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演技派》 第1章 天塌了 我15岁。 我的天塌了。 我也不想活了。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怎么生存或怎么毁灭,这是更大的问题。 我的问题是:怕疼,怕丑。 上吊不行,会吐出长长的舌头。割腕不行,我看过网上照片,割得手腕像个破裂的桃子,“唰唰”飙血,好可怕! 跳楼更不行!应至诚说,他朋友的儿子上个月跳楼,脑浆迸裂像打翻了的豆腐脑,两个眼珠子摔出来了,跟捏破皮的葡萄一样。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连打了两个寒战。 我清晰记得,那时应至诚失眠了两天。 还是吃助眠药好。 站着医院神经内科门诊外的走廊上,我摸出手机点开“镜子”,又看了一次自己的样子。 一头乱发毛躁躁,几颗痘痘油光光,眼下淤青像熊猫。得,望、闻、问、切后三个都用不上,一看就是失眠患者。 肯定能搞到药。 我看了看医生诊室的显示器,22号患者进去已经20多分钟了,烦人!这不是耽误老子找死吗! 正想着,门开了,一个大妈捂着嘴巴出来,眼圈儿红红的。 所有人视若无睹见怪不怪。这是医院,别说哭着出去,蒙着白布抬出去都见多了。唯一有人笑着出去的科室,在走廊那边——妇产科。 等叫号的半个小时,我已经看到n对夫妇笑眯眯地进去出来。 怀孩子时,似乎每对夫妻都满腔欢喜,又有多少父母能欢欢喜喜将孩子养大成人呢。 我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唇,嘴角有点痒,生了两个燎泡。 “第23号患者应潇潇请进入诊室。” 终于等到提示音响起,我捏了捏挂号单子,急急冲进去,一屁股坐到医生对面的凳子上。刚坐下我猛地反应过来,应该装作脚步虚浮困顿萎靡的样子才对? 立马弓了背脊,微微勾了头,做出无精打采弱弱模样。 表情全浪费掉,医生就没正眼看我。他正拿了块浅蓝色软茸布,细细擦拭他的细脚无框眼镜。 “哪里不舒服?”医生擦完后没有戴上眼镜,而是将眼镜轻轻放到一边,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了捏鼻梁,那里压了个眼镜脚印子,有点滑稽。他眼珠子往外鼓着,有点红,挺可怕。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是缓解不了不适,索性眯着眼睛望过来,皱着塌鼻子,有些不耐烦,活像我没交挂号费。 呃,现在的医生不仅不会闻、问、切,连望都打了个5折。 好吧,换了我半天看了23个患者,我也不耐烦。想到很快就能死,我挺通情达理,随口道:“做医生真辛苦,您眼睛都充血了。” 我还要靠他开药寻死呢,讨好总是没错。 医生表情松动了些,他眨了眨眼睛,身体往后一靠,用力伸了个懒腰,双手大大外开,好像要把筋骨撑断似的:“可不是?还好,你是今天最后一个号。” “你是不是该说:‘幸好你来得早’?” 医生“噗嗤”一笑:“对啊,来晚了,我就真下班了。” 这么一瞎聊,医生活泛多了。他抬抬手腕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小姑娘,说说吧,怎么了?” 我摸了摸额角,愁眉苦脸:“不想活了。” 医生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看着我。 这世道,说真话没人信,非逼着人撒谎。 在脑子里练习了七八遍,这番话出口时一个结巴没打:“作业多,头痛。天天做到11点半,累得要死,偏偏还睡不着。医生你看看我这脸,晚上走夜路,鬼都不理我。” 医生点头,两根手指扒拉了自己浮肿的眼袋给我看:“咱俩一样。” 谁要跟你一样?大叔你那么老! 大约我睁大的眼睛出卖了心理活动,医生摸摸胡须:“觉得我老?”他苦了脸:“其实我才三十。” 我嘴巴张了张,这家伙一脸憔悴胡须寸许,看上去得有四十了。 医生仰天长叹,露出雪白的脖子。 娘的,这医生面上看着一脸黄气,脖子比我还白,害得我刹那间竟有点羡慕嫉妒。 “我是说,咱俩命一个苦哇。我也头疼,病人多得看不完,天天加班,累得要死。睡到半夜,电话催魂夺命。走出医院大门,脚下虚浮,比病人更像病人,比鬼更像鬼,我也不想活了哇……” 虚伪!不想活可以死啊?医生弄点药又不费劲。 我在心头鄙视他。 眨眼他又精神抖擞:“回家抱抱女儿,又不想死了。” 他从办公桌上转过一个相框朝给我:“你看我女儿,可爱不?” 我下意识侧了个身,想躲。 全世界都知道,晒娃狂魔惹不起。我都15了,那两人还在晒,晒得我超级尴尬,因为没人比我更清楚,我这人并无可圈可点之处。 不过,那是曾经。现在,他们都不要我了。 谁说易变的是娃娃脸?大人变起心来比神威太湖之光的速度还快。 我用右手拇指上的长指甲用力掐了掐左手虎口,打住思绪。余光瞥了下手机,估计剩下8分钟都要听他讲娃,最后30秒再给我开药。 讨好医生讨好医生讨好医生……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哇!好可爱的小妹妹!眼睛这么大!睫毛这么长!医生你好会生!”我眨巴着眼睛,夸奖的话扔出去,比花钱还大方。 医生果然眉飞色舞:“是不是很像我?” 这个,恕我实在不能违心——如果说相框里这三四岁的大眼睛小红唇软萌小姑娘像父亲,医生,你大概可以怀疑一下隔壁老王。 顿了顿,我委婉道:“一定集合了爸妈的优点。” 医生狂点头。 “你知道吗?我女儿特别贴心哦。有一回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女儿把她的小被子拖出来给我盖,还拍我的肚子哄我睡觉呢。她才三岁!她才三岁也!怎么可以这么乖!嗷嗷!我要好好工作多多赚钱,给女儿买最好的穿最好的!” “她会编故事,昨天就编了一个故事,说小云朵跟云妈妈出去玩,弄丢了黑衣服,不能变乌云下雨了。云妈妈就给她做了件红裙子,小云朵就变成朝霞了,是不是很有想像力?” …… 我扯了扯嘴角。 曾几何时,我也想象力非凡。 因为我想长大了嫁给应至诚。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兴致勃勃地把我的决定告诉他。他愣了愣:“你想长大后嫁给我?这想象力,嗯……” 我用力点头,重复了一遍:“就要嫁给你!” 张宁和应至诚同时大笑起来。 应至诚掐着我的腋下,一下把我高高举过头顶:“潇潇是不是觉得爸爸最好呀?” 我低头看他。那时他还很年轻很英俊,即使穿着普通的蓝色工装。 当然,现在的他看上去还是很年轻很英俊。但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一种非要时间来积淀的东西,与他昂贵的意大利手工西服和腕上的百达翡丽无关。这东西让人一见就清楚认知到,他已经人到中年。 在高处被他举了两下,我一点不害怕,但有点晕。我弹弹粉色纱裙下的小胖腿,示意他把我放下来一点。他果然放下来一点点,双手笼在腰前抱住我膝盖弯,我就势吊住他的脖子,“叭”地亲他一口,用力点头:“嗯!爸爸最好了!” 他笑笑,揉了揉我的头,用诱惑的语气道:“爸爸哪里好呀?” 我想了想:“好看,对我好。” 他眉目温和地揉了揉我的头:“潇潇,等你长大了就知道,长得好看,对你好的男人未必最好。” 那时我点着下巴皱了眉头疑惑道:“要丑的,对我坏的?”随即把头摇得跟节拍器似的:“潇潇才不要。” 张宁飞了他一眼:“你看你,和女儿说些什么?” 应至诚哈哈大笑:“说什么?我想跟潇潇说,好看的男人别人也喜欢。对她好的男人,有一天也许会对别人好。” 张宁拧了他一下:“好啦,人家都懂啦。我老公最最好。” 应至诚看向张宁,眸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宁宁,我会给你一个江山。” 我还是摇头:“听不懂你说什么。” 应至诚笑笑,又揉了揉我的头:“没关系,将来爸爸给潇潇挑,挑个最好的。” 漂亮的小辫子被他揉来揉去楼坏了!上面的小蝴蝶发夹才戴一天! 我哇地哭起来,扭身扑到张宁怀里,将辫子尾上坏掉的小蝴蝶举起来:“妈妈,妈妈你看。” 张宁把我抱在高高的红色塑料凳子上坐着,站着身后给我扎头发,一边嗔怪道:“潇潇还小,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看到她脸气红了。 我那时觉得,妈妈生气是因为我想嫁给爸爸,而不是嫁给妈妈。我心头有点难过,因为那时我真的没想过嫁给妈妈。 不过很快我就更难过了,因为张宁说:“这蝴蝶结花了二十块钱呢!你看看你看看!修补不了啦!” 应至诚说:“没事儿,我会好好工作多多赚钱,给女儿买最好的穿最好的!” 应至诚没有撒谎,没有被狼吃。 那人渣,狼都不吃!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医生还在滔滔不绝。短短八分钟,他已经连女儿自己拉臭臭、自己穿衣服的事情都讲了出来。 天知道,自己拉臭臭这种事有什么可骄傲的! 最后,他大笔一挥,开了——五片褪黑素。 我捏着单子,眼珠都掉出来了:我费力讨好,就换来五片? 医生耸耸肩:“医院有规定,这个一次最多开五片。若是睡眠没改善,下周你再来开。” 他笑了笑:“顶多再开一个多月。到暑假,我包你一片药不吃,睡得像头猪!” “你才像猪!你全家都像猪!” 我瞪着他,没能管住嘴。 医生起身,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借你吉言。我也想吃了睡,睡了吃,活得像头猪,万事不挂心啊!可这世上总有人生病,没法子噢……” 我扭了扭头,脱离他的魔掌。 大体这世上当了爸爸的都爱好揉小女孩头发,真是没法子噢。 在药房取了药,我有点傻眼。 药片比我想象中大,白白的大圆片,好像刚用铡刀铡出来似的,棱边分明。 直径大于等于0.3厘米的药品,我都吞不下。小时候,我每次吃药都誓死抗争。用爸妈的话说,劝我吃药比抗战还艰难。 爷爷对此摇头顿足,深恨应至诚没能百炼成钢:“你就是心软!小孩子吃药哪有不哭的?打两顿就好了。” 他的教育信条是:“黄荆棍子出好人。” 这是爷爷老家四川俚语,换言之,孩子就该挨揍,越揍越成才,譬如应至诚。 我吃饭挑食——“潇潇不吃饭就让她饿,饿两天就好了。” 我成绩不好——“差多少分打多少板子不就行了?应至诚你当年不就是被我打进复旦的?” 我爱臭美——“女孩子家家勤劳朴素持家第一要务,花里胡哨有个屁用。潇潇别跟你妈学,整那些花儿草儿做什么!” 幸好应至诚和张宁都不爱搭理他。我也不爱搭理他。 我将药片收进书包里,在身侧捏了捏拳头,决定这次勇敢点——死都不怕,还怕小药片卡喉? “噗嗤——”有人在身后轻笑,像气球绳没扎紧,泄了气。 我回头,是晒女狂魔医生。 脱去白大褂,他一身短袖休闲格子衬衣,牛仔裤,运动鞋,看上去比之前年轻多了。此刻,他一脸揶揄看着我:“几片药而已,怎么愁成这样?” 我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无影无踪,立马浮起笑脸,诚恳请教:“那个,医生,这要如果弄碎了吞,苦不苦啊?” 晒女狂魔眨眨眼睛:“融入水中,无色无味,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之良药。” 呃,我放心了,朝他一笑:“那我用果汁融化了喝。” 医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似又想起了什么,从裤兜里掏出钱夹,抽出一张名片给我:“再好的助眠药也有副作用。如果有注意力不集中,嗜睡等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换一种药。初三正是学习关键时刻,别让副作用毁了你的大好前途。” 我有点想哭。 真是个好医生。 陌生医生都知道关心我,应至诚那人渣却不要我! 我低下头,无比真诚道:“医生谢谢你。” “不客气。”医生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头:“好好迎接中考,将来念个好大学。只一点,打死别读医科,切记谨遵医嘱。” 这回我没有躲。 第2章 梦醒了 揣着药片回到家,我打开首饰盒,把药片放进最底层。将发夹、发卡、压发、手链、耳夹扒拉过来,遮住了折叠成三角形的,小小的白色药袋。 我有点垂头丧气。 5片够什么?要死怎么也得几十百来片。一起化在果汁里,咕咚咕咚喝下去,一了百了。 不知道胖子那边收获如何?如果也像我这般可怜,得多少周才能凑齐啊。 找个死而已,怎么这么麻烦? 唉,如果前天夜里我没有失眠,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那天,我在游戏里遇到了一年半之前骂过一个诸葛亮。当时我说他菜来着。嗯,那阵我不知天高地厚,看谁都菜。 之后还跟他约solo诸葛亮,等限免的时候就solo,那时候我没诸葛亮,甚至没玩过诸葛。但是我当时非常膨胀,跟他说我一学就会!一定比他厉害!我还给了他个备注,标上solo。 然后我把这事忘了。 过了好久,此君出现在好友列表排行榜最顶上,这个人居然王者60星了!我靠,为什么人和人的区别这么大!? 但我这人的优点就是不要脸。 前几天我一直跟他私信,假装是他萌新时期遇到的队友,一直很崇拜他的技术和走位,问他怎么不玩本命诸葛了,他感慨半天,带我双排,我蹭了好几颗星…… 其结果就是太兴奋了,一点半还没睡着。 我摸下楼去找吃的。 楼下黑漆漆的,我也没开灯。房子虽然大,但这是我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多少回打完游戏悄悄溜出来找吃的,我都记不清了。 我在冰箱里取了酸奶,在茶几上拿了袋坚果,正要上楼,发现爸爸书房亮着灯。 这么晚了爸爸还在加班? 其实这是常事,爸爸工厂和国外有很多业务往来,很多时候要晚上联系他们,视频通话会什么的。 我本该悄悄溜走,爸虽然不像妈妈事事管着我,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深更半夜打游戏。 走了几步,我住了脚。 爸爸胃不好,医生说是什么压力性什么溃疡的,要他少吃多餐。但他一忙碌,老忘记吃东西。 我转身回到厨房,打开灯,倒了一杯牛奶在微波炉里热了三十秒,拿了两片吐司夹了火腿和生菜叶,刷上他喜欢的四川担担面酱汁,切了一小碟子哈密瓜。将坚果袋子撕开,几样东西装在托盘里,端着来到书房门口。 牛奶、水果、坚果、吐司、蔬菜、肉类……嗯,按照妈妈的要求,算是营养全面且健康。 来到门口,门虚掩着,灯光像线条一样笔直划出。爸爸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出来:“除了工厂外我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潇潇,潇潇也归你。” 我的手顿时收紧。 爸爸在说什么?! 妈妈笑了,她竟然在笑,声音如古筝叮咚,在这深夜居然余韵悠长。 “应至诚,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要离婚,可以。工厂归你,可以。你假模假式讲良心要把钱和房子给我,也可以。但潇潇,我不要。” 她一字一句道:“潇潇归你。” 托盘坠地牛奶打翻的桥段并没有上演。 我悄悄退回厨房,将三明治和坚果丢进垃圾桶,牛奶倒进水槽,回到自己房间,倒头睡觉。 我跟自己说:“你在做梦,你在做梦。” 当然是做梦!这怎么可能嘛。 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时,我都快忘记做过这么一个梦。 看看钟点,比平时晚了十分钟。我手忙脚乱爬起来,按下遥控打开窗帘,果然见到灿烂无比的太阳。 匆匆忙忙洗脸换衣服下楼,正好妈妈端来早餐。 牛奶里加了煮得烂烂的红豆。一小碗豌豆炸酱面,上面卧着个荷包蛋上,荷包蛋上用酱汁画了大大的笑脸,好像太阳公公和太阳婆婆。小小的圣女果划成两半用牙签串在一起,形成一个被丘比特之箭射中的红心,一排排整整齐齐。 妈妈总是这样,喜欢把小小的早餐弄得色香味形俱全。原因么,当然是我挑食,早上起来胃口不好,看见漂亮的食物才肯多吃一点。 我一边吃,她一边给我梳头,嘴里唠叨:“潇潇,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坚果很贵的,你不想吃了就放在那里,妈妈吃。丢掉多可惜!你爸爸挣钱那么辛苦……” “妈——”我嚼着荷包蛋,有些口齿不清:“你住着3000万的别墅,却心疼100块钱的——” 我猛地扭过头去——昨晚我倒掉的坚果! 妈妈立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潇潇,妈妈是不是扯到你头发了?痛不痛?” 我看着她半天没回答。 大概是我眼神太过鬼怪,妈妈心虚地挪开眼睛,随手抽了厨房湿巾擦着并不脏的桌子:“快点吃,要迟到了。” 我还是看着她。 她慌忙拿了个脏衣篮,“噌噌”跑上楼去。 我扔下啃了一半的荷包蛋,扭头进了厨房。 厨房垃圾桶里,散落着腰果、杏仁、蓝莓干、核桃仁,还有,吐司片、火腿…… 原来昨晚我不是做梦。 我看了看楼梯口。 妈妈,不,张宁,她在逃避我。 她知道我听见了,她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 她和应至诚真的要离婚,他俩都不要我…… 浑浑噩噩拖着书包出门,张叔立刻快步过来接了去,放进车内,又替我打开车门。 系好安全带,车子无声滑出,司机侧头看了我一眼:“小公主,昨晚又打游戏了?” 我有气无力答应了一句:“张叔,别跟我说话。” 张叔便一路无话。 到了学校,胖子迎上来,跑动带起一身肥肉浪阿浪:“潇潇,你又不要我。昨晚蹭到什么装备了?给我分点儿。” “别跟我说话。” 胖子闭了嘴。 世界清净了半天。 老师不搭理我,同学大多也不搭理我,爱搭理我的同桌方元贞到英国做交换生去了。挺好,这样就没人和我说话了。 嗯,在这个学费很贵族、学生家长一点不贵族、校风更是和贵族不沾边的私立学校,我是个异类。 班上30名学生,旗帜鲜明分为两大类。 有钱的?没钱的?不,大家都有钱。有人家里有上市公司,有人老爹和杰克马一起开股东会。最“穷”的那位最受人尊敬,因为人家每年开春去人民大会堂开会,据说人家办公室里摆着几张合照,都是新闻联播里的面孔。应至诚平时人五人六的样子,放在他们跟前还真不太够看。 班里学生分两拨,成绩好的,成绩不好的。 可笑是不是?一个贵族私立学校,居然以成绩分群。 但身在其中的人才明白,人以群分,以分数论英雄真是太正确也没有了。 因为成绩好的和成绩差的根本玩不到一处。 成绩好的那一帮人以新来的学霸朗润为代表,专门玩儿别人弄不懂的小众爱好,编程、机器人、耳机、数学公式……他们一大爱好就是把各种公示拼过来凑过去折腾。 还有一回,他们打着飞的去纽约,听了个什么区块链的讲座。 当然,回来后脸都是青的,因为大半没听懂。 呸!活该!没事秀什么智商! 成绩差的,打游戏、飙摩托、进酒吧、玩女装、做药娘,还有的听说已经,嗯,那个过了。 我呢,成绩不好,也不坏,不迟到早退,不在课堂吵闹,不玩出格的东西,不攀比奢靡,听老师的话,不和同学闹矛盾,乖得像个小学生。在普通学校,我这样的学生是大多数,在这里,我就成了异数。 老师不管我,因为不用管。老师也不管那些差生,因为,家长都不管。老师更不管那些学霸,因为,人家不需要老师。 其实初一时老师私底下也讨论过,说我怎么和胖子、方元贞玩得到一处。不过听说我们几家的关系后,老师们就只有集体耸肩了。 方元贞极度偏科,文科学渣,理科学霸。胖子么,在学霸和学渣之间无级变速自由落体,全凭心情。有一回期末数学和物理考了两科零瓜蛋。 他爸何天满不在乎:“我儿子只要不沾染赌毒,不搞同性恋,爱怎么玩怎么玩!”他的口头禅是:“谁还没年轻荒唐过?大了就好了。” 他不知道,胖子真是在玩。他考两个零分就是为了看看自己能不能完美避开所有正确答案。换言之,他知道所有正确答案。 就这么一玩,胖子玩了两个初三。 胖子对老爸的解释是——降级就多了29名同学。 何叔叔也很混账,闻言喜出望外。因为他把胖子送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混资源。简而言之,和一帮老板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搞好关系,多交朋友。胖子凭空多出29个同学,而且神奇地和两帮同学保持良好关系,何叔叔简直快乐颠了,对胖子这个骚操作夸了又夸。 其实胖子跟我是这么说的:“潇潇,这样也好,我们俩同班了,将来就可以一起出国。” 我们两家人对我俩的规划都是高中出国,最好混到硕士再回来。混不到么,何叔叔也说过:“咱们这样的家庭,学历不学历无所谓啦。” 初听这句话时,我有点心惊胆战,因为这太颠覆我的认知。 我说给应至诚听,应至诚很认真地想了想:“潇潇,爸爸希望你能自由选择怎样生活,而不是怎样生存。所以学历什么的,爸爸并不很看重。” 我觉得他在安慰我。 因为他接下来说了一句:“关于成绩,你不要太有压力。” 当时我很感动,觉得爸爸真通情达理,真善解人意。 现在我明白了,他对我没有要求,是因为已经放弃。 他说:“除了工厂外我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潇潇,潇潇也归你。” 他宁愿不要钱,也不肯要我! 我坐在教室上,一整天脑袋里空空荡荡。 事实上,这才是我的常态。但不知为何,今天的空空荡荡和往常不一样。空荡中,有什么在嗡嗡回响,细细一辨,又听不见了。 中午,我终于忍不住躲到小树林,靠着大树小声哭。 胖子熟门熟路找到我,拍拍我肩膀,看到我满面泪痕,默不作声递过来一叠纸巾。 我吸了吸鼻子:“胖子,呜呜,我爸爸妈妈要离婚,呜呜呜。” 他点点头:“哦。”语调平静,似波澜不起的古井水。 这语气,仿佛知道些什么……我大力扔掉纸巾,恨恨看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胖子很无奈:“笨猪,你爸妈闹离婚,难道还告诉我?” 我疑惑地看他:“那?” 他吸了吸气:“猜的。白长了几星还不开心,潇潇你肯定受打击了。学校没什么,肯定是你家出事儿了。你爸厂里,有事儿他也不会说,那就是家里的那些破事儿了。” 他替我擦了擦眼泪,拉着我背靠大树坐下来,叹了口气:“天要下雨,娘要离婚。没什么,想开点。你看我,他俩离婚那么久,我还不是照样闹照样跳?” 会不会劝解人呐?死胖子! 我甩开他的手,哭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昏脑涨。 上课铃响了,我一动不动。管他什么上课不上课的,滚一边去!我的天都要塌了,谁管我呀! 胖子也不动,挨着我静静坐着。 泥土润润的,树皮糙糙的,很不舒服,可我懒得挪窝,干脆靠在他肩头,于是他开始唠唠叨叨颠来复去心灵鸡汤,说的什么我也没听进去。 倒是胖子肩头肉乎乎的,触感意外的好。 我伸手摸了摸他大臂,又捏了捏,手感不错哎,挺q弹。 胖子蓦然住口,毫不客气拿开我的爪子:“干嘛?我拿你当哥们儿,你可别想上我。” “胖子你找死!”我双手撑着他的肩膀爬起来,抬脚就踹过去,他一个趔趄,结结实实拥抱了地球。 他像大熊猫似的在地上滚了两滚才爬起来,抚了抚胸口,咧开嘴,露出白玉米似的牙齿:“嫌弃就好嫌弃就好,看来我的贞洁可以保住了。” 这一抚,胸口两个乌漆墨黑的泥印子,好像张无忌中了玄冥神掌。 我“扑哧”一笑,拿了纸巾帮他擦拭。 用掉好几张纸巾,才勉强擦干净。我抬起头看他,看到他视线向下瞄。 “潇潇,你没有沟哎。” 什么?我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衣服领口,明白过来,脸顿时红了。——气的。 两手抓上他的胸口,狠狠一捏:“你自己有不就行了!” 胖子捂着胸口弓着身子一阵惨叫,声音高高飘忽,像断线风筝,浮得很。 明知他装,但欺负了人,心情好像好点。 我拍拍他毛茸茸的脑袋说:“胖子,我不想回家,晚上我去你那儿吧。” “好。” 第3章 我吐了 胖子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他爸打电话:“老头子,今天潇潇住我们家,你别给老子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听到没有?” “你跟谁称老子呢?”何叔叔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行不行,吭个气!” “行行行!大少爷,你老子识趣,在外头过夜。我让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你们想买什么装备就买,只有一点,不许带潇潇玩太晚!回头让应至诚知道得撕了我……” 他啰啰嗦嗦还要说,胖子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胖子家离学校很近,只隔着一个街区,不像我家,上学有半个多小时车程。 这个小区有个种满柳树的小湖,湖里人工饲养了三对剪了羽毛的天鹅,两对白的,一对黑的。小时候我老过来看,给它们投食,盼着有一天能看到它们孵出熊猫一样的花天鹅。等了几年没等到,就兴致缺缺了。 小区只有50多家人,家家户户一个模子,但胖子家就比较显眼了:花园靠墙根有秋千、沙堆、有滑梯、小池塘,一看就是家里有小孩儿。好处是好找,我这么路痴的人,小时候来过一次就再没走错。 我也曾觉得奇怪,如今胖子大了,这些玩意儿怎么一直没拆?后来想,大概是胖子没妈,家里没个女主人就没人做主打理。不像我家,妈妈专职主妇,花园、池塘、亭台什么都井井有条。 其实应至诚也动过来这儿住的念头,还买下了胖子家后面那栋小房子,才280平方。但这里隔他的公司太远了,张宁不肯搬。 我一直觉得,妈妈心疼爸爸多过于心疼我。 可是现在,她谁都不想要了,钱也不要。 这个认知让我还想哭。 一窝到胖子的秋千上,我就呜呜地哭。 我哭了半天,他就手足无措在一边站了半天。 “潇潇,要不我还把肩膀借给你?” 早干什么去了?我从红肿的眼缝里眯眼看他,咬牙切齿吓唬他:“你不怕贞洁不保?” 胖子狠狠咬牙跺脚:“不保就不保,反正老子的贞洁早晚交待给你。” “滚!老子才不要!”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怼了半天,我俩都不太会骂人,左右不过老子、妈的、滚蛋之类。 其实胖子深受国骂熏陶,说话间也难免沾染他爸的一些痞子气。但他,深恶国骂。 彼此对骂了一阵,又靠在一起叽叽咕咕说话。 我把头一天晚上听来的话一句一句讲给胖子。 胖子目瞪口呆:“这不可能!” 我叹气:“你之前还劝我爸妈离婚很正常,要想开点。” 胖子挠了挠脑袋:“离婚正常,但他们不要你,这没道理啊!明明你爸那么疼你。” 我毫不客气戳他伤疤:“你爸妈离婚前一个月还在高调纪念结婚纪念日呢。大人最会做戏!” 他一下蔫儿了。 “嗯,大人太会做戏了。我情愿他们吵架打架闹个一年半载的,我也能适应。可说离就离,还在我生日那天离,我……” 他坐在草坪上,两腿圈得像个圆,手臂搭在膝盖上,弯着脊背,勾头沉默。 我一足驻地停住微微摇晃的秋千,摸摸他的头。 那时候我还小,特别爱吃生日蛋糕,这玩意儿太过费时,妈妈平时也不大给我做。胖子生日前两天,我就央求妈妈给做个大大的,还指定要镶嵌很多草莓、樱桃、菠萝、猕猴桃,总之越多越好。 妈妈闻言一愣:“你说,后天是胖子生日?怎么何天和嘉嘉还……”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他们也许忘记了,只有你还记得。潇潇,你好好陪陪胖子,好不好?妈妈已经答应后天陪潇潇阿姨。” 我对他父母离婚的事情懵然不知,那天,我没心没肺陪胖子玩了一整天。不,准确说,是胖子陪了我一整天。我把蛋糕糊了他一脸他也不发火,我跌进小池塘弄湿了裙角,他还给我拧水来着,只是表情有点呆。 保姆给我们做了很多菜,我们几乎没动,你一口我一口把那么大个蛋糕吃残了大半,还吃了许多酒心月亮糖,那糖真好吃,我也许吃醉了,迷迷糊糊在窗帘下的地毯上睡着了,白纱窗帘在我脸上拂来拂去……” 想到这里,我拍拍他的肩膀:“我想吃糖。” 胖子两手撑地站起来,一溜烟进屋上楼,又风一般卷下楼,怀里抱了个打开的心形搪瓷糖盒。 是一盒子酒心月亮糖。 我们一起剥糖吃。 糖纸扔了一地后,我看着他怀疑道:“你真的是吃糖走出来的?” 胖子坚定点头:“真的,我一难过就吃糖。” 我同情地看他,他肯定经常偷偷难过,才吃糖吃到这个体型,几乎有两个我那么重。 看似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胖子尚且被父母离婚打击成这样,我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我扔了糖盒,连连摇头:“我不吃。” 我才不要吃糖胖成这样。 胖子问:“那打游戏?” 于是开机打游戏,各种游戏。 还是不行。 