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道》 1、第一章 天使之翼 一 儿童第一步走向邪恶,大抵是由于他那善良的本性被人引入歧途的缘故——卢梭。 男人大概二十八九岁,说得上是高大英俊的经典款,走路的时候微微有些急,但是肩背挺得很直。身上是便装,熨帖整洁,衬衫开着最上边的扣子,露出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五官深邃硬朗,不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可能有些过于尖锐。 乍一看,像是不大好亲近的人。 他大步走过走廊,不时与擦肩而过的人点头致意,礼貌,但是深色的眼珠像是浮着一层浅浅的霜,不知道走神走到了哪里,态度多少显得有些敷衍。 男人手里拿着一份报告,就这么到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口。 才伸手要敲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漂漂亮亮、满头大波浪卷发、化了淡妆的年轻女子正从里面走出来,抬头见了男人,愣了一下:“沈头?” 男人有些严肃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个笑容来,这是见到熟人了,所以他的笑容特别好看,眼睛弯起来,带着特别的亲切和真诚:“怡宁,我回来复职。” 安怡宁睁大了一双杏核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男人一番,脸色臭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复职?沈夜熙,你丫嫌命长啊?” 沈夜熙耸耸肩膀:“都一个多月了,放产假的都差不多该回来了,我闲得快长蘑菇——怎么,你为了不让我复职,就想把我堵在这里?” “医生给你签字了?哪儿来的兽医,耗子药吃撑了吧?”安怡宁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把他往外推,“复你个头的职,看看你身上那子弹眼,跟筛子似的,好容易喝水不往外漏了是吧,又出来折腾!滚滚滚,从哪来回哪去,没你地球还不转了呢,瞎逞能!” 沈夜熙无奈,由着她往后推了几步:“死丫头别胡闹,老在医院住着你管饭?” “公费医疗呗,不用白不用,你就是上夏威夷疗养去,局里也得照样给你掏钱,有便宜都不知道占,瞅你那点出息……” 这句反动言论还没说完,一声从局长办公室传出来的轻咳就打断了她,有人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接口:“安怡宁,你说什么?大点声,我没听清楚。” 安怡宁脸一僵:“天、天真蓝啊……” 办公室的门再一次打开,一个中年人走出来——好多人都说他们莫匆莫局长不像干警察的,说话做事不紧不慢,人也风度翩翩,一张脸上总带着那么几分包容平和的笑意,倒有点像大学里的教授。 莫局长瞥了安怡宁一眼,笑眯眯地看看沈夜熙:“回来了?” 沈夜熙应了一声,也收起玩笑的表情,把复职报告递给他。 莫局长拍拍安怡宁的后背:“去,你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挡路挡太阳的。” “莫局,你真打算同意让这拼命三郎回来接茬玩命?局里还没穷到揭不开锅呢!” “多几个你这样的,离揭不开锅那天也不远了。”莫局长低着头翻看着沈夜熙的复职报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夜熙,你怎么把她给得罪了,这么不愿意看见你回来……哦,对了,今天早晨黄医生给我打电话了。” 沈夜熙一愣。 “放心,没打你不配合治疗的小报告,就是建议你再回医院休养一阵子,他说你一部分器官功能受损,太过劳累的话,身体情况有可能会恶化。”莫局长顿了顿,手伸进兜里,拿出一根笔,在手指尖转了一圈,“你怎么说?” 沈夜熙人五人六地弄出一特官方的说辞:“黄医生只是建议,他既然给我签了字,就说明他也认为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足够能够出院,并且可以适应目前的工作强度。” 莫局长抬起头,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这回没再说什么,在复职报告的最后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边安怡宁急了:“莫局,莫局,哎呀爸!你还真给他签?!” “不签怎么办,你们队你带?”莫局长签了字,直接把报告丢在安怡宁怀里,“行了,就这样吧,医院那帮白大褂又看不住他,还不如调回来放在眼皮子底下,让你们几个监督呢,正好刚给你那案子,让夜熙一块跟进吧。” 他说完转身要回办公室,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不过话是这么说,夜熙,你可千万给我悠着点,咱局里人员凋敝,哪个都是不可再生资源,花那么多医药费才把你从老阎王那捞回来,再折进去我们就赔大发了。” 沈夜熙的脸有点抽,安怡宁咬牙切齿地盯着自家老爸的背影和在眼前合上的门:“这老头子怎么越老越讨人嫌?” 她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广大人民群众心声,路过的公安干警都忍不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沈夜熙默默地同意了她的话,然后把外衣脱下来拿在手里,立刻进入状态:“走吧,跟我说说什么案子。” 得,什么叫鞠躬尽瘁的人民公务员。 安怡宁叹了口气,前天杨姐她妈领着相亲对象找到警局来,昨天盛遥的前任情人转乘跑到警局门口堵人,今天他们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的沈大队长又一意孤行地非要回来干活,她觉得这么下去,自己作为这帮人的保姆,白头发都得多几根。 无奈地翻开夹在腋下的卷宗,安怡宁以一种半死不活地声音说:“尸体在下水道里被发现,死者身份已经确定,名叫张晶,女性,九岁,这个月本市已经失踪了好几个八九岁这样的孩子了,专案组那帮饭桶到现在没弄出个二五四六来,莫局急了,把他们解散了,案子转到我们这来。” “大白天的别瞎说别人,”沈夜熙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虽然也是实话——尸体只找到一具?” “咱们的人正在附近搜索。” “死因呢?清楚么?” 安怡宁顿了顿,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到沈夜熙面前。照片的背景是黑黢黢的下水道口,一个带血的头颅面冲着镜头,尽管这肤色泛着难看的死气,仍然不难看出,这生前是个长相不错的女孩。 女孩脸上的表情极度惊恐,安怡宁说:“你看,严格来说,这还算不得‘一具’尸体,其他地方还没找到。” 沈夜熙抿抿嘴,开玩笑的时候眼睛里留下的笑意退了干净,他一言不发地加快了走路的速度,安怡宁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结果超速就导致,到转角的地方正好有一个人从对面过来,非常不幸的是,那人手里还端着一杯咖啡,双方想刹车的时候,都已经来不及了。 一般人手上如果拿着热东西被撞到,都会下意识地往后躲一下,把东西往外送,可是那人第一反应,却是把自己的胳膊肘横过来,挡在沈夜熙和手上的热咖啡中间,滚烫的液体全都洒在了他自己的手上,来人低低地“嘶”了一声。 沈夜熙一愣:“对不……” “不好意思,我没看路,没洒你身上吧?”沈夜熙话还没出口,对方已经忙不迭地道起歉来,手忙脚乱地接过安怡宁递过来的面巾纸,一边咧嘴一边擦拭烫红了的手。 沈夜熙抬眼看过去,这是个青年,穿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衬衫,显得皮肤特别的白,深棕色的头发稍微有点自来卷,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五官上看,好像有些外国血统,是张生面孔。 看这有点单薄的小身板,像是新调来的文职。 安怡宁按住额角:“浆糊医生,你这往哪走呢?您老人家一天得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多少遍啊?” 青年一愣,看了看安怡宁,又回头瞄了一眼他的来路,“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没,我就是坐的时间长了想出来走走。” “行啦,别走了,向后转,有活儿干了。”安怡宁偷偷翻了个白眼,话音一转,“不是让杨姐跟着你吗?” “我只是出来倒杯咖啡,转转就回去……” “咱这位天才,才基本上把咱这层的路摸索得差不多,就没长方向感基因。”安怡宁叹了口气,拍拍沈夜熙的肩膀:“这是咱们轻伤不下火线,光荣归来的头儿沈夜熙。头儿,这个是莫局给队里新调来的姜湖姜博士,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 安怡宁点点头:“大家压力太大,上次……上次那件事以后,”她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有点谨慎地观察了一下沈夜熙的表情,话音断了片刻,见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才继续说,“莫局特意把姜博士调进来,随时关注大家的健康状况。” 姜湖眨眨眼:“啊,幸会,你就是传说中的沈队!” 传说中的——好像我已经作古了似的。沈夜熙启动陌生人自动程序,换上标准微笑,点点头,和姜湖握了握手,心里琢磨,心理医生随队,他当然双手赞成……不过这位,还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出外勤的时候姜医生一起吗?”沈夜熙随口问。 “莫局说让我一起……呃,沈队不用那么客气的,”姜湖跟在他身边有点局促,“其实他们都叫我浆糊。” 沈夜熙偏头看了一眼安怡宁——莫老头从哪个幼儿园把这小孩给挖过来的,真作孽。心理学?这博士学的可别是日内瓦学派的儿童心理学。 安怡宁每次一看见姜湖那有点不知所措地迷茫样子,就忍不住兽……不,是母性大发,于是瞪了沈夜熙一眼——不许欺负人,用眼神也不行。 沈夜熙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跟队外勤,那姜医生持枪吗?” “不,我算文职,而且我不喜欢暴力。”姜湖摊摊手,“杨姐也说我不带挺好的,到时候万一真遇到紧急情况和匪徒面对面什么的,我带了也是给别人带的。” 沈夜熙觉得,天下极品全都被莫匆挖到局里当吉祥物了。 这时迎面过来一个男人,三十出头,说不上长得多端正,可是就是让人看着顺眼。男人见到沈夜熙,脸上惊喜的表情不加掩饰,大步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狠狠地拍拍他的后背:“你可算是回来了。” 沈夜熙这回脸上的笑容不带作假的了:“君子,辛苦你们了。” 安怡宁一指姜湖,撇撇嘴:“苏哥,出来找浆糊的吧?” 苏君子这才放开沈夜熙,熟练地伸手揉了一把姜湖的头:“你这破孩子,瞎跑什么。” 姜湖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吐吐舌头。 安怡宁甩了甩手上的卷宗:“我听说上回你足足带了他两天,这娃才找到去卫生间的路,君子哥威武,不愧是拖家带口的人,有耐心有毅力——叙旧什么的等会再说吧,大爷们,咱先移驾办公室,顺便叫上杨姐和盛遥,有活儿了,准备开会。” 2、第二章 天使之翼 二 “本月报上来的失踪的孩子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四个了,”安怡宁把一排小孩的照片一字排开,有男孩有女孩,都长得挺漂亮,“失踪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八九岁,在学校也很乖,家庭情况都不复杂,父母的社会关系简单,不属于高危群体,基本可以排除仇杀。另外家里都是中产阶级,过得去,但多有钱也说不上,匪徒连个电话也没给家里打一个,也不像是索要赎金的类型。” “专门对同一个年纪,同一个类型的孩子下手,不要赎金……这么听起来,像是恋童癖或者人贩子。” 说话的是坐在苏君子旁边的一个青年,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好像飘着着一层流光,显得特别的专注,几乎让人生出一种他很深情的错觉来——当然也就只是错觉了,这是全局第一桃花男盛遥,因为其“名声”远播,被女警们视为毒品一样,即想着要敬而远之,又忍不住想被诱惑。 他歪歪斜斜地跨坐在椅子上,修长的手指撑着下巴,看着就赏心悦目。 “人贩子一般不沾人命,就算真的要灭口,也不过就是杀了人了事,”安怡宁说,拿出了另一组照片,黑黢黢恶心的下水道,各种各样的垃圾,还有混杂在垃圾中间的女孩的头颅,“死者的头是被很锋利的工具割下来的,其他部分没有找到。你们想啊,真要杀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能费多大劲,有力气一点的成年男人一只手就能把她掐死,何必特别把孩子的脑袋割下来?” “我有个问题,如果只有这么一具尸体,”苏君子插了一句,他的声音特别低沉柔和,对别人说话的时候会非常认真地盯着对方的脸,“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其他的孩子还都还活着?” 安怡宁沉默了一会:“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最好别抱什么希望——张晶,就是死者,她是四个失踪的孩子中的最后一个。” 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短发女人推门进来,鞋跟急促地点着地面,手里拿着一打材料:“几个失踪的孩子的全部材料,我都找来了……哟,夜熙,你怎么回来了?” 一直坐在旁边不吱声的沈夜熙冲她笑了笑:“怎么的杨姐,你也不欢迎我?” “不欢迎,你不招人待见,”杨曼开玩笑,拿材料敲了他脑袋一下,想了想,又敲了一下一边的姜湖,“我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姜湖捂着被打的地方,眨巴着眼睛,又委屈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两秒钟以后,杨曼被击败了,她捂住胸口,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可爱,你当心理医生简直太得天独厚了,每个细胞都吐露着治愈系的小心心。” 沈夜熙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干咳一声岔开被杨曼领得越来越不着调的话题:“几个孩子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有,先让我喘口气。”杨曼坐在旁边的桌子上,顺手捞过盛遥的杯子喝了口水。 盛遥睁大了桃花眼:“天哪,这杯子我可得珍藏起来。”被一巴掌扇上了那漂亮的脑袋。 “这几个孩子家住不同的区,父母也没有工作上的关系,就读于不同的学校,可是他们都是一个合唱团的成员。”杨曼抽出一张纸,上了珠光的指甲在上面点了点,“就是这个,叫‘天使之家’的童声合唱团。” “我好像听说过……”苏君子托着下巴想了想,“是不是在电视上出来过?” “儿童节目里出来过几次,挺红的。”盛遥冲苏君子飞了个媚眼,“陪你小女儿看的吧,五好模范爸爸。” 苏君子好脾气地笑了笑。 “有这个天使之家的背景材料,和在案发时间附近的活动安排么?”沈夜熙问。 “有,之前的现在的和未来的都有。”杨曼抽出几张时间表递过去,“沈头,我觉得咱们应该到找这个合唱团的负责人联系一下,因为每次孩子失踪之前不久,都正好参加过合唱团演出。” “你怀疑合唱团的负责人?” “不,这些人我刚刚都调查过了,没有恋童或者其他精神异常的历史,并且在几个案发时间都有比较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杨曼说,安怡宁对她的效率做了个仰视的表情。 盛遥捂脸:“美女,你好歹给我们这些没用的臭男人留点活路。” 众人笑,盛遥继续被杨曼暴力镇压。 “君子怡宁,稍微辛苦一点,去走访一下受害人家属,盛遥杨姐,你们去张晶尸体的案发现场看看,顺便联系一下负责本案的法医,我去……”沈夜熙顿了顿,目光扫过一边抬着头看着他的姜湖,眉尖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姜医生,就麻烦你和我一起去走访一下天使之家的合唱团吧。” 他拎起外衣走了出去,姜湖赶紧一路小跑地跟上,还不忘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对几个人挥手示意。 杨曼摸摸下巴:“这孩子多有礼貌啊。” 安怡宁望天:“头儿总是把最艰巨的任务留给自己。” 苏君子干咳了一声:“其实就姜医生的样子,去儿童合唱团探探也挺合适的,我女儿小苒也挺喜欢他的,上周五过来玩,和姜医生待了一会,结果这两天整天闹着要找姜叔叔玩。” 盛遥失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抛了个媚眼给杨曼:“走了大美女,咱们去下水道口约会。” 这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和谐地开始了。 沈夜熙不时从后视镜里打量一下身边的累赘先生,说这位是心理医生,表面上还真看不出来,他受伤住院的这段时间,前前后后也接受过好多心理医生的评估,一个个年纪不同性别不同,可是都有那么一双让人不舒服的、好像要把人看透一样的眼睛,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刺探的味道,随便闲聊两句也能安上个名字,叫“非结构性诊断”。 可是姜湖就那么坐在一边,也不找他搭话,安安静静地看着手上的材料,微卷的刘海压过齐整的眉毛,下边黑框的眼镜盖过了小半张脸,露出尖削的下巴,不吱声,不问问题,也不发表评论。 沈夜熙想,这位小同志坐在那不说话不动的样子,还真让人产生了那么点这人深沉可靠的错觉。 “姜医生是刚毕业的吗,哪所大学?” “呃……啊?”姜湖猛地抬起头来,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表情挺迷茫,愣了一下,才点点头,“哦,对,刚拿到学位,从美国回来。” “留学背景啊?”沈夜熙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这可真是办公室里的最高学历了。 “家人都在那边,外公是早年移民的英国人。”姜湖低下头,把文件夹里的几张照片抽出来,放在了一起,沈夜熙注意到,那几张照片都是合唱演出的时候一帮穿着白衣服的小朋友们的合照。 “怎么想起回国工作了,这边的待遇恐怕不如那边吧?” “在芝加哥公路旅行的时候碰上了一个朋友,蛮投缘,他介绍我来的。”姜湖笑了笑,他的普通话听起来挺标准,音调轻轻柔柔的,语速很慢,但是咬字特别清晰,像电视广播里学出来的,“我喜欢中国菜,就回来了。” “哦,”感情是个吃货。沈夜熙其实也不大擅长和人搭话,说到这里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好聊的,只能敷衍地笑了笑,“咱们国内别的不说,就是比在外国吃点半生不熟的东西来得舒心。这边有几个馆子不错,改天给你介绍介绍,那什么,刚回来没多长时间吧,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不适应的,别客气告诉我们一声,不要见外。” 姜湖偏过头来看看他,有可能是因为被镜片挡着,沈夜熙摸不准这小孩似的心理医生的目光的含义,只见姜湖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 沈夜熙,沈队长,沈头——是局里大案要案特别侦察组的领头人,传说莫匆局长的秘密武器……这男人明明心里一点也不把人当回事,还要做出一副亲切平和的样子,明明心里烦,表面上也不忘虚情假意的客气,还真是个挺特别的人。 姜湖偏过头去看窗外,冰冷的建筑和宽阔的街道一同往后退去,城市在苏醒,罪恶慢慢爬上地面。 到了天使之家合唱团,沈夜熙把姜湖留在外面,让他跟稀稀拉拉来训练的几个孩子聊一聊,自己进去找合唱团的负责人。 负责人是个姓牟的中年男子,带着副眼镜,头发留得挺长,有那么点艺术家的意思,说话声音不大,轻声细语的还爱带个挺慎人的颤音,感情特丰富,一说起来没了的孩子们就激动,一激动就从兜里拿出个手绢,低头,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 “牟老师,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您配合一下……” 这位跟水龙头似的,本来好好的,一听说沈夜熙是警察,专门调查孩子们的案子的,就跟见着亲人似的,说哭就哭,那叫一个委屈,那叫一个伤心,冲着沈夜熙宽广的怀抱就想扑过去寻求安慰,不过被身手不凡的沈警官躲开了,于是只能扒着门框做鸵鸟依人状:“可怜的孩子,警官,您说这是什么世道儿啊,什么人这么丧心病狂伤害这么可爱的孩子们啊?” 沈夜熙干咳一声:“牟老师您先冷静点,我们工作需要您配合。” “我配合,我全力配合……”这牟老师哭得直打嗝儿,五大三粗那么个老爷们儿,肩膀一抽一抽的,沈夜熙觉得自己那心肝儿也跟着一抽一抽的,“您就说吧,让我怎么配合,只要抓住这王八蛋。您看看外面,现在孩子们都不敢来了,这日子没发过了。” “我们注意到几次孩子失踪前一两天,都有合唱团的演出,是不是请你们先停一下?” 牟老师使劲擤了一下鼻子:“那肯定得停啊,你看看还有几个人来坚持训练的,都是这王八蛋闹的,抓住他呀,我非刮下他一层皮来!” 沈夜熙不动声色:“看合唱团员演出的人员,您大概有没有个谱?” 牟老师一愣:“哎哟,这谁说得好呀,我们这儿什么演出都有,这在演播室里录好了,那谁知道什么人能看见啊。” “失踪的孩子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么?”沈夜熙问。 牟老师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接着使劲摇摇头:“没有……没有,我觉得没什么特别的联系,除了都是到咱们这训练的。” 沈夜熙观察着他的表情,皱皱眉:“您再好好想想?事关好几条人命。” “真没有啦,您别听外面那谣言胡说,都是孩子们自己瞎猜的,我能拿这个开玩笑么?牟老师一脸苦闷。 “那要不这样吧,您先把可能想到的,接触合唱团的人员名单都给我写下来,多细小的接触都算,我给您留下一电话号码,想起什么打我电话。” “哎,没问题。”牟老师一口答应,“警察先生,警察同志,您可一定要替我们做主,一定抓住这王八蛋!” “那是我们职责范围……” “真的,哎哟您不知道那孩子,就是张晶,刚从我这走,我说不安全等她爸来,她非不听,非不听,非要自己走回去,我就给她爸打电话呀,结果家长说就在路口那等着呢,堵车过不来,让孩子自己走过去,才多大的功夫多长的路,这孩子就这么没了,没了!” “牟老师,您镇定一点。” “你说我要是多走那么点儿路送送她呢?可是我这还一帮等着人接的孩子呢,我走不开呀我……”牟老师又使劲擤了一下鼻子,“我后悔啊,真后悔啊!” “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抓住嫌疑人,找到孩子们。” “警察同志……”牟老师抓住沈夜熙的袖子——您刚擤过鼻涕吧——眨巴着水汪汪的小眼睛,愣是把心理素质过硬的沈夜熙眨巴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这位什么都好,合作态度也不错,就是话稍微有点多,拉着沈夜熙就是一肚子冤情,先从凶手是个混蛋王八蛋这个事实开始,到这年头真懂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到孩子们太重考试不重教育,再回到凶手是个混蛋王八蛋。 沈大队长努力了半天,才成功地把袖子从牟老师的魔爪里夺回来,尽量维持着温文尔雅的表情,四平八稳地装蒜,打断了对方的长篇演讲:“哦,对了,您看,我们还在工作中,您也想让我们早点抓住凶手不是?这么着,等您想起什么情况来尽快联系我们吧,麻烦您了,我先告辞了。” 迅速撤离事故现场…… 等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个和水龙头一个品种的牟老师,一出来,正好看见姜湖坐在地上,一帮小孩围着他——估计这一帮心理年龄也差不多,在一块叽叽喳喳的,还挺有共同语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沈夜熙敲了敲一边的大门,对姜湖点点头:“姜医生,走了。” 姜湖接收到,跟围着他的小朋友们告别,别看就这么一会儿,一帮小孩还挺舍不得他,拽着袖子的,拉着手的,抱着腰的,腻腻歪歪,旁边一小女孩,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非要让他保证,下回还来玩。 沈夜熙靠在门口等了几分钟,打了个哈欠,那边颇有十八里相送的意思,复职第一天,他就想要拊膺长叹。 挣脱了这帮小祖宗,姜湖坐在车上,整理自己被拉得乱七八糟的外套和衬衫,他有八分之一的英国血统,举手投足间确实有那么点儿旧日里雾都绅士的样子,衬衫扣得一丝不苟,衣着得体,说话不温不火。 他把刚刚自己特意放在一起的照片抽出来,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对沈夜熙说:“沈队长,刚才孩子们和我说了点情况……” 沈夜熙一愣,正色下来:“什么事?” 照片上合唱团的孩子们一排一排地站着,一个个真的像小天使一样,手里拿着歌谱,带着微笑,眼神澄澈,姜湖指着第二排中间的那个孩子说:“头两个失踪的孩子,都是站在这个位置上的,刚才合唱团里的孩子告诉我,第一个失踪的孩子是领唱,后来老师又找了个替代她的,结果没多长时间,这孩子也没了。可能连合唱团的老师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把领唱换到了别的位置,结果站在这里的孩子虽然不再是领唱,却仍然失踪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手背对着自己,用食指轻托了一下眼镜:“他们都说这个位置被诅咒了。” 3、第三章 天使之翼 三 男人嘴里哼着断断续续的歌,脸上露出一个说得上温暖的笑容:“别害怕,一会儿就结束了,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小天使……” 他怀里的东西发出碰撞的声音,男人宝贝一样地抱着它们——那是一截一截人类的肋骨:“妈妈会喜欢你的,会喜欢你的……” 他从门口走到墙角,又从墙角折回来,一开始脸上的表情平和安静,可是在这么来回来去走的过程中,却越来越扭曲,越来越焦躁,然后他的脚踢到了原本堆在墙角的一件衣服,是一件童装,纯白色的小裙子,染满了血迹,男人的脚步定住了。 他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肋骨放下,慢慢地蹲下,双手捧起染血的裙子,“呜呜”地哭起来,嘴里颠三倒四地说话:“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而这时候,下水道附近围了一圈荷枪实弹的警察。 盛遥把烟从兜里掏出一半,看了旁边正在翻法医验尸报告的杨曼一眼,又给塞了回去,双手抱在胸前,靠在电线杆子上,俊男美女本来挺赏心悦目的,如果背景不是倒霉的下水道口的话。 一帮警探们在下水道底下搜索其他的尸体。 杨曼摆摆手:“你抽吧,也给我点一根,这个味儿——你说这王八蛋,害了人家孩子不说,还把尸体扔在这,这不是存心的么?”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这口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来着,少抽点,烟草对女人不好。”盛遥笑了一下,点了根烟给杨曼递过去:“你站远些,去上风口上,别熏着。” 杨曼接过来,瞅着他撇撇嘴:“盛公子,你可真是一身宝,说话的唾沫星子都是□□的原料,连呼吸都暧昧得会让人误会。” 盛遥眨眨眼睛:“美女,你误会什么了?” 杨曼翻白眼:“滚蛋!” 她四下打量了一下,旁边有几栋老楼房,马路另一边是胡同和密密麻麻的平房民居,下水道所在的这条路就是一条死胡同,好几天可能也不见有人来:“盛遥,你说这地方,什么人把死孩子扔在这,能不引人注目的?” 盛遥皱皱眉,走了一圈,居高临下地看着黑洞洞的下水道:“白天这边人来人往,我想抛尸的时间应该是深夜或者清晨?” “后边有个公园,我听说清晨四点钟以后,就开始有老人家在那锻炼身体遛鸟了,那边是个电力厂,好多职工都在这边住,晚上值夜班,到几点的都有。”杨曼翻了翻手里的另一打材料,“你说会不会有潜在的目击者?” 盛遥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一眼,正这时候,下水道底下传来一嗓子:“找到了,来人!找到了!呕……他妈的……” “你在上边等着,我下去看看。”盛遥把外衣脱下来扔给杨曼,“别下来了,底下太脏。” 杨曼顺手把他的外衣搭在一边,紧跟其后:“我是有点洁癖,可是咱不就是吃这碗饭的么,有什么好嫌的。在局里,女人都得当男人,男人只能当牲口,你一个牲口,就不用对我一男人绅士风度了。” 盛遥摇头失笑,可是这笑声却很快卡在了喉咙里,身经百战的盛警官终于也愣在原地了,杨曼紧跟着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妆容精致的五官扭曲了一下,一个年轻的探员紧紧地捂住嘴,从两个人旁边冲了出去,发现尸体的探员往旁边退了半步,让两个人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发现。 微弱的灯光下,各种腐败的味道充斥其中,下水道下面排着四具小孩的骸骨。所有的骸骨都尸首分离,最新的一具还没怎么被腐蚀,背部的皮被整个剥下来,肋骨不见了,露出里面的内脏,几只老鼠正在啃食着,孩子没了头。 盛遥忍不住偏过头去,低低地说:“幸好君子不在。” ——这场景对每个为人父母的人冲击都太大了。 沈夜熙接到电话以后把汽车开得像飞机,风驰电掣地就到了案发地点,杨曼在地面上等着他们,脸色有点发青。见他们来了,点点头:“盛遥在下面,尸体法医还没动手,等着让你再看看现场——小姜,你在上边等着吧,别下去了。” 姜湖犹豫了一下,顿住脚步,沈夜熙已经和旁边等着的法医打了个招呼,义无反顾地跳下了下水道,姜湖想了想:“杨姐……我想下去看看。” 杨曼摆摆手:“真的,别下去了,你受不了这个的,我们跟死物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看见这个还觉得心理承受不了呢,一会你得给我们疏导一下,你还没见盛遥刚刚的脸色呢。 姜湖问:“可是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怎么给你们疏导?” 杨曼说“没事,你知道地下有死人就行了。”——都说杨姐简洁利落,果然名副其实。 姜湖也不吱声了,就那么看看她又看看下水道,表情有点纠结。 每次看见他纠结的表情,杨曼都觉得自己要化身为狼,被对方眼巴巴地看着,那感觉就像她刚刚抢了个十岁小孩的棒棒糖似的,负罪感就像小火苗,煎熬着她那不多的良心,几秒钟以后,杨曼再一次落败,无奈地摆摆手。 安怡宁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盛遥说,一物降一物。 姜湖立刻脱下了外套,卷起裤腿和有些长的衬衫袖子,跳了下去——他以前动作就没这么迅捷过——杨曼再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叹了口气耸耸肩,往旁边让了让,等着姜湖五秒钟以后从里面冲出来呕吐。 “你看这些孩子,与其说是被扔到这里的,不如说是被细心摆成这样的。”盛遥蹲在尸体旁边,带着手套,抬起头来对沈夜熙说,“我真不想这么说,但是……我觉得这个凶手好像很在意这些孩子们,心怀歉意或是什么的,他是把尸体轻拿轻放到这里的。” 沈夜熙点点头,也挽起裤腿蹲下来:“尸体都被并排放在这里,每个人之间的距离好像都经过精密测量似的,很相近。” 盛遥皱眉:“你觉得这个凶手可能又精神上的异常?” “精神分析学派认为攻击别人或者自残自虐都是死本能的作用,可是我想,这些都是人们在压抑和剧烈的心理冲突中,突显出来的精神上的病态。”沈夜熙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身后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地说。 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姜湖站在那里,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姜湖的眼神,年轻人站在那里的样子,有点单薄,有点悲伤。 盛遥愣了一下:“小姜,你怎么下来了?” 沈夜熙惊讶于这个迷迷糊糊的年轻学者此时的镇定,他在满是污物的下水道里没有任何的不适应,像是见惯了尸体和死亡一样,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恶心呕吐。 莫局长做过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包括当年大案要案特别侦察组的成立,包括让那时年仅二十六岁的沈夜熙成为领头人,包括很多很多的事情,后来都证明这人是对的——那难道让姜湖跟进外勤,也是他不动声色的安排之一么? 沈夜熙有心观察这个不知深浅的新同事,于是默不作声地往旁边让了一点,给姜湖留出个位置。 姜湖沉默了一会,问盛遥:“没叫苏哥吧?” 盛遥会意地笑了笑,摇摇头:“没,怡宁那边我打了个招呼,正好四家要走访,他们俩也够忙的,不让他们过来了。” 沈夜熙脚有点麻,活动了一下:“姜医生,你对犯罪心理的了解深么?” “我修习过这方面的课程。”姜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那你听说过心理画像么?” 姜湖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心理画像的理论和技术现在并不是特别的成熟,国内还没有正式运用到刑侦工作里,况且不是团队作业只有我一个人的猜想,太过主观,可能会造成很大的偏差,影响你们的判断。” “也就是说你可以做。”沈夜熙沉声说,他脸上虚情假意的敷衍消失了,透出那股特别的锐利来,“没关系,姜医生,你可以试一试。” 姜湖和盛遥都有点吃惊,沈夜熙这个人,即使真的是非常熟悉非常亲近的人,有时候也会觉得他的心思有点难测,好像刚刚还对姜湖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外派人员不怎么上心,这时候却突然正经起来。 见姜湖仍在犹豫,沈夜熙又补充了一句:“不用担心,我会有判断,没那么容易被你误导,说出来吧,就像你在车上的时候跟我指出的演出位置的事。” “什么演出位置?”盛遥问。 “姜医生发现失踪的孩子在被绑架以前参加演出的时候,都站在同一个位置。” “其实……也不全是。”姜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在第一个孩子,也就是那个叫卢慧的小姑娘失踪以后,合唱团演出又换了一个领唱,那个孩子也在同样的位置待过,却并没有遭到绑架。我本来想不通,现在明白了。” 盛遥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一样,睁大了桃花眼,也站起来,静静地听着他说。 “是因为那个孩子太高了。”姜湖说,“我看到那张演出照片的时候,觉得那次的队形排得不大好,可能是因为话筒位置或者声部之类的原因,那个领唱的男孩比旁边的孩子高出大半头来,几乎把后边一排的孩子都给遮住了,后来合唱团的老师才把他调到了旁边,和另外一个领唱的位置换了一下,那个领唱就是第二个被绑架的孩子。” “你是说这些孩子之所以被选中,除了站的位置原因之外,还有身高因素?”沈夜熙的目光移到了并排躺在地上的孩子的尸体身上,他站起来以后视野随着变高,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事情,就是这些排放整齐的尸体的脚和头,都是在一条直线上的,孩子们的生前的身高看起来相差不多,而砍下的头和身体之间的一点点距离上的不同,其实是为了排列整齐。 沈夜熙指着地上的尸体张张嘴,有点反胃:“他把人砍成两截,是为了让这些孩子彻底变成一样高?” “不……我觉得更准确的说法是,让这些孩子的尸体被摆放整齐。”姜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个凶手有一定程度上的焦虑障碍,像是强迫症,强迫症病人会强迫性地做一些别人看起来毫无道理的事情,比如走在路上的时候会绕过地面上的裂痕,比如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按照一定规则摆放,他们对‘整齐’有特别的冲动。” “我……不大理解。”盛遥问。 “你不能理解的,强迫症的病因到现在没有统一的说法,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事情想一些事情,否则就会异常焦虑不安。” 盛遥和沈夜熙对视了一眼,沈夜熙问:“能具体点么?” 姜湖思考了半天,正当他们以为他要发表什么专业性极强的言论,准备洗耳恭听的时候,就听他用一种缓慢的语速赞同了盛遥最开始的结论:“我是想说,这家伙可能不大正常。” 多么有见地啊。 4、第四章 天使之翼 四 法医在苏君子和安怡宁到来之前就开始干活,三个臭气熏天的男人加上一个臭气熏天的女人凑在一起,研究问题。杨曼对自己的形象彻底自暴自弃了,大剌剌地坐在地上,一边翻看着姜湖拣出来的相片,一边听盛遥解说。 “我不明白,”听完以后她说,“你看看这帮孩子,一排一排的站着,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很多人都有差不多的身高,为什么凶手只选这么一个位置?” “会不会是位置因素和身高因素加在一起,会满足凶手的某种幻想。”沈夜熙皱着眉,他也仔细地看着那些照片,问姜湖,“是什么幻想呢?” 姜湖想了很久:“这……” 三个人眼巴巴地等着他。 “我也说不清。” 盛遥表情空白了一会:“医生,才这么一会儿功夫,您已经第二次浪费我的宝贵感情了。” 猛然间,沈夜熙想起姜湖在车上跟他说过的一段话。 “把领唱换到了别的位置,结果站在这里的孩子仍然失踪了……”他念出声来,其他三个人都是一愣,“最早让他产生幻想的是什么呢?” 盛遥立刻反应过来:“最一开始失踪的那个孩子,才是最关键的,她是在哪场演出以后失踪的?” 杨曼立刻动手去翻:“最开始失踪的孩子叫卢慧,十岁,失踪以前有一场演出,在本地的一个频道的儿童节目上播出来的。演出播放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半,已经过了大部分儿童节目的时间,所以收视率不高,本来合唱团方面也不是很重视……会不会凶手刚好看到了那场演出?” “照片呢?演出的。”沈夜熙问。 杨曼递过去给他,卢慧站在所有孩子当中,众星捧月一样,连穿着都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她穿了一件纯白色的小裙子,头上顶着一个光环,背后背着一对天使的翅膀。 沈夜熙接过照片看了足足有两分钟,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觉不觉的,这么看上去,如果这小姑娘的天使翅膀收回到身体里,正好就是肋骨?” “他就像是在收集翅膀。”沈夜熙说。 一阵沉默。 杨曼觉得一阵风吹过,毛骨悚然,她靠近了盛遥一点,捏细了嗓子:“盛公子,奴家害怕。” 盛遥脸色挺悲壮:“美人,如果不是怀中太臭,那区区是非常愿意美人来此避难的。” “奴家不嫌弃公子。” “区区怕污染了美人的秀发。” 这对资深苦情戏演员的对白被另外停下来的警车打断,安怡宁和苏君子从里面下来,法医已经把罩上白布的尸体都抬出来了,苏君子看了看形容挺凄惨、蹲在地上围着一堆照片,蘑菇一样的四个人:“怎么样,什么情况?” “可能是个精神病,”沈夜熙说,“四具孩子的尸体都找到了,身首分离,然而除了最后一个受害人张晶,每个人的脚和头都是排列在一条直线上的,另外每个人之间的距离都非常相近,受害人的肋骨被收走……凶手很可能是在收藏肋骨,并且幻想它们是翅膀。” 安怡宁和苏君子看了沈夜熙递过来的照片。 安怡宁问:“那为什么最后一个孩子的头在外边?” “你看看这地方。”盛遥说,“我和杨曼刚才四下转了一圈,存在潜在目击者的可能性很大,下水道地下错综复杂,我觉得很可能是凶手抛尸的时候,被人惊动,慌忙间跳进了下水道,不小心把头留在了上面,之后又担心被人抓住,慌慌张张地从别的出口逃走的缘故。” 这时候姜湖压在刘海下面若隐若现的眉轻轻地皱了一下,沈夜熙却连这都看见了,偏过头问他:“怎么了,姜医生,有什么不对吗?” 姜湖摇摇头,迟疑了一下:“不,没有,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您说这位,有啥话不能一次说明白了?沈夜熙生怕他说出要上厕所这种生猛的话,又补充了一句,“跟案情有关?” 姜湖点点头。 点什么头,说话呀!沈夜熙觉得自己脾气不算急了,可是自己的右手却像是安了电池一样,老想自动爬过去,给这慢性子呆头呆脑的家伙一巴掌。 “说说呀。”盛遥觑着沈夜熙微变的脸色,赶紧低声提醒。 “哦,刚才说这个人有强迫症,他真的受到惊吓后慌忙逃跑,而没有把尸体放成他习惯的方式的话,那么这对他会是一个压力源,他会很焦虑不安,很有可能现在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期望着等我们走了,再回来把尸体的头放回去,可是……” “法医已经把尸体搬走了。”沈夜熙接过来,他心思急转,顿了顿,沉声问姜湖,“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姜湖说:“会越来越焦虑,直到崩溃,或者找到缓解这种焦虑的方式。 沈夜熙目光一闪:“我怕就怕他不出来——君子,你带几个兄弟们去找一下潜在的目击者,杨姐,打电话回去叫人,把这块地方监控起来,怡宁你和我说说受害人家属们的口供。” 他有极强的调动能力,姜湖站在旁边,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沈夜熙确实是有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本钱的,无论是杨曼、盛遥还是安怡宁苏君子,哪个拿出来都是精英级别的人物,可是他们每个人都甘心受这人的调配。 甚至在沈夜熙住医院的那段时间里,队里几乎呈现出某种类似群龙无首的状态。也怪不得莫匆会这么看重他。 安怡宁简短地叙述了一下她和苏君子收集的信息,她觉得很奇怪,因为每个受害人家长阐述的情况都差不多,堵车,路程不远,等孩子自己走过去,疏忽,孩子被绑架。 上下班高峰时期还没过,那段路堵车是经常的事情,可是既然放心让孩子自己走回去,那路程一定不是很长,甚至是家长可以看到的地方,而且那里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行人特别多,凶手是怎么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孩子带走的? “他一定是对合唱团那里的路途非常的熟悉,或者……”安怡宁皱皱眉,“是孩子们熟悉的人,十岁左右的孩子有一定的思考能力,一般不会像小孩子那样轻而易举地就被拐走,人那么多,他带走孩子的时候有一点不自然的情况发生,肯定会被路人看见的。” 沈夜熙点头:“好,范围缩小了不少。” 盛遥补充说:“而且我觉得,其实那个人住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也不远,或者说他曾经住过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对这个地方很熟悉,这个凶手仓皇间把孩子的头丢在了外面,他可能很容易受惊吓,那么他抛尸的地点应该是自己极熟悉,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地方。” 姜湖站在旁边没吱声,有点心不在焉。 沈夜熙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盛遥说:“这附近的民居情况怎么样?” 盛遥顿了顿:“刚刚我在下边等你们的时候,杨曼已经粗略地把周围扫了一圈,除了密密麻麻隔音不好的旧楼房就是一边的大杂院和年久失修的废旧待拆房,他如果要杀这些孩子,要分尸还要把肋骨取出来,肯定要又那么一个比较私密的又非常熟悉的空间——我已经让人去居委会和当地派出所调查了,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一份名单,可是恐怕这名单长度不短。” 盛遥不愧是信息安全出身转行做刑侦的,平时再怎么吊儿郎当,身上那份缜密却是根深蒂固的。 沈夜熙点点头:“怡宁你收集一下信息,咱们先叫上杨姐收工回去,换身衣服,再做下一步的安排——这个味儿,能熏人一个跟头了。” 他脸上因为案情的进展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回头对姜湖说:“医生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人的情绪变得很快,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潜力无限的人,他们最开始都像风,无所谓去留,然而世俗中生出许许多多的东西渐渐地把他们都束缚起来,他们逐渐行动缓慢,最终羁于一隅,渐渐地,稍有用心的人就能猜出他们的想法。 姜湖一开始觉得,沈夜熙就是被那执念一样的正义感束缚在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圈子里,每一次直面罪恶,都是对人性最严酷的冲击,甚至在他亲眼目睹了他最亲密的兄弟、战友的死亡之后,所有人都怀疑他换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然而奇怪的是,他一次又一次地通过了心里审核,而且看上去……让人非常地拿不准。 是因为他追求的是马斯洛所说的更高的需求么?这将会掺杂进太多的思考和哲学甚至人本主义学派的问题,于是姜湖歪歪头,笑了:“麻烦沈队了。” 5、第五章 天使之翼 五 加班……是永无止境的,尤其在顶头上司沈某人,根本没有时间观念的时候。 晚饭的点钟已经到了,所有人——除了还在盘问周围群众的苏君子,包括姜湖在内,都各自占着一张办公桌,一边扒拉盒饭一边整理那些浩如烟海的居民资料。 盛遥戏称,无怪自古花花公子多,弱水三千,取这么一瓢,还真是个体力活儿。 沈夜熙显然习惯了这种生活,吃东西看资料两不误。盛遥则比较有效率,正经下来,一双眼扫描仪似的,看得飞快,盒子里的饭倒是没动几口,据说是下水道的味儿仍然不依不饶地在他潜意识里纠缠。 杨曼声称减肥什么也不吃,众人估计她是被恶心着了不好意思说,安怡宁去了局长办公室汇报进度。 姜湖……沈夜熙分了一半的神偷偷打量着这个人,带给他的盒饭被完完整整地放在一边,当时礼貌地道谢接过,却没动筷子,说是做完事情再吃,他坐在那里的时候腰背很直,坐相非常端正,侧脸看去,居然生出几分贵气来,不用说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 沈夜熙还注意到,姜湖给人的感觉是性子又慢又迷糊,到现在为止,说的话不多,好奇心也不重,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离谱的凶杀案的人。 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总会加上许多附加的犹豫,一再强调自己只是猜测,要求众人的思维不要受到自己影响,可是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沈夜熙听得出来,那里面有一种笃定和自信。 不……他也不像盛遥,盛遥是精细,可是这个人举手投足,却是周密,周密到让人看不出破绽来。整个人身上都产生出某种强烈的违和感,然而那种违和感又那么自然,浑然天成似的,看不出刻意为之的痕迹。 莫局长为什么调他进来?真的就只是针对大家心理压力太重,而启动的心理干预?真的就只是员工福利?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值班员推门进来:“沈队,有人找安警官。” 埋首纸堆的几个人一同抬起头,就见值班员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带着一点笑意。这男人几乎让人眼前一亮,长得真是好,可是细看他的神态表情,也能推断出他的年纪绝对不小了,眼角多少有些细碎的纹路,然而却并没太多破坏他的好看。 沈夜熙客客气气地站起来:“安老师,您进来等会儿吧,怡宁去莫局那了,一会回来。” 男人笑了笑:“夜熙身体好了?” 沈夜熙给他搬过一把椅子:“没问题了,您坐。” 杨曼在姜湖耳边说:“那是怡宁的另一个父亲,莫局的……嗯,你明白吧?叫安捷,是个翻译家,外语学院的客座教授。”她停顿了一下,随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这年头,怎么这么有气质的男人都有主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咬着姜湖的耳朵,离得又比较远,可是安捷却像是听见了一样,转过头来对她眨眨眼,笑了笑,杨曼那传说中锥子都扎不透的厚脸皮居然罕见地红了一下。 然后她听见安捷对姜湖说:“在国内还习惯吗?改天你不忙了,让怡宁带你到家里吃个饭。” 杨曼睁大了眼睛,捅了姜湖一下:“死小子你认识啊?害我。” 姜湖受了她这一下,笑:“好啊,最喜欢安叔叔做的菜了——杨姐,就是安叔叔介绍我过来工作的。” 安捷瞪了他一眼:“我算看出来了,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盘菜,一天到晚脑子里就剩下吃了吧?” 正这会儿,安怡宁推门进来,见了安捷一愣:“老爹,你怎么来了?” “你们俩都加班,我过来慰问一下呗。”安捷用下巴点了点放在一边的保温桶,“夜宵,一会给你再给你爸送过一份去,他这两天胃又不大舒服。” 安怡宁撇撇嘴,心说您其实想来看我爸的吧,我就是一顺便。她眼珠转转,趴在安捷耳边,悄悄地嘲他:“你给老爸带一份就得了呗,还管我干什么?再说你怎么不送,老夫老妻那么多年还害羞呀?” 安捷多少年的道行了,被击中要害也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你这话说得真屈我心,你爸他一个全手全脚智力正常的成年人,用得着我惦记么,他就是一顺便。” 安怡宁噎了一下。 “再说不是怕你瞎吃东西么?安小二,不是你小时候为了一冰激凌车追了好几条街的时候啦?还是让民警给送回来的。” 姜还是老的辣。 沈夜熙干咳一声,假装努力工作,盛遥嘴角一抽,低头紧着吃盒饭,杨曼扭头看窗外的景色,姜湖表情迷茫地看了一眼这父女俩,想问点什么又察言观色地给咽回去了。 安捷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居然还带着那么点孩子气似的小坏,拧了一下安怡宁皱起来的鼻梁,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告辞走人了。 姜湖这时候才小心翼翼地问:“怡宁,安叔叔为什么要叫你小二?是古代餐厅的服务员的意思么?” 没有人回答,停了几秒钟,办公室这才从一声嗤笑开始,星火燎原似的越演越烈起来。连沈夜熙也忍不住看着他直摇头,这孩子果然挺治愈。 安怡宁翻了个白眼:“洋博士,不懂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了吧?在北方方言里,二,就是你这样的,你这样的,我们就叫二。” 说完拎起保温桶,粗鲁地抽出其中一层,开门随便拉了个人:“小赵,给你个拍局长马屁的机会,把这个给局长送办公室去,就说是他们家那口子亲自送来的。” 盛遥大摇其头,对着安怡宁的背影说:“神仙姐姐,我要知道你小时候这么好诱拐,说什么也得买辆冰激凌车去你们家门口晃晃,现在说不定也混了个和美女青梅竹马。” “滚,跟你们小时候没干过这事似的。”安怡宁上下打量了一下盛遥,“我要是打小就认识你,非把你这社会公害掐死在幼儿园之前,省的你出来污染环境!” 这么看来,安大小姐这张不饶人的嘴,多半是跟她无良老爹多年斗智斗勇修炼而来的。 沈夜熙笑着笑着,突然心里闪过什么,皱皱眉:“冰激凌车?” 他抬头看着姜湖:“姜医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天使之家合唱团的那条路上,有没有冰激凌车?” “没有。”姜湖说得斩钉截铁。 “你确定?” “我们去的路上我看见几家蛋糕店,几家卖小玩具的精品屋,都是孩子们喜欢的东西,但是没有卖冷饮的地方。”姜湖说。 众人都看着他,姜湖被这激光似的狼眼们看得往椅子上缩了缩:“……我真的确定的。” 一个出去倒杯咖啡回来就找不着办公室的门的人,会把一条陌生路上有什么店都记得这么清楚?沈夜熙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姜湖——还是说,他是当时就想到了什么,刻意去观察的? 姜湖的眼睛在镜片后坦然地接受着他的注视,不躲闪,不刻意,但是有种特别的平稳镇定,最后到底是沈夜熙最先移开目光,说:“合唱团那一块有点像是形成规模的少年宫,很多儿童业余兴趣课程都在那里,孩子多的地方,没有卖冰激凌饮料的地方,不奇怪么?” “所以你觉得那里应该有一辆很受孩子们欢迎的冰激凌车,只是今天没有营业?”安怡宁接过话头,“他没有营业是因为……像我们之前推测的?” “还不能下结论,如果有这个人的话,马上去找到他。”沈夜熙语速极快地说。 这时电话响了,盛遥接起来,说了几句话之后放下,对沈夜熙说:“君子那边有消息了,今天凌晨四点左右有个遛鸟的大爷,经过那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蹲在下水道口,大爷眼神儿不好,远远地望了一眼,以为是个流浪汉,没往心里去,可是蹲在下水道口的人听见有人来了却显得很惊慌,就躲进下水道里面了。” “可能是导致凶手把张晶的头丢在外面的原因,”沈夜熙说,“外貌特征?” “男性,不高,可能在一米七以下,很瘦,所以才会被目击者错认成流浪汉。” “快,抓住这两条线索,说不定今晚能把人抓住。”沈夜熙站起来,抓起外衣,“姜医生,不介意再跟我走一趟合唱团那边吧?” 姜湖愣了愣,赶紧站起来跟上。 安怡宁挑挑眉:“不是……沈队怎么带浆糊还带上瘾了?” “那要问你,”杨曼八卦兮兮地凑上去,“哎我说,你那帅哥老爹和姜小可爱什么关系?小家伙什么来头?” “我老爹在芝加哥公路旅行的时候遇上的,据说俩人都爱东奔西走的旅游,都不怎么爱计划,走到哪算哪,有点臭味相投,有一回汽车开到一个没人的山里熄了火,困在那两天,也算患难之交,正好我爸听说了,觉得咱们这也缺这么个……呃,人才,就让我老爹去撺掇他回国工作。怎么了?” 杨曼耸耸肩。 盛遥摇头:“这姜医生乍看挺不靠谱,还真……有那么点……”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也拎起外衣,“我去接君子的班,这已婚妇男拖家带口的,让他晚上早点回去。” 6、第六章 天使之翼 六 “我又做错了事情,妈妈。”天光隐去了,屋里渐渐晦暗下来,所有的物品都投下长长的、静谧的阴影。男人缩在墙角,怀里紧紧地抱着带血的衣服,嘴里发出细小的呜咽,“我做了坏事,我做了坏事……” 他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粗糙的脸上挤出一条一条干涩的皱纹,眼泪顺着那些纹路流淌下来。 这时候墙壁上的大钟响了,这样老式的时钟已经不多见,摆在那里像是有了很多年的历史,可是仍然在工作着,尽忠职守地紧随着时间的脚步。男人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了,他就像是巴甫洛夫试验的狗一样,晚上六点钟报时的钟声在他的身体里建立了别人无法理解的反射弧。 “不……”他站起来,“不,妈妈,别打我,别打我,别打我!”男人像是受到了虚空中什么东西的攻击一样,奋力地挣扎着,然后猛地虚推了一把,冲出了大门。 墙角挂着一副旧照片,是一张带着完美微笑的女人和一群八九岁的孩子们的合影,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演出,孩子们脸上还带着夸张的妆,穿着洁白的演出服,背后背着雪白的假翅膀,像是一群小天使。 每个人都笑得那么灿烂,目光注视着仍在微微抖动的门。 有时候地狱是存在的,就在人的心里,终生相随,萦绕不去,不死不休。 街上的车子并没有因为夜幕的降临而减少多少,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沈夜熙的车开得并不快,从局里出来,一直沉默,直到开了有一半的路程,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问:“医生记得下面的路怎么走么?” 姜湖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沈夜熙笑了笑:“那你怎么会把合唱团附近的小商店记得那么清楚?” 敢情在这等着他呢,姜湖偏过头去看了沈夜熙一眼,这家伙还真是深谙审讯之道,一路让人疑惑,吊着人不吱声,等到觉得吊到差不多再开始问话。 可惜他问的这个人比较特别,姜湖眨眨眼,理所当然地说:“啊?怡宁不是说凶手是认识孩子、并且对附近环境熟悉的人吗?我觉得符合这些特点的,好像除了少年宫的负责人,就这些小店店主了。” “怡宁是在你想到之后才说的吧?” “嗯,”姜湖特别坦然地点点头,“对,我同意她的观点。” 谁问你这个……沈夜熙觉得自己今天翻白眼的频率特别的高,和这浆糊医生交流的时候,刺探也好,针对也好,都让人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姜湖还真是人如其名,整个人就像是一团软软黏黏的浆糊,看着白白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可是透明度太低,谁也不知道里面沾了什么。 他说话做事都那么自然,细想起来,又都那么……带着蹊跷。 沈夜熙觉得自己琢磨这个人好像比琢磨案情还多,得赶紧打住,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俩人到了目的地,沈夜熙立刻效率地开始访查当地的小商店主,把工作证往桌子上一拍,单刀直入地问,附近有没有一辆冰激凌车,经营者长什么样子。 小店主这辈子最多和城管工商局什么的打打招呼,哪见过还带枪的刑警?一紧张说话有点不利索,没留神还咬了舌头:“有……有……有啊。” 店主吸溜着凉气,以慰藉他受伤的舌头。 还真有——沈夜熙回头看了一眼姜湖,想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第一趟来就想到了这问题呢?应该不会吧,虽然有点不着调,可是还分得清主次,应该不会知道了还藏着掖着。 却发现姜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问话上,而是有点呆地盯着窗外,借着路灯观察着什么。一张侧脸对着沈夜熙,这让沈夜熙看见了姜湖镜片后的眼睛——因为血统的缘故呈现浅浅的琉璃色,显得特别清透,也有种说不出的冷。 他脑子里忍不住浮现了一下这个人摘了眼镜的样子,意识到以后,又赶紧把飞走的思绪抓回来,轻咳一声:“那冰激凌车平时大概在什么位置?” “就在那里。”店主伸手一指,沈夜熙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惊愕地发现,就是姜湖一直在盯着的地方。店主伸手比划了一下,“一个男的,三十来岁,不高,瘦猴儿似的,平时不大爱跟人说话,但是和孩子们关系还行,卖的冷饮也好吃,要不是他那车太受欢迎,我这门口还打算放个冰柜卖冰激凌呢。” 沈夜熙问:“这人每天都出摊么?” “没特殊情况是每天都出来吧,我看今天不知道怎么的,没在。平时早晨挺早就出来,我一开门就老能看见他,晚上收摊得倒是挺早,天天五点四十就走,挺怪的一人。” “为什么怪?”一直默不作声的姜湖这才插了一句。 “咳,你想呀,咱们这好多孩子都等着家长来接,那家长得有一半是下班晚的,六点以后才过来,得有多少孩子愿意在路上吃点凉东西?他哪怕再多呆一个钟头呢,能多不少生意。”店主顿了顿,“再说了,咱们做生意的,时间上都卡得不那么准的,生意多就多做点,晚收一会,生意少就少做些,早点回家,可是那个男的每天跟上了发条似的,五点四十一到,准时收摊开车走人,比闹钟还准。” 这时安怡宁打来电话,沈夜熙看了姜湖一眼,出去接了。 安怡宁说:“查到你说的那辆冰激凌车的车牌号车主和地址了,我短信给你了,杨姐现在正带人过去,离你们不远,开快点大概不到二十分钟。我打电话通知盛遥。” 沈夜熙“啪”一下合上电话:“姜湖,走!” 嗯,姜医生变姜湖了。 姜湖笑了一下,跟着他跳上车子,为了回报沈大队长这种临时的、突如其来的接纳和信任,他主动交代:“我觉得那个放冰激凌车的地方有点奇怪。” “嗯?” “你看,那地方是整条街、两个十字路口中间唯一一个缺口。” “缺口?”沈夜熙一边开车一边皱起眉,沉吟了一下,“他用自己的冰激凌车,试图堵上那个缺口?” 姜湖几乎是讶异地看了一眼沈夜熙,这人的领悟能力太惊人了,沈夜熙好像被他脸上那点不同于平时迷茫的小变化娱乐了,笑了笑:“我干刑警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变态没遇见过?姜医生,老实说吧,你的专业是什么?” “数学的学士学位……” 沈夜熙差点把车开到马路牙子上。 “哦,硕士和博士学位拿的医学心理学。”车子一震,姜湖吓了一跳,赶紧补充。 “医学心理学,给人开药的那种?”沈夜熙瞟了他一眼,“一个普通医生,看见那种案发现场,姜医生的心理素质真是过硬。” 姜湖像是没听出他这句话里淡淡的嘲讽意味,“哦”了一声:“谢谢,还可以吧。对了,我还没说完呢,其实还有犯罪学。” 沈夜熙心说,得亏您进的是警察局,不是消防大队,要不赶着让您灭火去,整个城市早晚得烧成灰。他笑了笑:“犯罪学博士?你可真能装蒜。” “蒜?”姜湖愣愣,好像疑惑自己的耳朵,看了看沈夜熙,有点迷茫地问,“你是说……吃饺子的时候吃的那种蒜?” 沈夜熙闭上嘴……算了。 他们两个到现场的时候,杨曼已经带人搜屋子了,这家门本来就是开的,好像等着他们搜一样。 杨曼面无表情地把染了血的小裙子和散落在地上的肋骨用证物袋装好,靠在门框上等着沈夜熙他们,沈夜熙到的时候,就发现这大姐大的脸色有点冷。 杨曼点点头:“就是这杂碎,进去看看吧,现场调查不算我强项。” 沈夜熙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姜湖一眼,没说什么,进了屋子。姜湖会意,留在门外,端端眼镜,轻轻地问:“杨姐,怎么了?” 杨曼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招呼他过去:“过来小可爱,快治愈我一下。” 杨曼带人进门后第一件看清楚的东西,就是那件染了血的小裙子,她当然认识那件衣服,最后一个失踪的孩子张晶的母亲,提供的就是一张可爱的小姑娘穿着那件衣服,手里举着一个大玩具熊的照片。 相片上的小姑娘就像是那种很多女孩子小时候都有过的娃娃,笑得那么甜蜜,甜蜜到杨曼第一次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很久都没舍得放下。而现在这个孩子躺在冰冷的法医室里,身体四分五裂,那件小公主似的衣服就这么孤零零的、沾满尘土和血迹地躺在这乱七八糟的地面上。 姜湖说:“杨姐,你的情绪被影响了。” 杨曼眉尖跳了一下,笑笑:“我猜是因为雌性生物对幼崽的特殊感情?” “我也很喜欢小朋友的,”姜湖说,“部落或者种群都有保护幼崽的天性,以保证种族血脉的延续,从古到今,伤害幼崽的行为都被视为道德的沦落,所以我们得抓住这家伙。” 他走到门口,回头对杨曼说:“过来吧,我们一起看看这家伙究竟病到什么程度。” 7、第七章 天使之翼 七 姜湖在屋里的大钟和旧照片前站了很久,照片挂得很高,他微微仰着头,露出尖削的下巴,没什么表情,可是沈夜熙就是觉得,这人在不动声色地难过着什么。 他走到姜湖旁边:“你看出什么了?” 姜湖摇摇头:“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除了绝望,这房间只有一盏功率特别小的灯,逼仄狭隘,大钟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就像是个冷漠的审判者。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某种奇怪的次序,好像全都是用尺子精确量过一样。墙壁上有女人和孩子们的照片,孩子的装束和第一个失踪的孩子像极了。 有人用黑色的记号笔在那里画了一只巨大的眼睛,照片正好在那眼睛的瞳孔中。 既像是什么人在看着照片里面的人,又像是照片里面的人在往外看,彼此窥伺,彼此觊觎,彼此吸引,彼此仇恨。 没有了温情,就是病态。姜湖说:“可是我觉得我有点想通,他下一步要去哪里了。” 他们搜查的时候,盛遥和苏君子正开车往这里赶,苏君子不时看着窗外,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焦躁,盛遥说:“要不我送回家吧,杨曼那边看来已经确定嫌疑人了,人手够了。” 苏君子揉揉鼻梁,笑了一下:“回家我也安稳不了,还是跟你们一起吧,夜熙回来以后大家效率明显见高,晚上说不定能逮着人呢。” 盛遥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行了,别以为我没看见,多大一会儿啊,偷偷往家打了四五个电话了吧?回去吧,大家都理解你,再说抓人这活儿有的是人,不多你一个。” 苏君子转过脸来,这时车里很昏暗,模模糊糊的,他只觉得盛遥的侧脸好看极了,五官像是细细雕琢过的,这人是个被女人宠着长大的,家境好,长相好,真的,即使骄纵一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是他怎么能那么温柔呢? 于是苏君子笑了:“盛遥,还没有定下来的女朋友么?” 盛遥一愣:“啊?” 苏君子摇摇头:“哪天我给你留意一下吧?哪个姑娘能找着你这么个细心又体贴的,也算是有福气了。” 盛遥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可别,我还没打算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呢……你给嫂子打个电话吧,反正送你回去也顺路,前边路口让左拐吗?” “前边不行,得……”苏君子一句话没说完,两个人的电话同时响了起来。 “什么?”苏君子接起来就是一皱眉。 盛遥却沉默了一会,说了句“知道了”,然后猛打方向盘,顺手把警笛打开。 “怡宁打电话说刚刚有人报案,孩子丢了,又是天使之家合唱团的,同一个年纪同一个身体特征。”苏君子难得地语速有点快。 “知道,”盛遥点点头,“刚刚沈队那边已经告诉我他们预测到的,凶手下一步的可能去的地方,只是没想到才这么会儿功夫又让他绑走一个孩子。” 这天晚上,这片名不见经传的居民住宅区可热闹大发了,一串警车从不同方向开过来停在楼下,警笛声四起,灯光整个把夜幕都给染得五颜六色。无数群众从自家窗户往下凑着围观——警察逮人啦,带枪的! 沈夜熙拉开车门跳下来:“姜湖你确定?” 姜湖仍保持着那样慢悠悠,但是笃定平静的声音说:“嗯。” 沈夜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搜!” 他想,相信这个人,也许是自己一辈子做的最不靠谱的决定,可是现在他决定赌一赌,压的不是姜湖给他的感觉,不是姜湖的教育背景,而是莫匆的眼力。 莫局长厚颜无耻地利用爱人的关系挖过来的人,可千万别让大家失望。 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低语:“发现目标,各组注意,发现目标。” 沈夜熙目光一冷:“收到,位置。” “四号楼后边的废宅里。” 沈夜熙立刻部署,“盛遥君子,带人从后边绕过去,杨曼,我们前边,姜湖你没带枪,跟在我后边,快,行动。” 四号楼后边是一个狭小黑暗的胡同,这里位置太偏僻,城市建设不到位,有很多已经没人住了的废旧平房,杨曼一脚把废居整个的大门都给踹了下来,这曾经的空手道职业运动员实在有点……彪悍过头。 大门落地发出一声巨响,同时屋里的人呈现在众人面前。 废弃的小院里摆了两个小板凳,一个瘦小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白裙子、背后背着天使翅膀的小姑娘分别坐在两边,地上围了一圈白色的蜡烛,还有从鲜花店买来的各种各样的鲜花,男人被这声巨响惊吓到了,跳起来猛地蹿到小姑娘身后。 白裙子的小姑娘本来也让这些个荷枪实弹、看起来不大友好的人吓了一跳,却瞥见了沈夜熙挡在身后的姜湖,眨巴眨巴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你是那天来合唱团的大哥哥。” 这场景有点诡异,杨曼把枪口抬起来,对准小姑娘身后的男人——男人的一只手放在孩子脖子上,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刀:“你们、你们不许过来!” 杨曼冷笑一声:“我说呢,原来是你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是男人么?你算人么?只敢伤害孩子的东西,怎么的,见到成年人就怕了?不知所措了?” 沈夜熙却把枪插回腰里,摆摆手,站在杨曼旁边,沉声说:“放开那个孩子,我相信你不想伤害他。” 杨曼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时候盛遥和苏君子带人从后边包抄过来,劫持了孩子的男人四面楚歌。 沈夜熙说:“她不是你要找的人,她也没有翅膀,你不想伤害她,对么?” 男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满是血丝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缓缓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翅膀?” 沈夜熙笑了:“她当然没有翅膀,她背后背的还是你给她买的假翅膀呢,对吧?” 男人看看沈夜熙,又看看怀里快吓哭的孩子,迟疑了一下,掐着孩子脖子的手松了些。 沈夜熙继续说:“那放开她吧,你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这些孩子,对么?你喜欢孩子吧?” 男人皱起眉,好像有点要被他蛊惑了,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提着刀的手垂下来,轻轻地松开女孩的脖子,众人提着的心慢慢地松下来。 就在这时候,昏暗的胡同里走过一个流莺似的、醉醺醺的女人,猛一见着这么多带枪的警察和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吓得立刻酒醒了,手提包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虽然立刻让一边冲过来的探员给捂住嘴拉到一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听见这声尖叫,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样,单手就把小姑娘给提了起来,明晃晃的刀架在了女孩脆弱白皙的脖子上,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不,不要,别过来!别过来!我做错了事做错了事!别过来,别过来!” 孩子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断断续续地在那里抽泣,功亏一篑,沈夜熙狠狠地瞪了疏忽的探员一眼。 这时姜湖突然叹了口气,拍拍手,轻轻地叫了一声:“林林。” 他的声音很轻柔,不注意的话几乎要被忽略过去,可是就是成功地把那焦躁不安的男人稳定下来,姜湖拍拍沈夜熙的肩膀,越过他,走到前边,沈夜熙下意识地做了个阻拦的手势,却最终还是让他过去了。 姜湖对他点点头,然后他转向那稳定了一些的男人:“林林,你叫林林是不是?” 男人有些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叫什么?” 姜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叫徐林,你小学就是在路口的太平路小学上的,是不是?我原来也是那里的,还认识你的一个老师。” 杨曼瞟了一眼沈夜熙——这太扯了吧。 沈夜熙对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 男人还真就点点头,注意力从小姑娘身上转移到了姜湖那里,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姜湖:“你是警察?” “我不是,我只是个医生,大夫。”姜湖又上前一步。 沈夜熙在背后轻轻说:“差不多不要再往前了,危险。” “大夫?”男人有点困惑。 姜湖点点头,没在纠缠这个问题:“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么?” 男人仍然很防备,摇摇头。 “因为你小学的老师和我提过你,好多次,她说你是个特别优秀,特别完美的孩子,让我们都学习你。”姜湖中央新闻似的标准声音在“完美”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 可是已经安静下来的男人却突然焦躁起来,猛地大吼一声打断了姜湖的话:“我不是!我不是,你胡说!” 沈夜熙一把拉过姜湖的手臂,把他往后拽了两步,本来想把这人推到身后去,却在看见姜湖脸上一成不变的从容时候,下意识放松了力道,只听姜湖仍用那种轻轻润润的声音说:“我不知道,可是你的老师说你是。” 那轻轻的声音却轻易就穿透了男人的吼声,男人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姜湖:“真的?” 姜湖点点头。 男人转过头去,好像在四处寻找着什么一样,有点急切:“可是,可是她说……我妈妈说……” “你妈妈?”姜湖的目光迅速转向一边被探员紧紧抓着的女人身上,眉尖挑了一下,“你妈妈说的不对,我知道你妈妈,她是个坏人。” 这回男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好像理解不了这句话一样,他的脖子神经质地往旁边扭动了一下:“我妈妈是坏人?” “真的是坏人,你看这么多的警察,都是为了抓她而来的。”姜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沈夜熙,不知道为什么,沈夜熙就是迅速明白了他这个眼神的意义,低声说:“把那个女人押起来,假装就可以。” 被吓得言语不能的流莺被几个探员装模作样地扣上了手铐,姜湖冲着那边扬扬下巴:“不信你看。” 8、第八章 天使之翼 八 男人转过头去,天已经黑了,视线并不是很清明,只能看见远远的地方,几个警官模样的人用手铐拷起一个女人,把她押上警车。 姜湖说:“她是个坏人,所以她说的话不对,林林,你是个完美的孩子了。”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有点难以置信、又有点羞涩的笑容来:“我是……” 姜湖看看沈夜熙,后者点点头,于是他伸出手:“把那个女孩放开,你并不想做错的事情,对么?” 男人迟疑了一下,带着点评估的意味看着姜湖,姜湖只是平静而坦然地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句:“对么?” 男人看看哭得快断了气的女孩,慌忙放开自己的手,有些无措:“我……我……对不起……” 刀子落在地上,姜湖一把把女孩抱过来,没有人来得及留意,这个传说中“文职”的人居然能有那么迅捷的动作。 盛遥和苏君子立刻从后边把男人制住,刀子踢到一边,这场闹剧,在众人的诸多疑问中,终于尘埃落定。 女孩把头扎进姜湖的怀里,一边发抖一边哭,在某治愈系人强大的气场下慢慢也平息下来,安怡宁已经打电话通知了孩子快急疯了的父母,估计一会儿就能到。杨曼指了指警车里没弄明白状况的那位倒霉女:“夜熙,那位怎么办?” 那位纯属死耗子被瞎猫逮住,没等问就吓得交代了包里有一小包□□,抓个凶手还顺带个瘾君子,买一送一…… 沈夜熙挑挑眉:“请到当地派出所,让片儿警同志们看着办,也是为扫黄打非做贡献了。” 得,这故事告诉我们,以后出门得看好了黄历。 苏君子打了个招呼,急急忙忙地回家了,盛遥给押着嫌犯徐林的警探打开车门,眼睛却只注视着苏君子的背影,不易察觉的落寞在脸上一闪而过。 警车再次呼啸而过,像是落幕的背景音乐。 “徐林,二十五岁。”安怡宁坐在办公桌上,膝盖上放着调出来的徐林的资料,顺手拉开旁边的一个小抽屉,拎出一包薯片开始吃,迎着对方诧异的目光撇撇嘴,“看不出来吧,我也觉得这人像三四十岁的。” 审讯室里的徐林有些拘谨,他弓着背,好像尽量把自己往椅子上锁着,就像是个孩子,疯狂而危险的孩子—— “单亲家庭,由母亲抚养,小的时候住在逮捕他的那片小区里,就在那个废弃的院子附近,母亲李小芳,原本是个少年宫的老师,教过声乐,排练过一个‘天使之翼’的节目,还得过市里的奖——嗯,就是他家里的那张照片。” “原本?”沈夜熙问。 “后来李小芳被发现有一定的精神问题,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少年宫知道了以后就把她开除了,母子两个人断了经济来源,治疗也就不了了之。”安怡宁叹了口气,“我听说精神方面的疾病也是有遗传因素的,是不是浆糊医生?” 姜湖一直看着审讯室里的徐林,听见问他,才点点头说:“遗传因素是一个原因,可是我觉得,他变成现在这样子,和一个患精神病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的环境,可能对他影响要更大一些。” “那位可敬的李女士有不轻的精神障碍,还有强迫症,据说她摆放东西的距离都要用尺子去量,别人碰乱一点就会大发脾气,并且犯病的时候有暴力倾向。徐林小时候的医疗记录其实可以看出他受过身体上的虐待,只可惜咱们国家这方面一直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法。” 安怡宁继续说,她留在局里的这段时间没干别的,倒真是把凶手给查了个底儿掉,她略微沉默了一下,撇撇嘴:“你能想象那种一边被亲生母亲虐待,眼睛里又看见她搂着别的孩子笑得那么灿烂的照片的感受么?” 沈夜熙沉默了一会:“他母亲后来以什么为生?” “后来经济所迫,她卖了原来住的房子,带着儿子搬到了现在那个小一居室里,在不远的收费站打工。”安怡宁低头看看查到的东西,“每天晚上六点钟下班回家,目击证人不是说徐林的冰激凌车五点四十的时候就必须走么?他开车二十分钟左右,刚好六点钟能到家,我觉得像是他母亲那时候给他留下的阴影。” “他绑架杀害孩子的动机是什么?”杨曼神色不为所动,双手环抱在胸前,大姐大自认为同情心不太多,有也不能浪费在这种人渣身上。 安怡宁摇摇头:“我不知道,要等法院派专家来鉴定他到底疯到了什么程度。 “我想……大概是所谓的‘完美’吧?”姜湖轻轻地接口,“徐林的母亲因为精神问题没有了工作,把自己的焦虑和暴躁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同时从她仍然留着在少年宫的照片可以看出,她对那份工作是非常有感情的,于是她的怀念和感情,会相应地移向那些曾经和她学过声乐的学生。对照片上那些背着翅膀的幸福的孩子的温柔和怀念,以及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虐待,我想这么极端的对比下长大的孩子,是不会太正常的。” 她把那张相片表在墙上,那是她的荣誉,她过去的骄傲,她每天细细地擦着相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喃喃自语着:“我的小天使们。”瘦小的男孩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母亲,他的亲生母亲。 他想,是因为自己不好么?自己不乖么? 为什么妈妈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没有翅膀么? 沈夜熙看了看审讯室里的男人:“一个被精神失常的母亲日日虐待的孩子……他用冰激凌车来堵住小路口,下意识地弥补所有有缺憾的东西。我觉得这人像是把对母亲的惧怕,转成对自己的憎恨,然后又把这种憎恨转移到极端地追求完美中。他杀过人以后感觉悔恨又痛苦,因为那些孩子是那么信任他,于是他把他们一一摆好作为补偿,为了让他们排列得更完美,更体面,他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来弥补身高上那一点点正常人都看不见的差距。” 他叹了口气,一回头,发现姜湖正在用某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让他怔忡片刻,随即若有所感地摇摇头:“他一辈子都在试图弥补自己残缺的世界。” 杨曼皱皱眉,冷笑:“世界上童年不幸福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他这么特殊,跳出来绑架杀害儿童?” 姜湖下意识地想接过来,告诉她一般来说,认为这种情况是由三个、甚至多种因素机缘巧合造成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对于已经造成的伤害,有的时候讨论它们的成因,让人觉得心里特别的无奈无力。 他默默地想,大概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众人沉默下来,最后盛遥问:“那现在他的母亲人在哪里?” 安怡宁抬头看着他:“你们走了以后,侦查现场的警探告诉我,在那个院子的地底下发现了一具女性骸骨,初步鉴定四十到五十岁,死因是被钝器打中头部。” 柳青说:“每个人的精神上都有几根感情的支柱对父母的、对信仰的、对理想的、对知友和爱情的感情支柱。无论哪一根断了,都要心痛的。” 《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对于人格和人性的讨论,从古至今有太多的流派,或者没有一个完整完备的,我们只知道,这是一种有时候让人极端感动,有时候让人极端心寒的东西。 盛遥披上外衣:“我回去了。”杨曼也紧跟着走了,安怡宁摇摇头:“我去写报告。” 姜湖仍然坐在那里,一只手托着下巴,淡淡的目光瞥向安怡宁留下的一堆关于徐林的生平。 最后一个被绑架的孩子,在合唱团的位置并不是被绑架的孩子们通常站的,所以沈夜熙才会根据她背后的假翅膀断定,她原本不是徐林的目标。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走那孩子呢? 给她穿上天使的衣服,点好白色的蜡烛,放上鲜花,就像是在祭奠着,好像天使会护卫着纯净的灵魂,回到天堂的乐土一样。那么,是为了赎罪么?之前为什么没有这种行为呢? 姜湖想自己可能明白了,他要赎的罪不是杀了人,而是因为张晶的头被他丢了,他没有照顾好那孩子的尸体,他没有把东西摆整齐,在他的意识里,自己做事情不够完美、没有把物品按妈妈的规定摆放整齐,是比杀人更罪无可恕的事情。 沈夜熙见他呆呆的,于是伸手拍拍姜湖的肩膀:“回魂回魂,下班了。” 姜湖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抬起头仍然呆呆地看着他——话说这个人就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夜熙觉得这人眼下的这造型,特别让人有在那脑袋上打一下的欲望。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伸手在姜湖的脑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姜湖像是被他敲傻了,捂着头呆坐在哪,琢磨着这是什么情况。 沈夜熙笑了,这人的动作就像是他小时候养过的小仓鼠,一受惊吓就全身僵硬地定在那:“发什么呆?走着,晚上没事吧,也别吃你那盒饭了,都凉透了,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餐馆,请你宵夜?” 姜湖眼睛立刻亮了:“吃东西?” 他颇有那么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真不知道面部表情夸张的美国朋友们怎么培育出这品种呃,唯有谈到吃东西的时候,脸上瞬间就鲜活起来似的,连语速和动作都比平时快得多——安捷概括得真准确,这家伙就是个吃货,估计当时可能还真是让安老师拿食物给诱骗回来的。 沈夜熙觉得自己就像是拿着胡萝卜的人,姜湖这头小驴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胡萝卜走。 他第一千次觉得姜湖这人不一般、深藏不露,姜湖就有本事一千零一次打破他的推断和幻想,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呆,游荡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做继□□死的兰花、被浇死的仙人掌、被不小心打碎的瓷娃娃、和脏到不行被抛弃的大布偶之后,办公室里最称职、且最有希望长长久久的尽忠职守下去的吉祥物。 至于姜湖……关于人性和罪恶的思考早就被清理到一边去了,他小时候听自己中国大陆区长大的老妈说过一句话,并在之后一直奉为自己的座右铭——民以食为天。于是欢欢喜喜地被沈夜熙拐骗走了。 而这个晚上,另一个人也在外面游荡——盛遥开着车,没什么特定的地方想去,只是一圈一圈地在街上兜风,高峰期已经过了,主干道上堵车不大严重,只是空气实在不好,被汽车尾气熏得乌烟瘴气的。 他想起苏君子家的小女儿苏苒的一句名言:“爸爸,你知道空气为什么不好吗?” “为什么呀?” “因为街上跑了好多的车车,车车一边跑一边放屁屁。” 前方红灯,盛遥停下来,偏过头去,好像副驾驶上还坐着那个人,一脸笑意地跟他说——哪天我给你留意一下吧?哪个姑娘能找着你这么个细心又体贴的,也算是有福气了。 摇摇头,嘴角渐露苦意——从一开始进局里的时候,苏君子就是他的搭档,后来两个人又一起转到沈夜熙这里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目光就被这个已经结了婚、并且夫妻感情好到让人想想插进去都觉得罪恶的人吸引。 为什么呢?盛遥想不通,也许是因为他低头打电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温柔舒展的笑容让他觉得特别温暖?可是看着他因为受害的孩子心神不宁,不停地给自己的小女儿和妻子打电话的时候,那种又心疼、又嫉妒的感受,却又那么磨人。 嫉妒……盛遥想,自己可真是堕落得面目可憎,居然有一天心里也会有这样的感受。 有时候滥情,其实是因为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有那么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痴。 9、第九章 琥珀 一 你们相信,人是会被驯化的么? 周一,杨曼一早就趴在办公桌上睡觉,堂而皇之地摸鱼,盛遥路过,指了指不省人事的杨大美女,对沈夜熙做了个讶异的表情。沈夜熙偏过头去笑了,小声说:“还能有什么,准是昨天晚上又让她妈逼着相亲去了,没休息好,看她脚底下那双高跟鞋,都不是平时的风格吧?真作孽。” 盛遥做了个鬼脸,表示同情,其实心里幸灾乐祸了一下。不过尽管如此,根深蒂固的习惯仍然让他看不得美女这样睡,轻轻地把自己搭在一边的外套摘下来,盖在杨曼身上。 姜湖问:“相亲是干什么的?” 沈夜熙一口茶水喝到嘴里,差点喷出来,盛遥无声地做了个捶桌的动作。 苏君子叹了口气,拿出对幼儿园女儿的耐心,轻声给他科普:“相亲是一种活动,就是不认识的单身男性和女性在家长和认识的人的安排下,彼此认识一下,吃顿饭,或者相处一阵子,以决定是不是开始确定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恋爱关系。” 瞧瞧人家这定义下的,专业得好像从妇联来的。姜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杨曼小声问:“就吃顿饭,相处一会?那杨姐为什么累成这样?” 另外三个男人的目光投到杨曼身上,都带着难以言语的恻隐之情。最后当事人闷闷地声音从自己的臂弯里传出来:“因为昨天一晚上我就见了四个相亲对象。” 杨曼目光呆滞地坐起来,毫不顾及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把盛遥的外衣抱在怀里,蹭蹭:“盛公子,让奴家用你的味道和温度慰藉一下自己受伤的小心肝——妈妈咪呀,昨天那第四位还是个黑白颠倒的夜猫子,半夜十二点约我在酒吧见面,说是个作家,夜色能给他灵感。” “这时间地点人物都这么不靠谱,你还真去啦?”沈夜熙问。 “我不想去啊,睡觉睡到一半,我妈拿拖鞋砸我的门,跟讨债的似的,”杨曼惆怅地叹了口气,“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进了卫生间,按进水池里,差点淹死我,然后把衣服和化妆品摔在我身上,又雄赳赳气昂昂地把我塞进出租车!” 在场的几个人哆嗦了一下,其实……杨大美女嫁不出去这件事,有一多半是她这彪悍异常的老妈的功劳吧? 盛遥凑到她旁边坐下:“质量呢?质量怎么样?” “质量?”杨曼还是觉得眼皮子有点沉重,使劲眨巴了眨巴,又打了个哈欠,“那哥们儿挺有精神的,半夜十二点,从尼采的人生哲学扯到新小说创作,喝高了以后在那念现代诗,什么绵羊山羊大草原的,我看八成喜洋洋和灰太狼就他给编导的。幸好酒吧两点半关门,怎么那么能说啊,差点让我死于在唾沫星子里溺水。” 盛遥嘲她:“多有精神内涵啊,你将就将就得了。” 杨曼翻白眼:“别别,我就是一大俗人,受不了这么丰富的精神生活,再说那位那脸长得,跟让门拍了没缓过来的似的,黑灯瞎火地看着实在惊悚,弄得我想用酒精麻痹一下自己的神经都不能。” 众人忍不住喷笑,杨姐这张嘴,虽然阴损程度比不上安怡宁,可是在被恶心到炸毛的情况下超常发挥,也挺具有娱乐无聊大众的作用。 “现代版的美女与野兽。”盛遥评论。 姜湖笑了:“我昨天才看见过这个故事。” 众人用看可怜的失学儿童一样的眼神看看姜湖,姜湖补充说:“真的,我昨天趁周末去参加了一个网上发起的儿童医院志愿者,在他们活动室里看见的。” “你小时候都干什么去了?” 姜湖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随后马上分开,快得让人难以察觉,又恢复到那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样子:“我小时候上学比较早,不怎么看童话故事的。” 又是一个被所谓“天才早期教育”毁了童年的倒霉孩子。 杨曼趴在桌子上,对姜湖说:“我好心疼好心疼啊,小可爱!对了,你有女朋友么?考虑考虑姐姐呗?” 突然被点名的姜湖,好像对这么快的话题转换有点接受不良,满脸无辜地看着杨曼,沈夜熙一笑,替他解了围:“杨姐,你欺负小孩于心何忍?” 杨曼不依不饶:“见过了千般不靠谱的,我还就喜欢咱们小可爱这样的实在孩子。”她冲姜湖抛了个媚眼,“不嫌姐姐老吧?” 姜湖居然一本正经地低下头,想了一阵,就在众人全等着看他笑话的时候,他突然抬头说了一句话:“杨姐,你其实是开玩笑的吧?” 盛遥撑着下巴的手落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姜湖,沈夜熙的头已经低下去了,肩膀可疑地耸动,苏君子边摇头边笑,杨曼反应了一会之后,开始捶桌运动。 这时门被猛地撞开了,安怡宁怀里抱着一摞的卷宗,没好气地摔在沈夜熙的办公桌上。杨曼眼睛里还带着笑出来的泪花:“宁宁,你去局长办公室这么长时间干什么了?” “死老头,借公事之便公然干涉我个人隐私。”安怡宁脸色好看得很,阴阳怪气地学,“要注意人民警察的形象,不要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呸,谁不注意人民警察形象了?就他这样的,简直一个混进警察队伍里的老流氓,也不想想……”到底是谁跟本市的地下势力现在还在官匪勾结! 安怡宁到底还是把后边那句牢骚给咽下去了,毕竟内容不和谐,不那么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传。 苏君子和沈夜熙对视一眼,知道这是安怡宁那地下男朋友的事情曝光,估计惹得老爸出言干预了。 “行了,不提了,一提就烦。”安怡宁摆摆手,指指沈夜熙桌子上的卷宗,“刚才老头峦炅耍秩痈乙话缸樱蛲罚纯窗伞! 沈夜熙脸色一正:“怎么了?” 几个人都收了玩笑的心思凑过来,安怡宁说:“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组刚成立的时候,抓住过的一个人,琥珀杀手,叫吴琚的?” “那个虐待狂?”苏君子皱了皱眉。 沈夜熙对姜湖说:“三年前的事了,一个变态虐待狂,侵害并杀死了六个年轻的男孩和女孩。” 姜湖点点头:“我知道的。” ……知道你不早说,浪费口水。 “吴琚喜欢那种长头发、长相甜美的女孩儿,或者高挑干净的年轻男子,每杀死一个人,就把他们的内脏挖出来并且吃下去,然后把他们的身体缝好泡在福尔马林里保存,相信这样就能把他们永远地留下来。”盛遥说着,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又问,“这变态怎么了?” 安怡宁打开一个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几张相片来,都是花样年华的少女,一张一张地排在办公桌上:“这些女孩在过去一年里先后被报出失踪,一共四个人,当地的派出所民警备了案,一直帮忙寻找,但是没有线索,直到几天前,一个建筑工地的工人,不想绕远路去公共厕所,正好看见旁边的废旧仓库,觉得可以顺便,就进去了,结果发现里面有几个大玻璃缸,里面都泡着人的尸体。” 安怡宁停顿了一会,好像有点不适似的:“赤裸的,内脏被挖走,身体被缝好了泡在福尔马林里……” “崇拜者?模仿杀人?”杨曼问。 安怡宁抽出另外一张相片来,上面只有一块赤裸惨白的肚皮,肚皮上排着一排细密、甚至称得上精美的缝痕,几个人都愣住了。 那缝合皮肤的手法,和之前从吴琚那里抢出来的尸体一模一样。 苏君子觉得嗓子有些干涩:“但是,吴琚已经被判了……而且在两年前就执行死刑了。” 安怡宁点点头:“普通的走失诱拐案,于是就穿成一串转到我们这里了。有个小报记者,也不知道怎么的,听见点只言片语,写了个评论,叫‘起死回生的凶手,还是虐待狂精神的传承’。哼,反正老头子现在浑身低气压,他遇到棘手事情脾气不好,都发我身上了。” 沈夜熙就说,自己今天一早起来眼皮就开始跳,果然没好事,他叹了口气站起来:“盛遥,还有君子,你们俩辛苦辛苦,往市南监狱去一趟,看看吴琚他老人家蹲号子的时候和什么人联系过,杨姐,你和怡宁先留在局里,把当年的案件回顾一下,再收集这些新的受害者的资料,交叉对比一下。姜湖,废旧仓库,咱俩走着。” 杨曼有异议了:“我说队长,你怎么最近外勤老爱带我们家小姜?东奔西走地辛苦也不是人家分内的事,我这被我老娘荼毒的心灵还没人抚慰呢。” 沈夜熙头也没回:“没事,你先把心肝搁那,等结案再说,又没人要吃。” 众人齐齐发出恶心的声音。 10、第十章 琥珀 二 姜湖就这点好,安静。 把他往那一放,不问话他肯定一声不吭,真不知道这样的性格是怎么当心理医生的,难不成在诊所里也和病人大眼瞪小眼?而且让干什么干什么,看不出多愿意,也看不出多不愿意来,让他跟着去哪他就跟着去哪,也不问问为什么,整个儿一个随波逐流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在思量,到底莫局是什么意思?把这么一个犯罪学专家调进局里,又是让他跟进外勤又给配枪的,为什么畏畏缩缩地不直说?还非要弄个“启动局里员工福利之心理干预措施”这么蹩脚的名头? 沈夜熙觉得对姜湖这个人,有什么话直说比较好,稍微拐个弯,他就不一定把你曲解到哪去了:“小姜,以你的背景来局里,当个刑侦咨询专家,或者稍微参加些培训,当个刑警也不错,为什么非要做个心理医生?” 他的问题来得突然,姜湖顿了顿:“大家的工作心理压力太大,启动心理干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莫局不让我说。” 真是,实在得让人头疼,沈夜熙摇摇头,继续审:“是不让你跟我说,还是不让你跟大家说?” 明察秋毫的人真讨厌,姜湖第一次有了点情绪,本来想用自己一贯直来直去的方式糊弄过去,没想到和沈夜熙相处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人已经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给琢磨透了似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沈夜熙面前,被问到的时候不吱声。沈夜熙看了他一眼,发现姜湖的表情有点小纠结,于是笑了:“是只不让你跟我说吧?” 姜湖纠结地看看他,只得点点头。 可惜沈夜熙不是杨曼,萌点没那么容易被戳中,对于这种好像他一个人欺负小孩一样的情景,某人没有半点的负罪感。 沈夜熙挑起眉,笑了笑,再次用他看似高深莫测的“吊着人”战略,没再主动开口问什么。 而与此同时,姜湖也在暗暗估量着这个人,沈夜熙是他见过的,差不多最不好糊弄的人之一,笑呵呵一个笑面虎,胸中沟壑和莫局有一拼,更烦人的是,他那份敏锐和洞察力,不用别人露出马脚,露出个马毛他恨不得就能想出个三四五六。 想了想,姜湖决定主动坦白,他说:“上次的七·二五案之后,你的搭档殉职,莫局怀疑你患上了ptsd,让我特别留意你。嗯,ptsd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一种……(注)” “行了,我明白什么叫ptsd,做我们这行的高发心理疾病之一。”沈夜熙一开始愣了一下,没想到姜湖还就真告诉他了,这倒让他更有点琢磨不透旁边这个人,“莫局长不是不让你告诉我么?” 姜湖沉默着没说话。 “怎么的?” 姜湖舒了口气,眉毛罕见地皱了皱,然后放软了身体靠在车座靠背上:“你不信任我,就算真的有问题也不会让我治疗,所以我也不想管了。” 沈夜熙差点让口水呛着——这位爷,您还真想得开。 虽说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可是被对方这么毫不避讳地说出来,沈夜熙不得不承认,心里还真是有点不舒服的,怪不得这世界上老说实话的人不招人待见。再说沈夜熙自认为,自己对这智商和情商都忽高忽低、偶尔犯个二百五的洋博士已经够客气的了,怎么就不信任他了? 他干笑了一声:“我还真不知道……” “你一方面碍着莫局长,觉得想要相信他的眼光,一方面又在不停地试探和揣测我来局里的目的,都一个月了吧?”姜湖用慢条斯理的言语打断他,语气也平平常常,听不出他是不是生气或是愤怒什么的,但沈夜熙用脑袋保证,那一瞬间,他从这年轻人脸上看见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然而眨眼间又消失不见,仍然是那副什么都理所当然,什么都实话实说的厚道样。 沈夜熙心里微微一跳,有种心里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片刻,居然觉得旁边的人很……危险。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只在一个人身上体验过,就是莫局长那个学者爱人安捷。后者的背景他后来慢慢熟悉了以后,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些。 可是姜湖…… 气氛微妙地僵了起来,一直到了下车,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这还真是一个靠着建筑工地的废旧仓库,仓库已经被警方戒严了,而建筑工地是最近一个半月才新起的,显然是凶手意料之外的事情。 靠着工地没别的好处,除了吃尘土就是享受噪音,味觉听觉双重“盛宴”,姜湖按了按耳朵,皱起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建筑工地。 沈夜熙就想起那个琥珀杀手,明明就是那么一个变态神经病,老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屁艺术家,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会希望把他的收藏品放在一个人迹罕至的,一般人不会打扰的地方。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不大好的设想,脸色变了变,掏出电话打给安怡宁:“怡宁,你拿来的失踪人口照片,是全部都是泡在玻璃罐子里的么?” 安怡宁愣了一下:“是啊。” “马上把最近一个多月以来失踪立案的人口全部纳入考虑范围,这地方应该是凶手废弃的一个窝,我想还应该有。” 难不成警队要改成侦察队,四处搜索被装在玻璃罐子里的尸体?琥珀二号,您难道是属兔子的,到底有几个窝啊?放下电话的安怡宁为自己超凡脱俗的联想能力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进了仓库,已经有一些现场调查的警探在勘测现场整理证物了,装在大玻璃缸子里的尸体还没有动,毕竟这件案子很可能真的就和三年前的琥珀杀手一案有裙带关系,法医在旁边等着,透过玻璃罩子,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尸体。 姜湖也站在法医边上,围观尸体。 法医是个老头子,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挺自来熟,看看姜湖:“新来的呀?” 姜湖点点头。 法医高看了他一眼:“行啊小伙子,新来的就跟着沈队进这么劲爆的犯罪现场,看你也没什么不良反应,心理素质不错。” 劲爆……姜湖其实想问问这个形容词是什么意思,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沈夜熙,直觉问出来可能不大好,又给咽回去了——没想到这法医大爷说话还挺新潮。 老法医见他脸色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这年轻人淡定,于是更加赞赏了,就打开了话匣子:“前几年抓以前那个琥珀杀手的时候,就是我验的尸,还以为枪毙了那个神经病就没事了呢,你看看,才几年啊,又出来这么一位,你说说,这变态还传染怎么的?” 姜湖想,老让人老大爷一个人说,自己不言声,也挺不礼貌的,可是接话吧,他又不知道接什么,对方明显在自说自话,于是他想了想,搜肠刮肚出那么一句:“那个……后浪推前浪吧?” 老法医让他逗乐了:“还真是,前浪已经死在沙滩上了——小伙子挺幽默,嗯,别说,年纪轻轻的,还真有点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意思,好好跟你们沈队学学,将来有前途。” 姜湖的汉语水平只限于现代汉语的日常对话,和一些他专业领域里的词汇,一般常用的四字成语也就凑合的一知半解,至于古文方言什么的,那基本上是一窍不通的。“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他把这句话在心里好好念叨了两句,依着法医上下文的意思,应该是夸他镇定,可是单听着这句话,有点像……有点像骂他反应迟钝的。 他有点为难地看看老法医:“谢谢您,不过泰山在我面前崩塌的话,如果我神色不动,那可能是晕过去了。” 老法医捧着肚子笑,觉得这小年轻,带着个黑框眼镜,说话还有点带着小坏水的小逗,尤其是以那种特别的,慢悠悠的腔调吐出来,要是去说三句半,他简直就是最后那敲锣边儿的半句的不二人选。 沈夜熙耳朵好,非常悲剧地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姜湖一眼,那眼神离老远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痛心疾首——这祸害,纯粹是现眼来的吧? 于是招招手让姜湖过去,轻轻地敲敲大玻璃缸:“怎么样,你有什么感受么?” 姜湖一愣,抬起头,那女尸浮在福尔马林里,时间长了,看着还真有点慎人,姜湖看了很久,才晃晃脑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晃出去一样,沈夜熙就问他:“怎么的,恶心着啦?” “没有,”姜湖皱皱眉,痛苦地想了想,又看看一边的沈夜熙,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恶心拿出来分享一下,大家恶心才是真恶心,“我记得三年前的琥珀杀手的案子,媒体披露出了不少□□,听说那些受害人都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剖开肚子的,所以表情都很惊恐。” 沈夜熙点点头,他也觉得尸体的表情有点不对,顺着姜湖的目光看过去,那些女尸脸其实已经不大容易分辨了,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那种平和静谧的感觉,像是……睡着了。 沈夜熙皱皱眉,琥珀杀手之耸人听闻,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生剖人腹的残忍,那人收藏的就是这么一种极端惊恐的表情,当时的犯罪心理学家给出的解释是,受害者的惊恐能给他以一种强大和有力的自我感受,可是这个…… 就听姜湖以一种幽幽地口气说:“你看她们的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其实昨天我除了看了《美女与野兽》,还看了《睡美人》和《蓝胡子》,觉得童话有时候也挺邪恶的……” 多有才的归纳联想和挖掘潜在文意的能力,但是您其实可以不用说出来的。 11、第十一章 琥珀 三 盛遥和苏君子在监狱里问了一圈出来,听说这位琥珀杀手吴琚同志,生前还挺得人心,真有那么几个人在他等死期间看过他,还有送过东西的。 这些人里包括吴琚的亲妈——不过这老太太已经在去年去世了,吴琚的同母异父的弟弟一个,名字叫吴志达,杨曼和安怡宁效率地电话访问了当地片儿警,发现这个吴志达还住在吴家旧居里,未婚,母亲死了以后就一个人独居。 还有几个疯疯癫癫的艺校学生,听说了吴琚这极端的行为“艺术”,觉得虽然恶心了点,也不失为一个先驱,意图过来想要看过这个变态的凶手,不过因为穿着打扮太过于火星,被观念守旧地球土著狱警给挡在了门外。 另外,就是听当年专门负责看管吴琚的狱警说,有一个人匿名寄来过一篮子花,因为来源不清,所以被扣下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 监狱是最容易调查的地方之一,来访者都有详细记录,盛遥和苏君子没怎么费力就拿到了那几个艺校学生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交给了安怡宁和杨曼去查,看了看没什么新鲜的了,于是打道回警局。 才把车开到门口,盛遥就看见大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侧对着他们,看样子年纪挺轻,可是身上穿着一身把她整个人都衬托得老气十足的黑衣服。 他觉得这女人有那么点眼熟,于是多看了两眼,正这时候,女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这是个说得上很好看的女人,可是那双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死气沉沉地挂在她年轻白皙的脸上,衬得她居然有那么几分不像活物,盛遥愣了一下,把车窗打下来:“是你?” 苏君子在旁边跟着仔细看了看,也觉得有点眼熟,不过没看出是谁来:“盛遥,这姑娘是谁?” “你不记得了?三年前我们抓琥珀杀手的时候,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咱们要是去晚点就没命了的那姑娘,叫……”盛遥微妙地顿了一下,想不起来这么一位漂亮小姐的名字很失礼,让他稍微有点尴尬。 幸好姑娘自己说出来了:“我叫金秋,盛警官,苏警官。” 苏君子一看,可不是么,不过当时金秋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那个变态折磨得不行了,脸颊都凹进去,身上伤痕累累的,现在好像气色稍微好了一点,虽然好像仍然有种阴影笼罩在她身上,挥之不去一般,但是起码脸色已经能见人了,人也胖了些,也难怪他一开始没看出来。 苏君子赶紧下车,让盛遥先去把车停好,他自己把金秋领进去。 他们心里都隐隐明白了些,金秋来是为了什么,在这件案子还没有转到他们手底下以前,安怡宁说过,发现尸体仓库的当天,就有好事的媒体介入了,要说那记者的职业操守实在有待提高,也没进得去现场,也没看见尸体,屁也不知道,凭着警方人员说话不注意,泄露的一两个关键词“玻璃缸”“琥珀杀手”什么的,就昏天黑地地一阵胡扯。 什么“地狱来客重回人间啦”,“本市青年男女人人自危啦”,这记者同志可能是个新人,急着想被人瞩目,干脆该行写恐怖小说去得了,起码制造恐怖气氛的功力就一流。 虽然之后莫匆立刻就把媒体的触角给掐断了,可是不明真相就意味着双倍的恐惧,于是外界关于那个死了的琥珀杀手的传说,反而更神乎其神了。 金秋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毕业生,被那混蛋祸害的时候才刚刚交了论文,还没来得及进入社会。 就像一朵花,被生生在将开未开的时候从花萼上卡下来。 后来她虽然侥幸活下来,这一辈子,恐怕都会带上那件事情的烙印。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金秋,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却像个老妇人似的,说话经常走神,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表情呆滞,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个木然的祥林嫂。 苏君子心里恻然,把她带回办公室,从安怡宁那里要了一小包奶粉,给她用热水冲上。 金秋双手捧着热奶的杯子,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 四个人围坐在她旁边,各自小心翼翼,连出气都不敢大了,唯恐惊吓到这个女孩,就连杨曼都收敛了好多。 苏君子温声问她:“金秋,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金秋摇摇头,咬着下嘴唇。 苏君子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是不是看到了那些胡说八道的新闻?” 金秋颤抖起来,半天,才沙哑着嗓子问:“苏警官,是真的么?” 苏君子想了想,决定避重就轻:“我们手头是有个案子,但是能肯定不是那个人做的,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他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金秋突然抬起头来,不甚灵动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君子:“苏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苏君子心说,有鬼我也不怕,像你这样的,再吐个舌头,穿条白裙,那活脱脱就还真是个鬼了。 安怡宁这时坐过来,拉起金秋的手,这女孩像是常年不见光一样,手指苍白削瘦,凉得吓人,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人,安怡宁有点心疼她,轻轻地说:“没有的事,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呀,再说就算真的有鬼,天上还有各路的神仙呢,也不会放着这种变态出来祸害人间的。” 金秋一只手被拉着,于是开始绞自己的衣服,半晌,才低低哑哑地说:“你们知道么,看见报纸上那个标题的时候,我就吓呆了,这两天我天天梦见那……那个人回来,梦见我向那些女孩子一样,梦见……我……”她猛地从安怡宁那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捂住脸。 “金秋,别胡思乱想。”安怡宁安慰她。 “我没有,我没有胡思乱想!”金秋猛地把手放下来,双目通红地望着安怡宁,“安警官,昨天晚上,我被噩梦吓醒了以后,从床上惊醒过来,出去喝水,然后我看见,看见……” 她声音越压越低:“看见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我尖叫起来,把我家人都吵醒了,他们冲进我的房间,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个鞋印!真的,你们相信我,要不是这样,我不会到警察局来的!我没有疯,没有疯!” 杨曼从旁边抽出一个本子,开始记录,问:“多大的鞋印?” 金秋小声抽泣起来:“大概四……四十一或者四十二码……” 在场的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琥珀杀手吴琚,就是穿四十二码的鞋。 杨曼站起来:“我去通知沈队。” 苏君子对金秋说:“我送你回家,我们会派人保护你的,放心。” 金秋默默地跟着他站起来,听见这句话,轻轻地摇摇头:“你们保护不了我的,他回来了,你们谁也保护不了。” 这孩子已经被吓得有点神神叨叨的了,杨曼心里琢磨着,要不然回头让姜湖给她看看?只听金秋惨淡地笑了一下:“我迟早是要死的,临死告诉你们这些,希望对你们有帮助,真的,我不难过,其实这几年,我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苏君子暗中叹了口气,叫上人,护送着金秋回去了。 安怡宁等人走了才叹了口气:“真他奶奶的作孽,我觉得这姑娘都疯了。” 一抬头,盛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安怡宁说:“干嘛?” 盛遥暧昧地笑了一下:“神仙姐姐,你骂起人来的样子好可爱,看得我心都软了。” 安怡宁翻白眼:“滚蛋,你没事干了是吧?” 盛遥笑着跳起来,捡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身上:“我去看那几个艺术小青年,安美女要是没事,晚上等我一起吃晚饭吧?” “行啊,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安怡宁阴森森地笑。 老法医终于如愿以偿,获准研究他的尸体了,现场也看得差不多了,沈夜熙接到杨曼的电话,回头对姜湖说:“金秋来了,说是昨天晚上有个穿四十二码鞋的男人站在他家的阳台上。” 姜湖一愣:“金秋是谁?” “当年从那个疯子吴琚手下救下来的一个受害人。”沈夜熙说,“这种事情,做坏事的人总比受了伤害的人被人记得清楚。” 姜湖想了想:“可是当年审判琥珀杀手的时候,出庭的证人里并没有这个人。” 有你能知道怎么的,沈夜熙心里念叨了一下没出口,想了想,说:“她当时精神上和身体上受到了比较大的伤害,住在医院里,还在治疗中,而且人也迷迷糊糊的,所以好像还真是没有出庭作证——四十二码,还真挺慎人,走,咱们也去他们家瞻仰瞻仰,传说里变态杀人狂留下的脚印。” 瞻仰? 姜湖一边跟上一边想,那个词不是一般用在“瞻仰烈士遗容”之类的上么,自己果然是没什么语言天赋,原来又记错了? 12、第十二章 琥珀 四 三方面分头行动,苏君子送金秋回家,顺便带上了勘测技术组的人,由于这条线索的突然出现,让人有点迷惑不解,所以沈夜熙和姜湖从现场下来,也就直奔金秋家里了。 杨曼和安怡宁上门去拜访吴琚的倒霉弟弟吴志达,盛遥一个人到了某个类似艺术区之类的地方。当年去看过吴琚的艺术青年有三个,其中一个已经出国了,另外一个去年嗑药喝酒之后驾车,死催的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里高位截瘫,只剩下一个人,叫封晓彬,据说事事儿的还弄了个艺名叫封神。 就在这片艺术区里,听说还弄了个小画廊,勉强为生。 盛遥心想,所谓艺术,真是非常不靠谱的。他在这片地方转了一会,发现自己优秀的方向感居然有点不听使唤,实在是拐角太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地方太多。 他本来问问一个身上就兜了个渔网就出来晃、手里拿着一盘子颜色往画布上甩的小青年,这个什么“□□焚身画廊”怎么走,没想到那小青年一见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把拉住他,连声问盛遥愿不愿意做他的裸体模特。 盛遥有点脑仁疼,深切地觉得自己的青春年华一去不复返了,要不然这艺术家们的想法儿,怎么他都理解不了了呢? 好不容易,拿工作证出来做威慑,才摆脱了拉扯不停的小青年,盛遥才经过一个挺隐蔽的咖啡厅,里面猛地蹿出来一道黑影,冲着他就扑过来,盛遥下意识地就想把这不明物体给甩出去,结果就听那黑影在他耳边颇为恳求地说了一句:“救命。” “救命”这个词……对于人民警察来说,有点敏感,盛遥晃了一下神儿,谁知道就这么一晃神儿的功夫,就被扑上来的这人猛地按在旁边一条小胡同的墙上,接着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扑面而来,盛遥睁大了眼睛——因为刚刚还在叫救命的人居然低头吻了他! 盛警官心里只有一句话,果然这所谓的艺术区,就是一个专门装怪鸟的林子。 那吻很轻柔,一触即放,还没等他推,那人就放开了他,盛遥这才看清楚,这所谓的“黑影”,是个戴了墨镜、穿了一身深色衣服的男人,比自己还要高上一点,身上该有料的地方有料,该骨感的地方骨感,身材特别好看,还有一身小麦色的皮肤,即使看不见眼睛,也知道这是个长得相当英俊的男人。 墨镜男对他咧开嘴笑了笑,深情款款地拉起他的手:“亲爱的你怎么才来,就这么放心我么?” 盛遥带着点戏谑看着这个男人,他眼角已经瞥见了对方身后,有一个紧跟着他跑出来的女人,正满脸震惊和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这里。 女人妆容精致,五官更是没得挑,可是现在那仪态全无的样子,实在有点让怜香惜玉的盛警官于心不忍。 女人使劲地摇头,从喉咙里轻轻挤出几个字:“阿久,这不是真的……” 墨镜男一边抓着盛遥的手不放,一边回过头去,定定地看着那个女人,温声说:“梅绫,你都看见了,不是你不好,是我……”他“留恋”地回头看了看盛遥,“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能喜欢女人,不能喜欢你。而且我已经有爱人了,白首不相离的爱人。” 自己嘴里就说过无数绵绵情话的盛遥纠结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恶心着了。 女人拼命地摇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了几步以后,猛地弯下身去,把一只高跟鞋扔过来砸向那个墨镜男:“舒久!混蛋!你去死吧!” 然后光着一只脚就跑了,盛遥心里直疼——美女,留神脚底下呀。 女人踉踉跄跄地跑远了,盛遥这才推推还赖在他身上的墨镜男:“人都走了。”你差不多可以了吧? 墨镜男转过头来,仔细看看他,嘴里“咦”了一下,吹了声口哨:“刚刚没注意看,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正。” 盛遥非常技巧地把此人从自己身上“摘”下去,弹了弹身上在墙上蹭的灰,笑了一下:“谢谢,我还很少被男人这么夸。” 他抬脚想走,因为非常巧合的,这墨镜男把他推进了一个小胡同,而他在这个小胡同里看见了一直在找的“□□焚身画廊”,却被抓住了手臂。公务在身,盛遥再好脾气也有点烦了,微微皱起眉,偏过头去看了墨镜男一眼:“还有什么事?” 只见墨镜男惊叹一样地看着他,十分花痴地说:“美男,你的眼神太性感了,要不要考虑和我上床?” 这回盛遥也用惊叹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个人,果然全世界的脑残都跑到这地方来了么……虽然,这家伙长得是不错,不过除了那个人以外,他还是偏向喜欢有软绵绵身体的女人。于是盛遥收回自己的手,镇定地说:“哦,不用了,谢谢。” “其实我可以……”某人不依不饶地要贴上来。 盛遥从兜里摸出工作证,在墨镜男面前亮了一下:“先生,警方办案,请不要妨碍执法。” 墨镜男果然定住了脚步,盛遥整了整衣襟,转身走了。 墨镜男摘下墨镜,那双眼睛格外的黑,五官疏朗英俊,又不失硬朗,难怪有女人纠缠,他眯起眼睛注视着盛遥的背影,轻轻地念叨了一句:“唔,名字叫盛遥……啧,没想到这里也有这么有味道的男人。” 笑了笑,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杨姐说吴志达穿四十二号鞋,并且昨天晚上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带回局里协助调查了。”沈夜熙挂上电话从车上下来,姜湖在从外围打量着金秋家的格局,这金家也是,住一楼也不装个防盗窗,半夜里不知道疏忽还是怎么的,阳台窗没关,地上就留了那么一个泥脚印,一帮痕迹检验的同志们正扎堆研究那个脚印,“不知道盛遥那边怎么样。” 为什么这个新的凶手的受害人,都像是睡着了一样,看似没受过什么严重的虐待?为什么这个新的凶手要大半夜地跑到金秋家里? 姜湖突然指着旁边人家的防盗窗问:“那个是什么?” 沈夜熙顺口说:“楼层低的人家装来防盗的,省的进小偷,可能是这片地方治安不大好。” 姜湖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看,有点困惑:“小区不是有保安么?” “这么大一小区,晚上值班的就一个保安,你是保安你保得过来呀?”沈夜熙带着点笑意瞄了他一眼,“怎么的,没见过?” 姜湖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我家没这个。”顿了顿,他还是有点不放心,“那……如果要是着火或者地震怎么办?” 您操心得到是宽。 “不是还有门呢么。”——求您了,我这正思考凶案呢,别打断我思路啊浆糊大爷。 “那万一门打不开呢?”姜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你知道,地震很容易引起建筑物的变形,如果门框因为变形卡住了,需要砸开窗户上的玻璃逃生,或者……” 他不往下说了,因为沈夜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目光里昭然地传达着一个信息——闭嘴。 原地憋了半天,姜湖还是没憋住,小心翼翼地瞄着沈夜熙的神色,要说要不说、一副欲言又止样,沈夜熙被他瞄了半天,一开始装不知道,后来烦了:“浆糊医生,有什么话你说,不用打报告了。” 终于变成浆糊了,沈夜熙装了一个月的大尾巴狼,貌似耐心告罄,这回在车上挑明了,反而态度自然了好多。姜湖笑了笑,然后指着金秋家问:“那个铁窗,为什么别人家都有,她家没有?” 一个正在金秋家阳台上检查现场的探员回过头来:“沈队,姜医生还真是问着了,她家这里原来是安过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又给拆了。你说这阳台,旁边去一点就连着姑娘的卧室,她就不害怕么?” 