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娇雀》 第一章 前言:这宫里上到尊贵的贵妃,下到卑微的采女都在模仿皇后,有的是琴艺像;有的跳舞像;有的是眼睛像;有的是气质像。 李嬷嬷说像我一般长得像的宫里还是第一个,她说我只要乖乖听话,一定会得宠。 后来李嬷嬷对我说:我不必和她们争,因为我只要站在那儿,她们就输了。 再后来,李嬷嬷死了。她临死前告诫我:皇帝绝对不会容忍,和他爱人如此相似的你不爱他!哪怕装也要装得像! 建平六年,我在一场宫宴上被选入宫。 我爹不过是国子监祭酒,无权无势的清流文官,虽能进宫宴,却被安排坐在后面,我连皇上皇后穿什么衣服都看不清。 不知皇上是怎么从一群女人中发现我的。 晋禹穿着龙袍,乌眉剑目,显得尊贵异常。 他让我上前抬起头,仔细看了好久,最后说:“是个美人。” 他的话让我如坠冰窖,旁边的皇后心领神会道:“既然陛下喜欢,便纳进宫里来吧。” 晋禹没有回应,又问:“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生的?” “臣女陈莹霜,乾元二十年霜降出生。” 晋禹好似在追忆往事,喃喃道:“十五岁,霜降。”而后又恢复如常,“你和皇后还真的有缘,不仅长得像,连生日都是一天。” 他挥了挥手,“封为昭仪,下月初一入宫吧。” 我没有反应,呆呆地跪在原地,冷气从膝盖处往上冲。 不,我不能入宫。我惊慌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刚想出声就被皇后打断:“陈大人,还不领旨谢恩?” 我看着父亲佝偻着背,从尾席匆忙赶来,终究把话咽了下去。 坤宁宫。 今日是第一天入宫,我跪在皇后脚下,听她讲这宫里的规矩。 她说了很多,给我派了很多任务:琴艺、舞技、茶道、绘画、刺绣、烹饪等等等等,最后她派了一个严肃内敛的教导嬷嬷跟着我。 那嬷嬷姓李,看着是温厚敦实之人,跟我回重华宫的第一天就嫌我对皇后礼不诚、心不敬,罚了我十诫尺。 她的板子好疼,落在身上总会留好几天的红印。 皇后讨厌我,这是我刚入宫就确定的事。 不过我也讨厌她。在入宫前夕,她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和顾家哥哥定了亲,就以皇后的名义给顾哥哥和我的小妹赐婚,断绝了我和顾哥哥的一切可能。 可我小妹也有心上人了,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听父亲说这几天就要来提亲,却生生地被拆散了。 当今皇后出自镇国公任家,名唤颜希;她还有个双胞妹妹早年间染病身亡了。 任家高门大户、名门望族,不是顾陈两家可以撼动的。 听说顾家哥哥在成婚的第二天就去边境从了军,从此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未入宫时听说,皇后善妒。 她的妒,不是不许夫君亲近别的女子,而是将别的女子包装成她的样子,让皇帝无论去哪儿都能找到她的影子。 每个新入宫的女子都会受她心腹嬷嬷指点,在某一方面像皇后。而皇帝也习惯了这种调教,他总是等着自己的妻子将替身亲自到送他面前。 有的是跳舞像;有的是眼睛像;有的是气质像。李嬷嬷说像我一般长得像的在宫里还是第一个,她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一定会得宠。 也许是因为我的容貌,李嬷嬷不只是教导,而是成为了重华宫的掌事嬷嬷,掌管我一切事务。 不过,李嬷嬷从不满足于我只长得像。她教我弹琴,哪怕我的苏调弹得再好她也不喜欢,她从握琴的姿势教起,不要求我弹得好,只要求弹得像。 我想过反抗,可我在这深宫中微小如尘埃,我的反抗只会令自己受伤、令家人为难。 每次在我挨打之后,乳母总是会抚摸着我的头,叫我的乳名,对我说:“双双受苦了。” 只有乳母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是陈莹霜。 终于在入宫两个月后,我被送上了皇帝的龙床。 第二章 那天下了雪,屋子里的地龙烧得暖暖的,我披散着头发,双手抱膝坐在床上等待皇帝的临幸。 晋禹是个温柔的人,他进来就握住我的手,丝毫没有生疏,问:“可有闺名?” 我答:“家人都唤臣妾阿双。” 晋禹低头浅笑,“是因为霜降吗?真是个好名字。” 他伸手放下罗帐,拥我入怀。 红烛帐暖,鸳鸯交颈。我忍不住轻吟了一声,他却停下了动作,捂了我的嘴,“阿双,这种时候不要出声,朕不喜欢。” 云雨过后,我躺在晋禹身边看着他的睡颜。 晋禹睡梦中唤着“阿希”,待抓到我的手后,才神情平复、陷入沉睡。 我觉得晋禹很可怜,明明爱人就在眼前却只能对着替身。 第二天,我升了婕妤,封号熙。 宫里这些女人都沸腾了,满宫上下只有我的封号暗合了皇后的闺名。 不出所料,在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就有人向我发难。 那人是前几月进宫的冯婕妤,是礼部侍郎的幺女,曾凭一首《高山流水》独宠一时,那首曲子我也练过,李嬷嬷为了让我练好还偷偷带我去看冯婕妤的演奏。 可惜李嬷嬷失算了,她教我的琴棋书画一样也没用上。 被夺了宠爱,自然心有不快,在我向她见礼时,她尖着声音说:“陈婕妤的礼,我可受不起。” 我明白她的心情。 冯婕妤一天练琴四个时辰,就是为了练得像皇后;她付出全部的精力做到的还不如我什么都没做。 李嬷嬷说过:我不必和她们争,因为我只要站在那儿,她们就输了。 冯婕妤数落了我一番,也没让我起身,与我擦肩而过。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我的脸撞上了她腰间的玉牌,当即脸就红了一块。 白璧微瑕,甚是可惜。 李嬷嬷神色大变,连忙扑过来,可有一个人影比她更快。 晋禹从殿外向我走来,用手指捏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着。 他的手劲儿很大,捏得下巴生疼,眼里是滔天的怒意,在听见太医说无碍后,才稍稍放松。 正当众人松了口气儿时,下一秒冯婕妤就被踢飞出去,晋禹清冷的声音响起,“冯婕妤赐毒酒!” 我看见冯婕妤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皇后似乎早有预料,她让李嬷嬷扶我去偏殿。傍晚就传来冯婕妤染病身亡的消息。 我摸着自己慢慢消肿的脸,问:“嬷嬷,若是我的脸毁了,皇上会杀了我吗?” 李嬷嬷不语,我却明白了:晋禹是绝对不会允许我顶着一张相似却有瑕疵的脸活下去。 冯姐姐,你别怪我,我也是因为一副皮囊而已。 我开始慢慢了解这宫里很多人。 刘贵妃出身世家、李贤妃是晋禹的表妹,两人本不甘愿成为他人的影子。可随着舞姿最像皇后的何美人诞下了二皇子;刺绣像皇后的王宝林生下二公主;她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效仿跟风,期盼能诞下皇嗣。 皇后从没计较过她们之前的挖苦讽刺,还是倾囊相授。 旁边宫殿里响起了丝竹乐声,那是陈贵妃在练习长袖舞,听说当年皇后娘娘就是以此舞名动京城的。 