气又不会把自己暴露出来,也牵扯不到柴师兄的锦云阁上,好极好极。 遂笑眯眯地对柴贯道:“此事,还需要师兄帮忙呀。”眨巴眨巴眼,纯良的继续说,“师兄一定有那什么春…不,壮阳酒罢?给隔壁送点儿,你看史桂怎么也是我堂兄么,他把人都赶出去了,没人伺候也就罢了,总不能连酒都不管够罢?” 柴贯简直目瞪口呆,为甚他一定要有那劳什子的壮阳酒?为甚! 贾环眯眯眼睛,轻飘飘的看一眼,心说这人怎么知道这楼子里有春药,还张口就来,莫不是来过?不会呀,他从小看人就看的紧,这点子自负他还是有的。(啊喂,这有什么好得意的?…看的紧…⊙n⊙b汗) 隔壁房里史桂烦躁的很,眼前一会是爹娘说的那些话,一会浮现出那人精致的面容,一会是自己如今羞耻的隐疾,一会是小时候欺负那人的情景……越想越心乱,呼喇把空酒壶扫到地上去,白玉的如意壶一声脆响,“来人!上酒!来人,人都死了么!” 片刻,三个小厮捧着三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一水儿的无色的翡翠雕琢的玉壶,玉壶里八分满的酒液都看的清楚,淡黄色的是黄粱酒,红色的是波斯国的胡酒,无色的是“闻道中山酒,一杯千日晕”的中山酒,俱都是陈年的佳酿,人未至,酒香已到。 从墙上古画后头的几个小孔里往那边看的史墨嘟囔,“这也太奢华了,只怕一会他又得给摔了,可惜可惜……” 兴致勃勃也在偷看的柴贯笑眯了眼,摇头道:“那无色的翡翠最不值钱,师兄我从云贵那边弄来十几车,雕琢成首饰玉镯也没人要,索性都弄成这些器物了,好看精致又不贵,这样的酒壶只这锦云阁库里也有百多个呢,不怕摔!再说了,这些都记在史二公子的账上呢,哼哼,羊脂白玉的酒壶……,等明儿那事爆发出来,小爷就不信他敢赖账!” “……”不值钱的无色翡翠一瞬瞬就变成了羊脂白玉…… 硬挺修长的指节不疾不徐的敲着桌子,看着那两个兴趣盎然偷窥的三人,杜考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师弟这屋子里的机关不少呢,想来师弟很懂这非礼勿视的精髓……” 柴贯苦了脸,看着大师兄那寡淡的面容,摸着鼻子干笑,“没、没了,这是原来就有的,我才头一次看么……” 美酒醉人,更何况本就是想买醉的人呢。 史桂喝了个肚饱,晕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恍惚感觉身上发热,尤其是小腹那块儿,又胀又热,史桂睁着醉眼,定定看着自己的下腹,忽然又哭又笑,嘴里喃喃道:“没了,没用了……呵,母亲想要用在他身上的药,岂料…岂料那贱人竟用来与我助兴呢?……我又何尝不想把碧喜那贱妇给乱棒打死、打死!可她肚里那块肉是我…是我唯一的子嗣了呀……” 跌坐在地上,史桂撒起酒疯。 朦胧间,感觉有人把他抬到床上去,史桂只觉的小腹发热,手脚却冰凉的很,一直不舒服的哼哼,直到一个热热的身体重重的压上来…… 薛蟠吃酒吃的几乎醉死,被那妓|子搀到了一边的房里,胡乱的扒了衣裳就是好一顿颠鸾倒凤,不一时云收雨歇,他酒醒了一分,眯着个醉眼一把把那叫云儿的妓|子推攮开,直摔到脚踏子上去,晕头转向的往身上披衣裳,嘟嚷道:“爷要去找……找、找……”却是怎么也想不起史墨的名字,最后憋出来句“去找史兄弟!” 那女子正慵懒处被一把推开,脚踏子硌得腰上青紫一片,看自己小意奉承了半宿的恩客这般莽撞粗暴,又听到他的话早就气红了眼睛,正巧这时外头有阁里的嬷嬷叫她名字,唤她出去,那女子匆匆披上衣衫,从薛蟠的衣服里乱扒一阵子,掏走了沉甸甸的荷包才狠瞪一眼薛蟠,嘴里骂道:“死鬼,喝死算了!去找你那劳什子的史兄弟去罢,老娘不伺候了!”说罢蛇腰一扭一扭的去了。 薛蟠酒意仍重,没那个女子在身边唧唧歪歪,竟是裹着布条似的衣裳,脑袋一沉一沉的打起瞌睡来,呼噜都要震天响。 片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两个一身灰蓝衣裳丝毫不起眼的小厮,一个小厮手上端着一壶酒,一个小厮近前轻唤:“薛大爷,薛大爷?我们桂二爷给您送好酒来了。” 见薛蟠眯着醉眼醒了,又说道:“您这里怎么也没个伺候的人呀,要不要小子去给您叫一个来?” 薛蟠头晕的很,正是口渴呢,叫嚣着让把酒捧到近前来,挥手把小厮手中的酒盏打掉,对着壶嘴儿就沽沽的灌了下去,一抹嘴,仍旧说之前那醉话,不要姑娘,要史哥儿云云。 两个小厮对看一眼,忙忙答应着,架起薛蟠就往外走,边走还边道:“遵大爷的命,史哥儿正在刚才的厢房等您呢。” 薛蟠一听,也不挣扎,还催他们快去,进了那厢房,他挥开小厮的手,跌跌撞撞的就往里面闯,晃晃脑袋,那床铺上果然有个侧卧的人影儿。 顿时大喜,嘴里嚷嚷:“史哥儿,史哥儿?” 好像扰到床上那人的清静了,那人不耐烦的嘟囔了几声,薛蟠仅剩的神智一听,清清凉凉的,果然不是娘们儿那软糯的腔调儿,便意定是他的“史哥儿”。 蹬掉靴子,赤着脚步履瞒珊的斜斜歪歪的向前走,一面儿还要把围在身上的衣裳脱掉,只是两手实在不听使唤,本就是混乱套上的衣裳越发的解不开,身后那两个静看事态的小厮见状,便上前要给他解,却见薛蟠脾气忽然爆发,刺啦一声,那锦缎做成的衣袍被撕扯开来,扔了一个小厮一头一脸。 薛蟠嘿嘿笑着扑上去,头一回还撞到了床柱子,只不过他觉得浑身跟要烧起来似的火热,摸了一把头上的青痕也不在意,吐着酒气就虎扑到床上那人身上,嘴里不干不净的叫道:“好宝贝,你薛大哥来啦!” 不管青红皂白,饿狼一般,等摸到那人身上光滑柔韧的肌肤,便如猫捉到老鼠一般,抱住叫道:“好弟弟,等死我了。” 说着,搂到胸前就亲|嘴扯裤子,满口的“宝贝”“兄弟”的乱叫起来,那人挣扎了几下,薛蟠愈发的情动,强按住,拉了那人身上的裤子,硬梆梆的就想顶入…… 贾环捂住史墨的眼,没好气道:“你看够了罢。” 史墨瘪瘪嘴,干笑,“这不是没见过么……” 贾环心道,那身肥油有甚好看的,这傻子,要看也只能看我么! 45、发现 47、 及至这天夜里,看了场好戏的几个人各自归家,约好明日早早儿继续来看。 史墨今日趁贾环不注意之时,偷吃了几盅颜色清亮血玉似的果酒,他一向被看管的紧,以前又活的小心,生恐酒醉入了别人的彀中自然不肯也不敢多饮,是以酒量极差,出来时被夜风一吹,几盏甜香的果酒就有些上头了。幸而他是个老实的,也不折腾人,只闭起眼睛来懒洋洋的眯着。 贾环摸摸他热烫晕红的脸蛋儿,史小墨感觉到温热的身体,立马挪动一下屁股舍了冷冰冰硬生生的车柱子,靠到人家胸膛上去了,还来回磨蹭几下找到舒服的肩窝,满足的打了一个小小的酒嗝,嘟囔着就窝进去美滋滋的打小呼噜了。 那两只爪子,很自觉地就揣到人家柔韧的腰腹上。 贾环僵硬了片刻,怔怔看着怀里睡得心满意足的这人,心里满满的,火辣辣的热有一瞬冲上了眼眶,心道,这个几乎刻进了自己骨头里的人,这一刻终于这般不设防全心信任的窝进小爷怀里,小爷分明听见他喃喃的都是“环儿”!……忍不住的,贾环咧开嘴冲着蓝灰色的车帘子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来,两只胳膊从身侧抬起,重重的环上怀里的人,牙花子都露了出来…… 贾环贾环,如若能环上这人一辈子,让他作什么都愿意。 外头赶车的唐子刚把布帘子掀开一条缝,就僵硬的原样阖上了,佯装淡定的回过头来,对骑马的杜考小声道:“杜大爷,我们家两位爷酒吃的多眯上了,怕是不能与您道别了。” 杜考扫了一眼那布帘子,淡淡的点点头,道了声“好好照料你家爷”,就催马拐到了另一条岔路上去了。 直到拉车的那匹健壮的枣红色大马进了大门,在中庭“啾儿”嘶鸣了一声,贾环才如梦初醒。唐子敲敲车棂子,才掀起布帘垂眼低声道:“环爷,到了。小的背大爷进房罢?” 贾环眼神黏在怀里睡得香甜的这人脸上,只觉的这一路太短,不由得抬眼睨了唐子一眼,这厮赶车赶这么快作甚,投胎么……不知道他家大爷饮了酒,颠的腹痛翻腾了可怎么好? 唐子正抬着眼皮子偷看,接到那股子怨气立马苦了脸,小的冤呀…… 枣红色的大马见后头还没动静,怒了,这天杀的,让自己这千里良驹拉车就罢了,到了府里还唧唧歪歪不给卸车,人家一整天没见到婆娘了,不知道这天凉啦,正是靠在一起耳鬓厮磨取暖腻歪的好时候? “啾~~!”大马长嘶一声儿,再不让回马厩就尥蹶子啦! 这声音吓了贾环和唐子一跳,就只有史墨把头往人家怀里钻了钻,睡得四平八稳。 没好气瞪一眼唐子,贾环把史墨往怀里拢了拢,小声呵斥:“拿披风给他盖上,我送他回房!” 说罢,就一手伸到史墨的腿弯下头,一手环着他的肩,让他把头舒服的靠在自己肩窝上,半跪着从车上下来,“愣着作甚,还不快拿披风给围上?” 唐子慌忙回神,从车上拿着厚披风把盖在大爷身上,木木的看环爷跟抱媳妇似的小心翼翼的把人抱走了……莫名的,唐子忽然有种他们家大爷给人了就再要不回来的诡异感…… 大马看着自己那个无良主人抱着他家婆娘都进了小门,身边这个傻乎乎的家伙还不给“松绑”,打了个响鼻,一尾巴甩到这家伙屁股上,气沉丹田,就要大声嘶鸣,不给松套,马大爷我就叫!……传到马厩里,兴许自家婆娘看自个这么记挂着他,今天会让挤在一起取取暖呢,枣红大马美滋滋的想。 “嗳哟,我的祖宗,你可别叫,弄醒了大爷,我今天就得给你挤马厩睡了!”唐子瞅见身边这个不省心的大马又抬起了脖子,惊出一身冷汗,急忙给它松套子。 大马一听,这厮竟然要跟他们睡马厩,不行,绝对不行,好不容易蹬塌了半拉马厩,才能和婆娘挨得近近的,怎能让这个傻乎乎的小子横插一杠子!大马咽下到嘴边的嘶鸣声,后腿不安生的来回踏,真慢,送个套都这么不利落! 好不容易给这位马大爷送了套子,枣红色的大马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舍个大白眼给这笨小子,就晃晃鬃毛,溜溜达达小跑着往马厩去了。 这时大门口几个门房才敢靠过来,一个向唐子拱拱手,笑着奉承道:“唐子哥,你去歇着罢,累了一天了,这里我们来就行。” 一个笨头笨脑的小子满眼喜欢的踮脚看枣红大马的背影,一边儿还满口赞道:“真骏呐,真威风!” 起头那人没好气的敲了他一下脑袋,笑道:“别看了,再看也不能叫你摸一下,奔霄脾气可不好,你莫犯傻凑过去,被它踢翻的人可不少!” 那小子摸摸头,不好意思的笑笑,可眼还是瞅着枣红大马奔去的那边儿。 唐子直起腰,让几个人把车拉到后面去,对那小子笑道:“你喜欢马?” 那个半大小子腼腆的点头,又慌忙保证:“我不会去偷摸的,惊到马可不好,我就远远看看。”这一班领头的门房也替他说话,“唐子兄弟别怪他,这小子原来是个马倌儿,这回是犯了看到好马就走不动路的毛病,他心实,平时当差仔细着呢,实在不敢偷溜去看马的。” 唐子就笑,“想哪儿去了呢,我瞧着你真心喜欢马,又是个马倌儿,就更好了!正巧马厩那里还缺个照料马的,你可愿意去,要是愿意明儿我就跟王管家说一声儿,荐你过去。” 那领头的一听就急了:这府里就一个正经的小主子,难得的是主家宽厚,上下也清明条理的很,是个能让人安心侍奉的地方儿。这领头的心喜投到了一个好主家,没那么些弯弯绕绕乌七八糟,镇日只勤勤恳恳的当差,期盼着给自家闺女看一个好女婿,这辈子就算好好儿过去了——这有点儿憨的小子正是他给自家闺女看上的好女婿,只等着过一年闺女再大点就求了主子给指了婚,不成想这傻小子竟要舍了这门房轻巧丰厚的差事,去做那喂马看马的累活,怎能不急眼。 ——“嗳,嗳,他小孩子不知事,唐子兄弟,他眼神可是好使的,又在这里做惯了,就不麻烦您和王管家了。” “我愿意去!我肯定能照料好!” 一老一嫩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唐子看到那有些气急败坏的领头就笑了:“老丁大哥,他愿意去就叫他去罢!我知道你的心事,放心,耽误不了的,也就是看他真喜欢,我才开了这口的,要不然也不是谁都能去照料奔霄和惊雷的。” 领头老脸有些红,他这老丈人看女婿的意思连跟他们熟稔的大爷身边的唐子都知道了,偏这傻小子还懵懵懂懂的。 不过听到这话,他也有些惊喜:“就照料那两匹?”除了大爷和环爷的坐骑,府里还养着十几匹马呢,要真是就照料那两匹,这还真不是个赖活儿,只是想到那坏脾气的奔霄,领头又有些悚,“就他这小身板儿,恐怕经不起奔霄的一腿子,要是……” “没事儿,先从照料惊雷开始,奔霄那儿……嗨!等他去了就知道了。”惊雷性子和顺,在惊雷面前,奔霄性子就更顺了,你逆着捋它的毛也没事儿。“好好干,大爷最稀罕这两匹马,你要是喂好了日后也能随着大爷出去。” 领头的大喜,随大爷出去?跟在大爷身边当差,可是个再好不过的活了…… 那小子点点头,心思全飞到那神骏的大马身上去了,哪里能想到这些。唐子伸个懒腰,他还得去看看大爷去,不知道大爷被折腾了这一下醒了没,正好顺道去厨上给大爷端过去醒酒汤,想着珊瑚姐姐定是已经吩咐了厨下给做了。 “唐、唐大哥,我马上就换值了,能今天去么,我就是想看看,这时候该给夜草了……还有,我不当值的时候求马夫大哥带我远远看过一眼,就是觉得奔霄和惊雷的马厩子有点儿、有点儿太小了,它们都是好马,好马有脾性,不喜欢狭窄……” 领头的尴尬的看一眼唐子,恨不得把这看到马就啥都忘了的傻子的嘴给堵上,唐子倒笑起来,只道:“行,你愿意就去罢,只是别靠近,明天带你去给它们认了人才行,要不然一准尥蹶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那马厩,明天叫牛把式告诉你。” 摆脱了那爱马成痴的小子,走到阴影处唐子抹了一把脸,沧桑的想,等你真照料了奔霄那祖宗就知道了,你要是真给它再续一个宽宽敞敞的马厩,那祖宗一准儿记恨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溅你一嘴泥踹你一脚!想当初,为了能和人家惊雷挤到一处去,那祖宗又拉又踹,还用它那俩大门牙啃,硬生生把一个好好儿的马厩给弄塌了,从那以后,建一次弄塌一次,为着这,还换了几个被踢伤的马倌儿……一匹马这么聪明,叫人一瞅就想流泪呀,这哪是马呀,这是祖宗啊…… 马厩里,奔霄讨好的把好料用嘴都拱到惊雷嘴边的食槽里去,长长睫毛下黑亮亮的大眼瞟一下再瞟一下认真吃草料的惊雷,挨挨蹭蹭的就靠过来了,蹭了两下,又撒欢的溜达到放草料的小屋子前,伸长脖子把一小口袋豆饼给衔了出来,献宝似的奔到惊雷身边,咬住袋子的一个小角,就把清香好吃的豆饼都给倒在食槽里了。 惊雷睨了它一眼,低头吃食不理:这傻缺,它是一头公马,公马!白长了那一双大眼! 吃了两块豆饼后,惊雷就不吃了,饮了点新换上的水,就立在一旁闭目养神。奔霄蹭一蹭它,才紧挨着低头吃食,惊雷也不理它,这傻缺有毛病,不叫它靠着,就能折腾的半府的人不安生…… 那豆饼真是香,奔霄吃了好些配好的食料后,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块豆饼,等到去咬下一块的时候,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尾巴,扭头看惊雷斜眼看它呢,连忙凑过来,惊雷一甩鬃毛,小步悠闲的走进马厩里面儿睡觉,奔霄颠颠儿跟上了,紧挨着惊雷挡着外头的小凉风站着闭上了眼,心说这时候还真有点羡慕那野鸭子细了吧唧的丑脖子,它也想试试和惊雷交颈而眠的滋味么…… 等奔霄闭上了眼,惊雷睁开眼瞧了它一眼,余光瞄了一下那扔在地上盛豆饼的布袋才又闭上:这傻缺就是记吃不记疼,那豆饼子好吃又营养,可吃多了是会拉肚子的,傻缺又忘了上回肚子疼的时候了。 两匹马都是名驹和野马群的头马产下的崽儿,野性重,决计不肯卧着睡觉的,一贯是这样警觉的站着入睡…… 不过贾环绝对没有奔霄这样好的运气,元澈小舅舅也绝不是惊雷那种和顺的脾气。 贾环抱着史墨进正房的一刹那,坐在正厅太师椅上的元澈舅舅那双和外甥十分肖像的凤眼就竖到天上去了。 小舅舅轻拂衣袖,站起身闲庭信步似的走近来,可那气势,逼得门外的丫头都把头深深埋下去,觉得舅老爷这步子好似雷霆万钧踩着人心尖子似的。 贾环额角渗出一滴子汗来,抱着史墨的手却稳稳的,还在舅舅眼皮子底下把人往怀里塞了塞。 伸手掀起厚披风,看见外甥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元澈小舅舅一颗心才真正放回胸膛里去,下一秒这眼刀子就向着拐跑他的乖外甥的某人身上飞了。 “怎么回事,还喝酒了?他身子虚,刚费心补了这么些时候,你就纵着他吃酒?”听听这话,小舅舅的心也忒偏了,外甥吃了酒,就赖到人家身上去。 珊瑚眼皮动了一下,悄声吩咐小丫头去厨上吩咐熬碗润口的厚粥和醒酒汤来。 贾环听了元澈这话,却是半分不满都无,反倒顺杆儿往上爬:“舅舅别急,这回没看住他,叫他偷吃了几口果子酒,日后定不会了。舅舅先吃盏茶,我把他送碧纱橱里去,一会儿再出来陪舅舅说话。”一边儿还低声吩咐:“秋水,给舅舅换上大爷藏起来的君山银针上来。” 秋水应了,元澈的眼角却愈发犀利了。 这一局,贾小环完胜。 元澈眼神一寒,就要开口,贾环自然知晓自己与这位小舅舅相比,无疑是太嫩了,立刻悄声严肃道:“舅舅尚且等我一等,今日几位师兄约我们出去,却不是单单吃酒闲话,倒是让我们知道了史家那边又把脏主意打到史墨身上,那手段……” 元澈食指中指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神情莫测的看贾环,那眼里雾沉沉的,幽深的什么也看不出。 气氛兀的沉滞,贾环直面重压,后背都沁出汗来,兀自不躲不避的与元澈对视。 半晌,“哼!”小舅舅一甩衣袖,“把墨儿安顿好了出来说话!” 元澈站在碧纱橱外,看着贾环忙里忙外的周到样,等瞧见贾环竟然挥退了丫头亲手给自家外甥擦脸擦手……洗脚!…的时候,再也静不住,修长的剑眉高高挑起,心里头就有些异样,忽然贾环的身影好像和某人重叠了似的……瞧着贾环的眼神亦警惕起来…… 46、想不出题目了 48、 待环儿出来,如此如此将事情来龙去脉分说了一遍,元澈小舅舅一张玉面已完全变成了阎王脸,捏着已冷掉的茶盏,半晌才幽幽道:“本来还想拉长线钓大鱼,但这些小鱼却也纵的太放肆了,时不时出来一下子……真真让人刺心的很呐!” 那声音幽幽的,咋听之下还有些幽怨柔软的味道在,只是贾环一听之下,只觉一股子阴气从脚底板一下窜到后脑勺,后背心湿冷湿冷的,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元澈淡淡的眼神看过来,贾环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小舅舅似乎对他这副诚恐惧怕的模样十分满意,意味深长的瞟了他一眼,才轻声道:“你做的很好,剩下的不用你操心了,明早记得叫醒墨儿去看戏就是。……这些年是我这作舅舅的不是,一心只想着元家的仇冤,冷心冷肺亏待了他,倒亏得这孩子生的正,他那个奶娘也是个好的,养的比我期望的还要好,不像他那个姐姐似的竟只得了史家的小阴小谋,为了自己连父母弟弟俱不要了,那等天生凉薄的甥女,我还真是不敢认……” 这却是元澈心里的一道疤了,当年他狼狈离京,孑然一身,竟只剩下湘云和史墨这两个还不懂事的亲人,初时他的心肠还软,在塞北苦寒之地一站稳了脚跟就派亲信回京都看这一双外甥外甥女,只是那时史墨已被送去了金陵“养病”,只剩下年纪尚小的湘云还在史侯府里。金陵是四大家族初始之地,比之鱼龙混杂的京城,他们在那里的势力更是根深蒂固,他试了几次,无奈史鼐智计皆俱,竟是找不到机会,倒是在京城的保龄侯府戒备要少很多,借着长姐当年留下的忠仆,他的人倒真的进了侯府,如愿接近了湘云,他欣喜之下,下定决心要好好对待姐姐留下的这一对血脉,故而花费了大力气冒着风险去布置,给湘云弄去最好的教养,又无时无刻不想把势力插进金陵去,可谁承想,就是这么一个天真爽朗颇得他喜欢的小女孩,差点让他在都城的暗桩功亏一篑还险些让他也被史家抓住。 元澈永远也记得当年他最开心喜悦的事就是看那每月一封的从史家传出来的信件,童言童语、稚嫩的笔触是他当时唯一的温暖。也正是那信件上几回说想念舅舅想见他一面的话,才让他窝心之下失了警惕……那日正是中秋,他满心欢喜,想着终于能给甥女一个团圆,满心的想着只等他把外甥也偷出来,他们三个就能年年如此,他拼尽全力也定会给他们姊弟一个幸福的家……可是当他乔装进了保龄侯府的时候等待他的不是甥女的笑脸和期盼,却是史贾两家设下的置人于死地的圈套,亲随用性命护着他仓皇逃退之时,满心恐惧连累甥女的他听到了什么?……呵,当年那个小姑娘眼中俱是清醒和厌恶…… 若非是朱永安听到消息,从京都大营匆忙赶来,恐怕这世上已然没了他元澈! 此事过后,他尤不死心,心里还执着一丝妄念,期望这是史家刻意教导灌输,着意利用才致使如此,只是……后来数年的暗查刺探终于教他死了心,这个甥女,也的确是被那史家刻意引导,但那样冷心对待亲舅和胞弟,也实在是过了——诚然,湘云大气倜傥,不拘小节十分像他那个世间难有的姐姐,但内里也的的确确不负她的史家女的出身——凉薄非常! 彼时他连遭打击,几乎潦倒身死,之后好不容易再次挺立,却也变得冷硬狠心,若非史墨这孩子心诚,若非他为了找他几番费尽周折,元澈也不会认他——史墨焉知他未现身之前,被他这个舅舅暗暗观察了足足一年余,话语动静儿,无一遗漏的被呈递到舅舅案上。看着灵慧的外甥,元澈才动了培养的心思,初时这里面又有多少是为了利用史墨进入史家那座秘密的祠堂,偷回那半张药方,恐怕连元澈自己都不清楚。 只是好在这个外甥的确窝心,两人相处之中迅速滋生的那股子血脉相连的亲情让元澈都惊讶,他难得又心软一回,却是把外甥真装进了心坎里。 这回那戚氏竟然把这样阴损的主意打到外甥头上,真真让他气恨难忍,又牵连着他想起了近日墨小子那姐姐整出的糟心事,就更让他压不住火气了。 元澈小舅衣袖一甩就往外走,一面凉丝丝的抛下一句:“让墨儿近日离他那个拎不清的姐姐远些儿,你也看着他点,若是下回再让他喝成这个样子伤了身,那我还真就要考虑给他身边找几个益友了。” 贾环微微一怔,看了眼内室里睡得正香的那人,心说那史湘云不是已经对墨儿好了很多么,前儿他喜滋滋的寻了一匣子首饰要给送去呢,还赞什么“英好阔大宽宏量”什么“霁月光风”的,还好得意的说什么“不似一般女孩儿,正是他史墨的姐姐才有这样的胸襟气度”…… 招来他身边最得力的平安,靠近耳边吩咐一番,不足半个时辰,平安就来回禀了:“爷,问过舅老爷知机斋里的鲁大了,鲁大说舅老爷吩咐爷去问就全告诉了,只是与墨大爷分说时还请爷寻得时机委婉些……说是史大姑娘最近和那忠靖侯府走的十分近,那忠靖侯侯夫人小谢氏让史大姑娘劝说墨大爷出面向顺天府递状纸,要讨要回被保龄侯和其妻贪墨的属于墨大爷与史大姑娘的那份家产,还有元夫人留下的嫁妆,史大姑娘已是、已是应了!” 贾环的脸登时就变得极难看,只是还状似温和的把玩着史墨那把折扇上的扇坠,嘴里玩味道:“应了?” 平安把头埋得更低,小心翼翼回道:“是。恐怕史大姑娘不日就要送信与墨爷,还有……那小谢氏对史大姑娘允诺‘终身有靠’,属于史大姑娘的一份家财也会原封不动的算作她的嫁妆……话虽不似这么直白,不过鲁大说史大姑娘必定是听懂了的。舅老爷为此生了好几回气,唯恐墨爷伤心叫瞒着点墨爷。大爷,鲁大还说,史大姑娘纵然有不是,但也因着保龄侯府近日太过苛待的缘故,叫您千万留一线,毕竟毕竟墨爷他……” 贾环闭了闭眼,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罢,多往知机斋跑几回,有什么事就来回禀爷。还有,前面的门房也吩咐一声,不让他们放了不相干的人进府见你墨爷,若是来了,也不必与人纠缠,留下口信或者纸信,人都给我恭敬轰出去!” 摒退内室伺候的秋水、落霞,贾环坐上床沿儿,伸手摸摸那人的脸,长叹一声,这人,他岂有不知,面上一副淡淡的模样,其实最是心软,前些时那史湘云终于有了个姐姐的样子,和这人亲近了起来,把这人高兴的见牙不见眼,时常念叨两句……贾环骤然生起了闷气,两只爪子捏上了好眠的这人的腮帮儿,哼,以为他不知道么,把史湘云送来那身衣服鞋袜看的跟宝贝似的,还不舍得穿!看了就叫人生气! 史墨嘟囔了一声,绯红的脸颊蹭了蹭贾环的手,贾环一惊,俊秀的脸涨红了,看着被自己掐红了的腮帮儿又有些心疼,轻轻摸了两摸,又小心翼翼的凑上前亲了亲。半晌,又凑上去亲亲……直到深更了,秋水隔着帘子在碧纱橱外小声请他歇息了才罢手(或者是嘴?)。 “就在这歇了,你去罢,明日寅末来叫晨起。” 秋水这才掩好门,吹熄外间儿的烛火,轻声吩咐今日上夜的婆子看好门户,去隔壁小厦里和衣睡了。 那厢,元澈吩咐的人刚刚回府禀告。 “爷,都安排好了。” “嗯,墨儿那个好友,叫柴贯的,也知道了?”元澈靠在软椅上,淡淡道。 底下一个貌不惊人、膀大腰圆的汉子越发恭敬,“回爷的话,小少爷那位师兄,称柴公子的正是这锦云阁暗地里的小东家,奴才只与他提了一句小少爷的名讳,那位公子就吩咐阁里的嬷嬷帮忙了。” 元澈满意点头,笑道:“墨儿的眼光确实不错,他这几位师兄心思憨厚、诡谲、狡诈的都有,但无一不是值得相交之人,不错!既然他大开了方便之门,咱们也不能小气了,叫分属初霖楼底下的商家,遇到柴家的生意一概让半分的利。” 等那大汉出去了,一直站在他身后侍立不语的男子才笑道:“你这手段也忒阴损了,明日可叫那史鼐老头怎么活?” 元澈睨了他一眼,冷笑:“要是那史鼐因着这就没脸活下去,倒还省了爷的功夫呢,哼,爷的主意阴损,爷倒觉得比起那史家毒妇来,爷这不算甚呢,本来一个内宅妇人,爷正不好意思寻她晦气呢,她倒好,一梭子就往爷心头宝上扎!爷倒要看看呢,襄阳侯倒了,儿子败坏了,史鼐那匹夫还会不会与这个戚氏举案齐眉,姐姐当年受过的奚落,爷要让这毒妇一一都尝到嘴里,刻进骨头里才成!” 男子摸摸鼻子,心说这还不好意思寻晦气,只怕不出甥少爷这回事你也要下手了罢。想起那戚氏的阴毒手段,男子也眯起了眼睛,这样的女人,比男人更蛇蝎百倍,的确该一一清算!这样一想,倒觉得自家爷下手轻了呢。 元澈是什么人,他与这人一起长大,这人还是他的奶兄,水深火热兄弟俩一起撑过来了,若说这人心肠软良善那才真正笑掉了人的大牙呢,当即斜眼道:“奶兄又抢东亭的差事,小心他又向奶娘哭去。” 东亭是元澈的贴身长随,手脚麻利,行事灵活,人又忠心,但只有一项让人着实头疼——一个快弱冠的大小伙子,眼泪说来就来,跟个泪包似的。平时他跟在元澈身边还好,也没人招惹他,只是元澈这奶兄卓典时常会抢了他的差事,把人轰出去他自个儿随侍在元澈身边,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东亭就委屈了,有一次就对着已经眼神已经不好的卓妈妈哭上了。这卓妈妈是元澈的奶娘,已经六十有余,生养了好几个儿女,活下来的只有卓典一人,疼元澈如亲子,早年受得苦多,如今就在元府的小院里荣养,卓奶娘绝对是个泼辣性子,卓典回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狂风暴雨,让元府里的亲近人看尽了卓典的笑话。 果然,一提起东亭,卓典脸色立刻不好,收起了那一副让人牙痒痒的玩世不恭的样子,咬牙切齿道:“真不知你想什么,弄了个这样的哭包子在跟前儿。”随即又摆摆手,“我娘去庙里还愿去了,不提那小子。”他皱一下眉,道:“知机斋那么多事情,我也是放心不下才来问你一句,你派人的时候天可不早了,那些人可真会如你所愿?” 元澈摇摇头,笑的讽刺,“那些人你还不知道,都是些无利不起早的人,放心罢,明早一准儿有好戏看,那戚氏不是想着败坏墨儿的名誉么,那爷就大发慈悲让人都看看这史侯爷二子的风范!墨儿他们留下的痕迹都抹干净了?” 卓典点头,道:“锦云阁内外都抹干净了,那斜对面正巧是咱们一座铺子的后街,明日墨哥儿和他那几位朋友就到那处去看戏就好,里面阁楼的三层已经派人去打扫了。任何人查,也不会有一星半点儿沾到墨哥儿等的身上。” “嗯,其他事情用不着咱们操心,明日早朝咱们只要确定这襄阳侯被问罪就行了。” 卓典知其意,拱拱手就退下了。这襄阳侯的事情却不是临时起意,元澈已经忙活了一个月了,如今各色罪状都已齐全,朝中御史言官也已经知机了,就连圣上那里都有朱永安善讨过,这襄阳侯如今避无可避,那些罪状足以让他丢官削爵。 元澈眼里闪过一道暗光,这襄阳侯是个老狐狸,有他在史家就有个靠山,他要让贾史王薛尝尽孤立无援、终日惶恐,怎能不先拔了这根刺呢? 本来他也只是想趁着史鼐被今上申斥,襄阳侯却坐视不理,两家嫌隙摩擦骤起的空档弄垮戚家,没成想史鼐那位贤妻想出个这样下作的招数对付自家外甥——哈,他已经迫不及待的看到在自己老丈人刚被问了罪的时候,儿子就爆出这样的丑事,史鼐那张五颜六色的老脸了!——元澈料定以史鼐那小心谨慎的心机,这回必定不会为了岳家触怒今上,但朝中就是这么一回事,私底下凉薄毒辣都行,可若是表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那就真寒了心,如果史鼐在襄阳侯之事上明哲保身,之后史桂的丑事儿他就怎么也弹压不下了,定有那众多的墙头草愿意“帮扶鼓吹”一把呢! 若说之前襄阳侯也对圣上责问史鼐的事置之不理,可这两回事在群臣眼中那却是云泥之差,襄阳侯可以推说是怒其不争,气女婿教子不严,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毕竟也只是无官职在身的小辈之事…可襄阳侯这次却牵扯到身家性命,作为被他扶持起来的史鼐偏又是女婿的身份,不替老泰山求上一声儿,可真正说不过去!早朝过后,襄阳侯虽倒,但戚家的两子还在朝中任官,戚家的人脉也在,圣上顾念太上皇,元澈捅出的那些罪证也绝不至于把戚氏一族连根拔起,这样一来,保龄侯的日子…… 元澈小舅舅脑海中理顺一番,含笑入睡:明日早朝告病罢,他也陪着外甥去看一看热闹……史鼐那张丧气的老脸,日后有的是时候看。 47、史桂--薛蟠 49、 史桂醒的时候只觉浑身疼痛,就跟四匹马拉的厚重马车在身上碾过一般,不仅是身上,就连唇角脸颊都火辣辣的。他尚没睁眼,就被骤然感觉到的不适惊得神志清醒了,心中忐忑不安,莫非被人劫持了?似乎往常听闻过,有一些亡命徒专门绑架大门户的公子哥儿索要钱财,俱都是些身负累累血债的狂徒,逃窜各地,要是有人家胆敢报官或者那家公子哥倒霉看到那些人的面目,就会被剁去手脚戳瞎双眼,待家人寻来时已然奄奄一息,家人只能看着痛苦死去…… 史桂被脑海中想象骇的心胆俱裂,不敢妄动,只拿耳朵去听。 这一听,却是听出了不妥:身边竟然有一个粗重的呼吸,低沉迟缓,像是人睡着的鼾声。还有身子底下的触感也不对,柔软细滑,分明是上好的锦缎…… 史桂心神稍定,动一动僵硬了的身体,下面难言之处骤起的剧痛让他不敢置信的猛然睁眼,待看清自己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和床铺之上红红白白的污迹,史桂眼前一黑,重重的栽倒在身边人的胸膛上。 薛蟠餍足过后,搂着美人酣眠正好,被个头槌一撞,捂着胸口眼还未睁就破口大骂:“哪个不要命的!你薛大爷……” 睁开眼却是愣神了,眼前这个睚眦俱裂的人不是史桂又是哪个? “你你你,我我我……史兄弟……”呆霸王一看这状况也知不好,口吃的说不出话来。 史桂此时恨不得生吃了这薛蟠,可仍有一丝的理智,知道这事宣扬不得,若是传扬出去,恐怕父亲就真的会厌弃他了罢? “啊!啊!啊——”下一瞬,一阵尖叫在这寂静的厢房里响起。 一个只用手遮住胸部的花娘在大床的脚踏上尖叫。 史桂一惊,怒喝:“住口!”说着就想下床把那花娘打昏。 他猛一动身,牵动了下面难言之处的撕裂伤,疼的他几乎又栽倒,薛蟠慌忙扶住他,讷讷的不知能说些什么。 史桂厉声喝道:“还不叫她住嘴,你想让她把全阁的人都招来不成?!” 薛蟠手忙脚乱的就要去拎花娘,可为时已晚,那花娘连滚带爬,还硬生生扯下了这青楼特有的薄纱做的帷帐遮在胸前。 “咚!——” “嘭!——” 房门被猛地推开,楼里的嬷嬷、护院,并着史桂的小幺儿一并闯了进来,目瞪口呆的看房中衣不蔽体的花娘,赤果果白条条追着花娘要打的薛蟠,还有找遍了床上也寻不到被子遮蔽的史桂。 史桂脸色煞白,床上的被子都被薛蟠蹬到床底去了,他只能扯下另一半纱帐遮身,可那半透明的,要遮不遮的样子更是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 谁也没注意到,这屋子的窗子是大敞的,就在床帐的斜侧面,细纱帐子一去,床上种种也能窥探个五分。 那花娘额角有一大块青肿,躲在老鸨身后,抽抽噎噎,“奴家、奴家本是侍候着这薛大爷的,可昨晚薛大爷非要找史爷,奴家扶他前来,没成想进屋就被薛大爷推到床角撞晕过去……这、奴家来的时候,与薛大爷衣裳尚整……” 这花娘的话却是叫屋内诸人都沉默了,来的时候衣裳尚整……这…… 史桂只觉还不如死了的好,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阴鸷的瞟了一眼那花娘,花娘瑟缩一下,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这间屋子,她明明记得自己昨晚伺候完薛家大爷后就被这个不解风情的蠢物气出去了,等回到屋子的时候薛蟠已是不见了,她还在骂干吃了老娘豆腐不给钱的忘八时,就被人弄晕了——但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这明摆着是有人算计这二位,这二位定不会罢休,只怕会想从她这小小的花娘嘴里抠出点什么。甚至她刚才连声尖叫,也是存了引人来的心思,若是无人来,她瞅见这样的秘事,必定会被灭口,那史爷的神情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今之计,也只有拉着这屋内的人下水,把事情都推到薛家大爷身上去,反正昨晚这位薛大爷已经烂醉如泥,算计他的人也必定不会叫他清醒,这样或许她还能留下一条贱命。至于那句衣裳尚整,却是花娘故意的了,这花娘已瞧见门外探头探脑的客人,古来香艳之事才传的远,要不然恐怕他人会惧怕薛史两家的权势不敢浑说这两府公子的秘事,可加上她却截然不同了,恐怕就是再胆小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象乱说……说的人多了,别人动她时才要顾及一二,因此事传开她必定会大大出回艳名。 这花娘年岁已不小,却还是这锦云阁的红牌之一,手段见识都是不少的,这也是元澈选中她的原因。不错,把剩下的掺了药的酒液都换掉,把这花娘敲晕扔进房中都是元澈的手笔,他要的,就是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人都发现这件丑事:即使这花娘不叫,她那房门大敞、乱作一团的厢房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引起旁人注意,一声捉贼就能把人引去么,薛蟠没了踪影,这花楼的人必定会来禀报昨晚邀薛蟠同来的史桂,到时,事情依旧会如此发展。只不过,这花娘的应对却要比设想的要好上许许多。 事情还没完。 “关门!”史桂咬牙道,“把这锦云阁的门给我堵了,没有爷的允许今日这层的人都不许出去!” 薛蟠也不傻,他对史桂做出这样的事来,必不能善了,若是传将出去,恐怕更是难以收尾……这也是个傻大胆,此时竟然还敢上前去扶史桂。 只是…… “什么声音这般吵闹?咱们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吵扰爷的好梦!”说话间,还不等史桂的小厮把门关严了就被人一记窝心脚给踹到一边去了,几个没收拾立整的穿金戴玉的公子哥就闯了进来。 这一群人,全是京中有名的横少,仗着家中有财有势,横行无忌,当间儿那个正是颇受当今宠爱的周贵人的胞弟,年纪虽小,但性子骄狂,不将人放在眼里,乃是自封的“国舅爷”。 史桂自然与这些人有过面交,只不过史家和贾家站在一处儿,自然是力挺元妃娘娘的,和这位周公子自然算不上交好。 若说横,这里几位都是如此,但若说横起来不要命的当属呆霸王莫属。史桂死白的脸色让这个才占了人家便宜倒也有几分仗义的薛大爷当下心情不爽,从床尾地上捡起被子抖抖把人包上,自己就披了个显然不是他的外裳上前就把最显眼,穿的金光闪闪的周小公子一拳给打出去了。 自他姐姐入宫受宠,周家的独苗周小公子就日日被人捧在舌尖,何曾受过这样的打,卧在廊里,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口血水并着两颗大门牙儿。 那薛蟠还叉腰大笑,“叫你在爷爷面前充好汉!” 史桂心知今日之事算是完了,看着挡在他身前光着两个大脚丫子的薛蟠,倒也有了一丝丝暖意,强撑着下床,把揉成一团的衣服扔给他,冷道:“快穿上!” 那周小公子疼的涕泪交流,嘴里还在乌鲁乌鲁的叫嚣,剩下几个溜须拍马的看到这里也胆寒了,毕竟侯府公子,娘娘兄弟,他们掺和里头却是找死。 但这位周小公子的小幺儿却并不是个省事的,竟有一个跑下楼去大声叫喊。 史桂抖着手,哆嗦着嘴唇,身上的衣裳穿的烂七八糟,几次都系不上衣带,那薛大呆子看到他如此,一时脑子里忽然记起昨晚这人白嫩的身子,脸上痛苦隐忍的表情,一时间正是莫道消魂,销魂如昨宵,零碎的片段却让这贪花好色的呆霸王红了脸,也不去管门外的事情了,期期艾艾凑上前来给他规整衣裳。 竟是奇了,那小厮的叫喊竟惊动了巡回都城的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一队官靴带刀的军爷就直闯了进来,周小公子捂着嘴,指着屋内还光着脚板的薛蟠和衣裳遮不住暧昧痕迹的史桂,嘴里呜呜的嘶吼出的话不堪入耳,口水混着血水从他指缝里漏出来,间或还有几滴喷到他身边的人身上。 薛蟠身子一挡,把史桂整个人掩在了身后,大咧咧道:“嘴里嚼屎的小杂种,你说哪个呢?打掉你一双兔牙算轻的,再胡说就把你嘴里的牙全拔光!” 史桂神情呆木灰白,薛蟠的大嗓门倒把他吓了一跳,虽然这人坐下那等事,但到底……他也是怕这人把周家的得罪狠了牵扯到自己身上……拉拉薛蟠的衣衫,皱眉低声道:“他是周贵人的胞弟。” 薛蟠看到史桂的样子愣了一瞬,却并非怕了那姓周的身份,而是看见史桂荏弱的模样,很有些不是滋味。那周小公子见此,料想他们怕了,更是满嘴跑马,各色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薛蟠虎目一瞪,指着五城兵马司的人道:“你们还不堵了这小子的粪嘴?他姐姐是贵人就了不起了,我表姐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呢!” 五城兵马司的人也是头疼的很,本来不该这时候巡道这边来的,偏生昨晚有消息说周家小公子来这锦云阁买乐子,这周家小公子是个能惹事的,但也因着这是个容易逢迎的主儿,他家老爷子也有几分手段,正巧这一队的领头是个副指挥使,他的顶头上司高升,正思量着顶了空缺做个正指挥使,无奈司中另有一人和他旗鼓相当,两人明争暗斗的厉害,昨夜里手底下的人奉上了这信儿,他心中一动,就派人守在锦云阁附近,今晨更是天不亮就赶过来,果不其然这周小公子又惹了事,姓曹的副指挥使急忙忙来给撑腰讨好了。 可谁想竟碰上了这样的糟心事,对面那两个一个是史侯府的小爷,一个是当朝元贵妃的嫡亲表弟,如今还正住在贵妃娘家,不仅如此,还有个颇得圣宠步步高升的亲舅舅王大人。偏生,这两人还发生了那样的丑事儿,若只是契兄弟私会也就罢了,竟在楼子里中间还夹着个花娘……唉,曹副指挥使哭丧着脸,无奈的做了这中间的人,把人都劝回去了事。 这曹副指挥使思量了思量,想喝住这锦云阁里的人让他们缄口以奉承史侯府和贾家,做出这个姿态来就算这事止不住传扬出去那两家也会念着他这点子好不与他为难。只是这曹副指挥使的动作太慢了点,在这楼里混迹的人有几个没有点花花肠子,早就瞧完热闹一哄而散了。 ****** 对面小阁楼里,史墨指着斜对面那出闹剧目瞪口呆,问贾环:“这、这是你算计的?” 贾环摸摸鼻子,朝着一旁玉树临风,擎着一盏茶赏景的元小舅舅努努嘴,“我哪有这样的本事,是舅舅算无遗策。” 算无遗策的俊美舅舅朝着挤在一个窗口看热闹的这六个师兄弟,咧嘴温文一下,六人齐齐打了个哆嗦,退后一步。 半晌,柴贯遮遮掩掩的小声道:“你舅舅什么时候知道的?早就知道?不可能呀!” 史墨无奈:“我昨天醉了,一直到今晨环儿叫我才醒。” 五人一齐看贾环。贾环侧身,小声道:“昨儿回府,小舅舅正等在厅里呢,看你没按时吃药膳还吃醉了酒……我看舅舅生气就想着祸水东引,便把遇到的这事跟舅舅说了,谁成想……” “昨晚?你们回去得戌时末了罢?”江海咋舌,这动作也忒迅速了罢,看方才那么一出儿,完全不像仓惶布置的呀。 柴贯缩的更向后,大半个身子趴在杜考背上,伸出个头悄声说:“昨儿我回别院才睡下,就有下人来报说是墨师弟府上的人来回话儿,我以为是你两个有什么主意呢,就把人叫进来,那人也没说什么,只向我告罪说是要在锦云阁做点小手段,我也就允了,叫柴元宝跟他去,随他行事便是。那人却说无甚大事不必惊动上下,只是先给我告罪一番,我当时还想着你们府里的人忒多礼了,之后就抛到脑后一觉天明……今早出府就被马车接到这宅子来了。” “你舅舅……真吓人……”江海道一声,也拱到晏经背后头去。 倒是晏经看元澈的眼神亮晶晶的,这为舅舅大人着实厉害呀,这样一出儿,说浅了那是既报了仇又让人想破脑袋也牵扯不到墨师弟身上来,说深了那可就关系到朝堂后宫的倾轧了,如今这史家、薛家连带着贾家却是要和周家明面上对立起来了,后宫里的两位贵人只怕也得牵扯进去呢。 杜考侧立着,脸色依旧是面无表情,但却由着柴贯巴在他身上,他想的也深——只怕前一阵子让那史桂几乎身败名裂惊动圣听的那事亦是这位舅舅的手笔罢? 瞟一眼史墨,墨师弟有他这舅舅和环师弟护着,就算身处那复杂阴晦的侯府宅院也会平安无事,大道通途;晏师弟自己就是个心有七窍的人物,不算计别人就算好了不怕他吃亏;杜考睨了一眼扒在自己肩上好奇又惧怕的直直看向元家舅舅的这人,无声叹气:这个笨蛋,就算是他那个表弟江师弟也懂得明哲保身,偏这家伙一副三姑六婆的癖性,还少筋缺弦的紧! 杜考的恨铁不成钢无人知晓,史墨已溜溜达达凑到他家英明神武的舅舅身边去了,讨好的给舅舅捏捏肩,史小墨眨巴着眼问“昨晚我和环儿回府的时候已快夜禁了罢?这么点时间儿,舅舅怎么安排的?”本朝虽比各朝各代宽待,但晚上也是有宵禁的,只是比之前朝一更三点就禁止出行,时间推迟到亥时半罢了。 元澈分外享受自家外甥的着意讨好,不动声色的瞥一眼贾环,把手上的茶盏托到外甥眼前,史小墨一见,忙忙接过去又奉上自己那盏还未动的热茶,只听舅舅大人惬意的抿一口清茶才淡然说道:“正巧知道些这周家小公子的事迹罢了,使人在他耳边吹嘘了几句锦云阁女子的才貌和难得,就是史侯府和荣国府的公子都趋之若鹜,如此云云而已。” 柴贯搓搓自己的手臂,怎么感觉有些冷呢。 观杜考和晏经两人,却是垂眸深思,哪里有这般轻描淡写:仅仅丁点时间就想出这样的手段,还能寻到合适的人选……这实在是令人惊心。 元澈抬眼看了一眼他们四人,淡笑道:“你们都是墨儿的好友,自然也是我的小辈,如他一般称我一声舅舅即可,若日后有什么事,也可寻舅舅来,舅舅不说万事能应承,办上一二却还使得。”又着意看一眼杜考,“说起来,登州杜家,与我还有些渊源,你大哥二哥三哥我早年倒是都见过,唯独没见过你这个备受宠爱的幺子罢了。” 杜考一凛,他出身登州杜家,这事却是个隐秘,因着一些旧事,家族经年来都十分低调,有些人早已经忘却了登州杜家的名声,这人却……元澈笑起来:“却都是还缺少些历练,不过一件小事儿,何至于此,你们洞主常日与我吹嘘杜、晏、柴、江如何如何,今日看起来还少那么点火候,安心,我定与你们洞主说道说道,务必出仕前把这份火候补上。” 晏经回过神,对着元澈讶道:“莫非舅舅就是老师平日所说的逸之先生?” 元澈笑着点头。晏经几人都又讶异又兴奋,他们几人可没少听洞主念叨这位满腹才华的好友,不过想起元澈的话,又苦恼起来,洞主本来就是个会折腾学生的,再有了元家舅舅这个狗头军师,以后的日子…… 史墨却不管这些,他扯扯舅舅的衣袖,小心翼翼看了看舅舅的神色,才道:“舅舅,我瞧着史桂受得打击也不小了……嗯,不知怎的,看到他刚才那样儿我竟也有些不好受,说起来他小时候嚣张跋扈,可也没欺负我几天,后来长大了生辰的时候他还送过我礼物……我倒不是心软,他想那样对付我,我报复回去,两不相欠罢了,只是这日后他不来招惹我我也便不想为难他……当然,对着我那叔叔婶母,我自然不会心软,毕竟这件算计我的事还是戚氏一手炮制的呢。” 他这话是贴着元澈说的,离他们有四五步远的另外几人俱是听不到的。 元澈揉揉外甥的脑袋,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刚刚就看就他脸上的不忍了。念着那史桂也是替外甥背了好些回灾,若老实些他也不会跟个小辈过不去,反正史家早晚要倒,一个没家族庇护的纨绔公子哥儿也用不着他费心,罢了,就当让外甥舒心了。 身后贾环目光灼灼的看那一双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甥舅,眼睛炽热的能把某人的后背烧出一个洞来。 48、戚氏下场 50、 这日的早朝,果然出了事情,襄阳侯戚云被参贪污、圈地、收受贿赂洋洋洒洒等近十条罪状,满朝俱惊。 圣上初时并未表现出什么,还笑眯眯允许襄阳侯喊冤自辩,戚氏党派之人见状心忖当今性子一向绵柔,且太上皇老祖宗最是爱护老臣,一时气焰嚣张起来,在御座之下庙堂之中与御史言官几乎吵作一团。却不料忽然天颜变色,御史台严大夫当场呈上吏部并顺天府、大理寺暗访私查来的襄阳侯罪证。 当今以雷霆之势,强硬至极的手段削了戚家的爵位,戚云因年事已高,圣上悲仁饶的他性命,其余涉嫌重罪的官吏轻则流放重责秋后处决。好在戚家这两子并未牵扯其中,那戚云一力承担的罪名,他能保得一命也是他两个儿子并交好世家苦苦陈情之故,但戚氏嫡支皆被遣离所居官位,或降职或平调至无实权的闲职上。 戚云老迈,硬撑着下了朝,除去顶戴白身刚刚迈出宫门就一下栽倒在地。 这一事件后被看做是烈皇帝成宗收权的初始,也是自这一天起,成宗仁和温懦的表象渐去,开始露出属于天子的威势和强硬,成宗与太上皇显宗孝文帝皇权之争开始拉开帷幕…… 只是这时,碍于今上一贯温文有余威严不足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不少大臣观望一阵,纷纷断言今上此举为“偶然为之”、“戚侯太过才惹得龙颜大怒”,转而竟夸赞宣扬起圣上贤明仁德起来,纷纷说甚“圣上宽仁,不曾动摇戚氏根基,只发落了首恶,素日与戚家交好或是他家一派的官员牵扯其中的并不多,保有官职的更是大有人在”云云。 当今与其皇六子肃郡王朱斌说起此事时颇为自得,究其缘由不过是一个“权”字,既然皇帝已经把能借此事收到手中的实权官位全部收拢,放过无关紧要的小鱼小虾又何乐不为?戚家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位高无权成了这个家族最真实的写照,这事之中,除了挑起事端的严御史等人,戚家最恨的恐怕就是他们的好女婿保龄侯史鼐了。 原来那日圣上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逼问保龄侯如何发落,彼时天颜盛怒,已是捋了戚氏一派一位三品大员的官帽,还将戚云长子户部侍郎戚源重责了二十大板,这保龄侯见势不妙,一个字都未为老泰山求情,反倒大义凛然怒斥襄阳侯辜负圣恩应当严惩,当今注视他良久,才不咸不淡赞了句“大义灭亲”就命他退下。 史鼐此举本为剑走偏锋,附和当今以求赞赏,毕竟朝中权力倾轧根本不会有永远的盟友,如若圣上收了他的“投名状”,作势夸赞赏赐一番,不愁朝堂诸人效仿,他不仅能立于不败之地,或许还可借此收拢戚家一部分势力呢。可谁知圣上竟如此轻描淡写,而且那句“大义灭亲”显然意味深远——史鼐当下冷汗就下来了,暗自悔恨不提:他怎么因急于表明态度就忘了当今是有名的孝顺了呢,他这一举动非但没有博得圣心,反倒可能在圣上眼中流下一个凉薄的印象呐! 当今如何看待史鼐尚且耐人寻味,只不过朝中同僚眼色却都变了,诸如凉薄、小人之语已毫不客气的挂在了保龄侯的脑袋上——朝堂就这么现实,若史鼐得了当今欢心,必定有数不尽的墙头草巴结上来,说道的也只会是“威严中正”“大义灭亲”了。 福无双来,祸不单至。 这天散衙的时候,比史鼐还要矮半级的一位大人就对着他似笑非笑,笑的极为意味深长:“史侯果然虎父无犬子,史大人刚正不阿,令公子爷不枉多让,实在是敢作敢为呀!” 史鼐黑着一张脸,路遇数位同僚,众人皆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偏还冲他的笑的极为暧昧,窃窃私语。 史鼐顿时感觉不好,轿子也不坐了,快马加鞭赶回府里去。 话说戚夫人,昨日终于连吓带唬的说动了小儿子按计行事,与了他两千两叫他务必使那薛蟠落套,见史桂没回府也不当回事儿,一夜里只觉事情将成,终是能拔了那史墨这根心头刺! 戚夫人自揣这么多年来唯一令她深悔的事就是没趁早除了史墨那小崽子,一时不察倒让他成了气候。戚夫人一时思虑下了那么久的药怎么就没弄死那小子,一时又疑起贾母曾经给的药方是假,一时是即将得偿心愿的畅快,一时想弄臭了那小崽子后等一两年事情淡了就送他去见他那短命的爹娘……真真儿翻来覆去,不得安眠。 等早晨喝了一盅儿参汤,香雪香月争着给按揉了半个时辰的太阳穴才好些。 “太太!太太,二爷他……”杜妈妈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见香雪香月两婢在,忙住了嘴,颇有些有口难言的态势。 香雪从史墨的小西跨院好不容易回到正院太太身边来,着意奉承才叫戚夫人又看重了她,这几日戚夫人正想着给她开了脸送去史桂房里做个通房呢,省的那个碧喜霸占了儿子的心思,越发纵的不成样子。香雪此时已是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主子,看杜妈妈这副有意隐瞒防着她的做派心里自然是不喜的,便笑道:“杜妈妈,对着太太怎好这样大呼小叫,妈妈素日的威严都去了那里?” 杜妈妈暗骂一声小蹄子拿大作死,面上却仍是紧闭着嘴不敢当着这两个人的面说出来。 戚夫人自己揉揉眉心,懒懒道:“桂哥没把事情办妥,还是他又看上了什么人?杜妈妈,别吞吞吐吐,这里并无外人,香雪香月迟早都要去侍候桂哥儿的,叫她们听听也好长长脑子,别像那个碧喜似的上不得台面,哼,若不是桂哥喜欢她肚子里那块肉,我……”戚氏警觉自己说多了些,却也不在意,只催促杜妈妈快说。 香雪嫉恨的瞪一眼香月,这骚蹄子竟然也让夫人动了开脸的念头?怪道几次三番的求着其他的姐妹要换值上夜伺候太太呢! 杜妈妈一咬牙,上前几步凑到戚夫人跟前儿,把史桂与薛蟠之事遮掩着述来,戚夫人猛地站起身来,脸色惊得煞白,张了几张嘴才揪住杜妈妈的衣襟喝问。 香雪站得近,杜妈妈又急又怕,声音难免不稳,她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事双腿打颤面如金纸,惊疑的看了看怔住的香月,悄悄后退,竟是贴着墙根跑了出去。 戚夫人的眼前阵阵发黑,咬牙切齿道:“还愣着干嘛!威逼也好,舍银子也罢,务必使知道此事的人闭嘴!”随即阴鸷的盯着杜妈妈,低着声音道:“那在房里伺候的贱女,并上桂哥的小幺儿一并处理了罢!” 杜妈妈浑身跟刚从冰窟里上来似的,打着颤,泪道:“太太,晚、晚了!不知怎的,竟被周家的人闯了进去,现在,现在……” “周家?周贵人的母家?”戚夫人的音调猛地拔高,结尾已破了音儿。 杜妈妈跪下不敢抬头,“周家的小子带人闯进房去,还、还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人。” 戚夫人倒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失魂落魄的喃喃道:“完了,完了!桂哥完了!” 竟是一番白眼要晕。 杜妈妈此时已顾不得主仆之情,要知道纸包不住火,侯爷回来一准知道此事,若是太太晕了,那侯爷发落起来,她这个镇日内宅最得力的嬷嬷首当其冲,绝对逃不了好去,当下冲上前去用指甲狠命掐戚夫人的人中。戚夫人难耐疼痛,又醒了过来。 一耳光把杜妈妈打出去,戚夫人狠道:“老货!……” 不等戚夫人喝骂,杜妈妈涕泪交流连连磕头:“五城兵马司的人把二爷送回府,此时恐怕已经入了他的院子,太太,二爷看着恐怕不好,您……?” 戚夫人一听,站起身就要去看史桂,可行至门前又转了回来,在花厅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儿,忽然下定决心道:“派几个人去请大夫到桂哥院落去,你也跟去看顾着!” 说罢立即又喊人进来,“立即去国子监请大爷回府,就说是我头疼犯了,马上就要见他!再派人把三姑娘请过来说话,有的没的别乱嚼舌根,污了姑娘的耳朵仔细你们的皮!” 狠厉的一瞪杜妈妈,喝道:“还不快去照料二爷?!” 杜妈妈浑身冰凉,她跟在戚夫人身边大半辈子,可以说是最了解戚夫人的人了,如今太太这言行,竟是要放弃桂二爷的样子了?! 杜妈妈蹒跚的走出正院,背影无比凄凉。 说起来这戚氏果然狠,也果断的紧,此时竟已是慢慢镇定下来,扫视了屋内地下立着的自己的心腹,微微颤抖的灌了一盏凉茶,才道:“都给我镇住了!纵使二少爷出了事情,但保龄侯府日后继承爵位的人是大少爷!只要坤儿还在,任桂哥儿胡闹不肖也是不着紧的!看好各院,尤其是姨娘们的小跨院,侯爷如今事多,别叫我知道有哪个不长眼的到侯爷跟前作堵!” 少时,妆容精致的三姑娘湘芷进来了,笑道:“母亲怎么有闲心与女儿闲话了?” 戚氏拉她坐在身边儿,慈爱的摸了摸她的鬓发,笑道:“我儿出落的越发的好,北静太妃和王妃已是跟娘说过几次了,只待互换了庚帖就……” “母亲!”史湘芷满脸绯红,想起那俊俏的北静王爷,把母亲微微的不自然抛到了脑后。 戚夫人嗔怪的瞥她一眼,笑说:“这有什么?我儿是有大造化的,虽说以位份上是侧妃,但那也是上玉牒的正经主子,北静王妃久无消息,如今王府里只有两个奴婢养的上不得台面的庶子,我儿要是……”说着就笑起来,史湘芷扭着身子,羞红着脸就要走。 戚夫人忙拉住,顿一顿,才缓声道:“寺庙里的仙师说你是富贵双全的命,你好了我也便好了,就是立时去了也是心安的。”这话却是暖心的很,史湘芷握着母亲的手,撒娇道:“母亲说什么呐!” 戚夫人给女儿理理云鬓,眼睛不错珠儿的看着,小心刺探道:“你和你大哥都是好孩子,独你二哥最不让我省心,你老爷也是日渐的厌弃他,娘真怕……唉,若是芷儿日后有余力,就帮扶你二哥一把罢,娘这里是没法子了……” 史湘芷看她如此伤感,一边安慰“二哥何以至此,不过是少年心性不定罢了”,一边又保证“待日后……毕竟求王爷给二哥一份体面的差事”。 戚夫人听了女儿的保证,自觉已是为昔日百般疼宠的幺子尽了最大的心力,心神一松,又与女儿闲叙几句,就开箱笼赏了她一整套的宝石头面把人哄了回去。等史湘芷出了正院,立即就吩咐下人,必不能让二爷之事传扬到三姑娘耳朵里。对自己这个女儿,戚夫人还是了解一二的,比史桂这个男丁还要心硬些,若是让她知晓了,恐怕一个字都不会为她二哥说。 “去!拿了老爷的名帖备一等的礼去北静王府求见太妃娘娘,就说普济寺的大师言三姑娘的命格虽与三月后的吉日相合,但下月初的吉日更利子嗣……” 吩咐完种种,房中清静下来,戚夫人想着史桂,一时又心痛起来,只是想想侯爷的性子,此次必定不能饶了他,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近月来娘家那边儿父亲和兄长也颇为冷淡,这时候她是万万不敢再硬保史桂的。 更何况,纵使戚氏不承认,这一两年来她因着史桂频频犯错而受到不少史鼐的挂落和埋怨斥责,她那妯娌谢氏又常用这个刺她,常让她在众夫人太太面前好一顿没脸,对史桂的不满已是积累良多,如今又犯上了这一出,办事不利图惹一身臊,戚氏已然不喜,心生“弃车保帅”之情——戚氏算盘打得好,有个强劲的娘家,仗着长子史坤聪颖上进,女儿湘芷不日又会嫁进北静王府,不管史桂如何不争气,也是动摇不了她的地位的——况且,她自然不会丢着幼子不管,方才她不是已经跟女儿要了个保证他前途的话了么? 戚氏思索一番,竟是又叫了人来,吩咐:“备车,把二爷送去京郊的庄子养身子罢!告诉他有我在,自是不必担心的,他老子消了气就接他回府,你们好生伺候着,必使二少爷宽心休养才好!” 话说的百般好,可竟然连去送一下都无,史桂趴在床上,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听闻此话,一语不发的当即走了。 一月后,薛蟠好不容易打探道他的下落,看到就是往常跋扈嚣张的史二公子抱着一个瘦巴巴的襁褓,父子俩喝着一碗可以见底的粥…… 送走了史桂,戚氏还未松上一口气,就有几个陪房哭嚎着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太太!老侯爷被削了爵,二位舅老爷也受了牵连,抄家的官兵已把襄阳侯府围了起来!……” 戚夫人终是没禁住,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 次日,保龄侯史鼐开了祠堂,把不肖子孙玷污门楣的史桂逐出了家门,族谱上的名字也划去了——一时之间倒有人说史侯爷果真刚正…… 保龄侯夫人戚氏因为连受打击,身体不支,只好隐于后宅静养,旬月不好……保龄侯夫妻情深,遍请名医诊治,无奈恶疾难消,戚氏仍旧不能起身理事,保龄侯无奈之下,半年后将理国公柳彪的庶侄女聘进了门,阖府称“二夫人”…… 49、番外:所谓折桂 51、番外:所谓折桂 彼时荣华富贵、权势高位俱已烟消云散,曾经显赫嚣张一时的四王八公也已被人忘却。 薛蟠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他们这一家子,汲汲营营数十载,到头来倒真的是各自达成了心愿—— 母亲因被嫁作商妇耿耿于怀一辈子,做梦都想压过亲姐一头去,使尽了手段耗尽了心思,终于在姨妈贾王氏获罪后,她这个荣国府宝二爷的岳母被史老太太骗去了薛家近半的家底子,因着那些金山银海得了个七品孺人的品级,却是没风光一月便被失了心智的姨妈一剂药害死。 而妹妹,雍容华贵、才貌双全的妹妹,亦是走了母亲的老路,不知为何一定要与那林家的女孩儿比高低,薛蟠从不认为妹妹真心欢喜和她一起长大的宝玉,要不然也不会做出遗帕给林妹夫的事了,可薛家这两个女子偏偏被荣府的门第迷花了眼,到头来妹妹也得偿所愿成了荣国府宝二奶奶,可这又能怎样呢,新人初进门就对着四五个内定的姨娘,不过是又一则深宅后院的阴私争斗罢了,不过是眼睁睁看着昔日那样美好的女孩儿消磨光了诗情画意,变作宝玉嘴里的死鱼眼睛。 薛蟠自己呢,不复当年意气,跋扈更是全无,守着一个小庄子平淡度日罢了,不过这也是合了当年的愿想——终是摆脱了令人头晕烦躁的生意,摆脱了母亲妹妹的恨铁不成钢,真真正正承担起一个家,堂堂正正做了一回男人。 “又傻笑什么?泪花都出来了!租子收了么?”一个干净的男音传进耳朵里,薛蟠连忙抹了抹发红的眼角,拍拍布搭子,笑道:“收了,今年老天爷脾气好,比去年要多半层呢!” 那男子把包袱和布搭子从他身上解下来,往他手里塞了一茶碗温热正好的水,又去院落对面厨房里给他端饭:“盆里有水,你先抹把脸,吃了饭咱们再说。” 薛蟠笑眯了眼,看着他的背影,一口喝尽了白瓷碗里的白水,把碗搁到桌上,捋起袖子伸手进架子上的铜盆里,嘿,他就知道这水热热的正正好! 吃罢饭,薛蟠一抹嘴,就往那男子身边粘,男子推了他一把,倒叫他把手握在掌心里了。 “怎的这么凉,现下还未入冬就这样儿!今年听我的,咱买上些好炭,在屋里拢个炭盆子,又不缺那两个银钱。”薛蟠搓搓男子冰冰凉的手,劝道。 那男子面白无须,身形清瘦,看着就像个文弱的读书人,连一双修长白细的手都要比薛蟠的小一号。 “收了那么些柴禾,还是烧火炕罢。费那银钱作甚,我这身子一贯是这样,又不是病,也并不觉得冷。虽说今年收成好,但咱们还是省着些,昼哥在书院里读的好,日后用钱的去处多着呢,现在攒着,日后也不为难么。”男子说起上进的儿子,脸上绽出一大朵笑来,看的薛蟠颇有些吃味。 那人捏了捏薛蟠的手指,低声又道:“妹妹的日子也不好过,桂儿还小,宝玉又是那个样子,咱们能帮得就帮些罢。” 宝钗好不容易得了一子,取名为桂,倒是和这人名讳重了。 听闻这个,薛蟠一只手臂把人圈在怀里,史桂只觉肩膀被箍的有些疼,却也不动,他心里知道这个呆子是心里难受了。 好半晌,薛蟠才嘶哑着道,“难为你还想着她们,当年她害的你险些……” 史桂用手肘一捅薛蟠肚子,故意翻个白眼哼道:“行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都发了霉的事儿了,谁还老记得?再说,若不是她,我也不会阴差阳错的救了文殊,也不会有咱们今天了。” 两人想起当年那场纠葛、误会、争吵、离别还有大厦倾颓的凄景,一时都有些唏嘘。 倒是薛蟠反应快,虎着个脸,瞪向史桂:“文殊?作甚叫这么亲热?!史墨就史墨,叫个那样文绉绉的字号让人不得劲的紧!” 史桂斜眼瞥他,冷哼一声,并不应声,不过心里边反倒舒畅了,果然还是这样傻乎乎的呆样子顺眼。 拍掉身上那支干燥热乎的大掌,丢下句“就这样说定了,入冬那天你去看看妹妹她们去”,就捧起托盘出了门,薛蟠在他身后边大声嘱咐:“别沾水,等李婶子饭后回来收拾!” 史桂连头也没回,薛蟠隐隐听见秋风里一声“知道了!” 跑了大半天,薛蟠的确也累了,脱掉外裳瘫在榻上,嘴里还嘟囔着“说定什么啦,今年定是要买些木炭回来,就会逞强……” 薛蟠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醒来时日头已经落山了,身上盖着他们俩的那床兰青布面的大棉被,暖哄哄的,薛蟠伸个懒腰,侧耳倾听,果然听到外面史桂和李婶小声说话的声音,还有麻袋摩擦土地的声儿,这是那两人在往库房里规整佃户送来的柴粮呢。 李婶是给他们家帮佣的乡邻,算是在家里打个半工,李婶子黑黑胖胖的,有一把好力气,年岁又大,孙子都和他们家昼哥儿差不多年纪,倒是省的别人说闲话嚼是非了,也省了他们自己的事儿了——他们两个大男人,又是一条心要好好过日子的,要是贸然买丫头回来,便是心性好的瞧着也不自在,若是个藏奸的,更是平白的糟心,是以两个人一合计,就近请大妈大婶子的来做活,又容易又不生事,反正他们家人少活计也不多,乡里的女人能干的很,倒比买来的丫头手脚更利落,平时忙活完就回家去,也不搅他们的日子,可是合算的很。 薛蟠起身,那些麻布袋可不轻,就那人小猫的劲道,恐怕今晚上睡一觉明天就酸疼的起不了身了。一扭头,薛蟠就瞧见矮榻边的小几上搁着一个青瓷大碗,上边还扣着个瓷盆儿,咧嘴一笑,揭开,果然是一大碗热茶水,薛蟠吱溜一口,咂巴咂巴嘴,有点儿甜香味,果然又给他偷加了蜂蜜。 摇摇头,薛蟠心里埋怨史桂把那好不容易寻得蜜浪费在他身上,那蜜是给史桂自个补身子的,他五大三粗的,喝那个作甚?心里这样埋怨两句,可脸上却满满都是得意喜悦,也不顾那水还烫,咕噜咕噜就下了肚,顿时从头舒服到脚,浑身暖洋洋的。 正想搁下空碗时,薛蟠看着那普普通通的青瓷碗一瞬间怔住了,眼里也雾蒙蒙的陷入记忆里。 这样普通便宜的碗,他从前的时候见都没见过,用的不是金银器皿,就是琥珀玉石的碗碟,记得头一次把这样普通的青花大碗记在脑子里,还是…… 当年他犯了酒浑,在锦云阁欺负了史桂后,连着数天没敢出门,史家二少在都中横行跋扈的名声不比他薛霸王小,身份又比他贵重,薛蟠犯了怂,生怕史桂逮着他,打一顿出气还能忍得,若是史桂要以眼还眼的还回来薛蟠就怕了,索性闷头窝在家里,把事情抛到脑后,有闲情时还与他屋里伺候的丫头调笑玩耍一番。等憋不住狠心出了门之后,薛蟠才知道这事竟然闹的那样大,连累史桂被史侯爷逐出了家门,连族谱上都去了名儿! 薛蟠头都懵了,他也是世家子,自然知道被逐出宗族是个什么下场,悔青了肠子,呆霸王数次闯进保龄侯府去,想给史桂求情还想知道他的下落,可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实在算不得什么,没有姨爹的帖子他连史侯府的门都进不去,几次下去别说史侯爷,就连侯府大管事都不曾见到,最后还是费了好大得劲才从侯府下人嘴里买到史桂的下落。 薛蟠现在想起保龄侯府的做派,骨头里还泛凉,也忒凉薄了,娇养大的少爷,那府里上下竟然一致的口气,咬死了没有这个人! 等他寻遍了京郊,才找到那座史家连同儿子一并舍了的小庄子,精致不错房屋齐整的小庄子上空荡荡的,竟是一个下人佃户都无,史桂自己坐在房前的青黄石桌边,正小心翼翼往给怀里瘦瘦小小的襁褓喂汁水,不远角落里的似是厨下的屋子还往外冒着黑烟,他抬起头来,脸上一道道的都是黑灰……薛蟠走近前,看着父子俩跟前那碗都能见底的米粥,忽然就酸涩的说不出话来。 当时史桂说了句什么来着,对,当时那人尴尬的摸摸鼻子,还有余力笑出来,他说:“差点烧了屋子,耗空了米缸,才弄出这一回粥来,谁还加多了。” 那时,他用的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青瓷大碗。 那一次,薛蟠头回这样仔细的端详那种低劣的碗,就怕抬头看见那人的笑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泪去。 他那时候下定了决心要对这人好,可……第二次仔仔细细去瞧这普通的青瓷海碗,薛蟠把这碗刻进了骨头里。 那时多蠢呀。 开始因着愧疚,对史桂是百般的好,捧着山一样的金银眼都不眨的花出去就为了讨好那人,那时他知道自个是欢喜史桂的。可日子一久,人又犯浑了,心想着为愧疚已是补偿这人许多了,那人也就不该那样贪心,他都有儿子了难不成还想让自己不娶妻生子的和个男人过一辈子?便忘了心中的情谊,外面温顺、新鲜的美人有多少呀,对他薛大爷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多不胜数,他都这样对史桂了,史桂也该知足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着他连累他被赶出家族的事,他会让他们父子安享荣华一辈子的,其余的,史桂就别得寸进尺了。 这样想着,他把人安排到外面的庄子上,想着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想起来时就去看看他们父子,自觉他薛大爷多仗义呀!可他想不到,一个被除了名的大家子,一个连他这个依靠都没了的人,寄人篱下在别人的庄子上,会受多少刁难多少挤兑,那些不得意才被安排到庄子上的下人仆从对着个没了爪牙的大家公子,落井下石,欺辱起来更是变本加厉。 他也忘了这人曾经地位显赫,是堂堂侯府的嫡子,就算年少,历经打击,骨子里的傲气和尊严仍是难以消磨的。 于是,他踏进久不至的别院时,看见的就是床上形销骨立几乎病死的那人和他怀里安安静静睡着的小娃娃。 救回来之后,薛蟠即便再怎样后悔,怎样诱哄,史桂也没再开口理过他一回,薛蟠巴巴陪着捧着半年之久,就在他怒急又发落了一群下仆时,窥着别院缺人的情形下,史桂抱着昼哥儿悄悄走了。 可薛蟠一颗心挂在个男人身上也着实惹恼了薛姨妈,不知怎的她们竟认为史桂是卷了薛家的、薛蟠的银钱财物偷跑的,不仅瞒下了史桂的行踪下落,还派了店铺里的伙计截住史桂‘夺回’了薛家财银——史桂身上唯一的一笔银钱——卖了史家那个小庄子的银钱都没了。薛蟠后来都不敢想他带着个娃娃是怎么活下去的,也不敢想当年别院里那些下人如此大胆欺辱史桂父子俩,这背后有多少是母亲和妹妹的意思…… 薛蟠只知道那时他那颗被猪油蒙了的心才敞亮了,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薛蟠揣着那只留在薛家别院,从那个小庄子拿过去的,史桂用了好些时候的青瓷碗,从南到北一点点去找人…… 最后也的确是那只青瓷碗才让史桂心软了些,才让他愿意再看他一眼…… 再之后,薛蟠都打算着死托着薛姨妈娶妻的意思,过一日是一日的时候:妹妹嫁进了荣府;父亲被按了个名头,母亲得了个七品的诰命;忽一日,姨妈害死了母亲;忽一日,史家、贾家倒了……薛家也家财散尽,可悲痛过后,他的心却突地安稳了下来。 薛蟠想,就这样罢,守着史桂和昼哥儿,稳稳当当的快活一辈子也就尽够本了,至于儿子,薛家的传承,不是还有薛蝌呢么,他无嗣,也算是打死冯渊的报应罢。 ****** “傻子,想什么呐?”史桂揉着胳膊进屋来,就看见薛蟠双手捧着个碗在出神,不由的笑道。 薛蟠回神,贱脾气又上来,嘻嘻笑着凑近前来,一边连摸带按的给史桂松快筋骨,一面嘿嘿道:“可不是想起来那时因着旧年的官司,衙门虽饶了我的命可也狠劲打了四十大板的时候,你一双眼睛就跟兔子似的,伺候的我别提多细心了,嗳,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薛蟠砸吧着嘴,像是想到什么好事儿,脸色猥琐起来,惹得史桂黑手掐在腰眼上,疼痒的嗷嗷直叫…… 屋里笑声求饶声不断,小村落炊烟袅袅……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50、傻姐 52、傻姐 史家之事闹的沸沸扬扬,成为都城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一时间倒是掩盖了不少暗波汹涌。 这一日,天色晴好,绿树红花,正是出游赏景的大好时候。 但贾环的脸色却是阴的能滴下水来,跨大步径直向前走去,平安、如意两个小厮低头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嘭!”史墨抬首,微微有些惊讶,“环儿,什么事这么慌张?” 贾环此时的面色却是如常,看着史墨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暖,“走的急了些,这天儿见热了,让人忍不住心生烦闷。” 史墨笑起来,自然而然地随手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干额角的汗,笑说:“你呀,不说自己性急走出来汗,倒怨起日头来了。现在只可说盎然春意,哪里就热了,你这话要是被今日去赴孔大人‘春英会’的才子文士听见,又得说你不解文雅侮辱斯文了。” 提起春英会,贾环的眸子沉了沉,修长有力的手指夹起书案角落随便搁置的一张素色描竹菊花鸟的帖子,打开瞧了瞧,抬眼望了下史墨,勾勾唇角,随手把那张颇风雅的帖子扔进一旁的白瓷青花缸里。 那缸看着精致,里面却是扔着些纸团、书页等物,却是书房里被史墨用作扔垃圾的筐篓子使,因元小舅自一开始就教导他们,书房物事,尤其是写了字的纸张,无论重要与否,都要收拢在一起,由信得过的小厮侍女每日都焚毁了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谨小慎微的习惯要从小养成,方能壮志四方。 书房内带着两个小丫头侍候的珊瑚见状,向前迈了一步,那帖子是舅老爷送来的,吩咐大爷有空就去看看,现在时辰尚早,倘若大爷改了主意要去,那…… 珊瑚指尖微抬,正欲说话,却迎面对上了环爷那双冷漠肃杀的眼睛。贾环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转过头正好去捧史墨递来的茶。 “喝口茶歇歇,”史墨端详着这人,皱眉道,“要不然你去换身衣裳罢,你这汗津津的,一会子出去吹了风,得风寒了就不好了。” 珊瑚手指都僵直了,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后心,她嘴唇苍白,低下头倒退了一步。 “出去?”贾环似笑非笑,“今日都中年轻才俊俱会首孔府,你这是要去赴那春英会?” 史墨诧异去看他眼睛,“你不陪我一同去?” 听闻这句,贾环神色微缓,哼一声“你史大公子去卖弄相貌文才、博美人一笑!我去作甚?” 这话说的酸不溜丢的,史墨哭笑不得,“虽说今日孔府也宴请京中夫人和闺秀,可那些女眷们自然是在内宅,与咱们何干?” 贾环瞪大了眼睛,这人装傻呢罢! “啧!虽不知道这孔府一年一度的春英会面目?说是赏春悦景以文会友,可实际上不过是孔府给那些才俊、佳人牵线拉媒的做作!” “……” 见史墨张口无言,贾环更气,“那孔家好歹也是圣人后代子孙,官儿不好好做,学问不去钻研,倒和卖弄口舌的媒婆子抢起生意来了!不知所谓!” “环儿!”史墨张口要斥责,待对上那双含着丝丝委屈的黑眸子,史大公子少不得英雄气短,把到嘴边儿的话咽下去,无奈拉着贾环的手坐下,“慎言!” “孔家是清流砥柱,天下文人表率,这话可不能在外头去说,”史墨想想,觉得自家小孩说的话糙理不糙,倒是有几分道理,这孔家弄来这一出,的确有点儿抢人家走街串巷媒婆子生计的嫌疑,这一想,说出来的话就赤果果的偏向自家小孩了,“孔家怎样,私底下说几句就算了。反正不过是个摆设,圣上和朝堂端着捧着给天底下文人看的,偏今上精明,又把孔大人明升暗降弄到整理编纂典籍的崇文司,孔大人手里连一毫的实权都没有,就是真编出了什么书也得经过圣上御笔亲批才能推广,那地方偏僻,京中九成的官儿都不知道崇文司的门朝哪儿开呢。孔大人若不‘别出心裁’弄出个春英会,恐怕三五年过去孔家就在京中发霉长毛了,孔圣人之后的大名没人提起来亦是枉然哪。再说……” 顿了顿,史墨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小声道:“再说这文人推捧着孔家,可都城里十个里有一半是世家勋贵之后,平素哪个不是傲气的,有谁肯去推崇奉承个空壳子的孔家?这孔家不弄这春英会,延请闺秀贵女赴宴,怎能引着那些闲得发慌的才俊去呢?那些太太姑娘们亦是,若非能在这春英会中看到传进内院里的那些才俊们的文才表现,为那些待嫁觅婿的人家开阔一分眼界,谁又愿意去那里呢?况且这也是才子们比试文才,姑娘们争奇斗艳的时机,所谓一饮一啄么。” 史墨没说出口的是,这春英会是由孔家举行的,纵使在男女大防上有些微的逾越,可有先贤孔圣人的名头在,天下哪个敢说出个不是来? 闺阁女儿的交际本来就少又浅,借着春英会,却可能在都城大部分太太夫人面前展示才华仪表,博得个好名声,各家太太都是人精,这样不损闺誉的情况下,自然是何乐而不为的。而且,能接到这君子帖的才俊,可不是一般的空有才气的酸儒们,必得家世、功名至少占其一的才能有呢,岂不是给各家夫人一个寻女婿的机会?——要知道平日勋贵之家来往的莫不是有渊源的人家,少不得视角就窄了,但在春英会上就不同,除了都城里的,还能见到各省府里的世家大族的公子,若是真看上了,亦能请孔夫人从中周旋一下。 珊瑚低眉顺眼的站在角落里,心想幸亏刚刚看到环爷丢帖子的动作就叫小丫头下去了,这话听在她耳朵里都忍不住眼角抽搐呀:大爷呀!刚还说要环爷慎言,您这编排人家孔家更是、更是……唉! 贾环一双桃花眼却弯了起来,显然史墨说的话让某人心情大好。敲敲下巴,“那你还去?给人当牲口挑就那么好?哼,别以为我没听说,这孔家后院用帷幕屏风隔开,那些太太夫人们可是能在屏风后头瞧呢!” 牲口?史墨抽抽嘴角,这人嘴也太毒了。 “还是,你动春心了?怎么,想讨亲事了?”那双这些年愈显妍丽的桃花眼斜过来,一瞬间的风情竟然史墨微微失神。 “咳!说、说什么呢!”史墨没好气瞪他一眼,朝向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的珊瑚,“珊瑚下去罢,叫人把奔霄、惊雷牵出来,一会儿我和环爷骑马出去。” 珊瑚红着脸,草草福了福身,飞快开门出门闭门。 说了这些,还是要出去?!贾环桃花眼几乎睨成了三角眼。 “小爷才多大,想这些早呢!”自己这身体如今才十三罢?这时候的亲事一般又都讲究个男大女小,一想起自己或许会被个八九岁小女孩的母亲相中作女婿,史墨就不寒而栗,古人哪,实在太凶残! 生怕贾环再说出什么来,史墨赶紧把自己要去河11嵴庖缓踊胨脑涤伤党隼矗氨鹣肽切┯械拿坏模艺馐侨パ懊锤鼋惴蛉ツ兀 “姐夫?”贾环惊诧的站起来,“可舅舅说……” “舅舅?”史墨拧起眉角,“舅舅说什么?这‘君子帖’是我向舅舅讨得,为的就是给大姐姐寻一门妥当合适的亲事!” 史墨把妥当合适说的极重,他也是恼了,真不明白湘云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对着那块贾石头念念不忘呢?就凭着那忠靖侯夫人小谢氏的几番挑拨,对贾宝玉的心思就死灰复燃了?