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事》 第1章 三月春时 三月春时,上京的桃花开得极好,繁繁灼灼,夭夭蓁蓁。 宁朝阳双手托腮望着车外,笑眯眯地夸:“真好看。” 小奴立马叫停车:“我去给您摘两枝。” 她伸手指了指:“要那边的。” “这一树?” “不对,往左。” “这一树?” “再往左。” 纳闷地朝她指的方向再迈一步,就撞着了个人。 背着药箱的小大夫,清清瘦瘦,被撞得侧过身,雪白的衣袍跟着泛起涟漪。 “就是这一枝。”宁朝阳眼里泛光。 她跟着下车,大步朝那边走过去,身形利落,裙摆飞杨,地上飘落的花瓣被带起些许,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洒洒地落去那片雪白的袍角上。 花瓣落地时,她正好站在了他的面前。 “确实好看。”她笑。 面前这人像是被她吓着了,僵着身子没有动,清眸如石上流泉,干干净净地映出她的影子。 天光乍破,盈盈灿灿。 宁朝阳含笑看了一会儿,在他要开口斥人之前伸手。 手拂过他的耳畔,径直摘下了他后头的那枝桃花。 “这么好看,不带回去多可惜。” “……” 显然没料到她说的是花,他一时怔忪。 宁朝阳满眼愉悦,手捏上花枝,却是哎呀一声。 “您没事吧?”小奴连忙来看。 她哼哼唧唧地捂着手:“好疼,得找大夫。” 小奴左看右看,恍然朝面前的人道:“大夫您快给看看。” 江亦川皱眉看着这姑娘,好半晌才想起来放下药箱,接过她递来的手指。 然后就看见上面只有头发丝那么细的一条小口子。 有给他看的功夫,自己就愈合了。 黑着脸拂开她,他背起药箱就走。 宁朝阳看着他的背影,无辜地眨眼:“都说医者仁心,他怎么这样啊?” 小奴看出了她的心思,忍不住提醒:“只是个大夫罢了。” “大夫怎么了?” 嗫嚅了两下,小奴没敢说。 朝阳垂眼把玩手里的花,突然道:“你先回去吧。” “姑娘?”小奴慌张起来,“老爷的意思是让奴婢随您到前头的小榭,与云家公子约好今日——” “我自己能过去。” 将小奴塞上马车,她扭头吩咐车夫:“送回府上,晚些时候再来接我。” “是。” 小奴扒着帘子还想说话,马车一动,就带得她跌回了车厢里。 朝阳友善地朝车尾挥手作别。 山间起风了,拂着灿灿桃花落满衣襟,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就朝那白衣大夫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宁朝阳自幼饱读诗书,十七岁被长公主钦点入凤翎阁,短短两年就受封了四品六命的掌事。 这样的成就,换谁家都会觉得门楣光耀,可她家不。她爹坚持认为只有男儿才能传宗接代,而她,得趁着有官身快快安排一门亲事,为家里换些好处回来。 皮笑肉不笑,宁朝阳加快了步伐。 前头是上京南边最大的花明村,江亦川就坐在村门口的古树下,给排队的村民看诊。 对着老弱孩童,他一扫先前的冷漠,温柔地低声询问:“近三日都吃了些什么?吃完可有胸闷?” “家里亲人可有过这样的症状?” “最近可有喝过生水?” 声若流泉,潺潺涓涓,听得人心口的郁结散开不少。 宁朝阳拂袖就排在了队伍最后。 于是江亦川送走所有病人再抬头的时候,就对上了一双流光婉转的眼。 眼眸的主人望着他,长睫一眨,绽出一抹促狭的笑意。 身为医者,江亦川是不好拒绝医治的,但前提是她是病人。 于是他按捺住情绪,努力温和地问她:“你有病?” 宁朝阳:? 不是,瞧着挺斯文的小郎君,怎么张口就骂人呢? 见她神色古怪,江亦川多解释了一句:“大夫是看病的。” 不是给她调戏的。 朝阳哦了一声,接着就一本正经地对他道:“我癸水两个月没来了。” 江亦川:“……” 耳根慢慢爬上绯红,他忍了忍,还是问:“起居如何?” “每日子时歇,寅时起。” “可有婚配?” 朝阳一顿,接着就笑开了:“在下年岁十九,尚未婚配,体健貌端名下有宅,无任何不良嗜好。” 药笺上笔墨一滞,江亦川微恼:“不用说那么多。” 她闭上嘴,无辜地看着他。 这人飞快地写着药方,手指骨节分明,雪白的袖袍堆叠在桌沿边,微微泛起珠光。 片刻之后,字迹飞扬的药笺放在了她面前。 朝阳托着下巴眨眼:“这就好了?” “照方抓药。”他道,“另外每日需多睡一个时辰,莫要负担太多事,心宽则病除。” 心宽? 朝阳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江亦川一顿,不解地抬眼:“怎么?” 捂着心口欲言又止,她的眉眼蒙上了浓浓的苦恼,仿佛有千般愁绪万般无奈,到唇边却只化成了一声苦笑:“这位大夫怎么称呼?” “鄙姓江。” “江大夫。”她耷拉着细眉,闷闷不乐地道,“若是心里有事放不下,我这病是不是就好不了了?” 江亦川没好直说,只轻劝一句:“身体康健要紧。” 不赞同地摇头,她声音都带了哭腔:“您可有过心上人?” 原来是个为情所困的姑娘。 江亦川神色软和下来,想了一会儿措辞才试探着安慰道:“我虽是没有过,但——” “哦没有。”脸上的愁苦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宁朝阳爽利地打了个响指,“那就成。” 江亦川:“……” 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他黑了脸起身,收拢药箱就要走。 “哎。”朝阳勾住他的药箱带子,微微挑眉,“你这药要是吃坏了我,该如何是好?” 手上扯了扯,没能敌过她的力道,江亦川无可奈何了:“在下每日都会来此看诊。” “哦~”松开带子,朝阳捻起药笺,“好呀。” 他立马抽身就走,步伐极快,眨眼就去得老远。 朝阳含笑看着,忍不住轻轻拍手。 长得好看,心思单纯还尚未婚配。 真是不错。 那么现在问题就只有一个。 这对她略有抵触的美貌大夫,要如何才能愿意成为她的外室呢? 第2章 见诡的好报 大盛朝繁荣昌盛,风气开放,女子不但可以通过花试考取功名,更可以像男子一样拥有多名眷属。 宁朝阳倒不喜欢那三妻四妾的德性,她只需要一个外室。 一个符合她心意的、能替她挡婚的外室。 所以她立马让人去打听了这位江大夫的情况。 普普通通的城北人户,家中有一个病重的老母和一个哥哥,不经商不务农,都靠他一个人养活。 “真是辛苦。”她唏嘘。 于是这日,江亦川看完病人之后又看见了宁朝阳。 她换了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裙,明明媚媚地在他的桌前坐下,托腮就笑:“江大夫好呀。” 江亦川下意识地将身子后撤。 朝阳眉眼一垮,很是受伤:“我丑得让人退避三舍?” “……没有。” “那你躲什么。” 他没回答,只问:“可是那日开的药吃得不对了?” “自然不是。”她又笑起来,“那日被您一看,回去癸水就汹涌而至,可算让我松了口气。所以今日特地给您送谢礼来了。” 说着,就将一锭二两的黄金放在了他的药笺上。 江亦川怔了怔。 这东西能让母亲吃上一两年的好药材。 然而,抬头看向对面,他的眼眸清清楚楚地映出了这人别有所图的表情。 一个大夫是不值这么多谢礼的,她看他的眼神,更像是长鹰捉兔,猎犬咬鹿,想将他掰开了揉碎了吃干抹净。 不适地皱眉,江亦川沉着脸起身:“不必了。” “哎。”她意外地挑眉,“你不是缺钱么,这都不收?” 是缺钱不假,但他只赚自己该赚的钱。 背起药箱,江亦川一言不发地走了。 宁朝阳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 宽肩窄腰,行止如风,哪怕只一身白衣,这人也仍是上京里少见的俏色。 她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 直接给钱是行不通了,宁朝阳决定换别的法子。 她买来江亦川最需要的几样珍贵药材,系上彩带,从花明村门口的小摊一路摆到她的马车车辕上,并在车厢里放了一支百年山参。 这样的陷阱简单、无耻、但好用。 江亦川果然就抱着满怀的药材坐在了她的面前。 “这位姑娘。”他温和地开口。 她眼眸亮起来,已经准备好了说“不用谢”、“要谢不如以身相许”云云。 结果这人却道:“你东西掉了。” 宁朝阳:? 这怎么就成掉的了? 她试图暗示:“上头还扎着彩带呢。” 江亦川低头看了一眼,眉心微皱:“扎着彩带还能掉,姑娘不妨多吃些枸杞荸荠,有明目之效。” 宁朝阳:“……” 骂谁瞎呢。 深吸一口气,她倏地抬袖掩面,带着哭腔道:“江大夫,实不相瞒,这些药材原本是买给我爹的,谁料他……他再也用不上了。” 语罢,哽咽声起。 江亦川都想下车了,被她这话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 身为大夫,最常见的就是生老病死,他本不该动容。但想起自己家里病重的母亲,他还是坐了回来。 “世事无常。”他道,“你要好好保重。” 这话一出,面前这人顿时哭得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很快就头昏眼花,身子猛地往前一栽。 江亦川被迫将她接住。 原是想将人扶回去坐好,但这人似是没有力气,就这么偎在他怀里。 “天不怜我。”她痛苦地呜咽,“何以降我厄难至此。” “往后我该如何是好……” 越说越伤心,伤心得他不好意思再将人推开。 江亦川只能任由她抱着,时不时还安慰她两句。 等怀里的人稍稍平静了些,他才低声询问:“令尊得的是什么病?” 宁朝阳抽噎地答:“龋齿。” 哦,龋齿。他沉痛地想。 等等。 龋齿?! 黑着脸起身,他一把将她掀开,恼怒地问:“龋齿什么时候要人命了?” 宁朝阳正享受着温香软玉呢,冷不防被推回软垫上,袖子一落就露出那双压根没有泪痕的明眸。 “哎呀。”她道,“我什么时候说他没命了?” “你方才明明——” “我说他用不上这些药材了,因为他好了呀。”宁朝阳无辜地眨眼,“他好了我就倒霉了,往后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亦川:“……” 不但不诚,还不孝。 气得头疼,他掀帘就下车。 宁朝阳倚在窗边笑眯眯地道:“江大夫这般貌美心慈,一定会有好报的。” 见鬼的好报。 他想。 能不再遇见她就是最大的好报了。 第3章 我正好有权有势,还富甲一方 山间春色渐浓,眷鸟偎枝上,双鱼戏水中。 江亦川再次坐去村口的时候,旁边没有了华丽的马车,也没有再看见那袭贵气繁复的罗裙。 他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真的有了好报。 结果看完所有病人的时候,一抹干净的素裙落座在了前头,接着就有雪白的手腕伸了过来。 江亦川抬眼,微微一怔。 来人乌发如云,肌肤赛雪,不施脂粉便显明眸皓齿,略带羞怯更是清丽无双,和着风中飞来的桃花瓣,真真似画中仙女一般。 然而下一瞬仙女就开口道:“江大夫好呀。” 江亦川:“……” 他冷漠地收回手:“是你。” 宁朝阳得意地抚了抚鬓发:“听说你喜欢清水里头出来的芙蓉,我这样的如何?” 明媚的眼尾飞翘起来,带着两分期盼。 江亦川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终于问了一句:“姑娘意欲何为?” 她惊讶了,起身转了一圈:“我这样你还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江亦川抿唇:“在下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日子过得清贫。” 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巧了。”她撑着桌沿俯下身看他,意味深长地道,“我正好有权有势,还富甲一方。” 只要跟了她,保管吃香的喝辣的。 面前这人不为所动,只给她写了一张药笺。 宁朝阳接过来一看。 酸枣仁、人参、山楂、莲子芯、冰糖。 专治胡思乱想。 她好气又好笑地拂开:“财你不要,色你也不要,人活得那么刀枪不入有什么意思?” 江亦川低头收拾药箱,好一会儿才道:“也不是什么都不要。” “哦?” 抬眼看她,他认真道:“这世间总是假意多见,真心难得。” 春色穿透繁茂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明明媚媚的光斑。宁朝阳低头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对面那人被光照得微透的肌肤。 白皙干净,如同神明。 神明在质疑她不是真心,清泉似的眼眸里盛满戒备。 她不由地低笑:“都没试过,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江亦川微微怔愣。 桃花灼灼,吹满一怀春色,翻飞十里艳浪。她就在这片艳浪里痴痴地看着他,仿佛真是深情的模样。 · 江亦川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每日普通地去花明村看诊、普通地回家,吃上一顿普通的饭菜、再睡一个普通的觉。 日日如此,无甚特别。 然而在这一晚的普通梦境里,他看见了不普通的宁朝阳。 醒来的时候手心被汗浸得濡湿,脑袋也有些昏沉,打水来照面,还能瞧见自己眼里那未褪尽的慌张。 他有些烦躁地给自己写了一张药笺。 梦境只是梦境,回到花明村门口,他还是冷淡地推开了她送来的紫檀木狼毫笔。 “宁姑娘。”他道,“这不是我该用的东西。” 宁朝阳丝毫不在意,只道:“你若不喜欢,明日我便换玉骨的来。” 不是玉骨和紫檀木的问题。 他冷脸看着她道:“这些我都不需要。” 她扬眉:“写药笺还能不需要笔?” “是我这样的普通人,并不需要你。” 