沈夜熙皱皱眉,这时苏君子从屋里走出来,接过话头:“我问了金秋的妈妈,据说是当年金秋出事回来以后,就受不了窗户上类似于铁栅栏一样的东西,说是让她想起被用铁笼子关着的时候的事情,睡觉的时候再冷也开着一扇窗户。” 沈夜熙问:“她还被关在过铁笼子里,我怎么不知道?” “可能是后来想起来的,当年这姑娘精神有点不大正常了。”苏君子顿了一下,把后边那句话给咽了下去——其实他觉得现在这姑娘也不大正常……神神叨叨的,真作孽。 这时沈夜熙的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嗯”了两声,皱皱眉:“先找人监控起来。” “怎么?”苏君子问。 “是盛遥,找到那个当年去监狱看过吴琚的小青年了,昨天晚上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人又瘦又小,鞋码不合,而且盛遥说,他看对方的样子,有点像是吸毒的。”沈夜熙说,“这么着,浆糊,咱们先回去,君子你……” “我留在金家好了看着那姑娘好了。”苏君子说。 “那行,我们……”沈夜熙说到一半,发现姜湖又在用那种欲说还休的表情看着他,当时就觉得太阳穴跳着疼,“你又想干什么?” “我想看看那个受害人。” 13、第十三章 琥珀 五 金秋家的客厅灯光昏暗,姜湖他们进去的时候,姑娘她妈正陪着金秋在沙发上坐着。年轻女孩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苏君子带进来的两个人,目光有些呆滞。 光线不大好,姜湖大概是有点看不清楚,下意识地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 沈夜熙骤然看见姜湖不戴眼镜的样子,愣了一下,他想如果这人是这个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那绝对是要被特别注意的。 姜湖的眼角很有味道,将挑未挑,眼珠大概是因为混血的缘故,颜色很浅,眼线很干净,但是……怎么说呢,就是给人一种很冷的感觉。 金秋猛地抬头看见,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瑟缩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她妈妈的袖子。 姜湖重新把眼镜带上,对金秋笑了笑,轻轻地说:“金小姐,我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他用这种软软的腔调,配上有点腼腆的笑容礼貌地说话的时候,基本上局里女人的萌点都会被一击必中,杨曼这时候一般来说就有求必应了,安怡宁大概挣扎一下,也就沦陷了。 可是金秋却往沙发里缩了缩,肢体语言好像下意识地要离姜湖远点似的,随后犹豫了一下,双手抱在胸前,扬起下巴,警惕地打量了打量他,这才点点头。 姜湖被她突如其来的敌意和防备弄得愣了愣,沈夜熙一边看着偷偷笑,不厚道地心说,让你小子没事装蒜,踢到钢板上了吧? 姜湖问:“你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吗?” 金秋一愣,迟疑地点点头。 “能跟我说说吗?” “我……我梦见……他折磨他们,打他们,听着他们的惨叫,把他们的肚子剖开……”金秋停了一下,看着姜湖,“然后……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冲我走过来,我开始尖叫,尖叫……然后就醒了。” 沈夜熙收了戏谑的神色,皱起眉来。 “在梦里,你在哪里?”姜湖继续问。 金秋低下头去,低声说:“他把我放进一个屋子里,四处全是铁栅栏,铁栅栏封着的窗,铁栅栏封着的门……” “铁栅栏包着的房子?”姜湖问。 金秋不再言语,低低地哭起来,金秋的母亲抱住她的肩膀,眼圈红红地抬头对三个人说:“我求求你们了,去抓那个罪大恶极的坏人吧,别再问了,别再折磨她了!” 姜湖抿抿嘴,没再说什么,沈夜熙点点头,对沙发上的母女说:“对不起,打扰了,我们这就离开——君子,你和我出来一下。” 走到屋外,沈夜熙偏头看了金秋家光秃秃的窗户,低声对苏君子说:“你今天先在金家陪着他们,明天我找人来换你……如果可能,替我们多问问金秋,我觉得,她像是隐瞒了什么。” 苏君子一愣:“你怀疑她什么?” 沈夜熙摇摇头:“我觉得她有点怪,也可能是我们吓着她了,但是看上去她还是挺愿意和你说话,尽量吧?我派多几个人在外面守着。” 苏君子点点头,沈夜熙临走的时候拍了拍他,目光在苏君子腰上若隐若现的枪套上停留了一下,带着姜湖回警局。 盛遥从画廊出来,就躲进了那家隐蔽的小咖啡厅,叫了人来,等布置好了在画廊外盯梢的便衣,安怡宁已经打电话催了他三遍,这才站起来往回走,天色已经微微有些发暗了。 出了山路十八弯水路九连环的艺术区,门口停着一辆宾利,盛遥没多看,径直从旁边走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关于这个案子,他心里有种特别诡异的感觉,说不出来,刚刚在咖啡厅里坐着等人的时候,那感觉好像更强烈了些。 这时候,身后车窗突然被放了下来,有人在他身后叫:“嘿,阿sir。” 盛遥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宾利正缓慢地跟着他,才偏过头去。 墨镜男坐在里面,对着他笑得阳光灿烂的:“阿sir,忙完了呀?” sir什么sir,你以为拍港台剧呀?盛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摘了墨镜的男人,长得是有味道,看样子还是有钱人,可是……纠缠自己一个警察干什么? “阿sir呀,我刚刚抱着你的腰的时候,发现你的腰侧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不会是真枪吧,酷啊!”其实腰也很细。 “嗯,谢谢。”自己开过来的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平时无所谓,有事的时候,遇到这种纠缠,还真是……嗯,让人哭笑不得。 “阿sir怎么称呼?以后见面老这么阿sir阿sir的也太生疏了吧?”——虽然刚刚在对方亮出工作证的时候,某人已经看见了。 盛遥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你不会希望见到我的。”那通常意味着您不幸地卷进某状重大、且情节恶劣的案件中。 墨镜男被他笑得晃了眼,使劲眨巴眨巴:“阿sir啊,你不觉得看见我很眼熟么?我是舒久,以后还打算在这城市发展呢,认识你岂不是多个照顾?” 我是舒久?不是“我的名字叫舒久”,或者“鄙人舒久之类”,好像别人天生就该认识他似的,盛遥打量着这个人,虽然一身小麦色的皮肤,但是明显能看出保养得极好,甚至有种养尊处优的味道来,嗯……皮肤的颜色大概是日光浴什么的刻意为之,搭在车窗外的一只手上带着一块劳力士,说话的表情和语气,还有刚刚碰到的乌龙和鬼鬼祟祟的墨镜…… 盛遥问:“怎么,你是艺人?” 舒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想不到自己在内陆这么没市场,半晌,才颤颤巍巍地问:“阿sir,你不看电视的?” 盛遥心说,我哪有空看电视……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艺人的?” “我是警察,大概对人的身份比较敏感。”盛遥笑眯眯地敷衍,打开自己的车,拉开车门准备跳上去。 “等等等等,阿sir,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做我床伴的事情。我有固定床伴的时候很专一的,绝对不出去乱搞,而且身体健康,我……” 盛遥摇摇头。 “为什么?”舒久被人捧的时候多,很少被人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盛遥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也认真地看了看舒久,非常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娇小一点,乖一点的,舒先生这样的,到了床上我怕自己吃亏。” 说完关上车门开车走了。 舒久愣在原地,半晌,才有点受打击地念叨:“谁跟我说大陆人保守的?” 盛遥?盛遥当然不会生气,对方没有恶意,他又不是看不出来,要不是这人出现的时机不对头,自己正忙,或者这人再稍微的秀气一点,说不定他就点头了。摆脱开这个插曲,打开警笛,一路飞车回来,除了苏君子,众人已经全部到齐了。 杨曼和安怡宁轮番上阵审问吴志达,一个拍桌子骂人威逼,一个淳淳善诱殷殷规劝,到现在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暂时先扣留,不过没有证据,扣留也扣不住多长时间。 杨曼从审讯室出来狂喝水,见着盛遥回来就笑:“这么长时间呀?乐不思蜀了吧,勾搭上几个搞艺术的小美眉?” 盛遥撇撇嘴:“美眉半个没有,倒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跳出来自荐枕席。” 杨曼喷,一双凤眼瞪得圆圆的,盛遥以为她又要拿自己开涮,结果听见杨大小姐“嗷”一声嚎叫:“为什么这事儿老也不让我遇上?早知道我去呀!留在这审这个小瘪三,还审出老娘一肚子火来。” 沈夜熙正好进来,听见个话音,笑:“去什么去,我表妹就是学艺术的,那想法儿,啧,你看看,盛遥这脸上现在还有菜色呢。” 盛遥笑了笑没接话音儿,就问:“君子呢?” “金秋家护花呢。”安怡宁顺口说。 盛遥突然皱皱眉,沈夜熙看见了:“怎么?” “不知道……金秋,”那股怪异的感觉好像又上来了,盛遥想抓住,却怎么都抓不住,“有点古怪。” 沈夜熙回头看了姜湖一眼,后者一愣,沉默。于是沈夜熙简要地把一天的事都跟盛遥说了一遍。盛遥想了想,拿起车钥匙往外走:“这么着吧,我今天晚上过去陪陪君子,万一有什么事也好照应,你们继续调查,有什么发现打电话通知我。” 说完急匆匆地又走了。安怡宁挑起一根眉毛,摇头叹气:“人如疾风,去如闪电……” “正事,怡宁,吴志达怎么样?”沈夜熙打断她上车拉的废话。 “是个粗人。”安怡宁想了想,概括,“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跟他哥哥吴琚简直不是一世界的人,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会做出这么细致活的人。” 她说“细致活”三个字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 “而且没有对受害者进行明显的虐待行为,法医验尸后证实,这些受害者死前在药物作用下,都是无意识的。”沈夜熙说,“这算是和吴琚不一样的地方,吴琚杀人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是虐待,新的杀手却没有这种动机,几乎是只为了杀人而杀人。” “那么你觉得他的动机是什么?”杨曼问。 沈夜熙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给我的感觉,像是他在纪念吴琚、向吴琚致敬一样。” “还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姜湖突然插进来,“吴琚的受害者有男有女,对于他来说,更容易控制的女人似乎只是消遣,男人才是他的主要目标,而这个人……” 他没往下说,因为大家都明白了——琥珀杀手二号的受害者,全都是娇小的年轻女人。 14、第十四章 琥珀 六 为什么? 他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要做这样的事情? 几个人都沉默了,这案件不是没有线索,而是线索太多,多到像是一堆线条,缠在一起,连姜湖脸上都少见地带了几分深思。 沈夜熙叹了口气,又是今朝加班日啊。他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提提神,回来以后精神了好多。 沈队长坐下来,敲了敲桌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这里,双手交叉在一起:“我们来理顺一下思路。” 他转头对姜湖说,毫不客气地说:“姜医生,告诉我这个案子中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姜湖一愣。 沈夜熙看着他的目光很坚定,淡淡地说:“告诉我们,你心里有数。姜医生,我们之所以这么多人在一起工作,就是因为大家彼此信任,能取长补短,如果你到现在还不习惯这种方式的话,那么我也不接受你对于‘我不肯相信你’的指责。” 姜湖坐在椅子上,比沈夜熙的位置稍微低一点,要微微抬起头来,才看得见男人那带着强势和压迫性的眼神,表情有些错愕,睁大了眼睛……居然,被训斥了? 沈夜熙不再说话,只是盯着他,半晌,姜湖才先转开目光,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种特别的腔调说:“不合理的地方是有的。首先是关于新的凶手的动机,一般来说,这种无针对性的杀人,是凶手满足自己某种精神上扭曲的需要的途径,比如吴琚,他通过绑架和伤害,满足自己的虐待欲、控制欲和征服欲,他要求自己的伤害对象对自己表现出臣服和恐惧,收藏他们的尸体,然后通过回顾杀人的情景,来重温快感。” 姜湖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杨曼和安怡宁都以一种非常奇特的眼神看着他。 姜湖垂下眼皮,十指交叉地放在桌子上,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自顾自地说:“而新的凶手没有以上所有的需求,他抄袭了吴琚的一切,而且在仓库旁边建起工地以后,因为环境的缘故,很快就‘抛弃’了他的一部分藏品,说明那些尸体对他而言没有价值,他也不希望靠尸体来重温杀人的过程。他就像是在谋杀过程中,将自己的人格附着在吴琚身上一样。同时他把受害者陷于麻醉状态后才行凶,说明他对这些受害者隐隐地怀有不忍的心理。至于他的受害者类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女性,都是比较瘦弱的年轻女性,除此以外,她们在外型上没有任何联系,我想……恐怕是因为她们更容易‘获得’。” 姜湖一口气说完,静静地坐在那里,以一种平静的目光回视着沈夜熙:“我说完了。” 沈夜熙笑了,安怡宁和杨曼非常给面子地,目瞪口呆地来回扫视着这两个人,觉得沈老大那一笑,居然飘出点一笑泯恩仇的诡异味道。沈夜熙说:“孺子可教。” 姜湖立刻皱眉,眉尖一挑,又是一副又迷茫又纠结的表情——典型的听到生词反映。 好在浆糊医生还分得清轻重缓急,没有纠缠着问这些个细枝末节的问题。沈夜熙于是开始总结:“现在我们有两个信息,第一,凶手是个和吴琚关系密切的人;第二,凶手要么自己身体条件受限,要么心理上是个懦夫,不敢对更强壮、更不好控制的目标下手。” 姜湖立刻挫败得觉得,自己刚才说的一大堆都有变成废话的倾向。 “四十二码鞋呢?”杨曼问。 “那是鞋,不是脚。” 安怡宁稍微反应过来一点了,弱弱地说:“吴志达和盛遥说的那个姓封的疯子,都符合第一条,前者是生理上的,后者是柏拉图似的神交。” 她说完以后,发现三个人都以一种恶心的眼神看着她:“怎么了?” 姜湖一脸凝重:“柏拉图似的神交,意思就是柏拉图似的恋爱吗?可是之前的资料并没有显示吴琚和封晓彬是恋人关系。” 杨曼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宁宁,姐姐说你两句,少看点不良小说吧,不好。”然后转头敲了姜湖一下,训斥,“别瞎想,不学好。” 姜湖莫名奇妙:“可是杨姐,琥珀凶手的恋人,不是很重要的监控对象吗?” 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神秘感,瞬间摔成玻璃渣渣。 沈夜熙习惯性地直接把他忽略了,翻开法医的记录:“法医说,无论是麻醉受害者所使用的药物,还是缝合的手法,都说明这个凶手可能有医学背景,我没记错的话,吴琚曾经就是外科出身,后来因为酗酒被吊销了执照,这么看来,又好像不是吴志达和封晓彬中的任何一个人。” 杨曼看了看他,以一种变态的、类似心满意足的慢吞吞的口气说:“于是你把他们都排除了,真棒,咱们可以从头来了。”——这女人已经被加班弄得彻底不正常了。 一边安怡宁已经半死不活地托着下巴,开始着手调查吴志达和封晓彬的背景了,杨曼问:“如果我们只有这么两个嫌疑人,你们认为谁的可能性更大?” 沈夜熙:“封晓彬。” 姜湖:“吴志达。” 两个人对视一眼,旁边两个女人沉默下来,气氛再次诡异,于是姜湖轻咳了一声:“不……其实我是想说,谁都不大像。” ——您可以不要那么没立场的,杨曼瞪沈夜熙:“你看你把人孩子给吓的。” 沈夜熙在一边摸鼻子,安怡宁本来看着他们俩笑,突然,她僵住了,因为熬夜而有点黑眼圈的眼睛瞪圆了,配着苍白的脸,表情有点惊悚。 “谁掐我一下?”她问。 “怎么了?”几个人都凑过去。 安怡宁哆哆嗦嗦地说:“封晓彬和吴志达都没有医学背景,但是有一个人有——”她顿了顿,被雷霹得不轻,“金秋。” 四十二码的,是鞋不是脚—— 杨曼说:“同志们,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胡说。当初是咱们亲自把金秋从那混蛋手里救出来的,好好的一姑娘,你们现在告诉我,她变成了杀人凶手?” 沈夜熙脸色沉下来:“浆糊,你记不记得昨天你问了关于噩梦的事以后,金秋是怎么说的?” “我梦见他折磨他们,打他们,听着他们的惨叫,把他们的肚子剖开,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冲我走过来,我开始尖叫,然后就醒了。”姜湖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她和我们不是这么说的,”杨曼立刻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晚上被噩梦吓醒了,然后出去喝水,往阳台上看了一眼,发现了一个人影,才尖叫一声把家人都吵醒的。” “她为什么两次说的话不一样?”安怡宁问。 “我以为……她当时被我吓着了,可能忘了一开始编的话。”姜湖说,另外三个人都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就你?能把人吓着?那人是兔子神经吧? “真的,我觉得她不大喜欢我。”姜湖说。 “等等,所以你们的意思是,金秋在当初被那混蛋折腾成那样的情况下,为了纪念对方曾经给自己的伤害,回头继续替他杀人,还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大老远跑到警局来,提供了那么一条假线索?”杨曼瞪着另外三个人,“我都怀疑没睡醒的是我还是你们仨了。” 沈夜熙思量了一会,转头问姜湖:“你还记不记得,你问我为什么别人家都有防盗窗,只有金秋家没有?” 姜湖愣了一下,脑子里所有的东西串在一起,他顿了顿,才轻轻地摇摇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苏君子说她是怕回到那样一种被栅栏包裹的环境里,而现在想起来,她那样的房间,就像是穿插在无数钢筋铁骨的保护里面,唯一肯把自己防御卸下,露出柔软内里的人——她大开门户,就像是……在期盼着某人。 沈夜熙沉声说:“马上通知盛遥和君子,快。” 安怡宁不用他说已经去了,放下电话脸色更难看了些:“沈头,苏哥不接电话。” “再打,没事,别慌,盛遥已经在路上了,调集人手,我们马上也过去!” 另一边盛遥已经接起来了,杨曼三言两语向他交代了事情,盛遥的接受速度好像比她要快得多,没打断,一直默不作声地听,异常沉默,然后说了声:“知道了,已经快到了。”就挂了电话。 杨曼一句:“等我们到了再行动,不要擅自……”就这么卡了半截在喉咙里,她突然觉得,在盛遥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通知他,绝对是个错误。 盛遥在杨曼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如果有人在他旁边的话,大概就可以体会一下什么叫暗夜飞车。 他心里那点想不通的怪异感觉,终于浮现到了可以触摸的意识里,那时候金秋说“梦见我像那些女孩子一样”——所有人都知道琥珀杀手是男女不忌的,当时那个没看见尸体就胡说八道的小报记者根本不知道这次的死者都是女人,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盛遥脸上常年笑意全部退了个干净,脸色有些发白,君子—— 15、第十五章 琥珀 七 我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都忆及那年窗外的月色,也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都忆及闯进我黑色世界中的你。 就像世界上最无畏的骑士,我亲爱的,无畏地撕开暗夜,走在光明之前。 我想化身为你的狐狸,我想……我已经被你驯化。 手脚不能动,能听到声音,有人在附近走动,大脑和肌肉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是……肌肉松弛剂么?应该好好学学药剂学的。 苏君子醒来以后就是这种情况,想到之前发生过什么,他的心突然沉到了谷底——金秋说门口巡逻的各位探员辛苦,如果不进来吃晚饭,就请来喝杯茶,那杯茶…… 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苏警官,你该醒了吧?” 苏君子睁开眼睛,他只能做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了,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说不出话——这是个漆黑漆黑的地方,密不透风,只有金秋正在一个一个点着的蜡烛,女孩依旧是一身黑衣服,衬得一张脸白得像是从恐怖片里出来的。 苏君子无声地看着她——金秋,你为什么。 金秋点着了最后一根蜡烛,冲他笑起来:“苏警官一定很惊讶吧?我知道你不会怀疑我的,你是个好警察,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去警局的时候,你给我倒牛奶,那么温柔地跟我说话的样子,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他来了,当时我就想,就是你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苏君子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我不明白。 金秋自顾自地说:“你们的沈队长眼睛里只有案子,一点蛛丝马迹都能让他看出些什么来,那个盛警官,他的笑容太讨厌了,表面上对人很好,其实心里不知道在转什么心思,还有……最后来问我话的姜医生,我讨厌他那么锐利那么冷的眼神,只有你,只有你才是真心对别人好的。”她脸上扬起一个有点天真的笑容,“就和他一样。至于你们那两个漂亮的女警官,我想了想,还是不要了,我已经有很多女人的标本了,再不换换样子,他会不高兴的。” 和吴琚那个变态杀人狂一样?苏君子觉得这句话无论正着听还是倒着听,都不像是在夸自己的。 金秋凑近他,几乎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告诉你哦,我练习了很久很久,才准备好了回来像你们复仇的,苏警官,虽然我也很喜欢你,但是我真的真的很恨你们,你们杀了他。” 苏君子曾经做过卧底,受过一定的药物训练,他一边听着这疯姑娘唠叨,一边注意地恢复着自己的体力——精力集中在手指上,对,被自己的身体的阴影挡住的那根手指,抬一下,抬一下,精力集中在那里,可以的,抬一下…… 金秋没有注意到他,她神经质地笑了笑,站起来,准备着最后的手术用品。 盛遥把车开到金家楼下,立刻就发现了不对——之前在那里巡逻的探员们都不见了!他拿出□□,一脚踹开金家的门,屋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个人,包括金秋的妈妈。盛遥小心地检查了整个屋子,没有别人的踪迹了,他摸了摸他们的脉搏,发现只是被麻醉了,看来金秋的目标不是他们……那就是,君子了。 盛遥闭上眼,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迅速地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他一只手的手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的肉里,试图以身体上的疼痛缓解自己的焦躁。 冷静……现在需要冷静。可是君子,你到底在哪里? 桌上放着一壶茶,盛遥用手试了一下,温的,说明他们离开的时间并不长。苏君子再怎么说,也是个身量不俗的男人,金秋一个年轻女孩子,要怎么把一个大男人拖走?盛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突然,他的目光一缩,拐角的地方,有一个位置上有一块地方,尘土的痕迹显示,这里曾经放过轮椅一样的东西——对,金秋刚被救出来的时候腿脚不灵便,坐过一段时间的轮椅。 但是金秋家没有一辆大到足够装进一个轮椅的车子,他也并没有看到废弃地被丢在一边的轮椅,那么他们应该还在不远的地方。盛遥的手脚越来越凉,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头顶。 这时他的手机疯狂地响起来,盛遥接了没说话,把听筒静静地放在耳边。 沈夜熙急了:“盛遥你在哪里?” “金秋家里,所有人都被麻醉了,救护车一会就到,金秋和君子不知去向,轮椅被推走了。”盛遥平平板板地说,“走不远。” “姜湖。”沈夜熙低吼一声,那边大概是免提。 姜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超快的语速说:“对于金秋来说,我们可以认为她的人格、她的感情是完全依附在吴琚身上的,她在杀害了那么多的人以后,胆子大到足够到警察局来设计复仇,那么她将把苏哥视为她给吴琚最好的献礼,那地方将是一个仅仅对他们两个人有意义的地方。” 那边传来翻阅东西的声音,姜湖小声说:“把之前吴琚的案件回顾一下,看看那时候的受害者有没有和金秋有联系的,快。” “既然盛遥说他们走不远,会不会苏哥他们就在她家附近,比如金家车库什么的,有地方还……”这是安怡宁在说话。 她还没说完,就被姜湖截口打断:“不可能,快找。” 安怡宁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弄得一愣,姜湖立刻反应过来,低低地道了声歉:“对不起,我的意思是,金秋是个自负非常聪明,胆子很大的人,她敢在自己家里制造虚假证据,引我们上当,就不会带苏哥去那么、那么……” 果然姜湖这种人不能说话太快,语言跟不上思维,于是因为脑子里反应不出合适的词汇而结巴了。 安怡宁笑了一下,不以为意,也丢给他一打东西:“帮忙。” 沈夜熙问:“为什么要追查和金秋有关系的受害人?有什么根据么?” 姜湖飞快地翻看着资料,看来他的阅读技巧倒是不错,就是表达能力不大行,感情美国也有“哑巴汉语”,听见问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吴琚把人物化,他抓到一个受害者以后,一般会把受害者当成满足他欲望的工具,不会和他们相处太久,而金秋被绑架的时间很长,最后她居然还能在吴琚手上活下来,我猜想他们之间进行过一些……嗯,交换彼此需要的东西的……” “交易。”沈夜熙提示。 “对,交易。”姜湖频频忘词,表情有点懊恼。 “你觉得吴琚让金秋活下来,是因为她为他提供了什么东西?比如……另一个猎物?” “我研究过琥珀杀手的案子,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能打动吴琚的东西不多。” 时间就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凌迟着盛遥。突然,杨曼一声惊呼:“找到了,这个人,叫李苏,是金秋的大学同学,住得也不远,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在金秋被失踪后半天,也相继被绑架,她的尸体后来被发现……天!” 杨曼使劲摇了摇头,彪悍如她也忍不住全身发冷。 “怡宁,联系李苏的家人,十万火急,希望他们配合,快。”沈夜熙握着方向盘,眼睛紧紧地往前看,“盛遥别挂。” 安怡宁办事相当快,有时候他们都怀疑这女人心里,是不是装着整个城市的户口信息。让他们松口气的是,虽然李家面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和电话那边的警笛声有点不知所措,但到底还是合作的。 片刻后,安怡宁说:“李苏的父亲告诉我,李苏小时候和金秋是很好的朋友,金秋那时候因为父母娇惯太过,不大会和同龄孩子交往,一直比较受排斥,直到遇见新搬过来还没有适应环境的李苏,两个孩子那时候经常到李家楼下的一个独居的老人家里玩,后来老人去世了,子女把他的房子租了出去,但是老人把自家改成旧物仓库的车库钥匙交给了金秋,于是……” “怡宁,那个车库的位置。”沈夜熙打断她。 安怡宁飞快地报了个位置出来,话音落下的同时,盛遥那边的电话猛地被切断了。 沈夜熙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金秋时不常地抬起头,对苏君子来那么一个诡异又天真的笑容,苏君子当没看见,仍然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然后,手指微微抬起了半厘米! 他心里一喜,这代表着自己正在慢慢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金秋发现苏君子闭上了眼睛,有点不满意,又开始说话:“苏警官,你睁眼看看这里吧?我给你讲讲我和琚的事?” 手掌的感觉渐渐回来了,接下来是小臂……苏君子一边窃喜一边睁开眼睛,装作在认真听她说话的样子。 重新得回他注意力的金秋看起来很开心,笑了笑:“一开始他有点吓人,我和你们一样,都以为他是个坏人。” 苏君子发现,自己有幸听到了一个女孩是怎么神经病了的经历。身体那种麻木的感觉退下去一些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可能是被对方拖着的时候磕着了,有点刺痛。 金秋大概是误解了苏君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摇摇头,叹了口气:“唉,你们现在都还觉得他是个坏人吧?真是愚人,只看得见表面,看不见内在,琚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懂艺术,懂得照顾人,非常有风度。” 有一部分力量可以积聚起来了,苏君子不动声色,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局里给自己药物训练的决定。 金秋歪着头,赞叹一样地打量着他,轻笑,把一整套工具拿出来,然后走过去,蹲在苏君子旁边,温声细雨地对他说:“我们开始吧,闭上眼睛,我再给你一针麻醉,不会让你受罪的,刚刚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苏君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拿着针头靠过来的手,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恐怕只有一次机会…… 这时一声巨响,车库的门猛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放在门口的一部分蜡烛被夜风一吹,灭了,盛遥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金秋,表情冷极了,一字一顿地说:“离他远点,举起你的手,靠墙蹲下。” 16、第十六章 琥珀 八 苏君子心里一松,抬了一点的手指迅速放下,金秋抬头瞪着盛遥,气氛僵持在那里,盛遥微微抬高了一点自己的声音:“我再重复一遍,离开他,举起你的手,然后靠墙蹲下。金小姐,我想绅士一点,但是如果你再不照做的话,我恐怕要履行我的职责了。” 金秋嗤笑,低头对苏君子说:“你看,我说过,盛警官不是什么好人,他脸上再好看的笑容也是假的,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盛遥神色不动,金秋的手在苏君子脖颈附近,剩下的烛光照在她指尖,有锋利的银光在闪烁,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盛警官,你知道么?对于一个学医的人来说,杀人实在太容易了,只要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的小口子,就能让人全身的血液迸出去,按都按不住,你要不要试试看?” 她尖锐地开始“咯咯”的笑,像是一只夜枭,美丽的脸庞扭曲起来。 盛遥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苏君子,□□在手上转了一圈,枪口向上,用食指挑了起来。身体靠在门框上,反而冷静下来:“其他人一会儿就到,他们都知道这个地方,还随行带了个心理学家,你逃不了的,但是现在,你可以做些让你的罪行稍微轻一点的事情。” “逃?”金秋幽幽地念了一句,神经质地看向他,“你说我要……逃?哈哈……哈哈哈哈,盛警官,你不明白么?我对你们都说过的,那天在警察局里,还记得么?我说,我现在活着,其实还不如死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却带着说不出的戾气:“可是我要带着礼物,才好去见我的琚,苏警官,就是我的礼物,他会喜欢的,你说是吧?” 盛遥眉尖一跳,眯起眼睛,压下心绪:“我可以用自己交换他。” 金秋没听清:“什么?” 苏君子猛地抬眼去看盛遥,盛遥低低地笑了一声,夜风扬起他额前的头发,那张脸即使在黑暗中,也有着让人心跳加快的魅力,他说:“你不觉得,比起他来说,我应该更符合你家吴琚的喜好么?” 金秋愣了一下,看看苏君子,又抬头看看盛遥,神色有一瞬间的动摇,然而马上,一抹妒色爬上她的脸庞,她握着刀的手不住地颤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有几次,她颤抖的刀锋贴着苏君子的皮肤而过,苏君子感觉到了冰冷的杀意,从那里划过,他勉强按捺住自己——时机还不对,现在跳起来,没有一定的把握制住她,盛遥,再拖她一会儿。 盛遥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要随着金秋的刀锋而停止跳动,他闭上嘴,仔细留意着这个危险的女人,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金秋突然尖利地笑了一声:“是啊,合他的胃口……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人!琚是我一个人的,一个人的!你们有什么好?他只不过把你们当成标本的材料,你们根本不值得一提,根本没有资格分去他的注意力!” 原来她的杀人动机里,竟然还隐含着那么一股子嫉妒。 苏君子觉得,全世界能想象得到的病态,全都让自己碰上了。 “没有人能代替我!”金秋狠狠地瞪向盛遥。 盛遥冷笑一声:“这我可不同意,姑娘,别自欺欺人了,吴琚那个人有过多少男人女人,你不是亲眼见过的么?” “你胡说……” “你亲眼看见他用贪婪的眼神窥视着那些人,亲眼看见他沉醉一样地抚摸他们的身体,像收藏最完美的工艺品一样把他们的尸体精心保存起来……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的缝合手法,还是和他学的呢。”盛遥脸上露出一个特别妖孽的笑容。 “闭嘴!闭嘴!” “怎么了?你还亲自帮他绑架过一个人,忘了么?就在这个地方,你的闺蜜、朋友、同学。你把她骗到这个地方,把她献给吴琚。金小姐,他撕扯着李苏的身体的时候,允许你参观了么?” “啊!”金秋尖叫起来,“你闭嘴!闭嘴!否则我杀了他!” 她疯了一样死死地瞪着盛遥,颤抖的手上,刀锋紧贴着苏君子的脖子,就在这时候,原本应该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的人,突然往旁边撤了足有五公分的距离,随后猛地翻身起来,擒住金秋的手腕,金秋吃痛,手里的刀一下掉落在地上,人被按向地面。 苏君子给了盛遥一个虚弱的笑容,哑着嗓子说:“幸好你来了。” 金秋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不可能……” 其实盛遥刚刚看见苏君子对他眨左眼、然后阴影里的左手细微地动了一下的时候,就明白对方身上的药性已经在消退了,正好逮住金秋的话头,于是纠缠到她自己崩溃。这会儿总算松了口气,掏出手铐走过去:“你可真吓死人管够啊。” 远远的,已经听见警笛和救护车的二重唱了,沈夜熙他们的速度还真够快的。 眼看着这案子就能这么尘埃落定,谁知就在这时,突然生变,有人说,疯子的力气特别大,是因为他不知所谓,把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挣扎里,本来苏君子在药物的作用下就有点手软脚软,竟然被她猛地一挣给挣开了,苏君子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一脚把从金秋手里夺下来的刀子踢开,可谁知金秋却并没有要伸手去够那把刀的意思,矮下身,猛地用身体向他撞过来。 电光石火间,盛遥一把拉过苏君子,两个人的位置飞快地颠倒了一下,金秋狠狠地撞在盛遥身上,随后,苏君子听到了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盛遥的身体突然重了起来。 刹那间苏君子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盛遥咬着牙举起枪,对着金秋的两条腿,飞快地扣动了扳机,她的大腿被穿了两个洞,血迸出来,人应声倒下,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然而嘶声大笑起来。 苏君子的身体无力撑住盛遥,后背抵在墙壁上滑了下去,盛遥的手放开了他,滑到自己的小腹,温热的血不停地往外涌——一把匕首插在那里。 金秋浑身是血,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我还有一把,没想到吧?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没想到吧?!” “盛遥!盛遥!” 警笛尖鸣,听到枪响以后片刻,沈夜熙就带人赶来,把金秋拷起来。急救人员冲进来,迅速给盛遥做了止血抬到救护车上。苏君子茫然地想要跟他过去,却站不起来,一个医护人员不停地问他问题,他却木然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盛遥…… 盛遥…… 盛遥……你为了什么…… 金秋为了什么?盛遥又为了什么?这世界上,也许没有比人心更玄妙、更复杂的东西了。 阿道夫·希特勒说:“民众爱严峻的统治者,甚于爱乞怜的人。” 医院好像永远都是一个样子——长长的走廊,只有尽头处才看得见窗,没有阳光。来往的医生行色匆匆,带着那么一股倦怠的冷漠,冰冷的医疗器械不时与人擦肩而过。四处充斥着疾病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刺鼻的药味和消毒水味。 手术室的灯亮着,姜湖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身体裹在藏青色的大衣里,低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抵着额头。 沈夜熙拎着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的两罐热咖啡,大马金刀地坐在他旁边,递给姜湖一罐:“君子没事了,医生说他现在药劲儿没过,有点神志不清,明天就好了,我让杨曼先回去了,怡宁在局里处理后续工作,晚一点可以和她爸一起回去,也安全。” 姜湖木然地点点头,接过咖啡,却没打开,只是双手捧在手里。沈夜熙拍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姜湖轻轻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表情说不出的疲惫,沈夜熙还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么明显的负面情绪。半晌,他才低声说:“我……不知道,是我的错么?” 沈夜熙一愣:“你说什么?” “苏哥被绑架,盛遥被刺伤,是因为我没有更效率的想到金秋的问题么?”姜湖轻声问,“我以前……以前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和许多人一起工作过,我看着你们就像是……”他皱皱眉,又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了一样,半晌,才叹了口气,“像是个旁观者。” “你觉得是因为你没有更好的加入我们,所以影响了所有人的效率?” 姜湖点点头。 沈夜熙轻笑一声,像杨曼一样,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姜湖顶着一头鸡窝一样乱七八糟的深栗色头发,茫然地看着他,沈夜熙说:“那也应该是我们所有人一起承担责任,你还是不懂什么叫合作吧?” 姜湖不言声。 “合作呢,就是要所有人一起努力,然后一起承担各种可能的结果。”沈夜熙想了想,这时一个护士推着一辆车从他面前走过,他把伸到前边的脚缩回来,轻声说,“我们每个人既是单独的个体,又是整体的一部分,我们工作的时候是一个人,不工作的时候是一家人,懂么?” 姜湖脸上露出一点动容的神色,沈夜熙拍拍他站起来:“走吧,手术还得有一会儿呢,在这等着也没什么用,咱俩先出去垫垫肚子,晚上还得陪我在这熬着呢。一家人么,总不好让女孩子在这守着,你就跟着我辛苦点吧。” 姜湖摇摇头笑了笑,突然说:“沈头,你或许受过创伤,可是绝对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 沈夜熙一愣,回过头来看着他,姜湖的眼镜片在楼道的灯光下反着光,把他一双眼睛挡得严严实实的,只听他说:“可是据说你有一段期间的记忆出现了遗失……所以我想,那不是遗失,应该是有所隐瞒吧?”然后他也站起来,笑眯眯地说,“放心吧,既然你想要隐瞒,我就不会再打探的,不是说一家人么?” 沈夜熙撇撇嘴,瞪了他一眼:“你们这帮搞心理的,真烦人。” 17、第十七章 最后的绅士 一 上帝说,要有光——从此光明和黑暗泾渭分明。然而如果只有一种东西能渗入其中、漫无边界地沟通彼此的话,那么我希望,它是爱。 姜湖带着花走进病房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苏君子旁边的那个女人,和她牵在手里的小姑娘。那真是个美好的女人——并不是说她有多好看,可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有阳光融化在上面一样,让人看在心里暖洋洋的。 女人牵着的孩子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他,眼睛一亮:“姜叔叔!” 姜湖半蹲下来,好接住向他扑过来的小女孩。小女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衣服,抱怨:“你答应过到我家找我玩的,我准备了好多故事书,可是你很久都没来!” 姜湖道歉:“这个……可真对不起。”他从怀里的一大束花里抽出一支百合来,递给小姑娘,“苏苒小美女,我用这个表达歉意好不好?” 小家伙接过来,趾高气扬地说:“这还差不多,那我就原谅你啦!” 女人笑了:“小苒,快别那么没礼貌。”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姜湖想,果然有些人天生就带着能治愈别人的特性一样。苏君子指了指女人:“这是你嫂子,敏敏,这位就是姜医生,上回去过局里以后,你家丫头整天挂在嘴边的那位。” 姜湖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苏哥的妻子,胡敏,他有意无意地扫了盛遥一眼,后者靠在床头,歪着头对他们笑,于是也从善如流地乖乖地叫了一声:“嫂子好。” 胡敏仔细打量着他,摇摇头:“我早听说姜医生能干,没想到这么年轻。” 姜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长得比较年轻,也挺老的了。” 一屋子人笑起来。姜湖把花束插到盛遥的床头,盛遥深深地吸了口花香,陶醉地叹息:“兰西的生命之水,递给你这束花的姑娘一定是个水灵又清爽的美人。” 姜湖想了想,真相:“哦,不,如果你说是卖花的那个的话,那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大爷。” 盛遥表情呆滞地看着他:“啊?” “嗯,对,我不大认路,自己就坐公交车过来的,车里有点挤,有个人香水瓶子打碎了。”姜湖直白地继续打击他,“嗯,打碎香水瓶子的,也不是个姑娘,好像上了点年纪,我忘了怎么称呼,就和……就和上回来局里抓杨姐的杨姐妈妈差不多吧?” 盛遥觉得自己的玻璃心碎了一地。 苏苒小大人似的拉拉姜湖的衣服:“姜叔叔,你别说了,你看盛遥叔叔都快迷失人生目标了。”说完,她自顾自地爬上盛遥的病床,伸出小肉爪拍着盛遥的头,一本正经且无限严肃地说,“%*#……#¥!” 然后点点头:“好了!” 一屋子大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姑娘,盛遥拉下她的小手:“小仙女,你给我施了什么魔法呀?” 苏苒说:“我爸爸说,你是在抓坏人的时候为了保护爸爸才受伤的,我昨天晚上偷偷问了南瓜婆婆,她教给我一个咒语,说念了以后,你就不会疼了。盛遥叔叔,你还疼不疼?南瓜婆婆的咒语管用吗?” 盛遥一脸感动,抱起苏苒:“很灵的哟,真的,太神奇了,我现在一点都不疼了,小苒苒,你是传说中的小天使吗?” “我是小巫婆。” “哦,那你一定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小巫婆。” 胡敏目光柔和地看着孩子和俊美的男子:“盛遥,真的,我们这次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是你……” 盛遥抬起头对她笑了:“嫂子快别这么说,君子当时那个情况,换谁都会那么做的,再说我又没什么大事,放点血还省的营养过剩呢,是不是苒苒小宝贝?” 苏苒没听明白,想了想,决定屈从于病号,于是大义凛然地点点头。 苏君子拍拍手:“苒苒快下来,小胖妹,你都二十多斤了,别压在你盛遥叔叔身上。” 苏苒被戳到了痛处,哼一声扭过头去,小声:“爸爸真讨厌。” 盛遥大笑:“君子,你积点德好不好,居然拿小女士的体重开玩笑。” 姜湖在旁边非常有眼力见儿地接过苏苒,把她往天上抛了一下又接住,小姑娘“咯咯”地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姜湖迟疑了一下:“真的告诉我呀?” 苏苒严肃地小声说:“你不许告诉别人,不许‘卖出’我!” 姜湖想,那不应该是“出卖”么?看看其他人也没什么反应,大概是小姑娘说对了,自己记错了,于是被自己的语言天赋弄到自卑的姜医生,完全没有考虑到之所以没有人纠正,那是因为没人听见小玩意儿说了什么。 苏苒叽叽咕咕,姜湖频频点头。小姑娘因为被她老爸踩了雷区,死活不肯告诉苏君子刚刚悄悄地说了什么。苏家人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姜湖拉了一把椅子,在盛遥病床边上坐下。 “你还好吗?”姜湖问。 “没什么大问题了,本来那疯姑娘就没戳到什么要紧的地方。”盛遥笑了笑,“我听说手术那天晚上你和沈头儿在医院陪了我一宿?” “嗯,头儿跟我谈了很多。”姜湖说儿化音的时候,舌头还有点僵硬,于是又说了一遍,“是头……儿,我老也说不好。” 盛遥总算明白为什么从沈夜熙到杨曼安怡宁上上下下,现在都以调戏这位医生为乐了,这孩子怎么傻得那么萌呢? 姜湖犹豫了一下:“可是你不开心,需要谈谈吗?” 盛遥一愣,歪过头去看着他,姜湖的表情很平静,轻而薄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正好打在他脸上,那眼睛澄澈极了,还真有了点心理医生的感觉,好像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有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盛遥这才想起来,姜湖是莫局给队里安排的“员工福利”。 “你看出来了?” 姜湖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看出,我是为了什么么?” 姜湖顿了顿,又点点头,迎着盛遥诧异的表情,张张嘴没说出声音,只做了个“苏”的口型。 嘿,以前倒没发现,这人这么明察秋毫,跟沈夜熙那什么事心里都有数的讨厌鬼还真是一家子。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才能开心起来呢?” 姜湖笑了,翘起二郎腿,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地放在大腿上,样子像是瞬间年长了很多,带出一种闲适而宁静的味道:“对不起,咨询师也好,心理医生也好,可以帮你分析,给出建议,听你倾诉,但是不能替你做出决定。” 盛遥撇撇嘴:“那还要你干什么?” “帮你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姜湖说,“你想得到他同等的感情吗?” 盛遥却没有立刻说话,安安静静地靠坐在病床上,目光扫向苏君子给他带过来的保温桶,那里面装着胡敏做的鸡汤,半晌,才轻轻地笑起来,摇摇头:“不,我不想。” 姜湖眉尖跳动了一下:“为什么?” “你见到胡敏和小苒了么?”盛遥轻舒了口气,半闭着眼睛,其实有时候,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哪怕只在一边默不作声也好——听他念叨一下心里积压的那些郁郁,那些求而不得和辗转反侧,“你说,什么人才会忍心伤害那样的母女呢?何况君子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父亲好丈夫,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不是……” 如果他不是他了,那得到的感情也没什么意义吧? 盛遥叹了口气:“人活着,不能太自私,这点道理我还懂。” “你觉得,这样良心上的安宁,和你的痛苦能相抵吗?” “不能,”盛遥顿了顿:“我进退维谷。” “进退维谷”这词太文艺,姜湖没听懂,他愣了一下,在国外的时候还真没遇到过这种尴尬,只能轻咳一声遮过去:“你压抑自己的欲望,它会越长越大的。” 盛遥偏过头去:“那要怎么办?” “换一个渠道,发泄出去。” “发泄?”盛遥一挑眉毛嗤笑出声,“你听听我的名声,就知道我发泄得不算少了。” “可是你不用心,盛遥,我说的不是身体上的发泄,你问问自己的心,它现在不空么?”姜湖说,盛遥愕然地看着他,那样子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样,姜湖继续说,“你听说过类催眠状态么?催眠不是睡眠,催眠状态中的人,大脑皮层的大部分区域被抑制,但皮层上仍有一点高度兴奋,意识范围变得很窄小,注意力高度集中。而有的专业人士认为,爱情就是类催眠现象的一种。你看着那个人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他身上,也产生了淡忘其他人的倾向,感觉狭隘。” 盛遥怔了片刻:“所以……你在唤醒我?” “你一方面不愿意靠近他伤害他,一方面又因为他吸引了你全部的注意力,而看不见别人,所以你只能把自己逼到一个很狭窄很狭窄的地方,才会不开心。”姜湖说,“盛遥,你为什么不后退一步,让视野更宽些呢?到时候,你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 盛遥深思了一会儿,笑了:“浆糊医生,我现在大概能把莫局调你进来这件事,和涨工资一类的联系在一起了。” 盛遥只是心思太重,却是个聪明的人,无论如何,姜湖都觉得他对自己的心情和处境会有更好的理解。然后事实证明,抠门的莫局给大家增加多少福利都是应该的,就在这时,姜湖的手机震动起来,一条短信进来,沈夜熙言简意赅地只有三个字:“看电视。” 盛遥病房里就有电视,两人打开电视,所有频道下面都在滚动一条新闻:本市今日上午十时,公交九十七路发生爆炸,四人受伤,包括一名儿童,幸运的是无人死亡,爆炸原因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中。据悉,这已经是本市两天以来发生的第二起爆炸案了,警方人员透露,两起爆炸案的起因可能是同一种炸弹……” 18、第十八章 最后的绅士 二 平时加班加点就算了,周末还得接到沈大队长的追命连环call,就有点悲剧了。出去和情人约会的得回来,好不容易在家宅一天睡会懒觉的人得回来,和妻女共享天伦之乐的得回来,在医院以另一种形式“加班”,开导青年人感情问题的也得回来。 沈夜熙面对着一堆头顶冒着怨气的脑袋,觉得自己其实也挺无辜。 警察同志这活儿不好干,究其原因之一,就是广大违法犯罪分子们太敬业,不管晴天雨天法定节假日,随时想犯事随时犯。 没日没夜,高危行业工资还就那么回事儿,怪不得局里那么多俊男美女都只能自产自销,原本同事之间不准谈恋爱这条,在莫局上台后第二个月就给撤了,这才给了广大公安干警们一点解决个人问题的活路。 这回抓狂的也不单单是他们,汽车爆炸案这种牵扯到恐怖组织的事情,相当的敏感,连市长那边都打了电话过来。 莫匆穿件外套的时间,已经把安炸弹的那位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怨念地看着安捷悠哉游哉地拿个喷壶去浇花——好不容易安怡宁那小崽子不在,能跟亲亲爱人单独相处的。 莫匆顶着一张晚娘脸,亲自出席紧急加班会,众精英们的怨念已经实体化了,办公室上空漂浮着一层黑压压的气,莫匆拍桌子:“都给老子化抑郁为力量,要不然下个周末下下个周末下下下个周末还得加班,加死你们!” 众人默……那个,档案室传达室什么的地方,还缺人不? “局、局长……”门口一个值班的小探员噤若寒蝉地看着这一屋子人,战战兢兢地敲敲门。 莫匆眯着眼睛回过头去——唔,终于明白什么叫眼神如刀了。 “那、那个,市长、市长又打电话来了,找您……说……” “说屁,你告诉他,催什么催?再催老子撂挑子,让他自己查去!” “可是……”小探员要哭了,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跟市长说话啊。 安怡宁插进来,翻译了一遍自家教授外形、流氓内里的老爸的话:“你就告诉市长,说局长现在正在紧急调集人员研究这个问题,一有结果立刻会向市领导报告的。” 小探员如蒙大赦,脚不沾地地走了,安怡宁一回头,见自家老爸正瞪着她,莫名其妙:“干嘛?” 莫匆:“你从哪学会这套的?” 安怡宁翻了个白眼:“我跟老爹耳濡目染的呗。” 莫匆撇嘴:“屁,他当年比我还混,那点迂回还是跟着我耳濡目染的来着。” 沈夜熙干咳一声,提醒某两个把话题扯到家庭生活上的两个人注意影响。 莫匆白了他一眼,人五人六地正色下来:“大家不用拘束,可以各抒己见。” 本来也没人拘束,大家那么熟…… 于是被打扰了睡眠起床气挺大的杨大小姐也跳出来耍流氓了:“市政那帮斯文败类,见过炸弹没见过炸弹?恨不得小手指头上长根倒刺都得上绷带的主儿,当恐怖分子是吃闲饭的?好不容易公交车上混上两颗炸弹,一只耗子没炸死?” 以市里公交车的拥挤情况,这种情况下只有几个人受了不致命的伤,想来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威力的炸弹。 莫匆深以为然,不过毕竟身为局长,不能助长手底下人随口耍流氓的习性,于是开口说:“这个情况我已经和市长说明了,不过市长同志认为,虽然炸弹威力确实不大,但是影响极坏,非常破坏社会的稳定团结,容易影响社会秩序,造成人民恐慌。再者,凡事要防患于未然,我们不能真出了大事再想着要亡羊补牢……姜医生,怎么了?” 姜湖的表情越来越迷茫,莫匆轻咳了一声,毕竟是自家“那位”的朋友,于是和颜悦色地问了一句。 姜湖说:“莫局长,你说的话,我有好几个地方没听懂,比如,什么叫亡羊补牢?还有那个……防什么未然?” 莫匆差点让他给噎死,顿了顿才顺过气来:“这个么,姜医生可以求助于成语字典,年轻人可要入乡随俗,多加强汉语学习呀。” 姜湖一惊,心想“入乡随俗”这个词他是听说过的,意思是到哪个地方去,就要遵从哪个地方的习俗,于是非常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莫匆,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起,我不知道国内开会的时候的习俗……” 沈夜熙瞥了眼局长脸上的菜色,想笑没好意思,于是干咳:“回归正题回归正题,浆糊别捣乱。” 姜湖立刻抿嘴不言声了,莫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沈夜熙一眼——行啊小子,这么两天,就把这洋博士收服了? 沈夜熙直接把他当背景忽略了,正色下来:“无论是不是恐怖分子,城市公交车上发现炸弹都是非常危险的,谁也不知道他前两次是不是只是练手,万一下回再来那么一场更大规模的爆炸呢?” “如果只是练手,对方不怕打草惊蛇么?”苏君子问。 “你的意思是?” “在公交车上安放炸弹,是非常高调的行为,如果嫌疑人不是为了造成车上的人员伤亡,而只是为了造成某种恐慌呢?” “造成社会恐慌又是为什么?政治目的么?如果是那样,为什么没有一个组织跳出来阐述他们的政治目的是什么?”杨曼插进来,她偏头问安怡宁,“在没有抓住嫌犯以前,我们的安全工作能做到什么程度?” 安怡宁双手一摊:“公交车不像地铁,线路太多,站点太多,车次也太多,大多在人流密集的地方,不好监控。况且据说造成事故的所谓炸弹,其实更像某种恶作剧过了头的玩具,体积非常小,也许放在衣袋里就能夹带上去,我们能做的只能加紧巡逻,警告广大市民出行安全,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一个地去搜每个乘客的身。” “两辆发生爆炸事件的公交车有什么关系么?”姜湖问。 “第一辆是从火车站到植物园的公交六路,第二辆是从玉水公园到市外平城县的公交九十七路。”安怡宁在桌子上铺了一大张公交线路图,上面用签字笔画了三个黑圈,“六路和九十七路共同经过的车站我都标出来了,就是御门、银桥和咸阳路口东。” “叫人把重点放在这三个车站上,另外把爆炸发生地点也标出来,”沈夜熙说,“受害人呢?” 基本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莫匆双手抱在胸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沦为一个打酱油的了。他往椅子背上靠了靠,露出一个微笑来,然后轻巧地站起身来,开门走了。门口正好经过一个警员,张张口,刚要打招呼,被莫匆竖在嘴唇前边的食指打住了。然后局长大人看起来心情很好地拎着外套……摸鱼走人了。 天塌下来,现在有沈夜熙顶着啦。沈夜熙顶不住?沈夜熙顶不住,还有姜湖那个洋葱大瓣蒜呢。 “受害者之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安怡宁说,眼看着几个人还要开问,神仙姐姐也不干了,一拍桌子,“我姓安小字怡宁,不是百科全书!你们几个有完没完,全来问我,手上有资料不会自己看呀?眼睛长着留着出气用怎么的?!” 沈夜熙姜湖杨曼苏君子大眼瞪小眼。 “那个……”姜湖弱弱地插了一句,安怡宁横眉立目地看着他,姜湖表情相当无辜,“我其实是想说,受害者之间,有一点联系的。” “什么?” “两起汽车爆炸案里,受伤的人都不多,但是每次都有一个孩子。”姜湖说。 怎么每次看见猫腻的都是你?沈夜熙用研究的目光看了他一会,笑了,最近喜欢上了某人柔软卷曲的头发的手感,于是再次出手蹂躏之,点评:“不错,四只眼睛果然比较好用。” “怡宁,你和君子调集警力去你说的三个站点,注意来往人流,顺便联系一下交警大队,让他们配合。杨姐留下来配合拆氮弹组,看看能从那颗炸弹身上得到什么,姜湖,跟我走,分别走访一下两次爆炸案中的受害者。”没等姜湖抗议,沈夜熙就正色下来发号施令,“干活了干活了,今天都多穿点衣服,天气预报说大风降温。” 几个人都站起来,这时杨曼突然“咦”了一声,四处看了看:“莫局呢?什么时候没影儿的?” “切!”众人异口同声,莫局你被鄙视了。 这一出门,姜湖就先哆嗦了一下,办公室里冬天暖气夏天空调的,倒是四季如春了,老天爷可不那么给面子,这北方城市里的特产小寒风,正在四处耀武扬威耍流氓,企图钻进每个路人的衣服里,又干燥又冷冽,早晨还阳光普照的天空,这会儿也变得阴沉沉的。 沈夜熙打开车门,捡了一条也不知道谁留在那里的围巾丢给他:“冷了吧?告诉你们多穿点,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姜湖笑了一下,接过来。 沈夜熙异常的心细,而姜湖发现,他这份心细,其实不单体现在工作时候那份洞察力上。 入冬以后,他们经常出外勤的几辆车子上,就会经常出现这样的东西——一副棉手套,一条围巾,有时候后备箱里还神奇地有几件军用棉大衣。 办公室里饮水机热水口的指示灯坏的那几天,早晨到的时候,总能看见一张便签纸贴在上面:热水开着,小心。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办公室的后门上多了一张城市公交和地铁线路图,盛遥受伤以后,从局里到医院的线路又特别用红笔描了出来,不用说,都知道是给某个不认识路的人准备的。 都说沈夜熙圆滑于事,虽然高调,也总让人挑不出错来。可是姜湖想,其实沈队这个人,对那些他自己接受的人,真的是非常非常好,让人什么时候心里都暖烘烘的。 