采药没意思,炼丹没意思,打怪没意思,pk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没劲透了。 胖子提议去看恐怖片,我立马批准。 胖子父亲何叔叔是电影发烧友,家庭影院很多片子,音响也好,比我们家的强多了。 我们找了一部普罗米修斯2《异形.契约》。我最怕也最爱的类型电影,当初不知怎地没看成。 看了一小半,我打起了呵欠,嗯,不如《普罗米修斯1》。 胖子便说换片换片。 翻了一架子蓝光碟,居然都是老得不行的文艺片,那些男女主角眼下都爷爷奶奶辈儿的人了。只有个闻所未闻的《丑闻》看上去没那么老,封面男主角挺帅气,勉强合我的眼缘。 放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了。 我睁大眼睛指着投影仪——“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情色片?这么帅的演员竟然演情色片?” 荧幕光打在胖子脸上,五颜六色。抛去这些颜色,他五官表情看上去倒是镇定:“潇潇你太挫了,情色片都没看过。我们男生还看毛片呢!” 毛片?我立刻来了精神。 “你们家有毛片没?” 胖子矢口否认。 还想骗我?我“切”了一声:“你爸那么好色,没带女人回家看过毛片?” 胖子还是摇头。 “算了算了,以后我问方元贞要。”方元贞他哥哥方承乾也是电影发烧友,女朋友多得数不过来,挺风流奔放,肯定有这个,这个,毛片。 胖子不做声了,踌躇一阵,从抽屉里另外拿了个u盘。 我得意地晃脚,小样儿,我还收拾不了你? 看了五分钟,我吐了,吐了胖子一身。 我觉得,我虽然有点想死,但我决计不愿被恶心死。 这一番洗澡换睡衣折腾到十二点,腿上沾过呕吐物的地方我洗了三遍,牙齿也刷了两遍,才稍稍好受点。 胖子洗澡出来,脸色也很难看,像鹅肝酱。 嗯,换我被吐了一身,我脸色也不好看。 我有气无力靠着床头,拉了他的手不让走,他脸色更难看了。 “胖子我胃不舒服,还想吐。” 胖子哗地抽出手:“滚卫生间去!” 我眼泪花花直转:“吐不出来,都空了,胃在抽筋。” 胖子认命,给我揉肚子。 他的手也软乎乎的,很温暖。 我半靠在床头享受他的按摩,伸出手指头戳他手背上的小圆坑:“你的手像多肉植物。” 胖子虽然外号胖子,但深恨人笑他胖,当即抬脚要走,我拖着他:“胖子我错了。” 胖子动了两下,我死活不松。 “潇潇你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就不客气!我拽着他的手,气鼓鼓地想:我心里难受,胃也难受,你让着我怎么啦?还是不是哥们儿了? 胖子回身、弯腰,恶狠狠看着我。 他伸出圆滚滚的双手,五指成爪:“九阴白骨爪!” 完了,他要挠我痒痒! 我躲避不及,腰眼儿、腋下多处被袭击,顿时笑得喘不过气。“胖子!我错、错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 胖子收了手,忍住得意的笑容:“睡觉。” 他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 早上醒来,眼皮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我睁开眼,便见一只大手快速收回,然后看见一张帅得要死的脸凑在我跟前,似有探究。 我“啪”的一掌推开他:“应至诚你吓死我了!” 应至诚眨了眨眼:“宝贝你胃好点没?” 死胖子,耳报神真快! 我看了他一眼,果断拉上被子蒙脸。 无论哪个做女儿的看毛片吐伤了胃,在爸爸面前都是窘迫的,哪怕这个爸爸是个不要女儿的人渣。 应至诚轻轻笑了起来,隔着被子揉我的头发:“潇潇长大了,对男女之事有好奇心了。” 我大囧,闷在被子里声音瓮瓮的:“这破事儿有什么好奇,又不是没见过你和妈妈……” 应至诚倒是波澜不惊:“哦?什么时候?” 人渣就是人渣,脸皮城墙厚!还追根究底! 我恨恨道:“你吵醒了我还骗人,说是给妈妈挠背。” 应至诚哈哈大笑:“多久的事了还记得?那时你才六七岁,咱们家还住两室一厅……” 是啊,还住两室一厅的时候,爸妈多恩爱!我好几回醒来听见半夜“挠背”。如今,我住三楼,他们住二楼,有没有“挠背”,甚至有没有长期分房睡我都不知道。那长期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客房,搞不好就是妈妈住的呢? 我沉默不说话。 大人最会做戏了。 应至诚隔着被子准确地拍了拍我的手:“潇潇,少男少女对这种事好奇很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又不是老封建。我知道你妈给你买过科普书,那些书嘛……呵呵,如今网上有很多途径可以了解,你可以看,但你答应爸爸,不要去尝试好吗?你还小,不懂得保护自己。” 你都不要我了,还关心我的性教育干嘛? 我哼了一声,赌气道:“迟了,已经试过了。” 应至诚拍我的手顿时停住,屋里的空气一凝。 我立刻捕捉到他的阴郁情绪,心头涌上来的竟然是一阵得意。 “哎。你听见没?我试过了。”我隔着被子蹬了他一脚,大声重复一遍。 他还是不说话。 我继续加柴火:“没意思,真的。既没有书上说的那么好,也没书上说的那么痛。” 小黄书里,把第一次写得跟杀猪似的,女主角动不动白眼一翻,痛晕过去。 科普书里可没这样讲。 腰侧床垫陷下去的坑突然弹了起来,是应至诚站起来,紧接着是摔门声和脚步声,他冲到走廊上:“死胖子你给我死出来!”然后是哐当一声踢开隔壁的门,又哐当一声扣上门。 糟糕!胖子要遭池鱼之殃。 我赶紧掀开被子爬起来冲出去,敲胖子的门:“应至诚你干什么?你别打胖子!那个,那个,不是他啦!” 房间里,两个人都不理我。 我狠狠一跺脚:“应至诚我骗你的!” 门都要挠破了,两人才一前一后出来。 我赶紧抬头看应至诚。他怒气已收,看不出半点异样,甚至还笑盈盈拍了拍胖子的肩膀:“个死胖子,嗯?” 这声“嗯”什么意思? 我又去看胖子。 他脸有点红,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生气还是被扇了耳光。 他也“嗯”了一声。四声的“嗯”。 面前的男人和男生似乎取得了某方面的默契,这让我有种被排斥的感觉。 “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应至诚语气一点不凶,甚至还有点憋着笑的意思:“潇潇,必须戴套知道吗?” 这人渣果然不要我了,我这样他都不在乎! 老子死给你看!看你心疼不疼!心疼不疼! 死之前,我要教训一个人。 应至诚笑眯眯走了,我一爪拧了胖子耳朵:“你给应至诚打的电话?” 胖子护着耳朵哀哀大叫:“不是我,不是我,是我们家阿姨。” 我松了手。他赶紧揉耳朵,嘴里咝咝直吸气,这回我下了死手,他应该是真疼。 “阿姨收拾屋子,看到你吐了,担心受连累,也怕你一早起来没衣服换,这才给你爸妈打了电话。” “要她多事!我会没衣服穿?你们家不收着好几件么!” 胖子讨好道:“那都是睡衣和你从前的衣服,阿姨不是担心穿不了么?” “你不会给我买?” 等等,买…… 我眼珠一转:“去,帮我买药!” 第4章 换个招 胖子效率比我高,两天后的课间,他拖我到小树林里,悄悄递给我一袋子药。 我打开一看,白的、黄的、红的、绿的、大的、小的、圆的、长的都有。 我有点怀疑:“这都是助眠药?怎么长得不一样?” 胖子瞥了我一眼,斩钉截铁:“当然不一样!不同医院不同医生开的嘛。”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沓药单,顺溜地念了起来:佐匹克隆、安定、褪黑素、艾司唑仑、阿普唑仑、劳拉西泮…… 这是助眠药开会啊。 胖子脸凑过来:“潇潇,你真的打算死给你爸看啊?” 我恨恨白他一眼:“什么我爸?叫应至诚!” 从那天后,我就没叫过他爸爸。 “好好,应至诚。潇潇,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了想:“当然吃药啦,最好一下子死掉。死不掉也要吓死应至诚和张宁。敢不要我,哼!” 胖子吞吞吐吐:“那个,潇潇啊,那天保姆阿姨一打电话,你爸,不,应至诚就赶过来了。我觉得,他还是爱你的……” 我眯起眼睛斜他一眼,毫不客气打击他:“我可不可以认为你爸爱你呢?这么多年也没给你找个后妈……” “我呸!呸呸!他的女人多得数不过来,花心大萝卜,才舍不得结婚!” 胖子涨红了脸,气呼呼地,终于和我同仇敌忾起来。 “潇潇,你少吃几颗,把药洒在地上,狠狠吓他们一次,吓得他们不敢离婚最好。” 他耷拉着肩头,有些意兴阑珊:“那时候,我能想到这招就好了。结果现在,唉……潇潇,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真的。我爸只知道给钱,根本不管我在想什么。我妈,唉……” 我很同情他,不过,谁来同情我呢?胖子至少还有个爸要他,应至诚和张宁都不肯要我。 今天就死给他们看! 下午回到家,张宁不在。 这个无所事事长期只知道做菜、美容、逛街的资深家庭妇女,最近两天一直躲着我。 正好行事。我将五颜六色的药片一股脑倾在水晶玻璃盅里,倒入芒果汁。 黑白红绿的药片在果汁中转动起来,不锈钢汤匙在盅壁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搅了半天,好多药片只化了个糖衣,露出褐色的药芯儿,仿佛一盅“南瓜绿豆汤”。 这是不是假药? 我随即给否了,胖子不会骗我。 一心求死的人拦不住。我把玻璃盅端进厨房,呼啦啦全倒进九阳豆浆机里,开了个“好豆浆”,“呼噜呼噜”开始打。片刻之后,就听刀片和药片撞击切割的声音,“呲呲喳喳”十分扎耳。 大概要二十分钟,我离开厨房,上楼。 几十片,能死吗?万一死不了,会不会成痴呆? 呃!比死还可怕! 一想到可能嘴眼歪斜流着口水傻笑如猪,我打了个寒噤,回到卧室,赶紧从书包里找出晒女狂魔医生的名片,按上面的手机号打过去。 “医生啊,我是前几天看失眠的学生。” 晒女狂魔一下想起来了:“噢噢,你失眠好些了吗?” “没。”我撒谎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吃一颗不管用,我多吃几颗会怎么样?” 晒女狂魔的回答很圆滑:“这要看体质了,敏感的能睡一天一夜,不敏感的三五颗也睡不着。不过小妹妹,助眠药不能多吃,会有很大副作用,别以为睡着就万事大吉,其实很痛苦的。会出现头晕、呼吸困难,有人还会呕吐。” 果然很可怕。 挂断电话想了一阵,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我放了七八十颗呢,药不都是按照体重来么?我这小身板肯定能死! 豆浆机停了,发出“滴滴滴”三声响。我把打好的药倒在玻璃盅里,五颜六色的药片混着果汁,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像是地球上从没出现过的色彩。搅了搅,粘糊糊的像一锅泥土熬的稀粥。 气味一点不好闻。 我想了想,加了七八勺蜂蜜,很认真的用汤匙搅拌融化。 很快就要死了,临死之际,是不是该回顾一生?我想了想,好像这一生没什么可回顾的,乏善可陈,浑浑噩噩,既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也没什么可眷恋的。 此时此刻若有记者在跟前,一定会采访提问:“请问应潇潇小姐为什么要寻死呢?” 我该怎么回答呢?——因为被全世界抛弃。 对一个小孩来说,爸爸妈妈,就是全世界。 如今,我想去世界尽头,看看哪里有什么不同。 说实话,我并不害怕世界尽头,还有点好奇。人死了,是像睡着一样不知不觉失去意识?还是灵魂从躯体里挣脱,在某个角落静静看着这世界?还是去往另一个不同形态的时空宇宙?还是穿越轮回?只有死了才知道。 我很快就能知道了,可惜,却没法开个记者招待会发布我的惊天大发现。 我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将碗送到嘴边灌下去。 哇!哇——哇——刚吞两口,全呕了出来,心肝胆肺都争先恐后跟着一起朝外挤。 真他妈难喝!要命地难喝!酸甜苦咸什么都有,酸也酸得怪怪的,苦也苦得怪怪的。我难受得鼻涕眼泪一齐涌出来。 这怪味,真是活久见。 我用了三分之一秒的时间做了个决定,换个死法。 我都要死了,干嘛不死得舒服点? 马上打电话给司机:“张叔,我要出去玩儿。” 张叔来时,我等得已不耐烦:“张叔,怎么这么久啊?” 张叔愣了愣,很快换上一脸笑容:“你妈妈去美容院耽误了一会儿。呃,小公主急坏了?” 都闹离婚了还有心情美容购物,没心没肺!还不要我!没心肝! 张宁!我死给你看! 上车时,我将车门关得震天响。 张叔叔讶异回头:“潇潇??” 我把脸瞥到一边:“找个好玩的地方,水库、湖边、江边,哪儿都行。” “潇潇从小就喜欢玩水,”张叔笑了笑,答应得很痛快:“那,张叔带你去个风景好的江湾?” 我想了想:“水要好。” 我可不想淹死在臭水塘里,被人捞起来死一身烂泥裹着,跟池塘里的死鱼一样。 张叔顿了顿:“我倒知道一个地方,就是有点远。” 果然有点远。车子穿过整座城市,来到上游江边,树渐稠,楼已稀,江畔青山退却,两岸天低草阔,几只江鸥在水面翻飞,姿态娴雅,听不到一点振翅声。 江边停着几只小渔船,有两个人正跳上船,似乎是买鱼。 张叔:“这是上游,水质污染少,鱼最鲜美,你爸最喜欢吃这里的野生鱼了。这里也是市区冬泳基地……” 我没说话,抬脚下车,来到水边。 傍晚天气还是挺热,这里却有着凉爽的江风,吹在身上透体舒畅。我掬起一捧水,清清的水从我手中撒漏下去,坠跌到水面,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我低下头,清楚看到水底水草有节奏地荡漾、纠缠、分开,像一群人跳交谊舞。 我试着往江水中迈了几步,沙子滑进鞋子里,痒酥酥的,水草拂过我的腿,一阵凉爽从脚底升腾起来。 张叔在身后叫到:“潇潇,别往深水处去,玩一会儿就起来,啊?” “知道啦!” 我又不傻,张叔是冬泳健将,在他眼皮子底下投江,我死得成么我? 玩儿了一阵水,还在沙滩上捡了两块好看的石头,一个碗大贝壳,外壳粗糙,内里洁白,闪耀着一片七彩珠光。 这个地方,我越看越满意。水找好了,挑个时间,往江里一跳,一了百了。 走的时候,张叔笑问道:“潇潇,咱们买点鱼虾回去?很鲜美的,你爸最喜欢了。” 我不置可否。 张叔便抬脚往渔船上去,和渔民说着什么,一会儿功夫拎了两个塑料袋下来,袋子一会儿弹跳一下,鱼果然很鲜。 算了,都要死了,还是好好和应至诚、张宁吃顿饭,算是告别。我想。 到家推门一望,应至诚和张宁都在,两人分坐沙发上,表情有些,有些……怎么说呢?应至诚似乎视死如归,张宁似乎愤懑不平,眼睛红红的,一脸怨恨看着应至诚。 烟灰缸里,五根烟头如不甘心的手指,大张着伸向天空,空气中都是烟草的气息,有点呛人。 不用说,在谈离婚的事。 我将鱼虾往茶几上重重一扔,转身上楼。脚步重重跺在楼梯上,“砰砰”如剁刀。 张宁赶紧追上来,拉我的手:“潇潇,潇潇你听我说……” 应至诚咳了一声:“做饭去,离婚的事儿以后再说。潇潇该饿了。” “离婚”两个字就这么明目张胆如子弹般射向我的耳膜,击穿它,直钻心脏。 我没有甩开她,也没有走,只冷冷看着应至诚和张宁。 应至诚也看着我和张宁。 张宁一根根松开手指,一步步退下楼梯,低头进了厨房。 她从不违逆爸爸的意思。除了,离婚谈判。 我有点同情她,谁让她在家里是弱势群体呢?一个没工作没事业,多年来靠琢磨美食、育儿和逛街购物美容打发时间的家庭妇女。 其实就算他俩离婚,我也是肯跟妈妈的。没了我,妈妈就只剩下钱了。 妈妈却不要我。 我比她更弱势。 没了爸爸和妈妈,我什么都没有。 我将视线从应至诚身上移开,紧紧抿住嘴唇,昂着头回到卧室。 拉开书桌抽屉,我拿出一叠相册。 这个年代,qq空间、微薄、朋友圈照片满天飞,应至诚和张宁却坚持将重要照片做成相册。 滑稽的是,起初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一年可以做几本,现在,两三年才能凑一本。每到寒假暑假,总是妈妈陪我去度假旅游,因为应至诚忙么。 原来,一切早有征兆。 我从最早的那本翻起。 照片上没有我,只有他们两个。在公园里,在江边,在树林里,在商业广场……总之,一切不要钱的约会场所。 俊男靓女,一切都很登对。除了,他们的衣服。 任谁都看得出,爸爸是个穷小子,妈妈是个小富家庭的小千金。 第二本,还是没有我。 照片大半是婚礼,小半是郊游。妈妈穿着简单大方的婚纱,脖子和耳朵上戴着一看就很假的首饰,笑得花儿绽放一样。爸爸全程找不到眼睛,像个二傻子,我很疑心他的脸是不是笑僵了:谁可以从迎亲笑到最后送客?但他的笑容没有半点生硬,只是很憨。 倒是比如今在生意场上的笑容真诚多了。 外公外婆很严肃,抿着嘴角,看不出高兴不高兴。爷爷穿着很合体但明显不合气质的西装,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一口被叶子烟熏得黑黄的牙齿。 记得小时候看这本相册,我还天真地问他们,怎么上面没有我? 现在我知道了,他们结婚,没问过我。他们离婚,也没问过我。 从头到尾,我就是他们一时情动创造出来的产物,婚姻生活中的一个玩具,夫妻恩爱时千娇百宠,夫妻决绝时弃之不顾的一件东西。 我用手背胡乱擦了擦泪水,将相册塞进抽屉里,然后打开电脑。 上线,先去长安城找胖子。 兰陵王早就等在那里,一身青黑的魔女斗篷随风微微掀飞,露出腰间暗影战斧,很有些彪悍气象。 他开口了:“潇潇,你还没死啊?” “死胖子!老子死了也是你害的!那些药差点臭死我!一口都喝不下去!” 胖子顿了顿:“冤枉啊,潇潇。药哪有好喝的?又不是糖!” 我没话说了。 “潇潇,我想跟你一起死,你千万叫上我。” 老娘差点没从椅子上翻滚下来。 “真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想活了!” 我爬起来,飞快打字:“你脑子进水啦?” 很快又打出一行:“你爸在外折腾这么多年也只有你一个独子,亿万家财都是你的。香车美人日赌夜嫖的生活你还没真正享受到,死什么死?” “我又不想香车美人日赌夜嫖。” 胖子又说了一句:“我爸那样,我才不要。” “那你要闹哪样?” 彪悍的兰陵王沉默半天:“我就想和你一起。” “不行!” 我迅速下了线。 还没关电脑,手机响了,号码显示“胖子。” 我按了接听:“胖子你有完没完?” 胖子声音小小的,弱弱的,有点委屈:“潇潇你带我一起行不行?” 我很无奈:“哪有寻死还带个跟班的?咱俩死一块儿,你爸见了还不一刀捅了应至诚?” 胖子奇道:“那不很好?你恨你爸,我也恨我爸,他俩同归于尽,多么大快人心。” 我想了半天。应至诚和何叔叔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鲜血喷涌,吐血三尺,同归于尽……呃,画面太美好,有点不敢看。 “我不想应至诚死。”好一阵,我才轻声说了一句。 胖子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不好,试着“喂”了一声,他才慢吞吞说道:“潇潇,我也不想你死。” 好好的,谁想死呢? 可是,有人他不肯好好的啊。 应至诚和张宁都不要我了,胖子还舍不得我。我心头有点酸啾啾的。 要不,晚一天死? “胖子,你想做什么?明天周六,我陪你一天!” 胖子音调蓦地从d调升到f调,高高兴兴地:“我最想去看我妈!” “我和你一起去。” …… 几乎是刚挂电话,爸爸就出现在门口:“潇潇。”他眼中闪动着意义不明的神色:“关于爸妈……离婚的事情……” 不想理他。 我推开应至诚,自顾自下楼:“你和张宁那点破事,与我何干?” 应至诚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我感觉他的目光跟随我,像激光,似要灼伤后背。 桌上已经杯盘碗盏红黄绿白一片,妈妈做的菜一如既往地色香味俱全,看来离婚都不能影响她发挥厨艺。 也是,女儿和钱都不重要了,男人算个屁。 爱离不离!这种朝秦暮楚,翻脸无情的东西算个屁! 我大口刨菜。 妈妈看着我,欲言又止。 爸爸沉默。 诚然我也不想搭理他们。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勺子和碗筷互相碰撞,叮当作响。 我胃口很好,吃得很快,还添了一碗。平时为了控制体重,我都只吃一碗饭的。 张宁生怕我被鱼刺虾壳卡噎,看着我,微微皱眉:“潇潇,你悠着点。” 我“啪”地把碗筷拍在桌上。 “你们俩,悠着点。”后三个字,是重音。 第5章 一起走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过膝麻纱长裙,扎了个丸子头,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背上双肩包,又把昨天捡来的石头和贝壳揣进包里。 下楼撞见应至诚,他抬了抬眉:“潇潇,周末怎么不睡懒觉?” “和胖子约了出去玩。”我顿了顿:“晚上回来吃饭。” 晚上,当然不会回来。昨晚那相对无语的晚餐,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餐了。 应至诚随意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心头冷笑:晚上,你就等着急死吧! 到了胖子家,先把石头和贝壳拿给他看,他果然很欢喜。这家伙,一贯喜欢玩沙子石头之类。 我们把石头和贝壳轻轻放进他收集石头的水池里,石头落底,发出叮咚一声响。鱼儿们立刻受惊散去,撞得荷花一阵轻晃。微风吹来,香气悠淡。 我想了想,伸手入水,把贝壳翻了一面,让它的背壳朝上。 “像不像鱼儿的房子?它们晚上可以在这里睡觉。” 胖子摸了摸鼻子,很实诚道:“房子太小,只够两条。” 我摇头:“小房子有小房子的好处。” 住小房子的时候,至少应至诚和张宁是恩爱的。 在水池边蹲着看鱼,很快脚就麻了。我艰难爬起来,站了好一阵才甩开腿活动活动。胖子去收拾东西,我在小小的院子转了两圈,摸了摸秋千,在沙堆上戳了几下沙子,洁白的海沙无声无息滑落下来,反射着阳光,如南极雪尘。 又去小区湖边看了那几对天鹅。 恋恋不舍出了门,我还回头望。胖子却是迫不及待,一上车就对他家司机说:“去我妈那儿,开快点儿,别和我爸说。” 司机立刻点头。 他当然知道,胖子的父母离婚成仇,水火不容。彼此提到对方,九成时候用某个人体器官代替。 上环线、出城、高速40分钟下道,在密密麻麻的楼宇间左拐右拐,最终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老旧小区。 胖子开了车门就直线往前奔,逢着地上石砖成片缺损,便一跳而过,逢着床单被褥万国旗般晾晒于树间绳索,便撩起来往前冲。 我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很快便到了,胖子“咣咣咣”砸门。 门开了,一个陌生女人好奇望着我们:“你们是?” 胖子看也不看,伸开长臂排开她就往里面走。“我找我妈,关你们陈家人屁事!” 沙发上,张阿姨闻言惊喜起身:“儿子!儿子哎!”她张开双手,快步过来就要抱胖子。 胖子却住了脚,噌噌噌连退三步。 “妈,你肚子怎么了!” 我随后进门,一边扶着墙壁喘气,一边从胖子和墙的缝隙间看向张阿姨,只一眼,立刻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抓住胖子的胳膊。 胖子悲催了,太悲催了。 瞎子也该看出来,那圆滚滚的肚皮是身怀有孕。 几个月前胖子来看他妈,还说他妈好像发福了,如今看来…… 胖子当即脸色铁青:“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阿姨嗫嗫道:“不是,不是怕你接受不了吗?” “突然钻出个小杂种来我就接受得了?”胖子挥掌拍向墙壁,打得石灰粉刷刷下掉。 一旁的陌生女人皱眉道:“怎么说话呢?这也是你弟弟妹妹……” 胖子突地转身,一把掐住女人的脖子,将她叉出门去,“哐当——”关上大门。 这恶狠狠的样子我从没见过。却觉得,他做得太解气了。 胖子暴吼:“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老子才不想要!” 张阿姨挺着大肚子,站成个“d”字,双手交叠捂着嘴哭起来,声音呜咽:“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就知道会这样……” 胖子上前几步,冲到他妈面前,指着她的鼻尖,恨恨道:“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委屈?你有本事忍辱负重到底别离呀!知道我会没人管,你还是和我爸闪电离婚。知道我想搬来和你过,你还是再嫁了。知道我不能接受,你还是怀了孕!你就知道卖凄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凄惨!” 他“哐当”一脚踢翻茶几,茶几上的金边骨瓷汤碗立刻摔个稀碎,屋里顿时飘出浓浓的药膳气味。 张阿姨一手护腰一手抱着肚子后退两步,瘪着嘴要哭不敢哭的样子,眼泪汪汪。 胖子旋风似地走了,又旋风似地回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带出门。 身后传来陌生女人的骂声:“小兔崽子,跟姓何的一个德行!没教养的东西!” 胖子猛地回身,飞起一脚将女人踹倒在地,女人“哇呀呀”一阵乱叫,想要爬起来,胖子又踹她一脚。 “你让姓陈的把我妈还给我,自然有人教养!” 屋里,张阿姨哭的声音顿时放大变尖,如终于出土的毛笋子。 她有什么脸哭?胖子都没哭!我冷冷地想。 坐车回去路上,胖子一直阴沉着脸,像刚捞出面盆的咖啡色毛巾,一拧就要出水的模样。 我伸出右手想揽过他的脖子,让他在我身上靠靠,试了几次没成功。 他太高太胖了。 索性抱了他的右臂,在他肩膀上靠着。 胖子叹了口气,伸手把我圈在怀里,下巴点在我头顶,一路闷着不说话。 其实他脑袋很重,点在我头上好重好重,但我一直忍着,直到他自己挪开,才悄悄伸手揉了揉头顶。 胖子看到了,写满阴霾的脸稍稍柔和了一点。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没有躲。 “潇潇,一定不能让你爸妈离婚。”胖子低低道:“潇潇,等你爸妈各自有了家庭,又有了孩子,谁还记得你呢?” 对啊! 我一拍大腿。 我若寻死,他们固然会如我所愿伤心难过几天。但如果,如果他们怄了几天,转眼各寻新欢,又恩恩爱爱生小孩,我死得冤不冤? 胖子继续道:“你自己悄悄伤心,难过得要死要活他们也不知道。不如找他们闹,怎么折腾怎么来,闹得他们不敢离最好!” 对!就这么办! 我揪住胖子:“你要帮我,我不太会闹。” 胖子看着我,恨铁不成钢:“潇潇你真没用!” 再怎么嫌,胖子也还是要帮我,很快我们就一起回到我家。 打开门,满地狼藉。 家里被偷了? 胖子走了几步,蹲在地上,捡起一件撕破了的衣服,“咦?” 我觉得有点眼熟,但肯定,肯定不是我们家的。这明明是件护士服,只是太短了点。 地上,还有对大大的,白白的兔子耳朵。 我往前一看,还有个不知道是绳子还是布的玩意儿。 以及,几根细绳子串起来的两个三角形布料,我看了半天,觉得它好像是小胸罩。但这够遮什么? 拜那天短短几分钟毛片所赐,我很快明白过来,这不是盗窃现场,这是毛片现场啊! 应至诚你个人渣! 胖子声音都飘忽了:“你爸,不不不,应至诚,怎么跟我爸一样了?” 我冲进厨房,“刷——”从刀架上抽出雪亮的菜刀。 胖子赶紧抱住我:“别别别,弄什么杀伤性武器!” 我低头朝他手背就咬了一口:“挡我者死!” 胖子赶紧改口:“我帮你揍狐狸精,专门往脸上揍,啊?潇潇听话!别脏了手,你是好姑娘,别跟烂脏货动手。” 我眼睛一瞥料理台,“啪”地拍下刀,“呼啦”抽出擀面杖。 胖子这回点了点头。 我领头,气势汹汹“咚咚咚”就往楼上冲,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 妈的,踹得老子脚发麻。 床上被子里躺了个人,严严实实连个头发都不露,只看到在抖啊抖啊抖。 应至诚赤裸着上身,正手忙脚乱提裤子、拉拉链,一看我俩就叫:“别进来!” 听你的?我他妈不姓应! 我冲上去,提着擀面杖就往下落。 应至诚将将穿好裤子,连忙一胳膊格挡过来,生生受了这一杖,紧接着一把将我拦腰抱起来往门外走。 他个子高力气大,我在空中蹬着腿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索性狠狠将擀面杖扔向床上,似乎打中了狐狸精的腿,因为看见被子底下猛地一缩。 身后胖子就在这个空隙绕过他冲进去,几步迈到床边,抓起被子角就扯。 应至诚急了,双手一抛将我扔在地下,闪电似的冲过去,一把掼开胖子。绕是胖子那体重,也被掼到了地上。 我俩趴在地上,抬起头,彼此都愣了。 我是惊的,胖子是吓的。 因为应至诚的表情,十分狰狞!他双目鼓凸,筋脉寸寸暴起,走到胖子面前,抬起脚就要踹。 胖子伸手捂头,应至诚突地收了脚,怒吼一声:“臭小子,给老子滚!” 为个野女人,把我扔地上。为了野女人,把重要合作伙伴的独生子揍了! 应至诚是个人渣,更是个疯子。 