他们那三婶可不是什么良善的长辈,为着当年初来京城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善意,史墨自认这些年年年贵重的礼单子已经尽数回报了,况且从那礼单上也能让她知道自己身家不菲,亦是刻意表示了对夺史家家产这事儿的不掺和……可这三叔三婶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湘云的头上,拐着弯儿要把自己推出去当枪使呢。 “要不是那年发生了史桂那事,史家风声鹤唳,一下子严苛起来,恐怕那时大姐姐就得来劝我随三叔一起,讨回应得的史家家产呢。”史墨撇撇嘴,抱怨道:“真不知道宝玉有什么好的,我姐姐那样一个英气大度的女孩儿,就摔在这烂泥澡子里了,没得让人膈应。” 贾环一向对史湘云没甚好印象,听史墨忽然提起这事来就知道肯定是史湘云被那小谢氏蹿蹈着又弄出幺蛾子来烦这人了,不由的更加厌烦,见这人还得为他那姐姐周旋奔波,只得耐着性子道:“她若是真喜欢宝玉,你就遂了她的心又如何?老太太可是对她愈加好了呢,比起先前林姐姐在荣府里时也不枉多让呢。” 听到老太太,史墨就厌恶的慌,那个老夫人,这样大的年纪了还兴风作浪,实在碍眼。 “快别提你家那老太太,”史墨冷笑,“她能安什么好心呢,不过是把大姐姐做她和王氏博弈的枪头子罢了。先前那出金姨娘的好戏烧到了宝玉身上,你家老爷对宝玉绝了心,那时王氏就大有成就宝玉和薛家的亲事,却被史老太太明里暗里阻拦,耽搁到如今那薛家大姑娘都过了及笄。哼!倒是生出的好心思,这一年又把我姐姐推到前头当靶子来,你等着罢,宫里那消息传出来,只怕立时瞧不上我姐姐了——况且,就算大姐姐糊涂,我也断不会给自己招来个那样的姐夫,你若是看着你宝二哥好,就赶紧回家去伴着他罢,快去快去!” 贾环一听,就知道这人恼了。史墨这人,心里一道线划得明白着呢,远近亲疏都有位置,平日最是护短,虽然和史湘云不亲,可比起贾宝玉那起子糟心人来,自然是向着他家姊姊的,贾环也知道,若是这事落到自己和史湘云身上,史墨必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自己身边。 ……落到自己身上?贾环忽的一愣,随即打了个寒战,这种没脸皮的事儿,荣府那位老太太和二太太不是做不出来,自己还是防着点罢。 史墨不知道贾环在想什么,看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还在疑惑呢。 “唉,你莫急么,”贾环顺毛,“老这么拎不清,连累你,我这不是气话么。” “我说史大少爷,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姐夫’?舅舅怎么说?这事又怎么会落在你身上?忠靖侯府那边怎么个章程?” 史墨被一连几个问题逗笑了,起身拂拂衣袖,一一笑说:“门户不必高了,只要家境殷实,不在京都,人老实本分的就好。舅舅那里叫我先去看看那些英才俊秀,瞧好了跟他说,自然会有人查探清楚,到时候再议就是,反正大姐姐的嫁妆一早我就给她存进钱庄里去了,母亲留下的私房分出一半去,舅舅手里还有母亲的嫁妆单子,舅舅早晚是要从保龄侯府库里讨回来的,里面自然亦有一半是大姐姐的。我瞧着舅舅和大姐姐之间倘或有些嫌隙,舅舅并不爱管她的事,想来是大姐姐从前打着小算盘对小舅舅不住了罢,舅舅不爱管就不管了呗,横竖她对宝玉的那拧心思,我也不存着掰回来的心了,索性定下亲事教她死心了罢。” 贾环扯住他的袖子,和他一起起身出门去,插言笑道:“倒不必担心保龄侯府不乐意了,那新进门的二夫人不是什么善茬,若非没人上门提亲,要不然他家那几个女孩儿早就被清出府去了,若是有人为大姐姐提亲,定是喜出望外的定下来呢。” 保龄侯府内宅如今乱的很,那进门的二夫人不是善茬,‘卧病在床’的戚夫人在侯府更是根深蒂固,戚氏纵然被拘在佛堂里,可到底那二夫人不是正妻,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偌大的府里多曾经是戚夫人的亲信近人,那两个斗得才叫精彩,史鼐一心想借着新夫人娘家的势,却引火烧身,如今祸起萧墙也怨不得别人。 “至于那忠靖侯府……”史墨抬起脸,黑黝黝的眼眸灼灼生辉,“既然我那三叔三婶这么眼巴巴盯着史家的家财,定是看不上我送去的节礼了,那四时八节的礼却是不用再送了。看中了人就把大姐姐接到咱们府里来,也该叫嬷嬷好好儿教姐姐些掌家手段了。” 初闻史墨促狭的话,贾环还笑:安插到忠靖侯家的人早就回说因着史鼎在朝中活跃,摆排场、送礼交人情的事越发多起来,忠靖侯家已到了寅吃卯粮的境地,那小谢氏是定城侯幼女,本就没想着作为当家奶奶来养的,故而对经营私产的事实在不精通,偏史鼎虽屡遭圣上夸赞,可所在的职位却是油水不多,忠靖侯到底根基浅,又贪功冒进,到手的银钱不几日就散出去了。是以每年这人送去的重礼,可解了忠靖侯府一时的困窘呢,如今断了这财物,想来忠靖侯再也不能隐在后头挑唆侄女侄子出头了,得急巴巴的跳出去跟兄长争祖产呢——谁不知道忠靖侯好客阔气,想来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51、春英会 53、春英会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孔家的春英会远近驰名,尤其在世家之中盛名不衰。 今上温文纯孝,是个地道的文皇帝,却是最喜爱飒爽英武的儿郎,如今最得他宠爱的皇六子肃郡王就是这么一位允文允武,并且在沙场驰骋数年的武皇子。 上行而下效,比之数年前乃至十数年前,太上皇皇权在握之时,欢喜儒雅的文臣,如今天下的年轻人又兴起一阵硬朗威武的风气,故而此次赴孔家春英会的俊才们十有八九是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的。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个个儿郎风一般驰骋到孔府大门外的孔街口,潇洒跃马而下,将马鞭绳索随手抛给打扮利索的小厮,抬头挺胸的走过这一段孔街。史墨和贾环来到,看见这一幕时,史墨恍然有种时空交错之感,这一个个昂首挺胸、打扮细致的公子哥儿,倒有种后世走红地毯时争奇斗艳的感觉……孔街所在位置十分僻静,可就因为孔家的春英会,硬生生引来无数的人来,有贩夫走卒,摆着茶水摊儿,赚点看热闹人的茶水钱;亦有落魄的文人,聚在孔街口那座酒楼里,春英会所作的好的诗赋文章会有专门的小厮传诵出来供人品评;最添色的还是平日见不着的小家碧玉们,也随着爹娘出来,或帮忙摆摊儿,或几个小姐妹一起顽笑闲话,这些女孩儿一般都藏在路边的摊子之后,往往几匹骏马在大路正中奔驰而过的时候,就会听见银铃般的笑声或是半张红扑扑的小脸儿。 这些人都停留在孔府所在孔街外的大路上,并不曾踏入比较狭窄的孔街,大路热闹非凡孔街平静有制,一动一静,像极了皇家对待孔家的方式——超然物外,高高捧起,却也被隔离在世俗之外,既然不属世俗,自然世俗的钱财和权势就与孔家无关了——怪不得孔家这一代煞费苦心的弄出这一个春英会来,要不然再等些年岁,恐怕孔家就无声消泯于世外了。 “好一双神骏宝驹!”给安排贵客们坐骑的孔府马倌赞叹道。 石砚同情的瞟了眼即将与奔霄和惊雷同处一个马厩的良马们,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对马倌赔笑道:“这位大哥,我家二位的爷的这两匹马性烈,是否能单独安排间马厩,纵使差些也没关系。” 那马倌奇怪的扫一眼石砚,摆摆手道:“这一双的确是良驹,可其他的也是难得一见的骏马,况且还有我等看着,并不怕它们发性子。”说着就想伸手拍一拍奔霄的马背,石砚头皮一紧,惊恐去瞧环爷的这匹祖宗。 幸好出门前许诺的无数鲜美牧草和豆饼多少安抚了这位祖宗的脾气,也幸好惊雷就在它身边儿,奔霄只打了个响鼻,不屑的加快了步子,挨挨蹭蹭着惊雷自己小跑进马厩里。 马倌的手落了空,脸上也带了些许诧异,看着奔霄的动作,又赞叹一声神骏! 石砚摸摸鼻子,嘴里笑道:“咱们这对儿宝马性子不好,还请大哥多看顾着点,千万别叫别的马靠太近了,尤其是这匹玉狮子,万望大哥看着别让其他的马靠近。” 马倌儿看一眼站在马厩里十分沉静温顺的惊雷,挑挑眉,爱理不理的答应了一句,心说这小厮果真没见识,比起这混种的照夜玉狮子来,那匹枣红的大马才更暴躁罢更得上心罢? 石砚自然看的出马倌眼里的不屑,也没说别的,临走又看一眼孔家建的高大宽敞的马厩,真可惜了,或许一会回来的时候就看不到了罢?回头吩咐随行的小幺儿们:“看好咱们爷的马,奔霄和惊雷都会乱吃东西,喂料什么的你们都不必往前凑,它俩闯祸了也不必管,奔霄虽然横,但也聪明的跟个妖怪似的不会弄出人、不,马命来。你们几个,只管看着一样,就是出了事别叫那些马倌小厮的上前去打它们就行!” 史墨和贾环的小厮们早就见识过这两匹马的神勇,一个个点头如捣蒜,崇拜的盯着那俩祖宗看,却一个也没有敢靠前的。 马倌儿到底对石砚的提醒略略上心,这一双宝驹也的确不寻常,故而这一边宽敞的马厩里,马倌儿就让安置了四匹马,马倌看着奔霄真不是个安稳的主儿,还特特将两外两匹安排在惊雷的另一侧,心想有这匹温顺的宝驹隔开,总归是出不了什么叉子了。 岂料他刚走,奔霄铮亮的马眼就不怀好意地瞅上了惊雷另一侧的那两匹马:长那个样子还敢往它家惊雷身边儿站,真碍眼! 初时奔霄还念着出门前许下的那堆美味,对着靠在马厩角落里的那两匹马勉强忍耐,和惊雷两个占了一大半的马厩,一会儿溜溜达达,一会儿去蹭亲亲惊雷,一会儿用马嘴将食槽里的草料拱的乱七八糟。可那另外的一双马也是好马,先时敬畏惊雷和奔霄,可挤在一个角落里实在难受的慌,又见惊雷脾气甚好,由得那匹和它一样的公马挨挨蹭蹭,便大着胆子从角落里挪出来些。又过一会,那两匹马中姜黄色的那匹略微娇小的母马大着胆子又靠近了些,惊雷仍旧没有反应,而这边的奔霄已经是戒备的在瞪了。 可——春天哪,的确是个好季节,尤其它还是一头刚长成的有优秀父母的母马,追逐更强大的血脉是马的天性。是以这匹姜黄色的母马竟然忽略了奔霄的不满,昏了头一眼就朝着惊雷蹭了上去…… “咴——!!”奔霄再也忍不住。 惊雷在那匹母马靠上来之前就躲开了,紧接着奔霄就撞过来,两匹马倒是配合的天衣无缝的。母马吃痛,也嘶鸣了起来,另一匹马亦不安的躁动起来。 ……霹雳哐啷、咴——、啾——、当当当……在史墨拉着贾环的手兴致勃勃的“找呀找呀找姐夫”的时候,奔霄这一对祖宗利落的惊吓住了同马厩的两匹马及相邻马厩的几匹良驹,顺便把茅草搭的十分齐整的马厩给拉塌了——“嘿,奔霄真聪明,竟然直到马厩那根木柱子是钉在一起的,一拉就把马厩给拉塌了!”围在一起的贾环和史墨的小幺儿围在一起小声说。 ****** 史湘云也在孔府后院,今日不仅是她,史家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来了,当然,带着她们的长辈是忠靖侯夫人小谢氏。史鼐史鼎兄弟虽然势同水火,可明面上仍旧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史字的亲兄弟,史鼐家夫人病重,孔家这样的宴会自然是由婶母谢氏带着姑娘们来了。出自保龄侯府的只有史湘云和戚夫人嫡女史湘芷,保龄侯的另外两个庶女都在这两个月内定了亲,夫家的门第都不低,可一个是继妻,已逝嫡妻的长子都要比她大;一个倒是年岁差不多的公子,但却是个先天不足的药罐子,幸而是从正房的肚子爬出来的,倒也不被冷落。史湘芷原本要嫁入北静王府做侧福晋的消息之前只在都城内的小范围知晓,后来史家接连出事北静王府的口风就销声匿迹了,太妃和王妃再不提这一茬了,这事本来就是戚夫人同太妃、王妃的口头约定,文定等礼数全没走呢,所以史家也只有吃了这个哑巴亏,故而史湘芷才出现在了这孔府宴席上。 谢氏面上笑眯眯的,慈爱的紧,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只顾着为自己的两个女儿引见,偶尔兼顾一下史湘云,史湘芷却是被彻底冷落在了一边。湘云和湘芷两个相看两厌,木头似的立在一边儿根本无话可说,偏南安太妃喜欢湘云,连带着她的小儿媳也对湘云另眼相待,握着湘云的手说起话来。湘芷看着着实碍眼,好不容易等着寒暄完了,众位小姐姑娘三三两两去赏春的时候,话都向小谢氏说一句,就出了花厅。谢氏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笑的有些冷。 史湘云走走停停,分外无趣,她无母,戚夫人又不待见她,自然不会煞费苦心的带她拜访各府女眷,是以这些年相熟的姊妹除了史家的几个堂姊妹外,就只有贾家了。 “林姐姐?!”抬头看见被围在一群女孩儿中间的玉白色人影,史湘云睁大眼睛,惊喜唤道。 黛玉转过身来,笑道:“云儿!方才我随长辈去拜见你婶母,还道怎么不见你在呢,不想你倒自在,先出来游赏了。”一边向身边簇拥的姑娘们介绍史湘云。 湘云细看黛玉,只见黛玉虽身形仍是窈窕,却脸带红晕,眉间郁郁之色也尽皆隐去,配着身上那一身月白色明暗双绣的精致衣裳,和那一整套的金丝羊脂的头面首饰,整个人愈发的超凡脱俗,貌比神女。 又见她身边陪着的那几位姑娘,尽皆仪态从容,修饰矜贵,她虽不识得,却也心知这几位定不是小门户的姑娘,刹那间,湘云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面上满是笑意,湘云举目四望,寻找了一遭儿,对黛玉笑道:“林姐姐家亲戚稀少,这一回难道是太太带姐姐来的?怎不见宝姐姐、二姐姐和三姐姐呢?” 与黛玉走在一起的几位闺秀听闻此话,都暗暗皱了皱眉头,这史家的女孩儿好生无礼,这可不就是说林家连一个像样的亲戚家的女眷都没有么? 黛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道:“倒不是二舅母之举,孔夫人派人送了帖子来,姑母听闻,便特特携我来……” 湘云笑容微敛,她们家不过是三婶收到了帖子,帖子上一笔带过史家姑娘罢了,三婶家的两个妹妹的确太小了些,来这儿也不过是玩耍罢了……可孔夫人竟然给林黛玉单个儿发了帖子! 不过……姑母,老太太不是说林家的人死绝了么,哪里出来个姑母来?这样一想,湘云便以为这位姑母身份上不得台面,想来也是借了黛玉的帖子陪她一块儿来罢了,心头略略一松,正待说话,却听闻—— ——“玉儿!” 却是一个身着金银丝凤穿牡丹锦裳的贵夫人,提衣款步从一边的观景小阁上下来,黛玉嘴里喊着姑母,忙忙迎上去。 湘云脸色有些僵,不为别的,只为这位夫人身后是笑盈盈的孔夫人相陪。 能得主家陪客身边,又是这样一副奉承的模样,这位夫人的身份…… “我这侄女,不说样貌才情,只说这可人爱的好性儿,就叫我恨不得时时带在身边,一刻不离才好,我家老太太亦是满口的称赞,满心的疼爱,可恨我家尽是小子了,不得这样一个心肝宝贝!他父亲疼她似宝,好容易我带出来,又没有我家老太太抢人,我可得带在身边,娘俩儿好好亲近才行!要不然等今日回了府,我们家老太太定是要玉儿相陪的……”那夫人把黛玉拉在身边,摩挲着她的手,脸上眼里满是疼爱,孔夫人和另几个从小楼上下来的夫人太太,满口称赞不休。 那太太摸摸黛玉的手,她身后侍立的嬷嬷便向角落处轻轻招手,一件四喜如意云纹的白狐短披肩就送到手里,那太太亲自给黛玉系好,倒羞得黛玉无法,姑侄两个亲近非常。 “玉儿小时有不足之症,先时在南边儿宜人之地还好,咱们这里却是干燥枯冷许多,玉儿来京里时却没能好好保养,这不足之症就显出来了,幸而她父亲进了京,咱们又相认了,才能费劲周折调养好,那苦汁子可没少喝进去,幸而这孩子耐得那苦意。”那夫人对着孔夫人等笑道,“我家老太太请了太医院的医正给玉儿问脉,都说大好了呢……” 湘云立在人后,却是怔愣住了,这位夫人话里的意思——乃是明晃晃的指责荣国府待林黛玉不好呀…… 52、黛玉亲事 54、 黛玉亲事 话说这位让孔夫人等人都小心陪着的贵夫人还真是林黛玉的姑母,只不过是隔了好几辈的表姑母。 林家几代前亦是个大族,子孙众多,只是当时正逢前朝末年,天下困乱,林家作为世族支持□□皇帝,免不了受到前朝迫害,致使子孙流离,兄弟子侄分散各省。其中,林如海承袭的这一支是跟随□□皇帝开国功臣之后,被奉为林氏嫡支,林姑母也是这位先祖之后,她的祖父便是这位开国功勋的幼子,不同于林家世代文臣,林姑母的祖父却是一员虎将,为□□皇帝镇守西疆多年,因为这个,两支相隔数万里,后代子孙才渐渐断了联系。 如今,已少有人知这盘踞西疆的林氏竟然与江南苏州的林家同出一脉,林姑母是西疆林家这两代唯一的女孩儿,自幼受尽宠爱,选婿之时更是费尽了心思,百般挑捡才将她嫁进河间府张家,却是这张家治家清明,子弟皆严谨重诺之人,历来被有女儿的世家青睐,便是尚主也是有的。林姑妈的婆母便是太上皇的三女,未出阁时并不受太上皇宠爱,但这位公主却是当今一母同胞的姐姐,当今与这位公主感情甚厚,三公主大圣上近十岁,亦母亦友,也在背后推动着张家等世族站队的功臣,当今继位之后,对这位胞姐和张家十分厚重。只是这位三公主年轻时耗费心血过多,身体并不好,如今并不长出现。 张家家风正,这些年从未借势拿大,十分安稳守己,又兼子孙争气,圣上更是另眼相待、器重有加。只不过这张家和西疆林家却同有一样不足——阳气过重,历代里女孩儿都是少有,林姑母更是一连生了三个小子。不提张家合族,三公主与张老大人唯有一子,而且张家规矩:唯有主母无嗣方准妾室生育,是以先前张家嫡支便只有张大人这一根独苗了,幸而林姑妈争气,育有三个儿子,可也正因如此,占地广阔的相连通的公主府与张家大宅里尽是硬邦邦的小子,一个娇软的女孩儿都没有。 曾有张家远房送女进京陪伴三公主和林夫人,可这一双婆媳却是内宅里的英豪,眼睛利着呢,留住了半月就将人送回去了。都城都知道张家稀罕女孩儿,抱着各式小心思的人家多如过江之鲫,张家地位如此,行事却更加谨慎,多年来并未收养亲眷世交的女孩儿在身边,这一代三个儿子中老大张瀚、次子张h已娶妻,都是端厚之家的女儿,如今三公主已有了两个重孙子。林夫人幼子张a如今即将加冠,却亲事未定,可是众位大人眼中的香饽饽,太太夫人心里的乘龙快婿—— ——尤其是,从不曾涉足春英会的张家,这一回不仅张三公子来了,就连林夫人也大驾光临,岂能怪与会的这些夫人太太们心里打起了小九九:怕是林夫人要给儿子寻么亲事呢! 也怪不得众位夫人舍下矜持,跟狗熊闻了蜜的往林姑妈身边凑了。 “咱们姐妹儿在这处说话罢,看那湖心亭子,挤得满满登登的,咱们何必再去凑那个热闹?”小谢氏与庞氏携手,在孔家花木下精致的石桌边停下,立时便有小丫头用厚厚的锦缎圆垫铺上石凳子。 “我看哪,杜家、周家的算盘怕是打不响喽,你看张太太待她那位侄女的样子,怕是……”小谢氏与南安太妃幼子媳妇庞氏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湖心亭中被簇拥在中间儿的林姑妈,幸灾乐祸的小声说话。小谢氏撇着那里的动静,嘴上这般说,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呢,她两个女儿都还小,唉!若不是张家三少委实不小了,她怎么也得争一争去! 庞氏撇撇嘴,宫里头周贵人得宠,连带着周家鸡犬升天张狂了起来,四王八公历来沆瀣一气,自然是站在贾家出身的元妃这边,况且这些世家也真真儿瞧不上周家那得势便猖狂的小人嘴脸。 “哼,周家算什么,就他们家那样子张太太选谁都不会选他家的女孩儿!你瞧瞧那位周小姐,矫揉造作不说,再看她浑身的穿戴,以为把名贵的都推到身上就好看啦?没得让人笑话。”庞氏的嘴刻薄的很,不过这话却十分得小谢氏的心。 小谢氏抿嘴一笑,嘴里道:“听说张家的三公子如今也进了吏部呢,又风度翩翩的,眼看着前途无量,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有这样好的福气?” 庞氏也道:“可不是,听大伯向我家老爷提起说这位三公子是跟着肃郡王做事呢,”看了看旁边,庞氏低声道,“当今最喜这位皇六子肃郡王,若不是这位王爷不怎么得太上皇老圣人的眼缘,恐怕早就立为太子了呢……不过也远不了了,张家小公子跟在肃郡王身边儿,恐怕圣上和张家心里……” “果真如此?”小谢氏一想,圣上虽纯孝,可太上皇如今老迈,况且毕竟是圣上的太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恐怕如今这位肃郡王……若是这样,还得早做打算才好!小谢氏既然生了这样的心思,便也顾不得瞄林姑妈那边儿了,嘴里小声打探:“听老爷说,肃郡王是位冷肃的主儿,怕是不像太皇和当今这样温淳的脾性,倒有些□□遗风?” 庞氏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显然心思也飞出去了。 小谢氏见她不答话,咬咬牙握住她的手,言辞恳切道:“庞姐姐,您与我是最亲厚的,我家侯爷也时常与大人喝茶畅谈,咱们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您提起肃郡王,我便逾越悄悄儿问姐姐一句:这肃郡王平日可有什么喜好?……庞姐姐,若是咱们两家能与肃郡王府交好,那即便是南安王爷,怕是也难言大人的光风了……” 这话却是挠到了庞氏的痒处,老爷是南安老郡王的嫡幼子,如今虽还未分府,面上仍旧风光,可日后太妃去了,势必得从郡王府搬出去,那时候……这叫庞氏怎能甘心?而且她家老爷虽说是南安郡王的亲弟,可并未领值,如今却被小谢氏奉承为“大人”,庞氏听得舒服,嘴巴便开了缝子。 “说起这位肃王,还真真没甚喜好,据闻他文武俱佳,有一身好本事,在边关历练了些年,一回京就直接被封为肃王,可见当今盛宠!” 小谢氏暗地里皱皱眉,这庞氏说的都是明面上的,哪家不知道?这庞氏不是想敷衍她罢? 却听庞氏的声音小下来,近乎耳语:“不过,这位肃王许是沙场待久了,煞气颇重,因这他府里的侧妃庶妃无一人有子嗣,有传言说太上皇嫌肃王无后阻了两回当今封太子的意思呢!” 小谢氏眼睛一亮,这位肃郡王母家是两广之地的宋家,外家势力不可谓不大,又有圣上维护,若是自家站过去并不会得到多少青睐,倒是另辟蹊径的好——京中俱知肃王妃无福,入门第二天肃王就去了军中,没等肃王回来呢肃王妃就薨逝了,便是如今肃郡王正妃的位子也是空着呢。 想了一会儿,小谢氏眯起眼睛,遥遥去看也在湖心亭那边的湘云和湘芷,片刻,从史湘芷身上收回了视线,戚氏的女儿,为了自家,她是如何都不能让她攀上高门的!倒是湘云…… 小谢氏仔细打量湘云,心里头越发的满意,这云丫头身材高挑,底子又好,看着是个好生养的,若是送进肃王府去……她没指望着丫头得个侧妃庶妃的,哪怕是能当个侍妾丫头就好,反正云丫头进了肃王府,日后随肃王入皇宫,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们忠靖侯府了,不怕这丫头不听话!只要她能有个一男半女,自家…… 小谢氏打得好算盘,眉间笑意盈盈,嘴里却唏嘘道:“唉,若不是张家无女,这肃王正妃之位也不会悬而未决如此之久了……” 庞氏知机,两人又把话头儿扯回了这春英会上。 之间庞氏细细打量一会子,因问:“这张夫人的内侄女确确是个神仙样貌,可人怜爱的,只是我却从未听闻西疆林家有女孩儿?在这次孔家宴会之前,也不曾听说张夫人身边儿多了为侄女儿,这倒是蹊跷?” 小谢氏一听,脸色隐隐露出一抹得色,笑道:“这里头的缘故,我却是知道些呢,便是张夫人这位娇花一般的内侄女,亦和我家有些渊源。你道是她是谁家的女孩儿么?正是我敏表姐的女儿,荣国府的嫡亲外孙女儿,前头几年一直养在荣府里呢,阖府上下,也就最疼这位林姑娘了!她父亲先前在扬州监管盐政,如今已回京入阁拜为保和殿大学士,我也是看见张夫人带着她才想起来,西疆林家和姑苏林氏原是同出一脉,她这样的人品样貌,张夫人喜欢也是自然。” 庞氏一听,却是来了兴趣,连连问询,小谢氏也自觉脸上有光,刚刚舔脸奉承庞氏的憋闷也俱去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投机。 林姑妈握着黛玉的手坐在席间,果真是嘘寒问暖,便是瞎子也能感觉的出这位夫人的喜爱之情。周围除了孔夫人和她的次女孔曦,作陪的都是公侯家的媳妇、一二品大员的夫人,往常宴会上夫人太太一堆儿、姑娘闺秀一堆儿的格局全然不复,小姐们都围在夫人太太们身边娇声说笑,温柔的有,娴静的有,娇俏的有,活泼的亦有,更兼不少女孩儿妙语如珠,一时气氛火热。 有些夫人看着林姑妈待黛玉的模样,心里头略略有数儿,只是到底不甘心,便牵着话头儿去探问黛玉的家世,却惊闻这位林姑娘竟不是西疆林家的偏远苦酸旁系家的女孩儿,却是保和殿林大人的千金,一时便有夫人露出些微失望之情。 “林姑娘看着荏弱,平日吃什么药?我知道有位圣手专精调养补气,改日请来助林姑娘调养一番可好?唉,看姑娘瘦的,女孩儿呀,丰腴些更有福……”忍了忍,坐在末位的一位夫人心内不甘,故意这般说出来,她身边一位姑娘生的柔媚丰满,微微颔首,却是在座中数一数二的绝色。 林姑妈听闻,眼神淡淡的扫了眼那夫人,不怒而威,那位太太一触之下便低下头去,转眼林姑妈却是笑道:“周夫人此言当真?若真有那般医术,给玉儿瞧瞧也好,只是这得在私底下才行,若不然我家老太太便要嗔怪我了。” 稍稍停顿一下,立刻便有太太知机,因笑问:“这是为何?” 林姑妈笑笑,淡淡道:“玉儿最得老太太的心,老太太疼她,向宫内递了折子,请太医为玉儿好好诊治调养了好些时候,得吕拾遗老大人亲口说玉儿身子大好了,况每回接了她来,借着太医院来公主府请平安脉时总要给她也问上一脉,这样细致,若是再请圣手,倒有信不过太医们的意思了,所以才说悄悄儿么。周夫人,等过两日,我让人亲去你府上问寻……” 周夫人脸色已是变了,她再想不到会牵扯出太医院的,吕拾遗是谁,那是太医院的供奉,专为两位老圣人请脉的国手!得罪了他,他一句话,周夫人的女儿周贵人在后宫想诊个平安脉都难,恐怕那些太医诊了嘴里也竟是搪塞之言,后宫里不能得罪的除了主子外,太医院亦在其中呀! 没再理冷汗连连的周夫人,林姑妈摩挲着黛玉的手,道:“周太太说的没错儿,你就是瘦了些,得好好儿温补才是,老太太身边儿有一位严嬷嬷……” 待林姑妈话音落了,林黛玉向周夫人福身,谢她关心之情,言语大方,让人不由的赞一声儿。 孔夫人瞧着,不动声色的将话头儿迁到才艺上去,孔曦果然大放异彩。 闺秀们说诗道赋,比外头的俊才们文思也不差的。 林黛玉轻易并不开口,但一开口便灵气逼人,辞藻浑然天成,不多时,孔夫人和孔曦待她便更亲热了。倒是湘云,才气与黛玉也不枉多让,这一回说出口的却平平无奇…… 55、庶妃=婢妾?! “庶妃?!”史湘芷尖叫起来,扬手一巴掌甩到前来讨巧卖乖报信的小宫女脸上,把个清秀俏丽的小宫女打得一个踉跄,小宫女耳朵哄哄直响,捂着迅速肿起来来的脸又惊又恨。 此时凤藻宫大姑姑抱琴才走进来,史湘芷扑上前紧紧拽住她的衣袖,不可置信的尖声喝问:“抱琴,我堂堂侯府嫡女怎么会是庶妃?这不是真的罢……是这个贱人在骗我!” 史湘芷方寸大乱,把怒火全撒到方才那报信的小宫女铃兰身上。 抱琴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眼那嘴角出血的铃兰,摆摆手叫其他人把她扶回去。这才正眼来瞧这位气急败坏的侯府嫡姑娘。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她一个没品级生母又败德的女孩儿就敢在贵妃宫里放肆? “不行!我要去找表姐,她去求圣上,圣上那么宠爱她一定会答应的!我这也是为了表姐的儿子着想呀,以后、以后我一定劝肃王爷不和她的儿子争……对,表姐一定会帮我!” 抱琴抬手用帕子点点嘴角,掩住那一星儿鄙夷,顺势也不着痕迹地把衣袖儿从这位史姑娘手心里抽出来。这位史家姑娘可真是蠢的没边儿,这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眨眨眼,抱琴温和劝道:“芷姑娘别急,这事儿已是定了的,是陈太妃的令喻,史侯爷和府中的二夫人已是接下了令喻,芷姑娘可万万莫说旁的话了,陈太妃是太上皇老圣人跟前的老人了,若是传进她老人家耳朵里,岂不是平白得罪了贵人?” 史湘芷被戚夫人宠的不知天高地厚,自被接进宫小住以来又被这凤藻宫里的元妃那份奢华尊贵迷了眼睛,那里就听得进抱琴的话去,依她素日私底下所想,是可惜自己生的太晚了些,要不然以她的才貌出身,这只是荣国府不承爵二房大姑娘的贾元春怎能和她相提并论,说不得如今金尊玉贵的就是她史湘芷了。 “哼,你也莫哄我,先前不是说好是侧妃呢,怎么又骤然变了卦,莫不是有那红眼睛的小人作怪?这气我是忍不下的,且若不是表姐和姑祖母百般允诺相邀,我岂会应了此事?必得与大表姐讨个说法儿。”史湘芷委屈的红了眼眶,愈发不客气起来。 抱琴神情淡下来,心中好笑:说好的?哪个与你说好的? 好一个侯府嫡姑娘,哪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会张口侧妃,闭口男人的?真真是个不知羞的,老太太这算盘打得可臭极了。 也不与她歪缠,抱琴眼珠子一转就干干脆脆的携这位史姑娘去往元妃的寝殿了。 贾元春自有孕后,是千般小心万般谨慎,若不是身家性命皆握在手里的心腹,轻易不叫人进她的寝殿,史湘芷入宫这么些天,也只在她心情好的时候见过寥寥数次罢了。 附在元妃耳边,抱琴将史湘芷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贾元春放下手里鲜亮的小衣裳,神色冷淡下来,抚着有些气闷的心口,冷道:“带她进来。” 元妃心下暗度:如今太妃的令喻已下,史湘芷这枚棋子已然废去了大半,如今耐着性子周旋一二,不过只是备未来不时之需罢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给肃亲王按个绊子呢,这弃子也得物尽其用,才不枉自己和老太太为她打算这么一场么…… 史湘芷满面泪痕,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见了元妃就委屈的想扑上去,只是离着足足五步开外呢,就被两个嬷嬷拦下来,那嬷嬷十分冷淡道:“姑娘有话就在这里说罢,咱们娘娘如今不好闻那些香脂油膏的味道呢。” “表姐……”史湘芷脸上闪过一丝羞恼,又垂下眼睑嘤嘤哭泣。 贾元春听到她这么一声“表姐”,越发膈应的慌,就连府里的老太太、老爷、太太见了她都要行大礼呢,这史湘芷算个什么东西? 心里越厌憎,贾元春脸上的笑容越柔和,连声命抱琴亲去服侍表姑娘净面更衣。须臾史湘芷整齐了仪容重新踏进寝殿,她也是温声细语,态度着实暖人心窝子——只是到底也没让史湘芷近身去,依旧离了几步远来说话。 “芷妹妹,姐姐知道你委屈了,可此事木已成舟,就算姐姐有几分薄面,也万万不敢违了太妃的令喻。”元妃微微一笑,嘴里话锋一转,却道:“只是妹妹也不必伤心,妹妹闺阁女儿家,想来不曾听过这位肃亲王的传闻呢,亲王妃早逝,肃亲王又是不看重女色的,莫说嫡子,就是庶子庶女也没有呢,王府后院可是出了名的清静,如今位份最高的也就是个吃斋念佛的宁侧妃了。姐姐说句逾矩的话——妹妹这样的人才品貌,进了府哪有不受宠的道理,但凡日后有个一男半女,岂不就是王府的当家女主子了,这位份,到了那时,却不只是个侧妃了……” 这话说的露骨,只是这史三姑娘姑娘去不是常人,听得十分仔细,等从元妃嘴里闻到那句“不只是个侧妃”才低下头露出娇羞的神情,不依的娇嗔一声:“表姐~” 殿中人人心下鄙夷,史湘芷却全然不知,她的全部心神已经被元妃引到那‘亲王正妃’的美梦上去了。 打发走了史湘芷,贾元春拧起眉角吩咐抱琴:“这史丫头是上不得台面的,今日就叫保龄侯府来接人罢,另外赏一套金头面给保龄侯府内宅,就说本宫育龙嗣精力多有不及,权作提前给史丫头添妆罢。” 抱琴低头应了,元妃想想又道:“挑两个你手里知根底可心的丫头,一并赏赐给史丫头,日后陪史丫头进去肃亲王的后院儿,倘或比史丫头还有用呢。” 元春说这话,却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姿态,毕竟那位端肃亲王十分能为,她也没指望只凭两个地位低下的丫头能在亲王府里有什么作为。 抱琴又笑着说了几句小主子的吉祥话,才退出去。转眼儿点了两个小宫女给史湘芷作陪嫁,其中之一赫然就是那位肿着半边脸的铃兰——如今皇后病着,后宫里元妃位分最高又怀有龙嗣,指派赏赐两个宫女儿是十分便易的事体——纵使两个小宫女不甘心跟着个地位卑贱的庶妃作主子,却也只能委屈应下。 ***************** “拿出这做派来作甚,若是不愿呆在我这儿,就回你的王府去!”元府中元小舅舅看朱永安那张苦大仇深脸十分憋气,没好气的撵人。 “逸之。”端肃亲王朱斌如往常一般平板着一张俊脸,着实不知道元澈小舅从哪里看出的他苦大仇深? “哼!”元小舅冷脸给了个白眼,眼刀子唰唰就冲窗扇边支楞着耳朵胆大包天的两个小崽子身上甩——装,再装! 史墨和贾环两个十分淡定,擎着一方古砚细细端详,仿佛沉浸在其中一般,任凭元小舅的眼刀子和肃大亲王的冷气,就是赖着不走——啊,这砚是好砚呀! 元小舅冷哼一声,炮火重新冲着肃大亲王飞过去——那是自己外甥儿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可你朱永安算哪根葱?杵在这里碍眼又伤肝,哪儿凉快哪呆着去呗! 只是端肃亲王的面皮儿也不是一天炼成的,硬是顶着那不见一丝黑的白眼留了下来,余光瞟了那两个装模作样的小子一眼,就索性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逸之,以前如何以后亦是如何,自小相识,对你,我从来不变!”当年我能冒死救你,能为了你刀山血海戍边十载,如今亦是!若想有子嗣,若想要女人,多少年前就要了,怎么会等在现在? 元澈翻书的手顿了一下,他的确心里堵得慌,他自己明白,以朱永安的性子和他待自己的情谊,这辈子也就是和这么个人痴缠到死了,也想过日后朱永安登上大宝必定会有数不清的嫔妃侍人,可到底这么多年这人都只属于他,他虽不将那史侯府出的小小庶妃放在眼里,也清楚朱永安根本不会去碰那带毒的鲜花,可偏生又清醒的知道这不过就是个开始,等日后册封太子甚至成为帝王,那些个莺莺燕燕是少也少不了的…… “你……”睁大了凤眼,元小舅素白的手指微微颤抖。 朱永安倒是坦然自在了起来,悠然的挨着元澈坐下来,轻轻的抚着这人僵直的后背,眼睛里全是脉脉温情——彼时他只是个躲在父皇羽翼下的小皇子的时候,就能为这人而选择一条最艰难的路,遂了太上皇的心思去往最危险最艰苦的北境,并能成功活下来且将大庆朝半数兵权牢牢握在手心里,吃过的苦受过的伤何其多,那时尚且能忍着血泪毫不动摇,如今不过是那些早就舍弃的东西,他又怎么会去瞟一眼呢?——朱永安的付出从来都能得到想要的回报,当年的艰辛换来如今的地位不可撼动;而逸之,是他一辈子所求的、最美好珍贵的回报。 若不是父皇对他予以厚望,其他几个兄弟的确不堪造就,朱永安宁愿始终是那个和小逸之坐在一起被元老大人训斥教导的憨笨六皇子,他们能一起长大,能不用分离,不去经历那些撕心裂肺的仇恨,能窝在不起眼的地方,安安乐乐的偕老白头…… “咳——”史小墨十分的不知趣儿,他瞅着那两个几乎‘执手相看泪眼’的人怎么闹木别扭呢,忍不住就打断了那点子缠绵的气氛。 唰唰——四道冰凉凉的目光就刺了过来,史小墨后脖颈一凉,苦了脸。 贾环瞅见元小舅耳朵尖上那一点薄红,心想外甥肖舅果真不假,他们家墨哥儿不好意思了那蝉翼一般勾的人心痒痒的耳朵尖儿也会敷上淡淡一点薄红——这甥舅两个俱是死要面子的,脸上永远都端着其实已经恼羞成怒了呢。 “咳咳咳”贾环连连咳了数声,救史小墨于水火之中,“怕是昨儿晚上晾着了,等改日咱俩再看这砚罢,舅舅还在忙,咱先回罢。” 史墨忙不迭的点头,两人正正经经的行礼告退,出了门儿撒丫子就跑出舅舅的院子去,一眨眼儿就不见了踪迹。 元小舅直接气笑了:“这两个臭小子。”看我怎么整治你们,敢看舅舅的…… 端肃亲王倒是很满意,他自是喜欢逸之的外甥的,可这俩小子成日在逸之眼前晃悠可就有些堵心了——闹的他和逸之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儿少的可怜。嗯,受些教训也好,至少墨哥儿那小子这几天会躲着逸之走,墨哥儿不在,环儿自然也不在了。 端肃亲王很自得。 只是还没等他享受这暖融融的时光半个时辰,肃王府那边的大管家就找上门儿来了,“爷,礼部和保龄侯府来问史家姑娘进门的吉日,您看?” 朱永安阴沉沉的瞪着大管家,大管家嘴里发苦,说起来他这亲王府的大管家也是有品级的官儿,正经都称呼上一声儿“长史大人”,若搁在平常怎么会为了小小庶妃进门就亲自来打搅王爷?他是王爷的心腹,王府诸事皆是他手底下打理,自然明白王爷的心思,只是今日那位史侯爷擎着鸡毛当令箭,竟是舀着太妃舀着孝字的名号来府里,同来的还有礼部的小吏,为了王爷的名声,少不得得过来请示了。 此时朱永安倒有些后悔把亲王府弄来和逸之作邻居了,这么近的地方儿,王府那边儿闹了这一出,恁地给他们添堵呢? 元小舅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立马挥手赶人, 端肃亲王端着张大黑脸回了府。 大管家暗地里“嘶——”一声儿,面无表情的跟在后头——作死的保龄侯,想着和王爷套近乎也聪明点儿,这真是自找的死路。 保龄侯史鼐心里也忐忑着呢,他也是走投无路了,前几年出了那些事情,都中高门大户眼见着都疏远了侯府,他又是个不甘心只担着个爵位空名头的人,如今女儿攀上了风头正盛的端肃亲王,纵使只是个庶妃,那也是姻亲了不是----宫里贵妃娘娘那边儿的关系到底是隔得远了,只要芷姐儿争气,何愁日后不能和王爷成为正经的亲戚?再说,庶妃虽然身份低点儿,可亲王府里猫猫狗狗搁在外头都是极尊贵的,借着王爷这股东风,或许能重新进入六部谋个实权的位子? 朱永安坐着,史鼐站在地下,战战兢兢地重复了来意。 半晌,朱斌露出讥诮的神情,眼神像冷刀子似的直直戳在史鼐身上,这倒是新鲜!什么时候儿一个小小的庶妃用经礼部定日子了? “本王一向不管这些事儿,去请蒋姑姑来。” 史鼐狐疑,请个奴仆来作甚?等穿着正经品级宫服的蒋姑姑出来,史鼐猛觉一盆冷水倒在头上。这蒋氏,赫然是一品女官! “这位蒋姑姑原是先太后身边的正一品宫令女官,先太后特特儿慈喻与王府协理内宅,蒋姑姑的品级也恩旨未变,说起来蒋姑姑是最知道宫闱世家规矩的。”大总管殷勤小声儿介绍。 史鼐的脸色忽然土黄一片,这事儿他也有耳闻,据说先太后仙去前不知何故突然把身边的宫令女官赐给六殿下管束内宅,这可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今上纯孝,不仅叫肃郡王领了懿旨,还破例没有免去蒋姑姑宫令女官的身份和品级…… 这可是宫令女官呀,管理后宫琐事,为皇太后身边代掌凤印之人呐,饶是史鼐再利欲熏心,也知道此时不好了。 果真听见那蒋姑姑冰冷着声音一板一眼道:“庶妃不经册封,不上玉牒,等同婢妾,祖制云……”末了,这位蒋姑姑冷冰冰的冲史鼐道:“奴婢受先太后所托在未有王妃时掌理王府内宅事务,史大人送史庶妃一事很该告知奴婢一声儿,纵使史姑娘贤良德淑,这规矩也该守着……” 史鼐只觉老脸都丢到棺材里去了,哆嗦着嘴唇讷讷不成语调。朱永安耐着性子听完,拧起眉角,不耐道:“即是规矩,那照做便是,本王公务繁忙,就令蒋姑姑与史大人商议罢。”说道,拂袖而去。 ……次日,天尚未黑尽的时候,一顶小轿进了亲王府的后角门。 蒋姑姑说的好,这庶妃婢妾进门儿哪有挑时辰挑吉日的理儿,历朝历代不都是长辈赐了女子,直接就一顶小轿抬进来么,至于嫁妆先进门,那更是没谱儿的事了,只能等庶妃进了府,要是娘家人宠爱姑娘,停上三五日倒是可以把那些作为私房送去庶妃的小院里去,但也只这一回罢了——日后就是王府的人了,难道王府还养不起一个庶妃?只是大红的箱子却是万万不可的,不仅是箱子,正红,朱红等正颜色的红都不可,只能是粉色罢了…… 史鼐的老脸着实挂不住,只求速走。倒是蒋姑姑厚道,留了一句没讲:这王府的庶妃地位低下如同普通人家之贱妾,就是太子的庶妃,日后太子登基,历朝历代也少有能晋尊为皇妃的,了不起也就是个比宫女尊贵些的答应常在…… 56、固宠 王夫人自打元妃有孕以来,可谓是得意志满,先前颇有些不待见她的贾政和老太太这些时日也越发亲善宽厚了,贾母更是赏了一整套水头十足的满翠翡翠首饰与她,如今水头好的翡翠愈发少了,这套可是贾母压箱底的好物事,至于其他的玉石摆件、字画绣品、绫罗绸缎更是一箱箱的往二房王夫人的私库里搬,惹得邢夫人眼红不已。 “老爷,老太太也忒偏心了,这是要把体己都给了二房呀,娘娘如今有了龙嗣,风光的紧,这里头难道没有咱们大房多年扶持的功劳?每每娘娘有事儿,公中出一份银子,咱们大房又何尝少过?别的不说,就是那省亲的园子可就是占了大房好的便易,更别提老爷如今才是承爵的人,怎如今……” 贾赦也是糟心的很,这娘娘有了龙嗣,二房一飞冲天,倒是越显得大房破败凄凉了,娘娘也是,如今得了宠,怎的也不知道拉扯一下家人?旁的他倒不看重,好歹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如今外头巴结讨好他的人也不少,只是怎么也不想着给亲伯父求个油水足的好去处? 前几日贾赦特特去了老太太处,想求娘娘给安置个内务府的差事,却不想被贾母一顿数落,贾赦心中尤为不服——宫里吴贵妃的父亲可不就是内务府大臣,如今娘娘可比吴贵妃要得意地多,怎么到了她这里就不成了呢?难道伯父去了那油水足的地方儿,对她不是个助力? 贾赦窝了一肚子火,不耐烦听邢夫人抱怨,怒吼道:“吵吵什么!敢编派老太太的不是了,有本事你也生个好女儿出来,连蛋都抱不出来一个,还有脸闹腾?!”说罢,甩袖去了姬妾的院子。 这话好生打脸,邢夫人脸红一阵白一阵,贾赦一走就再也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王善保家的忙忙上来劝慰,邢夫人红肿着眼,恨道:“镇日被那些狐媚子骚蹄子迷了眼,何曾歇在这房里过?难道我不想有个孩儿,不想有个依靠么?可怜我命苦,做了继室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老了老了还要被人作践!” 这话出口,唬的王善保家的忙忙上前劝住。半晌,邢夫人净了面,一双眼睛依旧肿着,脸儿更是黄黄的,瞅起来狼狈的很,就是王善保家的见了也得承认自家太太这颜色着实普通的紧,和大老爷屋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小蹄子没得比。 眼珠子转一转,王善保家的凑上前去,低声道:“好太太,您何必置气,这房里的琏二爷、二姑娘、琮哥儿,那不都是你的孩子么?就算是琏二爷,不也得恭恭敬敬地尊你一声母亲么?二姑娘和琮哥儿更不必说了,连生养的姨娘都化成灰了,这日后的前程还不是都握在您手里么?” 邢夫人听闻,心里稍稍好受些,又怨道:“可别提琏儿了,他还算好的,对着我也恭恭敬敬的,可恨他那个媳妇,竟像是给二房娶得一般,你就说平常人家罢,那儿媳也要在婆婆跟前立侍候的,她倒好,一门心思帮着二房去了!又搂银子又昧东西的,多少好处都叫她弄到她姑母屋里去了,嫁进贾家还当自己是王家人呢,真真儿可恨!” 王善保家的那里敢说凤姐的不是,她却是动了其他的心思,故而拿好话儿好生劝了邢夫人一会子,见邢夫人面色稍霁,就小心翼翼的说出来:“二房有如今的尊崇,可不就是大姑娘进了宫的因由么?若是咱们大房也有女孩儿进去,日后得了圣上的青眼,看谁还敢小看大房,小看您这嫡母?” 邢夫人拧起眉头:“你说迎丫头?” 王善保家的瞅着她的脸色点头。 “迎丫头不行,虽说是贵妃娘娘的妹妹,可到底是庶出,她那性子又木讷的很,再说她已是及笄了,等到后年小选,年岁也忒大了。”邢夫人摇头。 王善保家的着急,这大太太的脑子怎么不转圈呢!“悖媚锸枪箦拿妹茫睦镉玫鹊绞裁葱⊙。坷吓登靶┤兆庸箦锬锞徒邮芳业娜媚锝バ∽x四兀鞘啡媚锶缃褚鸭藿饲淄醺铮蘸笥懈鲆荒邪肱刹痪褪乔淄蹂嗣矗俊 邢氏有些意动,王善保家的见了,急忙又添了一把火:“况且二姑娘柔顺,又是贵妃娘娘的妹妹,定是与娘娘一条心的,娘娘有了身孕,不好侍候皇上,二姑娘可不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想来娘娘也是愿意的。且若是二姑娘入了宫,贵妃娘娘看在二姑娘尽心的份上,有个什么赏赐恩典,也不能少了大房的,再者二姑娘的性子好,许是圣上就喜欢这样温柔的呢,到时候二姑娘要在宫里立足,还不是得靠着大房靠着您么?到时逢六,您也能正正经经的入宫问候请安了,阖家里谁还敢小看您?” 邢氏这时是真真儿心动了,原本迎春就该寻人家了,她一想到日后还得拿出自己私房来给迎丫头补贴嫁妆,就心疼的难受——荣国府的姑娘嫁妆银子虽是公中出的,可到时候自己这作母亲少不得亲自补贴两箱儿。邢夫人想着迎丫头入宫不仅省了那嫁妆,还有那种种的好处,况且说不得迎丫头那公中的嫁妆银子,她还能借着迎丫头的名义弄过来呢——可整整有二千两银子呢。 邢氏是个眼大心空没有成算的,这会儿听了王善保家的蹿蹈,自以为给迎春找了一条最好的出路,再看迎春就颇有些高高在上施舍的嘴脸了,还特特把迎春叫来说了两个时辰的长篇大论,不外乎就是教她不要忘记嫡母的恩德,迎春自感莫名,倒是她身边的司棋喜一阵烦闷一阵的。 ——这可就是王善保家的打得好算盘了,迎春房里的司棋正是她嫡亲的外孙女,她是眼见着当初跟了大姑娘的抱琴如今已经成了有品级的女官儿,连带着抱琴的老子娘兄弟们都越发抖起来了,穿金戴银不说,身边也跟了小丫头侍候呢! 王善保家的是个尖酸刻薄的,又最爱眼红妒忌,此时见司棋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这心里也就活络了。况且照她来看,那进了宫就是泼天的富贵,二姑娘木头似的,或许日后司棋能得了大造化被贵人收用呢?嗳呦——我的老天,那可真是祖坟冒烟了。 且不论这各人的算盘和心思,这一日邢夫人赔笑在王夫人跟前奉承了小半个时辰,才小心翼翼的探了点口风,却不想王夫人油盐不进,只管拉扯其他的,不一会儿更是藉口去回老太太的话,撇下邢夫人走了。 邢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法,只得怏怏回了。 且说王夫人这边儿,抚着手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子,对周瑞家的冷笑道:“这大嫂越发的不着调了,想把二丫头弄进宫里去?她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就二丫头那锯嘴葫芦一般,且不是让娘娘见天儿糟心?不管不是,管了贵人也不喜欢,况且二丫头一个姨娘肚里爬出来的,去宫里,她配么?” 周瑞家的陪着小心,想起王善保家的许诺的好处,少不得要帮说一句:“不过大太太有一句说对了,贵妃娘娘正是要紧的时候,要是圣上被别的宫勾去了,岂不不好?等娘娘诞下龙子,圣上要是被拢在娘娘这边儿,光是封赏名号便不同呢,也教天底下都瞧瞧小皇子的威风,娘娘的威风!可这孕里的事,定要一万个精心,要奴婢说,还是自己的姊妹放心,若是太太看不上二姑娘,那咱们三姑娘……?”周瑞家心知探春的颜色比宫里娘娘还要好一筹,性子更是爽利大气,王夫人定不愿把探春送进去的,这么一想,倒是好拿捏的二姑娘更可心些。 王夫人沉吟一会,周瑞家的这话在理,可二丫头着实是不堪造就的,三丫头忒有心计,况且眼下不是选秀的时候,要进宫只有两条路:要么是娘娘接进宫小住,要么就是作宫女入宫去;前者么圣上要是睡了贵妃接进宫小住的妹妹,贵妃脸上也不好看,后者让亲妹妹作自己身边侍候的宫女,就更说不过去了——这自家的女孩儿不妥,不妥啊。 突然,王夫人心下一动,转眼笑了:“二丫头、三丫头都不妥,不过,我瞅着云丫头倒是不错,身份够得上,出落得也好,性子憨厚直爽,进宫去很能为娘娘分忧呢。”想把你娘家的丫头配给我的宝玉,如今我就叫你哑巴吃黄连! “云姑娘?亲戚家的女孩儿?比起云姑娘,宝姑娘和太太、娘娘更亲近些罢?”周瑞家的一时愣住了。 王夫人冷冷瞥她一眼,宝钗怎么行,薛家有那么厚的家底子,倘若有了贰心就坏了,倒是云丫头,无依无靠的,前程都拿捏在自己的元春手里。 况且,她可没真想弄出一个人去跟娘娘争宠,等娘娘生产完了,哼,一帖药就处置了,娘娘若是心软,下了绝子汤留在身边儿逗弄也罢,若是看着碍眼,无声无息就叫她去了,史家那边再不会为了云丫头出头的。若换了宝丫头,她还真有些舍不得,况且妹妹在家里住着,也怕生了龌龊不好处理…… 周瑞家的不敢说话了,倒是王夫人兴致很高:“正巧儿娘娘前些日子接史家三姑娘进宫小住了,都是一样的亲戚姐妹,也不好厚此薄彼,接云丫头住些时日倒正好呢。”到时云丫头侍奉了圣上,那是史家的教养不好,云丫头不知羞,娘娘好心接她小住却狐媚了圣上,圣上还要对娘娘心有愧疚呢,云丫头也得对娘娘感激涕零。 王夫人越想越觉的好,打定了主意这月二十六要上帖子入宫探候娘娘。 周瑞家的忽然想起云姑娘的亲弟弟墨大爷那双乌黑的眼睛,冷不丁打个寒蝉,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看到王夫人看见,只得压下那些心思,笑着凑趣:“史家必然对太太感激呢,前些时若不是娘娘接史三姑娘入宫去,史三姑娘怎么能进亲王府的大门呢,这会儿太太又为云姑娘打算,再没有比太太更善心的亲戚了!” 提起史湘芷的事情王夫人心里就堵得慌,这完全是老太太的意思,娘娘不知怎么也同意了,真真膈应的慌——娘娘要为亲戚打算,该拉扯的怎么也得是王家呀!幸好那史丫头命薄,要不然老太太岂不是更张狂了——娘娘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到头来却更听那老婆子的话! “哼,你懂什么!什么大造化,白瞎了娘娘为她费心打算,自个儿却不争气,连个侧妃都捞不着,生生成了庶妃,真是丢了娘娘的脸面!庶妃,平常王府里能有百十个,更普通人家的婢妾姨娘有什么区别,堂堂侯爷的女儿做了庶妃,我都替她臊得慌!” 周瑞家的连忙自己打嘴,舔着脸笑道:“我们那点子微末的见识,怎么能跟太太比……”心下却是不以为然,姨娘也是半个主子呢,更何况那是亲王府的姨娘,若是得了宠,就连正室王妃都得让一脚呢,就好像府里的赵姨娘一般。 周瑞家的想起了赵姨娘,王夫人却也是想到了,冷着脸问:“老爷昨儿在赵姨娘那里歇的?” 不等周瑞家的回话,就又道:“我这几天见了风,正头疼呢,叫赵姨娘绣几个抹额来。老爷宠着她,说她在庄子上伤了底子,老太太也给她脸面,叫她好好歇着,我也不好叫她累着,立规矩免了,那做些绣活累不着罢?”说罢就命周瑞家的拾掇了各色的丝线布料给赵姨娘送去。 周瑞家的瞅着那些料子心内咋舌,这要是都用完了,岂不是得绣上好几十条? 偏王夫人还道:“叫她快些,我知道她手巧,做出来一并送来,我也好选两条给老太太送去,这也是她的孝心。” 待周瑞家的走后,彩云彩霞进来服侍,彩云跪在脚踏上轻轻给王氏捶腿,彩霞在一边打着扇。 王夫人闭目小憩,脑海中纷纷扬扬的,想着赵姨娘恨得咬牙切齿,一时又想起轻易不回来的贾环,想起贾环自然就想到了和他形影不离的史墨——说起来就是这个史家小子来了之后,那个贱坯子环小子才读书了,如今竟然有了些出息,连带着老爷也高看他姨娘一眼,眼前一闪赵姨娘那下贱做作的样儿,再一变老爷夸赞环小子的画面,王夫人气的脑仁疼,更是下定决心要把那同样碍眼的史湘云弄进宫去,到时候怎么作践,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也算是出口恶气! 彩云瞅见王夫人狰狞的样子,手抖了一下子,王夫人霍的睁开眼睛,劈脸就给了彩云一巴掌:“作死的小蹄子,你想锤死我么!” 彩霞急忙和彩云一并跪在地上,伸手给了彩云两下,笑着道:“太太别动气,彩云这小蹄子越发惫懒了,叫费妈妈教训她,奴婢来服侍太太。” 王夫人见彩霞,脸色才好了些,自从出了金钏儿银钏儿的事情之后,她就越发看身边儿这些颜色正好的丫头不顺,倒是这彩霞,虽然也长得好,倒是个规矩的,她私底下注意过,老爷来时从不往老爷跟前凑不说,就是对宝玉也冷冷淡淡,不愿意说话的。 等到了午时王夫人歇觉时,彩霞才得空儿,忙忙翻了消肿的药膏去看彩云,彩云接了药十分感激。 彩霞摸摸她的背,先前情急打了她两下,彩云红着眼睛笑道:“我知姐姐是要救我,若是姐姐不打那两下儿,只怕就是唤费婆子进来教训了,费婆子心黑,前儿已经用指甲故意划了好几个丫头的脸了。” 顿了顿,悲从中来:“太太这是怎么了,以往慈眉善目,跟佛爷一样,别说动丫鬟一个指头,就是说话也和颜悦色的,可如今,有外人还好,没人的时候动辄打骂,这些日子捏了错处撵了好几个小丫头了,如今就连咱们这些有些脸面的大丫头也……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眼看着咱们也大了……” 彩霞急忙堵住她的嘴,她和彩云自小一起,两个人又沾亲带故的,彩云的心在宝二爷身上她知道,以前还有个念想,二爷也大了,若是由太太指给二爷封个姨娘,那这心思也算圆满了。可自打老爷收用了金钏银钏后,太太就变了,防她们比防贼还厉害…… 彩霞低声道:“好妹妹,你道太太作甚对我和颜悦色的,你再想想金钏儿和银钏儿……你可醒醒罢,咱们的性命前途都拿捏在太太手里呢,如今太太有了心病,自然就厌上了身边年龄当好的丫头……” 彩云悚然一惊,她素日仗着是太太屋里的大丫头,满心以为日后太太必会为她做主圆了自己的想望,可要是太太心病上身边的丫头们,那…… “好姐姐,那咱们可怎么办,老爷如今宠着赵姨奶奶,又在外头买了两个通房的丫头,太太心里有气,那咱们……我前儿还听说旺儿媳妇说要给她儿子作亲事呢,若是、若是,那旺儿儿子又丑又爱喝酒赌博,若是把我给他,我宁愿一头撞死了!就算不是旺儿儿子,太太存心作践咱们,日后咱们的终身……” 说着彩云便哭了起来。彩霞想起自己,也是泪眼朦胧的,“好妹妹,太太身边统共就剩下咱们两个用惯了的大丫头,一时半会儿太太也不会把咱们打发了,你听姐姐的,不管是老爷还是宝二爷,但凡他们去正房,咱们都躲得远远的,就算在跟前时也得想着法子躲出去!至于往后,咱们再慢慢思量合计,总有一条活路!” 彩霞想起半月前看见的环三爷,长身玉立,又沉稳又斯文,心头微微颤动,面上一红,索性彩云正自怜命苦,并没有瞧见。 彩霞心里存了别的念头,下晌午当值的时候更是百般殷勤,惹得王夫人赏了她一身穿过的旧衣还有一只三股银丝绞在一起的镯子,银丝上串着几颗粉色的珍珠,是件子好东西。 等晚上下了值,彩霞‘正’遇到周瑞家的,彩霞刻意讨好,周瑞家的也乐意和太太跟前这个最得眼的丫头来往,彩霞请她去自己屋子里闲话儿,周瑞家的一去,嗬,彩霞竟然拿出一小瓶先前太太赏的玉浆酒来,把个老婆子喜得,二人越说越投机,彩霞竟是把新得的银丝粉珍珠的镯子给了周瑞女儿。 “周姐姐带着必定比我好看,婶子一向疼我,要不是婶子替我说好话,太太如今也不会这样看重我,我得了太太的赏,分出来点子给周姐姐又如何呢?” 周瑞家的吃着酒,心里更觉彩霞亲近,彩霞嘴巧儿,句句话都奉承到周瑞家的心窝子里去,一来二去,周瑞家的就恨不得把肚子里的话都掏出来。 这玉浆酒好喝的紧,却是个后劲足的,等周瑞家的迷迷瞪瞪,说话颠三倒四的时候,彩霞才慢慢探问早晨的事儿。 自打宫里娘娘有了身孕,太太就忙了起来,老爷也隔三岔五的来,很是给太太脸面,今儿若不是有因果,太太必然不会这样打骂跟前的大丫头,且这事儿也必然跟老爷的姨娘有关的——太太和周瑞家的在屋里说了半晌的话,究竟说的什么? 周瑞家的这会儿已是醉的狠了,什么话都说了出来,彩霞听说要送湘云进宫的事儿,一时有着怔愣,这是好事儿呀?能进宫去作贵人,那可是大造化呢。 一时彩霞倒是拿不准了,她先前以为是太太想出了法子整治赵姨娘呢,有些想在环三爷跟前立一笔功劳,听了这些倒有些失望。 不过这事儿听周瑞家的意思是只有她和太太知道呢,太太不让声张的,彩霞心道,这倒是个巧宗儿,拿着这事到墨大爷跟前卖个好,报个喜,墨大爷和环三爷好的紧,这倒是也使得过去。 次日,彩霞就向王夫人告了假,回荣国府后头的巷子看望自己的老子娘,她妹妹小霞今年也进府当差了,只是个末等的小丫头,倒是和环三爷院里粗使丫头们玩的好呢。 57、金娃娃 王夫人端的是打得好主意,教史墨恨得牙痒痒。他不去找这一家子的麻烦,这些人倒把他当成那吃素的佛爷了,一个两个上赶着添堵,净放着也恶心人。 这点儿小事自然无须劳动元小舅舅,眼下都城正是外面花团锦簇,内里紧绷的时候呢,前月太上皇借着中秋大宴之际,又赏又召了十数位老臣——俱是四王八公之流,之后就隐隐透露出要追封前些年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为“照仁太子”的意思,不仅如此,朝堂上那些渐渐大权旁落的上皇旧臣们竟然开始上书劝立太子了,偏偏这太子人选并非最受今上喜爱,以储君教养的端肃亲王,倒是那个素有些贤孝名声的敬郡王。 朝堂暗波汹涌,元澈和朱斌大部分心力自然放在那里,不过诚如元澈所言,此时虽险阻,倒也是个大好的机会,数十年沉潜,今上羽翼已日益丰满,而上皇到底是年迈力驰了,虽太上皇老人家掌权之心不死,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除却那些倚老卖老、依仗先祖威风的腐败世家,朝中大部分的臣子眼里的主子还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当今! “旁的事先放下,圣上有意再加恩科,这就是你们的时机,明年秋闱之后,后年初春的会试若不得二甲之名,你们俩个小子仔细你们的皮肉,哼!”元小舅舅连哄带吓,他有些等不得了,这两年正是圣上求贤若渴的时候,今上要与身后站着世家勋贵的上皇争权,必定会大力提拔有能力又有冲劲的年轻官员。 ——墨儿和环小子的身份看似厚重,其实最尴尬,且不说环儿只是个荣国府不承爵的二房庶子,就是墨哥儿,父母皆亡,本该他承继的爵位如今已落到了史家二房的头上,偏生外祖一家还是冤仇莫白,顶着个这样的身份,若是搁在太平年间,即不招世家子弟待见,又让寒门举子远避,更有那些不敢招惹保龄侯府的眼红心酸的小人们会把保龄侯府的脏水都泼到他头上,朝堂么,光有才学的走不远,不能融进去没有人脉的死得更快!——幸好这两个小子的运道好,碰到这上皇和今上斗法的巧宗儿,这时候今上最喜欢的反而是这些有点儿身份背景、不会过分‘寒门’的年轻人了,更妙的是,这两个小子还各有各的苦大仇深,俨然已经站在了保龄侯府和荣国府的对立面。 但凡是人,大多都喜欢“自发”的好人或者好事儿——譬如当今圣上,比起那些心有算计才把宝压到他身上和他一势儿的臣子,自然是更喜欢这些自发的心无旁骛的跟随他的臣子了,前者必然想从站队这事儿里面得到什么,后者就全然没有这些了,这就是赤诚,亦是纯臣之道。 比起太平盛世,风浪大,展现才能获取功劳的机会也大,等日后朝堂稳固之时,他们小哥俩早已站稳了脚跟,更与圣上有了“共患难”的情分,那时若有人再想拿着他们的出身说事儿,不过是找死罢了。 也是元澈对今上了解颇深,这位隐忍半生的帝王,确实是个长情有魄力的,自是不必担心良弓藏的下场,只要两个小儿有才干,前程锦绣可期,元家冤仇亦是可申可报。 瞟了专心处理政务的朱永安一眼,元小舅笑眯了眼睛:哪个大好男儿不想建功立业,自家的孩儿有这个潜力本事,自己这老的自然要放他出去搏击翱翔,再不济,不还有个后手么? 后手朱永安殿下敏锐的收到元小舅舅的小眼神儿,柔和了神情,亲自斟茶递过来:“逸之,歇会儿。” ********** “还没到让他们见棺材的时候,贸然出手怕搅了舅舅和肃亲王的布置,不过这也忒恶心了,不知道这贾王氏怎么想的,镇日兴风作浪,搅天搅地的,手伸得也忒长了!”还有那史老太太,拿着姐姐当幌子,听说进来频频出门做客,和南安郡王府的老太妃来往密切呢,那老太妃身边镇日跟着位娘家侄孙女——却不是别人,正是史墨三婶谢氏的娘家侄女,定城侯府谢大姑娘呢。这使得什么心思,除了那个脑袋装的全是坏水和稻草的王夫人被蒙在鼓里,旁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哩。 史墨纵然和湘云生分,但该管的一样不会少,如今湘云身边两个教养大嬷嬷都是他央求杜考师兄请的人,绝对厉害懂规矩的,不仅是面上的管家理事人情往来,这两位嬷嬷最拿手的就是内宅里斗法了,活着从太上皇当年那个嫔妃众多、宠妃林立的深宫里出来的人,脑子里的弯绕,绝对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别气,纵然不能立时除了那些人,也不是没有法子。”索性就让乱的狠一些,省的蹦q的太高,倒分了墨哥儿读书的心思,贾环给史墨顺顺鬓发,太过亲密的动作让史墨有些不自在,心跳都乱了几拍。 不等史墨撇过头躲避,贾环幽深的眸子露出明显笑意来,“怎么又变成肃亲王来着,前几日在舅舅那里,可是听见某人叫大舅叫的忒顺口。” 史墨郝然,端肃亲王那个人看着死板严肃,好罢,托舅舅的福倒是见过几次冰山融化的模样,可这谁也受不了他端着一张铁板晚娘脸,一遍一遍的强调:“墨哥儿,叫大舅。” 尼妹之。 史墨在被打断了两三次说话之后,苦着一张脸终是叫了大舅。眼见着肃亲王那满意了的眉眼,史墨只觉得蛋疼。 大舅?大舅毛呀!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就是舅母好伐? 历经两辈子,史墨觉得他最大的收获不是把那些拗口至极的之乎者也、孔孟之道刻进脑子里,而是把淡定贯彻始终——这个坑爷的世界,耳濡目染他也知道这个世界南风盛行,可也忒那啥了么,史墨又想起他生平头一回被个不认识的男人调|戏的不堪往事。 那日天色晴好,暖阳和风,正当是打马少年行的好时候,史墨和贾环被一众师兄弟拉出去共商大计:自从史墨犯了懒病把手上的铺面买卖丢给贾环开始,一两年时间在贾环的手上已经翻番了好几倍,贾小环奸诈眼厉不说消息又灵通,时常瞅准朝廷或者宫里的风向做那一锤子的买卖,赚的可谓是盆满钵满。 他管着他家墨哥儿的买卖,却从不吃独食,拉着几个最好的师兄们都入了分子,一来手头的资金多了好些,二来各位师兄也都能靠自己攒下大份的家业,要知道在都城纵使正一品大员手里无钱也难行一步路,他们自己手里有钱也少些制肘,毕竟谁家里都有叔伯兄弟,都有族人亲戚,人一多算计自然也多。众位师兄们先前也只是为了这小师弟两肋插刀而已,把银子掏出来并没打算着怎么着,可后头看着那怵目惊心的红利,饶是出身豪富之家的柴贯和江海也心动呀,没人嫌钱多么。 这么着,贾环就成了众人眼中的金娃娃,没事的时候就愿意拉着他和史小墨出个门子——贾小环这小子忒邪乎,但凡听到些消息或者看见些什么,总能悄不声儿的捣腾出商机来。 譬如朝内钦天监上奏说江南连绵好雨,久不见晴,恐雨季加长;工部官员因奏说让江南诸部加固粮仓,言道细雨虽不虞造成洪涝灾害,但是恐怕霉了粮食,贾环得了消息之后却是令人往江南从蚕农的手里收了他们积压的大量生丝,又收进了各色精致的丝绸绫罗,堆满了好几个大仓。 等到南方连日阴雨霉坏了不少布料蚕丝,一时间丝绸绫罗供不应求,原料短缺的时候,北边儿的商家终于得到了消息的时候,贾环压着大量的货物在蚕丝绸缎尚未涨价到顶的时候抛售一空——他却没有放在自家铺子里买卖,而是大量大笔的给了北地有名声有信誉的商家,一转眼银钱翻了几番儿不说,还赚了许多的善缘。 又如后宫淑太妃进言太上皇,请佛法高深的灵骨禅师入宫说禅。灵骨禅师须发皆白,德高望重,传言其一身灵骨皆修至佛法中净世琉璃的地步,世人多赞叹之。对这神神忽忽的灵骨禅师,史墨师兄弟六人倒是皆无他想,并不推崇敬佩,毕竟他们这些人,自小在后院里见识过不少,哪家腌h的阴私里没有这些僧尼的影子? 只不过贾环的脑筋却与旁人大不同,他不像师兄弟们一笑置之,反而借着元小舅舅的便利打听了不少,转眼儿就让人带着成山的金银去了极南的缅国去了,快马加鞭的弄来好些无色翡翠,这一回连带着元小舅的初霖楼也掺和进去了,不仅那些原本极不受太太夫人们待见的无色翡翠,就是上好的老坑玻璃种也借着这机会弄来不少,屯在库里,近几年珠宝铺子的籽料是不缺了。 待到讲经之后,灵骨禅师赠与太上皇一串极珍贵的琉璃佛手串,称太上皇是灵子入世,是佛爷。太上皇极珍爱之,日日带着不说,时常抚摸感叹,一时间一句药师经上的佛偈倒是传遍都城,就是几岁顽童也能一本正经的说上句“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后宫前朝更是推崇,太上皇喜乐见闻之。正在这时,内务府将一串由无色玻璃种翡翠雕琢的佛串呈给了进言有功的淑太妃,淑太妃甚喜,太上皇更是连连点头,赏赐了太妃并内务府总管。今上也大加赞赏。 ……于是,悄悄地,那无色的翡翠雕琢的珠串一时间堪比祖母绿,毕竟琉璃难寻且就算有也不敢与太上皇等同去戴在手腕上,为了博得圣上和太上皇的青睐,后妃们牟足了劲儿令母家或是心腹去寻这‘佛缘’,可以前都中贵妇贵女们爱的是水头足色彩鲜亮的绿翡,这无色的翡翠曾经烂大街都没人要的,且产籽料的地方儿远在南国,如何使得?却不想忽一日竟真有人弄了原料来,首供的便是内务府……不多时,都中有些底子的人家不拘男女,腕子上都戴上了一串成色或有不同的‘琉璃’佛串来,有那好的老坑玻璃种,莹莹润润的比太上皇手上的那串真·琉璃手串还要晶莹剔透呢。 等太上皇发觉时,后宫宫妃人手一串不说,更有那积年得力的大太监手上也袖着一串成色不甚好有些不透明的串子来——无色翡翠又一次烂大街了。太上皇气个倒仰,却偏偏发作不得,这种向佛的诚心拿出来了他难道还能要打要杀么? 东西多了就不稀奇了,更别提这争奇斗艳的都城,带着一串和那么多人相似的串子,就连做工几乎都一摸一样(能不一样么,都是贾环聚集的老匠人连日忙碌打磨出来的),那些贵人们哪里能受得了,太上皇又不提这茬了,圣上也没在赏赐过,不多时,这千金买来的物件儿就扔到箱子的旮旯犄角去了。 跟一阵风似的,太上皇老圣人的赞誉刮过去了,倒是有不少人悄悄抱怨,这样一串戴不出去的物件花了万把两银子也忒肉疼了,太上皇太过豪奢了…… 这一回,赚的银钱之多就算元小舅都不得不侧目,可贾环心思精明呀,这事儿虽是他张罗的,但商贾之事他从来不曾出面过,就算去查,那主事的人明面上和他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这会大头被他拐着弯儿给了内务府,内务府占了七成,舅舅的初霖楼一成,他和墨哥儿一成,四位师兄一成。内务府是皇帝的钱袋子,这样一大笔的银钱今上怎会不知,欣喜安慰是一方面,这‘藏富于民’的心思又是另一方面了,前者圣上心内承了情,后者却是对世家及后妃的富有上心了——贾环心忒黑,这‘佛手串’儿不是论串买卖,论的是手串上的翡翠珠子——做工精致成色好的佛手串,一颗‘佛珠子’就要千多两纹银呢! 摸着手腕上那串进上的通灵佛手串儿,皇帝眯着眼儿慢慢思量:都中世家端的是根基深厚呀,已经败落的侯府买这样上万两的珠串子也都眼不眨一下儿的……日后肃清海域、灭杀海盗倭国的军费有着落了呀……唔,暗卫报上来的那贾家的庶子倒是有几分才干,又是个有情义的,日后倒是适合户部,就是出身贾家有些不妥,不过他那父亲并嫡母、祖母都是蠢的生生把贾家最出息的儿子给打压跑了,这孩子与元家的外甥交好…罢罢,日后分出去也就妥当了…… 又有此类种种无数,最难得的是贾环赚而不贪,且他买卖的都是金贵物件儿,赚的全是豪门大家的银子,这点说出去皇帝心里也熨帖着呢——君不见每回有了那大赚的机会,贾环都提带着官家,大头儿不是内务府就是皇帝私底下的产业——今上许多产业都已交给了爱子肃亲王掌管,作为大舅,端肃亲王给搭个线再简单不过了——这样双赢的好事儿,摸着鼓鼓的钱袋子,就是坐拥天下的圣上也舒心。 想着想着就想偏了,史小墨满脑子净是他们家贾小环的雄姿了,倒把自己那丢大发的事儿抛到脑后去了,反倒是贾环,不知不觉的一只爪子就扶上了人家肩膀,一边投喂一边想起了那间迨露 58、囧事 却说那日,贾环和史墨被几个师兄拉去散心,走马观花了不少古董铺子、香墨砚斋,晏经家学渊源,对字画古物知之甚深,任凭掌事伙计吹嘘的天花乱坠也没去当那冤大头,倒是眼光独到的捡了几个小漏,虽不值什么钱财,但几人心情甚好,越发的兴趣高昂。 史墨白长了一张儒雅清俊翩翩君子的相貌,内里实在是没有那些高洁志趣,在他看来,古董么,首先得赏心悦目才是,花个几千两纹银弄个灰突突的物事回来,实在是给自己眼睛找不自在。 亏得因着元小舅的财大气粗,才好歹让史小墨有了点阳春白雪的味道,不再看到古画字帖就去想它价值金银几何了,但驴屎蛋儿一层光,史墨这厮,进了这古董铺子里喜看的把玩的还是那些色彩亮丽的物事,偏偏那些个东西越是光亮假的也越厉害,被师兄们笑了几回,史墨倒是牟上了劲儿。 “唔,这是好玉呀!”史墨把玩着一根手指头粗细的玉条,玉条粗细均匀,只是一头稍稍有些细,玉质确是极好,触手细润滑腻,碧绿的一条躺在手中好似翠色就要倾泻而下一般。 笑眯眯的面白长须的掌柜忝着圆鼓鼓的肚子,一脸神神秘秘的笑容:“这位小公子,这可是好物!玉久存而有灵,这不仅是几百年的东西,最妙的是这宝贝浸在古方制的香膏里百十年,幽香沁人,可是保养的好物事!公子若有意,小老儿看公子这样端方清耀的人品,少不得要让上许多利,只为结个善缘罢。” 被元澈和隐形大舅朱亲王好养了这么长时间,对于那些金贵的物事史墨还是懂上几分的,这玉条的玉质几乎是他生平仅见。 “作价几何?”史墨把玩着那绿莹莹的玉条,的确喜欢,只是这样的一条儿,虽滑腻圆润无比,可能作什么呢? 几位师兄到底虚长几岁,有些见识是已有的,就算一时反应不过来,看柴贯挤眉弄眼的猥琐劲儿也反应过来了,一时面色五彩缤纷,好看的紧。 “咳,贤弟,你买它作甚?”不得已,江海清清嗓子,问。 贤弟?史墨狐疑的瞟一眼江海,师兄抽了罢,这一声腻腻的贤弟简直了…… 喔,贤弟呀~~那将军肚掌柜一听,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果然是道道里头的人物。 江海见那掌柜的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委琐笑容,心内哀叹,不过再怎么招也不能师兄师弟的叫,小师弟那懵懂样子,若是被探听出来他们是白鹿洞书院的,回头弄出和泸山书院似的“龙阳雅地”的名声,洞主还不得活煮了他们几个? 掌柜自以为已和几位公子“意会”了,益发的殷勤——看这几位公子个个仪表风姿不凡,一准儿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且眼前这位小公子面容精致,身上的衣物配饰尽皆是金贵东西,另几位面容大些的公子对他更是宠溺爱护——比起那些身份低贱的优伶戏子,可不是这样的高门子弟更让人捧在心尖子上么?掌柜笑成弥勒样,这几位为了讨这位小公子的欢心定是不吝这几千两的纹银! 其实掌柜的也愁呀,这玉柱儿原是他从一户早先发达过的破落户家中低价买来的,特特寻‘大家’看过,的确是按古方制的好东西,最妙的是并不曾被人用过,本想着总有那些败家子儿一掷千金买去讨人欢心,掌柜满心指望大赚一笔。可偏偏这东西不好明面摆出来,只能靠掌柜的火眼金睛看到‘此道中人’的时候才能引申一二,只是动辄几千两的东西,那些捧戏子养优伶的公子哥儿图个乐呵而已,能有几分真情,又不是用在那时候的搏乐子的东西,谁会花这么多银钱买去给‘契弟好朋友’的去包养? 是以这东西砸在掌柜这里好几年了,贱卖了掌柜又不甘心,此时终于遇到主顾了,哪有不殷勤的呢。 “小公子是不知道此物的妙用呀,这宝贝置于……最是保养人的!”掌柜喋喋说着,一边那眼睛去瞅那几位大些的公子,在他看来,这几位才是拿银子的人呢,兴许几个人争风吃醋起来为了表现,他这玉柱更能大赚一笔呢! 晏经唇角抽抽,望天。柴贯和江海被身边贾环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冻得缩了缩,左顾右盼,貌似被铺中那尊招财金蟾吸引了心神。杜考神情严肃,自岿然不动。 掌柜的有些着急,这几位爷的态度怎么和他想的这般迥异呢?眼一扫瞅见灼灼怒瞪着他的贾环,掌柜心中一凛,他方才倒没注意这位年纪不大的公子,原来这位才是正主儿呢。 “掌柜的?”看那掌柜走神,史墨问道。他此时也觉出气氛诡异了,手里玉条儿也变得有些烫手,“小爷问你作价几何?” “公子,小的也不敢骗您,这宝贝只……”掌柜张开手掌,“五千两纹银。” “五千两?!”史墨吃惊,这么贵? 史墨上下打量满面和气的掌柜,这位宰起人来可真不手软,哂笑:“掌柜的是作生意的妙人,只是小爷囊中羞愧,这宝贝掌柜就收回去罢,多谢掌柜让在下赏玩片刻。”说着,就搁下东西,转眼打量其他。 掌柜的极了,其他爷儿怎么也没个表示? “小公子,想来是年纪尚轻,不知此物大用,这宝贝放之于谷道之中,内蕴药力缓缓散发,不仅让人样貌娇美,更能使那处生香滋润,若是……有心,当买去赠与公子才是呀!”掌柜一急,这话就说的露骨了,说着还拿眼睛频频去瞄贾环几个,这意思是说你们若是真心的,就该买去呢。 史墨怔愣,遂喃喃道:“谷、谷道?” 掌柜的以为这白生生的小公子羞了,并不语。其实看美人羞涩,也赏心悦目的紧呐,其他几位爷,还不赶快争相买下? 睁大眼睛,史墨没像掌柜想的那样两腮薄红,那张面如冠玉的小脸已经全黑了——谷道?五谷轮回之道?菊、菊花?! 玉、玉势!史墨脸上跟着了火似的,黑红黑红的。烫手山芋一般赶紧把那锦盒推远了。 缓缓回过头来,看已然闷笑不已的柴贯,这几个好师兄,给爷等着! 此时再解释无疑是越描越黑,偏生那掌柜的买卖心切,一个劲儿夸赞史墨姿容无双,貌比娇娥这话都说出来了,史墨的脸阴沉的能滴下水去。 擦!感情这厮一直打量小爷是贾宝玉那样的‘好契弟’呢? 贾环上前来,挡住他的半个身子,冷道:“成了,掌柜的眼神却是好的很,把小爷们当成什么了?”没眼色的,没看见墨哥儿已是恼了? 掌柜方才闭嘴,看史墨盛怒彰显,后背出了一身汗,难不成他走眼了,他那些话搁在那些不爱南风的爷们儿身上可是大大地得罪人呀。 史墨看贾环的背影,方觉心里好受了些。冷哼一声,摔帘离去。 他走得急,心内愤愤不平,难道他长得一副被人压得相貌不成,几个师兄弟,晏师兄分明更温柔些,就是柴贯也称得上貌美如花,怎么那掌柜就瞎了眼,看方才情形,分明是瞧他是那下头的契弟,巴望着师兄们千金去讨好他呢! 这厮倒是没发现,他这纠结的地方儿,真不是那不慕南风之人看重的重点,跑偏了有木有? 柴贯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追上来绕着史墨转了几遭儿,忍住笑问:“小师弟,怎么就慧眼如炬一眼相中了那物件儿?” 史墨恨恨扭头,心说回头收拾你。于是走的更急。 柴贯坠在后面,不伦不类的唱道:“貌比女娇娥,姿容更无双……” 贾小环悠悠上前,面色如常:“洞主的松下居士墨是柴师兄打碎的,碎块儿被他藏在他房里的白釉梅瓶里……” 松下居士墨是前朝制墨大师吴知白的名作,一面有“松下居士图”,一面是“吴知白监制”五字,洞主甚爱,他们几个洞主亲传的弟子都是知道的,前些时候墨被打碎了,据说是书院里猫咪干的,心疼的小老头胡子都耷拉了。柴师兄寻么来一方亦是吴知白所制的乌玉块墨才把洞主哄好了——洞主未尝不知真相,只是柴师兄动作忒快,把碎块藏了起来,洞主又气又笑,私底下正寻柴师兄的证据呢,要好好管一管这最喜爱最咆燥的弟子。 贾小环心忒黑,为了给自家墨哥儿出气,转眼就把师兄卖了:“先告诉杜师兄。”杜考师兄最严肃了,能下狠手去管,洞主么,谁不知道那小老头最喜欢的就是柴师兄了,几个师兄弟装样的本事都是跟他学的。 史墨哼哼两声,心内熨帖呀:此一事乃他平生大澹故腔范茫庋钠桨宋确缜嵩频模盟醯煤盟泼徽饣厥乱话恪:茫范詈茫 ****** 史墨心里最好的环儿,这一日回府后寻了个由头就又出去了,直奔那店铺,抛下五千两的银票票据,对蔫头耷脑的掌柜直接道:“那东西呢?拿来!” 银票拿到手上,那掌柜的兀自不敢相信,掐一把大腿,乖乖来,净赚四千八百两! 贾环把锦盒收进怀里,要走时迎头撞上杜师兄。 杜考师兄依旧是一副严肃正直的样貌,瞟了一眼自家师弟,看掌柜的:“玉势卖了?” 掌柜的眼角抽抽,这位长身玉立的大爷怎么能用这么严肃的脸说出那么直白的话来? “卖了。”