以前宫里跳得最好的是何美人,可她自从生了孩子,就再不复当年的身形韵味了,幸好她还有二皇子,可宫里的人多势力呀,她们母子二人其实过得不好。 我很喜欢二皇子,他很像小时候的顾哥哥总是能轻易看出我的悲伤。 他总是趴在我的身边,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我:“熙娘娘不哭,阿炎陪你。” 我总是控制自己想顾哥哥的次数,因为一想到他,我就没了在这宫里生活的勇气。 而晋禹的宠爱总能将勇气消散得更快一些。 其实,晋禹对我很好,总是搜罗有意思的东西逗我开心,有些时候甚至可以称得上讨好。 可看过他为了这张脸要人性命的模样,所有的感情都变成了战战兢兢。 我越来越讨厌皇后了,我讨厌她为什么把晋禹变成这样。 她总是轻描淡写地将这宫里的人抓在手里,包括皇帝。 我曾问过李嬷嬷:“皇上对皇后如此深情,皇后为什么要培养替身?” 李嬷嬷说:“皇后娘娘深爱陛下,不忍他只守一人,这是妻子的贤德。” 我摇摇头:“我不信,这不是真爱一人。” 李嬷嬷当着我的面没说什么,隔天就向皇后打小报告。 我宠爱稳固,早已不是当初刚进宫可以任她揉搓拿捏的陈莹霜了,所以她现在事事禀报皇后。 皇后罚我抄五十遍《女戒》。 我知道,她这叫气急败坏。 我开始和皇后作对,她让我往东我就往西。宫里人渐渐都说,我仗着圣宠不敬皇后,恃宠生骄。 他们错了,我仗的是这张脸。 皇后并没因此慢待我,对我还是一如往昔,不好不坏。 她的精力要分给选秀入宫的新人了,连李嬷嬷也被派出去教新晋妃嫔规矩,每天忙得没时间管我。 但晋禹很宠我,夜夜宿在我宫里。 今天是十五,明晃晃的月光,洒下一练银白,映在院子里的玉兰花上,光华烨烨。 不知边疆能否看见这样好的月亮。 晋禹便是此时进来的,他拉着我的手,“阿双,朕带你去个地方。” 摘星楼地处高势,是占卜祈福的好地方,这里看到的月亮又大又圆。 晋禹把我裹在他的披风里,为我抵挡住春夜的寒风。 我窝在他怀里,听他小声地说:“阿双,你已经整整入宫一年了。” 是呀,我已经和顾哥哥分开一年。 我看着晋禹的侧脸,觉得自己该向前看。 第三章 只要不计较目的,喜欢上晋禹是件特别简单的事情。 他从不会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他从不需要我做什么,我只要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陪着他就够了。 今天是我的生辰,除了乳娘的一碗长寿面不觉得和平常有什么不同。 可晋禹兴致很高,想要为我大办一场。 “今日是臣妾母亲的忌日。” 听了这话,晋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挥退了众人,将我搂在腿上,像哄小孩儿一样抱着我,摇来摇去。 他轻哄道:“阿双不怕,阿双不怕。” 他身上温度很高,刺得我眼睛酸酸的。 母亲早逝,父亲总是告诉我要照顾妹妹、打理家事,我从很小就学会了照顾别人。 我在打雷时护住瑟瑟发抖的小妹,我会在剿匪之后跑到死人堆里为顾哥哥包扎伤口,从没有人在乎过我是否害怕。 晋禹一边拍打着我一边说:“我母妃也去得早,父皇把我交给徐贵妃抚养,可几年之后徐贵妃也病逝了,后来我才知道是皇后一族搞的鬼,他们怕我有了母族的支持便会产生威胁,在徐母妃死的那天,我突然就不害怕了。我发誓要将自己在乎的人永远留在身边。” 我将脸埋进晋禹的颈窝,他喷出的热气洒进我的头发里,烘得心里有点暖。 两月之后,皇后照旧给晋禹引荐新人。 晋禹正喂我吃葡萄,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搂着我回了重华宫。 晋禹特别喜欢给我梳妆,他梳头和描眉的技艺很高。 他喜欢在我脸上勾勾画画,让我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可长时间的专宠终究不属于帝王。 听说有个新进宫的才人在御花园高歌一曲,被晋禹看中直接带回了长生殿。 当姚才人变成姚美人后,我才知道,她的声音很像皇后娘娘。 若是不看脸,单听声音很难分辨谁是谁。 晋禹宠了她几天后,又突然想起我来,我告诉他:“臣妾深爱陛下,不忍他只守一人,这是后妃的贤德。” 新来的姚美人很是专制跋扈,她和何美人住在储秀宫,仗着圣宠天天欺负何美人和阿炎。 何美人也给晋禹说过,晋禹只是轻斥了几句,并没有责罚。 底下的人看见何美人如此不受重视,便变本加厉起来,姚美人身边的小太监都敢欺负阿炎,掐得他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皇后娘娘也知道,可她除了送药再无表示。 李嬷嬷传来旨意,说是下月姚美人就要晋昭仪,入储秀宫正殿。 姚美人位分低时就敢欺负平级嫔妃,若是做了主位,阿炎的日子会更难过。 我心疼地搂着阿炎,“我会向皇上进言,让你和阿娘搬到我哪儿去和我做伴。” 这几天我的求见都被姚昭仪给挡了,虽然我的宠爱不及姚昭仪,但我要硬闯进去,储秀宫上下没人敢拦我。 我闯进去的时候,姚昭仪正蒙着面纱给晋禹唱曲,我的硬闯吓到了她,她急忙扑到晋禹怀里。 晋禹圈着她,语气有些不善,“你怎么来了?” “臣妾硬闯自知失礼,待臣妾说完,甘愿领罚。” 晋禹皱着眉,面上看不出喜怒,“你说。” “臣妾与何美人相交甚好,想请何美人和二皇子与臣妾同住。” 晋禹还未说话,姚昭仪抢先道:“不成,何美人是臣妾宫里人。” 我意有所指,“储秀宫的奴才总是不敬主子,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话说得难听,姚昭仪顿时就红了眼睛,拉着晋禹的胳膊可怜兮兮地撒娇:“皇上,臣妾没有。” 晋禹定定地看着我的脸,耳边是姚昭仪的低泣,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这种眼神比初次见到我时更强烈。 一番僵持过后,晋禹道:“何美人不必迁宫,朕会让姚昭仪好好约束奴才。” 晋禹挥了挥手,身边的小太监就想请我出去,我甩开他们想要上前,“臣妾求你......” “放肆!” 李嬷嬷扶着皇后匆匆赶来,原来她是去通风报信的。 皇后让人拉着我,向晋禹请罪:“都是臣妾教导无方。” 晋禹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团,让皇后带我回去。 我被押着回了坤宁宫,李嬷嬷已经在等我了。 她想上前扶我,被我一把甩开,我大声质问:“你明明知道阿炎和何美人过得是什么日子,还要阻止我?” 皇后端坐在凤座上,她抚了抚额头,很是伤神的样子。李嬷嬷连忙上前询问,她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 “你不是已经求过了吗?皇上可有答应你?” 我看着她们主仆情深的模样,正想出声讥讽,又想起阿炎可怜的样子,便软了口气:“我不行,你一定可以;在陛下心里,你一定比姚昭仪重要。” 我上前恳求,“皇后娘娘,臣妾求你,救救她们吧。” 她几次想开口却又没开口,脸上的不忍挣扎逐渐坚定,她对李嬷嬷说:“从今日起,陈昭仪禁足,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旁边来人想要押我出去,我被她们拖着,嘴里喊道:“是你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你不能不管她!” 