昨夜的雨水从树枝上滴下来,落得她眼睫一颤。 他垂眸不看,只硬声道:“你走吧。” 宁朝阳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当真扭头走了。 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毫不留情。 他沉默地盯着药笺上的字,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 果然不是真心。 麻烦解决了。 挺好。 风从空荡的旁侧吹来,在他普通的笔尖上打了个旋,落寞地拂向远处。他垂眼,沉默地继续给病人看诊。 回城的时候,江亦川遇见了随父来搜刮民脂的赵申。 锦衣玉食的少爷,看见瘸腿的老人病不觉得可怜,反而是嘻笑着上前将人家的拐杖踢飞,看老人狼狈爬地哀哭,他痛快得哈哈大笑。 他也不知哪来的气性,扔下药箱就冲了上去。 混乱之后,老人拿回了拐杖,他也被几个官差围了起来。 带头的官员抹着脸骂骂咧咧:“我堂堂正五品的尚食奉御,就是天子面前也说得上话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叫板——” 恍惚间,旁边好像有人笑了一声。 “谁呀!”赵齐恼怒地回头。 高大精致的马车驶在了旁边,有人二指挑开侧帘,懒眸看了外头一眼。 对上她的目光,赵齐一愣,接着就肉眼可见地谄媚起来:“宁大人?哎哟您怎么在这儿啊,小的挡着您了是不?您这边请。” 宁朝阳没动,目光看向他身后。 赵齐见瞒不住,索性就告状:“大人您可要给小的做主,小的是奉命来采收春果的,没想到路遇刁民,重伤犬子不说,还要拒捕。” “伤哪儿了。”她问。 赵齐立马让人将他儿子抬过来,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躺在竹架上捂着胸口哎哟喊疼。 宁朝阳不耐烦地拧眉:“我不是问你。” 她伸手指了指:“我问他。” “……” 山风四起,江亦川自人群最深处抬眸。 第4章 风吹都能晃两步的柔弱大夫 风卷着桃花瓣打着旋儿飞散,自他的肩头飘飘扬扬地落进了她的马车。 宁朝阳托腮看着,就见江亦川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干净的白袍上染了脏污,嘴角也带了青紫,他抬袖擦了一下,抿唇垂眼地站在了她面前。 “哪儿也没伤着。”他低声答。 她挑眉,伸手就要去碰他的嘴角。 这人侧头避开了她的动作,僵硬地抿唇:“没事。” 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宁大人。”旁边的赵齐看得有些傻眼,“这是?” 转过脸来,宁朝阳正色道:“我倒是想问赵大人一句,后宫五品的御厨,什么时候有权动用官兵抓人了?” 额上渗出冷汗,赵齐拱手:“宁大人明鉴,小的原不是来抓人的,只因此人先下重手伤了我儿——” “他下重手?”朝阳嗤声打断,“江大夫一贯柔弱,风吹都能晃两步的人,对你那又胖又壮的儿子下重手?” 正在竹架上哀嚎的人一听,当即跳了起来:“他还柔弱?方才打我的时候——” “申儿!”赵齐呵斥他一声。 赵申气愤地闭上了嘴。 宁朝阳睨他一眼,又回头拉起江亦川的手看了看。 骨节上红肿了些,还擦破了皮。 她分外不悦。 “宁大人。”赵齐惶恐地道,“再怎么说,也是这位大夫先伤的犬子,犬子可是伤在心口。” “我伤的也是心口。”她沉声道。 车外众人都是一愣,心想您方才都不在这儿,谁能伤着您呐。 可仔细再一想,江亦川耳根渐渐就红了起来。 “你……”他抽回手,又恼又无奈,“你别胡说。” “没胡说。”她道,“今日就算你将人打死在这里,我问的也是他的罪。” 江亦川怔然抬眸。 这人依旧穿着那身素裙,发髻间也没有金钗银钿,懒懒散散地倚在窗沿上,气势却陡然变了,似深冬山上风刮出来的冰棱,倨傲又锋利。 赵齐抖着腿就跪了下去:“宁大人说得是,此事是犬子的过失,小的愿意赔偿江大夫的伤药,再备薄礼送去府上,万请宁大人宽宥,切莫与小的计较!” 方才还那么嚣张跋扈的人,转眼竟就怕成了这样。 他不由地又看了她一眼。 宁朝阳对这样的场面见惯不怪,脸上一丝动容也无:“此处可不是审案之地,赵大人先请吧。” 赵齐脸色惨白,想再说点什么,抬头看一眼她的脸色就又咽了回去,欲哭无泪地起身,带着人匆匆走了。 山风一吹,紧绷的气氛烟消云散。 她歪了头来看他,眼尾又染上笑意:“江大夫真是好身手。” 先前还信誓旦旦说不需要她,一转眼竟就被她救下了。 江亦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沉默半晌,艰难地问:“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宁朝阳失笑:“他回去只会祈祷我别找他的麻烦。” “你是很厉害的官?” “谈不上厉害,但保全你绰绰有余。”她将手腕搁在窗沿上,意味深长地道,“若待你不是真心,上门将你强掳了去也可以。” 江亦川身子微微一僵。 山里起雾了,没一会儿就飘起了细雨。 明媚的姑娘倚在华车上,指尖葱白,神色慵懒。清瘦的大夫站在雨雾里,墨发松散,背脊孤直。 一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落了下去。 宁朝阳睨着他的表情,好笑地道:“怕什么,这不是没掳么,不但没掳,看见你有事还巴巴地过来帮忙。” 顿了顿,又道:“雨下得大了,先上车吧。” 江亦川想拒绝,但人家救了他,他还没道谢。 沉默片刻,他踩上了车辕。 身上狼狈,墨发也濡湿,他尽量坐得离她远些。然而这人却毫不在意,还朝他勾手:“过来。” 竹帘隔开了外头的天地,此间唯他和她。 他有些顾忌,面前这人却是径直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往里一带。 失衡下跌,他当即扑在了她身上。 白色的袍子倾覆下去,像三月间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温热的气息融合到一处时,他嗅见了她身上的松兰香气。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的梦境。 乌发雪肤的少女仰头望他,肌肤湿漉,唇瓣嫣红,皓腕朝他搭上来,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 江亦川登时就想将她推开。 “别动。”宁朝阳取了干巾拢上他脑袋,顺势按住他的后颈,“好歹是个当大夫的人,不知道湿发要擦干?” 脸整个被长巾盖住,他闷声道:“我自己可以。” “江大夫真厉害。”她戏谑地夸,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这么厉害,怎么跟人打架还会伤着?” “他们人多。” “我也只一个人。” 那是你官大。 他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她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头发:“我原是气得走了的。” 他微怔,袖袍里的手无意识地捏了捏。 “本来么,天下之大,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上赶着过来看你脸色。”五指微拢,她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 旋即,又放轻了力道:“但冷静下来想了想,我觉得你的话好像不对劲。” “江大夫,你只说你不需要我,却好像没说你不喜欢我?” 背脊微微一僵,他想后退。 这人不耐地按住他的肩:“再躲我可真用掳的了。” 她好气又好笑:“别人看见我都是巴不得凑上来,你倒是好,生怕我凑上来。我到底是哪儿叫你不满了?” 面前的这人一如既往地沉默。 宁朝阳气得想收回手。 濡湿的发丝之中,凉得泛白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没有。”他低声开口。 朝阳一愣,接着挑眉:“没有什么?” 没有回避,还是没有喜欢—— “没有不满。” 干巾往后滑落,她一怔,就见他自额前湿漉的碎发间看向她,肌肤白皙,嘴角青紫,一双眼似美玉出水,如琉璃挂珠。 第5章 谁要同你恩怨两清 宁朝阳见过很多美人,在巍峨宫墙之下亦或是花楼楚馆之中,佩玉簪金彩衣飘飘,什么模样的都有。 但她还是被江亦川晃得心神一动。 这个人很奇怪,看着模样孤傲倔强清冷如月,低眸的一瞬却又比谁都脆弱,眸光似薄薄的琉璃,一眼看去摇摇欲碎,狼狈不堪。 他哑声说着:“你救我予我,我岂还能有不满。” 话似认命却有不甘,收拢的手不知扯痛了哪里,睫毛一颤,单薄的身子跟着微微前弓。 光从身后落进来,照透他雪白的衣衫,人也透似朝露,顷刻就要化去一般。 朝阳下意识地就按住了他的手臂。 江亦川闷哼一声。 “还伤着哪儿了?”她松开手低头。 “没。”他收拢衣袖,疏离地退去旁侧。 宁朝阳不悦极了:“你这还叫没有不满?” 江亦川孤身坐直,垂眸轻道:“人贵自知,一个籍籍无名的大夫,如何高攀得起有权有势的女官。” “……” 竟是这么想的? 她觉得好笑:“自知这东西,我看你是没有。” 这等的容貌,这等的风姿,只要他想,上京里什么高门攀不上?偏还妄自菲薄。 面前这人疑惑地抬眼看她,似是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宁朝阳张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 江大夫一双眼眸澈如清潭,想也是在极为单纯的环境里长出来的,没见过机关算尽,也没见过你死我活,不知美色可以易物,也不知野心可以遮天。 他只拿着最简单普通的自尊,企图在两人之间划下迢迢银汉。 轻轻啧了一声,宁朝阳有点不忍心。 太干净了,像一截白生生的玉枝。 折下来会不会养不活? 马车碾到了石块,车厢骤然一个颠簸,江亦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在了车壁上,闷哼一声之后扶稳,脸色更白。 宁朝阳回神皱眉,打开矮几下头的小屉挑出一盒药膏:“过来。” 江亦川没动,张嘴似乎又想拒绝她。 宁朝阳不耐烦了,倾身而起,越过矮几就抓住了他的衣襟,单手旋开瓷盒,指尖一挑就沾了药膏出来:“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江亦川:“……” 素色的宽袖摆扬起又从他身侧覆盖下来。 他怔然看着面前这人,只觉得心口震动。 别人都是羞羞怯怯轻撩心弦,这位倒是好,拿起撞城门的巨木就往人心口上冲,一边冲还一边喊:管你是谁,马上开门!若不开门,玉石俱焚! 有这样的道理? 他抓住自己的衣襟挣扎,这人却也不肯松手。 拉扯之间,江亦川闻见了她手上药膏的味道。 微苦发涩,些许刺鼻。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他突然问。 宁朝阳一边单手按住他两只手腕,一边不甚在意地答:“宫里新赐的伤药,御医说不管内伤外伤,敷上皆有奇效。” 他费劲挣开她:“不对,你先别动。” 她停下动作,这人当即拿过了那盒药膏,凑近细看。 “你用过了?”他问。 宁朝阳摇头:“原是该用的,最近每日赶着来花明村,倒是忘了。” 合上瓷盖,江亦川抬眸:“这里头有见血封喉。” 朝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猴?” “见血封喉,比砒霜还毒的东西,一旦沾着伤口,顷刻便会让人麻痹、窒息而亡。” “……” 她松开他,拿出手帕将指尖上的药膏抹了,仔细看了看。 没有伤口。 轻舒一口气,她就着茶水洗了手,转头在小屉里挑了另一盒打开:“这个呢?” 新的药膏递了过来,他下意识就查验了一番:“这个无碍,是普通化瘀之药。” “那就用这个。”她点头,又抬眼看向他的衣襟。 江亦川愕然。 都被人下毒到伤药里了,这人怎么不害怕也不着急?轻飘飘地就过去了,甚至都没多看那毒药两眼。 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他想不明白。 宁朝阳瞥见他的表情,又有些想笑了。 好生鲜活可爱,有什么心思都挂在了脸上。 她忍不住托着下巴逗他:“怎么办呀?有人要害我。” 这人立马严肃地道:“回城去报官。” “可是~”她眨了眨眼,“我就是官呀。” 正四品的上京尹卿,主掌京内典狱刑事、巡防调度,品级不高,实权极大,敢暗杀她的人一定是上京衙门都拿不住的人。 江亦川不知所措了起来,左右思忖半晌,干脆打开药箱,拿出了最下面藏着的一瓶东西。 “这是保魂丹。”他递给她,“虽然不能解百毒,但不管遇见什么毒也总能拖延半个时辰,你以后若再遇见这种事,就先吃了它。” 小小的一个瓷瓶,被他用绢布包裹了三层,看得出来十分珍贵。 宁朝阳伸手捻起瓶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样的宝贝,就这么给我了?” “你今日救了我。”他垂眸,“就当恩怨两清。” 宁朝阳听完,想也不想就要把瓶子放回他的药箱。 江亦川连忙拦住她的手:“人家一次不得手就必然还有第二次,这么危险的处境,你不想保命?” “想。”她颔首。 “那你还……” “但我不想与江大夫你恩怨两清。” 桃花眼抬起来,她微笑补充:“——宁死也不想。” 江亦川怔愣。 被拦着的手纤指松开,瓷瓶落回药箱里,咚地一声响。 他一震,只觉得心口也跟着咚地一声。 