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长安》 楔子 我大概,是死了的。 喉咙已经没有烧灼的痛苦,胃部也慢慢平静不再抽搐。我已经失明了许多年的眼晴,在这一刻,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时光。 百福殿前的含絮柳,立政殿前的牡丹花,还有长安大兴宫里蜿蜿蜒蜒的小道,一路曲折地通向长安城。 大约是天不好,阴沉沉地压在人胸口上,空气中洋洋洒洒地飘着几颗雨,让平日里宫人穿梭不息的大兴宫有了几分萧瑟。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我的木屐踏出的‘哒哒’声,伴随着雨滴落在泥土上的声音,一句一句敲进人心里。 白术撑着伞在后面追我,声音都打着颤“殿下,殿下!”一声比一声急切。 我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攥着蓑衣下的裙角,疾步地穿过宫门,沿着回廊和甬道,朝东宫走去。 我和十二姊吵了架,一路负着气闯进了东宫。幸而太子哥哥在,我见着他,立刻不顾形象地伏在他膝头委委屈屈地大哭。 太子哥哥揉了揉我的发髻,温柔又小心,听了我咬牙切齿地说辞,他‘唉’‘唉’地叹气,不知道从何安慰起。 十二姊是韦妃的女儿,就算是身为储君的太子哥哥也不能拿她如何,何况我一个死了母妃的丫头。 我还在胡思乱想,就听见一个清冽的嗓音响起“殿下,贫僧告退。” 他闭着眼,显然不想搅在皇家的争纷中。 我抬了眼皮瞧他,是个僧人,不过及冠的年纪,嘴上露出几根青涩的胡茬,模样倒是不丑。 外面雨淅淅沥沥的嘀嗒着,依稀能听见雨打芭蕉的声音,鬼使神差,我抹了泪儿,扬着脸问他“闭着眼做什么?难道本宫长得不好看?” 他身躯微恭,双手合十,道“非礼勿视,殿下恕罪。” 我这才发现,他的眉生的极好,微微蹙着,露出淡淡的悲悯之色,当得‘眉若远山’四个字。莫名的,我添了几分狭促“我不怪你,你睁眼看看,我长得好看不好看?” “高阳!”太子哥哥低声呵斥我。 问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轻浮,更重要的是,我失了公主的气势。 我朝太子哥哥吐了吐舌头,重新端起架子,道“本宫要你睁开眼,报上名讳。” 他似是无奈地牵了牵嘴角,又行一礼,睁开眼,却并不看我,低眉顺目地答“贫僧法号辩机。” 我盯着他暗暗称赞,这双眼睛生的也很好,像春日里的桃花一般,更难得的,是如古潭一样清澈又深邃的眸子,宫里的人绝不会有这样亮的眸。 到底是我坚持要他看我,他拗不过,顺着眼看我,然后我看见他眼底闪过一抹惊诧,衷心称赞“殿下生的,十分明艳。” 他神色坦然清明,不含一丝杂色,言语间也是真诚的赞叹。 他这样认真,仿佛赞赏的不是一个女子,更不是当朝的公主,只是看见了美好的事物而发出由衷地赞美。 我常听宫人谄媚,夸赞我容貌昳丽的词不知几何,但听到他这样简单的说出赞美之词,我竟心中流过一丝别样的温暖,然后就像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雨下得更大了,我的思绪渐渐飘远,夹杂着“殿下生的,十分明艳”,还有我银铃般欢畅的笑声。我想,我大约是死了。 第一章 恃宠 我和十二姊不和在宫里不是什么秘密。 但今次着实新鲜,我同十二姊坐在了一处。 她看我,我也看她,并不说话。 她倚在凉亭的靠栏上发呆。 沉默许久,我开口问她“你当真要嫁给他?”这个他,自然是周道务。 她扫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反驳我“谁敢驳了父皇的意思?” 我同十二姊只差了两岁,境遇却是不同许多。她是韦妃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却蹉跎到如今也没有封号。我是父皇从宫外带回来的,没有母妃庇护,却五岁起就封了公主。因此我们一开始就不喜欢对方,但也因此反而比宫里其他姊姊妹妹的能说的上话。 她对这亲事不满,不能和父皇说,也不能同韦妃娘娘说,现在对着我,也没什么顾及道“你现在很得意吧,父皇要把我嫁给那么平凡一个人,他本来就不是十分在意我,如今更是好打发。” 左右宫婢都站的远远的,却又不敢真的走远,怕我和十二姊打起来。 我轻轻嗤笑了两声,神采飞扬道“你自己不敢就不敢,拉上我做什么?我纵然嫁不得如意郎,却也不会嫁个自己不喜欢的,做那怨偶。” 难得,她不恼,只是神色轻愁,叹“父皇怎么也不会让你嫁个丑八怪,你看五姊就知道了。” 我喝了口茶,怎么都辨不出香味,有些不屑她的天真“姊妹中没有哪个是没有目的的嫁了出去的,只要自己想嫁的能让父皇觉得有价值就是了。你若有喜欢的,最好试一试。” 平时里十二姊最看不得我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事事都要和我撇苗头,今天这样没有精神,我反而奇怪的很。 秋日里的天还很爽朗,但眼前的少女丝毫没有心情欣赏。 十二姊从扶栏上探出半截身子,掐了朵秋菊把弄。 我不晓得是怎么,有一种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的感觉,一口气就堵在心口,咽不下吐不出。 要说这宫里的姊妹,唯有母后所出的明达还有十二姊孟姜和我有几分交情,其余的,都不作数。 而十二姊这样轻易就放弃,才让我觉得异常难忍。 “什么人!”白术突然出声,身形一闪,从灌木丛里抓出一个丫头。 那丫头年纪不大,胆子着实不小。被白术抓出来,她张嘴就说谎“见过十二殿下,高阳殿下,奴婢路过,不知这位姐姐怎么突然抓了奴婢过来。” 空口白牙的,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不错。 十二姊皱了皱眉,开口“这不是十九儿身边的丫头?” 李淑的人? 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丫头,不过十二三岁,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让人不喜。 我懒得问她话,直接吩咐白术将人带回百福殿。 没有心情再和十二姊说话,起身要走,走了几步,我又回头“你可以给十九儿传个话,卖她个人情。” 说完,我稍顿脚步,待白术和竹沥跟上,匀了两口气,才仪态翩翩地回了百福殿。 明达正由乳母服侍着吃点心,见我回来,赶紧跳下椅凳,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福礼,嘴里还塞着未来得及咽下的糕点。 她乳母吓得不轻,又不敢劝阻她的行为,只一个劲向我叩首,嘴里不住喊着“殿下莫怪,公主是见着您高兴,失了礼数。” 我等明达空出嘴,颇有些严肃地说“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 她有些腼腆,又重新端端正正行了礼,唤了“十七姊。” 我点点头,问她“怎么不在父皇身边用小食?” 她白日里一向在父皇的身边。 她的表情就很得意,一副福娃娃的模样,讨好的拱到我身边“父皇有事要忙,让我来找十七姊。” 估计李淑等会儿会去父皇那里告状,我哄明达“快去睡午觉,等太阳下了坡我带你去见你九哥,还能吃黎妪做的桂花糕。” 明达立刻拉着乳母去东厢房歇午觉。 听到宫人传话说李淑去了甘露殿,我哼哼了两声,告诉白术,“去给那个丫头灌碗药,然后给我们的十九儿送回去。” 心中耻笑,这李淑也就只会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和她那母亲一模一样。 既然想争宠,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争宠好了。 确定那丫头成了个哑巴,又命人截了她的拇指,我警告她“要是没了拇指还能写字,恐怕就只有死人最让本宫放心了。”说完,我亲自去灶上盯着那些仆妇做汤。 等送汤去甘露殿的时候,父皇还在批阅奏章。 看见我来,他搁下笔,沉声道“来了,说说吧,十九儿来朕这告状说的可是真的?” 我稳稳当当地行礼请安,然后说道“十九儿同您说了什么?她肯定没说她的丫头偷听儿臣和十二姊说话,这没规矩的丫头儿臣就是打杀了又如何?难道以后有人偷到儿臣宫里了儿臣也要忍让不成?何况,” 我话锋一转,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杀气和蔑视。“人我已经给十九儿送回去了,她还要怎么样!” 说完,我看了看父皇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心中稍安,像献宝似的把那甜汤端出来,笑眯眯道“特地给您做的,不许多喝,解解馋就好。” 前几年太医就说父皇不能吃甜,可是他偏偏好甜口,我问了太医,只好拿了甘草做些甜汤给父皇喝。 这是我们父女间的秘密。 父皇瞥了我一眼,心照不宣地端起碗尝了一口,赞“不错,高阳有心了。” 王公公胆战心惊地看着父皇喝了一碗,想劝又不敢开口。 我笑道“公公放心,高阳亲自尝过了才敢拿给父皇喝。” 父皇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先让旁人尝了,然后我才喝的。” 父皇欣慰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向王公公道“不怪朕疼爱这孩子,做事仔细谨慎,难得的是有这样的孝心。” 我像所有得了赞赏的孩子一样,眼睛亮晶晶地表示“您是高阳的父亲啊。” 什么君君臣臣,我只说拿他当父亲,父皇果然眼神更加柔和。 第二章 而骄 “赏南海珍珠一槲,赏蜀锦八匹,赏梳蓖十二,赏绢花十二……” 宫人每唱一次名,就有宫婢端着托盘放在百福殿间。 父皇又赏赐了我许多物件,无声地彰显着宠爱。我却没有原本想像地那般胜利的愉悦,赢了十九妹又如何?十九妹还能改了不成? 我想起十九妹的娘刘婕妤,心中就厌恶的紧。 送走宫人,我百无聊赖地倚在贵妃榻上发呆。莫名地,就想起那双深邃又明亮的眼睛,淡淡的暖意,轻轻的,如羽毛一般扫过。 他是个和尚,不是念经就是打坐,难道不会觉得无聊吗? “明日一早,本宫去东宫。”我吩咐身边的侍婢。 白术一惊,有些犹豫。 我睨了她一眼,又道“你去递了牌子吧。” 她轻轻呼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推出去。 这丫头,前几天被父皇吓得不轻。 我和十二姊争吵,负着气冒雨去了东宫,结果回来时得了风寒,躺了好几天。偏偏父皇觉得是我身边人不会服侍,一院子服侍的都要打死了事。 她们和我一同长大,就是我的人了,我不忍心她们挨打,私下和父皇保证,绝对不会再任性,这才免了几个丫头的罚。 我胡思乱想着,不晓得明日该怎么见到辩机。 次日天公做美,吹着徐徐凉风,我到东宫时,太子哥哥并不在。 接待我的是太子妃,她怀了身孕,看我的目光十分柔和,笑意盈盈地和我见礼。 我赶忙上前两步,托住她的手臂,笑称“长嫂,您可别让我为难,太子哥哥要是知道我让您还礼,肯定会责怪我。” 太子妃明显神色轻快“殿下这是取笑妾身。”到底没有行礼。 我来是为了找那个漂亮的和尚,随意寒暄了几句,索性直接问“长嫂,前几日太子哥哥找来的那个和尚,您可知道是哪个寺里的僧人?” 太子妃闻言“你阿兄从会昌寺找来给母后祈福的,可有什么不妥?” 她又急急解释“虽说母后去了两年了,可你阿兄总也放心不下,宫中忌讳这些,这可有了不妥?” 我想了想,并不觉得父皇有什么异议,大约也是思念母后,但难免落人口实。 不知道是不是私心作祟,我露出几分犹豫“您劝劝太子哥哥,日后还是去寺里好,请进宫来,易生事端。” 太子妃不出所料地露出些为难,思量着开口“这本是妾身这个做媳妇的事,但如今有了身孕不方便走动,太子殿下平日公务繁多,只能寻了这个法子。” 我安慰她“长嫂不必懊恼,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来父皇和诸位大臣、娘娘们也能理解。” 之后又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该去给母后上柱香。” 太子妃眸光流转,温温柔柔地又和我说了许多话,留了午饭,我才回百福殿。 夜深,我却毫无睡意,压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望着烛台上的膏火,怔怔出神。 我承认,我想我的生身母亲了。 自我五岁被抱进大兴宫,曾经有许多个夜,我思念起那个模糊的身影,思念眷恋到哭泣。却只能死死地攥住被角,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声。 母后待我很好,吃穿住用,无一不精,教导之事也是一如己出。正因为如此,看着母后关切的脸,我一个字也说不出。但到底是想的,那个曾经敢带着我远离皇宫的女人,那个至死也不肯踏入长安城一步的女人,那个生我育我的女人,我还是想念她。 “殿下!”半夏进屋唤了我。 今日并不是她值夜,我不快地看她,她并不害怕,只是露出为难“是十二公主,她哭着来百福殿,要见殿下。” 她不是打定主意要嫁那周小郎了吗?还哭哭啼啼来我这里做什么,还是大半夜的! 想了想,到底害怕她做出什么跌面子的事,让父皇为难,皱着眉让半夏去叫了白术,然后把十二姊请进来。 十二姊确实是哭着来的,见到我时眼角还充着红。 她看见我,什么都顾不上,未语泪先流,语气满是伤心绝望“百福,母妃说,明日,明日父皇就要下旨了。” 她抽抽泣泣,无非就是不想嫁给周道务,父皇太狠心芸芸。 “胡闹!”我轻喝,揉了揉眉角,觉得她这些年着实没长脑子。 “你大半夜哭着来百福殿,阖宫上下都被你惊动了。你这是不满父皇的决定吗?倘若不满,之前怎么不去争取,如今这样闹,父皇就会让你不嫁了?惹了父皇嫌弃,你拿什么立足?” 我说着,突然哑然,是不是因为十二姊这个炮仗样性子,父皇才把她嫁给忠臣遗孤的周道务呢? 十二姊愣在那里,有些犹豫。 没有等她思考太久,我喊半夏“还不去给十二殿下打点水梳洗?” 半夏应是,退了出去。 梳洗过后,十二姊总算平静下来,面色还有几分哀愁。 我这才意识到,我这个十二姊和我到底是不同的,她那骄纵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颗怯懦的心。 我从不讲什么姊妹情,但对着十二姊,我有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不自觉地劝她“你不要任性,你今日来肯定惹恼了父皇,你的封号估计也要等些日子给你,你算不算得不偿失?” 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我居然气乐了“你这样折损父皇的面子,还不许他折了你的面子?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和我争了这些年。” 她怎么能呢?她当然能,她有韦妃娘娘这个亲娘护着,怎么不能和我争。 我心里有些酸,又有着嫉妒,醋溜溜地道“你来百福殿,韦妃娘娘不拦你?” 十二姊难得露出几分懊恼,瓮声翁气“拦了,可我心里憋的慌,只想找个人说话。母妃她总要我慎言。” 罢了罢了,就当是替父皇留面子。 我拍了拍床边,问“今夜歇在这吧,我和父皇说你是来找我说小话的,姊妹间同睡一处,也不算什么。” 她嚷道“谁要你假好心。”人却乖顺地上了床。 白术歇在榻上值了一夜。 第三章 长兄 次日早朝后,父皇召我去甘露殿。 难道是为了十二姊的事?我暗揣,自认为做的合乎父皇心意,换了衣服去甘露殿。 一进门,还未看见父皇,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竖在殿中,好像还在说什么话。 不是我大哥承乾是哪个? “请父皇安,父皇长乐无极。” 我轻快地行了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父皇和大哥一起转头看我。 我一把扑到大哥身上,朗声唤了一声“太子哥哥!” 他亦爽朗地大笑,将我高高地举起“小高阳,真是淘气。” 我轻呼,神情是自己未曾察觉的兴奋愉悦。 父皇看我们兄妹和睦,也笑起来。 待我走近,他笑的更欢畅,神色里全是满意“这次进贡的料子,朕把杏色的都赏了你,看看,朕的小高阳都会发光了。” 他是说我的裙子,今晨特意换的这一件。 我骄傲“当然,我可是大唐的高阳公主。” 父皇和大哥看了我一眼,继而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笑过,父皇才开口“你母后去了这些年,朕想让你去给你母后添盏长明灯,你可能胜任?” 原来是这事,没想到父皇那么快就敲定了,我悄悄看了一眼太子哥哥,他依旧带着笑意,不知为何,我的心莫名感到安静。 我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您是说,母后?” 他摸了摸我的头顶,脸色露出几分叹息“你母后她,一个人,不晓得过的好不好,可朕一个人,过的当真不好。” 怎么会是一个人,后宫明明这样多妃子。 我的心底突然冒出这样荒谬的想法。 “太子先回去吧!” 父皇朝大哥挥挥手,一副要单独交代我的样子。 我恋恋不舍地看了大哥一眼,平日里我难得见他一次。可他眼角都没有瞟我,恭敬地退出去。 “别看了,眼睛都粘在你大哥身上。”父皇故作吃味。 我同太子承乾的关系如兄如父,我从小就喜欢跟着他,这点宫中上上下下无人不知。 我仰起脸,姿态高傲“您又不是不知道,儿臣最喜欢大哥。” 父皇点了点我的鼻尖,切入正题“昨天孟姜哭着去你宫里说了什么?” 是十二姊自己来的我宫里,不去问十二姊,却来问我,同我有什么干系。我心中嘀咕,嘴里却老老实实答“十二姊同儿臣说,她不愿嫁给周家小郎君。” 又道“十二姊一向心高气傲,她这样想也不出人意料。儿臣已经吩咐了百福殿内的宫人,十二姊是来找儿臣说话的,姊妹间说小秘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父皇点头,欣慰地看我“高阳啊,你可真是朕的解语花。” 待出了甘露殿,就见那欣长的身影站在廊下,背着手,显然是在等我。 我追上去,语气就露出几分不悦“等妹做什么?刚刚太子哥哥可是眼角都不扫妹一下。” 他像是没想到我因为这事生气,哑然失笑,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我“知道你想出宫,给你点零花钱,内廷的金钱可没办法在外面使。” 原来他根本不相信我是想给母后上香,也根本不相信是他请和尚做法事不妥,他只是以为我想出宫玩耍,所以就顺水推舟随了我的心愿。 真是讨厌,为什么会觉得鼻头酸酸的呢? 伸手接了荷包,沉甸甸的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我目露疑惑。 他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告诉我“这是五十钱,小玩意儿能买一堆了,你没有在长安城里逛过不晓得,到时候让辩机带你去逛逛,我看你也挺喜欢他。” 明明就是说我不通稼穑,可这本该让我不服气的话惹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不过是他众多妹妹其中之一,还不是亲妹妹,他却这样宠我爱我。我的小心思,小心机他统统都知道,可只因为我想,他就装作不知道似的替我安排。我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大哥,还是当今的储君做大哥。 我忍下心中感受,嫌弃他“哪有做哥哥的只给妹妹五十钱,小气!” 这下轮到他疑惑,我抬头看他的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有着骄纵的语气“大哥不如赏我一串珠子,我拿去赏人也体面。” 我可没有赏男人的东西,去内务找又太刻意了,顺势就从太子哥哥这里敲诈一笔好了。 “什么珠子?赏个人,赏辩机的吧!”他斜睨着我,一副觉得我没出息的样子。 我顿时觉得自己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道“不用你管,你只说给不给我。” 又似乎是解释“既然拜托他带我出去玩,也该赏他东西。可他一个出家人,赏他银钱也都是捐了香火,想来只有串珠合适。” 我说出这话,简直欲盖弥彰般,高阳公主让他带出去玩已经是他的荣幸,何曾需要赏他什么,还是这样特意准备的赏赐,简直像礼物一样。 但正应了自己孩子什么都好的道理,太子哥哥并没有发觉,安抚我“知道了,知道了,高阳想赏谁东西,必然赏最好的。” 我乘机耍赖“那我过几日去东宫挑,好大哥,你让长嫂准备着,好不好?” 话一出口,我自己个儿就察觉出不对劲来,我什么时候这样撒娇耍赖过? 宫人们都传,帝有女高阳,甚宠之。主性骄,好争胜,然能诗文,善骑射,独宠于前。六宫左右皆惧,恐主不喜。 我这样费尽心思地去讨要东西,着实吓人。我长到如今,不论是生活在宫内还是宫外,从未缺过什么。 幼年时,母亲独自带我住在山寺下的屋舍,她虽然苛待自己,日子却并不清贫,服侍之人也是尽心尽力。 母亲死后,我被父皇抱进大兴宫交给母后抚养,母后待我极好,我又是一进宫便封了封地,给了封号的公主,何曾费心费力去讨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张张嘴就有人送到手上来。 今天行为处处透着我自己也不懂的古怪! 第四章 如父 我目光微转,扫到旁边都快急哭了的小内侍,示意他上前说话。 他立刻感激地看我,磕磕巴巴地提醒“殿下,太子殿下的师父们怕是要到了。” 太子哥哥一惊,来不及好好告辞,急急忙忙说了句“向你长嫂要”步履匆匆地走了。 太子的师父是父皇亲自点的,都是些古板的老家伙。我撅了撅嘴,觉得无甚意思。 晚上,一向好眠的我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是我刚刚进宫的那个雨夜,接连几日的阴雨下得人心烦。 抱着我的宫妇一脸嫌弃,她不停的摇晃着哄我,想让我快点入睡,不耐烦极了。她原本是给九皇子备的人,如今却成了我的仆妇。我这样一个从宫外抱回来的野丫头,哪里比得上九皇子这个皇后亲子金贵。 宫妇瘪了瘪嘴,趁着没人时小声骂道“小杂碎,长不长得大都不一定,也不知道是哪个风流的娼妇生的。” 她以为怀里的小丫头是皇帝欠的风流债,抱回来就算完了,一个没有娘的丫头,出身又这样低贱,皇帝有十几个女儿哪里还记得这一个! 之后果然如她所料,皇帝接连几天歇在立政殿,却丝毫不提从宫外抱回来的女童。除了抱回来那天交给皇后抚养外,根本没有放在心里的意思。 宫妇心里恨得很,要不是这小野种突然冒出来,怎么会坏了她的前程。 在宫里坏人前程就是要人性命! 皇帝宠你才是公主,不宠那就是众多夭折的孩子中的一个。宫妇盘算得紧,若是突然死亡肯定会惹得一身骚,但小孩子怎么能没有五病三灾的?慢慢的,她开始给还是幼童的我喂冷饭,我不吃就掐着我的脖子硬灌。 这样一个失恃的皇女,病了,死了都很正常,谁知道是不是抱回来的时候就养不活的。 如她所愿,很快我就病了,上吐下泻,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 大约是死了娘,我变得十分敏感。我开始发现那宫妇看我的眼光就像看一个死人。 怎么能不害怕呢?我不想死啊,真的不想死。 我装作肚子痛要出恭,原本就病着,那宫妇并不怀疑,由着我去茅房。在她看来我已经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根本不会有力气折腾。 我冒着小雨,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去,我找不到路,就一路连滚带爬,跑过泥泞的花圃,往前跑,一直往前跑。 大约是缘分,我撞倒在一个少年身上。 这少年生的很是高大,他站在回廊下,惊措地看着跌在地上的我。 他身边的内侍厌恶地踢开我,还掩着鼻子道“哪里来的脏丫头,敢冲撞太子殿下。” 我在泥里滚了一骨碌,模模糊糊间只记得母亲交代我以后有什么事只能找父皇,不由拼尽了力气喊“父皇,救我。”然后就倒在雨里。 再醒来时我躺在软软的小床上,清清爽爽的,白胡子的老头看我醒了,长吁了一口气,然后露出高兴的神色,嘴上道着“殿下万福。” 很快,就有许多人来看我,就是那时我才知道,怎么才能活成一个公主。 父皇,母后,九弟,还有留了我性命的太子。 他们都聚在我的床边,一个喊着谢天谢地,一个喊妹妹。 只有他不同,红着脸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感觉似不大热了,这才放心地说“妹妹可算是好了。” 又大约是赞我“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勇气,真不愧是父皇的女儿。” 父皇看了我一眼,也有些欣慰“承乾说的对,这丫头这么烈性,朕看不如封了高阳公主,如何?”此时的父皇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父皇,母后还未离世,他眼角眉梢都是豪情万丈。 母后替我轻轻掖了掖被角,哄我“好孩子,还有没有不舒服?再睡会儿。”又看向父皇“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受了许多苦,说起来也是臣妾没有尽责,她比雉奴刚好大了一岁,陛下也给这孩子起个乳名吧。” 她的声音有一种端庄的韵味,不算柔,却让人忍不住觉得是个有修养的女人。 父皇想了想“不如叫百福,希望朕的小高阳福泽绵延,以后赐居百福殿,正应了百福两个字。” 真龙天子给的福气,还是满的要溢出来的福气,可见对公主的在乎。高阳公主这才算是真正的高阳公主。 太子承乾,他救了我,又帮我得了封号。这样一个人,等我真正好全了才敢叫他一声‘太子殿下’。 再见已经过了月余,他来同母后请安。 那样自信从容,脚底生风,进了殿内显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朗声喊“母后!” 这样高大的少年,浑身透露出活力,他爽朗的笑,看着窝在母后臂弯里的我和九哥。 小九不动,藏在母后身边奶声奶气地唤“太子哥哥。” 我却不敢,按着学的规矩行礼“太子殿下。” 我并不惧他,却不敢真的喊他哥哥。 那天阳光真好,他笑,好像整个殿堂都亮了起来。 他抱起我,出人意料地将我顶在肩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怎的这样拘谨,叫孤大哥,不然孤不放你下去!” 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肩膀是这样有力气,有父亲……是这种感觉啊! 我咯咯地笑,笑得只见牙不见眼,搂住他的脖子,脆生生地唤“大哥!” 然后似乎是不过瘾,又唤了一声“大哥!” 然后是“大哥!大哥!大哥!” 我像只鹦鹉,不停地重复,一声比一声唤的熟,一声比一声唤的亲热。 他将我抱在怀里,向上轻抛,然后又稳稳地接住,惹得我兴奋地大笑。 他又抛了几次,这才将我递给旁边担忧得要死的宫人,然后向母后道“母后,看这丫头的胆子,我就说肯定是我妹子吧?” 他挑眉,整个人都是金光闪闪,透露出无限的少年意气。 母后温婉地笑,夸我“是你妹子,乖巧懂事,还很伶俐,别说你喜欢她,母后也喜欢。” 这倒没说假,母后这几日待我着实用心,连九弟都吃起醋来。 第五章 挑剔 东宫的路我已经再熟悉不过,天气虽不算晴朗,倒也还使得。 我好心情的要去东宫挑串珠子。 从百福殿到东宫,平日里不过一刻钟的路,今日感觉却十分漫长,好似怎么都走不完。 这小路上向来少人,来往宫人偶见二三,因此我从前出门一向带的是会武的白术和白芍。 母后去世后,我准了白芍去明达身边伺候,之后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丫头补进来。 是以白术日日跟着我,唯恐我出了什么差池。 “殿下,您慢点儿,太子殿下左右都在东宫跑不了。”白术生怕我摔了,一口一声劝。 我确实表现的太兴奋了,我暗自懊恼,拽了拽裙角,突然停住。 我问她“白术,你对宫外还有印象吗?” 白术歪着头,目露困惑,想了想,答“奴婢记不大清了,奴婢进宫时才四岁,若不是殿下将奴婢和妹妹带出永巷,奴婢这辈子怕也只记得永巷灰色的墙了。” 白术和白芍是两姊妹,当年受太子建成案的牵连充入宫中做了奴婢。我幼年时期顽劣,哪里都敢去。误入了永巷看见白术两姊妹长得一模一样,特意求了父皇要这两个奴婢给我。 后来见两人学武学的好,就叫她俩做了武婢,随侍左右。 “也是,本宫也不记得了。” 我向往,声音抑制不住上扬“明日本宫要出宫去,你们都跟着本宫去。” 我向来喜爱身边的丫头,就是全带在身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白术愣了愣神,有些心不在焉地应是。 东宫还是那个东宫,我踩着通报的内侍的尖嗓子,撩帘而入。 太子哥哥正哄着太子妃用膳,我进去时连小几都没来得及撤。 看见我,两人都有些红了脸,我装作没看懂的样子,胡乱请了安,立刻嚷嚷起来“太子哥哥,妹来可是来挑宝贝的,你和嫂子不必理我,只吩咐人去开了库房就是。” 我才不同他客气,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 好在不是打趣他们夫妻间的事,太子妃红着脸,不敢看我“公主只管去挑,你哥哥早就吩咐过这事,妾身已着人备下了。”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朗声应着“谢过嫂子,高阳就不客气了。” 我这个嫂子,出身并不低,可惜做起事来畏手畏脚。但也有好处,就是性格温和,对着太子哥哥这个急脾气也算合适。 太子妃身边的平姑立刻有眼色地进来,行了一礼,恭敬地带我去挑串珠。 说去东宫库房只是我夸张的说法,真正要挑,那也是我坐在小书房里,喝着茶吃着点心看宫人们一件宝贝一件宝贝地呈上来。 十几个紫檀木的托盘里一盘托着一串珠子。 那红色的,是南红玛瑙,珠子圆润,色泽鲜艳,很是鲜艳夺目。 白色的一串是羊脂玉做的,质地温润,颗颗都是好料子。 珍珠的也有,一串白色,珠圆玉润的,很亮,拿来做了头面定然漂亮的很。黑的那串也十分罕见,颗粒很大,黑色里泛出绿色的晕彩,神秘多姿。 这些串珠件件价值连城,都是些好东西,我摸了摸那玛瑙手串,手感极佳,看得出,这都是东宫的佳品,甚至是父皇送来的贡品。 但我却很烦闷。 这样的好东西,赠给辩机他肯定是不会要的,那个呆板的和尚。 我左翻翻右找找,一件也看不上眼。 连那珍珠都仿佛黯淡失色了。 那个家伙,这样贵重的珠子,他便是受了也定不会随身佩戴的。我暗自揣测,心里有些郁闷起来。管他带不带,赏了他不就行了?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可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定要让我送的东西日日不离他身才是。 正伤脑筋,突然看到眼前的托盘,计上心来。 木头,岂不正好?我记得太子哥哥那里有一块木雕,很是珍贵,不晓得是什么木头,拿来磨成珠子串了刚好。 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下,我兴高采烈地要去讨那块木雕。 太子哥哥听我要他得的宝贝,心里有些奇怪,问我“竟一个没挑上眼?孤那些宝贝,不说值一座城池,那也是价值千金的。怎么又要孤的玩物?” 然后摇头“不成不成,孤才把玩鉴赏了没几日,不成。”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你居然不给我?我就看上它了,我就要它。” 不给我我就自己去拿! 我心想着,抬脚就往他书房去。 太子哥哥伸手拦我,一副没有法子的样子“好妹妹,好高阳,你要它做什么?孤过几日给你送去可以吗?” 突然他就指着我,不可思议地盯了半晌,然后不敢相信地问“难不成还是为了赏那辩机?” 我看着他的模样,顿时恼羞成怒,只觉得自己被耻笑,不管不顾地撒泼“我不管,我就要那个,你给我不给?不给我自己去拿!” 我这个大哥向来不把身外之物放在心上,见我恼怒,也知道是戳了我的面子,干巴巴地解释了两句“赏他便赏他,怎么也不好好说话。” 看着我铁青的脸,到底还是随了我的愿“得了得了,孤送你还不行吗?等会儿你就带回去。” 这还差不多,我点点头,面色稍缓,露出几分俏皮,调侃他“哥哥和嫂嫂感情越发好了。” 谁成想他即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最终一个只听清‘你嫂嫂待孤好’几个字。 真是的,我这大哥可一点也经不起玩笑,我撇撇嘴,想到目的达成,第一次有些待不住。 “太子哥哥,你今日不进学?那些老大人什么时候给你放假了?” 我这么说,他果然有些丧气“怎么会,孤马上就去,你自己玩吧,你嫂子刚睡,就不要打扰她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脸,深明大义地说“那太子哥哥便去吧,高阳自己回百福殿去。” 说着还推了推他,抱起小内侍刚刚送上来的木雕,一路欢畅地回到百福殿。 第六章 法师 出行的日子早就定好了,等将要出门,果然是秋高气爽的,天上连朵云彩都没飘。若真要飘点什么,大约是弥漫在长安街道的桂花香。 我是第一次由专人仪仗护送出行,只能老老实实地垂目端坐在马车里,偶尔趁着人少掀起眼皮瞧一眼,心里很不舒服。 还不如平时和三哥去围猎时来得自在,我随意想着。 会昌寺并不远,车马人行地晃悠了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远远的,我就看到朱红的正门下列着一众僧人。 由半夏虚扶着下车,行至寺前。 众僧双手合十行礼,我眼尖,一眼就发现了隐在众人间的辩机。 他年轻的脸庞在一群年老的光头中十分扎眼。 我点点头,自有身边的宫女请他们起身。 “自从皇后西去,本宫和兄长妹妹们均是夜不能寐,十分想念。皇上念及皇后也是垂泪而泣。本宫今日奉命前来,特地在佛门之地为母后祈福,辛苦诸位师父。” 拿腔作调我再熟悉不过,瞧瞧,多孝顺端蕙的公主。心中不屑这姿态,面上却是滴水不漏。 寺里自有众人陪着在大雄宝殿敬了三柱香。然后是僧人们开坛念经,为母后祈福。 顿时祈福的大殿内梵音绕梁。 我端坐一旁,看着和尚们口中喃喃。 真是无聊的紧,梵语念法我是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轻扫一眼,忽就看见辩机目光祥和地看我。他坐在一众老僧间,年轻俊美的脸庞更添几分光彩。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背脊挺的笔直,念经的他神色虔诚睿智,整个脸上都亮起光来。 他看我,目光里满满都是平静,又或许……有点安抚的意思。 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面皮都烧起来,我这样心不在焉,他定是发现了。 我赶紧垂目,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样子,装得我背脊发麻,两条腿也僵硬得不行,这才又悄悄看他。 他双目紧闭,亦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分毫未变,口中喃喃,虔诚真挚。 这家伙,该不会一直没有看我吧,亏我坐的那么端正。 我心中暗自懊恼,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伸出手去捏我的小腿。 捏了几下,感觉有人看我。 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撞个正着。 他他……他,居然偷看我。那刚才的小动作,毫无形象的行为,他岂不是都看到了!真是太过分了,哪里有偷看女子的! 我气愤,心想既然撞上了,索性直接看着他,想用眼神把他戳出一个洞来。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小心思,眼神里充满了笑意,还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示意我稍安勿躁。 