坤宁宫逐渐关闭,我最后看见的是皇后落寞的身影。 我被关着,李嬷嬷开始还尝试着安慰我,“姚昭仪家世不高,何美人她们只是受些委屈罢了,要是......” 我猛地抬起头,一把将她推倒,厉声道:“受些委屈?在你们眼里这只是委屈?” 李嬷嬷慢慢爬起来,轻声道:“娘娘,你到底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 我一下子怔住,李嬷嬷继续说:“恐怕是觉得何美人和自己一样可怜才这么帮她的吧。” “可你想过没有若是今天何美人亲自去求迁宫会有什么下场!” “你还记得以前的冯婕妤吗!”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想起冯婕妤缩在墙角吐血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我觉得浑身冰冷、周身疼痛,乳娘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她把我搂进怀里小声安慰。 “皇上还是在意娘娘的,待过了这一阵儿,一切都会好。” 我讨厌皇后、也讨厌李嬷嬷,她们总是提醒着我在这宫里有多可怜。 可若是不跟别人比呢? 若是向下比,晋禹待我比冯婕妤、比何美人、比刘贵妃、比李贤妃甚至比阿炎都要好。 我应该感谢他、爱戴他。 晋禹依旧宠着姚昭仪,似乎是对上次的亏欠,我在元旦时晋了妃位,晋禹虽然没来看我,但各种赏赐从没断过。 何美人依旧被为难,就连在坤宁宫请安时,姚昭仪也免不了讽刺挖苦。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告诉自己:是姚昭仪自己跋扈,不关晋禹的事,他只是有些纵容罢了,他只是不知道罢了。 第四章 正逢年节时分,宫里到处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听说边境的甘老将军打了胜仗,要班师回朝了。 而封赏名单上有一个熟悉的名字—中郎将顾风。 晋禹大喜,命宫里准备接风宴。 这几天李嬷嬷聒噪得很,皇后娘娘也多次暗示,我知道她们是想提醒我无论顾风回不回来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都知道的,我是皇帝的女人,只能爱他。我也在努力慢慢爱上他,顾风于我只是过去的回忆。 我一直这么对自己说,一直在确认、一直在肯定,直到这些话变成厚厚的墙围在心上。 可当我看见他时,看见他饱经沧桑却又淡泊坚毅的面孔时,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些墙在慢慢坍塌。 顾风从一进门就在看我,他的眼神有些悲哀又有些欣慰。 席间,晋禹听说顾风是我的妹夫,让他敬我一杯酒。 我看他端着酒从人群之中向我而来的场景,就像看见小时候无论我在哪儿他总能准确地找到我。 在我护住小妹自己吓得瑟瑟发抖时,他在我房前拿着剑站了一夜;在我跑到死人堆里为他包扎伤口,他轻轻捂住了我的眼睛,将血腥挡在外面。 他从不在乎我是否害怕,因为在我害怕的每一个瞬间他都在。 他端着酒向我走近,“臣拜见熙妃娘娘。”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 李嬷嬷见状不妙,从后面推了推我,见我还没有反应,便俯下替我告罪,“陛下,我家娘娘最近身体不适,适才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晋禹没有追究,听见我病了,还急忙走过来问:“阿双,你哪不舒服?” 他环着我,担心的表情不似作伪,手伸向我的脸。 就是这个动作让我的心墙彻底塌了,心里的恨意止不住地往外冒。 晋禹不可怜,他可恶;他是始作俑者,他是这宫里的万恶之源。 他让我自欺欺人;让我痛苦难受;让我跟挚爱再无可能! 我恨他! 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在我想要推开他时,皇后的声音响起,“陛下,不如先传太医去偏殿为熙妃诊治。”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宴席的,皇后把我带回了坤宁宫。 她回到宫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屏退左右,只留下李嬷嬷。 第二件事就是狠狠打了我一耳光。 这巴掌用了皇后十成十的力气,她似乎是累了,靠在李嬷嬷身上喘着粗气。 我坐在地上,右边的脸迅速红肿,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 皇后缓了一会儿,怒道:“你知道你做什么吗?如果皇上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你们还能活的了吗?” 我从小声低泣到撕心裂肺,“可我恨他!我恨他!他毁了我的一辈子、毁了我所有的希望和欢乐。”我猛烈地摇着头,“我不想在这儿了,我想回家。” 我爬起来就想要往门口走,“我要回家。” 下一秒,我又被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比上一次更重,打完之后我和皇后都倒在地上,最后就是我在号啕大哭,皇后在李嬷嬷怀里哭。 哭了好一会儿,我爬过去抓住皇后的衣角小声哀求道:“皇后娘娘求你了,放我出宫吧。皇上那么爱你,你说的话他一定会听。求你了,求你了。” 我将所有骄傲和尊严尽数奉上,哀求着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可她只是摇头,使劲儿摇头。 我彻底瘫坐在地上,从内心深处涌上的麻木和绝望慢慢将我包裹。 从那天起,我真的病了。 我整天都恹恹的,也爱不说话。 不过这并不影响晋禹的心情,他本就不需要我说话,就算我没有回应他一句,他也不会生气,他只需要我好好地当一个摆设。 这宫里所有的人都被闲置了,晋禹总是穿梭在我和姚昭仪之间。 因为脸蛋和声音他想都拥有,可这些偏偏生在两个人身上。 一开始我还会疑惑晋禹为什么不直接找皇后,现在直接懒得想了。 晋禹这个王八蛋,也许就是纯粹折腾人。 后来,晋禹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将我和姚婕妤共同安置在长生殿,一边看着我的脸一边听姚婕妤唱歌。 刚听到旨意时,乳娘还担心过我和姚婕妤有过节,可她多虑了。 我虽和姚婕妤共处一室,可我不说话,她只能说晋禹让她说的,数月下来,我们竟没有任何交流。 不过,她比我惨一些。我只用坐着当花瓶,可她每天都要唱到嗓子沙哑。 付出自然有回报,几个月后姚昭仪有孕了,我又回到了之前的宫殿。 那天,晋禹不知发了什么疯来我宫中庆贺了一番,好似怀孕的是我。 不过幸好,我从不用对他的感情做出任何回应。 听说顾哥哥又出征了,既然此生不能在一起,我就在宫里默默守着,日子过得还算自在。 