掌柜的干巴巴道。 看环师弟的样子也不会让将出来,杜考顿一顿,十分正经的问掌柜的:“那东西是用古方香膏沁出来的,那香膏呢,还有么?” 实在是杜师兄那堂堂正正的样子太唬人,掌柜的一句废话都没有:“还有。”说着从货柜后头抱出来一只大锦箱子,打开捧出两只匣子,匣子里是掐丝珐琅胭脂盒,打开来是白如玉的脂膏,细嗅之丝丝幽香沁人心腑。 贾环又回转了回来,两师兄弟俱都十分正经严肃,贾环道:“大兄,一人一半儿?”见面分半儿,你好我也好。 杜考欣然允之,两师兄弟又‘分赃’了箱中另外几只匣子:装的亦是养人的玉势,从婴儿小指粗细到正常大小,虽然用料比不上贾环怀里的那支,不过白玉也不错了,最重要的是大小粗细齐全么,一步步来是极好的。 “掌柜,若是见了这古方脂膏,只管收来,劳烦使人去知会一声城北融秋斋,自有人来取。”贾环说道。掌柜心下一惊,那融秋斋近年在都中大大的有名,听说后头有内务府的影子……连忙答应着,也不敢漫天要价,十分老实。 这古方的脂膏现今已十分难寻,能在这铺子买到,说明这掌柜的颇通此道,定是有门路的。 瞥一眼师兄,贾环十分上道:“师兄有需自取罢。”唔,看柴师兄那性子,师弟真怕你这辈子都用不上。 杜考点点头,端然而去。 贾小环哼着小曲儿,心情十分之好,待回府时正路遇“大舅”朱亲王。 肃亲王今日心情显然十分之好,随口道:“买的什么?” 贾小环眼珠子转一转,以这位大舅那冷硬的性子,想来没人敢跟他说南风里头的道道,日后他要想和墨哥儿长长久久,少不得要过小舅舅这一关,若是此时寻个盟友,可不正好? 遂低低数语。朱大舅眼睛一亮,两人当日在王府别院叙述了半天儿。 亲王大舅财大气粗,当下命心腹去自家府库和内务府府库去寻好玉来,要暖玉,还得是养人的白玉和青玉,那古方的脂膏也昧下一大半儿:“白放着,你现在也用不上,要是用上了……”逸之能打死你。 …………数年之后,一日史湘云归宁,见了舅舅和兄弟,因对弟弟道:“弟弟愈发像舅舅了,连熏香味儿都一样的。”感情真好,父子也就是这般了,不过这熏香倒是好闻的紧,丝丝缕缕,若非她鼻子天生灵又站得近,恐怕还嗅不到。 是夜,太子大舅和侍郎贾环在院子里对月愁饮,身后一出院子的院门关的紧紧地,对史湘云各有不满,嫁了人还是这么不省心,真是…… 湘云当夜连连喷嚏,身旁面容平凡的丈夫起来给塞塞被角,担忧道:“莫不是风寒了罢,我去寻舅弟给你请个大夫来!” 湘云摆摆手,“不是,兴许是咱们姐儿在家念叨我呢。睡罢,明儿咱们早起来家去,这回想着怡姐儿小只带了东哥儿来,我终究放不下心去。” 另一处屋内,甥舅两个絮絮言语,分外融洽怡然,说累了就抵足而眠…… 59、作亲 自林如海入京、把黛玉接回林府之后,耗费最大的心血给女儿调养了身子,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让黛玉的身子骨康健了起来。 林黛玉的远方姑妈,亦是西疆林氏上代嫡长女,河间府张家的当家太太因道:“好玉儿,都说这心病心药医,如今你爹爹入京,你父女不必骨肉分离,你这心事就该放下了,也不辜负你父亲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况且现下你在自己家中,并非寄人篱下,怎么畅快怎么来就是,咱们再也不必小心翼翼,不敢言不敢行了!” 林姑妈是个敞亮性子,她看得出黛玉在荣国府这些年养成了些不言不行的性子,她这荏弱的身子与寄人篱下压抑委屈的生活未尝没有很大关系,是以时常劝说教诲几句,很让如海和黛玉感激,黛玉与她亦是一日比一日亲近,比寻常母女也不差什么了。 林如海已年近天命之年,一腔心思都在独女和朝堂之上,林家后宅里的老姨娘并未跟进进来,而是送回了姑苏老家荣养安置,这倒使得偌大的林府后宅就只有林黛玉这一个主子,也幸好林家人口再简单不过,在老嬷嬷的看顾下,林黛玉到底慢慢接手了管家事宜。 也正因为林家这么着,自入京后,林如海反倒成了世家心里头的香饽饽,大家子里的庶女,小门小户里的嫡女,都在看着林家继夫人的位子呢,林如海虽则年岁大些,可君不闻七十县官纳十七姨娘么?能和林家扯上关系,许多人家都是再愿意不过的,就是那些正当妙龄的女子有些也是愿意的,一则庶女得以嫁入这样的名门大户,进门无婆母无姨娘,连儿子也没有一个,嫡出的大姑娘眼看着就要出门子了,进门就当家,若是再生出儿子来——嗳呦呦!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二来也是林如海自身的缘故了,林如海虽年近五十,但清矍高洁、风度翩翩,看上去要年轻十多岁,就连今上也赞过“林公君子之风盛矣”,俊俏儿郎哪个娇娥不爱?虽则这是个老儿郎,但架不住人家条件好呀! 近年节时,朝上发生了件大事,皇帝终于下旨沿用前朝制度,改内三院为内阁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东阁和文渊阁,大学士俱改内阁衔。这一道圣旨出来,朝堂后宫尽皆震荡,不为其他,而是内三院的制度是太上皇一朝的手笔,如今太上皇仍在,圣上这般作为,怎不叫人心惶惶? 不过今上又这意思已有数年之久,朝堂上的肱骨之臣心里都有数儿,故而虽有些反对之声,但到底翻不出大浪来。倒是后宫太上皇病了一场,当今圣上衣不解带,恭心侍奉,皇六子端肃亲王跪佛月余,这父子俩真是赚尽了天下纯孝的名声儿,太上皇折腾了半月,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内阁制在本朝始复。 如此一来,原本不甚重要的保和殿大学士之职成了名副其实的阁臣——尤其依照内阁制,以保和殿大学士居诸殿阁大学士之首。林如海一转眼变成了林阁老,实在让人始料不及。 此时朝臣们才发现,先前虚立的几殿里安排的几乎全是圣上可心的臣子,原本对这些虚衔不甚在意的上皇老臣傻了眼,圣上这旨意一颁布出来,朝堂风水俨然翻了个,他们这些攀附太上皇的老臣连内阁的门缝都挤不进去——盖因四殿两阁里并无闲缺——圣上这一手玩的也忒狠了! 待朝臣反应过来之后,木已成舟,此时再反对就是把自己上赶着去讨圣上的厌了。 哀叹之际,未尝不多方筹谋。 荣国府正是如此,因着这,荣国府还闹出了天大的笑话:先是算计人家闺女的婚事不成,继而竟然又算计起父亲的续弦来,真真叫人不耻…… 说来话长。 ********** 此时贾母已是暗暗后悔多时——要是在这几殿未显达之时请娘娘求圣上把政儿安排进去就好了!如今是悔之晚矣,唉! 定了定神,贾母又生起了两个玉儿的亲事的心思,黛玉如今不必从前,正是堂堂阁老的嫡长女,身份贵重,若是让她嫁给了宝玉,对贾家是一千一万个好处,还怕林如海不照拂自家么,娘娘在前朝也有了大依仗,这是多好的事儿呀! 少不得命王夫人前来,如此如此说讲了一番。王夫人眼皮子浅,她与小姑贾敏深有嫌隙,最厌烦生肖其母的黛玉,如今林黛玉的身份更尊贵了,有个阁老的父亲,老太太又向着她,宝玉又素喜她,那小蹄子进了门,还有她这作婆婆的威风么?自然是百般不愿、万般推脱。 “政儿媳妇!”贾母竖起眼睛,心内十分不耐,这愚妇,只会看那蝇头小利,真真蠢钝至极! 好歹是贵妃娘娘的生母,贾母也不敢自专,少不得连哄带吓,因劝道:“我知道你喜欢宝丫头,可宝丫头的身份哪能同玉儿比?一个皇商家的女孩儿,一个一品阁老的独女,你好好想想罢,若是玉儿嫁过来,女婿可不得全心全意地为宝玉打算?若是宝玉有个阁老岳丈,以宝玉的资质,日后封侯拜相如何使不得?” 王夫人兀自拧着:“玉丫头到底单薄了些,怕是日后不好生养。”她心里恨贾母专横,瞅住机会就捅一刀子,“姑奶奶当日子息就如此困难,使得姑爷这辈子就得了玉丫头这么一个女儿,媳妇是怕……” 贾敏是老太太心头的一道疤,提起来就难受的紧,这会子听见王氏竟敢编排起小姑来,怒火灼烧,冷笑道:“你也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我看你就盼着宝玉不好呢,这话都说的出来,真真好教养的大家女儿!玉儿还没进门儿,你这作婆婆就盼着儿媳无子,我贾家的好媳妇呀,等你老爷回来我正要叫他听听呢!他这好太太是怎么说他亲妹妹、亲侄女的!” 话说出口,王夫人也自觉过了,到底不服气,因哭道:“我这一辈子,端就剩下这根独苗儿,怎会不盼着他好?我再不该说姑奶奶和侄女的不是,可这也不是为着宝玉的子息么?宝玉身子娇弱,玉丫头更是见天儿离不了药汁子,这一双凑在一起,老太太,恐怕咱们有操不完的心呐!” 贾母唾了一口:“快闭嘴罢,两个玉儿有自小的情分,怎会不好,玉儿嫁进来,宝玉的前途就有了,更是好上加好!再有,难道我会拦着宝玉不叫丫头侍候他不成,就算玉儿需得调养几年,可给宝玉寻个好生养的姨娘又能费多少事儿?玉儿也不是那善妒的人,到时养在她名下也就罢了!” 又道:“你想想罢,如今咱们家的爵位到如今已降成一等将军,宝玉这一代承继是还会再降一等,到时候我眼睛一闭国公府的招牌都得摘下来,咱们府里还能剩下什么?若是有女婿帮扶着宝玉,那可就大不一样了,林家可是有加恩封袭的前例,说不得宝玉就……” 这话说出来王氏心中一动,要说她向来以自家是二房难以袭爵深以为恨,因着这,做下多少昧良心的事情出来,如今大房贾琏熙凤两个无子,王熙凤妇科难愈、小日子来红淅淅沥沥半年不尽,这里头可大有她的手笔,她作这些不就是为了让大房无子,好弄手段让宝玉承爵么?如今依老太太之言,娶了林家的小蹄子,宝玉不仅能承爵,倘或还能再进一步,这怎能不教她心动呢? 贾母看王氏心动了,阖眼掩住眼底的冷光,淡淡道:“你若真喜欢宝丫头,日后玉儿进了门,聘她作贵妾也无不可,看宝丫头的面相是利子息的,我也是喜欢的。” 王夫人这才高兴了,笑道:“老太太这话极是,若是玉儿进门,宝玉定是极欢喜的,我这做舅母又做婆婆的,怎么也不会亏了侄女儿,这确是好姻缘。”想了想又道:“只是媳妇听说玉丫头亲事已有了头绪,如今咱们去提,恐怕……老太太见多识广,还烦请老太太想个折子才好呢。” 贾母念了一声佛,却道:“不过是些留言,玉丫头若做了亲事我这外祖母怎会不知?等这月十六你带着几个丫头和宝玉去探望她们林妹妹,好好亲热亲热……说起来,他们两个自小玩在一块儿,宝玉那里多少有些玉儿的私物,玉儿那里定也有宝玉的,你们去时再叫宝玉送些体己物件给她……到时候女婿见他们情分如此深厚,也是乐见其成的。” 闻言,王夫人一僵,自从林黛玉归家,她就使人把宝玉屋里仔仔细细的翻扫一通,别说那丫头的私物,就是姓林的线头都没有一条,早叫她使人烧了。 贾母见她形状,哪有不明白的,当下更是气愤,冷哼一声道:“去你库里挑些好的精致稀奇的给宝玉,待十六去林家时宝玉一准想着给玉丫头,就这么办罢,我乏了,你下去歇着罢。” 王夫人心内骂了几通,不甘不愿的开了私库去挑,真是这个太贵重那个林家那小蹄子配不上,哪个都不舍得呀! 只是明日就是十六,哪里等得,只得拿了两件儿——一件是羊脂玉簪子,一件是上好的红珊瑚穿成的珠串,这两件俱是那上上品,实在教王夫人肉疼。 次日十六,一行浩浩荡荡数辆马车向林府驶去。 林府中,林如海站在窗下,半张脸遮在阴影里,唯独唇上的那抹笑再不复君子端方,兀的凉薄无比。 院里,贾环和史墨各执棋子,你来我往,杀的正兴起。 60、作死怎么写 “怎么不见妹夫?” 王夫人坐在正位上,笑眯眯的问。 黛玉的教养嬷嬷微微皱了下眉头:论说府里没有主母,就算来探望姑娘也该是和姑娘一辈的嫂子带着姊妹们来,荣国府里的二舅太太来了算什么事儿,传出去不得说姑娘架子大,不去拜访舅母,反倒劳烦长辈亲自前来? 况且一张嘴儿就问妹婿,这位太太,真是太不当自己是外人了。 殊不知此刻王夫人看见这林府的气派,心里头也直冒酸水呢,当初小姑子的嫁妆那样多,十足的十里红妆,这林府里的摆设得有多少是从她们荣国府昧过来的呀!家里头的老太婆真是偏心眼儿! 大丫头翠羽见王夫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心内不耐又鄙夷,她是武婢,出自西疆林家,黛玉得林姑妈喜欢,西疆林家听说了就送了一双他们家专有的武婢过来。这一双自小培养的武婢绝对是大礼,不仅会拳脚功夫,也精于医药黄岐之术,有她们在身边,林黛玉安矣。 奉上茶盏点心,翠羽方回话道:“表少爷被老爷请去了,老爷说今日有几位同僚小聚,正好叫表少爷见一见。” 王夫人这才发现贾宝玉压根就没跟过内院来,她心内本有些不虞,不过一想林如海的同僚,可不就是阁臣么,宝玉这么聪颖,叫他们见一见也是好的,到底是宝玉的前程要紧,给林黛玉这小蹄子下套,哪里用劳动他们家宝玉呢? 叙了几句话,姐妹们亲热过一回,王夫人就给带过来的袭人递了一个眼色。 袭人笑吟吟道:“给姑娘请安了,家时二爷时时念着姑娘呢,这一回来了还让我给姑娘带了东西来,都是他从娘娘、老太太、太太那里得的好物事,想着姑娘喜欢就都留着呢……” 话还未说完,翠羽并两个小丫头就喜气洋洋的进门来禀报:“姑娘,王姑娘等几位姑娘的车驾到了。” 王夫人听闻,眉头一皱:“怎么今日还有人来作客?”果然是不知礼数的,今日舅母登门还邀了什么朋友来。 黛玉浅笑:“舅母勿怪,半月前甥女就与众友约好,帖子也早已下了出去,不想前日忽然收到舅母的信儿,却不好再改日子了,这几位姑娘品性都是极好的,姊妹们在一起也热闹些。”半月前我们就定下的事情,倒要给你前天才来的口信让道,不知礼数的是谁? 王夫人一噎,薛宝钗见王夫人不虞,忙忙笑道:“正是呢,今日有姨妈在,我们都有福了,好过一群小姑娘乌压压在一起笑闹呢。” 黛玉像没听见一般,笑着招呼众姐妹去花园小阁。“舅母在此休息片刻,一会儿玉儿待姊妹们来见过舅母?” 王夫人摆摆手,她倒要见见那几个架子这般大的丫头是什么来路。 袭人见状,急忙跟上去,她还有话没说完哪。 黛玉身后的雪雁暗自撇撇嘴,想当初在荣国府时这位袭人姐姐一口一个“林姑娘”,倒是宝姑娘三个字叫的亲热无比,这会子竟上赶着叫起“姑娘”来了,这里哪个是她的姑娘?真是面皮儿比城墙还要厚。 到了百花小阁,贾府里的姑娘眼睛都亮起来,来作客的三位姑娘面容妆饰各个不凡,身份尽皆贵重,姓王的姑娘是王阁老的嫡亲孙女,曲姑娘是海津曲家礼部曲尚书的嫡长女,还有一位姑娘竟然姓国姓朱,是宗室县主。 看得出这三位姑娘与黛玉的交情甚好,言语之间亲热自在比贾家姑娘还像亲戚呢。 黛玉一一作了引见,看在黛玉的面上,对着中间十分突兀的王夫人行礼问好儿。 王氏脸皮倒厚,一时和颜悦色,说了好些话,弄得她倒像这府里的主人一般,朱箐是个桀骜的,当下就扭头赏画,并不搭理她。 王夫人自讨没趣,眼珠子转一转,看一眼身边的袭人。 袭人知意,站上前来温柔一笑,就要开口。 曲灵桐抿嘴一笑,问探春道:“这位姑娘看着衣着打扮且有些不同,却是哪个?” 探春有些尴尬,笑道:“她叫袭人,原是我家老太太赐予家兄的大丫头,今日也随着我们来看林妹妹来。” 朱箐哼笑一声:“兄弟屋里的大丫头?你们家真是奇怪,来拜访亲戚还要专门捎上个丫头,难不成这丫头有许多不同么?” 探春脸色一白,只得笑着不语。 黛玉见状,笑道:“今儿谁又惹你了,跟吃了炮仗似的,因着这丫头温柔细心,我在外祖母家时得了她不少照顾,舅母这才带来的,方才她就有话要说,因着来迎你们才忘了,现下正好听听。” 被丫头来丫头去的袭人忙笑道:“是呀……” 不等她回话,朱箐厉眼就瞥了过来,诧异道:“丫头侍奉主子,天经地义的事情,还需要感恩戴德不成?你外祖家有这样的规矩?” 袭人的温柔的笑险些挂不住,王夫人刚想说话,就听王阁老家的孙姑娘笑道:“这点儿小事也值得你们说嘴,想来是随玉儿的表兄来的,方才不是说她是玉儿表兄房里的大丫头么。” 这话说出来,翠羽几乎笑出来:一个爷们出门还要带着自己的大丫头……果然王姑娘这张嘴才是最厉害的。 遂又与贾家姑娘和王夫人说笑,气氛又热闹起来。袭人脸上挂不住,雪雁连忙拉了她去,笑道:“袭人姐姐勿怪,箐县主性子爽利,说出口的话常得罪人。”见袭人勉强笑笑,又道:“姐姐方才的话我听明白了,若有什么东西,姐姐只管给我便是,等空闲了我再禀报给姑娘知道,也全了姐姐一片心意不是?” 袭人眼底一亮,暗松一口气,方才她还以为会坏了太太的事情惹得太太不高兴呢,如此更好,受些委屈算什么,只要太太高兴了,日后她总能把气吐出来——一个被霉坏的人参须子陶腾坏了底子的病秧子,也就一时得意罢了! 袭人从怀里把锦帕包着的东西递给雪雁,口里笑道:“好妹妹,姐姐多谢你。” 雪雁一笑,却不防这包物事有些坠手,一时没拿住,锦帕散了开来,袭人惊呼一声。 “那是什么?拿来给本县主瞧瞧。” 王夫人面色黄了下,狠狠瞪了办事不利的袭人一眼,她只想着让林家小蹄子当着众人的面儿收下东西,可没想着让人看见里头装的都是什么! 雪雁捧着那些东西上前,王夫人再不敢说这是宝玉送的,只好僵笑着道:“一些小物件儿,叫丫头们收拾出来给玉儿玩笑的。” 朱箐就着丫头的手看了两眼,只见那一包里都是些香包、鎏金戒指、挂坠类的小东西,除了里头的一羊脂玉簪一火珊瑚手串儿,其余都是凑数的物件儿。 伸手把那两样拈出来,笑道:“贾太太真是疼她,这两件可都是上好的东西。” 王夫人笑道:“当不得县主这样夸,玉儿喜欢就是。”又有薛宝钗凑趣:“姨妈真真偏心,前儿我还听丫头们说这是姨妈从匣子里特特寻出来的好物件儿。” 王夫人嗔怪的点点薛宝钗的头,笑说:“你这猴儿,你林妹妹这样的人品,纵使我再偏疼些也是使得的。” 听着这两个一唱一和,众人都有些牙酸,朱箐更是暗中翻个白眼出去。 “咦?”曲灵桐忽然顿了顿,伸手拿起那羊脂白玉的雪簪来细瞧,“这里好像有个什么印记?难不成这是某位大师的杰作不成?” 曲灵桐一语,众人皆好奇起来,王夫人则是暗暗扼腕,肉疼不已。 “这里也有呢!”朱箐举起那火珊瑚珠子的手串儿,指着一处不显眼处道。 “嗯,这是……”朱箐眯起眼睛细瞧,“是个篆书……‘林’字!” “林?”曲灵桐连忙仔细去看,半晌回头看向黛玉,干巴巴的道:“我在父亲书房曾见过林伯父赠与的一方好砚,上头就有这样一个篆书的林字……父亲说那是你们姑苏林家的标志……” 一时场中寂静。 朱箐淡淡的声音打破死寂,她慢悠悠的道:“对了,玉儿在荣府上住过呢……” 王夫人脸色死白一片,探春姐妹皆大气不敢出,薛宝钗亦是羞耻难当。 一旁最安静的王莲娘抽出曲灵桐手里的白玉簪从锦帕里挑起一个荷包:“这荷包怎么瞧着是用过的?这样的大小款式……莫不是外男的物件儿罢?” 王夫人终究没撑过去,眼一翻晕死过去。 61、打脸怎么说 “老爷,您快去看看罢,姑娘晕倒了。”二门上的小幺儿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进来急道。 如海正与同僚旧友考较史墨几个子侄的学问,史墨和贾环虽则年纪小,却才思敏捷,十分给如海长面子,倒是玉人儿一般的宝玉恹恹地,垂手低头不语。 “什么?!”如海心内大惊,只是他为人睿智淡然,这会儿仍旧力持镇定,拧起眉角心想:玉儿的身子骨早已大好,今晨给我请安时还兴致颇好,道要好生招待荣府姊妹和她的好友,况且今日还有舅太太在……“到底怎么回事?且打听清楚来!” 话虽稳重,可仍露出些许紧张担忧神色。 身边机灵的长随早就拿了林如海的帖子,一快马去请太医来,一就近去医馆请大夫和医女来。 几个老友都知道这位林阁老只得这一女,爱逾至宝,都催他:“不管怎样,先去看看孩子再说。” 林如海却是坐着不动,坐间几位都是人精,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如今林府没有主母,府中中馈听说还是老友的女孩儿住持,这位林姑娘倒是少有的清明大气,只是到底没个正经的女眷在后院儿,现在荣国府家的舅太太在,老友少不得要避嫌些,省的惹了闲话。 片刻,黛玉的大嬷嬷之一,掌管针线的林忠家的就进来拜见,只见林忠家的面色赤红,肿着眼圈,胸脯一胀一胀的,显是气得不轻。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别人倒还使得,独曲经纬忍不住,要知他的嫡长女曲灵桐如今就在林府后宅里作客,曲灵桐是他与正室夫人最小的孩子,也是曲家这代头一个女儿,虽不及林如海爱女如命,但也不是一个‘宠’字了得。 此时也顾不得这是人家的家事,曲经纬因道:“好端端的怎么回事,可是我家小女调皮,和林侄女起了口角了?”这话说的,让林如海想要避开客人询问都不得。 林忠家的看看林如海,如海只得点头肃道:“怎么回事,说出来就是!” 林忠家的这才磕头道:“曲小姐最是霁月光风的人物,三位来府的姑娘与姑娘最好,脾性相合,哪里会弄出这样的事来。”说着,抿起唇角,像是有些不好开口,又看了眼林如海冰冷的脸色才继续道: “这也太欺悔人,老爷!就算事后发卖了奴婢,奴婢也不得不说!……二舅太太忽然来看姑娘,姑娘虽然诧异,却也是极高兴的,还说要将三位作客的姑娘引见给荣府姊妹……谁承想舅太太给的东西,里头两件名贵的上头竟有咱们林府的标记,被三位姑娘无意间看了出来……舅太太忽然晕倒,醒过来就大声斥责姑娘,曲姑娘、朱县主、王小姐看不过,替姑娘分说了两句,却惹得舅太太雷霆之怒……几位姑娘难堪至极,却不想那包东西里竟有些…旧物,朱县主性烈,拿着剪子要绞了去,气的连连泣哭……” “老爷!您也知道,非是咱们家自己用的物件,等闲不得纂刻林家标记,舅太太这……况且以前在荣府时,这舅太太就对姑娘……” “住口!”林如海怒喝,却是不让她说出口去。 林忠家的红着眼眶,紧紧抿起嘴来,跪在地上不敢再言语。 只是她不说,别人难道就不知道了? 席间几位也是在深宅大院里走出来的,后院的阴私,怎么的也知晓一二,稍稍一回转就再明白不过:像林家这等累世书香的风雅门第,私用的物件儿常有自家的纂记,说起来也是一种传承。这携有林家印记的名贵物件儿,显然是老友独女的东西,再想一想之前林家这位女孩儿曾在荣国府住过几年,任谁都知道这事怎么回事——恐怕老友年年给独女送的东西,叫荣国府昧下了不少罢。 荣国府以及宁国府在都城的风闻的确十分不好,不仅当家的主子们,就是奴才也让人看不过眼来——要知道贾家后院的事情可是传出去不少,就连几位未出嫁的姑娘的闺名外头都知道,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的闺名,被些市井无赖懒汉嚼在嘴里浑说,这也只有贾家才能出这样的事情。 众人想着,倒是要在心里赞一赞老友的闺女,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住在贾家几年,外头却是没传出过这位林姑娘一星半点儿的言论,可见是个极好的。 曲经纬此时也模糊想起来贾家好像有一位诨名“刺玫瑰”的三姑娘和‘贤姑娘’薛宝钗,脸色顿时不太好:要是早知道今日贾家那起子人来,说什么也要叫夫人把灵桐拘在家里,哼!都是些什么人来着! 眼角一瞅,瞧见老友煞白的脸色和青筋直露的拳头,曲经纬不免同情,忽然一激灵,却是想起了方才忽视的那仆妇嘴里的话来——旧物?什么旧物?什么样的旧物能惹得朱箐那丫头震怒? “如海!这!……”曲尚书方想开口就觉不妥,只得闭上嘴来,心里翻腾着,这贾王氏未免太过歹毒,竟然想要害亲侄女的闺誉,若是、若是连累了自家闺女,就算开罪了宫里的贾贵妃,他也要荣国府吃不了兜着走! (表误会,林老爹名林海,字如海,所以曲老爹只是唤他的字罢了,木有奸·情……) 林如海像是瞬间老了几岁,无力摆摆手命林忠家的退下,这才向几位至交好友请罪。 几位大人不好再耽搁,只得言辞含糊的劝慰了老友数句,纷纷告辞。 曲经纬却是担心女儿,不愿离去,索性他与林如海几十年交情,要了茶室去坐着。林如海忙命侄子史墨和贾环去陪奉着,自己再顾不得其他,匆匆去了后院。 这些人,至始至终都没人舍一个眼神给呆立着的贾宝玉。 史墨和贾环对视一眼,贾环暗自松开了压制贾宝玉的手,恭请曲大人茶室小坐。 几位大人出了门来,都还不盛唏嘘,索性去了茶楼要了雅间说话。 灌了一大口茶,生性最为耿直的兵部侍郎陆澎愤愤道:“无知毒妇!无知毒妇!” 这几位都心有戚戚然,几人与林如海有这样深的交情,自然是人以类聚的,心性大面上都是很不错,家里头也是清清楚楚、后宅安宁的——谁家里没有宠着的伶俐乖巧的女孩儿,眼见着世侄女被人这样构陷,十足是气愤的。 “喂,锥子,说句话呀!平时你话最多,嘴又毒,怎么用着的时候就哑巴了?”陆澎撇了眼身边优雅品茶的男子,一大把年纪了,装啥? 秦宣冷冷睨了一眼,淡淡道:“莽夫!说什么?说那些有用么!”把瓷盏搁在桌上,不慌不忙:“急什么,事关侄女儿,咱们不好说什么,不过,荣国府长幼不分这么些年,却是有些说头。”——他虽然不是御史,但是,是御史他爹。风闻奏事什么的,这荣宁二府乱成这样,还不准人说了? …… 说到底,这几位也耳闻荣国府上下苛待亲外孙女的事,这嫡亲外孙女是谁,他们心里自然有数儿,如今这般作为,一是为老友缘故;二来则是为当年老友女儿在都城被苛待,他们这些世伯叔叔们却丝毫不知,没能让后院的夫人看顾一二的愧疚。 **************** 曲经纬坐在茶室里吃茶,神色虽不显,但心内却十分焦急:这女孩儿的闺誉,是说不得的,就算今日的事情是那贾王氏陷害,可要是传扬出去,恐怕还是会有人诟病林侄女,就连自家的灵桐,恐怕都要遭受池鱼之殃。 贾家?哼,可是跟他们老曲家结下梁子了! 不过他却是多虑了,今日之事再不会传出去半个字眼的,且不说林府里规矩甚严,知晓这事的俱是心腹之流,就算是林如海请来的这几位好友,也是能藏得住事,交情过硬的。至于王夫人、薛宝钗之流,早在事前,林如海就有十足的把握让她们不敢说出口——还得帮忙掩着藏着,要知道当初他给玉儿送的物件儿,可不止这一两件,不说贾王氏,就是贾府老太太、薛家,手里也不止只有一两件儿,他可是知道,当初的东西,落在玉儿手里的怕是没有半成。单单只这些物件,就能叫贾府那些人再三缄默,正值宫里贾妃关键之时,若是荣国府或者姻亲薛家传出这样的话出来,贾薛两家的女流都不用做人了,贾妃的人品也会受到质疑,只凭这一点,就能叫皇后一党抓住机会按个‘行事有失’的名头闹大了去。 内院,林如海铁青着一张脸,好在太医道:“令嫒不碍事,怒气攻心之故才致昏厥。只是醒来后切勿再生怒,好生将养半月罢。” 命人恭送太医,林如海这才瞟向王氏,淡淡吩咐:“送舅太太并几位姑娘回府去,玉儿染恙,宜静养。”这就是不欢迎荣国府人来了。 王氏青黄着一张脸儿,木愣愣的不知作何反应,倒是薛宝钗上前,盈盈一拜,半含眼泪关切道:“林妹妹身子怎的如此娇弱?到底是因我们之故累着了她,倒不如让侄女等留下来陪着,也好给妹妹说话解闷……” 林如海心中怒火高炽,这薛家姑娘端得是个眼不眨一眨就颠倒黑白的,难不成她们还道自己不知原委,想要留下来好拿捏玉儿瞒天过海不成? 以他的身份,自不愿当面与这小辈计较,只待看着王氏说话时,却见从黛玉闺房走出一人来。 朱箐毫不客气嗤笑道:“见过脸皮儿厚的,没见过这般不要脸面胡说八道的!薛姑娘好端端一个女孩儿,偏要学那些戏台上的花脸说唱,真真儿叫本县主开眼!你们也快些走罢,林伯父和玉儿妹妹宅心仁厚,不把话说出来好歹给你们留一点儿脸皮,本县主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这样的事情既然作出来,就甭想着抵赖!……也不必拿那些名誉规矩说事儿,今日有本县主作证,再怎么也翻不了天去,况且你们安的什么心,傻子都明白!——本县主就在这里把话说明白了:其他暂且不说,若是外头有一丁半点儿事关玉儿妹妹、曲、王二位妹妹和本县主的言语,本县主就把这事儿原原本本的告诉祖父去,我倒要看看,这样恶毒的心思,敢沾污本县主的眼,宗人府倒是容你们不容?宫里头的贾贵妃又要作何解释?!” 朱箐是正经的宗室县主,她的祖父可不像四王八公一般是外姓王爷,而是堂堂正正的老亲王,辈分极高,宗人府十分说得上话,若非朱箐最为年幼,上头有四五个姐姐,她的封号绝不会只是一个县主,当然,待她及笄之时,自然有加封郡主的旨意。 说这话时朱箐笑容满面,语气也沽沽流水一般安然,只是话里的意思叫王夫人如堕九幽地狱一般,被说成戏子的薛宝钗羞愤欲死,贾家这一帮子女眷看朱箐的眼神好似看见罗刹鬼一般。 把话丢出来,朱箐向如海一礼,笑道:“林伯父,是侄女儿逾矩了,伯父勿怪。玉儿妹妹方才醒了,请伯父进去,侄女等就先告退了,待两日再来看望她。” 曲灵桐、王莲娘跟在她身后一礼,林如海忙命黛玉的管教嬷嬷、内宅管家娘子等相送。 王夫人等在朱箐一双厉眼之下,忙不迭的出去。 荣国府光鲜的车驾上,王夫人面如死灰,就连贾宝玉连声问“怎么一回事,林妹妹如何了”也听若未闻。 62、一块臭,你也逃不了 哼!打得就是你! 这事儿始末朱箐三个心里俱是有数,黛玉虽未明说,可也不曾隐瞒,这计策里也没少了那三人的嘀咕——她们纵使不会伸手去害人,可这人要是赶着作死,那——打脸没商量! 况且这事弄出来未尝也不是帮了王莲娘一把——这位等闲不开口,一开口就噎死人的主儿,近日来烦不胜烦,盖因与她家沾了些关系的四大家中的王家夫人频频上门,这王子腾夫人不知被贾家老太太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竟然是来说亲来的! 要说这贾母的胃口也忒大了,她恐怕林家这事不成,想着作两手的准备,一面儿令王夫人那般那般,一面儿又借着巧宗儿许下好处托王子腾夫人说合,她看上的正巧是王阁老的孙女王莲娘。不过这老太太精明的很,请王子腾夫人探问的时候却没说出是给哪个公子说亲,只说那公子毓秀不凡,天资卓绝,如同‘宝玉’一般的人物——虽则都明白说的是贾宝玉,可贾家未成婚的公子多着呢,不说嫡系的贾宝玉、贾环,就是旁系也有几位出色的声名在外的人物,至于是真出色还是像贾宝玉这般是个绣花枕头,那就见仁见智了。 王莲娘的母亲烦不胜烦,倒是她庶出三叔的太太很是热心撮合,竟是连番在王老夫人跟前说好话,王老夫人耳根子软,王莲娘的母亲怕生出什么事故来……如此这般,倒也解决了王莲娘一个大麻烦。 回去王府,见那位三婶又在萱蕙堂喋喋不休的说那些话,王莲娘眼睛闪了闪,乖巧的给老夫人请安。 王家三太太凑趣:“莲娘,听说今日那荣国府的夫人也去了林阁老府,可是见着了?那位夫人也是王家女儿,天下王姓同出一脉,我可是知道,她素来有贤名,最是可亲的,与你说什么了?” 坐在她上首的大太太闻言,眼里闪过一丝冷光,这位三弟妹,手倒伸得长,那贾王氏去林府,她这边就知道了? 王老夫人笑呵呵的,摸着孙女的小手,也问今日趣事儿。 王莲娘垂下眸子,心内对这位三婶是又气又恨,也不用妆,眼圈自来就委屈的红了。 王老夫人唬了一跳,忙问缘故。 劝了半晌,王莲娘才道:“今日方才知道,这传言不可信,也不知道林家妹妹前头那几年是怎么过的,那样的舅母!” 王三太太一凛,拧起眉角不虞道:“莲娘,怎好妄言长辈!那王夫人算起来是你的姑妈呢。” 王莲娘依进老太太怀里,才淡淡道:“姑妈?那位王夫人既然嫁进了荣府,自然姓贾,三婶这话如何说来?”莫不是三婶嫁进了王家,还当自己是刘家人罢? 不等王三太太说甚,又道:“况且咱们家和金陵王家素无瓜葛,祖父也并不与他们相交,三婶倒是与他们说上亲戚了……”谁不知道那王家背后的靠山是太上皇,祖父却是当今钦点的阁臣,三婶,你想作什么? 王三太太咬牙,这死丫头! 老夫人一听这话,看三太太的眼神就有些不明,随即哄孙女:“那王夫人做了什么,让我们莲娘这样气愤?” 王莲娘自是把那“旧物”之事掩过去,将王夫人昧下林家物件儿的事抖搂个干净。老夫人与大太太面面相觑,王老夫人虽然人老耳朵软,可并不傻,听了孙女的这话,对贾王氏的印象已跌落谷底。 更有火上浇油的,陪在王莲娘身边的媳妇子上前来,附在大夫人耳边说了什么,大太太的脸都黑了,强自端着笑容道:“莲娘,你也乏了,去罢,娘有些事与你祖母商量。” 待王莲娘去了,大太太才狠声道:“这荣国府的贾王氏行事也忒不讲究了!” 老夫人忙问,只听大太太道:“莲娘她们小姑娘不晓得,可王洪媳妇看出来了,陪在那贾王氏和贾家姑娘身边的大丫头竟是个在爷们房里的!她们在里头说话,王洪媳妇特特打听了,那个叫袭人的丫头正是荣国府里宝二爷屋里头的大丫头,据说已是定下名分的,只待奶奶进门就抬姨娘!那丫头骄狂的很,主子跟前都有她说话的份儿,荣国府端的好家教!一个太太竟是带着儿子的通房在身边侍候,还不说,那些贾府的姑娘们也在一起呢!” 大太太气急了,这都是什么污糟事情!末了,冷笑道:“听说那贾府的宝二爷也去林府向林阁老讨教了呢,一个爷们出门,跟着的不是长随小厮,倒带着自己的通房丫头,贻笑大方!” 听见这话,王老夫人嘴都哆嗦了,她最疼这个小孙女,是以并不求她嫁进多高的门第,只是想着找一户受宠的二子,做个清闲又享福的小儿媳罢了。这三媳妇显然知晓她的心思,往日说的话都是奉承夸赞那贾王氏和贾二小子的,她还想着若真是这般敦厚的婆婆,这样俊雅的公子,倒也与自家孙女相配…… 王老夫人吃了三太太的心都有了,连着大太太,两双眼睛跟淬了毒的刀子似的。半晌,王老夫人道:“老三回府后叫他过来一趟。”为防日后儿子们生了龌龊,老太爷是早就分了府的,如今除了嫡出的三个儿子还住在一处儿,其他的就是这个姨娘早逝,养在她跟前的老三也没分出去,看来,也是不能再留了,反正家已经分了,外头也有他们自己的屋子,索性让老三搬出去的好! 王阁老家事宜暂且不表,且说王家萱蕙堂这一番风波却并非独一无二,荣国府那边儿,却也是焦头烂额——的确,那毁人闺誉的事说不得,可贪墨侄女儿私房的事情却是大大说得。 林家的管事光明正大的登了荣国府的大门:“为防再出这等事坏了两家的情分……拟了一份大姑娘房里摆件首饰……的单子……” 林如海此举,仍在“保全”两家关系——那些物件儿都携有我林家印记,你悄悄还来,且保全了你的面子。 贾母和王夫人又生气又肉疼,眼看着已经吃进嘴里的肉,再让吐出来,摧心肝哟。只是到底无法,那单子上明明白白,人家要的只是有林家印记的物件儿,藏也藏不住。 这事放在别人身上,十有八九是要赶紧收拾出来悄悄坏了以保存颜面的,可搁在王夫人和薛姨妈这里,却是令人瞠目结舌。 “这些物件儿,都是千金难寻的好东西,你姨妈既然说送了我们,怎好再要回去?再者那林家也忒抠唆,即便是他家的,送与亲戚又怎地?给那单单薄薄的林丫头,也不怕折了那丫头的福分!”两件玉雕的摆件,四五件名贵首饰搁在薛姨妈面前的锦盒里,薛姨妈摸摸这个,抚抚那个,万分舍不得,少不得向薛宝钗抱怨。 薛宝钗却是有些晃神,一时想起林家那雅致矜贵的房舍摆设,一时耳边似乎又回荡着朱箐毫不留情的话语。薛宝钗紧紧绞着帕子,万分的不甘心:那位朱县主凭什么,还不是凭她高人一等的出身!林丫头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她们一个两个这般轻她、贱她,不过就是凭着她们投了个好胎罢了!自己那点比不上她们,若是自己也有那样的身份地位…… 都说嫁人是女孩儿的第二次投胎,薛宝钗望向自己眼皮子浅薄、兀自心疼的母亲,白皙的脸上一双眸子乌沉沉的,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妈妈,听说林丫头已是定下了亲事?” 薛姨妈听闻,恐她心病,连忙安慰,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已与王夫人说好,早晚遂了心思嫁与宝玉云云。 薛宝钗脸上却淡淡的,因嗔道:“妈妈!” 待薛姨妈住了口,薛宝钗才道:“姨妈可与您说起过林丫头定亲的人家?” 提起这个,薛姨妈心里酸溜溜的,撇嘴道:“那林丫头倒是好运道,竟让她寻了那样的好亲!听你姨妈说是河间府张家的三公子,这河间府张家可了不得,张家太夫人是当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呢,张夫人听说是西疆林氏的嫡女,张家三公子也是年少有为,如今在吏部当差,说是受了几次褒奖了……” 薛姨妈絮絮叨叨的再说些什么,薛宝钗已是听不见了,她怔怔的,心内苦痛:难道她就这般命薄?宝玉再好,如今却也是白身,况且指望他上进难上加难,而林丫头,那般容易就定下这样一门门第高贵的亲事,那位张公子身上还有皇室血脉……不甘,她真不甘! 薛宝钗想着,渐渐的脸上散发出别样的光彩来,映的愈发的冰肌玉骨,美艳不可方物。 薛姨妈想了想,拿了些补身的药材咬咬牙去了荣府正房,薛宝钗眼神飘忽,也款款起身,跟了去。 “姐姐,可好些了?”薛姨妈把药材交给彩霞,吩咐:上好的安神补身的药材,给你们太太温补。 王夫人脸色蜡黄,姐妹两个叙了几句闲话。 薛姨妈瞧着她的脸色,方慢慢挑起那个话头来:“……要我说,那些物件上有印记又如何?难道林丫头不该孝敬长辈?” 王夫人咬牙切齿,忙道:“可不正是这话!只是那林丫头太刁钻,林家也算计的太过,林丫头在府里这几年,可短了她的吃喝?白白住了这样长时间,孝敬长辈一两件的东西就闹成这样,真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薛姨妈宽慰王夫人,又生法子道:“要不然姐姐去跟娘娘说一声儿,这都是小事儿,姐姐探望娘娘的时候提一嘴也就罢了,想来那林如海也不敢如何。我那里还有些好布料,都是从南边带过来的,又软又滑,给小皇子作几件小衣裳最合适不过了……” 王夫人十分意动,握着薛姨妈的手道:“妹妹说的是,可恨这林家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正是要娘娘警示他们一番呢,也算个教诲,我倒没什么,省的他们日后开罪了别家就不好了。” 薛姨妈遂了心,想起薛宝钗方才所言,又提起黛玉的亲事来:“恍惚听说已与张家议定了,可换过名帖了?” 王夫人心内有鬼,哪敢说她去林家想的是搅黄了那亲事,拿捏着林如海让他把黛玉嫁给宝玉,就看向薛宝钗,生恐侄女瞧出什么来。 薛宝钗的心思不在那上头,她原也以为王夫人此去不过是看重了林姑父的权位,又算计林黛玉,好拿住把柄让林姑父帮扶贾家呢。 见薛宝钗神色无恙,王夫人放下心来:“尚且没有,哼,那林丫头这般刻薄,张家夫人的眼神可不好使!要我说,就林丫头那病病歪歪的样子,张三公子无福呀,听闻张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唉,这子嗣……” 薛宝钗微低着头,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可看不见的地方——眼中却是异彩连连。 说起来这个,王夫人兀自不平:“林丫头有甚好的,张家倒是拿她当宝!听闻不仅张夫人亲自去林府看了两回,就连那张三公子,也是常去林府请教学问,侍奉林姑爷呢!” 薛宝钗语笑嫣然,百般讨王夫人开怀,只把这话叉过去。 除了送来一张单子,林府不曾有其他动静儿,王夫人眼见着,心里也安下来,只等着二十六椒房入宫探候时提一嗓子,给林家上上眼药——讨林黛玉作媳妇的事,她是完全不想了,如今只愿那林丫头不好过——若是贵妃娘娘降下令喻,训斥教导林丫头一番,看她的名声还要不要! 只是林家没动静儿,这件贪墨侄女私房的丑事却由荣国府的下人传扬了出去。 “唉,听说那荣国府舅太太是个面慈心狠的,就连人家父亲给姑娘送来的物件儿都贪墨了呢!” “不止!荣国府的家人喝醉了亲口说的,那位贾王氏还口口声声说人家姑娘白吃白住呢,借口这个苛待人家女孩儿,也不看看人家书香门第、百年望族,她贪的一件东西就够那姑娘吃用了!” “嚯,不能罢,难道她还能把人家的私物全占了不成?难道那府里的老太太不管?” “嗨,管什么呀,只怕那老太太也有份呢,你说那府里谁最大呀,若不是那老太太允许,我就不信那舅母能这样大胆?!” “怎么不是全占了?你没听说,原本那府里的奴才都奉承一个皇商家的表姑娘呢,就因着那表姑娘手里有些闲钱,若不是全占,那荣府的下人能奉承个商家姑娘,把朝廷大员的嫡女抛在后头——可不是人家那姑娘被占了钱财东西,手里没钱么?!” “这也忒狠了,还是嫡亲的外祖家呢……嗳,嗳!这才叫佛口蛇心呢,那老太太和舅母就不怕亲闺女、亲姑奶奶晚上来找她们!” “丧良心呀!这也没人管管?那姑老爷还是朝廷大员罢?” “管什么?怎么管!那宫里头可是有位姓贾的贵妃在呢,你没看见那姓贾的尾巴都翘上天了,一个个自诩‘贾国舅’呢,听荣宁街后巷住着的下人道,贾家连庆祝皇子的赏钱都备了满登登几十箩筐呢,马上就是皇子王爷的外家了,谁敢管?!” ……当即就有吃茶赏景的御史黑了脸,到别处走走,竟都是这等说法——少不得要奋斗到深夜,上一封厚厚的奏折了。无独有偶,就连一些御史言官家的下人也拿这事当个话头说将呢。 63、【两更合一】淹死你没商量 都说唾沫星子淹死人,这话王夫人以往是不信的,那些浑说的、敢乱嚼舌根子的,打出去就是了;再不成,着人拿着荣国府的帖子往五城兵马司一趟,那些市井小民忙不迭的就闭嘴了,这些都是小事罢了——别的不说,单单只她身为贵妃生母的身份,平日不论什么身份的人当面都是奉承着的,哪个敢开罪于她? 只是今日在这宴席之上,当着满城勋贵太太夫人的面儿,吴夫人用帕子捂着嘴,笑的花枝乱颤:“哟,贾二太太,好名贵的翡翠头面,我瞧瞧我瞧瞧,莫不是这上头有个什么别家的印记罢?” 王夫人脸铁青,只听吴夫人那一拨的太太们窃窃私语,什么“狠毒”“弹劾”……“厚颜无耻”的语句‘不小心’就让她听见,不等王夫人说话,吴太太那双与吴贵妃肖似的妩媚凤眼就笑眯起来:“唔,贾二太太,听闻荣国府如今是您这小儿媳当家呢,啧啧,二太太好手段,怪不得私房如此丰盛呢……” 这话就忒诛心,当朝孝道当家,但夫死从子,各家各府里再没有把承爵的大儿子搁一边儿,倒让小儿子小儿媳占据正房、管家的道理在。这话一出,不仅是王夫人的操守妇德受质疑了了,连带着贾母不慈、荣国府尊卑不分的帽子也口上了。 吴夫人一双沁了毒的眸子毫无笑意,死死盯住王夫人,胸中是满溢的怒火:女儿失宠、丈夫内务府的差事被夺原来都是贾元妃和荣国府下的黑手,这叫她怎能不恨?! 除了吴夫人带来的那几个依附吴家上不得台面的太太,其余夫人尽皆冷眼旁观,贾家跋扈、吴家贪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不过是撕扯出来狗咬狗罢了。 不少夫人都悄悄去瞟今日宴会主人礼郡王府世子妃朱严氏的脸色,只见世子妃的脸色分明淡淡的,瞧着下首的这场闹剧不劝和不阻拦,分明已是恼了搅合了她的宴席的那两个。 吴夫人让王氏的脸面丢尽了还来不及得意,就看见朱严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登时回过神后背湿冷一片,顾不得其他,连忙去瞅最上头那席身份贵重的几位夫人,眼含祈求,巴望着谁能为她说两句话,好让她借着台阶下来,只是那些夫人不是垂首品茗,就是端庄独坐,谁也不看她。 其余女眷心里头对吴夫人和王氏,那是各有各的鄙夷,王氏固然名声狼藉了,这吴家的夫人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各家夫人哪个不自持身份,谁见过这样鄙陋的人呐? 还有暗自幸灾乐祸的:若非看着这两人都有个位分甚高的女儿在宫里头,只怕世子妃都要开口撵人了罢? 世子妃已年逾不惑,主持郡王府中馈十数年,自有一番威仪,只听她声称头痛不适,淡淡道:“今日招呼不周,怠慢了各位,日后且待我赔罪罢。”众人都忙道不敢不敢。 世子妃亲自命下仆一一将客人送出,却有意无意‘疏漏’了王氏和吴夫人。吴夫人自悔失言,巴巴的想赔罪却寻不得机会,只好灰溜溜的去了。王夫人焦黄着一张脸,几欲晕倒,幸而薛宝钗搀扶着浑噩噩的回去荣国府。 荣国府宽大奢华的马车上,王氏又气又羞,一面哭的眼睛跟桃子似的,一面咬牙切齿的发狠,定要请娘娘狠狠教训一番那吴家的! 郡王府闭了大门,世子妃严氏揉揉眉角,吩咐道:“吴家、贾家的拜帖一概不接,来了人也挡回去。”她身旁的奶嬷嬷连忙上前为她轻揉鬓角,笑道:“这下可好了,量她也没脸面再请黄夫人游说十二小姐的亲事了!那吴家的也忒异想天开,也不看他家的公子什么样儿,配不配,就敢开那个口!还有那荣国府的更让人瞧不上,真像箐县主说的似的——脸皮似城墙厚,都什么人呐……” 严氏哂笑,这荣国府和吴家向来和她没什么关系,只是那吴夫人眼忒大,竟然想要替她那不成器的儿子求娶自己的亲妹,就算严家不如从前,可严家的女儿也不会嫁个那样不争气的东西!还有荣国府的贾王氏,惹谁不好去惹箐儿堂妹,就算看在世子爷一向爱护这个堂妹的份上,她也得寻个由头与荣国府断了干系! …… 等王夫人回到府中,不敢让老太太知道,忙去净了面换了衣裳,重新梳拢了发式才去上房给贾母请安。 方进院门时,就发现贾母院中气氛甚异,王夫人心中咯噔一下,生恐方才的丑事叫贾母知晓,急忙忙摒退跟随的仆妇,自己进去房中。 不想贾政也在,更不想贾政一见她就冲她狠狠掷了只茶碗,景德镇青花盖碗被摔得粉碎,碎渣子溅了她一鞋。贾政眼里满是血丝,像仇人一般恶狠狠的瞪着眼,气的嘴都哆嗦了:“毒妇!毒妇!竟敢做下那等丑事!” 王夫人又红了眼眶,怨愤的瞅了一眼带着抹额,恹恹地阖眼歪在小榻上的贾母:这老货昧下的比谁都多,到如今竟然又妆起了好人! “老爷!”王夫人泣道:“不过是当初林家送礼的时候库房归拢错了,才把那两件劳什子当做林家的节礼!如今我这做舅母的都亲自给林丫头送了回去,还要怎的?咱们几十年夫妻,你还不知我待林丫头不比宝玉差?老爷是听了谁造的谣,生生诋毁我至此,可让我如何立足?” 语气凄婉,大为委屈。 贾政几乎要被气死:“还敢颠倒黑白!亲自给外甥女送去?王氏!你、你作下这等恶事休弃都不为过!” 王夫人闻言,哪儿肯依,跪下拉着贾政的袍子大哭,看架势说不得就要寻死。 此时榻上的贾母才睁开眼,满目寒光,猛地撑起身子挥了王氏一耳刮子。 王氏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贾母。 贾母眼中恶毒不比她少,甚后悔当初怎会为政儿聘下这等蠢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点子小事被她弄得满城风雨,贾氏一族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贾政扶住老太太,劝慰再三,才厌恶的一瞥王氏:“你要死就死!娘娘都被你这恶妇连累了!方才六宫都太监夏太府打发个小内监来传话,咱们娘娘被圣上训斥不说,还被禁足至诞下龙胎!都是你这毒妇作的孽!”不仅是宫里元妃之事,就连工部上下大小官吏都避着他指指点点,贾政半辈子迂腐守礼,老来却被人戳脊梁骨至此,一向重面子的他哪能受得了这个,索性连去衙门应卯都不去了,直接告了病。 禁足?王氏脑子轰的一响,若是娘娘见不得天颜失了宠,那生下皇子有什么用?她岂不是失了依仗? 贾政和贾母也正忧心这个,历朝历代都有那幽魂一般被遗忘的皇子在,都说母以子贵,在皇宫里何尝不是“子以母贵”,若是娘娘失了宠,就算诞下皇子,说不得就像当初萧美人生的九皇子一般了,圣上恐怕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儿子,那母子两个半死不活的托了两年,一并去了——当初这位萧美人受得隆宠,几乎冠绝六宫,一旦失宠,还不是那样一个下场,就连陇西萧氏也因此败落了。 王夫人如何惶恐,贾政和贾母如何筹谋且待不提,只看上房廊下,薛宝钗藏在隐蔽处听了半晌,才白着脸儿悄悄走了,胸中翻江倒海一般。 也不回蘅芜苑,却直奔梨香院去,关上门与薛姨妈叙叙良久。 薛姨妈抚着胸口,惶惶乎六神无主:“我只道你姨妈家权势极重,却不知外头还有那些敢这般作践你姨妈的在,好孩子,咱们可怎么办?若是你姨妈败坏了,咱们如今住在你姨妈府上,说不得就连累了你的名声。还有那宝玉,若是宫里头娘娘安好,你姨妈又得势时,看着倒好,可若是……唉,妈怎么舍得我儿嫁过去受苦?……” 薛姨妈着急,一时立马想招来薛蟠命他去拾掇京中旧宅好搬出去,一时又恐怕失了荣国府这依仗,每况愈下的薛家更难维持。 薛宝钗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只眼睛亮的惊人,她道:“妈妈别急,这个时候咱们却不好搬出去,若是搬出去且不得罪了姨妈和娘娘?况且别人也得说咱们寡义,等些时候说不得这些就过去了,看在宝玉的份上,老太太和姨丈总不会多难为姨妈,宫里头娘娘生下龙子时,这风波也过去了,有个皇子作依靠,娘娘总能再立起来……” 薛姨妈拍拍宝钗的手,笑道:“还是我儿通透,常言道雪中送炭,现下正是你姨妈难过的时候,咱们收拾些好药材去看看你姨妈方好。” 薛宝钗拉住薛姨妈的手臂,因笑道:“我知道妈妈想着姨妈,只是现在那边正乱着,咱们去了倒不好。”顿了顿,又道:“也不能只看着姨妈这一边儿,为着哥哥,咱们也要留下条后路才是。” 薛姨妈一惊,想起这些时日几乎不着家的薛蟠,恨道:“那个孽障,为着个被除了族的小子,竟能黑下心不管老娘和妹妹,倒是我儿还想着他……”又急忙道:“怎么留条后路,我儿倒是说出来,咱们娘俩儿合计合计。” 宝钗垂下眼,肚中有些酸涩,果然在妈妈眼中,哥哥再不成器,也是最重要的。联想起今日在郡王府中受到的漠视和这段日子所受屈辱,薛宝钗的指甲抠进了掌心肉里,越发的定了心思——等到她也有了那般的地位,就要把这些屈辱全还回去! 只是还要哄得妈妈同意才是:“倒也不是别的,林妹妹不是病了么,孩儿想去探望她,顺便照料些时日。”见薛姨妈拧起眉角,薛宝钗拍拍她的手:“虽则咱们都知道那林丫头十有八·九是在妆着,就是这么着,孩儿才更该去呐——一来我亲去照看她,林家总要承情,外人见了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到时候求林丫头亲口说‘那些物件儿是她孝敬舅母的’,这事可不就结了么;二来也是为着哥哥,林姑父成了阁臣,谁不巴望着,怎么到了咱家反要结仇了?况且林姑父因巡盐有功兼了户部左侍郎,若是走了林姑父的路子,承办些内务府的采买亦或是弄个盐引出来,不怕咱们家不兴旺!” 薛姨妈攥着帕子,喜道:“是这个理!我儿聪慧,跟你姨妈说了她必是愿意的,到时叫探丫头几个也一起去,你们姊妹一起犬林丫头,不怕压服不了她!我听说你林姑父爱她如宝,若是她肯为咱们说上句话,你哥哥的差事可就有了!” 说着,薛姨妈就站起来,盘算着要与姐姐商议此事。 薛宝钗怎愿意探春等一起去,若是一块儿去了,少不得要一起行动,很是不便,忙道:“林木木正生着姨妈的气,探丫头她们去了倒不好,况且她们去了,我怎好提咱们家的事体?还要妈妈想些说辞与姨妈,叫我自去才好。” 薛姨妈点点头,好不容易捱到次日,忙携了宝钗去探望王夫人。 王夫人蜡黄着一张脸,气息奄奄的靠在榻上,见她们母女进来也不热络。 薛姨妈甚是明白自己这位姐姐的性子,先是说了些温情的闲话,才慢慢把话往那上头引。 ********* 元府。 “分家?”史墨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灼灼生辉,又有些迟疑:“能分的了?恐怕老太太不愿意罢?咱们那二太太也会阻拦……”以王夫人的心思,庶子就是要给她的宝玉当牛做马一辈子的,怎会让环儿就这样分出去?还有那个老谋深算的贾母,看到如今环儿日益出息,更是会想着把环儿的骨头渣子都利用尽了,只她一个,就会死活不同意。 贾环笑的极为开怀,挨着史墨做了,顺手给他斟了一盏香茶,行动十分自然:“现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史墨被侍候惯了,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茶,且听他细细叙来。 贾环眼中温情脉脉,端着茶盏的手像是不经意的滑过史墨的脸颊,笑道:“虽然圣上不会亲下口谕去管荣国府内院那档子事,可荣国府袭有爵位,没闹出来时还好,闹将出去礼部也不敢视而不见,少不得要上门去斥责,这长房袭爵却住在别院另室里,倒是二房占着荣禧堂……你还记得府里传言当初老太太让二房住正房的理由么?” 史墨想了想,使劲儿从脑海里翻出那么一点原著的影子,半晌才道:“唔,似乎是老太太怜爱幼子,政老爷要尽孝的缘故?” 这半晌贾环也不催他,只把史墨一只如玉琢的手拉过来拢在掌心把玩,闻言点头笑道:“正是呢,这样闹出去倒让人说赦老爷孝顺,老太太不慈了——就是愿意挨着小儿子住,荣国府又未分家,给二房一处靠近的院落也就罢了,何至于让幼子占了正房?” “再说还有贪墨了林姐姐家财物的事情,若说这里头没有老太太的默许,阖京城的人也是不信的,她那样一个老封君,若是真疼外孙女,何至于让外孙女受这种苛待?” 史墨心有戚戚焉,想起原著上王夫人眼眨都不眨就让贾琏把林家的几百万两的家财给收拢过来私吞了,林家百年世家,家底怎样别人不知尚可,把最疼的女儿嫁过去的贾母不知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就这她还是清看着外孙女被贪墨了家财还要被下人说成“白吃白住”,就是林黛玉才死了父亲的时候,她也能为着宝玉说出那句“林家都死绝了”的话。这老太太的心,不可谓不狠,她是想让两个玉儿在一起,可却是没给黛玉留下一点活路——她就没想过,若是不能嫁给宝玉,黛玉没了家财,又常年与表兄一块儿连带着也没了闺誉,这样一个孤女,她还能活么? 拨弄一下手腕上的檀木珠子,史墨抬眼:“你是说老太太的名声坏了?”坏罢坏罢,他等着看坏到底的那天。 贾环一笑:“可不是么?一个放了权的老太太,在府里高高在上的,可不就是靠着儿子的尊敬和天下孝道大义么?她不慈在先,咱们赦老爷可不是那正性子,压抑这么些年,不满多着呢,他那样的,一朝翻了身去,老太太再想压制,可是敢没脸没皮的大闹上一场。” 贾环微微动了下,让史墨靠着他更舒服些,才继续道:“大房住进荣禧堂,趁着这机会大太太必定是要把管家权弄到手的,就算她不济,也有大老爷在呢。二太太掌家这么多年,给大太太使些绊子再容易不过,咱们那位大太太管了家却发现能往荷包里搂的银子竟是少的可怜,哪能不上火呢?到时候咱们也不必担那个父母在就分家的‘不孝’的名声儿,只消让人挑拨大太太几句,有东府贾蔷分出去单过的例子在,大太太肯定愿意省我那些月例银子和花用,定会尽力促成此事。” 闻言,史墨露出一抹坏笑:“大太太和二太太打擂台,二太太越不愿意,大太太自然越要促成,好打击二房的气焰。” 贾环笑着颌首,心道:比起宝玉,大老爷比较待见他,常有那么一丝‘同病相怜’的意味,为了稳妥些,少不得要让人多鼓吹些耳边风了,即便老爷不同意,只消大老爷认定了,自家老爷那样刻板的性子,自然是不愿意担个不敬兄长的名声的,少不得也得允了。 想一想,如今贾氏族长是东府的珍大爷,倒是要让人送些礼去,挠到了他的痒处,到时候老太太私底下吩咐他什么话,他也不会轻易倒戈相向了。 另一边,有些昏昏欲睡的史墨心里头却打起了小九九——贾赦和贾政兄弟尚未分家,环儿就要分出去单过,就算这事由贾赦和邢夫人促成,可到最后少不得还需要环儿点头,环儿日后可是要入朝为官的,若是有人拿着这个说事儿,岂不膈应? 眼珠子一转,史小墨心想,既然王夫人苛待外甥女儿已成了事实,这名声臭了自然也不怕再臭些没人相信,索性就把分家的事情栽到她头上罢了。嗯,虐待庶子庶女,还有苛待长房堂侄女这话头儿不错,都中上下定是喜欢的! 再有,嫡幼子纨绔荒唐,庶子却上进好学,如今已有了秀才的功名,眼看着就要参加秋闱,嫡母心恨之,几番算计不成,就想把庶子踢出去,才鼓动着让庶子分家单过呢…… 这两个人,看着是澄澈君子,却一个比一个蔫坏——与墨哥儿相较,显然贾环的心更黑一些,这娃儿如今已想到分家之后与贾家决裂的事宜了——若不决裂,就算分家了贾政和王夫人也总归是他的父亲嫡母,这荣国府早晚是要败落的,难道那时他还要把王夫人并贾宝玉等养起来? 白日做梦罢。 ……悄悄地,都中富贵人家里又有了事关荣国府的新传言。把个王夫人虐待庶子女,苛待堂侄女的恶毒形象说的活灵活现,还不断有新的留言传出来呢——君不闻,当初这环三爷读书有能为,参加童试之时,这环三爷生身姨娘竟然被弄去庄子上住了好几个月呢,若不是那贾王氏使坏,不虞让庶子安心赴试,怎会把一个没犯错儿还生了一子一女的姨娘弄去庄子上住着?听说还是环三爷得了禀生才求他老爷把姨娘接回来呢。 这留言传呀传的,贾政素来的‘端方正直’的好印象也没了,若真是君子端方,怎会明知不妥还要住进荣府正房这许多年?怎会纵容正室欺凌亲甥女?……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莫不是这政老爷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罢? 荣国府里贾母心机深重,倒是想出了法子压下那诸多传言去:王氏德行有失那是王氏一个人的所为,和府中上下有甚干系?没看见自幼在祖母跟前教养的荣国府大姑娘如今已是贵妃了么,荣国府大姑娘正是德才兼备才能被封为贵妃呀,若说大姑娘才德不好,岂不是说当今圣上识人不清么? 这话被传说出来,传言倒是安生了两日,只是还没等贾母安心的时候,贾元妃被禁足斥责的事儿就从宫内传扬出来,一时间留言喧嚣尘上,更是反弹的厉害。 贾母自抬身价不成,愈发的灰头土脸。 此时,却有高官贵族私底下这般道:“却原来这贾元妃本是皇后宫中的女官儿,德行操守十分一般,不知怎的侍了寝,又因她出身荣国府,太上皇老圣人最是偏袒那些老臣的,竟不知怎的命圣上赐封了贵妃,这可真真儿是一步登天,听说老圣人还命太妃敲打皇后娘娘呢,这不,竟然住进了凤藻宫!” 说罢,摇摇头,这老圣人,真是…… 都说皇家威风,却不知底下的臣民最爱私底下嘀咕皇家的事由,只要不犯了忌讳,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样说道些闲话并不为过,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偏袒的老臣不作为不说,更是占了好些位子呢,多有人对太上皇把着些权柄不放心生不满了呢。 故而,因着贾母自作聪明,使得他们最大的靠山老圣人膝头生生中了一枪,民间暗传“老圣人老糊涂了呢”。 荣国府这一出出,一件件的,京城上下跟看戏一般,颇有些滋味兴致,更是紧盯着荣府不放。 大戏,唱做俱佳,好看! 64、留空!!|防盗章 【防盗章,放的是鱼上一篇红楼文《红楼之臻玉》的章节。等日后会换上番外。】 在荣国府暂时安顿下来,日子还算平静,林臻玉与周姨娘时不时能碰上一面儿,暂缓舐犊之情。如今贾政时常在赵姨娘处歇息,在正房倒少,是以王夫人对木头人似的无宠的周姨娘挺好,时常带出来走动一二。赵姨娘平日里闹腾时,阖府丫鬟婆子俱说“太太是慈和人儿!都是那个赵姨娘作的,看太太对老实的周姨娘多恩典!” 这边儿臻玉日子过的颇为顺心,那边儿景泽王府里却如寒冬腊月,无人不战战兢兢地。水泱抱着小折耳,揉着它一头软毛,脸色黑沉,不知在想什么。 秦书来面容端肃的立于一旁,心里却苦笑连连,也不知道是谁惹到这位爷了,前几日还心情很好——他都发现他们爷居然笑了几次!可这两天脸色黑的呀,府里的温度降得简直比跳崖还快啊!秦书来在心里做呐喊状:天哪,谁来救救他吧,要不然他这个贴身内侍就要冻成冰块啦! 水泱皱着眉头,身边儿一片阴影,只有他腿上的小猫儿眯着眼睛,享受主人干燥温暖的大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舒服呀~ “秦书来!这两天府里有没有拜帖、口信?”水泱问,声音冷的像掉冰碴子。 “回爷的话,有,吴尚书,右将军…都有拜帖到,只是照例都拒了。留口信的有蒋大人、沈二夫人…”秦书来恭敬回道,唉,爷这问的…这府里哪天不收几十张拜帖口信的? 水泱不耐烦的打断,冷声道:“有没有林府的?…或是荣国府?” 荣国府?荣国府和景王府从来没有来往,他家如今也攀不上景王府啊,怎么会有他家的…秦书来瞬间悟了:原来是臻爷呀…怪不得!这荣国府是已逝林夫人的娘家。好些日子前爷收到臻爷的信,臻爷就要进京了,半月前,他还陪爷在码头等臻爷来着,远远就瞅了一眼。秦书来想想,果然,爷这是因为臻爷恼火呢。心里面胡思乱想,嘴上却一点儿没耽搁:“回爷的话,…没有。” 水泱更是阴沉,小猫儿似乎也感觉到气氛压抑,“喵”的一声从水泱腿上跳下去,颠颠儿朝秦书来跑来,水泱斜斜瞟了秦书来一眼,寒气逼人。秦书来泪流:这都是什么事啊?雪宝小祖宗,你快别蹭了,再蹭下去我可就被生冻成冰块啦,以后就没人喂你好吃的小鱼了~ 水泱心里这气呀,臻玉这个小没良心的,好不容易盼的他进京长住…。他知道小孩儿的心思不愿让荣府知道他们的关系,就没去荣国府找他,结果就他进京那天透过轿帘缝远远看了一眼,这都半个月了,一丁点儿信都没有! 今天皇兄还似有若无的提及那贾家姐妹个个都是美人儿,哼!准是见着美人就挪不动腿了罢,那小色鬼!好吧,他承认他知道这不可能,他是知道臻玉的身世的,可那谁谁…那个经常被贾家老太太接来住的史家的…那个什么云的听说也是美人儿,性子颇为爽快,正是臻玉欣赏的!越想水泱越气,脸越黑,秦书来已经自觉的抱起小雪宝贴着墙角儿站了…… 水泱努力静下心,吃口已经凉透的茶,道:“去!叫贺二找贺三问问这些天你林大爷—忙—什—么呢!” 小半个时辰,贺二来了,一张冷厉的脸上面无表情,道:“臻爷这些天除了教小林爷读书习字外,就是和贾家二公子并姐妹们在一处。” 水泱沉着脸听完,‘贾家二公子并姐妹们’…么,哼! 阳春三月,正是风和日丽,百花初开的时节,路上行人都是生气蓬勃的样子,天气暖和了,人心情也跟着好了。只秦书来苦着一张脸,守在景泽王府书房门外,耳朵支棱起来,唉,看书、看书,这都快半晌午了,没听到一声儿翻书声! 又过了数日,林臻玉终于遣了秋千来送帖子,约见太白居。这秋千原本就叫秋千,底下几个长随的名儿还是依着他的名儿起得呢,是管家福叔的幼子,打小儿就跟着林臻玉,心细嘴紧,深得他的信任。 太白居不是都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却绝对是最美味酒最香的地方儿,这儿的掌柜很会经营,小二们干净利落,酒楼雅致舒适,很得老饕们的喜欢,只是这里的价钱…啧、啧,还真不是一般人家付得起的。 水泱进了二楼江南春的雅间儿,就见林臻玉正兴致勃勃的从半掩的窗扉里向外看,一张渐脱了稚气的脸儿养的白里透红的,水泱更不爽了,“哼”一声坐在对面儿。 臻玉转过身来,笑眯眯道:“来了。”见水泱依旧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儿,笑着赔不是:“我知你挂念,只是这些天刚到外祖母家,找不出时间来,我给你赔不是啦,别气啦行不?”又撇撇嘴道:“我可不想给你惹个大麻烦,外祖母家的大表姐进宫几年依旧是个女官儿,要知道咱俩这好,还不得粘过来?那家子的糟心事儿可不少!” 听了这话,水泱心里气儿顺多了,但不免刺两句:“我可是听说你与那贾家几个姐妹相处甚好,喔,还有那什么史家的闺女!” 臻玉笑起来,忒没形象的把手搭在水泱肩上,没骨头架似的将半边身子靠在人家身上,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出身,再说我才多大,你也忒多心了。” 伸手够了个果子,啃一口道:“呀,真甜,你也尝尝。…那贾家就是个泥窝子,谁沾上谁倒霉!你不知道我那个好‘表弟’宝玉,简直就是个祸害,整日围着黛儿转,偏黛儿不喜欢这人,直想远着,不想这宝玉竟然丝毫不顾忌些礼仪,我妹妹还没起身就要往屋里去,亏得你给寻来的嬷嬷们厉害,堵住门儿还把他训的哑口无言!” 又冷笑道:“可他的娘——我那好二舅母偏生不明白,倒像我们兄妹勾着宝玉似的,十分瞧我们不顺,这段日子那些小手段可没少使!” 水泱一时又担心起来:“别小看了这后宅的阴私手段!那贾王氏…我再给你派几个人吧!” 臻玉笑眯了眼,摆摆手道:“不用,她不敢太过分,不过明里暗里拿话儿挤兑咱们罢了,毕竟父亲还是朝廷大员,她没有依仗,再说我身边儿有贺四的妹妹小香——如今给改了名叫清溪,她那手功夫,一般武人都招架不住,不需别个了!” “那黛玉那儿?” “放心罢,方嬷嬷和石嬷嬷可不是省油的灯,她们那张脸唬起来有时我见了都怕!” 方嬷嬷和石嬷嬷一人教黛玉理家,一人教她仪表打扮,还有一个看着面善的刘嬷嬷,教黛玉行走、规矩等,这三人性情都是好的,俱是从宫里出来的管事嬷嬷。黛玉的乳母邱嬷嬷是在王嬷嬷被撵后贾敏亲选的,很温柔细心,又有家传一手好女红儿,平日里专管照顾黛玉和教她些女红罢了。 臻玉又苦着脸儿道:“这贾宝玉真是个顽石!——见黛玉那儿走不通,如今倒老来钻我的屋子了,见天儿老早就来,我又不好拦他!哈欠…我都几天没睡好了,连馥玉都出黑眼圈了,真是!“ 水泱端着茶盏,淡笑着随便臻玉趴在他肩上絮叨,听了这话儿,脸又黑了:“这贾宝玉好没规矩!叫贺三贺四守住你的屋子!…”见臻玉有些困顿,推推他,冷道:“不许那贾宝玉再随便进你的屋子!” 臻玉点点头,乐了两声:“知道!贺三贺四倒有些小题大做,只清溪一人就够了,我已经吩咐她了,就她那张利嘴,恐怕贾宝玉要来他房里的‘贤惠人’们也不会教他来碰壁了。”又笑道:“我已经与先生通过气了,先生也说暂时不让我透露你们的身份,不过我很快就可以去国子监了,到时自然自由许多,咱们也好时常见面。” 水泱心情大好,他摸摸心口,有些疑惑,好像他每次遇到臻玉的事儿就十分容易牵动情绪,不自觉的就怒了,喜了的…… …… 月色清浅,透过窗纱照到了柔软的床帐上,他怀里的人儿就像心口上的暖玉,温润光滑让他沉迷,他的吻落在这人光洁细腻的背上,而后轻轻的撩开这人的长发。 从床上坐起身来,水泱揉着额头走向偏室,温泉水和清凉的石延让他慢慢找回理智,他怎么会做这种梦,有些无力的看了眼自己身下,而且这梦的主角还是……想到梦中的那张脸,他的耳根有些红,身下更肿胀了些,回过神重重的揉揉额际,也许他应该挑个宫女,或许只是到年纪了? 秦书来端着装着衣饰的托盘轻轻推门进来,见到自家爷头发湿漉漉的从偏室出来,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面色不变道:“爷,今儿不是朝日,您前儿说要去宫里接陈总管来王府。” 陈总管是个胖乎乎的小老头儿,还是小太监时受过刚进宫的华贵妃的一点子恩惠,便记在心里,没少暗地里帮了他们母子。在华贵妃薨了之后在无人愿意的情况下更是主动调去了无依无靠没奴才愿去的两兄弟身旁,为着这两兄弟吃了不少苦,有次差点连命都搭上,说句大不敬的话,比起上皇来,他更像两兄弟的父亲,打小儿就照顾教养他们,水泱更是他一手从个小婴孩照看大的,感情极深。 水湛继位后,便让陈叔做了大总管,却也只让他管管大事,派了一堆的宫女太监伺候他,偏他享不了这样的福,年前闹着要去越陵祭拜。回来后却不愿意当什么大总管了,每日里和魏进朝抢差事,给水湛端茶送水,把水湛愁得,说他,这小老头儿头一梗,嘴一撇,嫌我老啦? 这小老头儿有一副忠心的好心肠,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自愿从文成殿那么好的地方出来到冷宫一般的飞霞宫来照料他们了,如今这人常常一站就是一整天照应水湛,水湛生怕累着他,宫里事多人杂,万一出点什么事就坏了。 是以,两兄弟一商量,索性将他接到景泽王府来,景王府毕竟只有水泱一个主子,人口简单,也不怕他累着,再者水泱和他可亲,小老头一听是去照顾小宝小主子,可乐意了,反正宫里抢他事做的人太多了,还不如去看着他的小主子有事儿做呢。 “陈叔,你也别光顾着水泱,也常来看看,还有太医院的平安脉,可不许再逃了啊!”水湛有些不舍。私底下他一向唤陈总管陈叔,小老头说了好多次都没用,后来索性不说了。 他小时候家贫,不得已净身进宫做了小太监给父母弟妹一条活路,宫里压抑暗沉,那么多面上和善的人手黑心毒,连亲生母子也是利益、利用,没的让人心凉。只有温婉的华贵妃和她的儿子才让他感觉这深宫中还有温暖,华贵妃临走将这一对儿子托与他照看一二,这么些年他早把这两个当成自己的唯有的亲人了。 陈总管心早飞到小主子身上去了,点点头,笑呵呵道:“老奴在这儿都没事做,闷得很,到小宝主子的府里就给他当个管家,可不是正好么。” 水泱进来,听到“小宝”,额头蹦出一条青筋,这个乳名儿是小时候陈叔怕他不好养活按他家乡习俗起的,自他懂事后别人一叫他就黑脸,现在连哥哥也不怎么叫了,就只有陈叔怎么也不愿意改口。 水泱揉揉额际,深呼吸,幸好没有外人么,想着冷冷瞅了秦书来一眼,秦书来心内狂泪——真是躺着也中枪呀! 水泱进来,听到“小宝”,额头蹦出一条青筋,这个乳名儿是小时候陈叔怕他不好养活按他家乡习俗起的,自他懂事后别人一叫他就黑脸,现在连哥哥也不怎么叫了,就只有陈叔怎么也不愿意改口。 水泱揉揉额际,深呼吸,幸好没有外人么,想着冷冷瞅了秦书来一眼,秦书来心内狂泪——真是躺着也中枪呀! 65、贵牡丹厚脸皮林府做客 薛姨妈如此云云一番,叫王夫人颇为意动,她心里是恨极了小姑子一家,都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王夫人心内有鬼,这段时日诸事不顺,她又信鬼神,早就疑上是小姑子贾敏的戾魂作祟呢,悄悄儿遣人送了几百两上铁槛寺去,保家宅平安呢。 思及林如海盛名,又及那个和贾敏如出一辙的狐媚子林黛玉,王夫人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眼珠子一转,就对薛宝钗道:“好孩子,你宝兄弟先前还念叨着你呢,你且帮姨妈去瞧一瞧他,他这些日子闷在房里用功,别叫他累坏了身子骨儿。” 薛宝钗无法,只得点头应了,面上做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去看贾宝玉。 待宝钗出了门去,王夫人对着薛姨妈眼圈儿就红了:“林家真真欺人太甚,晚辈不敬搬弄是非不说,还有姑老爷,他一个姑爷,不说帮着澄清,竟然还挑拨他那些同僚故友,生生参了老爷好几本,老爷受了这样不明不白的气,回府来岂有不照着娘们儿的理?反倒是那天杀的亲戚,污蔑了岳家,竟然还叫他成了那苦主,落了个好名声!” 咿咿呀呀的哭个不停。 薛姨妈有些不耐,她还不知道自己这姐姐的德行,大家女子再没见过比她再贪的了,况且她与她那死了的小姑贾敏素有嫌隙,不也是为了当初她那小姑子娇贵的不行,她觉得这是花销了她的银子么?说起来这大家里的婆媳、姑嫂一贯是面和心不合的多,可闹成自家姐姐这样,与小姑子势成水火的却也极少——这要怪也怪姐姐的手伸得太长了些,又不是那不受宠的庶出小姑子,怎么就能作出来算计小姑子嫁妆的事情来?人家又不是没了父母兄弟,能叫你一个二嫂子以次充好糊弄过去?当初这事私底下都惊动了自家母亲,若不是贾家老太太顾念着小儿子的脸面给弹压下来,自己这个姐姐早就被‘病逝’了,就这,大姑娘元春才被抱到了上房去养,大哥儿贾珠也才没养在跟前,倒是和他爹更亲,只可惜死得早。 却也不好打断她,只好红着眼圈不说话。 其实薛姨妈对于姐姐以前做的那些蠢事,心头不可谓不畅快的,都是一样的王家嫡出的女孩儿,凭什么你嫁进了国公府来作官太太,我却得委委屈屈回南进门做那商妇? 王夫人见薛姨妈不接话茬,心内一股暗火涌上来,这个妹妹真正是个没眼力价儿的,要不然怎么会落到这步境地,连个话都不会接的蠢货!少不得把话说得白了些:“姑奶奶也去了十几年了,姑老爷一直这么孤孤单单的,我见了也不落忍,林丫头一个小孩子家家只管着自己,可怜姑老爷,几十年的老姨娘都给送回老家去了,身边儿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薛姨妈一听,这算什么事,自己姐姐竟然想给姑老爷屋里头塞人?忙忙摆手劝阻道:“姐姐,这可使不得,虽则你一番好心,可谁家也没有这样的事儿,若是传出去,倒叫人说嘴了。”薛姨妈被薛宝钗一番话说到心坎里,正指望着林如海给她们家薛蟠弄一个大进项的差事呢,怎么能叫王夫人弄出这样的臭手坏了自家的事情! 王夫人胸口一滞,气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害他们不成?姑老爷这样儿,人家难道不说是岳家压伏的?再说了现在外人正在说咱们府里的不是,离间咱们家和林家,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府里的名声不是?” 什么为了名声?你这话一传出去,保教人把唾沫星子喷到你脸上去!薛姨妈知道自己姐姐这么多年顺风顺水,一贯有些左性儿,听不得人家的劝去,只好赔笑道:“话是这么说的,可老太太还在,姐姐这样作为,老太太心里想着仙逝了的姑太太,若弄到两下里去,叫姐姐吃了挂落,两头不讨好,可怎么办?” 王夫人正等着这话呢,就道:“这事儿也不必明着来,宝钗不是要去探望林丫头么,到时挑几个齐整的叫她带了去,若是姑老爷自己看上了眼,收了去,那可不就大好了么?” 薛姨妈一口气上不来,直想唾到王夫人脸上,这叫什么话,林家老爷那样的,能看上亲戚家的丫头?!若真成了,自己的宝钗还做不做人,名声还要不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身边的丫鬟竟然胆大包天到去爬亲戚老爷的床,人家说将起来,可不得说由此可见这姑娘的品性? 王夫人笑的成竹在胸,话锋一转,就明里暗里承诺起宝钗和宝玉的事情来。 薛姨妈低头,敷衍几句,藉口薛蟠有事,急急忙忙家去了。 梨花院里,薛姨妈对着宝钗恨道:“你姨妈光想着她自己,她想算计林家的家财,可关我儿什么事?还没进门的就要往你身上泼脏水儿,看起来也不是个可靠的!”愤愤说了一通,见宝钗一张白玉一般的芙蓉面上一丝儿血色都不见,苍白的吓人,忙忙心疼的劝她:“好在宝玉是个好的,待你亲热的很,你嫁过去并不委屈。” 不委屈?宝钗垂眸冷笑,想起方才她在墙根下听到的……那不堪入耳的声音,薛宝钗就想回到过去把一心想着做宝二奶奶生生耽搁了青春年华的自己掐死!那袭人也是好样的呢,这么长时间自己竟然没看出来这位竟是个心内藏奸的…… 不管薛姨妈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今日大受刺激的宝钗越想越钻牛角尖儿,只觉着这天底下的事都跟她作对,那些比她过得好的人都是欠了她的——尤其是林妹妹,出身高贵,父亲身在高位,宠她如命,现在又说了这么一门好亲,真是天底下的好事儿都叫她一个尖酸刻薄的病秧子占尽了,她凭什么?凭什么就能比她好了这么多去? 薛宝钗想着想着,把那日朱箐鄙夷侮辱的恨也算到黛玉头上去了,这时候她的心里好似烧开了的岩浆一般,再不是以往小打小闹的算计可以说的过去了,那是满腔的嫉恨,好似只有把黛玉踩进泥沼里去才能消她心头怒火,才能抚平了她经年受得委屈。 宝钗微微垂着头,端的是粉颈桃腮,美艳不可方物,只听她温柔道:“姨妈虽想的不周到,但这事儿也不是不可,再者咱们住在姨妈家,倘或就这么回绝了姨妈,姨妈心里难免不存疙瘩,倒是不好在一处了。” 薛姨妈着急了,忙道:“你小姑娘家不知道这里面的勾当,若是闹将出来,别人不说那丫头是你姨妈家的,只会说你这姑娘家不庄重,没出阁就……”这话太难听,就算薛姨妈有诸事常与宝钗商量的习惯,一时也不好说出口来。 宝钗就笑道:“哪里就是什么丫头了?既然这是岳家心疼姑老爷,怎么的也不能弄个丫头过去不是,妈妈想,难道林家买不起好的丫头么?人家只怕十分不稀罕呢,倒弄得姨妈枉做好人了,若是个正经的小姐和我一块儿去,又说得过去,林家也至于抵赖,岂不是两全其美?” “万一弄巧成拙了,坏了你哥哥的事儿可怎么是好?”薛姨妈尤是迟疑。 薛宝钗眼睛一冷,淡淡笑道:“怎么会?说句姑娘家不该说的话,兴许林姑父也早就有了这想法了呢,只不过顾忌着玉丫头的小性子罢了,就算此次不成,您就瞧着罢,等到玉丫头出了门子,林姑父一准儿续弦的,难道百年的高门就这么断了传承?”待我成了张家的少奶奶,成了有品级的诰命,总是会顾念着兄妹情分,叫夫君看顾哥哥一二的。 薛姨妈一想可不就是么,哪有男人不偷腥的呢,就算林如海是正经君子,也是想要个传宗接代的儿子的!说一千道一万,若是真出了什么变故,自己家一推个干净也就是了,反正那小姐姑娘的还得是姐姐拿主意不是,也碍不了什么事儿! 这样,选了一个晴好的天气,一辆青围马车就载着薛宝钗和王夫人母家的远方表妹斐小姐去了林家。 后院里黛玉还“病着”,只略略见了一面儿,叫人给单单收拾出了临近主院的偏院来给她们。 薛宝钗兴致倒好,次日一大早便在林家小花园里走动,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和斐小姐言谈甚欢,斐小姐家里已经败落了,如今一家子都扒着王家打秋风呢,可斐家出去的老夫人王夫人的娘早已仙逝多年,她们家一个远方的亲戚能得多少好处,早就打了让长相娇艳的斐撑矢咧Φ乃闩蹋缃裢醴蛉税鸯辰庸矗堇锏拇笮⊙就飞陨越酪唤郎喔樱承憔汀徘僦乓狻睦锿肪陀辛四钔罚媒型醴蛉耸⌒哪亍 因而,这两人走在一起,一个赞林家景致秀美,一个赞林府堂皇气派;一个眼里头藏着快意,一个嘴角翘的高高;一个想着张家的门第,一个望着林府的富庶,个个儿走着顺心如意。 