就是那样安抚的表情,我一下子泄了气,原本的情绪很快收敛起来,重新坐好,装起端庄的公主。 又过了些时候,祈福总算结束,主持向我请示。 我想了想,沉声道“诸位师傅还有课业,本宫不便打搅,便让那位小师傅领本宫去点盏长明灯吧!”我抬手,指的正是辩机。 主持看了看辩机,欣然允诺“辩机法师当然使得,谢公主殿下体谅,我佛慈悲。” 我听了主持的话,心中惊讶,他小小年纪,已经是法师了吗?看样子还真是看不出。 辩机老老实实地引我“殿下随我来。” 说着拉开两步的距离在前方引路。 我跟上,一路无言。 忽然,他开口“刚才的经文是往生咒,是希望皇后娘娘早升极乐的意思。梵语生涩难懂,莫说殿下觉得无聊,小僧刚开始学习时也常常被师父惩罚。殿下对娘娘的心意,不必体现在打坐是否用心上。” 宫婢们坠在后面,他故意压着嗓子说,她们是听不到的。但我却一字不落全听进耳朵里。 他这算什么?安慰?开解? 我也低低回应他“你居然偷看我,这可是违反了你们和尚的戒律!” 但心中十分欢喜,我从来都不认为形式是表达思念的方式,但我谁也不敢说。父皇和太子哥哥都这样重视,我也只能随了他们的意思。如今我不说辩机就能懂,我很高兴。 他不再言语。 灯楼不远,宫人远远守在一旁,我亲自上前添膏火。 辩机双手执灯上前安置,又念了几句经文,然后转过头示意我将灯油添进去。 我拿起简陋的竹筒舀了满满一勺,慢慢的添进去。 他侧着头看我的动作,时刻小心我打翻那灯。 点上灯,辩机就浮出些笑意,和我说“长明灯总算是完整地点好了。” 听他的意思,这灯还有点不好的? 我好奇“这么说还有点不好的?” 他有些怔怔,察觉自己失言,露出少年人的苦恼。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少见他的窘态。 “这长明灯,可有典故?”我莫名的,不想他难堪,生涩地转移话题。 他松口气,从容地同我讲典“《菩萨本行经》中记载: 佛说:我在过去无数劫以来常舍身命,因此在世间生为国王。那时我曾经命侍者持刀,在我身上剜肉挖洞,以放置千灯。也就是将身上的肉一一挖下来,使每个洞深都如铜钱大小一般,并将膏火倒入,做成千灯。 等到灯芯都安置好之后,国王对身旁的婆罗门说:‘请先为我说法,然后再点灯。’ 婆罗门便对国王说了这么一段偈语: ‘常者皆尽,高者亦堕,合会有离,生者有死。’ 国王听了之后非常欢喜的说:‘今日为了佛法,我以身为灯供佛,我不求后世的荣华富贵,亦不求声闻、缘觉之果位,以此功德,我愿求无上正真之道。’ 当身体点燃千灯之后,天上的帝释、梵王、轮王等皆来慰问,他们问国王:‘身体点燃千灯,不会疼痛吗?是不是后悔了?’” 说到这,辩机似有似无地看我,我才从故事里回神,问他“国王怎么说?这样痛苦他可曾后悔了?” 辩机的眼睛亮亮的,好像星子般亮起来。他摇了摇头,继续讲“国王答:‘并不觉得痛,也没有悔恨。’ 诸天王怀疑道:‘如何证明你不后悔呢?’ 国王立刻发誓:‘我发愿以燃千灯求无上之道的心,十方诸佛如果清楚明了,请让我身上所有的伤口立即痊愈!’ 话才说完,国王身上的伤就真的立刻完全恢复了!连一点疤痕也没有。诸天王及其无量的眷属庶民们,看了都非常欢喜,并且异口同声的赞叹国王,从此后更加奉行十善道!” 第七章 用膳 我看着眼前的辩机,突然觉得这样的他是我不曾见过的模样。 他熠熠生辉的双眼迸发出巨大的光芒,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自信飞扬的环境里。 我头一次知道,居然有人这样厉害,能够将枯燥无味的梵语经文讲的绘声绘色。 我笑,从袖口中摸出昨日才打磨好的串珠,伸手,递给他。 他困惑,盯着我的脸看,问“这是?” 仿佛刚才那个自信博学的人是我的幻觉似的。 我讲珠子扬了扬,示意他接着,道“经讲的不错,赏你的。” 他闻言,似乎也觉得自己讲的不错,伸出双手接了过去。 他右掌摊开,左手的食指拨了拨珠子,眼眸中露出惊讶,然后坦然受之,将串珠揣在怀里。 我看见他的动作,脸上有点发烫,转移话题“等会儿本宫想去逛长安城,你带我去。” 然后又解释道“不带公主仪仗,我们悄悄出去,傍晚回来。” 他再次诧异,然后一脸为难地看我。 “这是命令,你只管照做。”我有些不悦,都收了我的东西,怎么还敢拒绝不成。 辩机纠结了好半天,然后点点头,告诉我他要准备一下,等会儿在寺外的茶铺里见面。 还算知趣。 我哼了一声,抬脚往回走。 走了十几步,辩机突然叫我“殿下。” 我回头,就看见他站的笔直,用手抵着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殿下能不能换身衣服?” 这小和尚,还敢向我提要求,胆子不小! 他倒老实,推心置腹道“殿下,小郎君更不容易被怀疑是公主。” 他知道我是偷闲,公主在祈福期间私游长安城,这要是传起来,恐怕大兴宫又是一番雷霆。 他做起事来比我想象的更周全,不知为何,我心中翻滚着,无比期待接下来的行程。 等他来见我,我正穿着男人的衣服,坐在茶舍的栏杆上晃悠。 他带着斗笠,穿了一身深色裋褐,扎眼看去,真的看不出是个和尚。 我从凭栏上跃下,拍了拍手,喊他“快来。” 他也看见我,走近,嘴角噙笑,如十里春风“小郎君久等。” 当真像两个男人。我也笑,伸手要去勾他的肩头。比划了两下,失望地落手。 我从前扮作郎君和三哥去围猎,三哥总爱搭我肩。可此时我想勾辩机的肩膀才发现他生的这样高,我站在他面前,居然只到他胸口。 辩机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尴尬,他抬头看了看日头,有些高兴地同我说“时辰还早,能玩两个时辰,今日是可以尽兴的。” 我不晓得他怎么看的时辰,只知道他扮成这俗家弟子的模样也是十分俊美,重要的是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天然的自信和平和。 长安的街道十分热闹。怎么看都透着几分人气。 我头一次和辩机并肩而立,他站在我身侧,神色温和地问我“郎君要不要歇会儿?” 从会昌寺出来我就一刻没停过,此时他一问,我确实觉得有些累。 我点点头,压着嗓子说“那我们去用膳。” 说着,抬脚就要往酒楼里走。 跟我一同出门的是白术,她不远不近地跟着,也是怕我有什么状况。 因此我攥着钱袋点了一桌子的好菜色,高声喊着掌柜“菜要上快些,再要一壶好酒。” 抬眼,看见辩机坐在我对面,突然想起他是和尚,只能茹素。 招了白术过来,小声吩咐她“去后厨盯着,素菜一律不许用荤油。” 白术应声而去,留下我和辩机二人四目而望。 我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地说“你为什么要出家?” 他大概是没有料到我会问他这个问题,有一瞬间的怔神,然后是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他沉吟“我幼年时期曾遇大难,是师父救了我性命,度我出家,此为恩情。成年后受全戒时我曾思考过是不是真的要遁入空门。”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而露出坚定的神色“佛陀教众生慈悲,若能度化众生,辩机就是受汤劐之刑也绝对没有怨言。”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和故事中在身上点千灯的佛陀一样,有这样的理想。 我看着他,他年轻的面庞因为理想而明亮起来。那种强大的自信,即使我坐在他对面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这样的人,可以托付。 我心中暗自点头,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于是示意他凑近,贴着他的耳朵道“能不能,再点一盏长明灯?” 他身体微僵,有些疑惑,看我,眼睛里充满不解。 “我想给我母亲点。” 受不了他询问的目光,我低声道。 “我亲身母亲,不是母后。她……宫里不让提。我想托你替我照看那灯火,可以吗?” 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 大约是天热,他的耳尖红彤彤的,好像能滴出血似的。 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耳朵。 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一种烧灼的感觉窜遍全身。 待我回神,才发现这下他不仅是耳朵通红,从脸颊到脖子,都是火烧一样的绯红。 他是和尚,我是女子,这样触碰他简直就是调戏。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我调戏了出家人。 “咳咳”我退回座椅上,假咳了两声,目光却收不住地往他身上飘。 他局促地抚平一点褶子都没有的袖口,低声答“郎君把名写给我,我回去就做。” 真是好玩,我心想,但也知道不能再逗他。 待我们平静些,小二开始上菜。 菜色并不如何,白术验了验,尝过菜才一样夹了一点递给我。 随口扒拉了两筷子,发现对面的人一点也不动,我道“你放心用,白术盯着的,素菜都是全素做的。” 他惊讶地看我,好像没想到我会在意这样的细节。 我就更得意了,装作毫不在意地调了调桌上的菜品位置,将觉得味道还不错的几道素菜摆在他面前,向他推荐“这几道还略能入口,你尝尝。” 第八章 秘密 他举箸,毫不怀疑地吃了两口,而后赞,“不错。”复又尝了几口。 这样容易轻信人,我盯了他一会儿,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吓他“我骗你的,我使人放了荤油。” 他依旧不动声色地咽下嘴里的饭菜,有些刻板地答“郎君不会说谎,下次还是不要再说了。” 我不会说谎吗? 我拿眼睛瞪他,这样瞧不起我? 他看着我,双眼如两汪清泓“不屑说谎的人,怎么说都是破绽啊。” 他老老实实地做答,好像再了解我不过。 就是这样的回答,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又用了些饭,速度不算慢,动作却很优雅。 之后我们继续闲逛,我打发白术自己去玩,然后嚷嚷着让辩机带我去淘些小玩意儿当礼物。 辩机走在我身侧,人多时就用手护我,始终不让人靠近。 小摊贩倒是多,卖什么的都有,我挨着看了几家,不论是簪子还是香炉都让人有些瞧不上眼。 “这个竹簪子不错,虽然样式简单,难得青翠笔直。”许是看我无聊,辩机难得主动和我搭话。 欣长的手指抓着一支簪子,除了颜色翠了些,实在无甚看头。可就是他拿着,我就觉得这簪子也颇能入眼了。宫里金玉珠翠应有尽有,能带些俗物回去送给太子哥哥做礼物,算是尽了心意。 随意在小摊上又挑了几样示意小贩包起来,我还是没什么兴致,意兴阑珊地问“前面你和白术说的汇合的地方在哪?我们过去等。” 他似乎意外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微微上挑的眼睛睁大,只是一瞬,又恢复平和。 “不远的,请跟我来。”他温声道,一边答还一边带路。 果真如他说的,不远,不过两条巷子,就看见约定好的河桥。 天色渐晚,河边没什么人,我和辩机沿着河道散步。 难得有这样清净的时候,连这样普通的河水也神秘安然起来。 我毫无形象地伸了伸腿脚,侧过脸和他说话。“辩机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这样的好时光,我却想问他这些困惑我许久的烦恼。 “佛陀说,人生不过是轮回的一个节点,新生是走向死亡,而死亡就是走向重生,生死轮回就是人们不断经历的业火。” 他看我“死对世人来说,就是生。” 他不问我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只是回答,用他熟悉的佛经来回答。 什么生生死死,脚步一顿,想起宫中禁谈生死,脑子里的想法就忍不住对眼前的和尚倒出来。 “倘若真的是新生,那我们这些还在这一世的苦苦思念的人岂不是自寻烦恼?但什么是生呢?重新来到世间,从婴孩开始,再一次走向死亡?” 辩机又往前走了几步,欣长的身材,消瘦的肩膀都告诉我他不过是个弱冠之年的青年人,可他的声音如深井般幽邃,他的语气像古潭样平和。 他说“崩,卒,薨,寂灭,圆寂,坐化,归尘,不论换什么说法,这些不过都是死。人之所以怕死,不是怕自己远游,是害怕失去现在自己身边拥有的人和物。害怕恐惧皆是缘于爱,爱是痛苦的根源。” 他定定看着我“公主心中思念母亲也是缘于爱,所以公主心中痛苦。这种痛苦没有办法说出来,对吗?” 缘于爱,吗? 我恍惚,觉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忽然,就有温热的手掌覆在我的双眼上。那手掌有些粗糙,骨节清晰,带着些温暖,触及我的皮肤还有些微微颤抖。 但他还是说了,坚定不移地说了,他说“高阳,你想哭就哭出来,不会有任何人看到。” 他道“你和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分别,你们是平等的,他们因为心中的爱可以哭,你也可以。这没有任何错,你是因为爱哭的。” 咸湿的泪滑过我的脸颊,眼圈渐红,我捂着眼睛上的那只手,放任眼泪流下来。 河风吹过,露出丝丝凉意,带着硬茧的指腹从我的眼角划过,带着些许余温。 “不要哭了。”他用手指替我揩泪“你是高阳,以后除了在佛祖面前,不要再哭了。” 太阳将要落下,河面泛着金光。 我看着河面发呆,忽然点点头,道“回吧!再不回去就误了时辰了。” 白术恐怕是不会来了! 我心想。 我们开始往回走,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 “白术和白芍是姊妹,原本都是我身边的丫头。白芍是姐姐,有主意,识大体,我送给了明达。白术天生胆子小,从小到大因为我调皮也没少挨罚。那个丫头平日胆子那样小,没想到还能做这样有魄力的决定。” 我嬉笑道“上一次我去兄长那里玩,任性淋了雨,结果生了风寒,父皇差点把白术砍了头,因此她害怕,想离开,我一点都不意外。我告知她可以同我一起出宫时她眼神闪烁,那时我就知道她有逃跑的心思。我可以理解她,早早就准备了她的卖身契。我想,主仆一场,也算是我对她仁至义尽。” 想了想,抽出袖笼里的文书递给辩机“她这样逃是逃不了的,她若哪天遇到你了,你把这份卖身契还给她吧。” 辩机忽然就沉默下来,不答应,也不接那文书,我的手就僵在那里。 我正要再说,突然就听辩机道“殿下。” 他看向我,目光炯炯“白术姑娘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明白,就听见身后有人唤“殿下!” 是白术! 她的发髻有些乱,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显然是追赶所致。 白术见我停了脚步,脸上露出欣喜又羞愧的神色“奴婢贪玩,求殿下责罚。” 我还以为她定是跑了,不动声色地把文书塞回袖笼里,面色如常地点头,然后回她“回宫之后你自去找秦媪说。” 秦媪是百福殿的教养妈妈,白术听了却松了一大口气,急急忙忙整理了头发,跟在我身后回了会昌寺。 宫人仪仗早就候在寺门外,太阳已经下了半轮,我匆匆登上马车,放下幕帘,车轱辘悠悠地转起来。 辩机站在寺庙朱色的大门口,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望着我的车马渐渐驶远。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安静地目送,直到看不见仪仗队的踪影,我想撩开帷幕看他一眼,但终于还是没能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大唐的公主,我是大唐的尊严。 第九卷 掌掴 回宫时太阳已经落幕。 我连去给父皇请安都不想去。 把自己塞进丝被里,只觉得疲惫不堪。 我从未坐马车走过这么久,一路颠簸,比骑马累多了。 我也就没想到自己可以睡这么沉,次日醒来时已经是太阳高照。 半夏服侍我穿衣服,几次想开口都咽了下去。 她一副为难的样子,连一向稳重的形象都端不住。 “想问白术的事?” 我拿过半夏手上的花钿,自己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贴,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她。 半夏手上一顿,眼也垂下来,中规中矩答“奴婢不敢。” 我是准了白术和我回宫,但又让秦媪罚她洗一个月的衣裳。在外人看来这对贴身大丫鬟确实是很重的惩罚。 “白术有白术的错,这却不用其他人来置喙,你应该懂这个道理。”我压了压鬓角。 “奴婢明白,陛下早朝前来瞧了殿下,嘱咐您醒了去甘露殿回话。”半夏从善如流地答。 昨日睡得好,今天特别的精神。我神清气爽地一边在园子里散步,一边算着父皇批完奏折的时辰。 秋日里菊开的最好,又以墨菊最为稀少珍贵,我看园子里来了大朵大朵碗口大的墨菊,觉得这宫里的花匠十分精妙。 “这花是谁种的?一会儿去百福殿报道吧,这人本宫要了!” 想着人应该是个巧的,正好太子妃喜欢花草,这次出宫又到底承了太子妃的情,不如送个巧匠去东宫,也算是答谢。 “呦!十七姊这是连花匠都要搬回自己宫里,这可真是稀奇,白术怎么不跟着十七姊了?可不是白术替十七姊挡了什么灾吧!” 阴阳怪气的调调,未见人先闻声。 我顺着望去,前面拐角迎面走来一少女,正是十九公主李淑。 真是扫兴,我撅了噘嘴,根本懒得同她说话。 若说我和十二姊是针尖对麦芒,凡事都争高下的话,那我对这个李淑就称得上是厌恶了。 不为别的,光她那不阴不阳的腔调,想争宠又假大方的样子就让人恶心。 “记住了,今天巳时,准时去百福殿报到。”我懒得理李淑,眼皮都不扫她,只管吩咐宫人。 种花的是个中年宫妇,脸盘圆圆,战战兢兢地叩首。 见我不理她,李淑提高了声调,原本有些尖细的嗓子更细了。 她叫到“李骄,你听不到我和你说话吗?” 李骄啊,是我上了谱的大名,什么时候轮到她叫了。 这回她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向她,一字一句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许是这些年我第一次正视她,她就有几分得意,掐了眼前的墨菊卖弄道“我叫的有什么不对吗?你那薄命的娘给你起了个‘骄’字,父皇沿用,所以叫你李骄可以错处?” 她哼哼两句,还欲再说,我疾步上前,“啪!”“啪!”两声,出手比脑子快,给了她两巴掌。 “啊——!”她捂着脸尖叫,出口大骂“贱人!贱人!和你那狐狸娘一样是个贱人!” “啪!” “啪!” 又是两巴掌! 白术不在确实麻烦,打人都要我亲自动手,我揉了揉手掌,暗想。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浑身气的发抖,指着我高声地喊着“李骄!我要告诉父皇!”到底没敢还手。 “去吧!你不去我也要去!” 我不想和李淑继续纠缠,怕再忍不住扇她两巴掌,快速提起裙摆往甘露殿去。 她拿帕子挡着脸,赶紧追了上来。 我进去时父皇刚刚搁笔,刚行礼请过安,李淑哭着冲了进来。 她一把抱住父皇的腿,跪在地上‘嘤嘤’地哭泣,一边哭还一边柔柔弱弱地抹眼泪,另一只手半遮半掩着她的脸。 父皇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呵斥她“好端端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十九儿被儿臣赏了四个巴掌,所以在父皇这哭。”我也被李淑哭的心烦,先声夺人地说。 李淑见我开口,害怕父皇听我说话,立刻停止抽泣,委委屈屈告状“先前十七姊就罚了儿臣身边的丫头,刚刚十七姊又在花园不分青红皂白,就……就侮辱打骂儿臣!十七姊也太欺负人了。” 说着还把帕子放低了些,露出她留着指印红肿的脸,若隐若现,好不可怜。 父皇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她,又看了看我,捏着眉心问“到底怎么回事,十九儿哭哭啼啼说不清,高阳你说!” “是”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李骄,这名字是你那薄命的娘取得,你娘那个狐狸精生了你个贱人!” “住口!” 父皇一巴掌拍在书案上,要是搁在一旁的笔被震掉。 我并不怵,弯腰去捡笔“这是十九儿的原话,父皇您问十九儿吧!” 将笔搁回案几上,我定定看着父皇,他锋利的眼神扫过我,然后看向李淑“这话,谁叫你说的!刘氏?”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从未感觉过的天子怒颜。 李淑已经被父皇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半天才张口,哆哆嗦嗦的说“是,是母妃说的,同儿臣,同儿臣没有干系。” 就是害怕,也没忘踩我一脚“儿臣只叫了十七姊‘李骄’她便打了儿臣……” 她话未说完,父皇一脚踢开她,恨恨道“闭嘴!” 又高喊“王开明,十九公主不敬阿姊,禁足三个月。婕妤刘氏教养十九公主失职,降为才人!” 轻飘飘地一句话,就像山一样压下来。 父皇又看我一眼,继续道“高阳公主,妄自菲薄,抄一百遍论语给朕亲自检查!” 他瞪我一眼,教训我“你能耐了,什么话都敢学给朕听!什么都不怕是吧!这样混账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是是是,儿臣错了。”我奉了杯茶递给父皇,一副认错的态度。 父皇拍了拍我的手,等李淑退下,匀了两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些年朕知道你受了些委屈,可你要记住,你母亲对不起朕却没有对不起你!你是大唐的公主,是朕的高阳公主,你不必理会那些拿你母亲碎嘴的人。” 这是父皇第一次和我提到我生母。 第十章 礼物 难得提到我母亲,我顺势“父皇,儿臣有话问您。” 我不等他同意,继续道“儿臣总听人说,母亲她是身份卑微低贱之人,高祖皇帝不同意母亲和父皇在一起,所以高阳才会在宫外住了那些年。” “可是” 我问出心中疑虑“母亲在儿臣印象里是个居士,茹素多年,连寺里大德都劝说母亲出家。儿臣当时虽然年幼,却也记得母亲的说辞‘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尘缘未了,无以出家。’母亲她,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会有?”会有这样不堪的说辞? 后半句,我实在不忍问出口。 父皇抚了抚我的发,眼神中有一丝迷茫,渐渐又恢复清明“高阳,你母亲是朕见过的,最睿智多情的女人。” “你母亲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她是一个豁达的女人,这些与身份地位无关,你不要道听途说。” 说完,他问我“怎么,这次出宫去玩的如何?” 咦?怎么父皇也知道我是想出宫玩? 我睁大眼睛看他,看得他哈哈大笑,点了点我的鼻尖“你的心思你太子哥哥早就告诉朕了,你对你母后的孝心都体现在你对明达的呵护上,哪里想得到去给你母后上香祈福。” 我不好意思地捧了脸颊,嘻嘻地笑“父皇,那您闭眼,儿臣有礼物送您。” “好好好,你送朕礼物,那朕等着。”父皇如约闭上眼睛,面带笑意。 我轻轻地,轻轻地用手指描他的眉眼,抚平他额头眼角的细纹,带着欣喜地道“米粟三四钱一斗,菽蔬也不过五钱。白面略高于米粟,生绢易粟十余石。” 父皇睁开眼睛,“这话,谁告诉你说的?” 我拉拉他的胡子,有些不满“这是儿臣此次出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为了这个儿臣特意扮成小郎君去挨家挨户打听询问,想告诉父皇做礼物的,不然谁有心思去打听这稼穑俗事。” 我撅着嘴表达自己的不高兴。 下一刻,我的脚脱离地面,父皇一把将我抱起。 他高兴的大笑,看我,复又大笑,笑过,欣慰地说“高阳,你可给朕了一份大礼,好礼!” 我当然知道是好礼,再没有比大唐繁盛更让父皇中意的礼物了。 母后去世后,我第一次见父皇这样开怀地大笑,突然就觉得自己当时耐着性子让辩机去问询是值得的。 我揽住父皇的胳膊,嘟嘟囔囔地抱怨“儿臣今天路过花园,在园子里看见墨菊种的好,就像让育花的宫人去百福殿打理一段时日。谁曾想十九妹上来就阴阳怪气地直呼儿臣大名,还惹得儿臣一道受罚。以后再也不理父皇了。” “怎么是不理朕?朕又怎么惹朕的高阳不高兴了?”他毫不在意地问,显然已经习惯我耍脾气。 我哼了一声,拽掉他的一根胡须“就是父皇,父皇不但不帮儿臣,还帮着十九妹罚儿臣,父皇不公。” 他‘哎呦’一声,捂住下巴,“小坏蛋,没大没小!” 我不理他,转过头去。 “真的不理朕了?”他逗我。 “真的不理!”我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父皇笑起来,伸手板正我的肩膀,强迫我面对他“好了好了,高阳不气。” 我依旧不理他。 他笑“不抄了,咋们不抄了。朕让王开明去抄,好不好?” 君王不可朝令夕改,最好也就是这样了。 我面色稍缓,乖乖叫“父皇。” “你这孩子,还同朕耍脾气!”他无奈地揉了揉我的发髻,喊了王公公“去,我记得前两天上贡的玩意儿还挺多?送一半去百福殿吧!” 王公公想了想,跪答“大家,这次贡品有黄花梨木,也给公主送去?” 父皇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个,朕都不记得了。” 王公公松了口气,准备回话,父皇又道“这样吧,这黄花梨打张雕花床,剩下的让内务看着打,给高阳以后当嫁妆使。” 这下可真是全都搬到百福殿去了。 王公公汗颜,应“是”,退了下去。 一下午都窝在甘露殿,父皇批阅奏章,我无聊的趴在小榻上发呆。 时不时用香匙扒拉扒拉香炉里的灰,又无聊地躺在贵妃榻上打滚。 “行了,跟个猴似的,待不住就回去,朕没空陪你玩。”父皇眼睛黏在奏本上,许是觉得我实在无聊的紧,赶我。 我怏怏丢下香匙,“儿臣等着和您用膳,已经很久没有和您一起用膳了。” “是吗?”父皇看了看天色,冲我招了招手。 他阁下笔,把手中的奏本递给我“看看。” 自然地接过,我打开扫了几眼,是我三哥上的折子。 “三哥请征?”我疑问。 在我印象中,我三哥恪是一个爽利人,颇有胆色,我常同他去骊山围猎。但他并不像是个能征善战的将领。 “儿臣和三哥不在一处做功课,只和三哥一起打过猎。我三哥的骑射功夫确实很好。”我实话实说,也不知道父皇给我看那折子做什么。 父皇闭着眼老神在在“你倒是胆子大,朕给你,你就敢接着,还敢看,敢说。” 有什么应该不敢的吗? 我问“那您不让儿臣接还递给儿臣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儿臣故意不接,您好晾晾手?” “嘿?”他晒笑“你这孩子,真是刁。” “不过你说的也对,朕又不会害你,给你你就接着,你说你几个哥哥怎么就不懂呢?” 这话我就没办法接了。 揉着皱成苦瓜的脸,大声嚷嚷“父皇,我们快去用晚膳吧!” 父皇喊王开明去传膳,我听了,立刻欢呼而起,将手上的奏章随手丢在书案上,然后拉着父皇的衣袖往外走。 父皇被我拽着袖子,慢慢走着,没走几步,就听他感慨“朕这么多儿子,最后居然是你个小丫头陪朕吃饭。你三哥四哥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忙到陪朕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了吗?” 啰啰嗦嗦,像个老头子一样,没完没了却那样真实。 临出门,我松手,帮父皇整了整他的袖口,仪态大方地跟在父皇身后。 第十一章 撞破 今日我约了明达去登凝阴阁。 想来也有许多日子没有动过,自长安城里下了第一场小雪,我窝在百福殿里一步也没有挪过。 “十七姊,快走啊!” 明达穿了灰鼠皮斗篷,整张笑脸都埋在里头,只剩了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 她站在百福门,正巧迎上我出门,于是停在哪里喊我。 我笑盈盈地走过去拦了她的肩膀,一起往凝阴阁去。 “你的字练得如何?”我有一茬没一茬地随意和她说话。 明达向来亲近我,抱着我的胳膊摇,露出红艳艳的嘴唇嘟囔道“十七姊,你怎么总问我这个,父皇亲自教我,我已经不敢偷懒了。” 我知道,父皇教她飞白。但她是母后临终时托付给我照顾的,我始终放心不下。 轻轻拍了下她的手,随手摘了支腊梅递给她。 明达从斗篷里掏啊掏,终于掏出白嫩的手,接过花枝,问我“此梅可有不同?”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并没有不同,只是和我那明达妹子的小嘴儿一样艳,送给我那傻妹子瞧瞧。” 她一脸懵懂的样子惹得我大笑,她这才反应过来,追着我跑“十七姊,你取笑我。” 笑声穿过千步廊,惊起廊沿上的麻雀,又惹得明达一阵大笑。廊外苍白一片的雪景也瞬间欢畅起来。 凝阴阁确实偏,从百福殿过去真算远,但难得那阁楼建的高,从上面看下去可以俯瞰大半个大兴宫,给人十分大气磅礴的感觉。又临着北海,景致是这大兴宫的一绝。 不知出自哪个匠人之手,凝阴阁倚着怪石而建。石山砌得高耸,临近阁楼又添了几株峥嵘,遮遮掩掩,只露出飞檐一角,舒缓地延展开来。上去的小道蜿蜒曲折,时而露出石洞要人穿过,又不曾真的遮去阳光,即使是洞内也是亮亮堂堂,不会叫人摔了跟斗。 我不叫宫婢搀扶明达,同她一前一后地往上走。她自幼身体不好,不敢叫她多爬,只一半的时候,我吩咐她身边的白芍“你在这陪着晋阳,本宫先上去看看。” 明达人小小一个,但脾气不小,当时表示不愿意,抗议“十七姊能上去,明达也能。” 这丫头很鬼精灵,我想了想,安抚她“我上去看看可能坐人,你在这等着白术她们。我让她们抬了我的茶具,你帮我看着别给我弄坏了。” 明达果然觉得十分重要,拍着胸脯给我保证“十七姊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她们弄坏了。” 留下明达在山腰上修整,我三步并两步登上去。 临近阁楼,我深呼口气,雪的清新气息钻进鼻翼。刚要发话让明达她们上来,突然听到一阵粗壮的喘息。 凝阴阁有人? 我疑惑,又觉得不应该。这个时节,各宫娘娘都只会呆在宫里,没有哪个会往外跑。 何况那声音,实在不像个女人。 是个成年男人!内廷里出了父皇哪里来的成年男子! 念头一起,我果断推开门。 阳光透过门扇洒在那人身上,他猛抬头看我,面色阴郁混沌。一双眼睛阴鸷地盯着我。 他倒是衣衫整洁,只是他身下压着的女人,衣不蔽体,残破如履。 “出去!”他低喝。 显然我撞破了他的好事。 自己做了这样龌龊的事,还有脸呵斥别人,若是旁人估计就被他吓退,但我并不是别人! 我扫了他两眼,将门开的更大,阳光直接照射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伸手遮挡。 我冷笑两声,讽刺他“怎么,这不是我四哥魏王泰吗?还对着妹妹耍起王爷的威风了?” 他顿时脸色发青,表情阴晴不定。 忽地,他低头轻笑了一声,露出平日里的温和“没看到是十七妹,愚兄失礼。” 说着,他从那女子身上退了下来,轻飘飘地弹了弹他的衣袍。然后像丢破布一样把身下的女子丢到一旁。 此刻他羸弱的脸庞露出文士的温文尔雅,他笑着说“十七妹怎么有兴致来凝阴阁?一个人到处跑可不好。” 装腔作势,我斜睨他一眼,目露鄙夷。“四哥快些收拾吧!明达还在下面,等会儿就上来了。” 他不紧不慢地给那女子裹上衣服,似抗麻袋一般把她抗在肩头,越过我往阁楼外面走。 忽然,我双眼睁大“等等!” 他看我,嘴角扯出一抹邪魅“十七妹有何指教?” 我背脊发麻,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指了眼前的近路,干巴巴地道“明达和宫婢都在这条路上,四哥从后面那条路走。” 他看我,依旧温和地道“多谢十七妹。” 然后扛着他的‘麻袋’从容地从另一条小路下山。那女子的肌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手臂垂下,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我才感觉到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一排血印,背后额上都渗出一层冷汗。 刚才李泰路过我身旁时,我明明白白地看清,他扛着的那个女子,面色发青,双眼瞪得老大,分明是个断了气的死人。 这宫里龌龊事是不少,玩个宫女也不是大事,可他刚才玩的,是个死人! 李泰居然和死人欢好! 刚才还在死人身上猛浪,却在被我撞破后立刻调整心态,仿若平常一样同我谈笑风生的说话,我头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可怖。 “十七姊,你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达上来,看见我靠在门框上发呆,出声唤我。 我腿脚发麻,见明达和一众宫婢上来,强挤出一个笑,勉强道“白术,过来。” 此刻若不是白术一个武婢在,恐怕就要让人发现我此刻吓得腿软,根本动不了。 白术立刻上前,状若寻常地搀扶我进去坐。 我看见刚才李泰用过的贵妃榻,怎么都不愿落座。 指了指窗下空着的藤椅,“坐那。” 又指挥其余婢子“把茶炉架起来。” 招了招手,示意明达坐我身边烹茶,怎么也不愿靠近那张贵妃榻。 窗户四敞,微冷。冬日里的暖阳透过窗柩洒在人身上,我却只觉得遍体生寒,实在冷得很。 凝阴阁外寂静无声,仿佛我刚才所见之事是梦一场,是青天白日的打了个瞌睡。 第十二章 辞旧 从凝阴阁归来,我再不曾出门,呆在四四方方的百福殿里老老实实地抄书。 半夏一边小心翼翼地往火炉里添炭,一边询问“殿下明日是穿大红刻丝的小袄还是穿陛下赏的那匹玫红色,用苏绣绣了仙鹤的斗篷?” 明天是新年,确实该好好着装。 我歇了手,轻轻揉着手腕,“叫竹沥都拿进来我瞧一瞧。” 此时竹沥早就捧着两件衣裳进来,见了我露出两个酒窝,甜甜一笑“奴婢早就知道殿下会亲自选。” 她说着,手脚麻利地将衣裳拿出来比划,一会儿夸这件鲜艳,一会儿夸那件活泼,说来说去却没有半点主意。 我晓得她是嫌我这些日子闷得慌,特地给我逗乐子。 顺手指了那件玫红色的斗篷,微微一笑“这件,你去给里面配了襦裙,颜色要出挑,不要太素的。” 竹沥兴致勃勃,收了衣裳答“是”,很快就退了下去。 到了除岁,我一早就去给父皇请安。 这几年中宫无主,我不必管任何后宫里的女人做母后,实在是恣意得很。是以母后薨逝这些年,我每年都和父皇一起守岁。 立政殿每日都有宫人打扫,屋内摆设用香都保留着母后生前的样子。 金兽炉里烟雾袅袅,喷洒在空气中,还是从前的味道。我深吸口气,进屋,就看见父皇的脸隐在后面晦涩难明。 我知道,父皇又想到了母后。 我来的早,正殿里只有父皇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没有了往常一样威严,背微微佝偻着,一手搭在桌上撑着脑袋,一手随意地点着拍子,一下子老态毕现。 可我的父皇才四十有六啊,正是壮年,那种沧桑落寞让我忍不住落泪。 我牵着裙摆大步上前,离他两步的距离站定,朗声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说着,偏了偏头,露出一个灿烂喜悦的笑容。 父皇有一刻晃神,而后露出一丝笑容“高阳啊,快过来。”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朕的小高阳都要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这话没错,翻过年我就虚十五,可不是个大姑娘了吗? 走近,转个圈,指着自己的裙子问“父皇,好看不好看?” 父皇无声地笑了笑,打趣我“怎么,朕的高阳还有不漂亮的时候?朕可没见过。” 正说着,太子承乾和太子妃到了。 见过礼,承乾感慨“今年又是高阳来的最早,孤特意和太子妃早来了半个时辰,还是没赶上。” 父皇指了下首的座,示意“承乾,你们坐。” 说着揽了我的肩膀“这个丫头也刚到,再早一点你们就要在门外候着朕起身了。” 