可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无论是受苦已久的何美人还是身居高位的刘贵妃都被姚婕妤为难过。前些日子,姚婕妤还让贵妃娘娘扶她上轿,晋禹知道什么都没说。 至于何美人和阿炎,我从一开始的义愤填膺变成和皇后一样时时送药。 姚昭仪的存在让后宫女人变得和气了,大家都被冷落,自然没有以前的剑拔弩张。 皇后娘娘还怕她们整日闷得慌,说书听戏就没断过。 其实皇后娘娘将后宫治理得很好,大部分人都能在这宫里活得不错,当然碰上姚昭仪这种故意找碴儿的不算。 日子一长,宫里的姐妹也忘了以前的小打小闹、勾心斗角。 刘贵妃最喜欢做菜,她做的四川火锅堪称一绝,一到冬日里,我们就在院子里搭个炉子,一边涮火锅一边赏雪。不过刘姐姐腿脚不好,一到冬天就疼得厉害。我看过她的脚,整个大拇指都已经变形、指甲都扭曲了,听说是练舞练得。不过,她很喜欢我们凑在一起吃饭的场景,说总能想起在家的时光。 吃完饭,王宝林就把二公主随便丢给我们,即兴耍了套祖传枪法。她动作干净利落、宛若蛟龙,实在不能想象那双拿枪的手是怎么拿起绣花针的。 以前觉得李贤妃是标准的淑女,可没想到她讲的鬼故事这么吓人,吓得阿炎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她讲得声情并茂、神采飞扬,可她跳舞时好看多了。 她们本是很好的女子,如今只是变回原来的样子。 第五章 我在宫里过得越来越平淡、越来越充实,只要晋禹夜晚不宣召,一切都很美好。 与众人返璞归真不同的是,我逐渐了抛弃以前的陈莹霜,变成现在的熙妃。 但这宫里的悲剧从而没停止过。 边境传来消息,军队又胜了,只不过是险胜,死伤非常惨重。 我在一个非常明媚的下午接到了顾风的死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空霎时间暗了下来,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 李嬷嬷怕我在众人面前失态,扶我进了内殿。 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彼时已是大雨瓢泼,长街上空无一人。 我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路上,身后是轰鸣的雷声。我来到西直门,看到守城的士兵穿着斗篷依旧伫立在城墙边上。 东华门也是如此,我绕着皇城走了一圈。 书里曾讲过皇宫有狗洞,叛乱时有很多人会从狗洞逃跑。 我细细查看了每一寸墙,连杂草都拨开看,却什么都没有。 书里还说,可以爬墙跑。 我看着那比我高出好多的红墙,觉得书里都是骗人的。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后宫。 我不想回重华宫,可也不知道去哪儿。 当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进了坤宁宫。 殿里传来皇后娘娘的声音,她说要加派人手,绝对不能旁人察觉。 正吩咐着,我就一身落魄地进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也许是在宫里皇后娘娘是和我说话最多的吧。 我本来是讨厌她,可当真的有事发生时,除了她,我竟然想不起别人。 李嬷嬷第一个发现我,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裙摆上还沾着泥土,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泥印。 皇后娘娘冲过来,举手就想要打我。 我没有躲,静静地看着她。 我感觉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胸口的疼痛也逐渐强烈,连五脏六腑也抽痛得厉害。 皇后娘娘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她的手停在我的脸边,浑身也是止不住地颤抖,最后她忍不住紧紧抱着我,手在后背上轻轻拍打。 我靠在她肩膀上,抬头看见的是坤宁宫华丽的吊顶。这座宫城就像一个笼子,将我们牢牢锁住。 我曾以为皇后娘娘是拿着钥匙的人,却没想到她和我一样,也是笼中人。 我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服,衣服上的刺绣有些发硬,隔得下巴生疼。 皇后娘娘拍打着我,轻声说:“哭吧,今天你尽情哭,但过了今天你要把这一切都忘了。” 我将自己关在殿中,谁也不见。直到皇后娘娘拿来了顾风的遗书,那是一块沾血的绢绸,上面写着:此生遇君,无怨无悔。 我再也制止不住体内的悲伤,只觉得浑身血肉被风干了一样,将那绢绸捂在心口大声痛哭,殿里的人见我这样也忍不住落泪, 待我哭得累了,我对皇后娘娘说:“请您为我的小妹赐婚吧。她本是受了我的连累才成了寡妇,听说那秀才一直在等她,请娘娘成全他们。” 陈家的女儿总要有一个过得好一些吧。 自从顾风死后,我整天郁郁寡欢。宫里的人都以为我是感染风寒之后身体不济,与我交好的嫔妃纷纷来看我,陪我解闷儿。 何美人和王宝林总是抱着孩子来逗我开心;李贤妃不知从哪搜来了许多民间画册;刘贵妃也是一次三次的送药膳过来。 最慌张的要属晋禹了,他应该是怕我死了这张脸就没了主人,连快要生产的姚昭仪都顾不上了。 几天后,储秀宫传来消息,姚昭仪诞下三皇子,升为婕妤;我也跟着占了光,晋了淑妃,从此高居四妃之位。 三皇子名为晋希,光听名字就知道晋禹有多喜爱这个孩子。皇子满月时,宫里整整庆祝了三天,李嬷嬷说自从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和大公主早夭后,宫里好久没有因为孩子这么热闹了。 姚昭仪母凭子贵,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何美人的处境便更加艰难。 我时常看见阿炎耷拉着小脸,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天,何美人派心腹嬷嬷来找我求救,说阿炎突然高烧不退。 我一边让人去请太医和皇后娘娘一边往储秀宫赶去。 阿炎躺在床上正在昏迷,小脸烧得通红,看着真让人心疼。 皇后娘娘带着太医赶来,经查证,阿炎的药里被人加重了分量。 皇后娘娘没有丝毫迟疑,下令搜宫,在姚婕妤的寝殿搜出了药物。 姚婕妤当即跪下请罪,“皇后娘娘恕罪,臣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何美人眼里冒火,像是要吃人似的往前冲,狠狠地掐住姚婕妤的脖子,我急忙上去拖开她。 姚婕妤趴在地上大声喘息,这时候,晋禹来了。 姚婕妤就像抓住一颗救命稻草一样,句句泣血,“陛下,是臣妾猪油蒙了心,受了小人的蒙蔽,你说过三皇子是您的希望,他不能没有亲娘啊!” 晋禹很是为难,手指不停磋磨,问:“二皇子现在情况如何了?” 太医答:“二皇子已经退烧,只需要好好静养。” 