转过一个抄手游廊,就听见拐角处有小丫头在叽叽喳喳的说话儿。 “真不知道那薛家姑娘的面皮儿是什么做的,前几日就是她鼓噪着把咱们姑娘气病了,后脚儿人家就跟没事人一样,还来咱们府里来作客来呢!” “谁说不是呢?那日县主说的还不顾明白,这位薛姑娘也忒厚脸皮儿了,谁不知道她是二舅太太定下的媳妇呢,咱们姑娘住在那府里的时候,一点规矩都不错的,从来是避讳着外男,这还是嫡亲的姑表兄妹呢,那薛姑娘不过就是个姨表姊妹,就敢称大把人家正经的姑娘压下去呢,她的年纪又大,出入表少爷的院落从来是没早没晚,唉,说出来我都臊得慌!” “还有这事?” “这还有假?满都城都知道那府里的下人嘴上没有把门的,这话就是他们传出来的,外头采买的李大娘和她媳妇私底下说的时候叫我听见了。” …… “闭嘴!”一个身着翠色比甲的丫头出现在这几个小丫头身后,怒斥。 小丫头站起身来,忙笑道:“雪雁姐姐。” 雪雁挨个看过去,才道:“主子的闲话也是你们说得的,那薛家的表姑娘再如何也不管咱们林家的事儿,可不许再嚼舌根子了,忘了咱们府里的规矩了不成?可别学那些不好的,叫人说嘴上没把门的,平白堕了咱们府的好名声儿!” 几个小丫头连忙诺诺应着,雪雁点了头就一哄而散。 雪雁轻笑一声,别有意味的瞥了眼被花木掩住的拐角,弯着嘴角去了正院——就是故意要说给你听的,想当初在荣国府时‘您’薛大姑娘用这招儿故意戳了多少回姑娘的心肝,那贾家出来的紫鹃看不见,她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心里头可是门儿清! 如今雪雁亦是黛玉的左右臂膀,能独当一面的大丫鬟,回去正房悄悄省过教养嬷嬷,教养嬷嬷点点头,这位薛姑娘来者不善,她们从上到下都有数儿,不仅姑娘那里,就是老爷也亲自吩咐了,不管这薛姑娘打得什么主意,只这一次定要让她付出十倍的代价——搁在那里,冷不丁就要弄出点坏水来害人也忒膈色了,打蛇打死!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66、斐家小姐——林如海“夫人”?! 薛宝钗分明听到那些丫头在刻薄她,对上脸色古怪的斐小姐却还得面色如常的笑笑:“林妹妹是个顽皮的,他的丫头也这么古灵精怪的。”等日后你成了林府的夫人,可得好好训导这个‘继女’才是啊。 斐承睦锊灰晕唬业乐新洌揽孔磐跫液冢岳词腔峥慈搜凵模庖蝗障吕丛缇推吠噶苏馕谎媚锊皇芰旨疑仙舷孪碌拇潜甲耪庖黄汾久牧指髯拥奈蛔永吹模匀皇且喽喟徒崃秩绾e踉谑中睦锏牧旨掖蠊媚铮辽僭谒潞19又岸蓟崽托奶头蔚拇馕涣止媚锖玫摹 此时却也不便反驳,任由薛宝钗打肿脸充胖子的教导人林姑娘几句糊弄过去罢了。 林黛玉的起居汤药从来不假他人之手,都是她的乳嬷嬷给侍弄的,因着林黛玉要养病,也不怎么请她们过去说话,这样一来,薛宝钗和斐车瓜袷潜唤涝谀谴π⌒〉脑鹤永锼频摹l承睦锿酚旨庇盅鳎蚍植蛔栽冢故茄p卫仙裨谠诘模膊蛔偶保此瓢残脑谌思伊旨易∠铝恕 这一日斐秤旨牡男遄乓环叫迮粒滩蛔∑财沧欤馕缓退屑阜智灼莸难媚锟烧嫒缛肓遂睦仙频模髅鞔蜃爬刺酵u说钠旌湃丛谌思腋锘拐獍阕栽冢成枭泶Φ氐南胂攵季醯淖约毫称ど盏幕牛羰撬涣旨疑舷旅骼锇道锏恼庋源Γ植坏萌思沂呛郎碳业墓媚锬兀肜词枪呒庑┏∶娴摹刹皇敲矗袒c錾淼模蹈盖自缡牛桓龈绺缬惺虏徽模踹酰桓龉媚锛艺慈玖四敲葱┩粑叮够嵊惺裁戳堋 斐潮暇姑槐痪慕萄饧溉兆跃跤肓旨业募肝还苁骆宙趾枉煊穹恐械拇笱就费┭阆啻Φ牟淮恚闼铺r松砑垡话悖行┣撇簧媳瘟耍劢浅蜃叛p问稚纤嘏辽夏峭琶赖镁亩堑哪档せǎ炖镄Φ溃骸霸醪患憾4锕倭礁觯拷憬阋策葑潘橇耍岳戳苏饧溉站兔患窃诮憬愀笆毯蚬缚獭! 她嘴里这般说着,心里却是不耻:如果这位薛姑娘真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光风霁月、心下无尘的,怎么会让自己的丫头成日儿出去在人家家里乱走,还不知道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呢,怕是想在下人嘴里套弄些人家的阴私出来罢,她可是对前些时候的那起子官司颇有耳闻呢。 薛宝钗手顿了顿,听她提起蕊官,微微有些不自在,笑着反讽回去:“妹妹这几日惯常出去,听说与林妹妹房里的丫头处的十分好?”得意些什么,不过是搭上了些丫头婆子罢了,要想入林家门,还不是要靠着姨妈撑腰。 这话说出来,斐骋痪床桓以傥拮戳耍1015行┨趾媒苦恋溃骸敖憬闼档氖裁椿埃夷芾凑飧锛兑环共皇强孔哦徒憬忝矗滴夷芾椿苟嗫髁私憬隳兀以谡饫镄惺露嗖坏谜路ǎ骨虢憬愣喽嗵岬悴攀恰! 听闻她如此说,薛宝钗又气又羞,姨妈也忒没个成算,竟然把这样的事情赖到了她头上,她还要名声呢!还有这破落户的斐家女,什么多提点,难道她一个姑娘家,还要教给她如何药倒了林姑父,如何脱|光|了钻到林姑父被|窝子里不成?! 薛宝钗一个眼神都不给斐小姐,自顾自做绣活儿。只是她也不想想,她自个要做的事,比斐小姐自荐枕席又能光明正道到哪儿去? ******** 前院里,史墨冲着贾环挤眉弄眼:“唉,你说,这薛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么几天了也没见她给林姐姐药里动什么手脚,也不出来,听说镇日就绣一方丝帕,还有她带来的那个斐家女,拐弯抹角的打听林姑父的事情呢。” 贾环还未说话,史墨头上就挨了柴贯师兄一巴掌,怒瞪之,却见柴师兄正儿八经做严肃脸:“好好儿功课!林大人乃当世大儒,咱们能在此得些教诲是求也求不来的造化!” 史墨心内‘凸’之,这只马屁精师兄又开始了,谁不知道平常最长舌的就属他了。 贾小环给他揉揉脑袋,示意他稍安勿躁。 史小墨委屈撇撇嘴,暗自环顾了一遭儿,憋屈!这间宽大敞亮的屋子里,规规矩矩的排了七八张桌案,有两三张空着,那是被林姑父带着见到访的同僚去了,其他在座的却是人人桌案上都搁着厚实的功课,被勒令完成——这间大屋唯一的房门却被一只大铜锁锁上,院子里静寂无声,那唯一一把钥匙正挂在见客的林如海身上呢。 破题做完一篇论策,史墨揉揉眉心,捏捏肚子,饿了呢,呜,林姑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柴师兄腹中也空空了,只是想起临行前恩师那皮笑肉不笑的‘威胁’,皮紧了紧,依旧伏在案上奋笔疾书——托着小师弟的福,他们师兄弟几个都被恩师送过来给林阁老教诲了—— 却是正值朝中无事,林如海身体‘微恙’,圣上特许他在家中休养月余,元小舅思忖林如海学问好,又与朝中清流大儒交好:常言道这科举靠的不仅是士子的才学,还有机缘,若是答卷合了主考官的脾胃,常常是万事好说!林如海这里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史墨贾环送来,十分有益于明年会试!白鹿洞书院的洞主也是这么想的,便脱了个巧宗儿,把自己其他几个嫡传的弟子借着小徒弟的便利都给送来了,就是杜考、晏经这两个已经在六部历练了年许的都一起来了,眼见着这两个弟子就要往上升一升了,这时候见见世面亲近亲近关系,有好处!比特意去走动打点更有用。 林如海自己没有儿子,再者他竟十分喜欢二舅兄的庶子贾环,也乐得提携小辈,是以索性单收拾出来一出小院子,把这几个拘在里头,一为专心治学,二来也先给明年会试热热身——像热毛子马一般坐不住可不行! 贾小环四顾下,着重向两扇大大的窗户那里瞅两眼,眼见着毫无动静,便从书搭子里掏出个八宝盒来,打开看是码的整整齐齐的各色小点心,侧身过来,拉拉史小墨的衣袖,史墨一瞧,立刻笑眯了眼。 贾小环用口型道:“林姐姐给的。” 却是正在‘养病’的林黛玉抽空儿给他们做了两个灰蓝色的大大的书搭子,虽没往上绣东西,可却是她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这是黛玉拿他们两个尤其是史墨当弟弟照顾,史墨曾经顺口一说现代书包的样子便被她记在了心里,特地选了结实耐磨的布料给他们做了,还细心的没往上绣物件儿——毕竟他们都大了也不是亲兄妹,让人看出来绣活的出处免不了嚼舌头。 黛玉听说爹爹管教的严厉,不到时辰便不放他们出去,怕史墨贾环年纪小捱不了饿,就叫人每日赶早儿给精心备下了一匣子点心偷偷儿送来了,毕竟正长身体的时候,饿着了不好么——这些年,黛玉待史墨越发的好,史墨也敬重爱戴这个林姐姐,黛玉这人玲珑心肝儿,本来就因史墨像她早夭的幼弟待他与别个有些不同,这一来一往的,史墨又是真心诚意的为父亲和她打算,愈发的拿他当兄弟一般的管教对待。 日久天长,黛玉便再也不艳羡薛宝钗有个兄弟依靠,墨哥儿比那薛霸王只好不差的,只是免不了对史湘云有些歉疚,私底下倒觉得像是抢了她的兄弟似的,便要时常送些东西与她。只黛玉少见的由性子了一回,不想让湘云把‘她的弟弟’抢了回去,幸而湘云和史墨一贯不亲近,湘云为自己打算尚且不及,除非有大事儿,平日里是想不起来自家这个弟弟的。 柴贯的鼻子动了动,似乎有桂花糕的香味儿? 不等他回头,门外的大铜锁传来开锁的声音,张a打开大锁,恭恭敬敬的将铜匙又呈给未来的泰山大人,林如海点点头,率先步入书房来。 此时史小墨早已擦拭干净糕点屑,挺直脊背,认真温书了。林如海看了众人的课业,满意颌首,道:“不错,自明日起卯时到巳时初在书房温书,其他时辰在一块儿多多切磋琢磨,每日同破一题,各个写来与我看。”又对张a和杜考等吩咐他们多多照看好几个年纪小的,就拿着几份论卷兴匆匆的去寻几位留饭的老友了。 史墨和贾环瞟了准林姐夫一眼,相互露出个怪笑。 下了学,红霞漫天的时候,林府外院客院里叽叽咕咕,落霞秋水连带着黛玉房里翠羽雪雁几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黛玉偏院暂住的那两位娇客的言行,听得史墨和贾环脑仁疼,忍不住打断了几个丫头的话语,道:“你们林姑娘冰雪聪明的,想来她已经猜到那两个要作甚了,直接给爷说罢。” 几个丫头相视一眼,却红了脸不好意思说了,就连一向牙尖嘴利的秋水也闭了嘴。 还是已经嫁给了史墨府上管事石砚的珊瑚张了这个嘴,只听石砚家的道:“……怕是那斐家的女孩儿瞄上了林老爷,薛家的姑娘却让她手底下的丫头千方百计地打探张三公子的行迹……” “哈?!!!”史墨和贾环目瞪口呆。 一旁雪雁红着脸愤愤不平的道:“薛大姑娘跟前的蕊官和我们姑娘屋里的藕官原是贵妃省亲那回荣国府采买来的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中的,那时我们姑娘都已经离了贾府,偏老太太说给了其他姑娘不能不给我们姑娘,便遣了这个藕官来,藕官和这蕊官最好,这次薛姑娘便把那个蕊官带来了,整日要她来找藕官,还送了好些东西,暗地里打听的都是张三爷的事情,还问张三爷身边服侍的小厮是哪个,听说张三爷午后爱到荷塘边散步,来回打听了好几回不说,那黄莺儿还借故去了荷塘边看过。” 史墨揉揉眉心,本来薛宝钗的事情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让林姐姐和她屋子里的嬷嬷丫头们自己去作为,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只管着外头的事情,想着只要加紧让贾家和薛家倒了也就是了,任凭一个姑娘家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不成想这位薛姑娘好大的胃口! 贾环拧起眉角,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半晌,他淡淡道:“你们回罢,看好了那几个,有事就去二门上寻平安去,我们自有计较。” 等耳根子清净了,史墨想着想着,噗的一声笑出来:“走,咱们得跟林姑父说一声儿去。”这斐氏女相中的可是他老人家呢。 她们是怎么想的呢,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蠢,在人家家里,就敢这样算计主人家,偏偏还是个明着不待见她们的主人家里。 林如海听了史墨的话,气得脸面铁青,招来大管家随口吩咐两句,听得史墨贾环两个皮一紧——还是林姑父狠辣老练。 史墨半点儿瞅热闹的小心思都不剩了,被林如海风轻云淡的瞟了一眼就没出息的想往人贾环背后藏,只听林姑父丝毫不带烟火气的一句:“看墨哥儿精神如此好,每日的文章便多作一篇罢。”写不出或是写的不好,仔细你的皮! 瘪着嘴,史小墨只得躬身答应了。 倒是贾环眼里净是笑意,他知道,这是林姑父真把他们当做侄子亲近呢。 73、群英荟萃,萝卜开会 时年二月,是逢会试之年,从上年金秋始,各地举子便赶赴京城,为来年二月的春闱作准备。这一回冬春,京城热闹极了,茶楼酒肆常常能见到高谈阔论的文人书生,都城物价也随之飞涨,让史墨手底下的铺子小赚了一笔。 柴贯取笑他连未来国之栋梁的银钱也不放过,史墨哼笑,这些进京会试的才子们身上可都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这个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就是中个秀才,只要不是榆木脑袋,那也是吃穿不愁,小日子滋润,更何况这些举人呢,没见城外的寺庙都空着呢么?有战事的年月,就连举人也可以补空做官的。 再说了,这些人可都是他的竞争对手,参加春闱的人那么多,能中的人也就那几十号人,他何必给竞争对手省银子,省了别人也不见得会感激他。 柴贯说的本就是逗他的玩笑话,这些日子史墨都恹恹地,他们作师兄的自然是担心,这小子毕竟年纪还小呢,又一贯顺风顺水,大庆朝像他这个年纪的举人能有多少,偏偏不知师傅和元大人是怎么想的,竟然也让他去参加会试。 不中还好,反正还有下科下下科…以小师弟的才分,总是能考中的;但这要是中了,万一殿试的时候被点成同进士出身,可就没有后悔药吃了!进士出身与同进士出身,一字之别,云泥之差! 像他们这样的出身,若是子孙要走科举之路,必然是稳稳当当的进士才好;要是没那份才学,家族也会叫早早歇了心思,恩荫个官职是正经,反正只要子弟争气,家族有力,不愁不能往上升。 可若是死犟死犟的非去科举,挤那独木桥,到头来弄了个同进士出身,那可就贻笑大方了——他们不比寒门举子作个七品知县也无不可,同进士出身要进入朝中清流核心,那是千难万难,前头的路已然堵死,只能另寻渠道。可说的容易,同进士出身就算走动关系也就是远离政治核心的小小知县,等一个外放的知县升上来的时间足够家族再培养更多有资质的后辈,何必耗费那么多心血去扶持一个小小同进士?且这同进士出身还是抹不去的烙印。 后世有个十分出名的对联就是说的这个:“替如夫人洗脚,赐同进士出身。”足见同进士地位的尴尬。 这些东西柴贯等不敢直说,就怕让小师弟心里落了病根,万一弄巧成拙,可就不美了。 眼前这个史小墨倒还好,他们至少还能看的着摸得到,见不着的还有个贾小环呢,那个猴儿,自那次回了荣国府就没出来过,偏他们各自家族与荣国府都不亲近,荣国府正值多事之秋,也不方便上门拜访。要不是贾环使人时常捎出来口信,只怕几位师兄已经坐不住了——真是上辈子欠了这两个臭小子的。 史墨知道师兄们担心,可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和贾小环形影不离了,以前腻在一块儿的时候没发觉什么,怎么一离了那人就浑身不得劲呢? 完了,完了,小爷不会真弯了罢?真吊死在环小子那颗歪脖子树上了?——史墨欲哭无泪,这叫什么事儿呀,摔! 贾环在他那个位于荣国府偏角落里的小院子里亦是辗转反思,这么长时间不见默哥儿,他想的是抓心挠肝的,晚上做梦梦到的全是那人,清晨醒来都不愿意睁眼,贪恋梦中的一点温暖,可为了以后,他不得不狠下心。 那次在林姐姐家里,裕王世子对默哥儿的稀罕亲近他看在眼里,更是堵在心上,他那时才发现旁人对小孩的一点点思慕都让他受不了,他自个儿被妒忌扭曲了情绪,一怕因此错待默哥儿,也怕因着他自己的不对劲反倒叫默哥儿注意到朱修,便想借着贾林两家的那事躲上他三五天,等平复了心绪再出去见他。 那几日他什么也不干,镇日坐着站着回想与史墨一同长大的点点滴滴,从头一次他躲起来哭鼻子被那人发现,到他挨老爷的打时那人冲撞进去救他,再到一同整治史桂薛蟠……似乎所有的记忆,都带了那人的影子——以至于没遇到他之前的岁月,贾环从不愿去回想。 这么想着,忽一日贾环发觉,史墨这个人颇易‘逆来顺受’,说白了就是懒,你时刻陪在他身边,他习惯的同时却也不再往深处去想,去想为什么愿意这个人陪着,为什么喜欢和这个人腻在一起…… 贾环觉着,这么下去,不说外头那么多阻挠,就算世上只剩他们俩个,等史墨明白两人情谊明白他自己心思的时候,恐怕得等到七老八十,或许这辈子就被那人得过且过的惰性糊弄过去了。偏史墨这个人旁的事该精明精明,该下劲下劲,只在这上头,别人拨一拨,他才动一动,迟钝懒散的天怒人怨。 这么一想,贾环就咬牙决定春闺之前,不见那人了!给他时间、地方儿,好好思量思量。 当然,贾小环也暗中布置下了后手,免得人没想清楚就被别人拐走了。还有一点最让他安心的就是那个不怀好意地朱修奉旨巡边去了,还有师兄们看着,想来小孩也不能叫别人分了注意去。 虽说这一双小子弟分了些情绪在这小儿儿私情上,可大部分的心力仍用在读书上,春闺对他们来说,可不止个人前程那么一样,还关系着元家的冤屈,关系着肃王大舅的心腹大患。 不止是没耽搁了读书,这两个人一个为了逃避那少个什么的不自在感,一个怕自个想多了就忍不住冲出去找人,都玩儿命似得用功——为此,元舅舅表示很满意,对这两个小冤家那点子歪心思也就既往不咎了。 当然,还是朱大舅是实在人,说的在理:他这小舅自个儿都那样那样的,好意思管人家小两口儿么? 为这一句实话,肃亲王朱大舅半月没能从元府大门进去,只能乘着月黑风高的时候爬墙,唉,实在不能提,说多了都是辛酸泪——元小舅舅可比史小墨难缠百倍! 圣上自登基后,便分外重视这科举之事。朝中格局比之太上皇时,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上皇当朝时,朝中重臣大多来自世家,更有一些靠着先辈和家族,青云直上,直接就被赋予了重任,科举上亦是多有舞弊之事,朝廷选拔人才却并不是靠真才实学,倒是出身门第、师承关系更重要一些。平心而论,也亏得上皇即位时便以人至中年,在位时日短,先帝世宗皇帝又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留下的大庆朝的底子厚,才没出什么乱子。饶是如此,太上皇在位最后几年,也有了世族分薄皇权,尾大不掉之势;如若不然,朝堂太子之争就不会闹得如此惨烈,无数家族和大臣卷入其中——最黑暗尖锐的那一段时候,已经到了‘要么站队,要么家破人亡’的地步。 若不是动乱到影响了大庆朝根基的地步,太上皇何以早早禅位?实为情势所逼,不然手握天下的皇位谁人不爱? 当今即使承继大统,但也是惨胜,失去了心爱的女子,失去了最衷心的大臣和老师,与上皇父子之情十不存一,险些连心爱的孩儿也保不住。 幸而当今从来最善隐忍,在太上皇和世族的夹缝里一点点的筹划布置,谁能想到一个帝王想要在中重官位上安排上衷心又有能力的臣子都要花费十数年的时间——正因为圣上这润物细无声的手段,才在太上皇和世家的轻视下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等到今时今日再看,那些朝中重臣和二十年前几乎没有了熟悉的面孔,世家悚然惊觉的时候,才发现宝座上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他们拿捏的弱懦皇子了,而是个杀伐果断、阴狠毒辣的帝王。 朝堂上也就从世家子弟的‘聚集地’到如今的世家、寒门分庭抗礼的局面了,不光如此,那世家也不是太上皇那时以四王八公为首的跋扈豪族,而多是像林家这样根基深厚的钟鼎书香之家了。帝王心术,可见一斑。 但,当年四王八公之势盛极一时,关系盘根错节,枝繁叶茂,这些年虽有些没落了,可仍不能小觑。尤其是在金陵一带的隆盛之地,堪称‘土皇帝’也不为过,金陵乃六朝古都,地位于大庆朝南半诸地不亚于京城。金陵不可乱,负责庆朝不稳,这情形皇帝和内阁诸臣子心中皆有数,是以,对以四王八公为首的一众前朝巨擘只能打压、断其枝桠,却苦于无可以公示于天下的理由拘禁彻查,将他们连根拔起。 而当年震惊朝野的元家一案便是个契机。 元家覆灭的太轻易,人死的也太快太干净,甚至来不及审讯调查,元家一门便死的连门房都没有了。 而元老大人位尊帝师,门生故友遍布天下,元家更是行善积德的清贵世家,绝对是推翻太上皇旧朝势力的绝好缺口。 当今圣上耗神过度、又有前事郁积于心,身子大不如前,他要给爱子除去这毒囊,交给爱子一个河清海晏的大庆,他等不及了。端肃亲王朱永安要查明母妃死因,报父皇母妃死别之仇,他也等不及了。元澈忍辱偷生,冥路回返,为的就是他元家鸡犬不留的灭门之仇,他早已等的枕戈饮血。 所以,才有史墨和贾环这场急不可耐的赴试。 也因此,史墨和贾环即将迎来他们有生之年最大的转折,生命中被血染红的头一朵花含苞欲放。 …… 75、看把那老家伙狂的 殿试之前有复试,以检贡士才学之真假、以防科举舞弊之事。今科复试在保和殿举行,天微亮,已中的贡士便在皇城外按名次排好队伍等待。之后由翰林院同考官并小黄门带领从午门左侧门入宫,与乡试、会试一贯的人声鼎沸相比,此时堪称鸦雀无声。 史墨名次靠前,视线较后面的贡士更为开阔些,他分明看见将要步入皇城的时候,前头的人里,有忍不住瑟瑟发抖的,更是听见不知哪位仁兄按捺不住的一声响亮的抽噎声。 的确,这皇城后世的时候他可没少去溜达,但那时候不过赞一声咱华国的老祖宗鬼斧神工罢了,哪儿像如今似得这般战战兢兢。有天家贵胄居住的皇城和一座空荡荡的宅院,这气势威严云泥之差都不足说。 道两边,隔上十步就有小黄门在一边立着,数十步还有带刀的侍卫眼神熠熠的盯着,大有你不规矩行事,立刻拖出去的意味。这等肃穆威武的气氛,饶是史小墨也后背上泛凉,腿肚子哆嗦,只得在心里使劲安慰自己:怕什么,这里头爷来过百八十回!不说别的,就连皇后的凤殿小爷也进去遛过! 经历过了一回,殿试那天众人倒都从容了些,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因此才有天子门生这一说。不过主考官说是皇帝,可皇帝却也不是这等小小贡士就能轻而易举直面天颜的,还是由一个不认识的文质彬彬的老大人坐在上位。史墨乘着研墨的当口,悄悄抬头飞快瞄了一眼,余光瞅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林如海林姑父,不由的心中稍定——这氛围,可比后世什么中考高考的压抑多了。 林如海哂笑,这小子。 等到考试中段,落针可闻的大殿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众考生脊背一直。绣着“海水江崖”的下摆映入眼帘,更是令人紧张。 弯曲水脚之上有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山石宝物,称作“海水江崖”,除了表示绵延不断的吉祥含意之外,还有“一统山河”和“万世升平”的寓意,历来只有帝王龙袍或是亲王朝服才有。 那人从考生间稳稳走过,看见有考生惊的手脚哆嗦,手腕一软,字迹便歪曲或是纸上多了个墨点,眉角微微一拧,气势更甚。先前坐着的主考官大人早已起身,见状微微苦笑,您那一身气势,北方草原上的狼见了都匍匐惊惧,何况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 那人眼神清亮正气,看一眼老大人,那意思——这样软趴趴没胆气的人,考中了又能有甚作为? 老大人朝他拱拱手,王爷,您巡视也巡视过了,就快走罢,您没瞧见这回杏榜的头名会元,那已经是几十岁胡子花白的人了,老头儿被您这一身气势吓成什么样了?若是惊惧过度可怎么是好? 那人眼角余光从最前面浑身筛糠一般哆嗦的老头儿身上掠过,暗黄色的衣摆在经过史墨身边时不着痕迹的一顿,脚步声远去。 殿中不少人都以衣袖抹汗,老大人腹诽:圣上命肃王代他巡视,堪称恩宠有加,只可惜了这一回的士子了!想着便往那头名会元那里一瞟,这一打眼把老大人给乐着了:老头儿一手拭汗,一手稳稳当当的奋笔疾书,那一手馆阁体,端的漂亮!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不多时便尘埃落定,圣上钦定御批了状元、榜眼、探花。 是日,銮仪卫、乐部和声署按礼仪制度,设法驾、设中和韶乐、设丹陛大乐。文武各官都身穿朝服,按品级排位。 诸贡士身穿公服,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排立在文武各官东西班次之后。 之后,礼部鸿胪寺官奏请皇帝出宫到太和殿升座。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后,鸿胪寺官开始宣制,一甲三人姓名,都传唱三次,且唱后由鸿胪寺官引其出班在御道跪拜。其后二三甲却没这待遇,都只唱一次,并且都不引出班。一众礼仪后,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至东长安门外张挂。【注】 金科状元正是那花甲之年的会元,喜极的状元颤巍巍的率诸进士随出观榜,其状甚为可喜。 史墨的名次倒没甚大变化,二甲十六名,贾环倒是提前许多,为二甲三十一名,两人皆被授进士出身。 此番共取一百七十六人,七十名后授同进士出身,贾环会试时正是第七十名,幸而这人殿试颇有进益。元澈、林如海等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状元、榜眼、探花,这一日可从午门走出。 这午门,除了皇帝之外,唯有元后大婚时可以进一次;剩下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明公正道的钦赐三甲可从此门步出一次。其余人,任你权势滔天、富可敌国,也生不可得! 史墨倒没怎地,前世这午门他走过无数次,尽可以出来哎再进去,进去再出来,哎没事杵那里都行,也没什稀罕的。倒是元澈和林如海,眼里都有些怀念和叹息。 元澈却是想起当年大哥身中榜眼,从这午门昂首走出时的意气风发,思绪一恍惚,却是大哥锒铛入狱,血迹斑斑的抓着他的手,叫他快逃,带着长姐快逃!长姐满目含泪,拒不拖累他,抱着湘云亘在北城门口,带领元家家臣仆役挡住了五城兵马司的追兵……没多久,刚生下墨儿不久的长姐被‘病逝’于保龄侯府! 这血海深仇,他怎能不报!明知道外甥有状元之才,再缓上一二科,足以列入三甲,可他还是狠下心让外甥将将束发之年就勉强科考——陛下的手段越来越狠厉,他唯恐在他没把贾家那份证据握到手里的时候,圣上就耐不住收拾他们了,那他元家满门血债如何昭雪,何以平他元家冲天怨气?! 元澈远远瞧着大摇大摆上马回行的那一帮国公郡王,眼神森冷,广袖下的拳头攥的死紧,等着罢,很快了…… 林如海斜眼瞅着兵部任老头那张笑成菊花的老脸,心口酸酸的。偏生这老头还故意显摆,那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任兰枝轻抚髯须,拍着他儿子的肩膀哈哈大笑,果真是高兴至极。 能不高兴么,他任家,父子皆探花! 任学金亦是个长身玉立、仪表不凡的年轻人,这会子虽然高兴,可比起他老父那得意忘形的模样,可是顺眼百倍。这会儿任学金也有些不好意思,冲忙像各位大人行子侄礼问好。 给任老头贺喜的都是他的同僚好友,大多都是看着任学金长大的叔伯,见这孩子有这般出息,也是极高兴的,任学金有礼,他们就更满意了,有那心思快的,就开始盘算着家里族里可有合适的女孩儿,任家的孩子可是个好女婿人选! 好一会儿,任兰枝才有所收敛,看老友明里暗里的意思,心下得意,故意睨一眼林如海,假惺惺道:“老夫身在兵部,诗书荒废半数,我儿能有今日,多亏如海兄悉心教导。”这任学金也是去岁在林家出入的子侄之一。 林如海冷哼一声,只夸赞任学金,不去搭理任老头。 任老头这个快意呀,当初你不肯把你闺女定给我家,哈哈哈,现在后悔了罢?要是你肯,不光我家能有个满腹诗书和金儿相配的好儿媳,就是今日,也不仅仅是父子皆探花,还有翁婿皆探花的美谈了。 这原是任尚书听说老友家有个才貌双全的闺女,便想给小儿子任学金求娶来——任学金素爱吟诗作对,文章书画,便求告老夫想择一淑女为妻,以求夫妻俩琴瑟和鸣。 俗话说老父疼幺儿。任家家风好,任夫人能生,一连生了三子三女,长子早已娶妻,长媳是个能干良淑的,他也不指着小儿子娶个能掌宅立户的媳妇来,虽明知老友家姑娘年幼失母,恐不善管家,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满意:难道要给小儿子找个能干过头的媳妇,和大儿媳打擂台、闹得合家不宁么。 由此,他兴冲冲地上门亲自跟老友说去,谁料老友一口回绝,可把任老头气得不轻。好一段时间见着老友都阴阳怪气的。 后来林家定了张家的三子为婿,任老头倒也承认张家门风好、张家三小子是个好孩子,可心里还憋着一股气,他任家的儿子难道比张家差么? 林如海看着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任学金,心里也有些惆怅,叹口气:可惜他没个儿子呀! 任老头看在眼里,得意在心,打道回府时特特儿与林如海一道儿。趁人不注意,用胳膊肘捅捅老友,小眼神飞过来:“怎么样?后悔了罢!我就知道,嘿嘿嘿!” 这两人总角之年就一起读书习字淘气挨揍,林如海中了先科探花,任兰枝接着就中了下一科,情谊深远。若不是林如海下放江南对老友幺儿不熟悉,又有了贾宝玉之前例,林如海生恐委屈了黛玉,两家未必不会结两姓之好。 这会儿,任老头那小眼神一飞,登时恶心的林如海避退一大步,看把这老家伙浪的! 挥手上马,再不与这老家伙并行了。 林如海走了,任老头也不在意,摇头晃脑哼着小调儿就晃悠悠回府去了。任学金哭笑不得,只得跟着。 只任老头哪里知道,林如海原本对任学金印象极好,进退有据、腹有诗书,长得又好,的的确确配得上他的宝贝玉儿。林如海自己文采斐然,探花出身,他没有儿子,自是想要个如出一辙的半子。他与老友又是一辈子的交情,玉儿嫁入他家就算是幼媳,听说任家长媳也是个贤惠的,不怕玉儿被妯娌欺压。 可坏就坏在这任家的长媳忒贤惠上了,林如海一打听,这任家媳妇端的是贤惠大度!她不仅把陪嫁来的大丫头都给丈夫做了通房,还把以前侍候丈夫的两个大丫头提成了姨娘,有孕生子的时候更是亲自向婆婆求来身边的大丫头,好侍候丈夫。她这般贤良得了府中上下一致的夸赞,而任家长子不是个好女色的,度其妻贤达,很是敬重,夫妻两个举案齐眉,倒也是一段佳话。 但林如海听说时,这心里老大不自在。他也是大男人,自然知道这相敬如宾和琴瑟和鸣的区别,他怎么舍得自己玉儿每日对着那成串的姨娘通房,就为了显示那大度贤德?男人么,敬重妻子不耽搁他爱护疼宠小妾,要是玉儿到了任家长房那步,怕是女婿的疼宠心意都给了姨娘了,玉儿就占着个正房太太的明儿,只能守着女婿的敬重过一辈子?哼!他林如海还没死呢! 且任家老大的媳妇也忒‘懂事儿’,美传她爱护小叔子,心疼小叔子读书劳累眼下都有青黑,特特儿禀了丈夫和婆母,请婆母给小叔子派两个机灵懂事会照料的人去,任夫人果然指了两个丫头给小儿子,这两个丫头悉心照料,任学金气色果真好了许多,读书更上进了。 这会儿那两个美貌丫头还在任学金身边呢,林如海听说时脸都黑了,这于男人是的美事,可于将来任家小子的妻子,却是个烫手的山芋——婆母所赐,侍候夫君读书有功,又兼有些大嫂的面子,倘或这两个丫头暗藏野心,那任学金的妻子可是难做了,处置是不处置?若处置,如何处置?又如何善后? 林如海当时便冷哼,这任家长媳不是贤德,而是闲的! 林如海听到任学金有时,忽的想起来黛玉外祖家那位表哥来,那贾宝玉不也是个天姿灵秀、吟诗作对的标致人么?这任学金除了仕途经济上与那贾宝玉两行外,其余的,可不就和那贾宝玉的如出一辙? 林老爹立时便怒了,想他到这个岁数膝下就只得这么一个宝贝姑娘,眼珠子似得瞧着,心窝子里揣着,怎么可能把她往火坑里推?!且就算任学金会爱护妻子,看着他大嫂那样一个榜样长大,玉儿稍有不顺恐怕就在他心里烙下个不贤的印儿罢,且有任家长媳珠玉在前,玉儿不主动给丈夫塞女人,塞多多的女人,那看在任家阖府上下眼里都是善妒! 林如海爱重了贾敏一辈子,就算是玉儿前头的哥儿没立住早夭亡,贾敏生了玉儿后又身子亏损不能再有孕,林如海屋里也没添新人,还是只有两个无宠的老姨娘——当然,林如海心里不是没有遗憾,只是他心里知道林家支庶不兴,根子不在女人媳妇身上,在他们这一脉的男人身上,林家嫡庶,前几代哪个的媳妇不是特意娶得好生养的女人,那些人屋子里也多有有福相的姨娘通房,可还不是子嗣稀少,几乎断根么。林如海自己和贾敏伉俪情深,也希望女儿能如此,后宅妇人之狠厉手段,比之男子远过之而无不及。 故而老友一提起欲聘玉儿为幼媳时,林如海连客套婉转都不愿,断而拒绝。可把任老头委屈的。 任兰芝大模大样的回尚书府,心里痛快舒畅之外,也存疑老友为何不愿让闺女嫁入他家,在他家,不比其他地方儿好,至少贤侄女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的交情作靠山,谁还能给贤侄女委屈受不成? 兵部尚书府黑漆大门大敞,两排小厮笑吟吟的恭喜老爷和小少爷,阖府喜气洋洋。任老头一看就知道这是老大她媳妇儿的手笔,他这个儿媳呀,作出事情来,可是利落漂亮的很!你说林老头让他闺女嫁过来多好,多舒坦,有这样的长嫂在上头扛着,什么都不用管,只坐着享福便是,嗨,偏那家伙还不乐意。罢罢罢,不乐意就算了,他家学金又不是找不到好媳妇。 等到踏进二门,任家大媳妇带着一帮子人齐齐来给公爹、小叔道贺时,任老头有些懵了。 僵的摆着笑脸夸了大媳妇几句,又大手笔遍赏全府,让大媳妇等人退下后,任老头指着远处跟着大儿媳身后的那一帮子花花绿绿、莺莺燕燕,抖着声音问儿子:“你大嫂身后头那些人穿着,怎么不像丫头呢,你大嫂待下也忒宽和了些。” 得!这位好抱着一丝希望呢。 不错眼的看小儿,只见小儿子随意瞟了那些花红柳绿一眼,随口道:“那些?嗯,都是大哥房里的,大嫂素来贤惠,带着她们来道喜的罢。” 任老头一阵头晕眼花,他知道大儿媳贤惠,他家老婆子有时还纳罕,跟他说就没见过这么大肚量的女人。他还不以为然,大度不好?他媳妇大度了,他儿子才能过得更舒坦,总比那些拈酸吃醋的强。大房里妻妾和谐,大儿子有贤妻美妾,他觉得挺满意。 可那么些?竟然有那么些?任老头有些接受不了了,旁人都传颂他家有个贤妇,若是真把那些花花草草带到人前遛一遭儿,恐怕他儿媳贤惠之外,他家老大的色中饿鬼的名头也出去了。 任老头停住脚步,他是真想不到哇,想不到大儿子房里竟然有这么多人,问他小儿子:“这也忒多了罢,你大哥纵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任学金有些奇怪的瞄他家老爷子,这是怎么了,他爹不是一直都夸他大嫂贤能么,因道:“怎么会,大哥屋里的事我不清楚,可听丫头说大嫂管制的井井有条,还有大哥又不是那好女色的人。再说,爹你不是知道么,咱府里每月请平安脉,都说大哥身子好的很,娘还夸大嫂照料的好。” 任老头摇头叹气,他算是明白为啥老友不愿意把闺女嫁过来,想来人家是打听过的。要依他,他也不舍得把闺女嫁过去作小儿媳,有长嫂这个榜样,小儿媳妇又能又敢差多少,就算她不想不愿,唾沫星子也得逼得她愿意。 这亏得不是他女婿的屋里,要是知道他哪个女婿的屋里像大儿子这样,他非得闹上门去!把闺女接家来,叫她娘好好看看这闺女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再带上三个儿子把女婿揍一顿!不认错不改正?他宁可让女儿和离,也不愿让闺女这样受一辈子活罪!他任家又不是养不起闺女,他任家的姑奶奶就是和离了也能过得好好的!瞧他三姑奶奶,不就是和离了再嫁,过得合心顺意的,现在还身子骨康健、儿孙绕膝活的好好的么。 因这事,任老头显然没先前那么高兴了,晚上大儿媳一手置办了席面,内外两桌,另有几桌摆在院里赏给体面的管事们,一家子上上下下都极满意。 任老头喝了几盅老酒,酒宴后说乏了,大儿子和二儿子一人扶一边,小儿在前面提着灯笼给他爹和哥哥们照着脚下,站在任夫人身后给她垂肩按捏的水蓝色衣裳的大丫头,低头笑道:“太太真是好福气,三位爷都这么孝顺,姑奶奶也嫁得好,常听人说河间府张家的太太命好,可较真儿比起来,谁有您的福气大?” 任太太点她的额头,笑道:“看看这张巧嘴唷!” 那丫头抬眼一笑,大大方方,“反正我有底气,谁要不服,且叫那些太太奶奶们养出个探花爷的儿子来?一门四杰,父子皆探花,这还不叫福气?” 任太太更是高兴,对着人道:“水蓝这丫头可最会哄我开心。” 一圈儿媳妇婆子的都凑趣儿,纷纷道:“水蓝姑娘可说的全是实话,太太您呀,就是那福座位上的,这福运滚滚,上辈子都是定好的,您就只享福罢。” 唯有一个身着蟹壳青褙子、头上斜插着个金梅花簪子,四十开外的妇人低下头不着痕迹的撇撇嘴,什么实话,这小妖精最会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现在嘴上抹蜜笑的跟菩萨似得,扭头就能用寸巴长的指甲挠小丫头的脸,这小蹄子心高着呢,看情形,是相中咱们这新科探花郎了,讨好太太想作三少爷的屋里人呢! 说起三少爷,傅姨娘心里头就一痛:明明她的城哥儿才是这府里行三的爷儿,叫老爷一句话就过继到穷酸的四老爷家里去了。四老爷一大把年纪了,才是个六品的外官,累的她的城哥儿也回不得京来,嫡子?嫡子有什么用,四老爷家的嫡子能比过这尚书府的庶子?还不是怕太太心里头不舒坦。 傅姨娘不敢怨恨老爷太太,却实打实把说“一门四杰”的水蓝恨到骨子里去了。一门四杰,置她的城哥儿于何地? 这巧笑倩兮,各种讨好任太太的水蓝背上一凉。 人呀,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随便说出口的一句话,就能把人得罪到坟头上去。 这天夜里,任老头好不容易等回来看戏看的尽兴的任太太,因说:“今儿我才知道老大屋里人这么些,足有二三十个,老大媳妇这也忒过了,你也不管管她?” 任太太乏了,躺床上迷迷登登的道:“你当我没说过,只是到底不能说的太白,怕伤了儿媳妇的心,也怕儿媳妇拿那话当挡箭牌收拾老大的屋里人……哎,不是你说的么,总归是咱们儿子占好处,她自己乐意,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都多万了,睡罢,啊。” 任老头想也是,这话不能跟媳妇说,还是点点老大,他那里回绝了,以他媳妇那副以夫为天的性子老大自己说了,定是管用。 从这开始,任太太就到处赴宴,相看儿媳妇。只是原来看上眼的闺秀,她儿子这么一中探花,倒都觉得有些不足,不禁为难。 次日,任老头想着小儿子还要骑马游街,历来游街最受欢迎的都是俊秀的探花,便早早的起来,思忖下,索性亲自往小儿子的院落去了,下人一报,任学金忙迎出来,一个笑意盈盈面容姣好的丫鬟忙打起帘来。 任老头余光撇过,进书房坐了,这回又一个头插流苏海棠簪的丫头婀婀袅袅的捧了茶来,任老头这眉头就一跳,听他儿子道:“山岚、清风,你们下去罢。” 山岚、清风?任老头记得,是大儿媳那回提的,他娘赏给他的两个丫头,任老头心头忽然有些膈色,话也没多说,打心底打算赶紧给小儿子定下亲来。省的小儿子这里没有正经女主子,他大嫂再散播她的贤惠给小叔子。 下了朝,热茶还没暖上一口,就听任太太道:“以前相看过的那些女孩儿,想想倒是与咱们金儿不大配。今儿他大嫂说她娘家有个表妹,生的人好,又琴棋书画样样通,我琢磨着倒和金儿颇相配,你要是同意,明儿我就叫他大嫂把那孩子邀到家里相看相看。” 任老头一口茶呛到气管里,唬了任太太一跳。 任老头不等气顺,气急败坏道:“千万别!” 任太太奇道:“你不是说给咱们金儿聘个才女么?且大媳妇素来贤惠,想她表妹也差不了多少,岂不两全其美?” 任老头摸着心口,也说不出他大媳妇哪儿不贤惠的话来,只得缓下来慢慢道:“大媳妇是梅翰林家的闺女,梅家虽然清贵,可家底实在是薄了些。老大这房早晚是要承继咱们这一支的,也不在意妻家富贵不富贵。可金儿又不同了,他本身就是探花郎,咱们只管往那嫁妆丰厚的闺女身上使劲儿,他娘,你说是不是?” 任太太稍一思量,觉得老爷说的真对。 若说这任太太对大儿媳哪儿不太满意,无疑就是她进门时称得上寒酸的嫁妆了。不说那六十四抬塞不满箱子的嫁妆,就说老大院里的家俱罢,除了那张拔步床是黄花梨的,其余一水儿樟木,都城里上得了台面的哪家嫁女不是陪嫁红木家俱,只她们梅家新鲜,用的是白木。梅家极重男轻女的传言任太太听说过,心里头不是没意见,按北边儿尤其是京城的规矩,姑奶奶都是娇客,要娇养,到她们梅家,倒是掉了个个儿,若不是定大儿媳是老爷的意思,看梅家那做派她心里头也是不愿的。 幸而,大媳妇是个好的,有那样的娘家,倒也让她心疼。 任太太想到这一出,忙道:“对对对,梅家清贫,不合适。我会跟大儿媳说一句,金儿的亲事,我再细细相看了。” 闻言,任老头分外满意。只是他没想到,几天后的宴会上,任太太无心的一句夸赞,倒叫他小儿子的亲事巴巴起了多少波折。 任太太说的是,“我家三儿的媳妇儿,像他大嫂那样贤惠我就知足啦。” 任太太不觉,只这一句,当时在座的太太夫人们有多少是惋惜着、可惜着、心痛着…把任学金划拉出乘龙快婿的单子外头去了。 【注】:礼仪是度娘而来。 76、舅夫是闷骚 “祭祀先祖?!”王夫人的声音高了八度。 贾政不满的睨了王夫人一眼,嘴里也不答话,只拱着手等老太太示下。 贾母眉心拧在一起,族里有人中进士,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想当年东府的贾敬中丙辰科进士时,是何等风光,病中的国公爷亲自给他主持大礼,上禀祖宗,下摆流水席,热闹了三天三夜才算完。如今环儿中了,且环儿还是她荣国府一脉,当是荣耀……哎,若是换成宝玉中第,她也不必费这些思量了,要了她的老命去也值当的。 “祭祀还是要祭祀的,”贾母沉吟道。 “老太太!”王夫人猛地站起来,诧异惊瞪贾母。 贾母不满,冷道:“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王夫人吓得噤了声,重重坐回太师椅上去,只是脖子仍旧耿耿的不服气。 贾母不看那蠢妇,但贾政脸上的欣喜也叫她不舒坦,遂淡淡道:“但环儿到底是庶子,便不开供奉的小祠堂了罢,叫珍哥儿带他去大祠堂禀明先祖就是。” 见贾政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不满道:“别忘了宝玉才是咱们家正正经经的嫡孙,他是有造化的人,日后能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好,以前是他年纪小不懂事,自打娶了媳妇,你看看,你给他寻得夫子哪个不赞他天资卓越?环儿虽好,可若是捧得他太高,说不得就心大了,妄想以庶压嫡,乱了咱们贾氏的纲常!” 贾母声音冷淡,盯着贾政道:“你得替宫里娘娘想想!当日贵妃未嫁时,宝玉是她亲自启蒙,与她最亲,宝玉有娘娘和小皇子在后头,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若是你始终要偏着你小儿子,我也管不着,只是为着环儿耽搁了咱们各家的大事,我倒要看你日后怎么跟国公爷交代,怎么跟你的皇子外孙交代。” 这话可太重了,贾政什么也不敢说,便忙答应下来。 贾母揉着眉心道:“你也这个年岁了,好好保养着是正经,那些妖里妖气的狐媚子离远些才好,便是不顾忌你自己的身子,也得顾着娘娘和宝玉的脸面!”说罢,就让贾政自去。 贾政拱手退出去,眼角瞟见王夫人得意的笑容。心中深恨,定是这败家的毒妇又说了什么! 贾政和王夫人势同水火,连表面的文章都不作了,贾政左拥右抱娇滴滴鲜嫩嫩的小姑娘,王夫人就借着贵妃和宝玉的势百般给贾政添堵,作践磨搓贾政宠爱的姨娘丫头。 王夫人顺风顺水前半辈子那么多年,一直看不起邢夫人管不住大老爷,时常用大老爷房里的莺莺燕燕刺大太太。前些年风水轮流转,她是半点都忍不得,开始还只在私底下咒骂贾政为老不尊,孙子都老大了竟然晚节不保,暗地里使手段;后来刺激很了,再加上她算计林家、算计贾环次次都偷鸡不成蚀把米,跟与衰神拜了把子似得倒霉盘算什么什么不成,王夫人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仅剩的一点慈善面具也撕下来踩到脚底下去了,日日让姨娘丫头们立规矩,动辄打骂。可贾政也铁了心了,你发卖收拾了这一个,我可以再买别的,买不成就收底下人送的,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能叫个毒妇给辖制住不成? 出了上房的贾政越想越气,老太太也糊涂了,这样纵着那毒妇,早晚闹得家宅不宁!想罢,一摔袖子去寻新姨娘解气去了。 只这贾政可想不到,他还挺有预言的本事呢。 保龄侯府,史鼐来来回回的踱步,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爷,您这是怎么啦?”小柳氏娇滴滴的问。 “墨哥儿中了二甲进士……”该怎么应对?史鼐眉头深锁,想不到那小崽子竟有这样的运气! “墨哥儿?”小柳氏是理国公柳彪的庶侄女,在保龄侯夫人戚氏“病瘫”之后才以平妻之礼进府作了‘小太太’,这小柳氏是受宠姨娘养出来的,娇俏媚人的功夫上佳,理家掌事的火候却不到,她只顾着笼络丈夫,哪儿有闲心理会史墨是哪个! 幸而她身后跟着两个陪嫁嬷嬷都不是那吃闲饭的,一个上前附耳叙说一通。 小柳氏用桃红的帕子捂住嘴,笑了,凡是那后院病怏怏的戚氏不对付的,都是她柳素雪的待见的! 陪嫁嬷嬷一见她那神情,就头疼了,恐怕这小姑奶奶的浑性儿又上来了。 果真,小柳氏开口道:“这有什么难的,老爷,他是您的侄子可变不了!咱们给好好庆祝庆祝,叫别人也都知道咱们史家的人有出息!哎,原是大姐太掐尖争先了些,正好趁这机会弥补弥补关系,那墨哥儿可怜见的,必定会感念老爷您的恩德呢。” 嘴里夸赞着这个模样都不清楚的“侄子”,小柳氏心里可得意着呢:看人家那没爹没娘的墨哥儿都中了第了,戚氏那大儿子可还在国子监窝着呢!丢不丢人!看她早晚要把那史坤踩到泥里去,好给她的儿子让路! 小柳氏抚摸一下肚子,不知怎地,她迟迟没有好消息传出来。但转念一想,她正是年纪,侯爷龙精虎猛的,不愁没有儿子,当先儿的还是把拦路贼给除了再说! 听闻小柳氏的话,史鼐眼睛一亮,对呀,他和史墨是亲叔侄,原来闹成那样是受了戚氏的挑拨,如今戚氏都那个样子了,史墨也该消气了。 得,这一位更不要脸,把自己指使的那些龌龊事都推到女人身上去了。 “对!夫人说的对,咱们便好生操持一番!…对,还有云丫头,你派人去三房那边把她也接过来,云丫头一直养在咱们府里,与那边亲厚像什么样子。且她与墨哥儿一母同胞的,合该好好亲近才是!”史鼐笑容满面的连声吩咐下人去告诉史墨这个好消息去。 史墨得了这‘好消息’,与元小舅相视一笑,命人把那管事带进来。史墨一见,便笑了,这管事也是个‘熟人’呐,想当初还眼馋奶娘的颜色过,史墨使计叫他冲撞了史桂那小霸王,被那家伙打的鼻青脸肿才消停些,就这,她们娘俩儿也没少被克扣受欺负,奶娘就是因为省下好炭火给他用才会烙下咳症的病根儿。 “唷,这不是戚管家么,怎地倒成了传信的老幺儿了?当初还要多谢戚管家的照拂呢,墨和奶娘铭感五内,没一日敢忘呢。”史墨笑眯眯。 那戚姓门房白了脸,史墨说一句他用袖子擦一次汗,跪在地上尴尬赔笑:“不敢不敢,小老儿知道错了,求墨大爷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罢。” 史墨居高临下冷眼瞧他,忽而哂笑:“行了,爷不为难你。你回去禀告,就说已是分了家的,史墨不敢劳烦侯爷,只求侯爷让史墨祭奠下先人。”不过是仗势欺人的一条哈巴儿,等没了史家这靠山,还用小爷去收拾你? 听到家人回禀,史鼐的脸沉了沉,小柳氏忙道:“哎,老爷,这是小孩子犯脾气呢,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他以前孤零零的分出去,心里头哪能没有气在啊,咱们只管顺着他,一次两次,就回转过来了。再说了,一科中第的那么多人,想谋个好去处还不是要靠您这亲叔父么,你先顺着他,有他来求您的时候,到时保准任您差遣。” 这话可心,史鼐想想便允了,还夸小柳氏是朵解语花。 ……史墨的宅院里,史墨收到信儿,得意的挑眉,“怎么样?” 贾环看他那抬起下巴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小腹一紧,黑眸子里乌压压的——他也到了知情事的年纪,对着史墨时常把持不住,可元小舅舅看的紧,元小舅身后又杵着朱大舅那座高山,实在让贾环憋屈的蛋疼,每每只能去梦里过点瘾。更何况,眼前这小祖宗…… 贾环盯着人家史墨亮晶晶、清澈澈的眼睛,泄气。 “什么怎么样?”元小舅背着手,施施然的走进来,给外甥一个大大的笑脸,那妖孽的小眉眼,叫尚还是小室男的史小墨一愣,舅舅真好看。 元小舅有意无意的忽视了紧贴自家外甥的某臭小子,扶住外甥的肩,脚跟一转,胳膊肘隐蔽的一捅——稳稳挨着宝贝外甥坐了,……完美插队。 紧跟着,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一身玄色常服的朱亲王走进来。 贾小环没法子,只得又退开些,让朱亲王挨着小舅舅坐了。 朱永安一来,史墨嘴里的话就戛然而止,皱眉看向朱亲王。又偷瞄一眼怡然自得的小舅舅,思量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肃王殿……咳,恩,大舅,听说您府上要有喜事?” 这还是委婉的说法,近来大朝时朝臣启请册立太子,以保国本。端肃郡王朱永安得到大多数朝臣的拥戴,圣上也赞其文武双全,虽未明说,那位的意思一直明白着属意这个儿子继承大统。可仍旧有相悖的声音,反对朝臣一派言之凿凿,称肃亲王最大的短处就是无嗣!——端肃亲王年已而立,府中却无一子半女,恐……身有隐疾!若亲王继位,却无皇子,岂非动摇国本? 那日早朝后,这个消息便在都中上层人家之中悄悄传扬,众人都思忖端肃亲王会如何应对,皇上那里呢? 当今圣上爱重肃亲王,眼里似乎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几十年从未改变过,换人作太子在圣上这里似乎是不大可能了,那么最可能的就是给端肃亲王指婚。谁都知道端肃亲王自亲王妃香消玉殒之后就拒绝娶妻,可事到临头,圣上恐怕也容不得肃亲王恣意了,必然要指一名门闺秀给亲王作继王妃,兴许还会选些个好生养的闺秀,赐做侧妃。 这的确是最可能发生的。因而史墨才担心,他早看出小舅和这位亲王关系亲密的有些不寻常,且正因元家家破人亡,小舅才更该娶妻生子,延绵元氏,可偏偏小舅孑然一身,不若肃亲王至少还有个先王妃。 有此一问,自然是怕旁人伤害了小舅——这时代南风兴盛,契兄契弟不少见,但大多数家里都还有妻妾子女。但以史墨的思想,当认为“相守”二字应是一双人之间,不可多一人存在,更何况妻妾子女俱全乎?朱大舅以前做的就挺好,他也觉得两人站一处就跟一张画儿似得,说不出的舒服好看。 可如今世事逼人。看元家下场,就知道那位子多诱人,史墨不敢赌朱大舅初心不改,故此他才多嘴要问清楚——若是朱大舅要‘两全其美’,那他必然要从长计议!他小舅舅这般国士无双的人物,必定不能与人作个等同外室一般见不得人的‘契弟’! 史小墨念头急转:福建的大船已经在造第三艘了,东南亚的海图收集的也差不多了——大不了,报了父母外祖家的仇后,他就带着舅舅远走高飞!他可是知道不少现在荒芜后世却极有名的岛屿的,嗯,作个岛主也不错伐? 到时候就起名叫“桃花岛”?呵呵。(-_-|||此人脑洞略大……) 唔,就是不知道环儿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嗯,他敢不一块走!(t_s)#!史墨握爪子。 “咳!”朱大舅看小外甥那张变幻莫测的、与他的逸之有七分相像的脸,无奈:逸之身上好像没这毛病?果然,史家还是把小外甥教歪了些…… 噗,元小舅失笑,捅捅朱亲王,眼角挑起,“我家墨哥儿问你呢,嗯?” 水光潋滟,朱亲王微微失神,自打小外甥中了进士,逸之的心情就晴朗许多。伸手握住那支捣蛋引火的手指头,朱斌习惯性的就像低头去亲吻。 “咳咳咳!咳!咳!咳!!!”贾小环捶着胸口,死命的咳。 迤逦的气氛荡然无存。 贾小环成功换来一个白眼、一个冷瞪,外加亲亲墨哥儿担心的拍背。 贾小环顺顺气,面上温文尔雅依旧,好像刚才那个作势要把肺咳出来的人不是他似得。 元小舅又飞来个白眼,其实被喂得饱饱的小舅舅哪儿知道贾小环的苦:刺激欲求不满看得到摸得着就是吃不进嘴的青涩小爷们是不道德的! “没有喜事。肃王府不会有什么将近的喜事!”你不必担心,我必不负你舅舅! 朱大舅沉稳浑厚的腔调响起来,史墨心一松,继而又有些狐疑。没有喜事,那就是没有子嗣,皇上那里怎么交代,文武百官怎么交代? 朱大舅视线略过小外甥,淡淡道:“朱家子嗣繁盛,寻十个八个生而教养,又有何难?就算资质不足以承我衣钵,再寻就是,我总会有合适的‘儿子’。”反正在‘合格’之前,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会与他朱永安沾上一丁点的关系。 朱斌十分谨慎。那些人选无一不是不足周岁就被抱过来,身世更是五花八门,有外室所生的,有父母双亡的,有后院牺牲品——原本都是要死去的婴孩,被朱亲王指使着偷梁换柱来的……说起来后一种倒是最多的。朱亲王安排了天衣无缝的‘身世’给他们,精心教导,暗地里有专人把言行举止一一记录,其中有资质者,挑选最合适的,送来逸之身边——元老大人就是帝师,逸之日后自然也会是。 只可惜之前教养的那一批,没有一个合适的。那些不合格的孩子便会用他的那个身世活下去,日后有何造化,便靠他自己了。说起来朱斌还算是做了好事:可以想象,那些孩子毕竟受过精心的教养,日后成就不会差到哪儿去,比他们原本的命运要好上千百倍。 朱斌此话一出,史墨一愣,随继就腹诽不已。 你以为那是韭菜么?割完一茬还有一茬!皇家姓朱,又不是猪,子嗣繁盛也不是这个繁盛法呀! 但,到底是安心了。 元小舅对他这话没什么大反应,像是早已知道似得。用手指头捏捏小外甥的脸颊,元小舅笑弯了眼,看样子是颇满意自家小外甥的“爱舅”之心。 贾环不着痕迹的拉了史墨道:“祭祀的事儿,咱们也该给舅舅们说说。” 史小墨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心情大好,扭头笑道:“是,好叫舅舅们知道。” 元小舅手指底下软乎乎的感觉顿时没了,看向贾环,眯眼。 贾环大脸正直依旧,正经道:“墨哥儿说得对。” “我这里没事儿,保龄侯府定下了这月二十六,宜祭祀、移迁。特特儿跟我说是供奉历代保龄侯朝服、玉牌的祠堂。”史墨笑道。 闻言,元澈放下茶盏,道:“不奇怪,史鼐空顶着保龄侯府的名头,身上连个闲职都没有,早已心急了。这回笼络你,不过看你恩师的名头,还想借你与林如海搭上话罢了。” 说罢,又看贾环,贾环道:“我这边却有些波折,不过舅舅不必担心,这月二十六,我必然是要他们开小祠堂的。” 四大家族都有的小祠堂,和年节时受合族祭拜的大祠堂不同,小祠堂只有嫡支嫡长子孙或是为宗族立过大功的族人可拜,这不仅仅是个荣耀,更是身份上的承认! 这意思,能从小祠堂祭拜过先祖的人,身份等同嫡支嫡长子孙!除了不能继承家族,其他的像是家族的扶持和资源,与嫡长子孙一般无二! 若不是这个缘故,贾母便会松口,给贾环一点甜头好笼络他为家族贡献了。而保龄侯府史鼐的做派,则是明摆着要给史墨个大礼,以此拉拢他了,毕竟对史鼐来说,就算祭拜过小祠堂,可史墨早已分家出去了,能有什么干系。 ——明明他史墨才是正经的嫡长子一脉的长孙,如今却需借着进士中第的名头祭拜小祠堂,当真可笑,若不是为着藏在小祠堂里的那半张秘药方子,小爷真不稀罕祭拜你那小祠堂! ************ 这日,贾珍忽然来求见贾母,两人密谈了半个时辰。贾珍告退后,贾母的脸一直阴沉沉的。 ************* 宫里头,抱着大红襁褓的贾元春,守在交泰殿必经之路上,望眼欲穿。 “娘娘,该给小殿下喂奶了,您看?” “多嘴!皇儿刚吃了奶,哪儿用你多话。” 奶娘无奈退下,不敢再进言,只得求助的望抱琴。小殿下本就体弱,娘娘抱着他站在这风口子上小半天了,又不让喂奶,可怎么办? 抱琴轻轻冲奶娘摇摇头,这奶娘是个实心人,是真疼小殿下,她这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忍不住帮扶一把。可……小殿下可怜,没能投个好胎,摊上这样的娘。 远远似有声音,元妃面上一喜,冰凉的手伸进襁褓里一掐,登时小皇子就啼哭了起来。元春急忙抱着哄起来,挂着慈母的笑,温婉可人。 奶娘本来忍不住上前一步要说话,见元春脸上的笑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低头不敢再看。 抱琴暗自冷笑,作为贾元春的陪嫁大丫头,她自是明白她这位主子的心思的,不就是觉着自己年轻体壮,只要复宠便还能再生下皇子么!【注:还记得么,前文写过这个抱琴是元小舅安插的人。】 元春的确是这么想的,如今这个儿子生辰不好,冲撞了太上皇不说连累她自己也被老圣人不喜,还病病殃殃的,就算是侥幸养大了也没大用——宫里又不是没有健康的皇子,谁会依附个病秧子? 由此,元春打定主意,先用这个儿子作名头,把与贾家一派的各郡王府、国公府…拉拢到她身边儿,等再诞下健壮讨喜的皇儿之后,这个儿子兴许还能再报答她这做娘的一下呢,那个中宫昭后,可碍眼忒久了。 大红襁褓里,小皇子的哭声又细又弱,跟小猫崽儿似得,十分可怜。 小人儿吧嗒吧嗒嘴,却没有熟悉的奶|头塞进来,又冷又饿,小人儿耐不住要昏睡过去。 元春眼角映入一抹明黄的衣角,心中一喜,面上更作尽慈母姿态。 却不料,“嗳哟,小殿下怎么哭了,啧啧,这哭声弱的,可怜见的。姐姐还是快回去罢,这儿风大,若是吹着了小殿下可怎生是好?” “见过……”“……” 元春忽的抬起头,明黄身影旁边那个宝蓝色的妖精扎痛了贵妃娘娘的眼。 “皇上~~”元春眼带恳求的只向皇帝看。 皇帝皱皱眉角,手一顿,还是掀起了襁褓的帽子看向里边,里头的小人扎巴扎巴嘴,正准备觉觉却被光线扰了眼,扭着小屁股动动,他还太小,看不清也不会明白他的父皇眼中的复杂神色。 元妃欣喜若狂,眼带秋水盈盈望着帝王。身穿宝蓝彩绣牡丹织金锦对襟宫装的周贵人咬牙。 却不料皇帝看了一眼便罢,“叫奶娘抱回去罢,贵妃好好照料他。” 周贵人欣喜,笑靥如花。贾元春心下愤恨,却不得法。 却不料皇帝行了两三步,又回头问道:“这科二甲第三十一名作贾环的,可是贵妃的族人?” 元春见状,忙喜道:“正是妾身的弟弟。” 皇帝上下打量了元春一下,语气和曦:“好。” 等圣驾远去,贾元春立刻把襁褓给了奶娘,叫抱琴给她揉捏手臂,喃喃自语道:“好?” 那奶娘接过小人儿,摸摸冰凉的襁褓,赶忙捂紧到自己怀里,小声哄着。 回了凤藻宫,屏退左右,命抱琴:“递个信出去,叫老太太和太太好生待环儿。” 抱琴忧道:“环三爷中了进士,本就压了宝二爷一头,娘娘还要抬举他?娘娘与他并不亲近,奴婢怕养虎为患。” 贾元春赞赏的点点头,这丫头难得的机灵又忠诚,道:“这本宫哪能不知,不过皇上说了他‘好’,本宫就不能不当回事儿。若他是真的好,能扶持本宫,本宫日后自然还是抬举他;若他不入皇上的眼,皇上今日赞他不过是碍着本宫的面儿,那本宫仍旧能将他踩到泥里去!” 抱琴点点头,心道,果然别指望这位主儿有点好心眼儿。 ************ 贾母想起贾珍的话,委实难以接受。南边那些族老竟然以家规要挟开小祠堂让贾环祭拜? 那群老不死的! 贾母虽然忿恨,却不能不考虑那些人的话。贾家草莽军功起家,军权早已不在,因而极希望子孙能够的读书科举入仕,确有“进士可参拜小祠堂”的规矩。 贾珍这作族长的和他那个吃丹药毒死的爹一样上不得台面,竟然也劝她让环小子祭拜小祠堂! 想起贾敬,贾母不由得有几分心虚。 小祠堂?她的宝玉都还没能拜祭,倒叫那贱婢所出的贾环占了先,况且祭拜过后,不论府里如何,外面贾氏的族人定会把贾环抬到一个远远比宝玉高的地位上去,你叫她如何甘心去松口应下? “老太太?” “鸳鸯,什么事?” “二门上有夏太监派来的小黄门,说是要拜见您。” 贾母腾的坐起身,“快请进来!”难道宫里贵妃有事儿? 一个眉清目秀有些女气的小黄门趾高气扬的进门来,与贾母低声云云。 随后,就被赶过来的贾政亲自送出门去。小黄门捏着沉甸甸的荷包,满意而归。 “老太太,可是贵妃娘娘有吩咐?”贾政回转回来,忙问。 贾母闭上眼,哼!算环小子运气好! 78、运筹帷幄 进士一甲三人,早在殿试后就被授予了“翰林院修撰”、“翰林院编修”的官职,二三甲进士却还需在保和殿再次经过朝考,综合前后的成绩,择优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其余分入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为知县、散州知州。 贾环和史墨如愿以偿进了翰林院作庶吉士,庶吉士三年为一期,此科庶吉士多达56人,为历年之最,史墨和贾环这两个年纪轻轻就中了的进士在其中,反倒不算引人注目了。 众人都悄悄议论圣上怕是有大动静儿,这翰林院庶吉士惯例是作为朝廷官员储备之用的,今年圣上点了这么多,不是有大动作是为什么,就连元小舅也这么说。对元小舅而言,两个小子年纪尚小便中了进士,实在打眼了些,能在翰林院待上三年,隐于人后,对他们二人是最好的选择,三年后,皇上收拾的那些人收拾的也差不多了,正是朝廷需要人才,官职空虚的时候,两个小子赶得正巧儿——皇上势必提拔一群年轻的血液充入朝堂,史墨和贾环两个小虾米夹入其中是一丁点儿不打眼。 “舅舅,这方子对罢?”史墨瞅着那两张丝绢,实在没瞧出来这是一张毒药方子。 元澈托着对在一起的两张丝绢,眼眶微红,力持平静道:“就是这一张方子。”断送了他老父的命,断送了他元家满门。 朱永安环住小舅舅微微颤抖的臂膀,一手把方子从他手里拎出来,大掌轻轻拍拍这人绷直的后辈,分神向外甥们解释:“前朝传下来的秘方都是用这等谜字写成,往往一个字就代表固定的好几个字,宫里的藏书阁有这种谜字的本子,只需对着就能还原了这方子。” 元澈冷冷道:“此方名为归泉,意为送归黄泉,无色无味,只需六个时辰便可让人死去,生前无恙,死后三刻便再难寻踪迹,在前朝厉宗年间是大大的有名,只是前朝仁宗即位,感其阴毒,命人销毁,这才渐渐销声匿迹。谁能想到贾家的老太太能在宫中找出这失传百多年的毒方呢?谁能想到我爹和几位叔叔猝死是因中了这毒所致?那史家毒妇自以为天衣无缝,可却小看了我大哥,大哥他善读书,不拘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便是旁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医卜游记的书他也看,父亲叔叔们死后他便怀疑,直到他自己也中了此毒!” 元小舅的眸子极冷,满是痛苦愤恨:“此毒诡诈,唯与一味最常见的生姜有反应,中此毒者再食生姜便会腹痛如绞,血变作粉色,痛足六时辰方死!”说着,便从贴身处抽出一条污迹斑斑的布块,哆嗦着手展开,那像是从中衣上撕下来的破布上,用血写了三个大字:两个小的是‘归泉’二字,另有一个斗大的“冤”! 朱斌瞳孔一缩,这块布,就是他也不知道,怪不得逸之会咬定了那毒是归泉,原来当年元大哥死前给他留了信。 只是那血字明显浅上很多,细看来竟是粉色的。史墨和贾环震惊到木楞,只听小舅舅道:“自从你外祖父和叔祖亡故,你大舅舅每餐必定食姜,身上也贴身带着一块生姜,我悲恸之余从没去注意,这些便是你大舅母想方设法把这块留书传递与我时我才知晓,彼时你大舅母已随夫自缢。” 史墨默然,他从小舅舅口中听到过这位大舅母,这位大舅母出身宗室,乃是千金之体、郡王之女,有郡主的诰封,元家出事大舅舅被冤屈时就被郡王府接回去,大舅母百般疏通求情不得,后竟只一心一意的要把小叔子和姑姐送出京去,无奈时局太乱,郡王府无力,这位大舅母和他史墨的母亲拼死才将小舅舅送出城去。随后,在大舅舅猝死之时,大舅母一根绳子也随着去了,再然后,他母亲——史侯府的长媳生下他之后也血崩而亡,小舅舅孤零零一个人背负血海深仇,踽踽天涯。 元澈眼睛通红像要留出血来,朱斌不敢去看,唯恐在那双他平生最爱的眼眸中看到仇恨,却也不肯松开手,一只大掌执意的牢牢地握住那人的手。这仿佛是朱斌最恐惧梦境的重现,他深怕像梦中一样,下一瞬元澈就与他反目相向,让他再求不得…… 当年之事,元家是因他父皇而亡,可偏偏因种种桎梏,他父皇不仅没能保住元家仅剩的元初霖,还这么多年没能为元家正名……元澈恨他,也是理所应当。 (还记得么,小舅舅的产业就叫‘初霖楼’,这是史小墨他母亲的闺名…) 好半晌,元小舅才平复下心绪,拍掉某人出汗的手,淡淡道:“你们做的很好。只是,环小子,你是什么打算?还在荣国府那烂泥塘子里对你没好处。” 贾环这才放开安慰史墨的手,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张绢纸来,道:“这是我在同一个锦匣里找到的,那张原是放在匣子夹层之中,这张却是在上头,我料想有用,便也拿了来。” 元澈听闻,拿过来一看,却笑了:“这张是副本,也是个害人的物件儿,名为‘腐心丸’,这方子我倒是见过,怕是荣府里还有不少人还用过。”把方子还给贾环,哂笑道:“你姑妈,还有你大伯娘,嗯,还得加上东府那位蓉大奶奶,都是败在这张方子上的。兴许,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 贾环看着那绢纸,呆呆道:“姑母、大伯娘、蓉儿媳妇……” 史墨诧道:“林姐姐的娘亲,原不是体虚而亡?她不是贾家那位最疼爱的女儿么?” 元澈嗤笑:“是疼爱,可挨不住她有个好儿媳么,这腐心丸,致人虚弱,药量小些能拖个十来年,药量稍大,便是几个月就去了。偏生寻常大夫又查不出什么,只能说体虚,体虚需补,孰料这补药给中了毒的人来说却是催命的阎罗,补得越狠,去的越快;反倒是镇日粗茶淡饭糠咽菜的吃着,会渐渐把毒给排出去。你那林姐姐的娘,便是陪嫁的木料叫人做了手脚,她一个妇道人家,本就日日常卧坐在那处,偏偏还有那泡了药的人参灵芝什么的每年里从荣国府给送去,能活那么就也是侥幸林家的口味清淡喜素食罢了。” 贾环怔怔道:“琏二哥哥的母亲,也是二太太的手笔?”他是听过去了的那位大太太的事迹的,那位大太太在时,阖府里清清爽爽的,大老爷也没后来那样荒唐,琏二哥哥开蒙读书也是极好的,都说清贵翰林家的女儿就是不一般。原来那位伯娘,却不是命薄,而是被人害了么? “贾家那位大夫人可是个伶俐人,说起来和你母亲还有些交情在呢,”只两个都没得到好下场。元小舅舅对着史墨道,“凭二太太那脑子轻易可害不了这位去,说白了还不是那位老太太在后头动的手,却想不到她自己先对儿媳下了手,紧接着儿媳就给亲闺女做了手脚,后来为了贾家女上位,又同样弄死了重孙媳妇,果真是狠辣手段。” 瞟了一眼那药方,元澈漫不经心道:“拓下来给林如海送一份去罢,他也该知道发妻是如何夭亡的了。” 贾环握紧那方子,只后怕,他姨娘、姐姐幸而没夭亡到这上头去。 似是看出他所想,元澈道:“这腐心丸可不比那归泉用的都是顶好稀有的药材,这腐心丸,只要有方子,纵使需要的药材多点儿也不过是费些周折罢了。怕不是没给你姨娘下过,而是那下了料的好东西没到你姨娘嘴里罢。就是你,只怕也吃到过不干净的,若想作个贤德名儿,只留你姐姐养在跟前就够了。” 贾环稍一想,便也明白了,他姨娘早些年粗鄙不讨喜,连着他也是,丫鬟婆子也欺负他娘俩儿,就算上头赏点好吃食,多也叫体面些的婆子偷吃了,哪里到得了他们的嘴?这么说,反倒躲过了一劫。直至与他的墨哥儿交好,两人吃住多是在墨哥儿处,墨哥儿的管事大嬷嬷邬婆子是个有本事的人,一丁点脏东西也别想进了墨哥儿的院子——墨哥儿果真是他的福星! 听到他舅舅这样说话,史墨心中一惊,扯住贾环的袖子皱眉道:“你、你也经心些,哎,反正不管怎地,这一个月你还是多吃些糙米粗食罢!” 贾小环心头跟抹了蜜似得,也顾不得别的了,反手握住某人的手,笑眯眯的点头。莫说糙米粗食,就是糠咽菜,他也喜欢的不得了。 看着某人的爪子当着自己面儿就握上了小外甥的手,小舅舅本就因为归泉药方阴霾不已的心情更加不爽,拍开又坐过来的朱亲王,看着自家初长成的小外甥笑道:“听墨儿的话,却是挺喜欢你那林表姐的,林家与咱们家也是相应,林如海的闺女自然也差不了,林如海又欢喜你,你若喜欢,舅舅给你求来做媳妇儿可好?” 史墨身子一僵,贾小环如临大敌,眼珠子灼灼的看元小舅。 元小舅心中冷哼,若不是看着你小子陪伴在小外甥身边长大,早把你打出去了,哼! “别别,”史小墨慌忙摆手,“林姐姐已是定了亲事的,说这个让人家听去坏了林姐姐的名声。” “噢。”元小舅知机,“原来墨儿是顾忌这个,安心罢,舅舅自有办法解决,不说张家,林如海那里自然有更高兴的在,只要你们日后的孩儿有一个姓林的,还怕那老家伙不乐颠颠儿答应?嗯,有个姓林,再生个姓元,好!好好,实在是好!” 小舅舅说的跟真的似得,史墨腹诽,先不提这时代宗族之严,便是林氏宗族同意林姐姐家的次子承继林氏,那人家张家不会这么做呀,还能眼睁睁的看着相中的儿媳妇被抢去? “我与林姐姐姐弟之义,舅舅切莫玩笑。说起来林姐姐都已定下了亲事,姐姐年纪也不小了,是否?舅舅可有什么章程?”史小墨慌忙否认外加转移话题,身边这只已经炸了毛了有木有,炸毛的贾小环又黑又酸,那酸溜溜的小心眼儿能害死他。 提起史湘云,元小舅笑意淡了一些,这个外甥女,当年可以说是在他伤口上又捅了两刀,帮着害死她父母的人设下陷阱来捉拿自己这个冒险前来接她的亲舅舅? “她是史家的女孩儿,她的亲事,还用得着我来操心?” 史墨苦笑,他知道小舅舅和姐姐之间有解不开的结在,只是出嫁在这个时代是女孩儿的第二次投胎,就算与姐姐亲情淡薄,他也不能眼看着姐姐嫁错人,痛苦一辈子,更何况姐姐现在已大有长进。 “舅舅,姐姐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儿,再有保龄侯原来那个戚夫人可不会教姐姐些好的,姐姐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也怪不容易的……现在姐姐大些也知道是非了,您瞧她日日窝在忠靖侯府不出来,三婶母虽然对她不错,可忠靖侯府还有两个跟她一般年纪的庶女,三婶母恐怕分身乏术到她的亲事上去,要是指着保龄侯府,姐姐这辈子可就……” “什么三婶母!”元小舅登时不乐意了,生怕自己小外甥被人抢了去。 回头想一想,对着自己这么一个素未蒙面的舅舅,就算自己安插的人说了种种厉害,对小湘云来说也太过突兀,当年作为就算是那史戚氏给教歪的罢。现在湘云也果真是深居简出,还时常给他们做些针线来。 元小舅似不经意间瞄了一眼脚上正可脚舒服的那双鞋,语气到底软了下来:“那是你亲姐姐,你上心些就是了!”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只史墨分明听到他漫不经心的嘟囔“你同科那样多,还用得着你舅舅费心?” 史墨轻笑,舅舅就是嘴硬心软,回过头来笑问贾小环:“舅舅定是知道他脚上的那双鞋子是出自谁手了,不止是鞋子,还有身上挂的荷包。” 门外的小舅舅脚步微微一滞,随即步子更大了些,昂首挺胸,须臾就不见了人影。倒是他身后的肃亲王殿下,沉稳之余似乎心情好了些——有人正纳闷这鞋子、荷包出自哪个的手呢!咬牙切齿的要找出来。 “咦,你怎么不笑?”史墨回头瞅见贾小环一张端正严肃的脸,有些揣揣。 “嗯?我怎么不笑?墨哥儿你说呢?”贾环似笑非笑的靠上来,蹭着史墨玉白的脸颊问。 “我、我怎么知道?!”史小墨微微一顿脱口而出,心下泪牛,特么的被舅舅和某人宠了这几年,智商越来越告急!摔!想当年他的年少老成呢?运筹帷幄呢?肯定都叫贾小环给偷吃了! 死劲儿蹭蹭嫩豆腐,贾环那眼神跟长在人家嘴唇上似得。只瞅的史小墨寒毛倒竖,想想自己柳条一般小鸡子似得身材,再看这人比自己高出一头来有了成年男子宽厚的体格,危机感愈甚:舅舅喂,你在哪儿?早不走晚不走,偏得把人惹炸了毛您再走~我的亲舅舅喂你是贾小环他亲舅罢? 总算在某人曾到嘴上前,史小墨急中生智:“既然拿到了东西,你要怎么分家出去,恐怕你现在正是好时候,贾家不愿意放你出来罢?还有你姨娘和姐姐,倒是怎么打算的?” 提过那糟心事,果然贾小环淡定下来不再进攻,只见这人还可惜的用视线频频流连那处,那意思——早晚的。 史小墨被他看得脸发红,恶狠狠的又问了一遍。 “安心罢。我越是好,越是碍了人的眼,尤其是又拜祭了荣国府小祠堂,那些人恨不得吃了我。你就等着罢,用不了半月,有人就按捺不住了。” ********* “这又是换院子,又是挑拣人,再来成日家支银子宴请同科!老太太,不是我这做嫡母的容不下,但凡他给宝玉这哥哥留些颜面,我是那不容人的人?”王夫人捏着帕子,在上房嘤嘤的哭。 贾母脸色铁青,这环小子打量着是翻了天去了?换院子挑下人且不说,他宴请人来非拉着他哥哥作什么!也不看看他那些狐群狗党的朋友是些个什么货色,中了第就能看不起她的宝玉来了?莫不是环小子怀恨在心故意给他哥哥难堪罢? 贾母这样想,王夫人更是往恶毒里揣测:“他这样儿,是看不得宝玉认真读书了,怕宝玉日后更出息罢?这样子叫他那些朋友作践宝玉……宝玉这几日的气色,唉,我可怜的宝玉呐!” 鸳鸯在一旁低眉顺眼的,瞅准了退出来叫小丫头捧了新茶进去,她却是急急往小厨房去端祛燥润肺老鸽汤来,既避开了火头,又显得她体贴。只是心下却门儿清,这环三爷宴请同科,本来是老太太、太太见状强命环三爷把宝二爷带去,想以此提高宝二爷的名声,也在士林里留下一笔,以备日后出仕;却不料那些进士老爷们席间闲聊作诗作文的,都是些正儿八经的学问,宝二爷虽有灵气,可日常里惯爱作那些花朵女儿家的诗赋,这样一来,岂会叫人瞧得上,也不过是受了些冷脸儿,听侍候的小厮说,环三爷都给圆过去了。就这,老太太和太太也不依不饶的,如今闹得心火上头。 自打看出贾母有把她给宝玉的势头之后,鸳鸯的心到底是有些背了老太太去,这心摆当间儿,看的愈分明,说的也愈公正。 这一日正逢翰林院五日一休沐,贾母冷着脸唤来贾环,噼头就让人跪下:“环儿,你有了出息就是这么孝悌的?任凭你那些‘好友’作践你嫡出兄长!你别忘了,纵使你作到天上去,宝玉还是你嫡出的兄长!你身为庶出,尊卑长幼不分,何以为官?!” 贾环却是红了眼睛,跪在地上一字一顿道:“老太太,您这是要让环儿没立足之地了!我本是照您吩咐,带二哥哥去宴席上,席上大家伙作诗说赋,二哥哥作出一首诉说闺怨的来,旁人也没说甚!老太太若不信,只管叫来二哥哥和一众侍候的小厮们,看有人说出一句不好的话来没!老太太说环儿不分尊卑长幼,环儿就是立时死了也不能背着这不清不白的名声!尊卑长幼?咱们家族规,但凡凭借得中功名而祭拜小祠堂者,位尊同嗣子!除了不能承继家族,与嗣子无异!环儿从来没有不尊兄长,但老太太这尊卑不分却又如何说的!难道在老太太心里二哥哥比嗣子还尊贵不成?” 贾母一梗,气的脸色发白,偏贾环说的正气盎然,她还不占着理来,当下便要晕死过去给贾环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声。 却听贾环哭道:“老太太这般,可见二哥哥贵于族规,环儿也不敢多说,任凭老太太处置罢!是环儿说话直白了,还请老太太宽心,恐老太太有碍,还需先请了太医来候着,也好叫老太太有心里处置环儿!” 说罢,就扬声吩咐外面他的小幺儿:“听闻吕太医正在你们史大爷处作客,速速恭请他老人家来!” 贾母一噎,当日在林家吃了那么大的亏,她还不敢当着这位吕太医的面儿装晕,如今更是不能了。想到此,越发恨贾环小子狡诈,滑不溜手不听摆布! 外头一乱,却是贾政来了,贾政早已听了原委,进来就跪下道:“老太太消消气,先前那事儿委实不赖环儿,您是不知道宝玉那个孽种都做的是些什么稠艳诗赋!