又随意说了几句话,吴王恪,魏王泰,蜀王愔和晋王治都先后到了。 父皇的孩子实在是多,不一会站满了大殿,有我记住的,也有我记不住的。我站在父皇身侧看着我的一众兄弟姊妹,发现十二姊孟姜站在一旁,形容憔悴。 我和十二姊算起来也有几个月没有见过。上一次相见她还有精神地把自己哭成泪人,今日再见,实在是出乎意料的枯槁。 她神色恍惚地立在兄长们身后,不同往年一样和我争风头,就那样规规矩矩地立着,一点儿也没有从前的风采。 默默地将父皇身侧的位置让出来,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靠近十二姊。 她还是没什么精神,连我靠近她也不知道。 凑近她耳畔,轻声问“十二姊,怎么不前去同父皇说话?” 她似乎下了一跳,浑身一颤,继而手抚胸口,转头看我。 她的状态实在比我想象的更糟糕。 两只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眼底一片黛青,面上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眼里的哀容。 见是我,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不愿让我看到她的弱势。 她就这么不愿意结这门亲吗? 我难以理解。在我看来,公主下嫁再正常不过,我们都是作为一种嘉奖嫁给大唐的功勋世家。这是一个公主的责任,没什么好怨恨的。在父皇的选择范围内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即便是父皇执意要赐一个看不上的人给我,那也是不惧的,大不了分居而过,顾全大局就是。 只不过是结婚,十二姊的表现简直像要她的命,令我很是费解。 “十二姊,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装作没看出她的憔悴,只提议去立政殿外走走。 等会儿还有各宫妃子聚过来,掐着时辰回来并不会耽误祭祖开祠。 十二姊应该是真的一刻不愿多待,点点头,和我一起悄悄溜出去。 外头没什么人,我拉着她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被我攥着的衣袖,勉强冲我笑了我。 “十二姊,恭喜你啊,明年就不是在这灰色的宫墙里过年了。” 我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廊下还堆着些余雪,小风吹来让人毛孔舒张的清新。 十二姊猛地站起来,控制不住地喊“你这是看我的笑话!” 而后她又似乎想到什么,捏着拳头,紧紧地捏着,不再说话。 她手指上的丹蔻鲜艳极了,让往日白皙的手指看起来略带苍白。 手背上青筋毕现,显然这手的主人正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感。 她这样爆竹似的性格,能用全力忍耐,也算是成长了。 我强行掰开她攥紧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她手掌的指甲印,一个字一个字地劝“十二姊翻过年也有虚十七了,当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嫁人生子,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可以做。” 第一次,我和她说了大胆的话“你是大唐的公主,驸马不过是个玩意儿。你喜欢就可以琴瑟和谐,不喜欢就做出举案齐眉的样子来。” 十二姊的眼神里渐渐迸发出光彩,她紧紧回握我的手,神色激动“你说的对,我李孝是大唐的公主。除了婚姻,我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这才对嘛! 我嘻嘻笑,瞬间觉得豪情万丈。 不论是婚姻还是什么,都不应该更不能打倒一个大唐的公主。 回到立政殿,各宫妃子也到了,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好不闹热。 十二姊主动拉了我的手,笑语嫣嫣:“父皇,儿臣和十七妹都偷个闲了,您怎么还在这儿说话啊。” 第十三章 迎新 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那个和我互争锋芒的李孟姜又回来了。 我轻轻推开她的手,上前两步,露出嫌弃的表情“父皇您看十二姊,她非要拉着儿臣偷耍,居然还主动把儿臣供出来。” “你个猴儿!”父皇瞪我,然后和十二姊说“孟姜,朕有些日子没见到了,过来让朕瞧瞧。” 十二姊精神抖擞地上前,父皇就露出一抹笑容,赞道“好啊,好啊。明年的今天朕就看不到你了,果然是个大姑娘了。” 他嘴上赞着十二姊,我却总觉得父皇眼神有意无意地看我,有着无声地赞赏。 不过是祭祖的事体,父皇和哥哥们祭拜,女眷等在外面。 我跪得腿脚发麻,心中不耐烦得很。没坚持多久,我开始左顾右盼起来。顶着一头的金玉珠翠,我皱了皱眉,心想:这些玩意儿可真沉。 我扶了扶脑袋,觉得头愈发沉重。 冷风卷起我的斗篷,冰冷的空气划过脸颊。 “咳咳!” 我突兀地咳嗽两声,惊得周围的姊妹娘娘都转头来看我。 李淑轻轻嗤笑,在这样不合适地场合依旧出言“十七姊可是生病了?” 我常年和三哥一起练习骑射,开弓也能开八斗,身体是一群女孩子里顶强健的。李淑这样假惺惺地关怀,谁听不出是嘲讽。 “今年雪大,又该是个丰年!”低沉的嗓音响起,是父皇。 “诸位,起身。”他又道。 我揉了揉膝盖,由宫女搀扶站起身。 新年祭祖的日子,我并不想和李淑争吵,冷冷地望她一眼,紧了紧斗篷的领口。 这不过是小小的波澜,如同砸入大海的小石子,只能溅起淡淡的涟漪,很快被海浪吞没,丝毫不能引起人们注意。 之后我们便没什么事,父皇接受诸位王公大臣的朝贺,韦贵妃代母后主持中宫事宜,接见女眷。其余人等着晚上的宴会就是。 因着起了个大早,我此时只想补个觉,但有些人并不是你想看不到就看不到。 将将走出两步,李淑矫揉造作的声音清晰入耳:“十七姊要不要同我们一道去赏梅?” “十七妹,姊妹们难得聚一聚,一起去吧!” 真是新鲜,李娴会和李淑在一起说话。 我挑眉看向李娴,她身材高挑,形态丰腴,因为是新年而盛装打扮了一番。看她神情是和往常一样面笑含春,目光却透着寒意。 我有些想不通,我何时又和李娴有什么纠缠?想了想,只觉得实在无从说起。 但我受到姊妹们的排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冷嘲热讽人前听不到,人后也听到不少。 步履不停,依旧往百福殿的方向走。 一只手忽地伸来抓我。 我抬头,正是李娴。 “十七妹,我的面子也不给?” 她的手紧紧?住我的手腕,我这个十五姊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手紧还不小。 真是麻烦!我瞥了瞥嘴,低喝“放开,新岁的日子,我不想动手。” 她一愣,得体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用力抽回手,冷笑“十五姊,你问问李淑,我脾气好是不好。” 我和李淑起了争执,我掌掴了李淑,闹到了御前。结果父皇禁了李淑的足,我却只让王开明代抄了一百遍的论语。这件事整个大兴宫都传遍了。 李娴蹙眉,而后展颜轻笑,“十七妹果然是个直率的人。” 这样的场景,何曾相似。 变脸的速度这样快的,我还见过一个,正是我四哥李泰。 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忆起,有传言说李娴和魏王关系暧昧。可见传言纵然不实,但也不是无风不起浪。 魏王泰又要作什么妖? 我眯起眼睛,死死盯了李娴一会儿,然后冷冷一笑,扬长而去。 不管她们作什么妖蛾子,还能冲我这个备受皇帝和太子宠爱的帝姬下手吗? 在百福殿歇了一会儿,再睁眼已经是华灯初上,天色余白了。 “怎么不早点叫本宫?”我从床上翻身而起,催促抱怨半夏。 半夏捧着灯火服侍我起身,闻言笑道“殿下放心,陛下命人传了话来,说让您睡醒了再去晚宴,左右都是自家人。” 我急急趿了鞋子,坐在妆镜前“还捧着那死物做什么?竹沥呢?快快来给本宫梳妆。” 竹沥已经拿铜盆打了热水进来,手脚麻利地替我梳洗打扮。 好不容易出门,我疾步匆匆赶去两仪殿。 好在两仪殿不远,穿过两个宫门就能到,凑着还露了个金边的太阳,我沿着宫道走。 “殿下,咳咳,殿下。” 微弱的响声从暗处传来。 我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宫里奇奇怪怪的事什么没有,撞上了只能脏了自己的眼睛。 忽而一女声尖锐大叫“救命!” 然后这短促的呼救声立即被扼止。 白术在前打的灯火微亮,让人心生胆色。 暗处的人大约也感觉到了有人,避无可避,他拽着一个女子从暗处走出来。 此刻的天色已经暗沉沉的,只剩白术手上的灯笼有些微弱的光芒。 他的表情晦暗不清,行一揖礼“十七妹。” 又是魏王泰! 我看向他拽出来的女子,还好,这次还是个活物。 “魏王兄不在两仪殿里随侍父皇左右,怎么有闲情逸致到这殿外来透气。”我不愿和他说透,又不愿同他粉饰太平,说话就带了些不客气。 他不恼,冠冕堂皇地说“兄哪里及妹妹在父皇身边尽孝的好,刚出来透透酒气,就碰见这婢子在两仪殿外探头探脑。” 我打量那婢子,穿着下等宫女的衣裳,确实不该出现在两仪殿附近。 不管她如何来的,一个婢子而已,死便死了。我懒得计较,索性当作没看见。“魏王兄辛苦,高阳今日来晚,还请魏王兄见谅。”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李泰知道我这是同意了他的说辞,语气更是温和“十七妹得了父皇的同意,又是娇俏活泼的年纪,便是来晚了也不算什么。” 又道“倒是愚兄难得见十七妹,十七妹新年好。” 他向来以温润好学示人,这番话说的没几分真心。 我点点头,实在不愿意再这样装下去“如此多谢魏王兄,高阳先走一步。” 刚转身,他脚下的婢子大呼“殿下救命!” 第十四章 歌舞 我立在夜色里,玫红色的斗篷显得格外突出。 那婢子跌跌撞撞爬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急促地喘息声隐约可闻。 白术吓了一跳,忙挡在我身前呵斥“公主殿下不是你可以碰的,快快松手!” 说着就要上前制伏那婢子。 “哪里来得脏丫头,敢冲撞太子殿下!”当年那内侍的尖锐的嗓音突然在想我耳畔响起,虽然自那天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白术!”我制止白术,伸出养尊处优多年的白皙的柔胰托起那婢子的手“先起来,要本宫救你什么?” 李泰面色一僵,很快又隐了去,他似乎压抑着急切,催促“已经迟了这些时候,想必父皇也在想十七妹。” 拿了父皇压我,这对我可没什么用。 我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大约是怜惜从前的自己,我重复“本宫只问这一遍,要本宫救你什么?” 婢女立时叩首,‘咚咚’声磕得响亮。 她一边哽咽着,一边急呼“奴婢走错了道,罪孽深重,只求殿下赐死奴婢。” 她说得决绝,脸上挂着两条清泪诉说着绝望。 她大概也知道魏王泰的癖好,不愿死了还受那屈辱吧!我暗自想着。 能有这样的勇气去抓住机会,这样的女子在宫里也不多见。 我有一瞬间想到了辩机悲悯的脸,想到他点千灯的理想,心叹:罢!罢!就动这一回恻隐之心,救了这奴才。 “四哥,这奴才就交给妹妹处置吧,定不叫四哥为难。” 我向他要人,又觉得力度不够,提议“妹妹也有大半年没见到四哥,等会儿宴上还要同四哥痛饮两杯。” 这就是揭过那日在凝阴阁遇到的事。 寒风呼啸而过,扬起我的发丝遮挡住我的视线,几不可见的,李泰点点头,道“半年未见,高阳已经长这么高了!还不快快随兄进去?” 白术将灯火递给李泰,亲自引了那个婢子下去,很快又跟上来。 两仪殿内歌舞升平,金丝雀燕霓裳羽衣,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我和李泰一前一后进去时,正由几个胡姬跳着胡旋舞。小蛮腰似水蛇,一扭一扭好不曼妙。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身姿妙曼的胡女身上,哪里能顾得上我和李泰进来。 还是父皇眼尖,他看见我们进来,示意我过去,低声笑言“怎么样?现在精神了没有?” 胡笳还响着,有些嘈杂,但不妨碍他们一个个地竖起耳朵听。 我确实很精神,刚刚遇到那一幕,再多的困意也醒了。 因此,我跑过去抱住父皇的胳膊,没个正形道“多谢父皇体谅。” 目光微转,看向李泰“刚才遇到四哥,他来接儿臣过来。” 父皇拍了拍我抱在他臂弯的手,欣慰地夸奖“泰儿有心,能想到照顾妹妹。” 李泰刚落座,此时又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不晓得是装的还是真的,面上露出几分赧然“父皇谬赞。儿臣不过是想到母后从前就不喜夜路,总要父皇和儿臣们陪着,因此想到妹妹一个人过来,许是会害怕。” 他露出几分追忆的神色,父皇似乎也很动容。余光扫到太子哥哥几个,他们也是面色黯然。 真是厉害,这个李泰几句话就让父皇对他有了好印象,顺便打了一手感情牌。 果不其然,父皇安慰他“皇后很好,泰儿也很好。” 胡笳还在演奏,轻快明亮的声音也掩盖不住大殿里沉闷的气氛。因为提到过世的母后,不论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谁也不敢露出愉色,只能面色哀凄。 新年第一天就让父皇这样不愉快么?我对李泰的小心思有些不悦。 想了想,趴在父皇耳边轻语几句。 父皇听了转过头来看我,露出几分坦然,还有几分愉悦似的。 众人皆不明所以,太子哥哥也望向我,我冲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他即刻端了酒杯“父皇,儿臣恭祝父皇,吐蕃也将是我大唐的疆土!” 这些朝政上的事情我确不知晓,但看样子也是让父皇高兴的事。 见父皇有了笑容,太子哥哥又道“父皇,明年的新年您的孙儿也能给您拜年了。” 太子妃有孕已经有五个月,明年的今天可不就要让父皇抱孙儿了嘛。 我坐在父皇身侧陪着他用膳,推杯换盏过后就是妃子们的表演。 大多都是唱曲的,弹琴的。一个个如仕女入画,端端方方的好生无趣。 每个人绮靡的乐曲中无不包裹着恭维大唐的繁昌的意思。 “陛下,臣妾不如姐姐们会弹琴唱曲,臣妾给陛下做幅画可否?” 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的软语,清清浅浅流过耳畔。 这下,殿中安静极了,透着几分看热闹的意思,以韦贵妃为首的娘娘们都看着她有着无声的嘲笑。 我也打量这个略带局促的姑娘,看起来同我一般大的年纪,穿的暮气沉沉。她略低着头,额前细发遮挡,有些看不清楚面容。 什么样的女子喜欢穿这样老气的服装? 出于好奇,我道“抬起头来,低的那么低做什么?” 原本只是随意一说,那女子顿时涨红了脸,缓缓地缓缓地露出她稚嫩清秀的脸庞。 道说不出的,总觉得哪里长得很熟悉。 “铛!” 目光聚集在我身侧,父皇的酒杯一蹦一跳地滚落下去,酒水撒了一地。 太子承乾也蓦然抬首。 其他人不明所以,屏气凝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忧。”父皇失神喃语。 他声音极小,我却听到了。无忧,正是母后的名字。忽然,我枯竭的记忆涌出,殿下女子的五官和母后的重合,起码有五六分的相像,也许和我没见过的年轻时的母后更像。 我忍不住直视大殿中央的女子,她惊吓过后,立刻跪倒在地,人也抖落起来。 一瞬间,我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有攻击性。 她穿得这样老成,恐怕就是打着今天这样的主意来得。用母后来争风头,李泰是母后的亲儿子这样做也就罢了,她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也敢! 父皇似乎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他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急,然后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子?” 第十五章 升平 她小声答“回陛下,臣妾沂果二州刺史徐孝德长女,徐惠。” 父皇思考了一会儿,恍然想起“可是皇后听闻你有才学,特招你入宫?” 她答“是。” 母后让她入宫的?我意外,目光不自觉地软和下来。 父皇看她,忽而笑道“地上凉,起来吧。听闻你才学过人,不是一般的女子,既然如此作画就不必了,作首诗来听听倒使得。” 内侍们早就有眼色地将洒了的酒水清理干净,殿内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徐惠一改刚才的谨小慎微,神色缓和地起身。 大大方方道“谢陛下。臣妾献丑了。” “腊月柳絮因风起,天子宴乐在两仪。金樽玉爵堂下坐,缘自神女出梦行。” 咏的就是刚刚发生的事,而且她猜到了原因,好个伶俐的人儿。 气氛渐佳,父皇赞“不错,才艳双绝。当封婕妤才是。” 她牵着裙角,浅浅一笑,从善如流地谢恩,露出纤细的脚踝和稚嫩的肌肤。 父皇有佳人在怀,我不动声色地退下来,太子承乾就悄悄使了个眼色,让我过去他身边。 这是家宴,虽然男女分座,但从我刚刚回宫开始就是坐在父皇母后身边,此时去太子身边落座没有一个人能说不合规矩,毕竟连父皇身边我也坐过。 我坐在他旁边的软座上,靠着凭几和他对视。他穿着皇太子的服制,头顶紫玉冠,嘴角含笑,意气风发。 舒展了下腿脚,我懒懒圈在凭几里,个人给个人倒酒。 一旁的宫女眼力见不错,立刻撤了案上清酒,换了果酒给我。 太子哥哥也亲自执了酒壶倒了杯清酒陪我对饮了一杯,然后探过身子小声问“你刚才和父皇说了什么?” 刚才? 我睁大眼睛看他,不明所以。 他‘哎呀’一声,提醒“方才提到母后之后,你同父皇说了什么?” 原是问这个,我有些得意,说话声音就压不下来“不过是说,生即是死,死即是往生。母后此时已经做了西方净土佛祖座下的金童玉女也未可知。” 这是辩机开解我的话,我拿了来开解父皇,正正合适。 “好啊,说的好。”父皇听到我和太子哥哥咬耳朵,似乎喝多了酒,执着徐惠的手感慨“高阳说的对,无忧她必然舍不得朕,这才让你来朕身边陪伴。” 父皇陷在回忆里,喃喃自语“无忧她最爱的就是朕,她肯定舍不得朕一个人,所以变了个少女时期的自己来陪伴于朕……” 再说下去就失态了。 我和太子哥哥对视一眼,他站起来主持道“父皇今日是太高兴了。现在时辰已经不早,诸位回去歇了吧。” 然后又对着徐惠道“劳烦婕妤娘娘照顾父皇。” 父皇是真的有了醉态,几乎是王开明和徐惠两个人架回去的。 此时的我们都知道,这宫里又要出个宠冠六宫的妃子了。 在这声乐奢靡的大兴宫,什么最值钱?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位份殊荣,最值钱的就是君王的宠爱,从前最受宠爱的妃子是韦贵妃,今后恐怕就是这位徐婕妤。 我懒洋洋地想着,心里无不邪恶地猜测:不知道父皇其他的女人们还睡不睡的着觉。 但同我有什么干系呢? 换了个姿势躺着,不知不觉就合上眼睡着,一夜好眠。 新年过后,长安城也渐渐暖和起来。偶尔逛个院子也能感觉到微风和熙。百福殿前的柳树意外地抽出了绿色。 这样好的天气,正适合春蒐。 我看着洼蓝洼蓝的天空,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躁动。 晃晃悠悠走到甘露殿,徘徊了几圈,终是想要出去打猎的心思占了上风。 拎着裙子爬上台阶,止住想要进去通报的内侍,掂着脚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父皇依旧垂坐案前,埋首批文。 我撅了撅嘴,三步并两步过去,伸手蒙住他眼睛。 “高阳,别闹啦!父皇还要批折子。”他脱口而出。 那么好猜吗? 我无趣的放开他“父皇又猜出是儿臣,不好玩。” 父皇头也不抬,呵呵笑了两声,道“朕这么不知道是你?只有你高阳敢来蒙天子的眼睛!你看看你的兄弟姊妹里谁做过这种事?” 认真回忆,我摇了摇头,似乎还真的不曾有人这样做过。 “哼,蒙蔽天子的眼睛,也只有你高阳敢做了!”父皇的目光依旧放在奏章上,却丝毫不放过我的小动作。 好吧好吧,父皇就是父皇。 我随意地问“徐婕妤不在?” 自从新年后,父皇每日都会让她随侍笔墨。 父皇这才抬头瞟了我一眼,复又低头,问“怎么?不是来找朕的?” “怎么不是找您的?”我正想着怎么说,我的好父皇可不就递了话头过来。真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我顺势央求“父皇,儿臣想去骊山春蒐。” “春蒐?怎么想起这个?朕记得你去年初秋还和你三哥去秋狝。” 他记性倒不错。 但总在宫里实在是无聊得很,怎及深林中策马来得痛快。 我不依“父皇,宫中实在无聊。您和太子哥哥那样忙碌,三哥又在王府里住着,四哥九弟文文弱弱,儿臣连个陪着比箭投壶的人也没有。” 父皇手中握着的朱红笔尖一顿,他放下手里的奏折,认真看我“说到春蒐,朕也有几年不曾去过骊山巡猎了。” 他想了想,斟酌道“过几日山里暖和了,朕同你去骊山比试比试,看看你骑射功夫长进没有。” 我眼睛一亮,兴奋大呼“父皇,太好了!您也去真是太好了!” 我高兴地在书案前团团打转,拍手称赞“到时候三哥也去。” 我掰着指头算“大哥自不必说,马术一等一的好。三哥也好,我的骑术都是他教的。四哥喜欢做学问,但起码勉强也能行,九弟……” “好了好了。”父皇打断我,揉了揉眉角,“再怎么说,骊山的雪也要过半个月才化得干净,朕着人安排就是。倒时也会有其他王公大臣的子弟参加,保证朕的高阳玩得尽兴。” 可我怎么安静得下来,叽叽喳喳像只出笼的黄鹂,不停地和父皇说着将要到来的骊山之行。 第十六章 出巡 三月出巡,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指挥宫婢收拾行装。 “你们仔细点,本宫的弓要带上。”我兴致勃勃。 我幼年时期就在骑射上下了很多功夫,当时死皮赖脸求着那时还在宫里住的三哥,甚至去求杨妃娘娘来劝说三哥。 我这个三哥是个个性的男子,很有傲骨,等闲的人他是瞧不起的。若不是我找对了路子,使杨妃说项,他断断不肯教我。 竹沥正给我大妆,涂涂抹抹,梳了高髻。 我坐在凳几轻轻晃着腿,上问“胡服带了没有?绑带要多备些。” 竹沥就温婉的笑,一边替我绾发,一边道“殿下放心,奴婢亲自盯着,到了骊山奴婢还要给殿下重新梳妆。” 这个向来是竹沥操持,我并不担心,随意挥了挥手,问起其他事情来。 我问“父皇那边是怎么说的?是坐鸾车出行?安排随行仪仗的是哪位王爷?” 竹沥掩了嘴笑,道“奴婢不知,要叫了半夏姐姐来问。” 对了,这种事儿确实都是半夏管着。 叫了半夏来询问,她老实答“陛下吩咐,殿下乘公主鸾仪到骊山。安排仪仗的是吴王殿下。” 是三哥啊! 我推了已经绾了一半的发髻,急忙道“快给我换了发髻,梳成男子样式。” 又看着铜镜里抹得白岑岑的脸,不满道“把妆卸了,惨白惨白,难看死了。本宫要去父皇的銮驾旁边护行。” 竹沥央央哀求“殿下……” 坐在鸾车里哪里有在外行走来得舒坦,我执意催促“快点,本宫使唤不动你了?” 竹沥诚惶诚恐地跪下劝“殿下,您去了陛下的护卫队,公主鸾车就空置了。届时游行肯定会被发现。” 这小婢子,想得挺周全。 我蹙眉,指尖轻扣,到底不甘心占了上风,心生一计“去把殿里的奴婢都叫到庭中。” 那些女婢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一个个在我的目光下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我扫视一番,比量了两下,终从人后找到一个和我身量差不多的婢子。 我睥睨而视,点点头,转身进屋。 半夏得了我的意思,指了那婢子“殿下要你进去。” 她跪在地上,诚惶诚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单薄的身子有些抖落起来。 我看看自己白皙圆润的肩膀,又看了看眼前纤瘦的婢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是几等的宫人?怎么这么瘦弱?本宫这百福殿苛待你们了?” 婢女抖了抖肩膀,只是磕头不敢答话。 真是胆小! 我正要说什么,白术上前道“殿下,这个婢子没有等级,是……” 她犹豫几分,我看她,示意她继续说。 “是年初一时,殿下亲自指回来的,一直在院子里做洒扫。” “是吗?本宫不记得了。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我拉起她摁在铜镜前,仔细地观察她的五官,然后对竹沥说道“给她化刚才给本宫化的妆,脸抹白点,本宫的脸可没有她那么黄。然后……” 我打量了她的身材曲线,嫌弃“多穿两层衣服吧!” 不等她们说话阻止,我道“等会儿你们把她塞上鸾车就可以了,不必理会本宫。到了骊山,本宫自会来找你们。” 又怕她们去告密,特意威胁她们“敢去告诉其他人,挡了本宫的事,本宫把你们统统砍头。” 我平常和三哥出去打猎时就是穿得内侍的服饰,今日也不例外,穿了小太监的衣服,迅速开溜。 一路畅快走到玄武门,远远看见兵马整顿,矛戟铠甲擦得锃亮。 我三哥穿着银白的铠甲,头顶红殷,身姿笔直地给众人训话。 他沉稳而娴熟地训了些官腔,而后开始检查兵员。我这才感觉到,我这性格桀骜的三哥点起兵来也是雄姿英发,仿佛演练过千遍万遍似的。 想起父皇给我看过的折子,说是三哥请征高句丽。此时看见这样的三哥,我心里隐隐知道他是认真的。 只是不晓得他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征讨一个丝毫不对大唐构成威胁的小国。 不!或许我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只是那个猜测太可怕,我不愿意更不能去多想。 我拍了拍脑门,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迎上去。 “三哥!” 我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 他取下头盔,转头看见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拉着我走到一旁“怎么穿成这样?胡闹!” “切!”我不屑的白了他一眼,反驳“怎么就胡闹了?我要随父皇的銮驾游走,你帮我弄个近身护卫的身份插进去!” “哎呀!” 他一把揭掉我的帽子,拽着我的手。 “你以为真的想你说的那样轻松?公主有公主待的地方,你别在这给我添乱。快回去老老实实给我等着,到了骊山随你怎么玩!” 到了骊山再玩,那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坐在马背上,迎着众人的欢呼昂首挺胸地走过去,那才叫威风呢! 我用力抽出被他抓着的手腕哀嚎“李恪你轻点,你轻点!你把我的手抓疼了,你不帮我,我就向父皇告你的状!” 他气乐,冷笑道“你告状?告我什么?告我不肯帮你装成小兵?” 我斜睨他一眼,露出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耍着赖“非也非也,我告你……” 两个眼珠滴溜溜地一转,露出不怀好意地笑容捅了捅他的肩窝“我告你上次教我爬树翻墙!” 他又好气又好笑,大为头痛“李骄!!!我……” “我什么时候教你爬树翻墙了?是你自己要跟我走想出来的怪招!” 那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告状就是,管什么真假?我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掌“三哥,你居然这样诬陷我,我简直太伤心了!” “好好好!我不和你争这些。”他迂回问“你就算混了进来,公主鸾车那边也要露馅……” “哎!”我打断他,狡黠道“山人自有妙计,不牢三哥费心!” 说着还轻轻拽他的袖口,露出期待的小表情,企图蒙混过关似的,娇娇软软唤“好三哥~” 第十七章 细辛 “别,这招对我没用。”他摆着手拒绝,然后来回踱了几步,背着手,显然在想法子。 我就知道他肯定会帮我,于是笑眯眯地靠在墙上等他想。 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叫人发现,到了骊山就换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哪里会出什么差错。 就是有人知道也没什么,我的父皇是大唐的天子,父皇不舍得把我怎么样,旁的人就更不敢把我怎么样了。 “你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他捏着眉头,想发脾气又不知从何说起。 然后他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推我,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给你想办法,你先找个能换衣裳的地方,穿成这样成什么样子。” “三哥,你快点,我在偏殿等你!”我丝毫不怀疑李恪糊弄我,赶他离开。 不一会儿,李恪拿了套普通士兵的衣裳回来。他顺手用力一抛,扔给我,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温柔的弧。 我拿着那衣裳比划,触摸到粗糙的布料材质,我好奇的翻了翻,却无从下手。 “我帮你穿!”低沉而好听的嗓音响起,他无奈地宠溺地接过我手中的衣袍,不算细的手指上下翻飞,有点笨拙,但好过我丝毫没有头绪的乱翻。 我习惯了别人的照顾,乖乖站着抬起胳膊任他把铠甲套在身上。 铠甲有些大,套在我身上有些像小孩子穿大人衣服的,但聊胜于无。 我挥了挥胳膊,笑容灿烂“三哥,你看我。” 而后恍然大悟,装模作样行了个军礼,嘻嘻笑言“参见吴王殿下。” 他又露出那种桀骜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温柔的人是错觉。 他道“别做怪。”说着,拉着我的袖子,一边走一边交代,“等会儿我把你安排在骑兵队里行走,就是在父皇的銮驾旁。你不许和旁人多说话,知道了吗!” 又来了!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只要有父皇在,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骑兵是我高阳公主假扮的,我大面上不被人抓住,就没有人敢说,‘嘿,你看你看,那是高阳公主’。他们只会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还有谄媚之人不动声色地讨好我。 我不耐烦地点点头,随意地拍着胸脯保证着“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快过去吧!” 之前远看只觉得队伍整齐,走近才感慨,不愧是大唐的精兵护卫,天子仪仗,果然气势恢弘。 我混在人群中,迎着高头大马,翻身一跃跨上马背。 因是随行,顶着并不算小的太阳一直等到吉时,一行车马才浩浩汤汤从玄武门出发。 我坐在马背上,护在父皇的銮驾旁,背脊挺得笔直,实在是太带劲了。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整齐划一的兵将。不自觉的,我昂了昂脑袋,感觉自己瞬间气势非凡。 正瞪着眼珠子乱转,就见一个穿着圆领文袍的青年男子骑着马停在父皇的銮驾旁说了几句,随后听见父皇畅快地大笑。 这是谁? 我侧目打量他,中等身材,面容清瘦,脸上浮着浓浓的书卷气息,典型的文人姿态。 但他听父皇笑,也露出笑容来。 那笑声含着年轻人的豪爽与热情,像雁飞过时的低鸣,让他文弱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光彩。 他似乎察觉到我看他,抬起头来看我。 四目相撞,我迅速地转过头,装做一直认真直视前方的样子。 心却如同擂鼓,扑通扑通像揣了只兔子似的,跳得厉害。 这一眼的结果就是,虽然队仗行过大半个长安,我却没有一丝丝的心情来看,更没有体会到坐在马上雄赳赳气昂昂的畅意,满脑子都是他爽快的笑。 真是该死!我心中懊恼。想伸手像平常一样扒一扒脑门,指尖触到坚硬的头盔,更是恼怒,原本觉得有意思的行程全都被那个人打乱了。 也不晓得是谁家的子弟,心里胡乱猜着,浑浑噩噩的到了骊山。 我兴致缺缺地溜挪回自己的大帐,竹沥正给那婢女卸首饰。 我把自己扔在半夏刚刚铺好的床上,瓮声瓮气,道“快给本宫把衣裳换了!” 那婢子急忙转身要出去,我瞅了她一眼,“别走了,以后叫细辛,就在本宫身边服侍。” 这算是对她今日假扮的我对嘉奖。 她一愣,然后喜极而泣,哭笑着抹了抹眼角,跪下谢恩“细辛谢殿下,以后奴婢一定好好伺候殿下,” 这都是小事,我指了半夏,“细辛你来教。” 然后喝了口白术递过来的茶,用湿帕子捂着脸,瘫在床上使唤“去端点面来,骑马骑地本宫都要散了。” 大家都是刚刚安顿,哪里有什么人生火煮饭,只怕厨娘的灶台都没搭好。 “奴婢去看看!” 细辛急着表现,主动去灶上传话。 白术欲言又止。 我看着这个有些胆小的姑娘,揭下脸上敷着的帕子递给她,安抚说“你不必担心,做本宫的丫头没两下子怎么行。” 白术顺手接过去,重新换了凉的给我,闻言点头“是奴婢想左了。” 却也不是她想左,谁也没想到我指个贴身丫鬟这么随意。 但话说回来,虽然这宫里的龌龊事不少,但对帝姬下手的倒也还稀奇。一个是帝姬没有继承权,长大长不大都无所谓。再一个是我是太宗最宠爱的公主,不出意外也是下一任皇帝最喜欢的长公主,不会有人不长眼睛想害我的。何况,公主虽然没有继承权,但在皇权的更迭中也不是一无是处。 比如汉景帝的姐姐,又比如汉武帝的姐姐,再比如我的姑姑平阳公主。 “吃食你亲自验,这个不会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意有所指。 白术的脸霎时间涨的通红。 我的吃食一直以来确实是她一一验过的,为此她还专门学习了哪些食物相克,哪些互补。 就为了这个,我也一直很放心她,今日再提,也是表示我虽然用细辛,但饮食安全上我依旧最信任她。 她羞涩地点点头,眼睛也不知道往哪放,只是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小声喃喃保证“殿下放心!” 第十八章 春蒐 眨眼的功夫,细辛果真端了碗面进来,倒让我刮目相看。 她恭恭敬敬呈上来,眉目温顺。 清汤一碗,素菜两颗,面条根根分明盘成一团,碗里还卧了一颗蛋。 光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白术接过去瞟了一眼,然后掏出从宫里带出来的小银碗,给我拨了一点在小碗里,递给我。 细辛眼神一暗,很快又浮出期待来。 尝了口,味道清淡,正适合车马劳顿的时候用,我赞“挺不错。” 细辛蜡黄的脸上就浮现出满足的笑容,举着托盘的手轻轻抖动,显然很激动。 “殿下,陛下着人来请殿下一个时辰后过去参加春蒐。”半夏撩帘而入,传着话。 我正小口小口吃着面,闻言略点点头表示知道。 到的时候父皇和众大臣正说着话,看样子就是已经聚在一起有些时候了。 我乖觉地稳步上前,躬身行了个礼,朗声道“儿臣来晚,父皇恕罪。” 父皇伸手招揽我过去,宽慰道“朕的高阳,好啊!” 他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拍了拍,继而豪爽大笑“果真有巾帼之资,你两个哥哥没有夸大!” 咦?我环目而望,果然看见太子哥哥眼里的期待还有三哥目光里的自豪。 这两个家伙,不晓得我没来的时候和父皇说了我什么? 我嘴角微微扬着,眉毛轻挑,露出自信的笑容,道“父皇,儿臣此次入了围夺了前三,您可要赏儿臣些宝贝。” 父皇拦着我的肩,看向其他下首的众人,很是高兴道“诸位看到了吧?朕这个女儿尽会从朕这里搜刮宝贝。” 而后又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宠溺道“朕应了你,不说前三,入了前十,朕给你大赏!” 