他的“滚”字还没出口,我就爬起来,飞逃出门。 这次,我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身后是胖子的呼喊:“潇潇!等我一起走!”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 好,一起就一起,彼此做个伴儿。 一小时后,我们跌跌撞撞下了出租,扑到江边。 我抬脚就往江水里走。 胖子拉住我:“等等,潇潇,我想上个厕所。” 我怒目而视:“胆小鬼!一边去!别妨碍老子找死!” 胖子双手作揖:“潇潇,好潇潇,我是真想拉肚子,不是被吓尿。” 我怒极反笑:“马上就死了还上什么厕所?” 胖子愁眉苦脸,又是作揖又是哈腰:“潇潇,我可不想死后被人打捞上来,发现裤裆里都是黄灿灿的稀屎。” 恶心死了! 我忍住胸口的翻滚,不耐烦挥手:“去去,等你十分钟,过时不候。” 结果等了足足二十分钟。 胖子回来时,表情果然没那么愁苦,就是,走路时两腿微微张,手臂摇摆也不正常。 肯定腿蹲麻了! 懒得骂他,我挽着他肉乎乎的手,一起下了水。胖子似乎有点害怕,挽着我的胳膊,一直错后我半步。我竟然有种错觉,好像拐骗了个小弟弟去做坏事。 一步、两步、三步……十余步后,水就漫到了下巴。 我心跳得咚咚咚,好像敲锣打鼓。 胖子动了动,身体在水中似乎波荡起来。 “潇潇。”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扭捏。 “不想死就走开!”我推他一把:“我才不要和你这胆小鬼一起。” “不是。”他顿了顿:“我好像,不会沉。” 啊? 他表情很羞臊:“我缩了脚,还是不沉。是不是我太胖了?脂肪密度低于水的。” 我靠,老子遇得到你! 我咬着牙关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伸手拉我:“要不,我们回去,另寻死路?” 我狠狠一脚踹向他。 这一脚,我不仅失去了平衡,还被反作用力推到了深水处。 胖子扑过来,手忙脚乱来拉我,两人一起扑腾起来。 我第一次知道,人离开实实在在的地面是什么滋味。飘忽无依,无根无基,没有仰仗,没有希望,没有起点,也没有结局,就像,就像孩子离开爸爸妈妈。 胖子抓住了我,将我圈住。我的脑袋冒出水面,大口呼吸,心头生出滑稽的念头:这胖子怎么像个游泳圈一样,真的不会沉啊。 我按住他,想抬起身子,下一秒,就见他被我按到水里。我微微松手,他又浮了起来。 水涌向我的口鼻。我大口呼吸,结果是大口灌水,肺部火辣辣的像灌了辣椒面。我大力扑腾,每一次冒出水面又很快沉入更深的水底。 胖子伸长手臂来捞我,我朝他用力一蹬,这一蹬,我向深水处越滑越远。 “潇潇!潇潇!来人呐!救命哪!”他惊慌失措,连忙大叫。 在晃荡的江水中渐渐下沉,我充满恐惧的脑中竟然一松。 胖子声音这么连续,他果然不会沉。 真好。他不会死了。 他爸也不会拿刀捅我爸了。 “哇——哇——” 最近,我跟“哇”挺有缘。 我没心没肺地想,要是不死,改做钟汉良的粉丝挺适合。 在渔船的甲板上吐得天怒人怨时,我正被人翻转,肚腹向下扣在膝盖上,哇啦哇啦吐水,吐得心肝肠肺都要出来了,额头青筋一阵阵膨胀跳跃。 好容易吐完,胖子扑上来紧紧抱住我:“潇潇,潇潇,你没事吧?” 我有气无力睁了睁眼睛,看到他一脸煞白。大概是冷的,水有些凉。 旁边给我控水的两人,中年男女,年纪相仿,挽着裤脚衣袖,正湿哒哒往下滴水。他们一身鱼腥味,一看就是打渔的。 我打了个寒战,船夫立刻给我披上一床簇新的空调被。 胖子一弯腰,一手穿过腋下搂着我腰腹,一手抱着腿弯,把我抱进了船舱。 船娘跟进来,递给我一身干爽的衣服:“我女儿的,快换上。” 我有气无力看着胖子:“我怎么没死啊?” 胖子转了转眼珠:“你不记得?” 我摇头:“好像挺多人围着我转。” “你被淹迷糊了。”胖子道:“外面那对夫妻救了我们俩,我一叫他们就跳下来了。” 我用勉强恢复过来的那点子力气踹了他一脚:“碍事,给老子滚!” 胖子期期艾艾不肯出去:“潇潇,你不会还跳吧?” “老子要换衣服!” 胖子忙不迭掀开帘子出去。 渔船舱室很矮,只能半弯着腰。我坐在小凳子上飞快换上衣服。简简单单的运动衣裤,质量不错,居然挺合身。 出来后,胖子正认认真真和打渔夫妻道谢。 想死是我们俩的事,但不顾安危奋勇救人,他们是实打实的英雄。 我也走过去:“谢谢叔叔阿姨救了我们,你们也湿了一身,快去换衣服吧!” 两口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没事儿,我们常年在水上,一身就没干过。” 船娘转头问我:“我说小姑娘,你年纪轻轻有啥过不去的?这样的傻事往后可不能再干了!” 我摇头不说话。 船娘便改口问道:“还难受不?” 我点点头。吐了半天水,苦胆都要呕出来,喉头怪不舒服,好像吞了辣椒面。 “知道难受,往后可别这样了啊?你们这些学生,怎么不替父母多想想呢?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做父母的怎么办?” 我闷头听着。 不是每个父母都舍不得孩子,这道理,我也刚知道。 但我一时也不想再跳一回,更不可能和救我的人讲我其实还可能寻死。 渔夫摇摇头,将背心脱下来拧了一把水:“不明白现在的孩子怎么想的,老有人来跳江。” 胖子好奇问道:“那些学生,也是爸妈闹离婚?” 船夫看了老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船娘摇头:“不全是。现在的孩子,心理承受力太差了,动不动自杀。我们救的几个,有被老师骂的,有表白被拒绝的,有考试考砸的,还有一个,嗯,挺可笑,游戏被盗号了。” 胖子连连摇头:“傻得要死,再练一个不就是了?花钱能解决的事情也叫事情?” 船娘揶揄道:“哟,这么大口气!看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既这么有钱,还寻死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再多钱也挽救不了的事情,才是顶顶麻烦的大事。” 船娘撇撇嘴:“小小年纪老气横秋。” 船夫笑笑,扯过小凳子给我俩坐:“两个娃娃别跟我老婆一般见识。不过呢,也别轻易泄气,人这辈子哪没有坎儿?翻过去,路就好走了。就算不好走,也别跳江了,这不让我们白费力气嘛。” “我……”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船娘插话了:“小妹妹我跟你说哦,其实啊,跳江死最惨了。” 你要不救我,我早死得不能再死了,再难受,一分钟就搞定了,惨什么惨? 我心头这么想着,面上却很乖巧地听着。 船夫慢吞吞摸出一支烟,“吧嗒吧嗒”打了几下打火机才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串淡蓝色的烟雾。 “小妹妹啊,你猜我们在江上行走,做什么最赚钱吗?” 胖子抢着回答:“这个我知道,打到野生的稀少鱼类,那什么刀鱼的,一斤能卖上千呢!” 船夫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还有更贵的。有样东西,捞一个就是上万,十万几十万也不稀奇。” 啥鱼这么值钱? 船娘拍了一下丈夫肩膀:“什么个啊个的,尊重点!是一具。” 我和胖子对视一眼,还是不明白。 船夫随手在甲板边磕了磕烟灰:“是尸体。江边自杀的,失足落水的,家属总要把遗体找回来吧?江面这么大,水下那么复杂,哪有那么容易找?有时十来条渔船捞几天才捞起来,可不要十万几十万的?” 船娘看着我,认真道:“小姑娘,你要是看了这些尸体的样子,保管不想死了!水下暗流一冲,尸体捞起来都碰撞得伤痕累累,要是在暗礁处捞起来的,身上基本没有好皮。还有,管你男的女的,江水可不认!捞起来的基本衣服都冲没了,那些女的,赤身裸体被打捞起来,身上一根纱也不剩!被一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搞不好还被那些没人性的幸灾乐祸拍个照片发个朋友圈。哪什么死后尊严?没有那回事!” 我顿时手脚冰凉,脑袋一片空白。 船夫补充道:“过几天才捞起来的人,全身浮肿得爹妈都不认识!有的还被鱼咬得不成样子……” “不可能!鱼怎么会吃人!又不是鳄鱼!”我下意识反驳。 “鱼只管饿了吃,哪管你是不是人?江里好几种鱼,专门吃腐肉死鱼虾,这来了好大堆肥肉,一群鱼围着啃得可欢了!啃得尸体浑身是洞,肉啊血管啊神经啊烂棉絮似荡在水里的,比恐怖片还恐怖!” 我“哇——”地一声,又吐了。 第6章 不能死 我是再也没勇气跳江了,这辈子都不! 歇了一阵,打渔夫妻一直在劝。这回,我老老实实道:“再也不会了。” 胖子千恩万谢一番,非要他俩留个姓名日后好相谢。两夫妻坚持不说:“不用不用!救人图报,那我们成什么啦?以后多来我们这儿买鱼就行!” 待我和胖子告别打渔夫妻无精打采上岸,那两人犹叮咛着不许乱想之类。 真是好人。 陌生人越好,便显得应至诚越坏。 我打死也不想回家。 胖子小心翼翼提议:“潇潇,要不咱们离家出走吧?” 是个好主意。 “批准。” 离家出走的现实问题,是钱。 还好那打渔夫妻把我的双肩包给捞上来了。石头和贝壳一早给了胖子,包里空空荡荡一直飘在水面打旋儿,船家顺手就用带金属钩的竿子勾上来。 我检查了一下包:身份证、卡、手机、钥匙都在,一点现金泡湿了,不过不要紧,还能用。 我从包里摸出湿哒哒的手机,扔进江水。 胖子像是想起什么,一溜烟跑到我们下水处的江边,捡起他的包,哼哧哼哧跑回来,额头微微冒汗。 我瞪大眼睛:“你……” 他摸摸脑袋:“跳水前扔的,想着捡垃圾的捡了去,也算我做了件好事。” 真是思维缜密,佩服佩服。 我夺过他的包,想要摸出手机扔掉。 这一提,我愣了,包有点超重。 “刺啦——”一声拉开拉链,里面粉红粉红一片,都是百元大钞,起码十万。 “胖子你带这么多钱干嘛?” “原本要给我妈。” 他面无表情耸耸肩:“现在么,正好离家出走用。” 怪不得胖子打游戏不大买装备,一直找我蹭。原来在暗中接济她妈? 但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不符合逻辑。我吞了吞口水:“你妈,你妈没钱?” 他轻笑一声:“是啊,是不是不可思议?” 的确不可思议。何叔叔是亿万富翁,多年前和张阿姨离婚时,至少也是千万富翁级别,按理张阿姨怎么也该分个几百千把万。她离婚后朴实无华,买个房子是老破小,嫁个老公也是老老实实教师一个,我以为她不喜欢何天那种暴发户调调,故而低调。哪想到竟然是真没钱! “你说你爸渣,他哪有我爸渣?!花天酒地沾了病回来不说,为了离婚,竟然伪造大把债务,让我妈几乎净身出户。怕我接济我妈,不许我见我妈,只给我刷卡不给我现金。我想帮我妈,还他妈得打装备卖钱,刷信用卡洗钱!”胖子咬牙切齿,语中满是愤激。 我相信了。 因为何天这人,真干得出这种事。 张阿姨名叫张嘉嘉,胖子原名何慕嘉。两口子离婚后,何叔叔硬逼着胖子改名,改掉“嘉”字。胖子挨了好多顿打不松口,最后改了个“迦”字。 一个字尚且如此计较,何况半副身家? 我没有说话,世间总是有许多人渣让你说不出话。 于是肚子发话了:“咕咕,咕咕。” 吐了那么多,现在才叫唤,堪称“胃坚强”,佩服佩服。 死不了,总得吃饭。 我和胖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向人的动物性服软。 离开江边回到城里,我们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小餐馆,胡乱填饱了肚子,在街头闲逛。当目光扫描到自助银行,我想起来,得先检查一下卡可不可以用,万一泡坏了呢? 在atm机上插了卡,一边输入密码,我一边和胖子交待说:“我卡的密码是我生日。” 胖子点头:“好。” 我俩本来就不分彼此,这下更要同呼吸共命运了。 胖子为人,一向不矫情。 点了查询,余额出来了。 看着那一串零,胖子小声惊呼:“潇潇你是富婆。” 我知道自己卡上钱不少,可再多也不至于这么多。点了点明细,嗯,看样子,是应至诚一个小时前打过来的。 这厮是给封口费?还是判断我一气之下会离家出走,给钱买放心? 我觉得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后者让我很不爽,给人看透的感觉,任谁也不爽。 胖子也明白过来:“潇潇,你要不要?” “要!”我按了退出,抽出卡转身走人:“我不花,难道给狐狸精花?” 那个裹在被子里的狐狸精!一想到她和满地狼藉的妖艳衣服,我又有些恶心反胃。 钱不是问题了,接下来一个大问题摆在面前:去哪儿呢?我们商量了一阵,觉得挺难办。 玩消失,自然要彻底。飞机高铁汽车,都要身份证。宾馆酒店,少不了登记个人信息。应至诚和何叔叔随时都能顺藤摸瓜找到我俩。 想了好久,胖子才想出个地方来,一拍巴掌:“去我老家!” 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一细想,居然可行。 胖子老家离城240多公里,出租车可达,不用身份证。农村山清水秀,躲起来有得玩。听说那地方近两年乡村旅游发展不错,农家乐总不要身份证吧? 我只担心被人认出来,通风报信。 胖子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我几年没回去,模样变化这么大,他们哪认得我?再说,我们可以去相邻镇子住着,我爸回来都找不着我俩!” 行!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我俩去买换洗衣服。 胖子叮嘱我:“潇潇,你一定跟紧我。你现在没手机,要是丢了,我,我回去再死一回我!” 我牵了他的手:“不丢,我们寸步不离。” 胖子还是不放心:“你记得我手机号吗?丢了就打我电话。” 这不废话吗?我翻了个白眼,背了一遍胖子号码,还有微信号。 胖子这才放心,又道:“我把我爸和应至诚他们都拉黑了,你放心,找不着咱们。” 夏季天黑得晚,出租车到达镇上的时候,夜色刚刚弥漫上来,但钟点已经七点半了 我们找了个镇子边上的农家乐准备住下来。农家乐看着挺大,大门挂着红灯笼和红辣椒,里面小桥流水、池塘荷花的,坝子里停了不少车,看来生意挺好。 出乎意料,房间居然是条件挺不错的家庭套房,两室一厅双卫,就是床单被套有点次。 胖子看看我,小心翼翼道:“潇潇,忍一个晚上,明天咱们去买新的好不好?” 咱们是离家出走,又不是度假!难道还要五星级酒店的标准? 想到他是怕我委屈,我也懒得辩驳,我小时候也是穷过来的好不好? 放下行李,我转头和老板娘打听镇上有什么吃的。 在老板娘热情推荐下,我们去了一个叫什么“清河第一汤”。 一见之下,极其失望。就是一个一楼一底的酒楼,拢共十来张桌子,地面油腻腻的,一脚上去就要溜冰的节奏。 但十来张桌子都是满的,想来,应该味道不错? 我想忍一忍,可惜我鼻子不能忍,各种葱姜蒜辣椒味道呛得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胖子连忙说换地方。 于是我们往别家去。 这一逛发现,镇上挺大,还有一条美食街,餐馆几十家。 最后找了个干净卫生的大排档吃麻辣小龙虾,剥虾剥得满手油腻,但味道还不算太坏,比张宁的手艺只差两三分。 邻座猜拳赌酒,吼得楼要翻掉,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兴奋。 这世界总是如此,你默默流泪,别人拍掌大笑。 胖子招手叫来老板娘:“来几瓶冰冻的青岛啤酒。” “干嘛喝酒?”我看着他皱眉。 胖子回答就两个字,干净利落:“不爽。” 这理由,比美利坚加欧盟加日本还强大。 酒上来,“啵”地打开,胖子笨手笨脚倒在杯子里,雪白绵密的泡沫哗啦啦冒出来,漫过杯子,又滴滴答答滴到地上。我赶紧抽出纸巾擦拭。 第二杯,胖子倒得小心多了,只倒了大半杯,抬手递给我:“潇潇,来点?” 我下意识摇摇头。除了酒心月亮糖,我从没沾过酒,应至诚和张宁一直管着我。且常看应至诚应酬喝得臭气熏天回来,我对这玩意儿还挺反感。 胖子不知怎么了,非要我尝一尝。架不住他力劝,我伸出舌头舔了舔,立刻皱眉:“不好喝!” 既不香,又不甜,味道古怪,搞不明白大人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第一次喝啤酒吧?” 我点点头。 胖子伸出手指摇了两摇:“潇潇,你被教得太乖了,不好。” 乖,似乎是我的标签。除了我爷爷不那么认同之外。 在我十五岁之前,我从没觉得乖巧有什么不好。当然,我其实也不觉得自己十分乖巧。我会偷偷打游戏,打得不想睡觉;我会骂脏话,老子、妈的,还有我靠,还骂得挺纯熟;我会悄悄化妆,给自己喷香水;我也穿过很性感的衣服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趴,涂得满手黑指甲;在那次看毛片之前,我也偷偷看过小黄文,不止一篇……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很乖。 应至诚甚至很认真地请教过什么什么专家,问我为什么迟迟不叛逆,是不是青春期迟缓? 专家的回答让他得意洋洋:不是每个孩子都会明显叛逆。幸福和谐的家庭,孩子叛逆时间很短,也可能叛逆不明显。家庭问题多亲子关系差,孩子叛逆期就长。 应至诚在我面前显摆:“潇潇,你看你生在咱们家多幸福。” 他就是嫌生活太幸福了。 一想到他和那狐狸精,我五指抓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干了啤酒,抹了抹嘴边的泡沫:“我才不要乖!我不要听话!我要将叛逆进行到底!” 胃里面气息翻涌,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随后指指杯子,胖子立马又给我倒了大半杯。 想到应至诚和张宁正到处找人,急得团团转,我高高兴兴又喝了。 嗯,这下有点理解大人为什么喜欢喝酒了,脑瓜打着旋儿,只感受到晕。醉意就像个罩子,绵绵密密笼罩下来,全身都犯懒,脑子也懒。 那些让人绝望灰心的事情,一丝儿也钻不进来,反而听着邻座的打闹,有点想笑。 几个酒瓶子都倒在地上时,胖子结了账,我们手挽手扭七扭八回去,万幸胖子还记得住处。 手脚摊在沙发上,我嘻嘻哈哈踢踢胖子:“好玩儿,明天还喝!” 胖子长长打了一个酒嗝,一屁股想坐下来,却坐了个空,结结实实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知道多痛,因为他龇牙咧嘴快哭了,试了两次没爬起来。 我想拖他,没拖动,太沉。 他坐在地板上,看样子也没打算起来了,垮了肩膀,双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慢慢地瘪了嘴:“潇潇,潇潇……” 声音带上了低低的哭腔。 死都没放出的一腔怨气,现在全发作出来。 我赶紧弯腰搂着他,一边给他抚背顺气。 他往我胸口蹭着眼泪,怎么也蹭不完。 “潇潇,我以为,我以为我妈是爱我的……” 我也开始吸溜鼻子。 在那天以前,我也以为,我爸妈是爱我的,很爱很爱那种。 胖子哭得抽抽搭搭,说话一顿一顿:“离婚、离婚的时候,我妈说什么、说什么也不要我。我知道、我知道她没钱、怕我跟着吃苦,她没有不要我,她心疼我。我其实、其实不怕穷,真的,潇潇。我不喜欢我爸,只喜欢我妈,跟着我妈,苦也愿意。 后来,我也想通了。凭什么?凭什么我爸逍遥快活,我妈给人端盘子?我,我还要从我爸这里搂钱给我妈呢!我有钱,我妈就有钱!这些年,我前前后后给了我妈七八十万,看着妈妈过得好起来,我就觉得,我每天忍受我爸是有意义的。” “潇潇,我没想到我妈会再婚。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接受,结果,结果她居然老蚌生珠,要生个小的!” 胖子这一哭,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呃,错了,晚上本来就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我一边抹泪,一边劝胖子:“别哭了,本来就不好看,现在更丑了。” 胖子哭得更大声了。 呃,喝酒就是不好,酒后吐真言哪。 我赶紧又道:“不哭不哭,你不是还有我吗?你不是说咱们比双胞胎还亲吗?他们?就让他们死一边去!” 胖子点点头,抓起一张面巾纸,“呼”擤一下鼻子,把纸团了扔在垃圾篓里,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 虽然还是哭腔,但我感觉他的情绪好多了。 我继续劝胖子,好半天才把他从地上劝到沙发上。 他酒醒了一丢丢,大概觉得有点丢脸,用抱枕捂了脸不肯理我。 我昏昏沉沉和他道了晚安,自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头疼欲裂,喉咙也不舒服,鼻子堵堵的。 外面有人打呼噜,我费力爬起来打开卧室门,看到胖子歪倒在客厅沙发上,抱着抱枕俯卧着,脸朝着我,怪不得呼吸不畅。 也有可能胖子本来就打呼噜。 我走过去,有气无力地摇他手臂:“胖子,我难受。” 胖子睁眼看了我一下下,又闭上了。 我手心传来一阵热烫。 “糟糕!”我摸了摸他手臂,又摸了摸他额头,这家伙发烧了! 翻手按了按自己额头,好像也有点儿发烧。 怎么办? 我扶着楼梯,踉踉跄跄往楼下找老板娘。 老板娘正抱着个小婴儿逗弄,一见我,吓一大跳:“小姑娘,你生病啦?脸色这么差?” 我点头,沙哑着嗓子:“胖子,胖子也病了,烧得厉害。我弄不动他。” 老板娘赶紧道:“那就让医生上门来。” 我摇头:“家庭医生没在。” 老板娘愣了愣:“我是说镇上的医生,都是乡里乡亲,他们也上门看病。要不你出门往右找找看,一百多米就到了,王氏诊所。” 我昏昏沉沉出了门,往右边去。 地方果然很好找,大大的诊所,洁白的药架子,白大褂医生正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看。一听我说,立马放下书,抓起听诊器就跟我过来了。 胖子还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医生给我俩量了体温,听了诊,问:“怎么两个都感冒了?” 我想了想:“可能昨天玩水了。” 医生吸了吸鼻子又问:“还喝酒了?” 我点点头,胖子和我这酒气,瞒不了人。 “吃药还是输液?” 当然输液了,我最怕吃药。 胖子也迷迷糊糊回答:“输液。” 医生跑来跑去两趟,弄好了输液的东西,给我们打上点滴,教我怎么怎么调整液滴速度,到时给他打电话。他也掐着时间过来。 我胡乱点头应下,脑袋瓜还有点雾雾的。 胖子躺长沙发,我躺短沙发,头挨着头输液。眼前是液滴一滴一滴下落,耳边胖子哼哧哼哧的呼吸声挺有规律,加上呼吸不畅头脑昏沉,我很快又迷糊过去。 醒来睁开眼睛那一刹那,我呼吸都暂停了。 胖子躺在那里,面色苍白。手背上的输液管,一管子都是红艳艳的鲜血。 我“啊——”地尖叫起来! 胖子立刻睁开眼睛弹起来抱住我:“潇潇,潇潇怎么了?”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 原来他没死。 他顺着我的视线一低头,也发现了手背上一管子的血,顿时有点慌:“潇潇,我怎么了?” 我使劲抱着他:“胖子你不能死!” 第7章 杀回去 正一片闹腾,医生拿着棉签进来了:“怎么怎么?老远就听见哭天抢地的!” 我哭着给他指看胖子的手。 医生神色怪异地看了我俩一眼:“这是液滴输完了,回了点血。” 也不知道他怎么一番操作,那些血都回到胖子体内去了,像吸管吸着西瓜汁,可快了。 然后拔了我们的针头,让我用棉签按着针眼。 我生怕血流出来,死死按着。 医生收了东西,连连摇头:“你们呀,肯定身体好,从小到大没输过液。” 我沉默了。 胖子是真的身体好,我可不是。小时候老生病,不肯好好吃药,小病拖成大病,经常输液。奇怪的是,我不太怕打针输液,却格外怕吞药。 当然,每次输液应至诚和张宁都双双出动,堪称五星级看护,我还真没见过回血。 但有一点我确定了:我不想胖子死。 刚刚那一刻,我怕极了。 医生给我们量了体温,让我们张开嘴,用压舌片压住舌头,看了看我俩的喉咙,看得我恶心欲呕才放开:“嗯,已经退烧了。明天再输一次液,观察下。这两天饮食清淡,绝不能喝酒,知道吗?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胖子连忙点头称是。 医生走后,我一头倒在沙发上。嗯,刚刚被吓得,腿有点软。 胖子明明有气无力,却还不忘嘲笑我:“潇潇,你也别想什么吃药什么投江了,总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吓死的。” “放心,一定不忘带上你,做鬼也不放过你!” 胖子笑得咳嗽起来,一张脸通红,半天才缓过气来道:“哎!刚才谁说我不能死?” 我就知道,再也别想拿捏胖子了。 我闷闷地不说话,胖子也看着我,笑嘻嘻地不说话。 没力气,不舒服,哪里都不想去,嗯,好像也不饿。不过,胖子也许饿了。我问胖子想吃什么? 胖子摇头:“正好减肥。” “是该减肥,胖得都飘起来了。”我想起来,又嘲笑回去:“我要是抓紧你,等于抓个救生圈。” 胖子哼哧哼哧想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难得发一次烧,这么一折腾明显精神不济,说话声气都低微了些。 我推他去睡觉。学着我妈照顾我的样子,给他盖上被子,压了压四周。 睡了一阵,胖子爬起来时,果然精神好了很多。 胖子精神好了,我却精神有些萎。昨天一气愤跑出来,现在才开始觉得不安。 “胖子,中考怎么办啊?还有一个多月了。” 胖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才出来,难道还想回去?” “我不想回家,可我没想不回学校啊?” 胖子瞪了我半响:“成绩那么差,还考什么考?反正都是出国,你爸妈不早就计划了吗?” 我不耐烦:“是应至诚!张宁!还有,现在还出个什么国!” “不出去就不出去,我还不想出去呢。”胖子叽咕道:“只是不知道应至诚那智商,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差生来?” 我张口回过去:“也不知何天那种学渣,怎么生出你这种优等生来?不是亲生的吧?” 胖子噗嗤一笑:“真要这样就好了,立马收拾东西找我亲爹去,早就不耐烦他!” 我歪了歪头:“胖子,有时我真觉得你一点不像你爸爸!” 胖子找了个靠枕塞在腰背底下:“不像他那么渣?” 我点点头:“性格也不像。你爸咋咋呼呼流里流气,你不大爱说话。” 当然胖子还是很爱同我说话,且口无遮拦。但他和同学们真的话语不多,搞不明白他怎么还和那么多同学保持了良好关系。 胖子哼了一声:“我懒得和他说。” 东拉西扯一阵,我才想起被带开了话题:“哎,胖子,学校怎么办啊?大家要是知道我俩一起离家出走……” 胖子一挺腰板:“怕什么?过个十年八年,牵个小兔崽子再回去,哎哟——” 我恨恨蹬了他一脚。我错了,这家伙满嘴跑火车的时候,还是挺像他爸。 胖子抱着肚子揉半天:“潇潇你谋杀亲夫!” 我又抬起脚丫子。 胖子立马举起抱枕。 闹了一阵,他老实道:“我猜,你爸,不,应至诚那老谋深算的家伙下周一肯定会给咱们找理由请假。你要实在想回学校去,等消了气咱们还回去准备考试。要是消不了气,咱们就一直在外玩儿,急死他们,好不好?” 我想了想:“你说,应至诚会急吗?” 胖子沉吟一下:“不急是不可能的。多着急应该也不会,他给了你那么多钱。” 我一下站起来:“胖子,你说,我要是一直不动那钱,他会怎么样?” 胖子看了我半天:“会跳楼。” 我立马坐下了:“不可能。他都不要我。” 胖子凑过来:“潇潇,要不我们试一试?” 我无精打采:“试也没用。他有了野女人,心早飞了!” 这是一天以来,我们第一次正视现实。 应至诚和狐狸精乱搞,要和老婆离婚,不要我和我妈了。 我以前多恨张宁,现在就有多同情她。那一幕,我看了尚且觉得恶心,妈妈跟他夫妻十几年,岂不如摘心挖肝一样? 应至诚再不要我还得养我。可妈妈,一个只知道逛街美容的家庭妇女,突然被枕边人的背叛和抛弃,弄不好会和嘉嘉阿姨一个下场。毕竟男人故作大方的话随时可以变卦。反正心都变了,不是吗? 胖子猛地拍了我一巴掌:“潇潇!” 我“啪、啪”拍回去:“死胖子!那么大力气干什么?疼死我了!” 他激动地眼睛亮闪闪地:“潇潇,潇潇!你妈没有不要你!” 我看了他一阵,愣愣的,有点回过神来:“你是说,我妈……” 他用力点头:“跟我妈一样!”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捅了马蜂窝。 张宁不要我,是为了我好? 脑子里的马蜂嘤嘤嗡嗡好一阵子才散去。 细想了一阵,的确,很有可能。张宁一直没工作,早就失去了适应社会的能力。虽然应至诚答应家庭财产全归张宁,但他握有公司,论经济实力比张宁强出太多。我跟谁有利,用脚趾头也想得出。 胖子看着我摇头:“潇潇,你天真,你妈不天真。你妈也是名牌大学生,为支持你爸的事业,为了照顾家庭才牺牲自我的,这些年她没有上班,不代表她笨。男人有钱变坏抛弃发妻的例子,别说我俩见多了,她身在这个圈子里,了解得更深刻。这点你承认吧?” 是这样吗?