……” 不等贾政说完,贾母就唾骂道:“我原是知道了,可是你见了你这个儿子给你争了颜面了,越发糟践我的玉儿!今日老婆子才知道这父子间原来还有这么个眉眼高低的,罢罢,宝玉他娘,你也甭哭了,咱们娘们儿收拾收拾回南去!可不能碍了人家亲父子的眼去!” 贾母气狠了,这话说的愈发不像,贾政最要脸面,贾母一而再再而三的拿着孝道压他,贾政这个孝子心里头也不自在,更何况以往贾母这般说话总会带出些“想当年你父亲打你时,我……”这样诉旧情的软话,今次不仅没有,还说出眉眼高低这样的话来。 贾政脸如金纸,他自觉够孝顺,也够优待宝玉,却每每因宝玉之事被老太太打脸,实在是怒不能发。 偏生王夫人哭的越发厉害,贾政更怒了,今日这事他能知道,还是王氏借着先前那事狠罚病了赵姨娘,又打了四五个姨娘的耳刮子,园子里穿的纷纷扬扬的被他听到才知晓。 贾政怒气于心,又兼这些时日耽于女色,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贾母慌了,立马一连声儿叫请太医。 门外有人悄声纷传:“老太太偏心宝二爷,把宝二爷看的比族规,比宗族的嗣子还要金贵,生生气晕了二老爷。” 第二日,就有御史言官弹劾荣国府,虽奏章里没提贾母,却是说贾赦和贾政不能劝谏其亲长,贾氏德行有碍。 贾母当了半辈子的老封君,到底是忘了妇德妇规里还有“夫死从子”这一条儿。 又几日,王夫人请进宫探望元妃,获准。 79、终于分家啦 环儿出府 “娘娘,那小子奸猾,老爷被他气得病倒在床,老太太护着宝玉却被他指着说偏心,偏生叫他勾搭了族里一些子老人来,镇日拿着那劳什子的族规作依仗寻事挑错儿……”王夫人拿着帕子拭泪,在元春跟前哭红了眼,边哭边偷眼瞧元妃的神情。 贾元春心疼老太太和宝玉,也是知道她这个太太惯来有些左性儿,并不敢全信她的话,不说那些说头儿,就是贾环把老爷给气病了这事儿元春打心里就是不大信的,就她所知,她那个老爷对科举读书的执着已经有些入了魔障,要不然大哥哥贾珠英年早逝还不是被逼的太紧的缘故,环小子既然中了第,那老爷再不喜欢这个儿子,也会偏在他一边儿,依她看,贾环可不会笨到推倒自己靠山的地步。 不过,想起前几日周贵人、不,周贵嫔那个贱人在她跟前摸着肚子耀武扬威的话,她就对贾环这个不中用的迁怒的咬牙切齿。 那日她抱着小皇子巧遇皇上,皇上看在她的面子上夸赞了贾环一句,就叫周贵嫔听进了心里,谁都知道周家只有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子,甭说考进士,就是书能顺顺当当念下来一本就是祖宗保佑了!可那贱女人不知如何狐媚了皇上,皇上竟然转眼给那个贱女人的弟弟弄了个正五品的闲职来,而她只是想讨皇上欢心提了一嘴家里中第的贾环,就被皇帝斥责“牝鸡司晨”“后宫干政”,若不是有小皇子恰巧病了,恐怕就不仅仅是几句斥责了,就是这几句话,不到半个时辰也飞一般的传遍了整个后宫,让她堂堂凤藻宫的元贵妃丢尽了脸面! 元妃揉了揉眉心,焦躁道:“今天怎么用的这个香!本宫果真太纵着你们这些奴才了不成!今日当值的,拉出去掌嘴二十!” 正殿外头当值的大宫女并两个小丫头脸上还隐隐有没消下去的指痕,闻言,扑腾跪下吓红了眼,却一声儿不敢求饶,越是求饶娘娘打的越狠,当间儿那个年岁最小的丫头护着脸眼泪早已扑簌簌留下来了。 “怎么了这是?”抱琴听到动静,从偏殿出来小声问把门的太监。 那小黄门跟了元妃几年了,也算是一号的心腹,在这凤藻宫作个总管儿,平日里也是个辣手的主儿,这会拉着抱琴皱眉道:“娘娘的脾性越来越暴躁易怒,画眉几个脸上印子还没消就又要掌嘴,再这么着,凤藻宫里哪还能寻出个全乎的人来?抱琴姑姑,您看,咱们娘娘这……要不请太医来给请平安脉来?”说着就往跪着的几个宫女脸上一努嘴。 那几个宫女看见抱琴,拼命磕头,无声的祈求,看着就可怜。 抱琴皱眉,示意上来行刑的小黄门等一等,那小黄门也机灵,一拱手静立在一旁等抱琴和总管说话儿。 “夏安,你可别自作主张,”抱琴压低了声音,“你还不知道咱们娘娘的忌讳?若是没头没脑的请了太医来,只怕你我也别想讨了好去!依我看,娘娘也是忧思竭虑的缘故,这才有些焦躁,等小皇子过段时间立下了,娘娘也就好了。咱们只管尽心侍候着,别叫旁的人钻了空子去就妥当了。”还有一句话大家心里都有数的话抱琴没说:要想娘娘还像以前那样温婉华贵、机智多谋,恐怕还得等到皇上踏进这凤藻宫来才行。 可皇上几个月就来了一次,还训斥了那样严重的话拂袖而去,娘娘想要复宠,谈何容易? 挥手叫小黄门并宫女们都远远避开去,抱琴整了整面容,用帕子掩住口悄悄在舌头底下压下个药丸子,才进去:“娘娘?” 元妃歪在鹅黄的软枕上,皱眉道:“这起子奴才越发的不像话!抱琴,那还苏香呢,还不点上!” 王夫人一边殷勤的上前给元妃拭汗,一边怀疑的盯着抱琴:“娘娘怎地出了这么些汗,你们这些奴才,侍候不周该当何罪!” 抱琴嘴角动一动,就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太太夫人,她便是个下人奴才,那也是皇宫里的,是皇上的奴才!就是皇后的母亲岳郭夫人也不敢说一句的话,倒叫这二太太说出来了,还打量她抱琴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呢? 也的确,就算对着一个普通的小宫女小黄门,王夫人也未必敢这么说,只有抱琴跟前儿,她始终觉得她是正经主子,却不料这态度最是狠狠得罪抱琴。 抱琴一弯唇角,笑道:“太太吃茶。太太安心罢,奴婢是娘娘从国公府一手带来,只要娘娘安好奴婢万死不辞,不敢有半点不尽心。娘娘,那还苏香,可是要现在就进上?” 元妃皱眉点头,“快进上,也唯有这还苏香还有点用处,那些太医院送来的苦汁子……哼,等本宫大好了,叫这群狗奴才好看!” 王夫人见抱琴态度还像在家时一般谦卑,心里熨帖,愈发想在这金碧辉煌的凤藻宫逞一逞威风,不悦道:“娘娘不是吩咐掌嘴么,怎么还没动静儿?” 抱琴福下身,诚惶诚恐:“太太一月里才能来这么一次,岂能让那些污了耳朵,奴婢特特命小黄门拉到后殿偏僻处……” 王夫人这才满意,轻轻嗅了嗅,“这是什么香,怪好闻的。果真有清脑安神的效用,我这么闻一闻,就觉得身上轻省好些。” 她乌鸦乌鸦的在耳旁那么多话,元妃早已燥郁不耐,这回又听她看上了那香,累月积下来的火气更是冒头儿,便也不客气的道:“这名还苏香,是宫里秘制的香料,先太后在时最是喜欢这香,这香不便给太太,抱琴,把那贡上来的南犀香赏了太太罢。” 王夫人脸上挂不住,元春独处时一贯以父母礼待她,这会儿却明晃晃的说“赏”。 抱琴闻言,跟没事儿似得,出去吩咐小黄门一会吧东西赏赐到荣国府去,直接给二太太可使不得,那是犯了宫规的大错儿。 “抱琴,这味道怎地这么淡?多放两颗进去!”元妃怒道。 抱琴转过脸儿却有些委屈道:“娘娘,咱们这还苏香不多了,新的香,内务府还没贡上……” 闻言,元妃大怒:“吴良材是死人么?吴贵妃都已经幽禁,若不是靠着王家舅舅,他还能呆在内务府大臣这个肥缺上头!哼,命人传话给他,若是他不想当这个差事,有的是人愿意,本宫的物件儿都敢短,反了他去?” 窗户下的凤藻宫总管夏安听见这话,默默叹息,这样张狂找死的话娘娘以前从来不说,自打生下来小殿下娘娘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说话做事越来越没成算,脾气越发暴躁,智谋比原来剩不下一层来——那太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来是时候寻另外退路的时候了,他这大好的头颅,现在还不愿意跟着个犯了癔症的娘娘丢了命去。 只是,他心里只觉得那还苏香怪异,这宫里除了已薨了的太后娘娘,没听过那个贵人用过呀,这要放在娘娘以前受宠的时候他还不会疑心,可娘娘明摆着不受皇上待见了,就连生了小皇子也没能挽回皇上的心来,宫里这踩低捧高的地方儿,怎么会为了个失宠的妃子费这么大的劲儿,弄那千金难求的还苏香给她用?若果这还苏香有问题,那从不让旁人经手的抱琴姑姑……夏安只觉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渗上来,唬的不敢再深想。 抱琴又往前朝古物青花乳足炉里放了三四颗的还苏香,悉心闭了门窗,才小心退出来。殿里幽幽的香气瞬间浓郁了几倍,元春享受的深吸了口气,心透浮躁烦闷尽去。 王夫人看她那样子,觉得有些不妥,小心翼翼道:“娘娘,这香味似乎有些特别,我观娘娘似乎用了不少时候了?” 元妃睁眼,笑道:“我知太太心中所想,这香绝无问题,先太后最爱这香,用了不下五六年,我是闻过这味道的,也请放心的太医来瞧过。好了,不说这个了,时辰有限,环小子的事情太太是怎么打算的?” 说道贾环,王夫人瞅着元妃的神色,迟疑道:“毕竟是娘娘的弟弟,如今又出息了,只听娘娘的吩咐……?” 元妃哂笑:“什么弟弟,本宫只宝玉一个兄弟,太太也不必说什么出息,他一个进士连周家上不得台面的小子也比不上……”还叫本宫好生受了周贵嫔一番奚落! “罢了,原是我想岔了,既然他不服管教,便索性把他分出去罢了。本宫倒要瞧瞧,没了国公府这棵大树,凭他一个如何出头!”元妃笑道,“舅舅要回京述职了,太太可要做好准备,舅舅这次,只怕要入阁了呢!” 王夫人听闻王子腾要升迁入内阁的大喜事,霎时大喜,忙问:“什么时候?嗳哟哟,我就知道……嗳哟!” 元妃脸上也有喜色,就是得到了王子腾要回京升迁的信儿,她才这么利落就敢放掉贾环这个备胎——有了位高权重的亲舅舅,还要个离心离德的婢生子来作甚! “快了,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舅舅此番扬眉吐气,太太也不必担心府里弹压不住大房去。”国公府是她贾元春的根,她决不允许被隔了肚皮的大房得去,只能给宝玉承继才行! 说起大房,王夫人嘴里泛酸:“凤丫头倒是好运道,有了身孕,老太太捧着跟什么似得,倒比你兄弟的孩子还要金贵了。” 太太又犯浑了,凤丫头怀的是大房嫡子女,宝玉不过是庶生子罢了。元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凤丫头也是王家的姑娘,舅舅高升回来,太太可不要想左了才好,捧好了凤丫头才更跟舅舅亲近。” 王夫人讪讪的,她还真看着凤丫头的肚子不顺眼,忘了她也是王家的姑娘了,比起她这个嫁出去几十年的老姑奶奶,凤哥儿这个姑奶奶和王家更亲近。 “环小子的事情,太太只管把本宫说的话学给老太太听,她那里自然有章程,总归不会委屈了宝玉去。”元春看王夫人一眼,疑惑道:“太太跟前也不必藏着掖着,本宫久不在跟前,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环小子怎么就中了第了?”您的手段都是作假的不成?叫个贱皮子得了势去。 听闻,王夫人咬牙切齿道:“我何尝不想,只不知怎地这小子的运道好的古怪,早前弄下的不明不白就没了作用,后来再做些什么宝玉就三灾八难的,唬的我心惊肉跳,等给宝玉寻了替身供了长明灯,那小子就滑不溜手,镇日与那个史家的遗腹子一道儿,我拿也拿不住,且都说那克父克母的遗腹子最是命硬命凶,我怕耽搁了你兄弟的福泽……嗳……不想!原先算的果真没错儿,这环小子就是克宝玉的!” “史家的遗腹子?先太后瞧过的、老太太的那侄孙子?” “可不就是那个佞种,叫史墨,与环小子一唱一和,满肚子坏水儿。”王夫人不满道,“只恨没名头治他!” 元春思量片刻,忽然笑道:“怎么没名头?还是个一箭三雕的好事情!” 王夫人又惊又喜。 只听元妃道:“舅舅舅母不是为了王仁表弟的亲事作难么?太太要是给解了这难题,舅舅舅妈可不欢喜?此为一也;那史墨一个爷们儿您鞭长莫及奈何不得,可他不是有个同胞的长姐闺名的湘云么,听说还闹过太太的心,她的门第嫁妆,仁表弟岂不正好?此为二;再有,自老太太这一辈儿,史家就与外边人家联姻,有了这史湘云,还怕史家不襄助,还怕掣肘不了区区一个史墨,这史墨又与林姑父家交好,再怎么闹,哼,林姑父总归是咱们家的姑爷,还有姑妈的血脉林表妹在,把持住了史墨,不怕不能寻些把柄,林家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总之是得踏上咱们这条船!” 王夫人拍手连声‘阿弥陀佛’的念佛,喜滋滋的去了。 元妃也惊喜自个这灵活清醒的头脑,越发离不开还苏香,又叫着抱琴进了两三颗才罢,从此凡元妃在处必燃这还苏香。 抱琴笑意盈盈的元妃说什么她就作什么,凤藻宫里的掌事太监看着只觉得冷透了骨头——抱琴见他起疑后,特地明明白白的跟他叙说了这还苏香的好处:先太后临去前,日日被脑子里的长得阿物烦扰,食不安枕,痛苦不已,多亏了这特制的还苏香解除病痛呢。只可惜,这还苏香有千百好处,只一样不好: ——用了便离不开,离不开了便半步迈进了黄泉路,用香的时候缭绕在耳边的仙乐原来是阎王殿里的五更钟呢,要不然原本太后十几年的寿数怎地五六年便去了?唉,太后那时候是怕了那病痛,心知肚明这香的后果,可咱们这贵妃娘娘呢,却不知道呢。夏安,你要不要禀了娘娘去,这可是大功劳…… ******** 贾母算计了一辈子,元妃想到的她岂会想不到,先前也只是不舍得贾环这个有些用处的马前卒罢了。如今王子腾就要回来,她也应当断则断了。 且她心里早打好了算盘,不仅可以把湘云嫁给那个王仁作继室;还尽可以从探春、惜春里挑一个出来配给史墨,到底哪个更有用,她还得思量思量,惜春不谙世事,怕她不中用,探春么,倒是有些用处,但偏又是和环小子从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就连贾环,她也给他相中了一门亲事,不是别人,正是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邢家小门小户,家道贫寒,这般倒也不虞日后环小子越过宝玉去。 贾母这番打算,要是听到史墨、贾环耳朵里,不过是闲暇的玩笑罢了,他们早非昔日,还能任由人搓圆捏扁么? 那腐心丸的单子送去了林家,林如海便出手如霹雳,和元小舅一起,启用了以前密布下的暗笔——短短十来天,贾史王薛在金陵的祖业就被收拾的七七八八。 他们那些店铺、庄子这些年早就被欺下瞒上中饱私囊的奴才们经营的破破败败,元澈和林如海一出手立刻就黄了,被贾家喂得眼大心空的刁奴索性联合起来卖了田地铺面,卷款逃了;这金陵四大姓光盯着京城繁华地争权夺利,弄得留在金陵的分支怨声载道,族里的老人一去,眼红本宗奢华的族人们就盯上了那些肥沃又庞大的祭田,说起来还是贾母作的好人儿呢,说是把祭田分给几支分开来掌管,这可倒好,这公共的族田哪有自己荷包里的银子好,人人都这样想,罔顾着族规族法,把自己这一支掌管的族田偷偷卖了去,中间儿又给了金陵长史官多少好处,自不赘述,总之,抱着‘族田还有别支的那么些呢’的想法的四大姓族人,还不知道老底儿早已经叫人家抄翻了天呢。 当然,这当间儿,总有几个‘有见识’的耆老族人什么的,林如海和元澈也没客气,挑弄了一番儿,就叫那些人永远开不了口…… 史墨还给他小舅舅拍马:“舅舅出马一个顶俩,这就断了四家的后路根源,妙!实在妙!” ******* 没再起什么风波,贾环就这么安安生生的分了府出去,从此算是自立门户了。 贾环在元小舅舅宅院旁早买下的大宅,终于有了用处。提溜着史小墨,明公正道的住了进去。 这日,正逢初一,贾环鲜衣怒马的回府来‘请安’,身后跟着一溜儿八个小厮,另有四个年长的随从打理琐事。 “问老太太、太太安。” 贾环一身玄色长衣,行走间黑金线绣的暗纹华贵非常,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上带着羊脂白玉的君子冠,压袍脚的祖母绿,贾环周身的装饰不多,可只这两件就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风采翩然。 行走处,不少怀春的丫头看直了眼睛。 要知道,贾环分家时可是请了族长和户部的官员作了见证的,荣国府真真贻笑大方,给有了功名的子孙那么点儿产业银两,那贾王食还有脸面得意洋洋的,叫人不齿。许是因着同情贾环,那户部的官儿出了大力,一桩桩一件件写的极清楚,断了日后攀扯的根源。 本以为潦倒的环三爷出了府去,谁知道摇身一变竟然这么富贵,可教看笑话的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子——时人都说贾环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个有成算的。 王夫人看着贾环这一身的尊贵,心里头翻山倒海的,又恨又悔,有心想要仗着嫡母的名头霸占了来,却不想贾环一丝脸面都不跟他留,当面儿不吭不响的,回头就请了长公主的安去。 这位长公主不是别人,正是张家的老太太,张a的亲祖母,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姐三长公主。长公主最爱张a这个小孙子,张家父子进京任职,她便也回了京城,没住进今上给她休憩建造的豪奢公主府,依旧住的是张家在京城的大宅。长公主生性和善,素来待小辈甚好。 这不,贾环的事情,张a在她跟前提了一嘴,因着贾环与张a交好,张a初来时帮了不少的忙来,长公主分外瞧不上贾家行事,王夫人这念头出来没几天,就叫长公主派的嬷嬷光明正大的打了脸,这可不是以往那些出得我口入得你耳的传言,传的再厉害谁也不会明着说,长公主的训斥明明白白的,王夫人不慈的招牌算是当众立下了。荣国府无德的暗示也尽在人心。 真是喜闻见乐。 自此,京城贵圈再无贾王氏立足之地,贾母便是舍了老脸也只能参加她那个岁数的人举办的宴会,荣国府的人脉圈子瞬间毁了一大半儿。 当然,这还只是个开始。后宅动了,朝堂上也要有些动静了。 对王夫人而言,雪上加霜的不仅是长公主的训诫,更重要的是宫里一个位份不高不显眼太妃的令喻。那么一个不受宠没地位的过了气的太妃,谁能想到这么得给王氏捅刀子呢? 再没地位,人家也是个太妃,那令喻明晃晃的,令贾王氏思过,又夸赞了三姑娘探春和……赵姨娘。 不,是赵姨太太。 在荣国府走了一遭儿,贾环哭笑不得,这一身光鲜亮丽不错,可也沉的紧,要不是为了家里那位祖宗,他才懒得特特儿过来给这些人添堵呢。 不过,想到吃到嘴的甜头,贾环对元小舅舅给史墨安排的亲事也不是那么抗拒了。 80、王夫人的悲惨报应! 王夫人的人丢大发不说,还连累宫里的元春也吃了挂落。贾母再看在宝玉和娘娘的面子上也姑息不得了,这长公主可是最和皇上一势儿的人物,就怕她老人家出这头有上头那位的意思。 这么一来,贾环等人的亲事也耽搁下来,不过贾母倒不怕贾环做翻了天去,自打一开始,贾环想把他姨娘接出去住,就叫她以“夫主在,婢妾安敢故离”一口回绝了,有他姨娘和姐姐在手里,难道他还能看着这个两个吃苦受罪不管?就是他不管,天下读书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他给淹了。 “怎么,看见嫡母也不会磕头请安了?你姨娘怎么教出你这样不肖的东西,合该拉出去打死!”王夫人在小佛堂里,一脸怨毒的看贾环狠道。但如今她什么都没了,只能说这些狠话出来,倒更显得气怯可怜罢了。 外头的阳光洒到贾环背上,影影绰绰看不清他的面孔,贾环站在佛堂门槛外,没去看王夫人那张扭曲的脸,抬着头像是在注视着上方悲天悯人的菩萨。 佛堂静谧,可人心却不。 “小畜生!你……” “太太这样焦躁易怒可不好。”贾环的声音淡淡的,向前一步迈进小佛堂。 王夫人这才看清贾环的脸,那双眼睛高高在上怜悯的看她。 后宅如朝堂,王夫人起起落落这么多年没像今日这般憋屈难受过,一口老血堵在心口,让她暴戾的想要杀人——当初就不该忍下了,就该把赵姨娘那贱婢捉来,用到划开她的肚子,一点一点把血红的孽种从她肠子里抓出来,一点点剁碎了,给那贱婢吃下去! 王夫人状似疯癫,眼眶赤红。 叹了口气,贾环语带怜悯:“太太何必作这姿态,这处儿,除了我再无旁人,太太即便作出这失心疯的态势来也出不了院子,更何况我能来这处儿,老太太和老爷的意思——太太还不明白么?” 王夫人这才发现这佛堂里一个仆妇也无,登时破口大骂:“小畜生,你、你打什么主意!” “我打什么主意,是太太打什么主意才是。太太丑态毕露,想是一来想借病出去这禁足的佛堂,二来也给我安个罪名罢?啧啧,太太果真是太太,蛇蝎心肠满腹算计。只是环儿如今这样光明正大的站在此处,太太真不明白?——老太太和老爷这是把作弃子了呢,给环儿出气用来着!” 王夫人怒道:“小畜生胡说!我有宝玉,我有娘娘!老太太又能奈我何!” 贾环笑着摇摇头,居高临下轻蔑道:“保龄侯府嫡夫人戚氏如今还在后院里瘫着,听墨哥儿提起,那形容实在可怜!太太大概不知道,想来这滋味太太很快也能尝到嘴了,等二老爷续娶了新夫人,太太就在佛堂里养心赎罪罢。” 说着,转身边行边道:“我今儿来看你,你这可怜卑下的样子,实在深得我心——太太满面尘灰又老又丑的模样也算是让环儿一乐,我便把这信儿说与你听。” 王夫人大怒扑上来抓打,贾环微动身形躲开来,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到王夫人肩胛处,王夫人顺着她扑上来的后劲儿倒在地上,哭嚎起来。 贾环看一眼外面的艳阳碧空,压在身上十多年让人窒息的桎梏烟消云散,他深吸一口气,大步离去。 走出这偏僻小院,早有心腹长随小厮围上来,看都不看一眼荣国府管事、婆子的一脸献媚讨好,冷着脸扬长而去。 这越是踩低捧高的奴才,越是贱皮子,眼见贾环这做派,越发的恭敬推捧,一群人贴着冷屁股,送出去那老远。 贾环走了,王夫人却日日挠心,贾环的不齿轻蔑、怜悯嘲笑,还有他说的话日日夜夜回荡在她耳畔,让她着了魔一般不得安宁,本来小佛堂里的吃用,半点也没苛待,也常有薛姨妈、宝钗以及又体面的管事婆子来陪她一起念佛诵经,可耐不住王夫人各种的疑心逼问,还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摔打咒骂,慢慢的人烟稀少,用度渐薄。 偏贾宝玉大半的心思都用在疼宝钗主仆以及他那一屋子的‘姊妹’身上了,贾母又拿话哄住他,白日的时辰里还有贾政的严加管教,他跑来看过王夫人数次,每每都有贾母的得用婆子在,说不得几句就被劝回去了,后来习惯了来的愈发少了。王氏见不着儿子,心里更是深信贾环那话,大闹了数场,叫贾母更不愿轻易把她放出来。 ********************** “宝玉!宝玉——你这冤孽呀,我生你养你,你——唔唔唔、放开!唔唔!” 两个力壮的婆子堵上了王氏的嘴,把人往小佛堂正室里一推,哐当锁上了门儿。 王夫人拿下嘴里臭烘烘的破布团子,一时有些懵,这些婆子怎敢这么大胆?难不成…… 死劲儿拍打着门窗,王夫人声音尖利刺耳,只是外头静悄悄的,连个应声的下人都没有,王氏的心一沉再沉。 “哟,行啦,二太太,您也别拍啦,这人都吃喜酒去啦,哪儿有人应你?高墙深院的,您呀,就是喊破了喉咙外头也听不见不是?”一个老婆子挨着门,慢慢的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王氏如遭雷劈,当下就哭嚎起来:“贾存周你这个负心贼,贾史氏你个老不死的!我还没死呐,竟敢竟敢……你等着!我兄弟进了京高升入阁,看你如何解释!等我出去了,倒叫那没脸没臊的贱妇好看!有我王家一日,叫你贾家都跪下来求我!” 外头的婆子叹了口气,慢悠悠道:“晚啦晚啦,哪儿还有什么王家兄弟,啧啧,真惨呐,听说王家那位要入京的大人一家路遇山匪,王大人当场不治,他家夫人等一并女眷也没逃了强人的手去,官兵到时都被糟蹋了去,哎,就剩下个吓软了腿的小子,正是太太您的内侄,叫仁大爷的那个。” 王夫人不信,“不可能,你这老婆子作死,敢来哄我!” “我哄你作甚,老婆子快入土的人啦,说的是人话办的是人事儿,不像太太你活人办鬼事,这都是报应!”那老婆子的声调高了一高,又低缓下来,“太太别不信,您这内侄子真真儿像您,王家败了,在咱们府里白吃白喝作威作福的,这不,看上了宝二爷屋里的丫头们,嘴上占便宜不说,还用那下三滥的法子享用了宝二爷的大丫头碧痕姑娘,这碧痕心气儿多高呀,一心攀高枝作姨娘的,倒叫个无赖污了身子,怂恿着宝二爷报仇,谁想宝二爷打狠了,王家大爷就没气了。嗳哟哟。” 王夫人瘫在门后头,只望这是一场噩梦。 半晌嘶哑道:“不可能!若王家出了事,那凤丫头,对!凤丫头!凤丫头怎地也该跟我道一声儿!” 那婆子嘶笑,声音跟老鸹似得:“琏二奶奶呀,二奶奶伤心过度,新生的小哥儿也不大好,和琏二爷买了处庄子住进庄子上养病去啦。那仁大爷和太太一样儿的势利眼,眼见着宝二爷房里富贵得势,自打来府里哪亲近过琏二奶奶呢,这不,仁大爷给打死了,老太太叫发埋了也就算了,命阖府里都说仁大爷出走了呢。” 这时,外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远远传来。 那老婆子艳羡的舔了舔嘴,“唉,这好事老婆子也不能过去讨碗老酒吃,真是造孽。” 王氏哆哆嗦嗦道:“外头,外头?” “唉,不怪太太不知道,是薛家太太的好事呢!薛家姨太太这是要敕封七品的孺人呢!”听闻是朝廷诰封,王夫人心松了一松,又喜道:“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是了,一会子定会派人来请我出去,让我大妆了去谢恩去!” “五品,嗨,太太您还作白日梦呢,背了您的挂,连二老爷都受斥责了呢,你的诰命早就被削去了,喏,您现在要见了大太太和薛家姨太太,都得磕头请安来!”那老婆子努努没牙的嘴,往日头晒到的地方儿挪了挪。 不管里头王夫人形状嘴里只管道:“太太您的下场还早呢,这才哪到哪儿呢,您看,这小佛堂院落里干干净净的,你吃的也是好米白面儿,不能算报应,得落到十八层地狱里,生生受着活罪,那才是您的下场。” 闻言,王夫人抖着手指头,喝问:“你!你是谁?” 那老婆子嘿嘿笑了几声儿,道:“太太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这死老婆子了?嗳哟,我是金钏儿和玉钏儿的娘啊,白老婆子。太太您看看,老婆子那两个苦命的闺女是不是在你身后头看着您呐?还有那个没能下地的小孙孙,是不是趴着您的裤腿儿叫‘太太’呐?” 王氏只觉得这佛堂里阴风阵阵,吓得蜷成一团,捂着脑袋求饶:“别!不不,别说了!” 那白老婆子就笑:“太太做过的亏心事多了去了,害过得性命也能填满您那张百子千孙的拔步床,日日夜夜都和您睡在一处,还能怕这个?” 王夫人鬼哭狼嚎的,那白老婆子嘴里不停:“老婆子坟土都埋到脖颈儿了,有这机会好好跟太太唠嗑两句儿。太太关了这才两个多月,外头的事儿都不知道了,老婆子好心给您说道下,省的您鬼一般出去了没人敢跟您说呀。” “出去?”王夫人喃喃。 “唔,太太还不知道罢?您和上院里的老太太打的好算盘,想拿捏环三爷的亲事使坏,谁知道环三爷的运道好,叫长公主开了金口保媒,这下老太太吃了窝心脚还得恭维着,啧啧,老太太心毒,当初我两个闺女入土都不能就是她使得坏。这不,老了老了不安生,大老爷不和她亲近,二老爷会装相倒是还过得去,不过也就是个面子情,就连宝二爷,嗨,还不是叫他媳妇笼络过去了,日子还长着呢,老太太一个孤寡老婆子——嘿嘿,往后呀,和我闺女在地底下也得笑醒喽。” 又朝门唾了一口,笑道:“您要指望着环三爷的亲事,才是强盗画影像——就你那副贼形?一个官爷的亲事哪有败德的妇人插手的?” 白老婆子咽了咽口水,觉得嘴干,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拿出个水囊子,喝了一口,舒爽道:“真真三尺神明有报应,早些年谁会把环三爷看在眼里头,如今倒除人家出挑了,硬生生把宝二爷比成了地里的泥去。还有二姑娘、三姑娘和四姑娘,谁见了不都说比不得大姑娘正月初一的生日泼天的福气富贵,我老婆子这样看着,有环三爷和琏二爷照拂着,这些姑娘可都比宫里头半死不活的娘娘好呢!” “娘娘?娘娘怎么了?”抠着门缝,王氏贪婪的看门缝外的阳光。 “怎么的?现在还没动静儿,不过太太放心,有人啊——”白老婆子神神叨叨的,把手护在嘴边,“有人跟我说,大姑娘的好日子到头啦,等她没了势,那宫里那么多的娘娘就会像您磋磨我的金钏儿玉钏儿那样,一点点的慢慢的,把她磋磨的没人形,比狗都不如,啧啧,大姑娘这是造了孽啦,替她自己替您还债呢!啊!” 王夫人被这接踵而来的桩桩件件沥干了心神胆气,就听白老婆子道:“老头子,你也喝口,再晒会子日头咱就干事,啊。” 王夫人嚎叫:“还有谁在?来人呐,救命呐!” 白老婆子笑眯眯的:“没谁,奴才家的老头子!” 王夫人这才有丝清明,哆嗦问:“你!白婆子,你们一家不是被发卖出去了吗?” 白婆子哐当把门往后推了下子,用铁链子挂上的门就拉开了一条掌宽的缝儿,白婆子呸的一口就唾到王氏脸上:“害死了我两个闺女,把我一家老小卖到黑煤窑子,我家三辈子的家生子,太太和老太太真真儿是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猪狗养的货!老天开眼,叫人救了老婆子一家子出来,现下,儿子孙子安排好了,老婆子两个可不是活够了,来这里探望探望旧主,给我两个苦命的闺女拾捡拾捡被野狗吃啃得七零八落的尸骨?” 白老婆子眼里终是含了泪,仰头又吃了口水囊,跟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不声不响的老头子道:“你也吃口,把咱闺女的烧化的灰吃进肚里去,别叫咱闺女死了也找不到靠头。” 王夫人听得失魂丧胆,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离得门口远远地。 吃完最后一口,白婆子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笑呵呵道:“嗳哟,这日头这么高啦,不早啦,老头子,咱该干正经事啦!” 王夫人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到小佛龛处,叫道:“你们!你们要作、作什么!”又连连磕头求饶,“我求你们,我把我的私房都给你们,求求你们!” 白老婆子和她那个驼背干枯的男人,脸上挂着笑,从油乎乎脏腻腻的衣襟里摸出来一把铜打的钥匙,可不正是挂在铁链子上那把大铜锁的钥匙? 白婆子边哆哆嗦嗦的开锁,一面道:“原是老婆子不甘心,太太您看,老婆子的闺女都死了,男人身子垮了,儿子染了痨病拖累着媳妇,只剩下个饿的精瘦的小孙子,老婆子不找您说道说道,哪能行呢?光说道又哪儿够呢,听人说接着薛姨太太敕封的喜事儿要请您出去呢,这您出去了又去享清福了,这可不好!” 听到要来接她出去的话,王夫人眼里多了些神采,连连道:“是我错了,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们!给你儿子看病,送你孙子念书!你、你知道赖嬷嬷罢,像赖嬷嬷的孙子似的,保你孙子作个知县老爷!啊!求求你!” “好话人人爱听,太太这话老婆子听得熨帖、受用!”王夫人面现喜色,抬起头就见白婆子一张脸都狰狞起来,吓得要夺门而出,被那黑瘦的老头子踹了一个窝心脚,白婆子上前摁住王夫人连甩了几十个耳刮子,直累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咱们都是做惯了粗活的人,太太是不知道,那煤窑子的苦累呀,想起来就恨不得把太太您给生嚼了!”白婆子端着的那张笑脸在王氏眼中不逊于厉鬼罗刹,王夫人肿着一张脸儿,想爬却被那老头子一脚踩到胸口上。 “太太急啥?咱们这两个将死的人可不会像太太似得害人性命,您只管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去,您的命呀得好好地长长的,人死了可还受什么罪呀,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白婆子用枯瘦裂满口子的手掐王氏的脸,又笑道:“看我这手艺,啧啧,太太现在又是红光满面、脸儿圆圆的福气相了!” “太太这模样儿真好,叫老婆子想起我的金钏儿、玉钏儿也是这么好颜色,老婆子的两个闺女叫老爷收用了,老爷到头来却连块地方都不得她俩躺,叫用破席子卷了扔出去!”白婆子哆嗦着,一拳一拳的打王夫人,脸上涕泪交流,又脏又恶心的。 “老爷这样狠心,和老太太、太太您一样都该下地狱进油锅,可咱们报不了这仇哇!不过老爷不是最要脸面么,呵呵呵、呵呵呵,太太,您说老婆子让他再也没脸见人,行不?”说着就双手一用力,刺啦扯开了王夫人的衣襟。 “你!你要作甚!老爷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还有你们儿子、孙子!”王夫人吓过头,说话倒利落了,“谁都不会放过他们!你敢、你敢?啊!” ********************** “你这猴儿!”贾母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握住宝玉的手。 宝玉兴高采烈的倚在贾母身边说笑,贾政肃着一张脸,不声响的跟在后头。 邢夫人又在他之后,那脸耷拉着,若非碍着老太太,她说甚也不去的。倒是大老爷,又托病没出院门儿。 最后是薛宝钗扶着新受了敕封的薛姨妈,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通丫头婆子。薛姨妈苦瓜着一张脸儿:她盼了半辈子才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却得去请她那个姐姐出佛堂!薛宝钗暗中捏捏她的手,薛姨妈才收敛了神色。 薛宝钗心下叹气,她本来就不同意妈妈用那么多的家财去给父亲买个不中用的名号,可妈妈心心念念的想要个诰命,偏又有老太太在一旁蹿蹈着,她这作人家媳妇的也不敢深劝了,唯恐得罪婆家。 薛宝钗心下又怨那个出走的哥哥,不就是个被逐出宗族的破落户么,就算他以前是保龄侯府小公爷,又能如何,倒把哥哥给狐迷得连家业都不要了——想起当初她和薛姨妈联手,暗中把史桂从庄子上赶出去,薛宝钗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那样儿了,也不至于如今连哥哥都留不住。 听宝玉插科打诨的斗趣儿,知道他这是要哄得老太太开心了,好一会儿到小佛堂后老太太高兴给太太体面,便也附和的说了几句体贴王夫人的话来。 前边不远就是小佛堂,院里院外静悄悄的,一派安谧。 只宝钗望着那院门心里有些不得劲儿,不由得小声问莺儿:“守着太太的婆子呢?还有扫洒服侍的小丫头?” 莺儿也是摇头,悄声道:“许是看着前头热闹,那些人耍滑吃酒去了。” 宝钗仔细打量,心下越发有些不安,笑道:“要不我先进去,服侍太太更衣洗漱了,再请老太太、老爷、大太太进去?” 邢夫人似笑非笑:“哟,看咱们这二奶奶,可真是个有孝心的!只你这么着,倒叫老太太干等着不成?” 贾母脸略沉,没等她说话宝玉便松开她的手,笑着三两步上前去退开院门,边叫着“太太”便往里头冲。 那天真烂漫目中无人的模样,把邢夫人气个倒仰。 却不料宝玉喊了一声就哑了声音,院落里静悄悄的,众人觉不对,忙冲将进去。 这小佛堂围墙甚高,院落却小,从院门一眼就能望进去佛堂正堂。 这一时,众人皆呆愣住,还是薛姨妈一声尖叫才引得回神—— 只见:慈悲秀美的菩萨下,王夫人赤丨裸丨裸的躺在地上,养尊处优多年养出来的白生生的胸脯上,一个黑黝黝的脑袋趴在上头。那小老头儿全身衣着完整,倒是王夫人一条白花花的大腿弯弯的挂在老头子驼背上…… 还有王夫人那张脸,被人深深划了三道口子,从左额角到右唇边。 院落里,正对着佛堂门口,一个女人晃晃荡荡的挂在树梢上,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直勾勾盯着佛堂地上,脸面扭曲,却像是在笑…… 薛宝钗捂住嘴…… ******************** 此时,在元府,林如海和元澈安坐在湖心亭里,面前两条大龙缠绕,却是棋力相当,和了一局。 荣国府内宅鬼哭狼嚎、翻天覆地,可远远传不到这儿来。说到底,不过是林如海的家人找到了被发卖的白婆子一家,又有元府的人挑拨几句,之后种种,再与他们不相干。 人心造人心,因果还因果。 不过是兜兜转转,王氏的‘造化’罢了。 ****************** 宝玉已呆了两三日,水米不进,贾政也病倒了,只要醒着就气的脸色金黄。老太太和薛姨妈被吓着了,……王氏也破了相。现如今只庆幸那日府里的姑娘们和大老爷没去,要不然更不知该如何收场。 薛宝钗忙的脚不沾地,又要堵住众人的嘴,又要彻查事情,几日间,就生生瘦了一大遭儿。 查来查去,那一双贼人是当日金钏儿和玉钏儿的老子娘,趁着小佛堂的下人玩忽职守闯了进去。他们原是府里的家生子,最是知道荣国府的门禁,没用多大劲儿就混了进来,直到出了事儿,门房处竟然还一无所知。 宝钗心力交瘁,只得以此结案,按下不表。 此后王夫人虽好了,可脸上也留了能吓哭小儿的疤来,贾政愈发厌后院,日日书房厮混不提。宝钗终不能将满府的下人都打杀了,再有她姨母的下场,叫宝二奶奶也不敢太过苛刻。由此,阖府里无人能看得起王氏,王氏生不如死,就连薛姨妈,扬眉吐气之余也是又轻蔑又怜悯…… 81、亲事 当贾环第一次听见小舅舅已经为史墨看好了一门亲事马上就要上门提亲的时候,什么冷静严肃满腹谋算一瞬间都不存在了,他强撑着发黑的眼,想看一眼史墨的神色,想知道他放在心口捧着的这人是怎么想的。 史墨脸上的庆幸、如释重负,让他心里一松,也又一次拯救了他。 贾环一直知道就算是大庆朝这样南风盛兴的地方,也难容他们后宅空荡厮守一生。京城二十年出了个琉世子,可也就这么一个罢了。 琉世子不管不顾抵死不婚,抛下了世子的称号,与爱人策马远走,可就是如此,二十年戍卫边疆,又岂是那容易的?琉世子越优秀,越是靠自己的本事做到了如今正一品的建威戍边大将军,便越是让宗室、让琉郡府恨那个勾坏了世子的‘祸水’。况且二十年前正是动荡的时候,那个特殊的时期只有一个,琉世子也只会被造就这一个。便是如此,当年那位斯文清俊前途远大的季翰林,不是也身败名裂,革除功名终身不得回京么? 贾环一向思虑周全,比起聪慧天赋,丝毫不比史墨逊色;论刻苦,自九岁后被元小舅百般宠溺的史墨也比不上他,为何屡次三番名次落后于史墨,不过是“分心”二字罢了。 他想的愈多,做的准备也愈多,得史墨相伴这么多年,贾环自认为再也不能松开他的墨哥儿,如此,他便要为他俩做好万全的退路——贾环像个钱耙子似得,孜孜不倦的积攒下那么多的家底,不过是为了这个,还有在史墨在广东建造的船厂和大船,他也掺和在里头,不止造了船,连海图收集的也极为用心。 一贯里,他尊敬并且亲近元家小舅舅,可私心里并不是没有防备,所防备的,也不过是事关“史墨”一人种种。 他害怕哪日里小舅舅要求史墨娶妻生子,为家族开花结果——小舅舅是因为端肃亲王非平常人,因为元家冤仇,才会后院无人,可就是这么着,元小舅舅名义上也是有个亡妻的,不过是在北边的时候就卒了,谁也没见过罢了——他会允许唯一的外甥冒天下之大不韪,重蹈他的覆辙么? 无人处,元小舅舅对不能给家族留下后嗣传承的愧疚,对外执意不‘续’娶背负的压力,还有禁不住的流言蜚语。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他也曾扪心自问:忍不忍心、舍不舍得墨哥儿走上这么一条注定布满荆棘的路?(其实环儿你真不必这么那啥……没看见那只已经被你和小舅舅宠成个二货了么?二货欢乐多,这种深层次的‘劳什子’,二货才不会多想呢r(s_t)q……) 贾环到如今还没有跟史墨正正经经的挑明了,也是顾忌着这个和小舅舅的意思。 贾环了解史墨,墨哥儿那样一个心软的人,再舍不得亲近的人难受的。是以,看到史墨的轻松的神情,他便知道这桩婚事里定然是极妥当的。心下,也是一安。 ************* 元澈看不过这两个人勾勾缠缠的眼神,这还在他跟前呢!“咳,环儿,也来看看舅舅为墨哥儿选的这门亲事。” 煞有其事的展开一幅卷轴给贾环看,元小舅不安好心:“海津曲家的闺女,礼部曲大人的侄女儿,生的貌美温柔,且腹有诗书,和墨哥儿是极相配的。” 贾环扫了那画上身姿风流的‘情敌’一眼,心里很是有些不好受,他是猜到舅舅的用意了,可想到这么一个女人能名正言顺的傍着史夫人的称呼一辈子,还是不得劲儿。 史墨忙走过来抽走那画轴,眼睛亮晶晶的看贾环。 贾环心一软,却又暗自咬牙:该下手时当下手,还是把人嚼吧嚼吧吞肚子里最保险,以前是他想岔了! 海津曲家六房嫡长女曲灵槿,胎中带疾,命不长久,寿数难到二十。曲家六房心疼她,不曾相看人家,如今已经一十七,六房自然是愿意让女儿安安生生的过完这短短一辈子,可曲家其他各房未嫁的姑娘极多,眼看着也到了年岁了,前头有个排行四姑娘的曲灵槿不嫁,是要耽搁后面妹妹们的议亲的,而且还会遭人非议。 林黛玉的闺中好友曲灵桐正是这位曲四姑娘的堂妹,曲灵桐早已定下了一门好亲事,却碍着这位四姐不便出嫁。 曲家六房着急上火,原是他们想差了,早先为了名声面子,把曲四姑娘的病疾瞒得一丝不露,只说体弱,如今却是作了难。议亲不好,不议亲也不行,就算是有心定下亲事,这门当户对的亲事哪里又是好得的?曲四姑娘又不能嫁的太差,要知道她后头还有两个亲妹妹呢。 这不,元澈老狐狸与林如海手谈时,无意间听到林老头嘟囔感叹这“养女难”,当下就留了心,一面命人往海津去细细打探,一面拉着林如海作陪与曲尚书好几番的吃酒,不到一月,他便给外甥定下了这亲事。 照元小舅的说法,这是互惠互利的好事儿,他是断断容不得外甥背上污名耽搁前途的。史墨娶了曲家的女孩儿一来后院有了名分,二来仕途上也添一份助力;而对曲家而言则是挽救了家声和女孩们的闺名,再者,未嫁早夭女子不得葬入祖坟,这样一来,也算让曲灵槿阴灵有靠,能享受世代的香火供奉,比夭亡在曲家另外择地修墓要好上万分……至于元小舅借此与曲家又商讨了什么秘事,达成了什么目的,这便不需要贾环和史墨操心了。 下聘当晚,史墨忙了一整日,早已疲累不堪,好生在浴池里泡了半晌,才踩着软绵绵的跟踏在云彩上似得步子回到相通的卧房去。 “是谁!…环儿?” 史墨素来不喜人在内室侍候,就寝的时候出现在内室里的,尤其是还躺在他的床上,让史墨一瞬间联想到些不好的事情:这些年不是没有心大的丫头脱光了爬过他的床,还有不守本分的丫头在他吃食里动过手脚的,幸好他身边的大丫头都是明白懂事的,而他吃用的物事一向精心,那几个妄想着一步登天的丫鬟都被史墨的奶娘大张旗鼓的处置了,史小墨的童子身才得以保留下来。 “怎地也不吱声儿,唬我一跳,还以为……”贾小环显然也是刚刚沐浴过得,斜斜的倚着床柱,衣襟松松垮垮露出小半个胸膛,乌黑的长发还有些滴水儿,烛火下晶莹莹的水珠儿没入玉白的胸膛……史小墨咽咽口水,莫名的觉得脸有些烧。 贾环半睁着星眸,俊眉入鬓,慵懒的神情听到他那话时瞬时一冷,俊美的脸黑沉了一下。 史小墨还在四处乱看,只在心里小声嘀咕:果然是灯下看美人么~~(ˉˉ) 看到那人有些慌乱的模样,贾环眯眼一笑,心道,计较那些作死的丫头也不必挑在这个时候,这时候么,把人吃到嘴里才是正经事儿。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来找你膑足夜谈,不好么?”贾环仰起头看他,‘好日子’咬的有些重。 “有什么好、好谈的。”瞄见那一截儿修长玉白的脖颈儿,史墨整个人都不好了,话都说不利索。 当下,史墨又不是傻子,还能揣摩不出贾小环的意图,只是色不迷人人自迷,史墨的小心脏已经扑通扑通跳的狠了。 “哼。”贾环斜眼瞧他,对他那话很是不满,伸手一拉,把像个热毛子马似得杵在床前头的史小墨拉了过来。 好、好直接!史墨耳后根都红了,瞪着一双大眼直愣愣的看衣襟半敞的贾环。 贾环一手拽着他的领口,一手向后支撑在床铺上,清凌凌的黝黑眼珠也是只盯着他的眼睛看。 贾环心里不是不紧张,都是没吃过肉的童子鸡,谁比谁好些,贾小环表现的再从容,那后背也是汗津津的。 史墨瞅着身下头越发清俊的某人,还没意识过来的时候那一双爪子就按到人家赤丨裸丨的胸膛上去了,好滑好好摸——男孩儿的皮肤虽不像女子柔腻,却自有一番力量的美。 都没意识到自己在作甚,史小色狼一双手就开始摩挲人家的胸膛,贾环的衣襟越开越大,史墨手边碰到软软的颗粒,痴看着贾环的黑眼睛,史小墨不由自主的用手去捻那两个小粒——还捻的极为顺手,极为舒心。 “嗯”贾环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一震。 史墨猛地回神,当即懵了,自己两手享受摸在人家胸上,拇指和食指还一捻一捻的捻着贾小环的……跟个没断奶的娃似得! ……捻——捻……刷的一下成了煮熟的虾,史墨看着挺立暗红的两颗小珠只觉五雷轰顶,又觉鼻腔火热。 这呆子!贾小环红着耳朵根,心道,要指望史墨,恐怕今儿一晚上他们俩就得这样对着了。 当即,忍下胸口的麻痒,两手抱住史墨,身子一翻,把人压在身子底下,贾环哑着嗓子调戏:“怎么不继续了?嗯?” 史墨呆呆看着自己身上头这人,这人散开的头发垂下来,就好像把他们两个人禁锢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麻酥酥的滋味儿。 贾环下丨身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只着亵裤的大长腿生疏青涩的去磨蹭史墨大腿内侧,磨蹭磨蹭着动作就娴熟了,无师自通的挑拨史小墨的欲望。 像被蛊惑了一般,史墨全身火辣辣的,两只手不知不觉的搂上身上这人的肩膀,头一昂,轻轻在唇边印了个吻。 小心翼翼的,轻轻的吻。 贾环觉得这是最大的鼓励,最美好的温情和欲望。 当下,就忍不住把手从空荡荡的袍子底下伸进去——史墨出浴后只随便穿了件内袍,大大的方便了此时。 揉捏挑弄,墨哥儿腰侧和红珠都敏感的紧,没几下,便弓起了身子,眼里氤氲出雾气。 叫这人彻底呈现在眼前,把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去。 贾环在史墨耳边低低的笑,把史墨无力的手塞到自己怀里,附在他耳边轻轻道:“继续。我喜欢你摸我。” 史小墨真的真的感觉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个妖孽一般的人物儿,是他的环儿么? 被扯进漩涡时,史小墨脑袋里还飘荡着一丝念头,都是童子鸡,怎么差别就这么大!枉他还曾经受了那么多动作片的教导,特么的,祖宗说的果然没错——没有实践就是没有发言权! ******************** 元小舅藏在外甥的窗户底下,又气又恨,急的牙痒痒,臭小子这么不给舅舅长志气! 听着里面簌簌的衣服摩擦声,还有贾环低沉的笑声,时而还夹杂着不争气小外甥的闷哼,元小舅恨呐,枉他还费心收罗来那么些春丨宫图,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怎么就叫环儿那臭小子压在上头了呢! 元小舅哪里知道他红着脸皮弄来的那些极为露骨!大胆!详细!的“教材”被自诩看过岛国真人主演大片级爱情动作片的小外甥嫌弃的一文不值,人家自觉脑袋里那些才是‘高端洋气上档次’,对付一个闭塞没见识的贾小环,尽够使了! 结果捏,嗯,贾小环吃的十分尽兴,所以说么,再是童子鸡,拼的还是本能呀!面对直抓主题,野兽风格的贾小环,进化太厉害的史墨十分不够看。 “啧!”元小舅不爽的抓了下耳朵,这都入秋了还有蚊虫! 元小舅一手抓住窗栏子,分外不满,这些虫子忒烦人,不去咬里头那个压着他外甥酿酿又酱酱的某人,叮他这个可怜的舅舅作什么!明天,就叫管家把这些虫子都给灭了! “看够了吗。” 元小舅悚然一惊,嘴上已被捂上了一只大手,男人整个身体围上来,把他包裹进怀里。 浓烈、独特的气息包围着元小舅,元澈几乎窒息在里面。 绯红爬上两颊,元小舅羞恼急了,当即要炸毛,要跳脚。 身后的男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宽厚有力的胸膛紧贴在元澈身上,热气喷在他耳边,低笑道:“光看有什么意思,看别人有什么意思。嗯?” 捂在嘴上的手始终没放开,男人轻轻巧巧的把元小舅转了个圈,抱在怀里,轻轻巧巧的扛回房去了。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的贾小环拉着怀里光溜溜的人儿厮磨一番,才心满意足的起身来侍候床上爱困的人。 打开房门,深吸一口气,贾小环只觉风清气爽,生活实在太美好。 亲自端茶捧饭,贾环稍稍疑惑了下为什么没看见护崽子的小舅舅,随后庆幸下扔到脑后去了,乐颠颠服侍累坏了的某人去了。 82、巫蛊 这年年底,史墨成了亲,许是因为有补偿自家姑娘先天有疾、活不长久的缘故,曲家陪嫁曲灵槿的嫁妆很丰厚,并且言明曲灵槿亡故后嫁妆由史墨继承,不用交还曲家。元澈及史墨等人对此不置可否,倒是贾环心下不舒坦,拉着史墨又狠狠折腾了一回,床第间还要威胁史墨不准留着曲家姑娘的嫁妆,他又不是养不起他家墨哥儿,史墨想要,金山银山都能给他搬来,把个别家的女人的嫁妆留下来算什么事儿? 折腾的狠了,眼角发红的史墨含着两泡眼泪呜咽,特么的,他是那贪图人家嫁妆的人么,净会想着法子干那事!贾小环心黑的没边了! 不过,总归是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一场婚礼。 曲灵槿命不久矣的事情保密保的可好,外面只知道史家的新奶奶身子骨娇弱,性情羞谨。 曲灵槿的身子十分虚弱,勉强拜了堂没露出纰漏来,至于洞房花烛夜,就算没有贾环,曲灵槿也经受不得,对此,贾环的心气儿才平复了些。 在史府,曲灵槿被照顾的极好,给了她当家太太所有的尊荣——曲灵槿不能劳累,管家之职便由她一手分配给管事下人…曲灵槿一直活过了她二十岁生辰,才油尽灯枯撒手亡故,对外称“难产而亡”。史墨为妻齐衰守丧一年,也的的确确一年未与任何人同房,给足了曲氏应有的哀荣。曲家十分感念史墨,两家愈发交好。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那人特特布置了他们的卧房,点了手腕粗的龙凤呈祥喜烛,用腰带把史小墨绑在床围上,欣赏了半天才心满意足的拆吃入腹,恨得史墨牙痒痒,直道等贾环成亲的时候他也得这么来一遭儿,方解心头之恨。 不料贾环下手更狠,史墨好歹还成了一桩亲事,日后有了些说头,贾环借着元小舅手底下的势力,瞒着史墨让自己‘夭折’了好几个‘将要定亲’家的姑娘——嗯,至少别人家是怎么认为的。有元小舅的人造假传谣,他手底下好几位女探子的假身份都给贾环‘将要定亲’,然后‘风光大葬’了,女探子们摇身一变,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这名头猛于虎狼,比人家那克妻的名声强悍多啦——这两家刚有了意向,互相通了心气儿,将将要定下亲事的时候,就把人家好好儿的姑娘给克死了,这、这,得是多孤的命呀! 人多的地方就爱传是非,尤其是这样有些‘传奇’‘吓人’的流言,更是传播的飞快,传播的广泛,就连翰林院里的庶吉士们,私底下也议论纷纷,有几个心气儿高的就似有似无的当面讽刺嘲笑了贾环几句。史墨当时只觉得心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得,又气愤又心疼的想掉泪珠子,偏偏贾环面上平静无波,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划过史墨的手心儿以示调戏。要面子的史小墨当即恼羞成怒把气儿统统迁怒到几个眼高于顶的“才子”身上去。 没几天,那几位‘大才子’就被派去学做最散碎最累却最没有前途的事务——庶吉士是朝廷储备的官员不假,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也不假,可所有庶吉士学习的方向和事务并不是一样儿的,学起草圣旨诏书和学处置陈年旧档的能一样么,未来的前途能一样么? 霎时,看热闹的生是非的人都闭了嘴,这贾环除了是越发败落的荣国府的庶子外,更有别的靠山啊,这样的人,就算不交好也绝不可得罪。 史小墨捧着茶盏冷笑,虽说他没甚大本事,但他有个有本事又护崽子的舅舅,还有个更有力的舅妈!敢欺负他家环儿,哼,这清贵翰林院里也是一样,没后台的谁都能踩一脚,管你大才子还是大菜籽! 贾环觉着又暖心又心痒,恨不得立时立地就扑倒那个扬着小下巴冷笑的人,看看翰林院简陋的斗室,灌了一口凉茶还是把火积攒下去了。 墨哥儿为他报仇他心里熨帖,也就收了手,只留着先前埋下的先手随它什么时候发生作用去——贾小环从里到外都黑透了,那几句话虽然不痛不痛,但他总得让人知道些厉害才是杜绝麻烦的最好办法,那几人因为进士名次靠前,平日里十分恃才傲物,寻些他们的纰漏在简单不过,随意引导下就能将纰漏扩大到无法轻易过关的程度。 果然,没等半个月,那几人先前处理的事务就出了事儿,正值年关,就连翰林院掌院学士都受到了斥责,那几位大才子虽未被隔除庶吉士之列,可仕途之路也就断了,任谁都知道三年期满后这几位的下场就是远远的被派出去作个县官儿罢了。 那时候,史墨正躺在美人的大腿上,一边儿往嘴里塞进上的石榴子儿,一边漫不经心的胡说八道:“这就像宫里那些高高低低的妃嫔娘娘们争宠一样,站出来飞扬跋扈挑事儿的都是那没脑子的瓦罐儿,嗯,只能看看的粗陶瓦罐儿,被人当了枪使还得意洋洋的……嘁,没见真正的玉瓶儿都在后头观望么?” 贾环一边给他剥石榴皮儿,一面儿笑道:“就你这么些歪理,跟你进过宫见过似的。…噫,不许把石榴子儿也吃进去!” 史墨摆摆手,故作夫子样教育道:“哎,这你就不懂了,石榴子儿吃进去才有益于克化,你没见过那小鸡小鸭的都喜欢吃些小石子儿么?就是这么理!孤陋寡闻~~” 那得意的小模样,叫人爱的不行,当即贾环的目光就暗沉下来,也不剥皮儿了,俯下身从眉眼亲舔到淡色的唇,低声道:“那让我也尝尝?”说着,灵活的舌头就长驱而入,卷走了史墨儿还没嚼的石榴子儿…… “什么宜克化?”元小舅笑道,边说边信步进来。 史墨呜咽一声,手忙脚乱的推开身上的人,赶紧从人家大腿上起身。 元小舅一看小外甥那眼尾染上艳色的模样,登时狠狠瞪了一眼坐那儿勤勤恳恳给剥石榴皮的贾环。 “舅舅,您怎么这时候来?”史墨咳了一声,掩饰自己那点子小尴尬。 元澈没好气的哼道:“这不是来看看有益于克化的物什么!” “舅舅!”史小墨不好意思了。 到底心疼小外甥,元澈按下话头,抓起一把跟红宝石粒儿一样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儿,往嘴里一扔,随即皱眉:“怎么是酸的?”不羁的姿态很是好看。 史墨笑眯眯的看他舅舅,道:“酸甜酸甜的才是原味儿么,才正宗,多好吃呀!”天知道后世全是精甜精甜的一个味道。 元澈哂笑,不理外甥的歪理。 讨好护崽儿的小舅舅分外重要,这是关系着墨哥儿回房睡否的大事儿,贾小环当即就插话进来,把方才史墨说的那些玩笑话学了一遍。 却不料这话让小舅舅心里一酸,只觉着外甥小时候定然吃了不少的苦头,这不然哪里能见到什么小鸡小鸭的,更别提还能详细知道小鸡小鸭会吞食小石子,把酸涩按下不表,元澈抚着小外甥的头笑道:“墨儿倒是个料事如神的性子,随便说说就知道舅舅这时候来的意思了。” 见外甥一双和他肖似的凤眸瞪得圆不溜丢的,更加喜欢,笑道:“可不是宫里头唱起了大戏么,近年节的好时候,宫里低位份的嫔妃却一个两个的病倒,还都是癔症似得发疯,要杀要打的,可吓坏了不少的人——倒是高位上的那几个没事儿。” 要杀要打?发疯?史墨一惊,不会是他想的那个缘故罢? 贾环眼一凌,也想起了当初赵姨娘办的那件蠢事了——是马道婆? 元澈赞同的点点头,半是玩笑半是忠告的笑说:“咱们这位圣上可不是一般人,什么事儿能逃得过他的眼去,可他偏就能忍到现在才发作出来……你们两个小子得记得,就算是日后端肃亲王上了位,也不能抱着侥幸想瞒下什么——那父子俩,都是一样的德行!”臭小子,这才哪到哪儿,就开始得意了! 史墨和贾环闻言,看着舅舅笑脸上的冷意,脊背一凉:他们这段时间过得太顺遂,的确是失了警惕和敬畏……大舅,不、是端肃亲王,他们是失了臣子的本分和距离。 随手拈起一粒石榴子儿扔进嘴里,好像浑然不知自己惊到两个小的一般,漫不经心道:“还是酸的!哼,这真是……茜香国贡上来的番石榴一年比一年差!” 史墨按下抽抽的嘴角儿,指着桌上一个别致的带盖竹编小箩筐,道:“今年茜香国比往年冷些,进上的石榴不多……”端肃王府得的都在那儿了,连鹅黄笺子都没拿下来就给送过来了……“要不,您挑挑?”兴许有甜的呢? 后半句话史墨咽下没说,因为小舅舅话里头“父子俩都一样的德行”中的端肃亲王掀起帘子,踱步进来了。 见元小舅抓着石榴子儿往嘴里放,拧起眉角,沉声道:“不许不吐籽儿!” 史墨巴巴看向贾环,这算什么事儿? 不过,元小舅的话两人到底听进了心里,端正了心态:舅舅说的对,但凡帝王,不说同母所出的亲兄弟妹们要谨遵君臣之道,就是亲生父子也讲究先是君再是父!他们两个,对着肃亲王,是有些太过信任亲昵了。 当今心计城府之深,他们这些只听说过只字片语的年轻小子都觉得心惊,若是肃亲王一脉相承……作个听话的纯臣才是为官之道。 便是元小舅也没料到,他的一句话给两个人带来多少思量和改变,这两个日后会在史书工笔上留下一抹的贤臣,此时开始慢慢塑造自己作官的杆秤——也可以称作基准。 ********* “你跟两个孩子说什么了?”一日,朱永安搂着昏昏欲睡的元澈,在他耳边轻轻问道。他能感觉到两个小的对他的态度有些改变,不如以往亲近了。 累极了的元澈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嘴上嘟囔道:“什么?嗯,为官之道!” 朱永安沉默了,抱着元澈愈发得紧。 元澈被搂的有些喘不过气来,耳边传来朱斌咚咚咚的心跳声,好像有股子无言的悲忧。 元小舅睡不下去了,睁眼道:“你又瞎想什么。” 朱斌抿着唇,把元澈的头压在怀里,不叫他看见他眼底的黯淡,轻轻问:“你是不是还在……”还在怪父皇,怪…我? 使劲儿捏了下锦被底下这人粗壮的臂膀,元澈挣扎着探出脑袋来,没好气道:“那两个小子太顺了,你又惯着他俩,哼,我是怕那两人尾巴翘的太高——我的外甥们,当不成能臣,也不能是个奸官!” 又别别扭扭补充道:“知道你是真对他俩好,可私归私,玉不琢不成器,不都说严父慈母么……你可不能忒纵着了!两小子不成材,我只找你算账!” 朱斌蹭了蹭他的鼻子,哑声道:“嗯,我是严父,你作慈母……我只纵着你……” “嗯、走、走开!” ………… 83、被占了一胳膊的便宜 才自精明志自高 “姑娘,你该早些打算才是呀。”侍书趁人都不在跟前小声劝探春道。 拧起眉角,探春把手里的书搁在小几上,烦躁道:“你这丫头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 侍书朝着西跨院方向努努嘴,道:“眼看着太太已是不中用了,老爷镇日在外书房里不出来,宝二爷那里又是浑浑噩噩的,这眼见着倒是三爷最出息,姑娘和三爷是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不趁着这时候亲近亲近……我的好姑娘,你可得为着以后作打算!” 探春柳眉一抖,哼笑道:“就你这丫头想的多!什么不中用、浑浑噩噩的,再让我听见看我不撕你的嘴!” 侍书着急道:“姑娘!那素日里的话难道你没听见,都传成什么样了?你再孝顺,这以后也不能去亲近太太,倒是赵姨奶奶和环三爷才是您的依靠!可巧如今老太太让您和大奶奶掌事,这可是……” 探春恼怒,打断侍书的话怒道,“你这丫头说话却是越来越不着调儿了,有老太太、老爷在,我作什么要去依靠姨娘和环儿?就算没有,也自然是依仗着二哥哥过日子,哪儿就成了那样儿?再有,太太一时不好我倒上赶着去巴结姨娘去,把我当什么人了。” 侍书张张口,不知说什么,她自然是满心为姑娘打算的,偏她们姑娘素来精明,这回却钻了牛角尖儿,死活说不通。见探春拿起书冲她摆手,侍书只得把满肚子的话咽回去,悄悄打帘儿出去。 暖阁里静悄悄的,探春拿起书却是再也看不下去,这处逼仄,从这头走到那头就十几步远,远不及秋爽斋舒适,况且一个院里还住着惜春,不比秋爽斋独门独院儿,侍书说话忒不小心,一个弄不好就可能把她逼到绝地里去。 环儿……探春也没想到,那么个不讨喜的弟弟竟然能一路顺顺当当的中了进士,姨娘那般粗鄙的人物,怎么可能教出环儿呢?探春看着书本出神儿,自然而然的想到和贾环几乎形影不离的史墨身上去了。 探春咬着下唇,又是不甘又是委屈:老太太先头儿已经跟她透露过要把她嫁给史墨的说头…… 这事儿,起先探春打心底还有些不愿,不为别的,史墨是分出保龄侯府单过的,又无父无母,看史湘云平时还道‘要在家里针黹贴补’,史墨一个孤零零的小爷儿,纵然中了进士又能有什么舒坦日子?再说了,她在荣国府这富贵窝里打转了这么些年,眼看着四时八节那打点老爷上司和同僚的礼物和银子跟流水一样的流出去,也知道这官场上人情往来的重要,若是连打点送礼的银子都没有,凭他才高八斗进士及第又能有个什么前程? 到后来,探春也认命了,至少她嫁过去就是当家的奶奶,不用侍候公婆,丈夫弱力些,她凭着荣国府也能把他攥在手里,不怕他慢待了自个儿。 ——可心底总是压抑着不甘,从小儿她就在大姐姐的光芒下,好不容易大姐姐出去了,她压着迎春和惜春在太太、老太太跟前儿出了头,却不想大姐姐就是有那样的造化和气运,竟然成了天下第一等尊贵的人儿。她艳羡却只能深埋妒忌越发的讨好太太和宝玉,想着凭她的模样才分还有与宝玉的亲近,老太太和太太怎么也不会舍得让她嫁入小门小户,搏一搏,兴许就是王侯府第的太太奶奶,这也是为宝玉打算一举两得的好事儿,谁料老太太竟然会相中了史家大爷……探春私底下偷哭了好几场:只是因她不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就会差这么多! 在之后,环儿不知怎地惹怒了老太太和太太,娘娘那里也是发了话叫环儿分府单过,探春悄悄儿叹一声,心道‘环儿到底是愚鲁,以为自个儿中了功名就拿大起来,太太只与娘娘说一声儿,一个指头就把他收拾了,图个什么呐?’ 贾环分出府后,探春越发的亲近王夫人和宝玉,言行中刻意鄙薄赵姨娘等,生怕因贾环迁怒了己身。 却不料,环儿分了府倒财大气粗了,探春冷眼瞧着,只觉得他蠢莽,扎太太的眼珠子能得什么好处来,这般作态!另一面,也悄悄松口气,环儿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多银钱摆阔,说不得就是他那个至交好友史墨的接济襄助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身家,果然不愧是侯府出来的嫡长子嫡孙子,’探春一面这样庆幸,一面想:‘再多的家财也受不得这样挥霍,等她嫁过去,可不能让史家大爷再这样大手大脚,有那些钱还不如好好打点官场面上的人情呢。’贾探春这样打算着,却始终没想起贾环是她同母的弟弟来着,只把贾环归咎到史墨不该有的‘大手大脚’里头去了。 她把史墨当作日后的良人之后,倒是一心一意为史墨的仕途打算起来,打定主意日后要让史墨多亲近史侯府和王家舅舅家,这边还作着‘诰命夫人’的美梦,那边儿却传来了晴天霹雳:先是无缘无故的太太被公主冤枉、斥责,太太识大体委屈的搬去了小祠堂静修,后是史家大爷竟飞快的与曲家的女孩儿订了亲事! 史墨与曲家姑娘的亲事震得探春心神不宁,胸口跟压了一块大石头似得不得抒发,这才没去恭贺薛姨妈的敕封之礼,也就没在宝玉插科打诨闹着要合家去迎王夫人的时候‘锦上添花’,自然也就无缘得见那“菩萨底下荒丨淫”的一幕,倒是避过了一场祸事。 不到半年,史家大爷就把曲家嫡四姑娘娶进了门儿,那十里红妆、气派煌煌的婚礼,就是深闺里的探春也有所耳闻。 探春一个养在深宅大院的姑娘家,嫡母面慈心冷,从不跟她讲那些气派的大家门第,又不带着她这个庶女出去交际,探春纵然自觉才高精明,可眼界的确如井底之蛙,浅薄的很。 荣国府传到现在也不过是中等的门第了,贾赦袭的不过是一等将军的爵位,早就不是超品的公爵人家,偏从贾史氏起就以国公府自居自得,倨傲的很,底下小辈和下人有样学样,一个个倒都觉得贾家是都城头等的人家。 探春自小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总是想让人忘却自己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把太太、娘娘挂在嘴边,总是巴望着要人家把她当成是太太生的女儿、娘娘和宝玉的亲妹妹才好。殷勤侍奉在王夫人身边,久而久之,探春便觉得与荣国府相交密切的那些人家才是第一等的世家、凡是带着王侯公爵的都是顶好的门第! 是以,并不知道海津曲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还自己为那是不在台面上的门第呢,少不得觉着出身门第不如她显赫的曲四小姐抢了她的亲事,就是因为她是姨娘养的,是庶出的缘故! 探春钻了牛角尖儿,对嫡出身越发的眼热看重;另一方面又见老太太对宝玉的宠爱愈发得深重,宝玉在荣国府的地位非但没有受到太太的影响,还使得众人益发的捧着他,就是宫里的娘娘,记挂着他的身体,也隔一两日就打发小黄门来探望,药材吃食不知赏了多少——探春便更坚定了自己在府中立身处事的标杆儿:亲近宝玉太太,远离姨娘环儿。 ********* “姑娘,大奶奶二奶奶请您去商事,在沉香馆的小厅。”翠墨打帘进来,打断探春的思绪。 “知道了,就来。”命小丫头自去回李纨和宝钗的话,翠墨给探春篦了篦头发,匀了面才过去。 到厅上坐了,吴新登家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奶奶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老太太,老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 李纨虽说有了个管家的名头儿,可她向来温顺寡言不争名利,遇事根本就不开口,倒是宝二奶奶薛宝钗是贾母和王夫人属意的管家人,探春也一向以这个二嫂子马首是瞻,在边上说和着,姑嫂之间甚为相宜。 赵国基死了,薛宝钗和李纨都看了看探春,宝钗想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我给她赏银四十两。既是这样,便赏六十两罢。”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着,接了对牌就走。 却听探春道:“你且回来!” 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抬脸对着探春谄笑。 薛宝钗和李纨也以为探春是嫌赏银忒少,李纨觉得是少了些,薛宝钗内心苦笑:她也愿意赏多些,好结下个善缘儿,可不当家不知水深,荣国府外表光鲜奢华,内里早已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了。 “妹妹…”宝钗想着弥补两句儿,大不了消减些他处的用度,索性赏赵国基家一百两罢了。 探春却道:“你且别支银子。我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生的也有外面聘买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如今薛宝钗主管家事,虽不如凤姐当日厉害,但却最心细又会算账,有前头几次的排头后,下人再不敢怠慢,是以吴新登家的早就查了以前的旧例记在心上,以防宝钗问起。当下便回道:“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四十两。另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个却有缘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枢,一个是现卖地葬。” 探春听了,便道:“给他二十两银子。吴嫂子是办事办老了的,很该先把旧例说与咱们听。” 闻言,吴新登家的媳妇呆愣诧异的抬头看探春,只觉得三姑娘这是魔障了罢? 李纨狐疑,却不吱声儿。倒是薛宝钗心思玲珑,眼珠儿一动便估摸出探春的用意,当下觉着:庶出的女孩儿实在不好做。只是探丫头到底是想岔了,以贾环现如今的身家,葬赵国基要多少银子没有?这几十两银子,不过代表她们的心意和重视罢了。 早以前,吴新登家的听见探春这样说,早就听从吩咐走人了,反正那时候赵姨娘和环爷就跟地里的泥似得,谁踩一脚不是踩?但如今她可不敢,赵姨奶奶是宫里太妃娘娘称赞过的人,更不提如今环三爷发达了,她可不愿平白得罪了——没见以前的时候她们这些做下人奴才都直接叫“赵姨娘”么,现如今可都尊敬的称呼一声“赵姨奶奶”了。 “宝二奶奶,您看?”吴新登的媳妇面露难色。 宝钗拦下探春,笑道:“赵姨奶奶育子女有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 宝钗的话跟提醒她是赵姨娘养的似得,探春心下恼怒,面上只笑道:“这话顽笑。难不成以前家生的姨奶奶没生养过不成,生养之功与这个原是两起子事儿。要依我,赏一百倒好,只是若不按例,别说下头人笑话,明儿也不足以服众。” 宝钗见她执拗,只得依从。 吴新登家的领了命,出去沉香馆了嘴里开始嘟嘟囔囔,分外瞧不明白三姑娘行事。 散了座儿,莺儿跟在宝钗身后服侍,怪道:“三姑娘这么做的缘故在哪儿?” 宝钗和她相护扶持,一般的话也不瞒她,笑道:“她虽是从赵姨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可打小儿就远着那头,只亲近太太和宝玉的。如今虽然太太‘病’了,三爷站起来了,可这时候她若改弦易辙去亲近那边了,倒显得她是藏奸的,以往那些都是做给太太看的。” “可这也忒过分了罢?”莺儿惊道,“就算是不亲近,只不理睬便罢了,哪儿用的着特意拿着赵姨娘作筏子呢?” 莺儿那日是亲眼见过小佛堂的事情的,对王夫人那时一百的不耻,也觉着探春忒怪,好不容易亲兄弟有出息了,不赶着亲近好弥补以往的冷淡,反倒明摆着作践,不管怎么说,那亲娘和同胞的兄弟才是她终生的依靠啊。 宝钗失笑,摇头道:“我也觉着探丫头做的过了。只是你别忘了,还有老太太在看着呢。”宝钗指指上头,示意道:“我观着探丫头这是给老太太表决心呐。她想的倒也不错,姨娘和兄弟总归对她的终身大事做不了主,太太有佯,自然是老太太操心孙女儿的亲事……” 莺儿摇摇脑袋,还是不太能理解探春的心思,要搁在她身上,她可做不出这样的事儿来——亲娘亲兄弟,竟是一点子情分面子都不给!讨好老太太,尽可以从他处着手,何必去作践自己亲娘呢? ************** 西跨院。 贾环死死拽住赵姨娘,不叫她去找探春去闹。 赵姨娘疯癫了似得,又挠又咬,往日作出的那一张娴静温顺的表象是半分都不剩了。 贾环眉心死皱,任由赵姨娘抓咬打骂,就是不放手。 半晌,赵姨娘力竭一般,推开贾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边哭边骂:“往日她奉承太太,奉承宝玉!太太的抹额、鞋袜,宝玉的鞋子一年她能给作多少去,我是个上不台面的姨娘,她这个主子不给我作便罢了,连你是她亲兄弟她也不给你一针一线的物件儿!这也算了,咱们娘俩知道她在太太跟前讨太太的疼,不容易,也不怨她!你叫嬷嬷教我礼数教我知事,是!我知道以前去找她想她给我撑腰是丢了她的脸面,可后头这几年,我去过么?!我怕她难做,我躲着她!可她呢?你考中进士,阖府里的人都来贺,她连个小丫头都不派过来!你出府单过,就连东府的蔷哥儿都打发人来问一声儿,她呢,跟没你这个兄弟似得!” 赵姨娘越说越伤心,贾环把她抱到矮炕上去,她巴住贾环的肩膀,双手比划着哭道:“她才生下来的时候就这么一点大,哭声又弱的跟小猫崽子似得,奶娘的奶她也不爱吃,我生怕她养不大,晚上都不敢合眼,就怕一眼看不见她就没了。她身子骨刚好点儿她奶妈子就得了病症,我不敢让她继续吃奶,偏奶丨子也不是立时能找得到的,她死活不吃羊奶粥水饿的呜呜的哭,我心跟刀割的似得…是你舅舅连夜挨家挨户的问人家去要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回来,到底是让他寻着个刚出了月的女人家,府里不叫进外人儿,我又不能招风,你舅舅天不亮就守在老爷出去的路上……你舅舅便是一辈子窝囊没个出息,是奴才秧子,但他哪儿对不住她了!我是稀罕那些银子吗,我是看她对你舅舅的心!” 贾环听了心里也酸涩不已。 赵姨娘脸上妆都糊成了一片,贾环揽住她一点一点的用帕子给她擦。 这时候,往日赵姨娘百般拿他作由头,争宠拔尖的隔阂似乎烟消云散,贾环瞅着面前这个女人,或许蠢笨,或许她也不是那些心心念念儿女的慈母,或许她心高不知足,可她的确心里头有他们姊弟两个,她是生养他的人,他合该给她一世安稳。 赵姨娘浑身的力气似乎都使尽了,挨着炕枕,嘴里兀自道:“太太把她养在跟前儿,我心里也高兴,想着日后她也有个好去处,她倒是巴不得离我远远的,倒不像我十月怀胎舍命生下来似得——可她再是作践我,不搭理你,她也是个姨娘养的!” “那年你进学,就连姑太太家的林姑娘都使人送来了书本笔墨,她连打发个小丫头来都不肯,我奈不住,去找她理论,她说太太满心疼她,都是我每每生事,寒了太太的心!” 赵姨娘捂着脸呜呜又哭起来,探春是她头一个孩子,比起贾环在她心里的分量还重,当时她还是个嫩生生的丫头,是真心仰慕老爷,老太太把她给了老爷,她欢喜的都快疯了。那时候正是太太养了宝玉伤了身子,正卧床修养的时候,老爷十日里有七八日是宿在她房里,她和老爷两个竟像是平常夫妻一般的过日子,探春就是那时有的,她心里多喜爱这个孩子呀——比起后来的环儿,探春就好像是她和老爷作夫妻的时候生下的…… 后来太太要走了探春养在跟前儿,她偷偷哭了好几夜,白日里服侍太太的时候还不敢叫人看出来,心里边的苦都快涌出来了,偏这时候,太太又抬举了身边的丫头,连老爷也好些时候才能见一面儿。 探春打的什么主意,贾环打眼一瞧就心知肚明,无非是因为他和姨娘当不得她的主儿,巴望着和他们划清了界限老太太能给她寻一门好亲事。 可,好亲事?贾环冷笑,荣国府还能寻着什么好亲事? 林姑父和小舅舅动的手段他最清楚,甚至还掺了一脚——这荣国府早就家计萧条,捉襟见肘了!荣国府的名声都要臭到尽人皆知了,就是那一起子朋党如四王六公里头也大都不愿和荣府联姻,荣府这位老太君为了她自己的富贵日子,为了她的宝玉的奢侈生活,把她给嫁进火坑里换银子倒有可能! 没见那位薛家姨妈,家里的铺子刚有些起色,生意将将作回来些,就叫贾老太君又哄又骗,趁着薛蟠不在家,唆使薛家姨太太给丈夫买了个七品的‘加恩’,为个七品宜人的虚名头赔了大半的家产进去! 贾环敢说,这里头,有半数以上是落到了自家那位“慈和良善”的老太太手里头。这事儿那位薛家出身的宝二奶奶心里头只怕也是清楚的,可她能说什么?或许也不想说什么,毕竟依老太太那偏心到死的势头,她死了手里的私房八九分都要给宝玉,也算是间接着落到她手里去了——倒比原先是她哥哥的强些。 自己的亲姐姐倒是个果断的人!如果这不是自己的亲姊,贾环都有些要佩服探春了,一个闺阁女孩儿,坚持一道儿走到黑——瞧也不瞧旁边道上的亲娘和弟弟,这也不容易。 探春是精明人,可忒精明了。 这天夜里,贾环抚着嗡嗡响的脑袋回他自己的府邸去,沐浴更衣出来就见史墨坐在炕沿上,拿着本闲书懒洋洋的看着,另一手还时不时从炕桌上拈点果干塞嘴里,看上几行,便要抬头望一眼暖阁的月洞门。 暖洋洋的灯火照着,只一眼便抚平了贾环全身的疲累。 抬眼望,史墨正撞进贾环笑吟吟的眼睛里去,呆了几瞬,史墨才轻咳一声,故作正经道:“怎么才回来,厨房进上来的暖胃羹都快凉了。”这是他俩新养成的习惯,天寒,睡前一刻钟进碗暖胃羹,养胃养身。 下一眼瞅见他身上的衣裳,史墨皱眉道:“怎么去那边沐浴了,这么一路儿,寒天腊月的,冻着怎么办。”说着就起身拉他往炕上来暖和着。 贾环由着他动作,懒洋洋的叫史墨侍候他,笑道:“我怕你睡了扰你起来,在大池那边洗漱了,不过就几步路~”那眼睛一直亮闪闪的看着史墨。 