温热涌开,荡起涟漪。 “咦?”宁朝阳收回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脖颈,“这儿怎么也红了,里头伤得厉害?” 骤然回神,江亦川匆匆拢住衣襟:“没有。” “是没有还是不想让我看?” “……”他张了张嘴答不出来,冰凉的耳根也跟着染上了绯色,整个人恼恨地转过身去。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可枝叶间积攒的雨水还在往下滴落,一下又一下,无法平息。 见人真急眼了,朝阳便收敛了些,斯文地退回座位上,与他轻声道:“接下来几日我怕是会有些忙,若没有在花明村看见我,你也别太着急。” 谁会着急。 他轻哼。 又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还能在村口盼情郎不成。 第6章 什么新相好,旧的他也没有!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亦川都如往常一样去花明村看诊。 熟练地号脉,熟练地写药方,日升而出,日落而归,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直到一个病人问他:“江大夫,那位常来的姑娘呢?” 他笔尖一顿,在药笺上点出一个墨团。 已经过去了七日,宁朝阳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一开始还不愿去在意,但时间长了,难免就会多想。 都被人下毒了,会不会遇见更凶险的事? 威风凛凛的女官,看着厉害,到底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家,真被人屡下杀手,她能躲得过几次? ——多想的后果就是一连几晚都梦见了宁朝阳。 他梦见她嘴角溢出黑血,梦见她无助地向他求救。 江亦川以为自己会很冷静,但当真看见她那模样,他竟是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手飞快地往前伸,却始终没能抓住她的衣袖。 醒来之后心口淤堵得厉害,半晌也缓不过神。 江亦川想了想自己心堵的原因。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生死相许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医者仁心,已经到了视救人为己任的地步,救不了人他就难受。 一定是这样。 最后一张药笺用尽,江亦川回到城里,去东街附近采买,路过一家笔墨铺时,他看见了一支眼熟的狼毫笔。 紫檀木的笔身,线条优雅如竹,被供奉在最高的架子上,精致又华贵。 脚步当即一顿。 掌柜的见状,笑着就迎出来道:“客官好眼光,这支笔可是上等的佳品,颇受文人墨客青睐,就连那凤翎阁里威风的女官,前些日子也来买了一支……” “凤翎阁里的女官?”他打断他的介绍。 掌柜的以为他不信,连忙道:“是的,左右邻铺都瞧见了,很是威风的一位女官,乘着马车来的,说要买去送给心上人。” 想起宁朝阳将这笔递给他时的神情,江亦川抿了抿唇:“她最近不曾来了?” “哪儿啊,昨日才来过我这儿。”隔壁首饰铺的掌柜探出头来,“听说是要成亲,买了好些贵重头面。” 成亲? 兜头一闷棍,江亦川刚抬起的嘴角慢慢归于平线。 ——居然是在忙着成亲? 风吹动乌云盖了春日,四周突然刮起了凉风。 江亦川颔首朝几个掌柜的致谢,转身平静地想,能成亲就是性命无忧,挺好。 他总算不用再做噩梦了。 不过。 不愧是位高权重的女官呵,这头戏弄着人,那头还能成婚。 分别时还让他别着急,着急什么呢,着急给她把个喜脉? 七日,整整七日都无暇让人去花明村传个信,真是好盛大的婚事呢。 江亦川觉得自己没有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呢,人家原本就只是逢场作戏随便玩玩,谁当真谁才蠢。 抬了抬嘴角,他大步走出街口。 一辆马车横行而来,差点与他撞上。 骏马长嘶,车夫恼怒地道:“你这人——” 话刚出口就愣住,车夫看清前头这人的面容,连忙朝帘子后头喊:“大人,大人,是江大夫。” 宁朝阳倏地睁眼。 掀开车帘,她目光一落在他那俊美的脸上就变得温软,勾唇与他招手。 “你怎么在这里呀。”她笑着道,“今日不用看诊了?” 江亦川走到车边,抬眸回视她,目光冰凉。 朝阳一愣,不解地问:“谁惹你了?” “没有谁。”他心平气和地道,“是我自己蠢。” 瞧着这人情绪不太对,她道:“你上车来说。” “不必了。”他后退半步,冷声道:“要成亲的人,还是避忌着些吧。” 宁朝阳:“……?” 已经连续忙碌了七日,她整个人疲惫又恍惚,一听这话脑子都转不过来,满脸茫然。 谁要成亲了?他? 他要成亲了,那生气的人不该是她吗?他怎么还把自己气得脸色发白? 想不明白。 “江大夫,您还是上去看看吧。”车夫忍不住开口,“大人应该是病了。” 江亦川抬眼,这才发现面前这人神情不对,声音也有些沙哑。 不耐地掀帘进去,他问她:“又怎么了?” 朝阳撑着下巴道:“只是头晕。” 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江亦川有些不可思议:“你管这叫只是头晕?” 她无辜地眨眼。 他没好气地按住她的脉搏,照例询问:“近几日饮食如何?” “不记得了。” “吃的什么都能不记得?” “不是。”她道,“我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 江亦川:“……” 脉象沉细无力,气血两亏,她恐怕不但没吃什么东西,还没睡几个好觉。 他十分不解:“你都做什么去了?” 这不是大夫问诊的范畴,但她还是缓慢地答:“抓人审人,死牢里阴暗潮湿,我衣裳单薄,估计是受凉了。” 江亦川的表情从沉怒变为了错愕。 “死牢?” 朝阳点头:“毒害朝廷命官是重罪,自然要关押在死牢。” 江亦川怔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 “你不是在准备成亲?” 她纳闷地睨他:“方才我就想问了,谁在准备成亲?”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外头就是一声娇笑:“宁大人。” 朝阳一愣,下意识地将他挡住,而后才掀开车帘:“秦大人?” 两辆马车并行,对面那位女官伸手就递了红彤彤的帖子来。 “难得这么巧就遇见了你。”女官笑道,“这是请帖,下个月初八你可要来我府上喝盏喜酒啊。” “好。”宁朝阳双手接过,与她颔首回礼。 帘子落下,她将喜帖放在旁边的矮桌上,郁闷地嘟囔:“她倒是潇洒,一根狼毫笔就求来了婚事,我也买了,怎就求不来。” 嘟囔完,重新看向面前这人:“刚刚说到哪儿了?”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人,眼下突然就安静了。 “那位也是凤翎阁的女官?”他问。 “是啊,怎么?” “……” 江亦川沉默地转头看向窗外。 “你还没回答我,短短几日不见,怎么就要成亲了?”她敲了敲桌沿。 “你生病了,先回去休息要紧。” 朝阳不悦地挑眉:“遮掩什么,怕我宰了你的新相好?” “我没有新相好。” “哦。”她缓和了神色。 江亦川半晌才回过味来。 什么新相好,旧的他也没有! 第7章 一眼看见就喜欢 乌云远去,灿烂的春光重新洒在了宽阔的街道上。 江亦川看着窗外倒退的桃花枝,觉得自己心里的波澜实在是没来由也没必要。 人家成不成亲的,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可能只是不想被骗? 对没错,得问清楚这人想做什么,他不想被骗。 恍然定神,江亦川扭头就想开口。 结果目光一转,就见宁朝阳手撑着额角,已经闭上了眼。 这人说话时眉飞色舞,沉默下来才露出些疲倦不堪的神态,困困顿顿的,须臾就睡着了。 唇角抿起,他将话咽了回去,只掀帘去问车夫:“还有多久能到?”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就快到了,大人可不能睡过去。” “人都困成这样了,又是在回家的路上,如何就不能睡?” “您有所不知。”车夫道,“宁府里的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若不打起精神将他们镇住,大人今日恐怕连二门都进不去。” 知道的是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闯虎穴。 江亦川觉得不可思议:“何至于此?” 车夫不愿多说,见他不叫,便自己回头喊:“大人,大人。” 车厢里的人缓慢动了动指尖,疲惫得没能睁开眼。 车夫还待再叫,江亦川就侧身挡住了他。 “先找间医馆吧。”他沉声道,“她病了,得吃药。” “可大人不清醒时一贯不愿意待在陌生的地方。” 想起她先前才被人下过毒,江亦川垂眼。 看着挺厉害的人,一生病怎么就像无根的浮萍,有家归不得,别处也不敢去。 犹豫了一会儿,他艰难地道:“寒舍倒是也有药材,只是——” “那就有劳江大夫了。” 不等他说完,车夫立刻就调转了马头,动作之麻利,甩得他一个趔趄。 江亦川扶住车壁,好笑地接上:“只是寒舍对大人而言,不也是陌生的地方?” “不会。”车夫摆手,“大人信任江大夫,只要您在,去哪儿都行。” 听这笃定的语气,显然是不止被嘱咐过一次。 江亦川微微怔愣,接着就不甚自在起来。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驶向城北朴素的民居。 宁朝阳在颠簸之中并没有睡好,梦里有无数张狰狞的脸飞逝而过,干枯发白的手从黑暗的间隙骤然伸出,拖着她要往下坠。 她飞快拂袖踩上台阶,那台阶却在下一瞬就松散如沙,将她整个人都陷进去,不断下沉。 “救我。”她惊惶伸手。 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声音。 沙粒汹涌着淹过头顶,窒息之感无以复加。 无边的绝望之中,有人突然托起了她的后颈。 …… 朝阳霍然睁眼。 阴森的黑暗褪去,变成了泛黄的屋角,月色从简陋的窗户透进来,照在矮桌斑驳的桐漆上。 她惊骇,脑袋一转,猝不及防地就蹭上了什么。 江亦川正扶起她准备喂药,突然脸侧就是一软。 脂粉香气磨散,滑嫩如绸,他低头,就见她的唇瓣与自己的近在咫尺。 瞳孔微缩,他抽手回来反将人按住:“你做什么?” 枕头上的人苍白又茫然,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是谁:“这是你家?” 江亦川点头。 神情放松些许,她伸手揉了揉自己发闷的额角。 压根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江亦川抹了脸侧,没好气地将碗放在矮凳上:“起来喝药。” 宁朝阳看向那黑漆漆的药汤,眼神微微一滞,接着就佯装痛苦地转过背去。 江亦川觉得离谱。 这人身上还穿着官服,繁复的花纹威风地绕在衣襟上,她却跟个小孩儿似的耍起浑来,霜白的手腕一缩,整个人就躲进了被子里。 他道:“不喝就让车夫送你回府。” 被子的形状一僵,接着就拉下去些,露出一双无辜的桃花眼。 “我睡一觉就好了。” 江亦川冷笑:“病要是睡一觉就能好,要大夫来做什么。” “……” 硬着头皮撑起身子,她伸出手去拿药匙,一勺药舀起来手指就开始抖啊抖,半口药眨眼就抖得没了影子。 就这样,她还企图把勺子往嘴里放。 他气乐了,挥手抢过药匙搁去一旁,端起碗就送到她唇边:“喝快点。” 宁朝阳咳嗽两声,叹息:“从前见你,你不这么凶的,是不是也看我生病的时候好欺负?” 他不由地皱眉:“还有谁觉得你生病的时候好欺负?” 她没吭声,只盯着那黑乎乎的汤药出神,想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可气之事,腮帮子一咬便凑上来将药饮尽。 他险些没拿住药碗。 抠着沿将碗拿下来,江亦川有些好笑。 旁人生病,大多会虚弱少言,偏这人,竟比往常还活泼些,被药苦得眉毛眼睛皱成一团,连连嘟囔:“难喝死了。” “良药苦口。” “这话是你们这些大夫编来诓小孩儿的。”她一本正经地道,“活命是人的本能,所以饭是香的水是甜的,怎么偏药就一定是苦的呢。” 乍一听还挺有道理。 江亦川忍不住低头想,或许这世上真有香甜的药,只是还没被找到? “有饴糖吗?”她问。 他摇头:“糖败药性。” “那茶水呢,我漱漱口。” “茶也解药性。” 宁朝阳恼了:“这药苦就算了还小气,再也不喝了!” 江亦川垂眼:“我熬了一个多时辰。” “……”居然要这么久。 她拢眉问:“还要喝几碗?” “睡醒如果退了热,就只用再喝两碗。” 两碗! 她长吸一口气,瞥了瞥他的手,又将气咽了下去。 “行吧。” 江亦川有些意外:“这就接受了?” “我不可能接受苦药,一辈子都不可能。”她将头埋回被子里,闷声道,“但我喜欢熬药的人,一眼看见就喜欢。” 收拾药碗的手一顿,江亦川骤然抬眼。 第8章 是非贵贱,众生平等 面前这人已经裹成了一团,看不见表情,只能听见她郁闷的声音,连带着外头皎洁的月光一起干干净净地吹拂过来。 理智告诉他不要听进去,可话落进耳朵里,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就晃了晃。 江亦川过了半晌才开口:“你喜欢我什么?” 被子里这人倒也坦荡:“一开始是见色起意。” 微微眯眼,他又问:“后来呢?” “后来就觉得你好。”