我想了一阵,犹犹豫豫点点头。 胖子伸出一根指头:“她如果带你走,放任你爸和小三在一起,你和你爸从此就日渐疏远了。有了后妈就有后爹,若是再生个小崽子,你爸的身家,可就从此跟你没关系了。” 我下意识反驳:“不会的,我爸没那么糊涂。” 只声音越来越低,自己都不肯信。 他现在不想要我,将来有了小三和小兔崽子,只怕更想不起我了吧? 胖子看着我,眼神怪异。 我低下头。 余光瞥见他从包里抽出纸笔,刷刷几笔后,将纸张递到我面前。 上面写着:“你妈+你<小三。 你<小三 你<小三+儿子” ——强大的逻辑,不得不服。 我嘀咕着,弱弱道:“我又不想争家产。” 胖子叹了口气:“你现在不想要,不代表以后不想要。现在放弃了,以后再拿回来就千难万难了。你妈为了你,不得不考虑长远。况且那本该有你一份,凭什么白白送给小贱人和她儿子?你妈给小三让了位,难道你还要给小三的儿子让位?” 我悚然心惊。 反复想来想去,我的回答是——绝不! 我凭什么让一个戴着兔子耳朵穿着网眼丝袜护士服的妖艳贱货骑在我们母女头上! 我干嘛要自己寻死! 我弄死她我! 我腾地站起:“我要战斗!我要保卫!我要回去!马上!” 胖子又叹气:“潇潇,你好歹等感冒好些,好歹让你爸急上一回。” “噢。”我乖乖坐下。 想了一会儿:“胖子,我要给我妈打电话,不想让她着急。”犯错的是应至诚,我妈,她不该为我殚精竭虑还担惊受怕。 我把我妈从黑名单拉出来,拨通了电话:“妈妈,是我。” 电话里传来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潇潇!我的潇潇!你差点把妈妈急死了呀!你跑去哪里了……” 我也哭了:“妈……” 哭了好一会儿,我才抽抽搭搭告诉她:“妈,我和胖子在他老家附近的镇子住着呢,好好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潇潇,你声音怎么不对啊?你别骗妈妈,妈妈现在可什么都经不起。” “声音啊?噢,我们俩感冒了,喉咙痛,有点发烧。妈,胖子输液时还流了好多血,吓死我了。” “都发烧了?严重不严重?要不妈妈过来……” “不用不用。”我赶紧说:“妈你别过来,也别和应至诚说,让他急!我恨死他!” 妈妈静了静,转换了话题:“死胖子敢拐带你离家出走,等他回来,你看着!”妈妈咬牙切齿:“一个二个都不省心。” “妈,你别怪胖子,都是我不好,是我拐带他的。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让你操心了。” 我又哭了,这一天来,妈妈该多着急啊。 妈妈赶紧道:“没有没有,我们家潇潇最乖最懂事了,都是你爸不好!” “嗯!都是他不好!”我说:“妈,你别怕,我站着你这边。等我回来,帮你收拾那狐狸精!” “狐狸、狐狸精?”妈妈声音一下低下去,吞吞吐吐:“潇潇,潇潇,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我能怎么说?说看到那妖艳贱货脱下来的那些玩意儿?说逮着她和我爸上床?说我爸为了护着她把我扔地上?那不是给妈妈捅刀子么! 我支支吾吾:“妈,反正我过两天就回来,你别担心,别怕,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我“啪”的挂了电话。 想通了事情,我俩精神一下好转,胃口也有了,神清气爽下去吃饭。 到了院子里,才发现池塘边的宽廊就是农家乐的餐厅,挺大。此际已经很多人围坐了十几桌,密密麻麻嘤嘤嗡嗡,叮叮当当勺子碰碗,正在吃饭。 农家乐生意这么好? 胖子过前台去说了声什么,一会儿功夫就七盏八叠上了一堆菜。 怎么这么快? 胖子随口解释:“要了个套餐,这样最快。饿了,不想等。” 也是,我俩都没吃早饭,一直饿到现在呢。 很多菜不认识,闻着挺香。我瞧着新鲜,挑挑拣拣选了些清淡的吃了,胖子来者不拒,呼噜呼噜就着菜刨了三大碗米饭。 两小孩吃一桌子菜,这情形引来不少人张望。看到胖子胃口和体型,大家又不明意义地笑。 我也想笑,这人一小时前还嚷着减肥呢。 吃完饭,看到那些游客散开去田地里采摘、去池塘边垂钓,沿着长满鲜花的小道散步,我们也去了。总要找点事情做打发打发时间。 这一逛,发现这哪是个农家乐,就是个农业基地嘛! 好大一片猪舍,几百头猪粉嘟嘟圆滚滚的,耳朵上好像别着耳夹,挺可爱。猪舍里干干净净,只有一点点臭。 好大一片大棚,密密麻麻似看不到头,里面种着茄子、番茄、豆角、青椒、黄瓜……蔬菜架子一人多高。 原来黄瓜和豆角都长在藤蔓上,原来番茄小时候一股奇特的味道,原来空心菜长在水里…… 我稀罕极了。 绿白红黄紫,它们长在地里真好看。 “等我回去,把花园里的草皮铲了,种番茄和黄瓜!”我兴致勃勃宣布自己的人生理想是:总裁,不不,种菜。 胖子弯着眼睛笑:“等咱们有了自己的家,你想怎么种就怎么种。” 这人,总喜欢口头占我便宜。 我斜他一眼,不说话。果然见他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就这么逛着逛着,直到腿有点软:“天,这么大,农民怎么种得过来?” 胖子摇头:“笨死,你以为现在的农民还扁担挑水,锄头刨土?” 种菜不这么种怎么种?我虽然没种过,但爷爷总和我讲农村多么苦多么难,活儿多么累,总之一句话:我要是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得做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度吓得我胆战心惊。 后来我爸同我说:“别信他!现在想到农村刨地还没地分给你呢!你是城市户口。” 我虽然放了心,还是被种地吓了个够呛。 胖子带我蹲下来,扒开番茄叶子看地下——贴着地有一排一排的管子,正滴滴答答滴着水,凑近了,还闻得到一点臭味。 奇怪,站起来又闻不到了。 “这是滴灌系统和施肥系统,机器自动按时浇水。沼气池中的畜粪和腐烂菜叶秸秆打碎后,施肥系统会按比例加水和化肥,稀释后自动施肥。” “你怎么知道?” 胖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我点点头:“对了,这是你老家。” 胖子眼神更怪异了,他伸出一只手,“啪嗒”拍上我的脑袋:“这是你爸和我爸的产品,你不知道?” 我张了张嘴。我是真不知道。 他恨铁不成钢地拉上我的手,带我往果林走。 老远就听到嗡嗡嗡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果园上空一架无人机正低低飞着,飞得又低又慢,每一棵树都要停留一下。无人机身下一个大方盒子,看着蛮沉重,怪不得飞不起来。 胖子瞥了我一眼,淡淡道:“那是在喷洒农药。” 农业这么高科技了? 我回过神来:“也是你爸和我爸做的?” 他摇了摇头:“无人机不是,药匣子是。” 指指树下管道:“那个也是。” 我一看,也是滴灌和施肥系统,但间距和管道直径大多了。 “他们主要做农业、园林绿化的滴灌系统,还有喷雾造景系统。园林绿化滴灌系统和喷雾造景系统基本是政府采购,门槛挺高,订单金额大、赚钱也快。” 于是这个半天,我就这么一直乖乖听胖子给我科普,主题是咱们俩的老爸是做什么的、年产值、利润率以及意义、价值,有多么了不起。 想不到胖子什么都懂。 我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觉有了点崇拜。 “胖子你真厉害!” 胖子挠挠头:“大都是你爸和我讲的。” 我也不计较他没喊“应至诚”的细节错误了,只奇怪道:“我爸和你讲这些做什么?他都不和我说。” 胖子“嘿嘿”一笑:“大约,女婿半个儿?” 我没有揍他,也没有给他白眼。 我突然觉得,弄不好应至诚就是这么想的呢? 小时候我说想嫁给爸爸,他说:“将来爸爸给潇潇挑,挑一个最好的。” 我爸那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是挑中胖子了吗? 联姻这种事情,虽然不想扯犊子的言情小说那么常见,但圈子里也不鲜见。学校高中部有对情侣热恋出了格,上课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新来的老师管不下来请来家长,哪知家长一见面一寒暄,发现门当户对不说,事业上还颇有合作空间,互有裨益,干脆给两个孩子订了婚,让没见识的年轻老师惊掉了下巴。 那对小情侣,可不是才十六岁?和胖子一般年纪。 我点着下巴,盯着胖子揣摩起来:重要合作伙伴的独生子,智商人品在线,不屑其父花心,从小青梅竹马、对我千依百顺,对应至诚尊敬有加…… 越想越觉得,这应该就是应至诚的想法。 第8章 生二胎 我拍了拍胖子肩膀:“那天,我爸和你在房间里叽咕半天,说了些什么?” 胖子皱了皱眉:“我答应过你爸,不告诉你。” 我手臂伸长,两根手指捏住他耳朵就是一拧。他立马弓下身子,伸手护耳哀哀叫唤:“轻点儿,轻点儿,潇潇,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我松了手,哼了一声。 胖子老老实实道:“就问你听说他们离婚的事什么反应,哭了多久,然后做了什么。我就说哭肿了眼皮儿,吃了很多糖,打游戏也不耐烦,看电影什么的……” “毛片的事,我爸说什么了?” 胖子想了想:“没说什么,只叮嘱我不许给你看变态的。还说……”胖子瞥了我一眼,垂下眼皮住了口。 噢,明白了,男人间的私房话。 我换了个方式追问:“我爸有没有说过我们俩的事儿?” 胖子抬眉看过来,面露惊讶。 “我们俩能有什么事儿?等等,你是说那个意思吗?怎么可能?咱们还这么小——” 他忽地住了口,皱了皱眉,深深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我擤了鼻子,鼻子还有点堵:“猜的。哼!应至诚那种人……”鼻音里,自己都听出一丝不屑。 胖子长长吸了口气,想了一阵,缓缓摇了摇头:“不好说。你爸那脾性,对你看似宽松自由,其实恨不得能一直安排到你九十岁去,人生每个跟斗都由他提前设计尽在掌握。这种事情啊,搞不好他还真琢磨过……” 可不是?我才看喜羊羊灰太狼的年纪,他就想着将来给我挑个最好的男人。 现下连胖子也这么认为,我心头“咯噔”一声:“我偏不要!凭什么听他安排?他休想!” 胖子望了我半响,挠了挠头:“嗯。咱们不听他的。” 我想了想,凑过去讨好一笑:“胖子,我没别的意思啊。不是嫌你不好,就是,就是……” 胖子摸摸我头发,接口道:“知道啦,你就是觉得怪怪的嘛,我也是啊。” 他想了一阵,肉乎乎的手掌就在我毛茸茸的脑袋上停了一阵,然后落到我肩膀,拍了两拍:“潇潇,你爸的想法咱们左右不了,咱们的想法他也左右不了,是不是?又不是封建社会父母之命的时代了。像你爸那种人,打这种算盘一方面是自认为对你好,一方面也有利益动心。若是让你爸觉得你很有联姻价值,加重你的砝码,也许能帮到你妈呢?” 我“啪”地拍上他的手背:“对!太对了!” 应至诚么,利益至上主义者,除了在离婚这个事情上昏了点头,从来没失算过。何叔叔那么花心,他私底下不以为然,面上该怎么合作怎么合作。对我外公外婆,从前寒微时有多么亲近和顺,如今就有多么礼貌客气,还不是经济地位变化使然?外公外婆不止一次和妈妈抱怨过他的疏离,偏偏面上还挑不出他一丝错来,因为他给外公外婆花钱还是很大方的。 “所以啊,你爸若是露出联姻的意思,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明白明白,胖子你提醒得太对了。”我连连点头。 我俩勾肩搭背回去,一路密谋怎么对付他。 回去就见老板娘在院子里逗弄小孙子,看到我们就笑着招呼:“气色好多了,感冒好些啦?” 我立刻跟她道谢:“谢谢,好多了。” 然后礼貌地随口逗逗小孩:“小弟弟真可爱。” 老板娘哈哈一笑:“这么喜欢小弟弟?让你爸妈给你生个小弟弟啊!” 他们都要离婚了,生什么生?我摇摇头。 胖子扯了扯我,眨眨眼。 我还没领悟过来,就被他拉着跑,叮叮咚咚上了楼,进了房间,胖子乓地关上门,眼睛亮闪闪看着我,胸口犹一起一伏。 我毛骨悚然,以手护胸:“胖子,你别想乱来啊,我可不要真联姻……” 胖子一巴掌拍上我的头:“想什么呢?我脑子没进水!” 太伤自尊了!喜欢我就那么拉低智商吗? 我正要反驳,胖子一巴掌拍上我的肩,力气之大刹时让我矮了一尺:“我突然想到,要是你爸妈真给你生个弟弟,不就万事ok了吗?” 咳咳咳!我被口水呛了。 胖子赶紧挪开手,给我拍背顺气。 “胖子你疯了!我爸那样你还……”我话没说完,又咳起来。 待我满面通红咳完,胖子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来。 “潇潇,你愿意要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是要个亲弟弟?” “都不想要!”我很坚决:“我要是想的话,早几年就添个跟屁虫了。” “现在由得你吗?” 我立马不吭气了。爸妈要给我生弟弟,或许还会问问我。他俩若是离婚了,应至诚要和小三生个小崽子,我阻止得了吗?我妈要再婚生娃,我有立场说话吗? 想想嘉嘉阿姨大着肚皮,怀着陈家人孩子的样子,以及那一刻胖子殷红的眼睛,良久,我弱弱道:“那还是,还是亲弟弟好了。” 胖子起身,从他包里摸出笔和本子,写了几笔递给我: 上面是“你妈+你+弟弟小三”,中间空着。我想了想,填上了个“>“。 胖子是对的,这样,小三无论如何也抢不了我妈的地位。我爸再喜欢狐狸精,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也不能随便离婚。 可,怎么能让我妈怀孩子呢? 我们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 大人的事,小孩哪里插得了手啊? 胖子摸了摸头,起身下楼去,一会儿功夫就和老板娘一前一后进来。 叫老板娘干嘛?我有点莫名其妙。 胖子客客气气请老板娘坐下:“老板娘,我们跟您请教点儿事儿,您听了别笑话。” 老板娘坐下来,笑盈盈看了我一眼:“你说你说。” “关于怎么生孩子……” 胖子一言未毕,老板娘就弹了起来:“你、你们……” 胖子赶紧跟着站起来:“我是说,怎么能让爸妈生二胎?” 老板娘摸了摸胸口:“吓我一跳!”她不好意思看了胖子一眼:“我还以为……” 胖子面不改色:“我们?我们长大结婚了自然要生的。” 我一爪又拧上他耳朵。 老板娘估计也看出来了,如今的小孩满口跑火车,根本不知羞。 她笑盈盈分开我俩,拍拍沙发示意我们坐下来。 “想要弟弟妹妹啦?好好和爸爸妈妈说说啊,这个是好事情。要我们农村人的观点,孩子还是两个好,有个伴。” 胖子连连点头:“阿姨您说的对!我俩以前不理解,只想爸妈疼自己,现在还是觉得有弟弟妹妹才好。但我们的爸妈都不想生了,怎么办呢?” 一个当奶奶的人被胖子叫做“阿姨”,老板娘笑逐颜开,当即给我们出主意想办法。 “知道爸妈怎么避孕吗?安环还是戴套?” “什么叫安环?”我和胖子齐刷刷发问。 呃,老板娘脸上眉毛鼻子乱扭了几下,很是精彩。 她呲了呲牙,咝咝两声,干脆回避了这个问题:“要不,你们回去翻翻爸妈床头,看有不有避孕套盒子?避孕套你们没见过,这三个字你们总认得的吧?” 我们一起点头。 “用针尖把避孕套扎破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我和胖子对视一眼,有点不信。 老板娘看了我们一眼,吞吞吐吐道:“按照科学,为了提高受孕几率,最好隔段时间再同房,比如出差一段时间后什么的。” 我点了点头,这个么,应至诚出差时候多,好说。 老板娘便笑嘻嘻甩着手走了。 胖子拍了拍大腿:“潇潇,就这么办,咱们多住几天再回去。” 我摇头:“不,我要早点回去帮我妈。” 胖子恨铁不成钢看着我:“你没听见阿姨怎么说的?” 听见啦,这和我回不回去有啥关系?我斜眼看他。 胖子不得不耐心解释:“你这一离家出走,你爸肯定,肯定没心情,那啥啥,也没心思找小三。等你过些天回去,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你再忆苦思甜,说说小时候爸妈多么好,一家人怎么和美,让他们回忆起当初啥啥的,晚上夫妻俩不就,那个……” “胖子,你怎么这么聪明!” 我双拳并拢,向他翘起了两根大拇指。胖子得意地咧开嘴笑了。 心头一轻松,感冒似乎都好得快些,胃口也好了。第二天早,我们换了衣服兴致勃勃出去镇上吃早餐,老板娘热情推荐了镇上广场边的一家蟹黄汤包,据说蟹黄正宗得不得了,许多人从城里开车来吃。 呃,到那里一看,果然很多车,不过,肯定不是来吃蟹黄包的。 雪白的车身,红十字的标记十分醒目。 广场上人挺多,桌椅板凳摆开一排,村民挽着袖子在量血压什么的。树上挂着红色的横幅,显示这里正举行什么什么医疗下乡服务活动。 看上去活动筹备挺匆忙,医生倒不少。 我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了晒女狂魔医生。 晒女狂魔也看到了我。出乎意料的,他和身边医生说了句什么,那人就接了他手边事情,他将双手揣着白大褂兜里,笔直向我走来:“小妹妹,失眠好了吗? 这么久了还记得?他一上午就看23名病人呢! 来不及琢磨,我点点头:“谢谢医生。我好多了。” 医生伸手扒拉了一下我的眼睛下面:“明明眼睛有点红,昨晚没睡好吧?哟!是发烧啦?” 他二话不说把我扯到另一个医生跟前:“给她看看。” 量体温、张嘴、听诊器贴着心口和背上听了一阵,医生道:“肺上没问题,就是扁桃体有点发炎,再挂一两天水就好了。” 没喊开药,万幸万幸。 我赶紧道马上去诊所挂水,又让胖子也来瞧瞧,医生结论像复印件一样。 晒女狂魔放心了,又问:“今天周一,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眼睛盯着我:“成绩不好压力大,离家出走了?” 我竟无言反驳,因为拆开来都对:成绩不好、精神压力大、离家出走了。 他从义诊队伍那一头又揪个医生过来:“给她看看。” 医生还治离家出走?我和胖子没憋住,笑了起来。 晒女狂魔给我们介绍他带来的医生:“我表姐,心理医生,专门研究留守儿童和单亲孩子心理。” 胖子对单亲孩子几个字有些敏感,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你的意思是,单亲孩子都有心理问题?” 心理医生慢吞吞开腔了:“谁说的?孔子和孟子都单亲孩子。” 这话真让人刮目相看。 果然胖子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嘴里突兀地蹦出一句:“医生你真好看。” 我相信,胖子是单纯的夸赞,不是拍马屁。 眼前的女医生,瘦高个,身姿笔挺,仿佛一株白杨。齐耳短发,利落整洁。眼镜下面,一双眼睛如京剧舞台上细细勾描的当家花旦,勾魂摄魄。她的唇微微嘟着,棱角分明,颜色有些淡,但衬在雪白的皮肤上,就像白雪皑皑中开出一枝桃花,竟让人想到整个春天。 什么叫索吻唇,什么叫秋水为神,我算见识了。 这么有女人味的一张脸,偏偏有着极为中性化的气质,让人觉得,她美丽得格外干净清冷。 心理医生打量了我们两个一下,倏忽一笑:“我也是单亲。” 晒女狂魔那张憔悴无人色的脸再次凑过来:“我表姐,单亲家庭的孩子,如今是单亲妈妈,所以,单亲是她的专业!嘿嘿!” 心理医生压根不理他,只看向胖子认真道:“年轻人,你的看法不对。如果父母能给予良好的教育,孩子能调节好心理,单亲家庭会出现最坚强最了不起的孩子。他们在青少年挺过了最大的心理打击,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击他们了。” 晒女狂魔又插了句嘴:“譬如我表姐。” 于是,我就这么认识了谢卓然医生,以及他那美得不像话的表姐卫以宁。 待我们输完液,他们结束义诊,还一起愉快地吃了顿午饭。 我很喜欢卫以宁。 她一定看出我们离家出走,但从始至终,她没问过我们半个字。她也不给我们讲心理学,只说各种好吃好玩的,还有她怎么欺负八岁的儿子,以及怎么被那鬼灵精的儿子欺负。 告别的时候,卫以宁给我们指远处的山峦:“那边风景不错,可以去走走,好好放松一下。” 说完,她挥挥手,身姿潇洒地走了。 第9章 疯一回 睡了个午觉,我和胖子爬起来都精神抖擞,叽咕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卫医生说过的山峦,决定去溜达一圈放松放松。 穿过大棚和果园,我们走到了上山小路。 小路两边都是杂树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果,红红白白星星点点,蜜蜂嗡嗡飞舞,间或在花丛中叮上几口。 我很想尝尝那种红色的指头大的野果,才摘了两个就被胖子打掉手:“小心有毒。” 我改去摘花,又被胖子出言阻止:“没看到有刺?” 我去捧山泉水,胖子又提醒:“小心有寄生虫!” 我气呼呼拿眼瞪他:“死胖子!” 胖子叹气:“潇潇,你不觉得很耳熟吗?” 呃,当然耳熟,这是从小到大我爸妈常常挂在嘴边的内容,不过,他们说得和蔼多了。譬如“潇潇,花儿很疼噢”,“有的植物有毒,潇潇认识吗”之类。 胖子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我额头:“你呀,就是这么被教乖的!” 见我不说话,他执起我的手,面上是鼓励的神色:“今天,咱们想怎么疯就怎么疯,敢不敢?” 我哼了一声,斜斜一傲头:“当然!” 都敢自杀、敢离家出走了,还有什么不敢? 然后我摘了很多花,我最喜欢一种有刺的花,粉粉的,5个花瓣,挺像野生玫瑰,刺很多,我被扎了两回手,冒了两滴血珠。我就想了个办法,用泥巴团了捏住它的茎,这样不会被刺扎到。胖子夸我有办法,我得意极了,摘下花儿举在手里,高高兴兴踢踢踏踏在路上走。胖子跟在身后,一会儿给我拍张照,一会儿给花拍张照。 一会儿嫌花儿占着手不好玩,就把它们扔掉,才不管什么。 拍拍手去摘野果子。我学着胖子的样子,野果摘下来也不洗,直接扔进嘴里。 嚼了嚼,又吐出来。不大好吃,有很多小粒种子磕牙,还挺酸。 “好吃的野果子都被人驯化成水果了,剩下的当然不好吃啦!” 胖子摇头晃脑:“所以我爸跟我说野菜怎么香,野果怎么甜,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他们小时候饿过肚子,不一样!” 我觉得胖子说得很对。好比应至诚总说梅菜扣肉、腊肉炖土豆怎么香,我一点不觉得。 树上有红红的李子,面上裹着一层白霜,好像上过妆的姑娘。我本不喜欢吃李子,这会儿看到倒有些流口水了。 胖子贼头贼脑看了看四下,一个人影儿没有:“潇潇,咱们去偷几个?” 我吓了一跳:“偷东西不好!” 胖子伸出手指点点我额头:“你就说想不想吧?” 我犹豫了一下,大声说出真实想法:“想偷!” 胖子竖起手指在口边:“小声点。” 我小小声说:“想偷。” 于是胖子走一边去四下望风,我轻手轻脚走到树下,跳起来摘了几个李子,不料力气大了点,树枝弹动,摇晃出好大动静。 我吓得拉起胖子飞快逃了。 跑了好远好远,回头一看,嘿,路上根本没人! 把李子分了几个给胖子,看看李子上的白霜,我们用手指抹了抹,就这么咔嚓咔嚓吃起来。 脆!甜! 吐出李子核时,我突然想起课文里鲁迅和小伙伴偷蚕豆煮来吃的情景,鲁迅说,后来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豆了。 大概,以后我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李子了吧?这么想着,我目光炯炯看胖子手中,胖子便笑着把剩下的李子扣到我手心。 又看到路边一条蚯蚓。 长长的,肉乎乎的,一点点蠕动,咦——有点可怕。我用小棍子挑开,把它扔到草丛里,以免爬在路上被人踩死。 还是蝴蝶好看。 胖子给我捉了两只蝴蝶、一只蜻蜓,我玩了一会儿,不小心玩缺了一点蝴蝶翅膀,手上沾了好多粉灰。 可我一点负罪感都没有,只觉得兴奋,没有人来告诉我爱护小动物珍惜小生命等等,我只管自己高兴,不管好与坏。 我看着胖子嘻嘻笑,无缘无故笑。 胖子也看着我笑。 不知不觉走了好久好久,我们顺着山脊到达山巅。 站在山巅往下看,好多路!水泥路宽的窄的,灰白色反着光。 好多房子!红屋顶、灰屋顶,还有蓝屋顶,有的很美,像小洋楼,院子里还停着车。有的很丑,盖着蓝皮屋顶,像打了补丁。 好多大棚!整整齐齐雪白雪白,它们都建在最平整的地块,一大片一大片,随着地势错落有致。一直到视线尽头,还有数不清的大棚。 好多池塘,有的荷叶田田,一片翠绿;有的微微发红,胖子说那是浮萍和水藻。有的水面白白反射着阳光。更多的是一片微微浑浊的绿色,胖子说那是专门养鱼的。 反正和爷爷讲的艰苦落后不一样,也和书里的田园风光不一样。 我觉得它很有生气。 风吹过来很凉快,我们坐在树下歇了一会儿再往山下走。 山路下到一半,我觉得自己小腿在发抖。 奇怪,我又不害怕! 我低头看看小腿,又看看胖子的腿,他也在抖。 搞不明白怎么回事,难道是兴奋的?毕竟我们很少这样爬山,旅游么,总有这样那样的缆车、观光车、小火车,有时还坐滑竿。 我俩同时伸出手来,手牵着手,腿抖啊抖地下了山。 傍晚洗了澡,我俩发现一个大问题——快没衣服换了。 脏衣服换下来几身,该洗了,可怎么洗呢? 胖子好学不倦,又去请教老板娘。老板娘把我们带到洗衣机面前,:“喏,扔进洗衣机就好了。” 她耐心和我们讲,怎么开关,怎么调水量,放多少洗衣粉等等,还有内裤分开洗之类。 我们很认真听,然后各占了一个水龙头认认真真打肥皂搓洗小内内。 万一有一天,我们被扫地出门或自请出门呢,总得学点生活技能吧? 晚上,我们去小河边找了两块石头坐着,双脚伸进水里凉快,有一搭没一搭说这话。没有玩手机,也不觉得无聊。 等到第二天衣服干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胖子收拾东西,将钱放进包里,我一看,拆开的一沓还剩了大半。农家乐真便宜,又好玩,比景区好多了。 我想了想:“胖子,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谢谢船家?” 胖子挠挠头皮:“是啊,我也在想。可送钱好像又太俗了。” 送钱?捞两个活人上来跟捞尸体一样的回报?我摇了摇头:“要不回去请他们吃饭?看看再买什么礼物。”经常看应至诚送礼、被送礼,这个我还是懂的。 胖子摆了摆手:“交给我就行了,你不用管,再见他们你会羞臊的。” 我能不管么?人家救了我。我心头腹诽了两句就作了个决定——等不羞臊时再去。 回城后,我和胖子就分头回家。 一进门,张宁抱着我就红了眼睛,应至诚坐在沙发上,看似四平八稳端坐不动,但我是他女儿,怎能瞧不出?这是严阵以待大刑伺候。 “胆子见长呵,学会离家出走了?” 我视线迈过张宁的肩膀,看到应至诚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臂,以及没有表情的表情,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 这么一位领驭大型集团的,衣冠楚楚的、外形气质颇佳的中年企业家,玩个把小三不是很正常吗? 班里那么多同学不都是小妈一大把吗? 以他今时今日之财富地位,妈妈只能忍,外公外婆也只能忍,不是吗?为什么他就非抛弃妻女不可呢? 我深呼吸一口气——这是我的家,我绝不给小三和小三的儿子让位! 我轻轻推开妈妈:“妈妈,我想吃你做的红烧牛腩。” 妈妈看了看我和爸爸,爸爸点了点头。 她知道了,我和爸爸想单独谈谈。 我走到书房门口,回身,向应至诚偏了偏头。 应至诚垂下眼皮不动声色,起身缓步过来。 修长笔直的腿,宽肩窄腰,行走起来十分有气质。高挺的鼻子,剑眉朗目,妥妥的中年帅哥。难怪有女人缘,只不知,是人家缠他呢?还是他缠人家?那个让他失态的狐狸精,究竟生了副什么模样?又会生出怎样的孩子? 同父异母弟弟?休想!这辈子,他都只能是我的爸爸! 看着他进来,我关上门,反锁,在禅茶椅上落座。 他从容落座,手斜斜搭在扶手上,抬眉看过来。 “说吧。” 说什么呢?说我其实想揍你,却不得不忍着脾气来劝你? 我笑了笑:“你想听什么?” “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怎么想的?”他淡淡道:“总要和爸爸交待清楚吧。” “做女儿的把父亲和狐狸精捉奸在床,我能怎么想?躲起来哭呗。我不都躲胖子家哭过一回了么?你不是还摸了摸我的肿泡眼皮吗?你不也没给我一个交待?” “我也该知道你的想法吧,应至诚。”我抱了手臂往后一靠:“那狐狸精什么人啊,你们怎么勾搭成奸的?你就为个妖艳骚货闹离婚?” “小孩子讲话怎么这么难听。”他皱了皱鼻子:“这些话,别让你妈听到。” “敢做不敢当?这可不像你。” 我冷笑一声:“你难看的事都做了,还好意思嫌我说得难听?”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一笑:“你个小孩子家家不懂,这是大人的事。”略顿了顿,他正色道:“潇潇你要明白一点,我和你妈恋爱结婚快二十年,经过这么长时间,感情变淡是很正常的事。不管我和你妈妈如何,我们总是你的父母,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爱你这一点不会变。这年头父母离婚的那么多,为这个离家出走要死要活,你像不像话?