十分的大方! “陛下,公主殿下颇有陛下的英姿神采!”有人出声。 我顺着声音寻去,就看见一个老头抚着胡须,张口就是夸赞“陛下年轻时也是这样自信光彩,臣等不及啊!” 听起来同父皇很熟悉,应该是诸位老臣中的一员。看穿着应该是文臣,看样貌……长孙大人我从前在立政殿见过,那这位…… 我脑子里过了一遍,心中猜测,不是魏徵魏大人就是房玄龄房大人。 “房相所言甚是,陛下年轻时那是何等风姿!”有略年轻些的官员附和,一时间都是夸赞陛下英明神武的词,听得我都替父皇脸红。 没想到房相还是这样圆滑世故的人。 “话不能这么说!”父皇摆摆手,感慨“朕和诸位都不再年轻了,即便想上马,也和年轻人玩儿不到一起,就让他们年轻人去比试比试吧!” 他看看我,鼓励道“去吧!” 父皇的宠爱之意这样明显,自然没有人去败他的兴致。都说了几句“殿下定能入围”之类的话,好像我已经得到了好名次似的。 这样直白的官腔实在让人厌恶,我打断他们,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又喊“父皇,儿臣都等不急了,快让诸位兄长弟弟们上马吧!” 今日来的不是皇族胄贵就是世族子弟,不论是哪一个都可以称得上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实力不容小觑。 我背着箭筒,手握缰绳,驾着马疾驰而出。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束在脑后的长发随着风飘扬。抬手把挡在眼前的碎发绾在耳后,我往深林里去。 春季猎物并不肥硕,要想取胜还得到深林里打些稀奇的。 骊山是十分可爱的。它的可爱在于它永远温和,青树翠蔓,微风和熙。越往深处,它越是热闹,鸟鹂欢唱,鹿马安详。 我静静聆听,俶而搭箭上弓,毫不犹豫地拉满射出。然后听‘啪’的一声,猎物坠地,这才满意地笑了笑,给随侍的护卫指了猎物的方向,“去,给本宫捡回来!” 侍从得命,应声而去。 还未等我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就停一个粗犷无礼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你个贼厮,我的东西你也敢动?” 简直不知所谓嘛!我觉得好笑,竟真的笑出声,驱马过去,挡住我的侍从,立马而视“不晓得你是哪个,本宫的东西你也碰得。” 他痞笑两声,说出的话是满满的不屑,他说“原来是公主,我还当是哪个?一个女娃娃莫不是以为比我这个男子本事还了得了?” 我打量着对面马上的男子,四四方方的国方脸,眉毛粗短刚直,三角眼,高颧骨,长得还算正直,就是配着他猥琐的笑容让人觉得恶心。 谁知他还没完“殿下还是不要牝鸡司晨的好,呆在闺阁里绣绣花不比出来抛头露脸的强!” “咻”搭弓上箭,正中他头冠。 我嘴角勾出一抹冷战,再次搭弓,这一次瞄准的是他的眉心。 他怒目而视,又不敢动弹,低声下气地求饶“殿下饶命,我胡言乱语的。” 还当他是什么硬骨头,不过吓他一下就软成这样。我看着他因为惊吓而有些变形的脸上强挤出笑容,顿时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 我哪里会真的要他性命,真是没脑子。今日过来的都是门庭显赫的世家子弟,哪里是我说杀就杀的。就算是杀我也不亲自动手。 这人不仅怂,还蠢。 我闭了闭眼,准备再吓唬他一下,满满移动目标点。 “殿下恕罪!” 有人驰马而来。 “殿下恕罪,是臣没有管好弟弟,房遗直有罪。” 是个身材削瘦的男子,穿着湖绿色的骑装,长得文文弱弱的,说话却很中听,知道给我和他都留有台阶。 我心中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和一个蠢笨如猪的人说话。 反手将弓背在身后,收了箭,我问“房遗直?你是房相的儿子?你何罪之有?” 他手上还套着缰绳,双手作揖行礼“回殿下,家父正是房玄龄。拙弟遗爱失礼于公主,是遗直没有管教好。” 这声音低沉有力,倒有些熟悉。 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在路上时父皇仪仗前朗声大笑的男子吗? 没想到他是房相的儿子。 “拿上东西,我们走!” 调转马头,我回看了房遗直一眼,转身而去。 第十九章 落马 他可真仔细,够聪明!我心中夸赞。 骊山露出几分春色,斑驳的树影搭在我脸上,阳光洋洋洒洒地落下来,金灿灿地一片煞是好看。 离房家兄弟走了些距离,我踏马轻行,享受这大好春光。 不晓得是不是这阳光太耀眼,触动了我早已封尘的记忆。 我仿佛感受到那些幼年时住在山寺脚下里的日子。山上庙里梵音袅袅,掩着山寺有几株鲜艳明媚的桃花,母亲的手柔而软,轻轻拂过我的面颊。金子似的阳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枝丫,打在我脸上,偏偏又不肯照了我的眼,在我的眼窝处添了几株恰到好处的树影。 记忆不过一闪而过,我忽然笑出声来。 这些儿时的记忆我确实记不大清,偶尔也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打马走到更深处,忽见一只白鹿。 “嘘!” 我做了噤声的手势,示意侍从们不要出声。 那鹿并不大,只是毛色少见,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正低头吃草。 蹑手蹑脚地掏出弓箭,开弓瞄准。 但天晓得为什么,我在那一瞬间动了恻隐之心,一寸之差,箭峰从白鹿的耳侧滑过。 它顿时如惊弓之鸟,左右跌撞几次,朝林中奔逃。 我懊恼之余,又与这漂亮的畜生较上劲儿了,驰马追上去。几次险些撞到伸出的树枝上,七窜八拐还是跟丢了。 我悻悻丢下手上的箭,正要掉头,就听有马匹疾驰而来的声音。 还没等我回神,就见有一身手矫健的畜生一跃而起将马背上的男子扑倒在地。 那一刻,手上的动作比脑子快,飞速开弓射箭,毫不犹豫地射中那畜生的眼睛。 这时我的脑子才好似有了反应,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大哥!” 我身后的侍从也反应过来,和追上来的几个已经吓得腿软的护卫将死去的畜生从太子承乾身上拖下来。 我立时骇得面色惨白,踉跄着扑了过去,抱起太子哥哥,不停拿手揩他脸上的血,几乎是嚎啕着喊他“大哥!大哥!醒醒!” 好在不多时,他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睁眼看见我,眼前顿时一片清明,安慰我“高阳,别哭,孤没叫那畜生伤到。” 是吗?我看着他脸上已经被我擦花了的血渍。又看看已经被我射死的畜生,竟然是匹狼! 他笑道“是那畜生的血。” 说着他挣扎着要起身。 “咝!”他倒抽一口气,好像牵扯到了什么伤口。 我用力扶了他做起来,急急问“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他说“还好遇到的是你,这才得捡了条命。” 又道“孤应该是伤了腿,你先走吧!” 他眼睛里居然有从未有过的落寞。 “把水拿来!”我突然对随从道。 太子哥哥睁大眼睛看我,我笑道“这群人笨手笨脚的,照顾不好我哥哥,我自己来。” 说着不由分说,拿帕子沾了水给他擦脸。 知道清理干净他脸上的血渍,我盯着他的腿看了一会儿,忽而看向他,眼里是不容错过坚定“不可以耽搁了,这林子原本就深,回去也要一个时辰。大哥这腿伤不可以耽搁!我带您回去!” 他看我的眼睛,然后坚定着目光,缓缓点头“高阳,你小心。” “放心,三哥教我怎么上马,我就怎么帮你上去!保证不碰到你的腿!”我信誓旦旦保证,根本没领会到他言外之意。 等到回到营帐已经是黄昏,我和太子哥哥皆是空手而归。 他骑马在前,我护在他身后。之前在林中还伏在马背上的太子承乾,回到营地立刻挺直了腰杆,依旧是气宇轩昂的皇太子。虽然他衣襟染血,额上因为腿伤疼痛滲出层层汗珠,唇色苍白。 我却根本顾不上什么面子,直奔父皇而去。 见到父皇,哪里还有刚才的镇静自若,颤着身道“父皇,太子哥哥他,他腿受了伤。” “承乾?到底怎么回事?”他眼里也浮现几分焦灼。 我心痛,眼泪就流出来“您先指了御医去,儿臣慢慢……慢慢同您说。” 我这才发现从开弓射死那匹狼开始到现在,我的手脚冰凉。直到此刻见到父皇,我才两股战战,露出女儿家的柔弱。 我急切地抱住父皇寻求安慰,将脸埋在他臂弯, 他拍了拍我的背,对王开明道“速传所有随行御医去太子营帐!” 然后托起腿软的我“高阳,和朕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言辞十分严肃,我恍然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皇太子出了意外,历朝历代都不会是普通的意外。一个公主的政治敏锐告诉我,这件事的背后可能是多方作用的结果,而直接受害人,正是风口浪尖上的太子——李承乾。 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一五一十地把过程全部说了一遍,尽量描述清楚了每一个细节。 “这么说,那畜生是直接扑承乾而去,随后他的护卫随从才追上来?”他沉声道。 我看了看父皇凝重的表情,忽然想到那只引我过去的白鹿。 心中惦量一番,还是纠结开口“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秉。” 手指一圈圈绕,犹豫道“儿臣之所以偶遇太子哥哥,缘是因为一只白鹿。” 父皇疑惑“白鹿?” “正是,一头白鹿,儿臣一时恻隐放跑了它。再追过去时,正好遇到太子哥哥他……” 我还是不太愿意相信今日发生之事是真的。 “好啦,你也不要想太多。”父皇执着我的手“多亏了是你遇到你大哥。” “咦?”怎么和太子哥哥说的一模一样? 他似乎看出来我的疑惑,又好像是感慨:“因为朕的高阳是神灵庇佑的孩子,也因为朕的高阳是个努力的孩子。没有你平时对骑射功夫的苦练,今日太子就危险了。” 而后父皇撩帘而出,说“随朕去看看太子。” “是”我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此时诸大臣也赶来,等在父皇营帐外,神色凝重。 “陛下,太子殿下如何?”还是长孙舅父敢先开这个口,急切地问父皇。 父皇此时恐怕也很着急,只往太子哥哥的营帐去,边走边道“辅机,一道去看看!” 第二十章 风云 “滚!滚出去!”还未进帐,便听一声爆喝。 接着是被泼了一脸茶水的御医们一个个跌跌撞撞地退出来。 父皇的脸“刷”地沉下去,背着手进帐。 我快走两步,拦在想跟进去的长孙舅父身前,道“诸位大人稍等,父皇会召诸位进去的。” “高阳,让诸爱卿进来。你还给他留脸面,他自己已经不要脸面了,你留了也没用!” 父皇的声音带着些愤慨,显然是气话。 我朝长孙舅父做了个少安毋躁的表情,然后转身进去。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 父皇的美须一浮三动,显然在生气。 我进来时,他们正别过脸不看对方,气氛颇有些尴尬。 “咳咳”我假咳两声,打断这尴尬的气氛。 我出声“父皇,诸位大人还等着呢。”说着去拉他的衣袖,劝慰他。 他依旧很生气,语气生硬“那就让他们进来看看这个没出息的竖子,辅机是他亲娘舅,也没什么不能知道的。” 长孙舅父是太子哥哥的亲舅舅,其他的大人可不是,父皇这明显是气糊涂了随口说的。 我正要再劝,就听太子哥哥丝毫不怵地顶回去“看看就看看,他们早就等着看儿臣的笑话!” 天呐!这帐子可不隔音!天子和太子吵架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看父皇,又看看太子哥哥,气的倒仰。隔着帘子僭越地高声喊“王公公,父皇请诸位大人先回去,太子殿下准备休息了。” 睁眼说瞎话!里面明明正吵得不可开交! 我简直为自己拙劣的借口脸红。 父皇听我瞎说,大概也冷静下来,觉得丢不起那个人,并未阻拦。 末了,父皇开口“这个竖子!”尤有些恨铁不成钢“高阳,你问他‘到底为什么发脾气?’朕不想和他说话!” 这父子俩个居然玩起了这一套,简直幼稚死了,我不由扶额。 叹了口气,提了裙摆坐在床沿替太子哥哥掖了掖被角,轻声问“大哥到底怎么了?” 他撇开脸不看我,语气却有些服软“你告诉父皇‘那些御医议来议去,都只说孤的腿接好了也会有异于常人’。” 咝! 我倒吸一口凉气,厉声质问“哪个昏聩的庸医说的?我扒了他的皮!” 我显少这样暴虐,吓得太子哥哥和父皇都有些不敢相信地看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脸一红,但脾气不敛,柳眉倒竖,狠厉道“父皇,这样不负责任信口开河的大夫,杀了……” “好了!去休息吧!” 我“才是”二字还没出口,就被父皇斥责。 天色已经暗淡,泼墨的黑色笼罩着骊山,唯有各个营帐前点着的火把,星星点点的亮着。 夜空挂着几颗稀疏的星子,不很亮,平添几分萧瑟。 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是刚才临走时太子哥哥给我披上了他的。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繁盛大唐下的风云涌动。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看着烛火摇曳,回忆起今天的事。 太子哥哥遇袭,看起来状似意外,细细琢磨又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假使我没有凑巧遇到太子,假使当时我稍有犹豫,又或者太子哥哥遇到的不是我,依当时的情景看,恐怕他就要血溅当场,成就母后逝后的再一次国丧了。 这样大胆的假设吓了我一跳,我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翻个身,依旧觉得有点冷。 我突然庆幸自己犹豫再三还是和父皇说了“白鹿”的事,不论怎么说,运作一下也能说成天意祥瑞,是上天满意现在这个皇太子。 一夜无眠,第二天醒来时我顶着两颗血乎乎的眼球,死鱼一样板陈的脸吓了几个丫头一跳。 骊山依旧那样活泼,触目都是新绿,我却没有了刚来时的闲情逸致。深吸一口气,撑了个懒腰,然后由着她们帮我洗漱收拾。 储君受了伤,春蒐自然是不能继续的。一行人皆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用过朝食,父皇就下令返程。 此时我才隔着鸾车的帷幕和三哥打了个照面。 他看起来也没睡好,面色萎黄发黑眼底透着浓浓的倦怠。 看见我,他勉强一笑,然后催马往前面去。 此次出巡骊山正是三哥安排的,是他表现的大好机会。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三哥恐怕也不好过。他又与我不同,虽然同样得父皇宠爱,可他是拥有继承权的皇子。 从这一点来说,父皇的宠爱对我来说是保护伞,对三哥来说却是催命符。 这一次,三哥麻烦大了。 我幽幽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心痛大哥还是担忧三哥,苦苦涩涩说不清楚的五味陈杂。 闭着眼晃晃悠悠地驶回长安城。 我没有跟去东宫,只脱了鞋袜躺在床上停尸。 有的没的想了几轮,忽听窗外大风呼啸而过。庭院里的含絮柳瞬间被风卷的柳条乱舞。 半夏慌慌张张跑进来掩窗,见我睁着眼睛盯着窗外,她矮身行礼解释道“殿下,起风了。” 我转了转眼珠,看她,点点头“你说的对,起风了。” 确实是起风了,这长安城,已经起风了。 “白术还没有回来?”我问。 一回宫我就让白术去东宫听动静,有什么消息立刻回来秉我。 半夏点点头。 “看你,脸色那么凝重做什么?”我打趣她,又打发她做事“昨日那面是细辛做的吗?让她再做一碗来。” 不论东宫怎么样,我这百福殿不必人心惶惶。再说,我也不相信太子哥哥这次能有什么事。 半夏见我打起精神,常常吁了一口气,挤出个笑容,忙道“奴婢这就让细辛去做,殿下要不要再加点小菜?小厨房里有些酱菜,就是上次您说好吃让留下的?” 我看她,她娟丽的面庞上露出几分期待,好像我能想到吃饭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丫头,一心都在我的情绪上,平时的伶俐也不晓得去哪里了。 挥挥手赶她“这种小事你看着办,这也要问本宫吗?” 半夏抿嘴笑,应“是”退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自清 细辛的面还没端来,白术先回来了。 因跑的急,她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刚踏进内室,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赶忙安我的心“殿下放心,太子殿下的腿接好了,如今正在休息。” “吁~”我长呼一口气,喜不自胜地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念完,一愣,我何时会信佛了? 敲了敲脑袋,呵呵傻笑了两声,语气轻快地说“太好了!” 说着趿起鞋子在屋子里转圈,一圈又一圈。然后登着梯子爬上我平日放书的架子,左翻翻,又翻翻,然后一拍手,笑了“正是这个,等会儿拿去给三哥看。” 白术凑过来,一边扶我下来,一边看书的名字,而后她问“殿下怎么想着给吴王殿下送《楚辞》?” 我笑而不语,披着轻薄的外套坐在窗下的书案前。自己磨了墨,翻出《渔父》那一页,划了一笔。 指尖扣住书脊,朱唇微启,轻轻的吹干墨迹。 “你给吴王送去吧,他应当在甘露殿。”我合上书,将书递给白术,微笑道。 太子哥哥没事,我的心也就放下来。此时又想到回宫时三哥那一瞥,还是放心不下,派白术去给他送书。 白术双手捧过,笑“殿下还是亲自送去吧。” 我这才想起,甘露殿我去得白术却不能独自去,瞧我,都糊涂了。 不顾已经刮起风的天气,我匆匆换了衣裳,亲自抱着《楚辞》并其他几本书,去了甘露殿。 果不其然,我刚刚到甘露殿,守门的小内监就急急忙忙迎上来“殿下稍等,陛下正和吴王殿下说话。” 那岂不是正好?我甩开袖子就要抬步进门。 “哎呦,我的殿下,不可啊,不可。” 那小太监吓得立刻就跪下抱住我的腿,怎么都不许我进去。 我呢一向不喜欢有人违背我的意思,何况是三哥在里头,又不是父皇的哪路嫔妃。 我几次想把腿从他的臂弯里抽出来,谁知这小太监手劲大的像铁钳,死死扣住我,就是不撒手。 我不是个愿意随意害人性命的人,但脾气着实不好,见他这般不听话,心也恼了,隔着门喊“父皇,您让这些奴才拦着儿臣吗?儿臣要见您。” 王公公几乎是闻声而出,他脸上的纹路笑成一朵菊花,迎上我来,笑眯眯地道“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而后狠厉地一脚踹在那小太监的脑门上,疾声呵斥“你是不要命了?敢拦着殿下!” 我没想到王公公还有这么暴戾的一面,转头一想又有些明白,这个小内侍恐怕又是王公公收的小徒弟,他这样做是害怕我要这个小太监的命。 在这大兴宫里,我的名声确实不好,却也不到这种地步,在父皇的地盘杀父皇的人?我又不是嫌日子清闲没事做。 随意摆了摆手“王公公,甘露殿的人,你好好调教吧。” 王公公不动声色地撩开珠帘,笑言“殿下请。” 甘露殿依旧燃了熟悉的香,穿过黄色的帷幔进到内室,父皇果然还是坐在案前看折子。 三哥垂着脑袋,跪在书案前。 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凑过去,弯身在三哥脑门上来了个“一指弹”,只听到碰的一声。 三哥抬头,对我怒目而视,父皇也抬头看我。 父皇问我“做什么欺负你三哥?没大没小!” 我吐了吐舌头,真的没大没小地去搂我三哥的肩膀,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儿臣才不是没大没小。您在这罚三哥跪,您当别个不知道,您门口看门的小太监可死活不让儿臣进来。” 三哥闻言果然更羞愧,面色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一样。 父皇只拿着折子看,眼皮也不抬,良久,淡淡道“朕没有罚他,他自己羞愧难当。” 笑话,我一向骄傲的像孔雀一样的三哥会羞愧的放下自尊跪在父皇书案前闹的人尽皆知?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什么脸面不顾,他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做,尤其在这种时候这样做是给人话柄,弄不好太子哥哥受伤这件事就成了他的帽子,想摘都摘不下了吗? “起来!” 我拽他的胳膊,只让他站起来。 “三哥你起来呀!这事与你又没有什么干系!” 父皇轻笑,讽刺“同他没干系?那你太子哥哥的马匹受过伤,还是利器割开又处理好了的伤,他要怎么解释?” 难怪狼会在大白天追着太子哥哥跑,旁人拦都拦不住。 我定定地看着三哥,好像要把他烧出一个洞开,然后笃定地开口“我认识的三哥,绝对不会使这样阴险的手段。” 我把《楚辞》递给他,他翻了两页,看到我划出的句子,怔怔出神。 “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三哥,屈夫子可以做到,你为什么不能自证清白呢?”我恨铁不成钢。 父皇停笔,看向我们兄妹,“唉!”叹了口气,无奈道“恪儿,起来吧。” 然后父皇又对我说“你以为朕是罚你三哥使计害你大哥?朕是恨他做事粗糙,一定不晓得谨慎,以后如何治理一方,管理一军?” 三哥猛的抬头,眼里迸发出巨大的光彩,他激动地问父皇“您同意了?您真的同意了?” 同意了? 我挠了挠脑袋,忽然想起父皇给我看的折子,说三哥自请征讨高句丽。 父皇点头,高深莫测的说“朕同意了,只是要等承乾腿脚好了,朕再同朝臣们议一议。” 三哥猛地跃起,一把抱住我,兴奋地转圈道“高阳,谢谢你!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放开我,整了整凌乱的衣袍,喃喃道“我确实因为太子之事觉得内疚,毕竟是我管理不善,才出了这样的事,还连累妹妹你受惊吓。但我确实也是害怕父皇不相信我,所以才决定自己请这莫须有的罪。” 而后他看我,目光灼灼“是妹妹借屈大夫的话点醒了我,清者自清,我不会再做这等糊涂事了!” 说完,他珍而重之地把那本《楚辞》揣进怀里。 第二十二章 菖蒲 贞观十四年夏,吐蕃使禄东赞要来到长安的消息传的漫天飞舞。 我窝在百福殿的凉席上,恨不得所有的丫头都长着八只手给我打扇。 长安的夏闷的很,父皇又不兴去行宫避暑,连累我整日闷在大兴宫里简直要命。 北海的风堪堪吹到千步廊,百福殿是万万吹不到的,因此整个夏季我最喜欢的就是去江夏王府邸的别院小住,顺道同我的远房堂姊说话。 我这位堂姊是江夏王的独女,养的知书达理的,和宫里的姊姊妹妹不同,十分温柔聪慧。我最喜欢和她一道玩,在她家的别院里或划船,或采蓬,总有有趣的事情可以做。 但前两日父皇发了话,今年叫十二姊同我一道去纳凉。 到别院的时候,堂姊正在指挥婆子丫鬟收拾厢房。 她梳着半翻髻,耳朵上戴了我赠她的生辰礼—— 一对丁香耳钉,穿着半新不旧的淡黄色衫子,温温柔柔地含笑同我行礼“见过殿下,殿下要不要先喝点水休息一下?” “菖蒲,不必多礼。”我跳下马车,搂了刚从马车里出来的十二姊的胳膊,笑嘻嘻地介绍“十二姊,这是江夏王长女李淼,小字菖蒲。” 十二姊上下打量她一番,略点点头,高傲的不可一世。 我心里吐槽,父皇就不该搅事将十二姊指来。 用胳膊拐了十二姊一下,同李淼道“还是同以前一样,没人的时候叫我百福。” 又看了看一脸矜持的十二姊,想到她除了韦家的几个女儿,还没什么认识的手帕交,于是越俎代庖地说“我十二姊小字孟姜,比你大月份,你称她孟姜就可以了。” 十二姊没反对,只是嚷嚷“菖蒲,我要休息。” 没有用‘本宫’就证明她默认了。 李淼掩着嘴笑,然后给我们引路。 她金子的丁香耳钉在阳光中一闪一闪,煞是好看,多年后我想起这一幕依旧怀念不已。 我挽着十二姊的手臂,欢脱地往自己的院落去。自从十二姊被赐婚,我和她的关系就缓和很多,大概有种兔死狐悲的情感在,故而在她出嫁前的几个月带她出门玩也爽快同意。 房间坐北朝南,是我熟悉的小院子,转了一圈发现除了房间里插的花不同,其余的都和我去年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百福,你还住这里。” 李淼莞尔一笑,转头看向我介绍道。 而后又征求十二姊的意见“孟姜的院落就在旁边,请随我来。” 我暗暗松口气,心想:若是菖蒲唤了声十二殿下,这十二姊不炸了才怪。还好菖蒲机灵,知道十二姊言外之意,敢大着胆子喊孟姜。 略小憩了一会儿,李淼打帘进来,随意靠在我的床沿上,含齿微笑看我“怎么带了十二殿下来?可是有为难的事?” 依旧那么贴心。 我半眯着眼睛看她,懒懒翻个身,摸她的手,迷迷糊糊道“菖蒲姐,十二姊十月出阁,就当带她散心了。” 再翻个身嘟嘟囔囔问“等会儿吃什么?明日去山上的河溪钓鱼吧?” 她轻轻放下绡纱帐,打开窗迎进满屋的山风,柔声道“多大人了,也不晓得放了帐子睡。明日包你满意,今日先休息吧。” 徐徐凉风吹过,我惬意地躺仰在床上,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只晓得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肚子饿的咕咕作响,白术守在榻上睡得正香。 这个丫头,真是不怕我生气啊。我故意哗啦一声,大动作地扯开帐子。白术瞬间被惊醒,戒备地扫视周围,然后看见我半跪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她。 她一下子放松下来,语气还有些嗔怪地道“殿下可醒了,吓了奴婢一跳。” 屋外春光明媚,金色的阳光淡淡洒落,空气中带来馥郁的芬芳,庭院里栽的桑树上蹲着几只肥雀,叽叽喳喳吵得热闹。 我趿了鞋子出门,站在廊下看小丫鬟们打理花草。 细辛并几个小丫头领了食盒回来,屋里摆上饭菜,李淼就过来了。 “你呀,一直睡到现在。”她说着拉我坐下,剥了个鸡蛋递给我。 确实把我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吞了几口饭,含含糊糊道“怎么才叫我起来?今天去不去钓鱼?” 她掏了帕子给我擦嘴,目光柔和,打趣我“还想着钓鱼?今天不去了,我们去庙里烧香。” 庙里? 我急急咽下口中的食物,问“怎么要去庙里?不是说好去钓鱼?”心里却不排斥,会昌寺那个年轻的和尚甚是有趣,若去烧香能见见他也不错。 李淼难得露出个调皮的神色,凑近我,冲我挤眉弄眼道:“晋王殿下,纪王殿下要去庙里烧香,同行的还有……” 说到这里,她顿住,问我“猜猜看,还有谁?” 我又不曾出宫玩耍,哪里晓得还有什么人。想了想,突然伸手去挠她。 “让你卖关子,怎么样,说不说?” 她自小怕痒,我一碰她立刻哈哈大笑,缴械投降。 “说……哈哈……哈,我说!” 她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抱着我的胳膊不停求饶。“还有……还有周道务。” 手一顿,看她,小声惊呼“十二姊知道吗?” 她停止大笑,伸手捂住我的嘴“你可小声点,今日就是让他们见一面。” 说着,她眉目一转,搂着我的胳膊,满脸羡慕“若是我父王肯让我也见见我未来的夫婿就好了。” 这样娇俏的女儿家,这样欢快的日子,真让人快活。 我想到那个有趣的漂亮和尚,轻轻笑起来,催促李淼“快起来,我现在去换衣裳。我们再叫上十二姊去悄悄看一眼,好不好?” 李淼扶了扶发簪,快步追上我“好好,我替你挑衣裳,十二殿下那里我早就着人安排了。” 她拿了水红色的罗裳在我身上比量,而后笑“百福啊,这红可就你能穿出样子来。” 我看了看,甚是满意,问“会昌寺的海棠不是来的正好?我穿水红色可不就隐到花丛里去了?” 她微微一愣,僵硬地回答“我们……不去会昌寺啊。” 第二十三章 偶遇 “不是会昌寺?那是哪个寺庙?”我奇怪的看着她。 这长安城还有其他寺庙吗? 李淼想了想,道“晋王殿下着人传话说是弘福寺” 雉奴传的话,那就方便多了,我不假思索地说“那你给雉奴传话,就说我们去会昌寺,让他们也去会昌寺。” 不过换个寺庙,他们平日又不信奉佛祖,去哪个不是去? 我又不去相看男人,我要去看看辩机,寺庙里除了辩机没有什么能吸引我,所以必须去会昌寺。 李淼哪里猜的到我在想什么,听我这样说她很为难,面上就带出几分。 我从铜镜里看见她犹犹豫豫的表情,有些生气,语气就不由自主带起宫里的架子来。 “是本宫让你去说的,有什么好怕,雉奴他不敢把你如何。” 李淼吓了一跳,看向我,大约也知道我生气了,她安抚地按住我的双肩,解释道“我倒不是怕晋王殿下,只是弘福寺今日有法会,我们和周道务遇上才称得上是‘偶遇’。” 勉勉强强被拉到弘福寺,我还有些兴致缺缺。但十二姊很开心,一路同我和李淼东拉西扯地问了很多,大多是长安城里的街景。 弘福寺与会昌寺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若一定说有,在我看来最大的不同那也是没有辩机那个和尚。 大雄宝殿里正在做法会,一众信徒听得认真极了。因为是带着‘偶遇’的目的来的,李淼生拉硬拽地拖着十二姊一起坐在大雄宝殿里听里面的老和尚讲经。 好在这法会对十二姊来说也是新鲜事,二话没说两人就一拍即合地挤了进去。 我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实在是无聊透顶,只好一个人蹲在大雄宝殿旁的古松下数蚂蚁。一边数一边盘算雉奴和纪王慎什么时候才能把周道务带来。 淡淡檀香从我的鼻翼飘过,从一众香火味中脱颖而出。 我抬头,就看见一个欣长的身影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他疾步匆匆,褐黄色的僧袍随风摆动,一步一晃。草鞋因主人的匆忙落地有些粗糙。 “辩机!” 我出声叫住他。 能在弘福寺见到我想见的人,我实在是太意外了,我忍不住地把他往眼睛里装。 距离我上次见他,近乎隔了一年的时光。 他比一年前生得更高了,撑起宽大的僧袍显得伟岸挺拔。 听我叫他,他脚步一顿,哑然地看我,半晌才想起行合十礼,“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磁性,不急不缓,带着高山流水般的自然,好像他刚才的匆忙都是我的错觉。 他实在长得太高了,我站起身来也只到他胸口。 我只好拍了拍裙裾,左右寻视,幸而他身旁不远处有个石阶,我登上去冲他招手示意他走过来,这才勉强与他平视。 他似乎真的有急事,再行一礼道“殿下恕罪,辩机还要去辩经……” 突然,我伸手捂住他的嘴,又伸一指在唇间比划:“嘘!” 我看他,满不在乎“我难得遇见你,你还要辩哪门子的经?我不许的事,没有人能做得了。” 我一向嚣张惯了,连后宫妃嫔也要让我几分,更本没想到他会反驳我。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从他光光的脑袋一直到他僧衣上缘的脖子,全部都是通红的。 他垂着眼睑,说出的话却是宁死不屈“殿下,辩机已经约了师父辩经。” 说着,他抬步就要往大雄宝殿里走,不管我怎么叫他都不回头。 这个古怪的和尚! 我咬牙切齿,不得不追进去。 等我好不容易挤到前排,他已经准备好,和另一个老僧面对面地盘腿而坐,其余人都在四周围观。 那老僧先开口,说了句我听不懂什么意思的佛偈。 辩机从容地答辩,神色恭敬又自信,两人你来我往辩了五六个回合,那老僧不再说话。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我因为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所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去看其他僧人的表情,他们皆是一脸凝重。 而后,我听辩机念了一长串梵语,之后咄咄逼人地追问“诸法师翻译皆不同,何为真准?何以流传?” 那老和尚额头沁出薄汗,不一会儿脸上露出灰败之色,冲着辩机合十行礼。 辩机一下慌了神,连忙起身,扑通一声笔直地跪在老和尚面前,急急喊了声“师父!” 第一次,我觉得跪拜真不是什么好礼数。 他这样直直跪下去,光听着我都心疼他的膝盖。 他却好像根本没感觉到疼,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虔诚地冲老和尚躬身行礼,光脑袋抵在青石地板上。 “辩机虽然在这一题得到师父的认同,但实在知识浅薄,当不得师父的礼。” 老和尚褐色的皮肤泛出红光,满脸欣慰携他起身。 辩过经,他很快退出人群,从大雄宝殿出去。 殿里的信众继续听老僧讲经,我费劲挤出人群。 刚出大殿,就看见他站在台阶上,目光注视着远方,似乎在找什么。 顺着他目光望去,意外看见我刚刚在数蚂蚁的那棵古松正郁郁葱葱散发着无限生机。 再看他,发现他的眼神有片刻失落迷离,幽幽地微叹了口气,拔步要走。 这家伙,也不是像他表现的那样一点也不在乎能不能和我说话。 我心里暗喜,看他要走,三步并两步上前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嘻嘻笑道“辩机法师的经辩的不错。” 他眼里露出一抹惊喜,然后很快隐没,露出淡淡的谦和的笑容,“殿下谬赞。” 若在这里站着说话,他恐怕今天一天都会殿下来殿下去,半点没有意思,和那些俗人没什么分别。 眼珠转了两轮,我微微笑“不知道这弘福寺有什么好去处,不如辩机法师带本宫参观一下?” “是。”他欣然同意,在前面替我引路。 一边陪我走,一边给我介绍弘福寺的一树一景。 明明是会昌寺的和尚,却熟悉的好像自己是弘福寺的和尚似的,我在心里腹诽。 突然,他开口。 “殿下” 第二十四章 生气 他离我两步的距离站定。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也定定站住等他继续说,结果他只是问我“要不要休息?” 他低垂着眉眼,我却怎么看他都像是憋笑。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我的裙摆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些泥土。可是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不妥。 正欲反驳,谁知他继续道“再往前是弘福寺的放生池,恐有生人冲撞了殿下。” 又是殿下! 就没有什么时候不称我殿下的吗? 明明上次也没有叫我殿下! 不过叫我郎君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尤自顾自地想着,人却从善如流地和他一起坐到林间的大青石上休息。 树影斑驳,还带着阳光的余温,偶尔能吹些凉爽的小风。 我没话找话的和他聊天“你今日怎么会来弘福寺?” 问完又暗自懊恼,他一早都说了是来辩经的,我这问的都是什么傻瓜问题! 我正在心里暗骂自己愚蠢,就听一道温润的嗓音响起,不疾不徐,认真地答:“辩机来弘福寺同师父辩经。自从上次回去后辩机便立志要学通梵语,翻译经文,将佛法弘扬到每一个人心里。只是师父认为辩机应该努力修行自身,达到成佛的境界。辩机今日同师父辩经便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 说到这里,他露出年轻人骄傲的神色,神采飞扬道“师父他已经被辩机说服。” 我不晓得为什么,丝毫不怀疑他的能力,点点头称赞他“我知道你厉害,今日我都看到了。” 低头看见他褐黄色的僧袍,好奇地扯着他的袖口,再仔细翻看两遍,有些疑惑“怎么换了这个色?之前不是石青色?” 他有点懵,顺着我的动作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僧衣,难得的,他有些羞涩,腼腆道“这是法师的僧衣,辩机平日里只穿僧弥穿着的石青色。只是今日是重大法会,穿它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对了,他年纪轻轻就是法师了。 我理解的点点头,感同身受的说“大概这个和我的朝服是一个用处。” 