她道,“外头多得是要杀我的人,只你,从未想过害我。”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宁朝阳当即就后悔了。 她提这茬做什么,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小大夫看在她位高权重的份儿上可能还愿意亲近,真知道她有多危险,怕是该像其他人一样躲远了。 懊恼轻啧,她拿下被子看向他。 江亦川正盯着她出神,骤然目光相对,他立马别开了头,脖颈侧过去,神色不甚自然。 朝阳眨了眨眼,发现这反应不对。 “你居然不害怕?” 他正觉得羞恼,冷不防听这么一句,不解地就转回来:“害怕什么?” “害怕我是个坏人啊。” 他好笑地摇头:“大夫的眼里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生病的人和没病的人。” “医者之志,只在救人,是非贵贱,众生平等。” 宁朝阳听得一怔。 今日在死牢审讯之时,她其实遇见过一位御医,妙手回春的圣前红人,只一眼就能看见她脸上的苍白。 但他只是侧身避开,与她拱手行礼。 宁朝阳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明哲保身是人的本能,谁会傻到主动来医她这个声名狼藉的恶官呢。 然而面前这个小大夫刚刚却说,医者之志,只在救人。 无论她是好是坏,无论她地位高低,在他面前,她都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虚弱的病人。 他不会置之不理,也不会袖手旁观。 心口微软,宁朝阳眨眼看他。 面前这人神色稀疏平常,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了不得的话,只给她掖了掖被子:“高热还没退,你早点休息。” 她问:“我睡这儿,你睡哪儿?” “正好还有两本药经没抄”他道,“外头月光明亮,支一方小桌便成了。” 一整晚就这么熬过去? 宁朝阳想笑他傻,嘴角抬了抬,却没能说出来。 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 ——这世间总是假意多见,真心难得。 当时听来,她心里其实是不屑的,心就是心,还分什么真假。 可眼下,明月皎皎,屋院寂寂,她坐在他干净清澈的目光里,突然好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大夫。”她开口,“这床其实够大。” 江亦川茫然地看着她,过了片刻,脸侧突然飞红。 “你。”他恼怒地起身,“你老实养病!” 她撇嘴:“可我认床,一个人睡不着。” 他作势就要把床搬走。 “哎哎。”宁朝阳笑开,“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这叫风情? 江亦川气笑了。 大盛虽无前朝那般严苛的男女之防,却也讲三书六礼,她这无名无分地与他共枕,哪里是风情,分明是奸情。 张嘴想教训,却又撞见她那戏谑的眼神。 明明亮亮,意味深长。 江亦川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这人就是故意的,她哪里是真想与他共枕,不过就是爱看他生气着恼、羞愤难当。他越是无地自容,她就越是兴致勃勃。 才不要让她如愿。 深吸一口气,他陡然收敛了恼意。 “大人染了病,共枕会过给在下。”他微微颔首道,“待好了再说吧。” 宁朝阳脸上笑意一顿。 好了再说? 面前这方才还羞恼不已的人,眼下突然就从容起来,手往身后一负,微微扬眉:“还是说大人就想让在下陪着一起生病?” 瞥一眼他那被交叠的衣襟压得泛红的喉结,宁朝阳食指动了动。 她认真地摇头:“我怎么舍得让你一起生病呢。” 江亦川颔首,心里微微愉悦。 被她戏弄这么多回,自己总算能扳回一城了。 正想着,面前这人就突然坐起了身。 “嗯?”他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眼眸深深地望着他,宁朝阳勾唇:“不是怕生病么?我去给你盛一碗药,喝了再与我共枕,就不会生病了。” 江亦川:“……” 江亦川:??? 还真铁了心要共枕? 假装出来的镇定裂开一丝缝隙,接着就整个溃散开去。江亦川咬牙拦住她,绯红的耳根在月光之下无处可藏。 “不是喝药的问题!”他恨恨道,“你来真的?” 宁朝阳忍着笑故作不解:“与你说的话,还能是假的?” “可你是个姑娘家。”他急了,“姑娘家哪能——” “江大夫。”她扬眉,“这可是大盛,姑娘家怎么了?” 江亦川一噎,手指收拢,清澈的眼眸无措地四处躲避,喉结在交叠的衣襟间一滚,慌慌张张地又滑回原处。 宁朝阳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说来奇怪,平日里没少见口是心非装腔作势之人,面对他们,朝阳只觉得不耐烦。可江大夫如是这般,她却觉得万分有趣。 脸红得有趣,懊恼得有趣,就连生气时蹙起的眉心,也比旁人有趣得多。 她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有趣的小大夫被她看得受不住,扭头就跑出了屋子,雪白的袍角一扬,飞快地没在了木门后头,身上的药香落在空气里,盈盈绕绕地拂过她的鼻息。 宁朝阳靠回枕上,手指轻拢。 普普通通的药香,自他身上却而来带了一抹清冽雪意,初闻微苦,进而回甘。 很好闻。 放在平时,她是不可能在陌生的地方睡着的,但今日,许是病得太重,又许是这味道太安神,宁朝阳在枕头上靠着靠着,竟当真睡了过去。 这次的梦里不再有恐怖的枯手和坍塌的台阶,宁朝阳只看见灿烂的桃花随风飞来,像蝴蝶般缠绵起舞。安静而明亮的远处,有人朝她伸出了手,袖袍一拂,缠绵的桃花便纷纷扬扬地朝那片白色的衣袖飞去。 第9章 恶臣 一夜好眠,以至于宁朝阳第二日醒来,恍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远处有聒噪的鸡在鸣叫,隔壁的大婶在与卖菜的贩子碎嘴争执,独轮的板车骨碌碌地从门口的石板上碾过去,洗过衣裳的水被泼在地上,哗啦啦流出去老远。 灿烂的春光就穿透这片嘈杂落进来,正好拂在她的手心。 这般细碎又吵闹的动静,宁朝阳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 她靠在床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坐去桌前。 不大的方桌上摆着尚温的清粥,粥碗前还放了一碟野菜,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这绝不是她会吃的东西。 ——但来都来了。 愉悦地勾起唇角,她拢衣坐下,拿起筷子反过来在桌上抵平,便对这野菜跃跃欲试。 “大人!”车夫急匆匆地跑到门外,与她拱手,“宫门外闹起来了,程大人传话来让您赶紧过去看看。” 筷子在离野菜半寸远的地方顿住,宁朝阳不满地抬眼:“待我用完膳再说。” 还要再夹菜,车夫却急得直摇头:“不成了,今日秦大人和华大人都不在,您再不过去,程大人危矣。” 近在咫尺的东西,却始终吃不到。 嘴角慢慢平直,宁朝阳放下了筷子起身。 宫门外不远的永定坊前已经围了两圈的人,锦衣官带,争执不休。 “什么人证物证俱在,张永安跟在御前多少年了,说获罪就获罪,我看你们分明就是挟私报复!”高大的中郎将横眉怒目,手里的鞭子一指便险些打到对面的程又雪。 程又雪侧头避开,皱眉道:“案子已经审结,卷宗上也已经盖了天子玺印,我凤翎阁问心无愧。” “既问心无愧,你又为何要拦我进宫?” 废话,长公主每月只一日能回宫用膳,这些人就偏挑着日子来捣乱,她哪能不拦。 程又雪张口欲言,赵郎将却不耐烦听了,长鞭往地上一打,溅起三寸灰尘:“让开!” 又重又响的声音,听着都骇人,程又雪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对面一看她这反应,当即更为嚣张:“哟,吓着了?” 他走近两步,哼声道:“就这点胆量,当什么官啊,不如与我回去做娇客?我定好生待你。” 四周响起哄笑声,赵郎将也跟着笑起来,抬手就要揽她。 一只手自后方而来,在他之前放上了程又雪的肩头。 下一瞬,程又雪被揽得后退半步,有人错位而上,猛地一脚踹在赵郎将的胸口。 嘭—— 力大透骨,赵郎将毫无防备,身体不受控制地后缩,手脚跟着前伸,整个人腾空而起,脸上的调笑骤然变为错愕。 慢滞的场景倏地加快,他像一团棉絮一样趴摔出去,巨响之后,半丈之外灰尘漫天。 “大人!”四周的人连忙围过去。 程又雪惊讶抬眼,就见一人拂袖站在了她身前。 “哟。”她学着中郎将的语气笑,“飞出去了?” 赵郎将咳嗽几声拂开护卫,恼恨不已:“宁朝阳!” 又是她! 天色大明,宁朝阳逆光站着,眉目如霜,眼含讥诮。 她往前慢迈两步,幽暗的影子跟着一点一点爬上这人的脸。 “怎么了?”和善地发问。 赵郎将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侧头发现自己身后还跟着二十多个护卫呢,当即就捂着胸口站了起来:“你我同为四品,你竟当街动手打人,未免欺人太甚!” 说得也是。 宁朝阳点头:“那要不你打回来?” “……” 挑衅到这个份上,他再忍得下去就是王八! 赵郎将气涌天灵,大喝一声就冲了上去。 宁朝阳站在原地没动,待人近身才侧头,躲开了他带风的长鞭,而后返身,腿下横扫,将人重新放倒在地。 “就这点功夫。”她又学他的语气,“当什么中郎将啊。” 赵郎将脸上涨红,抬手还想打,宁朝阳劈手擒住他双腕,就着长鞭紧捆几圈,一扯就缚去他背后。 “还愣着干什么!”他又气又痛,立马咆哮,“给我上!” 身后发愣的二十多个护卫这才回神,纷纷拔刀出鞘。 宁朝阳踩着绳结缓缓直起身,露出后方一片黑沉沉的铠甲。 锵嚓锵嚓。 五十余的城防精卫列阵而来,其疾如风,动如雷霆,眨眼就到了永定坊前。 “大人。”为首的在她身侧拱手。 宁朝阳点头。 再看对面的护卫,出鞘的刀登时都收了回去。 “你!”赵郎将犹不服气,“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不信这皇城门前、天子脚下,竟没有半点公道可言!” “公道?” 宁朝阳敛袍半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点头,“好,现在我们来讲公道。” “张永安在禁内侍奉多年,不思忠君之事,却拉帮结派,妄图遮蔽圣人耳目,该当何罪?” “他擅往御赐之物中下毒,谋害朝臣,又该当何罪?” 赵郎将皱眉:“少跟我说这些,他是皇亲,岂该被你关在死牢里用刑?” “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他算什么东西?” 气愤不平,赵郎将怒道:“他肯赔命来杀你这恶臣,在我看来倒是忠孝仁义俱全,倒是你,领仁君之俸,却堕做他人鹰爪,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你才该被关进死牢!” 失了耐心,宁朝阳冷脸起身,朝后头的城防精卫微微颔首。 精卫会意,黑沉沉的铠甲顿时越过她涌了上去。 “放开我,我是圣上亲封的中郎将,你们岂敢拖拽!” “放开——” 挣扎和叫嚣声由近渐远,慢慢地就都听不见了。 永定坊前重新恢复了平静。 宁朝阳拂袖,正打算走,却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道:“宁大人这般行事,未免太过霸道。” 眉心微皱,她停下了脚步。 沈晏明穿着常服站在人群之中,温文儒雅,满眼叹息。 他道:“昔扁鹊见蔡桓公,四劝不得纳也全身而退,如今中郎将不过才开一次口,大人竟就将人拖拽了去。此事真告去御前,大人恐怕也不占理。” 御街上起了风,拂起她朱红的官袍。 袍角翻飞,和着街边店前的旗招一起猎猎作响。 第10章 香甜的药 风拂过一缕青丝,轻轻飞过她的眼梢。 宁朝阳没回头,只拢袖负手问:“沈御医打算去告我?” “没有。”他慢慢走过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住,“在下不过是觉得既有理可讲,就不必恃强凌弱。” 朝阳冷笑了一声。 她捏着拳头道:“他欺负人的时候你不出来,我欺负回去你倒是有话说。” 今日这场面,谁弱一分谁就是被拖拽走的那个,她只不过是学着赵郎将的作风行事,他不去责问世风为何如此,倒只责问她为何要如此。 真是荒谬。 沈晏明一怔,回头又看了看地上挣扎的痕迹。 他来的时候只看见她对赵郎将等人动手的场面,对前头发生的事并不知晓。 张口想解释,面前这人却拂袖上了车,车帘一落,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车骨碌碌地往回走。 程又雪缩在车厢里,瑟瑟发抖。 “宁大人。”她哭丧着脸道,“是我不中用,你别生气。” 宁朝阳觉得好笑:“你哪只眼睛看我在生气。”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啊! 她咽了口唾沫,努力解释:“今日各位大人都出去忙了,只剩了我守在这里,我身上没令牌,没法调遣城防……” “程大人。”宁朝阳打断她,“问罪是长公主的事,你不必在这里跟我解释。” 程又雪哽住。 她是凤翎阁里胆子最小的一个,在赵郎将面前还能撑一撑,可面对宁大人这张脸,她实在顶不住,嘴角一扁就哭了出来:“宁大人,对不起。” 宁朝阳:? 原本就不好的心情,在这一串眼泪里变得更糟。 