19、第十九章 最后的绅士 三 “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听见好几声巨响,然后身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人们互相挤,我自己浑身发烫……对不起,我记不清,人太多了,后来有个女孩指着我大声尖叫,我才发现我浑身都是血,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了……” 几乎每个能接受讯问的受害者颠来倒去地都是这么几句话——人太多了,不知道,一片混乱。 城市的人口密度实在是一场悲剧,沈夜熙想。一圈问下来,根本就没有半点有用的信息,受伤的两个孩子,一个被家长接回家不露面,一个正在急诊室里。 两个人沉默地走出病房,突然,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女人尖锐的哭叫,穿透力极强,两人不由自主地顿住。 一个护士正好从那边过来,配合过调查,也知道他们是警方人员,看见他们俩忍不住叹了口气,解释说:“这就是今天刚刚送来的那个孩子他妈,才四岁,脸都烧得不成样子了,刚刚医生说,孩子那眼睛以现在的技术来说,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作孽……你说他这辈子!现在这人怎么这么缺德呢?” 沈夜熙注意到她说了“缺德”,却不是“变态”或者“神经病”一类的话,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谁缺德?放炸弹的人?” “那是缺德呀?在公共汽车上发炸弹那是犯法!公安国安的都等着抓他呢!我说的是在车上站那孩子旁边的人。” 姜湖和沈夜熙对视一眼——有□□。 那边孩子妈还在断断续续地哭,这边护士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刚才听那孩子他妈哭着说出来的,当时那孩子坐了一个车前边的那种横排的座位,隔着旁边那空子里还站了一个人,炸弹就在那人的脚边上,按说炸弹炸了以后,孩子不是第一个被波及的,可是那人狗急跳墙地自己往旁边退,顺手把人孩子给推下来挡在自己前边,你说缺德不缺?” 护士说完了,等待反应,沈夜熙没反应,姜湖眨了眨眼睛,冷场了半天,才慢吞吞地问:“炸弹爆炸不是一瞬间的事情么?他怎么能有时间做那么多动作?” 护士被问住了,一愣,想了想,对呀,还真是那么回事,于是也迷茫了:“我就是听孩子他妈那么一说,当时那么乱,谁知道呢?” 姜湖看了沈夜熙一眼,沈夜熙会意,两人快步走出了医院。 “怎么了?”一出了门立刻发问。 “你有没有记得受害人说的,‘几声巨响’之类的话?有说两声的,有说三声的,有说好几声记不得了的?”姜湖说。 “炸弹只有一个,哪来那么多动静,我当时觉得,有可能是其他的东西掉落或者椅子裂开之类的声音吧?” “那孩子的妈妈说的话难道是为了推卸自己看顾责任,而产生的妄想或者歪曲,给自己在意识里找到一个替罪羊?”姜湖同志,您三句话不离本行呀。 “否则的话那个推了孩子的人就是放炸弹的嫌疑人。”沈夜熙说,“如果不是他知道要爆炸,普通人不可能在爆炸的瞬间做这种事情——不过要是你放炸弹,你把炸弹放自己脚边上么?” 姜湖皱起眉来。 沈夜熙看着他,转过身去开车门,自己却笑了笑。其实盛遥受伤,除了让大家都跟着提心吊胆了一把之外,也居然有了点好处,至少姜“医生”是有那么点进入状态的意思了,省的他不问就不言声。 那事不干己高高挂起的臭德行没了,尖尖的下颌缩在深灰色的围巾里,镜片上挂着一点雾气,再带上那么点儿深思的样子——看着真是顺眼多了。 他伸出手,于是姜湖条件反射似地往后退,缩起脖子,一只手护住自己的头发,防备地看着沈夜熙,看这孩子被摧残的——沈夜熙讪笑,伸手把他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开的一颗扣子给扣上:“躲什么躲?跟我要把你怎么样似的,衣服也不穿好了,就等着被今年第一批感冒病毒眷顾吧。上车,撤退。” 这一天众人基本上都是脚不沾地的在忙,可是忙了半天,又基本上都是徒劳无功。 除了拆弹组那边稍微有点进展,杨曼万分迷惑不解地通知大家——爆炸的炸弹没有定时装置,引爆它的是个简易的近距离遥控装置,这也就罢了,遥控装置也挺常见的,然而诡异的是,爆炸的两辆公交车都不在站点附近,而是在两站中间的行进中。 杨曼说,当时拆弹组的同志傻愣愣地抬起头说了一句话:“也就是说,嫌犯操控炸弹爆炸的时候,他本人正在那辆倒霉的车上。杨姐,这家伙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他们是不知道,反正疲惫了一整天回来的人都有那么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他们队里绝对是被诅咒了。要么为什么转到他们手底下的案子都这么诡异呢?现在的状态简直是走路上踢起个石子,就能砸着个心理变态。 沈夜熙车还没开回局里的时候,姜湖就靠在副驾驶上睡着了,一大早起来买花找路线去医院,然后开导盛遥,还没开导完就让人给拎回来研究一个四处撒蛋蛋的混蛋,他也有点累,尤其是找路这件事,对姜医生来说,还是个费心力的事情。 沈夜熙趁着红灯,把外衣脱下来,轻轻地搭在姜湖身上。 怎么说……这人还是秋天来的吧,这说话间转眼就入冬了,轮换了一季。他也已经习惯了早晨起来一开办公室的门,就有那么一个安安静静、存在感不高的人,坐在角落里的办公桌后边和他打招呼。没什么事情的时候话不多,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没什么区别,偶尔闹点小笑话娱乐一下大众,可是遇到事情时,每次回头,却总能看见那么一个镇定深思的侧脸。 这个人不带武器,可是清瘦的身体和柔和而有些低沉的声音,却总有种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力量似的。 就像是看不见边际的海,在海边的沙滩上,风和日丽时,目力所及之处大多平静,可是谁也不知道,风暴来临的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沈夜熙犹豫了一下,把车子调了个方向,发短信告诉其他几个人原地解散,让大家回去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再继续研究这个爆炸狂,然后直接把车子开往姜湖家。 反正这一天也都没什么收获,不如大家早点回去歇了——就以姜湖这浆糊样,下车一吹冷风必然感冒,直接给他送家里得了,也顺路。 其实某人最温柔最体贴的地方,就是不知道自己其实有多温柔多体贴。 可惜沈夜熙不知道什么时候,练就了乌鸦嘴的本事,即使这么着,第二天早晨姜湖一起来,还是觉得浑身难受,头发沉,嗓子明显肿起来了,咽早饭的时候火辣辣的疼,鼻子也有点堵——这还真是感冒了。 他给自己冲了袋板蓝根,打算喝下去压一压,然后换了件比较厚的大衣,顶着寒风凛冽出门了。 显然到了国内就做起了类似文职一样、基本上只做脑力劳动的浆糊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 这一天天空中居然还零零星星地飘了点雪下来,一冷一热的,感冒病毒这回睥睨无敌了,就导致他一上午都可怜兮兮地缩在办公室里,手里抱着一杯热咖啡。骨头里隐隐约约的不舒服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酸痛,头越来越沉重,点头摇头的细小动静,都能感觉到里面的神经一跳一跳的疼。 忽然,一只有点冰冷的手伸过来,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姜湖反应迟钝地抬起头,看见沈夜熙手里正拿着一杯热水和几片药。 沈夜熙不由分说地把他手里的咖啡抢走,把热水塞和药片塞在他手里,一张嘴却又是在臭他:“你纸糊的吧?” 姜湖有点费力地眨眨眼,“哦”了一声,本来就有点头晕反应不过来,对方损他他也不知道,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了声谢。 “就你这,自己有点小毛病都弄不好,还好意思给人开药?”沈夜熙笑了一下,揉揉他的头发,不过考虑到这人不大舒服,下手下意识的就轻了不少,“吃完药你就给我回去,我送你,咱局里土鳖太多,好不容易来个海龟,烧傻了我赔不起。”他顿了顿,眯起眼睛看了看姜湖,“虽然你不烧也是一坨浆糊。” 姜湖笑了,倒也没什么异议,他身体不舒服,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痛快地吃了药,裹紧了衣服,跟着沈夜熙出门。 谁知半只脚才出办公室的门,安怡宁就大步冲过来,差点撞在沈夜熙身上,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浑身低气压,一见姜湖的脸色先愣了一下:“怎么了,浆糊医生?” “发烧了,我送他回去,怕他自己迷迷糊糊的,再绕到四五六七环上。”沈夜熙接过安怡宁递过来的一打东西,“又怎么了?” 安怡宁用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叹气:“灭门案,两起,爆炸那案子还没过去呢,奶奶的,真是快过年了,这帮子脑残都出来给自己办年货了怎么的?” “两起灭门案?”连姜湖也忍不住凑过来。 卷宗里的照片血淋淋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尸体并排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血肉模糊的,孩子是被生生的扼死在自己的小卧室里的。另一家只有男主人和一个半大的女孩在家,男人同样是被砍了很多刀,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太大不好控制,被一把刀穿过心脏钉在床上。 “同一个凶手?” “应该是。”安怡宁说,“因为在两家的客厅都有用刀子疯狂地在墙上砍动的痕迹,旁边有用血写的两个字。” “什么字?” “审判。” 20、第二十章 最后的绅士 四 沈夜熙终于明白什么叫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怡宁,爆炸案的那个破事儿,能不能和莫局商量商量,转给其他人?” 安怡宁以一种非常纯洁无辜的口气说:“你觉得呢?” 对于广大人民群众来说,灭门什么的,那是天边的小浮云,最多让人茶余饭后感慨一下——现在的社会治安呀社会治安,人心不古呀人心不古,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可是公共汽车爆炸案不一样。以现在这个爆炸的频率,不说人人自危,也至少让原来拥挤不已的六路和九十七路公交车萧条得不行,影响再扩大下去,市政的同志们是要大大的头疼的。 眼下这种情况,就算真的忙不过来,先放一放的案子也是灭门案。 沈夜熙叹了口气:“这么着吧,怡宁,你让君子辛苦点,先去现场看看,你和杨姐继续研究爆炸的这个案子,我把浆糊送回去,回头去支援君子……” “我自己可以回去的。”姜湖说。 “就你,不烧还迷迷糊糊的呢,现在还分得清东西南北么?” “……”本来也分不清。 “那不就得了。”沈夜熙翻白眼。 “我可以坐出租车……”姜湖说。 沈夜熙噎住,安怡宁以一种看弱智的眼神看他们英明神武的队长,姜湖笑了笑,提起脚挥挥手往外走:“再说公交我也知道坐几路,盛遥不在,大家又这么忙,我休息半天就回来。” 安怡宁嬉皮笑脸:“剥夺了你给人家献殷勤的机会,头儿,能者多劳,您就去那血淋淋的犯罪现场,候旨听命吧。” “去你的!” 姜湖缩在大衣里,在警局门口等出租,人说“这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姜湖前不久在敬老院里做义工的时候,听一个老太太说过这句话,觉得挺有意思,现在才明白这句诅咒的真意。 十分钟以后,他觉得手脚有点僵硬,萧萧瑟瑟的冷风真的开始塞牙了…… 十五分钟以后,他觉得小寒风已经把外衣给他吹透了,每一寸皮肤都处在麻木状态。每天这边来来去去的都是出租车,一辆接一辆,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车都被大风卷跑了还是怎么的,偶尔来那么两三辆,还居然都是有人的。 姜湖明智地决定不等了,坐公交回去又不会死人——不就是二路么,天天来回走那么多遍,还能不认识?有点路痴是有点路痴,又没真烧傻。 其实浆糊同志是有点被烧傻了……要不然出门一看没什么出租车您就上公交呗,干嘛那么听沈夜熙的话,说等出租就一直等? 公交车还是比较给面子的,起码不会消极怠工,姜湖上去一看,人还真不少,就剩下横排的那么一个座位。不知道是不是被冷风吹的,他觉得好像头更疼了,走路有点把握不了平衡,看东西颜色都发暗,晃晃悠悠地坐在那里,听着一站一站的报时。 三站以后,一个老太太领着个孩子上来了,老太太年纪倒也不是特别的老,不过那孩子看起来也就是三四岁,正活泼的时候,老人拉着这么一个上窜下跳的皮猴子,站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还真有点不大稳当。 姜湖看了看,四周都是倦怠的上班族,补眠的补眠,装没看见的装没看见,于是站起来,轻轻地拍拍孩子的头,对老人家笑了笑,指指自己的座位。 您看看人家这年轻人,一看就是不大舒服的样子,自己抓着公交车上边的那个扶手都直晃悠,还知道尊老爱幼呢。老太太感谢了他半天,才抱着孩子坐了上去。 姜湖迷迷糊糊地想起来那护士的话,好像当时那辆车爆炸的时候,就是这么一情况,孩子坐着,一个大人站着,然后…… 然后他手机震了几下。 姜湖一看,是沈夜熙的短信:“坐下车了么?到家了么?” 不长,就那么一问,却让人觉得,这人好像一直在惦记着自己一样,心口特别暖和。 姜湖回了一条,说外边有点冷,没等着出租,就上了公共汽车,已经快到了。 没一会,沈夜熙短信又来了:“什么?!你在公共汽车上?坐的哪路车?哪个方向的?!” 姜湖有点小郁闷,自己是稍微有点不认路,稍微有点不靠谱,稍微没了点语言天赋,可是怎么在这位沈大眼里,自己就跟个智商三十以下、生活不能自理的似的? 又一站到站,附近有人挤来挤去,姜湖往旁边让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复,沈夜熙又来,这家伙拇指神功简直出神入化:“公交车四处漏风的多冷?还那么多人。没病的多坐两圈都能冻出病来!明天之前我不想在局里看见你,要不然,你就等着下个月的奖金给大家当加班的夜宵补贴吧!” 姜湖笑了,回了一个“好”。 呃……其实好像,天气也没那么冷了么。 就在这个时候,姜湖觉得自己脚底下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响动,好像是什么小机械“嘀——”地响了一声,然而就这么一点动静,却让他头皮一炸,有点沉有点晕的头刹那间就清醒了下来,猛地往旁边跨了一步,随后,一声不那么友好的爆炸声在他原来站的地方响起来,车上瞬间安静,随后尖叫声起,人们躁动起来,姜湖眼色猛地沉下来——他看得分明,那一瞬间,只有爆炸的声音,没有爆炸。 怎么回事? 人们拥挤着混乱起来,司机紧急刹车,车厢巨震,原本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吓坏了,老人被旁边的人撞了下,一个没拉住,孩子就从她手里跑了出去,被人一挤,眼看着就往地上摔下去。 姜湖一把拉住他,紧接着,又一声爆炸声响起,这回他能感觉得到那股灼热的气流,和就在咫尺的爆炸声,巨响震得他耳朵生疼,连尖叫和人声喧闹都被遮过去了,姜湖只来得及把孩子死死地抱在怀里,背过身去,弓起后背,以自己的身体为盾护住怀里的孩子。 天昏地暗一样——他能感觉到那股爆破的力量在把他往前推,背后处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孩子大哭起来,力量和血液好像飞快地从他的身体里流逝,他觉得自己很快就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然后向前倒下去。 意识失去的最后一刻,姜湖还记得被压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借着把孩子推开的力气,让自己向相反的方向倒下去,不要压到他…… 真正的绅士是什么样的呢?翩翩风度,谈吐优雅,相处起来让人舒服,周到体贴或者……也有人说,所谓的绅士风度不过是那些为了标榜身价的假面,追逐女人的伎俩,虚伪得让人恶心。 然而它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出于自身和内心的本能,做为一个成年人,保护老人和孩子,做为一个男人,保护自己的爱人。在遇到危难的时候,挡在他们面前,在平平常常的午后,体察到他们最细密的心思,用心呵护世界上最美的东西——灵魂。 只有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爱,才会懂得如何珍惜和守护。 一滴眼泪,不知道从谁那里流出来,飞过充斥着硝烟味道的空气,滴落在姜湖沾满尘埃的、苍白的手指上。 此时另一边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本来人就少,还分两组行动,沈夜熙和苏君子分头在两起案发现场转了一圈,屋里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法医说尸体上有被□□击中的痕迹,推断使用的针水是m99——一种用在动物身上的麻醉剂。 很多迹象表明,受害者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被杀的。 这很正常,在男主人在家的情况下,能干净利落地持刀杀人的,要么是穷凶极恶的团体作案,要么需要借助麻醉药。 成年受害者都被过度砍杀,而墙上的血字也表明,凶手处在极度愤怒的状态中。孩子的死状,却相对安详很多,凶手好像不怎么愿意迁怒孩子,尸体身上的伤口都不多,而且死亡之后,都被精心摆放过,表情安详。 让人怀疑……这凶手,要么是极度分裂的状态,要么,是两个人。 什么样的私人恩怨,能让人做出这种愤怒的事情? 沈夜熙在犯罪现场外一边沉默地听着法医的发现,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这时候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沈夜熙漫不经心地接起来:“怡宁,什么情况?” “头儿,刚刚接到报案,说另一辆公交车发生了爆炸。” 沈夜熙皱皱眉,看看鲜血淋漓的犯罪现场,觉得爆炸那破案子有点烦人,拖长了声音问:“哦,是么,有人受伤么?几路车?” 安怡宁沉默了一会。 “怡宁?” “头儿,是二路……” 沈夜熙觉得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全都冲向头顶,四肢麻木冰凉,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几路?” “二路!”安怡宁急了,“头儿,姜医生到底是坐什么回去的?他……” 沈夜熙没听完,立刻切断电话,飞快地拨出姜湖的号码:“娘的,接啊!快接!再不接老子扣光你下月奖金……”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操!”法医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一脸深思状的沈警官,在接到了一个电话又打了个电话之后,面目狰狞地骂了一句话,然后风驰电掣地奔出去了。 21、第二十一章 最后的绅士 五 有人作恶,就有人行善。 人性从来谈不上多么的伟大,可是有时候,也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卑劣。如果这时候姜湖醒着,他会说出很多关于人格不同的理论出来。 在古代中国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众说纷纭过。孟子说,性本善,荀子就说,性本恶,告子出来和稀泥,告诉大家性无善无不善,世硕高深莫测,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 我们探索了几千年,翻阅过历史的记忆,见证了无数可憎、可爱、可敬、可鄙处,却没有得到一个从一而终的结论。而或者,我们只是属于一个种族,将精神和生命凝结在血肉之躯上,又将灵魂和心路徜徉于世界之外,时刻凝滞,又时刻不同。 再或者,是伊甸园的善恶果过了期,人间本无善恶。 爆炸仍然是小规模的,迅速平息下来,司机停车下来,惊魂未定的售票员报警并打了急救电话,神经同样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中的医务人员们,一会儿的功夫就风驰电掣地赶来,把受伤的人们抬到救护车上,孩子的奶奶领着已经停止了哭闹的孩子一路跟上去,甚至有很多坐得远、不相关的人都跟了上去。 安怡宁被沈夜熙毫无征兆地挂了电话,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当即给所有仍在自己的岗位上忙活的人打了电话,苏君子和杨曼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跳上警车直奔医院,只留下安怡宁一个人,干着急地在那里待命,以防紧急情况发生。 沈夜熙不知道自己心里越来越难耐的那股子焦灼是什么,他问自己,那个刚刚开始设法融入他们这个团体这个家的心理医生,真的就在他心里有那么重要么?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年轻人的样子,想起那电光石火间伸出来,挡在两个人中间的白皙手臂,沈夜熙觉得,也许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在潜意识里就是喜欢着这个人的,相信那个下意识间会把热咖啡全都泼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是个值得信任,有良心的人。 姜湖的呆,姜湖被问起才会说话,不是他故意深藏不露,只是他迷茫,他对这样一种团队协作的方式不知所措,甚至不那么会表达自己。他能在手无寸铁的时候镇定地站在凶犯面前,也会在盛遥受伤以后,像个孩子那样忐忑地等在医院的走廊上——沈夜熙想,这年轻人绝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 他闯进医院的动静把盛遥都给惊动了,盛遥按着小腹上没怎么长好的伤口,在一个护士的协助下,从住院部走出来,就看见难得的一脸焦躁、像困兽一样在原地转来转去的沈夜熙,他立刻就明白事态变得严重了:“夜熙,怎么回事?” 沈夜熙一偏头看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五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闭上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才有点疲惫地对他说:“你出来干什么,医生让你下床走路了么?” 盛遥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接过护士小姐贴心地递过来的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夜熙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身手就去摸怀里的烟,被旁边的护士给予一声干咳加瞪视,又烦躁地放了回去,用下巴点了点急救室亮着的灯:“姜湖在里面,还是那个公共汽车爆炸案。” “还是没有线索?”盛遥皱皱眉,他在医院住着没事做,也在关注着现在沸沸扬扬的公交车爆炸案,“这回是几路?” “二路。”沈夜熙双手插进兜里,尽量隐去表情里的焦躁,他不想让盛遥在受伤住院的时候都跟着操心,这人心里压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语气颇有点故作轻松,“还在调查中,不过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人命,情况不算很严重,就是市政的那帮老头子催得有点紧。” 他说着话,下意识地往急救室的灯光那里扫了一眼——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人命,姜湖……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 一转脸,盛遥正皱着眉看着他,沈夜熙勉强笑了笑:“盛遥,你别在这坐着了,多冷啊,回你房间躺着去吧,一会他们就都该过来了,没事,别瞎操心。” 盛遥想了想,才轻声问:“你们现在是不是人手不够?” “啊?” “今天早晨我给君子打过电话,问他案子的进度,结果他好像在另外一个案子的现场,我问起,又支吾着不肯说,你们现在手上是不是不只一个案子在忙?” 苏君子人那么厚道,多少年,连句善意的谎言都没说过,想瞒着盛遥那猴精,还真有点力不从心。 “我已经打了报告,让莫局从别的地方调人增援了,没事。”沈夜熙说。 盛遥摇摇头:“算了吧,别的地方调来的人也就是能跑跑腿,大家谁都不习惯谁,工作起来还得磨合。现在小姜也在医院,这么着吧,你给我偷渡个能上网的笔记本过来,我别的做不了,帮你们整理整理资料总可以的。” 闲不住——好像是队里所有人的共同特征。沈夜熙理解他的心情,但是他的做法却是不可取的,刚想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就听身后有人冷笑一声,这声音挺熟悉,立刻,盛遥觉得自己的后颈凉飕飕的。 他像该上油的机械一样转过头去,背景是“嘎啦嘎啦”直响的僵硬的关节。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中等身材,带着一副无框的眼睛,一张脸长得仍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可是带着点笑意的样子,却怎么看怎么让人心里慎得慌。 这大夫姓黄,叫黄芪,一味中药,正好和他身份挺配,和莫匆关系不错,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局长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每次局里有人工伤住院,主治医生好像都是他。说真的,也没见这大夫多凶神恶煞,可是从他手里回去的每个警官提起他来,好像都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 沈夜熙就是几个月以前刚从他手里遛回去的。 沈夜熙一见着他,猛地站起来:“黄医生,他——刚刚被推去急救的人怎么样了?” “哦,我想起来了,里面那位你同事吧?”黄芪皮笑肉不笑,嘴角弯曲的动作活像抽筋:“挺好的,后背上一根肋骨折了,扎进肺里了,他们正给往外挑呢,没什么大事,也就掉层皮,说起来还挺幸运的,位置再正一点,断的就是脊椎骨了,他就再也不用起来了。” 沈夜熙和盛遥都抽了一口凉气,沈夜熙觉得自己舌头都不利索了:“医医医医生,他他他有没有危险?” “危险?”黄芪冷飕飕地说,“哪能呢?您送来那位可是超人,古代有拿盾牌挡着人的,他拿后背当盾牌挡着炸弹,一般人行么?内裤反穿到外边也不能吧?” 说完转身要走,沈夜熙是真急了,一把抓住黄芪的胳膊:“黄医生!” 黄芪拿眼角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愣了一下,沈夜熙向来是条大尾巴狼,很少见他有这么失态的模样,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攥得紧紧的,甚至让他有点疼痛。沈队呀,大冷天的,您这额头上,怎么汗都出来了? “黄医生,您能不能给句准话,他到底有没有危险?” 黄芪顿了顿,这才“哼”了一声:“算他命大。” 眼见沈夜熙明显松口气的表情,黄芪把自己的胳膊从这怪力男手里收回来,揉了揉,比较不满意:“沈队,你们可也太客气了,现在社会治安大体上来说还是挺好的,真的不用广大公安干警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我们这医院里来值班。”他瞥了盛遥一眼,补充,“还是轮流倒班。” 盛遥窝窝囊囊地一言不发,装死。 黄医生笑容可掬地看着盛遥说:“盛警官呀,你这么跑来跑去的可不行,万一伤口发炎了、感染了什么的,咱们每天可就得多打两瓶吊针了,你说那么长时间吧,又怕你不舒服,分几次吧,新来的那实习小护士业务那么不熟练,没轻没重地给你扎好几次也扎不进血管,不是你受罪么?是不是?” 盛遥的眼神从自己被扎得筛子一样的手背上扫过去,脸色姹紫嫣红。 黄芪说:“怎么还在这坐着呀?该吃药了,咱们移驾病房吧?” 盛遥二话没说,乖乖地站起来,趁着黄芪转身的工夫,可怜兮兮地给了沈夜熙一个求救的眼神,后者怂了,假装望天。 黄芪好像背后有眼睛似的,继续说:“盛警官,不是我说你,身体有病有伤就要好好配合治疗,每天看新闻什么的我就不说你什么了,偶尔上上网放松一下,更没什么,可是还惦记着加班就不对了,也没有加班费是吧?” “是是是。”盛遥是俊杰,识时务。 黄芪点点头,提醒:“你的复职报告呢,得通过我签字,你要好好养伤,伤好了,也好尽快回去工作不是?” 盛遥觉得,如果自己说一个“不”字,这白毛狼的潜台词就是“一辈子不给你签字”,于是头低得跟个小媳妇似的,灰溜溜地跟着黄芪回病房了。 剩下沈夜熙一个人,坐在冷飕飕的医院长椅上煎熬。 黄芪人虽然不地道,但是说出来的话是没有错的,他说姜湖没有危险了那就应该是没有危险了,沈夜熙觉得那一瞬间自己身上的力气,好像要随着松出来的那口气一起出去一样。揪起来的心徒然被放下来,砸得胸口还挺疼。 没一会儿的时间,苏君子和杨曼他们都来了,安怡宁比较周到,让他们俩带了不少人来,沈夜熙对他们点点头,用口型说了句“没事了”,绷着脸的苏君子和杨曼立刻也长舒了口气。沈夜熙走过去,目光扫过和他一起等着急救室消息的一帮人,最显眼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太太,满脸泪花,见人就唠叨“好人哪好人哪”。 “君子,带他们分别去录口供。” 苏君子也看见了那个孩子,皱了下眉:“又是个孩子?又在孩子身边安放的炸弹?” 沈夜熙点点头,低声说:“别忘了把他们都隔离开。” 苏君子点头,带人过去了。 杨曼在旁边却盯着沈夜熙猛看,沈夜熙疑惑地皱皱眉:“你看什么?” 杨曼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沈夜熙的脸:“夜熙……你眼圈怎么红了?” 沈夜熙呛住,大窘,手下意识地就去揉眼睛,瞥见杨曼似笑非笑的表情,干咳一声,瞪眼:“风硬,吹的,怎么了?” 22、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绅士 六 有人说,等待是一种美,可是现在沈夜熙却觉得,等待是漫长无比的煎熬,每一秒都在他眼前被拉得长而又长。 为了得到什么而等待,是忍耐,而为了怕失去什么而等待,是忍受。 两个案子在手,真的是忙不过来了,即使莫匆打电话过来,说找人帮他们,沈夜熙还是在录完口供之后,就把杨曼和苏君子给遣回去了,一个人留下来。 警察这个工作真是高危性,没多少天以前,他也是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那时候身边还陪着一个人,等着盛遥的消息,现在,他又坐在这里,而当时陪在他身边的人,现在却横着被人抬了进去。 这次爆炸事件受伤的人仍然不多,就只有姜湖比较严重,剩下的都是轻伤,基本上包扎包扎就能出院了,沈夜熙托着下巴,有些想不明白。 公交二路和之前爆炸的车次没有任何的交集,那炸弹狂难道只是随便上下车,每天就在整个城市里转来转去么?那么他应该会坐上无数辆车,是什么让他只挑选这么这三辆呢? 是因为车上那三四岁的孩子么? 可是这个城市里三四岁的孩子简直多得数不胜数,难道凶手只碰到了这么三个?还是这些孩子身上,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刺激到了他? 不,炸弹狂显然是不想闹出人命,到现在为止,爆炸案除了离得比较紧的人受伤比较严重之外,还没有出任何人命,而且那个遥控装置不变,车子又是在半路上爆炸的,说明安放炸弹的人就在那辆车子上。 可除非是人体炸弹,要不然没有人会想把自己一起炸死。 为什么?炸弹狂想干什么?又是想看到什么? 沈夜熙觉得自己有些静不下心来,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安放炸弹的人的行为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任何动机安放在他身上,都像是差了点什么一样。这时急救室的灯终于熄灭了,一个医生走出来,看见他点点头:“姜湖?” “是,我是他同事。” 医生比黄芪厚道多了,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哦,没事了,推到手术室缝合一下就可以了,大概晚上就能醒,你也放心吧。” 沈夜熙终于露出了一天中第一个不勉强的笑容。 姜湖的眼镜终于寿终正寝了,沈夜熙看到他的时候,这背部有伤的人只能委委屈屈地趴在病床上,柔软卷曲的头发垂下来,盖住眉毛。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在他身上表现得并不明显,只是皮肤更白,眉目的轮廓更清晰一些,眼睫很长,估计他的眼镜被睫毛刮花然后报废的频率很高。没有眼镜,那双略显冰冷的眼睛也闭着,看上去脸窄了些,下巴尖尖的,其实是个非常俊秀的年轻人。 不是盛遥那种老远就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类型,而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舒服,还想再看第二眼,越看越觉得耐看的长相。 沈夜熙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坐在一边,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半握的拳头顶着下巴,眯着眼打量着姜湖,嗯……江湖,他父母难道是个武侠迷?武侠迷的父母渴望大概会渴望生出那么一个能雷厉风行、快意恩仇的人,这么个慢性子,也就只能是浆糊了。 姜湖的麻药好像药性要过去了,终于感觉到了疼,眉头慢慢地皱紧,脸色和嘴唇越来越苍白,手指不自觉地抓着床单,可是他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也一声不吭,好像压抑自己已经成了本能一样。 这时黄芪走进来,瞟了沈夜熙一眼,又看了看姜湖,点点头:“他马上就要醒了。” “啊?刚刚不是那个大夫说要到晚上……” “一般人是到晚上,不过谁知道你们这同事年纪轻轻的受过什么训练,麻醉药对他的效果比普通人小得多——我说,是不是和你们队沾边的就没有正常人?”黄芪撇撇嘴,“面生,新来的?” 沈夜熙点点头:“秋天刚调进来的,你半个同行。” 黄芪把眉毛挑得高高的:“半个同行?歇菜吧,我同行都知道珍惜生命,没这位这么光棍的。” 沈夜熙干咳一声,转过头假装观察窗外的美景——其实只有水泥地面和几棵夹缝里的野草。 这时病床上溢出一声软软的抗议:“医生,也不是所有的医生都已婚啊。” 显然某人迷迷糊糊的刚醒过来,没能意识到“光棍”只是个名词做形容词。黄芪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地在姜湖脑袋上拍了一下,觉得手感不错,抬起手来还想再来一下,被沈夜熙心惊胆战地给拉住:“黄医生手下留情,他是病号!” “没事,打不死,打死算医疗事故。” 沈夜熙立刻觉得自己能从他手里活命,是件挺不容易的事。 姜湖看这位医生的目光立刻带上两分敬畏,半天,才鼓足勇气:“医生,我能不能和沈队说几句话?” 黄芪说:“没事孩子,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用急着交代遗言。” 姜湖想了想:“我知道我死不了,不想交代遗言,我想交代案情。” 黄芪大奇:“啊?你犯事啦?” 姜湖发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医生是无法用人类语言沟通的,于是闭上嘴,求救似的看看沈夜熙。 沈夜熙眨眨眼:“黄医生,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盛遥中午的时候提出过跟我要能上网的笔记本,他现在肯定在□□护士,好让她们保持沉默,你信不信?” 黄芪杀气腾腾地瞪了沈夜熙一会儿,心里权衡了一下,觉得以他对盛警官的了解,那没节操的人做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相当高,于是冷哼一声,大步走出去,把门摔得挺响。 沈夜熙心里双手合十,对不住了兄弟,为了工作,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为了我们不再受这衣冠禽兽的荼毒,你就……牺牲一点点吧,就一点点。 姜湖在黄芪出去以后,立刻试图从床上爬起来,不过受伤的肋骨阻止了他,麻醉药弃他而去,剧痛趁虚而入,他几乎是马上又趴了回去,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别动!”沈夜熙吓了一跳,赶紧按住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动老子拆了你!” 可惜姜湖同志眼镜不在,近视的眼睛看东西朦朦胧胧,接收不到沈夜熙凶神恶煞的眼神,只是感觉到扶住自己的那只手,温柔小心极了。 “恭喜你成为中国第一具木乃伊,浆糊同志,”沈夜熙在他脑袋上揉了揉,“说吧,什么情况?” 姜湖深深地吸了口气,等到那阵疼痛缓和了一些以后,才有点艰难地说:“爆炸只有一次,可是却有两次爆炸声。我想那应该是个微型的录音装置,或许不在炸弹上装着,所以拆弹组也没有检查出来。” 沈夜熙皱起眉:“你说什么?肯定?” “肯定,那天护士说的是真的。两次爆炸声的间隔很短,当时惊慌失措的人比较多,大多数人在第一声爆炸响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乱起来了,并没有注意到,爆炸实际发生在第二次声音发出的时候。”姜湖的声音很轻,但是咬字依然像是新闻联播那么准,“我不知道嫌疑人为什么那么做,可是他就好像……就好像是站在一边观察车上的人的行为一样。” 沈夜熙听着他的声音发虚,就知道这人在逞强,伤得是不轻,估计这会儿疼得也不轻,于是轻轻地拍拍他:“没事没事,慢慢说,不急。” 姜湖一把抓住他的手,沈夜熙惊觉他的手凉得像个死人,姜湖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低低地说:“不,很急。听我说,嫌疑人即使是专家,那装置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易,他绝对不可能每天做一个,然后拿着去坐车。所以要么对方不是一个人,是个团伙,要么,他是准备了很多备用的炸弹。” “那很有可能是个团伙……”沈夜熙说。 “如果是团伙的话,他们会在同一时间造成很多的爆炸案,以扩大影响,但是我们这起不是,而且……他观察爆炸案发生时车上人反应的行为,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个人行为。有某种感情倾向。” “你的意思是,这是个疯子,并且准备好了要大干一场?” “他作案的间隔太短了。”姜湖紧紧地抓着沈夜熙的手,不知道他是为了缓解疼痛还是心里太急,他的气息有点颤抖,显然刚醒来就说这么多话,给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这说明他的精神已经在崩溃了,以前一定有过相似的案子。” “如果有的话,会转到我这里来,可我没听说过。”沈夜熙尽量固定住他的身体,不让他乱动。 “不一定是公共汽车爆炸案,可能是其他一些情况,被当成事故处理的,或者……他原本就不在本市。”姜湖说,“这人很有可能是个外地流入本市的,每天坐着不同的公交车上等着他的目标,他……” 他说不下去了,脸色惨白惨白的,咬住牙,另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床单:“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 “肋骨骨折,”沈夜熙低下头看着他,“你怎么样,我立刻叫医生?” “不用……谢谢,我不要止疼药。”姜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那个人……他很危险,很快会有更过激的行为,他……” “嘘——别说了,我明白,一会儿我就告诉他们,你别动,我叫黄医生过来一趟。” 姜湖闭上眼睛,紧紧地抿上嘴,这使得他脸上偏向清秀的线条锋利起来,显出一种隐忍的力度感,沈夜熙拉了铃呼叫了医生,一只手还被姜湖无意识地攥着,有点疼。 他忽然想起,黄芪说姜湖受过药物训练的事情,这个人——这个犯罪学博士,原来究竟是做什么的呢?真的是心理医生么? 可是他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各种行为,都更像是同行——那种最优秀的警探。 23、第二十三章 最后的绅士 七 简直是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姜湖想,自己大概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导致的精神上的脆弱,所有那些尘封的旧事,全都趁着这时候一股脑地恍惚而过,那些狰狞的面孔,不得救赎的人们,阴沟里的尸体,大睁双目的求救者。 他就像是从一条漆黑的甬道里通过,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无数深陷其中的人渴求着他手上那点萤火之光的救助,可他自身难保。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地陷落下去,他看着人性和苦难,在最极端、最下作的地方挣扎不已。 可是每个人都能崩溃,他不可以。 姜湖想,原来这就是自己的悲剧了,因为他是医生,他是所有人退无可退时候去寻求帮助的那个人,他不得后退一步…… 中医说,医者不能自医,姜湖觉得,自己也是中了这个诅咒。 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就像是着了火,可是他得咬紧牙关,不发一声,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习惯了这样的状态——那些犯罪的人,被伤害的人,他们都在看着他,都在等着他,他没有示弱的权利,只能把自己的生命拉长再拉长、或是,压缩再压缩。 手里的萤光照亮了一点路,他看见一个孩子,或者七八岁,或者更小,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又像是他自己——正站在那里,清而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姜湖觉得自己也变得很小很小,他的手掌开始失去力量,身体一缩再缩,直到和那孩子降到一个水平线上。然后他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个被困的孩子,可是他够不着,任凭他怎么努力也够不着那孩子的一分一毫,姜湖拼命地向前跑去,可是…… 就像是光和影,光跑得再快,影子永远在前边,姜湖停下来,看着孩子眼角流下长长的泪痕,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一步之遥,其实是时间。 错过了的东西,永远无法弥补。悔过从来不曾有用,那些过去会化成一个又一个新的深渊,等他某一天乏力的时候,懈怠的时候,就一股脑地扑上来,把他拉下去。 孩子的身影越来越黑越来越暗,姜湖觉得自己脚下开始松动,像是踩着什么绵软的东西,就如同沼泽……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个他一直惧怕的时候,就是现在了么? 身体不停地下陷,小腿,大腿,腰部,胸口,脖子……窒息感蔓延而来,姜湖觉得自己特别的累,特别疲惫,他有点自暴自弃地想,就这么下去,就这么跟着掉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吧? 不过就是另外一种生存的方式么。 可是突然,虚空中伸出的一只手,猛地抓住他,姜湖睁大了眼睛,却辨认不出那只手的主人,他觉得那一瞬间,已经麻木了的疼痛再一次向他袭来,奇异地给了他某种挣扎的力量。 那只手不算很大,但是骨节分明,非常有力,手心干燥而温暖,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赖他的感觉。 是谁…… 那只手用力地拽着他,生生地把他从一片沼泽中拉出来,像是能劈开黑夜一样,天光猛然亮起来,翻天覆地,一道光刺破他的视野—— 姜湖半睁开眼睛,原来床头的灯柔柔地照在他身上。 沈夜熙已经趴在一边睡着了,外衣在身上搭着,可是好像仍然冷,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肩膀耸着,却一直伸出一只手,握着自己的。 姜湖还是没有力气动,可是他突然觉得很安心,就像是自己走了很久很久的路以后,突然看见了同类、家人,有种身上巨大的孤独感被瞬间消弭的感觉。 他想起沈夜熙说的话——我们就是一家人,共同努力,共同承担后果。 我何其有幸—— 第二天姜湖醒过来的时候,沈夜熙已经不在了,毕竟现在这公交车的爆炸频率,在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悬了柄剑一样。 灭门案本来是超级严重的一件事,可惜现在也就只有苏君子一个人,带着几个从别的队里借调的人在那边忙。 黄医生毕竟还是没看住道行高深的盛遥,他只有一个人,不可能老在盛警官的病房里徘徊,而广大女性护士们,都已经被盛警官用色相收买了,这速度不能不说是高效。 他软磨硬泡地让苏君子给弄来一台电脑,后者对自己女儿时不常地死缠烂打就无可奈何,别说对付盛遥这妖孽了。 “公交二路上有监视器,组织技术人员,中午之前告诉我爆炸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沈夜熙开始地毯式搜查了,“怡宁,交给你了,快。” “车上人那么挤,怎么查呀?”安怡宁问。 “安炸弹的那狗娘养的就在车上,也许能拍到他。”沈夜熙想了想,“把监视器里能拍到的人影像一个个地扫到电脑里,一个个地调查背景。” 安怡宁吐舌头,沈夜熙扫了她一眼:“吐什么舌头,做不完上msn找盛遥,他肯定隐者身呢。” “盛遥自由啦?”杨曼插了一句进来。 沈夜熙一笑:“盛遥跟黄芪都是妖孽,我估计盛遥更胜一筹。对了杨姐,交给你一任务,马上联系媒体,就说我们需要群众的帮助,征集汽车爆炸案的目击者,要是有什么相片什么的就更好了,无论事前事后,只要是爆炸现场都行,悬赏征集。” “悬赏?”杨曼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真的,”沈夜熙特笃定,“等这案子破了,咱们也让莫局破破财。顺便通过媒体提醒大家,最近尽量减少公交车的出行频率,别说有多少人受伤,救说现在没有死人就行了。我去问问君子那边怎么样了。” 他说完站起来出去打电话,安怡宁杨曼对视一眼,安怡宁偷偷说:“咱沈队一个人同时抓两个案子,你说他会不会精神分裂?” 杨曼摆手:“没事,咱有心理医生。” 安怡宁做痛惜表情:“心理医生自己都歇菜了。” “哦不,”杨曼笑得挺贱,“你要相信,无论他是站着还是躺着,永远是同志们……尤其是某位同志心里的明灯。” 沈夜熙探个头进来:“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还不快点,一会儿再炸一辆,市长都得杀到局里来!” 两个女人做了个如出一辙的鬼脸,各自忙活起来。 沈夜熙翻了个白眼,接通了苏君子:“君子,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刚进现场,一重案组的孩子一看现场,就先跑出去吐了一圈回来。夜熙,这是典型的仇杀,愤怒,还有混乱的现场,再加上墙上那两个字,就是让对方血债血偿,可是诡异的是,这两家受害者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确定?” “我确定,一个住东城一个住西城,第一家被害人的夫妻都是普通工人,在同一个食品加工厂工作,家里小孩八岁,上的区里的小学。另外一家的被害人,妻子是高级白领,案发时候在外地出差,丈夫是个大学教授,女儿高三,马上就高考,已经紧急通知女主人了,现在他们正在盘问,不过她情绪已经崩溃了,恐怕问不出什么来,唯一确定的是,她并不认识另外一家人。” “通讯记录全部查过了?” 苏君子叹了口气,顿了顿,好像在确定周围没人,这才低声说:“是,都查过了,我不放心,亲自去查的。” “君子,这案子你怎么看?” 苏君子想了想,半晌,才说:“我觉得,和汽车爆炸案有一点相似,就是匪夷所思。夜熙,这现场太乱了,也太干净了,乱的是所有的物品、尸体都一塌糊涂,干净的是居然找不到一个指纹和一个脚印。” “你怀疑……” “看手法这是个惯犯,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苏君子说,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对了夜熙,盛遥问我要电脑,我没架住他求,一早晨起来就帮他弄过去了……” 沈夜熙撇撇嘴:“知道,我还不了解他,你哪镇得住?行了没事,放心,盛遥有分寸。” 两件海底捞针一样,一点头绪都没有的案子搅合在一起,沈夜熙深吸了口气,觉得头在隐隐发胀。 他挂了苏君子的电话,上楼去找莫匆,没敲门直接进去了,一句话砸给莫匆:“莫局,我们需要其他周边省市的配合。” 莫匆神色不动:“什么配合,你说。” “我要他们把最近发生的所有当成意外处理的,有人员伤亡的事件、还有悬而未决的谋杀案的全部资料上传,你搞得定他们么?” 莫匆一笑:“开玩笑,只要你能把案子给我破了,就没有我搞不定的事。” 这就行了!沈夜熙转身就走。莫匆一愣:“你干什么去?” “去医院!”沈夜熙理直气壮,头也没回。 莫匆失笑,在后边吼了一句:“你多给我把精力放在案子上,市长说咱们再不破案,他就上局里静坐来,等着过年再走!” 24、第二十四章 最后的绅士 八 一天过去了,所有人的心脏都卡到了嗓子眼。 爆炸是招人烦的,比爆炸更招人烦的是等待爆炸…… 这一天从早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晚上,沈夜熙从局里跑到医院,又从医院跑回局里,来回来去总共两三次,直到最后下班,再次扎根医院为止,都没有一起爆炸案发生。 姜湖的日子就比较好过了,病房里插满了不同的人送来的花篮花束还有贺卡,小孩的奶奶亲自带孩子来道了谢,虽然絮絮叨叨了半天,也没让人听明白她的主题是什么,后来被黄芪看见,铁面无私地给请出去了。 黄芪看了看跟小蜜蜂似的,身在花丛中的姜湖,特有职业道德地问:“你没有花粉过敏吧?” “没有。”姜湖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有就好,你继续玩花吧,我巡房去。”黄芪撇撇嘴,转身走了,新住进来的这位实在太老实,让干什么干什么,让怎么样怎么样,没有一星半点的抗拒,黄医生忍不住幻想,要是全天下的病人都这么老实,大家治病就好好治病,养伤就好好养伤,别老是身在医院心在局里的,早点好了回去,早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多好? 唉,黄医生呀,这还白天呢,醒醒呗。 都像盛遥这丫这样的,驴年也不让他出院! 黄芪气势磅礴地一推门,盛遥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手指不慌不忙、但迅捷无比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等黄医生飘到他面前的时候,证据已经全部销毁干净,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什么颁奖晚会的视频,正好进行到中间,一个花花绿绿的歌星,在台上又蹦又跳地唱歌。 盛遥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表情相当无辜:“大夫,查房呀?” “嗯,看看你还有气没气。”黄芪慢条斯理地说——您说这叫人话么? 盛遥也不生气,显然是受气受习惯了,从善如流地把手指往自己鼻子底下探了探,报告:“还有气呢。” 黄芪冷哼一声:“祸害遗千年。”转身走了。 盛遥心情好,对着刚进来的小护士露出一个特骚包的笑容,小姑娘立刻脸儿通红地低下头,就听见黄芪愤怒的声音从老远处传来:“盛□□你积点德行不行?!小心精尽人亡!” 盛遥耸耸肩,低下头——屏幕上刚刚上蹿下跳的那歌星已经下台了,主持人上来说:“下面颁布最佳新人奖,大家掌声请出颁奖嘉宾是影帝舒久。” 底下人还就真给面子地掌声雷动。 舒久?盛遥心想,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接着他留神看了一眼,哟,何止耳熟啊,这不就是那天碰见的那个挺二百五的墨镜男么?盛遥纤长的手指蹭蹭下巴,嗯……这么二的人都能当影帝,现在影坛果然是是个人就能红。 他把上边的窗口关到最底下,调出一个有待处理的监视器视频,继续干活。果然某些人就算顶着一张大少爷的面皮,也不过是天生的劳碌命。 有爱心的小护士正在帮姜湖整理病房里的花,把每一张贺卡都抽出来念给他听,姜湖精神有点不济,又不好意思扶了人家好心,只能强打精神在那听着。 “给我的救命恩人,谢谢叔叔——林林。嗯,这字写得弯弯扭扭的,估计是那孩子,大人临时教的。” “你的行为让我们都非常感动,祝你早日好起来——有缘和你同乘一车的乘客。” “孩子,好好保重身体——看见电视的观众。” “我们都希望你赶快好起来——默默祝福的人。” 姜湖听着听着,心里感动起来,嘴角越扬越高。 护士小姐偷偷在心想,这个人可真好看,一开始没发现,看得时间长了,目光却像是被吸在他身上一样。那双眼睛像是凉水里泡过的冰冷的石头,可是眯起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却又那么温暖。 “咦,这束花长得好奇怪……”护士小姐看着手上的花束,“这什么花呀?不会是自己从哪个园子里摘的吧?” 姜湖看不太清楚,眯起眼睛望过去:“是什么?” “呃,我看看,这张贺卡上写的是——你是个特别的人,只是我却不明白,究竟你是假的,还是这个世界是假的——呃……这么文艺,这是什么意思?好像还没有署名。” “能把那束花拿过来我看看吗?” 护士把花束拿到他面前,那真的是一束很特别的花,虽然用包装纸包着,但是花却不大像是从花店里买来的——是两簇搭配在一起,一边是粉红色的一串,像铃铛一样的花,另一边是紫色的,有突兀的黄色花心的,看上去像是某种菜的花。 看起来非常怪异。 护士看了看,指着紫色的花说:“这个我知道的,小时候住在农村的奶奶家,我在她家园子里见过,是茄子花。” “茄子?吃的?” “嗯,就是那种,不知道旁边那个是什么花。” 姜湖的手指划过花束,半晌,才轻轻地说:“是毛地黄,一种有毒的植物,也有药用价值。传说中狐狸会把它的花套在自己的脚上,以降低自己在寻找食物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所以也有人叫它狐狸手套,是一种代表谎言的花,你猜……茄子花的花语是什么?” “啊?一种菜也有花语?” 姜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茄子花,但是我想,它的花语应该是真实。” “真的假的?”护士傻了。 “不知道呀,我猜的。”姜湖眨眨眼睛,挺无辜地笑笑,瞬间把爱心充沛的小护士给秒杀了,“我病房外面应该有局里派来值班的人员,能不能麻烦你让他把这束花用证物袋包起来?它可能需要被送回局里检查一下指纹,顺便帮帮忙,把可能接触过这束花的人员——包括你的指纹都采集一下,我想……或许放炸弹的凶手会疏忽地把他的痕迹留在上面。” 晕晕乎乎的小护士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事关重大,赶紧把花束和卡片放下,一溜烟地跑了。 凶手送花到姜湖病房这件事,瞬间传达到了每个参与调查的人员那里,沈夜熙当即带了一帮人开过来,把姜湖的病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盛遥顺手去查了一下茄子花的花语,还确实有这种花代表“真实”的说法。 一个神经失常的炸弹狂,送了一束代表“真实”和“谎言”的花到受害者病房? 沈夜熙觉得对方疯得挺厉害。 没一会儿,安怡宁和杨曼也到了,连盛遥也从自己病房抱着笔记本过来凑热闹。黄芪怒,敲着门大吼:“这他娘的是医院,不是你们那研究变态和杀人犯的神经病专属办公室!” 几个人对视一眼,最后目光都放在杨曼身上,盛遥:“美人!” 杨曼娇羞:“公子!” 盛遥捧心:“小生深陷虎穴,不得自由,为之奈何。” 杨曼掩面,做垂泪状:“公子乃是红颜多薄命也。” 盛遥:“美人可愿为我辈解忧?” 杨曼:“,泼茶研磨,定未有辞。” 盛遥一指黄芪:“美人,上,搞定他!” 安怡宁使劲按着自己的手臂,像是要把上面跳出来的鸡皮疙瘩都按回去,打了个冷战:“杨姐,我们靠你了。” 沈夜熙一边坐得离这俩人远远的,表示撇清关系,一边还忍不住敲锣边:“杨姐,把这尊大佛请出去吧,改天咱多给他烧点香也行啊。” 杨曼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没落到过黄芪手里的人……还有就是,杨曼她老爸没退休之前,是这家医院的院长。 于是杨曼从才子佳人的白日梦里被残忍地唤醒,翻了个白眼,大大咧咧地伸手去拍黄芪的肩膀:“哥们儿,出来一下吧,咱俩聊聊。”——啧,这变脸速度。 黄芪往后退了一大步,躲开她的咸猪手,万年不变的白面皮上居然有点泛红:“杨小姐,你们这种情况是违反规定的,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杨曼两手一摊,活脱脱一个警痞、披着美女皮的流氓,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一把勾住黄芪的肩膀,这回对方可没躲开,被女土匪生拖硬拽地给弄了出去,盛遥眼尖,偷偷回头跟几个人说:“看见黄大夫那耳朵尖了没,都红了。” 说完压低了声音贱笑,被沈夜熙和安怡宁一人敲了一下头。 笑完,盛遥问姜湖:“灵仙儿,你说说关于你那捧花的事吧?” 沈夜熙赶紧补充:“你慢点说,不着急,说累了就歇会儿。” 一句话落地,发现安怡宁和盛遥都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于是干咳一声:“看什么看,把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行不行?” “我今天感觉好多了,谢谢。”姜湖也笑了,沈夜熙突然觉得,这人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嗯,有点……怎么说呢?有点勾人。 眉目弯弯的,再配上柔软地挡住半边眉毛的头发,真不符合人民警察的形象,改天应该让他剃个板寸出来看看。 只听姜湖继续说:“如果寄这束花的人真的是放炸弹的人的话,那我觉得,这个人有可能是女性。” 沉默了一会儿,沈夜熙问:“你知道……从犯罪心理学上来说,这种炸弹狂一般都瘦小、懦弱的男性。能说说你的根据么?” “我今天一直在想那张贺卡上说的话‘你是特别的,只是我不知道,究竟你是假的,还是世界是假的’,这爆炸犯的情绪好像很迷茫,他的行为似乎不是很符合一般来说的爆炸犯描述。” “什么描述?”安怡宁插了一句。 “像沈队说的,男性,不合群,一般有案底,多数是为了蓄意破坏。和纵火犯很相近的是,可能具有成瘾性。在他眼里,把人和物品炸飞,只是满足他的某种心理需求,或者说,是发泄他的情绪或者□□。当然还有一种常见的投弹者,是为了向公众宣扬他们的某些理念或者政治主张,我想这个人不是。” 姜湖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沈夜熙非常自然地递过一杯温水喂给他,把话题接了过来:“这个人所使用的炸弹的制作并不是特别的精良,非常普通,不需要太多的技能培训,只要一个从玩具里拆下来的简易遥控装置就能完成,而几次三番,也并没有改进的痕迹,说明爆炸并不是他所要的结果。” “他在观察大家的反应。”安怡宁透过证物袋看着那张贺卡,“或者说,他出于某种疑问,在证明他的猜想或者想法。所以他把炸弹安放在孩子身边,来观察周围成年人的反应?这变态想得到什么结论?” “无论什么结论,这一次他没有得到,所以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沈夜熙说,“我估计这也是为什么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炸弹爆炸的缘故——那个投弹狂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盛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正色下来:“小姜,说实话,你会不会有危险?” 姜湖一愣。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夜熙就先一步打断他:“我今天晚上在这陪着你,明天我不在的时候,会找警员在医院巡逻的。” 25、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绅士 九 “应该不用太紧张,”姜湖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是实验的异常结果,那么对方应该对我更有研究的兴趣,而不是抹杀。” 