我也只在重要祭祀或者册封大典的时候才会穿朝服。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其他僧人也有一直穿褐黄色僧衣的。 忽地一拍手掌“我知道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带着几分揶揄,肯定的说,“一定是因为你是同龄僧人鲜少见的法师,穿法师的僧衣在同龄僧人中太鹤立鸡群,在一众法师中又太年轻了。你不想在僧人里太打眼,对也不对?” 说完还冲他挑了挑眉。 他的脸又立刻涨得通红,局促地避开我的眼睛。良久,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只是依旧不敢看我,面上还带着窘意。 这样说来,他其实在僧侣集团内非常优秀。想想也对,他若是寻常僧人也不敢同我一道坐在这讲话。 我们随意说了两句,正不晓得该怎么接话,有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 “呦!辩机法师怎么和一个女娃娃坐在这僻静的地方,你可不要辱没了佛祖!” 这样尖酸刻薄的语气,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李淑。 抬眸一看,我们面前不知道何时站着个大和尚。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下巴尖尖,两只绿豆大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我,好像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 这死秃驴,居然敢这样打量我! 我根本没有思考他话里的意思,本能地就想说话。 “你这……” 我刚出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瞬间挡在我面前,正好遮住那个大和尚猥琐的目光。 他一改往日的谦和,目光灼然地直视对方,语气带着严厉“师兄慎言,辩机一个方外人无惧,这位施主却受不得师兄的侮辱!辩机以佛陀之名起誓,辩机是引这位施主参观寺院,途径此处,稍作休息,师兄当向这位施主道歉!” 是辩机,这样灼灼逼人,一身正气的辩机。 我难以置信,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一潭清水的辩机还有这样强硬的时候。 听辩机话里的意思,此人是他师兄。我侧身从辩机身后悄悄打量了对方一眼,心里感慨,这人不论是长相还是修行,比起辩机实在是差太多了吧! 辩机的师兄可能也不常见辩机发脾气,此时见他动怒,立刻软下来,连连道歉“是我胡言。” 辩机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伸出手引我向前走,越过他师兄时轻飘飘地说“师兄既然是胡言,就该知道自己犯了佛门戒律,还望师兄能主动在佛祖面前请罪,省的师父操心。” 说罢,他快步走过,不再理睬那个大和尚。 一直走出树林很远,我依旧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怒火。 “喂!你慢点!”我有些气喘,扶住膝盖弯着腰休息。 看他停下,我道“你师兄还挺厉害,能让你这样生气!我十九妹也是这个德行,我却很少生她的气,可见你修行还不到家。” “过了那个门就是大雄宝殿,殿下自去吧,白术姑娘正等着,辩机还有事,先行一步。” 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他突然说。 我直起身,盯住他,他脸上的细小绒毛因为生气而立起来。鼻翼一张一缩,胸膛起伏地厉害。 这样生气?我摸了摸鼻尖,劝他:“你不至于和一个嚼舌的鸭子计较,他就算说的话再难听也不会损害你的修行。” 他突然目光锐利地看向我,拔高了音量“你知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坏你闺誉!要不是说的人是你,我……!” 若不是说的人是我,他怎样?我睁着大眼睛看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激动举起的手指也轻轻放下。他深吸口气,尽量平静自己的情绪,而后道“以后再有人说这不着调的话,你不要说话,自有我来处理!”根本没有想过他不会时时刻刻在我身侧,何况我一个深受帝宠的帝姬,谁会不长眼睛地公然羞辱我? 今日若不是他挡在我前面,我立刻就能打杀了那个大和尚。 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填的满满当当,对他的做法十分受用。 第二十五章 甚欢 我点点头,在他的指引下往大雄宝殿去。 转过门洞时,我不放心的回头,辩机依然立在原地注视着我,突然的,我的心就安稳下来。 “十七姊,你去哪里了?也不带上白术,弟很是担心。” 迎面遇上的正是我的九弟李治也就是雉奴,和十弟纪王慎。 两人皆作寻常郎君打扮,玉冠束发,粉面红唇,同大多数士族子弟一样。 我看着同我身量一般高的雉奴,他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关切。 我目光愈发柔和,难得温和的说“治弟不必担心,天气热,仔细过了暑气。” 他露出少年人的腼腆,听话地用宽袖挡了太阳。 我这才和他身旁的李慎见礼,矜骄地唤了声“纪王弟”。 李慎是十二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平日就同我不大对付。现在见到我也有些别扭,只喊了“十七姊”,然后扭过脸去不看我。 放在平日里我定会觉得他是同我过不去,但今天莫名心情好极,并不同他见识。 我拉着雉奴找了处树荫休息,顺手用袖口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见只有他和李慎两个人,这才想起今日来弘福寺的目的,揶揄地问他“怎么只有你们二人?周小郎呢?十二姊呢?” 他未答话,李慎先抢着替姐姐解释“姐姐遇到了姐夫,正结伴去放生池玩耍。” 想了想,补充道“有江夏王的女儿作陪。” 我还不知道有李淼作陪吗?李淼不在这,自然是陪着十二姊去了。总不能放少年男女独去吧! 我白了李慎一眼,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雉奴显然不想气氛尴尬,主动问我“十七姊刚才可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白术说十七姊遇到了故友,所以才去逛逛。” 故友? 我瞪了白术一眼,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一副乞求的样子。 我这九弟都问了她什么啊! 我大为头痛,只能硬着头皮回他话“是有个熟人,随便说了几句话。” 然后默默转移话题“我有小半个月没见到你,连我出宫那日你也没来,在忙什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支支吾吾,到底也没说出为什么。 毕竟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弟弟,我舍不得看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主动解围。 “治弟,我听父皇说你诗文写得很好,不知最近读了什么书?” 他果然松口气,不敢再追问我刚才关于“故友”的问题,恭敬地答“治读了陈王的《洛神赋》。” 曹子建的赋写的确实好,文章优美词藻华丽,却又不会言之无物。 点点头赞赏,我这九弟从小就聪明,别看四哥学问做得好,诗词歌赋上还是雉奴更有天赋些。 没等一会儿,李淼并十二姊和一个青衫男子徒步走过来。不用猜,这男子肯定是周家郎君周道务。 “晋王殿下,纪王殿下。” 他走近,冲雉奴和李慎行礼。 我飞快地扫视了他一眼,眉目寡淡,却也算不得丑,不如其他勋贵子弟一般涂脂抹粉。虽然不是潇洒俊逸,看着也称得上青隽。 李淼冲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我立刻会意,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十二姊。 此时的十二姊,眉目含春,眸光粼粼,娇羞得像春日里的迎春花,那么大的日头我都能感觉到她身边徐徐的清风。 看来是真的不错。 我爽朗地笑,然后伸手拽了雉奴的胳膊,道“既然能在宫外遇到不如我们去吃酒如何?” 雉奴显然也很高兴,笑着拍手附和我说“十七姊说的对,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去吃酒,也不辜负了这好景致。” 这周道务看起来呆呆傻傻,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冲我行礼,口称“见过高阳公主。” 想到他是十二姊未来的夫婿,多少给十二姊几分面子,我抬抬手“不必多礼,我们去吃酒,正好六个人,也凑个顺字。” 正夏日的阳光,明媚的很。 我指了周道务说“宫外你熟知些酒楼茶肆,哪里有好酒且带我们去!” “十七妹你别胡来!” 这样的阻止,是十二姊说话。 她道:“你们自去吃酒就是,怎么能让周家郎君带你们去,吃醉了该如何?父皇生起气来只会牵连别人!” 这还未嫁作他人妇就护上了! 我和李淼相视一眼,顿时笑作一团。 “我不叫周家郎君带我们去了好吧?”我笑过,想起上次辩机带我去的饭庄,主张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去处,只是菜色不怎么样,酒我也未尝过。” 上次辩机在,我虽然要了酒却没有当着他面喝,甚至连封都没拆的全部浪费在饭庄里。 “殿下,某知道一个好去处,他家的桃花醉甚是独特,请随某去。” 是周道务开口。 这两个人,互相拆台子吗? 十二姊果然就有些不高兴。好在李慎是十二姊的亲弟弟,他满脸雀跃明显是想去,十二姊这才忍着没有说出反驳的话,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开弘福寺。 我同雉奴一辆马车,周道务和十二姊一辆,李淼和李慎同行。 雉奴这才活泼起来,得意地看着我。 我不问他,他就自己笑起来,然后和我炫耀“十七姊,你猜十二姊为什么一下子看上了周道务?” “为什么?同你有关?” 他立刻得瑟起来,尾巴好似要翘到天上去,“当然同我有关。”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得意洋洋的说“是我告诉周道务,今日同游弘福寺,我要和他对诗。” 见我还是不明白,他撅着嘴抱着我的胳膊摇晃,语气里尽是嫌弃的解释:“我的好姊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就十二姊那性格,定是想要夫君能诗善文,和她对得上诗的。” 我还是不明白,他急了“十二姊她最擅长什么?书法字画,她自然不会喜欢一届武夫。” 说着,他捧了自己的面颊,感慨“周道务长得太普通了,不像我们李家人,生来就是一副好皮相,他能打动十二姊的地方就只有学问了。” 我已经完全明白了,睨他一眼,道“说吧,父皇又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一惊,收回抹向茶杯的手,“你怎么和父皇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第二十六章 惊马 我打了他的手一下,嗔怪道“什么叫蛔虫?好好说,父皇允了你什么好处?” 他揉了揉手背,委委屈屈地嘟囔“不过是叫我好好撮合十二姊,不要让十二姊有怨,之后就赏我几本孤册。” 马车晃晃悠悠地拐过几条街,没过多久就停下来。 我下车,打量着眼前的酒馆,心里感叹这周道务也是个妙人,选的地方确实不错,不坐厢房坐竹馆,说是取了流觞曲水的意思。 三杯两盏淡酒下去,雉奴的诗意上来,强拉着周道务同他一起唱诗一首。 人不可貌相,这周道务肚子里还真有些墨水。从大好河山到五湖四海,古来今往地和雉奴两人一人一首,唱词作赋就没停过。 “你们都太俗!” 十二姊难得这样放纵恣意,带着醉意打岔。 “十二姊你说,此题如何作?” 他们在说春日的题,突然被人打断,雉奴不满十二姊说他俗,也来了意气不服的发难。 十二姊被韦妃娘娘养的娇,学问却也没落下。闻言偏斜着脑袋,稍稍探出身子看着周道务。 她眼角眉梢都还带着醉意,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眼,唱道“有风拂人面,有露沾我衣。桃花雨下过,君心似我心?” 十二姊微醺,两只面颊都有些桃色,娇娇嫩嫩,气吐幽兰。 四周幽幽翠翠,竹树环合,清风送来丝丝凉爽。 周道务原本寡淡的面颊却瞬间涨红,几乎脱口而出,深情款款地附唱:“有雁过长空,有鹊筑青庐。禅院遇神女,我心似相如。” 如词话本子里写得一样,少年男女的诗词都是这样羞羞答答,但情深意重。 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倚在凭几上独醉。听了他们的词,也来了兴致,道“风度翩翩佳公子,倾国倾城俏美人。” 然后抬手畅饮一杯酒水,惬意地大赞“好酒!” 雉奴忍不住,问我“十七姊,怎么不说了?你这两句妙语连连,实在该对圆满才好。” 我轻笑,抓了酒坛来倒酒,意味深长地看他,但笑不语。 心里默默接了下半句:我欲成仙自归去,君愿奉佛负圣恩。 说说闹闹,一直到轻薄的衣衫遮掩不住竹林里透出的微微寒气,我们几个这才互相搀扶着,满脸酒气地迎上夕阳离开酒肆。 出了酒肆的门,我们就从这分别。 我和李淼,十二姊坐了江夏王家的马车回别院,雉奴和李慎回皇宫。至于周道务,哪个管他去哪里。 我虽然面上浮了几分醉色,脑子倒还算清醒,由白术虚扶着登上马车。 李淼和十二姊两个人早就横躺在马车上呼呼大睡。 这两个人,不过是几杯桃花酒就醉成这样! 我轻轻吐了口酒气,扯开帷幕透风,抱了迎枕靠在一边歇眼睛。 正是睡意朦胧的时候,突然被惊醒。侧耳细听,就听见“嘚嘚嘚”的马蹄声并着马匹的嘶鸣离我们越来越近,似乎直冲我们而来。 此时天色渐晚,长安的街道只有三三两两的小贩在收拾行囊。 许是前方马匹惊得厉害,有几个人吓得大声呼叫。 车周尘土扬起,白术急忙放下帷幕。 我再多的酒意此时也惊没了,转手拿起车壁上的角弓,猫着腰出去。 一匹脱缰的野马正扬着蹶子朝我们乱撞过来,离我们的马车只有两步之遥。 今天我们出门用的是县君的规格,不曾带公主仪仗。此时遇上这样的突发状况,江夏王家的车夫吓得僵在原处,半点也应付不得。 我哪里想得了那么多,本能地开弓射穿受惊的马的前蹄。 “噗!”的一声,那马失衡,戚戚嘶鸣,重重跌在我们的马车前,扬起一片尘埃。 眼见将前的危险解除,还未松口气,我们的马却张着鼻子不安地乱动。 车夫几次勒紧缰绳都被大力地挣开,车厢被晃得哐哐作响。 “百福!你怎么样!” 是李淼! 她的声音明显是撞上车壁的吃痛,但又急急慌慌地找我。 我眼眶微湿。 今日出门都是为了我们李唐皇室的事,和李淼没有半点干系。如果不是我要去她家玩,连累她要为十二姊操心,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又怎么会遇到这种情况。 “菖蒲小心!”我大声喊到,然后一跃而起,跨上马背。 这马是御车的马匹,没有脚蹬和马鞍。我只好死死攀住马脖子,双手抓住它的鬃毛,两腿死命地夹紧马腹。 “愣着做什么?安抚它!” 我兜了一嘴的风,整个人贴在马背上,好像要散架一样。结果那车夫一动不动,我只好抽出两三句话来指挥他。 “吁……” 马突然安静下来,咕咕地喷洒着热气,一个成年男子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我抬头,是个魁梧的汉子。虽然他穿着汉人的深秋色裋褐,但两颊发红,肤色黝黑,一看就不是汉人。 我从马背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裳,戒备地问他“你是什么人?” 这人是救了我,按理我该赏赐她,可他如果不是大唐的子民,这赏赐就该慎重。 他指了指刚才被我射伤的烈马,操着不太成句子的话,说:“我,马,是主人。” 也许是胡商,我猜测。 “你的马冲撞了本宫,但看在你制住了我们的马,本宫恕你无罪。” 这已然是我宽宏大量,要知道冲撞帝姬这罪最低也是没收所有财产,对一个商人来说等同要了他的命 转身准备启程,谁知他居然敢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这庶民! 我恼怒,另一只手果断摸了贴身的匕首往他的手上刺去。 他应该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出手,本能的松手躲闪。 我轻快地跳上车,隔着帘子呵斥白术“你是死人吗?自己的主子都护不住!” “你,伤了,马,我的,要陪!” 笨重的声音不依不饶,这么会有这么个棒槌! 我索性指了白术说“你去和他说,本宫饶他不死已经是开恩了,再纠缠就让衙门的人来!” 白术一颤,知道我动了怒,乖顺的传话:“车上坐的是公主殿下,你若有不满去找衙门的说吧!” 这句话说的还像样子,不必多费口舌,我点点头,这才想去去看李淼和十二姊。 第二十七章 出阁 六月初九,宜嫁娶。 十二姊出阁就定在了这天。 我按规矩大妆一番,准备先一天回宫,临行时还摇着李淼的胳膊小声抱怨,道:“菖蒲,今年可真没意思,只玩了不到一个月就要回去了。大兴宫里也没什么好玩,各宫娘娘和公主们又多,你来了也不自在,等我们明年再一道玩耍。” 我和李淼此时正情浓意浓,再是要好不过,根本没想到这次分别就是此生见到彼此的最后一面。 十二姊是在黄昏行礼,我用了些清淡的午饭才过去。按照秦媪的说法,女儿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是以十二姊今天以后就是周家妇。可我终究觉得有些不真实,倘若这女子都是变作夫家的所有物,那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何况我现在是高阳公主,难道改明儿嫁了不知道哪家就不是高阳公主了吗? 但这问题也不必我去想,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都是大家这样成长起来的,所谓古礼也都是人自己给自己画出来的条条框框,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 我挑了青色的裙子抹了口脂去看十二姊。 去时十二姊的内室里已经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平日并不怎么有来往的姊妹,以至于我更本叫不上名号。她们莺红柳绿地插着,面上端的都是祝福的笑容,但哪个不是在心里看笑话,眼睛里都憋着嘲讽。十二姊嫁的男人只有个寡母,家族也不显赫,这简直像是父皇把十二姊发配了一样。甚至于十二姊出嫁,父皇连封号都没有赏赐下来,因此她们断定十二姊这是不再受父皇宠爱。 十二姊穿了绿色的礼服坐在床上由她的教养妈妈服侍着洁面。 小宫女见我来,早早就唱名“高阳公主到!” 十二姊立刻顾不上穿鞋,攘开还在她面上动作的手,赤着一双脚跳下床来迎我。 “百福,你可来啦!” 她笑眯眯地,看不出一点心不甘情不愿,只当旁的人都是木头,一门心思和我说话。 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高兴。欢欢喜喜地穿吉服,欢欢喜喜地要结亲。 她的床头挂了个‘囍’字,帐子也换了新的,妆台上散落着几把梳篦。 我微微一笑,也真的为她高兴,口中称着恭喜道:“十二姊,你今天可真漂亮!” 她莞尔,抓着我的手做到床上,那老妈妈只好跪在榻上给她描眉。 她闭着眼睛,睫毛弯弯长长,嘴上却不停,和我说道:“你能记得回来送我真是太好了,明日我就不住这宫里,有些东西想送给你做念想。” “哧” 我轻笑,多年如一日的习惯和她互顶“你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突然又顿住,她今日就出阁了,以后我就是在想和她争风也再没人同我争。心里莫名有点失落,比当初三哥开府还要失落。 我由她拉着,重新道“你要给我什么?我都收着,以后不顺心了就把东西拿出来骂一通,就当是骂你了。” 她睃趁了我一眼,叫贴身婢女递给我一个黑漆描金彩绘的盒子。 我们两个缩在床上,她催我“你快打开看看!” 神神秘秘的。 我耐不过她催促,咔嗒一声抽掉锁匙,打开盒子。 一只刻着‘平平安安’的长命锁安静地躺在里面。 我不解地看她,睁着两只杏眼,满满都是疑惑。 “这是我从小佩戴的,今天出阁,就不带它走了。” 而后她又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轻轻地轻轻地道“我已经长大了啊。” 出了阁就是大人了,这个话题比较伤感,我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阖上盒子递给一旁服侍的半夏,伸手去摆正她发间的绢花。 “娘娘长乐无极。” 混着宫女的报幕,韦贵妃徐步而入,步步生辉。 她穿着紫红色的穆衫半臂,金色的裙摆拖着长长的逦迆,头上戴着琅珰玳瑁。她的眼眸和十二姊一样是狭长的丹凤,轻薄的衣料掩盖不住她凝脂般的肌肤,黑色的袔子也裹不住她的半颗酥胸。 她带着真切的慈和的微笑,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嘴角的红痣牵着她的眉眼,妩媚动人。 “娘的孟姜真漂亮!”她按住将要起身的十二姊,温和极了,一点也不像我印象里雷厉风行的韦妃。 “韦妃娘娘。” 我坐在床上象征性地唤了她一声。 意外地,她没有似往常一样贴着假面皮冷淡疏离地和我寒暄,而是一把将我摁在拔步床上,笑意盈盈地道“高阳殿下,谢谢你来送你十二姊出阁。” 等到妆好吉时到,这宫人唱了福,十二姊由李慎亲自背着出了两仪门。他们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地迎着震天响的锣鼓声,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韦妃娘娘捏着帕子不停地沾眼角,说了两句“妇柔恭顺”的话,哽咽着守着女儿随着仪仗离去。 其他姊妹出嫁时我还是贪玩的年岁,不是躲去东宫,就是闲在百福殿,送嫁还是第一次。 但只这一次就叫我心里足够难过,更难过的,是女儿出阁了,我的父皇居然连面也未露。 夜幕四合,甘露殿还亮着盈盈灯火。 我拔了帘子进去,一把扯掉父皇手中划着朱批的狼毫,挑衅地望向他。 书案上的烛火烧的噼啪作响,火苗舔过铜色的灯顶,把我和父皇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捏了捏手腕,问我“又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他音色疲惫极了,似乎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我质问的话突然就卡在嗓子里,半天冒不出来。 但身体总是诚实的,我扑在父皇的怀里,嘤嘤哭泣,混着哭腔问他“父皇,儿臣……儿臣以后也要离开您……吗?……儿臣不要……您也不会去送儿臣……对……对吗?” 我一想到以后会像十二姊一样出嫁就莫名的感觉不安,十二姊至少还有亲娘为她操持,我出嫁会不会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父皇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背,问我“去看你十二姊了?” 他早就知道我会去送十二姊,也不叫我答话,自顾自地说“朕真不忍心看孟姜那孩子出门。朕的高阳,一定要嫁给她看得上的男子,朕要给她这天下最好的尊荣,让她永远是一轮骄阳。” 第二十九章 媚娘 她看起来十八九岁,正是拥有娇美容颜的年纪。 倒生得一副好皮相。 她似乎根本没察觉到我的目光,盈盈牵着裙角向父皇行一礼,道“陛下,请准许臣妾下去准备些工具。” 秋日天高气爽,血的甜腥味儿充斥着整个马场。 我没有想到就我刚刚嘲笑的年轻女郎居然敢自己动手杀了父皇喜欢的烈马狮子骢。 她的身上脸上还沾着妖艳的红,抬头看过来,扬起嘴角露出无限风情的笑容。 匕首还深深刺在狮子骢的动脉里,它嘶鸣又挣扎,健壮的肌肉线条满满僵硬,血液流了一地,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干涸,盖过刚才那护卫郎的血迹。 她缓步走来,沉稳大气,隐隐约约透出逼人的英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此时的她十分熟悉。 她说“陛下,这狮子骢实在是不能驯化。妾用鞭子,铁锤都不能使它屈服,可见此马不识抬举,不足以得陛下的恩泽,于是妾用匕首告诉他,在陛下的大唐,使不得它吐蕃那一套。” 话虽说的不出,但这胆子也太大了些。 父皇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这是父皇要迁怒的征兆,我捏着鼻子抢先呵斥“你是哪宫的嫔妃?怎么也不知道清理干净再来面圣。” 她窘迫地低下头。 我挥了挥手让她下去,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红着脸,但声音还算平稳,答“回殿下,妾武氏媚娘。” 武媚娘?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媚娘这名儿也忒俗了些? 第三十章讽刺 我一直认为词话本子里写的东西很假,比如哪家富贵女儿和穷酸秀才私奔,然后穷秀才娇妻美妾成群当了驸马,公主和原配共侍一夫。又比如谁家小姑娘推了人旁人下水,然后诬陷栽赃给他人。 那样的剧情往往都拥有特定的场景。 比如今日,天朗云舒,微风和熙。 在偌大的大兴宫里我一个人带了三两婢子躲在东海湖畔钓鱼,顺便吹吹湖风。 不幸的是就全这样也能被十五姊李娴和十九妹李淑找到。 李淑穿了身水红色衫子,鬓角别了支大红的牡丹,张口就皮笑肉不笑地道“十七姊,你也来钓鱼?真是巧了。” 巧个鬼! 我心里无力吐槽, 她们不在赏馨亭那等地方玩耍,偏偏要找到假山后面的老垂柳这里来。来干嘛?这里除了树就剩下水。 不对,还有我。 我捂住脸上随意搭着的书,堪堪翻个身背对着她们,没有理会她们。 “十七妹你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我和十九儿都过来了,你这点面子总要给吧!” 李娴仗着大我月份开口。 知道别人是装睡还不赶紧走,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连我宫里养的狗都知道在我睡觉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趴在门口不乱吠。 我索性懒得装,一把扯掉脸上的书坐起身子道“真是一刻也不能安静,总是有不长眼睛的蚊子吵本宫睡觉。你们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李淑听了我的话,微腴的手指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尖酸地讽刺起来。 “哟!十七姊好大的气性,只是我差点被你推下湖去,十五姊可以作证,不晓得你要怎么和父皇说。” 语气酸溜溜地夹杂着阴狠,我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好半天才晓得她们要栽赃诬陷我。 我被气的大笑,转头看十五姊“你看到我差点推李淑下水了!” 她表情有些慎重,然后又露出一丝不甘地点点头。 哈!这种事她们居然也想得出来。 我头一回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同李淑的丰腴不同,李娴随了她母亲略有几分清瘦。中等身高,中等姿色,在姐妹中算不得美艳,也称不上垫底。 湖面静悄悄的,一声风都没有,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问李娴“十五姊,我只问你,我可有欺负过你?” 我确实瞧不起李淑,多次为难于她,但我自认为从没和李娴有什么来往。 谁知道她义正严辞地胡说八道:“你欺负十九儿,我这个做姐姐的看不过去。” 呸! 李淑明里暗里挤兑我早就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这个时候出什么头。 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你是为了魏王兄?我和魏王兄可没什么,你别多想!何况魏王兄和你不会真的那啥吧?” “李骄!” 她疾声呵斥,恼羞成怒地瞪着我 原来真被我说中了,我会心一笑,嘴角弯弯“我随口说说。” 我和她比划“你看,刚才我装睡不想理你,你嫌我没有明说,非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现在我明说了,你又觉得脸皮被揭了恼羞成怒,十五姊,不如你教教我该如何做才好?” 她顿时气的发抖,睚眦欲裂,头上的金步摇也晃起来。 那边李淑似乎开了窍似的,大声呼喊“救命啊,十七姊!你不要再推十五姊了,十七姊!” 不过是换了个“受害者”,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耐着性子等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果然就有一行人围上来。 呼啦啦来了一群人,看架势人还不少。 “这是怎么了?殿下们该慎言才是,为何还动起手了?” 口吐珠兰,字字珠玑。 我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是“巧遇”,也不会以为李娴和李淑的陷害是兴起而为。 可是徐惠算个什么东西! “我以为你们至少能找了韦贵妃来,没想到来的是徐婕妤。” 我简直都有笑出声了,这个徐惠,不和那些宫里的“老人”争,却要跑来我们这里观火,真是活该火上身。 我干笑了两声,推开挡在我身前的白术,不怀好意地朝李娴和李淑走过去。 忽地伸脚,用力把李淑踹下水,然后死死抓住李娴的手往李淑手上递。 李娴大力地挣扎脱手,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嘴里还大声地告饶“救命!高阳别!别碰我!救命啊:” 李淑还人在湖里扑腾,徐惠不愧是能在父皇心里留点位置的女人,很快镇静下来,指挥宫女“快救人!” 我松开李娴的手,尤恨恨道“你不说我推了李淑下水吗?不坐实了岂不是冤枉?现在你可以去父皇那里告状了。” 她狼狈地爬起来,恢复了底气,抬腿就要去甘露殿告状。 “咕咚!”一声。 我把李娴也踢下了水,站在岸上叉腰仰天长啸“你别急啊,刚才李淑也说了,是我推你下水了,怎么也要让你俩都随了愿望才公平。” “李骄,你个疯子!你得意不了多久!你要被送去吐蕃和亲了!和亲!哈哈!” 李娴在泡水里都不忘了用最恶毒的诅咒来诅咒我。 眸光流转,看向徐惠,露出温婉的笑。 “徐婕妤,你可是看见我们动手了?” 她愣住,点点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殿下,妾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告诉陛下知道。” “不错!” 我给他鼓掌叫好,顺便指了个小宫女把李娴捞起来。 嘴上动作不停,说“徐婕妤当然应该实话实说,只不过记得不要说‘你们’,要说‘高阳公主’才是。不然你这点小事都栽不到点子上,说实话,水平太次了,没人再用你!” 语气里都是蔑视,根本不相信她们能把我怎么样。 李淑来时簪的牡丹此时已经飘在东海湖里,绿汪汪地一片露出一点红来。 我捏着鼻子弹了弹衣角,颇有些无奈地和白术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吃了许多次亏也不见长教训,也不知道是不是记性被狗吃了。别人都说年岁大了,智慧就有了,我看未必啊。” “李骄!你就等着被嫁到吐蕃去吧!” 第三十一章 再遇 “李骄!你就等着被嫁到吐蕃吧!” 昨日李娴气的发狠时说的话在我耳边绕来绕去,让人心烦极了。 我平躺在会昌寺的禅房里阖着眼睛仔细回想昨日的细节。 李娴这个人在我脑海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印象。 她既不是什么宠妃生的,也不是父皇钟爱的,更不见什么长处。平日里畏手畏脚,沉默寡言,跟风而走,和大多数姊妹都玩的到一起。这种女孩子根本半点不会叫我放在眼里。 我唯一知道的,也不过有一次偶然听到小丫鬟议论说李娴和李泰有暧昧。 编排主子虽然是死罪,但总有人乐此不疲地去说,古来如此。原本我也没放在心上,十五姊和四哥是亲兄妹,自然不可能有什么。 但是从昨日李娴的反应还有去年冬在凝阴阁遇到李泰的事都告诉我他们之间必然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 可是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我怎么也穿不到一起来。 “殿下,”半夏打了帘儿进来。 “辩机法师回来了。” 哦,对。 我来会昌寺时辩机不在,听小沙弥说他被弘福寺“借”去说法了。 思绪被打断,我索性从床上爬起来,道:“更衣吧,让白术请他过来见本宫。” 辩机对我来说总是不同的。 有些事情不能和父皇哥哥们说,也不能和姊妹闺蜜来说,因为他们都是“尘世中人”。可是辩机不同,他是个和尚,我既不用顾及利益亲情而不能对他说透,也不会害怕他某一天会出卖我来得到什么好处。 他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来得可靠。 这种可靠源自于他的道德信仰,更源自于他的修行品性。 他过来见我时已经换了石青色的粗布僧衣,手臂上套了一串半新不旧的佛珠。 我们就站在小院子里说话。 月余未见,他的脑袋依旧光光,只留出一些淡青色的痕迹。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有无数想说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他先开口,提议“现下天色还早,殿下要不要去看看娘娘的长明灯?” 会昌寺不仅点了母后的灯,我还托他替我母亲点了一盏,说起来都有一年了我也未曾亲自去添过灯油。 我点点头。 考虑到身份的问题,我和他错开两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 庙宇里的树都上了年头,亭亭如盖,或弯曲地盘着,或拔地而起。我跟着他三绕两绕的,走得都是些僻静路,我这才觉得有些奇怪。 问他“你这是带我去哪里?” 他突然停住,转头看着我不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青涩的面庞也展现出几分锋利的棱角来。 我盯着他,肯定地道“这不是去灯楼的路。” 我虽然只去过一次,但灯楼的方位在西这一点我不会记错。此刻去的,根本不是西方。 可奇怪的是,我坚信他不会伤害我,因而并不设防,只是问他:“可是今日灯楼不方便去?也没什么要紧的,明日去也是一样。” 我会在会昌寺住两天,这件事他应该还不知道,我想。 “是辩机妄语了。” 他对我鞠躬,双手合十道歉。 “辩机并不是带殿下去灯楼,只是猜测殿下心有疑惑,顾带殿下走走。” 他幽幽叹口气,引我去一泓清水旁。 他弯腰半跪在地上,掬起一捧水来覆面。扬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金灿灿的异常绚烂。 他的衣襟沾了些水渍,青灰色的僧袍前黑了一片。 