嗯?” “你要拆散我的家,却来告诉我你爱我?” 我用指尖敲着桌子:“应至诚,别撒谎了。我知道你爱我的时候什么模样,自然也知道,你现在就是不爱我了。” 应至诚脸色一变:“你凭什么说——” 我挥手止住他,自顾自说下去:“你总在加班、出差、应酬、喝酒、考察,这个家,对你来说越来越像旅馆,还是住腻了的那种。去年,妈妈过生日,你说一定回来,结果呢?你去了青海,足足半个月。妈妈什么都没说,我说给你留一块蛋糕,她说算了,你反正不爱吃甜的。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我就不说了。你说不爱我妈了感情淡了,我能接受。谁也不能下保证书一辈子只爱一个,何况你这种人有几个臭钱蜂缠蝶绕,管不了下半身是迟早的事,要你的忠诚还不如登月现实一点。你要图新鲜图快活,养在外面玩玩就行,凭什么带进家里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家!这家里还有我和妈妈!你自己不要脸,我们还想要!留一丝体面过日子不行吗?你上别的地方脱裤子上床不行吗?” 应至诚嘴巴大张着看着我。 “你说你爱我,我们学校开家长会,每次都是妈妈去,我的成绩,你从来不细问,也不上心,这就是你的爱?我都快毕业了,你还不认得我班主任吧?你和我妈离婚,坚决不肯要我,这就是你的爱?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不就嫌弃我碍事吗?没了我在家,你和狐狸精想怎么鬼混就怎么鬼混是不是?应至诚你可真会玩,何叔叔带女人回家还晓得关门呢,你从客厅就开整,也不怕闪着你老腰!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穿得跟妖精一样,你也不怕染病!身为女儿我奉劝你一句,别什么玩意儿就往床上带,我就算恨死你,也不想你得艾滋病死喽!” 应至诚忽地埋头在胳膊里,“控控”咳了半响。 这一通咳嗽咳得他脸红筋涨,抬起着脸时更像怒极而笑:“你妈说得对,你这张嘴,真正是……” “我妈还有一句话说得对,你忙,你辛苦,你要挣钱,这个家是靠你辛苦养着的。呵呵,我知道,这话可以换个说法,就是我们母女一没地位,二没贡献,你要蹬开,一脚就可以蹬开。 可是应至诚,以你的智商,不会算不明白这笔账,蹬掉我妈和我,你怎么也要大出血一番。换个女人来,还不是你养着?不是划算买卖啊?反正你现在养小三小四小五,妈妈也管不了,为什么非要折腾呢?” 应至诚突地站起:“应潇潇!你是想劝我家里红旗飘飘,外面彩旗不倒?!” 我一摊手:“是啊,不然呢?同学们家里不都这样吗?你干嘛非要独树一帜呢?我妈又不像嘉嘉阿姨整天哭哭啼啼怨恨不休,她连脏话都不会。” 应至诚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没有说话,抬手斟了一杯茶,正要递到嘴边,陡然一甩手将茶杯砸到地上! 茶杯在地摊上打着转儿,无声无息。 我看了眼快速渗进地毯的茶水,有点诧异。我,将应至诚气到了? 我都站在他的角度同他分析利弊了,他有什么好气的? 能让他气到,这个认知让我心头隐隐生出一丝快意。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但我想不管不顾让他气得更狠一些:“应至诚,你也算个不大不小成功人士,成功人士离婚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以我从我们同学父母那里看来的结果,十个倒有八个两败俱伤。何叔叔倒是毫发无损,不过,你还不至于心狠到那样地步。你既然肯把家庭资产都给我妈,应该还是有点良心有点情意,为什么不继续过呢?小三小四什么的,新鲜感过了也就那样。”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手背:“你也老大不小了,别那么冲动。” 他果然气息不稳起来,五指成拳紧紧捏着,指关节个个劲节而泛白。 “潇潇,爸爸以前总觉得你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你竟然……”他竟然竟然半天,没竟然下去。 我收了手,静静看着他。 很久,他才平息了呼吸,淡淡道:“若爸爸说,遇到真爱了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应至诚,你天真得好可爱!” 我站起来微微弯腰,隔着茶桌一手摸上他的脸:“这么天真的大叔,实在不像我爸那个老狐狸!” 他伸手拨开我的手,语气明显带上了不悦:“潇潇!” “姓应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没有钱加持,你有什么好的?人家不过爱你的钱!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我妈肯爱你肯嫁给你!” 他沉声道:“谁说的?那时我追求者多的是!” “是啊,可没有一个比我外公家有钱,所以你选了我妈。” 我看着他:“你看,你也爱钱是不是?怎么别人爱你的钱,你反而看不穿了?觉得自己魅力超群遇见真爱?呵呵,别自欺欺人了,没钱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盯着我,双眼似乎要喷火:“应潇潇,我是你爸爸,你居然这么说我?” “我说的是事实,只是你看不见。”我站起来,双手撑着桌上,低头看他:“玩儿一阵收手吧,我原谅你,因为你是我爸爸。” 我转身离开。 第10章 恨又爱 我愿意原谅应至诚的花心,虽然心里很痛。 我说“姓应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没有钱加持,你有什么好的”也是撒谎。 他就是好。他人在甘肃没回来,却也不忘妈妈生日时快递来一束巨大的彩色棉花,上面卡片写着“给你最温暖的爱”。 我成绩好坏他不关心,可我若因为考差了心情不好,他会早早下班来安慰我。无论去哪里出差,他都会给我带当地的特色糕点小吃之类,而我偶然听他助理说,他每次出差都忙得要死,挑伴手礼却从不假手于人。 小学六年级我得了急性肺部感染,咳吐出来的痰一滩一滩砸在地上,那么恶心,他还蹲着细细扒拉:“没有血丝,万幸万幸!” 我嫌弃他身上的烟气,他便戒了烟,一晃就十年。 他当了我十几年的好爸爸,或许,只当了一两年的坏爸爸。 我没法因为那少许的、极其恶劣的坏,便忘记那许多的,非常温馨的好。 所以,哪怕他那样了,我也只是一边恨他,一边喜欢他。 心有多恨,就有多喜欢。 爸爸很久才从书房出来,脸色掩饰不住的灰败。 我绝没想过他会这样。 妈妈止不住地看他,一眼又一眼,却一句话没问。 吃完饭,爸爸又钻进书房。 妈妈反手拉了我在沙发上坐下,悄悄问我和胖子这几天的情况,我回答说玩得很开心,感冒也好了。 “好好的怎么会感冒啊?你这几年身体好很多了啊?”妈妈立刻去拿体温计给我量体温。 将冰冰凉凉的体温计夹在腋下,我轻轻问妈妈:“妈妈,你真心想和爸爸离婚吗?” 妈妈低了头,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过了很久才摇摇头:“都是你爸爸他……”剩下的话,都吞咽在喉咙了。 我明白了。 妈妈从来温温柔柔没有脾气,就连离婚都做不来大吵大闹,又怎么会态度坚决毅然决然? “那么,妈妈,爸爸如果知错悔改,你肯不肯原谅他?” 妈妈看着我,眼睛清明亮润,毫不犹豫点了两次头。 我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点头。 因为妈妈还爱爸爸?只是跟我一样,受不了被人放弃?还是她也不能原谅,但愿意忍让他? 在这一刻,我觉得我们母女战线一致:如果应至诚有一丝不舍,我们母女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就像我,哪怕恨得要死,也不想他被何叔叔杀死。 奇怪,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好似婴儿刚刚嚎啕大哭一场,情绪低到极点,身体却只想睡觉。 我上楼去,打算早些休息。 经过爸妈房间时,我忍不住走进去。 宽大的床上,早就换了一套床上用品,但还是让人想起那天,那个不知是谁的女人裹在被子里,爸爸在一旁慌乱提裤子的情景。 我闭了闭眼睛,转身走进他们的衣帽间。 在角落里找到两件衣服,很久很久以前爸爸的蓝色工装,妈妈的白底绣樱桃针织开衫。 那时,爸爸的事业刚刚起步,妈妈的衣服也还没那么贵。但这件开衫,是爸爸珍而重之送给妈妈的第一件衣服。妈妈还说,爸爸这个直男终于开窍了。 我将它们拿回自己房间里。 我的衣柜里,还留着小时候穿过的粉色纱裙,那时,它是我最好看的小裙子。 我取了一个衣架,将开衫挂在小裙子外面,又让蓝色工装抱住它们,好像这样,我们就能回到从前。 希望应至诚能想通。 因为他若想不通,我也会想不通的。 第二天起来时,应至诚已经走了。妈妈眼睛红红的,不大肯看我。我猜,她和爸爸又闹了不愉快。 道理已经讲了,就看应至诚肯不肯迷途知返。 我背着书包回到学校,果然同学们一脸平静,只有一两个人同我打招呼:“应潇潇,感冒好啦?” 我摸摸额头:“退烧了。” 我没撒谎,是应至诚撒谎请假。 大人们教我们不要撒谎,自己撒谎倒顺溜。 座位旁,多了个,呃,是回来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方元贞。娃娃脸,唇红齿白,乌发大眼,个头也矮,和我差不多,好像长不大的洋娃娃。班上女生都喜欢捏他嫩乎乎的脸颊,叫他“方正太”,而后简称“方太”。 当然,这个绰号只能换来他涨红了脸怒目以视。 他坐在座位上抖着腿,笑嘻嘻和我打招呼:“应潇潇,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的确,你这趟交换去了很久呢。” 坐下来刚刚放好书包,他从课桌抽屉里取出一盒糖递给我:“给你带的。” 胖子爱吃糖,我立刻转头去看胖子。 他没来。 直到我回头望了十七八回,他才缓缓来迟,扶着门框歇了歇,步态蹒跚进来教室。 同学们一看他就笑:“胖子,你割包&皮了?” 据说班上不少男生去做这个手术,大家常常彼此取笑,到后来,连女生也这么取笑男生,就像男生取笑女生‘大姨妈’来了脾气不好一样。 胖子发际冒出一片汗珠,前额头发因此一缕一缕的。他抹了把额头,微微有些气喘地回答同学:“谁说的?老子割痔疮。” 上课时,他一直站着。老师问他,他又答一遍:“报告老师,我割痔疮了。” 老师于是表扬他坚持上学精神可嘉之类。 放屁!这家伙昨天才回来,哪有时间去割什么痔疮? 一下课,我就朝胖子座位跑去。 胖子站在那里,伸出手掌来略略挡着我:“慢点。” “胖子,你爸是不是打你了?”我咬了咬牙,小声问。 胖子看了我一眼,垂下眼皮“嗯”了一声:“拍了两下。” 打成这样还叫“拍了两下?”何叔叔脾气什么样我最清楚了,发起火来骂得极其难听,打孩子极其狠手。 我跺了跺脚:“胖子,都是我连累你。” “千万别感动,千万别以身相许。”胖子犹不忘胡说八道:“我不喜欢没胸的。” “你就是怕我内疚。”我一口揭穿他:“算了,不内疚。咱们谁跟谁,谁欠谁又何必计较?” 胖子咧开了嘴:“嘿嘿。”又说:“中午你陪我去换药。医生说会很疼,我害怕。” 他爸妈刚离婚那阵没人照管,胖子一个人煮饺子被热汤烫了脚背,疼得要命,我陪着他换了几次药看着都疼。从那后胖子深深畏惧皮外伤。 中午换药,居然又是那家医院,只不过换了个科室。 胖子趴在诊室的床上,我把手给他握着,闭上眼睛。耳听医生窸窸窣窣扒拉了胖子的裤子:“哎,淤血散了不少,比昨天好多了,年轻人就是恢复快。” 我悄悄睁开一只眼,只见胖子屁股上、大腿上一道道青紫,狰狞得吓人,好似红蓝墨水打翻在白馒头上,哪里好多了? 胖子吼了一声:“不许看。” 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胖子哀哀叫唤,我的手上也传来一阵细细的疼,被指甲掐的。 一股药水的味道弥漫开来,有点冲鼻子。 医生一边换药一边打趣胖子:“换个药还带小女朋友,一副要哭的样子,不怕女朋友嫌弃你?” “她不是我女朋友。” “不嫌弃。” 我俩同时开口。 “我不是他女朋友。” “她才不嫌我。” 我俩又同时开口。 医生明白了:“噢,异父异母的同胞兄妹。” 医生你真相了。 第11章 无大志 换完药,在医院门口,竟然碰到卫以宁。 她一眼看出胖子的不对劲:“怎么了小帅哥?离家出走被揍了?” 胖子正一手搭着我的肩膀慢慢走,闻言住了脚,笑嘻嘻道:“是啊,被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卫以宁点点头:“难得的生活体验。” 她抬手看了看表:“走,请你们吃饭去,算是安慰伤员。” 什么安慰伤员,明明是想回请。这女人,果然是单惯了,一点人情不想欠。 三个人变成六个人是可以想见的。卫以宁叫来了她的儿子,还有晒女狂魔谢卓然及他的女儿。 结果两个小屁孩全程在问我们怎么离家出走,好不好玩。 胖子全程站着吃饭,回答小团子时也不敢弯腰,便屈膝和他说话:“不好玩,屁股都被打肿了,刚刚上药。” 小团子立刻给妈妈说:“妈妈,将来我离家出走你不能打我。” 卫以宁笑嘻嘻说好,又告诉他,离家出走不能打无准备之仗,想想要带什么?团子很认真在那里想,钱包、水、钥匙、电话手表、背包……口中念念有词,卫以宁不时从旁补充,大意是钱带太多需防坏人,怎么选择落脚点,切不可流落荒郊野外之类。 有这么教小孩子的吗?我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谢卓然悄悄附上来:“我表姐小时候也离家出走过。” 我眨了眨眼,表示很有兴趣。 谢卓然:“差点被人贩子拐了,然后遇到个警察哥哥,就是她后来的老公,我曾经的表姐夫。” 英雄救美?好一段佳话! 我转过头正要详细八一八,余光突然瞥见门口一双大脚。 好大一双脚,那鞋子,几乎可以当船划了。我顺着大脚看上去,长腿、宽肩、大脸、络腮胡。一身皮夹克,一个蛤蟆墨镜,看不清脸。 但有八个字可形容:人高马大、凶神恶煞。 “卫以宁,你这是要教坏我儿子吗?”男人靠在门边,懒洋洋道。 “当啷——”我手中半碗番茄牛尾汤顿时打翻在桌子上,滑腻腻的汤汁顺着桌布开始蜿蜒成河,滴滴答答滴在我裙子上,胖子赶紧拿了餐巾擦拭。 我还没回过神来——这这这,这恶贼是曾经英雄救美的警察哥哥? 卫以宁淡淡道:“要斗得过坏人,必须比坏人更坏。不是你说的?” 恶贼,不,警察皱起粗糙浓烈的眉:“我说过?” 卫以宁:“也许,是放屁放的?” 警察眉毛一跳,声调如秤杆高高扬起:“你欠收拾是不是?” 卫以宁淡淡道:“有本事你来?” 谢卓然赶紧摆手示意我们撤,一手抱了小丫头,一手要去扯小团子。不料小团子先一步下了椅子:“两位慢用”,昂首挺胸出去了。 我迷迷瞪瞪出来,就见小团子很贴心的带上雅间的门,还向服务员勾了勾手指,待服务员弯腰笑眯眯看着他,小团子表情严肃嘱咐一句:“不要打扰。” 虾米情况? 室内,乒乒乓乓桌椅翻倒,稀里哗啦杯盘碎跌的声音传出来。 胖子扯了我,蹒跚离开。 这种恶贼,怪不得卫医生要跟他离! 出了门,我气呼呼道:“报警,打110!” 胖子朝街对面努了努嘴:“报什么警?警察局就他家开的!” 我朝街对面望去,几辆黑白分明的110的警车停在那里,十来个警察拿着对讲机,正朝我们走来,眨眼间与我们擦肩而过,动作迅疾地在餐厅门口布起了警戒线。 一大群路人迅速围过来,眨眼将我们包围得严严实实。有的还掏出了手机,将摄像头对准餐厅门口,一脸兴奋紧张。 准是发生什么案子了,搞不懂这些人,有什么好兴奋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多! 胖子扯着我,从人群中费力挤出来。 刚出圈儿,就听身后的警察齐刷刷叫了声:“头儿!” 我一回头,隔着那么多人还是看见恶贼,不,小团子他爹如铁塔高高矗立,嘴角带了丝血痕。 厉以宁这么快就把他给收拾了? 那厮面上似乎有些缓和,还隐约有点笑意:“二号方案。” 警察闻言,立刻哗啦啦跑进去一半,另一半四散守住门口、消防梯之类。 一会儿功夫,谢卓然出来了,门口警察们纷纷点头哈腰叫“嫂子”,给她排开一条路来。 我细细打量她,见她面色平静如常,头发一丝不乱,冲我们点头淡淡道:“下次再聚,走了。” 两人谁打赢了?我一直琢磨到下午体育课也没明白过来,反而疑窦丛生。 本想和胖子讨论讨论,可惜他不能动弹待在教室,只好和方元贞在操场边的树底下坐着乘凉,一边看着男生们打篮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方元贞,你这次交换怎么样啊?” “就那样,学校不怎么好。”方元贞皱皱眉:“小,偏,全校就我一个中国学生。所到之处无不被人瞩目的感觉,不太好。” “哟?你这么厉害???” 方元贞撇撇嘴:“倒不全是,主要是我寄宿的家庭太挺厉害,校长家。” 有点意思,我捂着嘴巴笑起来:“你爸爸拿钱开的道?” 他摇头:“没有。是校长争取的,他想让他两个小孩学中文。哎,这位校长才是厉害人物,大儿子是物理学家,在华为工作呢。校长讲起他来非常自豪。” 英国物理学家以在华为工作为荣?华为一个造手机的?我对这信息有点消化不良。 但随即想到方元贞的理想——当物理学家。 假如有一天,方氏集团的小儿子,撇开自家酒店、旅游行业的庞大家业,跑去华为搞物理…… 呃,我对这画面欠想象。 方元贞讲起寄宿的这家人来滔滔不绝,一边打开手机给我扒拉照片:那家人的食物怎么大块头,面包怎么难吃。两只狗狗怎么可爱,校长家的农场多么大,附近河里的鱼怎么多,最后是那位物理学家怎么不修边幅头发蓬乱,神经兮兮交流费劲:“回国后我爸爸还带我去专门去拜访他了,让我好好跟人家学习,哎,痛苦。” 我很好奇,这两人用中文还是英文讲话。 结果是中文、英文间杂。那位物理学家虽然在中国工作,然而工作语言并不是纯中文,大半用英语。他又宅,来中国几年了,也只能日常简单口语,搞得方元贞还要配合他讲英文。 “你现在英文更流利了吧? 方元贞随意点点头:“还好,开始有点听不懂。口音问题,后来就适应了。” 这家伙从小双语教学,外籍家庭教师几乎是陪着长大,标准美语,这次交换去的英国,得有个适应过程呢。 不过论起语言,他不算最牛的。那个学霸朗润,虽然去听区块链讲座没听懂,但我们都知道,这种讲座专业词汇太多,普通外国人也未必听得明白。并且,朗润真正擅长的是法语,非常地道。据说他母上大人是法语同声传译出身,朗润从小听法语童话和儿歌长大的。 应至诚曾经感叹,这样培养的孩子厉害之处还不在于语言,而是从小接受两种以上文化思维浇灌。 “方元贞,你好厉害噢!”朗润那种学霸隔我太远,还是方元贞,又厉害又能亲近,我真是打心眼佩服他。 方元贞娃娃脸上一双眼睛笑得月牙似眯起:“潇潇,你也可以啊。” 我?我摇摇头:“我心无大志。” 方元贞点点头:“唔,你的志气,有点配不上你的智商。” 说得我好像智商老高似的。 他凑过来,五官微微拧住:“老实说潇潇,你真没想过长大干什么?” “那么遥远的事情,想它做什么。”我撇撇嘴,反正没想过当科学家、艺术家、企业家…… 班上大半女生从小舞蹈、大提琴、芭蕾、绘画等培养起来的,想开画廊啦、当舞蹈家啦、当什么乐团首席的为数不少。 我呢,学过两笔画,弹过一年半载古筝,也学过两年舞蹈,没多久便觉得没意思。爸妈也不强求。我想学便给我找好老师,我不想学他们二话不说客客气气请老师出门,从没跟我说过什么不能半途而废之类的废话。 至于将来,应至诚的意见就那么一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就不干,没想好就先玩着。” 他好像从来没对我寄予厚望,现在想想,这也是他能够轻易说出不要我的原因吧。一触碰到这里,我立刻转移思绪,去看方元贞。 方元贞家和我差不多,方元贞爸爸也说过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之类的话。 不过方元贞志气高远,想做物理学家,方爸爸自然双手双脚表示赞成,觉得儿子搞研究很不错。 方元贞碰碰我胳膊,讨好似的:“潇潇,你现在想想看?” 我想干什么呢? 整整齐齐的大棚和果园又出现在我眼前,小型直升机呜呜飞着喷洒农药。从上面看大地,一定比在山上看更美。 我拍了拍巴掌,从宽大的观景阶梯跳下来:“我想种菜!还有,帮人种菜。” 方元贞张口结舌,好久才言不由衷赞了一句:“思路清奇,理想远大。” 我按住他的肩膀:“小伙子,这年头的种菜,不一样,嗯,大不一样。” 如果说我从前从未想过接手爸爸的事业,那么,这一刻,这颗种子正式种下。 与继承、争夺、算计没有半毛关系。因为,我真的有点喜欢。 我和方元贞说了声,一路急急奔跑着回到教室去找胖子,胖子正将凳子倒在课桌上增加高度,站在那里咬着笔头想卷子上的大题。 我喊了他一声,喘匀气息,告诉他我的“重大历史性决定。” 他口唇微张,半天才抓了抓后脑勺:“潇潇,你居然,居然真喜欢这个?” 我用力点头:“很美是不是?” 胖子摇头叹气:“你在卢浮宫都没看出艺术之美,竟然,竟然觉得这个很美……” 胖子瞧我一眼,复又嬉皮笑脸:“潇潇,你一个千金大小姐搞搞艺术学学人文多好,搞什么农业?又是三分钟热度吧?” 我抬脚就要踢他,想起他刚挨了打,又忍住,一脚撑在半空,金鸡独立又独立不稳,歪了两歪,没趣地收回。 胖子感慨:“我爸常常说你爸,山沟里的娃好容易来到上海读了个名校博士,非要苦哈哈做什么农业灌溉,到头来反而是成全了我爸这种不学无术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他姓何的! 我握紧拳头:“农业有什么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又叹气一口:“看来,你还真是你爸爸的女儿。” 是吗?我歪了歪头。 胖子挪了两步凑过来,伸手圈住我肩膀,嬉皮笑脸:“好好好!潇潇我支持你!” 为表诚意,他立马打开手机上一个app,给我看:“喏,咱们老爸公司的,你先看看。” 我点开,扒拉,放大。 嗯,基本不说人话。 勉强能望文生义的几个词是:城市消防解决方案、扬尘监控解决方案、生态市场、智能节水灌溉系统……胖子上次说的大有钱景的喷雾造景,上面压根没有。 “潇潇,你也一定知道,这个很烧钱吧?” “烧钱?你不是说,应至诚他挺挣钱吗?” “不烧钱怎么挣钱?”胖子白了我一眼:“你知道你老爹光解决管道的物理堵塞、化学堵塞和生物堵塞,烧了多少钱,做了多少试验吗?” 我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胖子刷刷写了几行字给我,嗯,老实说,那上面的实验室和研究所我一个没听说过。但冠在实验室前头的几个大学名字我还是晓得的。 胖子揶揄撇嘴:“现在,你知道要做什么了吧?” 我垂下脑袋,绞了绞手指,声音低了下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换了我爷爷,准要说:“不就是浇个粪……” 然而,我不是他。 我是应至诚的女儿。我老爹,好歹是个电气自动化博士。 胖子揉揉我头发,一幅孺子可教的慈爱模样:“我们潇潇多聪明,她知道,这年头帮人种地都要文化啊……” 嗯,这种最最最基本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胖子最后总结:“如果立志搞农业,就不能像你爸那样白手起家,太费时间了。最好继承家业,做个皇太女,事业短平快,家庭也顺溜。等你成皇太女,你妈妈的位置当然也就保住了!潇潇,你明白吗?” 我点头表示受教。 第二节,物理课,我听得无比认真,认真得方元贞频频侧目,几次张口欲语。 我竖起指头在唇边:“别影响我实现理想。” 方元贞呐呐道:“呃,我是想说,不懂可以问我。” 呃,别的科目不知道,物理领域是得请教他,这变态家伙都自学量子物理了。 方元贞好为人师的愿望很快得到满足。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推荐点好玩好看的物理书给我呗?” 他摸出kendle,将他的书单点给我看。 《时间的形状》、《量子物理史话》、《从一到无穷大》、《见微知著》、《七堂极简物理课》、《费曼物理讲义》、《万物简史》、《这是物理学的最强科普》…… 这个变态,光物理的书单下面就是30多本! 得承认,虽然大多数没听过,但有几本书的作者还是大名鼎鼎的。《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光学》——牛顿,《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爱因斯坦、《居里夫人文选》——玛丽.居里…… 我看看他,看看书,又看看他。 看爱因斯坦,好吧我还能理解。牛顿这种作古快三百年,理论早就学过的科学家,看他的著作做什么? 他耸耸肩膀:“可以帮助你了解科学家的思维方式。” 我吸了一口气,拍拍他肩膀,无比真诚道:“老兄,将来得诺贝尔奖的时候,别忘了老同学我。” 他嘴角缓缓上扬,就像扇子打开扇面一样露出微笑:“当然。” 我拿出手机,付费,把这些电子书都买了。 放学后又让张叔接我去书店,买了纸质书,当然,还有化学和数学的。 回家时,张叔两手拎着书,好像有点吃力。 我手上拿了一本,一边看一边进到房间,头也没抬。 只听得张叔和妈妈疑惑道:“小公主今天好像转了性子?” 妈妈低低笑了一声:“她啊,学什么都三分钟热度。” 我不想三分钟热度,但这事,谁说得着呢?正热度的时候,谁都觉得会天长地久。 就像应至诚和妈妈恋爱、新婚。 我只知道,要想超过三分钟,我得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 方元贞推荐的书都有趣,我以一天一本的速度看着,三天后、七天后,摸了摸心脏,嗯,热度仍在。 我和爸妈宣布我的第一个决定:“爸爸,我和胖子商量了,我们不出国留学。” 想搞农业的我,这些天已经对恶补了很多农业知识和国内农业现状。 北美农业再发达,但与国内情况差别太多,以我粗浅的认知,恐怕国内农业还得走“中国特色”。 应至诚闻言有些踌躇:“潇潇,爸爸希望你能多见些世面,有更广阔的人生。爸爸并不在乎你的学历文凭,你不要有压力……”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有压力了?我无奈地想。 “爸——”我拉长声音,拿出和胖子商量好的应对之策:“你不知道,胖子降级前的两个同学如今在国外念高中,听说已经在飞那什么叶子了。” 应至诚变了脸色:“你说的是崔介甫的儿子?” 我点点头:“他爸妈还不知道呢。” 不是每个父母,都清楚知道儿女的360度角。 譬如应至诚和妈妈,永远都想不到我曾经试图自杀。 这个理由太强大,胖子单这一句就说服了他爸,应至诚也没有例外,立刻改变了主意。“好吧,那就等大学再出去。” 妈妈皱了皱眉:“潇潇,其实你不用担心害怕。咱们和崔家不一样,妈妈会陪你读书,不会让你接触那些坏东西的。” 我握了握她的手,看了一眼爸爸:“我已经决定了。而且你们这样,我也不放心。” 妈妈张口就要说什么,爸爸止住她:“宁宁,算了,不能让潇潇来帮我们弥补未能留学的遗憾。她自己的路,还是让她自己走吧。” 他垂下眼皮:“这孩子,现在……”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妈妈一贯保持着爸爸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态度,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讨论我的学业,转而说起那边买好的房子怎么处置起来,最后结论是尽快卖掉,买入什么什么股票。 嗯,作为家庭妇女,理财是妈妈的日常工作之一。理财好与坏,关系着几百上千万呢。 我对这个从来不上心,起身正要回房间,猛然想起胖子说过实验烧钱的话,又坐回沙发,拄着下巴认真听。 爸妈看了我两眼,彼此对望一下,温和道:“潇潇,怎么啦?” 我眨了眨眼:“没什么,就是觉得家里经济方面的事我也应该知道。” 他俩又对望一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俩,觉得不对劲:他俩是不是在计划着财产分割?应至诚还想着要离婚呢? 我忽地站起来,怒道:“应至诚,我都要中考了,你能不能老实些!这次考试对我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 应至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之后,他果然老实多了。 接下来一个多月,不晓得是我书房劝导起了作用,还是看我一心上进不好拖后腿,他们再也没有提什么离婚。 第12章 没心思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很辛苦,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每天下午放学,至少三位名师一对一辅导。 感谢所谓的“素质教育”,我们四点半就放学。