沈夜熙面有不渝,不知道为什么,姜湖这种好像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事不关己一样的口气好像突然就激起了他的愤怒一样,于是生硬地打断姜湖:“关于安全的问题我说了算,你不用操心了,接着说你的话题,为什么你认为这个人是个女的?” 姜湖被他突如其来的阴郁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 “因为那束花么?”盛遥轻咳一声,打个圆场,成功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吸引到案子上,“我查过资料,据说茄子花是七月某一天出生的人的诞生花,如果说关于毛地黄还有一些药用价值和传说的话,那茄子花做为诞生花这种事,我觉得一般男人真的不会去注意。” “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有杨姐那样的女人,怎么就没有会注意诞生花的男人?”安怡宁说。 “我这样女人怎么了?”一抬头,杨曼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对众人做了个“搞定”的手势。 安怡宁吐吐舌头:“比纯爷们儿还爷们儿。” 杨曼一笑,坐在一边:“别管我,你们接着说,我跟得上。” “还有那张字条,”盛遥接着说,“如果我是那个投弹犯,如果我要寄束花给小姜,我是不会写贺卡的,即使写,也绝对只有最开始的一句话,就是那个‘你是个特别的人’。因为我知道,写得越多,对于警方来说,就越是会泄露我的信息。” 沈夜熙深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姜湖把话题接过来:“她把自己的疑问推给了我,‘这个世界是假的’,让我觉得她在按下遥控的那一刻是愤怒的,然而这种愤怒里又像是夹杂了很多别的东西,像是失望和悲伤,然后迷茫又让她不自觉地把这种失望传达给我。而且请仔细看看那束花。” 众人的目光迅速转移到另一个证物袋上,本来毛地黄和茄子花的颜色不是很搭配,两者放在一起挺奇怪的,然而包着花的包装纸柔和的色彩和花纹,却正好中和了两种花的不协调,甚至绑在包装纸上的缎带,都用心挑选了非常得体、看上去非常和谐的带子。 “男人一般不会这样注意物品的外观,他们更倾向于利用物品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花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没有枯黄萎靡的痕迹,我想是有人用喷壶一直往上浇水的缘故。”姜湖说,“她的花不是买来的,所以不大可能是花店的人送来的。你们能想象么?她一路上都是在很小心地照顾着那束花。” “如果是那种受过所谓贵族式教育,非常追求完美和品味的男人呢?”杨曼问,她耸耸肩,“真的有这种龟毛人种的,我见过。” “衣服头发都一丝不苟,喷香水,任何东西摆放都要有序,礼貌周到的那种?”姜湖问。 “对啊。” “那么他坐在公交车上,我应该会有印象的,那种人混在人群里会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格格不入,尤其是公交车这种什么人都有的公共场所。而且……”姜湖想了想,笑了一下,“说真的,我真的觉得,如果是这种人的话,不会往公交车上放炸弹,炸起来的尘土和拥挤的人群对他来说就很可怕了。” 众人静默片刻,即使沈夜熙觉得姜湖这幅连嘴唇都泛着苍白的样子非常碍眼,还是忍不住把眉头打开了一点,轻轻地揉揉姜湖的头发:“有人夸过你是个天才么?” 姜湖却没笑,他微微皱起眉,好像在思量着什么。 沈夜熙问:“还有什么问题?” “很奇怪,”姜湖说,“公交车上投弹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尤其国内车上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一般都会有人丧生……可是,到现在为止并没有。” 沈夜熙看着姜湖病号服领口露出的绷带,脸色冷下来:“你伤成这样还不算严重么?”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只是单纯地想看爆炸时候人们的反应,她大可以不用在炸药的分量上那么小心,我觉得那么多人的情况下,炸死人比不炸死人要容易得多。” “她自己不是在车上么?如果她是为了怕误伤自己呢?”安怡宁问。 “第一声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并没有爆炸发生,我一直想不通,如果她在不同的地方放两颗炸弹,不是一样可以看见她要的结果?”姜湖抬起头来,眉心微微地拢着,“她甚至送了花给我。” “你的结论?”沈夜熙脸色仍然不大好看,却没有再打断他的话。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她似乎潜意识里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有什么迫使她去做这样的‘实验’。你看她甚至悉心照顾一束花,我觉得她几乎是……”温柔的。觉得沈夜熙可能不大愿意听见这样的话,姜湖把剩下的三个字给咽了回去,他有时候觉得沈队这人正义感太强,对犯人总有那么点不近人情的仇视态度。 沈夜熙沉默了一下,俯下身,把被子给他往上拉了拉,然后小心翼翼地半抱起姜湖,把他靠的枕头放下来,让姜湖躺回床上:“我大概有数了,你休息吧。”然后他回过头去,“我们把分析重点放在女性身上。” “没问题。”盛遥低头去看怀里的电脑,“咦”了一声,“刚刚净顾着跟你们说话了,有个最新的分析结果出来了……不是二路监控器里的视频,这好像是市民寄来的案发后路人拍的照片吧?是九十七路?” “是个男的呀?”安怡宁凑过去看,“男的是不是可以忽略不计了?嗯?等等……叫张健?张健?!” 她的眼睛徒然瞪大了,连沈夜熙也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这个“张健”是什么人,愣了片刻。 安怡宁的记忆力确实强大,凡是她瞄过一眼的卷宗,基本上都能说出个七七八八来:“头儿,张健呀!不就是第二起灭门案的被害者,那个当大学教授的男主人!我记得他!” “打电话给君子,让他立刻去调查一下案发附近受害者的行程。”沈夜熙语速极快地说,“盛遥继续查,把能搜集到的六路车的现场照片中的涉及人员也都查查看。” 线索连上了。 众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哄而散去干活了,片刻,病房里只剩下抱着笔记本的盛遥和姜湖。 盛遥的笔记本设定了自动程序,一点一点的继续往下扫,看着一帮人各自去忙活,忍不住无所事事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做的?” “嗯?” “准确地说出每个案犯的心思,预知他们的行为或者想法?” 姜湖想了很久,他半张脸被柔软的头发挡住,垂下来的眼捷挡住了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悲伤情绪,半晌才低声说,“钻到他们心里,把自己代入他们的角色里,假装我能感觉他们的愤怒、绝望和疯狂。一个我很尊敬的老师曾经对我说过,只靠理论上的东西和统计数据,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犯罪心理学者,因为你要剖析的是别人的灵魂,所以也要付出自己的灵魂。” 盛遥沉默,半晌,才叹了口气,他足够聪明到没有去问别的问题,姜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平稳稳,可是盛遥能听得出里面那种很多年压抑在心里的,都快变质了的那种难过。 他想起沈夜熙,不熟悉的人或者不知道,沈队以前是那种更注重证据和线索的人,原来并不是一个犯罪心理学专家,可是他从医院回来以后,却对姜湖嘴里说出来的各种概念和想法,有着超乎寻常的理解能力。又是什么教会了他体察人心么? 也许生活始终是最严酷的老师,他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不得不会。 案件的转机提高了所有人的效率,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众人就像找到了方向一样,苏君子那边迅速确定了被害人张健,以及另一家的被害人李明辉、梁锦一家人的行程。张健和李明辉在被害前都曾经乘坐过爆炸的公交车。 沈夜熙拿着盛遥扫出来的张健的照片,直接去了九十七路中被炸伤的孩子的病房,二话不说把照片出示给了给孩子陪床的孩子父母,年轻母亲那一瞬间愤怒地站起来,煞白了的脸颊证实了他的猜想——张健就是“没有通过投弹犯测试”的人。 孩子的母亲手指有些颤抖,他指着照片上的男人,手指在不住的颤抖:“就是他,就是他,警察同志,你们找到这个男人了是么?他是谁?!我们要告他!” 沈夜熙顿了顿:“他已经死了。” “什么?” “公交车爆炸案的第二天,他就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家里,他妻子在外地出差幸免于难,他和他的女儿都被人砍死在家里。” 这消息毕竟有点过于震撼,半晌,孩子母亲才颤动着嘴唇,轻轻地问了一句:“警察同志,你说的是真的?” 沈夜熙带着一点审视看着这对年轻夫妇,缓缓地点点头:“人命关天,我们需要你们配合。女士,当天你在公交车上,能告诉我那时候的具体情况么?想起多少算多少。” 丈夫扶住自己的妻子,两个人慢慢地在一边坐下来,隔着厚厚的玻璃,面目全非的孩子在病床上躺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那么年幼无辜。 孩子父亲伸出手,缓缓地拍拍妻子,脸上的神色很复杂,沈夜熙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现在这个年轻的父亲的想法——即心疼于妻子,知道那件事情是个意外,心里又忍不住要为了儿子迁怒于妻子,怪她当时在场,却没有照顾好孩子。 一串眼泪从孩子的母亲无神的眼睛里流淌下来,顺着惨败的面庞,流过脸颊而后干涸在枯瘦的下巴上,半晌,才轻轻地说:“那天上车的时候人很多,当时我不知道有公交车爆炸的事情。” “我抱着孩子,很多人挤,他烦,大声哭起来,然后那个人……就是他,”她的目光在张健的照片上停顿了一会儿,“站起来,给孩子让了个座位,我当时真的很感激,还让孩子谢谢这位叔叔,以为他是个好人……” “然后呢?”沈夜熙轻轻地问。 “我就站在孩子边上,那个男人站在孩子的另一边,就是那个横排座和单个座位中间的空隙里面,人很多,车子晃动的时候,我被人群推来挡去,我想……我想幸好有位好心的先生,给孩子让了个座位。可是,突然……” 她咬紧牙关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抽泣,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她的丈夫默默地揽住她的肩膀,半晌,才继续说了下去:“突然就听见了爆炸声,那个混蛋为了自己躲开逃命,居然把我的孩子挤在地上,他……” 她丈夫打断了话音,男人双目微微有些发红,狠狠地看着那张照片上张健的脸,“警官,我跟你说句无法无天的话,这种禽兽,要是有一天被我找到了,就是没有人去杀他,我也会去杀了他!他该死!” “他才十七岁还未成年的女儿也该?”沈夜熙冷冷地问了一句。 年轻的丈夫噎住了。 沈夜熙站起来:“谢谢配合。” 他大步从孩子的病房里走出来,掏手机通知所有人,“可以并案调查了,恭喜各位,我们手上 的案子终于少了一个。” 26、第二十六章 最后的绅士 十 盛遥刚刚离开,遛回自己的病房,沈夜熙就大步走到来,开门就问:“浆糊,你在爆炸发生的之前是不是给那孩子让过座位?” 姜湖一愣,点点头。 沈夜熙先是长吁出口气,随后面色不善地瞪他:“你瞎让什么瞎让,车上那么多人,就你有风度?自己还摇摇晃晃走不稳路呢。” 姜湖没理会他的态度,顿了一下:“你是说,刺激投弹犯安放炸弹的动机,就是有人给孩子让座位这件事?她觉得这种行为是虚情假意的,所以要在孩子和让座的人附近放炸弹,来证明人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依然是只顾自己的?” “我问了九十七路车上受害者的父母,让座的人就是张健,也就是灭门案的受害者。” “所以……根据这个联系,你怀疑投弹犯和灭门案的杀人犯是同一个人?”姜湖问。 不意外地看见沈夜熙点点头。 “不可能。”姜湖想都没想,就干脆地否决了,“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做的。” 沈夜熙只是看着他:“说我说的不对,那你的理由呢?” “灭门案的相关情况我都还是从盛遥那知道的,有几个关键点。首先,这个凶手的性格极其偏激,而他对受害人怀有的极大的憎恨,使得他甚至不愿意放过未成年的孩子。过度砍杀说明他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中,而墙上的血字,更像是在得意洋洋地炫耀,‘审判’两个字,就好像在昭示着自己有更高等的地位,更大的控制权,可以随意指控任何人的罪行并且执行判决一样。凶手有强大的控制欲,冷静、冷血、残酷,在我看来,更像是个暴虐偏执的男人。” 沈夜熙没有打断他,浓郁的眉皱起来,好像在斟酌着姜湖的话。 “而公共汽车上的投弹犯,则是那种有很强烈的感情,不平、困惑的女人,她伤害别人的行为源自于被别人伤害,她温柔细心,做事犹犹豫豫,迷茫不忍。” “我第一次听见受害者用这么好的词汇去形容一个投弹犯。”半晌,沈夜熙才幽幽地说。 “夜熙,我只是在分析一个事实。” 沈夜熙愣住,半晌,才指着姜湖说:“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姜湖没眨眨眼睛:“啊?” “你叫我‘夜熙’?” “呃……哦,对不起,沈……” “不,就叫我的名字挺好的,”沈夜熙脸上露出一个姜湖难以理解的笑容,对于英明神武的沈队来说,不得不说,那笑容那个有点傻,“嗯,听起来顺耳。” “……”姜湖莫名其妙。 这时病房的门被人敲响了,姜湖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一个男人,手里抱着一束花和一个保温桶站在那里,“安叔叔,你怎么来了?” “嗯,我来看看你,”安捷笑着对两个人点点头,“夜熙要是忙可以先去,我别的忙帮不上,趁着学生们放寒假,留在这里照顾人还是可以的。” 沈夜熙突然觉得这好看男人的笑容有点扎眼,啧,看看过路的这帮没出息的妞儿们,见过男人没见过男人? 好,那还一位撞墙上的——莫局呀莫局,再也不看着点你们家那骚包,看你帽子不变得绿油油的。 他有点勉强挤出了那么一个笑容,站起来:“正好怡宁刚才打电话叫我回局里,说是外地的资料都整理好了,我回去看看,那就麻烦安老师了。” 安捷看着沈夜熙的背影,微微挑起眉……嗯,夜熙这小孩最后那个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不那么友好么。此穷极无聊唯恐天下不乱的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坏的笑容,这个这个,事情好像有点意思。 安捷的眼睛很大,却不太愿意完全睁开,带着那么几分懒洋洋的模样半眯着,给他那稍显秀气的面容增加了几分不正经。他把花和保温桶放在姜湖的床头:“半年不到就进医院,国内有那么危险呀?” 姜湖略微耸耸肩,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因为牵扯到伤口,使得他脸色一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命途多船还是多帆的?” “你想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安捷坐在他的病床边上,皱皱眉,“过年要是放假到我家里来吧,我给你补补汉语,省的人家说咱中国警察没文化。” 姜湖笑了:“我没有你那么强大的语言天赋,能学会日常用语已经很了不起了。” 安捷翻了个白眼:“不求上进——要么那到时候来我家吃饺子吧。” “好呀。”这回姜湖二话不说,当即同意——说什么来着,这家伙果然还是个吃货,还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丝毫不加演示。 “……”安捷反省自己遇人不淑交友不慎,然而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姜湖病号服底下露出的绷带上,表情正色了些,眉间微微一动,瞥了一眼病房的门口,略压低了声音,“你这次受伤是意外,还是……” 姜湖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头:“我想是意外吧,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不会做得这么高调之后,又没达到应有的效果,至于那个凶手和投弹犯,我现在心里也稍微有了点眉目。没什么事,你放心。” 安捷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放心也不行,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只想每天浇浇花,上上课,翻几本闲书,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平平安安就满足的糟老头子。” 姜湖打量了他一番:“在我看来,你还很年轻的。” 要是别人说出这句话来,安捷也就是当成奉承一笑了之,估计就是在耳朵附近打个转转,连进都进不去,可是姜湖说出每一个字的表情,都让人觉得这人这么真诚,安捷居然让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得心里挺舒服,他忍不住笑起来,轻轻地揉揉姜湖的头发:“姜小呆,你可真招人喜欢。” 姜湖有点费力地躲着他的手,心说自己没做出什么特别装疯卖傻的事来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会觉得他呆呢? “对了,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安捷说,姜湖注意到他从刚刚坐下说话开始,就一直有一只手插在兜里,这优雅好看的男人说着,把那只插在兜里的手缓缓伸出来,手上是一把84式7.62mm的微型□□,“国内有枪支管制,不过我想……有时候人们其实可以不用太墨守陈规,有点小秘密的人容易活得更长更安全,你说是么?” 姜湖的眉轻轻一皱,随即立刻放开,看了看安捷手上的枪,却没有伸手接,有点不赞同地说:“安叔,莫局不会同意让你搅合进来的,这很危险。” 安捷嗤笑一声,把手伸进姜湖的被子里,直接将这份危险的礼物塞到他用被子虚掩着的手上:“我还用你告诉我什么叫危险?拿着吧,只是给你点小礼物,我还没做什么呢。我放心你,你比……那个人强。” 姜湖疑惑地看着他。 安捷冲他挤挤眼睛,笑了:“叔叔我这么多年走桥吃盐积累出来的直觉,相信我没错。” 走桥吃盐和直觉有什么逻辑上的关系,姜湖没想明白,鉴于他每次问出这种问题都会变成笑话,于是他决定让自己跳过这个,默不作声地把枪收了起来,他说:“安叔叔,你要是没事,就帮我一个忙吧?” 安捷看着他的眼神,突然觉得……天有点冷。 “我出去有点事情,帮我去盛遥的病房把黄医生找出来,拖延他一点时间。” 相对来说,临时杀回警局的沈夜熙等人就不那么幸福了,安怡宁传达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应该说莫局长这家伙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把一堆文件就抛下给他们,连分类都没有,几个人深吸一口气,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面带菜色地扎了进去。 什么?午饭晚饭加班费?哦,别想了,那是浮云。 27、第二十七章 最后的绅士 十一 安捷问:“你怎么知道他在盛遥那里?” “我看见他刚刚在我门口晃了一下,然后脸色不善地往盛遥病房那方向走过去了,这层楼除了盛遥没人敢挑战黄医生的耐心。”姜湖说。 嗯,观察得细致入微,安捷又问:“他又不在你这里,你让我去盛遥房间里拖他干什么?” 姜湖表情相当自然地说:“哦,黄医生一般在盛遥那里回来,都会到我这看一眼,你去把他拉出来拖延时间,一会儿他反应过来,肯定以为是盛遥指使的,那时候他的目标还是盛遥的房间。而且我估计,以盛遥的性格,肯定会趁着这一会儿时间做点什么事,最好能勾起黄医生更大的火气,他气过头了一般喜欢回办公室,我把门半掩着,被子弄得鼓一点,他最多瞄一眼,不会进来看的。” 安捷默然地看了姜湖一会,没说话。 姜湖眨眨眼睛:“安叔叔,不行呀?” 安捷张张嘴,欲言又止,然后叹了口气,站起来,表情凝重地说:“浆糊小朋友,我决定以后离你远点。” 姜湖没明白,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安捷望天,为什么这家伙把人算计了个底掉,还能摆出这么一副“我什么都没做”的表情?世界上还有良知这东西么? 看着安捷出门往右了,姜湖立刻从床上下来,即使身体年轻恢复能力好,那一身足以cos木乃伊的绷带,也充分说明了此人的行动不便,然而新世纪什么最重要? 创意和毅力。 创意是用来躲开煞星医生的,毅力则是用来忍着疼爬起来,装成没事人的样子。 姜湖披上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遛了出去,碰见一个小护士,他把食指竖到嘴唇边上,用那种非常不好意思,又带着一点恳求的目光看着对面来的护士小姐,第一秒,护士小姐不赞同,第二秒,护士小姐迟疑了动摇了,第三秒,护士小姐叹了口气,让开了路。 姜湖完胜。 住院部简单的地形,几天以来姜湖不懈的观察和推断,在加上那天和沈夜熙一起来探问爆炸案目击者时候的一点印象,姜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只走过一次之后,又重新成功地找到了目的地——第二起爆炸案的直接受害者,那个可怜的孩子的病房。 他轻轻地敲敲半掩的门,孩子的家长像是惊弓之鸟一样站起来,紧张防备地盯着他。 姜湖放柔了声音:“两位不要紧张,我是警方人员。” 孩子的母亲打量着他,姜湖的外形让人非常容易降低警戒,女人迟疑了一下,似乎放松了一点:“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的孩子,当然你们可以在旁边监护。”姜湖慢声细语地说,他和沈夜熙不一样,沈夜熙即使态度再好,也带着那么一点审问刺探的态度,让人总觉得有压迫感,而姜湖这个松松垮垮地披着衣服、靠在门边上的样子,却有种让人放松下来的气场。 柔和、内敛。 孩子的父亲顿了顿,低头看着整个头整个身体都被包起来的孩子,眼眶一红:“他才这么小,知道什么?” 姜湖说:“孩子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请让我试一试,只有几个问题,对破案非常重要,你们不想抓住凶手吗?” 孩子的父母对视了一眼,姜湖继续说:“有些情况你们可能不是很清楚,这回这个汽车投弹犯,专门找有这种四五岁的孩子在场的地方放炸弹,她和孩子有种特殊的、我们都感觉不到的联系。如果我们不尽快抓住凶手,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受到伤害。”他停顿在这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年轻的夫妇。 孩子的父母沉默了一会儿,往旁边让了一点点。姜湖笑笑:“谢谢你们。” 他慢慢地走过去,蹲在孩子的病床旁边,伸手轻轻地附在孩子没有烧伤的那只手上:“嗨,小宝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孩子好一会儿才回答,声音细细的,有点颤抖,像小猫一样:“疼……” 孩子的母亲在旁边发出一声啜泣,扭过头,把脸埋在丈夫怀里。姜湖轻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孩子,受了伤不哭也不闹,疼也不喊,是怕爸爸妈妈担心吗?” 孩子轻轻地“嗯”了一声:“医生叔叔说,如果我乖,不闹,他就能治好我的眼睛,是真的吗?” “是真的,只要你乖,相信医生叔叔的话,就有希望。”姜湖考虑了一下才说,“宝贝,听我说,我是警察,要去抓放炸弹的坏人,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吗?” 孩子蚊子一样地说:“可以。” “真棒,”姜湖笑了,然后他以一种非常缓慢的语速说,“我想让你回忆一个人,当时在公共汽车上的,一个阿姨,或许比妈妈要矮一点,瘦一点,从上车开始,她就不停地盯着你看,她的脸色很难看,眼睛里有血丝,看起来非常不健康。可能有点邋遢。”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警察叔叔,我不记得了。” 姜湖不慌不忙地说:“你一定记得她的,她看着你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让你觉得很不舒服,你不喜欢她看着你,有印象么?” 连孩子的母亲都停止了哭泣,皱起眉,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一样。 孩子迟疑了一下:“警察叔叔,我真的记不住了,我很害怕。” “不怕,已经过去了。”姜湖用温热的掌心捏着孩子的小手,像是要把那样的温暖传给孩子一样,“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而且坏人就快被抓住了。” 他想了想,又问:“那你有没有记得一个人,在你上车的时候就一直想要靠近你,然后当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就伸出手来,好像想摸你的头发,又好像不敢碰你,一下又收回去……” 孩子的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姜湖回过头看着她,她的丈夫用力箍住她的肩膀:“怎么了?没事吧?” 女人大睁着双眼,脸上带着一点恐惧:“警官、警官,你说的那个人,我有印象!” “您慢慢说。” “是有那么一个女人……三十来岁,长头发,又瘦又小,脸色蜡黄蜡黄的,她一直盯着宝宝看,后来还挤过来,想摸宝宝的头,被我挡住了!我以为她是个疯子!天哪,是她,是她!” “您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是么?” 女人点点头。 姜湖站起来,有点猛,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有点发白:“那我想请您帮个忙,能不能等我们的专人来了,让他根据你的描述把那个女人的样子画下来?她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先生,可不可以麻烦你给先前那位沈警官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让他派人来?” 孩子的父亲立刻点头出去了。 姜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孩子,暗暗叹了口气,吃力地弯下腰,对孩子说:“宝贝,警察叔叔要回去了,你要好好养病,乖乖的,快点好起来,好吗?” “警察叔叔……” “嗯?” “我好像想起那个阿姨了。”孩子幅度极小地抬起小手,竖起手掌,“她身上有很难闻的味道。” “什么味道?”姜湖心里轻轻一动。 “臭臭的,我以前闻过的一个味道。” “像厕所里的那种臭臭的味道吗?” “嗯……不是,另外一种臭臭的味道。” “坏了的蔬菜吗?” “也不是。”孩子有点着急了,“就是……就是那种臭臭的!像……像林豆豆家猫猫的便便。” “腥臊气味?”姜湖顿了顿,眯细了眼睛,想了想,又问:“是不是有点像动物园里的味道?” “对、对!好像就是像动物园里的那种臭臭的!” 要不是这孩子浑身是伤碰不得,姜湖简直想把他从床上抱起来亲两下,他笑起来:“你帮了大忙啦,小英雄。我保证,我们就要抓到坏人了。” 28、第二十八章 最后的绅士 十二 黄芪毕竟和广大病人们斗智斗勇时间长了,就是安捷这位算得上有点交情的,也没能拖住他多长时间。 就在安捷把话题转移到食物养生上之后,黄医生觉出不对劲来了,眯眯眼睛,有点防备地看着他:“安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安捷显然是个更有道行的,满口胡诌也能保证面部表情的绝对自然,还坦然地对他眨眨眼:“今天我没课呀,正好到医院看看这俩孩子。” 黄芪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划了一圈,随后猛地想起了什么,狠狠地瞪了安捷一眼,大步让过他,奔着盛遥的病房就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阴谋得逞的安捷在他身后挑挑眉,别有深意地往相反的方向瞄了一眼,笑了。 果然,片刻就听见不远的地方,黄芪用穷尽中文之优美之博大精深的言语攻击,把盛遥训了个狗血喷头。安捷很不厚道地悠哉游哉地在楼道里听着,从语言工作者的专业角度评判了一下,忍不住在心里赞一番黄医生中文水平之高——听听,这都咆哮半天了,气不喘一口的,连词都没有重样的。 可怜的盛遥。 安捷在心里同情完毕,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在楼道里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饮料,回到姜湖那空无一人的病房,照某人说的,把房门虚掩留条缝隙,枕头放下来,被子弄鼓,然后自己坐在一边,捡起一本杂志,一边喝一边翻。 过了一会儿,黄芪果然经过,并且果然门口往里瞄了一眼,安捷对他竖起食指,眨了眨眼睛,黄芪不负众望的什么都没注意到,冷哼一声,转身回办公室了。 综上所述,姜湖这吃货,算计人的本事倒不小。 又过了好一会儿,姜湖才轻手轻脚地又遛了回来,压低了声音问安捷:“安叔,黄医生回办公室了?” 安捷点头——你又干嘛? “我找盛遥去。”姜湖说完就跑,连门都没进。 安捷盯着他远去的方向,心里十分感慨——黄芪啊黄芪,你可真是个绝世大近视、还得青光眼加白内障,那边那位是再折腾也有分寸的,这边这位你不管的才是危险分子,一不留神能把医院的房顶给你掀翻了。 不过要不怎么说人家有阅历会淡定呢,安捷就感慨了一下,感慨完了没事人似的,继续翘着二郎腿看杂志。 什么?跟某人说过要照顾某人的话?什么时候?唉,你看看,人老了,记性都不好了。 盛遥还没从黄芪给他的打击里缓过神儿来,就看见自己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遛进来,盛遥瞪大了眼睛——因为遛进来的这只,是传说中全院最乖的病人之一! 姜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把门掩好:“我打听过了,黄医生过会儿有个手术,我估计他气消了以后可能就直接去准备手术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的。” 瞧人家这周全的——虽然盛遥十分想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从我这生了气走的? “快,帮我查一查,六路车哪个站点附近有动物园、或是兽医院什么的和动物有关的地方?” 盛遥从小就在这个城市里长大,一般的路都有数,直接就肯定地告诉他:“兽医院不知道,不过六路的终点就是市动物园。” “让他们查查看,动物园最近有没有员工突然无辜旷工的,女性,长发,三十来岁,瘦小,不大善于和人沟通。” “怎么?” “我去问过九十七路的那个小受害者,他和投弹犯接触过,告诉我投弹犯身上有种动物的腥臊味道。” 盛遥蓦地睁大了眼睛:“m99……” “啊?” “灭门案的麻醉剂,据说是专门用于动物的□□,里面的药水是m99。投弹犯和灭门案真是一个人做的?!”盛遥迅速打开和安怡宁的视频,语速极快地交代了两人的推论结果。 安怡宁立刻放下手里正在看的材料,马上去给动物园打了个电话。 姜湖愣愣地站在原地,眉越皱越紧:“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两起案子不可能是一个人做的!” 片刻,安怡宁得到了结果,对着两边坐在电脑前的人说:“找到这个人了,郑玉洁,女,三十二岁,非洲狮饲养员,婚姻状况是离异,动物园说最近遗失了不少高性能的麻醉剂和□□,已经立案了,只是还没有结果……还有……” “怎么了?”这是沈夜熙的声音。 “大概大半年前,有个小电影院出过踩踏事件,你们听说过么?” “就是那个郊区的有安全隐患的小电影院?”苏君子正好推门进来,听见了插了一句,“听说那电影院还可以的,放的片子也不算很老,只是地方偏了点,所以特别便宜,里面安全隐患挺多。” “就是那次,郑玉洁去郊区的前夫那里接出她五岁的女儿,女孩儿说想看电影,母女两个图便宜,去了那家小电影院,结果电影院出了火灾,倒是没烧起来,可是烟不小,观众们受到惊吓,安全出口还坏了不能开,人们互相推搡,就出现了踩踏事件,之后有三人重伤,十来个人轻伤,还有一个小女孩,被活活踩死。”安怡宁顿了一下,“就是她女儿。” 半晌没人言语,直到盛遥叹了口气:“难怪……” “怡宁,查得到郑玉洁的地址么?”姜湖插进一句。 沈夜熙一口水到嘴里全给喷了出来:“浆糊你要死,不好好躺着,跑出来干什么?!” -------------------------------------------------------------- 当仇恨和道德彼此交缠,当梦魇和现实不分彼此,当谎言和真实相伴而生。 崩溃的心里充满了悲伤的缝隙,恶魔呼啸而入,神明沉默着叹息,没有人能数清黑暗。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拥挤的空间里,彼此碰撞,彼此伤害。 人间就像是水,从零度到一百度不等,有人心冷似铁,有人温情脉脉,有人胸怀冥火。 究竟是谁抛弃了什么?究竟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 姜湖听完安怡宁的查访结果,站身起来,转身就要走,盛遥赶紧叫住他:“你干嘛去?” “回去换衣服逃走。”姜湖做了个鬼脸,“我想去见见那位郑女士。” 盛遥觉得有点热血沸腾,逃走啊!这么多年来,这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同志还是第一个敢在大魔王黄医生眼皮底下开遛的!这真是地球转晕了不分左右,太阳要从西边升起来了。盛遥立刻把风度和分寸全给抛诸脑后:“等等英雄,跑路带我一个!” 直到坐上了安捷的车,盛遥仍然觉得有点虚幻,显然跑路这件事,姜医生是早有准备的,衣服,低调撤退的路线,选择的时机,写出来估计算得上给后人的经典……他无比汗颜地问姜湖:“说实话,姜英雄,你是不是打进医院那天开始就在预谋这件事了?” 姜湖说:“我枕头底下有一份最近黄医生的工作安排时间表,回来可以借给你一份。” 安捷一边开车一边笑出声来:“浆糊你个祸害,一会儿之间让我得罪俩人了,黄芪也就算了,反正我也没从事高危行业,落在他手里的可能性不高,关键还有你们沈队。” 姜湖镇定地说:“没事安叔叔,我研究过国内的社会文化,根据霍夫斯坦德的文化维度理论,中国是权力距离比较大的国家,有莫局在,沈队不会怎么你的,最多背后骂几句,反正你也听不见。” 安捷沉默半晌,才幽幽地说:“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很多钱。” 盛遥拍拍姜湖的肩膀:“英雄真人不露相,小的以后就跟你混了——不过老黄做完手术之前,我们赶得回来么?” 姜湖看着他不说话,目光带上了几分怜悯,盛遥觉得冷了,颤颤巍巍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赶不回来对么?” 姜湖默默地点点头。 盛遥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他做完手术一定很累,就会直接下班了是吧?” 姜湖很不忍心地告诉他:“黄医生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他下班之前一定会把病房巡视一遍,放心了才走。” 盛遥觉得自己需要一块有撞头功能的豆腐。姜湖安慰他:“你跟都跟出来了,现在回去也不现实,要不然……你假装不知道他会巡房吧。” 这是能假装的么?盛遥只觉一股悲愤之情涌上心头。 那边的安怡宁却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脱口而出,姜湖问出来的下一刻,没等沈夜熙反应,她就下意识地把查出来的地址说了出来,结果是遭到了杨曼的鄙视,沈夜熙的瞪视若干,血条直线下降。 苏君子抱着一线希望在:“他们会不会只是一问,可能不会真的过去吧?再说不是还有安老师在呢么,不会让他们两个胡闹吧?” 安怡宁跳起来就往外跑:“我家那花瓶老爹也在?了不得了,千万别指望他,指望他,死了连裤子都穿不去!” 沈夜熙二话没说跟上她,杨曼叹了口气:“这丫头虽然经典,可是越来越粗鲁了,我期待她加入剩女大军。” 苏君子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安捷不负众望,果然是个靠不住的,一边开着车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后座的两个人分析案情。 盛遥好像对灭门案更挂心一点,他说:“如果你分析的没错的话,这个凶手的社会影响虽然比较小,但是却不是那么穷凶极恶的人,甚至懂得反省内疚,如果抓到她的话,有制服的可能性。可是那个灭门者……你说他是个极其偏激、愤怒和残暴的人,这种人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抓不住他的一点信息?” 姜湖一愣,皱起眉。 “投弹犯和杀人犯会在一起么?会不会两个人有主仆或者什么其他的关系?” 姜湖本来在思索,听见盛遥这么一句话,猛地瞪大了眼睛:“安叔叔,快点开车,我……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29、第二十九章 最后的绅士 十三 沈夜熙觉得,自己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闯进去的时候,女人蓦地回过头来,那种奇特的表情。 就像姜湖描述的那样,她瘦小,留着枯黄的长发,双颊凹进去,嘴唇干燥。可是女人的嘴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这使得她整张脸的线条都锋利起来,上面有一双不加掩饰的凶残、恶毒、可怕的眼睛。 屋子里很凌乱,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炸药引线,她动也不动,就那么毫无畏惧地看着冲进来把她围起来的警探们。 沈夜熙的表情很冷,和同事搭档们在一起插科打诨时,那随便的样子荡然无存,他的眼神像是要把女人刺穿似的,口气几乎没有起伏地说:“郑玉洁,你现在涉嫌妨害公共安全和谋杀,有什么要辩解的,可以请律师,我们回审讯室谈。” 女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然后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有点讽刺,又有说不出的轻蔑。 “警察?”她的声音低沉粗哑,就像是个男人在说话,“好威风呀。” 沈夜熙对杨曼和苏君子打了个手势:“搜。” 两人应声而去。 沈夜熙沉声说:“把你的手举起来。” 郑玉洁还是那么嘲讽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沈夜熙把音量放大了一点,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举起你的手!” 这时郑玉洁缓缓地把手从外衣口袋里伸出来,周围人瞳孔无一例外地都收缩了一下,瞬间,四五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看似瘦弱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个极小的遥控器。 “你不要做傻事。”安怡宁从她的身后缓缓地接近,她心里其实对这个眼睁睁的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可怜女人,还是有一点同情的,“放下它,你启动那玩意不会比我们开枪快!” 郑玉洁转过视线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你扣动扳机是勾勾手指,我起爆炸药也是勾勾手指。谁知道呢?” 安怡宁愣了一下,她突然间注意到,郑玉洁面对着自己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个稍纵即逝的扭曲的表情,像是什么人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绝望而拼命求救一样。 沈夜熙打断她,轻哼一声:“那你大可以试试,是你的手指快还是我的手指快。我数三下,你不放下那玩意,我就认为你是要引爆炸弹,执行击毙。” “一。”他说。 郑玉洁眼睛里好像突然间有光洒出来一样,她不躲不闪地直视着沈夜熙的眼睛,理直气壮的样子……就像她是无罪的。 “二。”沈夜熙拿着枪的手极稳,音调几无起伏。 “不!别开枪!”这时门口猛地冲进一个人,守在那里的特警们看清了来人,犹豫了一下,没拦住他。安怡宁正好面对门口,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失态的姜湖——发丝凌乱,额前的头发沾了汗水,苍白的脸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一点不健康的红晕。 郑玉洁轻笑一声,手指猛地动起来,要按下遥控按钮。尽管沈夜熙被姜湖的喊声分了一下心,手上却像条件反射一样没含糊,枪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响起,女人浑身猛地一颤,像是个突然被断了电的机械娃娃,所有的动作停止了,手指危险地悬在距离按钮一点点的位置。 然后她脸上的愤恨、挑衅、嘲讽全都悠忽不见,竟然浮现了一抹解脱了一样的笑容。 姜湖只来得及目睹她断线风筝似的倒下的身体,一时呆愣在那里。 沈夜熙面无表情地收起枪,扶住姜湖,顺便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后赶来的安捷——后者的目光凝结在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常年吊儿郎当不见正经的脸上难得一见地带了一点凝重。 姜湖像是在那一瞬间的爆发后就失去了力量一样,几乎是瘫在沈夜熙怀里,身上已经分不出哪里疼痛了,似乎有很多伤口裂开,火辣辣地连成一片,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下意识地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一点一点紧了起来。 郑玉洁现在看起来安详、宁静,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穷凶极恶的凶手、投弹犯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然后她也看到了姜湖:“是你……” 姜湖脸上那点因为剧烈运动而泛起的红晕渐退,仿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苍白下去。声音有些哑,他缓缓地摇摇头:“他让你为他盗取动物园的麻醉剂,让你为他制作炸弹,放在公交车上,让你为他挑选猎物,你不能违抗他,是么?其实……你并没有杀人,对么?” 沈夜熙一只手环在姜湖的腰上,一只手揽住姜湖的肩膀,怀里的人很瘦,是那种憔悴的瘦,好像手臂围一圈,都显得太长了似的。他听到姜湖这句话,突然头皮一炸,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着那一身血染的女人。 ——这个突然间失去了凶恶的凶手。 女人没有回答姜湖,只是轻轻地笑了。 “不是你的错,你甚至想保护那些车上的人,对么?” “我……不能违抗他,只能杀了他……让他和我一起下地狱……姜……对不……” 她哽住了,就那么眼睛半睁着,让姜湖小小的倒影映在其中,而后里面光亮渐熄,最后空空洞洞的,什么没有剩下。 姜湖想起一句他一直觉得很悲伤的话:人死如灯灭。 命运如刀,有时候明知道反抗就是鲜血淋漓,仍然忍不住要去以血肉之身抗争,为了为人起码的尊严。姜湖突然感于自己贫乏的中文词汇,那一刻,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只觉得浑身脱力。 然后沈夜熙好像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的架住他,半扶半抱地搀着他出去。 姜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死者的容颜,他想他自己也难以言说,刚刚究竟从那里看到了什么,是悔恨、愤怒、挣扎、绝望、迷茫、痛苦、或者……温情和爱? 杨曼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手里拎着两个证物袋,里面分别是被害的两家人的照片,看样子都是从死者家里偷出来的相片,代表幸福的全家福上,每个人的身上都用红笔划了无数道,就像是在他们身上鞭笞了血印一样。 那凶手,曾经重复自己的行凶过程一遍又一遍。 片刻,拆弹组的人把现场检查完毕,他们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向众人展示了郑玉洁刚刚握在手里的遥控器——里面没有电池。房间里也没有任何能爆炸的东西。 一直旁观沉默地盛遥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寻死?她最后那个表情又是什么意思?人到底是不是她杀的?她…… 姜湖的脸色慢慢地缓和过来,他看了沈夜熙一眼:“别担心,你没打错人。” 沈夜熙虽然除了最开始的惊诧之后就一直不动声色,可谁都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听见姜湖这么一句,沈夜熙眼神一闪,他顿了顿:“那你为什么说,认不是她杀的?” 姜湖有点费力地在安捷给他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轻声说:“和一个杀人犯关在一起,是很恐怖的事情,可是你们知道更恐怖的是什么么?” “什么?” “那个杀人犯就关在自己的心里,像是一个受了诅咒的影子,不死不休。” 沈夜熙明白过来什么一样,问他:“你之前说投弹犯和凶手不是一个人,难道因为她是双重人格?” 安怡宁睁大了眼睛:“世界上真的有多重人格么?就像是一个人长了两颗脑子?” 姜湖嘴角牵扯出一个笑容,可是眼神却依然空空洞洞的:“一个人不可能长两颗脑子,我更倾向于说,多重人格是不存在的。她只是无法承受住现实,所以给自己制造了一个虚假的形象,更类似于幻想……可是却陷在这份虚假里出不来了。” 他的表情很疲倦,隐隐地竟然有了点颓意:“于是她只能一直生活在这样极端的恐惧里面,没有人能救她,没有人能把她从恶魔那里拉出来,只有同归于尽。” 她一边目睹着险境里,为了生存而自私的人性和周遭的冷漠,一边被意识里的恶魔追逐操控,也许对她来说,活着就是噩梦。 沈夜熙把外衣拖下来披在姜湖身上,低声说:“我查到城郊农村里有一个孩子落水,旁边两个钓鱼的游人竟然无动于衷,后来据说那两个游人在当地旅馆里奇异死亡,当时村里人都说是报应,一直也没有破案。后来我让怡宁查了一下,那个时间郑玉洁正在那里,探望她住在农村的父母。是那个刺激了她么?那个时候,她就已经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么?” “我不知道。”姜湖沉默了一会,重新闭上眼睛,梦呓一样地说,“我不知道……” 她是那么的憎恨这个世界,可是善良和道德让她难以做出伤害别人的事……甚至她都找不出那个该为她那幼小女儿惨死负责的人,那憎恨无比强大,一次又一次地企图控制她,被理智打回,再挣扎…… 然后那个“他”出现在她的意识里,一开始的时候,她自己的意识并没有察觉到危险,反而纵容着“他”的出现,因为那个事她想要变成而不能变成的样子,能随意地发泄愤怒,那份强大和疯狂甚至给了她一种奇异的释放感和安全感——那是抛弃了她们母女的前夫所不能给她的东西。 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没有人性,没有良心,残忍嗜血,慢慢地,“他”甚至妄图控制她,主导她的意识,操纵着她去炸伤无辜的孩子,砍死罪不至死的成年人。 是的,她抗争了,她尽自己所能把公交车上的伤亡降到最小,她企图给死者家里的孩子一个体面的死法和安详的尸体,可她也妥协了,她无法遏制心里的愤怒,对冷漠自私的世人的愤怒,对不负责任的前夫的愤怒。 导致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控制,交出自己身体的主控权。 直到…… 直到…… 她终于再也无法承受心里的冲突,决定用最决绝的方法,去反抗那个“恶魔”一次。 她赢了。 30、第三十章 黑岚 一 “停!停!停!”留胡子导演挥着手冲了过去,倒在地上的男人脸色煞白,冷汗从额头上往下淌。工作人员们围拢过去,有人尖叫,有人打120,一塌糊涂。 舒久靠在一边的椅子背上,眨巴眨巴眼睛,撇撇嘴:“不是吧,这样也可以?” 这是一部正在拍摄中的警匪刑侦片,倒在地上的那位帅哥就是片子里第一大反派,“月下盟”的盟主,颇有诗情画意的黑社会组织名称,纤秀的面容冷峻的气质,带着点淡淡的忧郁和疏离做坏事,反正是这是部商业片,而“盟主”就是为了锁定住女性观众群的。 舒久就是剧中那个传说中俊朗不凡的警官。 这场戏很简单,也没有舒久什么事,于是他在一边等着看“盟主”用脚尖挑起背叛的下属的下巴,冷酷无比地说完一段台词后,一脚把人踹出去的场景,可问题就出在了这一踹上,帅哥不知道怎么的,脚底下居然滑了一下。又或者是对方质量太大,一踹没把人踹出去,反而自己重心不稳滑到,然后…… “可能是骨折,快快快!把他抬起来,快!” 就这样了。 这位花样美男是多么脆弱得让人心碎啊,舒久点了根烟,摇头感叹,对一边的伸着脖子围观的经纪人低声说:“要是黑社会老大都这么被撂倒,警官们得少做多少事情?咱这‘盟主’大人太有公德心了。” 经纪人无语地看了自己这位大明星一眼,现在不是关心这个问题的时候吧? 舒久悠悠地吐出口烟圈来,说起警察,他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那天偷偷跑出去的时候,碰上的那位盛遥警官。 原来现实中的警察也可以像电影里拍得那么好看,不过老实说,那位似笑非笑的戏谑模样,斜飞起来的眼角还真是……挺没有一身正义、承载市民安全感的警官气质的。倒是有点像个养尊处优、流连花丛的花花公子。 可惜让他跑了没抓住,以后还就真没见过那么赏心悦目的男人了。 至于正在被念叨的盛遥,这……其实是个挺凄惨的故事。 黄医生不负众望地在做完手术以后,去了两个人的病房看了一眼,结果……那是不言而喻的。 安捷管杀不管埋,闯了祸立刻隐形不见了,剩下两位悲摧的小同志,从心理到身体上都经受了一番严酷的考验。 看黄芪医生这意思,大有让两个倒霉孩子在医院过年的意愿,关键时刻被良心发现的沈队和莫局两人联袂阻止了。 在莫局的促成下,医院给盛遥做了一次比较全面的体检,黄医生终于在体检结果各项都趋于正常的身体指标面前松了口,以一种“下次等着有你好看”的怨愤眼神,目送着心有戚戚然的盛遥出院。 而姜湖,则是沈队出面了。鉴于姜湖的身体恢复得也不错,沈队承诺把这个不认路的小迷糊、精于算计的腹黑男领回自己那里,期间全权监视其起居。 黄医生提出抗议,认为沈夜熙这路光棍,能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又是莫局出面做和事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小姜一个人在国内孤孤单单的过年已经很凄凉了,你怎么还能在万家团聚的日子把他关在医院呢?黄医生呀,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你的温暖呢?麻烦你也有点爱心行不行啊? 咳咳,其实主要是家里的某人让他在过节的时候,把姜湖叫回家吃顿饺子。什么?莫局是妻奴 ?哦,不不,小点声,即使地球人都知道了,这也是个秘密。 当然,黄医生也不是任人搓揉的,虽然最后万般无奈地答应把两个人放回家,可是以“有待观察宜好好休养”几个字,就拒签了两个人的复职报告,有关人士称,此等贱招堪比当年秦桧陷害岳飞时发明的那个“莫须有”。 而姜湖没想到,沈夜熙还真就半强迫地把他领回家了。 沈夜熙的家其实和姜湖想象的蛮像——不大不小,整洁,利落,用于装饰的东西不多,大多数的东西都是以实用性为主。总得来说,这是个生活得很有条理的单身汉。 唯一缺少的就是家人的相片,客厅墙壁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有些年月的集体照,很多小孩子围坐在一个中年人旁边,或开心或腼腆地对着镜头。 姜湖的目光落在那张相片上,沈夜熙轻飘飘地解释了一句:“我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的,中间那个是院长,我们都随他姓沈。” 姜湖微微一愣,随即舒展开眉眼笑了一下:“你家很热闹。” “是挺热闹。”沈夜熙揉揉他的头发,就像他从小就习惯扮演的大哥哥角色,拖着姜湖进屋,“你住朝南的这间,暖和,我提前都给你收拾好了,有什么不习惯地说一声,晚上我帮你上药。鉴于你上回偷跑出医院的恶劣行径,黄医生说这段时间你不能有任何剧烈的运动,否则骨头会错位。” 姜湖不以为然:“黄医生吓唬人。” “别逼我揍你,死小孩。”沈夜熙不轻不重地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转身进了厨房,“想吃什么给哥吱一声,虽然可能赶不上你那安叔叔的级别,不过弄出来的东西总还能吃。” 死小孩……姜湖被这个称呼雷到了,呆呆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失笑着整理了一下头发。被人当孩子一样照顾的感觉,有点诡异啊。 后来安捷问过莫匆:“你让夜熙把人领回去,是为了让姜小呆磨磨他的性子么?” 莫匆不解:“怎么,你觉得夜熙的性子需要磨?” 安捷总结说:“沈夜熙年轻气盛,又是个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我怕他过刚易折。” 莫匆只是笑了笑,摇摇头,轻轻地说:“过刚易折的人可不是沈夜熙,你为什么不觉得我是让夜熙磨磨姜湖的性子呢?” “姜湖还用磨?再磨该没了。” “沈夜熙虽然发号施令惯了,看上去总那么锋芒毕露,可是大事上他不是听不进别人劝、刚愎自用的人,意见有分歧,他会听你说理由,如果你说得对,他也会接受,是个不错的领导者。姜湖这人,平时让干什么干什么,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可是你会发现他骨子里带着一股优越感,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在意,是他不愿意跟人一般见识,真到他决定的事情,你见他和谁商量过?” 安捷为他这评价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姜湖是有点……可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莫匆叹了口气:“他不是不讲道理,而是根本不给人讲道理的时间。” 被光阴打磨过的莫局长,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偏激凌厉的青年了,偏激已经被磨平了,而凌厉,则更多的已经化成了一种敏锐,很久以后,安捷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把自己沉淀下来,看人能看到人的魂魄里。 不过这是后话了,反正莫局“聪明地”来了这么一个工作档的性格互补组合,是引发无数暧昧和□□的始作俑者。 鉴于沈队带领下的众精英们的工作特殊性,一般要大案要案才会转到他们这里,虽然自打姜湖这家伙来了以后,队里像被诅咒了一样格外地忙了一阵子,这端时间终于还是平息下来了。 哪有那么多人整天忙着杀人放火的,又不增加gdp! 众人忙的时候加班加到自然醒,闲的时候翘班翘得腿抽筋。 正好也快过年了,各种私人活动开始多了起来。安怡宁早晨去报个到就遛走和男朋友约会去,苏君子家小苏苒放假,好爸爸不上班有了非常自然的借口。杨曼她妈又开始拉着她开展新一轮的相亲热潮。沈夜熙以照顾病人为由,正大光明地连面都不露。姜湖……被照顾呢。 就剩下盛遥一个闲人,回家也没意思,没有复职报告上医生的签字,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就整天游荡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游荡累了就抱着电脑打生化危机,音量开得还挺大,老远就听见他这鬼哭狼嚎。 终于旁边办公室的同志们在沉默中爆发了,最后莫匆亲自下来,把盛遥拎出来,以“好好养伤注意身体为借口”,和风细雨地把这噪音污染源给踢出去了。 于是盛遥彻底无聊了,遛遛达达地走在大街上,双手插在兜里。正值上午,虽然气温不高,但是阳光不错,晒在身上,让人有种暖洋洋地想眯上眼睛静止在那里的慵懒感。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翻着那些红颜知己的名单,想随便找一个出去喝个咖啡,放松的约个会。 可是翻来翻去还是放弃了。也许是因为前一段时间住医院住得人都懒了,什么事情都有那么点不愿意上心,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姜湖说的话,不把心放进去的恋爱,不过是逢场作戏,再多也不过是让自己更空虚。 很久以后,才有人告诉他,那天就是缘分的开始,刚好让他在那个时间,以那样眉目间带着那么一种看淡了什么似的懒散,就像是从周遭的尘世中分离出来的神色走在那条街上,然后遇见了那个疯狂追求着艺术的胡子男人。 李歧志已经数不清自己在这几天抽过多少条烟了,据说他三尺之内的烟味已经浓重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几乎赶上半个生化武器。可是再多的烟也让他抽不出一个男配来,先前那个“黑社会老大”因为踢了人一脚而“恶有恶报”地进了医院,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哪个剧组能等一百天? 只能换人了,可是李导要求太高,长得够好的气质太软,一个个都是奶油小生,气质合适的吧,长得又都比较……呃,现实,乃至一次又一次地打击李导的梦幻世界。再加上剧组的一众大牌和巨额投资,时间已经不能再浪费下去了。 李歧志愁,愁得他都快秃顶了。 而就在这天,他夹着根烟在街上漫无边际地靠走路发泄郁闷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了那么个男子,后背很直,可是走得却很懒散,带出那么一股自然而然地优雅味道,好像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作秀,又好像他的一举一动都是自然而然。 李歧志呆住了,愣愣地站在路边,看着那个男人无知无觉地在自己的注视下悠然走过,连手指间夹的烟什么时候落地的都不知道。 31、第三十一章 黑岚 二 李歧志曾经为了自己的“艺术”而任性过,自命不凡过,不愿意降低自己的格调,和整个世俗人的市场格格不入,而几年的惨淡,让他明白了,自己不是没有面包、光对着艺术就能活下去的。这个世界有它固有的规则,没有人能凌驾于规则之上。 然而他毕竟是有才华的,也是幸运的,所以当他放下身段,来贴近市场,甚至媚俗的时候,声名和收获没有辜负他的努力和忍辱负重。 这使得他现在终于在已过不惑之后,能以“名导”的范儿去苛求演员,去吹毛求疵,甚至偶尔在客观条件允许的条件下,拍一些不那么容易被大众理解的小成本电影。 李歧志看见那与他擦肩而过的男子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心里的那个月下盟盟主活过来了。 当然……以上这些非常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和美好的艺术幻想的东西,只是李导烟草中毒以后脑子不大清楚的一厢情愿。盛遥走着走着,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作为一个优秀且经验丰富的警界人士,即使他懒懒散散又走着神,还是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跟踪他。 这跟踪者有点不够专业,盛遥稍微斜了一下眼睛,就通过反光的东西看见了那个留着胡子、戴着墨镜形容有点猥琐的男人。当然,最后一个形容词是盛警官的主观附加。 从经验上来说,一般意欲劫财的人是不会从闹市区就这样盯着一个目标尾随的,而且盛遥自觉的自己这一身休闲装虽然不是地摊货,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大牌的大款“职业装”,应该不属于那种被人一眼相中的肥羊。 曾经被他抓过的犯罪分子打击报复?可能性不大,基本上挨到盛警官的案子,抓起来的不是被一个枪子送去见马克思,就是一辈子把牢底坐穿。再说了,冲锋陷阵的大多都是沈夜熙杨曼这帮猛人,真遇上打击报复的也轮不到他。 那……难道是劫色?盛遥被自己的想法雷了一把,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再次偷偷地瞄了一眼那位其貌不扬的追踪者,心里为自己不招蜂引蝶,反而开始招苍蝇引蚊子的负数魅力值悲愤不已。 