她恹恹地问:“在你眼里,我是个恶鬼不成?” 不是。 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程又雪觉得自己很喜欢宁大人,喜欢她无惧无畏,不管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也喜欢她武功高强,每回都护在自己跟前。 可是,可是。 看着她那森冷可怖的眼神,程又雪一边哭一边发抖。 真的很吓人啊。 马车骤然在路口停住。 “下车。”宁朝阳道。 如获大赦,程又雪连连与她行礼,然后拢起官袍扭头就跑。 ——朝夕相处的女官尚且怕她如此。 宁朝阳倚在车上冷冷地想,那可能当真是她行事有问题吧。 沈晏明那个人,说要挑衅她,那自是不会的,可要说他是真心劝诫,她也觉得不应该。 可能就是想膈应她一番。 她脾气差,做事霸道不讲理,恃强凌弱以权压人,她知道。 那又怎么了呢。 黑着脸放下帘子,宁朝阳揉着额角闭目。 马车晃晃悠悠的,不知在往哪里走。 她没问,只兀自生着气。 走了不知道多久,车轮突然又停下了。 朝阳不悦地睁眼,正想张口说什么,就见车帘倏地被人一掀。 一袭白衣涌了进来,扶着窗沿稳住身形。江小大夫伸出手,满脸严肃地探上她的额头。 “都没痊愈,你乱跑什么?”他有些生气,“不是给你留了粥菜在家里了?” 慢慢看清他的眉眼,宁朝阳一顿,接着僵直的嘴角就渐渐柔和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她轻声道,“我醒来的时候院子是空的。” “我一早就来了花明村。”江亦川上下打量她,觉得不太对,“有人欺负你了?” 简单的六个字,听得宁朝阳心口闷气尽散。 她软下眉梢,愉悦地点头。 “嗯。” “就是有人欺负我了。” 单纯的小大夫登时就信了,立刻给她把脉,又将那瓶宝贝的保魂丹拿出来塞进她手里:“不知道是什么毒,你先吃下保一保命。” 她捏着小瓷瓶,状似担忧:“恩怨两清?” “这回不用,你只管吃了便是。” 实在忍不住,宁朝阳轻笑出声。 “笑什么?”江亦川后知后觉地退后两寸,“你又骗我?” “不是。”她道,“我只是觉得高兴。” 这世上就是有香甜可口的药存在,并且还让她找到了。 运气真好。 轻晃瓶身,她深深地看向对面这人。 江大夫被她看得略微无措,捏着衣袖恼道:“你再胡说骗我,我下回可不会信你了。” “嗯~”她尾音上扬,还想再逗两句,余光却瞥见了他的衣袖。 “这是怎么弄的?”她伸手,点了点他袖口上的污泥。 提起这茬,江亦川神色黯淡。 “上京药材价格飞涨,贫苦些的人户连一副药也凑不齐。”他道,“我想去山间碰碰运气。” 宁朝阳听得稀奇:“你看诊不是只用写药方即可?” “是,但只有药方没有药材,也救不了人。”他垂眼,“穷人患病本就是厄难,若还无药可渡,未免就太过悲惨。” “……” 她好笑地摇头。 这人分明自己过得也不怎么样,竟还看不得人间疾苦。只他一人上山,能采多少药、救几个人? 想劝他老实坐诊收钱,可话到嘴边,宁朝阳又咽了回去。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好不容易有个固守本心的,做什么非要他改。 “你先回去吧。”江亦川开口道,“我晌午也回去。” 神思微动,她颔首应下:“好。” 慈悲为怀的小大夫下了马车,匆匆又往山上去了。 宁朝阳倚在窗边看着那抹雪白的背影,想了一会儿,与车夫吩咐:“遣人去安永坊采买几车常用的药材,都送去花明村村口。” “是。” 这可算不得讨好谁。 宁朝阳勾唇想,为官济民嘛,虽难济芸芸苍生,但一个村子需要的药还是不在话下的。 乘车回城,她心情甚好地在巷子口等着,料晌午时分会有人欣喜地回来,白袍一扬就站在她车前,羞怯又故作镇定地与她说多谢大人。 那模样一定比枝上新绽的桃花还好看,她要看个够,然后与他一起回小屋去,尝尝那盘野菜到底是什么味道。 想着想着,宁朝阳不由地为自己的精妙安排而抚掌。 然而,日头渐高,说好要回来的小大夫却始终没有出现。 眼看着午时就要过了,宁朝阳盯着巷子口来往的人群,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第11章 好像遇见山贼了 江亦川在巳时的时候就采完了药,但山路崎岖,他也不熟,从花明村附近上去,却是在一处陌生的地方下来。 正打算找人问路,远处就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穿着月红长裙的姑娘,一到他旁侧就勒住了缰绳。 他连忙拱手:“敢问姑娘,此处是何地界?” 要是别人这么问,沈浮玉定然不会搭理,但她俯身看了看这白衣大夫的容颜,倏地就来了兴趣:“此处啊,此处是女儿国。” 江亦川:? 他虽是刚搬来上京,却也不至于信这种荒唐话。 看这人眼神不太和善,他扭头就想走。 “哎。”沈浮玉骑着马在他周围绕了一圈,仰着下巴笑道,“这女儿国附近都是我的地盘,地盘上的人自然也都是我的人,我没让你走,你打算往哪儿去?” 手指捏紧药箱带子,他闷声道:“在下赶着回花明村看诊,还请行个方便。” 看诊? 沈浮玉瞥了一眼他那没关拢的药箱,里头零零散散装着些新鲜草药。 她嗤笑:“就这点哪里够,你随我回去,我那儿有的是人参鹿茸。” 江亦川抿唇没答,余光只瞥着周围,想找机会直接跑走。 大抵是猜到了他的想法,马背上的姑娘突然吹了声口哨。一时间后头的七八个骑兵都围了上来,马蹄在他四周乱踏,迫使他站着不动。 而后那姑娘就策马而来,九节鞭一甩,就将他整个人卷去了马背上。 他僵硬了身子,脑海里不知怎么就响起了宁朝阳说过的一句话。 ——若待你不是真心,上门将你强掳了去也可以。 拳头捏紧,他有些恼了:“姑娘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抢人,不怕王法吗?” “王法?”沈浮玉哼笑,“在我的地盘,我就是王法。” “……”好像遇见山贼了。 马背颠簸,江亦川下意识地往后看。 陌生的山路蜿蜒隐蔽,除了这一行人,别的什么也没有。 沈浮玉十分兴奋地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庄子上,松绑落座,围着他就仔细打量。 好皮囊,真是好皮囊,这般清俊的男色,就是上京最有名的馆子里也是罕见,若能带去宴上,还不得让那群女人给羡慕死。 思忖片刻,她单脚踩在他坐的椅子沿上,俯身问他:“小郎君许了人家没有?” 直来直去的问题,听着就让人不想回答。 江亦川莫名就想起了在花明村口时,有人装腔作势地抹泪。 “您可有过心上人?” “我虽是没有过,但——” “哦没有,那就成。” 明眸皓齿,满是狡黠。虽然气人,倒也可爱。 “哎。”沈浮玉敲了敲椅子扶手,“我问你话呢。” 画面碎开,江亦川皱眉闭眼:“姑娘意欲何为?” “这还看不出来么。”沈浮玉道,“我想纳了你,自此之后,你不用再去看劳什子的诊,只管在我这儿哄我高兴,便有高床软枕、锦衣玉食。” 他脸色稍冷:“倘若我不愿呢?” 这回答倒是新鲜,沈浮玉有点生气:“凭什么不愿?我这样的高门大户,你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见。” 已经遇见过了。 他气闷地想,比起面前这山贼,宁朝阳真算得上是个好人,不逼迫他,也尊重他的想法。 说来,他答应了她晌午回去,瞧着外头似乎已经午时了,她等不到人也不知会不会生气。 瞧着面前的小郎君又开始走神,沈浮玉有些无奈,扭头就吩咐随从:“去准备些吃的喝的,好生招待这位郎君。” “是。” 这是要将他一直留在这里?江亦川心口沉了沉,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他势单力薄,想硬闯出去是不可能的,得想别的办法。 衣袖捏紧,他突然问了一声:“这儿有酒吗?” “酒?”沈浮玉来了兴趣,“有啊,我这儿藏得最多的就是酒。” 说着,立马让人去抬来。 柔柔弱弱的小大夫,看着似雪枝一般干净,提起酒却是双眸微亮,手指难耐地摩挲着衣袖,着急又乖巧地等待着。 沈浮玉魂都被勾去了一半。 她凑近些睨着他笑:“整个上京里的小郎君都知道,我是最会疼人的,你只要一点头,我保管为你散了那后院的其他人,只独独待你好。” 江亦川听着,满眼都是不信的神色。 沈浮玉急了,竖起手便发誓:“我若骗你,便叫我天打雷劈。” 春日风景甚好,无风无雨自然也无雷,她一句话落地铿锵有力,很是真心。 江亦川顿了顿,而后垂眼,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沈浮玉。” “沈姑娘。”他耷拉了眉眼,闷闷不乐地道,“若我心里有个放不下的人,该当如何?” 沈浮玉皱了一下眉,很快又松开:“这有什么,人的眼睛都有两只,又怎么会只看上一个人,你既放不下,那便留着,我不介意与她挤一挤。” “……”差点没绷住,江亦川眼角直跳。 还能这样? 不赞同地摇头,他接过随从递来的酒,给自己倒了一盏,一饮而尽。 衣袖落下时,满眼的惆怅:“人心一向浅薄,姑娘眼下是欢喜的,但万一哪朝腻了,岂不就留我一人在这深山里听犬吠。” 这么斯文的美人儿,喝酒都这么干脆,沈浮玉自然也不肯落后,接过他手里的酒壶就仰头灌了一口,末了一擦嘴:“我这儿没养狗,我这人也没那么容易腻。” 了然点头,沈岐远又给自己倒了一盏,再与她的酒壶碰了碰。 这上等的佳酿,是沈浮玉的心头挚爱,她乐得痛饮。 但,不知怎的,她今日的酒量竟没有往常的一成,几口下肚眼前就开始晃了起来。 美貌的小大夫犹自在喃喃:“没养狗,人倒是养了不少。” 她下意识地反驳:“也就今日巡庄多带了几个随从,我不叫,他们就不会来……” 话没说完,天地就全黑了下去。 人倒在桌上,咚地一声响。江亦川没有多看,只将杯中的酒都倒去了地上。 神色恢复自然,他拂袖起身,轻轻打了个响指:“那就成。” 第12章 沈大人慢走 她这话刚落音,成衣铺的掌柜便恭送他们出去,殷勤地说了一声:“沈大人慢走。” 江亦川眉心直跳。 他重新打量沈浮玉,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穿的是敕赐才有的瑞锦,这哪里是山贼,分明是女官。 并且,还是个权势极大的女官。 华贵的马车不避行人,就在官道上横冲直撞。沈浮玉坐在车上看着无辜路人被惊得东倒西歪,不但不致歉,反而还抚掌大笑。 江亦川笑不出来。 他沉默地坐在旁侧,指节都捏得发白。 前头就是仙人顶,长宁坊里最大的酒楼,三丈见高的石刻佛头压在六层的阁楼之上,佛目盛满慈悲,目下却是轻纱曼舞、一片觥筹交错。 沈浮玉一踏上四楼便朗声道:“倒是我来得最迟。” 楼间宴会正酣,主位的秦长舒迎过来与她拱手:“不迟不迟,还有人在你后头呢。” 说着,目光往旁边一瞥:“咦?” 竟是带了人来的? 她这一惊讶,席上众人便都看了过来,沈浮玉心情大好,拂袖便将江亦川往前一推。 唇红齿白的小郎君,似一阵清风般吹散了这满堂的酒气。不少女官放下了酒盏倾身细看,就连一向与沈浮玉不对盘的华年也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怎么样?”沈浮玉扬起下巴问华年,“你屋子里那个号称独占上京五分春光,我这个又占几分?” 华年避开她的目光没答,沈浮玉更觉神清气爽,上前就想拉江亦川一起入座。 结果手捏在他腕上,却没能把人拽动。 笑意一顿,她抬眼看他:“想一直站在这儿?” 江亦川没答,也没肯挪步。 华年见状,端酒揶揄:“沈大人的这个美人,该不是抢来的吧?” 沈浮玉脸色微沉,手上也更用力,想强将他拽去,但不知怎的,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大夫,下盘却是极稳,她虎口都红了也没能撼动他分毫。 心头火起,沈浮玉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无妨,你家人的命你也不想要了?” 权势滔天的女官,碾他比碾蚂蚁还容易。 江亦川垂眼,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甘愿,但念及家人,也只能松了身上的力道,颓唐地任她拉拽。 袖口扬起,在空中扬成凌乱的一团。即将没去旁边时,另一侧突然伸出了一只玉手,倏地地握住他的手腕。 江亦川几近麻木的瞳孔突然一缩。 天光大明,有人抬步踩上厚实的织锦地毯,绛色的官服衣摆微微一晃,清冽的松兰香气就跟着漫卷过来。 她含笑道:“我既已到,人就不劳沈大人照顾了。” 这熟悉的声音…… 沈浮玉气得牙都痒痒,跺脚就喊:“宁朝阳,你又想同我抢?!” 江亦川蓦然回眸。 宁朝阳长身玉立,漂亮的桃花眼越过他直直看向后头的人,似笑非笑地道:“我同你抢?” 手上一用劲,她将他拽回身侧,眼神骤冷:“他本就是我的人。” 臂膀擦过她的肩,略带了些温热,江亦川喉结一动,悬吊着的心也跟着落回了原处。 他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高兴。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几十余同僚面前,她居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没有遮掩,也没有顾忌,仿佛已经这么想了很久。 手捏在他手腕上不松,甚至还有些发烫。 眼睫颤了颤,江亦川站在她身后,温顺地没有再动。 原本还嚣张不已的沈浮玉,对上宁朝阳竟是被逼得后退了半步,她气愤又不甘地跺脚:“我带来的人,你一句话就归你了?” “你带来的人,那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微微一噎,沈浮玉懊恼地捏拳。 