然后他扬起了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笑脸,温和地带着些圣洁,像春天般灿烂的桃花,又像山林里清晨的露,干净又温暖。 他的嗓音如泉水叮咚,清澈见底地敲在我心脏上。 他说“可怜的女郎君,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佛陀会帮助你的。” 这是我听过的,最最有魅惑力的语言,简直是蛊惑人心般的力量。 我摆了摆手示意跟着的婢女站远些,和辩机并肩站在小溪边上。 学着他的样子,提起裙摆蹲下去掬起一捧水冲在面上,然后露出清水出芙蓉的脸颊。 秋日的水已经微微有了些凉意,我掏出帕子擦脸,也顺便捋了捋思路。 斟酌再三,然后开口,“万能的佛,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同他坐在小溪边的青石凳上与他娓娓道来。 “自从太子哥哥坠马之后,宫里总是有着奇奇怪怪的感觉。” 我试着和他描述“宫里的人都像绷着层皮,一切都变得急切和蠢蠢欲动。我从入夏以来去了江夏王家的别院小住,就是在弘福寺遇到你那次。” 我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告诉眼前这个和尚,能详细到什么地步就详细到什么地步。 包括和李淑之间的矛盾,还有李娴的莫名其妙。 说到我把两人踢一次水的时候,他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眼睛里又露出几分担忧地看着我。 我有点抹不开面子道:“父皇就让我来会昌寺小住两日,就说是给李娴和李淑一点心里平衡。” 忍不住的,我就发起牢骚,这也是我从来会昌寺就不舒坦的原因“父皇怎么能向着她们呢?他说过他要让我做最幸福的女儿!他不帮我教训那两个无缘无故欺负我的人也就罢了,他还让我避开她们,凭什么啊?你说父皇怎么了?他从前都不是这样的?他是不喜欢我了?还是……” 我一顿,说出了心里的困惑“还是出了什么我不晓得的大事!” 他仔细地听着,基本都是我说,他听。 我想他肯定会如同从前一样战战兢兢地坚持他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所以根本没想他能和我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想找个人倒点苦水。 谁知他却开口唤我:“殿下!” 第三十二章 脸红 他打断我的话,指着两步之遥的水渠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愣了愣,盯着泉水汇聚的小水渠看了半晌,然后试探地开口“水……是水。” 他颔首,低笑道“对。” “你看,我问你渠中何物,你不用看见别的,只需要看到清水一渠。那对这世间事也当这样洞察明晰才是。我且问你,你为何难过?” 我为何难过? “我没有难……” “你说谎!”他立刻打断我,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刻着我。 “好吧,”我捞起地上的石子丢进水渠中。 清澈见底的泉水染上黄色的泥,瞬间鼓起一团浑浊。 “我难过于父皇的偏心。” 他又问“我再问你,你担忧为何?” 我怔了怔,想到他不屑于说谎,于是先狠狠地扪心自问了一番,可是我还是不晓得我几时担忧了。 看着我茫然的眼神,他露出无可奈何地神色,循循善诱道:“嗔怒使于急色,心不静则行不静,你仔细想想自己为什么着急?不要看其他的花花草草,只想那一汪清泉。” “我知道了!” 我“噔”地从凳上跳起来一拍手,脸色有些发白。 我和他说:“李淑说,父皇会将我嫁于吐蕃和亲。” 我紧张地盯着他,真怕他说出一个不好的字。 好在他并不多言,听我说话都是只听不说,这次也不例外。 会昌寺又不是大牢,我也未曾被禁足。既然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急切不安,我立刻表示要回房间着人给三哥带。 于是乎大笔一挥,潦潦草草写明了原因并请三哥帮我打听,我就松懈下来,决定在会昌寺多耍几天。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散在躺椅上对着阳光晒太阳,半张脸遮在树荫底下,实在是惬意。 会昌寺这个庙是我皇祖父想拆没拆掉的三座庙宇之一,因是倚在半山腰上建的,景色自然而然就不错。平日里上香的人没有弘福寺多,但来观景的不少。 在我偷看了两对小情侣同游禅院,三对夫妻在佛前赌咒发誓之后,终于觉得没什么意思要去找辩机玩。 辩机倒也没拒绝,只是他不是做早课晚课就是挑水劈柴,闲暇时间实在少的可怜。 我有次去看他做晚课。 他和一众僧人整齐地盘坐在大殿的佛像前,每人手持一串串珠,一颗一颗地拨,口中念念有词。 我趴在大殿外的古松上听他们梵唱,重复来重复去就是那几句,都是梵语的唱法。 可能这经文对催眠有奇效,听着听着我还能睡着。之后就悲剧了,我从树上跌下去不算,还被他和他的一众师兄弟看个正着。 那些和尚们长得不大像,表情却是一模一样的敢怒不敢言,甚至有小沙弥问身边的大和尚:“这位施主是亵渎佛祖,为什么还要留在寺院里呢?” 他声音不算大,可我耳尖听个正着,原本被众人撞见这丢脸的一幕也就罢了,还被一个臭屁的小孩儿嫌弃。顿时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我的脸色的能煎鱼,只是不知道是什么鱼。 咳咳,想远了。 总之,那天是他向我递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我尤然记得,宽而有力,同父皇的布满疤痕和皱纹的手不同,和太子哥哥的干净只余笔茧子的也不同。他的手指修长却不纤细,指根下方的掌心上有一层茧子,掌纹切断了整个手掌,但看起来就十分有力量。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伸出手掌心摊开,问我“怎么样?有没有摔着?可还能走动?” 那天天气很好,一碧万顷的天连根白云都没有。 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俊秀的五官上,他脸上的细小绒毛镀上一层金色。 我脑子还在看他,手却下意识地搭上他的手。 “咝~” 我倒抽一口凉气,恼恨地看向我的脚踝。 当时我想,这大约是我在他面前最狼狈的一天,根本没有想到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没有什么最狼狈,只有更狼狈。 他睃了我的脚一眼,没有再问我任何问题,两步上前直接把我端走了。 没错,是端。 受力点只有他的两只手臂,根本不叫我靠近他。 但经过那群僧侣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他训斥那些人“在他人遇到困难的时候,没有想到帮助和照顾,没有想到怜悯和宽慰,只想到自己的修行,佛可教了你们这些?” 简直正义的不得了。 凉爽的风拍在我脑门上,拍得我清醒了些,从躺椅上一骨碌爬起来晃了晃脑袋,高声喊“半夏,去问问吴王那边可回信了?” 我狠狠的揉了揉脸颊,想把辩机那张脸从脑袋里赶出去。 这几天我只要一闲下来,他的脸就悄悄钻进我的脑袋里,赶都赶不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暗自捏拳,开始催促半夏去吴王府打听消息,打定主意只要有消息传过来我就立刻回大兴宫。 父皇让我小住几日,这不是已经住了……我掰着指头算,五天了。我有恃无恐的想,到时候我敲锣打鼓的回去父皇还能把我拦住玄武门不许进去不成?半点没有忐忑不安。 等到第六天的时候,我没等来吴王府的人,却等到了十二姊身边的贴身大丫头春香。 她同我问了安,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给我传话:“十二殿下说,过两日要和周老夫人来会昌寺上香。十二殿下听说殿下在会昌寺小住,特地让奴婢告诉殿下知道,还请殿下在会昌寺多耍两日,到时候也好和殿下说说体己话。十二殿下出嫁的日子不巧正遇到吐蕃使臣进长安,连回门子都没来得及。” 这倒是实话,从十二姊出嫁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她。 我点点头,不过多等两日,我却也是不急的。 只有有一点,我看不见辩机觉得心里缺点什么,真见到他我又百般别扭,这就让我在会昌寺的日子异常难熬了。 我哪里晓得这些都是精心做的局。我最在乎的人合起伙来给我做的局,让我之后的人生永远欠着另一个我很在乎的人,至死方休。 第三十三章 认错 我当然没有在会昌寺等到原本就没打算来的十二姊,六月廿二那一天,我被父皇下命迎回大兴宫。 来接我的是石沉大海的吴王府的主人,我的三哥,他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高头大马的喊我妹妹。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我的父兄为我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姊妹为我牺牲了什么,我沉浸在自己该不该同辩机告别这件事里纠结来纠结去。 我想我的父皇大抵还是爱我的,既然我可以回去了,就要狠狠教训李娴和李淑一顿。 最后还是没有好好和辩机告别,潦潦草草的上了车。 我躲在车帘子后面问我三哥:“你看没看到我给你写的信?可有回音?” 他轻快的点点头,用笃定的口吻道“不必担心,父皇怎么也不会让你嫁去吐蕃的。父皇已经下旨让文成公主下嫁,是吐蕃使臣禄东赞亲自为他们赞普求娶的,与你无关。” 我想了想,记不起哪个姊妹的封号是文成,只好问他“不知道‘文成’是哪个姊妹的封号?” 或许是新拟定的,我并不知道的封号。毕竟用封地作封号带到吐蕃去,让吐蕃吃我大唐的食邑这样亏本的买卖父皇决计不会做。 他策马在我的车窗边,随意道“不是哪个姊妹,是宗室女册封的。”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他先问我“这几日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我最近忙里忙外,都要累死了。” 不知道是谁说过,顾左右而言他的人通常是为了掩盖自己不擅长说的谎。可若是三哥同我转移话题,我是丝毫也不怀疑的。 我嘻嘻笑起来,悄悄的靠近车帷,指着寺门口立着的一众僧人道“里面有个漂亮和尚,佛参得很好,我最近无聊都是找他玩。” 他“哦?”了一声,似乎十分感兴趣,一路和我讨论辩机是不是一个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等回到宫里已经是晌午,大地被烤的焦热,颇有几分夏日的灼炎。 我尤记得给父皇他们带了礼物,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翻翻找找的要亲自给父皇送去立政殿。 找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答应了十二姊要在会昌寺等她玩的话。其实这事并不要紧,但按照先生的说法,我这样总是背信弃义总归做了小人,不大好。 这样心里装着事,果然就找不着东西。我索性直接放弃,四仰八叉地倒在胡椅上喘气。 半夏推门进来就看到我和死鱼一样瘫在那里。她吓得话都抖不利索,高声叫我:“殿下!” 我要不是心理素质好,直接能被她的声音给掀倒在地上。 “嚷嚷什么?把门关上!”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端起她手里托盘托着地茶盅喝了一口,和她说话“你去周家给十二姊传个话,就说本宫回宫了,明日接她来宫里说话。” 她乖巧应“是”,转身要出门,我又叫住她“把细辛叫来。” 这次出门,四个大丫头只留下细辛在百福殿看家。有些宫里发生的事还得问她才是。 我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正襟危坐,打量着眼前的丫头。 比起替我身那次见面,她的面色红润了不少,身材依旧削瘦。看起来虽然不比白术等人的健康,但两汪春池水灵灵的。别有一番滋味。 我最喜欢身边的人都能漂漂亮亮乖乖巧巧的,因此对她也有了几分笑脸。 随意抬手让她起身,一边翻找堆得尖尖的礼盒,一边问她“本宫走这几天,父皇是怎么处置十五姊和十九儿的?” 她顺着目,伸手接我刨出来的盒子,答话还算顺溜“新兴公主叫陛下禁足三个月,兰陵公主当天晚上就生了热疾,现在还躺在床上养着。” 十九儿生了热症?莫不是装的吧!她惯会装腔作势。 “殿下,刘才人请了好几位御医去看,连田医正也去看过。” 细辛看出我的怀疑,贴心地答话。 田医正善妇儿症疾,从前是专给母后问诊的。母后去世之后,父皇没有迁怒于他,让他继续留在宫里给宫妇看诊,因此这人是绝对只忠于父皇一人的。 看来十九儿是真的病了。 我叹口气,我原也不想叫她有灾病,只是她心思这样不端的想害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殿下。” 细辛看着我,有几分欲语还休。 “说。” “徐婕妤她……她现在是徐充容。” 细辛说完,脑袋都要埋到胸口里去了。 这个徐惠却有两把刷子,两位公主受了罚,她却能全身而退,可见有过人之处。 想想也是,敢顺着母后的局往上爬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个简单角色。她是绝不可能甘心做母后的活墓碑。 我瞅了她一眼,眉目含笑“你做什么那么害怕!本宫能吃了你?你这几日做的不错,去休息吧。” 给父皇请安已经是午后,斜阳微照,秋风送爽。 我把手上的东西递给王公公,未语先笑,“父皇,您可醒了?儿臣可要进去了。” 说着就独自撩了珠帘进去。 父皇正踩在榻上由宫人服侍着更衣,听见我说话,习惯性张开双臂迎住像雏鸟一样扑进他怀里的我。 “你怎么又直接就闯进来了!”他虎着脸呵斥我,语气却一点也不在意。 我就更不在意了,父皇在别处我不敢闯,在立政殿我可没什么不敢闯的。立政殿是母后的地方,父皇绝不会在这里乱来。这是父皇的原则,也是对母后的尊重。 这些心理活动不过一瞬,我退开两步行了个福礼,动作标准漂亮。 这就是服软的意思。 我抱着父皇的胳膊,坚持要把宫女赶下去,自己亲自给父皇穿衣裳。 “行了,由着她吧。” 父皇挥手上左右为难的婢女退下。 我这才一边不熟练地给父皇系扣儿,一边道“儿臣听说十九儿生了热症?” 见他不说话,我又道“儿臣也没想她生病,只是她和十五姊使些忒龌龊的手段,儿臣一时气急了。您又不是不晓得,儿臣最见不得这些阴私手段了。” 第三十四章 李代 父皇依旧不说话。 我急了“您到底要儿臣怎么样啊,还要让儿臣去赔礼道歉不成?” 说着我想都没想,双手环胸摇头道“不成,儿臣绝对不会去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让我给他道歉,除了天子。 “胡说!朕几时说了要你去道歉!十九儿和十五儿欺负你在先,几时有你去道歉的道理!” 父皇瞪了我一眼,自己捞起被我丢掉的衣带和我一样丝毫不熟练地摆弄。 “你好好安生两日,等送走了吐蕃使团,朕再准你去你三哥那里住几日,也给你三哥放几天假,让他带你去玩。你也别总是那么坏脾气,有理都能叫人说的没理了。朕还不晓得你的性子吗?娇是娇了些,心却从没坏过。你会直接踢人下水,那十五儿和十九儿肯定是没道理的。只是吐蕃使来长安是国之事,朕除了是你的父亲,还是一国之君。” 我当然知道他是一国之君,他有自己的难处。我只要知道他是不是相信我就足够了。 如今他既然已经表示相信我是被“欺负”的那个,我也应该摆出姊妹和睦的样子来堵住别人的嘴,不叫他为难。 打定主意的我第二天早上就去了刘才人那里。 父皇的小老婆里我不喜欢的人,韦妃算一个,徐惠算一个,这个刘才人也要算一个。 我不喜欢韦妃是因为嫉妒她是十二姊的亲娘,不喜欢徐惠是因为她顶着母后的脸却做蛇蝎做的事。这些都是立场问题,是理智作出的判断,我不多置喙。 但讨厌刘才人这事可就感性多了,她是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阴谋者。若胆子大些也能做个充容充媛使使,可她不仅没胆子,还没脑子。整天装腔作势地整些不入流的伎俩,和那些词话本子里高门大户家的小妾似的,忒让人瞧不起。 端看李淑的性子就知道她娘到底是什么货色。 因此我去的时候根本没和刘才人说话,只拜会了昭庆殿的主宫娘娘阴德妃。 阴德妃一向是个伶俐人,和我客套寒暄了两句,立马爽快地使人给我带路。 越走我越觉得心凉,我从不知道李淑的住处在这样逼仄的地方。 从前只知道昭庆殿是阴德妃的地方,离北西南几个湖极近,夏日能吹到湖风,冬日能赏到雪景,是景好地也好的住处,刘才人和李淑也住在这里。 我一直以为她即便不如我一人独占百福殿来得自在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今日来才知道,她和她娘只在昭庆殿分得一个小院,她又只得三间厢房,东西朝向,抬眼对着的就是宫女仆妇住的下房。 院子里空空如也,四四方方的,抬头仰望便能目及篱墙。 本来蹲在廊下打瞌睡的下丫头看来我来,拔腿就往内室跑。 一边跑还一边嚎:“高阳公主来了!高阳公主来了!” 喊得我脑门疼。 半夏立刻上前去,站在门边温温柔柔地问“兰陵殿下,我家公主拜访。” 半夏话音才落,里面就想起一阵悉悉唆唆的声音。 好半天才有人打了帘子出来。 是李淑的娘刘才人。 她倚在门扇上,双手捏着腰肢,顶着三十岁妇人的脸却掐着一口少女尖细的嗓子好气,高声地说。 “我们殿下可受不起高阳殿下的探望,您看她一回她就不是禁足就是落水,您请回吧。” “再说了,”来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冷笑道:“陛下叫您来道歉,您就这样趾高气昂的来了?您害我们殿下生病就一点都不愧疚?道歉就要有道歉的样子!” 感情她以为是父皇要我来道歉的? 这可真是表错了情,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沉声问:“李淑,我只问你一遍,你的房我今天是能进不能进?” “娘娘,请她进来吧。” 她是真的病了,房间里都是药味和熏得艾香,我和她隔着座屏风说话。 “李骄,你可真是好命。” 她莫名其妙感慨了一句,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自幼失恃,而且如果不是母亲去世我根本见不到我的父亲,不论是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拥有完整的家。 父皇宠我也不会只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何其多,又何必只宠我一个? 我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好命了。 “你来看我,想必是父皇已经认了你的说辞了吧!我太了解你了,父皇若不信你,你是断断不会屈尊来看我的。我就说了十五姊她扳不倒你,她偏偏不信。 ” 她说话间情绪激动起来,道“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谁都不放在眼里。你一个孤女,凭什么在这宫里活着恣意?我努力多久都得不到的东西你就可以有,可你不如我啊,你凭什么呢?” 我无语。 她更来劲了,仿佛要一次说个够。“我嫉妒你嫉妒的发疯,可你呢?怎么能丝毫不受影响的生活?怎么可以连我行几都记不住?怎么可以不知道我李淑是谁?” “我……”我想不起什么时候搞错过她的排行。 “你不必说话,”她的声音隔着屏风飘过来,带着不甘和绝望“你怎么那么命好,连吐蕃使亲自求娶你都不能把你弄去吐蕃?可怜江夏王的女儿替你去吐蕃和亲,你这样都能逃掉。” “啪!” 我手中的团扇被折成两段。 我的手背不受控制地抖起来,如果我照镜子就会看见此时我的脸苍白如雪。 “你,你再说一遍?”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嗤笑“怎么?不敢相信吐蕃使替他们王求娶的是你高阳?他亲自在太极殿上说了,要求娶五月初四那日在长安街上被他的马冲撞的公主。五月初四,不在宫里的公主只有你和十二姊,十二姊嫁了,你说还有哪个?” 我嗫了嗫嘴皮“不是这个,你说去吐蕃和亲的人,是哪个?” “李骄你矫情不矫情?”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吐蕃使臣都这么说了,父皇还能替你找到替死鬼。嫁去吐蕃的是那日和你们一同出游的李氏,不是你李骄。为了你,父皇封了那李氏文成公主。” 第三十五章 桃僵 居然是李淼! 文成公主居然是李淼! 我跌回圈椅里,半晌没能回神。 我从没想过,去和亲的是李淼。她上次还同我讲她也要婚前见见未来的夫婿,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姑娘。 我头一次见到李淼是在贞观八年的夏天,她跟着她嫡母江夏王妃来立政殿向母后问安。 那天她穿了件半旧不新的姜黄色衫子,和我那日的披帛撞个正着。 我想,这真是个没心眼的姑娘,进宫来居然不打听清楚避讳的衣衫颜色。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江夏王妃下首的绣墩上,两只脚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侧,目不转暇,规矩得很。 我却不是个老实的,拱在母后的臂弯里听大人们闲话。 “这是你家的大妞儿?长得真好。” 母后这话不知道夸过多少小姑娘,我掩着嘴藏在母后的大袖子后面偷偷地笑。 笑够了,抬眼,望向被夸赞的姑娘,她神色淡沲自若,丝毫没有强压着内心喜悦故作大方的样子。 我啧啧称奇。 第一次遇到面对母后的夸奖还能岿然不动的女儿。 江夏王妃点点头:“是,去年得陛下和娘娘的照拂,封了这孩子一个郡君。” 美目一动,又看向我“妾眼拙,不晓得这是哪位殿下,生的真是聪明伶俐。” 居然能看出一个人聪明不聪明,这个江夏王妃可真不是个会应酬的人。 果然母后也有些尴尬,索性赶我们出去玩:“这是我家的心尖尖高阳公主。”她宠溺地看我一眼,摸了摸我的头,温声问我:“带这位姊姊去偏店吃些点心吧?有你最爱的杏仁露。” 我知道母后同这个江夏王妃有话要说,乖顺地点点头,起身梭下床,整理了衣角才去拉李淼的手,道“走吧!本宫带你去玩。” 然后不由分说地抓紧她的手。 “殿下,您抓痛我了。” 出了立政殿的门,她小声地同我抗议,手却任由我抓着。 我尤记得,那天的天蓝蓝的,出了殿门热浪扑面而来。吹出的风都带着焦热,立政殿前的花一朵朵皆晒的蔫了脑袋。 可我站在她身边,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炎炎夏日的灼热,仿佛她是一汪清水,把我包裹起来,隔开周遭的燥热。 我和她如此相识,再简单不过,可为什么会记住她呢? 我想了想,觉得大约是缘分。 李淼是江夏王的独女不错,却不是他的嫡女。 李淼的母亲是个戏子,在江夏王还四处征战的时候和他有了一段情。 但有句话说的好,艺术源于生活。这段情就如同词话本子里写得那样。 十年倚门笑,但等将军归。 郎将踏马来,怀抱美人娇。 倚门笑是真的,美人娇也是真的,只可惜倚门笑的那个女儿不是郎将怀里的美人娇。 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跟在高祖皇帝身后,那个早就妻妾成群儿孙绕膝的江夏王哪里还能记得从前和他翻云覆雨的一个小小伶人。 但世上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资格说你情我愿,从此天涯是路人的。尤其是戏子,一个比娼妓更尴尬的身份。 如果说我母亲是带着我离开长安,死都不愿意回来。李淼的亲娘就是想方设法和江夏王旧情复燃,挤进王府。 她已经怀了孩子,除了进王府就没有其他的活路。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孩子是生在盛夏里,五行缺水,是江夏王李道宗膝下唯一的女儿,他还算重视,取了个‘淼’字。 后来有一次李淼掉到湖里差点淹死,江夏王觉得水有点多,便给了她一个小字‘菖蒲’。 她和我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正仔细地用帕子包了菡萏酥小口小口地吃。她的指甲粉嫩嫩的被修成圆形,背挺得笔直,仪态大方,一点也不像一个戏子养大的女儿。 她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疑惑的目光,淡淡道:“我是跟着母妃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我娘,听说她跟着管教妈妈住在庄子上。” 也对,谁家主母能容下一个戏子和自己称姊道妹。还是一个生了孩子,颇有手段的戏子。 有手段这点是我自己悟出来的,毕竟能从戏园子走向一个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王爷的后院,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她的语气过于平淡,好像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一个阿猫阿狗,让我大夏天生生打了个寒战。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对生母也能那样平静。 她笑着和我小声说:“她有她的难处,当初进府就已经是迫不得已。我若再关注她,她只怕更不好在母妃手下讨生活。我根本不记得她的样子,只凭‘血脉亲情’便想任性的同她亲近,对她对我都是负担。” 有的时候,遗忘也是因为爱。 “只有一次,我去给母妃问安的时候听见母妃交代手下的妈妈给她请个府医,就当作看我的面子。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想她。我的兄弟都是母妃的亲儿子……” 我愕然,头一次晓得不是所有的正妻都是母后这样的贤良淑德。 可我仔细想想,又觉得不能这么说。 母后确实是帮父皇养着庶出的孩子,端看我就知道,可是养在母后膝下的庶出孩子,没有一个是儿子。 没有一个能和皇后养子挂上钩,做“半嫡”的皇子。 我和豫章,都是女儿。 李淼笑意盈盈地看我,好像在无声表达:“看吧,嫡妻都是如此。” 这样通透的李淼,只比我大了两岁,却老练成熟至此。 从那以后她成了我最要好的玩伴,我们相似的经历让我觉得她离我这样亲近。我以为我会和她一直做好朋友,一起长大,一起变老,当我们变成两个老太太的时候就一起坐在紫藤花架下喝茶看夕阳。 每年夏天我都去她家里的别院乘山风,然后一起练字背书,一起漫山遍野地疯跑。 她和我的姊姊一样总是照顾我,替我着想……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百福殿的,我只觉得自己很冷,像冬日里喝了碗冰水,从头凉到脚。 脑子里全是李淼的音容笑貌,还有李淑那句:“你可真是好命。” 第三十六章 不许 我一直以为,我是无所不能的。 所以此时此刻我才会跪在甘露殿外恳求我的父皇收回成命。 明明已经是秋日的午后,日头却大的吓人。 甘露殿门前的玉石板被晒得焦热,活像烧了热汤的大锅,把我放在里头煮了又煮。 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眉眼往下掉,白术急得直掉眼泪。 可是父皇不见我。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将我拒之门外。 王公公躬着腰掂着胡须求我:“殿下,老奴的殿下诶,您可别跪了!陛下请您回百福殿,他晚些时候去看您。” 我晓得他的意思,我和父皇是父女,父皇他总会不生我的气。气过了,自然就会来看我。 可我怎么能走呢? 我是大唐的公主,享受着大唐的供奉,却在和亲的时候金蝉脱壳,推了自己的好姐妹去顶缸。 这种事我做不出,也做不到。 “父皇!儿臣知道您为什么不见儿臣,可儿臣不会放弃的!儿臣会让吐蕃人知道他们的赞普要娶的不是您的女儿!” 我想,父皇若还在乎大唐的声誉,我这样说,他阂该见我一面。 可我忘记了一件事,父皇他先是大唐的天子,而后才是我的父亲。这个道理是我后来用了许久才参透。 “朕让你跪!” 书房传来暴怒的声音,然后我听见什么东西被踹断,又听见琅珰满玉碎在地上。 大概,是父皇踹倒了他书房里的博古架,博古架上的前朝古玩,珠翠珐琅碎了一地。 我心疼地抽了抽眉角,不怕死地回:“您别踢坏了脚!儿臣的棋还摆在上面!碎了您可陪不了。” 我说的棋是北魏时期的一副玉棋,用上好的和田白玉和墨玉雕成,从北魏皇族拓跋氏流传下来的,天下间独一无二。我九岁生辰那天,父皇把它赏给了我,之后就一直放在甘露殿书房的博古架上,供我偶尔和父皇下棋使。 书房里半晌没有动静传出来,一切仿佛都静止,只有灼人的阳光烧在我身上,火辣地疼。 这诡异的安静很快就结束,随之而来的是急风骤雨。 父皇什么都没有和我说,直接吩咐几个奴婢把我绑回百福殿。 那一天,我狼狈至极。 我被五花大绑的塞在软轿里,一路关回百福殿。 父皇一个字也没同我说,甚至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传旨的王公公一面喊我“祖宗”,一面吩咐两个护卫门神一样地守在门口。这样迫不及待地软禁我,连男子不入后宫的规矩都甩到一边。 我要出去,那两个护卫就死死拦住,再闯出去,白术和一众宫女们就跪在地上哭求。 最后还是王公公告诉我说:“殿下,老奴求求您别再费劲儿了,就当是为了陛下。您不知道,当时吐蕃使在太极宫提出要求娶殿下,陛下下了早朝就将晋王殿下叫到甘露殿责打了一顿。陛下责怪晋王殿下没有护送您安全回到别院就贸然回宫,晋王殿下可是好几日下不了床。那几日陛下愁得几日几夜睡不着觉,后来若不是十二殿下劝说陛下,陛下这才好些,封了文成公主,命人请您回宫,恐怕陛下早就病倒了。您如今让陛下改封您为文成公主,让您嫁去吐蕃,您这是往陛下心上捅刀子啊!” 我不记得是谁说过,人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不是有了更好的选择,就是有了更重要的事情。 我想,他说的对。 我背叛了那本来就弱不可及的友谊,不是我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因为比起牺牲我的好朋友的一生,我更不愿意让我的父皇伤心难过。 这种话本子里才有的冷漠又自私的决定,终有一天让我做了出来。所以当父皇来百福殿看我的时候,我才会那样伤心,我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鄙视和痛恨自己。 我扑在父皇的胸膛上,号啕大哭,道:“父皇……我……我不去吐蕃了。可我是个卑鄙的小人,” 我还带着哭腔,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真的,真的是卑鄙。菖蒲她可是救过我性命的人。贞观十一年,我和菖蒲在骊山别院小住。可惜那年天不好,雷雨不断,我执意要上山钓鱼,半路遇到天雷,是菖蒲一把推开了我。待我回过神,那雷火将我身边的参天古树劈得焦黑。好在菖蒲没事,只是崴了脚。可我一辈子都该感激她。” 我抽抽嗒嗒,说出了从没告诉过父皇的事。 却没想到他不仅不意外,还接话:“朕晓得,可朕之后不也封了她做县主吗?还有她为何从不入宫来?是从十九儿欺负过她之后吧,你就再不召她进宫,怕她受委屈。你最爱和杏仁露,可是每年新年女眷进宫时招待江夏王女眷的都是豆浆。还有,江夏王家每年都有个诗会,全长安的女儿家都去,不是冲你的面子是冲哪个?朕知道你心疼这个玩伴,好在那孩子又是个娴静的,不然你以为她一个小小王爷的庶女,朕为何抬举她?” 我怔怔望着他出神,这些小事,他日理万机,怎么能事无巨细地知道。 他宠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板正我的肩膀,说:“高阳,你要知道,朕是皇帝,是天子。君无戏言!不是一句空话!除了这个,朕也是你的父亲,朕想把你捧在手心,看着你在朕身边健健康康,幸幸福福的过一辈子。如果你嫁去吐蕃,朕的心可就被掏走了一半。” 我向来知道君无戏言,可看着父皇泛白的鬓角,有些花色的美须,我剩余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终于又被我吞回去。 我摸了摸哭红的鼻头,然后伸手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心,一点一点地抹开,不停的重复。 我想,我大概拥有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虽然他专制,但他爱我。 但我忽略了一件事,专制是所有君王的职业操守,这一点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多年后我反思,我想那天如果没有李淼和我同游,我大概真的会被嫁去吐蕃和亲,这一点,也是职业操守,是一个公主的职业操守。 可惜没有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天子的女儿,不需要有任何的负担,那些所谓‘负担’在生离死别面前也变的如同狗尾巴草似的一文不值。 第三十七章 诗会 我被软禁在百福殿小半年,直到来年三月三,文成公主由江夏王李道宗亲自护去吐蕃。 文成公主已经出嫁,父皇就不怕我再出什么幺蛾子,爽快的放我出去散心。而事实是我确实出不了什么幺蛾子,这是国事,又已经板上钉钉,在这件事上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十二姊不愧是能在父皇身边说上话的,父皇瞌睡她就能递了枕头。 四月初六,周家要办诗会,特意送了帖子到百福殿。 诗会的地点在骊山别院,不远,也不近,只是景致正正好。 去年的四月正赶上骊山春蒐,今年四月又要去骊山游玩,这可真是巧。 可也有不巧的,李娴与我同行。 十二姊出嫁前,我和她最乐意做的事就是奚落对方,而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看着别人奚落对方。因此我去捧十二姊的场子不奇怪,李娴去就很奇怪了。 去的时候骊山北麓的桃花开的正艳,明明是四月天却好似上赶着来开,一朵朵地挤压半山腰上,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我们由几个挑夫担着肩舆上山,沿着遮遮掩掩的小道盘旋上山,虽然不如我和三哥来时策马自如,但一路上听虫鸣鸟叫,闻馥郁芳香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在骊山别院,我看到了嫁做人妇的十二姊。自她出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梳了妇人头,发间鬓了朵丹蔻色的绢花,穿着水天一色的高腰襦裙,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娴静又端庄。 远远见我们上山,她撇开正说着话的两个姑娘迎上来。 她站在门外两步的地方,温婉地笑了,嘴角弯弯,双目含秋。有一瞬间,我差点将她认作李淼。 “十五妹。” 她先看李娴,点点头。 又来携我的手,小声地叫我一声:“百福。” 还如闺中的样子,那段时间,我,她,李淼都以小字相称。 我任她拉着,一路走进去。 别院已经来了不少女儿,一个个如花似玉地三三两两簇在一起。 十二姊轻声招呼了身边婆子几声,在那些女儿们还没反应过来,先领了我去后面的小院。 “你多住两日吧?反正也不急着回宫。这骊山的景你比我熟悉,等诗会散了,我们好好玩两日。你从前不是总和三哥来围猎?我今日使人去请了几位王兄王弟来前院喝酒。等明日我们也可一起去打猎。还有几位哥哥们的朋友同门,都是叫得上号的,大家一起去比试比试。” 她走在前头,自说自话,声音一如既往地随性。 除了话尤其的多。 