李歧志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追着这不知名的男子一路走一路在脑子里过剧本,这个场景应该是什么样的,那个地方应该是什么动作——颇有点走火入魔的意思,突然,被跟着的人一转弯,进了一个小胡同,李导想也没想就跟了进去,结果一抬头…… 耶,人呢? 然后李导的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完全没听见对方脚步声的李导一激灵,转过身去,正看见他一直追着的“活着的盟主”站在他身后,以一种带着点审视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他:“这位先生,你跟着我干什么?” 像,太像了!就应该是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半真不假,有那么点不怀好意,又有那么点防备什么似的的脆弱感,灵动的眼神和深邃的瞳孔! 盛遥有点无语地看着这个“猥琐胡子男”,一脸怔忡还带着那么点小激动地、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觉得现代社会给人们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怎么这么多人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呢? 要么也参加个培训什么的,做个心理咨询师,或者深造一下,跟浆糊似的做个心理医生得了,这行眼看着就越来越有前途了,需求量一天比一天大。 这时李歧志一把抓住盛遥的手:“是你了!就是你了!” 沈夜熙是在厨房的时候接到盛遥的电话的,他主厨,姜湖给他打下手。俩人一看就都是把单身生活过得相当风生水起的,沈夜熙弄出来的家常饭居然能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而姜湖,即使只是帮厨,也能看出不俗的刀工。 电话铃声一响,姜湖特别有眼力见儿地接过沈夜熙手长的炒锅,顺手捏了一块切好的番茄扔进嘴里。沈夜熙牌贤惠男很居家地嘱咐一声:“差不多就出锅吧,过火不好吃。” 姜湖突然觉得,这几天来两个人的这种自然而然地相处模式和状态,有那么点自然得过头了……自然到有点诡异的地步。 居然有那么点像是老夫老妻……他打了个激灵,绝对是想多了。 沈夜熙听了听来电显示,接起来说:“盛遥,怎么了?” 盛遥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段话。沈夜熙沉默,盛遥又说了什么,沈夜熙仍然沉默,最后盛遥也沉默了。 沈夜熙深深地吸了口气,嘴角又往上挑的冲动,同时空出来满手满手油的那只手又有想要扶额的冲动,半晌,他才组织好了自己的语言:“你今天就是闲得无聊出去惹事的是吧——怎么办?凉拌,不是刑事案件别找我。” 然后非常没义气地挂了电话。 姜湖从厨房探出头来:“炒番茄你吃不吃放糖的?” “放吧,现在的西红柿太酸,不放不好吃。”沈夜熙应了一声。 姜湖“哦”了一声,看了看沈夜熙的表情,眨眨眼:“盛遥怎么了?” “没事,还活蹦乱跳呢,做饭吃饭,不管他。”沈夜熙莫名地看起来心情挺好,姜湖挺困惑。 尽管后来知道了李歧志不是骗子是个名导,尽管知道李导也只是突发妄想症,没什么恶意,盛遥还是挺哭笑不得的。 不管怎么说,被一个他先入为主地认为“不怀好意”且“猥琐”的老男人,饥渴地扑上来抓住手,盛警官也不大可能本着绅士风度什么的有友好的反应。他没怎么客气,遵循了身体的本能,好多年不用的擒拿术就实践在了李导那细瘦的手腕上,效果相当立竿见影,至少从侧面上证明了,盛遥宝刀未老,身手还是相当好的——只听狭小的胡同里“嗷”一声动地惊天的惨叫就行了。 乌龙加误会等于悲剧,盛遥陪着那“精神可能有点不正常的”“自称导演”的老“豆芽菜”同志来医院的时候,黄芪闻讯经过,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一声冷哼脱口而出:“哟,盛警官几天不见长本事啦,暴力执法呀?” 还没等盛遥出声,这衣冠禽兽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你那复职报告还没通过呢吧?那还真不是执法,应该算斗殴。” 这人心理得多阴暗啊。 盛遥假装不认识他,一回头,那伸着手等医生检查的李导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盛遥顿时觉得地球很危险,他长叹一口气,非常诚恳地说:“那个什么导同志…… “李……”李歧志悲愤,名导碰上个压根不看电视的,体会了一把被当成路人甲的感觉。 “李导,真谢谢您的错爱了,您看,我们那新年联欢演话剧,我就当个背景,结果还笑场了,真干不了您说的这活儿。” “我相信我的眼光。” 您那是什么眼神儿啊…… “真的李导,我觉得我现在的工作也挺好的,没打算换。” 李歧志一脸痛惜地看着他:“就这一部片子,你试试镜,试试说不定你就喜欢上这行了。” “我觉得我喜欢不了……” “没有人会拒绝那种感觉的,相信我!”李歧志就不明白了,那么多选秀节目,那么多年轻好看的男孩女孩前仆后继地梦想着一夜成名,怎么到这就行不通了?他耐下性子,谆谆善诱,“你太年轻,可能不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种机会来了,怎么能放过呢?嘶……我的妈耶,大夫您轻点,年轻人你听我说……” 盛遥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要不是看在对方的手腕是被自己给扭伤的,鬼才在这耗着。别的也就算了,老子一个尽职尽责的人民好警察,你让我演个黑社会?还美其名曰“气质符合”,简直就是对伟大警察职业操守的侮辱。 医生很快处理好了李导的“重伤”,让这医院里都不摘墨镜的诡异男滚蛋,别在这妨碍交通。盛遥那一下基本上也是吓唬人的比较多,下手其实没多重。 李歧志不干了,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一个“活的盟主”,驴脾气上来,死乞白赖地非要粘着盛遥送他回剧组。 “你是警察,怎么能逃避责任呢?你要对我负责!”李歧志音量挺大地喊出来,正好一个小护士从旁边经过,看着盛遥的眼神立刻不一样了。 这跟谁说理去啊…… “我给您打量出租车行不行?” “不行!”义正言辞的。 盛遥叹气,李歧志寸土不让,终于,在周围群众那种想围观又不好意思围观、想打探又不好意思打探的表情下,盛遥投降了,被李歧志拐卖上了回剧组的出租车。 在导演都明目张胆地摸鱼的情况下,剧组的人并不多,由于男配的问题,舒久后边的戏要先提到前边来,他坐在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过剧本。和他对手戏的是个新人,小姑娘有点紧张,也在用功,时不时对这个没什么架子的大牌提几个问题。 李歧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把盛遥拖进来的,一进来就嚷嚷:“快快快,准备试镜!” 盛遥翻白眼,他觉得这剧组不正常是传染的,打他进来那一刻开始,已经有五六道异样的眼光盯着他看了,还有小小的感叹声四起,于是勉强压下性子,无奈地说:“大爷,我什么时候说过给你试镜了?再不放手我告你非法扣留。” 舒久听见这个声音猛地一抬头,别问他为什么隔了这么久,仍然记得这个人的声音,他就是记得,总有一些事情会让人印象特别的深刻,比如说……赏心悦目的美男。 他脱口说:“是你?” 盛遥一愣,随即猛地想起来,这家伙就是上回那个在街头上随便抓情人的疑似艺人的神经病,立刻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悲剧的一天,什么破事儿都赶在一块了。 不等他回答,舒久就非常自来熟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另一只手:“真巧啊——李导,这位是我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在街上看见他的,你绝不觉得他就是纪景?”纪景就是那个“盟主”,李歧志手舞足蹈地讲述他想象中的男配形象的同时,还不忘了拖着盛遥不撒手, “怎么样,是不是?” 是个屁——盛遥想。 “还真是……”舒久磨蹭着自己的下巴。 李歧志一拍大腿:“就是呀,还等什么?纪盟主你就委屈委屈帮帮忙吧,看在你把我手腕都掰折了的份上。” 谁给你掰折了?不就是崴了一下么!不兴这么歪曲事实的! “我……” 然而就在盛遥无奈地想开口辩解的时候,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男人脸色很难看,像是恐惧着什么似的,眼神张皇:“李导,那东西又来了!” 李歧志的脸上迅速划过一缕阴霾,目光扫过男人手上的东西,口气有点不善:“我不是说过了么,这种东西不要拿到我面前,直接扔掉!” “可是……”小助理迟疑了一下,“李导,我觉得这次真的严重了,还是报警吧?” 盛遥看见男人手上的信封翻过来,上面暗红色的一团血迹似的东西,涂满了整整一面,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邪恶味道,他皱皱眉,从李歧志和舒久那里挣脱开来,又从兜里摸出一个手套:“给我看看,我就是警察。” 32、第三十二章 黑岚 三 当眼前漂亮的年轻人在说出“我就是警察”几个字以后,他周身给人的感觉好像徒然就变了似的——镇定、冷静,让人情不自禁地不想违抗他。 人们围拢上来,表情各异地看着盛遥手里的那个血红的信封。 盛遥凑在鼻子下闻了一下,红色的部分应该确定是血,就是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动物的。随后他把信封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应该只是个空信封,里面并没有放什么东西。盛遥皱皱眉,走到一边,打了几个电话回来,然后正色下来,问李歧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到恐吓信的?” 李歧志一愣:“我……你说什么恐吓信?” “行了,别瞒着了,这肯定不是第一封。”盛遥直接越过他,问旁边仍然哆哆嗦嗦的助理,“这种东西,你见过多少遍了?” “有……有三四封了……” “小宋!”李歧志低低地喝住他,“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恶作剧而已。” 盛遥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李歧志突然就觉得,那顾盼之间一片潋滟的桃花眼,竟然看得自己隐隐地生出一种被压迫感。 舒久自来熟地把一条手臂搭在盛遥的肩膀上——嗯,盛警官的身材真标准——在旁边慢悠悠地插了一句:“李导,出了这种事情你怎么都不说一声的啊,万一有你有什么麻烦,我们这些跟你混的人怎么办呀?宋助理,究竟怎么回事?” 小宋战战兢兢地看了李歧志一眼,李歧志面色不豫地别过视线,但是也没了阻止的意思,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始说:“《生死盟约》……也就是这部正在拍的片子,刚刚成立剧组的时候,导演就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上说‘歪曲事实的人,你会知道后果的’,打印文件,署名是‘黑岚’,就插在李导的门上,上面有……有……”他停顿住了,犹豫地回头去看李歧志。 “有一根黑色的羽毛。”李歧志沉默了半晌,才沉声说。 盛遥注意到周围几个人,甚至包括舒久在内,脸色都同时变了一下。 “黑羽毛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 舒久叹了口气,指尖轻轻地绕着盛遥耳边的一缕头发,趁人不注意,颇有占便宜的意味,不过此时还真没什么人顾得上注意他的流氓行径:“阿sir,你被李导拖来还没看过剧本吧?黑色的羽毛是片子里的帅哥坏人‘纪景’的信物。纪景警告男主角不要多管闲事的时候,也是把一封信函插在他家的门上,上面附着一根黑色的羽毛,写着‘管闲事的人,你会知道后果的’。” 盛遥心里隐隐明白了:“李导……这剧本如果不是根据什么小说改编的,你能告诉我,在剧组才成立的时候,有多少人看过剧本?” 李歧志的目光在场中转了一圈,盛遥一笑——好,嫌疑人差不多都在这里了,或许还是和这位大导演有什么特殊关系的人物,怪不得他不愿意闹大,讳莫如深地不肯说。 小宋继续说:“当时我们都以为是哪个朋友的恶作剧,没在意,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在筹备拍片、一切进展顺利的过程中,又收到了第二封信,仍然是一样的口气和一样的黑羽毛,上面写着……” “我欣赏你,不要一意孤行。”舒久、李歧志、小宋甚至旁边的几个熟悉剧本的演员几乎同时念出了这句话,话音落地,几个人相互看看,都没了声音,瞬间觉得气温有点凉了。 随即舒久对盛遥解释说:“是剧本里黑羽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当时男主追查到了月下盟的一些线索,并且开始做出反应,纪景给他的第二封信。” 这时警笛声不远不近地响起来了,李歧志有些无力地挥挥手:“小宋,你去把那些信件都给警官拿过来吧。”小宋应声跑开了。 片刻,几辆警车停在他们面前,苏君子、沈夜熙姜湖、杨曼和安怡宁都来了。一个个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来的便装,两个姑娘脸上甚至还带着颇为精致的妆容,怪不得有人嫉妒,局里三大警花,他们一个办公室占着两个,这么一亮相,也不比片场的女演员差。 盛遥一愣,下意识地甩开舒久搭在他身上的胳膊:“你们怎么都来了?” “讲义气嘛。”这是怎么看都不像那么回事的沈夜熙。 “盛遥你还好吧?”这是面带忧色的苏君子。 “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不管呢?”这是眯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四处搜索美男的杨曼。 “我们担心你呀。”这是睁着眼说瞎话都懒得有点诚意的安怡宁。 “咦?”姜湖眨眨眼,有点诧异地问,“那刚才丢在后备箱里的一打签名本和数码相机是谁放那的? ” 众人扭头,表示不认识他。 沈夜熙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恨铁不成钢:“又拆台,我拍死你!年终奖金不想拿了是吧?” 盛遥心里悲愤,这是多么标准的遇人不淑、交友不慎的例子啊! 这时小宋已经把李歧志收到的所有恐吓信都拿来了,有点气喘:“那个第一封……第一封差点被当成垃圾扔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恐吓信都在这里了,还有刚刚和血信封一并放在那里的黑羽毛。” 几个人“专业人士”立刻围拢上来,沈夜熙收了嬉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挨个看过之后发话:“怡宁,把这些拿去化验一下,李导,如果可能的话,请尽量回想一下,一开始能接触到剧本的人的范围,杨姐君子,准备挨个做笔录。盛遥,你把剧本过一遍,把核心的东西整理出来。姜湖你等他们化验完了以后仔细研究一下那几封恐吓信。” 舒久一把拉住盛遥:“我帮你!” 沈夜熙的目光在他脸上划过,随后落在一边的宋助理身上,宋助理虽然胆子不大,但是反应挺快,立刻会意说:“我们是在收到第二封恐吓信之后,舒先生才接到剧本的,我想、我想……” 沈夜熙对舒久轻轻地点点头:“麻烦你了。” 舒久大大咧咧地冲他比了个“v”的手势,拖着多少有点不情愿的盛遥走了。 沈夜熙转头,发现姜湖以一种思索的表情注视着舒久的背影,就问:“怎么了?”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刚才那个人?”姜湖问。 沈夜熙眉间一跳,这句话……怎么好像搭讪啊?他伸手按住姜湖的脑袋,硬把他的头扭过来:“他是公众人物,现在红得不行,电视上好多他做的广告和演的片子,有点眼熟不奇怪,现在给我集中精力到工作上来,听见没?要不然扣你奖金。” 扣呗……扣光了也没多少。姜湖心想,不过明智地没说出来。 “扣你奖金”这词好像成了上回公共汽车事件之后,他们敬爱的沈队的又一个新的口头禅。 “前几封信都是有信息的,”姜湖进入状态所需要的时间极短,或者说他无时无刻不在状态,又无时无刻不在脱线着,“可是最后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封,却是整个封面都被染成了血红色,而且没有只言片语。” “你觉得这是不是一个人做的,如果不是的话,他是为什么突然转变了风格?” “愤怒,冷漠,还有一种……”姜湖想了想,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来,“就是已经有了某种决定,打算什么都不顾了的那种。” “孤注一掷?”沈夜熙问。 姜湖想了想,对这个词半懂不懂,但是觉得意思差不多,于是点点头:“他什么都不说的意思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现在没什么了,就等着看吧。” 他抬起头来,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再糟糕,那是已经发生过的,可是他们现在只看到愤怒,还没有看到这个人是怎么把愤怒付诸实践的……这样惴惴不安的猜测和等待,才是最让人没底的。 “有什么刺激到了他,让他决定不再压抑了。”姜湖说,“可是你看,即使是这样,他都没有忘了那根黑羽毛。” 33、第三十三章 黑岚 四 杨曼和苏君子的笔录还没有录完,其他人凑在一起,找了个临时办公室,中间摆着几封恐吓信和盛遥整理出来的剧本内容。 盛遥把在剧本台词中出现过的和恐吓信能对上的句子都划了出来:“这个寄信的人虽然只是刻意模仿剧本里的台词,但先前的即使是威胁,也都很冷静,而且给人一种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难测的感觉。我都怀疑,最后这封恶心兮兮的东西和之前的不是一个人寄来的。” “就像示威和威胁,前边那个还自负是文明人,后来这个……有点太□□裸了。”安怡宁总结,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还好信封上是鸡血,不是人血。” “如果是人血的话恐怕会更好查一些。”姜湖说。 众人不约而同地给了他一个“你不可理喻”的表情。只听姜湖不慌不忙地说:“到现在为止,收到恐吓信的人只有李歧志先生一位,从统计学上来说,我们可以估计恐吓信是完全针对他的。假设寄信的人一直是一个人没变,而这种信件从一开始的试探、恐吓到现在的发怒,中间有什么急剧的刺激了他,可是即使这样,黑羽毛却是一直没有变的。” “黑羽毛不是剧本里那个boss的信物么,代表什么?”沈夜熙问。 “公正、有礼、优雅和道义。”盛遥整理信息的能力不是一般的强,立刻把话题接过来,“这个人用小姜的话说应该是个自恋狂,虽然就是个黑社会,但是他觉得自己代表着‘江湖道义’,不杀‘无辜’,嗯……当然比较特别的是,无辜不无辜是这位大哥说了算。即使收到了黑羽的绝杀信函,也承诺不会危及你的家人……等等,你的意思是?” 姜湖点点头:“他在模仿纪景,而且在血函中仍然附着黑羽,说明他对纪景的尊崇仍然高过他的愤怒,也就是说他针对的只有李先生一个人,在李先生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我觉得他即使真的往信上涂人血,也应该放自己的血。” “怡宁,叫人特别保护一下李歧志。”安怡宁立刻应声去安排,沈夜熙接着问,“浆糊,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我不是很确定……”姜湖把几张装在证物袋里的恐吓信举起来叠在一起,纸张的大小都是一样的,盛遥没看看明白,不懂就问:“然后呢?” “有标准a4的打印纸么?让我比对一下。” “我给你找找去。”一个人插进来,姜湖诧异地望着不远处、原本站在墙根上默不作声旁观的舒久,又看了一眼沈夜熙——这个人怎么过来的? 沈夜熙去瞪盛遥——你就招猫逗狗吧你。 盛遥假装望天,突然发现天空景美万里无云。 片刻,舒久捧着一打打印机里直接拿出来的标准a4纸,递给姜湖,并且感兴趣地凑过去:“警官,你要这个干什么?” 沈夜熙不动声色地站在姜湖旁边,把舒久隔开——这男人这么积极参加调查,有点可疑。 “等等,”盛遥飞快地翻着剧本,细长的手指划过纸页,一目十行地往下扫,“这里,找到了。原文里描述纪景是个非常苛求细节的人,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并且控制欲极强,所有他要用的东西,即使是别人制造出来的,也非要经过他特殊的处理,比如会把书的封面换掉,或者在书籍上涂上金粉,拆掉衣服上的标签绣上自己的签名……纸张裁掉一个边,你怀疑这纸是被裁过的?” 姜湖把标准a4纸在恐吓信上比了一下——果然大了一圈。 沈夜熙看了姜湖一眼,沉思不语。 这些日子姜湖住在他家里,他知道这人没有强迫症。虽然基本上勉强能算是个整洁的人,可是一般男人那些用过的东西随手拿随手放的毛病姜湖也都有。但不知道为什么,姜湖却能像那些有强迫型人格障碍的人一样,看出一般人看不出的细小差距。比如上回换年历,沈夜熙往墙上贴的时候随口问了姜湖一句“歪不歪”。姜湖扫了一眼就告诉他:“大体还可以,往左稍微偏了几毫米。” 恐吓信确实是比一般的标准a4纸稍微小了一圈,也只是极小的一圈,在场的人谁都没意识到。 舒久眨眨眼,唯恐天下不乱地拉拉盛遥的袖子:“你同事好厉害,脑子里是不是有芯片之类的,这么小的区别也看得出。” 这回安排好保护导演事宜的安怡宁也听见了,眼睛扫了一圈,发现所有人的表情都在说,这家伙在这里不合适,于是对舒久一笑:“舒先生,我妹妹崇拜你很久了,特意让我拿了一打签名册过来,能不能拜托你……” ——给这位大明星找点事情做,别让他在这捣乱了。 沈夜熙鄙视地看了安怡宁一眼——你昨天才生出来的妹妹么? 姜湖显然想问同样的问题:“怡……”被沈夜熙在底下掐了一下,噎回去了。 姜湖有点茫然地转过头去看着掐自己的凶手,那眼神奇异地让沈夜熙的心脏漏跳一拍。英明神武的沈队用强大的意志力把自己飘远的神智给拉了回来,义正言辞地对姜湖说:“精力集中。” 同时给盛遥打了个眼色——把那位领走。 真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盛遥撇撇嘴,调整了一下心理状态,转过脸去微笑这对舒久说:“一会可能还要麻烦舒先生帮忙做一下笔录,协助调查,可以吗?” 笑起来更好看了——舒久想,长得这么正,工作这么酷,多长时间没遇见过这么有味道的男人了?还让自己两次遇见,放过机会简直对不起老天爷和老地奶奶!于是他决定厚颜无耻一下:“盛警官来录吗?” 我还有别的任务——盛遥想说。 “没问题,正好君子他们那忙不开,盛遥你去吧。”沈夜熙一口答应。 好,沈夜熙,我记住你了!盛遥一边在心里磨牙,一边努力地保持着一个合格人民警察应该有的亲民态度:“请跟我到这边来一下。” 舒久非常高兴地被拐走了。安怡宁注视着他的背影良久,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怎么觉得……这明星有点不那么正常呢?你们看见他刚才打量盛遥那上三路下三路的眼神了么?” “什么叫上三路下三路?”姜湖问。 “就是……” “安怡宁,今年的年休假你可以用来留在局里提高一下业务水平。”沈夜熙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说。 “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这机会还是留给其他同志吧!”安怡宁大义凛然,随后瞪了姜湖一眼,“好好干活,瞎打听什么——对了,你刚刚说的这个代表什么?寄信人把纸张的边都裁掉了,说明他有强迫症?人格障碍?精神分裂还是……” “应该不是强迫症。”姜湖趴在小小的桌子上,把恐吓信用的纸张举起来,仔细查看,“毛毛糙糙的,不是特别的整齐,有一张纸甚至裁歪了……你知道强迫症患者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应该是出于内在的原因,就像盛遥说的纪景,他做这种事情应该是一丝不苟的。可是这个人好像只是为了走这么个程序而草草完成,他似乎并不能真的体会纪景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可是何必多此一举?”安怡宁问,“如果他这么做不是内因性的,那难道是要做给什么人看的?一般人怎么会注意到这点差别?” “除非他对这个虚构的人物存有某种相当强烈的感情。”沈夜熙沉声说,问姜湖,“这是什么情况?” “妄想症。”姜湖简洁地说,“一般问题不大,不过恶化起来会很快。” “怡宁,去查查这剧本谁写的。” “是。”安怡宁立刻效率地站起来走了。 姜湖在原地思量了一下,才用一种极低的音量对沈夜熙说:“怡宁说的话提醒我了。” “嗯?” “如果寄信的人这么做——包括裁纸和黑羽毛,不是出自内心意愿,而是要做给某人看的话,这个人一定是在他的概念里,能够接收这些讯息的人。” “你是说……”沈夜熙的目光落到远处的盛遥身上,那边的笔录似乎做得不大顺利,因为大明星舒久先生太有亲和力,一直在往盛遥身边蹭,而被他的热情弄得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盛遥则在使劲浑身解数,不动声色地想要摆脱这块好看的狗皮膏药。 “你说这个人会不会幻想纪景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通过这种方法来致敬?那……难道盛遥就是那个让他突然改变信件风格的刺激?” 姜湖轻轻地皱了一下眉,目光从镜片后刺出来,扫过整个片场。 而正被人忧虑着的盛遥耐着性子问了些例行公事的问题之后,就像是急着要摆脱什么似的打算开溜:“谢谢你的配合,有什么问题我会再找你的……” 未果,因为舒久一把拉住他,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无赖和算计的笑容:“盛警官,我上回问你的事情,你不重新考虑一下吗?” 盛遥一愣,没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事情”是什么。 舒久好像有点挫败感似的撑了一下额头,看来自己是又被忽略了。他目光一扫,正好,这时候周围没什么人注意这里,而警方的到来也让那些媒体狗仔没什么可乘之机,于是猛地把盛遥拉向自己,轻轻地在对方耳边说:“就是……考虑一下,要不要做我情人的事情?” 说完还暧昧地往盛遥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盛遥挣扎,惊觉这个“绣花枕头”居然力气不小。 舒久补充:“你上回说,怕和我在一起的话,在床上会吃亏……不如我们订个‘君子协定’,上床的话‘aa’制好不好,我技术很好的,你要不要……” 盛遥冰冷的手指威胁性地搭在他的手腕上,舒久耸耸肩,从善如流地放开双手,举到自己的肩膀处,表情有点受伤:“我就那么入不了你的眼么?” 活像只被抛弃的巨型犬……盛遥一向吃软不吃硬,还真招架不住对方这种眼神,于是叹了口气:“舒先生,我不是……” 舒久竖起一根手指在他嘴边,止住他的话音,轻轻地摇了摇:“别否认,你身上有同类的味道,我闻得到。” 盛遥目光移到旁边,余光瞥见正在一边忙的苏君子,反驳的话突然有点说不出口。 舒久抓住机会,继续说:“不如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会处理好别的事情,不会因为我的身份给你带来麻烦,另外……我们都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老古董,盛警官大概红颜知己也不少?实在不行,一拍两散,大家还是朋友。我又不难看,试试也没什么损失吧?” 盛遥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你就知道我不是循规蹈矩的老古董?你就知道我不是那种强烈反对‘婚前性行为’什么的卫道士?” 舒久笑了:“味道,我说过了。” 盛遥沉默了一会,目光一点一点地上移,最后停在舒久那双看起来特别真诚特别专注的眼睛上,半晌,才轻轻地说:“看来我以后出门之前,应该先洗个澡去去身上的‘味道’了。” 34、第三十四章 黑岚 五 姜湖的目光扫过片场所有的人,杨曼和苏君子的笔录快做完了,所有被问过的人都呈现出不同的肢体语言和细微的表情变化,有窥探,有好奇,有幸灾乐祸,有惴惴不安。 而这其中有几道是放在盛遥身上的…… “姜湖。”沈夜熙突然开口打断他。姜湖一愣,他听得出沈夜熙突然严肃下来的语气。 “怎么了?” “照你的推断,寄恐吓信的很有可能是因为盛遥的出现而突然受到刺激,你认为在他的幻想里,把盛遥当成了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沈夜熙的话里有种考量审视的味道,姜湖的眉轻轻地皱了一下,随即迅速打开,沉吟了一下,反问:“如果他对剧中的人物怀有病态的感情,那么他对这么一个导演拉过来的‘冒牌货’,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呢?” 沈夜熙顿了顿,四下看了一眼,安怡宁看来已经找到写剧本的人了,正在和编剧谈话,盛遥仍然被舒久纠缠着,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姜湖说:“其实有一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姜湖,心理学不是范式科学,很容易出现误差,这种分析始终是片面的,而这种思维方式太容易走了极端。” 姜湖只是看着他,没表态,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悦的情绪,等着他往下说。不知道他做心理医生的时间有多长,好像伪装和面具已经成了他的常态。可沈夜熙就是直觉地能感觉到,自己的话,对方没听进去。 犯罪心理分析也好,心里画像也好,都必须要做得小心翼翼,否则非但起不到缩小罪犯搜索范围的作用,还会误导侦查人员。所以通常来说这个工作要许多人一起合作的,彼此查漏补缺,能降低一些误差,然而仍然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准确。 沈夜熙无力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人不是纸上谈兵的学者,虽然没有对方的具体资料,可姜湖绝对有丰富的外勤经验和侦查经验,说不定比自己的资历还要老些。 然而有些话,看在眼里,还是不得不说。沈夜熙不是不会说话的人,可是面对姜湖的时候,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只是觉得……心理学这个领域太玄妙,未知的东西太多,即使真的是面对面,都不一定能保证窥破那些光怪陆离的非正常心理,何况只是通过一些断断续续的蛛丝马迹呢?有的时候,没有佐证的东西要小心对待,当然,我不是说……” 姜湖笑了一下:“谢谢,我知道了。”他垂下眼睛,掩饰住里面一闪而过的情绪。 已经……多长时间没有人这样当面质疑过他了,沈夜熙的直言不讳,他其实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即使有些刺耳,也能听得出这是对方的真心话。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对他说过差不多的话——姜湖,你太聪明,也太自负聪明,相信自己的判断,坚持正确的事情,这是对的,可是万一你错了呢?不要反驳——人人都可能犯错误,太过于相信自己,太过于主观,总有一天你会陷在这个圈子里。 他有些出神,沈夜熙从他的脸色看不出端倪,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心直口快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说……” “没关系,真的,你说得对,我接受,谢谢。”姜湖再次抬头对他笑了一下,笑容很清淡,好像只是在脸上那么浮光掠影地飘过去,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和伤感。他像是在看着沈夜熙,而眼睛又像是没对准焦距,好像远远地望着什么人一样。 沈夜熙不知道为什么,被他笑得心里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忽然间觉得胸口涌上了一种自己都不理解的愤怒和冲动,想要刨根问底,想把他虚无的神色抹出去,想要问,你看着我,想起了谁? 然而最终还是忍下去了,气氛开始古怪起来。 “我查清楚了,剧本的作者是……”安怡宁顿住,抬起好看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扫了一下,有点奇怪,“怎么了?” 姜湖笑了笑,没吱声,沈夜熙转过头,非常有失水准地、生硬地岔开话题:“作者是谁?” 两人脸上那如出一辙的“不告诉你”的表情,看得安怡宁心里抽了抽,第六感第七感第八感第九感都在异口同声地告诉她——有□□! 姜湖就觉得,这女人的眼睛好像突然之间变绿了,闪着一股邪恶的光芒。他于是有种不详的预感,赶紧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她:“怡宁,你刚才说剧本的作者是谁?” “啊……哦,正好就是编剧。” 姜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有几个警员已经在注意着那边了。安怡宁说:“你看那个其貌不扬有点啤酒肚的老头子了么?他在圈子里很有名的,跟李歧志导演私交很好,据说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这剧本不是改变的,是他专门给李导写的。” “怪不得……”正好走过来的盛遥插进来,“怪不得李歧志明明被人写恐吓信还藏着掖着不肯说。” 安怡宁下意识地想问盛遥,舒大明星为啥不跟着他了,一转头正好看见舒久被自己经纪人拉走,还对他们远远地挥手笑,一脸志得意满。安怡宁摸下巴,打量盛遥……那个,舒久动作好快,已经得手了? 不过是谁得手了谁? 沈夜熙瞄了安怡宁一眼,频频走神溜号的女人立刻吐吐舌头:“李导给的名单我已经拿来了,收到第一封恐吓信的时候,剧本才刚刚写出来没有多长时间,呃……这嫌疑人的名单还真短耶,除去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娱乐公司的工作人员、相关审批人员之外,在场的就只有编剧张新和刚刚李导的助理小宋。” “小宋是第一个发现恐吓信的人。”盛遥说,随后他顿了一下,“编剧是写这个故事的人。怎么都那么可疑?” “能不能查查看……”姜湖说了一半,突然顿住,冲着盛遥身后的方向笑了一下,“你好,有什么事么?” 一个带着无框眼镜的年轻人手里端了个托盘,站在不远的地方,被问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呃……我……”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姜湖,后者脸上的温润的笑容加深了一点,年轻人低下头,手上的托盘里一排冒着热气的咖啡,他轻声说,“张老师让我给你们端过来的。” 正好杨曼和苏君子做完笔录过来,杨曼乐了:“呀,待遇真好,第一次外勤的时候还有人给送慰问品。”说话间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端着盘子的小青年身上乱扫……仔细看,这小男生细皮嫩肉的呢。 端咖啡的年轻人在她x光似的目光下显得特别窘迫,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要躲开这女人侵略性的目光一样,随手塞给旁边的盛遥一杯咖啡:“你们辛苦了……张、张老师说,趁热喝。” “张老师是张新编剧么?”沈夜熙问。 年轻人匆忙地点点头,杨曼凑近了问:“哎,谢谢张老师哦。小帅哥,你叫什么呀?今年多大?是演员还是……”没容她问完,年轻人就被她吓得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慌忙把托盘往她怀里一塞,跑了。 杨曼笑得挺荡漾,一低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苏君子摇头叹息,沈夜熙装不认识她,安怡宁鉴定:“杨姐你真饥渴。”盛遥捧心:“没人你就抛弃区区了么?” 姜湖叹了口气:“杨姐别笑了,咖啡都要洒你身上了。” 真不和谐。 “你不能假装没看见么?”杨曼瞪了姜湖一眼,把托盘放在桌上,让众人伸手去拿,“说起那位张老师……无事献殷勤,嗯非奸即盗。” “怎么了?”沈夜熙取咖啡的动作停了下来,张新果然…… 杨曼冷笑了一声:“还能有什么?这娱乐圈,水真他妈的浑……” “杨曼,别说脏话。”苏君子下意识地纠正,跟教训苏苒一个口气的。杨曼翻了个白眼:“平时在一起这个导那个哥的,背过身去就是狗咬狗,什么嗑药绯闻滥交堂会的全出来了。刚刚有人跟我说,前一段时间张新闹出过去精神病院的事情,被狗仔拍下来了,虽然照片不大清楚,可是也闹过一阵子,后来被人硬是压下去了。” 沈夜熙和姜湖对视了一眼:“你确定?” “不确定,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情,谁知道呢?” “盛遥,马上去核实一下。”沈夜熙站起来,“请那位张先生回局里一趟,协助调查。” 盛遥应了一声,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咖啡灌进嘴里,差点喷出来……呸,真甜,这是剧组的糖是不是不要钱的? 他扔下杯子刚站起来要去干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一脸委屈:“沈头儿,黄芪怪蜀黍不肯给我签字……”意思是说,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公民。 沈夜熙大手一挥:“管他呢!” 姜湖挑挑眉,心说好大的气魄,您有本事当着黄医生的面也这么说啊。 “好,听你的!”盛遥二话没说,转身走了,神色轻松极了,每个细胞都在欢快地叫嚣着,天塌下来,有姓沈的顶着。 35、第三十五章 黑岚 六 “好的盛遥,我知道了。”沈夜熙放下电话,然后他坐下,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顶着下巴。他的嘴唇轻轻地抿起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衬得眼睛格外深邃,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张新也不知道是被他盯得,还是因为审讯室这个地方本来就不那么和谐,显得有些烦躁,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了:“警察先生,你到底想问什么?我很忙的好不好?” 沈夜熙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张老师,我刚听说,您定期会去精神卫生中心,是么?” 张新一愣,嘴唇扭曲了一下,狠狠地瞪着沈夜熙,低声咆哮:“这是我的隐私。” 沈夜熙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不住,您现在是嫌疑人,有配合警方调查的义务。” 张新拍案而起,脸上浮起狰狞地皱纹……沈夜熙觉得这人有点轻微的面部肌肉失灵:“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嫌疑人?!” “我没证据你才只是嫌疑人,被扣留在这里质询,我要是有证据,你就直接等着进号子吧!”沈夜熙笑容隐去了,眼睛危险地眯了一下,“坐下。” “你……” “我说坐下。”沈夜熙咬着字重复了一遍。 张新还真具备那么点好汉的基本特征,比如不吃眼前亏,在沈队极有压迫力的目光和口气下,重重地出了口气,然后坐回了座位。 “我要见律师。”张新双手绞在一起。 “随便你,见完了以后我们照样有权在一定的时间扣留你。”沈夜熙靠在椅子背上,微微扬起下巴,斜视着他,“张……‘老师’,那你现在能回答我,你去精神病科干什么了么?” 外边苏君子杨曼姜湖正围观审讯过程,杨曼突然长叹了口气:“咱沈队,真他……” 苏君子不悦地扫了她一眼,杨曼把脱口而出的脏话咽回去了:“真他喵咪的帅!要找男人,绝对就要认准这种平时温柔细心,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关键时刻气势十足,遇上什么能拿起什么的!” 苏君子笑:“要么你跟他说说,反正男未婚女未嫁的,大家都这么熟了,在一起凑合凑合得了。” “去你的,我想凑合,人家干么?心里大概早有人了。”杨曼笑了笑,妆容精致的眼角扫了正在研究张新面部表情的姜湖一眼,目光颇有点不怀好意。 “真的假的?”苏君子慢半拍还没反应过来,“夜熙在谈恋爱么?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姜湖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他眨眨眼睛,有点疑惑:“有么?没有吧?我住他家一个多礼拜了,好像没见他在谈恋爱……难道是我没注意?” 杨曼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其用力之大,让在场的两位男士都担心她翻不回来。杨曼噎了半晌,才咬牙切齿地从僵硬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你注意?你就注意吃的了吧?沈队家伙食怎么样?” “啊……还不错。”姜湖心里知道杨曼不是问她这个,可是又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只能茫然地来了这么一句。 苏君子很给面子地笑场了,杨曼把姜湖的头扭过去,恶狠狠地说:“研究你的怪蜀黍吧,别让姐姐再看见你那双无知的大眼睛。” “怎么样,你觉得寄恐吓信的是这个张新么?”苏君子凑过来,“这老头子给我的感觉不好,还有他为什么这么紧张?” “他的腿在神经质似的蹭着旁边的桌子腿,停不下来,脸上很凶狠,可是眼光却很飘,不敢和夜熙接触,而被问到一些问题的时候,他桌子底下的手会突然间用力地握到一起,像是要保护什么秘密一样。” 姜湖眯着眼睛打量着张新,杨曼却打量着他,心说已经从“沈队”变成“夜熙”了,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亲近的…… “被问到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的手会绞到一起?”——这是什么都没注意到的苏君子,不得不说,有时候其实那么温柔体贴的苏哥,神经还真得是挺粗的。 “第一次是夜熙提到精神科的时候,第二次是……”姜湖声音低了下去,“奇怪,为什么他被问到‘怎么看待纪景这个人物’的时候也会紧张?” “做贼心虚呗。”杨曼身体靠在一张桌子上,双腿交叠,“你不是说他有什么……嗯,妄想症,然后还因为这个,给他合作多年的老朋友寄恐吓信么。” “可是夜熙问他‘你觉不觉得李导抓着盛遥,让他出演纪景很胡闹’的时候,他却没什么反应,给的回答也很中规中矩。”姜湖虽然在解释,可说话的语气却好像在自言自语,“而且我不觉得他像是妄想症患者,妄想症患者一般缺乏发对他人的基本信任,很难和别人建立正常的社会关系,有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和别人,因为他的幻想而导致他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所以一般看起来都是比较孤独不合群的。可是你看张新这个人……” 他摇摇头,眉皱起来,眉心处打了个褶皱,杨曼突然觉得,这小青年的侧脸真他娘的性感。 “如果不是他,那他又在心虚什么呢?”苏君子问。 “也许是其他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姜湖说得有点敷衍,他在想沈夜熙对他说的话——心理学是一门相当主观的学科,而他自己,又是一个相当主观,且自我感觉有点良好过分的,“我错了么……” “什么?”苏君子没听清。姜湖沉默地摇摇头。 正好这时候沈夜熙从审讯室里出来,一眼看见姜湖不大好的脸色,他伸手撩起姜湖额前微卷的头发,放在他的额头上:“怎么了?不舒服?” 姜湖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下:“没有。” “没有什么呀。”沈夜熙抱住他的肩膀,硬是把他从座位上拉扯起来,拖走,“走了,回家,那张什么的,让他在审讯室先住着吧。” “不是……”杨曼刚想叫住他,就见沈夜熙回头对他做了个手势:“通知盛遥,让他直接回家吧,还有怡宁……哦,怡宁有她爸在呢,今天下班了。” “这是玩忽职守。”杨曼小声说,苏君子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发表评论,就听这位彪悍的美女姐姐想了想,想开了,于是甩甩手,“算了没事,反正恐吓信这种鸡毛蒜皮严格来说也不归我们管,找几个兄弟看着点李歧志,咱们撤退了,告诉怡宁,明天把案子转出去。” 说到底……今天他们几个人过去参一脚,完全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想去围观电影拍摄现场的。 苏君子注视着沈夜熙和姜湖远走的方向,表情有一点空白:“我怎么觉得……我怎么觉得他们俩……有点奇怪呀?” 大哥,您终于发现了。 杨曼深吸了口气:“苏哥,恭喜您,老年痴呆的程度还不大严重,属于可医治范围。”然后在苏君子愕然的目光下,拎起自己的化妆包,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了。 =================================== “晚上想吃什么?”到了家以后,沈夜熙以一种非常自然的口气问。 “什么都行。”姜湖随口说,其实根本就没听见沈夜熙问的是什么。 他想不通,如果不是妄想症,究竟是什么让那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么一种正常人都察觉不到的纸张甚至通信方式恐吓李歧志,任何事情背后都会有它的原因,有些出于心理,有些出于利益。 杨曼和苏君子问了一圈下来,基本上排除了因为利益引发矛盾纠纷的可能,没发现任何人有任何动机会对李歧志做出这种无聊的“恶作剧”。 还有纪景……这个编出来的人物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姜湖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一份剧本,打算从头到尾看一遍。 被忽略的沈夜熙也没生气,转身进了厨房,放在裤兜里的手机这个时候突然震动起来,沈夜熙掏出来看了一眼……耶,杨曼? 来自杨大美女的短信一条——沈头儿,有空么? 沈夜熙从冰箱的冷冻室里拿出一块冻着的瘦肉,放在案板上先化着,然后冲了一下手,回复杨曼——有,啥事? 杨曼半天没动静,沈夜熙都把菜洗好切好,准备下锅了,手机才再一次震动起来,他漫不经心地拿起来,却在看见上面的话以后顿住了,因为杨曼说——有点事想问问你。我今天突然看上一个人,有点心痒想下手,就是怕你有意见。 这句话相当的莫名其妙,正常人看见了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指的又是什么人,可是沈夜熙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就念懂了,他下意识地抬头往客厅看了一眼——灯开着,柔柔的光打在姜湖身上,那人连外衣都没来得及脱下来,双腿叠在一起,膝盖上放着一本有些旧的剧本,好看的手指从纸页间划过……沈夜熙猛地转过身,勉强压下心里那一瞬间升起来的怒意。 他的心跳剧烈得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怒气不是对那些让人鄙视让人痛恨的坏人恶人,而是对杨曼这么一个他信任、并且从心里尊敬的同事,无数次并肩生死的战友……那种心绪陌生而让人恐惧。 因为杨曼那句话,也因为……正坐在客厅里的人。 他不知道呆立了多久,手机震动才拉回了他的神智,杨曼的短信又来了——不理我了?生气了?我开玩笑的……不过你真的是喜欢那个人啊? 沈夜熙彻底呆住了。 36、第三十九章 黑岚 七 从厨房窗户的缝隙里透进一缕极细的风,寒冷,而带着清冽的气息,在屋子里盘旋一周后,迅速被温暖融化,淡淡的情愫弥漫开来,像是角落里骤然开了一株奇异的花,然后它把特别的香气扩散到整个屋子。 那种有点甜,但是散开后又味苦的气息。 沈夜熙僵硬地转过身去,心想这可真是荒谬。 他把手机丢在一边,不想再理会杨曼,思索起手头这个也许第二天就要转给别的组的案子,想借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抽油烟机转动起来,菜下到锅里,油烟和热气扑面而来,然后菜的香味溢出来,可沈夜熙却怎么都没能成功地驱散掉心里那双温暖的眼睛。 那双泛着一点灰色的光泽、看人的时候会一眨不眨、仿佛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他一时混乱了,是因为他想不出自己应该怎么办,杨曼突如其来的提醒让他猛地惊醒到那人在自己心里已经重到不容忽视的地位,可是…… 沈夜熙不清楚,自己是应该伸手去够,还是默默地退后一步,把这样的情愫禁锢在黑暗里,让它慢慢冷却直到僵死。 如果进一步,他没有信心在这么一种工作环境和长期压抑紧张中,能和这个人,把这份感情发展下去,如果不能,他们以后该如何自处? 可是退一步……沈夜熙觉得自己会很不甘心。他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不是盛遥,没有盛遥那么高尚得近乎伟大的隐忍,没有他那种为了对方,可以压抑一切的耐心和包容。那些撕裂的尸体,疯狂的杀手,漆黑的灵魂,幻灭的美好,都让他感到疲惫,他目睹一切,然后奇异地,心里会升起某种荒芜落寞。 他不希望这种近在眼前的求而不得也变成他新的压力来源。这也许会导致他的失控,甚至有可能崩溃。 或者……沈夜熙回头看了一眼,姜湖平时看他做家务或者做饭的时候,都会过来帮忙,这会儿大概是正研究那剧本研究到紧要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一本词典,时不时地翻一下——沈夜熙无声地笑了一下,或者自己明白,自己不大可能割舍得开这样一种润物无声的温暖。 他已经见过太多让人恶心甚至心寒的东西,难道没有资格去抓住生命中应有的温情么? 突然,本来老老实实地坐在那的姜湖猛地站起来,膝盖险些撞翻茶几,他弯下腰去,呲牙咧嘴地捂住自己很可能被碰青了膝盖,单腿从茶几后边蹦了几步出来,沈夜熙不知道为什么,嘴角就不受控制地往上弯:“你突然想试试脱离地球引力了?” “我终于明白这个剧本什么地方奇怪了。” “什么地方?”沈夜熙随口问,把菜端上桌。 姜湖皱皱鼻子,好像要把香气从自己鼻子里赶出去一样,本能告诉他,自己现在非常渴望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可是理智说,还有正事没解决,他忍了忍,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式一点:“整个故事其实主线非常简单,就是正义的警察经过一连串的斗智斗勇打败坏人的故事,最后正义战胜邪恶,大团圆,对吧?” “嗯。”沈夜熙点点头。 “可是这个‘邪恶的黑帮老大’,我从头看到尾,没有看见一个跟他有关的词汇是贬义。”姜湖说,“即使是描述正面人物,在这么长的一个故事里也不可能一个贬义词也没有,也不大正常吧?” 沈夜熙把碗筷放好,想了想:“如果不是刻意为之,那就是作者心里对这个虚拟世界里的人物一种强大的感情,强大到屏蔽掉一切关于这个人的□□,像是……” 爱恋。 因为这种感情,对方身上所有的缺点都可以视而不见。比如某人呆,那就是可爱,某人反应慢,那是他思维严谨,某人总是要人百般追问才肯说出自己的看法,那是他谨慎,某人有时候对自己的事情讳莫如深……好吧,这点他不大喜欢,勉强能算是有神秘感,吸引人。 “张新……”沈夜熙顿了顿,摇摇头,“不是他,他对纪景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我也看不出他有一点妄想症患者的症状。”姜湖说。 “所以,你觉得这个剧本不是他写的?” “或者他只是自己动笔,给故事改了个生硬的结局。”姜湖轻轻地说,“‘歪曲事实的人,你会知道后果的。’” “等等,如果照你这么推断,所谓‘歪曲事实’的人应该是张新,为什么恐吓信会寄到李歧志那里?” “我不知道……可能是有什么刺激了他。”姜湖迟疑了一下,抬头问,“你能给保护李歧志的人打个电话么?那个寄恐吓信的人今天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我担心他可能会有动作。” 李歧志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平平安安地回了旅馆吃了晚饭休息了,当中没有不明身份的人靠近过他,没有意外。 “看来是没什么动作,即使有行动,他的目标也不是李歧志。”沈夜熙放下电话说,他觉得这案子也应该放下了,首先这只是个恐吓事件,除了牵涉的人员在娱乐圈里有点影响力以外,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真要处理,也不应该是他们处理。可是姜湖却放不下,这个人特别的容易认真,好像只要是他接过来的事情,就没有要半途而废的意思。 “吃饭吧,明天会有人处理这件事的。”沈夜熙给他盛好饭,“快点坐下,一会凉了。” 姜湖迟疑了一下,坐在椅子上,顿了顿,他还是说:“我不太放心,再给盛遥打一个电话吧?” 沈夜熙揉揉眉心,因为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难以拒绝这个人的要求,好在姜湖平时也是个相当能凑合的人,只要不涉及到工作,极少有什么要求。于是沈队妥协了:“好吧,打完了就老实吃饭,明天把案子转出去。” 姜湖点点头,拨通了盛遥的电话。响了四五声,盛遥没接,姜湖的眉有往一起拢的趋势,继续响,那边还是没动静,沈夜熙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大对,一直到电话自动被挂断。姜湖又拨了一次,仍然没人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跳起来,沈夜熙把自己刚刚扔在一边的手机拿起来,一边穿外衣一边打电话联系人。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了,可是纷扰的人事似乎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盛遥才到自己公寓的楼底下,就发现一辆有点眼熟的车子停在那里,他也没怎么注意,直接走过去了,可是经过的时候,车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爬出来趴在车门上,对他来了个特别春光灿烂的笑容。 盛遥觉得胃疼:“你怎么在这?” 舒久脸上的笑容立刻变成了委屈,变化之大之剧烈,表情之幽怨,让盛遥的胃更疼了,舒久抱怨说:“你刚刚答应过我的话,这么快就不算数啦?” 你可以假装那是开玩笑的——盛遥真心地想。 舒久合上车门,非常蹬鼻子上脸地凑上来,搂住盛遥的肩膀:“遥,我能请你吃晚饭吗?” 他那个拖得长长的、辗转缠绵的“遥”,成功地让盛遥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内脏以一种非常酸涩的方式翻腾起来——简单地说,就是想要呕吐的感觉。 舒久好像更开心了,得意地在他身上蹭了蹭,趁机吃点豆腐。可惜他这位对手段位同样不低,于是盛遥本着输人不能输阵的原则,伸出手指挑起舒久的下巴,指尖轻轻地在对方棱角分明的下巴刮了刮,放柔了声音:“虽然舒美人盛情邀请,可是爷今天累了呀……” 舒久一激灵,迅速放开盛遥,规规矩矩地在一边站好……盛遥挑挑眉,轻笑了一声,转身走进公寓楼,舒久想了想,决定启动自己独特的“厚脸皮特殊认知系统”,把这当成了对方的邀请,于是屁颠屁颠地也跟了进去。 下了电梯,盛遥却发现楼道里的声控灯却坏了,他皱皱眉,心说早晨走的时候这灯还是好好的呢,怎么突然间坏了?黑暗中舒久凑过来,一条不老实的手臂缠住盛遥的腰,几乎贴着他的耳边说:“你住的地方怎么这么黑呀,小心脚下。” 盛遥不客气地抓住舒久的手腕,却换来耳边突如其来的一个轻轻滑过的吻,舒久不满地说:“你都答应了,抱一抱能少块肉呀?” 盛遥刚想反击回去,突然间头皮一炸,感谢多年来出入各种挑战人类极限的犯罪现场、和各种极品人类斗智斗勇的经验,他敏锐的神经对他拉响了警报。盛遥猛地伸手掐住舒久的后颈,不怎么温柔地把人甩到一边,伴着舒久猝不及防地哀叫,一道凌厉的风袭来,擦过盛遥的身体撞在楼道的墙壁上。 偷袭者愤怒的喘息和钝器砸在墙上的声音交杂在一起,舒久把半真半假的嚎叫咽了回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用半个身体挡住盛遥。 然后借着一点微弱的光,他看清了眼前的偷袭者,舒久睁大了眼睛:“怎么是你?” 37、第三十七章 黑岚 八 “小宋……怎么是你?”舒久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一眼盛遥,后者轻轻皱起了眉头——偷袭的人,竟然是白天那个窝窝囊囊,哆哆嗦嗦拿着恐吓信要找警察宋助理。 宋助理手里提着一根又粗又长的金属球棒,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舒久。舒久再大条也感觉得出,对方身上弥漫出的杀意:“宋助理?” 盛遥兜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盛遥手指一动,没去接,片刻,电话停了,紧接着再一次响起来,盛遥仍然没有接,他决定赌一把,赌这个人并不想伤害别人。 “宋助理。”他的声音极轻,但是对方却听见了,缓缓地把头调过来,看向盛遥,脸上那种浓重的愤怒和杀意却渐渐地不见了。盛遥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宋助理看着他,慢慢地,露出一个有点羞涩又有点激动地笑容来:“是你?” 盛遥只是一笑,没说话,他的脸颊半藏在暗处,影子打在上面,清瘦,显出一种有些病态的苍白,桃花似的眼角却在这一笑中看起来特别的锐利。舒久突然觉得李导虽然偶尔会犯二百五,但是眼光正经是不错的,他真的没见过比盛遥再适合纪景这个角色的人。 “真的是你……”宋助来理拿着棒子的手松下来,“你终于愿意见我了,我我……我对不起……我让你不高兴了是么?那个李歧志,还有那个……”他猛地抬起头看着舒久,“还有这个人,景,他是个骗子,不要相信他!” 咋觉得这哥们儿今天这么不正常呢?舒久啼笑皆非,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又一脸无辜地回头看盛遥:“他说我是啥?” 盛遥瞪了他一眼——别添乱! “景,他是个伪君子!他是那些人派来骗你的,你不要相信他!” “那些人?”盛遥以一种刻意压低了又拖长了的声音问。 “李歧志,张新,还有那个冒牌货!”小宋猛地上前一步,盛遥没动。 舒久却不干了,一把抓住盛遥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别离那么近,跟你又不熟。”他这人什么都好,就一点,大概是这辈子含着金勺出生,成长又太顺利,于是老喜欢显得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出国读书,回来顺利成章继承老爸公司,当老板做董事,他出国读书,回来居然拍起了电影,气得他老爸一年半没和他说过话;别人喜欢胸大庞靓的美女,他就喜欢硬邦邦又扁又平的男人,美其名曰只有那种男人身上特别的力度感才能让他的荷尔蒙正常水平发挥;别人遇到神经病的时候,都会以一个正常人的智商尽可能地不去激怒对方,他偏要唯恐天下不乱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于是神经病怒了,盛警官也怒了,一把甩开舒久的咸猪手,拎起他的领子,把他往后一扔,顺便用自己的脚底去碾了碾舒久的脚背,成功地这乌鸦嘴里下句话变成一声低低的惨叫。还没等宋助理说话,盛遥便截口打断,把话题拉了出去:“小宋,今天你是因为看到我,才把那封都是血的信拿出来么?” 小宋惊慌起来,他以为“纪景”在责怪他办事不利:“不是的景,那封信我早就准备好了,本来打算那个冒牌货回来以后,如果李歧志再不听劝,继续拍那部充满谎言的片子的话,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样?”舒久忍不住问。 宋助理顿了一下,呼吸不稳定起来,话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果你希望,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他从地球上抹杀掉。” 这人并没有伤人的意愿——盛遥立刻得到了这个结论,他摇摇头,轻轻地说:“没人希望你去杀人。” 宋助理看着他,盛遥继续说:“我说过我讨厌暴力,记得么?”他顺口说了一句剧本里的台词,果然,宋助理的表情缓和下来,又恢复了那种欣喜和羞涩:“对,你……你一直是这样。” “那么为什么你今天把那封信拿出来了?”盛遥继续问,信封上的血液是干的,看来确实是提前写的,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于是继续问,“因为你听说李导找了新人来,觉得是另一个……所以打算提前行动了?” “冒牌货”三个字盛遥没说出来,毕竟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连个冒牌的都算不上,不过不妨碍宋助理领会精神,他点点头,有点激动:“可是我没想到是你,你真的来了!”他忽然一顿,继而有些懊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眼看着他们诋毁你、歪曲你,却什么都做不了?