还真忘记问了。 华年看得失笑,趁机就起哄:“沈大人上啊,喜欢就抢,管他是谁的人呢,大不了被宁大人捆去死牢里挨鞭子,为美人赴死,也算死得其所啊。” “你闭嘴!”沈浮玉扭头低喝,脸色涨红。 她倒不是怕宁朝阳,她只是,只是觉得这人正得宠,此事又是自己不占理,真闹大也没必要。 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她,都这么久了,这个小大夫也没吭声,早说跟宁朝阳有关系,她肯定不来沾边,多晦气啊。 瞧着场面差不多了,做东的秦长舒终于吐掉瓜子壳上来打圆场:“方才沈大人说她来得迟,我就说后头还有人,这不,宁大人终于大驾光临了。那咱们都坐下吧,站这儿也不好看呐。” 有了台阶,沈浮玉扭头就去席间坐下了。 宁朝阳转眸轻声问身边的人:“想留还是想走?” 江亦川低头,这才发现她身上的官服还是先前那件,袍角沾了灰,眼底也有淡淡的倦色。 微微抿唇,他道:“留下歇会儿吧。” “好。”她颔首引他入座。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沈浮玉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宁朝阳。”她恼道,“你做什么?” 朝阳很是无辜地抬眼:“坐下吃东西啊。” “没人拦着你吃东西。”拳头紧了紧,沈浮玉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但旁边这么多位置你不选,偏选我对面,还两人挨着坐!怎么不干脆抱怀里?” “有道理。”宁朝阳作恍然大悟状,然后就朝江亦川拍了拍自己的腿。 江亦川无奈地看着她:“都累成这样了还想折腾?” 朝阳挑眉:“你怎么知道我累了?” “我是大夫。” “哦。”她失望地托腮,“我还以为是你格外在意才发现的。” 就她这伪装的本事,不格外在意还真发现不了。 他想这么说,话到嘴边才发现有些难以启齿,白皙的脖颈都跟着微微泛红。 沈浮玉:“……” 这对碍眼的狗男女! 她气得道:“这席我不吃了!” 宁朝阳听着,眼皮都没抬,只夹了一筷子菜放在江亦川碗里。 沈浮玉瞪眼:“我说我不吃了,要走了,你也没话说?” 懒洋洋地侧眸,宁朝阳哄小孩儿似的朝旁边努嘴:“沈大人要走了,我们该说什么?” 江亦川正吃着碗里的菜,闻言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 抬头看向沈浮玉,他意味深长地颔首行礼。 “沈大人慢走。” 第13章 心乱了 沈浮玉这叫一个气啊。 她先前对江亦川放那大话,本也是没说错的,在座的各位女官她都不怕,谁也无法从她手里把人抢走。 除了宁朝阳。 可偏偏就是宁朝阳,不但出手跟她抢人,架势还是不死不休。 被美貌郎君这话噎了个半死,沈浮玉咬牙恨恨地道:“给我等着,咱们走着瞧!” 江亦川手里的筷子一顿。 宁朝阳是不在意这句威胁的,但她转过头,却见身边的小大夫陡然紧张了起来,侧脸紧绷,下颔也僵硬。 她不由地轻笑:“这唬三岁小孩儿的话,你也能吓着?” 江亦川抿唇,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权势压人,沈浮玉有一百种法子能报复他这个草民,他不得不为自己和家人担忧。这种担忧很正常,但身边这人显然不太理解,轻飘飘地就道:“有我在,无妨。” 怎么就无妨了? 他放下筷子看她:“大人是打算以后都住在寒舍?” 宁朝阳一愣:“自是不会。” “那是打算派二十个人将寒舍护起来,滴水不漏?” “倒也不至于。” 江亦川轻笑:“那大人怎么就这般自信,能随时护得江某与家人的周全?” 眼瞧着他越说脸色越沉,宁朝阳哭笑不得:“作恶的是她,你缘何恼的是我?” “作恶的确实是她,蛮横霸道,目无法纪。”他垂眼抿唇,“但大人方才那话,也没有真的为沈某想过。同样是高高在上一意孤行,大人也不过比她优雅两分罢了。” 宁朝阳听得眯了眯眼。 她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往后靠:“在你眼里,我跟沈浮玉是一个德性?” 江亦川没有否认。 她气得乐了:“你说今日晌午回去,我便一直在巷子口等你,过了晌午没看见你,便急得骑马找遍了半座花明山,官袍没换仪容也不整,换来的就是你这么句话?” “你真当我今日是来赴宴的?要不是在这里看见了你,秦长舒就被我从宴上绑走贴告示寻人去了。” “这般的心意,落你嘴里竟跟个孽障无二。” 江亦川皱眉想反驳,他指的只是她那句话,不是她这些……然而不等他开口,面前这人就拂袖站了起来。 “我还有事,你若忙就先去外间,车夫会带你下楼。” “……” 高兴就护着他,不高兴就让他走,这不还是跟沈浮玉没两样么。 原本还没太生气,眼下倒是当真恼了,江亦川跟着起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宴上。 坐进车厢的时候,车夫关切地问了他一句:“怎的不高兴?” 能高兴吗。 江亦川冷着脸想,前朝盛行的门当户对之风也是有道理的,门第差距太大的两个人,很难完全理解对方的行为。 他只是个普通人,过的也是普通的日子,压根就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女官。即使她一直在示好,但真的有在意过他的想法吗? 心里千万思绪,他开口回答车夫却只说:“天气不太好。” 车夫笑着策马:“是不太好,咱们得快些走,再晚怕是要下雨。” 他不再吭声,任由马车颠簸,料想会将他送回城北。 然而许久之后,当车轮停下,他掀帘一看,却发现外头是花明村。 日头渐西,村口那棵树下却还等着许多的病人。 心里一惊,江亦川连忙下车,想过去给他们道声歉。 结果还不等他走过去,那些病人先迎了上来。 “江大夫来了!” “多谢江大夫了,您真是菩萨转世!” “有了这些药材,咱们再也不用担心有方无药了。” 东一言西一语,听得江亦川满怀不解:“怎么回事?” “送药材来的人都告诉咱们了。”病人朝他拱手,“说您为了咱们能吃药治病,不惜散尽家财换来这三斗车的东西,江大夫大恩大德,咱们必定铭记于心!” “无以为报,替我阿娘给江大夫磕头了!” “替我婆婆也给您磕一个!” 说着,前头的人哗啦啦跪下去一片。 江亦川手忙脚乱地去扶,这边拉起一个那边又跪下去一个,他无奈地摇头:“我没……” “江大夫。”押送药材的小厮朝他拱手。 他皱眉,拉着这小厮走去旁侧:“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大夫莫急,没弄错。”小厮笑道,“这些都是宁大人吩咐咱们送过来的,她说山高路滑,几百斤药材远不如您这个人贵重。” 江亦川心口一跳。 他问:“几时送到的?” 小厮答:“巳时左右。” 也就是说她刚在山上遇见他,就扭头吩咐了人送药材来。满满三车,比他采的那几棵零散的有用得多。 方才的怒气还没散尽,又被另一道浓厚情绪倾轧了上来,江亦川盯着装药材的麻布袋子,心情复杂极了。 他闷声道:“既是她送来的,做什么要说是我散尽了家财?” “大人说了,做好事开头容易收场难,若不把这话说在前头,江大夫以后恐怕会被为难。” 竟连这些都想到了。 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江亦川轻咳一声,想道谢,又觉得几个字于那么多药材来说太轻。可要说别的,他又有些开不了口。 小厮了然一笑,与他道:“咱们大人还说了,您见着这些东西,什么也不用说,只管去看诊开方,早些还家就好。” 江亦川:“……” 这人是把他从头到尾都掐算干净了? 百般滋味汹涌翻转,到嘴边只溢出一声叹息。 他坐回了树下的小桌后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看诊。 结果有病人上来就道:“江大夫这样的好心肠,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 什么样的姑娘? 他一怔,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宁朝阳的模样。 “我不可能接受苦药,一辈子都不可能。”她将头埋回被子里,闷声道,“但我喜欢熬药的人,一眼看见就喜欢。” 风拂桃树,花瓣落了他满身。 “江大夫?”病人唤他。 慌忙回神,他拂开药笺上的桃花,一本正经地道:“先拿这方子去抓药,你这积劳成疾——” “江大夫。”病人忍不住打断他,“我是腿断了,不是积劳成疾。” “……” 纸上字迹连带着胸腔里的东西,终于是一起乱了。 第14章 吵架最尴尬的是什么 两个人吵架,最尴尬的情况是什么呢? 是吵到一半才发现自己不占理。 认错吧,低不下去那个头。不认错吧,又有些站不住脚。 江亦川看着前头那些小厮照着他的药方给村民抓药,心里大抵就是这么个情绪。 宁朝阳没有不为他着想。 不但没有,反而还为他改变了一向的作风,没有直接砸金子不说,还细致得连捡药的小厮都安排好了。 她不觉得他的济民之心可笑,自然更不会觉得他担心家人的心思多余,是他着急之下太敏感,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她和沈浮玉划为了一派。 心绪纷乱,手里的毛笔一个没捏稳就摔下去断成了两截。 他捡起来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 宁朝阳的车夫就在这时将锦盒递了过来。 “您用这支吧。”他慈祥地道,“咱们大人是个执拗的,东西若送不到想送的人手上,就会一直搁置。这么好的狼毫,搁坏了多可惜。” 江亦川怔了怔。 锦盒打开,熟悉的狼毫笔陈列其中,看着就让人想起她在马车上那郁闷的神情。 ——“她倒是潇洒,一根狼毫笔就求来了婚事,我也买了,怎就求不来。” 嘟嘟囔囔的,像个眼馋的小孩儿。 眉目缓和下来,江亦川望着那支狼毫笔,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它拿了起来。 门第之见固有其因,但他和她是活生生的两个人,不是冰冷的门第,只要心里当真有彼此,又有什么是不能理解的呢。 念头起,江亦川都忍不住暗唾自己,一会儿一个心思,变得也忒快了些。 可唾过之后,心里倒是释然了。 他执正笔锋,将那张积劳成疾的药方重新写完,然后折起,仔细地放进了袖袋里。 · 宁朝阳今日心情极差,下楼的时候人虽是笑着的,可身侧一丈之内除了华年无人敢靠近。 “把这些后生吓成什么样了。”华年嗔怪她,“里头有好几个都是长舒打算笼络的人才,要真吓得人不敢来凤翎阁了,长舒可要找你拼命。” 皮笑肉不笑,宁朝阳道:“拼命这事儿好啊,又刺激又有趣。” 华年:“……” 她哭笑不得:“不是把人抢回来了吗,怎么还气成这样。” 抢回来了有什么用,人家也没把她当好人。 宁朝阳冷着脸想,说什么跟沈浮玉一样,她还不如沈浮玉呢,沈浮玉喜欢就去掳,倒比她这兜兜转转的要省事得多。 “你的马车到了。”她提醒华年。 华年颔首:“可要捎带你一程?” 朝阳刚想答应,侧头却发现自己的马车也停在了不远处。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江亦川也应该到家了。 抿了抿唇,她道:“我自己回去就是。” “那便祝你温香软梦,一夜好眠。” 在宁府那破地方,能有什么一夜好眠。宁朝阳敷衍点头,目送华年离开再转身。 提裙踩上自家车辕,她没好气地道:“明日不去花明村了。” 车夫一愣:“那,后日?” “后日也不去,大后日也不去,再也不去了!” 她什么身份,犯得着热脸贴人冷臀么,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就算换的没这个好看,也总能比这个听话。 气恼地一掀车帘,宁朝阳僵住了动作。 江亦川坐在车厢里,已经换回了雪白的长袍。闻言抬眼看她,漆黑的眼眸里粼粼有光。 略显尴尬地摸了摸耳垂,她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没答,倒是皱了皱鼻尖:“你喝了多少?” 哼笑一声,她迈进车里坐下,倚在软垫上懒洋洋地道:“与你有什么干系。” “你病还没好,不宜饮酒。” “又是大夫这套。”她道,“我也没雇你做府医。” “是没雇。”他点头,“宁大人第一次来看诊,甚至忘了给诊金。” 第二次也没给,是他顺手给她开的治胡思乱想的药方。第三次就更别说了,把人带回家照看,也没提什么钱。 “你不是我的病人。”他下了结论。 宁朝阳怔了一瞬,眉梢微挑。 小大夫这意思是不是他关心她,跟身份没有关系? 她有些惊讶地咋舌,心想这外头什么风这么厉害,能把这人的脑子都吹得开窍了? “那三车药材,多谢你。”江亦川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与她道,“我现在可能还不了你那么多银钱,但我会慢慢还,直到还清为止。” 这话就没有方才那话讨喜了,宁朝阳不悦,刚想开口,却又听他接着道。 “——待我还清之后,大人能不能继续去花明村?” 明日不去可以,后日不去也可以,甚至大后日不去也没关系。 但不要再也不去。 他抬眼,清眸如石上流泉,干干净净地映出她的影子,一如初见时那般,天光乍破,盈盈灿灿。 宁朝阳眼眸微微睁大。 她都气一下午了,这人怎么说低头就低头?态度这么软,弄得她都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是觉得我高高在上又一意孤行?”她挑眉。 “不是。”他歉疚地道,“大人待我并未如此。” “那我还和沈浮玉一个德性吗?” “云泥之别。” 