史墨从暖包子里端汤碗的手一顿,心道:这是撒娇呢吧,尼妹,贾小环撒娇了?! 贾环笑的纯良又正直,手里却把自己喝了半勺的汤勺伸到史墨的嘴边。 史墨脑袋里一群羊驼--驼着高唱“套马的汉子”的他呼啸而过……可,下意识的,他就已经张嘴把勺子含进了嘴里。 尼妹的! 咳,史墨不好意思了。 “嗯,那是什么?!”瞬间由可口小绵羊变作黑脸大灰狼的史墨揪住贾环的袖子,伸手一撸,兴师问罪道。 “什么?”贾环一瞧,原来是拉住他姨娘的时候被他姨娘的抓挠的血印儿。 什么?!史墨怒了,这分明是女人的长指甲挠出来的印子! 伸手就要揪开贾环的衣领子,他家贾小环被人占了便宜了!尼妹的,这已经盖了他的印章了,是哪个胆大的女人? 见史墨一脸都是被占便宜的心痛,贾环心情大好,伸手一捞把人拉怀里坐着,故意往人家耳朵上吹热气:“你要再摸,咱们就先把这事解决了?” 史墨的眼睛早在自己领土上巡逻了一遭儿了,知道领土就被占了一胳膊的便宜,哼一声把手抽回来,示意贾小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绝坦白,牢底坐穿!”的重要指导思想。 贾环失笑,搂着怀里的宝,一点一滴的把今儿发生的事与他说了,末了,贾探春的心思也给分析的一清二楚。 听闻,史墨同情的拍拍他家环儿的肩膀,不容易啊!一面心里觉得他家姐姐的形象瞬间美好起来—— ——果然么,有对比才有差距!眼见着那位姐姐,再对比自家姐姐,嗯,湘云大姑娘还是很可爱的大姑娘滴! ——贾探春,精明又有才,若是好生培养,这会是个比贾元春更适合宫廷的女孩儿,正因为如此,这个姑娘虽然美丽却并不可爱。 84、处置·二癞子 “平安,备马。”贾环轻轻带上房门,低声吩咐正在门外候着的平安。 平安领命。 又吩咐侍候的大丫头:“你们墨爷还睡着,勿要吵醒了他。准备软烂的梗米燕窝来,醒了先让他进一碗再作其他。” 秋水领着小丫头含笑应,“是。” “爷,咱们还往荣国府去?”平安骑在另一匹黄骠马上,问。 贾环正四扫着道路两旁的铺子,盘算着给墨哥儿弄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这是他从小儿就养成的习惯。虽说现在墨哥儿已经是个大人了,可寻么些稀罕的小物件儿,也依旧爱把玩,也是两人之间的小情趣么。 “嗯。”贾环漫不经心地应着,眼睛依旧四处探看。 两人身后跟着的小幺儿听见说话,其中两个年级小些的暗自撇撇嘴,他们可真一点儿也不愿往那个府里去!那府里的下人满肚子的坏心眼子,不是阿谀奉承着想从他们嘴里探听他们家大爷有多少家产、府里的私密,就是不安好心想把女儿送到大爷身边服侍——哼!以为他们人小就啥也不知道了么!这是那府里的老太太和太太们看不得他们大爷好,往大爷身边安插人呢,要不然家生子的女儿能去别的府里? 贾环骑在马上慢悠悠的前行,可他身子底下的惊雷就有些不高兴了,扬头打了一个响鼻。 都说老马识途,惊雷是千金难得的宝驹,自然记得路,这条路直通向宁荣大街,大黑马抬抬蹄子,杵在大马路的正当间儿,不走了。它可不愿意去那府里,马厩里一股子怪味,马草不新鲜不说,还有人把巴豆掺在料里给它吃,大黑马觉着它没把马厩给掀了就是很给贾环面子了。 “惊雷?”贾环无奈的拍拍大黑马的脖子,大黑马老神在在的嚼绳子,说什么也不往前走。 平安叹气,这位祖宗的脾气大着呢,它立住了,那再拉也是不走的,打又舍不得,惊雷平时又聪明又合心,这么一匹宝马,谁舍得拿鞭子呢。更别说墨爷最稀罕惊雷和奔霄了,打了它,墨爷不得心疼死? “许是上回荣府里马倌儿给惊雷喂脏东西,它记住了……”平安道,“惊雷聪明才没叫得逞。要不…爷您换一匹马来?” 贾环哭笑不得,什么时候他得迁就马了,惊雷这家伙,忒精了!“得!我骑你的去,你…”贾环随手指了个后头的小厮,叫他让出马来给平安,顺带把惊雷送回府去。 顺顺惊雷油亮滑顺的鬃毛,贾环也不舍得让它再去荣国府那马厩里遭罪,“去罢。”惊雷朝天嘶鸣一声儿,蹭蹭贾环,哒哒的迈着小步跑回去,欢快的去寻他们家奔霄去了。 在城里,惊雷跑的不快,那小厮小跑着跟在一边儿,笑眯眯的攥着平安管事给的赏钱儿:他家小花要留头了,正好买个绢花给她带! 这小厮姓姜,原本是京城三四百里外乡下一户富户家的佃户,家里原也能过得去,谁料他爹一场急病,卖光了家里的地还不够使,他老娘哭着想把他几岁的妹妹给卖了去,他妹妹才六岁长得还好,那些个人牙子端详来端详去,眼神跟毒蛇似得,他心里一寒,就知道这是要把他妹妹给卖到那腌h地方去的。姜小子哪里能舍得,咬着牙偷偷儿把自己卖给了富户家给他爹治病,他爹到底也没撑过去还欠了富户家好些粮食,富户嫌他带着老娘和妹妹累赘又还不起债,便让他老娘和妹妹也签了身契,一并把他们倒手卖了换钱。 黑心的主家一心想多卖钱,要把他和他老娘卖到煤窑子去,把他妹妹卖去妓户,他拼命闹黄了几回,又求买人的主顾发发好心,可那些府邸里买人的管事都只愿意买他,不愿要他妹妹和他老娘。姜小子都打定主意要三个人一块死了了事,不成想被府里的方大管家遇上了,买下了他们一家三口,给了他们一条活路。大管家说这是因为他孝义,那些个不要老娘,把妹妹卖了换钱的混账再壮实再便宜府里也不会要。 自打进了府,他才知道什么叫大家规矩,比起他呆过的那家富户,这府里规矩明明白白的,人也清清爽爽干净利落。按着规矩行事,主子们放心,他们作下人的也轻巧——有事儿该谁的责任,一查簿子就知道,抵赖不得也不能推脱到旁人身上,赏罚分明,府里也没那些龌龊,做得好了自然有升有赏,不好受罚也没啥怨头,姜小子勤快又机灵懂事儿,很快就被管家安排到大爷身边跟着,他老娘也在外头给下人做饭的伙房帮忙,两人的月钱很能养活一家三口人,他们一家子感激的不得了,他妹妹小花原本饿的黑瘦的小脸也长开了,咧着缺牙的小嘴整天笑眯眯的。 只不过让姜小子不明白的是,他见过的那些官爷富户的,不是叫“尚书府翰林府”的官名儿,就是“张府李府”以姓氏冠名儿,偏他们府里挂的匾额叫“拙复园”,又拗口又不好听,不过两位爷都喜欢的紧,听大总管说这是舅爷给起的名字……姜小子不知道其中包含了啥好意味,但他就是觉着外头人说来说去就称呼他们府叫“拙府”了,这实在是不好听。 ******* 荣国府里赵姨娘一双眼睛肿的跟桃子似得,见了贾环也没精打采的。 “舅舅的棺木停在静陀寺了,我给他买好了地,停灵七日再葬。”贾环把热茶亲手端给赵姨娘喝,一面与她商量。 闻言,赵姨娘才有了些神采,停灵七日僧侣超度,那可是有些家财的良籍死了才有的体面,但,“老太太、老爷那儿愿意?” 赵国基是荣国府的家生子,一般也就是停枢在家里两三天就埋到贾家葬家仆的偏僻地方去罢了。 贾环淡淡道:“昨日求告了老爷,老爷应下了。我给了账房五十两,便算替舅舅赎身出来了,自然能好生葬了。老太太那里,倒是没去,她年纪大了,不敢以此来叨扰她。”看了眼赵姨娘,又道:“舅舅家里的,您是怎么打算的?昨日这府里赏下的二十两,舅舅家里的已是领了回去,我也没管。” 赵姨娘嗔怪道:“那是你舅妈,怎好叫她你舅舅家里的?”又心疼那五十两,“她赏了二十两来,你又赔进去五十两,唉!你也糊涂!” 赵姨娘的性子是改不了了,贾环见怪不怪,但要他叫舅妈却是绝不肯的,他舅舅虽窝囊没本事,这些年从来都是靠着他姨娘吃饭,可人老实不坏,他愿意照顾着,也愿意费时费力的为他谋份哀荣。可那个名义上的舅妈? 哼,性子跟荣国府里与小厮们都是好友的多姑娘比,也差不到哪儿去,要不是长相实在是没有那多浑虫的媳妇标致,指不定轻浮到哪里去了呢。那位多姑娘再风骚,见了正人君子也不敢沾的,冷二郎柳湘莲来府里吃酒的时候,那多姑娘和舅舅屋里的那位都在厨上忙活,那为声名在外的多姑娘没往上凑,倒是舅舅屋里的舍皮赖脸的凑了上去,差点儿叫冷二郎拔剑打杀了去…… “五十两,很够连同你舅妈一块赎出去了,你快跟老爷说去,他没有不答应的!”赵姨娘眼珠子一转,急忙道。如今她也算开了些眼界,不像从前觉着放出府去就是绝了生路了,便想着让赵国基的媳妇也赎出去,跟着环儿不比在这府里给人使唤的好? 贾环哪会同意这个,冷下脸来道:“我不去说,便是你说了,把她放出去了,我也不会收留她去。” 赵姨娘红了眼眶,大有‘你姐姐不跟我一条心只去攀高枝去,难道你也瞧不起我这个姨娘’的意思在。 贾环只觉着身心都累,这偌大的荣国府竟没有一处叫他觉得放松的地方儿,冷道:“她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您不清楚?和那么些人勾勾缠缠,我见了都觉恶心,亏得舅舅老实才容得下她,她倒好,变本加厉的作践你和舅舅的名声儿,前儿当着人还拦住我叫我‘大外甥’,舔着脸变着法子要钱,说舅舅身上不好把你给的银钱费完了…我使人去看,舅舅一个人在凉炕上躺着,她却不见人影儿!舅舅身上捂的都是些霉烂了的棉被!你月月赏她银钱,一日不忘照看赵家,这便是你得来的福报!” 赵姨娘目瞪口呆,这些她都有耳闻,可她心里却不愿意相信,觉着是外人看不得她好才故意这么说道,只没料到贾环会这么直接就撕了那层遮羞布,又羞又恼,哭道:“你!……” 贾环却不能容下这颗毒瘤在眼前膈应,试想想,以他舅舅那屋里人的品行,绝对做得出当街拦马叫他“大外甥”的行径,有心人稍微许下些好处挑拨几句,她能找到府门口撒泼耍赖,到时候,不光是丢脸的事儿,恐怕翰林院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贾环知道他姨娘的脾气,因是贾家的家生子,比外头聘来的姨娘还要矮半头,一贯是不忿的,便死活要拉扯起‘赵家’才好,若是他舅舅有个一男半女的,他倒也愿意拉扯帮扶着,可如今他舅舅都死了,让他去拉扯个给他们抹黑的女人来,做梦! 他姨娘生养了他,贾环自当奉养她,贾环也早已打算好了,日后荣国府败了他能把赵姨娘接出来后,就买个宅子买些仆人给他姨娘,让她当个富贵的老太太,让她后半生能荣养着。 可赵姨娘却不这样想,她起先不乐意贾环分家,偏没拦住贾环也不敢闹到老太太那里去,贾环分出去她还委屈呢,就听人说贾环发了大财过得极好,她心思便活络了,想着要是日后住在儿子府里去,关上门儿她也是个正正经经的老太太! 到时候让环儿媳妇在她跟前侍候着,她不比太太舒服?她在给环儿管着家,顺便拉拔着赵家,她也就圆满了,盘算着这个,赵姨娘做梦都笑醒,没成想赵国基福薄竟然就死了。 所以说么,便是费心再调|教,这本性难改。赵姨娘就是现在表面上勉强算个清秀知礼的妇人,可骨子里的气度见识却是演不来的;赵姨娘心里是有她的儿女,也疼爱着,但这并不代表这就是位慈母了,听说儿子过得好,她首先想到的,还是她能作威作福的老太太生活。 贾环心里门儿清,是以他才早已打算好日后要另买一所大宅子给她威风去,想在他和史墨的家里逞老太太的谱儿却是万不可能! 以他姨娘的心性,让她管家,她能把下人的月钱都给克扣进她荷包里去,说道这贪财,他姨娘比那位太太也好不到哪儿去,况且又喜欢听人奉承,贾环小的时候旁人挑拨奉承几句她就要指使贾环去闹去,现在虽知道遮掩了,可实在也好不到哪儿去——要不然贾环也不会给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二十两的月银了,实在是管束劝诫着赵姨娘的活计太费心的缘故。 日后买了大宅院来,那两位嬷嬷还是跟着赵姨娘去供奉到大宅里,婢女仆人的月钱和府中的花销自然是走贾环的账,但贾环也不会全然纵容着他姨娘作去,正好请那两位嬷嬷照看着,大面上出不了岔子就罢了。 贾环话说到了,听不听就是赵姨娘的事儿了:“舅舅家的您就别管了。我寻来不少好燕窝来,你吃完了再与我说。” 贾环今日还有正事要办,不愿意在赵国基女人的事上与他姨娘歪缠,又说了几句话来,方出了他姨娘的院子。 出了院门儿,贾环就招来平安,附在他耳边说将了几句,平安连连点头,自去了。 ****************** 却说赵国基的女人,见贾环宁可使钱赎了赵国基的尸身出去,也不把那钱给她,正是气着呢,寻思着能找个什么借口进府去往赵姨娘那里闹一场,怎么也得叫赵家的出出血。赵国基媳妇盘算的好,那死鬼的外甥就是个金娃娃,只要她摆着舅妈的面儿去闹去缠,不怕那小子不供着她花销!读书人不就最好个面子么! 赵国基死了,他媳妇拿着那赏下的二十两买了好酒好菜,打扮的花枝招展,扭着屁股又往她新搭上的姘头家里去,半路上却遇到几个婆子冲将出来,抓着她又打又骂,赵国基媳妇瞧见其中有几个是跟她好过的男人家里的婆娘,不免心虚,这撒泼的气势就弱了去,倒叫几个婆子上了劲头,不光把她怀里的银钱抢了去,就连头上的簪子,耳朵眼上的珠子还有手指上鎏金的戒指都给撸光了去。 赵国基媳妇坐在泥地上嚎了半天,才不甘心的起身拢拢糊了一脸的头发,往她那姘头家去,这才发现那群婆娘就连酒菜都给她拎走了,赵国基媳妇破口大骂,却也没奈何。 不想,这祸不单行真真儿一点错处都没,赵国基媳妇才和那姘头滚了床单子就叫一群人堵在姘头床头上了,吵吵嚷嚷的,原是那姘头婆娘和她的娘家人。赵国基还没过头七,赵国基媳妇就让人抓了奸,实在是难堪的很。 那姘头的岳家人威胁要闹到主子跟前儿去,那姘头好不容易才谋了个厨房小管事的肥差,怕丢了差事,狠命求饶又奉上了十多两银钱才叫闹事的人罢手。赵国基媳妇被人光溜溜的从炕上揪下来,挠的脸上都花了才拢起衣裳灰溜溜的跑出去。 赵国基媳妇是赔了人又折了银子,气恨的抓心挠肝的,打定了主意要从赵姨娘手里抠出一笔银钱来,还没等行动呢,就叫个二癞子寻上了门儿。 那二癞子是个窝囊废,专会在女人身上逞能使劲的,赵国基媳妇以前看他年轻力壮的,和他好过,谁料这就是牛皮糖黏上了就走不脱,赵国基媳妇拿着贾环的名头才唬走了他。不知怎地今儿这二癞子又寻上了门来,搂着赵国基媳妇就要亲嘴儿,口里还喊着“心肝”“肉”的,叫赵国基媳妇跟他去过日子。 赵国基媳妇能认?她早打定了主意不改嫁了,守着赵国基老婆的名头,有的是白花花的银钱到手里来,有了银子上哪寻不得个汉子一块暖被窝子?跟着个无赖去过,她是傻子才会那么干。 她自然不是傻子,可二癞子却不敢不把这婆娘弄家去,他在外头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赌坊的人说了他要是还不了债就要把他的手脚给剁了!正巧听人说赵国基死了,给他婆娘留下来几十两银的家底儿,他就跟蜜蜂儿闻见蜜香一般缠了上来……听说这婆娘还有个小姑子作府里的老爷的姨娘,二癞子便不敢强抢,怕被告到老爷跟前去讨不了好。 这不,一起厮混赌钱儿的狗友给他出了个主意,把这婆娘讨家里去,那几十两银可不就名正言顺了?这婆娘长得也不赖,有个暖窝子的人多好,况且她名声不好,也直不起腰来管束着他,二癞子这算盘打得响,如今就使上了。 赵国基媳妇钱氏破口大骂,哭闹着要寻府里的赵姨娘给她做主去,可她前一晚上被人捉奸堵在被窝子里的事情都传扬开了,宁荣后街上的街坊邻居都看她笑话还来不及呢,哪个会去给她报信儿? 二癞子甩了她一嘴巴子,雇来一顶小轿,叫来几个地痞把赵国基媳妇硬塞进去,朝围看的众人拱手:“我二癞子今儿娶媳妇,大家伙都去吃杯水酒啊!” 纵然知道这癞子是打着跟众人要喜钱的主意,为了看赵国基媳妇的热闹,许多婆娘都吆喝友邻着去了。那二癞子的屋子什么喜气都没有,唯一的红就是堂屋里贴着的一张红纸,随便弄下的酒席也简陋的很,连个荤腥都没有,酒淡的跟水似的,就是荣国府粗使的婆子都不愿意沾沾牙。寻了个老流氓作主婚的通赞,压着赵国基媳妇拜了天地,赵国基媳妇被堵住嘴,恨得眼泪直流。 草草过了场,二癞子咧着一嘴黄牙,冲着看热闹的大笑:“都作个见证啊,我八抬大轿抬来的人,又拜了天地,这以后就是我二癞子的媳妇了!” 看戏的人都笑他和那钱妇人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两人可都够没脸没皮的。当夜,二癞子拳打脚踢的逼问出钱氏银钱藏在哪儿,半夜就去取了来,次日一大早就又去赌了。 钱氏委屈的跟什么似得,有心要去赵姨娘跟前诉苦,请人进去通报等来却不是允她进去的话,反倒被出来的赵姨娘的丫头一阵好骂,赵姨娘屋里的嬷嬷还说要禀了老太太把她这无耻的淫|妇人发卖到煤窑子去,钱氏怕了,梗起脖子说自己改嫁了二癞子,和赵国基、赵姨娘没有一点儿的关系了,他们凭什么告她卖她? 那嬷嬷和丫头才罢手,临了还摞下狠话,说钱氏要是再有一回打着赵国基、赵姨娘的名头,就二话不说划花脸卖到煤窑去苦役——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娼妇,谁收拾不了?说完狠狠甩了钱氏两个耳刮子才走。 钱氏是真怕了,那嬷嬷的眼神阴狠入骨,要不是她说得快,只怕就喊人拿下她了。钱氏摸摸脖子,再也不敢想赵姨娘的空子。 后来那二癞子倒是打过一回贾环的主意,这二癞子分外无耻的对钱氏说他也算是环三爷的外舅舅了,钱氏手里的银钱全被二癞子给抢去堵了,连月钱都留不下,人也打的肿一块青一块的,那本来就只有三分的颜色也磋磨没了,她勾搭不上男人要钱使,日子极难过。便也怂恿着二癞子去寻贾环,想借此探探环三爷的表现,若是环三爷息事宁人,她便又有了想头。 不成想这人是竖着出去的,却是横着被抬回来的,差点没给打的稀烂。二癞子倒有几个深交情的无赖朋友,逼着钱氏找大夫照料二癞子,躺尸了一个多月,二癞子才能扶着人下床。只是刚能下床,二癞子就劈头盖脸给钱氏来了一顿。 原来这二癞子连贾环的影子都没见着,刚提了个赵国基的名字,就被小厮们拽到巷子里揍了个半死,那些小厮揍了他之后来了个穿着打扮十分体面的管事,那管事揪着他的头发说这是为了给赵娘舅报绿帽子的仇,说完之后就叫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来说他是来偷东西的贼人,五城兵马司的人的差役拖着他就走,还奉承那管事说要把他弄黑牢里去好给府上出气。 这可把二癞子的苦胆都给吓裂了,百般求饶,又说自己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又许下好处给了银钱,那两个差役又揍了他一顿才好歹罢手了。 这二癞子死里逃生,只把一切都赖到钱氏身上去,要不是娶了这淫妇,那些下人也不会教训他……钱氏便遭了秧,二癞子被差役拿过的事情传扬了出去,府里的管事怕遭祸患就把钱氏的差事给撸了,二癞子两口子坐吃山空,很快就支持不下去了。这两口子的名声都比墨还黑了,哪个邻人愿意接济他们。 二癞子又把主意打到钱氏身上,只是就算是老流子老光棍也怕钱氏后头跟着的那一屁股的腌h,生恐叫这两口子赖上了,都不肯和钱氏勾搭,二癞子没法子,上报给管事说钱氏染了痨病想赎出去,打着府里不要赎身钱恩典放出去的主意,果然薛宝钗随口就给放了出去。 二癞子和钱氏给放出去之后,二癞子转身就把钱氏卖到了私寮里去,钱氏糊里糊涂就沦落到再也见不得人的地方儿去了。得来的银子没赌几天就完了,二癞子又把他自个儿卖到一户富家去了,卖身银子又使了好一段时间,手头发紧之后想要故技重施求主家把他白放出去,但那里可不是荣国府,一向标榜自己是积善之家,哪儿能白白的就放人出去呢。那府里的管家亲自带人拿了二癞子,二癞子偷懒耍滑又爱占丫头媳妇子的便宜,早有人要收拾他了,偏他自个不觉,反倒还沾沾自喜像在荣国府里一样呢。管家绑了二癞子,当下就把他高价卖到北地苦寒之处的煤窑子去了,拿地方人命最不值钱,偏天天都短人手,像二癞子这样正当壮年的汉子,人牙子可喜欢的紧——好歹能多活两日,多干些活儿让主子不至于亏了本钱。 当然,这些事儿贾环一丁点儿都不晓得,自从他在赵姨娘院门儿吩咐了平安几句后,这些人就再也没让他注意半分,平安若是连这点儿事情都做不好,也枉他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 事实上,平安仅仅吩咐了底下的小幺儿找人给这个钱氏一点儿教训,赶紧把她嫁出去免得她作出什么来惹大爷不高兴。除了这个,平安又跟府里门房上的人和赵姨娘的嬷嬷丫头叮嘱了两句,叫他们听到打着赵国基名头的人就打出去,另外叫府上的门房遇到了再额外跟他提一嘴罢了。 就吩咐了这两样儿,平安知道钱氏被嫁出去之后更是不曾把事情放在心上过,哪知门房忽有一天真的来寻他,平安都气笑了,索性叫五城兵马司的差役来拿走了那人,也就抛到脑后去了。 谁能想到这两人,尤其是赵国基的媳妇,会落个那样的下场呢,说来说去,这日子还是自己过得,真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86、番外:十年*钗黛……再相见 打头那位贵妇人看着薛宝钗有些不喜她眼神太过灼灼,像是要烫伤人似得。 微微皱眉,那贵妇人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方笑问道:“这位太太可与我家弟妹是旧识?不知贵姓?” 薛宝钗兀自愣神,莺儿在她身后拉拉她的袖子才好歹回过神来。 “薛家姐姐与我原是远房表亲,小时候曾见过。” 那位夫人却正是林黛玉。 兀然见到薛宝钗,黛玉也惊了一下,只是却没有那个喜字。过去种种虽已随荣国府轰然坍塌而烟消云散,黛玉也不以那些过往为心结,只是她也非方外菩萨,做不来那尽释前嫌、言笑晏晏的举动来。 ——不只为薛宝钗往日作为,还为她的姨母、她的母亲做下的种种恶事。 薛宝钗也勉强笑道:“是,原是小时候见过……林妹妹。” 那贵妇人听着有些耳熟,心里狐疑,嘴上还是笑道:“原来如此,我们翁姑家姓张,这是我三弟妹。” 薛宝钗微微欠身,干涩道:“原来是张夫人。拙夫姓贾。” “贾?”那张大夫人一顿,觉着有什么呼之欲出,“贾夫人。”颔首回礼。 沈太太一伙人都看薛宝钗,心里又惊又喜,她们再料不到这薛太太竟然有这样显赫的表亲。尤其是沈太太,愈发的满意,心道,怪不得人家亡母是七品的敕命呢,原是有来头的。 两张石桌南北相对,离得并不远,张家两位夫人看上去也和气的紧,沈太太这边便有人搭话了。 张大夫人八面玲珑,说出的话既让人觉着尊重又轻松了气氛。黛玉初时脸色并不大好,坐了一会方好些,慢慢的也开始说话儿。 “张三夫人看着年岁不大,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两个小哥儿?”气氛正好时,冷不丁沈太太桌上一位太太便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了。 沈太太险些气个倒仰,这里头兴许有些个不足为外人道的阴司在,怎么就能问出口来,偏那位直肠子的太太正好奇的看黛玉,半分不知道自己唐突了。 张大夫人低头用帕子遮了嘴笑,想来遇着这样的问题不是头一遭儿了。 黛玉脸上泛红,她身边的站的笔直的小爷儿,嘴里道:“小子和弟弟肖虎,是双胎兄弟,不足幼学之年。” 张大夫人身边的小爷儿也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似乎在附和他哥哥。 众人这么一算,才知道这两个小爷儿才八岁,人家果真教养的好,倒比常人家里出了十岁的小爷儿还显得稳重。(史墨捶地:哪儿是稳重,是长得太捉急了啊!他粉嫩嫩的小外甥……呜,说多了都是眼泪┭┮n┭┮) 紧接着又一惊,沈太太先笑道:“张三夫人好福气!”可不是,这双胎,尤其还是双胞男胎,搁在谁家里,都是被翁姑丈夫喜欢的大好事儿。这两个小爷儿一个笑脸儿,一个板着脸儿,长得是不大像。 薛宝钗也吃惊,因问:“双胎?” 黛玉点点头,道:“大的唤作瑾哥儿,小的叫瑜哥儿。” 薛宝钗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头现在是个什么滋味儿,她从前想起那人想起林妹妹的时候总觉着这两个人固然美满,但林妹妹的身子却是里头的缺憾,尤其是林姑妈一辈子就得了林妹妹这么个娇弱的女孩儿,显然不好生养……这般想着,她心里又感叹又是替那人担心,那样的君子,没有一个儿子承继衣钵实在是可惜。 谁能料到不好生养的林妹妹能生出双胎来呢,尤其是两个小哥儿八岁了,算算日子,林妹妹进门不足一年便有了身孕…… 怀瑾握瑜,可不是么?这样的双生兄弟,除了这瑾瑜二字,那个能配的上呢? 薛宝钗看着那两兄弟,他们很想他们的父亲,薛宝钗只觉的眼睛酸涩的很,像是那个一眼就记到骨头里的人站在她跟前一样,尤其是那个弟弟,笑起来极像张a的温文若玉。 莺儿瞧着不像,给她添了一回水,正巧儿挡住她的视线。这才想起方才那嬷嬷来致歉说的话,薛宝钗看着张大夫人不像是有孕的模样,眼神复杂的看向林黛玉,问,“林…,三夫人,这是有喜了?” 林黛玉脸都红了,轻不可见的点点头。 这边桌上的太太连忙都恭喜,不免心里艳羡,这位夫人看着年轻,可依着那两个小爷儿的年纪,这也得二十又五了,她们这个岁数的时候家里的男人早就去宠爱那些年轻娇艳的姨娘去了。 因着和薛宝钗那点子亲戚关系,少不得送些个见面礼与婵姐儿。众人都厮见过。张家大夫人惯会做人,就连与婵姐儿站在一起的小姑娘们每人都得了个精致的小荷包,荷包里面是一模一样的祥云纹玉锁,玉锁不大,但成色很好,给姑娘们当个扇坠使正经好。 众位太太亦是给瑾瑜两兄弟了表礼,都是金银锞子,不值什么,却是个礼数。 林黛玉招来两兄弟,叫他们去外面儿找哥哥们去。 小兄弟俩肩负着照顾母亲和伯娘的重任,并不愿意出去,但张大夫人瞟着对面那起子小姑娘里头那个婵姐儿含羞带怯俏生生的眼神儿,心里头不大自在,帮着黛玉好歹将小兄弟俩哄出去了。 “你们先去,待会儿伯娘和你们母亲走的时候一准儿唤你们俩来!好孩子,啊。” 张大夫人比黛玉大了十岁多,一贯稀罕这个弟妹,妯娌两个相宜的很,好的跟亲姊妹一般。 宝钗看在眼里,心里酸酸胀胀,只觉着张家百般好,这等积德良善之家……林妹妹,好福气。 婵姐儿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这样的亲戚,此时一众小姑娘都用羡慕嫉妒的眼光看她,婵姐儿从来没觉着这么受重视尊重过,一时间,笑声都大了不少。 小姑娘们的笑声儿,银铃似得。 黛玉含笑看着,赞了几句,却并不把婵姐儿招到身边说话。她见婵姐儿鹅蛋脸,柳叶眉,娇娇怯怯的,并不是宝钗艳若牡丹雍容华贵的美,与她生的也不像,心下明了,这大概是屋里姨娘生的姑娘。 “娘亲!娘!”外头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姑娘笑吟吟的跑进来。 身后跟着四五个嬷嬷丫头,“嗳哟,我的县主,您好歹慢一慢,仔细脚底下!”一个穿戴庄重的嬷嬷急得满头大汗。 张大夫人唯恐她扑到黛玉怀里,黛玉肚里还揣着一个,时时得小心着,忙起身把那小姑娘揽到自己怀里,掏出帕子细细的给她拭汗,满心慈爱:“跑这般快作什么?你几个哥哥也只纵着你,倘或摔了可怎么好?看大伯娘回去不罚他们!” 八宝亭外跟着那小姑娘过来的一个弱冠上下的小爷笑道:“那母亲可得先罚大哥去,都是他给妹妹寻来这宝驹,那脾气大得很,咱们可不敢追近了,就怕它跑的更快。” 又对着黛玉问好,笑道:“婶母且歇着,三叔父命把陈嬷嬷带来了……” 张大夫人就笑,“陈嬷嬷来了便好,你婶母似是有点晕症,快亲陈嬷嬷来瞧上一眼,咱们好放心。” …… 薛宝钗看那笑盈盈的小姑娘,像是和林妹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在林妹妹身上是皎若西子的美,可在这小姑娘身上,却是如火一般的娇艳,那张小脸像日轮似得,精神气十足。足见是千娇万宠里养大的。 “这是?” 张大夫人笑着介绍一番,那眼神动作里的慈爱都满的要溢出来了,张大夫人嘴里只谦道:“我们家臭小子极多,只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从我们老太太起,谁不看的跟眼珠子似得。” 沈夫人一众别的不知,可分明听见那个婆子唤这小姑娘作“县主”,惊得张口结舌的,也心内疑惑,毕竟这县主的封号是亲王次女、郡王长女等宗室贵女才有的封号,可这小姑娘分明姓张,不姓朱? 若是换一些人,譬如说在京中稍稍有些官职的人家的太太,必然就不会这样惊奇了。谁都知道河间府张家的老太太是当今皇帝的亲姑母,先皇一母同胞的姐姐,早在先皇继位时,便给了恩旨封她的女儿为郡主,可公主无女,唯一的儿子娶了西疆林氏家的闺女,又生了三个儿子,公主连孙女都没有了。大孙子、二孙子又给她添了三个重孙子,直到小孙媳妇生了双胞兄弟后,才得了个女孩儿,可把老太太和张家的主子们乐坏了。因着三代只这一个宝贝疙瘩,当今大手一挥,封了县主,只比亲王嫡长女矮一头,位同郡王嫡长女。 张小八顺的是张家兄弟们的排行,上头压着张家七个哥哥(写到这里鱼笑了,男版七仙女啊……),个个儿疼惜这个小妹妹,张小八就连名字都是顺着男孩子的字辈起的,名唤“玲珑”,玲珑这县主的尊号可不是个光听着好听的,比起那些个宗室的郡主,她这个县主因有一县的封地,便显得格外贵重起来。 ——那县虽然不大,也不是繁荣地方重镇,张小八只有收税的权利,并不县官一般的行政职权,可这封地就算是当朝王侯都没有的。给她一个小姑娘,也是看中张家的功勋的意思,毕竟张家够显赫了,皇帝不可能再封爵给张家,索性回报给张家这个宝贝蛋了。 沈太太心里念了声佛,气氛倒有些冷下来了,不是她们不愿意巴结,而是这地位差别太大,反倒望而生畏。 婵姐儿收了表礼,薛宝钗不能不给这位小县主,从手上褪下个金丝香木的镯子来,张家小八落落大方的收下,规规矩矩的谢了礼,行动间的礼数是一点也不差的。黛玉瞅见那镯子,知是薛家传下来的旧物,端是贵重,不过想着她予婵姐儿的表礼,两厢来,倒是没甚大碍。 林黛玉婉声谢绝了其他太太的见面礼儿,只说小孩子福薄怕压不住。八宝亭中气氛已不复方才热络,黛玉等人没多少心思好待,又略坐了坐,当即告辞往山顶出发。 薛宝钗看着她们的背影,忽的瞟见婵姐儿直直望向那张家八姑娘的眼神又羡又妒,恍惚间只觉得时光倒转,好似她第一次见探花郎、二品大员、百年书香世族林家嫡女林黛玉时的场景。 看婵姐儿局促的把身形遮在柱子后头,薛宝钗心下叹息,张家那位姑娘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火红的骑装,火狐皮的小坎肩儿,一色的小马靴,真真像团明艳的太阳火,把身着茜色衣裳的婵姐儿映衬的像豆粒般的烛光那般黯淡。 莺儿心里也扼腕,她千挑万选的才给婵姐儿选了这茜草染的深红色,料想她压得住,可谁知道来了位那般耀眼的县主? 婵姐儿看着那对瑾瑜小兄弟的背影远去,失望的叹口气;她身边难得安静的缨哥儿却是痴痴想着那团火红的身影…… 薛宝钗看着这对小儿女的神态,真有时空倒转的恍惚感。 一直到最后,婵姐儿的兴致显然不高了。不说她,沈太太等人的兴头儿也去了,只觉得空落落的少些什么,就好像抬头看了日阳儿再看其他的,眼里总有个留影儿。 便是匆匆别过。 婵姐儿一路上不是回想那俊逸的两兄弟,就是浮现那团刺眼的火红色。心烦意乱的,偷眼去看宝钗,忍不住想探听那位夫人家的事情。 宝钗淡淡看她一眼,冷道:“沈太太走时与我说了几句话,我们便是有了些默契,你已是十岁的大姑娘了,很该在女红厨艺上下些功夫。”她们这次出来还多亏了哥哥给的银子,不然把银子都用在铺子里的她们哪儿来的银子给婵姐儿买衣料,出来见一遭儿人,就把自己抬的太高,这薛宝钗可容不下。 婵姐儿脸一白,心里一痛,嗫嚅着却说不出什么来。 她能说什么?说不想嫁入沈家?说那缨哥儿分明更喜欢那个县主?还是说她想嫁给那两兄弟中的一个?她若真说出来,才是真晕了头呢。 见婵姐儿低头去绞衣角,宝钗冷冷一笑,若是婵姐儿真把心里话不管不顾的说出来,她反倒佩服她! 哼,这婵姐儿,还比不得她当年心高的坦率,这样小家子的做派,又怎敢与人家县主的气派争光?以她的身份,嫁入沈家,还是沈家嫡出幼子的正室,原很该满足了,现在却作出这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真真不知所谓。 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又不似朴哥儿老实孝顺,薛宝钗根本不愿意费心思去开导她——日子是过出来的,看她的这幅样子,也能料到她嫁出去后的场景,有像贾宝玉性子的丈夫,还自顾自委屈不会使法子去笼络丈夫,简直就是自寻是非——等着罢,不用多长时间,一院子都装不下的姨娘通房就能把她的委屈给刮没了。还委屈不能嫁入高门世家?哼,到最后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薛宝钗闭目不理婵姐儿,她虽然费了心神手段给婵姐儿谋了这桩亲事,却并不会因着沈家的缘故把婵姐儿捧起来,反正离婵姐儿出嫁总还要四五年的时间,有了这亲家的说头,不怕沈家不给她们的铺子便利。等四五年后,桂哥儿和朴哥儿最少也会有个秀才的名头了,还怕沈家不交好?到时候给婵姐儿置办份嫁妆,把她嫁过去就行了。婵姐儿自以为碍着沈家的亲事就能在她这里得意摆谱了,哼,说不得那嫁妆还得比原来打算的要简薄上两三层。 思量着,薛宝钗的心神就飞到今日的相遇上去了。 说起来,她们应有十年未见了罢?十年,她是诰命夫人,有双胎儿子,有县主女儿,现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看跟在她身后的婢女仆妇,连一个姨娘打扮的都没有——是了,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以那人的脾性,想来连个通房丫头都不会有罢…… 再看她自己,沦为商妇,庶子庶女俱全,家计困难,还有个沾花惹草的不休的丈夫,一个卧床不起常年咒骂的老太太…… 薛宝钗摸摸自己不复腻滑的脸,现在谁见了也不会说“一个国色牡丹,一个出水芙蓉,各有千秋”的话了,她早已苍老了罢? 薛宝钗只觉的眼睛里干涩的很,明明想掉眼泪,却偏偏没有泪可流,也没有能说出来的理由流泪。 云泥之差,原来如此。 ************** “嗳哟!”敞亮的马车里张大夫人一拍手掌,“我想起来那个薛氏是谁了!” 张大夫人恨恨,“我说耳熟呢,原来是那个衔玉家的媳妇,哼!早知道是她,绝不让她在眼前杵着!” 张大夫人抱怨黛玉:“你怎地也不跟我提一句来,现下想想还跟她客套了那么些话,真是亏得慌!” 黛玉叫她弄笑了,见张大夫人故作板脸的看她,忙学张小八撒娇:“嫂嫂疼我,别气了……就像疼小八那样儿才好。” 一句话逗得张大夫人扑哧笑出来,点点黛玉的额头,笑道:“这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打量着看咱们疼小八,吃味了。行,以后像疼小八那样疼你……啊。” “嫂嫂……” 两妯娌笑闹一会儿,张大夫人命黛玉吃些点心垫垫胃的时候,忽然间想起来,忙撩起马车窗帘儿,见小丫头正和她二哥骑在一匹大马上,叽叽喳喳说的正开心,忙叫她二儿子。 正是方才那个追着小八过来的年轻公子,只见他打马靠近马车,“娘,您吩咐。儿子和小八肯定给您办到。” 这油嘴滑舌的,张大夫人瞥他一眼,恨道:“看好你妹妹,要你妹妹磕着碰着仔细你的皮!”又轻声细语的跟张小八道:“好小八,先前那亭子里太太给你的那个金丝香木的镯子,你褪下来给丫头收着罢,咱们不带外头的东西。啊。” 闻言,张家二少爷瞅瞅妹妹的手腕,知道若不是有事儿自己娘定不会亲自说这一嘴,也笑着哄道:“什么好玩意儿,叫二哥瞧瞧。”“这玩意儿,妹妹若喜欢,二哥回头给你寻好的来,咱们不带外头给的,啊。” 张小八并不看重这些,偎在她二哥怀里,听话的褪下来给他,张二少爷随手抛给嬷嬷收着。 张小八巴巴的跟她二哥打商量:“我不要那些镯子簪子的,二哥,你让我自己骑会小马驹呗?” 张二哥不看妹妹亮晶晶的眼神儿,好声好气的跟她讲道理:“这山道上人多,若是撞着人怎么好?” 小八急道:“不会撞到人!小马驹聪明着呢,我骑得也好,又不跑快,前头有人我就可以停下来。”丝毫不脸红的夸自己骑的好。 张二哥顺着妹妹的意捧了两句,又道:“小马驹太小,就算是宝马,也得再练练,况且撞不到别人,倘或你摔一下,那咱们得多心疼啊,咱们回家去骑去,啊,家里草皮厚,摔了也不疼。” 张小八想起那次摔疼的经历,老实窝在她二哥怀里,听她二哥给讲那些有趣的见闻。人看不见的地方,张二哥阴险的笑一笑,笑话,再过几年他哪儿还能这样跟妹妹同骑,要知道今儿还是大哥不在这边,才让他抢着了——香香软软的妹妹呐!没见那几个没抢着的小子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磨牙呢。 张大夫人这才把帘子放下,嘴里还嗔骂句“臭小子!” 黛玉进了小半盘的糕点,笑道:“他们兄弟那样疼小八,还能亏了她不成?” 张大夫人登时激动了,“上回,说要教小八骑马,结果呢,给小八摔泥里头,弄成那样回来,要不是我眼尖,就叫他们兄弟联手唬弄过去了!还有上上回,啊,非说要给小八弄个防身的物件儿,结果弄来那么一老长、那么锋利的匕首回来,小八拿着的时候,把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给小八养鱼,那么大的缸是敢放到妹妹院里头的么!也不怕小八掉里头!他们小时候我可没叫他们兄弟给我表演‘司马光砸缸’的戏码儿!……” 张大夫人越说越气,黛玉听嫂嫂又开始历数这些老黄历,头都疼了。 少不得,用说过一遍遍的话再劝:“摔泥里头,小八也没受伤不是,身上连个印都没有,……反倒是z哥儿叫大嫂抓出了好几道伤,我瞅着都心疼……”黛玉小声嘀咕了后一句,乘着大嫂没反应过来,忙又道:“匕首,那也是小八自己要的,我看那东西还有暗扣,挺安全,小八自己也喜欢的紧,不敢哥儿们的事儿……那鱼缸口大,可不高哇,小八站里头还不到腰呢……” “诶,嫂嫂,从最大的z哥儿开始家里哪个哥儿不懂事儿?他们当兄长的疼妹妹,便随他们去,出不来什么岔子。大嫂甭担心。”黛玉笑着拍拍肚子,“小八以后就是姐姐了,不管这胎是弟弟还是妹妹,总归该有个姐姐的样子才好,她稳重些,我就阿弥陀佛了。” 张大夫人叫黛玉逗笑了,看看黛玉的肚子,笑道:“小八是咱们家的宝贝疙瘩,便是当了姐姐也一样,合该让那些小子们小心着。”惋惜的在心里叹口气,黛玉的这一胎已有老道的太医说过了,是个男胎,看来他们家想再要个小玲珑是不能够了。 张家大夫人盘算着,她生了两个儿子,老二家的生了三个,她们岁数都大了,也不指望着再生女孩儿了,全家就这个小弟妹最有望了,别说她还生了小八这个小娇娇出来,等她生了这一胎,好生补一补,兴许还能给老张家再添个小娇娇呢? 这般想着,张家大夫人看黛玉的眼神更炽热了——小娇娇谁嫌多呀?小八宝贝儿眼见着都六岁了,想着过几年就要定人家这心里就火辣辣的不好受……弟妹再努力一把,兴许她们膝前还能再有个软软糯糯的小娇娇再陪几年呢…… 山顶菊花开的正旺,对着这极致的美景,黛玉再也不会有机会写出“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的诗句来。反而是孤标傲世相携手,时时皆有解语人。【注】 87、最后一个机会 最后一次机会 贾环心里打算好,便往荣国府上院里去了。 贾母歪在软椅上,听贾环说明了来意,眼中精光闪烁。 “要接探丫头出去?”“是。老太太。” 贾母不动声色的打探,笑问:“怎么这箍节儿要接探丫头呢,也罢,你是她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兄弟,你分府出去立了门户,合该让她去认认门来。” 贾环不置可否,认门?恐怕是整个荣国府都想认他的府门罢,要是能把那座大宅院还有铺子田庄等产业都认回来才好。 见贾环光笑不接话,贾母心里郁郁,这环小子忒精明,什么也打探不出来。 ——不知怎地,贾母这些时日总觉着有些心惊肉跳,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越发奇怪了,这荣国府也好,二太太也好,一向是顺风顺水的,就连林家,前些年也分外敬重岳家,往年哪年的节礼不值万两?还巴巴的把黛玉送过来,不就是存了把她嫁给宝玉的心思么?忽的有一天,这风水全变了,荣国府连连走霉运,林家也变了脸,二玉婚事的默契那林如海翻脸就不认人! 贾母心里头沉甸甸的,总觉着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可细想来,偏又想不出,反倒把王夫人前些年说过的一句话放在了心上“环小子五行生克宝玉”,这般,贾母看贾环益发的厌恶,恨不能踩到脚底下才好——又怀疑是赵姨娘八字不好,先前国公府有太上皇的龙气庇护着,还不怎么样,可自打太上皇越发年老体弱后,这赵姨娘的煞气就涨了起来,连带着她生的贾环和探春也是个克星! 把“源头”找了出来,将荣国府愈发凋零败落的原因归咎到别人身上,让贾母好受了许多。只贾母一时半会并不敢动赵姨娘,一来怕煞气反咬,二来又碍着贾环这个犟种;倒是探春,和赵姨娘、贾环都不亲近,赔上一副嫁妆配出去完了。 本来贾母都有了人选,正要找个机会和贾政提一提呢,贾环就找过来说要接探春出府一日,这叫贾母的心思又活泛起来——荣国府入不敷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本来还有凤姐儿的调度和嫁妆,偏王氏收了权给宝玉媳妇,这也没错,只那个薛宝钗却是个精明的,宁可东墙补西墙也不动她自己的私房。 贾母只好又怂恿王氏再去放利子钱,不成想王氏不争气,弄出了那么多的事情,王氏是废了,薛宝钗可不像她母亲和姨母那么好啜哄,在用一个七品孺人的虚名得到薛家大半的家产之后,贾母几次三番的暗示薛宝钗去放利子钱,可都被她糊弄过去了,偏贾母又没有好法子,只得由她去。 看环小子还在意探丫头,这就好!贾母马上打起了算盘,这环小子能在京城买下那么大的一处宅院,可见他手里的财力身后的靠山都不小,贾母虽打探不出来谁在后头支持他,但贾母只要知道有这样的势力做靠山,贾环手里的银钱就会源源不断就行了——国公府养了他那么大,他合该奉养国公府! 叫来探春,贾母笑的益发慈爱,抚着她的发顶道:“你兄弟要接你出去松散松散,你快叫你奶妈子拾掇拾掇,好生玩上一日去。” 探春微微皱眉,狐疑的望一眼贾环,乖巧的低头应下了贾母的话。只笑道:“何不叫上二姐姐和四妹妹同去?不然又要说老祖宗只疼我不疼她们了。” 贾母点着她的脑袋大笑,眼角却注意着贾环的神色。 她也想藉此只道贾环的目的,若是执意只接探丫头出去,那就得好生思量揣摩了…… 贾环见状,笑道:“这样正好,原我也是这意思,怕老太太不放心才没说将出来。” 贾母道:“原是应该,只你二姐姐在大老爷处,你凤嫂子给弄来个老婆子说要教规矩,镇日家盯着二丫头,二丫头若跟你们出去了回来才有好受呢!四丫头年纪小,我不放心,再者你兄弟一个,恐照应不过来。待你去一日熟悉了,再叫她们同去岂不更好?” 探春忙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全……”贾环却在心里哂笑,不叫二姐姐和四妹妹同去,不过是怕二姐姐木讷,四妹妹冷僻,会坏了事罢。 好不容易歪缠过,等探春提着裙子上去贾环带来的马车时,日头已将至中天。 拙复园的马车又宽敞又亮堂,因着史墨惯来不耐颠簸,家里的马车都特特按他说的改造过,坐在里头十分的舒适。 跟在探春身边的除了她的奶妈子和两个大丫头侍书、翠墨,还有一个穿着体面,言笑晏晏的人,正是鸳鸯无疑。 因着鸳鸯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探春也得尊声“鸳鸯姐姐”,是以前面那辆马车只她陪着探春坐,丫头婆子都挤在后一辆蓝围的马车上。 探春见老太太把鸳鸯派来陪她一起,心里虽猜出点什么来,可更多的还是受宠若惊——一路上都在与鸳鸯闲话,探问老太太进来喜欢的事物。 鸳鸯面上笑着,手心里却汗津津的,不为别的,只因老太太特特嘱咐了她两句话: “我老啦,孙子的宅院也看不动了,鸳鸯倒替我好好看一番,不拘格局摆设、家俱吃食,回来与我说,叫我高兴高兴。” “探丫头自己出去,我不放心,你好生跟着她,别叫她错了动作才好,况且环小子年轻,怕不知轻重,你且与他屋里丫头闲聊些,也好让我知道他惯常与什么人来往——老婆子只这么一个出息的孙子,可不能叫人带坏了去。” 看老太太平日对环三爷那样,这话说出来恁是个傻子,也知道里头的深意呐。这是要打探出来环三爷的家底子和朋友靠山呢,鸳鸯心里有鬼,哪儿会不紧张。 “怎地还不到?”鸳鸯捏着帕子,笑问。 探春也觉着走的时辰长了些,况且外头也忒吵杂了些,便将窗帘子拈起一条缝,边冲外头看边扬声问:“到哪儿啦?还有多长路?” 这一看,“停车!”探春气冲冲的喝道。 “怎么了?”鸳鸯心里一急,忙问。 探春摔下帘儿,弓腰站起来,冷道:“便是我不常出府去,也知道这府邸不会建在闹市里!”说着作势要出去质问贾环。 鸳鸯忙拉住她,劝道:“兴许是路过此处呢,姑娘先别急,”冲着外头道:“走的那条街,怎么到这里来了?” 却不料外头回应的不是压车的婆子,而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姑娘们稍安勿躁,爷请姑娘看戏,自然是这条路。” 随机,一个低哑的嬷嬷声音传来:“三姑娘暂且担待,这集市里,姑娘切勿大声儿,旁人听见了,唯恐坏了姑娘的清名。” 探春听说,只气的脸色青白,冷笑道:“清名?他这是劫了亲姐姐要去作什么!看戏,我不看戏,掉头!我要回府!” 外面的婆子皱皱眉头,颇为不屑的耷拉下嘴角。她是环爷身边积年的婆子,因她知道自己笨嘴拙舌不会来事,也从不攀高踩低,守着个小孙子在环三爷院里安分守己的作个粗使的婆子,正是好心有好报,她看不惯环爷的奶|子趴着二太太的样子,时常暗地里帮扶环爷一把,等到环爷出府时把她们孤寡祖孙俩给带出来了,如今小孙孙也在外书房做事,老婆子她感激的很,只一心一意和她小孙孙认这个主子。 见外头没声音儿,探春愈发不依不饶的,连声质问,还道:“让环儿自己来与我说!” 婆子深吸两口气,还是旁边赶车的车夫拉了她一下,才叫她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毕竟那是爷的姐姐,她一个奴才不能给主子丢人不是!这婆子分外不屑,她经得多,比旁人更知道这位三姑娘,看着精明果断、胸襟开阔,这三姑娘可心狠着呢! 看现在还对他们爷颐指气使的,难道他们爷合该受她这气?怎么不见她对旁人这般?连那位宝二爷屋里的丫头都客客气气的,唯独踩惯了赵姨娘和他们爷,养出来的气性罢? 见探春只顾摆出姐姐的谱儿,鸳鸯悄悄掀起车厢后的帘儿向外瞅了一眼,只一眼,鸳鸯的脸就白了——后头跟着那两辆马车都不见了! 鸳鸯心里越发忐忑,不知道环三爷要带三姑娘去什么地方,作什么?三姑娘是环三爷的亲姐姐,自然是无虞的,可她一个丫头,见着什么不该见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死了也白死!难不成老太太会为了她大动干戈?纵使老太太想要借机发作,她一个侍候人的丫头死了又能当成什么籍口?左不过让环三爷陪个不是罢了。 幸而马车很快就停了,不是什么偏僻的荒郊野外,能听见外头热闹的人声儿,好歹让鸳鸯心里踏实了些。 沉着脸下了马车,探春压不住火气,冷笑道:“我没读过圣贤书,倒是没有这样的见识!像强盗似得截了姐姐来看戏?什么戏这样好看,让咱们环三爷大费周章,我可得看好了,好日后请回去给老太太也看看!” 贾环拧起眉角,这是拿老太太来威胁他? 鸳鸯见外头人声鼎沸的,这院里头却清净的很,仅有的丫头小厮也规规矩矩的垂手而立,半点不敢抬头,心知这定是环三爷的地方或者是被他包下来的,悄悄拉拉探春的衣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探春知道自己有些过头儿,可每每瞧见环儿或者赵姨娘,她总是压不下火气,她和这两人真是前世的冤家!尤其是贾环,巴巴把她弄到这地方来,要是老太太知道了……这不是在害她么? 贾环并不愿在这里多说,只道:“上楼罢,请你听出戏罢了,申时便送三姑娘回国公府去!” 显然也有些怒意。 这后院果然别有洞天,她们顺着一条楼梯上去,分明是两层的这么大的建筑,那楼梯尽头却只有一间屋子。 听见动静,镂花门从里面打开,露出笑吟吟的珊瑚。妇人打扮的珊瑚朝贾环和探春福一福身,伸手拉住鸳鸯,笑道:“好些时候不见,从前我在老太太跟前时常蒙你照拂,今儿咱们好好儿说会子话才不负咱们的情谊。” 鸳鸯苦笑,这分明是场鸿门宴,随着珊瑚走进去才发现,这间屋子大的紧,东西两侧墙上各有一扇小门,珊瑚拉着她的手推开西墙上的小门儿走进去,是一间小室,点心茶水已经热腾腾的摆在桌上了。 鸳鸯转身时偷瞄一眼,果见环三爷带着三姑娘进了对面那扇门儿,似乎那边的屋子要深很多。 “说罢,什么事儿!”探春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搭着小几,冷冷道。——原以为中了进士已是好了,不成想还和从前那样没分寸!把她截到这里来,不过就为着那么几样儿! 贾环稍一沉默,直言问道:“前几日舅舅没了,你……” 探春一拍茶几,气的脸通红,“我就知道!必然是为着这事儿!舅舅?什么舅舅!我舅舅还在回京受嘉奖的路上,他算哪门子的舅舅!我按着规矩行事,想来是碍了她的眼了?自己不找来闹,我还打量转了性子呢,却不想在这里等着我呐!” 随机又冷笑:“我若是作的不好,贾大人只管告诉老太太、老爷去,何必与我费什么口舌?我是真没料到那几两银子还能被新科进士看在眼里,巴巴找来!” 贾环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头,半晌,才冷笑道:“何必这样急赤白脸,不为那几两银子,为的是你的心!” 探春一噎,忽然红了眼圈,道:“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以前便是,三两个月寻由头闹腾一番,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如今好容易消停了,你又有出息了,她原该知足,何必又借着这巴巴生事?不过是看着太太走了霉,你们心里舒坦了,站出来显摆显摆——你且劝她安安生生的,这府里老爷老太太都是规矩的人,出了事,还不是她没脸,你和我也跟着没脸!” 听说这话,贾环一腔为她打算消除隔阂的热血被冻成了冰,眼神也变得冷厉:“你便是这样想的?觉着太太倒了,我们幸灾乐祸儿……这会是小人得志?!给你丢人了?” 许是贾环的目光太冷,又或者他说出口的话太直白,一针见血戳到探春的心眼里,探春却是真哭起来:“府里自来规矩重,你出息了,我好不容易也活出个人样儿来——环儿,你说,我是求过她帮忙呢,还是求过你呢——一直这么着,忽然就关心起我来了!把我接出来,与我说这些,还不是她见太太倒了,老太太看重我叫我照管了家务,也想要趁着这会儿过一过主子奶奶的瘾么?” 贾环已经不愿意跟她争辩什么了,只淡淡道:“你便觉着荣国府怎么怎么好,是第一等的人家罢?我费心思接你出来,原是为你的前程计较,怕那府里把你错配了。也让你知道知道那府里是个什么名声而!我和姨娘商量过,想给你寻户殷实上进的人家,不叫那府里拖累了你,也算全了姨娘和你的缘分!” 贾环将目的说出来,没有耐性再打转儿,直截了当也不管在姑娘面前忌口什么的。他忽然觉的空牢牢的,白给人家费了那么些心思,何必呢? 贾环这话说的越礼,惯来最重规矩的三姑娘哪儿能受的了,用帕子抹抹泪,就正色要求回府。 贾环也不理她,自顾自一推西墙上挂着的木雕装饰。 原来那竟是一扇活动的窗户。 窗户里边也是一间屋子,空无一人,探春惊了一刹,不知环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却在下一瞬听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声音。没开那扇窗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推开了一扇窗,却好像换了一处地方似得。 “……忠顺亲王最近得意的那个小戏子、你们瞧见过没有,那模样,要是我,我也舍不得离一离!” “嘁,就你这黑漆漆的德行,快回家抱着你那母老虎作梦去罢!” “怎地!怎么就看不上我啦!啊?那个叫琪官的就、就是个下贱唱曲儿的,当他是什么贞洁烈女呐!哼,他能看的上那姓贾的小子,老爷不比那外强中干的好?老子有的是钱!哼,那贾家的,前头有个什么蓉大爷和老子抢女人,这回又出来个更软趴趴的……瞧他那样,也不过是……” “行啦,小心隔墙有耳,你一个下九流的商户,说人家国公府去了,真是……” 另外几人嗤笑,七嘴八舌“那府里早就臭大街了,臭不可闻,谁不能说!”“钱安兄,前儿就你骂的最凶,怎么,今儿要给他们立牌坊啦,啊?”“哈哈哈……” “呸!谁给他们立牌坊,配么!谁不知道那家子除了门口那俩狮子干净,都他奶奶的是脏的!” “哎哎,那你老钱是怎么回事儿?” “哼!还不是他们府里那个叫宝玉的,听说和北静王好上了,我、我这不是怕得罪那位么,北静王在户部里有名声,得罪他我的生意可就难做了!” “嘁,谁会为个兔儿爷整治你呀!钱安兄你就是想得太多,若真这么着,最先动手的可不是那位,就该是这位了”那人朝天拱拱手,“谁不知他家的闺女生了个龙种……你看前些时日得意成什么样了!我呸!那府里的一个下人都敢去我铺子里白拿!还说什么是孝敬给他们家娘娘的!” ……“可不是!哼!如今怎地,一个屁都放不响,连皇子都被抱到别处养去了,我就说当今的几位殿下都是那威风能干的人物,最小的这个能毁到一个妇人手里?” “嘁,仗着那名头,那府里从我这商号白得了多少好处去,谁能有他们家张狂!足足几千两银那!”一个说出来,乱糟糟的都附和着,显然民愤极大。 忽然,一个猥琐的笑声传来:“诶,都知道这贾宝玉是跟着姊姊妹妹一个屋子睡一个屋子吃,长大的,你们说,宫里那位也是这么的长起来的?嘿嘿,这是蒙蔽宫廷呢,要是宫里头知道了……嘿嘿,那位主子娘娘可就不是个禁足能了事的了!” “嘿,那是,那是!诶,老张,你干爹不就是采买的公公么,怎么的,给你干爹传个话去?也出出咱们这口恶气!” “别,别!你可别害我干爹!我虽说依着干爹的势,可真是拿他当爹,以后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再说,要不是我干爹,贾家的下人就能把你们榨干了!宫里管的严,咱们借着他老人家走些进上的买卖,可从没有过以次充好的事儿在,你们别瞎嚷嚷,让人以为咱们相勾结着坑内务府呢,这可不是只断买卖的事儿,弄不好要下大狱的!”那人显然十分有威信,他一开口,那些叫嚷的人都消停下来。 只听他又道:“这贾妃不知道掺和进什么事了,上头只说禁足,可我干爹瞧着里头不简单!我可跟你们说,先把靠着宁荣大街的铺子收拾收拾,贾家人占其便宜来没完,到时候要叫旁人家以为是咱们巴结他们特特儿上供给他们的,这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听着声音挺低,却不知为何贾环和探春这边儿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张,这是为何?快说说!” “去!我哪儿知道那么清楚!只不过我干爹他老人家说了,千万别沾上贾妃,谁沾上谁死!越是摆明了和他们站对头,越好!” 一席人沉默片刻,忽然又喧哗起来! 那声音大的,都是说贾家历来的事情,什么老太太不慈啦,什么有个恶毒的二太太呀,什么扒灰,什么养小叔子,还有聚众秽乱……哦,还有宝二爷色中饿狼,叫丫头掏空了身子,不能生孩子的事情,说的天花乱坠,声音之大,显然把“站对头”诠释的很完全。 一会儿就听着那边包厢的门吱呀响,又进来一堆人,醉醺醺的说‘荣宁国府三两事’‘荣宁艳情录’‘荣国府二房最有料’……端的是热火朝天,一群人喝喝嚷嚷,几拨不认识的人竟然称兄道弟起来…… “嗨!你那都是早八百年过时气的事了——现在说的是‘菩萨座下的主母’!嘿嘿嘿……” “诶,不是说那府里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么?想想那年纪,怎地没点议亲的风声,不正常啊,难不成还想攀高枝呢?” “谁说不是呢!”“诶,有几个姑娘?我倒没听说过!” “嗨,要我说这些姑娘才是好白菜让猪拱了呢,就凭她们与她们那个兄弟一地吃一地睡,哪家敢要这样的媳妇?” “呵呵,别这么说,我就敢要!” “我呸!你都能做人家爷爷了,回去抱你的五姨娘去罢!”“滚蛋!什么五姨娘,不过是画舫里赎出来的玩意儿,凭她也敢乱了老爷的后院儿,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说起这几位姑娘来,旁的我不知,只里头有个三姑娘,诨名玫瑰花的,嗳哟,又娇艳又有才,那诗做的……” “老潘,给你个台阶儿看把你张狂的,人家那诗你能知道啥意思不,老不休!” “嘿!嘿!我说别看不起人啊,我念一句给你们听听‘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听听多好!——芳心娇无力!嗳哟!啧啧!” “我说老潘,这真是那玫瑰花作的?” “这还有假!是她那兄弟…恩,叫宝玉的那个,在宴席上吟出来的,还有个册子,听说字也极好……嘿嘿,我就记着这么一句……” …… 探春的脸煞白,用帕子死死捂住嘴,不敢苦处声来,羞窘的有根绳子直接吊了脖子才好。 贾环拧着眉角把那窗子关了,这是他的酒楼,那个包厢里是宁荣大街附近的商家,受了荣国府上下不少的压榨,十分有怨气,惯爱说那些传扬,看到荣宁两府有一点倒霉都要约出来大说特说——本来他们还没这么大胆,只是贾环命掌柜的故意露出了些吃过荣国府亏,与他们是冤家的做派话头来,引得这些人放了心,有时酒吃多了便会口无遮拦。结果在这里说过两回过头的话,见掌柜的义愤填膺的附和,便越发把这里当成发泄的地方了。 实际上,酒楼与荣宁二府不对头的话已经慢慢传出去了,客人见这酒楼从来都是好好地,反倒越发红火,便自发猜测是后头的势力与宁荣国公府有龌龊。渐渐的,受过那两府盘剥欺压的人都爱往这里来,这里也的确安全,甭管他们说了什么,从没被人打上来过——至于出了门,他们才不会承认自己说过什么呢。 贾环便挑了这一拨人,特特让人把他们安排到那个特殊的包厢里去,想让探春听听外头怎么传言荣国府的……谁知,那些人喝过了头,竟把女孩儿也拿出来说。 贾环想着,倒是该管上一管了。 探春羞气的要命,那的的确确是她作的诗,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竟被些臭男人拿来挂在嘴上,简直是……死了算了! 见贾环关上窗子,脸上却一派平静,探春只觉气的肺都要炸了——你姐姐、还有荣国府受了这样的侮辱,你都无动于衷么? 窗子一关,立刻静下来,只闻探春的抽泣粗喘声音。 贾环看着探春干涩道:“你知道了罢……你放心,有我在,再不让他们传扬你的话……我有个同年,人品端方……” 探春猛地站起来,把三才碗掷到地上摔的粉碎,指着贾环的手都发颤。 “是你!是你对不对!哼!若不是你特特儿鼓捣了这么一出戏码,他们怎么敢浑说府里,还有大姐姐是贵妃娘娘,他们那样,难道不怕掉脑袋么!” “呜呜,环儿,我怎的得罪你们了!要弄出这样的事儿来羞辱我!什么攀高枝儿,什么坏名声!”探春呜呜的哭道,“那些事情都是府里的,如果不是你交给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 “为我的前程?你分明是想拿我作好人儿,巴结你的同年罢!” 探春受的刺激大了些,又哭又嚷,仪态全无。 这边儿探春抽抽噎噎的要寻老太太、老爷做主,那边儿贾环猛地一闭眼,伸手把桌上的茶具点心都挥了下去。 嘶声道:“我们在你眼里,就这么低劣?巴巴演戏来,就因为看不得你好?” 贾环点头,气极反笑:“好好!原本你也说姨娘是‘阴微鄙贱的见识’、‘只管认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一概不管’!原是我多事儿,只不该管你,挡了你三姑娘的青云路!” 探春涨红了脸,这分明是她与宝玉抱怨过的话,恼怒成羞,指着贾环骂道:“你也是读过书的,岂不知非礼勿听!偷听别人的话来,算什么英雄好汉!没得让我提你羞!” 贾环握着拳头,点头道:“很不必如此,本就是你们非要站在大道上说,我走那条路还要先打听你们在不在说话不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年你是怎么在太太、老太太跟前讨好的,真当我们都是糊涂蛋么?不过是这边儿你作践了你生身姨娘,讨了那边的喜欢,才让你出挑起来!你倒有底气,踩着生母兄弟往上爬!越发得意了!行!怨我多事儿,你的事自然有你的好太太做主,我们很不必碍事儿!” 说罢,不等惊呆了的探春回神,哐当打开门,叫道“珊瑚!派人送她们回府!” 珊瑚心里头一凛,知是谈崩了,忙答应着出来。 鸳鸯也忙跟出来,贾环冷冽的瞥她一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听说老太太有意把你搁到宝玉屋里?” 鸳鸯脸一白,忙行了一礼。她回去是半点不敢说的,老太太有意把她给宝玉,这除了老太太屋里的几个大丫头,谁也不知道,环三爷竟然这么清楚……鸳鸯白着脸,都不敢深想。 贾环拂袖而去。 珊瑚喊人来,安排的头头是道,笑着对木楞的探春道:“姑娘放心,您和鸳鸯只是在府里转了一遭儿,您累了就回了。” 鸳鸯搀扶着探春上了马车,行着行着,鸳鸯掀起窗帘偷偷望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后头竟和来时一样,坠着两辆马车…… 鸳鸯捂住胸口,深呼了几口气,拉住探春好歹串了一嘴——她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鸳鸯自然不敢说出事实来,因她根本一点不知道贾环与探春说了什么,探春更不能,暂且不论那是不是贾环让人演的戏,就那些话她说出来就该死了…… …… 贾环一个人走着,胸口又闷又疼。却也狠下了心:她既然不领情,那便陌路罢。 88、丧钟 贾环回去整个人都是灰败的,史墨心知他去见了探春,甚至珊瑚还是他身边的管事媳妇,贾环压根就没想要瞒着他。可见他这个样子,史墨心疼的不得了,索性什么也不问——即便不问,心下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赶着他去泡了个热水澡,又端着饭碗喂饱了胃,紧接着又搁床上喂饱了人,给某人掖掖被角,史墨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不自觉的用手去扶腰,史小墨咬牙切齿,尼玛,这都成贤妻良母了都! 只是看着那人眼底下的青黑,还有蜷缩着睡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史墨恶狠狠的……还是心软了……一面唾弃自个儿,一面出去命人招珊瑚前来回话。 “在平阳街那个酒楼里?”史墨了然,自家环儿特特挑了那条街,想来是想把探春给惊醒罢,不指望她什么‘弃暗投明’的空头儿,只是想着与她合计着给她谋一个好前程。不想人家根本不领情,史墨皱眉,不领情便不领情罢,何必把兄弟的一腔心意往地上踩呢? 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小几,桌上冒着香气的瓜片完全冷了下来,史墨眉宇见一片萧杀。 珊瑚和那个压车的婆子站在地下,大气不敢吭一声儿,这拙复园里谁都知道,墨爷的脾气是好,镇日笑眯眯的,待下人宽和有度,寻常不生气,可…生气起来绝不寻常,小舅爷与环爷都远比不得,笑着就能让人生不如死——就像半年前那个叫浣烟的丫头,不仅胆大包天的想要爬上墨爷的床,为了得逞还给环爷的汤羹里下了迷药,结果墨爷也是脸上挂着笑,眼眨都不眨的叫人把浣烟送到京城临县的馆子里去了。 ——“不是想攀高枝儿么,叫那里的嬷嬷调理调理,捧红了给送去高大户家!” 这比死都不如!那个县城高大户的大名都传扬到京城里来了,那高大户是什么人?祖上三代都是猎户加屠夫,高大户一身横肉粗鲁无比,小妾通房一房一房的纳,高大户家的太太也是个厉害人,任高大户在床上那点子虐待人的癖好,把人折腾的半死高太太却每每都给弄活了,依着高太太的意思,她不愿意侍候高大户,可姨娘丫头都是花了银钱的,合该活着侍候高大户去!浣烟丫头在楼子里被捧红,那就是说是破了身的,身份低微,阖屋子的姨娘丫头都可以作践她,况且楼子里的姑娘都是喝过药的,高太太定是很愿意把个耐折腾又不会生的往高大户床上赶……活着生生受罪,偏在高太太手里又死不了…… 被拖走时浣烟撕心裂肺的求饶声,现在想起来珊瑚等人心里还哆嗦呢。 “爷?”终还是珊瑚上前叫了一声,实在是史墨的脸色苍白苍白的。 “嗯?”史墨看她,嘴边还挂着笑,“既然她愿意作国公府的小姐,那咱们也不当这个坏人。珊瑚!” “诶。”珊瑚忙应道。“去库里拾掇些金银首饰来给那府里的三姑娘送去,赤金的宝石的,越沉越好,越大越好,往打眼的首饰上收拾。” 史墨笑的吓人,既然这么看重那身份名头,那他就让贾老太看到她的价值。毕竟站的高了,摔下来才哭的越狠么。 “以你们环爷的名头送去,多带几个人。”珊瑚知机,挑的都是那些沉甸甸的赤金首饰,还有镶了闪眼的红宝石的物件儿,用红绸布衬的\木托盘送去了荣国府,在荣国府一路别提多招摇了。 探春脸上淡淡的,只让丫头出来说,“替我谢谢你们爷。” 珊瑚笑吟吟的,和往日相熟的丫头婆子招呼了声儿才走,心里却不屑探春摆出的这高高在上的架子。 “环小子给探丫头送去了很多首饰?”贾母看地下的婆子问。 那婆子一脸谄媚,双手比划,一个劲儿赞叹那首饰都贵重,那红宝石多大个——荣国府的下人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觉着那金子越沉越好,宝石越大越好罢了,可怜贾母总不能让人把孙女的礼截来看,听下人这般说还以为是多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贾母满意,挥退了婆子,对鸳鸯笑道:“环小子还是在意他这个姐姐的。”在意就好,越在意越好,她手里握着探春和赵姨娘,环小子自立门户又如何?还不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儿。 鸳鸯想起昨日里贾环冷冰冰的眼神,心上打颤,笑道:“就没给赵姨娘那边送?果见环三爷更看重三姑娘罢?” 贾母笑着点头,鸳鸯这丫头说话就是能说到点子上去,在她心里,一个姑娘自然比个出身低贱的姨娘更有大用——况且儿子因着王氏和宝玉的事已经和她生疏许多,她轻易不能再动儿子屋里的姨娘,可府中的姑娘却不一样,王氏不中用了,姑娘的前程不就全握在她这个老祖宗手里了么? 这时候外书房的贾政还兀自纳罕呢。先前环儿说有事要与他谈,他空等了一晌午都没见着人影,方才却有人来报说是病了。贾政老大不高兴,虎着脸就让人下去了,也不曾想派个人探望探望儿子,转身就寻了丫头来去了。 ——却是贾环原本打算好要给贾政谋个空缺儿,以此来交换探春的嫁娶。自从贾政被撸了官职可一直心心念念着不甘心呢,贾环祠堂偷药房在皇上面前立了一功,便想着请肃亲王在皇上面前求个恩典,随便给贾政个官衔儿,以此把探春的前程给定了。只要贾政愿意,拿着探春的庚帖和贾环看好的人家合了八字,那就是先斩后奏、木已成舟,贾母想使坏也不成了。 贾环前前后后都打算好了,煞费了苦心,忙里忙外几个月,结果被探春一番狂风骤雨的无情喝骂弄凉了心思。史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贾探春再怎么也是环儿的亲姐姐,他自然不会去对付她,但敲敲边鼓、扇扇风还是很行的! “把三姑娘记在二太太名下?”鸳鸯吃了一惊,瞧贾母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可太太的名声?” “记在宝玉他娘名下,三丫头就是嫡出了!王氏的名声与三丫头何干?”贾母不耐的道。 鸳鸯不敢回嘴,忙亲自去与东府珍大爷说去,心里拔凉拔凉的,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养了这么些年,便是个畜生死物都得有些感情了罢?可老太太眼都不眨的就毁了三姑娘一辈子——二太太的名声就是她女儿的名声,什么不相干?!原先只是嫡母还好些,只说从小养在老太太跟前并不与嫡母亲近,这样说亲的时候儿许是还能留一两分的面子,可要真成了二太太的‘亲生的’……大家规矩这样的女孩儿浸猪笼都差不多了! 鸳鸯白着脸,把话一五一十与贾珍和尤氏回了,她并不敢让人传话。贾珍拧起眉角,直说先考虑考虑。 鸳鸯等着环三爷来救一救三姑娘,不料那头静悄悄的,三姑娘这边却先来谢老太太慈爱了。鸳鸯真不知道这个三姑娘到底是精明还是傻,等了三五日,那边府里还是没动静儿,鸳鸯心里明白这是那边不虞管三姑娘的事儿了。 倒是珊瑚又来了一遭儿,送来好些鲜艳的布料。探春就如同没听见过荣国府那些不堪的名声似得,欢欢喜喜的做起来新衣裳,一心等着成嫡女的好日子来。 鸳鸯有心要与珊瑚说些私心话,却苦无机会,倒是珊瑚拍着她的手一语双关:“三姑娘立起来了,我们爷心里头也放心不少,只求你费心‘照’顾着。”一个照字特地说重了,鸳鸯心明,忙答应着。 见珊瑚走了远去,暗自道:“我便多照顾些赵姨娘,只求结下个善缘,日后能有个好下场。”鸳鸯心里沉甸甸的,她见了珊瑚着实羡慕的紧,想当初儿珊瑚在上房就是个不得眼的二等丫头罢了,要不然老太太也不会给了墨大爷去,谁知这竟是珊瑚的造化呢?看珊瑚的穿戴气色,俨然生活的舒畅快活,嫁的男人听说是环爷身边的管事,本分又有能耐,如今两口子已有了个大胖小子——再看看自个儿,自以为在老太太身边得眼,谁见了都奉承着,便是小主子都得称她一声‘姐姐’,可嘴甜心苦,老太太要把她给宝玉,宝玉一屋子丫头老婆,又有宝二奶奶那样精明的人,她去了能得个什么好儿? 鸳鸯强打起精神在贾母身边伺候着,说起话来时常带着‘环三爷不看重赵姨娘,着实看重三姑娘’意思——潜移默化的,后来倒是救了赵姨娘一条命,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 “老太太,二太太那边又开始闹腾了……还、还咒骂三姑娘……您看,这?”贾母正与神清气爽的薛姨妈说话儿,心腹婆子凑到她耳边悄声回禀。 贾母的脸上拧出十七八个褶子来,随即就平复下来,淡淡道:“随她闹。”要不是宫里头忽然就没有消息传出来了,她需要留着王氏以安娘娘的心,早就把这个祸家兴给收拾了! “蟠儿,还没有音信?”贾母关切的看薛姨妈。 却见薛姨妈一改往常的愁眉,嘻嘻笑道:“在绍兴府呢,说是那边有买卖要谈,待些日子再回来,说要弄来多多的礼来,给赔罪呢!” 薛姨妈脸上的喜色掩也掩不住,一身枣红色的衣裳衬得人都年轻了几岁。 贾母自荣国府不顺伊始,心思越发古怪,许是她年纪大了,百般打扮也掩盖不了衰弱和颓坏,便越发的厌烦旁人穿的鲜亮。尤其是薛姨妈口口声声的还在絮叨她那七品孺人的敕封,让贾母像吃了一条蛆一般的恶心。 “姨太太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只是可怜宝玉她娘,唉!”贾母用帕子拭拭眼角,“她也是被人算计,王家的教养我是最深信的,怎么会出那样的事儿?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了!她一进门就是诰命夫人作了几十年的太太,何曾受过这样的罪来?” 薛姨妈收起笑,有些不自在,那日的王夫人的丑相她看在眼里,忌讳到心眼里去,又是嫌弃她不守妇道带累了宝钗的名声而,又是恨她一下子污了王家女儿的清誉。却还在心底有一股子隐秘的、不能表现出来的解恨! 同样是王家嫡出的女孩儿,她就能嫁进国公府作诰命夫人,而自己却得贵女嫁贱门作个商家太太? 贾母都这般作态了,薛姨妈少不得要去探看探看王夫人,毕竟名义上总是自己的亲姐姐不是么?就算为了宝钗好做人,她都得去看她。 “嗳哟,姨太太,您怎么来了?”周瑞家的开了院门一看是薛姨妈,忙端起笑脸逢迎道。 薛姨妈头扬的高高的,瞟了一眼周瑞家的,这周瑞家的从来都是会来事的,要不然当初她和姐姐都看重她们一家子作陪房,怎么周瑞家的眼巴巴去舔姐姐的鞋面子去了? “我来看看你们太太,你们太太好么?”薛姨妈径自问院中扫洒的粗使婆子。 薛姨妈这般给周瑞家的没脸,下人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那婆子急忙谄笑着应了:“好,太太很好!都是宝二奶奶的照料的周到!” 这马屁却拍到马腿上了,薛姨妈现在最不乐意把王夫人与宝钗搁在一起,生怕别人提起王夫人是宝钗的亲姨母,让人对宝钗的品性诟病。冷冷瞧了那婆子一眼,薛姨妈往王夫人的卧房去。 周瑞家的看着那婆子冷笑:想攀宝二奶奶的高枝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 “怎么还上了锁了?”薛姨妈指着那铜锁道。 周瑞家的讪讪的,忙道:“原是怕太太跑出来,伤着她自己……”急忙从腰上解下钥匙开锁。 “嗳哟!”薛姨妈一撇头,忙用帕子捂住口鼻,她身后跟着的趾高气扬的丫头也一脸嫌弃的模样。 那屋里一股子骚臭味儿,冲的连周瑞家的都受不了,忙殷勤请薛姨妈暂避,指使着粗使丫头把恭桶抬出来,顺道儿开窗换气儿。 好一会儿,薛姨妈才用帕子掩着口鼻,小心翼翼的进了房。 嫌弃的打量一番抄家一般狼藉的屋子,才屈尊降贵的在周瑞家的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 此间,王夫人一直木愣愣的坐在榻上,身上缠着撕碎的棉絮布条,眯眼打量开了窗后照进来的阳光。 摒退了众人,屋内只剩下薛姨妈和王夫人时,薛姨妈才开口:“姐姐,您这个样子,是在戳宝玉的心呐!我知道您没疯,也知道您没法子才会妆疯,只是宝玉那孩子纯孝,唉,知道您疯了瘦的那小模样我见了都心疼!” 王夫人瞧着阳光不撒眼,嘴里却淡淡道:“你是他姨母又是她岳母,自然该心疼。” 薛姨妈一噎,心道果然是妆疯的,手上却拿着帕子擦擦眼睛,“宝姐儿心疼你,我也牵挂着,好容易求了老太太来探看,姐姐心里是个什么章程,说出来咱们合计着,总不能老关在这不见人的地方儿罢?” 王夫人却被这话刺激了,一蹬腿直接从榻上光着脚蹦下来,伸手打翻了周瑞家的给薛姨妈放在身旁的茶盏,热茶浇了薛姨妈一袖子。 王夫人蓬头垢面,恶狠狠道:“知道我被关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们怎么不救我出去,嗯?是不是不想救我?嗯!” 薛姨妈被她狰狞的面孔吓得直往太师椅里靠,嘴上忙道:“怎么会!你是我亲姐姐,宝丫头平常是怎么孝顺你的你知道,老太太和亲家老爷气坏了,我们娘俩儿求了几次才允了,就这,都不许宝丫头来!” 薛姨妈指天指地的发咒立誓才把王夫人哄下来,只薛姨妈却生了退念,不虞与不正常的王夫人歪缠。 却不料王夫人突然坐在榻上呵呵笑起来,阴森森的说:“你们不敢不管我!你们要不救我,蟠儿打死人的事就兜不住了!哼!我要是出不去你们谁也别想好了!我还有娘娘!还有宝玉!原先你们不知道我就大人大量不怪罪你们,只往后,若是还把我锁在这腌h地方!哼,我握不住你,可宝丫头讨不了好去!我再怎么也是她婆母,我把屋里的丫头都给了宝玉,把哥儿、姐儿抱来养,看你的好闺女怎么办!还有老太太那个老不死的!她以为把我关起来就没人知道她做下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哈哈哈……” “我呸!她在宫里作奶妈子的时候和太上皇勾勾缠缠以为别人不知道!奶大的义忠老亲王坏了事,她却想婊子立牌坊推干净了?没那么好的事儿你告诉她!她毒死了那么多人,姨娘庶子一个没留,两个庶女下了腐心丸远嫁两年就都死光了!还大胆包天的去毒害朝臣…哼,偏偏老天都不帮她,义忠亲王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这样还登不上宝座!偏是害的最惨的忠瑞郡王登基做了皇帝!哈哈哈……老不死的,要是皇帝知道他的宋妃,肃亲王知道他的母妃,就是遭了你这老毒妇的手……哼!你比我惨一千一万倍!” 薛姨妈完全惊呆了,在窗户下偷听的鸳鸯也吓得面无血色,飞快看了好几回,确定这话就她和薛姨太太听见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只要薛姨太太不往外说,她就还有一条活路! “住口!”薛姨妈浑身发抖,尖声大喝。 