我顿住脚步,停在廊下,偏过一点点头,定定望着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末了,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响起,咬出一个“是”来。 厢房是按我在江夏王家别院的格局布置的,别说一应摆设相同,就连妆案上的牡丹花纹都一摸一样。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房间,抖了抖,问:“这是何意?” 我是不信因果的,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道理不论我信不信,它都适用于大多数的事,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事情。 十二姊重重呼了一口气,拉我进屋坐下。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棵年轻的柳树被风刮出“沙沙”的声音。 她再匀口气,开口:“百福,今日的诗会,是菖蒲托我办的。” 语出惊人,炸的我半晌回不过神,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盯着她。 她素着一双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按在桌上推过来。 “你看看吧,这是菖蒲临行前托我交给你的信。” 信封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笔迹也早已干涸,“高阳亲启”几个大字赫然落在我眼睛里。 我看到这熟悉的字迹如同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一下子激动起来。然后又重新跌回圈椅里,只看着这信封出神。 我摩挲着信封,不停地描模,却没有勇气拆开来看一眼。 轻飘飘的纸张此时像有千斤重。 我不知道她写了什么,或许是含着怨恨大骂我一顿,又或者是带着不甘来恭喜我,再或者是告诉我她后悔和我做了朋友。不管是哪一种,我能理解,却不希望看到,尽管她这么说都对。 春风吹过,十二姊的声音再次响起。 “菖蒲是自愿嫁去吐蕃的。你应该知道,如果是和亲,她的个性比你合适一万倍。她就算是远嫁也会过得好,她会妥协,会隐忍,可是高阳你会吗?你只会不管不顾,无法无天。” 我当然知道菖蒲的性子,就算是远嫁,就算是和亲,她那么聪明也能过的好。她一向比我懂得审时度势,从小就晓得许多我看不透的事。但对不对的起她却是我的选择,而我选择了抛弃她。 “菖蒲出嫁前拜托我帮她再办一场诗会,然后把你的东西都转赠给我,让我布置的和从前一模一样。她说一定要请你来,从前她举办时你一向不参加。如今她远嫁,此生再见也是遥遥无期,希望你能看看她的成果。” 我确实从不参加李淼举办的诗会,却不是因为我拿乔。只是我如果去的话,那些人就会因为我的到来要么阿谀奉承,要么避如蛇蝎,反而扫了兴致。 我把信纸拿出来铺在桌上匀开,这实在是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薄薄的一页纸上只写了一行字,清秀娟丽的字迹,却仿佛预习了千遍万遍,从而一气呵成。 “无不过期的鲜花,无不散场的宴席。天涯海角,各自安好。” 是告别,也是祝福。 我深深吸一口气,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今天为什么不下雨呢?下雨了就可以躲在雨里哭一场,告别我最好的朋友,也告别我的友谊。 “喏。” 一只手晃在我眼前,食指和拇指间挂着一方金丝帕子。 手的主人别开脸不看我,将手上的帕子递得更近些。 “诗会要做些什么?我从没参加过。从前菖蒲举办时我都不曾出席过,你可同我好好说说……” 我吸了吸鼻子,稳着声音问她,一边问一边要往前院去。 第三十八章 是你 前院确实来了不少郎君,皆是玉冠束发,敷粉佩环,一个个都是风流才子的模样。 因为是十二姊出嫁以来第一次宴客,不仅我来了,雉奴和纪王慎也来了。 过了垂花门,刚刚还绷着的脸扬出一抹明媚的笑容,朱唇微启,我开口唤他们:“治弟,纪王弟。” 李慎圆圆的面庞就浮现出几分惶惶,赶紧站起来拱拱手回礼道:“十七姊,这里坐。” 他大概是不习惯我这样“规矩”的样子,我也不习惯。 李治却没有回我的话,耷拉着脑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耳尖却泛起粉红。 他是母后的幺儿,父皇母后既不需要他继承大统,也不需要他建功立业,所以他自小就备受宠爱。此时这般装鸵鸟的样子,恐怕还在因为父皇责打他的事羞愤,都过去这许久了也不曾释怀。 老实说若是别的哪个这样多心思我必然厌恶那人,觉得他没有肚量。但我和李治是从小一道长大的,情分不一般,自然不能和其他人一样。 我朝李慎点点头,矜持地提了裙摆坐在李治身边的案几后。 这并不是什么正规的宴席,男男女女都是一人一桌地随意坐下来,只等十二姊启了词,诗会也就算开始了。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诗会上面,我不动声色地拽了拽李治的衣袂,示意他跟我出去。 前院里还再继续吟唱绮靡的诗词,我拉着李治坐在角落的石凳上。 “治弟,可是怨我?” 我看着他很好地继承了母后的深隽的眉目,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在我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他别过脸去,耳朵更红。 “治弟,对不住。” 我行了个礼,真诚地道歉。 他的脸迅速窜的通红,局促地又是摆手又是扶我起来。 “不,不,阿姊,是我不好。” 他语无伦次地道:“父皇说的对,是我做事不周全,同阿姊无关。治是羞于见阿姊,当不得阿姊的礼。” 他虽羸弱敏感,但实在是个善良的人。我不过诚心诚意地道歉,他就立刻忘记了之前的怨恨,还找了话安慰我。 “阿姊,明日三哥要来,我们一道去围猎吧?”他有些讨好地看我。 他实在不必这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拍拍他的手,点头笑:“只我们几个去多不好玩?叫着大家一起吧!” 今日来的都是门庭显赫的子弟,没有不会骑射的。 他就松口气,口气又恢复往日的亲昵和随意:“我这次特意请了三哥来,他先前还说不来,我就说阿姊你要来,他就来了。我每次找三哥他都不搭理我,只有说阿姊你在他才带我玩。” 这一点我和李治是一样的,都喜欢三哥更甚于母后的亲子魏王泰。 “你最聪明。”我赞,丝毫不走心,问他:“你还不进去吗?今日是诗会,你对这个最在行,错过岂不可惜?” 谁知他半点不在乎,挑眉看我,一脸“真没见识”的表情,嫌弃道:“谁说诗会是作诗的?就里面那些纨绔子弟和矫揉女郎能做出什么来?说好听是诗会,不好听是相亲,男男女女借着机会相看罢了。只怕十二姊也和阿姊一样,什么都不晓得。” 回到席间我便多了个心眼,仔细打量周遭的人,果然发现众人都像开屏的孔雀,搔首弄姿,回眸生百媚,千娇万艳的。 或许还有个人不同。 他就淡淡地坐在席上,心却飞出十万八千里,也不看眼前的贵族少女们,只执杯饮酒,一杯又一杯。 许是我盯得太久,他猛然抬起头朝我看过来。 剑眉星目,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我不晓得怎样将他的气质和眉眼联系在一起,却也看不出违和。 无声举杯,隔空冲他轻轻碰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他愕然,而后坦然接受,两只手指轻轻掐着酒爵回我一杯酒,吞下去。 他缓缓站起来,青色的衣袍拖在地上,轻如蝉翼,摇曳生风。他一步一步地踩着点子朝我走过来,颇有魏晋风姿。 “高阳殿下,可否赏脸陪臣对词?” 我想他定是在故意勾引我,衣裳挂在他身上妥帖又妩媚,干净又随意,恰到好处地露出精致的锁骨。喉头一颤,轻吐幽兰。 这样的勾引我还第一次遇见,比起那些站在御花园里搔首弄姿地念两句酸溜溜的诗就想引起我注意的人有趣多了。 我不动,眼睛却盯着他看,半晌莞尔一笑,挑起唇角看他。 “要本宫作诗也使得,却不知你是何人?可有让本宫作诗的资本?” 今日能在场的,自然有些背景,我这话根本算不得刁难。果然对这别出心裁的勾引者,我丝毫没有为难他。 他揖了个漂亮的礼:“臣房遗直想请殿下对首诗。” 房遗直! “原来是你!” 我想起来了,去年春蒐,我遇到过他和他兄弟。 当时觉得他是个细致聪明人,只是没想到他还有这样潇洒的一面。 周围保持着诡异的安静,一双双眼睛皆盯着我和房遗直,落针可闻。 我不紧不慢弹了弹衣角,起身。 “我知道你,去岁骊山春蒐遇到过你和你那蠢兄弟。你还不错,想对什么题目?” 大约我那句“蠢兄弟”让他有些难堪,有女儿忍不住悄悄笑了,虽然是悄悄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就立刻突兀起来。 他却充耳不闻,仪态翩翩:“以骊山为题,臣先来,可否?” 我点头,就听他唱:“林间日照金丝缕,树影斑驳草上春。竹碧归来溪浣路,百花争艳雀纷纷。” 景写得不错,却句句讥讽今日诗会的不伦不类。 从前的诗会是李淼办的,今日的诗会是十二姊办的,于公于私我都该维护。况且这诗会延办至今,连李治都知道是做什么的,我就不信没长辈知道是做什么的,既然无人阻止,既然存在,那么便合理。 “人间烟火燎明目,难得清闲事事休。四月落花无情物,桃花盛开在山中。” 我答他,却莫名其妙想起辩机那双桃花般的明眸,若是衬着骊山上的桃花,不知道是何种风情。 第四十章 斗鸡 果然和房遗直说的一样,我们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草屋似碗盖若隐若现地扣在林子深处。 我们头顶日头渐浓,再好的春光也经不起这样的濯日折腾,我们索性快了两步走过去。 “将军快呀!快点!将军!快!快!……” 离草庐不过百十步,就听见庐内吵的热火朝天,人声鼎沸一浪盖过一浪,房顶都要掀了似的。 门口竖着两个小童生,皆是八九岁的样子,穿着翠绿的衣裳,一动不动地像泥娃娃塑在两边,不知道的根本发现不了。 见我们来,他们高声喊了声:“菡萏先生。” 菡萏?哦,对了。 我略想想也能明白,莲中通而外直,菡萏先生大约是房遗直在外行走的名号。 如此看来房遗直果然是这里的老熟人,我揶揄地瞟他一眼,转过头去轻轻笑了。 他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煞有其事地朝门口的小童介绍道:“这位是鄙人的朋友。” 那两个小童长得像善财童子似的,闻言笑眯眯地道:“容小人通禀。” 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和房遗直一样穿的仙风道骨的文士出来迎我们进去。 室内并不大,堪堪塞得下几个人,竹椅凭几都透着几分山气,我略草草看了看四周,怎么也看不出刚才那鼎沸人声从哪里来。 “茂宣君,知衡君,宁远君。”房遗直指着来的几个人一一给我介绍。 “菡萏君,这位?” 说话的人长得颇为清秀,行事随狂中自有一套规矩,言语措辞却不落俗套。从他的言行就可以看到他的世家风骨。我猜他应该是五姓七望的子弟。 我拱拱手,学着他们的样子一本正经道:“某称如是。” 他“咦”了一声,诧异地看着我,又看看房遗直,似乎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然后问我:“如是君,‘如是’二字,不知出处在何处?” 出处? 我愣住,不知道为什么,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其实我哪里知道什么典故,“如是”不过是因为刚才听房遗直在这不用真名,我下意识随口胡诹出来的称呼。 谁知道眼前的几人闻言都露出明朗的表情,恭身而立道:“如是君,菡萏君,里面请。” 说罢,昏暗的草屋有一道后门被打开,一束阳光从门外打进来,别有洞天。 难怪刚才在外面听着这样吵闹,我跟着他们从后门出来才晓得这草庐后面连接着的是个山洞。洞虽有顶,却并不昏暗,反而是四周通风,采光极好。 里面的一群人穿着打扮皆是狂士作风,花花绿绿地围在一起,看两只鸡打……额,不对,是赛跑。 我透着人群的缝隙观看,里面两只鸡被隔开来,一鸡占一个圈子不停地被追逐奔跑。 两只鸡都是长腿长项,羽毛锃亮,与寻常的斗鸡十分不同。 “如是君,以为如何?” 房遗直引我站在那跑圈旁一边看一边小声问我。 “稀奇确稀奇,与寻常的斗鸡不同,场子更妙。” 但我却没有觉得有什么有趣的。 普通的斗鸡,就是把两只漂亮的雄鸡放在一个场子里。鸡不想斗,人就想办法让他们斗,直到一只把另一只啄死,自己也白瞎的只剩一身突秃的毛,然后人们就会大笑。 而这种斗鸡,把两只鸡圈在两个跑道里,明明两只鸡想斗的不行,人偏偏将两只鸡分开,要它们拼命不停歇地往前跑。虽然手段温和,但本质都是一样的。 “这可能下注?” 我不想观看这种无聊的比赛,又不好下了房遗直的面子,只好转移话题问他。毕竟下赌注这种事我还是十分乐意做的。 我们正小声说话,我耳边突然传来第三个声音。是刚才给我们引路的三个男子之一。 他说:“哦?依如是君看,这一红一黑两只鸡哪个能赢?如是君又想下多少注?我们这个耍处可不比寻常的赌坊……” 我转头看他,一双复杂深沉的眼睛钉在我身上满满都是探究。 这下谁要是和我说他不是世家子弟,我能把头卸下来给他当球踢。只有世家子的眼神才会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桀骜不驯,自命不凡。 我不知道看过多少这样的人,明明看不上我母亲的出身,又想讨父皇的欢喜。所以在御花园里故作清高想吸引我注意,又端着一副架子生怕我看不出他是屈尊纡贵。 此时这个茂宣君恐怕是觉得我一个女子说出这话太过放肆。 我伸出手做了个不必多说的手势,盈盈一笑,露出几分妩媚天成的笑容,斜睨了他一眼,带着几分随意,开口道:“刚才听人叫‘将军’,某押它即可。至于赌注……” 我从袖笼里掏出太子哥哥赠我的九曲折扇,解下上面“一鸣惊人”的扇坠子递给他,也用和他一样漫不经心的口吻,道:“赌注随茂宣君开,到时候凭这个来我府上兑银两就是。” 说完,我与他稍稍错开两步,对房遗直道:“不必跟。”让他和这人周旋去。 然后独自一人往洞穴深处去参观,相比斗鸡,还是这样的别出心裁的场子更让我欢喜。 我们现在所处的山洞确实是鬼斧神工,我从不知道骊山还有这样的好去处。除了主室,里面还有好几个内室,每个室穴里玩的内容又不一样,六博棋,围棋,投壶基本都有。 我最擅长的游戏便是投壶,因此也抢了镖来跟着投了两壶。可之后那司仪就说什么不肯叫我再投,还以女子不适合玩投壶做理由让我去别的洞室玩。 我百般无趣,只好四处走走看看。也许是从没见过这样特殊的玩处,我的注意力都在这样巧妙的设计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人。 越往深处走越偏,光线自然也越来越差,我正准备返身回去,忽的就失去重心,被人生生扑倒在地上。 我下意识去摸我藏在鹿皮软靴里的匕首。 第四十一章 被掳 身后的人却好像知道我的动作,先我一步一只手捂我的口鼻,一只手拿刀抵住我的喉咙,贴在我耳边压着嗓子轻喝:“别动。” 我自然不敢乱动,从某些角度来说,我实在惜命的很。 双眼被黑色的粗布罩住,我被身后的人挟持着往后退。我不知道这山洞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出口,只知道避无可避时迎来了刺目的温暖。 我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但五感缺一感,使得我的听觉更敏锐。 似乎洞口有什么什么人等着,挟持我的人看见那人明显松了口气。我燃起的希望瞬间扑灭,有冰凉的视线如蛇吐信,一寸一寸划过我的肌肤,让我春日里平白无故打了个寒战。 既然是绑架,还是从贵族子弟的地盘上绑架,这绑架的背后就不会简单。 我被绑着藏在一辆马车上,不知道他们要将我拉到什么地方去。 我的匕首早就被先前的歹徒收走,但他们并没有搜我的身,就好像早就料定我会只藏一把匕首在靴子里。 我靠在车辕上死命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被绑架有两种情况,一是绑匪不知道我是公主,只是以为绑个富家女来图财。二是绑匪知道我是公主,绑我是为了害命。 倘若是第一种,我只要不让他们知道我是公主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是第二种,我必须趁早找机会逃跑。 马车不过行驶了一个时辰就慢下来,按照骊山的路况,我估摸着我们应该还没出山。 前面驾车的人闷声问:“老四准备的怎么样?那玩意儿带来没?” 就有人细着嗓子答:“放心吧大哥,老四办事您放心。不过这么个小娘子直接喂了畜生是不是太可惜了,小弟和大哥还没尝尝……” 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前头那个被称作‘大哥’的一巴掌扇在脑门上。 “你要想死自己死去,这是寻常小娘子吗?这是皇帝的女儿,那位的姊妹。你动了她的清白,是当皇宫里的人是傻子不成?到时候一看就知道不是‘意外’死亡的,误了那位的事,谁活得了。他可不介意直接把我们做掉!” 细嗓子吃痛地摸了摸脑袋,委委屈屈地嘟囔了两句,抱怨:“老四也是,让他带个家伙也这么慢,等会儿送回去晚了也不知道房家那个愣头青会不会怀疑。蛇毒发作以后我们还要等着这小娘们儿僵了才能回去复命,那位的活一向不好做……” 他再絮絮叨叨些什么我已经不在意了,脑子里只千遍万遍地过一句话:等我蛇毒发作。 他们有备而来,又这样肆无忌惮地谈话,根本不怕我死不掉。现如今唯一的出路只能直接逃跑搏一把。 我想这些人背后的‘那位’还是不够了解我,我从小就喜欢玩什么九连环,孔明锁,顺带着绳索也解得不错。这些歹徒用来绑我的绳结这样简单粗暴,导致我没两下就拆了个干净。 咬着牙从车窗翻身滚出去,落地发出“咚”的一声。手臂传来一阵剧痛,似乎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可是我根本来不及看一眼。我该庆幸是落在了草丛中,踉跄着迈开步伐,我只知道我要拼命的往前跑,只能往前跑,趁着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树林间杂草丛生,灌木、低矮的树木到处都是,土地凹凸不平。马车应该还在继续往前赶,我只知道身后有尘土飞扬,那个细嗓子大声喊前面驾车的人:“快停下!那个臭娘们儿跑了!” 跑!跑!跑!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好似扯着风箱,耳畔的风声呼啸而来。我不知道我跑了有多远,只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时间流动的速度减缓了。耳中的鸣叫越来越响,喉咙处的不适感越来越不能忍受,腿脚越来越疲软,目之所及都是一片晕开的绿色。我有些撑不住了。袖子似乎被什么挂住了,手臂摆动不起来。 “臭娘们儿!你还想往哪儿跑?” 伴随着这句话一股大力从袖子那里传来,身体控制不住的往后仰,随后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眼前模糊起来,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看到层层树叶覆盖着的树枝遮掩着天空,让天空显得有些阴暗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说着“大哥,这个丫头也太能跑了”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他们似乎站在我的腿边,我大口地喘着气心里想着办法逃,那个大哥只嗯了一声便不再做声了。我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奔跑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时候只感觉身体的状况糟糕透了。右边手臂处传来的痛楚很微弱了,更多的感觉是麻木,应该是断了。另一只手臂倒还能动,只是一阵阵的感觉到疼,刚才被扯到的应该是这只手臂。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腿稍稍地动一下,腰间被石头硌着的地方就一阵的疼,我现在还能清楚的感觉到那里那颗石头尖锐的棱角。腿倒还好,只是在微微发颤。 “这娘们儿也太不识好歹,大哥,还要送到老四那里吗?” 耳鸣声中听到这样一句话,我有些担心那个大哥的反应。曲膝,用还可以动的左臂支起身体,扬起手臂把抓在手里的土向上洒,同时身体向右转,右臂传来的痛感让我不禁哼出声,但我不能停下我的动作。只是,还未完全转过身,就被人按着肩膀向下撞去,我只能努力的抬起手臂护好头,在这个时候只能努力保持自己的清醒。可是,我知道我逃不过了。 “还想逃!” 一个国方脸踩在我肩膀上,脚尖死死的碾了两下。 刚刚从车上跳下来摔到的胳膊顿时骨裂开来,那一瞬间我想到的居然是这辈子我都没有这样痛过。 我晓得今天必死,这样的深山老林,等人找到我,我的尸体都不知道被查狼虎豹肯成什么样子,这群亡命之徒决计不会放我活着离开。 那国方脸果然对旁边的细嗓子说:“不必等老四了,先杀了吧,省得夜长梦多!” 说完,那细嗓子举刀向我劈来。 第四十二章 杀生 可惜我一个大唐的公主居然要在这骊山喂了畜生! 我下意识必上眼睛,可我想象中的剧痛迟迟没有出现。 我只是猛的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的身上有如是我闻的熏香。 电光火石之间,我听见“咚咚”两声,然后眼前一黑。 有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莫名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别怕!” 头顶传来甘醇的声音,可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在发抖。他的手挡在我眼前,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 粗布的僧衣摩擦着我的脸颊,他双手环着我将我圈在他怀里,下颌顶在我的头顶:“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我没有听见刚才两个歹徒的声音,不放心地挣扎着想要去看。 他抱我更紧,将我的头死死按在他胸口:“别看,我杀掉他们了,他们……死的比较难看,你不要看。” 天哪! 是辩机,我的佛! 我的脑子好一阵才恢复运转,反应过来。 他的怀抱再让人安心不过,我竟然生出几分留恋。我将脸埋在他胸口,方才的勇敢无畏一时间跑了个干净,我只想这样被眼前的人一直抱着,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抱了许久,他突然像被火焰灼伤似的放开我,眼神躲闪:“殿下还能走动吗?” 其实按照公主的职业病,我们在旁人面前总要端两分,这个时候就应该居高临下地强称“没事”。 可对着眼前这个和尚,我的“没事”在舌头上绕了两圈还是吞了下去。 “我全身都疼的要命,刚刚差点丢了命,我害怕,走不动了。” 娇滴滴的,像个小姑娘似的。 我一愣,不知道自己何时学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也愣住,然后紧张兮兮地板正我的肩,一本正经地问我:“哪里痛?让我看看是不是伤到了?今天可能下不了山,如果不处理一下很容易高热……”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表情凝重,好像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我怔了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呆呆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肩。 这个人实在生的好看极了,连紧张起来也是这样漂亮,微微蹙着眉,桃花般的美目带着几分焦急不安。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四周也泛起寒露。他整个人都被余下的金色笼罩在其中,似佛光普照。 我的佛! 我在心里默念。 我看了他半晌,突然双脚离地,腾空而起。 他直接将我打横抱起,看架势是要一路抱着我走。 “不……不用,我可以自己走。” 让他抱着走,还是太丢人了些。 谁知他置若罔闻,一边走一边一本正经道:“殿下的外伤小僧可以找些草药先给殿下敷一下。胳膊上应该错骨了,小僧等会儿给殿下正回去的时候有些痛。只有肩上的伤,还是要尽快下山就医才是。”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装聋作哑了。 我心安理得地任由他抱着,听他碎碎念。走出很远的时候才瞟了一眼刚才我差点丢掉小命的地方。 两个歹徒的尸体四仰八叉的倒在血泊里,他们的身边似乎还滚着两个黑乎乎的圆球。 血糊拉碴的,确实不好看。 我别过脸将头埋在辩机的肩窝里,瓮声瓮气地嚷嚷:“你不知道,今天我有多害怕……” 然后他就安慰我:“小僧一直在殿下身边,不要怕了……” 我想他总是愿意哄我的,不厌其烦。 靠在他身上和他撒娇,我像做了千八百遍一样,拱来拱去,连手臂上的骨伤都轻了许多。 太阳很快落下去,在夜泊笼罩之前,我们找了个山体稍稍往里处凹陷的避风的峭壁作为今天晚上的安身之处。 骊山的夜很静而黑,风吹过如同刮骨。 辩机抱着我,躲在小山洼里。 夜黑的让我看不见他的脸,我只好用右手去搂他的手臂。 “殿下别动,小僧帮殿下正骨。” 这样的夜,他居然还想着我的胳膊,这个傻和尚。 “不急在一时,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们要不要生个火堆什么的。” 黑夜之中,我感觉到他星辰般明亮的眸正盯着我:“我的火石不见了。” 我都可以想象到他说这话时绯红的双颊。 “我有,在右边的袖子里,你拿一下。” “……” “……” 火堆很快生起来,温暖明亮的火焰腾腾而上,干柴被烧得噼啪作响。 隔着火光,重新看见他俊逸的脸庞。我呆呆地露出一个傻笑,半感叹半夸赞:“你可真好看。” 他正在捣鼓草药的手明显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捣弄手里的草药。 “好了。” 他说着,将我的裙子掀起一角,露出我纤细的小腿。 他伸出手指碰了碰我肿胀着已经结痂的伤疤,问我:“除了这处划伤,还有没有什么不适?” 我点点头,又摇头并连番保证:“腿上只有这一处。” “借殿下的发簪一用。” 他伸手抽掉我头上的金簪子,在火上烤得通红,然后轻轻吹了吹,毫不犹豫地挑开我已经结痂的伤口。 “你干什么!” 我咬牙斥他,人却一动不动,说到底还是不相信他会伤害我。 “好了。” 他柔柔地对着我的伤口吹了两口气,放下簪子,把伤口处的血挤出来,敷上他刚才捣好的草药。 “这个伤口如果不处理好,殿下很可能会高热不退的。” 他解释两句,又觉得苍白无力。只好低头用撕好的布条给我包扎。 他的手指修长,上下翻飞,很快就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然后…… 就是我的噩梦。 我没想到正骨这么痛,比当时骨头错开还要痛。 原本已经痛的麻木的手臂被辩机托着,狠狠一拽,再推回去。 我这半个身子都疼得叫嚣,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地飙出来。 我也知道这手臂今天不接好明天会更麻烦啊,我也知道这样的痛我不是忍不了啊,可是我还是觉得又痛又委屈。 那种委屈不是觉得自己飞来横祸倒霉什么的,就是对着眼前的人,我就觉得委屈。 而我向来不是个会憋着自己情绪的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掉眼泪,笨拙地一会儿伸手一会儿缩手。 最后,他把手臂递过来,定定地看着我:“都说咬着什么就没有那么痛了,要不,要不殿下咬小僧吧。” 第四十三章 高阳 这个混蛋! 我“凶狠”地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咬了一口。 再抬眼看他,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两片薄唇抿出一条细线,唇角微勾,软软的笑。 他肯定知道我不会真的咬他,狡猾的家伙。 我眼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很好。皮相好,身手好,重要的是他的修行居然让我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缺点。 “你为什么是个和尚啊!” 我盯着他,不知道是询问还是感慨。 也许真的是太累了,迷迷糊糊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空正泛起鱼肚白,朦朦胧胧。 我的身上搭着件石青色的僧袍,身边是昨晚燃过的略有些冰冷的炭火。 此时的骊山还没有从夜里醒来,死一般的寂静。 而辩机,不见踪影。 我瞬间惊醒,警惕地巡视周围。 大概,我从没有这样恐惧过,昨天危难之时不曾,年幼两次丧母不曾,就连太子哥哥坠马那日也不曾。 可现在看不到辩机,我突然脆弱的可怜,脑子里不断浮现各种各样的原因。他是出了意外?又遇到了歹徒?还是……抛下我,走了? “辩机!” 我喊他,顾不得是不是会招来猛兽或者杀手,我只是迫切的想找到他。 可周围静悄悄的,除了两声回声飘荡,空无一人。 再喊两声,依旧只剩空谷幽灵般的回声,我期待的那个干净的声音始终不曾响起。 心一寸寸的凉下去,我搂住身上还带着余温的僧衣深吸一口气。 陡然间勇气大增。 去找他吧! 他救了我,我也要找到他。是生是死都应该在一起才是。 正准备起身,不远处响起熟悉的声音。 “你……你……没事吧!” 我猛的抬头,就看见他穿了件薄薄的中衣,双手扶膝从一侧的斜坡上爬上来。 他的表情急切又担忧,额头布满了涔涔汗珠,似乎是一路狂奔急走而来,说话间都喘着粗气。 失而复得,死而复生,莫过于此。 我跌跌撞撞走出两步,因为昨天受伤,今日才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脚下一个不稳,眼见就要跌倒。 隔着薄薄的中衣,我触碰到他冰凉的胸膛。 他的衣衫沾染着晨露,麦色的肌肤在黎明里看不真切。 但我似乎感觉到他在皱眉。 “带着伤怎么还乱动!你能不能顾惜一下自己的身体!” 他张口就是训斥,人却稳稳地接住跌倒的我。 我从未见过他急言吝啬,但只这两天,我见到了比我们认识以来我见过的他的表情还要多。 “你们僧人修行不是要戒嗔?” 明明刚才还惶惶无措的要死,见到他立刻就安下心来,想着这些我潜意识里熟悉的清规戒律,想到很早以前还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个青灯古佛的女人,我蓦然开口。 他微微一怔,扶我站好。 “小僧去摘了些山果,已经洗干净了,殿下凑合吃。等天亮透了,我们下山。” 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惯会这样,不想答我话的时候就冷淡疏离地说些正经事。 我还欲再说,他已经离我两步远,收拾起昨晚的残痕。 我靠在磐石上啃他递给我的果子,婴儿拳头大小,半红半翠,不晓得春日里他从哪里采回来的。 味道也不好,皮厚而涩口,夹杂着一股酸味,我啃了两口,实在难以入口,全部吐在地上。 “怎么了?” 他问声紧张兮兮地看我,出声询问。 我不好意思说是果子太难吃,又不好扯谎骗他,只好学着他的样子扯开话题:“你这是做什么?收拾得这样仔细,也是你们和尚的要求吗?” 他又看了我两眼,确定我不是身体不适,然后继续干他的活。 末了,他耐心的解释:“既然是谋害公主,昨日的歹徒恐怕还有同伙。倘若他给背后指使的人报信,殿下的安全就更难保障了。把这里收拾干净不容易叫人发现殿下的行踪,殿下也会安全些。” 他可真是聪明,我心里感慨,十分佩服他。 “那这人确实还有同伙,叫‘老四’。背后的人我心里有数,你安心。” 这绝对是睁眼说瞎话,我只是从那两人的谈话里猜‘那位’是我的哪个兄弟姊妹,可具体是谁我一点数也没有。但我不想叫辩机担心,这本该是一个公主操心的事,他只是一个和尚,叫他来和我一起承受,着实不公平。 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只是随意点点头。 突然,他淡淡的开口:“我有没有说过,你不会说谎。” 我愣了一下:“……” 他好笑的看我一眼:“从前我也吃不惯野果。” 他从我抱着的一堆果子里抓了一个来,两口啃完,道:“不过为了保命,再多的苦我也吃过,这个果子相对起来也就不那么难吃了。起码,它吃不死人。” 他的声音淡淡的,夹杂着一种怀念。 我猛然想起,他是十五岁才出家的。十五岁之前,他在做什么?他来自哪里?他经历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我只知道他十五岁出家做沙弥,二十岁受完具足戒,同年升为法师。他在寺院是最年轻的法师,精通梵语,文采非凡。重要的是,他很聪明,用佛语讲就是很有慧根。他的佛法参得甚好,被寺院住持推荐给太子哥哥,然后我遇到了他。 今天听他这样说,似乎他出家之前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你从前,是不是个公子哥?”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他。 他不答我,玄而又玄的说:“出家人,不念凡尘。” 不想说就不说呗。 我看他的额角还有汗,怕他吹了山风生病,从我身上脱下他的僧衣递给他,背过身去等他穿衣服。 “你知道,我为什么封号高阳吗?” 我指着渐渐升起的太阳,道:“辩机,你看,那就是我。像太阳一样照耀大地,永不停息。” 他站在我身侧,伸手圈成一个筒,看着太阳升起。 “真温暖啊!” 他薄薄的唇轻启,喃喃。 我们两个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迎着朝阳,俯瞰脚下的骊山。 第四十四章 备胎 “走吧!” 他系好最后一根衣带,伸手来扶我。 晨光熹微,林木和秀。 辩机护着我从葱郁的树林中穿过,一路下山。 “辩机,你等等我。” 我气喘吁吁地喊他。 “就在这里吧!点狼烟把人招过来。我失踪了一晚上,想必治弟和十二姊已经派人来寻了。” 我虽然不知道是我哪个兄弟姊妹想置我于死地,但总不会是李治和李孝。 宴会是李孝办的,她是组织者,我出了事她绝对逃不了干系。 李治就更不必说了,他和我一起长大,又是幺儿子,不被寄予厚望的培养成明君权臣,只当做闲散王爷养着,因此更重感情而非利益。 他们两个是最不希望我有什么事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信任,那就是和我同游的房遗直。我死了,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会因此受到牵连,洗都洗不清。何况那些歹徒的话也证实了此事与房遗直无关。 我看着辩机,狠了狠心,尽量疏离地说:“你点好狼烟就走吧,离本宫远远的。” 说出这话实在无情无义。 他救了我,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赏赐他。 可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是他救了我,父皇不知道,要杀我的人也不知道。 我想过了,如果大张旗鼓地宣扬是他救了我,‘那位’对付我不成十有八九会迁怒于辩机。 