头顶的阴霾一点点散开,宁朝阳想勾唇,又觉得自个儿这般也忒好说话了些,便清了清嗓子,故作高冷地将头别到旁侧。 江亦川轻叹一声,跟着她的动作换到对面去坐下:“谢过宁大人今日相救之恩。” 还找了他那么久,着实不容易。 宁朝阳淡哼,又将头换了一侧别着。 他好笑地又换回去坐着:“也谢宁大人维护之情。” 与同僚对峙不是那么轻巧的事,她都是为了他。 嘴角勾起又抹平,她板着脸道:“你知道就好。” 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往前冲了一下,江亦川没坐稳,倏地往里一跌。 宁朝阳被逼无奈、勉为其难地又将他抱了个满怀。 “唉。”她说,“诚意都给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没有不接的道理。” 这是哪门子的诚意! 江亦川扶正坐稳,赶紧解释:“我不是要这么谢你,我……” “大人。”车夫突然严肃地喊了一声,“江大夫的家里好像有异动。” 第15章 带你走 江亦川一听这话就掀开了车帘。 原本僻静的巷道,此时竟站着十余个高大的壮汉,这些人穿的虽是布衣,身上却有股不同寻常的气势,吓得左邻右舍门户紧闭。 江家大哥正堵在自家门前,双手撑着门框,恼怒地喊:“不许欺负我娘!” 江亦川跳下车便冲了上去。 为首的赵旗刚要动作,面前就多了一道白色的影子,他定了定神,挥手就想喊抓人。 结果话还没喊出来,肩膀先被人按住了。 “赵大人这是做什么?”她问。 “宁大人?”赵旗退后两步,连忙行礼,“卑职奉沈大人之命查胡海一案,此户人家嫌疑甚大,卑职正打算带人回衙门。” “真是巧了。”宁朝阳挑眉,“这小郎君下午刚得罪你们沈大人,傍晚你们就查到他家有嫌疑。” 伺机报复得也忒明显了些。 “这……”赵旗拱手,“大人明鉴,这户人家的举止的确不合常理。” 江亦川神色紧绷,抬手牢牢护着家人:“我母亲重病在床不得起身,日夜以泪洗面。我兄长虽已弱冠,却痴若四五岁的小儿,这般境况,大人想要我们如何合乎常理?” 宁朝阳看着他那气得发颤的手臂,微微抿唇。 她不悦地转向赵旗:“区区一个胡海,你们沈大人查了足足半个月也没有任何进展。与其在这里找由头为难无辜百姓,不如回去禀了你们大人,将案子转交给我。” 赵旗一凛,慌忙低头:“是卑职们办事不力。” “知道不力还堵在这里?” “可是——”赵旗抬手还欲指江亦川,迎头被宁朝阳一盯,气势瞬间弱了下去。 “卑职告退。”他拱手。 巷子里的一群人眨眼就散了个干净。 江亦川松了口气,回头打量自家大哥:“伤着哪儿没有?” 江大摇头,又指了指屋内。 那些人虽然没有闯进来,但着实闹了不小的动静,江母原本就易惊易怕,此番更是吓得咳嗽不止。 江亦川抬步就想进去安抚,袖口却突然被人捏住。 “沈浮玉既然有了动作,就不会善罢甘休。”宁朝阳看着他道,“你这地方住不得了,与其让令慈继续身处险境,不如径直将她带上车,随我走。” 江亦川怔了怔,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但宁朝阳已经扭头吩咐车夫收拾车厢里的杂物,要腾地方供江母躺着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先前在仙人顶上质问她的话也真是不知好歹。 “东西多不多?”宁朝阳问他。 江亦川回神,微微抿唇道:“容我先去告知母亲。” “好。” 江大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急得抓耳挠腮的,正想哭闹,却突然闻到了一股甜香。 “大哥。”朝阳微笑,“要不要尝尝这仙人顶的春花糕?” 油纸包打开,五颜六色的糕点甚是喜人。江大哪见过这种东西,眼睛都瞪圆了,立马接过来抱在怀里看。 这厢一消停,江亦川也就轻松了,顺利扶江母上车之后,便返身收拾行李。 宁朝阳看了他两眼,跟着挽起了衣袖。 华贵的官袍在这简陋的瓦屋里显得格格不入,她的动作却很麻利,将他堆积的医书捆上细绳,又把几个常用的药罐子都递给车夫。 江亦川在一个转身间嗅到了她身上还未散去的酒香。 他不由地有些恍惚。 这人是当真想带他走,还是只是喝醉了冲动行事? 宁朝阳没有看他,兀自收着东西,却在下一次与他擦肩而过时淡声道:“没喝醉,不是一时冲动。” 江亦川:“……” 他下意识地遮住自己的心口,惊慌地看着她。 宁朝阳看得轻笑出声。 她越过他将支着窗户的木棍取下,合上窗的同时抬眼道:“江大夫该遮的是脸。” 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有什么心思都写在了上头,叫人一览无余。 绯红漫溢上脸侧,江亦川狼狈地移开视线,匆匆去抱桌上的药经。宁朝阳暗笑,拿起旁边的砚台,放进箱笼里一起抬上车去。 马车虽大,但里头放这么多东西,躺了一个病人还坐了一个大男人,委实有些挤。 宁朝阳松开袖口吩咐车夫:“你先过去,我跟江大夫散散步也好。” “是。” 马车缓缓开走,江亦川看着那车顶上的铜铸梅花,后知后觉有些不安:“我们要去哪里?” “放心。”宁朝阳拂袖与他并行,“不是宁府那个吃人的地方,我在平宣坊有另外的私宅。” 私宅? 江亦川一听这词,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两扇缓缓开启的大门,大门之后,无数衣袂飘飘的美男奔涌而出,一边跑一边挥着手绢喊:宁大人~ 打了个寒战,他眉头紧皱。 宁朝阳快被他这丰富的表情给笑出内伤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看着挺美貌的一个人,怎么这般不聪明。 不过,也就是这般的不聪明,她反而更是喜欢。 朝堂上勾心斗角烦不胜烦,宁朝阳就想要这么个白纸一样的人,身份低微、相貌端正、还柔弱不堪惹人怜惜。 轻轻抚掌,她笑得眼尾弯起。 平宣坊离这边有些距离,但两人走了许久,竟也不觉得累。 江亦川不累是因为每日去花明村看诊走得更远,他习惯了。宁朝阳不累则是因为旁边这人脸上的大戏实在太好看,她一路看过去,还有些意犹未尽。 “到了。” 高大的宅院,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华丽些。 江亦川一看门开了就下意识地往后让位置,生怕谁家小郎君冲出来撞到他。 然而,门扇大开,里头只吹来一阵清风,带着春日的花草香,沁人心脾。 “这宅子一直空置。”宁朝阳抬袖掩唇,闷笑不止,“你躲什么?” 意识到自己想太多了,江亦川轻咳一声,掩饰似的道:“这等好宅,大人竟也舍得空置?” “我尚未成婚,又没有别的男人,按大盛律法,不能避开父母独居。” 这话听来是在正经解释的。 可是,可是…… 江亦川捏紧了拳头,缓了一会儿才恼羞成怒。 “这里只有你我,什么话非得贴着耳畔说!” 第16章 不一定神,但是助攻 清风吹拂,一身绛袍的女官踮脚贴上来,温热的气息尽数落在他右耳里,一阵酥麻之后,耳廓也跟着发烫。 江亦川连退了三大步。 作恶之人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纳闷地道:“这里既然只有你我,那做什么不能贴着耳畔说?” “……”乍一听还挺有理。 他羞恼又无奈,薄唇抿得泛白。 “好了好了,知道于礼不合了。”宁朝阳安抚似的摆手,“我毕竟是个醉鬼,江大夫包容包容?” 方才还说自己没喝醉,这会儿就是醉鬼了? 气闷地摇头,他顿了好一会儿,才与她并行进门。 天色已经暗了,四周也看不清什么,宁朝阳径直将他们安顿在了一处院落里,四间厢房,每一间都比他们先前住的两间屋子加起来还大三倍。 “这里被褥枕头都齐全,你们先好生休息。”她道,“待明日再去添置些物件。” “多谢。”江亦川闷声与她道。 欲走的步伐一顿,宁朝阳转回身来,好笑地扬眉:“道谢都带着气性?我又没亲着你,只挨近了些罢了,你就这般不喜欢?” “不是。”他摇头。 “不是什么?” “不是因为不喜欢。” 清澈的眼眸抬起来,他看向她,欲言又止,无地自容。白皙的肌肤蒙了一层绯色,脖颈上的青筋也微微凸起,和着那滚动不止的喉结,只一眼就叫她明白了意思。 宁朝阳的脸莫名就跟着他红了一下。 她轻咳一声,难得地有些结巴:“你,你歇着吧,我就住在隔壁院子,有事就找外头那几个粗使的奴仆便是。” “好。” 大步离开东院,宁朝阳一边走一边唾弃自己。 官场上打滚这么久,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竟也能因为别人一个神情就脸红?人家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她不该高兴才是吗。 只要再找个机会得到小大夫的首肯,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另府别居、逍遥自在了,真是妙极。 哈哈笑了两声,宁朝阳坐回自己的房里,拿手捂了捂发烫的脸颊。 春意深深,鸟兽虫鱼逃不过,花草树木也逃不过,人自然是更逃不过。 太糟糕了,一点也不优雅。 “大人。”许管家立在门外,拱手道,“里外里都交代清楚了,一定会照顾好东院那几位。” “嗯。”宁朝阳瞥了外头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许叔,劳烦您进来说话。” 许管家恭顺地站到她身侧:“大人有何吩咐?” “我有一个朋友,想与人求偶,但又没想好该怎么跟人开口。”她抬头,“您可有什么含蓄又优雅的法子?” 许管家差点没站稳。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家大人,又看了看灯火尚未熄的东院,觉得大人这就挺含蓄的了,还提什么朋友,跟他没长眼睛似的。 “此等要事,自然要先让对方感受到诚意。”许管家配合地道。 宁朝阳拢眉:“诚意已经给得很足了。” 又是救人又是给药又是百般维护,华年给的点子她已经都用上了。 许管家想了想,慈祥点头:“那就该轮到老奴出马了。” 这种戏份里,怎么能没有一个从小看着大人长大的老管家呢? 于是第二日,江亦川一打开房门,就看见这位老管家乐呵呵地站在外头道:“江大夫早。” 他不认识这人,只下意识地回礼。 “这是您的早膳,令慈与令兄的早膳也已经送过去了,您不必再操心。” 神色缓和,江亦川与他拱手:“多谢。” “是老奴要谢谢您才是。”老管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跟着感情浓厚地念,“大人已经许久没这么笑过了,这全都是因为您啊!” 江亦川莫名打了个哆嗦。 他困惑地道:“我看你们大人每天都笑得挺开心的。” “非也非也。”许管家摇头,自信背诵,“老奴从小看着她长大,真笑还是假笑一眼便知。对外头那些人,大人是敷衍应付,但对着江大夫您,大人可是发自肺腑地高兴。” 这位管家昨日有见过自己吗? 江亦川欲言又止。 许管家拍了拍他的肩,欣慰地道:“老奴一直盼着大人身边能有个知冷热的人,能让她不再形单影只,今日看见江大夫,老奴终于可以放心了,待死后下了九泉,也能对老爷有个交代。” 他一怔:“宁大人的父亲已经?” “哦不是。”许管家摆手,“我说的老爷是大人的三姨父。” “……” 捏了捏眉心,江亦川问:“您来是为了?” 终于说到重点了! 许管家站直了身子,低头想继续看自己手里的词儿,结果手再打开,里头的纸条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纳闷地低头四处寻找,找着找着就听得江大夫开始念:“老奴命不久矣,死前惟愿大人能觅得良人,不知江大夫可愿与大人托付终身,举案齐眉……” 倏地跳起来抢回纸条,许管家咳嗽不止。 江亦川哭笑不得:“还要提前写下来?”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那话本子有这么厚,我好不容易抄得几句有用的。”许管家嘟囔说着,陡然一凛,正经了神色道,“不知江大夫可明白老奴的意思?” 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江亦川神色复杂地道:“在下不过一介布衣,管家难道觉得堪与宁大人相配?” “哎,我们大人说了,大盛有的是登云梯,只要有本事,谁都能做人上人,故而前朝那些高门联姻的把戏在她看来只是庸者抱团,无甚作用。她想要的人,合她心意就好。” 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纸条,确定不是照着念的,江亦川抿了抿唇。 两人才相识不久,要说这么快坠入爱河死心塌地,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说他完全无动于衷,那更是不合常理。 没有人会不为那种坦荡炙热的心意而动容,再清心寡欲也不行。 袖口一动,碰着了里头折好的药笺,纸张摩擦,窸窣作响。 江亦川垂眼看着那方子,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 “她人呢?” 第17章 你都可以说给我听 宁朝阳一早就被召去了凤翎阁。 主殿里气氛严肃,皇长女高坐凤位,凤眸含怒:“本宫半个月前就让你彻查胡海,你查到哪里去了?” 沈浮玉跪在下头,一扫先前的嚣张,身子直颤:“微臣一直在查,那胡海诡计多端,不但将证据藏得死死的,还唆使左右邻居哄骗暗探,这才让微臣与手下走了岔路,耽误了功夫。” “人就在牢里,你都问不出真话来?” “殿下明鉴,胡海那骨头真是比牢里的铁栅栏还硬。” 闭了闭眼,皇长女寒声道:“青云台的人可不会管你有多少借口,他们已经知晓了此事,还扬言若本宫敢轻易结案,他们就去御前告本宫一个隐匿人证诬陷手足之罪。” 