鸳鸯慌张的去看院门,发现院门好好的关着,那些婆子丫头都没进来才捂着嘴吸口气。 “住口?”王夫人赤红着眼跟索命的阎罗似得,“到现在我还怕什么!哼!我知道,你今儿来根本不是什么想着我挂念我,你是来跟我炫耀你孺人的敕命来了!从小儿你就不讨喜,镇日藏在后头偷瞧我的东西!什么孺人,我唾!”王夫人一口淬到薛姨妈脸上。 又惊又吓,薛姨妈面色土黄,再也维持不了冷静,从进门起身上就隐隐带着的优越感瞬间破碎,压抑在心底的新仇旧恨都涌上来,站起来尖着嗓子骂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往日哥哥多疼我一点你就眼红,非得都供着你围着你才好!明明当初爹娘要给我说的是翰林家的亲事,你却说翰林清苦我受不了,勾着爹娘把我嫁到薛家,哼!还不是怕我高过你去么?谁不知道贾存周一辈子没出息,靠着老娘吃饭说话!几十岁人了都呆在那个员外郎上动不动一下!你摆着那副慈善面孔作给谁呢?把亲侄女招进来嫁给个被特意养坏的哥儿,你也狠得下这心去!自己做出那丑事被人逮着了还不思悔改来要挟我?啧啧,姐姐,说什么被陷害,您这是耐不住空房找的姘头罢?让人家老婆子恨得吊死在佛堂门口儿!” 薛姨妈连口气都不带换的:“嗳哟,对了!贾存周有那么些新鲜小老婆呢,怎么会看得上你这平庸衰老的容貌来?啧啧,姐姐,你就这一点呀,远远不及贾敏,连我也比不得,你争你抢,可这容貌你抢的来么?几十年前合京城谁不知道王家的嫡长女生而平庸,面貌在王家一众姊妹兄弟中,就连小娘养的都比不过!还想和人家贾敏争探花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脸,配得上人家林如海么!哼!算计害人家贾敏,结果呢,人家死了,但身上是正一品的诰命追封,你算个什么东西?嗯?该浸猪笼的荡妇罢了!” 这两姊妹哪儿有一点大家贵女的做派,像个市井泼妇一般专挑痛脚踩,把自己知道的恶毒的词都加诸在对方身上。倒不像亲姊妹,比世仇的仇恨还要多呢。 鸳鸯越听,心越凉,她这回知道的阴司太多了,若是露出一点风声,老太太也容不得她活。 往常看着薛姨妈笨嘴拙舌的,今儿却格外的凌厉,屋里头她一把推开扑上来的王夫人,左右开弓甩了两个嘴巴子,整整衣裳,居高临下的嗤笑:“不管怎么着,我如今也是正七品的孺人了,而且自打瞧见了你的丑事呀,宝玉羞愧的不得了,一声儿也没提过你,倒把我当亲娘尊重孝顺着。哦,对了,就连探丫头也是入了族谱的嫡女了,你说你图个什么,到头来压着的人哪个都比强!唉,你到了这步田地,我也不跟你计较什么,你呀,就在这地方呆着罢,等把你圈死了,我会让宝玉来给你磕个头!啊!‘姐姐’!” 说罢,就掩着口鼻做作道:“嗳哟,这腌h地方我是一刻也呆不下了,来人呐——啊!” 就在薛姨妈转身时,王夫人拾起地上的碎瓷片,一把揪住薛姨妈的贵妇髻,将瓷片扎进了薛姨妈的脖子…… 鸳鸯死死捂住嘴,想要喊人来救,却又迟疑下,最终悄悄的打开院子的后角门儿出去了。 鸳鸯把头扎进冷水里知道憋得受不住才伸出来,来回几次才叫自己冷静些,在心里打算好要说的话,慌慌张张的去见贾母了。 听到王夫人把薛姨妈给害了,贾母吩咐鸳鸯别声张儿,自顾下去歇着便是,又好好安抚宽慰了鸳鸯一番,对鸳鸯惊惶过度掉进了花园子的水沟里也没责怪。 鸳鸯出去前回头,分明瞧见她嘴边的浅笑。 89、虐债 “好孩子,别哭了啊。是你太太她疯魔了,害了你母亲,唉,姨太太好心去看她……”贾母红着眼圈安慰卧床不起的宝钗。 薛宝钗用帕子捂住嘴,泪珠子大颗大颗的无声低落,叫人看着尤其心酸。 贾宝玉一脸颓唐,躲躲闪闪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唉声叹气了半晌只好悄悄出去难受去了。 贾母看见他出去,一句话没说,原本弯着安慰薛宝钗的腰稍稍挺直了些。 “老太太您去歇着罢,这里有我们照看着。”以李纨为首,莺儿带着一众丫头婆子好说歹说把贾母劝了回去。 贾母回去,又命人去看了一回鸳鸯,鸳鸯惊吓着又湿了衣裳,到底还是病了,只她就个不亲近哥嫂在身边儿,老子娘都在金陵看房子,特意求了老太太没迁出去养病,去了旁边的院落的倒座房里养着。 众人越发高看她一眼,只鸳鸯心里有事儿,两日就憔悴的不成样子,唬的上房的媳妇婆子特特请了两回大夫给她瞧看。 今儿是差遣了琥珀去看她,她与鸳鸯一同长大一同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情分十分不同,是以鸳鸯诸事问的细致她也不在意,只以为鸳鸯是当差时间长了,这会子突然病了心里没谱儿不踏实,也特特说的十分详尽。 “宝二奶奶可好些了罢?今儿是你跟着老太太的?”鸳鸯瞧着琥珀问。 琥珀给她在身后垫了个靠枕,笑道:“你这操心的性子再改不了,我就知道你得问,特特儿和玻璃换了当值,今儿一天都是我跟着老太太伺候着。”又叹说老太太如何疼惜宝二奶奶,亲自去探看云云。 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死死攥住被面儿,鸳鸯喃喃重复道:“亲自去探看宝二奶奶?” 琥珀忙点头:“可不,哎,要我说在没有比老太太更慈爱的长辈了——二太太做下的事,反倒老太太担了因果……我私下里瞧着宝玉心里也不好过,眼角红红的,果真哭过了,只是可怜宝二奶奶,婆母犯了疯症毒害了亲娘,丈夫两边犯难没法子面对——听说好几日了都歇在书房呢。” 鸳鸯蓦的瞪大了眼睛:“毒害?!” 琥珀唬了一跳,忙打自己嘴巴:“唉,你还病着,我就不该跟你提二太太的事……” 鸳鸯拉住她,打断道:“我病了,你们原先只说是二太太疯癫害了薛姨太太,怎么……二太太用了毒?” 琥珀把她按下,拉拉她肩上披着的衣裳,低声道:“可不是,听说侍候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和那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被发卖了呢,二太太手里的毒药就是经她们的手在外头买的。家丑不可外扬,老太太大发雷霆,当天就卖了她们出去给宝二奶奶出气,又亲自带人收敛了薛姨太太,因着横死不祥,薛姨太太的棺木安放在咱们的家庙里。薛家大爷又远在绍兴府,一时半会的回不来,眼看着天越发热起来,老太太和二老爷商量着让宝二爷和宝二奶奶扶灵回南呢。” 鸳鸯藏起来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蜡黄着一张鹅蛋脸,仍颤声打探:“怎么,你刚刚说宝二爷不敢见宝二奶奶?” 琥珀深深看鸳鸯一眼,垂眼劝道:“咱俩从小一块儿,比亲姊妹也不差。我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宝二爷那里,你就断了那念头罢!你想想宝玉的做派,想想袭人麝月,在端量端量咱们的宝二奶奶,你糊不糊涂?啊?你不是没见过人家晴雯,晴雯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袭人呢?袭人百般算计挑拨把最受宝玉待见的晴雯给撵出了园子,结果呢,她是成了姨娘了,可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番话,琥珀是真心实意的替鸳鸯打算。长在这鲜花着锦的国公府后院,她们这些跟在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吃穿用度比一般乡绅人家的小姐也不差的,见惯了富贵,府里的老爷少爷宝玉长得最出挑又最得宠,哪个丫头没做过个‘二主子’的梦?只她们现在大了,又见了经了这么些事儿,很该放下那念头,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才是正经——那二主子不是美梦,是火坑! 鸳鸯知道琥珀是想岔了,但见她这般为自个打算,心坎里又酸又暖,这么些日子提心吊胆,压着那捅破天去的秘密,这会儿好似看见了亲人有了依靠似得,抱着琥珀就呜呜大哭起来。 鸳鸯一贯有大丫头的气势,哪儿这般嚎啕过,慌得琥珀也不知怎么好了,只得搂了她拍着后背,鸳鸯哭的伤心,琥珀听了也勾起来悲意——作丫头的,就算看着光鲜亮丽,可私底下多少苦多少亏都得往自己独自咽——两姊妹抱在一起,结结实实的哭了一场。 半晌,就这小丫头端来的水净了面,琥珀瞅着铜镜里两双肿得像桃子似得眼,扑哧笑了:“看咱们,倒赶着哭了一回丧。” 鸳鸯发泄了一通,心里也略略轻快些。她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知道了那么些阴私,又看这国公府的做派气象,鸳鸯越发觉着这荣国府是日薄西山的景象——环三爷的作态又更给她添了底气,若是国公府能兴旺,环三爷能这样儿做像断了来往亲缘似得?谁不愿有个立得住脚的家族在背后,就算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支持,对外人也是一种威慑!可环爷呢,轻易不往这边儿来不说,接三姑娘出去一回后更是再没踏过门槛儿,派来的珊瑚话里话外也只是托她照看赵姨娘…… 老太太的做派也越来越叫她心寒,阖府里就没有不被她算计的,亲儿媳亲孙儿尚且如此,何况她这个丫头呢? 若是国公府要败,府里的这些家生子势必得不着好,鸳鸯想的清楚,她打定的主意总能救她自己一命,她那对无利不起早的哥嫂不管也罢,鸳鸯现在最感谢的就是她老子娘都在南边看老房子……只可惜了琥珀,琥珀也是家生子,不像她似得爹娘不在这边儿,琥珀的老子娘和哥哥弟弟嫂子弟妹一大家子都在府里当差。鸳鸯不敢也不能将那些事讲给琥珀听,琥珀知道那些事,会害了她自己也害了鸳鸯。 “好妹妹,你听我说,我这心绝不是挂着宝二爷屋里的事儿,别说一个宝玉,就是‘宝金’、‘宝天王’‘宝皇帝’也不干我事儿!我是为着咱们的将来难受呢!”鸳鸯看琥珀凝神静听的样子,心里头略松了松。 “别的不说,往日宝二奶奶来寻老太太的时候你也听过一言半语的,这府里是个什么情形,你不知道?往常偶听见琏二奶奶与平儿抱怨‘寅吃卯粮’‘赔添嫁妆进去’,咱们还觉着是琏二奶奶邀功诉苦呢,可那些日子我听见老太太与人说话,这都是千真的事情!府中阿谀奉承的多,做事的少,老爷少爷们惯是挥霍,收进来的却一年比一年少!这几年,那事情是一出一出的,林家的事、宫里的事,二太太、薛姨太太……这是败家衰破之象!” 琥珀瞪大了眼,急忙捂住鸳鸯的嘴,急道:“这话你怎么敢说出来!若让人听去……” 鸳鸯伸手拿掉琥珀的手,黄瘦的脸上一双眼睛黑鸦鸦的,用下巴点着大开的窗户和门儿:“我声音又不大,只与你说,怕什么!” 琥珀捂着心口,愣了半晌才点头:“你不说我也察觉到了,咱们出不得府去,可脑子里想想这些事情要发生在旁人家会传成什么样儿,这心里也就有数了,那次回家听我弟弟跟爹娘哭,说别人指着府里唾‘这府里只门前一双石狮子干净’,我这心里……再来,你管着老太太的私房,我在旁搭手也看的清楚,这几年有头有脸的人家来拜见的越发少了,反倒老太太每每送出去那么些礼去,跟水滴子掉海里似得,听不见一丝响儿!哎,若是钟鸣鼎食的人家那会这般,说不得门槛儿都被踏破!咱们宫里头还立着娘娘就如此……我只不愿多想罢了,有一天的好日子就过一天,总不至于抄家发卖了,咱们都是几辈子的家生子,安安稳稳的总是有口饭吃罢?” 鸳鸯攥紧了琥珀的手,盯着她道:“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心也略安了些,这会子你也别问别的,你只听我的!” 琥珀让她握的生疼,忽然间心惊肉跳起来,原来觉着鸳鸯病的赶巧儿,这会子倒有些怀疑了。她郑重点点头,道,“你说!我定然是听得!” 鸳鸯长出口气:“你素来爱粉啊钗啊的,月钱也不吝往那上头花,这往后,都改了罢!把打眼、出风头的事儿让给旁人去,你安安静静的呆着就是了,左右玻璃、鹦鹉都是愿意往上爬的,往常为着争先给咱们使了多少绊子挤兑,我只管得了你,如今倒如她们意去罢!把你那一匣子的珠玉首饰的,都悄悄儿或卖了或给人换了赤金的来!金的绞断了换成银钱,攒起来悄悄的让李贵给你换成银票贴身藏着!”想了想,又补充道:“多给小衣作一层里子,藏在夹层里头!” 听鸳鸯提起李贵,琥珀红了脸,有些慌张。 鸳鸯道:“你的心事我还能不知道?不过是往常怕你臊的慌,除了偶尔替你遮掩些以外都故作不知罢了。李嬷嬷是宝二爷的奶嬷嬷,因着袭人被撵出去‘荣养’,以前觉着可惜现在看倒是好事儿了!他家人口又简单,只李嬷嬷和李贵两个,李贵虽是宝二爷的奶兄,可我瞧着却不是茗烟锄药那等仗势的顽童,颇明事理,你的眼光没错儿!正巧儿自打宝二奶奶进门子,带来的诚儿、盛儿几个在宝二爷跟前有了脸,原先的李贵几个退了一步,你劝说着,不管如何,别杵在宝二爷跟前了,最好…最好求个恩典放出去……” 琥珀握住她的手,白了脸:“真这么严重?” 鸳鸯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李贵是个稳重人,又有些见识,在外头作着小买卖或是买点田地,总不至于饿了肚子,自打环三爷读书中了进士,咱们跟着也长了些见识,都说府里好,都怕撵出去,可再好一辈辈的也是奴才秧子,若是有本事在外头立足的,何必上赶着伺候人,放出去,说不得儿孙就能中了秀才举人的,堂堂正正的做人!这会儿朝廷放的宽了,脱了籍的就能读书科举,不必像前朝那样得三代方许科举入仕——你也别打量着赖大家的那位赖少爷,连秀才都没中靠着府里给捐了个官老爷坐,你瞧着罢,他能得了好去?等往后日子府里越发逼仄,头一个就对她们家下手!住着大宅子,还有精巧的花园子,府里好的时候奴才们富庶这是给主子长脸,府里不好的时候是碍眼,那家财万贯的不收拾他收拾谁,赖嬷嬷也得不着好去!” 琥珀听得浑身冒汗,细细思量番朝着鸳鸯狠狠点了点头:“我省得了!” 鸳鸯气色好了些,又嘱咐琥珀:“记得,只攒下家当来再说!李贵那里我不担心,只是你爹娘兄弟……你兄弟和兄弟媳妇还好,你嫂子的嘴比宽嘴的八哥叫的还响,与不与他们说,怎么说你得思量好!只今天这话出了我口,入了你耳,我是再不会认了。” 琥珀知道轻重,当即保证了,才收拾收拾衣着去了。 琥珀走了,鸳鸯愣了半晌,才有气无力的喊了小丫头来:“去替我跟老太太告罪,我这咳症老是不好,现府里又事忙,不好老请大夫来看我,索性移出去养三五天,好了再进来侍候老太太。咳咳…” 小丫头直到入夜了才回来,说老太太允了,已经叫她哥嫂来接了,又赏了五两银子来让她治病。 鸳鸯她嫂子惯来想把这个小姑子给府里的爷们儿作个姨娘,好借此威风威风,搂些好处回来。只是鸳鸯跟在贾母身边日久,身上有一股子威仪在,她嫂子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儿,愣是不敢说出来。 鸳鸯见她眼珠子乱转,一会艳羡的摸鸳鸯身上的衣裳料子,一会儿又偷眼打量鸳鸯的首饰匣子,谄笑着夸她越发出落的好,心知她没安好心,只是心里有事儿,不愿搭理她。不冷不热的从荷包里摸出个银角子,老大不客气道:“我喝的药不用你操心,只是饭食上添补些,那些物件儿值多少我心里有数儿,嫂子也别盯着我的荷包算计,过上三五日我还是回老太太身边伺候。哥哥嫂子要是短了银钱只管去信儿找爹娘要去,嫂子惯会往手里搂银钱怎么也不差妹妹手里这点儿!” 她嫂子出了马车就朝地上唾了一口,想想和她哥哥两口子在上院里当差还得靠这个小姑子帮衬,只得压了火气摔手走了。 到哥嫂住的地方,鸳鸯躺在空荡荡的房里,脑子里不停回想着这些年老太太待她的好,又想老太太的狠辣的手段心思,跟撕布一样拉扯的她的心生疼,最终还是在老太太要把她给宝二爷的事前立定了,总归是她尽心侍候了老太太这么些年,当抵得上老太太的恩,老太太要推她入火坑,为了自己的命她总要不义了!——若是没听到那些阴私,她还有心思慢慢谋算让老太太放了她,可知道了那些秘密,她却不敢等下去了,因她露了一丝的不对,就没有活路了! 贾母的心思的确又深又狠,她故意推波助澜的使人刺激王夫人,在王夫人面前把薛姨妈捧上了天去,王夫人对薛姨妈生了疑接着又生了怨恨,才蹿蹈着让薛姨妈去瞧王夫人,王夫人被关了那么些时日早就易爆易怒脾气不定,薛姨妈又春风正得意……果然不负贾母的期待,王夫人刺死了薛姨妈! ——贾母舒坦了心里的那口气,薛姨妈喜气洋洋、春分满面的张狂劲儿早就刺了她的眼,这一来,既把碍眼的除了,又能将王氏光明正大的关起来,以往她的丑事也就遮掩过去了,毕竟是犯了疯症么,过些时日便也可以送她上路了,这一回,不管是娘娘也好她的宝玉也罢,总归心里头不会对她这个老祖宗有疙瘩了——王氏清醒时知道自己杀了亲妹妹,悔疚而亡,多么恰当合适呀! 更深的一层,贾母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被鸳鸯这个最亲近的丫头看破了: 一来,王夫人用瓷片割死了薛姨妈,为了将国公府担待的责任降到最低,不叫人疑问‘用瓷片?那婆子丫头的怎不上去拦?国公府的人作什么去了?’,贾母特意让自己的心腹收敛薛姨妈的尸体,对外一律称王夫人下毒,薛姨妈没防备而身亡,贾家的人救之不及,如此一来,贾母借着‘毒药来源’收拾了王夫人的人手,又把责任都推到王夫人头上,把自己和国公府摘得一干二净,成了王氏姐妹之间的事情。 二来,贾母是得了所有的好,可作女儿的薛宝钗怎么会不知道母亲的死因,但她是贾家的媳妇,根本不能说什么,但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怨气,宝玉遇到这事儿也是两边难受,根本不能说什么——这一来,宝二奶奶心里有怨气压着做不到先与宝二爷说来了,宝二爷愧疚难受之下难以面对宝二奶奶,一对相合的夫妻心里头便有了大疙瘩,岂会不渐行渐远?看宝二爷连着几日宿在书房就知道!之后又是孝期,宝二奶奶为母守孝两人不能同房,可宝二爷屋里头都是些什么丫头,能叫宝二爷床上凉着?说不得孝期过后就有了新宠,前些时候夫妻蹀躞的态势也就没了!搁在宝二爷心里最重要的,自然又是贾母了! 鸳鸯全身发凉,猜测着老太太必然不会很快把二太太弄死,她是要用二太太勾起宝二爷对她满心的感激,离间了宝二奶奶和宝二爷之后,她重新又是宝二爷最尊敬最亲近的人之后,才是二太太的死期……果真,鸳鸯猜的都应验了,都过去十天了,二太太活的好好地,据说疯症都控制住了,挪到僻静的院落安养呢。 ……鸳鸯回府的前一天,对着她嫂子露出个笑脸:“这几日多亏了嫂子照料,趁着今儿晴好,我便给嫂子挑个钗花来,嫂子髻上的珠花样式都老了。” 她嫂子一脸喜色,嘴里吱吱呜呜的说城西的白马寺大街上的物件儿好。 鸳鸯心里暗道,果然。脸上却蹙眉道:“我也听说那边的物件儿精致出挑儿,倒想着往那边去呢,只是老太太惯来不喜欢我们这跟前的人在外头抛头露面的跑,走离着近些的铺子还好,远了……只怕……”说着就瞅一眼被遣来侍候她的小丫头。 她嫂子暗想近些的铺子有什么好东西,那白马寺大街上的首饰铺子里才竟是些上好的物件呢,这丫头吃了她那么多好东西,很该出一回血! 转着眼珠子笑道:“这有什么,我支开她,只说你吃了药在屋里睡觉!叫你哥哥租辆马车,叫他亲自赶车送你去,保准人不知鬼不觉的。” 鸳鸯才应了。她嫂子扭着腰就去张罗了。 马车停下来,鸳鸯下来一看,果真是最盛名的金秀坊,她这兄嫂真真儿是一个见利开眼的性子。 鸳鸯她哥咧着一嘴黄牙笑,“这儿又好又便宜!要不然我陪妹妹进去看看?” 鸳鸯指着门口笑:“都是女眷进去,你去凑什么热闹,只等着我罢,我给嫂子好好挑一个!” 鸳鸯手里都是汗,强撑着进去跟伙计道:“我替我们家夫人小姐来看看样子,不知掌柜的可在?” 那做活的伙计都是小童或者侍女,并无成年的男人,是以女眷们来这处都颇为自在,迎上来的侍女一听,笑吟吟的将鸳鸯迎进一间斗室里,道,掌柜的马上就来。 这金秀坊的掌柜的是个衣着华贵妇人,三十开外的年纪,开口三分笑,做派十分利落。 “姑娘是哪个府上的?”那妇人笑问,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搁下,“这册子上描的花样子咱这里都有,若是夫人小姐愿意自己描了,咱们这儿也是能订做的,只是价钱上贵些。” 鸳鸯坐立不安,打量她几眼,矮身一福:“小女想问这铺子的东家可姓史?” 那妇人深深打量她一番,皱眉探问:“不知您是……?” 鸳鸯看看时辰,也顾不得,口里道:“我听珊瑚妹妹提过一嘴,我有些事情急着要找你们东家,若不成……珊瑚妹妹也成!”却不敢说自己是荣国府的丫头,生怕记错了地方找错了人。 “珊瑚?”那妇人挑起眉毛,点头道,“珊瑚是我们东家的内管事,原来妹妹认识石砚家的。成,妹妹有什么要我带的口信没,我这就让人去回话给珊瑚去。” 鸳鸯踌躇一下道:“劳烦姐姐,就说是‘鸳鸯有事要找爷,姨太太的姐姐给姨太太下毒’!”这话没头没尾,又没提半个姓氏,倒让妇人赞鸳鸯的谨慎了。 鸳鸯拉住那妇人的手,恳求道:“烦劳姐姐快些,外头还有人等着我呢。” 那妇人抬眼向外一望,笑意深深,拍拍她的手:“放心罢,外头那马车我叫小童儿请到后头去,我金秀坊正门前不许停放马车。” 鸳鸯等的心都到嗓子眼了,被那妇人请到楼上的雅室去,推门一看,大喜过望,来的不是珊瑚,是环三爷和墨大爷。 时辰不早,鸳鸯狠下心,将那日从王夫人和薛姨妈嘴里听到的,尽数道来。 贾环和史墨的脸阴的要滴水,末了,对鸳鸯道:“多谢!” 鸳鸯的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知道她日后总算有了一条退路,方想退出去,却听贾环唤了一声。 那妇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匣子,道:“这是姑娘挑拣的首饰,勿要忘了。” 鸳鸯赶忙谢过,拿起那匣子出门去寻她哥哥。 她哥哥见鸳鸯首饰拿着个做工精细的匣子,喜得跟什么似得,忙殷勤掀帘子让她进去。 路上,鸳鸯打开匣子,并不是很贵重的钗,但却是赤金的,描绘的很是精巧美观,分量上倒是不太沉手,正是她能买的起的。 果然,鸳鸯她嫂子见了欢喜的紧,她除了个戒指,身上哪有赤金的东西,马上就戴头上显摆了——益发的不会声张鸳鸯往白马寺大街的事情,这金钗都被她说成是她男人买的…… ************* 元府里,肃亲王脸色铁青:“宋妃?毒药?我母妃不是忧思过多,虚弱而亡?” 元澈和史墨、贾环也沉着脸,这么多的虐债,她一条命还的清么,怎么甘心让她轻易死了呢?! 94、十里红妆 这天是个六辰值日,诸事皆宜,不避凶忌的好日子。选在今日迎亲嫁娶的平民百姓家多的是,京城显得格外热闹,达官贵人家也有几户挑今儿办喜事的,譬如兵部任尚书家和青广街史府。 说起来这青广街史府,府里的老爷也不过就是个无品级的翰林院庶吉士,又早和本家保龄侯府淡了来往,论说这门第在权贵遍地的京城实在算不得什么。可这名头就出在这青广街上——青广街是什么地方儿,除了宗室嫡支王爷家的府邸,这一条街是离着内城最近的地方,早八百年地皮宅子就攥在得势的权贵手里去了,能在这里折腾一座有花园子有山水游廊的大宅子,这势力财力……任谁也得搁心里头掂量掂量。 史墨原也不想出这风头,虽说那地方的地契房契早就被元小舅送给小外甥折腾了,他就是在把那里的宅院全推了弄成农田种菜,元小舅也能给他兜住了——就算元小舅腰疼起不来,不还有个正乐意养外甥的朱大舅么。 可怀旧坏在湘云的亲事上,史墨在翰林院千选万选的给他家姐姐选夫婿,太丑的太老的有妻室的好色的首先就淘汰了一大半的庶吉士们,史墨跟耗子似的寻寻觅觅定下来八个人选,他心里头最看重的是个叫丁重的山东士子。 丁重虽也出身名门,可家族已经败落,史墨最相中的就是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孤零零一个人靠着族里的接济中了进士继而成为庶吉士。 史墨也是男人,最清楚男人的心理,谁都想封王拜相,这个丁重看着进退有礼,但眼睛里的野心偶尔还能叫人瞧出端倪来,可这人性情上偏偏有缺陷,外表是坚毅的大男人其实十分犹豫寡断。 ——但这却正是史墨想要的,因着他的野心和贫寒,史墨能用湘云的嫁妆压死他,能借助舅舅的权势收服他,迫使他对湘云好,迫使他向大舅子看齐:史墨后院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个嫡妻,他若娶了湘云,甭说姨娘侧室,就是个通房丫头也得看湘云乐不乐意!湘云若看不上这夫君不乐得伺候她,她大可以指使丫头伺候他;若是湘云不愿意有什么通房大丫头,那丁重就不能有!又因为他的犹豫寡断随波逐流的性情,史墨可以预见他仕途上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他要想仕途上舒坦点,势必就需要妻族的势力,史墨也就不必担心有一日他飞黄腾达了会舍弃糟糠妻,更不用怕他心生不满背后捅一刀,他就是再不满,史墨也不会让他有捅刀子的地位和能力…… 照史墨的观念,这个时代的女人简直苦逼到死,像林姐姐那么幸运的天底下能有几个?就是正经的公主,想要琴瑟和鸣的议宾都是千难万难,皇室金尊玉贵的公主比旁人多的无非就是光明正大不许男人养小老婆的权利,就这样,也挡不住议宾身边有个通房丫头什么的。 史墨特特去打听了河间府张家,想给湘云也寻一个张家的夫婿,可河间府张家的规矩实在是投了全天下丈母娘的心头好,甭说张a这样的嫡支,就是旁支适龄的爷儿也全都被‘抢光了’,史墨扼腕之余,才决定给他姐姐弄一个“公主的待遇”,史墨是没有让他姐姐封公主郡主的能力,但让姐夫绝了纳妾通房的势力还是有的。 怕湘云多心,史墨还特特儿寻了个机会把这道理掰碎了说给湘云听,湘云近年来也是愈发明事理,知道弟弟是一心为她打算——她在保龄侯府、忠靖侯府的后院见得太多了,别看着什么郡王夫人侯夫人的名头怪光鲜,可私底下与婆母斗法,与妯娌斗,与姨娘通房斗,与倚老卖老的管事下人斗,兴许还要与丈夫斗;好不容易斗败了姨娘庶子,等死了婆母和丈夫,还要新一拨的耗心力与儿媳们斗,笼络儿子们,替女儿们出谋划策,一辈子不得清净,直到闭眼蹬腿死了。 湘云也想明白了,这样清净的宅院很适合她,只要她的兄弟不倒,这后院就随她折腾——甚至湘云已经打定主意,日后就生一子,没那么些糟心事儿,儿子有他舅舅舅公,自然就有他的造化去…… 其实依着史墨的意思,这嫁人还不如不嫁呢,他有的是财力让湘云舒舒坦坦过一辈子,可这时代不允许,湘云的观念也不允许,史小爷只能按捺着不忿儿刻意交好丁重。这姐弟俩打算的倒不错,那丁重也殷勤的紧,两家算有了点私底下的默契。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丁重有那样一个不识趣的大伯母,竟然一边肖想着史湘云丰厚的嫁妆,一边又看在史湘云将要为丁重带来的优厚的银钱上让自家的甥女去勾搭丁重,丁重这人也有意思,和那女人勾勾搭搭了,却又在史墨跟前杀鸡扯脖的赌咒发誓,把责任都推到那女人和他大伯母身上,端的是根软骨头。 把史墨气够呛,恨不得兜头吐给他看:什么酒后乱性!呸!男人真醉了能硬的起来,能把物件儿插人家黄花闺女xx里头,分明是借酒撒疯,试探自己的底线呢! 史墨当即便冷笑,拂袖断绝了与丁重的任何来往,丁重舔着脸来拜访史墨光明正大的就让人打出去——他就嚣张怎么了!笑话!他史墨的亲姐姐难道就嫁不去了,非认准他不成?会上树的母猪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元澈因这事来看外甥的时候,就听见小外甥嘴里骂的这句,板着的冷脸再也持不住,胡撸了小外甥一把便施施然走了——第二日,丁大庶吉士走在街上,无缘无故的跌倒了。当然,跌一跤没啥,可赶巧儿压倒人家一个带着面纱的小娘子身上就十分有啥了!压到个贫民百姓家的小娘子倒也没啥,顶多丁重负责罢了,可若是这小娘子是捧腻了戏子的忠顺亲王刚纳进府的小姨奶奶就大大不妙了!忠顺亲王是谁,为着个戏子琪官能让国公府的贾宝玉好看,这娇俏天真的小姨娘还正是捧手心热乎的时候,被个登徒子轻薄去了,忠顺亲王能认? 也是丁重倒霉,这小姨娘在街头自然是有许多随从保护的,可那一瞬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偏偏就叫走神的丁重闯进了‘包围圈’,为了掩盖自己失职,那些护卫自然把罪都推到丁重身上去——哎哟喂,丁大庶吉士被当街打的那个惨哟,命掉了半条,名声也坏了……可以预见,这一期庶吉士念完,等着他的最多是个穷神恶水地方的芝麻小官儿r(s_t)q 嗯,扯远了——正因着丁重的事情在前,史小爷是堵着气儿要给他姐姐寻一门好亲。正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今科探花郎有意无意的开始与史墨套近乎,两人交好后一次登门拜访,兵部尚书府里任夫人拉着史墨的手,笑呵呵的打探他家姐姐,还说是任尚书的意思,他们全家都很有诚意……史小爷全身都僵硬了,这任家京中谁人不知,最有名的就是他家贤惠的大奶奶!史墨疯了才会把姐姐嫁他家去! 那是亲姐,换成个仇人嫁过去还差不多! 史墨黑着脸回了家,第二日就拉着贾小环备上重礼去探望他林伯父了,林如海和任兰枝交好,史小墨不愿意平白得罪了人家更不愿因此损了自家姐姐的闺誉,少不得请林伯父提点一二,若是借林伯父的口婉拒了就更好了。 林如海听闻什么也没说,只让管家收了礼。只是等着侄儿们都走了,从林家紧闭的书房里传出来林如海酣畅的大笑声,还有——“哈哈!任老头,叫你显摆,你也有今日!噗哈哈哈……” 林府大管家:“……” 史小爷满心懊悔,只觉得是因着他,湘云才会有这档子糟心事儿。 恁心说,任学金怎么看都是个可遇不可求的金龟婿,但任凭他再金光闪闪,满京城的丈母娘看见他那贤惠的嫂子和他哥哥院子里几十口的姨娘丫头都恨不得退避三舍,谁家闺女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愿意巴巴让自己闺女上赶着受罪去,便是庶女--嫡母还要个脸面呢!再说人家任家也不会同意。 好么,大龄探花郎倒成了烫手的金山芋,各家‘丈母娘’来了,端详一番,赞叹一番,随机,摇摇头惋惜着走了——都不带留下一言半语的。任学金跟猴儿似的让人相看了好几回,终于在贵妇人的摇头叹息中撂挑子了,身上的气势威仪也从翩翩贵公子范儿朝着冷面阎罗一去不回头。 任兰枝老两口为此几乎愁白了头发,任夫人更是免了自家大媳妇的请安,实在是看见大儿媳就眼疼头疼心疼啊! 众家高门嫡女纷纷从名单子上落马,这么的,倒是让任夫人看到了处境尴尬的史湘云。 在外人看来,史湘云虽是史侯府的姑娘,还是个正经嫡出的大姑娘,可却真不是儿媳妇的好人选,不说别的,这地位就尴尬的很,她爹虽是长子,但这爵位却没落到头上,说起来,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罢了。幸而还有个上进的兄弟给她添了些彩头,但这个兄弟还年轻呢,在仕途上还没作出模样来呢——史湘云这婚事,高不成低不就,难呐。 任夫人想起传言里保龄侯府的抠索吝啬就一阵肝疼,可史湘云到底是正经养出来的侯府嫡女,身边还有两个宫里放出来的九品女官儿,想来教养规矩是不差的,这么打算着,任夫人就在任兰枝跟前提了一嘴。 当即,任兰枝的眼就亮了:旁人不知道,他可知道那史湘云的亲舅舅是哪个,就是她那个兄弟,日后也是大好的前程等着,这史家姑娘,绝对配的起他家小儿子!虽不好把朝堂上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说给任夫人听,可任兰枝还是点了点,尤其在大靠山和嫁妆多上头说了一嘴,把个任夫人的心眼儿也给点亮了。 依任兰枝的思量,这事儿是越快越好,正好趁史家姑娘地位尴尬不明的时候把人定下来,等到人家舅舅扳倒了仇人,光明正大的认了外甥女,想娶人家姑娘,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正是无巧不成书,任学金经历了数次打击,少年得志的骄矜之气在他身上已然销声匿迹了,反倒是奉旨游街的时候那惊鸿一瞥越发清晰…… 都说洞房花烛小登科,任学金顺当的大登科了却栽在这娶妻的事上,打击不可谓不大,也算因祸得福,任学金沉静下来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细细的思索理顺了一遍,他是个典型的世家公子,聪颖上进受宠,但却不是没经过风霜的娇花儿——这人多了,尤其是女人多了,不管哪儿都少不了风雨交加。任家也是个枝繁叶茂的家族,光他父亲就有七个兄弟,以前他父亲外放任官的时候,七八房人住在一个大宅子里,那些阴谋算计简直防不胜防,不止内宅的女眷孩子,就是他爹也因此遭过大难。任尚书起起伏伏,终于坐到了兵部尚书的高位,外头的、家里的,受过的绊子手段数都数不清,任学金一直跟在他爹身边教养,这些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 算得上痛定思痛,任学金不仅把他婚事受挫的因果缘由掰扯的明明白白,更因此对好友张a艳羡非常,张a家里是难得的清明敞快,这与张家的家规是分不开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从根子上消弭了多少毁家的祸患。且张家历来选媳慎重,张家妇大都是些光风霁月的人物,有能力又有远见,这样的主母,这样主母教养出来的嫡子孙——张家不兴旺都难。 如此,任学金的原本根深蒂固的贤妻美妾的想法渐渐变了……然后,在同僚背后窃窃议论中越变越远。 要是把任学金这一番感悟讲给史小爷听,史小爷一准儿佩服的伸大拇指:这简直就是超越时代的先进贵族思想!后世的有些豪门世家不就是遵循这样的道理么,子孙贵精不贵多! …… 任夫人把这事儿跟儿子透个底儿,边说还边小心翼翼的看儿子的脸色,生恐戳了小儿子的痛处,委婉的表示:“听说和你同科的士子中有位小史进士人品端方,是你父亲老友家的侄儿,我儿可与他常来往……便是交个朋友也好,你这段时间老是闷在屋子里,为娘见了也难受……” 任夫人说着说着便掉下泪来,虽不至于因此给大儿媳脸色看,可心里还是觉得是因着她做母亲的放纵了老大家的行事,才生生拖累了小儿子。 任学金心疼,再三保证自己肯定去交好那位小史进士,才哄得任夫人好起来。 只是任学金心里头,越发想念那某开朗豪爽的身影……但,也只是思念,也许过些时候,这某悸动思念也会被他压在心底,再不见天日。 98、番外:湘云的婚后生活 湘云的婚后生活 史湘云曾经设想过成亲之后必然要面对的是非,她曾以为会是丈夫房里受宠的通房大丫头的手段,或是婆母下马威的刁难。前者被弟弟很利落的解决了,她的夫君要效仿河间府张家的规矩,成亲前就把两个听说十分娇美的丫头给嫁了出去,史湘云松了半口气,她暂时只需要打起全身的精神来应对婆母就好了。 可她没想到,这个下马威不是婆母给的,也不是任何长辈所为,竟是那个堪称妇德妇功模本的大嫂给的。 任学金娶得如花美眷,且娇妻还是他曾经只看了一眼就记在心头上的人,怎能不舒心快活? 从前他顾着读书进学没觉着,可自打他金榜题名后闲暇多起来,才惊觉这熟悉的宅院,这相处了好多年的亲人仆从竟然都陌生了起来——他记忆里温暖鲜活的家什么时候不见了呢?如今这样沉静的像是一丝波澜都无法吹起的宅院让他觉得陌生无比:内院里伺候的丫头婆子不管长相如何,竟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死气沉沉的让他见了几回都记不住;刚进府当差的小丫头起先还有几个鲜灵的笑脸,可被嬷嬷们调理过后就只会笑不露齿轻声细语的做派;但凡哪个稍微活泼性情了点,不是遭到管事嬷嬷的严厉惩治就是被撵出去,一点儿人情味都感受不到…… 任学金觉得压抑,也开始像父兄那般常住在外院,他再看大哥,便不再觉得大哥笑容愈少话也愈少是理所应当的,是他官越做越大的威仪所需,而是在心底觉得大哥是真的郁郁难欢,是……有些事情他作弟弟的就算看出来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能说不能管,这不仅是为了尊重大哥,更是无从下手去管,他能做的最多也只是与母亲私处时语焉不详含糊的说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或是在大哥休沐的时候拉他出去尽量让他松快松快…… 有了性情舒朗大方的娇妻,任学金觉得这才像个家,这才是夫妻,心里头更是心疼他大哥,喜宴上难得看到大哥那样开怀,想借着他的喜事让大哥心里多高兴些。成亲当晚,雨歇云收后,他搂着脸颊飞红,媚眼如丝的小妻子,气息不稳的与她商量:“虽说咱们的宅院收拾出来了,可我想着在府里多待些日子,让父亲母亲和大哥他们多欢喜些时日,二来你也多与母亲亲近亲近……” 湘云的又羞又累,困倦极了,眯着眼睛窝在他怀里听他说话,当即就点着小脑袋迷迷糊糊地大力同意:“我也是这意思,你要是不说我也是要跟你提的……唔,母亲会喜欢我的罢?……”说着,就趴在任学金胸膛上微微张着小嘴睡熟了。 烛光昏暗的大红喜帐里,任学金眼睛亮晶晶,好笑又喜爱的看窝在自己怀里睡着的小妻子,怪不得连‘爷’也不叫了呢,早先的时候可一口一个“爷”的叫他呢,原是困迷糊了。怪他孟浪了,第一夜就累坏了她……任学金亲亲湘云的额头,心里觉得很是受用,床帐里听娇妻软软的你呀我呀的,果真舒坦的很。 湘云睡的并不踏实,像是心里还记挂着任学金正与她说话呢,盏茶时间过后又嘟囔着“爷?”睁开了眼,任学金被她强自撑起眼皮的小模样逗乐了,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竟然看小妻子看呆了,赶紧往怀里搂了搂她,轻声哄到:“睡罢睡罢,爷也睡了。” 他话音刚落,湘云微微的小呼噜已经打上了。 任学金莞尔,脑子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样亲密温暖的心都化了的时候,大哥可能从来都没体验过罢?大哥房里的姨娘丫头再多,可说白了那也就是体面一点的下人罢了,如何能有夫妻间的默契甜蜜呢,可大嫂……任学金赶紧晃掉脑子里的念头,他真是太快活了才敢那样胡思乱想,大哥大嫂房里如何,他这个弟弟可万不该猜想揣测! 就算压下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任学金心底也是明白的,以他大嫂那样子想也知道在房里怎样,别的不敢说,只睡觉的时候,觉不会是像湘云这样娇憨依赖的模样,最可能就是一丝不差的躺在那儿,和大哥离得八丈远,就像……就像把个陶俑搁在外头陪你睡觉似得——也不知道大哥会不会半夜醒来去探探大嫂的鼻息?这样硬挺挺纹丝不动的可不就是会让人觉得身边的人已经…… 呸!任学金抬起右手打了自己一下,他这都想什么呢! “嗯。”湘云被他的动静惊动了,不满的嘟囔了一声儿,扭过身子背对他,倒是头还稳稳的枕到他胳膊上,任学金忙拍拍她的背,蹭上前,用身体把小妻子整个人都包在里头,才闭了眼,好生睡下了。 “三爷,奶奶?”时候实在不早了,房里还没有动静儿,细雨生怕耽搁了时辰,偏三爷院子里根本没有得用的大丫头,少不得她这陪嫁来的丫头硬着头皮去叫了。 任学金向来警醒,细雨一出声儿他就醒了,拉起喜帐一脚看了看琉璃窗外的天色,再看窝在自己怀里睡的正香的小妻子,无奈的笑着摇头,果然是温柔乡里英雄气短,他自四岁启蒙开始晨起从未晚于寅正过,今儿倒是一睡到天明了。不过,看小妻子因帐子掀起进了凉气不依的咕哝了一声儿,再次用屁股对着他,任学金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他心里很是乐意这般好眠到天亮。 小心抽出麻痒的胳膊,给湘云压了压被角,任学金自己穿好外袍,汲着鞋出了内室,温声道:“进来。” 细雨忙轻轻推开门,带着一众捧着漱洗之物的小丫头们低头垂目进来,福身请安后方才抬起脸,当下心里就是一惊,怎么三爷独自起来了,她们姑娘还没起身? 挥退要近前服侍的丫头,任学金自己在鎏金铜盆里访妫约耗饲嘌吻褰嘌莱荩龅姆滞馐炝纷匀纾赣昕丛谘劾锍跃谛睦铮喙庖活┚兔γΥ故椎湍俊h窝Ы鸩镣炅肆嘲衙藿硭媸秩咏枥铮鲁鲆豢谄毒跚逅 这才看见屋子里大小丫头寒蝉一般的表情,不觉心里好笑,自家小妻子和小舅子都是极有意思的人——小妻子各种生动娇憨的面貌他要自己慢慢挖掘慢慢珍藏,可小舅子他是经历过的,满脑子的妙想,你若是说他,偏他还能斜着眼辩的你哑口无言,那些个史墨式的歪理,当时能把人气的七窍生烟,可过后回想却能让人觉得分外有意思,似乎越想越对? 他这自己动手漱洗的习惯也是和小舅子交好后被他硬生生给扳去的。想他任学金亦是正经的世家公子,从小身边大小事都有丫鬟婆子精心伺候着,哪怕是身上衣服的褶皱都没亲手弹过,可史墨非说这是四体不勤“没断奶”的表现,非得要带姐夫去“体验” 一把生活,生生把他身边伺候的小厮都给撵回去。 ——任学金被他花言巧语的坑到京郊的田庄子上呆了五日,这辈子没受过的罪没有过的狼狈,任探花都经受了:顶着怎么都觉着没洗干净的脸、乱糟糟束起的头发、褶痕遍布的衣裳,任探花还煮了生平头一次的‘焦粥’,看衣衫整齐精神焕发的小舅子面不改色的把焦呼呼的粥喝下去,任学金就是有再大的气也发布出来。史墨年纪比他还小好些呢,他有什么理由发怒呢? 再然后史墨坦然自若的几句话就把任学金心里残留的不以为然给打发了,他说:“任兄身边少不了周到的小厮丫头,可若是哪天没有呢,任兄就这样出去见人?米麦就在眼前,却得饿死?——任兄别怪我危言耸听,只想想我的境遇。我将随钦差大人抚灾,自知无职无能不过是个小卒罢了,难道还能带上七八个服侍的小幺儿不成?钦差大人也只能带两个家里随从。难道我便蓬头垢面不见人了不成,况且谁知道灾地是个什么情形,地动洪涝,百姓流离失所,兴许半天都遇不到个落脚的地方,若不自己动手难道还指望随性的兵丁武官伺候?任兄,人生际遇多变,自己动手,方能丰衣足食呐!”…… 细雨见斜风端着点心都进来了,内室里她们姑娘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姑爷却端着茶盏走了神,心里更加着急,忍不住咳了一声,轻声道:“奶奶像是醒了,奴婢进去服侍?” 任学金回神,觉着自从遇到史家姊弟,他走神的时候就越来越多了,不由的好笑,看看八宝格上的小座钟,时辰的确不太宽裕了,才点头让去叫醒湘云。眼角瞅见那丫头松一口气快步进去的背影,任学金心里头忽而不明不白的觉着有点儿吃亏,他是体谅小妻子恐她羞窘这回才让她的丫头去叫醒,日后必得自己来逗弄醒她才行,可头一回,总觉得被人占去好大的便宜…… “姑娘,姑…奶,奶奶?”眼角瞟见悠哉着跟进来的身影,细雨噎了一下,忙忙改口。 帐子里湘云咕哝一声,嗓子有些沙哑:“嗯,细雨,什么时辰了?” 细雨恨不得冲进去把她家姑娘拽起来,急的头上都出了汗,低声道:“已经卯正了!奶奶!”卯正和奶奶咬的分外重。 喜帐里湘云惊呼一声,这才真醒了,急急忙忙披衣掀起帐子出来,“这个时候了!细雨你怎么不早叫我!”又低声道:“嗯……他、爷呢?” 细雨心里腹诽,早半个时辰前她就想叫了,可她敢么,姑爷跟门神似得在那儿杵着,他不出声谁敢进来? “嗳哟!”湘云动作急了,昨儿晚被折腾过了的身子使不上劲儿,眼看着就从脚踏上摔下,细雨慌忙去扶,却被人挤的踉跄了一步,待她站稳了,就看见她们家姑娘两颊生红的被姑爷搂在怀里。 细雨赶忙扭过头去,直到姑爷体贴的出去才又扭回来,嘻嘻笑着边亲手为湘云漱洗妆扮,一面悄声在她耳边:“姑爷这般待姑娘,大爷保准就能放心了。昨儿还悄悄嘱咐我,让护着姑娘,有事儿只管告诉他去,我瞧着,可是不用了。” 湘云红着脸掐了细雨一下,细雨刚要说话时,任夫人跟前最得力的嬷嬷便讲着吉祥话求见来了……待嬷嬷欢天喜地的把沾染了东西的白色锦帕郑重搁在匣子里捧走后,湘云的脸红的都不用抹胭脂了。 99、番外:交锋 任大奶奶 细雨怕她太过羞窘,忙体贴的岔开话头,小声笑道:“方才姑爷自己漱洗,都没用丫头们服侍呢,这倒让奴婢想起来大爷的做派了。” 湘云闻言,怔了一怔,继而抿嘴轻笑,说起来这自己漱洗的做派里头还有个说头呢——先前她奇怪弟弟好生生的怎么非要弄那些,又不是贫寒人家没有人服侍,只墨哥儿振振有词,还私底下命嬷嬷与她说:“沐浴漱洗之事本就私密,比起更亲密生情十倍。夫妻之间没有,倒叫个不相干的丫头甚的陪侍在一旁,这如何说得,岂不是有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原是墨哥儿为她着想的周到心意,湘云先时有些不习惯,可夜深人静时细细思索他说的那些夫妻相处之道,却觉大有裨益:从前教养嬷嬷们只教她以夫为天、谦恭淑德,再不然就是后宅里的笼络丈夫、打压姨娘侍妾庶子庶女的手段,从来没人告诉她夫妻之间的感情是可以经营的,是可以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的…… 转过黄花梨架子绣桂子下戏水鸳鸯的大屏风,湘云对着半人高的水晶镜子整整衣饰鬓发,深吸一口气,对细雨道:“走!” 细雨、斜风两个丫头在三步远的后头坠着,湘云与任学金走在前面,任学金一身玄色窄袖长袍,领口袖口都用红线镶绣着云纹,腰间朱红宝玉腰带,压袍角的是白玉鸳佩,与湘云正红对襟大袖衫十分相配。初时湘云略略比他慢了半步,只任学金瞧见,脚下一顿,就成了夫妇两个齐头并进了。 细雨和斜风悄悄对视一眼,心里皆欢喜。 在大庆,新妇出嫁次日起来必得双双先至家庙前,随翁姑向祖宗八拜后才是“谒舅姑”之礼。任学金与湘云来时,任兰枝与任夫人早已准备妥当了,湘云见状,脸上一红,自怪自己睡的太死,起迟了。 拜完祖宗,肃穆的气氛一去,二老却都笑呵呵,尤其是任夫人,满脸带笑的打量了湘云好几眼,亏得任学金挡在前头请二老先行,才没让湘云太过羞色,湘云心里松一口气,看来母亲还是满意她的——后宅里从来不是男人们当家做主的地方,湘云要想与任学金和和美美,任太太这一关她就得先过去,且婆媳之间,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扛过去就好,而是持久战。亏得他们小夫妻不久之后就会分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要不然湘云这幼子媳妇可不是好做的。 尚书府正房今日分外喜气,任兰枝和任夫人高坐在上,任家二房三房四房分坐左右,任学畅和任大奶奶陪坐在下首左侧,就连在外的任二爷和任二奶奶都赶了回来,正坐在任大爷对面处,其他小辈儿都嘻嘻笑着站在两侧。 湘云手里都是汗,恭恭敬敬的向二老跪敬茶,任兰枝笑眯眯的说了几句吉祥话,赐下的是中规中矩的红封,任夫人可就了不得了,只那一只镶满五色宝石的匣子就叫人看着眼红,更不用说里头整整一套东珠宝石头面了。见任夫人的赏赐,任家三房夫人瞪着那拇指肚大小的鸽子血啧啧惊叹,二房夫妻俩面色如常,四房老爷病了,唯四太太自己来受新人的礼了,四太太嘴角衔着笑,眼珠子却一个劲儿往任大爷任二爷等人的脸上瞧,隐隐有期盼好戏的模样。 等新人给她敬茶的时候儿,四太太双手把湘云扶起,亲自从手腕上褪下个绿油油的镯子给她戴上,嘴上还笑:“我是比不得大嫂有那么好的东西,这镯子是我的陪嫁,也算是个能看的物件儿,正合你们年轻的带上好看。” 湘云嘴边含着笑,心里头却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后头还有兄嫂等人要见,只笑着含糊过去罢了。 见任大爷等人却不需要跪下敬茶的,只福身一礼就罢了。 任大爷是长房长子,在这一辈中也是年岁最大的,看着颇为威严,这会儿面色和缓,显然是打心里高兴的,给的表礼也十分贵重。倒是他身边的任大奶奶却着实让湘云诧异,看上去也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妆扮的却分外老气,甚至比起湘云见过的心如槁木死灰的寡居李纨还显得死板。 梅氏自打新人进了门起,就开始打量这个弟妹了,她心里是很看不上这个不知礼数的弟妹的,不光与夫君并着肩走路,穿着打扮还颇不矜持。她知道婆母心里爱重幼子,未免对这个小儿媳就宽容了些,可看在梅氏眼里,却着实不像。 更别提三弟在她未过门之前打发嫁了两个通房丫头,不仅是让梅氏更觉湘云善妒不贤,还越发觉得这个三弟妹不是二弟屋里那样和缓的性子,颇有几分要跟她这大嫂打擂台的模样——可不是么,那叫清风和山岚的两个丫头,原就是梅氏向任夫人进言给任学金的,当初任夫人盛赞任大奶奶惠善兄弟,使得这件事阖府俱知。如今任学金刚和史家定下亲事,就把两个丫头发嫁了,外人看这是看重嫡妻的缘故,可梅氏看来,这就是在打她的脸。 梅氏此人,向来视“不药而卒的胡氏”这样的贞洁烈女为正统,分外看不上湘云那般娇红着脸媚颜夫君的女子,又惊闻这个弟妹还会骑射马球,几番大惊失色,还曾主动向任夫人提起,表示可以把自己身边的两位老嬷嬷先给弟妹使唤。她的意思任夫人哪能不清楚,再说她身边那两个老嬷嬷在任府可是大大的有名,就没有丫头不害怕的,听说严苛的紧,是梅翰林家的老人了,和她们主子一样惯爱说教规矩的,这样的嬷嬷任夫人可不敢给湘云送去,说是使唤,多半是磋磨小儿媳规矩去的,任夫人心里怪梅氏管的太宽,可看梅氏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样子,终是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倒是自己生了两天的闷气。 “为妇者,卑弱第一;夫比天大,需敬谨服侍,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善侍翁姑,需逆来顺受,不敢有非语……”湘云半父着身捧着茶僵立在那儿,梅氏目不斜视,端的是语重心长,一派“长嫂”风范。 正房内的气氛一时冰住,任兰枝淡淡的瞄了一眼大儿媳,垂目不语。任夫人的笑僵在脸上,望着梅氏的眼里藏不住震惊,梅氏这是在作甚?她这正经的婆婆都给新人脸色看,梅氏倒长篇大论的教导上了? 当然,在任大奶奶心里,她这是在替翁姑分忧,她看了这么久,越发觉得小弟妹是个浮躁不省心的主儿,今日长辈们都这么礼遇她,若她再不说上一两句,恐怕更纵的这个弟妹不成样子——在她们梅家,新妇进门首先就得去家庙跪上半个时辰的经,才算给祖宗尽了孝,给舅姑跪下敬茶时,哪个不是被冷上一盏茶时候,为的就是煞煞新妇的性子,好叫她以夫为天、尽心服侍公婆小姑! 当初二弟妹进门时,二弟身上背着皇命,故此一切从简,二弟妹第二日便随二弟赴东海练兵去了,梅氏自觉没有给二弟妹上一课,亏得二弟妹是个软和的性子,可这三弟妹一看就不是好相与,少不得她多说两句了。 梅氏看一眼湘云脸上精致的妆容和贵重的首饰衣裳,微微皱了一下眉,笑道:“为妻者,当端庄,切勿如滕妾女婢般……” 任学畅的眼神阴鸷下来,看了弟弟一眼,沉声道:“弟妹起来罢。”说着就把湘云敬给梅氏的茶亲手接过去,一挥手又送了一份表礼,像是当没有梅氏这个人一般。 梅氏愣住了,白着脸不敢相信大爷竟然这般给她没脸,张着嘴想说不合规矩,可她向来‘以夫为天’,方才还说教湘云要“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那意思,丈夫可以休妻二娶,妻子就算下堂了也不能求去……这会儿怎么能悖逆丈夫的意思呢,少不得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 湘云暗中松一口气,她分明瞧见梅氏幽幽的看她一眼,似乎是赖她累她如此的意思,也只当没看见,忙忙去给任二爷夫妇见礼去了,幸而任二奶奶是个极温柔娴静的性子,很是会看眼色,拉着湘云的手温温柔柔的说了几句话,好歹把气氛扳回来来一些。但到底不如先前喜气愉悦了,后头的堂叔小姑们见礼的时候,颇有些匆匆的意味。 …… 任夫人靠在嵌丝青缎软枕上,手捂着胸口,气的肝疼:“老大家的这是什么意思,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卑弱、夫再娶的,这是盼望着金儿休了他媳妇儿再娶!我素日只觉着她严肃陈规了些,还心疼体谅她操持家务辛苦,等闲不跟她计较,便是她娘家族人几次三番的找上门来不走,我都瞒得好好的不叫她难堪。万万没想到这么不识大体,居然摆出那样的谱来说话?她是长嫂自然能说教弟妹,可怎么也不看看场合?想起老四家的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就堵得慌!” 灌下去一口茶又抱怨道:“想来是我太宽泛了,她说的那些逆来顺受听得我糟心,我这作婆母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难为她,怎么好说那样的话,我若不苛刻为难她,倒白费了她的表白!咱们想着翰林家的姑娘知书识礼,向来是捧着她,外头里头的赞她贤惠,可却是捧的过了,让她得了甜劲儿,倒是把梅家的繁冗陈规一味的搬来了!” 任夫人叹道:“先前金儿跟我提及如今家里的氛围不如早前那般自在…他大哥似乎也太肃穆寡言了些,我还装没听懂,就是觉得她一贯贤惠大度,虽矫枉过正了些,但心是好的……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 任老头摇摇头,笑道:“可不是,整个京城都找不出你这样宽泛大肚量的婆母,痛痛快快就把掌家权撒手给了儿媳妇,哪里会想到这些事儿。依我说,你也别生气,大儿媳如今愈发的较真儿,里头也有你的三分不是,你还是得好好调|教调|教儿媳们,再享清福罢。” 这话明贬暗褒,听得人熨帖,任夫人笑骂:“得得,还是我的不是了!反正老大两口子就要去外头,我不接也得接,都是你这老头子作怪,嘴皮子一碰就给儿子们分了家,若不然总还有二媳妇和三媳妇帮着!” 任兰枝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他和任夫人这种内宅妇人不同,考虑的向来不是这种掐尖拈酸妇德妇功的事情,他想的是老大眼看着就要外任了,梅氏如此的心性是否适合带去任上——任学畅此次外任,可不是贬官的意思,虽说还是和现在一样的品级,看着京官外调是亏了,可实际上那才是个有实权能锻炼能力攒资历的好位置。江南盐政向来是肥缺,老大虽然还只是个偏职,可他上头的大人已经在那位子上连了两任,依着圣上历来的作为,是绝不肯让他三任的,免得地方盐政跟了别人的姓,只要安生待上两年,等他上头升入京城,任学金知道他家老大很有可能能拿下扬州巡盐御史的官职来。 到那时候,任兰枝打算着自己就退下来,专心教导孙辈,任家的担子就交给老大来扛了——巡盐御史是个肥缺,只要能安稳在上头任一两任,他日像林如海那样入阁拜相便是水到渠成,大有作为! 可扬州盐政历来是个泥潭子,世家贵族、豪商巨贾都牵扯其中,在那个位子上必须慎之又慎,稍有差错便是个抄家问罪的下场。这就不光是男人的事情了,后院的女眷同样重要,就算不能八面玲珑给丈夫拉拢交好上官下属的夫人太太们,可至少不能捅娄子得罪人!可老大她媳妇能行吗? “这事暂且不提它,你待会给金儿他媳妇拾掇些物件赏了,也算安安孩子们的心。”任兰枝看向任夫人,“我想的是,不能让老大媳妇跟着老大到任上去,老大媳妇的脑筋都被梅家教坏了,我不能让她跟老大招祸。正好趁着这机会,你把她带在身边,能扳回来你就教教,若是不能,那也好好收拾收拾家里的账目,总之不能由着老大家的规矩来了。” 闻言,任夫人直起腰,疑道:“账目?可是有什么不对?”不能罢,梅氏的性子也不会做出什么亏空的事儿来,账上能有什么事? 任兰枝垂下眼睛淡淡道:“没有,只是我前日翻了翻账目,倒是吓了一跳,孩子们大了,府里的花销多些很正常,可这多出来的不能是姨娘丫头身上的,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还有话,任兰枝却没说,那就是府里每年要多出两三万的花销,不仅是费在后宅多起来的人身上,更多的是人情往来上的,老大家的一味以为弄些金贵的物件作节礼表礼最好,可却不知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缺金银,看重的是合心意——想到此,任兰枝不由得庆幸当初只让梅氏做主她们房里的人情往来,府里的还是老妻掌管,若不然不知不觉得罪的人就多了去了。可想想大儿子越发沉默的性子,任兰枝也怀疑与这上头有些关系,怪不得老大向来自己操心同僚上司四时八节的往来呢,思及此,任兰枝如何能不心疼儿子。 任夫人最知道她家老头子的性子,心里虽有疑影儿,但按下不表只待闲了自己去看账簿子去。因道:“可老大膝下还没个嫡子,叫老大媳妇留下来,恐是不妥罢?” 说道这话,任兰枝心里头却是起了火:“嫡子?凭什么要嫡子?你知道昨晚上金儿大喜,畅儿难得欢喜的醉了酒,我叫他的小厮来,随口问了几句,你道畅儿房里是个什么规矩?” 任兰枝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任夫人看他这会急怒的样子,忙起身给他拍背顺气。 任兰枝口沫横飞,要不是忒丢脸他简直想去亲家问一问亲家公,他们家的规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亲家公房里也是如此?“咱们那贤惠大儿媳定下的好规矩,初一十五是她的日子,其余五个有名位的姨娘一共六天,你屋里赐下的通房丫头和良家的侍妾各一天,剩下的按照身份高低,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的,从上往下排得整整齐齐,就差做出个绿头牌来给老大翻牌子了!咱们还得庆幸好在给老大留下了六天能自己选的日子!”她是拿老大太不当回事,也不怕老大纵坏了身子;还是拿她自己太当回事,这条条框框的是把她当成正宫娘娘了罢! 他们二人从来不多管儿子屋里头的事,就是因为当初任家的老太夫人生怕儿媳把儿子笼络过去,时常要给儿子添人要闹一闹,那时还是孙媳妇的任夫人每每见公公一把年纪了屋里头还不消停。他们夫妇受够了这样的苦,才不愿去给儿子媳妇添不痛快,谁承想老大屋里能作成那样! 任太太听得目瞪口呆,也忘了去捂任兰枝的嘴,天知道那话说出来是自比皇上大逆不道的事。 缓了缓气,任老头才颓然跟老妻道了悔:“当初如海和经纬都不乐意,我却觉着自己眼光好,生怕他们不同意,信笺送到前我就急忙忙给老大定下了亲……唉,是我误了畅儿!若是给畅儿聘一个大家教养出来的贵女,想来便不是这样的情景。梅翰林家清贵也清贫,老大家的没见过多少世面却非得道听途说的去作什么大度贤惠,画虎不成反类犬呐!这回我再不能给畅儿拖后腿,梅氏你就把她留家里,能教就教,不能教拘着便罢了……实在不行,便叫他两个兄弟过继给哥哥个嫡子去!” 任夫人没想到新人敬茶这一回事竟然牵扯出这么多是是非非来,怔愣了半晌,眼眶都红了,其实她这样经过多少大事波折、正经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夫人心里头怎会一点不明白:京中这么多户有门第的人家,谁家的媳妇的‘贤惠’名声是这般响亮的,不过是别人捧一捧,然后自己抱着那虚名自欺欺人罢了——君不见多少家里家外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的夫人太太们都是偶尔听别人提一嘴罢了,有底蕴的谁会弄出这样的声响来,像什么似得被人常挂在嘴上,便是称赞的话,可终究不像。 …… 敬茶上闹出了那么一出,细雨和斜风两个陪嫁大丫头又是气愤又是担忧,倒是湘云,心里头没多大气,只是疑惑这位大嫂子不是装傻就是脑子里有些毛病,那样的场合,固然给了她这个新妇下马威,可最后遭殃的绝对是她自己。 梅氏这边对着她倚重的两个老嬷嬷哭了半晌,心里羞愤难平。一个老嬷嬷就道:“这位新三奶奶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这是认真要降服奶奶了!奶奶可不能服了软,想她未进门就不知礼数不知尊重长嫂,明晃晃的抬了六十四抬嫁妆,这是要和您打擂台呀!您是翰林家的姑娘,比她一个孤女清贵百倍,需好好教她规矩才行!” 另一个也是愤愤:“想咱们还在家里的时候,上下都是极规矩的,谁不称赞一声梅翰林家,可这回倒让个小叔子的新妇给抹了颜面。听说那位三奶奶从小无父无母的,想来没受过什么正经教养,奶奶您只管拿出长嫂的范儿教她,也好叫夫人省心。奶奶放心,太太不过是一时偏疼幼子,才向着她,像咱们以前,太太不是常赞您贤惠?” 梅氏点点头,安了心,想着也的确是。 她心里头把贤德名声当成头一等的大事——梅家就是这样教的,她身边的人也时常如此劝说她。梅氏自以为做的极好极正确,就连丈夫在她心里头也越不过规矩去——这些年受到的称赞多如牛毛,梅氏更加较真儿。 却不知她身边的人嘴里哭着喊着梅家的规矩可实际上却是心黑肉毒,譬如两个老嬷嬷,借着她的“规矩”,昧下多少姨娘丫头的月钱,贪了多少油水,害了几个人…… 102、玉碎 “三妹妹的事,老太太也不知道!”贾宝玉梗着脖子道,眼泪都流了下来。 贾环看向他,神色间的嘲讽掩都掩不住。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嗤”的一声冷笑,贾宝玉更是羞窘,红脸大声道:“是真的,谁知道那王仁是那样的人,把、把三妹妹卖到那样腌h的地方去!” 贾环棱角分明的眉目越发不屑,人群里有人高声道:“哎唷,我说这位‘哥哥’,人家也没提那个什么王仁王不仁的,你说你们没做过这样的亏心事,咋还知道的这么清楚?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咋不去救你妹妹呢,咋还是人家这位小哥救的人?啧啧,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呢,亏俺刚才还骂人家小哥不肖子孙,原来狼心狗肺的人在这儿呢!” “嗳哟,要我,我也不敢呐,卖了孙女儿卖了妹妹的人还在这儿理直气壮地装可怜,这心得多黑呀!”一个汉子也接口道,“这家伙要是登堂入室了可了不得,没听人家说二百两银子才用了些日子就折腾完了么,啧啧,他那媳妇也可怜,多重的病二百两看不好哇,要真有这么重,恐怕早就熬不住了——不是不舍得给媳妇看病罢?” 贾母一听就知道坏了事儿。忙拉住宝玉的袖子不叫他回嘴,又抬头阴鸷的看贾环,那人堆里的两个声音,一准儿是这下流种子弄下的,要不怎么会这么巧? 史墨在角楼上笑的前仰后合的,他都看见了,王全和董方两个人在人堆里扯着嗓门装村说话,俺呀咋呀的,倒是有那么点味道,这时候平头百姓的糙话比什么都可信。也难为这两个已经独当一面的管家爷们儿能使出来。 自然,也有卫道人士嘀咕什么:“这也不该呀,若他孙子奉养老人,老人家何必卖孙女呢,可见根子在这孙子身上呢。” 说完就被人不客气的呛了声,有人嗤笑:“哎唷,这话说的,都是有儿女的人,叫你老娘把你闺女卖进窑子里去试试!打饥荒的时候卖儿卖女给人牙子,虽说人牙子转手把人卖到哪儿去他们管不了,可也没听说过哪家会直接把自个儿嫡亲的闺女孙女卖到那腌h地方去的!二百两银子足够咱们一大家子活十年了,听听人家这式儿,都不够糟蹋个把月的,可是见识了,忒作了!” 这话在理,贾环看着贾母的眼飞快闪过一抹轻蔑,特特儿叫贾母看的清清楚楚。 贾母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索性撕破脸皮,捂着脸哭道:“我家遭了大难,这不肖的孙子自己躲过去了,却连父母兄弟都不顾,这会儿我们落魄了,怎地说也是他祖母兄嫂,难道不该奉养长辈?!” 就有人和稀泥似得劝贾环,道:“诶,我说,老人家也是一时糊涂才卖了孙女,你把她接回去,好好奉养着,也就太平了。看你也是读书人,圣人都说‘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忤逆不孝之事最找人诟病,快把你家祖母领回去罢。” 贾母眼里闪过一道得逞的光芒,她巴望着贾环这就把她领回府里去,纵使那下流种子只想是权宜之计呢,可只要她进了这府里的大门,话可就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了——既然把长辈迎回家中,再撵出去就难了,贾母也算初初拿捏住了贾环,不说别的,只要贾环不顺她的心意,她在外头嚎一嗓子,那时候的情形就和现在大为不同了!此时贾母还不大站得住脚,那个时候府里的老祖母在大门口痛哭斥责孙子不孝,天下人的嘴都不会放过他…… 这种事,贾环怎么会不清楚,要不然也不会在门外与贾母撕扯纠缠,贾母现在就跟久旱的人看见一滴救命的甘露似得,她早已把脸皮踩到地上,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贾环再愚笨也不会犯这样的傻,更何况环三爷从来都是胸中有沟壑的人呢。 贾环犯不着与外人争论,可他后头跟着的小厮却能,方才贾母颠倒黑白,几个得了吩咐的小子都压着一腔火呢,只不过是他们身份不能跟爷的‘祖母’呛声罢了。这会儿听到这种话,当即就有一个小子站出来,愤愤不平道:“我们爷早就分宗立户了,说起来族谱都不在一张折子上!当初分家时户部的青天老爷那儿都有备案,荣国府百万金银的家当,给了我们爷不到一千之数,连上院主子身边伺候的老嬷嬷家都有带花园子的精致宅院,我们爷却连个乡下庄子都没给!还生怕被爷给赖上,忙不迭的逼我们爷立下字据,言生老病死、和本家各安其所!跟撵出宗族去有什么分别!”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小子就接了口:“说我们爷不肖的人都是叫粪蛆嚼了嘴!不肖?你们倒是打听打听,我们爷被牵累多少,本来好好地在翰林院作着庶吉士,结果那边事儿一出,不说护儿孙一把,倒是先把我们爷扯了出来顶缸,若不是青天老爷们,若不是我们爷早早分出来了,说不得那放利子钱该叫小鬼生吃了的恶行就被人红口白牙的栽倒我们爷头上了!就这,我们爷差点丢了自己打拼出来的功名不说,还去那西边受灾的地方去‘戴罪立功’,那地方又是地龙翻身又是龙王发怒的,吞了多少人的饿性命?!若不是我们爷修德修福……” 都是半大的小子,还都是些平常百姓家小儿的模样,这会儿眼眶红红的说将起来,最让人唏嘘不过。 “你们倒去打听打听,听人家三两句啜哄就愣头青似得向前赶!”年纪最大的那个小厮一抹眼泪,颤着音道:“荣国府知道不,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不假知道不!别说我们爷啥事不管都很站得住脚,我们爷还念着那点旧情,哪个放出来我们爷没给过接济的银子?便是这位贾二爷爷,敢说没收到过我们爷给的银子?往常我们爷还在那府里的时候,每年二十多两的银子的月钱还在爷中了举人的时候给掐了,更别说那里头都是跟红顶白的人物,我们爷不受待见克扣的就尤为厉害…可我们爷这段时候帮扶着族人把家底子都掏空了——三姑娘的二百两银子不几天就没了,这还找来堵在门口败坏我们爷的名声!可非得叫我们爷卖了宅院毁了前程才甘心?” 什么话都没有“荣国府”三个字有用,一听荣国府这些人看贾母的眼神立时就变了。荣国府这些年历来是京城的话头子,上至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谁没传过贾家的是非传言,他们家向来跋扈张扬的紧。便是眼前这位小爷,他们也听说过,可算得上‘歹竹出好笋’了,那年把个有功名有前程的庶子跟什么似得撵出去自立门户的事情还有印象呢,这里头就有人没少嘲笑过贾家‘脑子坏了’,今儿倒是看见真人了。 说起来,贾环的名声倒是真不错,他是个有城府的人,在元小舅舅的帮扶下早就春雨润物似得经营他和史墨的名声了,不管是士林还是市井,这俩小子的口碑都是不赖的,史墨还要更好一些——贾环是‘歹竹出好笋’,史墨留下的印象大抵就是‘坚强不屈’‘重振家门’‘厚德载物’了。没办法,出身影响命运,史墨到底是史家嫡长房嫡长子,比史家哪一支都正统,史墨不管怎么说法都立得住,相反的还受人同情;贾环就不成了,贾家再不慈不好,贾环庶子出身父母兄长俱在的事实,总能让些人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止都止不住。 亏得贾家自掘坟墓,犯了众怒,平头百姓不知道什么朝政大事,可他们知道利子钱!前朝大户放利钱之象盛兴,吸干过多少穷苦人家的血,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况且不管今古,这利子钱都是黑心头,白花花的银子下头垫的都是累累白骨和血债。 群情激愤起来,有个满脸风霜的妇人扔下手里挎着的篮子,当头就唾到贾母脚下,红着眼道:“断子绝孙的黑心种子,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混账老婆,作出那样的事儿,老天怎么没收了你这阿物!前年他大伯腿脚伤了,上当铺子当物事换救命钱,被这些毒胚子拦住花言巧语的哄着当家的说借给他钱,说是府里的太太奶奶们发善心作善事,能让俺们遇上那是天大的造化,我呸!救命救火的事儿,谁能想那是天杀的利子钱!利滚利,可怜我们好好一个家就败了,他大伯气恨自己牵累家里人,偷着用裤带子吊了脖子,一个汉子那样儿窝窝囊囊的死了……作出这样的事儿来,阴灵也不容你!” 那女人哭的悲切,她身后六七岁年纪就背着篓子干活的小男孩也低头抹眼泪。 人群里好些人都被感染了,骂什么的都有,还有几个小伙子上前来推攮贾宝玉,看贾环的眼神也不善。 贾环垂着头,心情低落的模样,倒是后头的门房上前来护住他和一群半大小子,虎着脸冷道:“别说我们爷吃过喝过那府里的,就把这作孽的事摊到我们爷头上!我们爷白背了多少挂落,都是为着他是那府里的儿子,可我们爷早就分出支脉来了,如今可不兴连坐——我们爷可没用过一厘一毫的那黑心钱!你们去打听打听,我们爷拼出活路立住脚后接济了多少人,那都是我们爷自己赚的家当,早就偿了那出身的债!” 贾母心里头发慌,如今荣国府跟过街的老鼠似得人人喊打,她千算万算没料到贾环竟然不避讳他的出身,当众指出荣国府来。 角楼上,平安急的在史墨身后团团转,史墨倚着窗棱,很是闲适的模样:“急什么。”平安哪哪都好,忠心又勤快,就是这脑子不转弯儿,可也就是因着他脑子简单,才会事事都无条件听主子的,不像那些聪明人主意大,反而最受贾环和史墨信任。前些年他们身边的一个老掌柜背主的事情可给这两人好生上了一课,从那以后,贾环和史墨就学会了‘三权分立’‘术业专攻’,再没有说完全倚重扶持哪一个,不管里头外面,权利不会都把持到那一个人手中,而管事们还得为他们手底下人的错负责,要想再当个睁半支烟拿着主子家事务卖好的‘老好人’就等着被收权打发罢,反正削尖了脑袋赶着上进的人有的是。 平安这才站住脚,两眼担忧的看地下,那架势,仿佛时刻准备着下去救他家大爷似的。 史墨哂笑,依他看,环儿这是表明立场呢——今儿这事一出,他与‘前荣国府’站在对立面的立场就定了,还能堵住那些个酸话,便是有人想要诋毁环儿‘六亲不认’也得先掂量掂量。 直到贾母的衣裳都被人扯破了,贾环才抬起头来,朝着众人拱手道:“非是我贾环忘生恩不孝,实是不能。想贾家先祖铁马金戈,抛头颅洒热血立下汗马功劳才得了这一份家业,直至祖翁生前贾家还是积善的人家,可祖翁一去孝道之下,合族中唯国公遗孀辈分身份贵重……到如今家败业破,子孙流离,连祖翁也被连累,被死后削爵削封!圣上宽仁,念祖翁往上积善行德之举,免了合族死罪。早在知晓利钱恶行的时候,环就以将半数家业奉去户部,不为赎己不查之罪,而是为因此受难的百姓尽一点心意——环自知嫡府乃绝子孙的罪孽,而环确确出身荣府抵赖不得,故此罪孽环需担当一份!此后行善积德自不必说,且贾环再不论亲成家,断绝子嗣,以慰枉死百姓之灵!月前,环已认好友之子为义子,身后事算有托付……” 贾环这几句话说的又狠又绝,令人震撼。 只这几句,已经引着众人把荣国府贾氏宗族罪恶的源头定在了贾母身上,祖父在时家声还清明,祖父一去贾母把持国公府,才会弄到如此地步,若是这事按在别人身上,定会有扯出许多质疑来,只贾母不同别人,她放利子钱的罪证是由刑部公布的,她攀扯诬赖儿媳孙女为她顶罪的事也由牢头传出来,这样的毒妇,作出什么事人们都不会惊讶。 况且贾环要断绝自己子嗣赎罪的话也着实震撼人,这样的态度,天地可鉴其心性之良善呀。 史墨在角楼上摇头哂笑,环儿几句话,就一箭三雕,不仅套住了贾母,表白了自己,还把日后他无妻无子引来猜疑算计的麻烦给解决了,那做派端的是正气凛然,叫人佩服! 贾母如何,已不必去管她,总之从今日过后,贾环终于完全摆脱荣国府庶子出身的阴云,朝堂、民间再也无人能借此诋毁打击他。还成就了绝好的名声。 此计甚妙。 史墨轻轻搁下玉盏,慢条斯理的整整衣冠,笑的温良正直:“该小爷出场了!” 这时候不给贾母当头一棒,更待何时?! “怎地如此嘈杂?贾兄这……是?”史小墨广袖长衫,如玉君子的模样。 贾环自说完那话,便肃穆再拱手,转身进去了。正好在影壁后头和史小墨交换了眼神。 门房处的管事上前打千道:“墨大爷,这……唉!” 此时拙复园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只贾环的话铿锵震耳,那些人一时被镇住,此时看史墨模样,不禁都思忖这大概就是贾爷那位好友了罢,瞧瞧这通身的气度,能和这样的人相交,果然贾家这位小爷是个好的。 史墨看见狼狈在地的贾母,脸色一冷,只当瞧不见,对着人群拱手道:“请大家散了罢。”门房等人也纷纷道:“散了罢,散了罢。” 只是明显还有戏瞧,这些人被一波三折的戏码子引住,显然不愿意走。 倒是贾母,看见史墨,有些变色,此时她可不会认为史墨是她娘家侄孙子了,她想的是这反叛种子来了之后处处帮着贾环跟她作对,若不是史墨,兴许她还不会这般惨。 绝了所有希望的贾母登时红了眼,爬起来要打史墨。 史墨冷笑,“贾老太太还要动手不成?只是我辈分虽低,却也不会任你这仇敌厮打!你莫不是忘了我母亲我外祖是谁罢?当年你们害了我外祖元家满门,若不是我小舅舅拼死相互,恐怕连我和我姐姐也活不成!如今元家冤屈大白于天下,你把那些盟友世家揭发出来,难道就以为我们不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么!你只求神拜佛别叫我们找到证据,要不然……哼!” 贾母这才想起史墨是元娘的儿子,才想起史墨的出身来,看史墨的脸也愈发像元家人,贾母如坠冰窖,好似又回到当初日日噩梦不得安枕的时候,那梦里带血狰狞的人影儿,瞬时好像出现在她身边。 史墨一身白衣,容貌精致,冷起脸来颇有几分小舅舅睥睨高冷的气势,好像月宫琼枝一般高不可攀。 “冤有头债有主,我外祖元家与这人仇比海深,但却也不会是非不分,此事与我好友贾环并无半点干系,元家伸冤报仇也不会牵连无辜旁人!……”很好,贾家最大的苦主都说了,他们这些外人还好意思把荣国府的罪孽牵连到贾环头上么? 史小墨趁机又烘托了一把贾环的清白立场,而后气质高华的冷淡道:“无朝廷定罪,我等虽不会私下处置,但也请二位别在出现在我等面前!朝廷有命,‘史贾氏需由其孙贾宝玉供养,终身不得出京!’你们这般,却是要抗命——圣上虽说饶过死罪,可这世上,让人不生不死的刑罚多着呢!” 话虽尖利,但外人等皆点头应和。 贾母灰头土脸,她今日来寻贾环,本就是最后一条路,昨日她们兴冲冲地去投奔贾赦,才知道贾母被勒令一辈子不许出京,故而薛宝钗带着孩子们去‘探望’大老爷了,贾母和贾宝玉却被拦了下来。 …… “二爷,老太太,奶奶领着孩子们从大老爷家里回来了,你们也快些回去罢。大老爷家给了些粗布和米面,阿弥陀佛,孩子们总算不用挨冻挨饿了……奶奶说,之前是她不对,不该和老太太、二爷置气,那些银子老太太和二爷花了就花了,老太太和二爷吃好穿暖是应当的。” 说话的人不是莺儿,又是哪个。 有人当中唾了贾母一头一脸,不是说儿媳妇病了么,不是叫可怜可怜孩子们么!却原来这两人只顾着自己呢,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两人呐! 莺儿摸摸胸口的银票,木然的看前头挨打的贾母和贾宝玉,为了这些银子,说这点话又有什么要紧!孩子们需要吃穿,她和奶奶也得好好活下去,为着这,再怎么也是值得的! 贾母这回没那么好运了,平头百姓的拳头可比那些王侯后宅的妇人们厉害的多,贾母又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回去半边身子就瘫了。