到晚上十一点,我还有六个半个小时可以用。 到考试成绩出来,方元贞两手往中间一拍,冲我笑得很开心:“潇潇,你终究处在你应有的梯队了。” 胖子不以为然:“你以为潇潇上课都坐飞机?人家都懂,就是懒得计算、背诵,考试当然吃亏。” 妈妈把成绩单拿给应至诚看时,他眉头一挑:“潇潇你过来。” 我从容跟去书房,在他对面坐下。 这一个多月除了埋头学习,我也冷静下来开始觉得蹊跷。应至诚这种智商情商都超级高的人,怎么会色令智昏?上次被捉奸在床,他的表现让我至今有种他被鬼附体的感觉。这段时间他的偃旗息鼓,不时的出神沉思,也让我莫名其妙。 有些话,我也想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我俩隔着一张老大的书桌,一台电脑屏幕,有点像员工和老板对话。 应至诚指尖在成绩单一角揉了几揉:“说说看,怎么个想法?” 这口气,这架势,不像老爸倒像老板。我想了想以前在他办公室看到的情景,觉得有点威压的感觉。 我揉了揉眉心,怎么说呢?说我终于想通了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淡淡道:“没什么,大概你和我妈的基因潜伏了十几年,终于暴露了。” 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自得,起身走过来,抱了我一下:“潇潇。” 我一动不动,直到他放开,才说:“我还想和胖子、方元贞一个班,还有朗润。” 应至诚答应下来:“这容易,我和郎老爷子提一提,他和校董熟。” “郎老爷子?来我家做过两次客的那位是郎润爷爷?” 我暗骂自己笨,朗润中途插班,又姓郎,怎么没想到? 应至有些好笑:“这话要是让老爷子听见……呵呵,当然不是,郎润是他爸老来得子。” 可,可郎老爷子已经六十好几了! 我脑中立刻想起这位身体不太好的老人,老咳嗽,体格瘦瘦,偏偏眼睛大大的黑黑的,望来望去像个好奇的老顽童。 算算年纪,他得朗润的是否该年届五旬了吧?嗯,有钱人真会玩。 我在心头咂舌。 应至诚心情很好,不觉多说了几句:“老爷子年轻时忙着打江山,发妻又去得早,没顾得上管教,大儿子不成才,小孙子也不怎样。倒是老来续弦的娇妻给他养育个好孩子。以前朗润妈妈在首都,一直把朗润带在身边,现在老爷子身体不太好,他们才回来。” 然后他讲了许多郎家的事情,无外乎年轻强势的继母和郎家子侄如何不和,朗润母亲又如何不屑,干脆远走之类。 末了说:“她回来就好了。老爷子对朗润妈妈挺依恋的,朗润又争气。老爷子也心气足,调理身体认真着呢,就想着再撑上十年,好好把事业传给小儿子……” 我越来越没心思听下去,也忘了自己要问他的事,开口打断他:“爸爸我约了和胖子、方元贞出去玩。” 应至诚摸摸我的头:“去吧,这段时间学习太辛苦了,好好玩。” 一出家门我就给胖子、方元贞打电话:“快快!有大事情!” 在胖子家,我把书房里的父女对话一讲完,胖子和方元贞秒懂。 方元贞叹了口气,看了看胖子:“还好你是独子,还好你算争气。” 胖子苦笑:“呃,我别忘了,我老爸还年轻,就算他老了,也未必不会像朗润他爸那样老当益壮。” 方元贞安慰他:“以你老爸那暴发户基因,能生出你这样儿子已经是撞大运。他现在朝三暮四夜夜笙歌早就掏空了,哪里还有好种子?你放心好了。” 这家伙交换两个月,某些不该进步的语言倒是进步快。 胖子看看我,呲牙一声,好像牙痛得很:“可潇潇他爸,不省心哪。” 方元贞眨巴眼睛:“你爸出幺蛾子了?” 我含含混混“嗯”了一声,瞪了胖子一眼。 方元贞“切”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好隐瞒的,说吧,到底是妖精还是红颜?” 我和胖子齐声道:“妖精!” 方元贞长长地“啊”了一声,二声。 惊讶到了。 胖子苦恼道:“唉,潇潇她妈一不会哭二不会闹,现在绷着自尊正提离婚呢。” “这事儿简单。我妈说过,红颜知己才棘手呢,是妖精反而好办了。” 方元贞笑嘻嘻地拍拍手:“潇潇你一听到朗润的事情就急着找我们,是不是担心狐狸精生个有出息的儿子跟你争家产,让你爸彻底偏心?” 我顿时不说话了。 谁说方元贞只是物理好?他在方家那种地方长大,什么看不明白? 方元贞想了想:“依我说,让你妈生一个不就行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潇潇,就看你是想和妖精的儿子竞争呢,还是和自己的弟弟竞争?” 胖子取笑方元贞:“你怎么不跟你哥哥争?” 方元贞摸摸头:“哥哥是老大,责任重,管公司是没法子。有他撑着,我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感激还来不及,争什么争?” 他一手拍拍胖子的头,一手拍拍我的头,状如慈父:“你们还小,不晓得做一个继承人有多么辛苦,我看着我哥都累得慌。” 胖子和我同时晃头甩开他的魔爪:“滚。” “滚?一起滚差不多。潇潇,咱们滚去找我哥,听听他的主意怎么样?” 胖子跳起来,大叫道:“对呀!怎么没想起承乾哥哥来!” 一行三人浩浩荡荡去到方氏,推开办公室门,承乾哥哥从电脑前抬头一望,当即眉开眼笑如花绽放:“几位小祖宗这是组团来看我?今天哪来这样好的东风?” 他亲自泡了茶给胖子,给我压榨了一杯百香果,加上蜂蜜,最后给方元贞拿了瓶依云水。 方元贞才不跟他哥哥客气:“下午的事儿能推掉吗?要跟你说点小事。” 承乾哥哥直截了当回答:“不太好办,不如改在赛车场?” 元贞和胖子立刻欢呼起来。 胖子稍后悄悄告诉在我耳边解释:作为董事会秘书,集团高管,承乾哥哥能抽出空来很不容易。 唔,对比应至诚,我当然明白。我更明白,这都是沾了元贞的光,他哥对他从来有求必应。 承乾哥哥立刻打电话:“张董您好,下午的约见可否改在赛车场?您带令郎也来跑两圈?……呵呵,实在是我那个不成才的弟弟带着应家、何家小祖宗来缠我……哎哎,就是就是……那好,一会儿见!” 赛场不远,我们到那刚下车,就见一辆玛莎拉蒂莱万特疾驰而来,一个漂移酷炫停下。 然后下来一对模样几乎是复制品的父子俩,父亲约莫四十多岁,儿子二十岁上下。不过,圈里的人稍稍注意形象和保健的,外貌都年轻得过分,我的猜测做不得准。 承乾哥哥与那对父子握了握手,随即给我们做了介绍。那位少爷很傲娇,点了点头便踱步一边,倒是做父亲的立刻眉眼烁烁蹭过来,有些小兴奋:“应小姐好!回头代问应总好!” 我笑着喊了声“张叔叔好,常听我父亲提起您,欢迎常来家做客。” 呃,我撒谎也越来越顺溜呢。我爸那人,回家几乎不提公事,家里招待过的客人更是少之又少,这位我其实闻所未闻。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去。 2公里内的赛道中,仿效大自然的各种路况设计各种障碍,弹坑、驼峰、轮胎坑、波浪路、台阶路等,最显眼的,是一个大大的烂泥坑,泥浆泛着粥样的白,不晓得被碾压了多少次。 胖子、元贞常来,自然没有异色,那年轻人却立刻兴奋得叫起来。 车子就是男人的大玩具,三个男孩子很快每人挑了一辆车下了场地。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声,三辆车风驰电掣,起伏跳跃,一会儿飞溅起漫天的泥浆、水幕,一会儿随风扬起的尘沙淹没了整个车子,车轮飞转,扭状起伏,让看台上的我血脉喷张,跟着又叫又跳。 承乾哥哥和张叔叔扭头笑看过来。 张叔叔:“应小姐怎么不下场试试?” 承乾哥哥替我回答:“应总宝贝得很,不让潇潇沾染危险的事。” 张叔叔干干地笑了笑:“也是也是,女孩子还是娇养的好,男孩子么随便折腾。” 说完他扭头看向场地中,笑容顿时僵住了,因为他儿子把玛莎拉蒂莱万特开下了场。 玩越野的土豪见过,这种华而不实,又是素车的用来跑场地……别说张叔叔心疼得嘴角一抽,我也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一个场地下来,修车是肯定的,弄不好要大修! 父辈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哪能这么败家? 还好张家公子没太出格,爬了一个坡,过了个超级难过的大坑便作罢了。大概看他右侧前轮悬空也能安然过去,技术不错,胖子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应该是扎扎实实夸了几句,因为张家公子笑得非常开心。 待他们过来,承乾哥哥笑着伸手过去接住弟弟,给他递了瓶水:“过几天大脚车改装好了,你再带朋友来玩。” 大约肾上腺素飙升的作用,方元贞渴坏了,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瓶,打了个嗝儿才应下来:“好!” 承乾哥哥又冲张家公子点了点头:“到时请张少届时拨冗前来,帮我试试车子如何?” 张公子立刻灿烂如天上的太阳。 元贞屁颠屁颠来我身边坐下:“潇潇,我跑得好不好?” 我含笑点头:“烂泥地那段比上次还要出色,厉害得很呢。” 方元贞脸上顿放光彩,兴奋朝张公子招呼:“下次你换个改装车,我们再去山西的矿区玩儿山地。” 承乾哥哥便同张总解释:“我们在山西那边做了个生态修复+特色小镇项目,把废弃矿区打造成越野赛道,主打赛车越野和自行车越野,开发了点儿旅游民宿和极限运动。” 张总顿时露出兴趣盎然的神色:“怪不得方董事长总夸耀方秘的思路多么棒,如今政府才是最大的老板,方秘这行动这眼光……” 知道生意场上的会谈这才正式拉开,方元贞、胖子拉着张家公子去场地边到刚刚开过的车前热切讨论起来。 车子似乎出了状况,但比他们预想的要好多了。 我坐在承乾哥哥身旁,耐着性子听他们讲生意场上的事。 他们讲得又多又快,基本都是特色小镇怎么拿地,政策税收政府部门什么的,听得我头昏脑涨,大半云里雾里。 承乾哥哥一个董秘都这么忙,爸爸平日工作不知道忙成什么样儿? 如果也忙成这样,他哪有时间找狐狸精? 好容易才趁着他们彼此恭维的间隙走到一旁,休息一会儿,我便给应至诚的助理打电话。 “小公主,想去哪儿玩?还是有什么吩咐?哥哥一定给你安排好。”秘书声音非常柔和非常有耐心,不像白领像幼儿园老师。 “把我爸爸近期的日程安排发给我。” 第13章 继承人 “想要应总陪?好的好的,我把未来一周的日程都发给你。”秘书满口答应。 “不,也包括以前的,前后两个月。” 秘书愣了愣,说了声“好”,很快把日程发过来。 我点开手机,一项一项看过去。果然,这也是他工作的常态,或者说,他比承乾哥哥繁忙数倍,几乎每天加班、开会、视频连线、实验室工厂连轴转。但从日程上看,近段时间他在外应酬大减,算算时间,除了出差,几乎是两点一线。 日程里有一项引起我的注意:约见心理医生,时间是两天前。 助理在旁边打了个括号:注,应总近期似乎有睡眠障碍,需注意咖啡品种和茶饮浓度。 看日程本是为了解爸爸的工作,可看完后我更糊涂了。 果然忙地脚不沾地,那他哪来时间金屋藏娇呢? 想不通,我先给妈妈发个微信再说——妈妈,爸爸他最近很忙,压力挺大,你多关心他。 妈妈回了个笑脸——知道啦乖乖。 我又打了句:你不要讨厌爸爸,爸爸也很辛苦。 妈妈回了个叹气的表情:“你爸爸这是何苦来哉,放着好日子不过,折腾啊……” 等我和妈妈聊完,张氏父子正面满笑容告辞。 他们车子开出老远,承乾哥哥才放下挥舞的手,漫不经心收回目光,揉揉我的头发:“潇潇今天不开心?” 我没有回答,转换了话题:“怪不得方元贞总说哥哥很辛苦。” 他笑笑:“元贞读书也辛苦,比我那时还用功。” 我想了想:“承乾哥哥,你压力大时怎么放松?” 承乾哥哥想都没想:“极限运动,让肾上腺素飙升。” 嗯,我真笨。这人办公室隔间的墙壁上都是攀岩墙,还用问吗? 我也不想兜圈子了,直接发问:“那不喜欢极限运动的男人呢?小三儿能让他们放松吗?” 承乾哥哥歪歪头,露出有些好笑的神色:“这个问题……你承乾哥哥还没结婚,怎么知道?”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 承乾哥哥面露尴尬:“潇潇,哥哥这个人虽然花心贪玩了点儿,但实实在在把女人看得极淡。除非玩够了收心了,要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否则我不会结婚。我都能收心结婚了,当然不会……呃,不会让这个影响家庭。” 他眨了眨眼:“潇潇这么问,是你爸爸有状况?元贞和胖子故意避开让你和我说的小事,就是这个喽?” 看吧看吧,还没说出口,承乾哥哥就猜出来了,甚至没有一丝惊讶。在他们男人看来,这个大概,真不算问题? 我压抑着心头的翻滚不平,故作镇定地思索。 承乾哥哥摸了摸下巴:“呃,以我的见闻看来,这事儿大概就跟养个宠物差不多,没事摸摸毛逗一逗,有事踢一边去,当个乐趣吧。” “若是,”我开口有点艰难:“遇到真爱……” 承乾哥哥看了我好久,才慢腾腾开口道:“潇潇,我虽然没结婚,但也交过几个女朋友。在我看来,真爱这东西属于你们小年轻。男人,尤其是有了一定感情阅历又有一定事业基础的男人,真不把女人啊爱情啊看得那么重要。” “像你爸那种层级的,免不了有女人往跟前凑。这些女人么,总不能赤裸裸打着傍大款的牌子来啊,总要兜块真爱的遮羞布自欺欺人。其实呢,是个人都看得出她们冲着钱来。既然是卖的,也就是个商品,如临大敌是太抬举她们了。你看我妈,从来计较这个。中年男人么,玩女人就跟我们玩越野一样,不过是一时心血来两把,忙碌起来丢一边。解闷放松的玩意儿,哪会放在心上?” “当然,潇潇,你爸妈历来是模范夫妻,出了这事你一时不能接受,正常。应叔叔这个人吧,我大约知道,年轻时没荒唐过,如今人到中年开了荤,一时迷糊也可能。以他的头脑,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冷静下来了,都是一时新鲜,有个狗屁真爱。你啊别担心,没事儿!” 是这样吗?想到那一地的妖艳衣服,还有后来爸爸的偃旗息鼓,我好像有点相信了。 我咬着唇,低头缠绕着手指不说话,指尖在虎口处无意识掐着,掐出一牙一牙的白印也不觉得疼。 承乾哥哥见状叹了口气,伸手过来解开我的手,用大拇指肚替我揉着。 “潇潇,你还小不明白,对雄性生物而言,求偶的最终目标是繁衍子孙后代。男人花心是为了匹配更多性资源,获得更多繁衍机会,这是生物本能,避免不了的。可我们是高等动物啊,除了食色,还有权力、地位和金钱这种高级玩意儿,这可比女人刺激好玩多了。 潇潇,这好比你打游戏,成了本服高手,只想着找别的高手pk,哪里还有兴趣打几个遍地都是的小怪,是不是?男人有了权力、地位和金钱,美色又有什么稀罕?何况咱们的父辈早过了荷尔蒙旺盛的年纪。他们这岁数正俗务缠身,哪有那功夫对女人上心?你和你妈妈用不着焦虑,由他去,过两天自然收心了。相信我,嗯?”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手上轻慢舒缓,很快揉散了指甲印,但我的烦闷仍未抚平。 “承乾哥哥,那他们这年纪焦虑上心的是什么?” 承乾哥哥顿了顿:“这个,各有不同吧。事业拓展、公司转型、个人健康、核心外交、子女教育……” 我勉强笑了笑:“还有继承人问题,对吧?” 他顿了顿,微微垂眸,语气淡淡:“或许,应该,有吧?” 我从他微微内扣的肩膀和脊背看出了一丝不开心。是啊,他就是被父母选中的继承人,许许多多身不由己,这个话题当然不那么轻松愉快。 我突然冲动起来,问道:“承乾哥哥,如果可以选择,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登山。”承乾哥哥脱口而出,而后紧紧闭上了嘴。 我沉默了。 这个愿望,他永不能实现。方氏的继承人决不能做这种危险的事,让他玩几把提不起来速度的场地越野、室内场馆攀岩抱石已经是方伯伯的极限。 承乾哥哥自嘲地笑起来:“哎潇潇,你是来寻解决方案,不是来戳我伤心事的好不好??” 我不由抓了抓脑袋瓜,尴尬笑笑:“呃,也对。” 于是老老实实跟他说起家里不算秘密的秘密。 几年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催促过爸妈生二胎,妈妈问我时,我坚决不同意,事情不了了之。 今天听到爸爸羡慕地说起郎老爷子老来得佳儿,郎家后继有人,结合爸爸的风流事,我开始觉得不对头。 就算爸爸一时糊涂能够迷途知返,狐狸精却带球逼宫了怎么办?要是生出个天才儿子怎么办?爸爸会不会动摇? 承乾哥哥听完朗声大笑起来:“潇潇,你可真,真是,哈哈!” 我恼了,恨恨踢了他一脚:“人家真心来跟你请教的!” 他笑了好一阵才收住:“你爸跟你妈生儿子那叫正宫嫡子,狐狸精生的叫私生子,能一样?郎润父母是老夫少妻,可不是小三上位。朗润妈妈是国内著名的法语同传、翻译大牛,年收入上百万,妥妥的高级人才!哪是狐狸精可比的?朗润也不是生来天才,他长多高,郎家为他投入的欧元就码了多高,不知花多少心思多少代价才教育培养来的。那些心术不正头脑不清的女人,能教出好苗子来?就算舍得砸那个卖身钱,她能有郎妈妈的本事? 潇潇,你把心放稳了,你爸就算想要继承人,也一定会要你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我想了想班上那几个炫富贪玩不像样子的学渣,半是爹妈土豪,半是私生子的,倒也符合承乾哥哥这套理论。优秀继承人哪是生出来的?跟承乾哥哥一样,不仅要精心培养,还得自己争气才行啊。 承乾哥哥拉我坐下来,又耐心分析了一个多小时。 按他背后一排排生物学家、心理学家、人类学家、科学家的说法,人性和动物性,动物性有时难免要占上风。谁叫咱们只做了几千万把年的人类,却做了三百万年的类人猿呢? 男人的动物性是什么?求偶、繁衍、延续基因。古今男女情事,说白了还和猴子一样,雌猴的繁衍目标是和范围内够得着的最优秀的雄猴一起延续基因,雄猴的繁衍目标是和范围内尽可能多的的雌猴延续基因。 男人花心,女人势利,皆出于此。 惟因如此,小三只能是小三。 人还是猴子之时,当然追求后代数量,样本足够多才能增加存活几率、提高质量么。有了人类文明,有了婚姻制度,这种一味追求数量的繁衍方式就不合时宜了。因为人类有了工具和生产力,面临的不再是和自然竞争,而是和同类竞争。 “只要后代有强大的竞争力,男人才懒得管那么多情情爱爱,才懒得要那么多样本。你以为优秀的子女是随随便便生出来的吗?专注培养一两个子女已经够累了。古人尚且明白嫡庶之分,尚且明白资源倾斜更有助于家族延续,现代人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啊,我宁愿玩,也懒得收心结婚生孩子。元贞躲懒让我受苦受累,将来他长大了就负责受累生孩子去。” 我忍不住笑:方元贞自己还是孩子呢,就被算计着生孩子了。 承乾哥哥也不好意思摸着鼻翼笑起来。 笑完了,我认认真真跟承乾哥哥道谢:“承乾哥哥谢谢你!你说的我都懂了,你没说的我也明白,我爸爸妈妈应该生个弟弟对不对?有了弟弟就有了继承者,我们家就能固若金汤。” 承乾哥哥面露尴尬:“潇潇,我没有别的意思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病弱娇气,你爸妈心疼你,我们也心疼你。管理集团公司有多累我深有体会,我相信你爸肯定舍不得你吃这个苦。说实话,我也舍不得你来受这个累呢,女孩子安安稳稳舒舒服服过一生多好。” 我摇摇他的手:“我明白。” 方元贞说得直接,承乾哥哥说得隐晦,但好意是一样的。承乾哥哥年长,在圈子里见的事多,他揭开了一个真实存在的问题,哪怕很诛心。 这个事实便是——我爸,从来没把我当继承人考虑过。 第14章 ICU 应至诚从不严格要求我的学业,从不精心培育我的才干,甚至,也不在乎我的意志力和专注力培养。我学古筝、学舞蹈、学绘画想半途而废,他一个字都不多说。他宠着我爱干什么干什么,爱玩什么玩什么,既小心呵护,也没心没肺。 他的企业王国,他的半生心血,从未打算交付给我。 所以,当他和妈妈离婚,他可以轻松说出“潇潇给你”的话。 如果是胖子、朗润或是承乾哥哥这种儿子,恐怕他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就像何叔叔恨潇潇阿姨到了极点,也要把胖子放在跟前,这么多年也不给胖子找后妈生小崽子。为了胖子拐带我离家出走,他能下狠手把胖子屁股打开花。 这才是继承人的养育方式。 胖子、元贞、承乾,他们都比我明白,所以他们才劝导我让爸妈生弟弟。 反正我被放弃了,有个弟弟还能给我这个不中用的姐姐撑腰呢。横竖比狐狸精生的弟弟好! 即便我从没想过要继承爸爸的公司,可明白自己是个早早被放弃的孩子这一事实,我还是难受得要命。 应潇潇,这么多年才看明白这一点,你笨死了! 我低头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滴滴答答濡湿了裙摆。 回家路上,我没精打采,胖子担心地凑过来扒拉了一下我眼皮:“还好没肿,你爸应该看不出来。” 我挥手打掉他的手,眼圈儿一红又要掉泪。 胖子赶紧一把将我圈住,要将我的头按在他胸口。 正在开车的承乾哥哥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俩一眼,噗嗤一笑:“胖子,潇潇不是小孩儿,不吃奶。” 胖子:“啊?” 承乾哥哥笑嘻嘻地:“你捂住潇潇耳朵,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我闻言顿时忘了要哭,自动自觉捂住耳朵。 明明很用力捂着,承乾哥哥的声音还是清楚穿透进耳膜:“我说胖子,你低头看看你那胸,跟个女人差不多了还。我跟你说,男人青春期可胖不得!肥胖会刺激雌性激素分泌,将来影响终身性福的,到时候你就惨了。” 方元贞笃信接口:“我哥说得没错,要相信科学噢胖子。” 我捂着耳朵侧头看胖子,果见他脸色变成紫涨,哼哧哼哧扭头看向窗外,一路都不和我们说话。 承乾哥哥将我送到家门口,我拉了拉胖子的手,胖子默不作声跟我下了车,和他们挥手说再见。 进了家门,爸妈都不在。胖子甩开我的手:“干嘛?刚刚不是笑得欢??” 小气的胖子! 我讨好地摇了摇他手臂,踮着脚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他闻言顿时红了耳朵:“这种事也要找我?” “好胖子,我不是不敢吗?” 他伸出指头点了点我额头,没好声气道:“出息!” 嫌弃归嫌弃,该帮的忙还是要帮。我们大摇大摆来到主卧室,在床头抽屉里翻找,胖子很快翻出一盒东西来:“找到了,就是这个!” 我凑过去抓到手里,好奇地看了两眼:“这就是避孕套?有点眼熟,好像见过。” 胖子“啪”地拍我的头:“笨死了!超市,和口香糖放一块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打开来,就见塑料袋包装一个个的,方方正正小小巧巧,有点像什么食品里的防腐剂。我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有点像小时候吃过的方便面调料包。 真要扎针眼了,我才发现个问题,我找不到针。 胖子想了想:“你家可能没这玩意儿吧?” 也是,我妈哪会这个呀?我小时候可能还缝过扣子什么,这些年么,没见过动针线。 还是胖子聪明,一拍脑袋:“圆规!圆规!” 于是把避孕套拿到我的房间,我俩一人握了个圆规开始扎眼。每个避孕套戳七八个眼,又塞回盒子里。 大功告成,刚刚把盒子放回爸妈床头抽屉,爸妈就一前一后回了家,脸色十分难看。 看到我和胖子,妈妈盯着胖子看了好一阵,才勉强一笑点了点头:“胖子。” 呃,这是胖子和我离家出走以来妈妈第一次看见他,能挤出笑容算是客气了。 胖子恭恭敬敬喊了声:“应叔叔,张阿姨,你们休息,我先告辞。”识相地要开溜。 应至诚将手搭在他肩上,把胖子朝身侧微微一带:“跟我去书房,有事和你说。” 我身体一僵,糟了,我爸要和胖子秋后算账! 赶紧跟胖子使眼色,胖子眨了眨右眼,拍拍胸口,意思是别担心。 妈妈拉我进了我的卧室,坐下来,想了一会儿才开口:“潇潇,我和你爸爸刚刚去看了张阿姨。” 我还以为她要我少和胖子打混,闻言一愣,短促吐出两个字:“等等。” 什么意思?张阿姨?她怎么了? 妈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我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张阿姨生孩子了?胖子他肯定难受,我要去看看他。”我起身就要走。 妈妈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别,你爸爸正和胖子谈。” 我挥手挣开她:“我们孩子的痛苦,你们大人不明白。” 妈妈愣了愣,慢慢松开手。 我噔噔噔下了楼梯,进到楼下大书房,果然见胖子坐在椅子上弯腰俯首,双手抱在耳后,看不见脸色。爸爸站在他身后,巴掌按在他肩头上,没有说话。 地毯厚实软茸,我走到胖子身后他也没有发觉。爸爸见我来,默默让开几步,我低头看看胖子,摸了摸他头发。 他没有抬头看我,只呜咽了一声:“潇潇……” 我将他的头揽在腰上,他紧紧搂着我,泪水快速淹湿了我的衣服。 爸爸叹息一声,退出书房,带上了门。 很久很久,胖子才止住哭泣,抬起头来,用手掌根擦了擦眼睛:“应叔叔说,我妈差点没命,现在还在icu。” 啊?我妈没说啊?想了想,呃,刚刚我打断了她的话,急匆匆就来看胖子了。看到胖子哭,理所当然以为他是…… 胖子扯了桌上纸巾,胡乱抹了把脸:“潇潇,我要回去拿钱,陈家人根本没什么钱。我得让我妈住最好的医院,最好的月子中心。” 月子中心,那什么东东?我不明白。不过,听胖子意思这玩意儿应该要挺多钱,这个我还是帮得上的。 我立刻回身去楼上,取了小钱夹递给胖子。里面的卡,胖子知道密码。胖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揣进了兜里。 出了书房,胖子要走。 爸爸叹了口气:“钱的事不用你们担心,我们留足了的。这么晚去医院也没用,icu要明天上午才能探视。” 胖子低头:“您说的对,可我,我还是想在医院守着。”他说着又抹起了泪:“要是,要是我妈有个三长两短,我……” 爸爸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取了车钥匙就带我们往外走。 妈妈不放心,想要跟着去,爸爸不让:“宁宁你累了大半天,赶紧睡觉是正经。” 胖子也恳切道:“张阿姨你好好休息。等我妈可以吃东西了,我还想麻烦阿姨给我妈煲些好汤水呢。” 这种请求,我妈当然不能拒绝,只好留下。 上环线,出城,到邻市医院不过1个多小时。 icu悄无声息,门关得紧紧的,门上贴了个戴眼镜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听动静。他脸颊贴得太紧,眼睛被挤得快要脱离鼻梁,十分滑稽。 胖子一见他就冷哼一声。 男人回过神来,见是我们,赶紧扶正眼镜快步过来,招呼道:“应总,潇潇,小、小何。” 爸爸神色淡淡:“陈老师,嘉嘉怎么样?” 陈老师看了一眼胖子,小声道:“医生说还好。” 胖子一把扭了他胳膊按到墙上,挥拳打落他眼镜:“你管大出血叫还好?很好!我让你也还好还好!” 男人闭了眼睛抬起脸颊,给胖子打。 胖子毫不客气给了他了两拳,才松开他。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了擦鼻子口角的血,将纸巾扔进了走廊的果皮箱。 我爸见状眉头不皱,压根没有劝解的意思:“行了?去医生办公室吧。” 医生还在值班,见了胖子,听说是产妇大儿子,便仔细将情况介绍了一遍,专业术语我也不懂,只听了个大概,说是出血点在盆腔主动脉,情况复杂,能抢救回来是万幸。现在应该没危险了,但要多住院一些日子。 胖子听得面色发白,差一点,他就彻底失去妈妈。 医生讲完,和蔼一笑:“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你弟弟?很健康,也不枉你妈辛苦生下来。” 胖子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看个屁!” 医生看了胖子和陈老师一眼,情知有异,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医生办公室不能久待,陈老师便将我们请到vip病房。房间里很宽敞,有两张床,一个三座沙发,一个小圆桌,还有个婴儿床,一个大妈守在婴儿床边,看见胖子立刻缩了缩脖子,正是上次被胖子打的陈家亲戚,或许还兼任保姆。 陈老师请我们坐下,那大妈赶紧将婴儿床推到离胖子较远的地方。 胖子见了一阵冷笑:“放心,我还不至于拿个婴儿撒气。” 陈老师垂下眼皮:“没这么想,知道这孩子碍你的眼。” “只有孩子碍眼?” 陈老师不说话了。 他俩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我爸不得不开口:“胖子,情况你也看到了,要不你在这附近找个宾馆先住下?陈老师也需要休息,明天才能照顾你妈妈,有些事你再不爽,也替代不了他。” 我闻言朝胖子挪了挪。 爸爸咳了一声:“潇潇跟我回去,添什么乱?” 胖子摇摇头:“潇潇,你回去吧。” 我不情不愿答应:“噢。” 回去路上,爸爸一路握着方向盘,看也不看我:“就那么心疼胖子?” 我不理他。 “死丫头,也不心疼你爸,这颠来倒去大半天多累。” 