此话落地,在场的官员皆是一惊。 “怎会如此?”华年不解,“胡海去告状的那个衙门,里外全是咱们的人,消息绝不可能走漏。” 秦长舒也道:“暗探一直在花明村附近守着,胡海的居处没有任何人去过,也不见有谁去打听什么。” 一直都瞒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被青云台的人知道了。 皇长女心里烦闷,抬眼看向旁侧的人:“朝阳,你说呢?” 宁朝阳拱手:“事已至此,自然只能快些找到胡海所说的证据在何处、验明真伪,才不至于让青云台的人捏住把柄。微臣手里那桩内侍下毒案已经了结,愿自请探查此事。” “好。”皇长女欣慰颔首,转头道,“有劳沈大人去将相关卷宗整理妥当,送去宁大人府上。” 沈浮玉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却还是只能叩首:“微臣遵命。” 议事结束之后,宁朝阳被单独留在了大殿里。 皇长女看着她,略有担忧:“你父亲今日一大早就往吏部参了一本,说你忤逆不孝,独身分府别居。” 宁朝阳垂眸颔首:“让殿下操心了。” “本宫倒不是怪你。”皇长女轻叹,“本宫就是没想明白,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自己女儿功成名就,不为她高兴,反而成天想着怎么把她拉下马。那折子也就是落到了她手上,若真落去推崇孝道的圣人手里,宁朝阳说什么也得掉层皮。 朝阳是她近两年最看好的后辈,什么都好,就是可惜摊上这么个爹。 想了想,皇长女道:“本宫赐你一名男侍可好?如此一来,你想分府别居也就名正言顺了。” “多谢殿下美意。”提起这茬,宁朝阳愉悦地勾了勾唇,“但微臣那别院里已经有一个了。” “哦?”皇长女意外了,身子都往前倾了倾,“你是为他才分的府?” 低笑一声,宁朝阳默认。 皇长女霎时展颜,抚掌道:“本宫就说你这人行事从不冲动,怎么就给了宁肃远上奏参本的机会,原来如此。” 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那吏部的折子?” “可继续往上呈。”她平静地拱手,背脊挺直,无惧无畏。 皇长女看得万分满意。她就喜欢这种清醒的姑娘,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去要。果断干脆狠得下心,实乃成大事不可少之臂膀。 于是宁朝阳回去的时候,车上就多了一盆华光四溢的宝石树。 这不是长公主第一次赏她,以往更贵重的东西也是有的,但这一次,宁朝阳觉得自己的心境有所不同。 她挡了车夫的手,自己将宝石树抱起来,下车往东院走。 因顾忌着沈浮玉,江亦川今日没有出诊,只在院子里熬了药给母亲和兄长,便在檐下静心抄着药经。 听见脚步声,他眼睫一颤。 余光里挤进来一片绛色衣角,上头绣着繁复的四品梅花,威严又庄重。她站在他桌边,一时没有出声。 心里有些紧张,江亦川喉结滚了滚,然后才慢慢抬头。 他以为会看见一张严肃亦或是疲惫万分的脸。 然而,视线往上,映入眼帘的却是宁朝阳那明媚至极的笑颜。 “江大夫好呀。”她弯着眼道。 江亦川怔了怔,不自觉地就跟着她扬起了嘴角:“这是有什么好事?” “也没什么。”轻巧地将怀里的宝石树放在他桌上,她满不在乎地道,“殿下随手赏的小玩意儿。” 五光十色的宝石被累丝镶嵌在金枝之间,华光四溢,贵气逼人。金丝缠绕,做得枝头弯曲自然,巧夺天工。风一吹,整颗宝石树还沉甸甸地跟着晃动,折射的彩光落在干净的墙壁上,如梦似幻。 “好生贵重的赏赐。”江亦川站起了身,左右细看两圈之后,抬眼看她,眼眸微微睁大,“你得立多大的功劳?” 宁朝阳摆摆手:“只是得了殿下偏爱罢了。” “殿下的偏爱又岂会是平白来的。”他摇头,认真地道,“大人一定做了很多努力。” 没贬低这物件,也没说她只是运气好,江亦川很真诚地夸奖着她,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替她高兴的光彩。 宁朝阳有些不适应:“你怎么也学外头奉承的那套?” 江亦川莫名:“这为何叫奉承?不是实话吗。” 是实话吗? 朝阳有些迷茫。 她在九岁时写了一篇诗文,机缘巧合入了名家之眼,人家就赠了她一方宝砚。当时她高兴坏了,立马拿去给宁肃远看。 结果宁肃远只瞥了一眼,就笑她拿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当宝。 “一个垂髫稚子,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文采,人家心慈罢了。” “就这么个破烂也值得你得意忘形?” 宝砚当时就被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喜悦的心也跟着被摔了个粉碎。 得了奖赏是不值得高兴的,高兴只会挨骂——这是宁朝阳在这么多年里逐渐根深蒂固的认知。 但现在,江亦川在替她高兴。 他说宝石树很贵重,说殿下的偏爱不是白来的。 还说她一定做了很多的努力。 宁朝阳捏了捏手,只觉得喉咙干涩得紧。 “还有什么其他高兴的事吗?”江亦川道,“我现在有空,你都可以说给我听。” 第18章 开心的事 “有啊。”她开口,声音沙哑。 江亦川一听就皱了眉,想看她怎么了,这人却低着头。 她兀自道:“我得了一桩很重要的任务,一旦做好,明年升迁有望。” “毒害我的人也有了报应。” “回来的路上还看见了很好看的景致,这些都是能让我高兴的事。” “但最重要的是——” 宁朝阳抬头,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泛红,眼尾却是一扬,朝他笑起来:“最重要的是,我遇见了江大夫你~” 后头这一件,比前头那几件加起来都更让人高兴。 目光相接,江亦川心口蓦地一紧。 这人总是与他装哭,骗他安慰之后脸上一点泪水也无,可恶极了。但此时当真看见她眼里的水光,他又觉得这东西不该在这里。 方才自己的话哪句说得不对了吗? 他皱眉想道歉,面前这人却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她将那宝石树往他面前一捧,笑眯眯地问:“我若用它作礼,可否求得江大夫长留此处?” 空寂的别院,虽然时常有奴仆打扫,却也冷清又幽静,也就是他搬进了东院,这一方院落才沾上了点人味儿。 江亦川想起那管家说的话,又看了看面前这棵华贵万千的树,沉默片刻,还是伸手将自己袖袋里的药笺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 薄薄的纸张对折了两下,打开一看,是一张治疲惫乏力高热不退的药方。 “是回答。”他说。 宁朝阳的脑袋上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这算哪门子的回答? 竖着看了看每种药材的首字,拼不成一句话。又横着数了数药材的数量,还是没头没脑。她好笑地问他:“直接回答触犯大盛律法吗?” “不触犯。”他敛眸转身,“但多少无趣些。” 手指刚要往前晃,却被人倏地勾住。 宁朝阳勾着他的指节,嘟囔道:“与我在一起,才不会叫你觉得无趣。” 江亦川没有躲,只任由她抓着,白皙修长的手指起初冰凉,慢慢地就温热起来。 他道:“那就希望大人说到做到。” 如同万里晴空之上突然炸开一簇烟火,朝阳整个眼眸都亮了起来。 这不还是答应了吗! 嘴角控制不止地咧向耳根,她脚下一个小跳,又克制地稳住袍角,勉强清了清嗓子道:“那晚上我让许管家多准备些菜,你我小酌一杯。” 这么快就要? 江亦川一怔,耳根跟着就红了。 他没敢回头,只挺直背脊装作冷静,心下却是乱如麻缕,连脉搏都跳得快了三倍。 她是不是听错了,他只是答应要留下来,还没答应别的。 要提醒她吗,可这人现在正高兴,若是纠正她,她会不会又要哭? 可这都不纠正,那他,他晚上穿什么比较好?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还不待想出个结果,就听得奴仆突然道:“大人,沈大人来了,说是奉命送东西的。” 微微一怔,江亦川回了神。 宁朝阳对奴仆点了头,第一反应竟是先来安抚他:“是公事,你不必害怕,在这里她不能将你如何。” 这是以为他有多胆小。 江亦川有些哭笑不得,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松开她的手,让她先去忙。 宁朝阳心情极好,点头便去了,袍角飞扬起来,眨眼就消失在了回廊外。 他这才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跳得太快了。 被姑娘家求亲,简直是从未遇见过的怪事。 有点紧张,又有点慌乱。 从小生在那样的环境里,没人教过江亦川男女在一起应该是什么模样,更没人教过他当人夫婿需要做些什么。 返身回屋,他将自己所有的医书都翻了一遍,不得其解。再将药经也一并看过,还是没有主意。 心念一动,他找到了许管家:“能否与您借些话本?” 许管家没别的爱好,就爱看这些,一听他这要求,当即就兴奋地寻出来几本才子佳人,一股脑全塞给他。 于是江大在院子里追蝴蝶的时候,就看见自家二弟捏着本书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么?”他忍不住凑过去问。 江亦川回神,笑着与他道:“这书上说世间情爱千百种,总逃不过连理之事。” 相识不过月余,要看清一个人的心意很难,但宁朝阳既然愿意与他结为连理,那至少是不会愚弄他的。 他别无所求,只求真心相待,白首不离。 江大一脸茫然地挠头:“连理是什么?” “就是夫妻。” 从未念过的两个字,吐来有些生涩,江亦川摩挲着手指,嘴角抿着,有些不好意思。 他虽没有她那样的富贵,却也想倾尽所有为她备下三书六礼,将她明媒正娶,与她成为夫妻,从此生死与共、风雨同舟。 有人蓦地嗤笑了一声。 江亦川回神,反手把江大拉到了背后:“什么人?” 沈浮玉从走廊的石柱后站出来,满眼讥讽地问他:“你想与谁做夫妻,宁朝阳吗?” “……”戒备地起身,他道,“沈大人走错地方了。” “听说宁朝阳为个男人另府别居,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她置若罔闻,虽没再靠近,却也接着道,“真是糊涂,你若跟我,至少也是个院内的侧室,跟她,怕是只能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脸色微沉,江亦川道:“大人既是官身,又何必做这下滥的挑拨之事。” 挑拨? 沈浮玉翻了个白眼:“不然你去问宁朝阳,看她会给你个什么名分?一个出身卑贱的江湖大夫,还真想做她宁大掌事的正经夫婿啊?” 将泼天的权势和家财都分给一个男人,宁朝阳才不会干这种蠢事。 江亦川被说得怔住。 他想反驳,说江湖大夫靠本事立命,为何卑贱?又想说不是谁都那么在意门第。可环顾四周的雕梁画栋,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布衣,这话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沈浮玉揶揄地看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喉咙突然就是一紧。 有人从旁侧伸出手来,抵着她的咽喉叫她一路后退,越退越快,越退越急,直到撞上走廊另一侧的石柱,嘭地一声响。 第198章 写在最后,给我亲爱的你们 说来你们可能不知道,先前有一段时间我的少女心突然死掉了,就是很难相信爱情,也开始厌男,于是写言情变成了十分痛苦的一件事。 我企图写事业文,但编辑认真地告诉我,我擅长的是言情,言情就需要一个好男主,需要男女主精彩的对手戏。 于是勉强支撑着,一直洗脑自己要坚定一个作者该有的信念感。 到这本写完,我好像完成了少女心的复健_(:3」∠)_ 我结婚了,对象是写《春闺梦里人》那时候的男朋友。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也不是,我们相识十五年,拉扯恋爱了五六年,中途有很长的时间都是不在一起的,有很多痛苦和折磨。 但最后治愈我的也是他。 因为他我开始尝试着信任和依赖,开始正视生活,开始接触电脑和键盘之外的烟火气,开始注意早睡早起、健康饮食、正确坐姿、运动骑车。 也开始有了一些新的对感情的看法。 我很喜欢他,也开始重新喜欢打开文档建立一个新世界的感觉。 不再抵触男女主对手戏,也开始企图给我的女主一些正向的治愈。 读者和作者的视角完全不一样,有些我觉得自己很满意的文,你们好像不太喜欢,但我觉得全是漏洞的文,好像因为别的优点而更被你们青睐。 不过没关系,每一本书的遗憾都是我开下一本新书的动力。 这是我的第二十三本书,我自认没有天赋,文笔也偏白话,但勤能补拙嘛,用尔尔的话说,能坚持到现在,我已经很了不起很棒棒了! 第二十四本书应该是个仙侠题材,年后会来若初继续写。 今年陆陆续续有看一些你们给我的评价,看见夸夸很开心,看见说不喜欢的也还好,就算做不了你们最喜欢的作者,那我也能拼一拼做陪你们最久的作者哈哈哈哈。 要过年了,又是新的一年。 《上京春事》在这里就画上句号啦,谢谢各位两个多月的陪伴,也谢谢一直给我留言的宝贝们,我都有看。 提前跟大家说一声新年快乐,希望你们心想事成,万事顺遂。 来年也请多指教(づ ̄3 ̄)づ╭~ ———白鹭成双.2022.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