这些祸事本是一个公主应该该承受的,和辩机无关。 更何况我私心里一点儿也不愿意他受伤害。 他脚步一顿,青灰色的僧衣被风掀起一个小角。 “好!” “你不……” 嗯?他……他他,居然同意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走了就意味着你不会有……” “不会有任何好处,小僧知道。小僧救殿下原本就不是为了任何好处。” 他截住我的话,然后寻了稍微空旷点的地方点火。 我不晓得怎么回事,看着他冷漠又从容的样子,心里委屈极了。 明明他这样懂事,不用我操心,再好不过。 但一想到这个人说走就走,半点不在乎我,我就难受的很。 难过也难过不了多久,辩机很快就架起火堆, 第四十五章 选婿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扑倒在父皇的怀里假模假样地啜泣,道:“有人要谋杀儿臣,您不心疼儿臣,还那么凶!儿臣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儿臣的心疼了……” 他似乎没想到我是被追杀了,听我这样说,他神色稍缓,然后又浮现出一种威严。 他沉声问:“好好说说,怎么回事,你不是又贪玩有丢了吗?” 我和三哥去骊山打猎时确实常常因为贪玩把自己弄丢。父皇这样想也不无道理。 可这次父皇恼我就太没道理了。 “您先给儿臣召个御医,儿臣这次真的是只带了条小命回来。” 白胡子老儿来给我看病的时候我正躺在立政殿东厢的拔步床上,这是我赐居百福殿之前的居所。 “陛下,殿下没什么大碍,只是……” 那老头儿顿了顿,起身拱手回话:“只是殿下的右肩骨裂,能忍到现在也是因为殿下用了具有麻痹功效的食物,具体是什么,臣……不知道。” 我吃了有麻痹功效的食物?我怎么不知道! 对了,奇怪的东西,我只吃过辩机给我摘的野果。 难怪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不到痛,我还以为是因为…… “殿下,您可想到是什么了?” 老头子一边给我上夹板一边观察我的神色。见我晃神,立刻上前询问。 可我总不能说东西是辩机拿给我的,于是装作回忆的样子,不确定地道:“大约是在山上随手摘得果子吧,本宫也记不清具体的模样了。”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活生生被父皇按在床上躺够了一个多月才迎来了长安的初夏。 那位藏的很好,父皇除了又赐给我一个贴身的武婢,两个暗卫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高阳,你可真有眼光!” 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一进门就夸我有眼光。 一大清早的,不晓得父皇怎么有功夫上我这里来,我腹诽。 他显然还沉浸在好心情中,看着我笑眯眯地,还反常地问我:“你和朕说说,你可是有什么欣赏的青年?” 我欣赏的青年? 我欣赏辩机! 这话下意识地冒出来,却不能和父皇说。 我看着父皇,目露疑惑。 他却好像有些恨铁不成钢,提示我:“上次诗会,你可遇到你觉得欣赏的小郎君?” 整个大唐最尊贵的郎君是我大哥,最矜骄的郎君是我三哥,最有学问的郎君是魏王泰,最风流潇洒的郎君是我九弟。而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都生就一副和我几分相似的李家人的好皮相。 大唐最优秀的郎君都生在我家,我再看上什么郎君就很难了。唯独有个独一无二的辩机,还是个和尚。 不过若具体到诗会,还真有一人值得我欣赏。 “您怎么知道是房大郎?那日还是他找到我送我下山的。” 我笑盈盈地望着父皇。 他皱着眉:“房大郎?你看上的不是五姓七望里博陵崔氏的郎君?” 初夏的燥热浮在空气中,我使劲儿删了两下团扇,这才觉得冷静些。 只是这话从何说起? 我看着父皇,无声询问。 “博陵崔氏的嫡次子拿了你的扇坠子来求娶。东西确定是你的无疑,可你既没有相中他,你的扇坠怎么会到崔二郎的手里?是不是他们巧语骗你的。” “哦!” 我一拍脑门:“我记起来了,那扇坠子是我给他的。” 我在房遗直带我去的洞子赌坊玩儿时曾把扇坠子压给茂宣君做赌注。 可我叫他拿着扇坠做凭证来拿银两,不是叫他拿了来做定情信物的。 “儿臣就知道他是世家子。” 我无不得意道。 又觉得这个场合说这话不太合适,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干巴巴地解释:“儿臣只是拿扇坠做赌注,可不曾做了定情之物。” 开什么玩笑,嫁给世家?想都不要想。 先不说世家规矩大,就看看我姑姑平阳公主。那样一个巾帼英雄,嫁给柴家之后怎么样?还不是过的束手束脚,憋屈地要死。 第四十六章 打脸 高阳公主要选婿,一时间这个消息像长了腿似的跑遍整个长安。 或许不仅是长安,各地的青年郎君凡事能够资格的都顶着酷夏往长安城里涌。 而我正龇牙咧嘴地由白胡子老头检查肩上的伤。 “不错,不错。” 他顺顺胡子:“殿下恢复的很好,这就可以活动了。但还是要注意,不要碰重物。” 说着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是臣多言,殿下自然不会。” 以寻常公主的职业规划来看,还真没有哪个是需要手提重物的。 “多谢医正大人。” 知道自己‘自由’了,我还是很高兴的,高声喊半夏:“送医正大人出去。” 转头就开始收拾东西。 辩机救我这事,他知,我知,父皇知。 我不许这事被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却没办法瞒着我的父皇,我从不骗我父皇的。 因此我提出要去会昌寺,父皇听了只是点点头,叫我带上贴身的护卫,又叫他的亲卫安排的仪程,当日出行。 上次辩机那样冷漠地走掉,我确实生气,可没气几天就没出息的认输。还自我安慰,同一个和尚计较,我就太没风度了。 哎!真是没救了! 我微微叹口气,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的几本佛经。 这几本佛经都是梵语原本,我命人花大价钱去收的,拿去给辩机不晓得他多高兴。 会昌寺我已经来过两次,地形摸得甚熟。因为是临时决定来会昌寺,香客信徒还不少。 我连住持的面都没见,驾轻就熟地往辩机的禅房去。 他却不在禅房里参禅。 上次我在会昌寺小住已经摸清楚他的作息规律了。 他每日寅时即起做早课,卯时一刻若到他的日子就会去后厨做早斋,然后于辰时用早膳。辰时之后会在禅房里参禅直到巳时,如果不是他轮休,他以后还要留出给善男信女讲经说法的时间,约两个时辰。申时用夕食,然后做晚课。入暮之后或安寝或读书。 我这个时候来,他应该正在禅房里参禅才对。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能听见悉悉索索的蝉鸣之外,就只有像个大火球似的满满当当地挂在天上的太阳。 半个人影也不见。 “施主,你是来找我师叔的吗?” 一个小不点儿从拱门那里探出半个脑袋,两丸眼珠滴溜溜的转。 我没说话,白术笑眯眯地半蹲着问他:“小师傅,你师叔是哪个?” 这禅院的人多半是避讳碰到我,都集中在别处好叫我一个人逛园子。现在好不容易碰到个小和尚,也算是老天都帮我,不然要我到哪里去找辩机那个家伙。我总不好指名道姓要他出来吧,那样他又被打成焦点,我不肯对他论功行赏的做法就没有意义了。 那个小沙弥晃晃脑袋,短短肥肥的两只手合十,小大人一样道:“小僧是奉辩机师叔的命,特地来为施主引路。” 咦?辩机怎么知道我来会昌寺一定会去找他? “师叔现在已经受完罚了,正在法堂等施主。” 小沙弥童言童语,说的话却如平地惊雷。 他却不自知,还在继续念叨:“师叔功课做的最好,师祖最喜欢师叔。可是这次师叔犯了大戒,都不能陪我玩儿了。” 肯定是因为他杀了人! 我下意识就反应过来,他因为救我杀了两个歹徒。 和尚是受杀生戒的。 法堂不算远,穿过两个拱门,走过一段青灰色的瓦巷就到了。 等我过去时辩机正跪在蒲团上念经。 “辩机!” 我站在门外轻生喊他。 他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他的眉角都生着慈悲,眼睛却一下子亮起来。 可那种喜悦的表情不过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被他压下去,快到要不是他还保持着回头的姿势,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相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的目光。 他看着我,缓缓起身向我走过来,衣角生风。 我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我,他是在生气,他很生气。 但我一步也挪不动,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就被他灼灼目光钉在原地,心跳快的要蹦出来。 “你晓不晓得危险!这才多久就轻易出宫?你的命就这样不值钱吗?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命是我的!” 他像沉默的老虎突然爆发,额角的青筋爆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死死盯着我。 依我的个性,此时定会打趣地回他:“僧人戒嗔,你破戒了。” 可看见他的眼底浓浓的担忧,我没有办法敷衍了事的和他说笑。 我曾经和我三哥探讨过一个问题。“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句话的可证性有多少。 三哥说,在没有任何利益的驱使下,此话百发百中。 显然,我于辩机,毫无利益可图。 他救我还可以说是因为他的慈悲,那他对我的担忧又因为什么呢? 我想,他爱我。 正如同我爱他一样。 我得承认,我爱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从第一眼见到他,我的心就砰砰乱跳。 伸手扶平他额角的青筋,情不自禁地撒娇:“你别生气,我带了白术和藿香。” 藿香就是父皇新赐给我的武婢,我给她取了名字叫藿香。 有的时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捉弄人,我情窦初开,居然爱上一个和尚。 我曾经很苦恼,我爱上一个把自己献给佛陀的人,爱上一个我永远没有办法得到的人。所以我潜意识地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是不正确的,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给自己取的别号“如是君”也是劝自己,人生若梦,如露如电。 可如今,我想我眼前这个人也喜欢我,我爱着的这个人也爱我,突然我就无法用之前的理由来说服不了我自己了。 “你知道我曾经给取自己的别号叫什么吗?如是君。我曾经的解释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看着他,忽地嘴角上扬,掀起一个自信的笑容:“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如是君’的‘如是’,应当是:我见君来实欢喜,料卿卿见我亦如是。” 第四十六章 不能 空气暖暖的,他温热的体热喷洒在我身上,触及皮肤,直至肌理。 清雅的檀香依附着他的余温钻进我的鼻翼,那一瞬间,四周安静极了。 “我见君来实欢喜,料卿卿见我亦如是。” 我看着他,又平静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的脸由铁青色渐渐涨红,而后是耳尖,颈项…… 我目及他的每一寸肌肤都红得能滴出血似的。 他在男欢女爱上是个傻子,我不过念了句情话,他就这样羞涩,不过这也侧面印证了我的判断。 白术和藿香站的远远的,生怕听到一个字。 我和辩机站在法堂的门前,日头渐烈,可谁也没有动。 对视良久,他平静下来,一只手放在胸前作礼,一只手拿了脖子上挂着的念珠,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他低眉顺目,好像刚才那个激动的人不是他,那个羞涩的人亦不是他。 我晓得他是个和尚,可他偷偷的爱我已然是破戒,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正大光明地看他,半点不为刚才的话感到羞愧。 烈日灼灼,烤得人面上发焦。 他终究还是慈善:“殿下,随我来。” 他替我引路,寻了林间幽静处的一个草亭子避暑。 我于他的爱,其实再简单不过。在东宫看见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这个人对我来说与旁的人不一样。我在他面前会有所顾忌,会顾及自己的举止,在意我的形象。可我在他面前又毫无顾忌,我可以畅所欲言,心无杂念。 亭有穿堂风过,扬起我的发丝。 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堆茶具,已经燃了炉子来烹茶。 明明是四月的炎夏,可就是因为他坐在我对面,就如同清风过境,凉爽自如。 红泥小炉煮茶,有虫鸣二三,有鸟叫二三。 我双手托这脑袋撑在桌面上看他。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烤茶,碾茶一气呵成。不故作高雅地拖泥带水,也不急于求成地一味蛮力。 他的两只手指掂起茶匙在二沸的热汤里缓缓搅动,然后入茶粉,冲沸水,待水再沸,立刻取来食用。 翠黄的茶汤从茶壶滚进茶碗里,蒸汽笼在茶碗周围,四周竹树环合,对面坐着的人云淡风轻,真是如人间仙境般。 “尝尝看。” 他递一只茶碗给我,粗陶做的,只有碗的内侧上了土褐色的釉,与他刚刚烹茶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他烹茶的技术正该用上好的紫砂壶来烹,用白玉的茶碗来盛才对。 可他递给我,我还是送他手里接过粗陋的茶碗来吃茶。 “茶虽然称不上好茶,可烹煮的手法却娴熟,也可以算作盛情款待。” 我浅浅地尝了一口,由衷地赞叹。 恍惚间,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找我过来,又请我喝茶,都是想让我呆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呆在会昌寺。 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或者是……我在小说里才看到的那样? 第四十七章 崔二 “我可以去求我父皇,我也可以和你去任何地方,只要你……” 我急急忙忙道。 他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殿下!皇帝陛下已经为您选婿。辩机犯了佛门戒律,明日便会迁单,公主请回吧!” 这个人,太他妈的讨厌了! 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难堪过。 我昂着头,强忍着不看他一眼,趾高气昂地把怀里揣着的孤本经书砸在他脸上,一言不发地回宫。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从前经历了什么,我还年轻气盛天真无邪,可他已经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尝尽了人间百态。 我根本不知道有的时候错过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可能是此生唯一的机会。 那天的天很蓝,一碧万顷,连一根云都没有。 我离开时已经没有什么香客,只有几个大和尚在树影底下打瞌睡。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面色铁青地登上鸾轿,连装个样子都做不到。 等我气消已经是三天后。 白术支支吾吾的和我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这才解释清楚“迁单”是怎么回事。 简而言之,辩机因犯了严重的错误被驱逐出会昌寺,独自一人外出修行,去了哪里无人得知。 他走得干脆利落,我没有任何线索去寻他。他似乎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们此生无缘。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我有我的骄傲。我是大唐公主,爱情于我,得之我幸,失之吾命。 我既不会对他死缠烂打,也绝做不出巧取豪夺之事。 但他视我如瘟疫。 很快我就同意了父皇叫我亲自选婿的提议。 第四十九章 保命 “媚娘自十四岁进宫便服侍陛下笔墨。妾出身卑贱,阿母是继室。父亲死后,几个哥哥不容我和姊姊,姊姊嫁的夫婿是个病秧子,还是因为那是父亲在世时替姊姊说好的人家才得以顺利出嫁。媚娘进宫是为保命,保阿母的命,保姊姊的命,也是保媚娘的命。媚娘不服,家中大小事都是哥哥做主,可妾与姊姊也是父亲的孩子,哥哥们这样对妾与阿母,不过仗着自己是男丁罢了。” “媚娘今日见殿下,一是为了谢谢殿下的救命之恩,二是向殿下借势。陛下宠爱殿下大兴宫的人都知道,但能同殿下搭上话的除了皇后娘娘之外,一个也没有。媚娘和徐姐姐已经结了梁子,说句不好听的,徐姐姐还有娘家,媚娘就只有靠自己了。媚娘只希望生死攸关的时候,殿下能保媚娘一命。” 她说这话我十之信七。 我看着眼前这个拥有美丽容貌的女子怔怔出神。 人生来在世,大都身不由己,可历朝历代对女人更为严苛。女人被要求奉献,柔顺,依附,这一点作为大兴宫的主人的我从小看到大。我看着一批一批的年龄少女进宫侍奉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她们或娇艳或温婉,但最终都逃不过皇宫里的明争暗斗。 我应当庆幸自己是个帝姬,是天子的女儿。 我不必委身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获得生存的权利,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的父皇也不会允许。 因此我能高高在上地怜悯大兴宫里的像娇花儿一样只开几年就提前凋谢的漂亮姑娘们。 父皇有时会思念母后,但我通常对此不屑一顾。 我试着理解,最后总结出他的情怀。他的思念不过是对母后能力的认可,我的母后为他养育子女,教养庶出的孩子,替他安抚臣子们的后宅,劝谏他作出正确的决定。可是我的父皇有多爱她呢?我不知道,也看不出来。 武媚娘还保持着跪姿等我回答,我嗫了嗫嘴唇想说些什么,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确实和其他的女儿家不同,今日走这一遭与其说是投诚,不若说是交易。 她在利用服侍父皇笔墨的便利向我讨个保命的机会。 “起风了,本宫的风筝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只要线不断,本宫总会把她找出来。” 我想,我应该给她这次机会。 上次王公公不肯给我通风时我就知道王公公等人始终忠于父皇。平时不觉得怎样,但倘若当时王公公肯暗示我一下。‘那位’的踪迹兴许也能被发现两分。更何况能给徐惠添点堵我还是很乐意的。总不能她之前和李娴,李淑两个阴了我,自己半点腥也不沾吧。 只要武媚娘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她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又深深福了个礼,和我表忠心:“媚娘谢殿下大恩。” 大恩不大恩还是两说。 她与我颇为投缘,可我们身份却相差十万八千里。我要是嚣张跋扈,烈性张扬父皇只会觉得我是真性情,天真烂漫。可若是武媚娘刚烈倔强,父皇定会觉得这样的女子不得圣心。究其原因不过是我是父皇的女儿,而武媚娘是父皇的女人罢了。 我微微叹口气,主动去携她的手:“才人不必多礼,本宫与晋阳在此处观花,碰巧遇到才人,与才人很是投缘。” 我等着武媚娘接话,谁知到还忘了身边跟着个闷声吃东西的。 明达伸个脑袋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武媚娘,半晌才提溜着两丸黑水银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问:“十七姊,你果然喜欢武才人吗?” 她问地天真,一边问还一边唆她的手指,可爱地很。 我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蛋。 这个傻丫头,她被这个武媚娘利用还不自知,我不想叫别人以为可以通过她来和我说上话,特地这么说,武媚娘心领神会,可我却忘记这个小丫头可是从头参与到脚的。 点点她的额头,故作深沉:“慎言!我几时喜欢武才人了?你再胡说,我叫刘妪再不给你做糕点。” 她闻言赶紧捂住脸颊,囫囵吞下口中的糕点,戒备地看我,生怕我真的不许她吃完。 “能得殿下一句‘投缘’已经是媚娘的荣幸,妾还当不得殿下的喜爱。” 武媚娘的姿态放的极低,让我有些不悦:“你不必拘礼。刚才本宫说你同本宫投缘也是真的。在这大兴宫,能和我脾气的妃嫔杨妃娘娘算一个,你算一个。” 从前三哥算一个,十二姊也算一个。只不过他们如今都不住在大兴宫里了。 除了利益关系,从情感上来说我是真的挺喜欢这个有勇有谋的武媚娘。她的大胆和魄力让我觉得自己很惭愧,我白白生了帝姬的命,却没有她的敢拼敢闯。倘若我豁出去,当日早就该照崔二郎脸上来两巴掌。 她不再推辞,顺着我坐在一旁的小几上。 天色渐晚,西边的半个天空都烧成红色,夕阳穿过甘露殿的房顶,一点一点地铺在整个宫里。 火红的屋顶,火红的小道。 千步廊上挂着的黄鹂脆脆地唱着歌。 “听说徐充容最近在秀字?还是曹子建的《洛神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索性关注起徐惠的动向,正好给徐惠找点事情做。 武媚娘点点头。 大约是她感觉到我无聊,开始给我讲她和徐惠的恩怨。 其实故事也很老套。 她和徐惠是入宫后认识的,因为同是官家女,两人都是一入宫被封为才人,自然就有多事的人拿来比较。 武媚娘貌相随了她的名字,媚骨天成,可惜祖上是商人起家,受人诟病。徐惠却是根正苗红的士族女,端庄大方。再加上她本就是母后怕父皇亏待幼子幼女而培养的活墓碑,一言一行都和母后相差无几,深受父皇喜爱。 那这个小小的只被封了才人,连父皇的床都没爬上的武媚娘自然就受大兴宫上上下下的耻笑。 说到底也不过是欺负武媚娘出身卑微, 这样的事,大兴宫每天都在发生,不足为奇。 第五十章 舅父 可奇就奇在这,徐惠主动交好了这个比她小却不得不称她姐姐的武媚娘。 想在内廷生活,光靠父皇的独宠是绝对不可以的。要么你得有强势的娘家,如韦贵妃,阴德妃之流。要么你就要拉帮结派,三五成团。 可是徐惠拉拢武媚娘却十分没有道理可讲。 一个小小的才人,既无背景又无圣宠。 不对! 一个念头滑过脑海。 武媚娘她当时确实没有圣宠,可她能在惹了父皇不悦的情况下依然按部就班地留在父皇身边服侍笔墨,凭这一点就知道武媚娘是个有手段的厉害人物。 是不是徐惠早就看出武媚娘的厉害,所以才将她拉在自己身边。毕竟危险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最放心。 武媚娘驯马失宠,可我却因为一时恻隐救她一命。 徐惠大概是感觉到了威胁,因此特意使母后的遗物给她带,只要她带着母后的遗物出现,不论是我还是父皇看见应该都会对她产生厌恶之情。 只是可惜徐惠没有弄明白一句话,英雄惜英雄。 我对胆大又聪明的女儿总是高看一眼。例如杨妃,例如十二姊。 我看着面如止水的武媚娘,心里大约也晓得,她正在宫斗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没有办法叫她不要斗,也没办法让她放弃,只好道:“切勿失真。” 倘若人连最真实的自己都失去了,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倚在凉亭水榭的靠栏上,弯腰俯身掐了一只莲花苞。 指尖轻轻掠过温凉的湖水,宽广的袖口落在水里由淡粉色浸湿一片变成水红。 “媚娘,活下去也不要失真。” 我还保持着掐花的姿势,漫不经心似的又说了一次。 她半晌不曾接话,我疑惑,要转头去看她。 她被我一看,这才回神,露出她最娇艳真诚的笑容:“殿下,谢谢。” 她和我道谢,弄得我莫名其妙。 她却不解释,掏出袖口里的素色帕子沾了沾眼角,说出的话也自在多了,仿佛与我是多年的老友:“殿下对崔家应当有了成算,媚娘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道殿下会瞧中怎样的翩翩公子。” 她问的大胆,我回答依然也就不会藏着掖着。 “我选的那个总不会叫我厌恶才是。” 第五十一章 临终 我那个时候还小,也是第一次听到有关世家这个问题。 我的父皇是一代明君,但他对世家却总是多有退让。长孙舅父却不同,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是一个睿智的权臣。这些年,就连母后去世,他也喊的是皇后娘娘,十分的不近人情。 母后去世那年,我十岁。 那也是贞观的第十个年头。 十月的长安本该热热闹闹地办起金秋宴,可无端端地落了场大雪,让本是丰年的秋收直接变成了压倒母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母后生新城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提前到来的一场大雪熬尽了她最后一滴骨血。 立政殿内焚了许许多多的艾香,夹杂着中药的苦涩,刺鼻又心酸。母后就平躺在她平素休息的雕花床上等待人生最后一步的到来。 宫人仆妇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那天可真冷,无论我和明达还有小九抱的多紧,飘着雪花的风还是从门扇的缝里钻进来,一直钻进我的衣襟,让人遍体生寒。 诺大的立政殿空空荡荡,只余父皇一个在大殿里踱来踱去,甜白的茶盅被砸碎了好几个。 那时候母后已经是弥留,回光返照似的还能勉强说两个字。她叫了我和明达在床边,空洞无神的眼珠转了两轮,消瘦的双颊泛起微微的红晕,温婉地笑起来。 “百福。”她扯着嘶哑的嗓子,像平常一样唤我。 我跪在榻上紧紧握住她枯槁的手:“母后。”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另一个人。 半晌,才回过神喃喃道:“百福,明达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深知这便是临终的托付了。 当年我母亲去世也是这样抓着父皇的手,说:“二郎,阿骄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不擅长告别,又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拼命地点头保证:“明达是儿臣的妹妹,儿臣一定会照顾好她。” 我不晓得母后为何只将明达托付于我,而不论尚在襁褓之中的新城。 后来我大约晓得,一个丧母的女婴想要长大实在是太难了。 很快就听见宫人唱报:“长孙大人觐见。” 长孙舅父是做兄长的,进内室也不用避讳。 他行色匆匆从宫外赶来,面如红蕖,目光如炬。 小牛皮的尖头靴子一脚跨进门槛,他连头顶的风雪还未抖落干净,先沙哑着嗓子压着喊了声:“忧忧。” 这大约就是他此生唯一一次露怯。 母后已经是灯尽油枯,听见长孙舅父唤她孩童时的称呼,人虽然还温温柔柔地笑着,两行清泪却顺着她浑浊的眼珠流下来。 她高高的颧骨上像火烧一样的姹红,与屋外呼呼的风声雪声形成冰火两重天。 “阿兄。” 母后伸出枯如缟素的手拽着长孙舅父的衣角,细弱的手腕青筋毕露。大抵是因为垂死,人也脆弱起来,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娇滴滴道:“阿兄,阿兄,以后我再看不见你了怎么办。” 我大约能理解这种感觉,母后与长孙舅父一起长大,有幼年时的情谊又有一起经历家变的经历。他们一路互相扶持着活下来,一个活成了皇后,一个活成了权相。那些幼年的乌云退散了,可如今却又一个要先去。 我想若是我,我也定会扑在兄长的怀里大哭。可长孙舅父除了进门那一声“忧忧”,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长孙舅父穿了苍墨色的袍子,脸上有着两条深深的中年人的法令纹,闻言撩了袍子跪在母后的雕花床前。 他的表情还有哀戚,说出的话却是十二分的镇静:“皇后娘娘,臣来了。” 半晌,母后才扯着风箱一般,扑哧扑哧地喘息,一字一顿地交待:“长孙大人,陛下待长孙家不薄,大人作为外戚,当知道木秀于林的道理,不可插手太长,让陛下难做。” 母后当真不是一般的女子,人都要走了还在为娘家和夫家操心。 妹妹如此,哥哥就更厉害。长孙舅父已经敛了哀容,正色地叩首回话:“遵皇后娘娘懿旨。” 当年我并不明白母后为什么竭力阻止长孙家族的崛起,如今再看,才知道这个女人的政治眼光有多长远。假如要除去世家,那么新起的家族里长孙家族就成为父皇与世家博弈的棋子,废世家先废长孙就成了必下的一盘棋。 可如果长孙家族是无权的外戚,自然就失去了棋子的作用,能够得以保全,绵延数百年。这个道理长孙舅父大约是懂的,只是不晓得他为何没有这么做,反而让家族一步步做大,成了这局棋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第五十二章 隔墙 既然身体这样不好,又怎么不向父皇请医?还有闲情逸致办这等闲事。 我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觉得今日这个宴办得奇奇怪怪。 可到底也是感觉,我不好说什么,只好拉了五姊的手亲亲热热进去。 身为帝姬的好处不只一点半点,今日的体现就是我可以不找借口地离席。 姑娘家在一起说话本就容易争风吃醋互相贬损。 何况今日来的有崔家女。 结果定乾坤,在与房家的赐婚没下来之前我还得再忍耐几分。 想到这里我蓦地哑然,从什么时候开始连高阳公主也需要忍耐了。 我敲了敲脑壳,仔细想想,还是忆不起来,索性不想了。 长孙府的小丫鬟不过总角,穿了件湖色的薄衫,还梳着丫髻。 她脚步沉沉,看起来就不是什么灵光的人。闷不作声地在前头挑了伞盖走,领着我在偌大的府邸转悠。水榭亭台都要走一走。没有旁的人打搅也算偷闲,庭院深深,有桑榆如盖。苍绿夹着翠色,一深一浅,一收一放,一近一远。 “这院子做的颇有些意思,不晓得是哪个设计的。” 我觉得这还是个妙人。 小丫鬟有点懵,木讷地看我。 这样蠢笨的丫头,五姊怎么找了她来给我领路。 “本宫是问这个院子是哪个布置的。” 好脾气地又问一遍,结果就听一个清如泉水叮咚的声音响起。 “这是哪里来的妹妹,何必与小丫头为难。” 我抬头一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角门急窜出个少年,十八九岁,唇红齿白,像个小倌倌似的,穿着件素面的细褐袍子,正倚在廊下的朱红柱子上冲着我笑。 兴许是他被我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今日大嫂宴客,来的姊妹有些多,小丫头讲不好,不如某来给妹妹带路。” 原来长孙家的郎君! 我挑眉,心里想着不知道眼前这个是长孙家行几的郎君。 面上却不显,毫不在乎道:“本宫还不屑于去为难一个丫头。”撇撇嘴,我对上他的目光。 他丹凤转了两轮,稍纵即逝,做了个“请”的手势,踏着木屐自顾自地朝他来时的路走回去。 穿过长孙府的一壁回廊,就有一刷了朱漆的楼阁直入眼帘。 这样的场景,虽是盛夏,却无端叫我想起去年冬日的凝阴阁,想起那个阴翳的四哥。 那个冬日里死去的宫女的手臂上的青痕似乎还隐约可见。 “嘘!” 那少年蓦然转头,食指覆在唇畔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一愣,就听见楼阁里隐约传来兴奋隐忍的声音。 “阿姊,你不帮我哪个帮我?我就差一步了。” 这个声音……我低头沉思,怎么都觉得有几分耳熟。 是李泰! 是魏王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承乾与父皇可不一样,等他上位,长孙府的人该有如何下场,阿姊和他一母同胞总不会不知道吧。何况……” 说到这,李泰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时此刻脸上的得意,果然他低低地笑起来:“哧哧哧,我们的太子殿下恐怕和小倌倌们玩的正开心。” “泰儿!”有一女声厉声喝道,不用猜,正是我那久病在床的五姊的声音。 “阿姊,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要说父皇最爱的女儿也就是阿姊了,这件事由阿姊这个同胞姊姊去说,父皇才会震怒。” 五姊似乎含着口痰,听得李泰话音刚落,便狠狠地压着胸口咳了两声,说话却依旧铿锵:“你太心急了,父皇最宠爱的女儿,今天这府里分明还有一个。” 李泰听了半晌没做声,然后又“桀桀”怪笑了两声:“我的好阿姊,高阳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野种,和您这个嫡长女如何相比。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不提她也罢,这件事您就应了我,弟弟自有报答您的时候。” 逛个园子都能逛出一堆子事! 我因为刚才李泰的一番羞辱我话气的七窍生烟,更没想到他还盯着太子的位置。 夏日的蝉在焦躁的阳光下恣意地鸣叫,我面皮涨得通红,拂袖要走,一只素手拦住我前进的道路。 这种情况下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偷听了那两姐弟的秘密,在有确凿证据前我都不能叫他们发现。 不然设计储君这样的大事被人知晓,必然是要杀人灭口的。 可我看着眼前的少年,居然控制不住地勃然大怒,眼神化作一把把刀子直劈他面门而去。 我自幼在父皇膝下承欢,如何向一个人施压再清楚不过。 他到底年岁还小,此时叫我一瞪,只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侧过身让出道来。 这个长孙氏,真以为我会去找李泰姐弟理论吗? 若是一年前的高阳必然是要大闹一场,可自从李淼做文成公主代我嫁到吐蕃去,我似乎隐隐知道了父皇的为人,再没了之前的自信。 按原路返回,五姊果然不在水榭里。 长安城里的贵族少女们都集中在这,或笑或闹,一片和谐的味道。 大多数以“哟”为开场白的话都不会讨喜,比如此时。 “呦!高阳殿下逛个园子逛了一上午,可别以为就长孙府那么大点就丢了呢!崔家比长孙府大了这许多,恐怕殿下要多花心思去记路了。” 是崔家姑娘里的一个。 原本事情还未尘埃落定,我不需与她计较。但有些事不是想避就避得开的,这个崔氏赶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自然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三步并两步,我靠近她。 俯身贴耳道:“不敬君上,是死罪。” 说着,我扼着她的腕子三两下拖到窗下,一个用力将人推了出去。 窗外就是湖泊,炎炎夏日,就当让她下去清醒清醒,免得整日胡言乱语。 看着她在水里扑腾,我这才感觉自己顺了口恶气,满意地转回过头笑着和其他人说:“呦!崔姑娘怎么坐着也能栽到水里去,以后可得去漠北那样没湖海的地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