我瞥他一眼:“你是大人,胖子是孩子,差点没妈的孩子。”这时节跟胖子计较,爸爸也不害臊? 爸爸皱了皱鼻子:“不说了,怪没意思。” 我低头轻轻笑了笑,打开车窗,任夜风吹散尴尬。 高速公路两旁,城镇的灯火像流星雨,一网一网飞速向后滑过去,滑过去,天上的星星被映照失色,三三俩俩一眨一眨,像早自习打瞌睡的眼睛。 难得的父女相处空间,更是那次书房争执后难得的祥和气氛。 “爸爸,你说胖子是不是怪可怜的?” 爸爸哼了一声:“不成熟。他一个不大不小的男子汉,这点儿事都经不起,算什么男人?还好意思哭鼻子?” “你当然轻描淡写,家庭破碎生离死别,你又没经历过。” 爸爸不说话了。爷爷奶奶感情甚笃身体健康,他还真没法感受胖子的心情。 我低头,缠绕着手指:“如果你和妈妈离婚,胖子的今天大概就是我的明天吧?呵呵,你姿色不错又有钱,女人缘不会比何叔叔差。妈妈温柔貌美,自然有追求者。那时爸爸有后妈,妈妈有后爸,再生个小孩子,我就是多余的。除了胖子,还有谁会摸我的头听我哭呢?我心疼胖子不假,心疼我自己也是真的。” 车子一个减速,我栽了栽身体,随即被安全带拉回去。爸爸将车泊到紧急停车道上,双手握紧了方向盘,直视前方。 很久很久,他才重新起步,一边淡淡说一句:“绝不会有那一天。潇潇,爸爸跟你保证。” 一个父亲的保证,应当字字千钧。 又很久很久,我回答了一句:“你说了,我就相信你,因为你是我爸爸。” 第15章 抓现行 几天后,嘉嘉阿姨转到本城最好的医院,也就是我和胖子看过医生的那家。 出icu看到胖子第一眼,嘉嘉阿姨瑟缩了一下,随即低低叫了声“儿子。” 她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可“儿子”这个称呼,还是胖子的“专称”。 胖子吸了吸鼻子,轻轻答了声:“哎。” 嘉嘉阿姨瘪了瘪嘴,一副又要哭的样子:“让你担心了。” 胖子没有否认,当然也没有了前几天的忧急害怕,神色镇定道多:“您快好起来,我就不担心了。” 嘉嘉阿姨小心看了一眼胖子的神色,“嗯”了一声,露出一丝丝笑容。 知子莫若母,短短一两句话,她已看出胖子没那么恨她了。 暑假过去大半个月的时候,嘉嘉阿姨在月子中心已经补得红光满面。小婴儿也吹气球似的长了起来,眼睛乌溜溜的,皮肤白白嫩嫩,小脚丫子滑溜溜的,不爱哭也不爱闹,顶多哼一哼。 我不喜欢哭闹的小孩子,这小娃娃乖巧,我厌烦不起来,但也喜欢不起来,是以只看了两回,摸了一摸满足了一点点好奇心便罢。 陈家的保姆兼亲戚对我很是提防,一看我走进婴儿车便昂首挺胸随时准备见义勇为模样。胖子瞧她一眼,她立马又像喜羊羊充气玩具放了气儿一般,迅速蔫下去。 胖子也不待见小婴儿。 嘉嘉阿姨知道这点,在他面前决口不提这个异父弟弟的吃喝拉撒小事情。陈老师不在跟前时,她就叽叽咕咕和胖子说些他小时候的情形:“你啊,刚生下来的时候可好看了。别的小孩子不会睁眼睛,你眼睛大大的看着我,我一看心就软了化了,舍不得你哭一声。可你真爱哭,一饿就哭得大声大气,响亮得医院三层楼都听得见。护士说没见过哭得这么大声的新生儿,一听就是个大胖小子……” 胖子一边故作厌烦,一边津津有味,我也听得很有趣味。 怪不得胖子长大了也爱哭,我都见他哭了好几回。 我歪头看他,用指头划脸羞他:“哭包、哭包、胖子是个哭包……”胖子面上一红,赶紧捉住我手指尖,我翻腾着指头不让。 嘉嘉阿姨笑了笑,又蒙住嘴巴侧头去,不让胖子瞧见。 胖子这一握,我觉出不对来。拉了他的手看了一眼,他手背上的小圆坑好像浅了,多肉植物没那么多肉了。 正要摸一摸确认一番,他已经收回了手。 这天,妈妈最后一次给嘉嘉阿姨炖了汤,装进一个浅草绿色保温桶,让司机张叔送去月子中心。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惊觉暑假已经过去了一半多,而妈妈,也为嘉嘉阿姨忙碌了一个月。 虽然月子中心什么都有,但妈妈的手艺岂是常人可比?她每天忙里忙外给嘉嘉阿姨准备营养餐,又给小婴儿添置了许多东西,还亲自跑了两趟嘉嘉阿姨家,给她家重新布置了一番。 陈老师是个乡镇中学历史教师,家里不知何故穷得叮当响,妈妈里里外外忙碌一通,应当花费不少。爸爸说对此十分不屑,几次说陈家老小“吃软饭。” 嗯,我也很不喜欢他们,他们要是争气,嘉嘉阿姨就能得到良好照顾,我妈也不至于辛苦受累。 看着妈妈穿的裙子似乎宽松多了,我不禁感叹:“照顾产妇果然很累,妈妈你瘦了好多!” 妈妈正在分发碗筷盘子,闻言摸了摸脸:“是吗?减肥不是正好?潇潇你别是哄我开心。” 爸爸踱步过来,皱了皱眉:“减什么肥?本来就没四两肉。你呀,自己也多喝点猪手木瓜汤补一补吧。” 妈妈拧了眉毛,随手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抽打爸爸,:“应至诚你皮痒是不是,敢嫌弃我……” 我看着她生气模样疑惑不解:“妈妈,爸爸说你瘦你怎么还生气啊。” 爸爸咳了咳:“看吧,女儿都主持公道了,你过分了啊。” 妈妈气鼓鼓地扔下筷子,又踩了爸爸一脚。 打情骂俏的,应该是言归于好了?我心头大乐,面上只装作看不见,扯开话题:“猪手木瓜汤还有没?妈妈我也瘦了。” 妈妈闻言立刻含笑道:“有有有,一会儿给你盛一大碗!哎,潇潇,你早该喝这个补补呢。” 我想了想:“胖子也该补一补,他这段时间也瘦得厉害呢。” 爸爸一阵猛咳:“他喝这个?咳咳,潇潇你……” 我眨了眨眼,怎么了? 爸爸喝了口水镇了镇,脸色恢复如常:“你不知道胖子在减肥?” 我歪了歪头:“不知道啊。”他那大胃王,能减肥才怪?在农家乐,我们两个人他就敢叫一整桌的套餐呢! 胖子属猪,也属曹操。我们坐下来正要动筷子,就听门铃“叮咚”响起,我推了碗筷跑去一开门,胖子提着保温桶迈步进来:“真香,阿姨的手艺真是没说的!” “胖子吃饭没?”妈妈招呼他。 “还没呢阿姨。我运气好,刚好赶趟。” 原来,嘉嘉阿姨今天出月子,陈家人对这个盼了又盼的孩子十分急切,一小时前就接了她回去。胖子不耐烦陈家人,干脆上我们家来,正好在门口遇见送汤的张叔叔过来,干脆把保温桶也带回来。 听说妈妈的爱心汤扑了空,爸爸哼了一声:“胖子你自己喝吧,潇潇还惦记着你瘦了要补补。你阿姨小火炖了两小时呢,不许给我剩!” 胖子立刻“哎”了一声,妈妈看了爸爸一眼,回身去厨房给胖子拿了个汤碗,果然胖子连啃带喝,把一大碗猪手木瓜汤消灭个精光,完了还打了个饱嗝。 吃得差不多了,胖子才想起正事,从裤兜里摸出卡还给我:“潇潇,谢谢你。” 爸爸眼风扫了扫他:“小子!软饭可不好吃。” 胖子涨红了脸:“我没——我就借用两天,已经补足了。” 呃,估计胖子那十多万如今又光光了。爸爸说陈家人吃软饭,还真是没说错,只是他们一家上下啃的不是嘉嘉阿姨,而是胖子啊! 我第一次觉得,何叔叔防着胖子接济她妈还是有点点道理的。 谁愿意看儿子被前妻的现任夫家啃呢? 爸爸不知想到什么,看了胖子一眼,有些同情,似乎又有些鄙夷,“哼”了一声,扔下碗筷进了书房。 妈妈朝胖子挥了挥手:“你吃你的,别管他,神经兮兮,回头我说他。” 胖子心不在焉点点头,扯了我的衣袖,示意我有悄悄话讲。 上了楼,胖子掩上房门,拉了我到书桌前,表情凝重:“潇潇,我们可能做错了一件事,希望还来得及挽回。”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我顿时心头一紧。 胖子便从头道来:这次他妈妈情况严重,医生认为主要是年龄太大生孩子引起的。他先前心系母亲安危还没想到那么多,待母亲出了月子中心,他才想起我爸妈的事,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跑过来了。 “潇潇,你妈妈年纪也不小了,怀孕生孩子也发生危险怎么办?” 我呆了一呆。 我妈…… 不!我妈千万不能有事! 一想到我妈可能像嘉嘉阿姨那样大出血,我就手足冰凉,全身血液像要凝固,呼吸都不顺畅了。 胖子看我木木的模样,赶紧扶我坐下:“潇潇,潇潇你别急,我想了个办法。” 血液又汩汩流动了。 我拍了他一巴掌:“死胖子,说话留一半会吓死人知不知道!” 胖子的办法是咱们赶紧买一盒一模一样的避孕套,将扎破针眼的避孕套换出来。 我急了:“那快去呀!” 胖子白了我一眼:“你傻呀,我总得看看什么牌子什么包装吧?买错了不露馅儿了?” 呃,是要看准了再买。上次咱们紧张着扎针眼,真没留神别的。而且今天爸妈都在家,咱们的偷换工作可得小心操作才是。 我先下楼巡视了一圈,他们一个在厨房一个在书房,安全着呢。我飞快上楼溜进我爸妈房间,将避孕套偷出来给胖子看。胖子掏出手机来,对着避孕套盒子拍了张照片:“行了,绝对不会买错!” 胖子做事就是稳妥,我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我打开盒子,把剩下的避孕套倒出来瞄了一眼,还有六个。嗯,一会儿东西买回来,放六个进去就好了。 我把剩下的避孕套装在包里,和胖子下楼,假装出门溜达,瞧见果皮箱,飞快把那六个惹祸的根苗扔了进去。 走到小区门口超市,我俩镇定进去,随手买了点布丁、冰淇淋、果脯、曲奇之类,就飞快走向收银台。一眼看见架子上一模一样的避孕套盒子,我推推胖子,抬了抬下巴。 胖子一咬牙,飞快伸手拿了一盒,混在大堆商品里。我低头从未购物通道跑出来,在外面等着。 中午买东西的人不多,胖子前头才两三个人。一会儿功夫他就提着袋子出来,脸上通红:“行了。” 没被人看见吧?我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收银员盯着我们俩,眼睛睁得像个灯泡。我红了脸,扯了胖子就跑出超市,迎头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冲我们笑嘻嘻点头:“潇潇,胖子,买什么呢?” 是张叔。胖子赶紧换上笑脸:“买零食。张叔怎么在这儿??要不要来盒冰淇淋?”说着张开袋子习惯性就要递上去,我赶紧捅了捅胖子。胖子似乎一无所察,从袋子上面拿了盒梦龙冰淇淋就递过去。 “不吃那小孩儿玩意。”张叔摆了摆手,胖子就将冰淇淋转手给了我:“潇潇,你吃,刚刚不还说渴吗?” 张叔指了指脚下一箱百岁山、一箱红牛:“潇潇,渴了喝水。那个甜腻,越吃越渴。” 我摇了摇头。张叔又转头回答胖子:“我等应总呢,一会儿要去个地方。顺便给车上补充点水,大热天的应总消耗快。” “哦,爸爸辛苦,张叔也辛苦。”我咬着冰淇淋,随口答了一句,扯了胖子飞快告辞。 大概是心虚,我老觉得张叔在瞄购物袋里的东西。 回家打开门,正在换鞋凳上换鞋子,妈妈收拾完厨房走出来,一边擦着护手霜一边诧异道:“潇潇,这么快溜达回来了?” 胖子面不改色晃晃手中零食袋子:“外面太晒。” 上了楼,胖子将埋在零食里面的东西掏出来递给我,我才松了口气。这家伙,藏得好严实! 我打开盒子,数出四个来放一边,将余下的装好,照例先出来侦查一番周围情况。 妈妈正在沙发上看什么电视剧,笑得咯吱咯吱。 爸爸从书房走出来,看了我一眼:“潇潇你楼上楼下乱窜什么呢?” 我眨了眨眼,往冰箱指了指:“水果。” 他点点头:“嗯,多吃点,降火气。” 我问道:“爸爸,你要去公司吗?” 爸爸一手拿起了鞋柜上的包,一手抬腕看表:“嗯。”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要换件衣服。”他放下包,风一样的跑上楼。 我耸耸肩,自去厨房切了一半哈密瓜,插上叉子,给妈妈面前放了一小碟,剩下的端上了楼。 卧室门开着,原该换衣服出门的爸爸正大马金刀坐在我书桌前,眼神死死盯住胖子,似要喷火。胖子靠墙站着,硕大的脑袋低垂着,身子却立得直直的。 床上,是一盒崭新的避孕套。 我脑袋一懵,完了完了,这下被抓现行了。 呆立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轻轻将果盘放在床上,扣上门,和胖子一起靠墙站着,低了头:“爸爸我错了。” 胖子赶紧道:“不怪潇潇,都是我不好……” 话音未落,爸爸手臂一展抓起水果盘,扬手劈头盖脑朝胖子砸过来,胖子没闪躲开,额头正正被果盘砸中,只听“砰”的一声响,当即青肿一大块,破皮渗出些血来。 这么大力道之下果盘居然没破碎,在法兰长绒地毯上转了两圈才倒下。 哈密瓜块散落一地,冰凉的瓜擦着我的肌肤过去,让我又惊又怒。我一把捂住胖子的头,朝爸爸吼了一声:“应至诚你干什么?想杀人?” “呦呵,恭喜你猜中了!我还真想要他的小命!”爸爸几步迈过来,一把排开我,狠狠揪住胖子衣领,将他提得脚尖快要离地:“你自己说,该不该挨揍?咹?” 胖子放开捂额头的手,老老实实承认错误:“该,叔叔您尽管打。” 爸爸提起铁骨铮铮的大拳头正要打,门无声无息开了。 胖子他爹,何叔叔矗立在门口,额头微微有汗,头发也稍稍有些乱,语气倒是淡淡的:“应至诚你放开。”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赶紧跑到胖子身边。 爸爸揪着胖子不放,眼睛看也不看何叔叔,膝盖上抬一个用力,将胖子抵在墙上。 何叔叔缓步过来,拍拍爸爸肩膀:“我自己来。” 什么意思? 我还没回过神来,爸爸松开胖子衣领,将我一把拎到一边。 何叔叔高高抬腿,飞起一脚将胖子揣在地上,右手从书桌上抽了本薄薄的书,噼里啪啦就冲他身上开扇:“个死胖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我打死你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应叔叔的女儿你也配!我呸!人潇潇给你三分颜色你个狗东西就敢开染坊……” 爸爸喝住他:“行了老何!别他妈指桑骂槐说给我听!胖子还冤枉了?” 胖子以手护头,连连喊冤:“爸爸我没有!你们听我说!” 感情胖子除了认错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我彻底回过神来,赶紧对天狂呼:“冤!我们冤枉!” 这么一吼,楼下的妈妈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叮叮咚咚跑上来推开门,登时吓了一跳:“老何,你疯了这么打孩子?胖子,你怎么啦?” 何叔叔咬着牙齿咝咝笑:“该揍!”他侧过身子微微一躬身,礼让妈妈:“要不你两口子都来出出气?” 妈妈微微张口,眨了眨眼,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扑爬着过去扶胖子起来,正要说话,就见妈妈转头看见床上东西,几步过来抓在手里,瞠目结舌看向我们:“潇潇,你们……” 我和胖子齐声大叫:“不是!我们没有!” 三个人都齐刷刷看过来。 再不老实招供,胖子就要被打死了。 我站出一步:“这事怪我。” 胖子拉开我,挺身在前:“不不不,都怪我,叔叔阿姨听我说。” 何叔叔抱了手膀子靠在墙上,嘴角扬起:“瞧瞧,你们两口子瞧瞧。” 我爸咬牙看着我,腮边肌肉块块鼓起,我疑心他再用点力就要看牙科医生了。 我扯了扯还欲开口的胖子,自己飞快交待起事情经过:“事情要从你们俩闹离婚说起——” 何叔叔大惊,站直了身子看向应至诚:“你们什么时候闹离婚了?” 爸爸挥手打断他:“这事以后说,潇潇继续。” “我想着妈妈要是能怀个弟弟,也许能有转机。所以我和胖子偷偷,偷偷给你们的避孕套上扎了些针眼儿。” 妈妈双手捂嘴,惊呼了一声:“天啊。” 爸爸似乎想到什么,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何叔叔上前一步,指指床上的东西,皱眉道:“这个?新的啊?” 我低头:“后来,后来嘉嘉阿姨生孩子差点死掉,我后悔了,怕妈妈也出事,就想把扎破的避孕套换出来。” 何叔叔晃了晃身子一下:“你说,你说谁生孩子?” 胖子沉声道:“我妈。” “嘡啷——”一声,何叔叔一头栽了下地,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竟然晕厥过去! 我们大惊失色,胖子更是连滚带爬扑到老爸身边,声音惶急之至:“爸爸!爸爸!” 爸爸摇了摇何叔叔未果,十分利落地掐了两下人中,何叔鼻子底下立刻显出两个指甲印来了。 短短两三秒,何叔叔就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白着脸勉强一笑:“老了,连着喝了几次酒,不行了。” 他搭上胖子手臂,摇摇晃晃爬起来:“哎,给把力。” 爸妈和胖子像扶快生产的孕妇似的,把他架到椅子上坐着。 他身体靠在椅背上,手脚挂在扶手上,好像条半歪的面口袋。休息了好一阵,脸色才慢慢缓过来,摇了摇头自嘲:“老了老了。” 爸爸摸了摸下巴,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早劝你节制些,你那心率不齐的毛病,医生怎么说的?还喝什么喝!” 何叔叔抬手抚了抚胸口:“上游供货啥掐着我们脖子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帮贪得无厌的家伙……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由他去……” 我垂头默不作声听。 ——装吧装吧,一个两个都是影帝。 我和胖子再笨,也明白何叔叔此番是为嘉嘉阿姨。他既如此激动,当初,当初他出轨离婚两人反目成仇的事情就另有隐情。 妈妈同情嘉嘉阿姨,爸爸不待见陈老师,何叔叔对嘉嘉阿姨也不知是爱是恨。哎,大人的感情太复杂,让人消化不良神经错乱内分泌失调…… 我瞅了瞅胖子,胖子眼珠一错不错瞅着他爸,快要给他爸脸上盯出窟窿来。 第16章 被审问 等父子二人走了,大门当啷关上,爸妈在我面前的沙发上齐齐坐下来。 三堂会审?审就审,我怕啥?归根结底都怪应至诚么!我雄赳赳气昂昂也坐下来。 两人沉默了一阵,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应至诚开了口。 不想他的语气温和得不像话:“潇潇,你跟爸爸秘书要行程,是想爸爸陪着去哪儿玩?” 我愣了愣,不审我了? 我飞快转了转样念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不太记得。不过既不是查问避孕套的事,我心里就放松多了。 胡乱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以前学习欠账太多,看书还来不及呢。哎,爸爸我看书去了。” 起身要走。 “潇潇。” 应至诚伸出一只大长胳膊拦住我:“你当时,只是想关心下爸爸?” 呃,我看了看张宁,果然张宁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准是迫不及待和爸爸夸赞我懂事体贴了。倒是爸爸,隔这么久才问我,也没有沾沾自喜得意洋洋,比以前沉得住了么。 我自然只能点点头。 应至诚看着我,眼睛微微眯着,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潇潇,你不恨爸爸?” 想起他刚刚凶神恶煞对我和胖子的样子,还是恨的。但,他也是为我好,误会我跟胖子才那样。 “不恨。” 他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我是说,那件事情。” 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妈妈,妈妈立刻侧过头去。 “妈妈原谅你,我也原谅你。”顿了顿,我诚恳回答。 爸爸抿了抿唇:“为什么原谅?” 我都原谅他了,为什么还不依不饶啊?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原谅?方家那两个跟你分析过利弊?还是胖子和你说过什么?”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立刻张大嘴巴,又赶紧捂住口。 爸爸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柔和:“潇潇,告诉爸爸,嗯?我们父女之间,不应该再有误会,你也不想我再误会胖子是不是?” 对对对,可不能再让他对胖子生出意见来! 我赶紧从实招来,把胖子为我好的话都讲出来:“胖子,胖子他说不能让你们和他爸妈一样,不能让我也成可怜孩子。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哭闹打滚阻止爸妈离婚,叫我,叫我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要想办法。” 爸妈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妈妈轻轻问:“就是戳避孕套的办法?你们怎么知道那样会怀孕?妈妈可没跟你讲过这个……” 我将离家出走时农家乐老板娘出主意的事说了一遍。 爸爸拍了拍沙发扶手:“嗯,这么说生弟弟的主意还是胖子想的?” 我愣了愣,直觉不能让胖子背锅:“是我!看到嘉嘉阿姨怀孕,我就想,与其爸爸和狐狸精生,不如和妈妈生个亲弟弟。” 爸爸架起二郎腿上下晃着,扫了我一眼:“哦?那时怎么不采取行动?” 我狠狠掐一把虎口——这种话,怎么骗得过我爸这个老狐狸! 但也不能拉承乾哥哥和方元贞下水啊。 我低头飞快想了想,坐正身体:“那时,那时决心没有下。后来是朗润,朗润家的事情……爸爸你说郎爷爷想多撑几年将来好把家业传给郎润。我就想,爸爸也许想要一个优秀的儿子。你们这些人到中年的老总,十有八九都会考虑接班人的问题,不是吗?” 爸爸眼睛一眯,眼神十分危险,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威压:“这绝不会是你想得到的。方家大小子跟你说的?” 我见势不妙赶紧“呜呜”装哭:“呜呜呜,你别不承认了,我知道你从来没考虑过我。你都不关心我的学习,你也不和我说公司的事,你情愿跟胖子讲……你,你还亲口说,离婚了我归妈妈,你就是不待见我。若我是儿子,你还会这样吗?你就是重男轻女的大坏蛋,你还装……” 我这么装着装着,越哭越伤心,倒后来简直是嚎啕大哭:“你从来没对我寄以希望,你就是放弃我了,你就是不想要我,呜呜呜……呜呜……” 妈妈赶紧过来抱我:“没有没有,好潇潇,乖潇潇。爸爸没有不要你,爸爸是心疼你。管公司那么辛苦,他怎么舍得你受累。他常常和妈妈说,要给潇潇挣三辈子花不完的钱,要活到一百岁,要给你撑腰一辈子呢!” 我泪眼蒙蒙看着爸爸,抬脚踹了他一脚:“我才不信!应至诚他就是个骗子!” 应至诚受了我一脚,又一脚,沉声道:“那,你为什么不恨爸爸,为什么还原谅爸爸?” 我哭得头昏脑涨,埋头在妈妈怀里胡乱蹭:“谁说不恨,我恨死你了!” 应至诚起身来,蒙住我的眼睛:“潇潇,和爸爸说老实话。”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轻轻擦去我的泪水,却不移开,让我在黑暗中失去方向,却将他蛊惑的语气听得一清二楚,入心入脑楚:“告诉爸爸,为什么不恨爸爸?”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不知道吗? 我吸着鼻子:“你是我爸爸。” “可爸爸很坏。爸爸对妈妈不忠,爸爸重男轻女,爸爸还想不要潇潇……” 我哭着说:“你现在才坏,以前又不坏。只要你改正了,以后变好不就行了吗?” 爸爸沉默了好一会儿,弯腰俯身从妈妈怀里将我接过去搂在怀里,嘴唇亲上了我的头发,湿润而温暖:“潇潇,所以你只想记得爸爸的好,忘记爸爸的坏?” 我瓮着鼻子不说话。 爸爸轻轻松开我一点儿,将头侧向一边,吸了吸鼻子。 我睁开泪眼迷蒙的眼睛,看着妈妈双手捂着嘴巴,又哭又笑,又蹦又跳。 爸爸都公开承认对她不忠了,她有什么好开心的! 等她平息下来,爸爸才回过头,我分明看见爸爸眼睛有点红。 嗯,肯定被我感动了。 我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我爸爸可真有福气。 哎,可他真不惜福! 我又气恼起来,狠狠捶他手臂。 爸爸任由我捶了一阵,彻底放开我,让我坐到一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次避孕套的事情,爸爸妈妈很生气。” 今天,今天你不是冤枉我吗?我都解释清楚了啊?我鼓着眼睛看他俩。 “让妈妈怀孩子,怀个弟弟来挽留爸爸的心,潇潇你把妈妈当什么?生育机器?你说爸爸该不该教训你?”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像,好像是错了。可错在哪儿呢?胖子、方元贞、承乾哥哥他们都这么出主意啊,他们都是为我好啊。 妈妈拉过我的手,语重心长:“潇潇,你的想法让妈妈很担心你知道吗?虽然你还很小,可正因为你小,不是老人家,不该有这种思维啊。这次,你希望妈妈怀个弟弟来留住爸爸。将来你长大结婚,遇到类似情况,你是不是也要通过委屈自己的方式来保住家庭?你觉得用生育巩固地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你觉得生儿子就有用?谁教给你的观念?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来践踏你身为女孩儿的尊严,妈妈想替你大嘴巴抽他!” 我一只手蒙住嘴巴,又加上一只手——打死也不能说出来! 爸爸在一旁冷冷一笑。 我头皮一麻。 哪怕我一个字不说,这人也什么都能推理出来! “胖子他敢这么做,我捏碎他。”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我朝妈妈缩了缩身子,抱着她臂膀,弱弱回嘴:“你自己都承认重男轻女了。” 爸爸在我面前蹲下来,叹了口气:“潇潇,听其言观其行,你真觉得爸爸重男轻女?爸爸跟你老实说吧,爸爸从没想过要生儿子。从前你外公外婆也担心过这个问题,几次三番劝我们生二胎,爸爸还和他们闹得很不愉快。你妈怀着你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我不想她再来一次。何况如今这岁数上,不管生儿生女,爸爸和妈妈都再没动过念头。 爸爸不苛求你,是希望你按照自由意志过一辈子。我的压力我自己承受,你的人生你自己走。我不会像方家那两口子,硬要安排孩子来接班。公司是我自己要创立的,我不能把自己未完成未光大的事业塞给你。即使你不是我女儿,是我的儿子,我的态度也一样。当然,你是女孩子,是爸爸的小棉袄小宝贝,爸爸偏疼多了点。若是儿子,我的养育方式或许稍微不一样,但大方向不会变。这是出于男孩女孩的不同教育方式,不是重男轻女,潇潇你明白吗?” 老实说,我不明白。 怎么会有父母不望子成才呢? 看着我迷惑的表情,应至诚摸了摸我鼻子:“算了,我的这番想法同龄人尚且不能理解,何况你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妈妈在旁摇头:“你觉得潇潇是孩子,经过这段时间,我倒觉得她比我们想象的要成熟懂事呢。” 爸爸不置可否,拉我站起来,推我往卫生间方向:“行了啊,小花猫去洗脸。爸爸妈妈带你出去玩。” 呀!真的吗?我高兴得蹦起来,“叭”地吊着爸爸脖子亲了他脸颊一口,欢呼着跑去洗脸梳头。 耳听得爸爸在身后轻笑一声:“小屁孩一个,一会儿天真一会儿世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成熟个铲铲。” 扎好头发出来,我愣了。 面前,爸爸穿着多年前的蓝色工装,长身玉立,笑吟吟看着我。妈妈穿着吊带裙,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白底绣樱桃针织开衫,伸手冲我展开一条粉色蓬蓬纱裙。 和我们小时候穿过的一模一样。 爸爸笑了:“我们身上的就是以前的,只你的裙子是新买的。” 他们什么时候从我衣柜里翻找出来的啊? 我嘟着嘴巴接过裙子,捅捅他腰眼:“是不是被我感动了,然后迷途知返?” 爸爸搂着妈妈肩膀,十分傲娇:“不告诉你!哼!” 做过错事还理直气壮的人,天底下估计也就这一位了。我再一次见识了他的脸厚心黑。 幸好他遇见的是我妈和我。要换个老婆,他得跪穿十个八个键盘。 不过也难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么。 我看了看爸爸,觉得可能、或许,他那张脸也能决定上层建筑…… 第17章 俩骗子 爸爸开着车带我们到老城区,在一片起码有二三十年历史的灰色老房中钻来钻去,最终到了一个矮墙围着的老旧小区。我们下了车,在高大的小叶榕树下走着,路边一溜儿窄小的花坛,石头歪七咧八,也不知什么灌木,开着密密麻麻的小白花,香气十分油闷。 妈妈问我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摇了摇头。 爸爸不是带我玩儿吗,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他俩神秘兮兮不肯说。 进到一栋小楼,上了三楼,爸爸摸出钥匙打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妈妈和我一前一后进了门。 我立刻“哇哇”大叫。 