景……我……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把事情办妥!” 这人果然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的,舒久抱着手臂在后边看热闹,心说如果有人能明白小宋幻想的是什么的话,说不定还会觉得这场景挺有逻辑。 盛遥眉头微微一皱,因为他不清楚把“事情”办妥是什么“事情”,于是试探性地说:“你可以停下来了,我来是因为我另有计划。” 宋助理疑惑地看了看他,盛遥晃晃手里的钥匙,压低了声音:“要不要到我家里来谈?这里有点……不大安全。” 宋助理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他猛地想起了什么,举起棍子指向舒久,“还有这个人,这个人绝对不能留!” 您怎么还记得这事儿呢……盛遥心里飞快地列出个等式:舒久等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宋助理激动地说:“景,他不是好人,我亲眼看见的,他跟李歧志那些坏人是一伙的!今天不除掉他,我们说的话迟早会被泄露出去!” 舒久觉得自己特别无辜,他从头听到尾,也没能理出这俩人的话的逻辑。盛遥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舒久,不躲不闪地和宋助理对视:“如果他有问题,我会在他面前说刚才那些话么?”他尽量回忆着剧本里描述的那个纪景,语气冷下来,“还是你在质疑我?” 舒久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传说中”当话剧背景都会笑场的男人,那眼神和语气都拿捏得那么恰到好处,一点就透,简直绝代了……不去拍电影简直是屈才啊!他爸妈怎么把这么一个该上电影学院的漂亮男人当警察养大的? “你……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宋助理慌忙说。 盛遥微微眯起眼睛,用下巴点了点他手上的棒子:“我再说一遍,把那玩意给我扔了,别让我再浪费口水。” 宋助理下意识地就把棒子给扔下了——看出来了,这位就是个m,好好跟他说话就不行。 盛遥把钥匙扔给舒久:“银色的那把,你后边那间房子就是我家,开门去。” 舒久突然发现自己也有点m体质,欢天喜地地接了钥匙,屁颠屁颠地开门去了。 而另一边,沈夜熙和姜湖一个比一个动作快,沈夜熙打个电话,用简短的语句交待事情的一点时间里,两人已经下了楼启动了车子。 “多远?”姜湖问。 “没多远,开车不到十分钟,我平时去他家都走着过去,”沈夜熙说,“盛遥只是不接电话,会不会有其他什么别的事情?” “有这个可能,但是今天最好不要冒险。概率只是个统计数据,可是真的出了事……”姜湖偏过头看了沈夜熙一眼,没往下说。 沈夜熙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以他这速度,十分钟的路程也缩成五分钟了,车还没停稳姜湖就跳了出来,把工作证往小区保安面前一拍:“给你三十秒钟,告诉我四号楼所有上下楼的路线和方式。” 保安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坐……坐电梯……或者旁边有个楼梯……” 姜湖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夜熙你乘电梯上去,我走逃生通道。” 沈夜熙:“……” 到底谁是头儿? 舒久打开门,回过头来对那两个人说:“好了,进来吧。” 盛遥本能地不想把后背送给一个精神状况不大稳定的人,又不放心让这个精神状态不大稳定的、明显对舒久有敌意的人越过自己。迟疑了片刻,他慢慢放松下来,试着对宋助理微微一笑:“进来吧。” 说完率先转过身去,对舒久做了个“进去”的口型。舒久做了个鬼脸,这时,他无意间抬起头,越过盛遥的肩膀,正好对上宋助理的视线。宋助理的目光从盛遥的背影上移开,里面有浓雾一样的夹杂着疯狂的迷恋,对上舒久的一瞬间,突然浮现出彻骨的恨意和嫉妒。 舒久不明白那么暗那么黑的地方,自己是怎么把对方的神色看得那么一清二楚的,也许是宋助理的表情太过明显、情绪太过外露。这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嬉皮笑脸的表情褪去——他看懂了,这神经病是真的想杀他。 盛遥在舒久表情变化的刹那就反应了过来,猛地转过身去,瞳孔骤缩——宋助理从兜里拿出一把枪来,而枪口正对着舒久。 盛遥的冷汗一下子下来了,他哪来的这东西?! 宋助理的手颤抖着,整个人处在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景……你、你让开……” “你想干什么?”盛遥却把舒久挡得更结实了,他牵扯着自己的嘴角,冷笑了一声,“怎么,扔下了棒子,又换上把□□?你想用那玩意打谁?来,照着这里打。” 他的手指轻轻地点点自己的胸口:“枪法怎么样?看得清楚么?用不用我走近一点让你好瞄准?” “盛……”舒久吐出半个音就闭上嘴,改口,“纪景!” 盛遥冷笑一声,没吱声,他余光瞥见电梯运行了起来,从自己这楼下去,又径直往上……看起来是有什么来了。 38、第三十八章 黑岚 九 不得不说他运气不错,因为上来的人就是沈夜熙。 而与此同时,姜湖爬楼梯的速度比电梯还要快一些,他看似单薄的身体里居然有不小的爆发力,十楼跑上来,连喘息声都能压得低低的,脚步也轻得像猫一样。身体紧贴在墙壁上,从楼梯口滑上来的时候,正好听见盛遥那句颇为爷们儿的“用不用我走近一点让你好瞄准”。 姜湖一眼就看见宋助理手里的枪,他停下脚步,慢慢地把手伸进外衣兜里,掏出安捷偷偷塞给他的袖珍□□。 他拔枪的速度很慢,不像沈夜熙那么果决,似乎犹豫着什么一样,可是目光却没从宋助理的后背上错开一分,举枪瞄准行云流水一样,极稳,就像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随后他的枪口对准了宋助理的心脏,枪里只装了一颗子弹,但是姜湖心里清楚,这对于自己来说,这已经足够了,除非对方有两个人—— 沈夜熙问过他,在这个妄想症患者的幻想里,把盛遥当成了什么呢? 姜湖的回答是句反问,如果他对剧中的人物怀有病态的感情,那么他对这么一个导演拉过来的‘冒牌货’,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呢? 而现在这副情景,简直就像是应验了他的猜测一样,姜湖的手指弯起来,扣住扳机,只要……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他发现宋助理的身体在很小幅度地颤抖着,这人情不自禁地双手握着枪,手臂在有意无意地往旁边偏,脚下还躺着一根疑似金属的球棒,姜湖的手迅速松开来,他犹豫了片刻,又以同样慢的速度把□□收了回来,放重了脚步,走过去。 宋助理被这声音惊吓到了,猛地转过身来,枪口对准他:“你、你是谁?不要过来!” 姜湖双手微微举过肩,眼睛却看着他身后的盛遥:“纪景,你没和他介绍我是谁么?” 果然宋助理似乎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盛遥,对着姜湖的枪口微微下落,这时电梯门开了,沈夜熙从里面走出来,他第一个反应是伸手摸到自己的腰间,却在看见姜湖和盛遥的表情之后又把手放了下去。 盛遥会意,立刻把话题接过去,他没解释姜湖是谁,也没说其他的,只是正色下来,沉声问:“怎么,计划有变?” “不太顺利。”姜湖把手放下来,直接走过去,和宋助理擦肩而过,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像是完全把这个生物给忽略了,其他三个人心里同时捏了把汗,沈夜熙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都快把他的身体给震离地面了。姜湖的语速比平时要稍微快一些,带着点急促和微微地气喘,“你最好赶紧离开这里,他们恐怕知道你住的地方了。” “我的车就在楼下,你收拾一下,尽快跟我走。”沈夜熙也插进来,对盛遥说,余光却没有片刻离开危险的宋助理。 古怪的是,盛遥明确地告诉宋助理,舒久没有问题,他完全不相信,反而是和姜湖几句鬼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对话,却让宋助理轻易地就放下了武器。 他甚至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拉住姜湖的胳膊——这动作让沈夜熙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然后问:“怎么了,你们在说景的那个计划么?出了什么事,景有危险么?” 姜湖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故意顿了一下:“我现在还不太清楚,只是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宋助理说到这里,又突然神经质地停下来,摇摇头,“不,不别告诉我,还是别告诉我了,告诉我不安全,他们能看见我的脑子……” 姜湖做大惊失色状,反手一把抓住宋助理:“你说什么?” 舒久觉得自己的日子没法过了,这非业余选手咋一个比一个专业呢? 沈夜熙则时刻注意着危险分子宋助理手上那把作为疑似危险元素的东西,枪口虽然向下垂着,可是却因为离姜湖太近,一下一下地从他身上擦过去,沈夜熙觉得每擦过一下,他自己的心就抽一下。 宋助理神神叨叨地说:“他们,就是那些监视我的人,有一种东西,能看见我的脑子,真的!”他转过头去以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盛遥,“是真的!景,你的事情我不是故意泄露出去的,是他们读了我的脑子!” 姜湖立刻想到,这有可能是他的作品被盗用而导致的,于是问:“他们……是那些人么?” “是的,就是那种会隐形的恶魔,他们无处不在……”他打了个寒战,“景,你快和他们走,我怕……我怕晚了他们会找到你!” “那李歧志是怎么回事?”沈夜熙问。 “李歧志是他们的走狗,他和张新一伙人受那些恶魔指使,歪曲事实,把景说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人,然后打算用这个去欺骗无知的大众!” 多曲折啊——这是津津有味的舒久。 这脑子咋长的——这是目瞪口呆的盛遥。 终于知道他妄想的大概方向了——这是颇有进展的姜湖。 把那破枪离姜湖远点——这是胆战心惊的沈夜熙。 姜湖对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知道了,这事情我来解决。夜熙舒久,你们先带纪景走。” “等等!那个林信……” “他不叫林信,真的林信被我们清理掉了,他是舒久,是纪景插在那边的眼线。”姜湖发现宋助理的眼睛里飞快地划过一丝迟疑,于是一把拉过他,指着舒久说,“你看他那德行,林信要是他那靠不住的样子,李歧志那伙人还用得着我们费事么?” 舒久噎住……喂,那小青年,你怎么说话呢? 盛遥像是和他心有灵犀一样,偏头充满了警告意味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丫再搅局,老子就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舒久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宋助理比较相信姜湖的话,疑惑地看了一眼舒久,后者立刻在盛遥警告的目光下露出一个奇傻无比的笑容,果然,傻得连精神病人都被雷到了,宋助理戒备的目光转为鄙夷,不再看他了,转向盛遥:“景,你先和他们走,我来帮你们断后。” 姜湖回头示意沈夜熙,沈夜熙瞪眼:“想都别想,姜湖你给我过来!” 姜湖这回连头都懒得回了,拉着宋助理就往楼梯那边跑:“你们坐电梯下去,我们从另一边可以引开视线。” 盛遥张张嘴,浆糊啊浆糊,你没看见沈队脸都绿了么? 沈夜熙这才发现姜湖行动力之惊人,完全来不及阻止,就看见他拽着那神经病飞快地冲向楼梯,期间神经病同志还回头对盛遥做了个悲壮的表情:“景,保重!” 姜湖你死定了…… 盛遥偷偷看了一眼浑身低气压的沈夜熙,小心翼翼地往舒久那边挪了几步。三人都沉默,时间慢慢地过去,沈队突然爆发,大步向楼梯口走去,然后……迎面撞上了姜湖,后者手上倒提了一把□□,娘的,还是真货! “人在拐角的地方,被我打晕了。”姜湖说,笑了,“不过我还是想说,夜熙,多谢你……”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那一枪我可能就开下去了。 人最大的隐私在心里,在灵魂,对于那些能看到别人灵魂的人,久而久之,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份自负在,知道对方的秘密,甚至凌驾在周围的人之上,变得不像自己……这时候就需要有人能在旁边冷静地提醒,哪怕是质疑,是劈头盖脸地骂自己一顿。 他想沈夜熙说出来的话,无论是那些看起来很吓唬人的训斥,体贴细心的照顾,还是冷静地质疑,都让人感觉那么温暖,让人那么……说不出地想要靠近他。 沈夜熙没理他,压着火走下楼梯,把昏迷在墙角的宋助理铐起来。盛遥拍拍姜湖的肩膀,摇头叹气:“小同志,你捅马蜂窝了。” 姜湖不懂“捅马蜂窝”的意思,以为他说的是个问句,于是挺奇怪地回答:“我没捅呀,冬天哪来的马蜂窝给我捅?” 盛遥于是决定先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挖个坑,等着到时候方便给沈队抛尸…… 又过了一会,警笛声响起来,干活的和凑热闹的一众人马都到齐了,李歧志居然也来了,不知道是谁通知的他,又或者是,他本来就知道什么。 那死拖着盛遥耍赖地逼人试镜的老顽童一脸的疲惫,站在苏君子身后,呆呆地看着警官们把已经醒过来一脸木然的宋助理押上警车,张了张嘴,“对不起”三个字却卡在了喉咙里,只看得到干涩的嘴唇在颤动。 宋助理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尖。 盛遥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他靠在一辆警车的门上,问姜湖:“我们俩是不是也做了一回骗子?你说……他以后会怎么想?” “大概会想我们和‘他们’是一伙的,而你只是他们找到的一个‘酷似’纪景的人,特意来骗他的。”姜湖轻轻地说。 “……当反派的感觉真糟。”盛遥顿了顿,自言自语似地说。他想起了那杯被塞在自己手里的甜得惊人的咖啡,别人喝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应该是只有自己那杯被多加了糖。是小宋特别嘱咐端咖啡的年轻人了么?因为纪景嗜糖? 两人沉默了,忽然,站在不远处的李歧志却突然开了腔,他说:“我本来想把这件事情瞒下来,是我错了么?我……我不知道他病得那么重……” “李导,关于生死盟约的剧本,你有什么想说的么?”苏君子轻轻地皱皱眉,语气有些强硬。 李歧志摇摇头,半晌,才轻声说:“小宋本来是电影学院编导系的学生,在学校里的时候成绩很好,可是毕业以后一直郁郁地没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后来经人介绍给我当期助理……” 他本应欣喜若狂,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有才华的,只是苦于无人赏识,这个工作给他一个近距离接触名导的机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他给我看过自己写的剧本。”李歧志闭上眼睛,捏着自己的眉心,“可是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有才华就能做的,一个好的剧本,不一定要从中表现多深邃的想法,多哲理的意韵,而是要吸引观众,要能卖得出票房,我想他如果不明白这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真正好的编剧……” 他没想到自己满心欢喜地递上自己的心血,等待名导的认可,对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翻了翻,就否定了他的一切。就像梦想把血液煮沸了,却被人用冰水灌顶一样。 “那张新呢?”姜湖问。 “他是我老伙计了。”李歧志说,“他老婆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跟人跑了,只剩下他抚养着一个女儿,可是那姑娘前年的时候出了场车祸,被撞成了植物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从那以后,我就觉得他写出来的东西像是变了个风格。”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李歧志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自打这部戏开拍以来,叹气的频率格外地高:“我以为是他精神上受了打击,性情变了。因为他女儿出事以后,老张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大稳定,有时候会突然特别的神经质,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还吞过半瓶安眠药,幸好发现得早……” “所以他会去精神科,是去拿抗抑郁的药么?”姜湖问。 李歧志点点头:“他出作品的速度、风格的违和感,甚至那些传言……其实我早就怀疑,只是……” 碍于人情,碍于感情,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说问口的。 “我怀疑过他有几个固定的枪手,可是我居然不知道,这其中就有我的助理。” 宋助理的才华,和张新多年来对市场的把握……这应该是个天衣无缝的组合,然而前提不应该是,有那么一个被压抑的年轻人的声明被埋没,用灵魂塑造的人物被扭曲,用心血浇灌的故事面目全非。 对于宋助理来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骗子。 可是他连给暗暗爱恋了许久的人送杯咖啡,都习惯了以张新的名义。 这个城市的夜空在人间灯火下,黯然失色,有多少人能在夜幕降临以后,安心地躺在自己床上,一夜无梦的好眠整宵呢? 对了,杨曼说:“宋助理曾经用过黑岚的笔名,他的真实姓名叫宋晓峰。” 他也是有名字的人啊。 39、第三十九章 子夜谈 一 姜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然后他又看见了那个孩子,这段时间以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孩子。 他苍白、瘦小,亚麻色的头发,湛蓝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还有一个小小的塌鼻梁。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姜湖心里突然就生出一种绝望,纵然他已经看过太多的死亡和毁灭,也仍然不能对此麻木。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迷惘于生命这种特殊的存在。 然后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影子,没有脸,也没有表情,只是一个人形的、全黑的影子,高高地举起一个巨大的锤子。 姜湖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他张开嘴:“no,don’t…”可是却没有半个音符从他嗓子里出来,他闭上嘴,意识到又一次的折磨开始了。 他听见笑声,然后巨大的锤子极速地落在那孩子的头上,姜湖没有闭上眼睛,他甚至感觉到温热的血浆扑在他的脸上、身上,那孩子的头就像是个破裂的气球,头骨全部被破坏,可是身体依然血肉模糊地站在他面前。 尖锐的叫声像是利剑一样,以一种要刺穿他耳膜的气势向着姜湖扑过来,他的身体向后倒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牵了无数条丝线的木偶,有那么一双眼睛如影随形一样地跟着他,控制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 然后他醒过来,屋子里只有床头柜上夜光的闹钟那一点微弱的亮,四下静谧极了,他伸开已经蜷起来半宿的腿,然后又在触碰到被子底下的冰冷时缩了回来,伸手打开电热毯,又躺了一会,却没了睡意,于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因为那天他自作主张单独引开宋晓峰的事,沈夜熙已经好几天没好好搭理过他了,而最让挂心的是宋晓峰那把枪。那是把真枪,相当危险,并且里面有子弹,甚至那天宋晓峰还打开了保险栓。然而几天过去了,究竟那把枪是哪里来的,一直没有线索。 那就像是宋晓峰凭空编出来的一样,他幻想到这里,就有人在适当的时候递上那么一把凶器。姜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他就是觉得这件事情透着古怪。 他想着这件事情入睡,却梦见了那个孩子。姜湖捧着杯热水坐到了阳台上,静静地,用模糊不清的视线透过窗户望着小区里结了冰的水塘,差不多家家都熄了灯,除了风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就像是当年上学的时候一样,分析着自己的心理。他知道那个漆黑的影子是谁,也知道那长得丑丑的孩子代表谁,可是即使知道,他仍然难以按着咨询流程自我慰藉。 所谓医者难以自医,其实就像是他现在这种状态,每每静下心来,按着为别人做咨询的态度对自己说话的时候,就会听见另一个反对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这样,就像是已经精神分裂了。 沈夜熙睡着了以后比较容易被惊动,迷糊中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想出去看看,顺便给自己弄点喝的,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姜湖的房间门是开着的,被子堆在一边,人却不见了。 沈夜熙皱皱眉,走过厨房,正好看见姜湖坐在阳台的地上,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底下是睡裤,透过落地窗往外看着,手里捧着一杯水,有外面的灯光照进来,打在水里,映着他的指尖像是透明的一样。 他没有戴眼镜,眯着眼睛出神似的,肩膀微微弓着,显得特别单薄。 沈夜熙觉得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他走过去,放柔了声音,轻轻地问:“怎么大半夜不睡觉?” 姜湖走神走得厉害,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沈夜熙注意到他的肩膀紧了一下,手肘曲起来,下意识地做了个似乎要准备攻击的动作,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放松身体,就像刚刚那一下是自己的错觉一样。 姜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一下:“我吵醒你了啊?不好意思。” 沈夜熙转身回客厅,拿过两个抱枕,扔给他一个:“坐地上也不嫌凉,垫着点。” 姜湖乖乖地接过去。沈夜熙坐在他旁边:“说说吧,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 “……突然睡不着了。”姜湖轻描淡写地说。但是沈夜熙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午夜的时候突然被面目狰狞的噩梦惊醒,然后自己随便找点什么事情做,挨过漫漫长夜,一宿无眠。 姜湖来了以后,如果有谁心理压力大到无法承受的时候,就会找他聊一聊,这个人每次都是认真地听着,然后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话,让人听着听着,也就跟着他平静下来。安怡宁甚至说过,即使姜湖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坐在身边,都让人有种被治愈的感觉。 沈夜熙突然想,每个人都被允许愤怒失控,然而只有这个人不行,因为他是医生。于是他只能在午夜的时候因为噩梦而起,悄无声息地坐在地上,第二天早晨的时候继续整理好自己的精神,扮演自己的角色。 那么寂寞,那么克制,却又偏偏要以那么拒绝的姿态。甚至在深夜里独舔伤口的时候被人打搅,都能极快地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 不是出于什么目的,甚至不是出于不信任,只是习惯使然,只是……他似乎不相信有什么人能够帮他,能够救赎他。 沈夜熙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觉是心疼还是愤怒了。 “对不起。”姜湖突然打破沉默,沈夜熙一愣,只听他继续说,“那天我不应该自作主张,是不是让你很难做?” 姜湖其实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他那天的表现基本上是完全忽略了沈夜熙才是队长这个不幸的事实,顿时就明白了盛遥说的“捅马蜂窝”是比喻什么的,要是换个小心眼一点的上司,估计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虽然他知道沈夜熙不是那种人,可还是觉得相当的不好意思。 尤其是最近沈夜熙在不明原因地生气。 沈夜熙觉得额头上有根筋在一跳一跳地疼,自己不是为这个生气的好不好。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放松身体靠在墙上,摇摇头,想说什么,又像是觉得啼笑皆非似的,有点古怪地笑了一下:“你那浆糊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 姜湖愣了一下,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沈夜熙在想什么,但是自己先前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了,于是也没打算把这个尴尬的话题再进行下去,笑了下,没说什么。 沈夜熙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姜医生,反正你也睡不着,不如加班吧?” “啊?” “莫局不是一开始怀疑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么,想不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姜湖想了想,说:“我大概听说过,我来之前,你们这里曾经接收过一件重大毒品走私案,据说队里伤亡挺惨重的,你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你们还失去了一位同事。是这个么?” “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沈夜熙挑挑眉。 “一开始每个人都来找我说过一遍,除了你,那位殉职的警官叫方谨行,连杨姐和我说起来的时候中间都哭了一次,大家都很怀念他,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很难从他的死亡中缓过来。他们说方警官生前是你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搭档,当时他们赶到的时候,是你抱着他的尸体,呆坐在地上。可是后来你对他的死因只字不提,只是说记忆一片空白,所以莫局才会怀疑你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不提他,是不愿意想起他,”沈夜熙十指交叉在一起,目光垂下来,好像在看着地面发呆,“有时候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情翻过去,不再想要轻松很多,可是却做不到。” 越是想忘记的事情,就越是忘不掉。 姜湖坐正了,即使看不大清楚,他还是尽量把目光放在沈夜熙的表情上,又回到了专业状态,专注极了:“你可以慢慢说。” “你什么都能明白么?”沈夜熙一笑,半侧过脸去,斜着眼睛望着他,“医生,你有过那种命悬一线的时候么?” 姜湖一愣,想了想:“大概有吧,我和安叔叔就是这么认识的。” “你和一个陌生人走在一起,然后你们经历了一场灾难,后来成了朋友,不是很幸运么?”沈夜熙轻轻地说。 姜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恰当的表达方式:“人们无法决定自己是幸运的或者是不幸的,只能在最坏的情况做到自己最好。” “那为什么有的人到了关键时刻,会变得让人觉得陌生呢?” “简单的说,外界的环境作用人身上,然后人们自身的特质会把这些转化成不同的反应,”姜湖轻轻地说,“就像是黑箱。一般来说,人们自身的特质是不会改变的,如果你觉得在绝境下,某个人让你感到陌生,那只是你还没能通过日常的交往,完全了解他的特质。”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那么一瞬间有点倦怠,像是悲伤,又像是隔着很久的时间,或者很宽的空间,淡淡地、嘲讽地看着什么人,这使得他显得不那么专业。 也许是夜晚太容易让人忘记伪装,沈夜熙想。 40、第四十章 子夜谈 二 “我们当时对对方的实力估计错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和方谨行两个人已经被对方包围了,他们都是荷枪实弹的亡命徒,一群为了钱能把爹娘都卖了的畜生,本来人命这种东西在他们看来,是最不值钱的,我们都做好了交代在那的准备,但是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提出要扣留我们两个人,做为和警方交涉的筹码。” 沈夜熙的后脑勺顶着墙壁,微微扬起的下巴上有一点微微露头的胡茬,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小臂露在外边,也不嫌冷,手掌有些薄,腕骨极突出,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之后我们两个被缴了械蒙上眼睛,分开了带走,等我的眼套被解下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在一个漆黑的地方,没有灯,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没有来巡视的人。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才能从缝隙里分辨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就像感觉剥夺?”姜湖问。 “大概吧。”沈夜熙点点头,他每次闭上眼睛,都能把那段时间里感觉到的东西清晰地描述出来,那种黑暗实在太刻骨铭心,他有时候想不通,为什么人们总是有那么多的智慧,去发明那些近乎天才的折磨自己同类的方法? “你靠什么度过那段时间的?” “我在想逃出去的办法和他们下一批货物到底是要运到哪里。”沈夜熙淡淡地说,那些伤害好像都在他的强韧下变成了回忆,男人的眼睛太亮,乃至于很多人在被那样的目光逼视着的时候都忍不住想要退却,“我不能睡觉,因为心跳的声音太大,吵得我睡不着。可是在我还没研究出结果之前,就见到了谨行,当时照进来的光让我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两个人把他推进来,他的眼神有点呆滞,那段时间里,人瘦得脱了形。” 沈夜熙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那副鬼样子。那俩狗娘养的毒贩子的说话的声音震得我头疼,他们把一把刀扔在我们俩中间,说只有一个人能看见外面的天光,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让我们自己抉择。”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看着姜湖,大概是从床上爬起来的缘故,姜湖额角的头发有一点翘,淡淡的光泽流转间,显得年纪小了些,沈夜熙忍不住伸手把他翘起的头发压下来:“你猜后来怎么样?” 姜湖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沈夜熙有些意外似的:“我以为你会猜,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朋友呢。” 姜湖认认真真地说:“在我看来,那种情况下,你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符合逻辑的。” 沈夜熙撇撇嘴:“你刚才还说环境总用人的特质来使人们产生反应,特质是一定的之类的鬼话呢,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贪生怕死出卖朋友的人?” 姜湖让他问得噎住了,觉得自己有必要泡杯咖啡提提神,半夜加班真不是人干的,脑子不那么清醒的情况下果然容易出错。 沈夜熙像拍小狗一样地拍拍他的头:“你咋那么实在呢?” 姜湖挺抑郁,他忽然觉得沈夜熙这种驴人其实不需要心理咨询,自己在他眼里完全就是个取乐的,沈夜熙的手慢慢往下滑,勾住姜湖的脖子,然后哥俩好似的搂住他的肩膀,姜湖想不动声色地躲开,却发现沈夜熙又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我当时就想,对方说的‘看见外面的天光’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我们这边调集好了谈判专家,打算和他们斡旋了,这帮人耍花样,把我们两个中的一个弄出去秀一圈,然后用另一个做为要挟。” 姜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沈夜熙的神经粗得惊人,可是没想到这家伙的神经已经粗到能挑战人体极限的地步——在被感官剥夺了不知多久以后,还能够有条有理地通过只言片语推断自己的情况,这种驴人,怎么可能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莫局终于也老年痴呆了么? 对方突如其来的身体上的亲近,让姜湖觉得有点别扭,他往旁边蹭了一点,挣脱沈夜熙的爪子,沈夜熙也假装没在意地收回自己的手,合在一起搭在膝盖上,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然后我捡起那把刀,站起来,向谨行扑过去,装作脚步踉跄的样子,把刀捅在墙上,扑到他身上。旁边的混账们笑起来,我趁机在他耳边快速说了我们的处境,要他配合我演一出戏。” “你想让他们觉得你们两个自相残杀到力竭,他们既然需要有一个活着的人拿出去给谈判专家们看,所以自然会有人上来拉开你们,然后你可以伺机夺枪么?”姜湖问。 沈夜熙给了他一个惊愕的眼神,随即笑起来:“我那时候的搭档怎么不是你呢?” 说完他沉默下来,脸上的笑意渐渐退下去了,男人的脸上有点萧瑟,又有点不知所措,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低地说:“他给我打了暗号,表示他明白我的意思了,然后配合着我,和我一起打做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那把刀子就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传……后来他气喘吁吁地把我按在地上,手劲出乎意料地大,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他,看见了他的眼睛——你知道那种眼神么?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他是真的想杀我。” 这回姜湖没出声,只是睁大了眼睛。 “然后他把刀子对着我的心脏捅下去,稳……又那么准,没有一点犹豫。‘出其不意,一击必杀’,这是我在他耳边说过的话,没想到,没想到……” 沈夜熙闭上眼睛,低低地惨笑了一下:“他宁可相信那帮杀人犯、人渣的话,也不肯相信我,宁可杀了我来换取自己活着出去的机会,也不愿意最后一次和我并肩作战。他要杀我,我最好的兄弟,同甘共苦那么多年的兄弟要杀我,你想象得出么?” 一瞬间信仰的崩溃,一瞬间能够把后背交给他的人,就这么叛离了自己,刀剑相向,一瞬间……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人,无援无助。 “我哪里错了?”沈夜熙喃喃自问,然后他看着姜湖,以一种对方从没有见过的,带着迷茫和痛苦的眼神问,“我到底哪里错了?” 姜湖想起大家描述中的方谨行,热心又外向的一个人,原本和盛遥两个是一对活宝,俩精力过剩的年轻人走到哪闹到哪,原来办公室里百分之八十的欢乐都是这两个人带动起来的,工作的时候又是最认真负责的那么一个,他去世以后,就连盛遥都安静了很长时间。 由于沈夜熙记忆出现空白,说不出方谨行究竟是怎么死的,最后局里按照推断和惯例,给了他一个烈士的称号,家属享受烈属待遇。 现在姜湖终于明白了,沈夜熙的“失忆”其实是一种沉默,因为这样的真相说出来,对大家,对方谨行,甚至对他自己都是一种伤害。 沈夜熙沉默下来,他的膝盖弯起来,双手换在上面,就像是抱着自己一样,这是一种极没有安全感的、近乎自卫的姿势。姜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沈夜熙的手臂上。 沈夜熙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猛地搂过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怀里。他的怀抱坚硬、宽阔,手臂紧紧地勒着姜湖的肩胛骨,姜湖先是僵了一下,随后伸手环住沈夜熙的后背,两个男人都被对方硌得有点疼,但他们以这种沉默而无言的方式,相互慰藉着。 当然,当沈夜熙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往下滑的时候,某人是存了纯洁的揩油目的的。 虽然不软,但是好细……沈夜熙想。 姜湖几乎在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腰的时候就反应很大地躲开了,还十分煞风景地笑出来:“嘿,我怕痒!” 以后月月扣你工资,扣得你穷得叮当响,只能靠老子养,老子想摸哪摸哪!沈夜熙不爽地放开他,心里恶毒着。 “后来呢?”可能是看到沈夜熙脸色不好,有点危机意识的姜湖及时岔开话题。 “……我躲开了,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他就在后边逼着我不停地躲,不停地闪,旁边的那俩混蛋看得高兴了,还吆喝着叫好。有人伸脚把我绊倒,他站着,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那时候我想,死就死了吧,也比人们自相残杀,让畜生看热闹强。”沈夜熙轻轻地笑了一下,回头问姜湖,“你冷不冷?加件衣服吧?” 姜湖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用说话,沈夜熙只是需要倾诉,并不需要慰藉,姜湖知道,当他隐瞒下方谨行的真是死因、并在伤愈后重新回到警队,毫无芥蒂地继续工作的时候开始,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就已经过去了,是可以放下的事情,只等着时间慢慢地来治愈那道留在那里的伤疤。 41、第四十一章 子夜谈 三 “起来,别在这坐着了,我都冷了。”沈夜熙站起来,把姜湖也拉起来,推着他进卧室,“去,进屋去,上床盖上被子。” “……啊?”姜湖忽然意识到,在这场对话中,他一直没能掌握节奏,每次他试图如此的时候,就会被沈夜熙给岔开,这家伙平时发号施令习惯了,全部肢体语言都充满了控制感。 不过坐在被子里听他说这种……嗯,沉重的事情也太夸张了吧? 姜湖为难地看了一眼被子摊成一片的床:“你要是冷的话我把空调打开吧?等我再搬把椅子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沈夜熙已经爬了上去,把被子拉起来盖在身上,拍拍自己旁边:“快点,上来。” 姜湖纠结地看着他。 沈夜熙笑了:“行了,你别纠结了,什么都当事,给你个棒槌就当真。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又没真让你给我做心理咨询,真需要也得挑个风和日丽的黄道吉日啊,就算不挑黄道吉日也得找个你睡醒了的时间是不是?”沈夜熙再次拍拍床,“上来上来,哥把故事给你讲完了,争取把你哄着了。” 姜湖站在床边不言声,只是用一种特无奈的眼神看着沈夜熙,后者觉得自己从对方的眼神里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好像是在无理取闹。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姜湖好像就没跟谁发过火,以前苏君子就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自打姜医生来了以后,苏警官就光荣退居二线了。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以前局里的那帮宝贝丫头们没事老因为一点芝麻绿豆的屁事来麻烦苏君子,就是因为苏哥脾气好,怎么“搓揉折腾”也不烦不生气。而现在这个被折腾的“美差”则大多数落到了“新好男人”姜湖头上。 理由是,姜医生不单脾气更好,人家还是单身! 沈夜熙觉得姜湖现在看自己的表情,就像他被要求拿着长长的清单,替警花们打车出去买甜点和零食时候的表情,于是他被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定位打击到了。 不过最后姜湖还是在沈夜熙的坚持下上了那张本来很大、现在因为躺了两个男人而显得有点窄小的床,沈夜熙伸手把床头昏暗的小灯打开,转过身去,挡住自己不住往上提的嘴角。 大概是出于心理作用,他觉得隐隐约约靠在一边的那个身体上,好像有种极轻极浅淡的香味,有种能让人心里安宁下来的力量一样。沈夜熙替他把被子拉好,双手枕在脑后,后背靠在竖起来的枕头上:“什么时候困了你就什么时候睡吧,明天周末不上班,你随便睡,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我不叫你。” “我没那么多觉。”姜湖笑了一下,偏过头问他,“方谨行的死因,你不是都装失忆瞒过了所有人么,为什么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么?”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柔化了他的五官,有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模糊不清,柔软而卷曲的头发蜿蜒着下来,轻轻地留一个发梢搭在脖子上,沈夜熙有片刻的失神,下意识地接过来:“你会么?” 姜湖反而一愣,他顿了一下,才轻轻地摇摇头:“你知道么,如果我知道了真相,却和你一起掩埋这件事,是不符合职业准则的。但是我想……如果是我是你,也多半会选择把这件事情永远地咽下去吧。” 评价死了的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有的时候只能给活着的带来负面作用。 有的人说,真相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权利被公诸于众。可是姜湖有时候会想,有些真相真的应该被说出来么?到时候能得到的好处是什么,又会让人们失去什么呢? 倒不如深深地埋在脑子里,等待记忆迷失在时间里,或者带到坟墓的另一端。毕竟,这世界上,关于生存和死亡的秘密实在太多了。 “他见我已经放弃等死了,突然就停了下来,以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看着我……像是憎恨,像是快意,还有很多很多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沈夜熙的声音和音调都不高,像是大提琴一样,语速很慢,描述性的词汇特别的多,因为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一闭上眼睛就萦绕不休,“他对我说,沈夜熙,你知道么,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姜湖明白了,沈夜熙之前那句自语一样的“我到底哪里错了”,原来是针对这句话。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比较让人难以忍受的人?”沈夜熙像开玩笑一样地问,可姜湖没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苦意。 “你有时候会刚愎自用,发号施令的时候不大会顾及别人的想法,平时又有些圆滑过头,让人觉得有些假,分不清你是真心的还是虚情假意。”姜湖顿了一下,总结说。 沈夜熙偏过头去,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我问你一声就是客气客气,没真心想听批评——话说我有那么险恶么?” 姜湖无声地笑起来:“盛遥的私生活一团糟,已经不是一两个人下班的时候堵着他,指责他不认真对待感情了。杨姐不大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上火时逮着谁谁倒霉。怡宁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愿意别人心情好,她的话就是软暴力,所有的汉字都能被她调动起来去损人。对于君子而言,家庭永远比工作更重要,一个电话说女儿生病,就算国家主席正坐在□□上,也别想留下他。” 沈夜熙突然觉得自己办公室的人员素质有待提高。 可是姜湖接着说:“但是这不妨碍他们都是好人,是最优秀的警探,盛遥敏锐,君子细致,怡宁周全,杨姐雷厉风行。夜熙,如果你自己都对自己没信心,又怎么能给我们信心呢?” 安怡宁谈起以前来,说以前的时候,沈夜熙就是个混蛋,让他放在眼里的人没有多少。工作上要是有谁办事不利,那鸟人绝对是张嘴就骂,用词还相当不和谐,可是从医院回来以后,他几乎没有吐过什么脏字,笑容变得多了,说话的之前思考停顿的时间长了。 姜湖想,沈夜熙虽然嬉皮笑脸,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不时掺杂玩笑,却还是受了不小的影响,即使这件事真得让他变得看起来更成熟稳重,人更容易相处了些。 “杨姐说,都被你骂习惯了,有时候还觉得听你骂人特别爽,可是现在每次觉得要挨骂、等着你的狂风暴雨时,又总是什么都没有,感觉相当不好。她还说,看你明明自己憋屈还要微笑的时候,她会觉得特别……”姜湖忽然卡住,差点直接把杨曼的话复述出来,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改了个稍微文雅点的用词,“……胃疼。” “她说的是蛋 疼吧?”沈夜熙凉飕飕地说。 姜湖假装没听见,继续很纯洁地追问:“方谨行说完这句话之后呢?” 沈夜熙笑了笑,也没继续逗他:“然后我就突然不想死了。” “我不知道我哪里对不起他,让他这么恨我,恨到想让我去死。我觉得不值,”沈夜熙把枕头放下来,拍拍姜湖的头,“躺好了,我关灯——其实我可以为你们每一个人去死,我没爹没妈,更没什么亲戚,一辈子出息不大、朋友不多,有几个都在这了,我真觉得无所谓,一命换一命,死了也高兴。” “可我又为什么要为一个不领我的情,一心一意恨着我的人死呢?”沈夜熙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不划算。” “然后你想杀了他?” 沈夜熙关了灯,也躺下来,顿了顿,随后轻轻地说:“没有,愤怒和想他死是两回事,我只是想揍他一顿。后来……后来我把他按倒了,我们俩人四只手就在那争夺那把小破刀,都饿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体力也是半斤八两。说起来也巧,这时候正赶上毒贩子们自己内讧了……好吧,其实也没那么巧,是我们这边一个当卧底的兄弟挑起来的,一直看着我们的那俩混蛋也有点镇定不下来了,不多时,外面就都是枪声和叫骂声了。” “听着就气势汹汹的,方谨行被一个爆炸声吓了一跳,走神了,于是我趁机夺过他的刀,一拳揍在他肚子上,把刀子甩到墙角。又在他脸上打了一拳,他被我揍得偏过头去,好像还掉了颗牙,却用那种特别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在惊讶什么,是我居然把他放倒了,还是我没有趁机捅死他?”沈夜熙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直接溢出来的,低沉而模糊。 “我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谁知道他被我打成那样,还有力气突然又扑上来,卡住我的脖子……”沈夜熙顿住了。 “怎么?”姜湖忍不住问。 “一颗从门外打进来的子弹就正中了他的前额。”沈夜熙说,“我一直觉得这事情让人啼笑皆非,如果他不扑过来,如果他不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到,那颗子弹应该是打在我后心上的。也许是命,也许是……” 姜湖半晌没说话,沈夜熙也沉默下来。 就在沈夜熙以为姜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极慢极慢地说出一句让沈夜熙整宿都没睡着的话来,他问:“夜熙,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在那种情况下说出那样一句话来?” 42、第四十二章 子夜谈 四 结果第二天,沈夜熙的造型彻底走了惊悚路线,一头乱发,胡子拉碴,加上两只充血的眼睛。 姜湖一睁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足足看了三十秒,才迷迷糊糊地问:“夜熙?” 要不然您以为呢?外星人入侵地球?沈夜熙没理他。 姜湖特别困惑地想了想,然后问:“我睡觉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诸如打呼噜磨牙梦游踢人的不良嗜好吧?” 沈夜熙问:“你昨天晚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啊?什么话?”姜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迷茫地问,“我昨天……” 后半句被卡在嗓子里了,因为沈夜熙直接把他拎起来丢到卫生间了:“给我清醒清醒,有话问你。” “昨天晚上谁说今天我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的?”姜湖有点发闷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出来,拿着平底锅打算煎鸡蛋的沈夜熙当时就想冲进去,比较一下平底锅和姜湖的脑袋哪个比较硬——小兔崽子,这句怎么记住了?! 五分钟以后,姜湖从卫生间里晃悠出来,看来冰水对他的刺激作用有限。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眼角冒出点泪水的痕迹来,弓着身子,尖尖的下巴抵在桌子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桌布发呆,直到微波炉轻响一声,沈夜熙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浆糊你怎么还梦游?把牛奶从微波炉里拿出来!” “……哦。”姜湖眼睛半睁不睁地站起来,飘到厨房,打开微波炉,把两杯牛奶拿出来,然后继续之前的动作,趴在那发呆。 沈夜熙手里端着盘子,用胳膊肘在姜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机灵点,别跟条死狗似的,一会吃完跟我出去。” 姜湖非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我能……” “不能!”沈夜熙瞪他,“年终奖……” “请客了。”姜湖继续做死狗状,现在全队已经对沈老大这手生出抗体了。 沈夜熙翻了个白眼:“那你年休假是不是也想加班?” 姜湖立刻坐直了,比打了鸡血还精神:“我们一会去哪?” 沈夜熙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 两个人飞快地解决了早饭,然后姜湖在自己的年休假为“人质”的情况下,老老实实地坐上沈夜熙的车子,跟着飞奔走了。车子越开离市区越远,姜湖一开始蜷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后来道路太颠簸了,生生地把他给颠醒了。 等到沈夜熙把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年轻人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眼镜片微微反射着地上残余的雪光,思量着什么。 沈夜熙伸手在驾驶位上拍了拍,以唤回姜湖的注意力:“到了,下车吧。” 姜湖却没动,只是转过头来看着他,车里光线不好,沈夜熙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姜湖低低地问:“你想好了么?一定要追溯已经死了的过去么?夜熙,我中文不好,也许说得不那么对,但是所谓‘过去’,就是已成定局,不能挽回不能回头的东西,你抓着一点不知真假的蛛丝马迹就追寻过去,何必呢?” 沈夜熙没说话。 “我们还是回去吧?况且我觉得,有些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能已经永远地随着死了的人埋在了地底下,你觉得你有可能把它再挖出来么?”姜湖一字一顿地说,“夜熙,是你告诉我凡事都要有证据的,否则猜测永远都是猜测。” 沈夜熙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你就陪我下去看看吧,就看这一次。”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姜湖突然伸手打开车门,下去:“走吧,你带我去看看。”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杳无人烟的郊区小径上,沈夜熙带着姜湖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小巷子,走过废旧的仓库,地上好像还有没清除干净的血迹,空气中满是尘嚣和腐朽的气味,连雪的清香都掩埋不去。 “我估计这边没人敢来了,那时候闹得挺大的。”沈夜熙笑了下,伸手摸着一个小小的漆黑的房间的柱子,“据说我在里面住了将近四天,你进去看看吗?” 不等姜湖言声,他就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手电,拉起姜湖的手,走了进去。姜湖注意到,即使现在是白天,门开着,手电也开着,连他这个近视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沈夜熙的脚步却突然不稳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就像他身处黑暗看不见脚底下一样。 没有光,没有声音,连维持生命最起码的空气都显得那么浑浊稀薄。姜湖知道这四天绝对没有沈夜熙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他想起沈夜熙说过,被自己动脉和心跳吵得睡不着,四天的时间不吃不喝不睡…… 不是沈夜熙已经超越了人体极限,就是他出现了恍惚和幻觉,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这时候沈夜熙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其实说起来,我真的觉得没有四天那么长……” “那你记得自己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么?”姜湖打断他。 “我……” “你记得每时每刻自己都在做什么么?你那时候真的清醒么?” 姜湖感觉到沈夜熙的身体极小幅度地抖了一下,他不怎么费力把自己的手从沈夜熙手里抽出来,轻轻地托住沈夜熙的手臂,肩膀抵住沈夜熙的身体。 沈夜熙知道姜湖的肩膀很消瘦,而他现在却感觉到了对方坚硬的骨头带出来的力度感,撑在那里,永远也不会倒似的。 突然之间,熟悉的黑暗带给他的不安奇异地褪去了一点。 姜湖说:“我们出去吧,你不想你自己想象得那么乐观。” 沈夜熙没再争辩什么,顺从地随着姜湖走了出去。阴沉沉的冬日里难得有这样明媚的天气,沈夜熙靠在一边的墙壁上点了根烟,姜湖在一边陪着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当时想的,他们的下一批货会运到哪里呢?” “嗯……嗯?”沈夜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迟疑着回答,“我猜多半会走水路从t市转过来吧?当时我们查得很严,几乎断了他们的……” 姜湖轻轻地叹了口气,沈夜熙的话音戛然而止,然后姜湖轻轻地说:“夜熙,可是我听盛遥说过,当时已经没有你所谓的‘下一批货’了。” 沈夜熙愣住。 “你忘了,是你和方谨行冒险带人断了他们交货的货源,抓住了一批走私毒品的惯犯,之后对方火力太强,你们为了掩护其他人才被抓住的。”姜湖轻轻地说,“夜熙,你还要查下去么?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只有你一个当事人,可是你却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清醒。” “可是我觉得……” “感觉剥夺会影响复杂的思维过程和认知过程,一开始,你会焦躁不安,精神难以集中,慢慢地,情况变得更坏,你会产生幻觉,你的思维、认知和麻木的感官会合起伙来欺骗你,你甚至会双手发抖、不能笔直走路,直到痛觉减退,更重要的是,被感觉剥夺的人,受暗示性会增强。”姜湖用一种耳语一样低低的声音说,目光透过清亮的镜片盯着沈夜熙,“你确定你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沈夜熙猛地用手撑住额头,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直起身来:“我再带你去看看他们当时关方谨行的地方。” 这回姜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跟上。 那源自黑暗的恐惧几乎要压垮他,可是他依旧要回到这里,哪怕踏上这块土地之后,迈出每一步对他来说都像踩在荆棘上。 他能允许自己爱上一个同性,率性地坚持自己所爱,从不理会别人的想法,却不能忍受自己的生命里有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盲点。姜湖说,死了的就是已经死了的,过去了的,就是已经过去了的。 沈夜熙觉得自己永远也没办法做到那么洒脱,死了的虽然已经死了,可是活着的人,要摸着良心活着,过去了的固然不能改变,然而依然有被祭奠的权利。 姜湖突然发现,沈夜熙是他见过的,最爷们儿的一个人。 看来方谨行的待遇并不比沈夜熙好,甚至还要惨。关沈夜熙的那个地方,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勉强还是能看见一丝丝光的,可是这个地方几乎算得上是完全黑暗的,连墙缝都被铁皮钉住,姜湖进去的时候就差点被门槛给绊了。 “这个据说以前是那些毒贩子的刑讯室。”沈夜熙说,这回他没陪着姜湖进去,只是在门口等着他。 姜湖用手电在墙上打了一圈:“墙上有血迹。” “有,很多人的,后来dna检验出来还有方谨行的,法医推断他可能用头撞过墙,指甲也是撕裂的。” 姜湖在里面转了转,然后回头对沈夜熙说:“你知道所谓‘暗示性增强’是什么意思么?” 沈夜熙皱皱眉:“你是说催眠学里讲的那种……嗯,类似于被试接受暗示的能力?玄玄乎乎的。” “我们的大脑有自动的逻辑程序和批判程序,而接受催眠以后,人的注意力会高度集中,但是知觉范围却窄得多,暗示里的信息会跳过人们的逻辑,这时你会对对方的话深信不疑,甚至会服从他的一些指令。”姜湖指指漆黑的小屋,“你知道么?在我看来,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这种事情是非常荒谬地,毒贩子即使都是亡命之徒,看你们两个自相残杀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好处,况且进去的时候是两个人,他们真的要和警方谈判的话,只带出一个人来,难道警方不会怀疑?” 沈夜熙呆呆地看着他:“你是说……” “况且对方真得像你想得那样,想看你们像古罗马斗兽场里的奴隶一样自相残杀,他们怎么会……” “他们怎么会才派两个看守。”沈夜熙喃喃地接过来。 