晋禹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姚婕妤违反宫规,看在三皇子的份上,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阿炎受了这么大的苦,凶手只是禁足,何美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颤声道:“陛下,阿炎是您的亲身骨肉呀!” 晋禹已经很不耐烦了,“朕还没说你刚才当众行凶,如此疯魔,能照顾得好阿炎吗?” 我赶紧跪下请罪,“何美人也是爱子情切,请陛下谅解。”晋禹的神色稍稍松了些,我又说:“不如让何美人带着二皇子来臣妾宫中修养吧。” 姚婕妤听了又哀求道:“不行,二皇子不能走,不然外人都会知道的,臣妾死不足惜,可三皇子的名声怎么办呀!” 晋禹摆了摆手,我的心彻底沉到谷底。到了这个地步,我还不能救他们吗? 晋禹走后,何美人一脸绝望悲恸,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反倒是姚婕妤像打了场胜仗一样,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我死死地拽着何美人不让她上前,“你想想阿炎,他只有你了。” 何美人闭上眼睛,掩住了心里的恨意,独自一人向偏殿走去。 我早已预见结局,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悲凉,皇后娘娘拍了拍我肩膀,走出了储秀宫。 第六章 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阿炎逐渐康复。 “我近日总觉得身子不太爽利,想拜托你照看阿炎几天。” 我正看阿炎捞鱼,便答:“你不舒服且去歇着,阿炎交给我。” “阿双?” “嗯?”我回过头去看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眼角似有泪光,“没事,就是想谢谢你。” 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何姐姐。 傍晚时分,储秀宫传来何美人加害姚婕妤的消息。听说姚婕妤伤了喉咙,嗓子已然废了。 这宫里再也没有像皇后娘娘的声音了。 晋禹震怒,他不顾阿炎的体面让太监将何姐姐活活勒死。等我赶到的时候,行刑已经结束,我看着盖着白布的担架抬出来,一股窒息感冲上心头。 我走上前去想看看何姐姐最后一面,皇后娘娘紧紧地拉住我,“你别先顾着伤心,眼下保住二皇子要紧。” 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我跪在长生殿门口苦苦哀求,最终晋禹同意将阿炎交予我抚养。 双腿已经麻木,李嬷嬷一脸心疼地将我扶上轿。 我问:“嬷嬷,何姐姐只是想保护阿炎而已,姚婕妤处处为难,她只是想要自保而已,为什么她的下场这么惨?” “因为她破坏了陛下最喜欢的东西。” 我苦笑道:“最喜欢的东西?姚婕妤的声音抑或是我的脸?” 李嬷嬷俯下身,“娘娘不是都清楚吗?” 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嬷嬷知道吗,何姐姐是这宫里第一个叫我阿双的,她是第一个真正把我当阿双的人。” 李嬷嬷伸手擦掉了我的眼泪,她的手温柔粗糙,和往日打板子截然不同。她轻轻把住我的肩膀,告诫道:“娘娘,你要记住这宫里的所有人都是按陛下的心意活着的。” “何美人的事连累了家人,何氏一族全族流放。你以为陛下只为她毒害嫔妃吗?何美人的父兄得力,官位越做越高,再加上何美人育有皇子,何氏一族壮大是早晚的事,这才是陛下不愿意看到的。” 李嬷嬷说到这儿有些嘲讽,“否则你见这宫里什么时候有高位嫔妃怀过孕?” “娘娘,你有一张可以提任何要求的脸,可偏偏姚昭仪的存在,让这张脸失去了任性的权利。现在姚昭仪没了,你又有了皇子,只要你好好侍奉陛下,假以时日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我颤声道:“嬷嬷的意思,是让我一辈子成为别人的影子吗?” 李嬷嬷哽咽了一声,“可娘娘已经在做了呀!” 姚婕妤伤了嗓子后,晋禹就命她迁出了储秀宫,三皇子送往行宫教养,连三皇子晋希的名字也被收回。 姚婕妤得宠时蛮横易怒,现在失了宠,住在冷宫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 我走进院子,只觉得破败不堪。 姚婕妤倚在门口的墙上,沙哑着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的嗓音沉闷刺耳,全然不复刚进宫时的婉转灵动。 我还记得她在御花园里唱歌,歌声婉转、眼神清澈,宫里的人都赞她是天籁之音。 姚婕妤看透了我的怜悯,她站起来怒喊着:“不用你可怜我!”接着她又像想到了什么,嘲笑道:“其实你和我一样,我是因为声音,你是因为脸......” 她含着泪,“刚进宫我就知道,我能得宠全是因为这幅嗓子,每次承宠他都要我蒙着脸。我每天都要练嗓子,我害怕一旦我不像了,皇上就不要我了!我模仿皇后的声音、模仿皇后的神态;你每天只要坐在他怀里就行了,你知道我为了他做了多少努力!” 她摸着自己的脸,颤声道:“我有时照镜子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 姚婕妤有些疯癫地拽着我使劲儿摇晃,“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所以这就是你害人的理由?” “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我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有了希儿;我受苦不要紧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了,当皇上赐名晋希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可偏偏还有人挡在他前面!我当然要为他扫清障碍!” 姚婕妤猖狂中带着一丝悲绝,我轻轻道:“三皇子已经被送往行宫抚养了,这辈子你们都见不到了。” 她怔怔地看着,泪水从眼眶里涌出,嘴里喃喃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她突然跪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我求求你,你救救他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看着在我面前的卑微乞求的姚婕妤,心里一点快意也没有,我俯下身与她平视,“你忘了,我也只是替身而已啊!” 姚婕妤眼里最后的希望熄灭,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她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上吊自杀了。 