我知道这是哪里了,这是我们从前的家啊! 小小的两室一厅,客厅很小,细长而瘦,布艺沙发刚好卡在一端,上面还搭着记忆中的浅绿格子布。 客厅中间左侧靠墙处是一个小小的餐桌。桌边两扇门,一个通书房,一个通卧室。 卧室大,书房小。记忆中在这里住的时候我还太小了,又喜欢和妈妈爸爸腻着,故而一直没和爸妈分房睡。另一间房则是爸爸的书房。 那时我半夜醒来不见爸爸,就哧溜滑下床跑去书房,一找一个准。他会从一堆堆图纸中间揉着眼睛过来,抱着我去厨房,给我热一小杯牛奶喝,再哄我睡觉。有一回我牛奶喝多了,清晨尿了床,十分羞囧,从此再也不肯夜里喝牛奶。 餐桌对面是两扇推拉式玻璃门,隔着玻璃可以清楚看见黑色石材的料理台和浅原木色的橱柜门,妈妈就是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厨艺。 玻璃门下半部贴着贴纸,有小草、野花、小蘑菇、小羊、小兔子。小时候我老拿着画笔在玻璃门上乱画,透着光看它们,觉得自己画得特别美。妈妈见我对绘画有兴趣,给我报了个班,结果我对纸上画画毫不感冒。 我摸了摸玻璃门,贴纸还在,画都没了。 走向客厅另一端,那是我记忆最深刻的地方——我的游乐场。彩色泡沫板铺陈了三分之一,靠墙是一排矮小的柜子,只有我腰那么高。 我光脚走上去,软软的,温暖的泡沫,脚感很棒,久违了。 打开柜子,里面装着许多玩具和绘本,我随手翻开一本封面有两只小浣熊的书,就见扉页上面用拼音歪歪扭扭写着“xiaoguaiguai。“g的腿特别长,看上去好像刹不住车。 这是我的笔迹,我的书! 记得搬家时,我舍不得它们,哭着要全部带走。后来它们在一次次搬家中被装进更加严实的箱子里,堆在如今的阁楼上,怎么在这里出现了? 我压抑住心中的震惊,去看爸妈。 客厅没有人,他们轻轻的说话声音从卧室传来。 我起身走到卧室门边。 妈妈倚靠在窗户边,爸爸坐在床尾,正对着她,蓝色工装宽大,但他的背影依然正直而帅气,足以迷死我们学校高中部那些大叔控女生们。 妈妈脸上似笑非笑,正伸出食指点爸爸的额头:“还得意哪?笨死了,50万卖出去,200万买回来。” 爸爸捉住她的手指:“没有那50万,哪有今天。” 他低头“啵”了一声,似乎亲了亲妈妈手指:“宁宁,你那一年多跟着我真是辛苦。带着潇潇住出租房,连你最爱吃的虾也没钱买,回回数着只数买六只给潇潇吃……” 我们那时候住的出租房?明明那房子又大又美,我还欢呼雀跃了好久。当然,小学时我们搬进了如今的房子,因此我对那个临时过渡的家就没多大印象了。 我只恍惚记得,那时我们不穷啊?明明我有了更多的玩具,更漂亮的裙子。妈妈回外婆家,穿得特别美,还戴着钻石项链呢,我记得妈妈跟外婆说,她的项链买成19万块钱…… “志诚,我没觉得苦,真的。你看我们同学,哪个不羡慕我找了个潜力股?我妈还说我眼光好,幸好当初没太过反对呢。” 爸爸“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眼光的确好,买个两百块钱的锆石项链充钻石,愣没被你妈认出来。至于运气,如果不是老何注资,咱们卖房子打江山的钱就要打水漂了。宁宁,你可比我敢赌。我就奇怪了,你当时真不担心创业失败,咱们无家可归?” 妈妈歪了头,眨了两下眼睛,狡猾一笑:“怕什么,你真成穷光蛋,我就一脚把你踹了!” “切!”爸爸十分不屑:“你嫁我的时候我也是穷光蛋啊,房子首付一给,只剩133块钱。干嘛还肯嫁?” “冲动是魔鬼啊,拿了证就后悔啦。” “骗子!”爸爸一把将妈妈拉在他腿上,扣住她的腰,一口咬上她耳朵,含含糊糊道:“你就是喜欢我帅,喜欢我会亲,喜欢跟我玩各种花样……” 我眯着眼睛跑到沙发上坐着,寻思着出去溜达呢,还是玩一会儿手机? 正想着,茶几上一个粉粉的红盒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盒子大大的,薄薄的,系着金色蝴蝶结,拿在手里很轻,看起来似乎是某个牌子的衣服。 我拉开蝴蝶结,将盒子打开来一看,却是一本赭红色的证,上面一排烫金大字:《房屋所有权证》。 就是这本薄薄的证书,200万啊?我打开来,一页页翻看完,最后目光落在了日期上。 是三个月前。 那时他们不正闹离婚吗? 正觉得奇怪,就见盒子底部还有一张卡片,拿起来,是爸爸独有的微微向右上方倾斜的字体:“宁宁:结婚十八周年纪念日快乐!爱的小屋,永远住着你!” 好一阵我才明白过来。 骗子!应至诚和张宁都是骗子!一双骗子!电视剧都没他们会编!姚晨郭京飞都没他们能演! 什么什么闹离婚?什么什么狐狸精?什么什么不要我?什么什么迷途知返?都他妈骗我的,骗我一个孩子! 怪不得何叔叔都不知道他们闹离婚!怪不得离着离着没了动静!怪不得妈妈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怪不得爸爸谈起来语焉不详,他们逗我玩儿呢! 我“啪”地把房产证狠狠朝茶几上一拍,几步冲进卧室,妈妈吓了一吓,赶紧从爸爸腿上跳开,掠了掠头发。 爸爸见我怒气冲冲,诧异道:“潇潇,怎么啦?” 我一声冷笑,抱了手臂上下打量这对骗子:“哟!这么恩爱,怎么不亲啦?是不是没花样可玩?要不要我回家给你们拿兔子耳朵护士服呀?哦,也可能又换花样了。我说应至诚张宁你要不要脸,年纪一大把了学什么毛片?也不害臊!我都替你们脸红!” 我伸手指着应至诚,指尖快要杵到他鼻子尖:“你还有好意思打我,你也下得去手!你把我扔地下,把胖子踹地下,你、你、你,你不要脸又不要命!” 妈妈咳了两咳,低了头往爸爸身后躲,指头掐着他手臂轻轻拧绞着,声音跟苍蝇似的:“看吧看吧,都怪你……” 爸爸眉头微扬,声音一高:“怪我?老子下手算轻的。胖子要是掀开被子,老子把他扔楼底下,叫他重新投胎做人!” 我气得快结巴了:“谁、谁让你不吭气?你但凡说一声是妈妈,我和胖子,我们敢吗我?” 爸爸冷声一哼:“有人面皮薄么?” 妈妈又缩了缩,全盘隐藏在爸爸身后,连个衣襟都不露。 我恶狠狠盯了应至诚半天。 爸爸的趾高气扬像停了电的led灯,渐渐暗了下去。 我转身扯了梳妆台凳子,拧身坐下,手肘靠在台面上,右脚屈膝架在左腿上,沉声道:“老实交代吧,你俩干嘛演这场大戏?” 爸爸拉了妈妈在床尾坐下来,正正对着我,彼此交视一眼,妈妈弱弱推了推爸爸。 嗯,我挺有审讯的威仪,真真痛快。 爸爸垂下眼皮,坐姿端正,双手按在膝盖上,老老实实交代:“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我一个朋友的儿子因为受点挫折跳楼自杀。警察清晨找上门的时候,朋友夫妻俩根本不敢相信,直到他们打开儿子房门,看到被子整整齐齐,窗台上的花盆挪开了两个……” 呃,我想起来了——当时爸爸唏嘘不已,连着失眠了两天,我三更半夜打完游戏,还看到爸爸在书房里,手上拿着一支烟闻了又闻。 所以,他担心我经不起风浪,就搞个天大的挫折来锻炼我? 离婚,出轨,两口子都不要我,这搁他么在哪个孩子身上都受不了啊!你他么是锻炼呢还是要我的命呢! 一想起那几十百来片助眠药,还有没顶而至的江水,我鼻子酸酸直想哭。 老子差一点就死了! 我放下右腿,架起左腿。换了左腿,又架上右腿,怎么都不得劲儿。 干脆站起来,走几步,从门口走到窗口,又从窗口走到门口。末了,站定,破口大骂:“应至诚,我他妈墙都不扶就服你!” 爸爸猛地一把抱住我:“潇潇,潇潇,对不起,都是爸爸不好。你不知道爸爸有多害怕,爸爸怕呀,怕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你还这么小,又被我们保护得太好,从来不知人之艰难。可这辈子还那么长,那么多事,你可能会考不上大学,可能会失恋,可能会被人嫉妒仇恨,你的叛逆期总有一天会来,有什么事也不肯和我们说……若是,若是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我用力挣扎,扳他的手,没用。 他的手臂肌肉块块鼓起,硬邦邦跟铁打似的。 妈妈叹了口气,幽幽道:“潇潇,原谅爸爸妈妈。我们第一次当父母,经验不足。” 这理由强大得无可匹敌。 可老子也没做女儿的经验! 这活儿干不了!老子不玩了! 我低头咬了应至诚一口,他一松手,我趁机跑出去。 第18章 讲条件 城市很大,成百上千条街道就像迷宫,我在里面一通乱撞。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见绿灯就走,见红灯就停。见到和应至诚张宁差不多的恩爱夫妻俊男美女,就冲上去恶狠狠盯人家看。 应至诚开车在身后不紧不慢跟,张宁小步跑着在我身后给我撑遮阳伞,两人并不拦我。 走了不知多久,腿肿胀酸痛得快要失去知觉,我终于想通,转身到马路边,拉开车门上了副驾:“渴了!” 应至诚赶紧拧开一瓶水,双手递给我。 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一半,将剩下的“哐当”砸他身上,拉了安全带系上:“开车,老子饿了!” 这对背时砍脑壳的混账爸妈!老子能拿他们怎么办?又不能炖来吃了! 菜上来了,我狼吞虎咽。爸妈一直给我夹菜,看着我吃,叠声叫我慢点。 等到他们正式动筷子时,我靠在卡座上,头一歪,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眼前还一片黑暗,外面正下雨,大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外的树上,即使隔着双层隔音玻璃仍嘈杂不堪。 我打开灯,看看床头钟点,才一点多,可能被雨声吵醒的。 摸了摸肚子,又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饿醒的。我想了想,按下窗帘遥控,果然一片亮眼的白倾泻进来。 原来已经中午一点多。 真是大惊大喜大悲大伤的一天,比爬山还累,比熬夜复习还苦。 我趿着拖鞋踢踢踏踏下楼,只听厨房里刺啦一声热油跳珠的声音,而后传来阵阵香气。 大门开了,爸爸提着公文包进来,将车钥匙丢在一边:“潇潇起床了?” 今天星期一,正忙的时候,他中午特意赶回来看我? 我眨眨眼睛。 爸爸放下包走过来,讨好地拉我的手:“潇潇?” 我立马沉了脸走开,自去洗漱。 正用洗脸巾抹着耳朵呢,爸爸又跟来身后,靠在盥洗间门口小小声问:“还生气哪?” 我闭了眼睛抹洗面奶,慢条斯理一圈一圈按摩,感受泡沫的温润细滑。 “潇潇,爸爸要怎样做你才满意?” 我不理他。 直到吃完饭,我取了张湿巾擦擦嘴,才竖起食指和他讲条件:“第一,不能找承乾哥哥、方元贞和胖子的麻烦。” 爸爸脱口而出:“他们跟你讲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就这么算了?” 我敲敲桌子:“你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想我就这么算了?” 他立刻改口说行。 “第二,以后家里的事,我要知情权和表决权。” “好。”妈妈抢先答应。 “第三,往后我的事自己做主。” 爸爸想了想:“建议权我们总有吧??” 这个自然。我面无表情:“我也有不听建议的权利。” 爸妈走到窗边,简单迅速低声商议一会儿,回身坐下,答应了。 谈判成功,我第一个想告诉胖子。 这三个月,害胖子跟我离家出走生气担忧挨打挨骂,还被我拉下了水差点淹死,爸妈岂止对不住我,还欠胖子一声“对不起”呢! 还是我来道歉好了。 电话拨出,“嘟嘟”响了七八声,才听到他模模糊糊“喂”了一声。 “胖子胖子,你额头好点没?” 胖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低微无力:“好了。” 好了怎么这个德行?“少骗我,到底怎么样?” 胖子沉默了一阵:“一点点感染。” 声音倒是略略大了点。 我急眼了:“你特么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伤狠了?” 胖子放声大笑,声音嘎嘎的如池塘里一群老鸭叫唤:“午觉没睡醒,吓你的!笨蛋,该!谁让你害我挨顿打!哈哈哈哈,老子明明活蹦乱跳,你咒我还!” 我气得大力按断电话。 再担心胖子,我他妈跟他姓! 从老狐狸应至诚身上讨到了便宜,这么开心的事儿,和谁分享呢? 我想了想,决定找方家兄弟。 电话拨给承乾哥哥,还没拨通我立刻给挂断。呃,今天星期一,他应该正忙。 元贞接了电话:“潇潇,我一会儿给你打过来。”立马又挂了。 咦?元贞也忙上了?这个暑假可没作业。 过了大约五分钟,他回拨过来:“不好意思,陪我爸看医生,刚刚……” “方伯伯怎么了?”我闻言有点焦急,小毛病断然没有家人陪着看病的道理。 元贞语气很正常:“没什么,有点面瘫。医生说问题不大,只是说话稍微有点儿不清晰。” 我问了医院地址,赶了过去。 巧得很,又是那家医院,又是那位晒女狂魔医生谢卓然。还有,承乾哥哥也在。 我顾不上和他们说话,赶紧几步走到方伯伯身边。 方伯伯圆胖身材,鬓边微微有些白发,但五官还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眼下他正端坐在椅子上,脸上扎着好些银针,像个仙人掌。 我忍不住后背一缩,下意识摸了摸脸。 方伯伯朝我点了点头,不甚在意,也有两分宽慰的意思。这么一细看,我才辨出他的左边口角有点歪斜,左眼下挂了一滴泪珠。——瞧瞧,都疼哭了,原来不单胖子怕疼,大人也怕疼。 方伯伯说话不便,我就问元贞和承乾哥哥怎么回事。两人倒不见什么紧张情绪:“前几天早上起来洗漱,突然就这样了。医生说是疲劳、睡眠不足和压力大引起的。” 方伯伯有承乾哥哥分担,什么事压力大? 承乾哥哥摸着下巴呲牙:“这不是秦岭拆违,全国都在查违建吗?我们有两个特色小镇上马时心急了点,建设有些超前。上周,被当地政府立案查处了。” 呃,我虽不明白,但这事儿要损失不少钱是肯定的。 不明白,便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宽慰方伯伯:“方伯伯,您不是常说健康是最大的本钱吗?怎么不重本钱重利钱了?看您这一脸针扎的,都疼得掉豆子了……” 方伯伯想笑,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扎针还是面瘫的缘故,又收敛了笑容,摆摆手没有说话。 谢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气定神闲:“那是面部神经受损引起。你以为跟你小男朋友一样,被打个屁股就疼得哭天抢地?” “你怎么知道胖子挨打?” “胖子什么时候挨了打?” “潇潇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我和元贞、承乾哥哥同时叫嚷起来。 谢医生眨了眨眼,立刻捂口:“我是不是知道太多了?” 我忿恨看他:“岂止?你的病人也够多的。” 谢医生捂口的手抬了抬,挠了一把头发:“谁让我是本市最年轻最著名的神经内科专家,本院最八卦最佳记忆力的医生?” 这番自大,我们都无语以对。 八卦医生说完,弯下腰把方伯伯脸上几颗针揉捻几下,提了提,两分钟后取了出来。 治疗结束,方伯伯抬腿站起走到我面前。他生得高大,我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他略略变形的脸。或许他表情失了往日慈和,我觉得很有压迫感。 他抬手摸摸我的头发,语气还是一如既往慈爱有加:“这才多久不见,潇潇又长高了。生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懂事,怪不得你爸心疼呢。” 声音稍微有些含混,好像舌头不太会转,但我能听明白。 心疼,应至诚哪是心疼?他吓得我心肝子疼! 我心头腹诽,嘴上却客气:“他嫉妒您有两个好儿子,只好吹嘘什么小棉袄,您别听他的!” 方伯伯笑起来,嘴角更加歪斜了:“哦?下次我跟他说说,既然彼此嫉妒,干脆换着养算了。我这两个不成材的,随他挑一个去。” 面子话谁不会说?我张嘴就来:“我爸为难了,两个都好,怎么挑呢?” 方伯伯一手微微带着我的肩膀往外走,脸上笑得有些拧巴:“这还不容易?我要是你爸,挑一个做儿子,剩下那个做女婿,一锅端!” 我差点平地摔个大马趴:谢医生真该多扎他一阵子! 承乾哥哥在背后大笑:“爸,你这叫为老不尊……” 嗯,还是承乾哥哥好,肯为我主持公道。 我好一阵才从尴尬的情绪里走出来,抬眼却见方伯伯带着我们走向一扇写着“心理健康中心”几个大字的大门。 门自动开了,门后,两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美女齐刷刷冲我们弯腰致礼,一个领头的抬手将方伯伯领了往深处去。另外两个微笑着请我们三个到休息室坐等,端来茶水和果盘。 地毯厚实,沙发舒适,室内装饰典雅考究,香气幽然沉静,不像医院,倒像机场贵宾室。 元贞同我解释:“我爸这病是精神压力引起的,所以还有心理治疗。” 美女护士看了一眼承乾哥哥,方笑微微转向我们:“我们卫主任是全市最好的心理医生,她的专家号一号难求呢,很多商务人士来这里做心理按摩的。” 我脑中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你们卫医生,下乡义诊吗?” 护士愣了愣:“下乡义诊?义诊通常是内科医生去,偶尔也有眼科,乡下老人白内障多。我们心理健康中心一般是不去的,何况卫主任这种坐镇医院的专家,学术上的事务又多。” 我闭了闭眼睛,睁开,又问一句:“你们医院下乡去哪些地方?” “辖区的乡镇吧。本市医院服务本市城乡嘛。” 我两手交握着,用力掐了掐虎口。 承乾哥哥已经看出不对来,赶紧问我:“潇潇你怎么了?” 我朝他笑笑:“没什么。” 我就知道,应至诚这种老狐狸,怎么可能让事情失去掌控! 正咬牙暗恨,一个身材颀长,举止潇洒的女子走过来,朝我们爽朗一笑,又见眼神定在我身上:“哟,果真是我们潇潇小美女。” 我眼珠一错不错盯着她——卫以宁医生,本市大名鼎鼎的心理专家。 方元贞疑惑地在我俩身上扫来扫去。 承乾哥哥礼貌站起身来:“卫医生,我爸睡着了?” 卫医生点点头。 元贞嘻嘻一笑:“哥,咱们把卫医生这里的沙发抬回去吧,让爸爸在家也能睡个好觉。” 承乾哥哥拍了拍他肩膀:“抬沙发容易,请卫医生难哪!” 我咬了咬唇——难个屁!只要肯砸钱,卫医生还能拨冗远赴邻市乡下义诊呢! 卫医生笑笑,抬手向沙发一请:“坐下聊呗,站着怪拘束的。” 于是分头落座,东拉西扯聊了阵,卫医生问了我暑假怎么玩儿,胖子怎么样,又笑着将胖子挨揍来换药,叫得一层楼悚然心惊的事八卦出来。 “那医生跟我说,没见过这样的幼稚男生,这么丢脸的事情还让小女生陪着,掐的小女生手背青紫一片。活该母胎单身,找不到女盆友。” 方元贞笑得东倒西歪:“这样啊,胖子算是落把柄在我手里了!我说呢,割痔疮,他想得出来!” 承乾哥哥则奇怪胖子为什么挨揍。 我淡淡答道:“交友不慎,认人不清。” 卫医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头发。我一甩头,避开了。 走出医院,作别方家人,我给爸爸的秘书打电话:“我爸约见的心理医生,你有电话吗?有位长辈最近压力大需要心理按摩。” “有。每次都是我帮应总预约的,很有名的专家呢。” “看失眠的医生呢?” “也有。”秘书有些好奇:“哪位长辈潇潇这么关心?应总认识的?” 我半真半假回答:“听同学说他爸爸最近挺烦恼。” 秘书很快将号码发过来。 我按了他发过来的号码拨出去,还没响起便挂断。 果然,手机上显出“卫姐姐”三个字。 不死心地打另一个。 ——“晒女狂魔。” 第19章 又闯祸 至此,事情经过已经昭然若揭。 三个月前,朋友之子跳楼自杀,应至诚为此夜夜失眠。 在“本市最好的神经内科专家”那里,他的症状得到缓解。两个晒女狂魔凑到一处,讨论失眠,也晒女儿。 得悉爸爸心病,谢医生给他推荐了自己的表姐——“本市最好的心理医生”、为众多商场精英做过心理治疗、擅长少年儿童心理研究的卫以宁医生。 卫医生,应该对我做过长时间的行为和心理评估。我从小到大的涂鸦和书籍绘本,最初极有可能是先搬来卫医生这里,再搬去老宅。 在她的建议下,爸爸决定给我人为制造一次巨大挫折。 因为,按照这个变态医生的说法——“单亲家庭的孩子最坚强最了不起,他们在青少年挺过了最大的心理打击,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击他们了。” 然后,我在书房听到爸妈交涉离婚条件,两个人都放弃我的抚养权。 我的失眠、痛苦、哭泣、逃避、浑浑噩噩,应至诚和张宁仔不动声色看在眼中。他们仔细观察记录,反馈到卫以宁那里,对我的行为反应进行分析,制定应对方案。 好巧不巧,我找谢医生开助眠药,晒女狂魔医生一下认出了我,给我开了五片助眠药,并迅速通报心理医生。 他们或许分析出了我轻生的念头,又或许没有。因为我的失眠是真的,第一天是熬夜打游戏,第二天是伤心难过。而且,他们不知道我找了胖子帮忙。 爸爸或许听到了我和胖子的电话,知道我想自杀。又或许没有听到全部,只听到一句“不想应至诚死。” 他在门口叫我:“潇潇,关于爸妈……离婚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动摇了,想要告诉我真相?还是想再度给予刺激?只记得我抢先排开了他:“你和张宁那点破事,与我何干!” 然后,胖子看到潇潇阿姨怀孕,我误以为爸爸和狐狸精鬼混,我们两个愤怒失望,携手去投江。 要不是打渔夫妻救了我们…… 江水没顶而至的窒息感再度袭来。 足足一刻钟,我才从恐惧中拔足而出,深深吸气,继续分析。 我和胖子离家出走,没有动卡上的钱。应至诚正着急时,我打电话给妈妈。知道了我们的行踪,他立刻安排两位医生匆忙搞了个“目标明确”的义诊活动,侦查行为,评估心理,疏导我俩,也顺便给我们瞧瞧感冒发烧。 呃,不知烧了他多少钱? 当时,我们撞见他们义诊,是因为老板娘大力推荐镇上广场边的蟹黄汤包。 是了,知道我们在哪儿,又查出那家观光农业园是公司的小小客户,所以,一切都很容易,是不是? 当时我和胖子已经决定杀回去,帮妈妈对付小三,豪气干云得很。心理医生得出了让人放心的结论,干脆让我们再放松放松,爬个山散个步,好好玩一玩。 待我们离家出走主动归来,应至诚彻底放了心。书房谈话,他的目的就一个,想知道我怎么振作起来应对这次人生危机。 不料我给他分析离婚经济利弊,指出他在家里的强权地位,狐狸精爱钱不爱人的事实,劝他玩一阵收手,还吐露出对他日渐忽略我和妈妈的不满,让他大受打击。 他大概接受不了悉心呵护养大的乖乖女如此势利如此愤懑且出语恶毒,差点背过气去。 然后,他们夫妻俩发现了我衣柜里挂着的,我们三个人套叠在一起的衣服。 我不知道他们取出衣服的那一刹那怎么想,但肯定很复杂。 胖子挨揍,我陪他换药,卫以宁迅速出现,再次接触我。可惜她前夫突然出现,会面匆匆结束。 即使短暂一晤,厉害的卫医生还是得出个让人放心的结论,爸爸妈妈自此消停。爸爸将已经回购的小房子重新装修布置回了当年的模样,这个过程中,他有什么心理起伏,我大约可以猜到。 朗润和嘉嘉阿姨的事情,再一次刺激了我娇弱的神经,没多久,避孕套东窗事发。原因么,大概张叔叔偶然在超市瞧见了胖子伸手抓避孕套,又见我俩慌慌张张,迅速通报爸爸,然后爸爸给何叔叔打了电话。 爸爸逮到胖子,瞧见床上避孕套的那一幕,大概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吧? 从我们口中掏出事情的真相,老奸巨猾的爸爸也明白了我潜藏内心的恐惧。那番长谈,这对夫妻东拉西扯又是刺激又是诱导,纠正了我被带偏的三观,纾解了我的忧惧。 迄今为止,我不知道我说的哪句话对了他们的胃口,让他们得出我“比他们想象的成熟懂事”之结论,志得意满结束了对我的考验。 然后,他们高兴得太早。俗话说,秀恩爱,死得快,这话大有道理。 他们更想不到,我来医院瞧方伯伯,彻底看破了他们的把戏。 一路上,我气得胸口鼓炸。 老子像个没头老鼠,被这对大猫溜了三个月! 我没心情回家,更没脸见胖子。上了出租车,的哥连问我去哪儿,我只答:“随便转两圈。” 司机便朝着宽阔安静风景好的地方开。 转到城市上游,滨江路延伸处,看到一江碧水,我才有了主意:“再往前一点儿,有渔船卖鱼的地方停车。” 这么久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也没有登门谢过那对打渔夫妻。虽然胖子再三拍胸脯表示重谢过了,我也不该害臊不露面啊。 若不是他俩,我大概早被大鱼给吃了。应至诚和张宁,大概要哭死悔死吧。 想到那一幕,我竟然有种“活该!叫你瞎折腾”的情绪。 江水静流,江湾幽幽,小渔船挽系在江滩铁柱上,里面空无一人。我滑开船腹的铁板,看到两条尺多长的鱼,稀稀疏疏二三十只粉青色小虾划着足优哉游哉在水里游着,身体近乎透明。 应至诚最喜欢吃野生鱼虾了,张宁也最会做这个。 呸呸!想他们做什么! 鱼虾没卖完,打渔夫妻应当就在附近。我踩着吱呀吱呀作响的跳板下船上岸,一路去寻。 穿过岸边郁郁葱葱的树林子,那边竟然是个小公园。有池塘、荷花、柳树、小广场,树荫底下有个小卖部,一群人正在那里嚼着冰棍闲话,船家夫妻赫然正在当中。 我分开道路两旁扑面而来的灌木枝条,从林下弯弯曲曲的小径走过去。 “老刘,你们两口子发财喏!随便接个电话捞个人就是好几万,请我们吃几次冰棍算什么?” 他们围着的老刘,也就是那位船家公笑嘻嘻地:“你个死老崔,只盯着我不放。你怎么不问问他?”他指指正在冰柜上支应着手肘,一脸笑眯眯的小卖部老板:“他给人说个我的电话号码,往人衣服里系个泡沫游泳板,那小胖子后来谢他两万块!” 问话的老崔连连摇头:“问他?我恨死他的血!我的船也在江边呢,他要给个我的电话号码,这财不就是我发了吗?好事不想起我,小卖部屋顶漏水找我帮忙,没下回了!我他妈给他拆了!” 小卖部老板笑嘻嘻地摊手:“我哪知道有这好事?不过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下回人家小姑娘再想不开,我就给老崔你打电话,让你戴了氧气面罩悄悄摸下水蹲着!话先讲明白,八万块钱到手,咱俩一人一半,对开!” 我立在那里,血液倒灌。 死胖子玩我! 怪不得急切要上厕所,怪不得回来时走路摇摇摆摆,原来想的这些招儿! 我很快醒悟过来,那些助眠药,也是假的!搞不好就是治感冒、拉稀、止痛、消暑、驱蛔虫、月经不调的!还什么苦臭来什么!胖子这人渣就想把我恶心吐了好让我消停! 我回身就走。 一个小时后冲到胖子家,按了门铃,保姆打开门,一脸笑容:“潇潇,胖子午觉起来还念你呢!” 他念我,他当然念我,我他妈多好玩!!比游戏有意思多了!! 我叮叮咚咚抬脚就往楼上冲。 推开门,胖子从一堆书里抬头,立刻欣喜站起来:“潇潇!” 他额头包着纱布,胀鼓鼓的,雪白刺眼,像贴了个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小馒头。 我的怒气一下蔫哒哒。 胖子那么怕疼,却因为我,挨了两次打。 他好不容易在他爸眼皮子底下攒点钱要给他妈,为我一下洒出去十万块。 如果没有胖子一边顺毛捋一边阻碍我,我可能早就…… 我瞧了他两眼,慢慢低垂下脑袋,指甲掐着虎口不做声。 胖子的脚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在我跟前站定:“潇潇,你怎么啦?”他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摇了摇,又弯腰低头看我的表情,声音里充满疑惑和不安。 我怎么啦? 我脆弱、娇气、任性、矫情、自私自利、不知上进,没半点好处。 可他们还那么爱护我。 胖子为我好。爸妈为我好。甚至,乱出主意的承乾哥哥、方元贞都是为我好。 倘若易地而处呢? 我也,也绝不会看着胖子去寻死,我也会千方百计制止他。就像那时我快沉到江里,还拼命把他往岸边蹬。 我一把抱住胖子的腰,想要牢牢扣在手里,呃,他太胖,扣不住。 瘪了瘪嘴:“胖子,谢谢你!” 确定我没弄出什么幺蛾子,胖子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回抱了我,嘴里仍不忘胡说八道:“谢谢?谢我什么?怎么个谢法?潇潇我跟你说,当牛做马可以,以身相许就算了啊。你爸揍了我两回,我可不敢要这么个岳父。现在,我一见他就想尿尿。” “呸!你想得美!” 我一把推开他:“做你的春秋大梦。就算你想,我爸还不肯呢!” 顿了顿,我说:“我爸啊,他最疼我了。” 胖子撇撇嘴:“就他干的那些事儿,真没瞧出来。” 话音刚落,手机铃声清凌凌响起。我看了看,是爸爸。 我得意地看了眼胖子:“不信?你听!” 我按了接听和扩音,只听应至诚的声音气急败坏传来,声调高得快要戳破手机:“应潇潇!快给我滚回来!老子这回揍不死你,个闯祸玩意儿——” 电话哐当掉地上,老爸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疯啦?还是傻啦?我立在当地,揉揉耳朵,不敢相信——这变脸也太快了! 胖子抚了抚额头:“完了,我恐怕还要挨顿打。” 我爸打胖子干什么? 胖子点了点我鼻子:“咱俩干的混帐事,你忘啦?” 他一手捡起手机,一手拉了我往外走:“我猜啊,你爸这么气急败坏,多半是你妈怀孕了……” 啊?? 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