宫里的太医出来一趟,好生吊住了她的命,贾母却也只是话能说清楚了,人却得在床上躺尸了。 薛宝钗不知听说了什么,默不作声的单僻出一间独立于主屋的方子,从侧边开了个门,把贾母安置进去了。后来,莺儿又请人在两边中间立了个人高的篱笆,中了些攀岩好活的藤蔓,简直就像两家子一样—— 那边的侧门从来不上锁,只是虚掩着,但凡有人来寻贾母的晦气,只去那头就成了。 贾宝玉起先还大闹了一场,还跳着脚去护贾母,被老人逮住狠狠揍了几回,又见那些人再变着法子折辱贾母也会留她一条命,这个“好贤孙”哭了两场也就偃旗息鼓了。 贾母日日被羞辱折腾,她付出一切的贾宝玉却又那般凉薄,贾母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过点,但她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太医院又拿好药吊着她的命,摆明了要她生不如死活受罪。 贾母瘫在床上,大小不便,屋里污浊的很,薛宝钗每隔几日便会请义庄上来专门给人装殓尸身的婆子给她收拾,贾母一身褥疮,苦不堪言。 久而久之,她那些仇家在她身上泄愤的十分尽兴,倒不大来找薛宝钗等人的麻烦了。又过一两年,事态平息,败了的各家族人也纷纷离开京城返回祖地寻觅出路,贾母的那间屋子人烟也稀少起来,可贾母却没得到解脱,她浑身病痛无数,每一瞬都及其难熬,偏生有圣手吕拾遗开的方子吊命,又死不了。 薛宝钗在京城偏僻处新买了一处小宅院,开了间杂货铺子,日子慢慢好过起来了。但仍旧把贾母安排到角落单独一间房内,仍旧有个不上锁的小门,贾母哀哀嚎嚎又活了十年,圣上驾崩肃王登基后,才断了给贾母吊命的药,贾母几乎是欣喜若狂的去死。 这当间儿,贾宝玉受不得压力抛家去当过一回和尚,薛宝钗也没叫人找他,半年后他自己又回来了,薛宝钗也只当多养个人似得养着他,夫妻情分一丝也无,孩子们的事情从来不许他插手。贾宝玉苦闷时忆起年少时光景,常嚎啕大哭,醉酒后也会去探望下贾母。 但无论他喝的多醉,也只是在屋子外头说上几句悲痛亲近孝敬的话,从没踏进贾母屋子里一步。 正所谓:“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此为贾宝玉写照再符合不过。 103、探春的男人 迎春出嫁的时候,探春作为姊妹去给她添妆,所幸贾环虽没把她迎回拙复园去住,也让人拾掇了个风景秀丽的小庄子给她安身,那小庄子在她住进去的头一天地契和庄客租种土地的人契就已经摆在了她的梳妆镜前头。小庄子里出产的明栗在京城是独一份儿,又甜又糯,比北边产的栗子个大,比南边软糯,很是受京城人家的喜欢,探春靠着这座小庄子的出息,也能拿得出像样的添妆来。 探春到时,惜春正坐在房里笑嘻嘻的与迎春闲话,怕迎春太紧张了,一见探春的面儿,那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停住嘴不吭声儿。 迎春脸色红扑扑的,带着新嫁娘特有的喜气和羞红,和和气气的站起来,和探春说话。惜春不愿意给二姐姐大喜的日子添堵,也站起来草草福了一礼,道了声“三姐姐”就自顾坐下了。 探春心里也不自在的慌,她们姊妹行卧起坐一块儿十几年,到头来还是生分了,更何况探春心里有数儿,她自己当初认准了自己能当郡王侧福晋,可没少在姊妹们跟前有意无意的端出那嫡小姐的架势来,更别提后来落难的时候,贾探春一丁点心思都没分到迎春和惜春身上去,只顾着她自己的活路前程去了。 姊妹作成这样,哪儿还有什么亲亲热热的情分剩下? 况且惜春被放出来后,孤身无依的时候,是邢夫人把她带了回去,如今也还住在大房这里,和迎春一起俨然是对亲姊妹,比起二姐姐的有情有义,她就更看不上心比天高的贾三姑娘了。 富态丰润的全福太太来给迎春开脸,跟来的还有眼圈微红的凤姐儿,明眼人一看这就是姑嫂之间有亲密话要说,探春和惜春便借故出去了,只惜春刚出了喜房,那脸就变成了冰碴子,手一甩就跟贾探春走了相反的路。 探春迟疑一下,还是开口轻唤:“四妹妹。” 贾惜春脚步一顿,扭头冷笑道:“可千万别叫我什么妹妹,我担待不起!我也跟踩着姊妹上的人没甚好说的!” 探春脸上一变,因道:“四妹妹这话说的重了,我就算再有大不是,也不会去害你和二姐姐,我不是那样的人。” 叫惜春兜手推了一下,险些磕到石头上去,惜春冷骂:“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没安那样的心?哼,你还有脸皮子在二姐姐跟前现,你敢说你不知道那孙绍祖的事儿!”惜春压低了声音,阴沉沉的瞪着探春冷笑,“好个三姑娘,现下倒推的一干二净,为了你的前程你的好富贵,谁你舍不得,谁你不会踩?别以为旁人都是傻子,上赶着给人作小妇去,还嫌前头姐姐碍事!二姐姐险些误了终身,你作什么了,你欣喜若狂前头挡着你的二姐姐定了亲,在那群黑心肝种子前头百般逢迎夸赞那亲事!” 说着涨红着脸,揪下她身边入画身上的荷包,迎面砸到贾探春身上,探春忍住泪捡起荷包,打开一瞧脸色便白了,那里头是两个分别镶嵌祖母绿和鸽子血的赤金戒子,正是抄家前贾探春‘定下与北静王亲事’时给迎春和惜春的回礼。 惜春气的身上直打哆嗦,凑近探春咬牙恨道:“这两件东西,我就是出来饿死的时候也没想着用它!就算在大牢里,我忍怕壮胆养了只大老鼠,为的也是藏好这劳什子——可别以为我是珍重这物件儿,我是恨!咱们一处儿长大,多大的仇才叫你在二姐姐将入火坑的时候还要算计她,啊?把藏着北静王府印记的东西给我们,你安的什么心,你倒是说!” 惜春的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偏生她还扬起了笑脸:“我自忖是最自私无情的人,却不及你千百倍,还得多谢你让我悟了一回,若不然少不得我就做了那狠心人,只顾自己自在舍了入画了,可不是你让我冷到脾肺里边了,我才悟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看在三哥哥恩情的份上,我也只当没有你这人罢了,你快走罢,快别让人堵心了!但凡你有一点天良在,日后也别去扰二姐姐的日子,别以为我们不计较就是怕事了,你若是惹了二姐姐家去,看咱们能不能狠下那心来!” 探春浑浑噩噩的扶着丫头走了,又是哭又是苦笑,那时正得意的她连句话都不提迎春说,本就是背叛之举,更何况她还讨好贾母和宝玉,狠‘替迎春谢了老太太的慈和’……可谓落井下石。 贾探春哭的眼睛都肿成了桃子状,青围子小驴车正玉剑去大房的迎亲队伍,新郎官古铜色的皮肤咧着一口白牙,就算不看他只看这迎亲队伍的精气神儿,就知道这家子对这门亲事有多满意了,贾探春命让开路去,心里五味杂陈。 迎春过门三年,都有了一子一女,探春的终身还没有着落,迎春那样软和良善的人,也不敢把事儿揽过来,生恐说亲不成反招了仇怨,探春一天大似一天,偏偏连那些小地主家里也没这个意思,旁人都传扬这姑娘是进过窑子的,虽说被亲戚赎了出来,可谁知道…… 探春在搬到这小庄子上心里存着的一点子依靠贾环的奢望,也渐渐真的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求,贾环好像真的撒手不管了一般,给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和银钱,便淡淡的像是断了来往。就连安置赵姨娘的大宅院里,也渐渐没了声息。 从一开始的绝望到如今的平静,探春开始学佛学道,侍书一直陪在她身边,主子两个倒很有几分样子。 等到迎春怀上了第三个,惜春出嫁的时候,探春却忽然宣布了她的喜信儿,男人是她庄子上的佃农,从西边逃荒来的,人憨厚老实的紧,只太穷,年近三十也没讨上婆娘,谁知贾探春寻寻觅觅一辈子王孙公子,竟然会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 104、良辰美景 探春嫁了个这样的人,婚礼也办的窝窝囊囊的,那男人家里头已是没了亲眷的,连个像样的傧相都没有,旁人看了也是可怜。但至始至终贾环到底是没露面,只教人送来了些中用的布料器什,周围来帮忙的乡户人家见了倒是好一番艳羡,可不,那些料子只拿眼看就是她们一辈子穿不起的,更不用说那些铁制的器什了。 探春心里头难受,面上也撑起笑来——男人无家无业的,虽未明说,可也跟入赘差不了多少了,婚后两口子还是在这小庄子上住,成亲也在这里,探春的花轿只是绕着村子转了一遭儿颠了颠轿子象征着喜气罢了。就算是嫁人,探春也不能安心自己一个人呆在后头的新房里,佃户家的娘子在她屋里来来回回,听她指挥喜宴等诸事,今天来的宾客里,可有好几个是这村子上有名的‘顺手牵’婆娘,探春可不想明天起来就发现摆设碗具什么的凭空少了几只。 “嗳哟,俺说段大郎好福气,娶了个这样的美娇娘不说,还平白得了这么厚的家私,可羡慕死人喽!”厨房里帮着作席的老大娘抽空大声道。 另三个婆娘一边手脚麻利的翻炒起锅,里头最年轻的那个媳妇撇嘴道:“能有多好,还不是啥都是主家说了算?俺们庄上,但凡手脚齐全的男人都不会入赘到旁人家里去,丢不起那人。” 这媳妇是邻村人,要不是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也不会请她来操持席面了,另外三个都是探春庄子上庄客家的婆娘,和她吃不到一个锅里去,见状,就嘻嘻笑着嘲她:“陈家媳妇这话说的,要不你问问你男人,要是有个这样的好事从天上掉下来砸他头上,他是接还是不接呀,再不然问问你公婆,他们愿不愿意接呀?” 陈家媳妇脸都气红了,手底下没收住劲儿,刺啦一声半碗酱都扔到锅里去了,灶洞里正是大火,霎时就是一股烧焦的酱臭味传出来,她旁边的婆子赶紧舀了一瓢水倒她锅里,看着泛着油光的水心疼坏了,气道:“陈家媳妇,你要是不愿意干就只说,俺们现在就去禀了俺们主家去,主家请你来可不是糟蹋东西来的!” 陈家媳妇梗着脖子,硬生生道:“你要告状只管告去,明明是你创了俺一下,俺才手抖的!” 另外俩人也盛出饭菜来,上来拉开气红脸要跟那媳妇撕扯衣裳的婆子,笑道:“老姐姐跟她一般见识作甚,赶紧来干活,要是席面上断了上菜可了不得!她气性大,爱作作去,等喜事完了只管跟揪住她婆婆说理,陈老婆子能饶得了她?” 另一个也朝着陈家媳妇冷笑,回头来劝道:“正是李家老姐妹这话,陈老婆子为了咱们主家的谢礼银钱,巴巴求人把她荐来,一会陈家来领钱,咱们才要好好说道呢,和这小贼妇吵吵,咱们不能掉了价儿!”又高声道:“说那些酸话,可不就是有人管不住自家汉子,俺可听说陈家老口子盼了好几年的孙子,但凡有人能生个蛋下来也不会让自己男人和村上的寡妇勾勾搭搭的,哼,这会儿有功夫弄这坏心眼子的口舌,倒不如把力气用到自己汉子身上去——谁叫没有主家的福气,她若是像咱们主家这样儿,也聘进个汉子进门来,便是一辈子不生蛋,谁又敢说什么!” 陈家媳妇气的眼泪扑簌簌的直掉,她当初也是村子上一朵娇花儿,只是家里头穷,才嫁了陈家,陈家一般人家只儿子长得忒丑,挺直了腰还不如一般妇人高,眼睛又小挤在那张大脸上……陈家娶她进门的时候也简陋的很,哪儿像今天这喜宴似的好好的红绸子都裁开饰了屋子,开席前陈家媳妇又偷着去看了眼探春,那模样,啧啧…陈家媳妇心里又酸又涩,才忍不住呛声说了酸话。 想起陈老太的棍子,到底不敢再造次,涮了锅又翻炒起来,只是合了眼泪的菜,陈家媳妇的手艺再好,吃进嘴里总是有股子说不出来味道,前头吃席的庄户人有嘴巴子灵的,暗自嘀咕几句,这菜回味怎么是苦的呀,明明是用了荤油的好东西! 拙复园十里桂亭,一家三口吃着点心赏景儿。 一身朱红色常服的史墨怀里搂着长大了的熊猫,一边把石桌上的嫩竹子递给他吃,一面抬眼道:“真不去看看?我瞧着三姐姐已是变了,她成亲,你这当兄弟的不去震震场子,日后叫人看轻欺负怎么办?再说,大宅院里的庶子女难过,庶女比庶子更作难,以前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咱们何必计较着。” 贾环抬眼,已是个棱角分明神采奕奕的威肃男子,看史墨只管着怀里那只憨憨笨笨的竹熊,眉头拧一下,往史墨嘴里喂了个芝麻团儿,见那人眯着眼嚼啊嚼的吃下去,凤眼一亮,张嘴又要,贾环唇边便露出个笑来,亲亲热热的挨着他坐了,把麻团盘子拉到手边,准备一心一意的投喂。 谁料,在史墨怀里啃大箭竹的竹熊也仰起他的脑袋来,蠢萌蠢萌的张开嘴,像是说他也要似得,圆圆的小眼睛渴望的盯着贾环看。 贾环的额角抽了抽,史墨笑的浑身都颤,被头抵到胖熊猫的背上,张大嘴无声的狂笑。 贾环的眉头之间都能夹住黄豆不往下掉,狠狠瞪了熊猫一眼,唤正绕着桂亭撒欢的儿子:“猫猫,猫猫,把胖子带一边去!” 四岁上正是可爱的小包子元猫猫闻言,带着婴儿肥的小娃儿一本正经拉住熊猫的爪子,道:“熊熊,咱俩玩吧?”一面又跟他爹一千零一次的抗议:“熊熊叫熊熊,胖子不好听!” 贾环眉毛都挑飞起来了,元猫猫从小就乖巧聪明,俩夫夫加上他小舅公,哪个不把他捧到手心里,可他家儿子就有一点不开窍,任谁说了多少次,他都一心一意的认为笨竹熊是他亲哥,和他“哥”玩儿都是先认认真真寻求了他“哥”的同意。 圆滚滚的大竹熊与小娃儿也一向是最亲密的,小眼睛依依不舍的瞟一眼那麻团盘子,就蹭下史墨的膝盖,和小娃子亲亲热热的一道走了,小娃儿眼尖,边走还边替他哥打算:“熊熊,你想吃团子啦……我也想吃,咱们去问小寒姊姊要罢……那是爹爹和爹的,爹要喂给爹爹吃的,咱们不能拿。” 大竹熊已经比小孩儿高了半头,下台阶的时候比小孩儿的短腿利索多了,还会自己先下了,再回身去抱小孩儿,猫猫亮亮的大眼笑弯成月牙儿,信任的依赖他哥。旁边跟着的小厮见状也只是从后边张手护着,看样子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史墨瞅着两个圆滚滚、扭着肥屁股有商有量走远的小身影,笑的肚子都疼了,断断续续的教育贾大爷:“儿子说了那么多回,都说别叫团子胖子了。”明明团子这样根本不算胖,熊猫么,瘦的显出排骨来的熊猫能看吗! 贾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他们一家三口唤竹熊各有各的唤法,他就是看不惯那只只会拌蠢卖萌的竹熊每每不是跟他抢爱人就是跟他抢儿子,喊他胖子就是看在他们爷儿俩的面上了,要不然他非得让人给蠢胖蠢胖的竹熊减减膘不可。 “猫猫认定那是他亲哥,我打算今年下半年就给猫猫启蒙,到时他要是要求和他哥一块上学呢?就算咱们同意这个,那要是猫猫跟他哥学呢,你见过竹熊练字读书的?” 提起这个,史墨果然苦了一张脸,他叫不惯竹熊,小时候交给儿子的时候叫的也是大熊猫,谁知儿子就记心里了,还一贯认为自己的小名儿就是从了他哥的名字才定下的——天知道史墨只是那几天叫大熊猫作“熊熊”,他喜爱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嘴里的名儿向来是戳到萌点随便换的,可猫猫认准了,便只唤这个名字,还硬是传染的家里上下都只认熊熊才是大熊猫的大名,更由此认定熊熊是他亲哥,但凡得着点好东西必然要跟他亲哥分享的……亏得大熊猫是杂食性动物,这样野外野生繁殖的生命力又比后世圈养起来的高得多——几年过去,除了每日里必要吃上些新鲜的嫩竹子,其他的竟然和猫猫的食谱差不了哪儿去,还健康的很呢。 就算知道环儿是故意给他出难题,史大爷还是愁上了,贾环趁机揽着人抱到怀里做好,拿着帕子擦擦手继续投喂,心情大好,不时偷个吻,喂给人家的麻团儿他自己就能吃进去一半儿。 几下,史墨就被他弄红了脸,倒不是他害羞,都是老夫夫了,面皮儿早就厚了,但那是私底下呀,这还在视野开阔的亭子里呢,贾小环这只猪,他就知道! 推了两下没推开,史墨眼珠子一转就开始败兴:“嘿,听说赵太太又寻么了两个绝色美人儿要留给你做妾?” 他这话一出,在他身上乱摩挲的两只不老实的手立马顿一顿,史小墨得意的龇龇牙。 就听贾环凑到他耳边,吹着热气低沉沙哑的道:“我每日‘交货’都是足足的,文殊不是最清楚了么!唔,文殊要是怀疑,那咱们这就去验验货来,今夜月明星朗,若不然咱们就在这里?方不负良辰美景。” 史墨寒毛都站起来了,尤其是感觉到身子下头硌着的某个东西随着他的话很有抬头起立向他致敬的迹象,慌忙从贾环身上蹿下来,怒瞪着这没节操没下限的某人。 “文殊?”低沉的嗓音让人着迷。 “闭嘴!”史墨红着耳朵低吼,贾小环这只猪!他俩有字之后,除了关系亲近些的朋友喊,用着的时候并不多,毕竟两人之间都是从小叫惯了名字的。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贾环就爱在亲热的时候低低的唤他的字,“文殊”这字是小舅舅和朱大舅一块儿起的,朱亲王特地选了个大场合当着许多达官贵人的面给他赐的字,长者赐字,又曾经是那样庄重的场合赐下的,贾环在这个时候叫,史小墨浑身都羞得战栗,好似长辈和宾客的样子都正在看着他一般…… 贾环笑笑,微微抬腿掩饰住自己越发忍不住的欲望,也不敢再言语挑弄史小墨,生恐自己把持不住,明儿墨哥儿一准跟他生气——为着一晌贪欢,三五日进不去房门,断了口粮,这可是赔本的买卖!贾大人心里门儿清。 “咳,猫猫快回来了,叫儿子看见以为咱俩拌嘴了呢,快来——”贾大人脸皮厚的很,纯良正直的拉人靠在身边坐下,嘴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只是不敢再把人抱怀里坐着。 史墨瞄一眼他曲起的腿,知道这是只纸老虎,眼角一挑,特意亲亲热热的挨近了,身子跟无骨似得偎到人怀里,学他似得吹着气说话,见贾小环的呼吸都粗了,得逞的眯了眯眼,哼,今夜月色甚美,他决定要赏景到半夜,然后蹭儿子的床去睡! 贾环也不推拒,乐的享受美人恩,忍一忍怕什么,总有解馋的时候!倒是史小墨瞅着那越发隆起的一块,隐隐觉得背后生凉前景不太妙,自己收敛起来,好生说话:“诶,方才我跟你说的话,你怎么想?” 贾环可惜的瞅一眼正襟危坐的史小墨,又若有深意的瞟一眼自己身|下,在史小墨被瞅的脖子发凉时,才幽幽道:“绝色美人么?姨娘若是喜欢,那就自己养着好了,咱们府里向来不要外头的人——只这两人的吃用花销,卖身银子,咱们府里是不管的,姨娘喜欢美人儿,那边自己掏月钱罢。” ******* 贾环依旧称呼赵姨娘作姨娘,他是庶出,就算是荣国府完了、他兴起来了也是庶出,贾环自己并不在意,况且一朝改了叫赵姨娘“太太”的话,总觉着好像眼前头的人是王夫人似得,让他心里膈应的慌,若是像旁人那样叫她“娘”,偏生他们俩个之间并无这样亲的情分,“娘”这个字眼太亲太重,贾环叫不出,赵姨娘也觉得不得劲儿。 ——赵姨娘自己分外喜欢太太这个称呼,让她那个宅子里上下都这样叫还不算,还闹了两回,逼着贾环改口。贾环念完庶吉士,又跟着办了几回差,被授予户部郎中一职,户部有十四司,郎中是一司的主管,各司司长除了对应省份的财政相关事务外,还有兼管,贾环就是福建司兼理都察院户科、仓场衙门、左右两翼监督、阜成门、福州将军文移。这实实在在是实权在握的肥缺,福建司虽不若直隶、奉天、江苏、浙江这几司权力大,可也的确是个富庶大省,以贾环弱冠年纪,足以称的上是得志才俊。赵姨娘也不知从何听来的,非要贾环改口不说,还要贾环上折子为她请封诰命——户部郎中是正五品,其母、妻可封赠五品宜人诰命。 这里头是否有人浑水摸鱼坑贾环,史墨不知道。他对赵姨娘观感十分之不好,赵姨娘闹腾的时候他没立场处理更不愿意看这闹剧,索性带着儿子和大胖熊猫去小舅舅家住了些时日。等风平浪静他们回来,赵姨娘那宅子里的下人已经被贾环换了一批,赵姨娘也哑了火,再也不敢提封诰命的事——还是秋水偷偷儿给史墨嘀咕的,说环爷发了大火,要把赵姨奶奶送走呢,赵姨奶奶才消停了,她身边怂恿碎嘴的两个丫头都被环爷发卖给人牙子了,赵姨奶奶哼都没敢哼。 史墨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便是环儿有了出息,赵姨娘身份牌子上还是贾政的妾,而且还是妾里最低等的难以扶正的丫头妾—— 妾分三六九等,同样丫头提起来的妾里头也有说法:最高的就是长辈身边的大丫头赐下来作姨娘的; 其次太太的陪嫁大丫头也比旁人有体面; 还有一种,可能是朋友、下属、亲长送的丫头提拔成的姨娘,这一种身份高低是要看她原来旧主身份的高低来定的,爷们用得着她的旧主,那她的身份就会堪比良家妾,若她的旧主是来投奔求情的,那屋子里的丫头都比她尊贵; 再来便是主子爷屋里从小伺候的大丫头抬举的妾,这种虽然地位没前两个高,但一般情分最不同; 最后才是赵姨娘这种,没攀上当过大丫头的体面,本身只是个二三等的丫头,可能有幸在长辈屋子里伺候过,被给了爷们做妾,这种出身的姨娘是最低等的,因爷们屋里的二三等的丫头提成姨娘的基本没有,爷儿屋子里头有贴身权利大的大丫头把持着,小丫头想要出头攀高枝,得先熬成大丫头才行,要不然就算勾着被爷们儿受用了,也不过勉强算个通房罢了,这样的通房丫头根本没可能在一屋子太太、姨娘、大丫头兼通房丫头手底下怀孕生子,无生子功劳想成为姨娘根本是做梦!是以丫头妾里头属赵姨娘这种最尴尬,脸面人脉及不上在长辈屋子做过大丫头的,情分也比不上当过爷们大丫头的,总之,丫头妾,得是当过大丫头的才有一点子体面。 头三种丫头妾兴许还有那么一点子可能被扶正,就像贾雨村的妻室娇杏,但像赵姨娘就难上加难,除非她有什么能称颂的大功劳苦劳。譬如舍命救过翁姑、丈夫,再譬如侍奉流放吃苦的丈夫多年。 ——赵姨娘想要环儿给她请封,她名牌上得先是贾政的妻室才行! 就像史墨想的那样,赵姨娘要死要活哭闹不休的时候,贾环爽快答应了,只是说:“这也不难,只姨娘先去服侍老爷,老爷在流放的地儿也苦的很,姨娘去照顾伺候他起居,他必然心里感激,说不得就要把姨娘扶正了,姨娘扶正,我这边立即上折子为姨娘请封。只不过我是分了族谱的,日后姨娘只跟着老爷过罢,兴许沾了姨娘的光,老爷的苦役要减些年呢,老爷心里就更感激姨娘了,姨娘成了太太,自然是要跟着嫡支过得,我这就给姨娘打点行装,若是以后姨娘回来,自去寻二哥哥便是,您是太太,跟着他过才是正理儿。” 把赵姨娘唬的忙告饶,还把在她耳边出谋划策的丫头给拱了出来,贾环再三确认她没有要当太太、要作诰命的心,才‘勉为其难’的收拾了那些个欺主的下人。 ******** 史墨冲贾环恶狠狠的龇龇牙,哼道:“你知道不是这个,哪怕百八十个绝色呢,我也不管的,我说的是三姐姐那话,现在这时辰,你若是要求还能赶得上。” 贾环笑起来,越大越冷漠严肃的人笑起来却有一股子缱绻的味道,反正史墨每每看就都觉得勾的人不行,“不去了,我使人打听过,那汉子的确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三姐姐那样精明,自然不会害了她自己。” 见史墨要炸毛,忙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觉着三姐姐收了心思又嫁了个本分的丈夫,咱们把亲戚走起来也使得,碍不着咱们,也能给三姐姐争光撑腰。可你想过没,现在是两厢都好的事情,那以后呢?三姐夫是没有当官谋权的可能,但三姐姐以后有了孩子呢,她会甘心让孩子作个村夫吗,若是孩子读书出仕,那我这重新亲近起来的亲舅舅,帮着点也是无妨。可若是她们有了旁的心思,看我无嗣,要把过继孩子呢?就算不过继,若有人指使着,孩子非要亲近我这个舅舅,住到咱们家来,我能跟个孩子计较吗——说不得,咱们儿子就得受委屈!你且想想你为何不待见姨娘的罢。” 史墨听闻,悚然一惊。他不待见甚至厌恶赵姨娘,就是因为她在人后作践他们的宝贝儿子——赵姨娘对贾环认了朋友的儿子为“义子”,自己立誓不娶妻生子十分痛恨,更心疼贾环偌大的家业日后都要给别人。她曾经得了嬷嬷教导那些阴司手段倒有了一点子城府,知道贾环极宠爱猫猫,就在人前表现的慈爱无比,贾环去探望她的时候还时常提起猫猫,那一段时间母子俩之间分外融洽,贾环带着猫猫出门时总要拐她那儿看一下她。 可巧,一次小舅舅前一日说要把猫猫接去朱大舅的皇庄上住几日,结果当夜小夫夫两个折腾的太狠史墨就忘了跟贾环说,第二日朱大舅来接时贾环已带着猫猫出门了,对着朱大舅那张大黑脸,史墨只好扶着酸疼的腰去找儿子去,听闻是赵姨娘想猫猫了,他也没在意,径直去赵姨娘那座宅院上去寻儿子。 那座五进的大宅是贾环买下安置赵姨娘的,赵姨娘爱摆谱,便随她折腾,只门户上的安全却是拙复园管着,拙复园的下人哪个不知道这位爷才是最顶上的主子,他说的话比环爷还要管用,是以,史墨畅通无阻的进了后院。 结果就看到一幕差点让史墨撸袖子大闹赵姨娘的事儿来: 寒冬腊月的,自家儿子外头的大毛衣裳也没穿,给他准备好的手炉也搂着,小脸冻得白白的,一个趾高气扬的丫头抄着手,带着几个小丫头吆三喝四:“你又不是我们大爷正经的儿子,不过是哪里来的个野种!哼,我们太太说了,要让大爷生个名正言顺的好儿子呢!小短命鬼,白养着你还不够,还得养着那只蠢熊!看哪天,剥了它的皮给太太作件子毛领子去!” 一直沉默的小娃娃这才抬头大声道:“你敢!你、你要动了熊熊,我不会放过你!我爹爹也不会!” 那丫头推攮了下猫猫,鲜红的嘴角耷拉下来,似乎要威胁猫猫不准告状一般,可她要说什么史墨已经听不见了,他上前一巴掌就把那丫头打的翻了跟头,脱下斗篷把儿子捂在里头抱怀里,猩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的怒吼:“捆起来!给我狠狠打!死不了就卖出去,但凡她们好过你们就不好过!滚!” 胖娃娃看见亲爹爹眼圈才红了,非要伸出手来搂着史墨的脖子,小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史墨心疼的理智都没了,猫猫极聪慧,或许是他一岁前过得太惨,到现在脑子里还有点印象,隐隐约约也知道自己不是爹爹和爹亲生的。史墨生怕那阴影影响了他的心性儿,废了多大心力才把“爹爹们永远不会不要猫猫”这个信念刻到孩子脑子里,结果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儿儿子竟然叫人这样作践! 史墨可不信赵姨娘不知道,没见那大丫头洋洋得意的一口一个她们太太么!更何况没有赵姨娘同意谁敢把小少爷带出来,带出来还不给孩子穿上毛大衣,史墨气昏了脑袋,要不是怀里抱着儿子,他能去揪着赵姨娘的头发扇她耳刮子——问她怎么能这么狠! 史墨虽没扇赵姨娘,可他平生头一回对贾环动了粗,然后抱起儿子去皇庄上跟元小舅住了一个月,而后直接回了青广街史宅,遇上贾环从来都是视若无睹,史宅紧闭门户,一个“外人”都不准放进来。 贾环也自责的紧,是大了意,幸亏那是头一回把猫猫单独放在那儿,要是多来上几回,怕是史墨不找他拼命,他也疯魔了。就这样,贾环也心狠手辣,他把赵姨娘大宅子里上下所有的仆从、连同赵姨娘都弄到花园子里去,个个儿不准穿外头的厚衣裳,看着那丫头只着小衣赤身裸体的在三九寒天里跪着,都在外头冻足了一个时辰,才把与此事有牵连的丫头婆子都打了板子,然后当面找来人牙子,说明白要把人卖到一辈子都不许有可能再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地方——这种地方,除了窑子就是边远处做苦力的地方。 赵姨娘又惊吓又受凉,病的浑浑噩噩的,贾环也没心软,非得让上下都知道谁才是他们正经主子不可。这样儿,赵姨娘消停了好长时候,直到封诰命的事才有闹腾了一回。她再不敢黑心猫猫,当然,她也别指望猫猫再去拜见她了,史墨跟被激怒的老虎似得,有一段时间连听到赵姨娘的名头都肝火旺盛。这事好不容易才了了。 赵姨娘想入主拙复园守着儿子当威风老太太的心思也完全破碎了——史墨冷着脸把拙复园和她知道的几个铺面庄子的地契都拍到她眼前头,冷笑:“就连赵姨奶奶现下住的宅子都是我史墨的!赵姨奶奶莫不是觉着贾环当年分家时得到的家财有许多——够他置办了这么些产业?!赵姨奶奶想要把我儿子驱逐出去?我儿子才是正经主子!把正经主子赶出去,赵姨奶奶好大的口气!想剥了我家竹熊的皮,赵姨奶奶先把这几年从铺子里要来的好料子还上再说!我儿子上的是我史家的族谱,再有那个敢说一句野种杂种的黑话,看我饶的了谁!” 赵姨娘恍然大悟,她就说吗,环儿哪儿来的那么些银钱,原来……——嗳哟,得罪了这尊金佛可怎么好? 此事过后,史墨算是记了仇,再不把赵姨娘当作贾环的母亲那样给一份敬重,有时犯到他这边儿,说出的话还带刺儿——贾环也不在意就是了。 ……这会儿听到贾环这样揣测贾探春,史墨的毛都竖起来了,那回的事在他心里始终是个结,若是日后再有个小崽子上门来占着环儿外甥的身份,跟猫猫抢这抢那,史墨光想想就觉得膈应的慌,要是再一想这还是他出的主意让环儿跟贾探春把亲戚走起来,恐怕呕也呕死了。 忙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得,倒把贾环惹笑了。 “日后有难处,咱们帮一把也就是了,很没必要表现的多亲近起来——反正也不过是血脉的面子情罢了。”贾环说的冷情,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经过那么一出出的,他再热的心也凉了,更何况由不得他不警醒,未雨绸缪总是要的,至少好过日后完全翻脸让他出手收拾。 不愿想这些糟心事儿,贾环伸手一搂,把人抗肩上——良辰美景需得被翻红浪才好! 105、【防盗章】 此为防盗章,亲们可买可不买,最后都会放上番外或者改回正文。 亲们放心,后边换成正文或番外时会比防盗章要长。 此为防盗章,亲们可买可不买,最后都会放上番外或者改回正文。 亲们放心,后边换成正文或番外时会比防盗章要长。 哈利路亚山实验室里,格蕾丝博士和杰克都在链接舱里,对于即将来到的一切毫无所知。 林泊宁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热腾腾的茶水,斜靠在门边,漫不经心的看一眼实验室的大门,像是在等待什么。 实验室里唯二自由活动的人,诺姆忧虑的看链接舱,时而诧异的瞟一眼外面门神似的林泊宁,对这个秀气不怎么说话的东方人,诺姆并不熟悉,青年在诺姆脑海中的印象仅止于残次阿凡达的驾驭者和受杰克照顾的尾巴。不像开始的时候对杰克难言的妒忌羡慕的心理,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接触过这个和杰克同样驾驭者阿凡达被纳威部落接受的年轻人,诺姆尽力压下从昨晚起就不安的心情,他想,也许这个东方瘦弱的年轻人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弱势。奇异的,诺姆竟然期颐这个年轻人能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带来一丝转机,他不断质疑又不断安慰自己,至少,这人是那具残次的阿凡达选定的驾驭者,一定会有些不同吧? 林泊宁没有注意到这位青年生物学家复杂的小心思,他刚刚听牵牛转达了顾z的话,妄图毁坏潘多拉圣地,铲倒灵魂树的那队雇佣兵已经被驱除被俘虏了,嘴角翘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林泊宁为自家儿子出色的表现而欣喜,同时,他愉悦地等待即将上门的“客人”。 “林!有直升机接近!”诺姆扫了一眼实验室的雷达屏幕,难掩惊恐的喊。从昨天晚上,他们站在博士和杰克身边的时候,就代表着他们已经与私人采矿公司对立了,现在不经过实验室降落请求直接闯进来的直升机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拍拍诺姆的肩膀,林泊宁把人推进格蕾丝博士和杰克链接舱所在的最里面的实验室里,“关门,诺姆。外面的我来解决。” 核心实验室的舱门慢慢关闭,诺姆的瞳孔骤然紧缩!——他看到东方的青年把实验室大门打开,最重要的,林没有带面罩! 诺姆拼命去拉舱门,“林,林!你忘了面罩!林……”舱门早就被林泊宁从外面扳死,诺姆慌乱的踮脚趴在厚重舱门上看护玻璃上,大声呼喊。 林泊宁温润的眼睛冲他微微一笑,转过脸来,微挑的凤眼一瞬间凌厉起来,看向不远处从直升机上跳下来,气势汹汹的大步走来的一队全副武装的雇佣兵。 诺姆同样从里面的监视屏上看到,他绝望的闭上眼睛,抖着手将内舱门从里面也锁死,能撑一会是一会吧。 夸奇走在最前面,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即将被送往地球的“高级实验品”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嘲讽轻蔑的看着他们。 东方青年往日不显眼的形象突然清晰了,存在感一瞬间强烈起来。 跟在上校后面的雇佣兵已经把手里的镭射枪对准了门口静立的青年。 夸奇本人是个□□、极其自信的战争疯子,虽然对青年的行为感到奇怪,却仍然不放在眼里,对他来说,这个东方面孔的青年只是公司上层需要的实验体,和这些年从潘多拉弄走的动植物的标本没什么两样,其他的,或许这个实验体的闭气功夫不错,肺活量强大?但在强大的火力前,这些不值一提。 他伸手推开门边的林泊宁,径自冲了进去,两个亲兵副官跟着进去,剩下的雇佣兵几人拿枪指着林泊宁,另外的就四散开来警戒可能到来的潘多拉的掠食者。 林泊宁没拦夸奇,内舱门那三人一时半会是打不开的,他有时间解决外面这些夸奇上校的亲近卫兵们。 一个黑皮肤的大汉拿着面罩粗鲁的要给林泊宁戴上,上校吩咐不能叫这弱鸡死了,轻蔑道:“就算你打开大门,也没用!弱鸡!” 林泊宁不客气的躲开,心里又好笑又苦闷,感情这些人把他难得一次的装相出场当成了“开门求饶”? 大汉——直属夸奇上校的分队队长见状,一巴掌扇过来,要给这菜鸟一个教训。林泊宁隔开他的手,几步退到了台阶前,“喀嚓”,几把武器同时对准了他。 “20秒休克,4分钟内死亡?”林泊宁集中精神,下一秒对面这些人脸前面同时突兀的出现一道扭曲的极细的黑线——防护面罩碎了…… 不愧是退役的曾经的国家军人,以那大汉为首,这些雇佣兵立刻屏住呼吸,手指一边扣动扳机一边朝实验室奔来,只要进入实验室里,关闭舱门,实验室就会完成气体净化。 只是,会有这么简单么? 怒不可恕的黑皮肤大汉端起挎在身上的机枪,想把青年打成筛子以掩饰和压抑心底的不安,其他的雇佣兵却没那么镇定,有些人想到在基地流传的关于潘多拉神灵的话题,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只管疯狂往实验室跑。 “砰!”地上冒出一团植物,只一秒钟就长到比直升机还高,扭曲颤动、张牙舞爪的藤蔓像长了眼睛似的把所有的雇佣兵都缠绕起来,一个士兵惊恐的叫出声,这东西的尖刺竟然在吸食他们身体里面的血液!余下的士兵慌忙用枪扫射缠绕上来的枝藤,却发现自己手中的武器就像面罩一样,无声无息地被从中间劈开。 “魔鬼!这是魔鬼!”一个雇佣兵崩溃的喊叫,叫喊的同时潘多拉的空气进入肺部,极端的恐惧下,仅仅十秒钟,就陷入了昏迷。 大汉尽量闭气保持清醒,因为缺氧,面容已经扭曲狰狞,但是即便理智再抗拒,可身体的本能还是在屏息到极限的时候不自觉的大口吸气——昏迷前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一朵被纳威人称作“艾娃”的,灵魂树的种子从前面那个诡异的青年身后飘出来——真的有神灵么?他们触怒了潘多拉的神灵? 林泊宁神色平淡的看着眼前这些人陷入昏迷,等待几分钟后走进死亡。他抬头直视不远处直升机上闪着红光的监视器,面无表情的转身走进实验室。在他身后,绿色的诡异的大树轰然枯萎倒塌,昏迷的雇佣兵摔了一地,一朵艾娃飘飘荡荡的飞入空中…… 潘多拉的神灵,很快的,就会被呈现在所有雇佣兵眼前,而这,不过是个小小的种子而已,无可避免的战场上,种子会在人心里长成参天大树。 实验室里,夸奇正命令一人用机枪射击破坏内舱门,另一人被命令出外来看什么事情引起的动静。 林泊宁迎面就跟这人撞上。趁人没反应过来,林泊宁撤掉了他的面具,伸腿把人踹出了实验室,嘭的关上了实验室的大门。 “啪,啪!”夸奇鼓掌,一侧头颅上三道疤痕充血鼓掌起来,他扭曲着一张脸道:“精彩的动作,令人意想不到的局面,只可惜……”他抬起手,手心里是一个小巧的只有一个按钮的控制器。 夸奇残忍的笑,一根手指狠狠地按下去,他心知肚明外面那些士兵会怎样,但他没想出去救那些连一个人都看不住的废物们,他的宗旨,只要解决眼前这个有威胁的虫子就好。 “只可惜……你是在找这东西么,夸奇上校?” 林泊宁用手指拈出一个指甲盖大小、血红色的晶片,他伸手一抛,晶片在半空中爆炸,“原来还是个小型炸弹?不过,还得多谢上校呢。”林泊宁用下巴指指夸奇身边没有及时躲开爆炸被炸晕的他仅有的属下。 夸奇的眼睛眯起来,像看到猎物的秃鹫一样死死盯住林泊宁,眼睛里闪烁的是兴奋和疯狂。看也没看身边受伤的属下:“这是那些土著的把戏?” “或许吧……”林泊宁骤然攻击,他看这张扭曲的脸不舒服很久了。 你来我往,林泊宁看似瘦弱,可他的力气敏捷绝不是这些普通人能抗的住的,很快,夸奇脸上就布满了他看不起的潘多拉生物的丰富多彩。 “天哪!林!”诺姆跑出来惊喜的大喊,本来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舱门被火力攻击的时候。 “躲开!诺姆!” 身经百战的夸奇瞅准这一丝的机会,几乎眨眼间诺姆的脖子就被他掐在手里了,“现在!打开舱门,退出去!” 林泊宁摊开手:“潘多拉的空气对我没用,但是你确定不让诺姆戴上面罩?”他死了,你更逃不掉。 诺姆已经懵了,哆哆嗦嗦的拿起挂在腰上的防护面罩戴上。被夸奇胁持着走出实验室,靠近直升机。 林泊宁对他点点头,低声道:“等着我们,会来救你。” 然后看着夸奇命令留守在直升机里面被方才一切吓呆了的驾驶员起飞。 从一开始,林泊宁就没打算要夸奇的性命,在这些世界上,即使他和顾z的实力不弱,但知晓剧情依旧是他们手中的利器。夸奇的性格他知道一二,这个男人视潘多拉上面的原住民为蟑螂蝼蚁,战争的决策也猜得到,无非是毁灭性的炸毁,火力消灭,这些根据原著的情节他们能应对,但若是换了将领,不仅需要等待僵持很长一段时间,更难保会换上来一个狡诈阴狠的狐狸,用些生化手段污染河流什么的,想想就棘手。 这时候,战争疯子夸奇上校无疑“纯粹”的多。 而放过夸奇,最重要的有两点,一个是这个战阵疯子在战场上死亡对于采矿公司和人类的威慑力都是巨大的,远比他无声无息的实在人类自己的实验基地要有用的多,谁也不能否认这位战争狂热者在军队在民众中战功卓绝,名声斐然;另外一个,很简单的,这位最大的反派,自然要由主角来战胜,这是杰克小伙的任务! 这些雇佣兵的性命在他们随夸奇来的时候就注定留在此地,作为夸奇的亲信,敌人的精兵,自然是能消灭就消灭,林泊宁想外面草地上,一队雇佣兵静静躺着,林泊宁扫了一眼,低头走进实验室里。这些雇佣兵的性命在他们随夸奇来的时候就注定留在此地,作为夸奇的亲信,敌人的精兵,自然是能消灭就消灭,林泊宁想,下意识忽略了心底那一点难过。 外面,哈利路亚山美景依旧,云霭、绿树、色彩斑斓的花朵,一派生机景色,草地上静悄悄地躺着被夺去生命的躯壳。被唤醒的格蕾丝博士和杰克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格蕾丝的嘴唇动动,神色复杂的看林泊宁:“你究竟是什么人?” 杰克凝望着草地上没有一丝血腥的甚至称得上安详的曾经同伴的尸体,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温和的俊秀朋友陌生的紧。 林泊宁抿唇,并没有回答博士的问题,郑重的直视博士的眼睛:“格蕾丝博士,夸奇上校和基地不仅去袭击了纳威族的圣地,接下来,他们要摧毁家园树!驱赶甚至灭绝纳威人。” 格蕾丝猛地一震,瞪大眼睛看林泊宁。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早与纳威部落结盟,我最重要的人在部落里。那么现在,博士的选择呢?” 人类还是纳威族,破坏或者守护。 格蕾丝拉住林泊宁的手臂:“这是真的?不行!我要马上回去,帕克和夸奇不能这么做,他们会毁了一切!” 林泊宁摇摇头,平静的声音传进两人的耳朵里:“博士,你知道,你阻止不了他们。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来到这里的实验室,还有外面的那些人,他们就不会躺在那里。” “诺姆被抓走了,我一时不察,夸奇上校劫持了他……”林泊宁补充了一句。 格蕾丝像是被抽干力气,向后咚的一声摔进椅子里,她揉着眉心:“你说的对,我阻止不了,但是……我们怎么救纳威,基地的火力,他们根本抵抗不了。除非迁移,但是,纳威部落不会同意的,谁也不能让他们离开家园。” “迁移不是个好办法,家园树那里的矿藏再丰富,总有开采完的一天,接下来,难道部落要无休止的迁移么,直到潘多拉变得像地球一样荒芜?还有,夸奇他们的目标将是灵魂树!他们要把圣地握在手里,以辖制纳威族,将来或许还可以奴役。灵魂树对纳威族的意义,他们宁可灭亡也会反抗到底。博士,你最了解纳威人和潘多拉上生物的神奇,全部的生物都能和灵魂树心灵感应,而纳威能祈祷,甚至让灵魂树听到他们的请求,这意味着什么?” 格蕾丝诧异的看林泊宁,林泊宁继续道:“这意味着也许可以号召所有的生物来对抗,天空中女妖翼兽甚至狮鹰翼兽,地面上,锤头雷兽是机甲的克星,还有蝰蛇狼、死神兽,以及无处不在的植物,剧毒的藤蔓、果实、种子……不比基地火力差。而一切,都需要一个能让灵魂树听到祈求的人。”林泊宁转头看杰克。 杰克指着自己:“我?!”林泊宁点头。 苦涩的摇摇头,杰克说:“什么都不可能了,回来之前我们向埃图康和姆亚说了一些事情,现在他们已经把我们赶出了家园树。” 格蕾丝却想的更多,她突然问:“家园树部落私下里联络了伊卡兰和马族部落的纳威,并且宣布要抵抗‘天空人’,保卫家园,是你的缘故?” 林泊宁毫不意外她能想到这些,伸手拿出一颗种子,让种子在手心里快速的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完成了一整个枯荣,才亦真亦假的说:“这是我的能力,也因此逃亡,当然,这也是我能适应那具特殊的阿凡达的原因。一开始我就站在纳威族一边,为了我最重要的人……基地的消息是我透露给他们的。” 气氛陷入沉默,格蕾丝和杰克呆呆的看着林泊宁手心里枯萎的植物,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格蕾丝心中的天平早已倾向了纳威族,不仅是因为着迷于潘多拉上奇特的生物,更因为她真心的喜欢这些可爱的淳朴的自然之子,这里比人类群体中更让她有归宿感。这位聪明坚强的女性第一时间打起了精神,她不在纠结于林泊宁的身份,而是走向电脑,十指纷飞:“这个实验室必须带走,没有链接舱,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有,我们得救出诺姆,麦克斯也得跟我们走,他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他会站在我们这边……” 杰克热切的紧盯林泊宁,语无伦次急切道:“你能让他们接受我,唔,我是说,请你帮我向他们解释可以吗?灵魂树是我告诉夸奇的,开始我的确……可后来,我越来越……” 林泊宁拍拍他的肩膀,含着笑意道:“别急,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我想,基地至少需要一天来进行安排。或许,你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取得他们的承认,还记得吗?纳威部落的传奇,魅影骑士,只要能驯服狮鹰翼兽,你就是能领导所有的纳威部落。还有,你的确是艾娃选中的人,最初那一次艾娃聚集到你的身上,只有你的声音能让灵魂树听到能让所有的种族联合到一起,连姆亚都不行。去吧,妮特丽在等着你!” 电脑前的格蕾丝想阻止他们这疯狂的行为,魅影骑士,纳威族几百年里才出现一位,更多的却是被狮鹰翼兽猎食了!可林泊宁笃定的眼神遏止了她的声音,也许是杰克真的能行,格蕾丝想。 在杰克进入到链接舱前,林泊宁给了一颗无比巨大的甜枣:“取得整个部落的信任支持,全族一起在圣地祈祷,艾娃也许能将一个人的灵魂转移到阿凡达身上——死去的纳威族人可以灵魂与艾娃同在,纳威人能聆听先祖的声音,也就是说艾娃不仅能储存记忆,更深刻的,能储存灵魂……这只得赌一把,不是么?” 杰克的眼睛亮的吓人,深深看一眼林泊宁,他关上链接舱。 “夸奇在这里受了这么大的挫折,你确定咱们不需要马上转移么?”格蕾丝笑着问,她现在觉得这个东方青年是个神秘且神奇的人,无端的让人信任。 林泊宁勾起唇角,驴头不对马尾的问了一句:“今天,是运输舰来运送超导矿石的日子?” 107、双姝 双姝 史墨依旧没弄明白他们是怎么遇上这位眼泪汪汪的白衣少女,更没弄清他们是怎么欺负了这女子,叫她含着泪水用欲言又止的神态来谴责他们的。 这可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本来么,天气晴好,近来两个小子一在工部一在兵部表现良好,让两个舅舅都十分满意,这才选了休沐这天把人提溜出来,准备一家六口去城外的庄子上松散松散。 因着有两个小祖宗在,史墨和贾环只好远离了骑马奔腾的好寄望,苦哈哈的坐进了马车中去——只是憋了好长时间的滚圆小娃子不认了,揪住马车帘子不放,嘴里冒出一串串的,不大清楚的话来,但那肥肥的小脸上讨好的大笑脸却是明明白白的,一双黑葡萄似得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人,还用脑袋轻轻在爹爹胸前蹭一蹭,嘴里软软的喊着“爹爹”,就连大熊猫熊熊也用它憨憨的小模样渴望的瞅你。贾环和史墨这一对二十四孝爹实在生受不了这样犯规的撒娇表现,摇头叹气的妥协了,只那高高翘起的唇角和掩不住的笑让着急看到他家爱人的现任太子爷想抽这两个浑小子。 “大舅,猫猫憋坏了,咱们就走这一段呗,城门也不算远了,等出了城咱们就上车上马,保准不会比小舅舅去的慢。”史墨有些不好意思的讨好他朱大舅,一边举起他家儿子的胖爪爪冲朱大舅摇一摇:“猫猫,你问问你舅爷爷,说猫猫就走这一小段,行不行呀?” 小娃娃收回都看不过来的眼睛,认真的盯着朱大舅,奶声奶气的道:“舅爷爷,猫猫、嗯、猫猫就走一小段,行呀?”就这还不忘他家‘兄长’,指着在贾环怀里撒欢的大熊猫,“还有熊熊!” 史墨被胖儿子逗乐了,这小娃儿自从说话流利些了,他们爱轮番逗他,结果发现句子长些的话,这小家伙就会省略一些后头的词,听起来分外喜感。 “行呀~”史墨朝着胖儿子的嫩嫩的脸蛋儿就狠狠香了两口。 朱大舅的神色和缓,朝着小胖娃点点头之后,嫌弃的看两眼胖娃脸上的口水印儿,弯腰从史墨怀里抱过胖娃来,然后就那样抱着胖娃娃轻轻一动,利落的从马上跳下来,喜得胖娃娃拍着手哈哈笑,倒是把他两个爹惊出了一身的汗。 史墨摸着怦怦直跳的心口,深吸一口气,没事没事,朱大舅宝刀未老,凌空下马不算啥不算啥。 马车停下来,贾环和史墨跳下车,熊猫也扒着贾环不撒爪,史墨嘴角抽一抽,心道熊猫哥你大几十斤的身材好意思学小娃娃让抱么,可余光瞥见儿子亮晶晶的像是说“熊熊你来,咱们一块儿”的小眼神,史小爷昧着良心撇过头去,不去看即将担负起重担的环小哥。 周围若有若无紧紧包围着这几个人的侍卫们悄悄的融入人群里去了,不远不近的拱卫着几人的安全,除了暗地里的侍卫,跟在他们身边的还有六个个头不高的小厮,史墨知道,这六个再加上两个车夫都是上过杀场的高手。不止护卫齐全,朱大舅本身就是一员武艺高强的悍将,他自保的能力他们并不忧心,只是毕竟朱大舅身份不同以往,其他的方面还是要注意的——譬如马匹。 朱大舅今日所骑得不是他亲自驯养的爱马赤电,赤电和一匹进贡的大宛马的小马驹要生了,朱斌才骑了御马厩中的其他宝马来,只是这些被养的油光亮滑的马远不如赤电机警桀骜,御马苑里的马倌儿都能近身,难保会被动什么手脚,故而猫猫的举动正中史墨的下怀,就算猫猫不闹着下车来走动,他也会在出城后打着小舅舅的招牌要求朱大舅下马一会儿的。 史墨摸了摸腰间小舅舅给的荷包,笑眯眯的抚一抚朱大舅今日所承的那匹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的踏雪,踏雪很是温顺,舔了舔史墨的手心,湿润的舌头一卷,史墨藏在手心里的草绿色的方糖就不见了。 坠在最后面跟着马车溜溜达达贾环他俩的爱骑奔霄和惊雷瞅瞧见了,奔霄性子烈,首先就不乐意了,大大的喷了一个响鼻,贾环瞪了它一眼,才没叫这匹祖宗溜达到前面来跟史墨闹别扭。 史墨冲天翻了个白眼,什么样儿的人养什么样的马,看他的惊雷,名字霸气,性情也稳重,从来不会像贾小环和奔霄那俩货似得那样拈酸吃醋!史墨同样又摸了摸拉车的两匹红马,眯眼笑起来,有意无意的扯着贾小环、引着朱大舅离马车和踏雪稍稍远了些——他给三匹马吃的并不是平常的糖,而是掺杂了些草药的药糖,这种是罗刹国那边鼓捣出来的,可以让被作了手脚的马提前表现出症状。依着史墨看,大抵是种加快马儿血液循环的药,如若坐骑被喂了什么致使发狂的药,能缩短潜伏期,使马儿尽快表现出症状来……这些药本身对马儿的伤害不大,只要让马儿多休息下喂些精食就好了。 朱永安和随从都瞟见史墨的动作,朱斌唇角微微一挑,他的几个铁卫心里都赞史墨心细,这些马虽已经检查过两遍,可中间过了那么些手,是该再探一探——不是铁卫们想不到,而是朱斌在马上的时候,谁敢要求他下马来等着侍卫再查一遍? ……一行人这么走着,倒也没引来很多注意,实在是近一年来京城越发的繁华,金毛碧眼、袒露出半个雪白胸脯的洋毛子都常见,抱个黑白圆团子一块上街的几个爷们儿有什么好看的,多注意两眼的,也不过是为着这几个人堂堂的好相貌罢了。 就是这当头,泪眼汪汪、娇娇弱弱的罗姣颜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两个贴身铁卫迅速把她挡在两步之外。 铁卫的头——个头最矮小的那个长随狠厉的瞪了外围的属下一眼,随机鹰钩一眼的眼睛就盯住罗姣颜不放,全身肌肉微微紧缩,等罗姣颜一有动静就暴起拦击,同时外围的侍卫也不着痕迹的围拢过来,肃杀的气氛就连大熊猫熊熊都扭动了一下它肥圆的屁股,可不知怎地突破了铁卫看似松散实则严密包围跑到他们跟前的罗姣颜却毫无所觉,依然盈盈的在看……史墨。 史墨压了压颤动个不停的眼皮,这位欲语还休的姑娘是怎地回事,不会说话么?哑巴么?擦,谁知道她那双泪眼里是个什么意思呀! 其实真不怪罗姑娘认错人,表错情。 看看当中几个人的架势:史墨两手空空走在正中间,左手边是要能看到他的儿子,右手边是最听他话的大熊猫,两个抱着他儿子抱着大熊猫的人少不得就弱了气势,更别提自打史大爷进了工部之后,为了在一众老爷子跟前摆出成熟的架势,镇日穿黔色衣裳,再摆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的确有几分威仪——偏罗家五房不得势,五老爷自己都没亲眼看见过太子,搜集来的消息中无非就是喜着黑衣、冷素、威仪、看着年轻等寥寥片语罢了,连高矮胖瘦都不清楚。 史墨纳罕,贾环也摸不着头脑,史墨的行迹他最清楚不过,与史墨有点子转弯交情情面的人,可能史墨自己都认不全,但贾大爷却是每个都心里有数的,他费在史墨身上的心思就连元小舅私底下都要颔首赞叹——这个对着他家墨哥儿含情脉脉泪眼盈盈的女人是哪儿冒出来的?! 史墨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他有种恐怕的直觉:千万不能开口,一开口就要被赖上了! “……”史墨嘴角一动,就有机灵的铁卫靠上前来,耳语几句,那名铁卫的笑都僵在脸上了,犹疑的看看史墨,史墨冲他重重一点头。 铁卫抽抽嘴角,面无表情地看向罗姣颜,平板的道:“姑娘是卖身葬父,还是有恶霸相迫,或许刚从火坑里逃出来?姑娘若有事请直说,不过我们小少爷说姑娘有事儿最好是去往衙门去,不管是卖身还是受威胁或者被逼xx,我们都管不了,姑娘自去罢,这么长时间都没人追过来,想来姑娘已经脱险了。就此别过。姑娘,请借过。” 实在不能赖史墨心黑,看罗姣颜这幅做派,史墨就怕了,那样大白花一般闪亮的表情实在不由得他不多想。诸君请看,出过多少回这样的例子:一个清秀小美人葬父,论理说只要有人肯安葬了她父亲,不管猫儿狗儿的她都该愿意,可人家就不,满脑肥肠的纨绔子抛下够她葬十回她爹的银钱,小美人反倒杀鸡抹脖子一般誓死不从,宁可她爹就那样被卷破席子盖着不能入土为安;若是有救美的英雄打跑了狗熊,小美人立刻誓作恩人身边的小猫小狗也要追随着,不让跟就抹脖子;若是没有救美的英雄,小美人与纨绔子纠缠再三,含着两泡泪委委屈屈的为父委曲求全,贞洁烈女一般狠道只作女婢,若敢强迫宁可一头撞死,那等贞洁简直要亮瞎人的眼睛。当然后续如何,那就不需赘述了……别以为这是话本上虚构的事儿,事实上京城很有几个世家子的侍妾姨娘是这般来的,就算不是卖身葬父,也是被恶霸胁迫、被逼良为娼等等的事情。 罗姣颜一噎,眼里的泪花险些掉下来,破坏了她要哭不哭含着泪珠儿的朦胧美。只不过铁卫的话也给她提了个醒儿——这匹有人特意作了隐蔽标记的御马她是不会看错的,那这些人里定然是有太子殿下,可这位随从既然称呼眼前这位爷作“小少爷”,那定然不是太子殿下,估摸着是宗室那个府里的小爷,那太子呢? 这姑娘脑筋转的也快,立即就锁定了抱着个胖娃娃的朱永安,依她想,太子殿下定然不会屈尊降贵抱着个畜生的,那么那个抱着个娃娃的可不就是了么。立刻又羞又喜的看朱斌一眼,朝着史墨福了福身,细腰如弱柳扶风一般,颇让人怜爱:“这位爷见谅,小女头一次来这边街市,不慎与家人走散,可巧小女曾见过您身边这位爷一面,这才冒昧拦了几位爷的路。”又娇羞盈盈的对朱斌道:“小女、小女曾远远见过朱爷一面,此番与家人走散,还请朱爷怜悯,派人送小女一程,小女是承恩公府十六娘。小女先谢过朱爷。” 这回轮到史墨噎着了,他敢指天发誓,方才这承恩公的什么石榴娘的确是对着他含情脉脉来着! 细细咀嚼了那娇滴滴的“朱爷”,贾环唇角微提,这位承恩公府的石榴娘(口胡,人家是十六娘!)比先前铩羽而归的那些闺秀们厉害的地方就是:没有当婊|子还想着立牌坊。她把她的目的明晃晃的摆了出来,就是她口中的朱爷,就是太子爷! 她的倾慕如今已经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都快溢出来了,若是寻常男子,就算不近人情者,见一个姑娘这样儿,做的最少也会派个人将这石榴娘送回去,这样一来如此与众不同的娇弱却大胆的女子势必会在人心里留下点印象,然后自然可以借这“归家之恩”拉上关系,其余种种自有女子的巧思在里头,日子一久,就算不是太子妃,依着承恩公的门第,一个侧妃是跑不掉的;若是由男子亲自送回去,那就更妙了……总而言之,这样娇弱如雨中小花的女子满心思慕你,甚至放弃她的矜持大胆的表现出来,铁石心肠的男子也会被吸引。 朱永安眼角掠过有些燥急的踏雪,压根连余光都没舍给如风中白莲花般的女孩儿。 罗姣颜摇摇欲坠,贝齿咬住嘴唇微微发白,泪光点点道:“朱爷,您不记得王阁老府中的微燕湖了吗?我没骗您,我确是承恩公府的十六娘……” 史墨跟雷劈了似得,耳边一直回荡那句……这是大庆版的“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小胖团子抱着大舅爷爷的脖子,好奇的瞟了瞟挡在前头不让走的大白花女,凑到朱斌耳边,小声道:“舅爷爷给钱,给、一个铜板就好了!”小胖娃坐在车里曾经见过拦着行人行乞的乞丐,有些小乞儿追着面善的路人,直到路人往他们破碗里扔一个铜钱才嘻嘻哈哈的打千放行,小胖娃看过一次就记住了。 朱大舅冷冷的瞟了两个大外甥一眼,都教了孩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拍拍小娃娃的背,示意小娃娃别急,他们马上就能走了。 小娃娃果然不扭小身子了,搂着朱太子伸长小脖子去看远处摊贩上的新奇小物件儿。 果然是马上就能走了…… ——因为踏雪忽然发了疯。 牵着踏雪的人本来是铁卫里头天生神力的一个,以他之力,牵拉一头猛虎都使得,一匹有些疯癫的马自然不在话下,可这位铁卫在接到他主子的一个眼神后,微微一顿便大声吼道:“闪开!马疯了!!”话音将落,便撒了手。 这处离城门不远,人虽多,但空地更大,京城遇到这种情形的时候不太稀罕,路人早就闪开在一旁去了,唯有……娇弱的石榴娘被硬生生挤成的纤瘦小脚不好使。 史墨看着这一出一出的,眼睛都没眨,脑海中只有四个大字浮现出来————“马!踏!飞!燕!” 铁卫把握的准极了,踏雪虽撞倒了并踏过罗姣颜冲出城去,可踏的地方却不是什么要害部位,罗姣颜的一只胳膊微微扭曲,显然是断了。比起以前事故中被马踏死的人,谁能不说一声这姑娘幸运呢? 罗姣颜疼的脸都扭曲了,可仍不忘初衷,扑簌簌掉着滚圆的泪珠儿可怜的看朱斌。 朱斌大手摸着猫儿的小脑袋,不叫他回头,一边抬脚向前走,目不斜视吩咐:“抬回去给承恩公府,问一问承恩公,冲撞孤的座驾,该当何罪。若他答不上来,孤就让宗人府亲自问他。” 说罢,不管地上软成一团的罗姣颜,径直抱着个喜人的胖娃娃扬长而去。 史墨瞟一眼这朵凄惨的大白花,他朱大舅可不是那些怜香惜玉的男人,想挖他小舅舅的墙角儿,等气势比他小舅舅更盛的时候再来罢。 ******** 元澈的确被个嚣张跋扈气势汹汹的女人堵在了府门口。一家六口的钓鱼松散之旅实在是波折重重。 108、刺杀 罗姣容的确是被精心教养过得,只不过承恩公府三太太与娘家嫂子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是以金家老太太的万千宠爱愈发让罗姣容遭人嫉恨。金家这一辈的大太太和几个妯娌都是个人物儿,她们不满罗姣容这外姓女孩倒比他们府里嫡亲的孙女还要得老太太的宠,便‘众志成城’的默契的一块儿养歪了罗姣容。 罗姣容在金老太太,在三老爷、三夫人面前自然是娇俏大方,爽朗可人的女孩儿,可私底下,嚣张跋扈到就连金家的狗都离这位大小姐远远的,她那两位表兄——就算没有太子妃这档子事儿,也不会娶她作妻,任谁也受不了一个蛮横的十岁出头就敢把表哥屋里好看丫头的脸都用钗子戳的血痕斑斑的表妹作未来要相伴一辈子的妻子。实际上,两位表兄的母亲,二太太和四太太早就在暗地里给儿子相好了女孩儿,两方早就有了默契,不过是暂时捂在心里头罢了。 若是金老太太执意孙子娶外孙女的话,她们自然有后招儿等着,到时让兄弟两个之间明面上争一争,就不信老太太宁肯孙子之间兄弟失和也要把那灾星弄进门,就算她老糊涂了愿意,可金老爷子还在呢,他能看着两个读书上进的孙子为个外姓的外孙女毁了?金老太太若是执意如此,说不得就得被死板严苛的老爷子关进佛堂里去。 事实上,这两妯娌早就摩拳擦掌的等着坑罗姣容和金老太太呢,谁料出了罗家奢望太子妃这事儿,金家的太太们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不以为然到破天,甭说这纯粹就是罗家痴心妄想,就算是翔糊了老天爷的眼,让那罗姣容成了太子妃,就她那阴狠毒辣的性子,金家太太几乎可以预见冷宫甚至赐死就是她的最终归宿。 干看着可不是金家太太们的做派,因此,几个小小的动作就让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上流世家肚子里明白的事儿传到了罗姣容的耳朵里。 那时罗姣容正让丫头顶着苹果给她当靶子射箭,被她从表哥院子里硬要来的美貌丫头紧闭着眼睛,吓得几乎晕死过去,可罗姣容让婆子远远数着数儿,这丫头晃动一下,一会儿等她射完了箭就要给上两耳刮子。那美貌丫头吓得几乎失禁,泪珠子一串串的从紧闭的眼睛里冒出来,整个人狼狈到不行,哪还有先前的灵动劲儿。 “什么?!太子殿下钟情个男人!”罗姣容愣了一下,扭过脸大怒道。 唬的特地拿这个讨好她的大丫头几乎想要上前捂住她的嘴,心里后悔不及,早知道她宁可烂在肚子里,都不能说出来呀,大姑娘这样大声嚷嚷,被人听去了她们一院子的人都完了。 “我的祖宗,您千万小点声儿!”罗姣容的奶妈子,被主子赐了金姓的金嬷嬷上前劝道。这金嬷嬷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平时作威作福,动辄打骂小丫头,克扣罚处小丫头的事儿中属她心最黑,被她折腾过的小丫头要么躺十天半个月才能缓过来,要么就是身子骨弱弄不好一命呜呼,整个金家没有不恨这老虔婆的。偏生金老太太偏听偏信,宠爱罗姣容之余,对金嬷嬷也十分看重,倒纵的这金嬷嬷主子第一,她老二,越发张狂起来了。方才她就嗑着瓜子笑眯眯的看罗姣容磋磨丫头,听到罗姣容那大不敬的话才扭着肥硕的屁股跑过来。 “奶妈!你听听翠荷说什么!”罗姣容朝着靶子把手上的一箭放出去,镶金带玉的牛角弓往地下一摔,嚷道,又转脸恶狠狠的瞪报信的丫头翠荷:“死奴才,还不赶快把你听到的说出来,要是让我听到半句不详实的,看你这张嘴还保不保得住!” 翠荷心里叫苦,面上却道:“奴婢对姑娘的心谁不知道,若不是一心为姑娘,这样掉脑袋的大不敬的话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说出来呀!” 不等罗姣容不耐烦,就赶忙道:“是我从舅太太窗子底下听来的,几位舅太太围在一起说话,神神秘秘的说起这个来,那声音特别小,若不是奴婢自小耳朵灵都不清楚呢。说的就是太子殿下的事儿,大舅太太说担心姑娘吃亏,三舅太太说姑娘还能比不过一个男人去,二舅太太也这么说,还说等、等姑娘生下了嫡子那可就是大庆最尊贵的女人了……几位舅太太对是不是把这糟心事儿告诉您正辩上了呢,还是四舅太太说先不告诉您,等您成了妥妥的太子妃再跟您说,说是怕您冲动了。” 翠荷一口气说完,罗姣容的脸色已经六月雨一般阴转晴了,她和金嬷嬷对一个客居表小姐的丫头居然敢到府中正室太太窗子底下偷听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儿竟是半点不赞同都没有。 罗姣容戳戳翠荷的嘴,笑骂道:“行了我知道,属你衷心!快说,那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是个什么人?叫什么,住哪儿?” 翠荷满脸带笑:“若是打听不清楚这个,我也不敢到姑娘跟前学嘴来了。舅太太们倒没说,不过我出来后拉住大舅太太的陪房好好问了一通,大舅太太最信她那个陪房了,什么都不瞒着她,我敲了半天才撬开她的嘴,果然那老货知道。说是那人是个书生,似乎还挺有几分才气,叫什么大舅太太也不知道,只听人说他字逸之,住在……那可是间大宅子呢,太子殿下对这人似乎有几分看重,姑娘,咱们是不是先探探底儿。” 罗姣容柳眉倒竖,怒道:“哼,一个腌h种子也配让我探底儿!我现在先不收拾,等日后……” 罗姣容总算还有几分脑子,只不过她那几位舅母很快就给她添柴加薪了,不几天就有那似是而非的话传进她的耳朵里,每每罗姣容强压下怒火之时就会有更戳她心窝子的话传过来。 罗姣容整个人被刻意养的偏执至极,依她所想,只要她要的,就得是她的,旁人动上一分一毫她就要剁了那人的手——即便是现在她的目标变成了太子妃,可她依旧把持着她那两个表哥的院子,但凡有长得好看点的丫头总要折磨一番就能看出来她这病有多重。她那两个表哥早就因为受不了她常住书院,故而金家二太太和四太太有多想儿子就有多恨她。简直是不遗余力的火上浇油。 罗姣容‘隐忍’了半个月,果真没忍住,金家太太们想借势头正旺的元家人的手收拾她,怎会不先打探好根究,特特挑了这一日休沐日啜哄罗姣容。罗姣容拎起鞭子,命人背上她的弓和箭,发誓要把那腌h种教训的再也不敢缠着太子殿下。 故而,元澈懒洋洋的一出门儿,迎面就撞上了趾高气扬的罗姣容。 罗姣容端着一副世家千金的模样,她身边的那奶嬷嬷嘴巴却真臭不可闻,□□一串串的流出来,饶是元澈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拧起了眉角。 元澈不愿低了身份去跟个弄不清东西的闺阁丫头计较,背着手命人把他的坐骑牵上前来,他赶着去见小甥孙呢,谁耐烦跟个小丫头歪缠,等回来让人打听了是哪家的丫头,与她家尊长知会一声就罢了。 元小舅舅难得心情大好把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都略到脑后去,可罗姣容却以为他是心虚胆怯了才会避让,愈发的不依不饶,看元澈上了马,竟然打马上前冲着马屁股就甩了一鞭子。 自打元老帝师御马前行坠马而亡后,对马作手脚就已经成了元澈的禁忌,罗姣容此番是明晃晃的踩住了元澈的底线。更不提她一个闺阁小姐嘴里不干不净的竟然侮辱到元家先祖。 叔能忍舅不能忍! 元家跟着元澈的下人都是上过战场有功夫底子的朱太子嫡系,早在罗姣容扬鞭的时候就把事态控制住了。 元澈翻身下马,冷冷的夺过罗姣容的金丝马鞭,扔到地上还不算,抽出随从的刀就劈成了三段。 罗姣容几乎要气疯,理智全无,睁着大眼一时没回过神来。 “压她们回家去,打听清楚是哪个府里的,让她们尊长先教养好小辈再把人放出门来罢!”元澈冷道。 说罢翻身上马,打马前行,岂料罗姣容竟然疯癫到那种境地,她竟然夺过丫头背上的弓,举弓便射! 这已不是一个教养不当、年少无知所能掩盖的了,刺杀朝廷大员,只这一条,就够承恩公全家问罪。 幸而元澈的护卫不是吃素的,他本人虽说是个文臣才子,在北地那么些年身手也敏捷的很,猛地一矮身,那只箭被护卫劈了一下又蹭着他的衣角落到了地上。 那奶嬷嬷见她们姑娘出手伤人,非但不惊惶,反而气势越发蛮横了起来,吐出来的话更是难听。 元澈忍了又忍,冷眼瞥了侍卫头一眼,可解了侍卫的禁了,兜头一个碗大的铁拳,立时就把那老虔婆的牙打掉了三四颗。 跟在元澈背后的两个亲卫私底下握握拳头,很该如此,解恨! “刺杀朝廷命官,通通绑了送到京衙门去!”领头的护卫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若是今天元爷有个万一,不不,就算有点小擦伤,太子殿下也能气疯了,他们这些人,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兄弟们想留在元爷身边万万不可能了! 一点没怜香惜玉的堵嘴压走这些人,负责此事的小头目得到头领的眼色,暗自点点头。于是,稍一会儿,京衙门就战战兢兢地接见了一伙拿着东宫腰牌的人来送刺杀朝廷大员的“重犯”。 ******* 元小舅又重新上路,只这时却没那好心情晒日光儿了,磨着后槽牙心道:那女人口口声声太子殿下,呵,他倒成了个腌h下贱的人了……哼,朱永安究竟怎么人家了,叫个女孩儿把他这个受牵连的恨得要要了他的命才罢手! 于是,继马踏飞燕过后,朱太子殿下又无辜躺枪。可以预见,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不会太好。 109、大结局 任谁也没想到承恩公家小小一个孙辈的丫头能搅出这样天大的风波来。堵到人家府邸门口不说,没出阁的小丫头飞扬跋扈口出狂言也能含糊过去,可当街刺杀朝廷大员是个什么事儿?!真个是目无王法狂妄至极! 且不说被刺的这位不仅位高权重,还是当今太子心尖尖上的人物,便是那一抓一大把的七八品的小官儿也不是她一个没品没封的小姑娘能够任意磋磨的,更枉论说打杀就打杀了。没半日,罗姣容这番“威风壮举”便搅得半个京城沸沸扬扬了。这是何等狂妄呀,罗小姐比本朝历代嫡出长公主都要威风了。 又有那好事的把罗家另外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当街冲撞太子座驾致使马受惊被踏伤的事儿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啧啧,罗家行事教养可真叫人看不上,难道罗家的女孩儿都这么不知羞?以后结亲可要筛过他家去! 京中一二等的人家面子上淡淡的、偶或叹几句罗家门风不正罢了,可哪家都不错眼的盯着这事儿:一来近来京中颇为清净,各家夫人太太都有些无趣儿,有这现成的话头精彩的热闹瞧着乐呵乐呵也是好的;二来么,就是各家心里头不能说巴望了,毕竟太子日后登大宝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那太子妃未来皇后的位子还真没几家能风轻云淡的不在意呢,这不,正好观望观望太子殿下的意思,若是太子殿下轻轻放过了……各家当家太太光想想就心头火热,她们心里头只觉得世间男子哪有不贪鲜贪色的呢?那位小元公的确君子如玉、瑚琏之资,太子殿下即便现下心里有他,一旬一年都可能,可一生一世…呵,她们反正是不信的。 朱斌冷着一张脸,身遭肃杀气之盛,便是随他边关血战的亲卫都受不住,脸色泛白的个个紧握缰绳,恨不得有那缩地成寸的神通立马把他们弄到元爷跟前去。史墨眼里轮转的都是冷光,在一群亲卫中显得有些瘦弱的身板像绷紧的弦一般——他们刚出了城,就接到心说小舅舅被人遇刺,亏得亲卫警醒才只划破了袍袖。史墨当下脑袋就一嗡,刚才朱大舅的马匹之事他们几个心里都有数,可这边刚疯了马那边就遭了刺了,谁能不怕这是敌人调虎离山鱼死网破之计? 朱斌心急如焚自不必说,只恨自己想着一锅端才故意露出破绽引人上钩,倘若因此连累了逸之……朱斌再没有之前那“留着慢慢收拾”的闲情,只恨不得立时就要把那些人揪出来剐了干净。 一行人急冲冲的赶去了元府,正赶上元澈重整了装束要出门与他们会合,看着眼前一大一小那急切又肃杀的模样,总是元小舅心里头一时也是窝心的很,便笑着宽慰了两句,把那档子事几句说了来。元小舅并没当回事儿,他一早也听过承恩公府有意把家里头女孩儿送去东宫的风言风语,只他和朱永安一起这么多年,这点信任都没有只会平白辱没了他们的情分,况且——元小舅暗地里撇撇嘴,看那罗姑娘行事就知道是个长了脑袋当摆设的,小姑娘家家指不定被哪个戳哄着就上来发娇小姐脾气的,只也纵的太过,教训一二也就是了。 元小舅心宽着呢,乐呵呵的依旧准备去和胖团子游耍去,少不得叫一大一小两个门钉好言劝住了,只说环儿带着胖团团坐着车随后就过来,今儿发生了这等扫兴事,索性在家里团圆罢。 承恩公府六个罗爷还在做着白日美梦呢,次日便被宣上朝去,可怜这六个大老爷们儿只长腰肚不带脑子,上朝前还喜滋滋的思量着美事儿呢,想着如何如何表忠心,如何如何讨圣上和太子的欢心,即使家里那些女孩儿入不得太子东宫,到圣上跟前侍候也是大大的好事呀!六个老爷们不长脑子,后院里倒都是诸葛在世一般的人物,不说罗姣颜被踏断了手被瞒的严严实实,就是下了牢的罗姣容也只金家和罗三太太得了信,罗三老爷跟前是一个字没听见。 ——这样几个满脑肥肠的大爷,他们不倒霉谁倒霉? 结果上了朝来六人刚站定,就见一形容清矍的御史冷哼一声,启奏道:“臣有本奏。”随即,那御史以与其孤高清淡气质完全不同的元气滔滔不绝有板有眼例数承恩公府家风败坏、藐视朝廷、纵女行凶等等罪名。 罗大老爷几个额头上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颗颗下坠,早已跪伏在地,六人几次三番想要自辩,只是那御史说起话来像不喘气似得,哪有这几个笨嘴拙舌插眼的地方,只好不住的喊冤。 皇帝坐在宝座上,脸上淡淡地,并无不悦,只他身边侍候着的总管太监心知:圣人这是真动气了。 即便有元家鞠躬尽瘁、倾家辅佐之恩在前,在登上大宝这么多年的皇帝心里或有一份感念,可单单元澈遇刺这事儿并不能叫皇帝大动肝火,他恼怒的是太子搁在心尖上的人叫人动了——当今年纪大了,愈发想念同样搁在心头的太子生母,也愈来愈看重他千辛万苦才护着活下来的太子,当年元家小子远走苦寒北地就让太子不管不顾跟了去,自家儿子身上留下的刀疤伤痕如今还会把他从梦中生生惊醒,他老朱家都要绝嗣了他这皇帝老子还不敢做啥呢,区区个破落的承恩公家就敢往他儿子心头上捅刀子! 不得不说皇帝的心都偏到咯吱窝了——除了太子后院里的子嗣扑朔迷离,其他几个皇子哪个不是一串串的生孩子,先前可就指望这个胜过太子一筹好搏他这皇帝老子喜欢呢。 当今心下如何恼怒暂且不表,只是当下站在朝堂上冷眼看承恩公府笑话的朝臣怎么也没想到罗家两个姑娘弄出来这一起子风波竟跟雪球似得越滚越大,不大的火星后来竟成燎原之势。 …… 太子惊马、元公遇刺一事开始时闹得沸沸扬扬,的确有人不怀好意、刻意造势,毕竟这两人说到底毫发无伤,始作俑者又是两个弱女子,若是照成太子等依依不饶之势,势必会触动皇帝和朝廷百官:太子势大,皇父渐衰——自古以来帝王家最忌“子壮父衰”,多少太子皇子就折在这上头,当今虽对太子父子情深,可天家从来先君后父,再深厚的感情也能叫猜忌之心磨掉了! 布局之人有些谋算,可当今更是个妙人——就在林如海等忠耿老臣生怕圣上与太子之间起嫌隙之时,人家天家两父子早已联手,一个红脸儿一个白脸儿,拔出萝卜带出泥,以迅雷之势拔除了一大批尸位素餐的官员:这里头自然有预谋行刺陷害太子的人,也不乏太上皇一派的臣子,更有些倚老卖老、广收门生、结党结派的老臣。 跟割麦似得割了一茬官员,上朝站位都空荡了好些,还不等各方反应,皇帝老人家御笔一挥,提拔了许多半旧不新鲜的面孔上来。朝中老臣一瞅,好么,许多都是落马官员的副手下官,先前还不显,敢情全是皇帝和太子的人。 借着这一波东风,朝堂上再无成气候的党派。过了没多久,私下查探新升官员底细的王公大臣就暗惊于心:新提拔的官员有许多竟然是获过太子赏识的,当今这是要做何?要知道太子手中的权柄早已越过历代储君数倍多矣。 圣上忌惮猜忌于太子当然不好,可若是皇权二分于国于私也不是祥兆! 只旬月,又一道惊雷降下来:圣上召亲近大臣有言道,太上皇病体沉疴,不久时日,圣上悲痛至极,又自感体衰,决意侍奉上皇仙去后禅位于太子。 此时,朝中诸人还能说甚,更无须猜测圣上意图了。当今果然好手段,借着旁人点的火就给太子把路铺平了。而太子登位已成定局,诸位大臣皆在心里上紧了弦,并约束家族子弟,这位可不想前两位圣人那么好脾性,更是军权在握,战功彪炳,皇位更是无比稳固,踩到他的线上,这位祖宗立马就能叫你无颜面见列祖列宗——简直、简直就像□□再世。 大庆上下风声鹤唳紧张了数月,百姓发现不仅与他们生活无碍,反倒各地护官符上的老爷们被拔得七七八八,一时间吏治清明,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圣上仁君之名广扬,倒是比以往特意传播仁孝名声的时候更受百姓尊崇——史官笔下一一记录,当今百年后尊成宗,正所谓:安民立政曰成,民和神福曰成,仁化纯被曰成,德见于行曰成,坤宁化洽曰成。 此间事毕,太子与小元公之事几乎过了明路,当今都不管,御史言官也都闭上了嘴,毕竟传说太子早有嗣,大庆不愁后继无人,言官们早就揣测太子的性子,他们若是血谏到这位座前,不仅青史留不下名,恐怕还会像割麦一样再割一茬;况且元家被天下读书人捧着,本人又奇才美质,功勋无数,他们是言官不是傻子,巴巴去触这逆鳞,又不是嫌命太长。 这般,那最难成的事儿竟无风无浪的过去了,比之本朝□□时那一段隐秘事踢更加顺当。 朝堂民间一派和乐,太子虽威肃,却胸怀宽广,并不曾为难诸兄弟,各皇子心里也松一口气,不说日后能否建功立业,反正这太平王爷只要自个儿不作死就绝对当得了——只除了被圣上金口玉言废为庶人的五皇子。 五皇子其人,早先颇得太上皇看重,因太上皇不喜肃王朱斌,且圣上纯孝,众人思量圣上必不会违逆太上皇之意,是以便有许多亲贵大臣明晃晃的站到五皇子一派来,五皇子得意已久,只觉太子之位必属其手,并不将最受皇父宠爱的肃王放在眼里。如今一遭落败,墙倒众人推,便愈发入了魔障,太子惊马以及其后许多风波皆有其手笔,后更是筹谋逼太上皇留下遗旨立他为帝…… 京郊皇庄内,被圈禁在此的五皇子神情阴鸷癫狂,死死盯着眼前白龙鱼服之人,目中几欲滴血。 那人有些苍白的脸上淡淡一笑,道:“朕早年势微,诸兄弟皆可欺,便是太上皇禅位于朕,也不过是因自忖能将朕摆弄于鼓掌之间,不必担惧大权旁落。朕那些兄弟们在一事上倒是同心,玩笑一般送美于朕,先前不过是想效吕不韦送赵姬于秦异人一般,让朕养他人之子,肆意羞辱朕罢了,谁知朕能登基称帝呢——你若规矩,但凭你称朕皇父这么多年,如你其他兄弟般许一个太平王爷又有何不可,偏偏要触朕逆鳞,朕唯永安一个麒麟儿,岂容尔等一而再再而三的谋他性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