自从没了姚婕妤,我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晋禹天天要过来,可只看脸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便要求我拾起以前荒废的琴棋书画。 可经历了这么多,内心已老如枯木,不管是弹琴还是作画都透着一股颓丧之气,惹得晋禹很是不快。 可他早已没了当初的许多选择,宫里的老人都做回了自己,倒是进了很多新人,可偏偏皇后娘娘病了,坤宁宫的人在没心思调教别人。 第七章 我白天没事的时候就守在坤宁宫,守在皇后娘娘病榻前,刘贵妃、李贤妃动用家族势力求医问药,可一碗一碗药喝下去,皇后娘娘的脸色越来越差,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害怕极了,自从入宫以后我从没这么害怕过。 终于有一天太医对我说:“皇后娘娘肝郁气结、油尽灯枯......” 我一脸凶狠,死死地抓着太医的领子,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威胁他一定要治好皇后。 皇后娘娘虚弱地向我摆着手,我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抽噎着:“娘娘,你一定会好的。” 皇后娘娘气息奄奄,“叫我颜西姐姐吧,我乳名阿西。”她拍拍我的头,“阿双啊,我们真的很像,不仅长得像,性子也像。” 我破涕为笑,“可晋禹说我们性子一点也不像。” 皇后摇摇头,“他说的是阿希。” 我没听明白,可颜西姐姐又自顾自说起来,“我想阿苍了,我想去找他。” 李嬷嬷想要打断,“娘娘!” 颜西姐姐看向我,“你知道阿苍吗?”她空洞的眼神有了一丝甜蜜,“阿苍是我的少年郎呢。” 她气若游丝,“他说等我及笄就来娶我,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接着,她突然大哭起来,“可是他死了,我再也没见到他。” 颜西姐姐慢慢闭上了眼睛,“不过,我现在要去见他了......” “那年是霜降,他在桂花树下等我...回家......” 皇后娘娘死了,后宫众人哀痛万分,她用她的善良与慈悲拯救了很多人,让她们能在后宫里觅得一处安宁。 晋禹也大病一场,他没让任何人侍疾,只是一个人待在长生殿里。 今天是皇后娘娘的头七,传闻头七逝者会魂魄归来,我在重华宫的门口挂上了两盏长明灯,期盼她看见灯就走的远远地再也不要回来。 没了皇后娘娘我对晋禹越来越没耐心,连逢场作戏都做不到。有一次他拂袖而去,打碎了两个碗盏,我心疼了好久,那碗盏是皇后娘娘赏的。 不过,我可没心思去哄他。李嬷嬷最近也病得厉害,自从皇后娘娘走后,李嬷嬷日夜伤心,身体终是挨不住了。 李嬷嬷看着泪眼蒙眬的我,轻声安慰道:“娘娘别哭,老奴要去见二小姐了,二小姐一向性子倔,若没有老奴在身边,该要闯祸了。” 李嬷嬷慈爱地抚摸着我的脸,“你和二小姐年轻的时候真像,一样倔强,所以当你入宫时,二小姐就把我派来了,她是不想你走她的老路。” “二小姐?皇后娘娘不是任国公府的嫡长女吗?” 嬷嬷摇摇头,“皇后的确是长女,可二小姐不是皇后啊。”嬷嬷说话已经断断续续,“当年国公府内斗,大房支持五皇子晋禹,二房支持三皇子晋阳。大小姐带着大皇子和大公主回府省亲,二房的人就给两位殿下下毒,想要威胁皇上;皇上来得晚,两位殿下已经断气了,大小姐悲痛欲绝,不久也跟着去了。” “可皇上秘不发丧,他那时已经除去了三皇子,至尊之位已收入囊中,越发觉得是国公府害大小姐惨死,便逼迫老爷夫人送二小姐入宫。” “可二小姐已经订了亲便抵死不从,后来苍少爷就因罪被罚十年苦役。” 李嬷嬷眼角带泪,眼里都是愤恨,“是皇上做的,他用苍少爷、用任家满门的性命让二小姐主动入宫,一辈子都无法逃走。” “皇宫上下这么多人都没发现一国之母变了个人,二小姐兢兢业业扮演着她的姐姐、扮演着皇后;可皇上从不满足,所以这宫里就有了许多悲剧。” “娘娘?阿双?”嬷嬷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顾少爷的事决不能皇上知晓,皇帝绝对不会容忍,和他爱人如此相似的你不爱他,你的感情会为你和你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哪怕是装也要装得像!” 李嬷嬷看着我点头答应,才慢慢闭了眼、断了气! 初入宫的那点温暖,全是眼前的老人给我的。她不像乳娘温柔体贴,也不像皇后娘娘循循善诱,她用她严厉的、强硬的方式逼着我尽快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以晚辈礼为李嬷嬷带了七天孝。 第八章-结局 皇后娘娘走了很久之后,晋禹突然慌了,他疯狂选秀,想要再次寻找想要的影子;可这次已经没有人为他费心安排了。 他到现在才回过神来,替身只剩下了我一个。他总是抱着说些以前的事,说的他的思念、他的深情,然后总是满怀希冀的问一句:“你还记得吗?” 其实我很羡慕刘贵妃,她们可以自己决定像或不像,而我从来没有选择。 我变得沉默,不只是面对晋禹,还是面对皇宫的一切。刘贵妃的药膳、李贤妃的鬼故事甚至阿炎都不能令我提起兴趣。 有一天,阿炎趴在我膝上,趁四周没人偷偷告诉我,“我知道是他害得你,他还害了我娘和皇后娘娘,你放心,等我长大,一定会替你们报仇的!” 我抚了抚他稚嫩坚定的面容,摇了摇头。 我也想过的,也想过杀了他。在他熟睡时,想着死去的人,悄悄那簪子抵住晋禹的喉咙,只需一寸我就能贯穿他的脖子,将一切悲剧结束。 但皇帝身死边境定会大乱,又不知道有多少儿郎死于战争,有多少女孩像我一样肝肠寸断。 我不愿,我和晋禹最大的区别就是不会将自己的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 阿炎哭着问:“为什么?” 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哄着,就像乳娘小时候抱着我那样。 乳娘在一个秋天病危了,我当时只觉得浑身发冷,所有的悲伤一下子灌满我的脑子,一寸一寸地割着我的神经。 乳娘已有些神志不清了,不停地叫着:“阿双不怕,阿双不怕。” 我趴在床前,哭泣声夺出喉咙,发出近似尖叫的悲鸣,可她还走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记得阿双了。 我就这么一天天这宫里熬着。 刘贵妃走了,她早年间在冰冷的地板上练舞早就不能下床了;李贤妃死于一场风寒,只是风寒而已,别人都没事,就她没撑住;王宝林自从二公主和亲之后就时时咯血;她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成了贵妃、皇贵妃,也许马上就要成皇后了。 阿炎也长大了,他是皇子中最出色的,晋禹私下跟我说过要立阿炎为储,所以一直派他在宫外历练。 在我进宫的第十年,我被封为皇后,入住坤宁宫。 素锦正服侍我起床,“娘娘,各宫的主子马上要来请安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我用力发声,话还未出口,喉咙间涌上一股血腥气,整个人几乎支撑不住。 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皇后娘娘我真的熬不住了。 晋禹是几天后才知道我不能说话的,他当时拽着太医的领子,威胁着一定要治好我。 太医脸上冒着冷汗,颤声道:“皇后娘娘肝郁气结、油尽灯枯......” “恐怕时日不多了!” 这些话重重击在晋禹心上,惊得他后退了几步。 我终于越来越像皇后娘娘了。 晋禹把住我的肩膀,红着眼恳求道:“阿双,朕错了,朕知道错了,你跟朕说说话,好不好?” 我望着他,嘴唇翕动,努力发声,什么也说不出来。终于,我指了指我的喉咙,冲他摆了摆手。 晋禹崩溃,哭得很是真切。 说来可笑以前我能说话时他弃之敝履,现在我不能说话了他又追悔莫及。 晋禹哭完,将我拦腰抱起,他抛下整个朝政,陪我看花、赏月、出宫踏青。 他还带着我回了趟陈府,父亲和小妹在门口迎我,仿佛只是在迎接出嫁回门的女儿。 我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心里其实很高兴,人说在哪死去死后就会在哪游荡,我不想死在宫里,可不会有人为我点灯。 秋风袭来,院子里的花渐渐凋落,我靠在晋禹肩上,虚弱地喘着。 晋禹捧着我的脸,“我已经传令让阿炎速速进京,你可一定要撑住。” 他带着哭腔,“阿双,你恨我吗?” 眼泪滑落,活着的时候恨,可如今要死了我不想在恨了。 我要去的地方有顾哥哥、有皇后娘娘,我再也不要想起你了。 我看见门口阿炎一身戎装向我奔来,可我再也撑不住了...... 建平十七年春,皇后陈氏崩,明帝大恸,宣旨永不再立后。 六年后,明帝驾崩,传位于二皇子。 第九章-晋禹番外 我本是个不起眼的皇子,直到徐贵妃收养后才收到了重视,徐贵妃出自名门,姐夫更是赫赫有名的护国将军,有了这样的家族支持我才有争皇位的资格,可晋阳是嫡子,又有皇后母家做后盾,地位稳固,我必须寻找新的靠山。 这时,手下的幕僚建议我联姻。 他们替我选了很多贵女,门第都极为显赫,可大都在外地,鞭长莫及。 我便想在徐家或护国将军府中间挑一门亲事,可我毕竟只是徐贵妃的养子,徐家虽愿意护着我,但不愿意出死力。 于是,手下便建议我将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安排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本意是想让我救徐家小姐。 礼教森严,只要我与徐家小姐有了亲密接触,徐家碍于名声,也要认下我这个女婿! 本来一切进展得很顺利,可偏偏人选弄错了,我救得是任国公府的大小姐。 为显逼真,手下真的找了几个有武艺的江湖混混,我看到自己救错了人,一时失神被砍伤了,却只能护着任大小姐逃走。 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本想回去查看徐小姐的情况,却被她拉住袖子。 我曾在宫宴上见过她,她叫任颜希,那一曲高山流水让我记忆犹新。 她吓得脸色有些发白,却指着我的伤口,“你受伤了。”说着就要撕自己的衣服给我包扎。 我忙制止了她,“你一个女孩子家,衣服破了名声还要不要?”我把外袍递给她,“撕我的。” 看着小心翼翼为我包扎的样子,我有些感慨:这些年还从没人在乎过我受没受伤。 临走时我对她说:“刚才的事不要对别人说,会影响你的清誉。” 看着她点头答应我才离开,我其实根本不是担心她的名声,而是害怕错过与徐家的婚事。 可我失算了,那天徐小姐根本没有出府,而几天之后就传来了徐小姐定亲的消息。 我明白了徐家的意思,他们愿意护着我,但不愿为我冲锋陷阵;可夺嫡是何等凶险的事,我需要一把刀,这时候有人为我推荐了任国公府。 任国公府,老牌世家却因为家族内斗退出权力斗争,可正是因为内斗,他们有迫切需要新的力量支持。 在这样的形势下,我选择了有爵位在身的大房。 我开始制造巧遇,有了之前的救命之恩,我和任颜希的感情迅速升温,终于我们成婚了。 在我们成婚之后,任家二房迅速倒向晋阳,和我展开了如火如荼的斗争。 颜希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对外她能为我打探消息,对内她能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让任何消息外泄;最重要的是她爱我,视我为她的全部。 她会在我被人陷害时不离不弃,她会在我陷入绝境时奋力解救,在我最困难时只有她陪在我身边。 数年婚姻,我们同过艰苦、共过患难,让一开始的利用渐渐生出几分真心。 夺嫡之路又险又难,恰逢晋阳卷入了江南贪污案,我心知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了。 我本想亲自举证,可晋阳的眼线盯得我很紧,手下成亮便建议让颜希带着两个孩子会任国公府探亲吸引晋阳的注意力。 我不同意,觉得此法太过冒险,万一事发,恐怕晋阳会拿她们母子三人做人质拼个鱼死网破! 可阿希同意了,她说她会保护好自己。 此时我分身乏术,只能让她带足护卫。 可是我没想到,就在彻底铲除晋阳之时,我的两个孩子成为了这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颜希悲痛欲绝,她守在孩子身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眼泪都流干了,人如枯木般消瘦;我看着她一天天枯萎,心里着急得不行,日夜陪在她身边,她却对我淡淡的,眼里情意也淡了许多。 我登基封后那日搂着阿希深情地说:“阿希,从此以后这天下都是我们的,我们还会有好多好多孩子。” 她没说话,只是痴痴地笑,她的笑让我心慌,我能感觉到她离我越来越远,我想抓却又抓不住。 有天,我醒来看到我的阿希悬在房梁上,双脚悬空,已断气多时;我吓得从床上滚下来,一动也不敢动,嘴里发出阵阵哀嚎,直到外面的人冲上来。 我不允许任何人碰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来,抚摸着她的面容,想起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一股热血冲上心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 我开始怪罪,怪罪自己没能保护好她,怪罪成亮让她以身犯险,但我最恨的就是任国公府,明明知道二房对阿希和孩子不怀好意却还没保护好她,让她们母子三人生生丧命。 我秘不发丧,日日守在阿希的棺前。 直到那日任颜西冲进来,她是阿希的妹妹,她指着我大骂道:“姐姐已经去世多日,你还不下葬,是想让她魂魄难安吗!” 我看着她那一腔愤懑的样子,心想阿希要是这样就好了,她要是这样怨我、恨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发泄出来,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我看着她那和阿希相差无几的脸,心里突然有了个疯狂的想法。 阿希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没关系,我帮她,帮她恨我、怨我。 我将任颜西困在宫里。颜西有婚约?没关系,我传话给任家让任二小姐暴病身亡,她的婚约自然就不作数了,她就能在宫里一直陪着我了。 可我如此深爱阿希,怎么希望她一直恨我呢?更何况她们除了脸像再无相似之处,这让我很恼火,我便下旨让齐苍服十年苦役。 颜西知道果然乖乖听话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我的阿希又回来了。 可我还是不满足,颜西相似的皮囊下面有一颗不服输的心,她老是想着逃走、老是想着反抗,我不耐烦了,我的阿希不会这么不听话。 后来,齐苍死了,任国公夫妇也死了,阿希终于听话了。 她还是那么温顺、那么情真,可对着她我总能想起那天清晨,阿希吊死在房梁上那如解脱一般的面容;于是,我便游走在各个嫔妃之间,努力想忘掉这种感觉。 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有个美人弹琴像极了阿希,她说是主动向皇后请教的。 我突然醒悟,原来还可以这样。从此以后,我便暗示皇后照着阿希的样子为我调教嫔妃。 我便穿梭在各个替身之间,寻找阿希的影子。 可当我看到陈莹霜时,当我看到她的脸时,我就一直阿希还是眷顾我的。 与往日不同,我郑重地告诉皇后要好好调教。 就因为那张脸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可她看着我的眼神从顺从慢慢变成不甘后来又变成怨恨,就和刚进宫的颜西一样,我怎么能让我的阿希再一次离开我。 我便暗中敲打皇后,皇后也表示一定会教好她。 真正对阿双起疑心是一次宫宴上,我从没见她这么失魂落魄,便追查她的过去。 查完我才发现,她和颜西如此相似。 当我把证据摆到颜西面前,她当即就跪下冲我赌咒发誓会妥善解决此事,我那时已经有了姚美人,便答应了她,顺便冷落了一下阿双。 可她丝毫不受影响,但我却发现了把阿双和姚美人结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阿希。 我如获至宝,天天把她们俩带着身边。但越是天天看着,越发现阿双心里有别人,她甚至懒得掩饰,天天在我怀里发呆。 皇后办事不力啊!不过我也没声张,当初齐苍死的时候,颜西差点离我而去,同样的错误可不能犯两次。 顾风在军中,两军交战死的顺理成章,谁也没有怀疑我。 姚美人又为我生下了儿子,弥补了我多年的遗憾,所以对她跋扈的行为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姚美人的嗓子废了,我当时知道时,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燃了起来,当即就让人把何美人勒死,顺便把不顺眼很久的何家铲除。 皇后说我做事太狠,全然不顾阿炎的脸面。她懂什么,何美人毁了我最爱的东西! 姚美人死了以后,皇后也病重了。她死的那天,我把自己锁在长生殿里,眼前都是阿希临死的模样。 我甚至梦见阿希了,她是第一次入我的梦,开口就是指责我慢待她的妹妹。 那段时间我的害怕、我的恐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依旧在很多女人之间寻找阿希的影子,我想告诉她我的苦衷、我的身不由己。 可颜西死后,我才发现替身只有阿双一个了。 人一旦没了选择,就会要求低一些。 我不要求她像了,我只想让我永远陪着我;我让她做了皇后,可阿双还是不高兴。 在太医告诉我阿双油尽灯枯时,我的脑子闪过报应两个字,是阿希在报复我,她一直在怪我…… 阿双还是走了,我知道她不恨我了,她和阿希和颜西一样都想永远忘了我…… 我的精神越发不济,我知道是阿希在召唤我,我把朝政都托付给了阿炎,圣旨都写好了,只等明天宣布。 可阿炎的动作很快,他带领着在宫外收服的亲信占领了皇宫。 在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等圣旨宣布了再动手?” 他在我袖子里掏出一瓶药,“看来父皇是想追随母后而去了?儿臣怎么舍得?” 他恨得咬牙切齿,“我阿娘、母妃、皇后娘娘皆因你断送一生我早就想杀了你了!” 我猛烈地摇着头,“阿希不是我害死的,她...她是因为丧子之痛......” 阿炎冷哼一声,让人抬了个人进来,是我曾经的幕僚成亮。 “父皇还认得他吗?就是他提议让颜希皇后当诱饵的吧?所有父皇这么年一直在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但实际上呢?” “当初父皇故意让晋阳的人以为贪污案的证据被皇后借着探亲的名义藏在任府,晋阳和任家二房将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一起对付皇后,你却瞒天过海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我陷入回忆,当时阿希抱着孩子的尸身,声嘶力竭地质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晋阳会派人对付我们?我自己涉险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还让我带上两个孩子!” 因为这样,晋阳的人才会彻底相信,因为大家都不信我会将妻子和幼子推出去挡抢! 可我不能说,我走过去抱住颤抖的她,“阿希,是我对不起你,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阿希眼中的破碎刺痛了我,“以后?我们还有以后吗?” “当然!”我急切道:“阿希,我从前卑微,我不敢相信人、不爱人,直到遇见你。” “以后我再也不用顾忌了,我再也不用隐藏了,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爱你了,我向你保证我永远只有你一个!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卑微地乞求着阿希的原谅,可她恶狠狠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这辈子最后的事就是爱上你!” 我不相信,紧紧地搂着她,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我以为,时间久了就会好,可我没想到她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我再也没有人爱了...... 阿炎看着我痛得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本想亲自动手,可母妃说了,让你活着看着自己重视的一切离你远去才是对你最大的报复!” “所以,我会让你一直活着!” 我被阿炎锁了六年,这些年宫里的旧人日日入梦,折磨得我寝食难安,我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终于在一个早晨,我把衣服撕成布条系在一起,挂在了房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