43、第四十三章 子夜谈 五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沈夜熙抬头看着姜湖,他觉得大脑里出现了一段空白的东西,很久以前,他一直笃定自己曾经在小黑屋里的记忆,他记得方谨行扑向他是那可怖面容,记得那些地底下渗出来的腐朽的味道,鲜血的味道,记得那盲眼、聋耳的窒息感,可是突然间,他对那些都不是很确定了。 “我只是推断,不一定对。”姜湖扶着门框,小心地从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从结果往回看,你说当时有你们在这里的一个卧底,挑起了他们之间的内部争斗。” “是后来君子跟我说的。”沈夜熙扶住额头,伸手在紧皱的眉心捏了捏,深深地吸了口气,“谨行是被对方的□□里的子弹打死的,正中前额,还有他曾经用头撞过墙,指甲里有伤痕的事情,是法医那边的张大姐告诉我的。我在里面被关了四天,是莫局告诉我的……至于其他那些我告诉你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经历,或者我‘以为’自己的经历。” 姜湖点点头,蜷起腿坐在小黑屋的门槛上:“如果我们假设别人从客观的角度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当时我们这边准备好谈判专家要和对方接触这件事,应该多半是真的。” “没有计划和外援,卧底不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擅自行动,况且没有里应外合,光靠卧底也,恐怕也做不到这种地步。”沈夜熙点点头,也学着姜湖坐下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伸平手掌,融融的阳光落在他的掌心上,微微眯起眼睛,试着把自己从凌乱的记忆里剥离出来,和姜湖一样,以一种冷静的、局外人的目光重新回顾这件事情,“他们感觉到了异动,所以才要把我们两个人从关着的地方提出来么?” “这时候他们要么把你们放出来,借以去和警方谈判,要么杀了你们,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孤注一掷。”姜湖说。 沈夜熙没接茬,睁大了眼睛偏过头来看着他:“浆糊,你刚才说了一个成语!” 姜湖翻了个白眼,这么严肃紧张的气氛就被沈活驴一句话给敲破了。 沈夜熙笑起来,然后伸手搭住姜湖的肩膀,用力地拍了拍:“谢谢你。”他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被姜湖看过来的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看得有些赧然起来,目光在别的地方转了一圈,才最后又回到姜湖的脸上,“你在旁边的时候,我好像特别容易冷静下来。” 姜湖一怔,这时沈夜熙的突然伸出手,覆盖住姜湖那搭在膝盖上的、显得有些苍白的手指,姜湖的手明显迟疑地瑟缩了一下。气氛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暧昧,阳光从沈夜熙的指缝中漏出来,那热度似乎突然让姜湖不自在起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读不懂沈夜熙的肢体语言了,那种带着某种试探、某种暗示的东西,一触即放,几次三番,却又让人寻不着踪迹。再一次地,沈夜熙抓着他手指的手心紧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放开了他:“你还想到了什么?” “……所以我想那两个人应该是去处理你们的。”姜湖淡淡地说。他眼皮半敛,讶异、惶然、无措和若有所悟也在这一瞬间收了个干净,似乎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似的。 “的确,否则不应该是只有两个人,阵容应该再宏大些。”沈夜熙笑了笑,脸上似乎隐隐闪过一缕落寞。 “他们先是找到了方谨行,但是没有立刻处理掉他,而是经过商量,把他带到了你那里。”姜湖定定神,轻咳了一声,“我能想到的,有两个原因可能性最高。第一,关方谨行的这个地方不方便动手,很可能毒贩子内部产生了什么分歧,有想要向警方妥协的,也有死不回头的。第二,就是方谨行当时情况不大好,却并没有崩溃到他们想要的程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理智的样子刺激到了他们,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想要在最后关头也给自己找点乐子。” “无论怎么样,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活下去。”沈夜熙嗤笑了一声,“这并不是很困难的逻辑,可是我当时没有想到。” “很正常,坐在太阳底下的时候,你很容易看穿对方的用意和心思,但是我说过,在那种情况下,你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幻觉,逻辑和认知能力受损。”姜湖用指甲轻轻地在沈夜熙手腕上划了一下,“就像这样,即使你现在闭上眼睛没看见我做了什么,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发生,不痛不痒,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把你的眼睛蒙上,再加上滴水的声音,你很容易就会相信自己的手腕被割开了。” 沈夜熙知道这个著名的案例,他只是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腕子上留下的清浅的白印。 “你在极限环境下的心理状态,就像是个空白的刻录机,四天没有得到任何信息交流的后果,是你会极容易受到对方言语、甚至肢体语言的影响,甚至你会顺着他的逻辑走,自动地为他的话寻找理由,你会清楚得记得当时每个人说的每个字,每个人的每个动作。” 沈夜熙立刻反应过来:“那谨行……” “我想他当时的状态应该和你差不多,从他的伤痕来看,他可能还要差一些,”姜湖说,他的眉间轻轻地皱了一下,“可是有一个地方我会觉得非常的奇怪,你知道,受暗示影响的人,有些类似于被催眠,就像我们平时说的那种鬼迷了心眼的那种……” “鬼迷了心窍。”沈夜熙下意识地纠正。 “嗯,差不多。”姜湖没在意,接着说,“所以他对自己所要做的事情,比一般人还要深信不疑,甚至不会挣扎,不会找什么理由,只是一门心思地要去达成某个目标……” 姜湖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沈夜熙的表情随着他的话越变越难看。 姜湖顿了顿:“我只是推断,没有依据。” 沈夜熙没言语,半晌,才轻轻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我知道……” “我只是……” 姜湖张张嘴,话音轻飘飘地遛出来,却没了着落。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即使只是推断,即使只有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即使…… 沈夜熙也受不了这个“万分之一”。 那时方谨行在暗室中濒临崩溃,他甚至用自己的头去撞墙,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声音,为了遮盖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幻觉、幻听。 他的幻觉会是些什么呢?也许是自己的朋友在另一个地方失声惨叫的动静,也许是毒贩子扭曲狰狞的脸,也许是各种漆黑中的、恐怖的刑具……也许只是恍惚间,觉得不停地有人往他的头底下塞东西,黑暗中像是有什么生物一样…… 姜湖想,如果不是万分恐惧,那样一个在队友们的描述中风趣幽默又冷静自持的人,是绝对不会用自己的头去撞、用指甲去抓那封上铁板的墙壁的。 然后那天,他从自己的黑屋子里被人提出来,一路带到沈夜熙那里,突然见到那要把他眼睛也刺瞎了的光,听到震耳欲聋地人说话的声音,他听到他们尖利的大笑,他们对他说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只有一个人能够继续看见明天的太阳。 几乎失去了认知能力思考能力甚至感官都麻木的人,立刻就接受了这一句话。 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然后他被推推搡搡地扔进了另一个屋子,金属的碰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把小小的刀子被丢在地上,他们俯视着他,用一种戏谑、疯狂、贪婪、变态的眼神。他抬起头,用模糊的视线努力辨认着那倒在墙角的另一个人。 他那走路像风一样,说一不二,好像有他顶着的时候,连天都塌不下来的队长。那么消瘦,双目无神地缩在角落里,甚至看向他的视线里有那么一丝让人绝望的凝滞。 他想,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当沈队凑到他耳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对方还是有理智的,可是这理智太冒险了。这时候的方谨行失去了他的判断力,他只知道沈队又一次想冒险,像他们被抓的时候那样,因为这男人骨子里就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东西,可是…… 只有一个能活下去。无论怎么样,这就是结果。 他没有能深入思考,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只知道,这就是个事实,这就是真理。他……还是沈夜熙。 可是沈队决定的事情向来九头牛拉不回来,所以他危机中想出一个馊主意,他凶狠地扑向对方,用刀子刺向他,杀气腾腾的。却没想到沈队像是呆住了一样,任由他动手,甚至用那种悲伤的目光看着他,放弃了抵抗。 多年的战友,深刻地了解对方,方谨行几乎脱口就说出能最大限度激怒沈夜熙的话,然后他做到了……可是即使这样,沈队也没有半分想要他死的意思。方谨行那一瞬间几乎热泪盈眶,为了他没看错人。 然后他看见沈队身后,那门外的枪林弹雨…… 然后……然后……然后…… 太阳慢慢地向中天靠拢,沈夜熙猛地扬起头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拳头用力地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在严寒里的皮肤立刻破了皮,姜湖一言不发地把头转到一边,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沈夜熙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颤动起来。 这一刻,他们身处于不同的世界里,姜湖想伸出手去,却知道对方连自己的口型都读不到。 如果你相信…… 有一个人,他在身处绝境精神崩溃的时候,仍然调动起那一点可怜的机智,希望他的朋友能活下去。 有一个人,他在被朋友背叛伤害之后,事后却一言不发,哪怕被人认为是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质疑他作为一个优秀刑警的能力,也努力地守着那个人生前身后最后的名誉。 有一个人,他至死都没能开口表达出自己的心愿和想法,甚至没有机会留下遗言让人怀念,甚至冒着会身败名裂的危险。 有一个人,当他隐隐地猜到了事情的轮廓,即使心里怀着巨大的矛盾、恐惧,也仍然愿意再次踏上这片地狱一样的土地,去追寻那希望渺茫的真相,并且愿意相信那样一个悲伤美好、却只是个猜测的说法。 因为当真相不能被追溯时,我们依然选择纪念。 当你以恶意去揣度人性的时候,地狱大门打开,魑魅横行。可是如果你有点耐心,有点包容心,有时候,这个世界也不会那么的让人失望。 44、第四十四章 紧急营救 一 阳光柔柔的铺下来,打出建筑物大片大片的影子,气温回升了不少,带着那么一点乍暖还寒的凉意,空气中已经开始有花的香味。 漫长而阴沉的冬天总算有过去的迹象了,春的气息似乎弄得一切都那么懒洋洋的,好像连街上的行人走路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放学的铃声响了,安静的学校瞬间喧闹起来。三年级的孙晓丽和同桌徐萌闹别扭了,因为她语文课的时候不小心把半瓶墨水洒在了徐萌的新衣服上,那小心眼的丫头当场就大哭大闹起来。道歉也不行,非要让孙晓丽赔她的衣服。 所以孙晓丽决定讨厌她,再也不跟这种不重视友谊的小气鬼说话了。放学的时候她故意磨蹭了一会,果然徐萌也不等她,气鼓鼓地拉着别的女生一起走了。孙晓丽异常愤怒了,她跟在几个女生身后,听着她们隐隐约约的话音飘进耳朵,不外乎就是什么“孙晓丽两天都不换衣服”“孙晓丽脏”“孙晓丽一天到晚傻学习,什么都不会”之类的。 孙晓丽愤愤地想,徐萌才是大笨蛋呢,徐萌就知道穿衣服瞎臭美,一百以内的数都数不清,天天抄作业,笨蛋,大笨蛋! 她就这么磨蹭着,等上了校车才发现,人已经差不多满了,徐萌她们故意用书包占了位置不让她坐旁边,整个车厢就靠近门边上的一个又冷又破的座位。孙晓丽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这时候司机轻轻地问了一句:“人都上来了是吧?” 孙晓丽这才发现,今天开车的不是那个胖乎乎很可爱的欣欣阿姨,是个和爸爸差不多年纪的叔叔,带着一副有点旧的眼镜,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夹克,前额的头发挺长,落下来挡住半只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孙晓丽觉得她不喜欢这个叔叔,他看起来阴阴沉沉的。 “人都上来了是吧?”眼镜叔叔又问了一遍。一个戴红领巾的小男生站起来,趴着车座,认真得把整个车厢的人扫了一遍,回头说:“叔叔,人都上来了。” 眼镜叔叔启动了车子,孙晓丽问:“叔叔,欣欣阿姨今天怎么没来呀?” 车子缓缓地开出去了,眼镜叔叔好像没听见她的话,沉默地一声不吭。孙晓丽闭上嘴,老师说不能打扰司机叔叔开车,会有危险的。可是半晌,她听见一声很轻柔很轻柔的回答,眼镜叔叔的声音低低的,低得她几乎听不清,他说:“欣欣阿姨今天生病了,我来替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正好对上孙晓丽的眼睛,孙晓丽一激灵,她突然害怕起来,眼镜叔叔的目光特别的奇怪,好像有一点笑容,又好像带着种特别的恶意,她忍不住往座位里缩了缩。 车子里的孩子们喧闹着,男孩揪了女孩的头发,女孩怒了,彪悍地拿书包去砸男孩子的头,一帮围观的小朋友们开始起哄,女孩脸红脖子粗地喊“真讨厌”的声音特别尖锐。 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笑闹着,没有注意到车子正一点一点地行驶出闹市区。 可是孙晓丽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蚊子一样地提醒开车的眼镜叔叔:“叔叔,我们平时走的不是这条路。” 眼镜叔叔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乖乖地坐着,这是一条近路,叔叔让你们早点回家。” 孙晓丽于是不说话了,她有点怕这个叔叔,再说,还有谁比司机叔叔更认识路呢? 车子于是越开越远,渐渐的,天也黑下来了,以前只要二十几分钟就能到家的孩子们发现,他们正在走一条人烟特别稀少的路。坐在孙晓丽旁边那个刚刚自发站起来点人数的小男生大声说:“叔叔,你走错路了!” 孩子们安静下来,都看着那个正义感特别强的小男孩和陌生的司机先生。然后开始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眼镜叔叔在又一次笑了,可是这回他什么都没说。 “叔叔,天都黑了!平时这时候我们早就到家了,我们迷路了,下车找警察叔叔问路吧!”小男生说话的样子神气极了,他是大队长,袖子上有三道杠的,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司机旁边,车速好像越来越快了。 “叔……”他一个字还没说完,就顿住了,戴眼镜的司机从兜里掏出一把刀来,明晃晃地对着他晃了晃。 “回你座位上坐好。”轻柔的声音不见了,即使是小孩子也能听出他话里的威胁和凶狠。小男生苍白着脸色往后退了一步,他明白了,这个叔叔是坏人。 小男生定定神,他想他是个少先队员,还是大队长,老师教育他们要勇敢,他要保护一车的同学。于是他白着小脸,往前蹭了一小步,大声质问:“你是坏人!可是我们不怕你,我们还要告诉警察叔叔!你一个人不可能绑架我们一车的人的!让我们下车!” 他的勇敢给了孩子们鼓励,刚刚还在扯女生辫子的坏小子们也大声喊起来:“坏人!让我们下车!让我们下车!” 戴眼镜的司机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眼前睁着大眼睛瞪着他的小男孩,孙晓丽突然有种强烈的不好的感觉,这使得她又往座位里缩了缩,书包抱在胸前,像是要保护自己一样,然后,司机突然一脚踩下刹车,每个孩子都被惯性给扑在座位上,小男孩晃悠了一下,没站稳,往旁边倒去,被司机一只手抓起来。 孙晓丽瞪大了眼睛,接着,她看见了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事情,司机猛地举起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刀子,一下子就捅进了小男孩的胸口,青黄色的脸上带着一种特别快意、特别疯狂的表情,把刀子飞快地在男孩的胸口里搅了几下,血像雾一样喷出来,溅在孙晓丽的身上、书包上、鞋子上,男孩短促的尖叫没有发出来,就抽搐了几下,大睁着眼睛不动了。 孙晓丽傻了,孩子们不叫了,整个车厢死了一样安静。然后戴眼镜的男人松开手,把可怜的男孩的尸体扔在地上,满是鲜血的手胡乱在身上擦了一下,他回过头来,脸上带着僵硬而疯狂的、不对称的笑容,轻轻地问:“还有谁,不想坐在座位上啦?” ============================================================== “下班了,到点了,同志们我走了!”杨曼话音没落,人就不见了。成了继翘班去接女儿的苏君子之后,第二个离开办公室的。 安怡宁手里端着杯茶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后的一溜小烟:“我拿一分钱大钞打赌,杨姐有男朋友了。” 盛遥也收拾好东西,从她身边走过,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特妖孽地笑了笑:“我拿一毛钱巨款打赌,她男朋友就是那鬼见愁的黄芪黄大仙。” 安怡宁一口水喷出老远,惊悚地摇摇头:“真的假的?!” 盛遥讳莫如深地挥挥手,表示自己只负责散布谣言,不负责证实事实,走了。 沈夜熙把衣架上的围巾摘下来扔在姜湖脸上,后者溜号,趴在办公桌上睡了一下午,刚醒,还在揉眼睛。沈夜熙指指地上的水,淡定地堆安怡宁说:“你,晚上留下,把地拖干净了再走。不过盛遥说那事儿是真的,我昨天路过她旁边的时候,看见杨姐在那十指如飞地发短信,不小心瞄到了收信人,就是黄芪——浆糊你那眼睛还没揉开呢,下班了嘿。” 姜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多嘴多舌的安怡宁问:“耶,浆糊,你还在沈队家住着哪?” 姜湖眨巴眨巴眼睛,用了两秒钟才反应过这句话的意思,迟钝地点点头:“嗯,还住着呢,对哦,说起来我都住了快两个月了,也该搬……” 沈夜熙一回手勾住他脖子,把他拖走,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安怡宁:“丫头,昨天扫黄组的同志跟我说打算安排一次‘钓鱼’行动,缺个拿得出手的女警,你过去支援支援吧?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我知道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不用感谢我给你表现的机会了,就这么定了,明儿一早过去报道。” 安怡宁僵在原地三秒钟,随后蹦起来跳着脚的骂:“沈夜熙你个为了某人就插朋友两刀的大混蛋!重色轻友!” 什么叫祸从口出来着。 沈夜熙没理她,径自勾着姜湖走了。老实说他也有点烦闷,自打年前那次和姜湖说起过去的事情以后,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沈夜熙不知道这敏锐的人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刻意回避一些特别亲密的活动和比较暧昧的试探。 他这才悲哀地发现,这混蛋小子其实一点也不呆,看着慢慢腾腾一点也不机灵,实际比谁都精明,一警醒起来简直就是一无缝的堡垒,一点破绽都没有。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要么挑明了说得了,姜湖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估计也不会回绝得太绝,说不定打乱对方阵脚,自己这还能有机可乘。 姜湖也正琢磨着怎么跟沈夜熙开口说要搬回自己那里呢,俩人各怀心事地到了家,一张嘴几乎异口同声。 “浆糊我有话跟你说。” “夜熙我有话跟你说。” 然后俩人都愣了一下,沈夜熙笑了笑,伸手握住姜湖的肩膀,深吸了口气:“我……”他的眼睛太亮,带着说不出负责的情绪看过来,那么认真,认真到几乎说得上温柔,姜湖忍不住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沈夜熙衣兜里的手机铃急促地响起来。直接把气氛给破坏干净了,沈夜熙酝酿好的一口气泄出来,小声骂了一句:“我靠……喂!谁呀?!” 他脸色臭臭的,特不耐烦,姜湖却暗中松了口气。 “什么?在哪里?什么时间……好的好的,我通知其他人,我们立刻过去。”沈夜熙正色下来。 “怎么了?”姜湖问。 “有个男的冒充小学校车司机,绑架了一车的孩子。” 45、第四十五章 紧急营救 二 “今天该当班的师傅叫李宇欣,老司机了,和孩子们都熟悉,老师家长都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娘的!”杨曼没来得及换下的约会用的高跟鞋急促地点着地,走得太急,过于细高的跟崴了一下,她皱皱眉,低声骂了一句,弯下腰直接把鞋子给脱了下来,拎在手里,也亏得办公室里有苏君子这个超级保父,地面时刻保持干净。 看得盛遥一愣一愣的:“美人,留神脚底下!”盛遥的嘴角有点不自然的红肿,沈夜熙打来电话召集加班的时候,他正被家里新近搬进去的那只大型人型宠物纠缠,某宠物不知道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异常缠人。 “没事,道馆里练空手道那会经常被教练光着脚拉出去练,踩着东西那是自己学艺不精。”杨姐十分威武。 “那李宇欣人呢?”苏君子问。 “死了。”安怡宁推门进来,“刚才找到了李宇欣的尸体,在车库的公共厕所里,是后脑被钝器重击导致死亡的,凶器就在尸体旁边,是个铁榔头。” “全城通缉,浆糊给我去一下李宇欣的被杀现场,我们需要知道这变态绑架这么多孩子要干什么。” “等一下夜熙,”姜湖坐在椅子上没动,“先别忙着去看尸体,我觉得那位倒霉的司机师傅应该不是凶手的主要目标,说不定他只是想把她敲晕,根本没想到会要了她的命。而且凶犯绑架那么多孩子,不会就这么不声不响,我们等他联系孩子家长学校或者……” 他停顿下来,好像下面那个词让他有什么不好的感觉似的:“媒体。” “媒体?”沈夜熙疑惑地看着他。 “有这个可能性,但愿不是……”姜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内线过来的电话打断,盛遥接起来,听了两句就皱起眉,匆匆地说了一声:“你等一下。”然后他抬头看着众人,“电视台的,说是刚刚有个自称绑架了几十个小孩的男人给台里打电话,让他们去城郊凤阳路的废旧工厂的一个厂房里拍他怎么杀人,还说去晚了的话,人就都死光了。” 姜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所想到的,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沈夜熙沉吟一下:“告诉他们千万别理会那个疯子,我们立刻带上特警队和狙击手过去,怡宁留下,以防有什么别的事情,杨姐,你不方便,就……” 正说着,门被敲响了,一个值班警员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纸盒子:“小杨,有个姓黄的先生给你送来的。” 杨曼光着脚就要跳过去,赶紧被盛遥阻拦了,安怡宁道了谢接过纸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双平跟的便鞋。盛遥脸上露出个有些惊愕的表情,杨曼什么都没说,只是俯下身,默默地把鞋子换上,然后说:“走吧。” 安怡宁觉得自己没看错的话,杨曼狭长好看的眼睛里居然有了一闪而过的水光。 全队的人,包括姜湖医生都怕黄芪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那男人完全不懂什么叫温柔,甜言蜜语和他简直就不是一个星系的东西,可是他却在杨曼接到一个电话匆匆离开以后,记得她那双华丽却不实用的鞋子,记得她的鞋码,甚至记得她喜欢的鞋子牌子。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心灵感应似的同时保持了沉默——他们彪悍的霸王花杨曼姐姐,大概就因为这么一双鞋子,被黄芪那个闷骚猥琐男给套牢了。 其实那些吃软不吃硬的人的心,是最容易抓住的,因为他们多半是见不得别人对自己好的。 媒体方面就交给安怡宁了,这妞其实有时候搞政治更合适些,一边笑脸相迎冠冕堂皇,一边暗中叫人把各大媒体都盯住了,全都看起来。她不笑不贫的时候,其实还是像安捷多些,冷静、有条不紊,满腹算计。 盛遥一到现场,立刻就动手把整个区域的手机信号给屏蔽了,大家分开开始地毯式搜索,差不多全局的警力都被他们给调动起来了,几乎把这片荒芜而人迹罕至的地方包围了。 搜索效率也是极高的,没多长时间,就找在一个废弃的仓库旁边找到了空空的校车,车上是满地的血迹,沈夜熙看了一眼立刻下来了,一把拎起姜湖,把他拖到车上,表情异常严肃的告诉他:“我们时间有限,大概没有太多的经历去分析这个犯人的背景,我需要你立刻掌握这个犯人的心理特点,以备找到犯人以后用来谈判。” 姜湖沉默地蹲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煞白着一张小脸,满脸惊恐,死都不肯闭上眼睛的男孩。 沈夜熙伸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因为姜湖的脸色在暗处有点吓人,他问:“怎么了?” “这个人应该不会同意和你谈判的。”姜湖轻声说。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环视四周,仿佛看见那些孩子一个个惊恐地缩在座位上的样子,那男人一个人举着刀子坐在驾驶位上,像是个无所不能的国王,驾驶座就是他的王座,那些惊恐不安的小动物们就是他的猎物,任他生杀予夺。 他手里拿着的刀子就像是无双的权柄,姜湖似乎能复述出那男人的表情,微微抬起下巴,用一种特别冷酷的眼神环视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们。 他知道,他们的命运都是在自己手上的。 就在这时候这个勇敢的小反叛者站了出来,大声说着挑衅的话。他开始感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怒——你们这些在我统御下的奴隶、虫子!怎么敢反抗我的权威?! 姜湖的手在那一瞬间微微地颤抖起来,他把手插进自己外衣兜里,站起来,对沈夜熙说:“这个人非常地自命不凡,不能和其他人建立正常的社会关系,生命中有一半的时间用在猜疑别人针对他、伤害他、利用他上,每个人在他眼里都那么可恶,他嫉妒别人,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别人,同时又病态地自恋着,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和重视。” 这是姜湖第一次用这种不容置疑地语气说一个人,沈夜熙没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把自己的失败和责任都推到别人头上,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疯狂地憎恨别人,可是却不敢直面那些伤害他的人,他唯唯诺诺,一方面在心里愤恨,一方面又只能把这些愤恨压在心里,直到有一天爆炸出来,让他去寻找这么一个宣泄的窗口。” 姜湖显得有些薄的嘴角牵扯起一个冷冷的笑容,声音放得更轻更缓:“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重视他,除了他自己,于是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这么一个让他举世瞩目的方法。” 他转身下了车子,车里的血腥味、汽油味夹杂在一起,让他有些想要呕吐。 “沈队,找到那个犯人和孩子们了!”杨曼跑过来,看了车子里孩子的尸体一眼,立刻皱起眉,移开了视线,“怎么办,派人谈判么?” 沈夜熙想了想:“姜湖,你猜他会说什么?” 姜湖顿了顿,以一种奇特的音调说:“我不跟你们谈,去找电视台的来,用摄像机拍着,告诉全中国的人我是怎么杀人的,我就给你们剩几个,要不然那我就把他们全杀干净。” “杀干净”三个字卡在他的嗓子里,几乎让人听不清,初春的冷风把杨曼吹得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沈夜熙顿了顿:“先叫人试着和犯人沟通一下,最好拖延一下时间,立刻让盛遥去查查那王八蛋是干什么的,如果他真的那么说……就找台摄像机,让我们的人潜进去。” 杨曼立刻去安排了,急得几乎脚不沾地。姜湖这时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沈夜熙:“如果他那么说了,能让我去么?” 沈夜熙没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问:“让别人记住他,有很多方法,为什么他要选择杀人?” 姜湖想了想,垂下眼皮,注视着余晖慢慢散去的地面:“我不知道,大概……还是因为他是个懦弱的人。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行,只能选择最简单最容易的方法让人记住他。” “杀人原来是最简单最容易的方法么?”沈夜熙走到他身边,苦笑了一下,“还是杀这种手无寸铁的孩子?” “对你来说不是,对他来说就是。”沈夜熙要比姜湖稍微高上一点,后者微微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对你来说,伤害任何一个人都是很困难的事情,如果你的手上沾了那种孩子的纯净无辜的血,你这一辈子都会在噩梦里度过,良心会压死你。可是对于这个人来说,只是……”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在沈夜熙的胸口上点了一下:“捅进去,再拔 出来而已。” 沈夜熙伸手抓住姜湖的手指,摇摇头:“杀一个人没有你说得那么容易。” 姜湖试图把手指收回来,却被紧紧地捉住不放,他轻咳了一声,低低地提醒:“沈队?” 沈夜熙失笑,放开他,心想这人真是滑不溜手,中文词汇量不大,可是每个他会的词都能让他说出别有意蕴的味道,一个轻描淡写的称呼似乎就包含了提醒、威胁甚至划清界限的种种情绪。 “如果那个人像你描述的那样拒绝谈判,你可以装成记者进去和他交涉。”沈夜熙正色下来,“我知道你不用我提醒注意安全,但是记得晚上下班回去以后,我有话和你说,是很重要的话,所以……” 所以什么,沈夜熙没来得及说出来,因为盛遥远远地冲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谈判的人已经准备好了。 46、第四十六章 紧急营救 三 狙击手的子弹上了膛,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盛遥放下望远镜,仰头看了他一眼,对方轻轻地摇摇头,盛遥叹了口气:“不行,目标无法瞄准,那破仓库里障碍物太多,犯人又太小心,手里一直抓着一个孩子。” 他把一张模糊的照片扫到电脑里,也不讲究,直接就坐在地上,手指飞快地在键盘敲动:“我觉得我找到这个人了,蒋自新,男,四十二岁,未婚,外省的籍贯,十五年前从b市高级技工学校毕业,换过很多职业,不知道为什么都做不长,前一段时间刚刚被辞退。这是姜医生说的诱因么?” 盛遥好看的眉微微扬了一下,露出有厌恶又有些难以理解的表情:“就为这点屁事?” 沈夜熙对他比了个“小声”的手势,手指搭在对讲机的耳麦上,表情凝重,苏君子和杨曼应该带人进去了。 里面是“沙沙”的走路的声音,慢慢的,还有孩子压抑的哭声传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似乎离得有点远,他很戒备地问:“你们是谁?电视台的么?” 还不等他们回话,他立刻又神经质地说:“不对!你们不是电视台的,没有摄像机,你们是警察!” 他大声吼叫起来,随后一个女孩尖锐的哭声掺杂进来,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机上,姜湖猛地站起来,沈夜熙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一样,一把扣住他的手臂。 姜湖抬头看着他,所有人都在抬头看着沈夜熙,这男人现在是主心骨。 “姜湖你坐下,都别动,所有人原地待命!”沈夜熙简短地下着命令,他手握紧了又放开,“现在还不是时候。” 耳机里再次传来声音,这次是苏君子:“你先别激动,把孩子放下,我们需要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什么,冷静点,谈谈好么?” 低低的男声柔和得很,是那种让他女儿苏苒爱透了自家老爸的床头故事的声音。杨曼在一边只是安全起见,她不是特别能安抚人精神的类型,于是没吱声。按理说苏君子一般不会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警察身份的,竟然被那个叫什么……嗯,盛遥说的蒋自新,一照面就闻到了警察味。 “他很敏锐。”姜湖轻声说,“他的被迫害妄想症其实在某些方面上,让他来得比普通人还要敏锐,一眼就能看穿来人的敌意……”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耳机里一声尖锐的嚎叫打断,蒋自新嘶声喊道:“我不和你谈,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你们都是骗子,去找电视台的人来!” 其中夹杂着苏君子有点心惊肉跳的声音:“先生,你冷静点,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他们听见蒋自新的声音徒然升高,又神经质地徒然降下来,随后嘻嘻地笑,那笑声说不出的尖锐恶毒,盛遥一只手按在耳机上,再次回头去看狙击手潜伏的位置,后者仍是摇头。 “不!不要!”苏君子的音量徒然放大,本来已经安静下去的女孩子再次尖声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含糊地哭喊着:“叔叔,别杀我,别杀我……救命!叔叔阿姨,救救我!” “你别冲动,我们立刻出去,这就放媒体的人进来!”紧急之下杨曼突然插进来,她顿了顿,又急急地说,“你先别杀她,要不然一会记者进来拍不到就浪费了。” 这大概是杨曼最口不择言的一次了,沈夜熙慢慢地放开姜湖,叹了口气。 耳机里再次传来蒋自新的声音,他似乎觉得杨曼说得挺有道理,孩子要叫破嗓子的哭号又一次弱了下去:“你们叫电视台的人带着摄像机来,我知道你们不想让这些小杂种们死,我总共抓了三十个,有人拍我,我就只挑十五个杀,要不然我就把他们都宰了!” “沈队,摄像设备和话筒准备好了。”一个警员过来。沈夜熙回过头去看着姜湖,姜湖只是点点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淡地扫过搬过来的摄像机,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沈夜熙说:“我陪你一起,我扛着摄像机。” 还没等姜湖说话,盛遥就站起来:“还是我去吧。”他随手把外衣的扣子解开,露出里面耷拉在裤子以外的条纹浅色衬衫,拿起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棒球帽,歪歪地戴在脑袋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笑了一下,“沈队你那气场,属于老远就让人望风而逃的。” 沈夜熙犹豫了一下,虽然担心,到底还是点了头,从腰里摘下□□塞给姜湖:“你给我小心点,听见没?” 姜湖弯了弯嘴角,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沈夜熙觉得这人一瞬间变得有那么点陌生,那种像被冰水浸泡过的石头一样的眼神又回来了,于是沈夜熙到了嘴边的叮嘱的话又给咽回去了,他想了想,只是拍拍姜湖的肩膀,轻声说:“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去吧。” 盛遥扛起摄像机,姜湖回头对他点点头,不远处杨曼和苏君子正往这边走,俩人的脸色都不那么好看,苏君子紧皱着眉:“这混蛋油盐不进。” 杨曼耸耸肩:“而且太小心了,听说话感觉特别愤怒,却老也不忘了拎着个小姑娘挡着他,我想偷袭都找不着机会。” 姜湖只是对她点点头,然后擦着她的肩往前走去:“辛苦。” 杨曼一愣,怔怔地看着姜湖和盛遥的背影,直到苏君子挺奇怪地问:“怎么了?” “浆糊……他……”杨曼指了指姜湖的背影,又回头看着苏君子,扒拉扒拉自己的头发,一副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样子。 “小姜怎么了?” “不知道,”杨曼若有所思,“就是觉得,他刚刚的眼神有点吓人,跟换了个人似的,哎,你说浆糊这工作性质,原来见过那么多变态精神病什么的,自己会不会也有点人格分裂精神分裂啥的……哎哟!” 苏君子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给了她一个白眼:“你整天都想什么呢?盼点好行不行。” 杨曼捂着后脑勺,皱皱眉,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盛遥跟在姜湖身后,低声问:“如果一会我们进去他就开始杀人,怎么办?” 姜湖停顿了片刻,说:“他不会,他会先和我们吐苦水。” “你确定?” 这回姜湖停顿的时间更长了,然后他点点头:“我确定,我们配合好就行。” 盛遥确实比沈夜熙合适这项工作,黑岚宋晓峰的那个案子里,就是他和姜湖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胡诌,愣是把人家一幻想家都给绕进去了,而且他这个随随便便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也确实看起来比较没有威胁。 而当姜湖一只脚踏进仓库的时候,端着摄像机的盛遥注意到,他的肢体语言突然之间完全变了,他先伸出脚去,轻轻地在门口点了一下,又顿住,往回退了小半步,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盛遥一眼,像是前边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一样,然后小心翼翼地跨进去,停在门口,不肯往里走了,一只手扒在墙上,很用力,苍白的手背露出青筋来,远远地打量着蒋自新。 盛遥顺着他的视线,把摄像机的镜头转过去,对着那个掐着一个女孩的中年男人,那是个几乎说得上体面地中年人。干净,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额前的头发有点长,但是梳得十分整齐,领口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姜湖的声音像是夹在喉咙里一样,目光落在那脸色已经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的女孩身上,又受到惊吓一样飞快地转开:“你……是你打电话到……” 蒋自新猛地上前一步,姜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差点被门口的一小块砖给绊住,一只手抓住盛遥,盛遥会意,眼睛离开镜头,尽量游离而显得不知所措地看看蒋自新又看看姜湖。 不得不说,其实有的时候,演技真的是一种天分。 蒋自新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来的这两个战战兢兢、恨不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小白脸,发问:“你们是电视台的?” 姜湖点点头。 “电视台的就这点胆?” 姜湖又傻乎乎地点点头,盛遥偏过头看着他,姜湖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飞速地摇摇头,苦着脸说:“我……我是新来的,他们都不敢过来,就欺负我……” 蒋自新冷笑一声,手里仍然抓着女孩子,自己慢慢地坐下来:“你们过来。” 姜湖和盛遥对视一眼,慢慢地蹭过去,蹭了没几步,蒋自新又说:“不许走了,就站在那里。” 俩人听话地就站在那了,谁也没说话,蒋自新不耐烦了:“你俩是不是记者?哑巴啦?” ——娘的,让你丫个绑架杀人犯得意,老子一会打爆你脑袋——盛遥嘴角急不可查地抽了一下,瞄了一眼一个个吓得傻了似的蜷在一边的孩子,用眼神示意姜湖,怎么办? 只听姜湖十分应景地结结巴巴地说:“说话,我说话,先……先生,你你你、你为什么要绑架他们……” 47、第四十七章 紧急营救 四 打蛇要打七寸,盛遥旁观蒋自新先生在姜湖问出了那句话之后的面部表情变化,就知道这位蒋先生不幸地被某人打中了七寸。 蒋自新等这个问题看来已经等很久了,虽然姜湖说话磕磕绊绊,半含半吐,也丝毫没有影响蒋先生想要表白的心情。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闪着某种让人心悸的、不正常的狂热,往前猛地踏了一大步。 光线晦暗,蒋自新脸上的狰狞和疯狂被影子打得愈加骇人,盛遥下意识地就想挡在姜湖前边,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姜湖偷偷拽住了。姜湖转过头来看了盛遥一眼,锐利的眼神从黑框镜片下透出来,盛遥立刻会意,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收回了脚步。 盛遥不是人们通常定义下的“性情中人”,什么场合都能让他嘻嘻哈哈地敷衍而过,谁也看不出他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总让人觉得城府有些深,不那么坦诚。可是有些时候,就是需要他这种敏锐变通却不大情绪化的人,和姜湖搭档再好不过,也许是因为两人的性格上,有些很类似的东西,所以危机时候特别心有灵犀。 姜湖慢慢放开了盛遥,微妙地往旁边踏了一小步,看起来像是害怕蒋自新,实际上是在暗暗寻找一个安全的角度。 怎么样不伤害到孩子,拿下这家伙。 机警得让人头疼的蒋自新并没有注意到姜湖的动作,他已经因为眼前这战战兢兢的小“记者”的问题而完全激动起来了。这种心态就像小孩子摔了一跤,如果没人看见,多半也会自己爬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是一旦有大人在身边,那眼泪就山洪暴发了。 蒋自新就是被姜湖问了一句,问爆发了,他语速极快,快到有点结巴的地步,嘶吼的样子十分马咆哮,语法错误咱就不追究了,可是您能不能不要那么激动地一步一步地往这边凑? 盛遥端着摄像机的手青筋都爆出来了,拼命忍着不把摄像机砸出去。 “我为什么要杀人?我为什么要杀这帮崽子?”蒋自新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凭什么不能杀他们?他们高人一等?他们家娘老子的有几个臭钱,这帮小崽子就高人一等了?” 他一连吐出一大堆问句,却没有指望姜湖他们回答,自顾自地用不和谐的词语表达着愤怒——当然,拖着那个已经快断气的小姑娘。 “他们又没……”姜湖弱弱地出了个声。蒋自新猛地扭过头来看着他,姜湖下半句话于是卡在喉咙里了,却没想到蒋自新居然笑了一下:“没事,你说,记者么,是可以说话的。” 真他娘的得您圣恩,盛遥腹诽,他看见姜湖虽然一直做出畏畏缩缩的样子,可是一只手一直在自己的腰附近徘徊。 盛遥知道,姜湖那宽宽大大的风衣底下,藏了沈夜熙给他的枪,盛遥虽然不大相信姜湖真的会开枪伤人,但是同事那么久,对脾气跟面团儿似的好好先生,也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这位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镇定,表面装得挺天衣无缝的,心里指不定怎么火呢。 “他们还是孩子,没伤害过什么人……”姜湖小声说。 “我也没伤害过什么人!我又做错了什么?!啊?!”刚还笑着的蒋自新发难起来。 这有啥逻辑关系么——姜湖不合时宜地觉得,这家伙真是有点搞笑天分,于是弱弱地提醒道:“他们说你打死了人。” “那是他们逼的!我告诉你,电视台要把我的话都放出去,告诉那些小崽子的家长,你们要恨就恨姚芳那个贱人和黄静军去!都是他们的错,这些小崽子也是因为他们才死的!” 啊……谁? 姜湖情不自禁地看了盛遥一眼,盛遥立刻回了他一个不明白的表情,后者他有印象,刚刚在外面一点点的时间,已经把蒋自新的个人资料翻了个底掉。盛遥过目不忘,记得在蒋自新在转单位关系上,好像有这个人的签字,估计应该是个小头目之类的,至于前面那个……还真没听说过。 两人迷茫地表情有点明显,蒋自新显然有些不满意。他觉得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痛苦的人,别人居然连听都没听说过,是一种对自己不幸遭遇的侮辱,于是怒吼:“都是因为他们!全都是因为他们!你们让那些死了崽子的家长找他们报仇去,让那些警察抓他们去!” 警察吃饱了撑的……姜湖和盛遥心有灵犀地同时想。 “他们干什么坏事了?”姜湖问,眼尖地看见蒋自新对小姑娘的控制松动了一点,对,就是这样,想象你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所有人都在等着你的号令,听着你的意思,你会激动,手舞足蹈,全心全意地表现、发泄…… 这个问题再一次给蒋自新打了一管鸡血,盛遥觉得他的眼睛更亮了。 外面沈夜熙在外面阴着脸,按着耳机不停地在原地走,杨曼觉得他有点想把地面给踩平的意思。 只听蒋自新说:“姚芳?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没受过半点教育的中年妇女!八婆!一身市侩气,她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不就是房租么?我有钱的时候她对我那么恭恭敬敬的,进门出门打招呼,不过是最近工作不顺利,请她周转周转,我已经对她低三下四了,她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话?我才是……我才是……” 靠了,一个收房租的大妈,怪不得没查着,盛遥那一瞬间心里无比悲凉,心说我们一坨人在下班以后,就为了一个收房租的大妈聚到这里跟一个杀人的精神病周旋。 姜湖的注意力则始终集中在蒋自新和孩子们的距离上。 他很快就发现了,蒋自新是那种特别喜欢对着人说话的,那样会让他很有控制感,所以在他不动声色地,看似害怕地往一边移动的时候,蒋自新也在不知不觉中跟着他移动,已经离那些吓傻了一样的孩子们远了些。 盛遥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一声不吭地装背景,让蒋自新的注意力全被姜湖吸引走。 姜湖虽然看起来很害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举一动都极能吸引蒋自新的注意,他的眼神和肢体语言给了蒋自新极大的心理暗示,有种扇动力似的,引诱着他一点一点地跟着他走,一点一点地说下去。 盛遥想,自己见识到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心理医生的功力了。 “还有黄静军!那个乌龟王八蛋,自己没本事,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怎么排挤有能耐的人身上!” 啊……原来您算是有能耐的人,可不是么,连孩子都杀。 姜湖继续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往旁边挪动,需要想个办法让蒋自新离小姑娘远点。 激怒他?激怒他很容易,只要表现出轻慢和不在意就可以。可是不行,这懦夫第一反应不是扑向激怒自己的人,而是会拿怀里的小女孩撒气。怎么办? “可是你这样,他们不会有一点责任。”姜湖说,看了蒋自新背后一眼,又看了盛遥一眼,盛遥立刻会意,小心地移动着自己的位置,同时把摄像机在孩子们和蒋自新身上扫来扫去,做出一副找拍摄角度的样子。 “法律上他们是没有责任。”蒋自新冷笑了一下,“这就是我叫你们来的目的,我要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我是为什么杀人,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那两个人是罪魁祸首。” 他轻轻地扬了扬下巴:“当然,这群崽子也该死。他们总会长大的,你看看,看见了么?!”他把手里的小女孩举了起来,在姜湖眼前晃,可怜的小家伙嘴里都往外吐白沫了,“你看看他们穿的衣服,拿的书包,用的文具!他们的父母都是混账,都对不起我,欺负我压榨我得的臭钱,然后给这些小崽子们花,看看他们一个个光鲜的样子。” “我就是让他们谁都活不成!大家一起死!”(注) 外面的沈夜熙一把把耳机扯了下来:“狙击手!还他妈瞄不准?!” 杨曼苏君子对视一眼,谁都没敢言声。 姜湖却在听见他这句话之后,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问:“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了,还不够么?为什么要弄这么多孩子?” “死一个小崽子和一个女人算什么?都不够上电视的!影响不够大,不会有人重视的。”蒋自新想也不想地回答。 原来你要的是这个,混账东西! “盛遥。”姜湖猛地提高了音量,蒋自新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盛遥突然把摄像机砸向蒋自新的脚下——早想这么干了!当然他没往对方身上砸,因为小姑娘还在对方手里,多少投鼠忌器。 随后盛遥猛地蹿出去,异常灵敏,直接插进孩子们和蒋自新中间,等蒋自新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抓来的三十个小人质已经在对方的保护范围里了,那个举着摄像机挡着脸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坏的笑容:“哥们儿,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咱虽然只是个新闻工作者,偶尔也是想行侠仗义一把的。” 盛遥这小子,真他妈聪明,这时候都没透露自己是警察,因为一旦警察的身份暴露,让蒋自新一点希望都没有的话,他怀里的孩子的命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姜湖心里有了谱,继续装孙子:“盛……盛遥,你……你不要命了?你干什么?” 蒋自新红着眼死瞪着盛遥,听见姜湖说话,又恍然,原来这俩人不是一伙的,他恶狠狠地瞪了姜湖一眼,把注意力转移到盛遥身上,把刀子在盛遥眼前晃了晃,表情阴森地说:“小子,你不想活了么?” 盛遥知道现在自己只能冒险,尽量把对方的敌意转到自己身上,这男人太懦弱,只敢对付孩子和在人背后动手。 刚才姜湖一提示,他立刻就懂了,蒋自新要的是曝光率,杀一个两个人在他眼里曝光率不够,他认为自己一定要杀光那几十个孩子才能达成目的,否则就是前功尽弃,盛遥现在让自己成为就是唯一一个挡在他前面的障碍物,如果他要达成目的,如果他还要影响,如果他还必须要杀死这三十多个孩子,他就必须解决自己这个“文弱的新闻工作者”。 盛遥没把握自己把枪的速度和准头,能不能在蒋自新的手离开小姑娘的一瞬间将对方击毙,但是这个时候,唯有试一试了。 “老子这点血性还有。”于是他给了蒋自新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怎么了,看见成年人就不敢动手了是吧?告诉你,今天除非你踩着我的尸体,否则这帮孩子你一个都别想动!想出名想疯了么?偏不让你得逞!” 蒋自新猛地低吼一声,拎着女孩的后颈,举起刀子就冲盛遥扑过去,胸口敞开,随后——枪响了。 蒋自新的胸口开了个血窟窿,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一枪正中心脏,连悬念都没有,刀子落地,男人倒了下去。 这时候盛遥的手刚刚伸到自己腰间,还没来得及往外抽,他以同样难以置信的表情回过头去…… 姜湖。 48、第四十八章 紧急营救 五 一室静默。 姜湖站在暗处,盛遥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只是片刻,盛遥的专业素质立刻让他回过神来,俯身把蒋自新手上的刀夺下来,伸手放在他动脉上,确定死亡,才小心地把女孩子抱起来,对着衣领里面别着的对讲机说:“安全了,进来吧,有个女孩情况不大好,需要医护人员。” 他再次回过头去看姜湖,后者已经把枪收回去了,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低着头看着地上不肯闭眼的男人,低声说:“对不起,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不过刚刚那种情况,不射杀他,他就会杀人。” 盛遥觉得他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姜湖的口气没有解释,没有后怕,甚至没有松口气的感觉,音调和表情都太过平淡,平淡到有些不真实的地步,他问:“你还好么?” 姜湖笑了笑,没接话,盛遥觉得他的瞳孔有些散。 沈夜熙在盛遥“安全了”三个字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扯下耳机带人冲进去,好在除了被犯人一直拎着的小姑娘意识不大清楚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伤亡了。 善后开始,有医护人员抬了担架进来,杨曼组织人把孩子们一个个都带出去,让医生检查,又过了十几分钟,被通知到的家长们蜂拥而来,安静而乖巧的孩子这才回过神来一样,哭声四起。 他们还太年幼,在“死亡”这个概念还没有在这些孩子们心中明晰的时候,就过早地遭遇到了。见到了鲜血,见到了这个社会上最晦暗的人性,见到了最凶恶最疯狂的嘴脸。杨曼把一个嘴唇青紫的女孩交到她妈妈手上的时候,忍不住想,这些孩子将怎样接受这样的事实呢?他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也许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噩梦都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变成他们成长中最残酷的一次洗礼。在目睹了那挺身而出的男孩被残忍地杀死以后,他们以后是会变得畏首畏尾,还是更加勇敢呢? 华灯初上,生和死的话题太过沉重,杨曼想,他们都还没有到足够能消化这些的时候。 小女孩把头扎在她妈妈怀里,一只手抓着她爸爸的衣角,杨曼在不远处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们,女孩嚎啕大哭了好一会,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她擦擦脸,突然转过头来,跑到杨曼跟前,颤颤地、还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警察阿姨……” 杨曼蹲下来看着她,柔声问:“怎么啦?” 女孩的小手不安地搓揉着裙子的一角,杨曼注意到那上面有一大块墨水的污迹,女孩红着眼睛小声说:“阿姨,刚才那个坏人抓走的是我的朋友,我们今天吵架了,我很后悔……”她眨巴眨巴眼睛,一串眼泪又流下来,杨曼伸手轻轻地替她抹去。 “……我不应该说她坏话,不应该不理她……阿姨,孙晓丽是不是死了?我以后是不是看不见她了?” “不会的,孙晓丽就是被吓着了,医生说她住一段时间医院,以后会好的。”杨曼瞬间明白了她说的“孙晓丽”是谁,拍拍女孩乱糟糟的头发。 “那……我能看看她吗?”听说孙晓丽没死,女孩的眼睛刹那就亮了起来,被泪水洗过的瞳子清澈得惊人。 看得杨曼心里一软:“我给你问问医生吧,好不好?” 女孩用力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她走到一边去问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过了一会,杨曼笑着回过头来,冲她招招手。女孩立刻望着她妈妈,也跟着哭了一场的年轻母亲拉过女儿的手,一家三口一起走到救护车旁,那刚刚已经休克的孩子孙晓丽清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着她们。 衣服上被染了墨水的女孩俯下身去,轻轻地说了什么,随后两个孩子一起笑了。 杨曼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沈夜熙在看见所有人都没受伤以后,大大松了口气,随后开始指挥起后续的事情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犯人胸口的那枪是盛遥开的。等一堆琐事都尘埃落地的时候,沈夜熙才发现,姜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盛遥有些发呆地站在一边。 盛遥出外勤的时候,极少扮演冲锋陷阵的角色,而且无论怎样,打死了人,他也不会有好心情的,即使这真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沈夜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开枪打死犯人的时候,做了整整三天的噩梦,一闭眼就是死人铁青的脸和一地的血。于是沈夜熙走过去,伸手拍拍盛遥的肩膀:“没事,别多想了,回头报告我替你写了,当时那种情况,如果不把他打死,这帮孩子就危险了。” 盛遥这才抬起头来:“不是我开的枪。” 沈夜熙一愣:“你说什么?” 盛遥微微皱眉:“我当时没来得及,枪是小姜开的,他……”盛遥回想起那一枪,干净利落,虽然距离不算远,但是准头肯定是经过训练的,一枪毙命,蒋自新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沈夜熙脑子里“轰”一声,盛遥的话音还没听完,他就跑了出去,偌大的现场,哪里都没有姜湖的踪迹,最后还是苏君子告诉他,看见姜湖上了车子。 一排警车,沈夜熙心急火燎地一辆一辆地看过去,最后才想起姜湖从不乱坐,一把只上办公室专门给配的那几辆车。 沈夜熙在车门前站定,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打开车门,还好没有从里面锁上——姜湖躺在后座上,修长的腿蜷起来搭在一边,眼镜挂在领口,弯曲的胳膊覆盖在眼睛上。 头发遮挡下来,弯弯曲曲地落在领口,露出苍白的脖子,沈夜熙慢慢地拉开他的手,对上姜湖的眼睛。 他忽然有些恐慌,因为看不出对方那几乎对不准焦距一样的眼神里究竟有什么。随后姜湖好像辨认了一会才看出是他来,嘴角轻轻地往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像是画在脸上一样,单薄虚假极了。 姜湖说:“我以前打过活靶,可是第一次打活人。” 沈夜熙就是有千言万语,也被他那轻飘飘的一笑给卡在喉咙里了,他发现心理医生真的是个技术活,就好像现在,他握着对方冰冷得像死人一样的手,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句。即使姜湖必须保持一定语速,才能组织好自己的语言,即使他们每个人的中文水平都比他高得多,可是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沈夜熙想了想,伸出手来,穿过姜湖的肩膀,强硬地把他整个人抬起来,侧身坐进车里,然后紧紧地把对方搂在自己怀里。姜湖没有挣扎,没有表情,没再出声,只是静静地任由沈夜熙硬邦邦的手臂箍着自己的身体。 沈夜熙的情绪,姜湖听一听对方心跳的频率就明白了。可是只要姜湖仍然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没有人走得进去。 轻轻扣动扳机的一瞬间,就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姜湖直到浑浑噩噩地回到沈夜熙家里,也没有再说出一个字,草草收拾了一下,就进了卫生间,沈夜熙觉得那水声比平时响得时间更长。 他打开淋浴,却只是一遍一遍地洗着手,有些神经质地把手背的皮都搓破了,姜湖停下来,微微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那张被雾气晕染的惨白的脸,想起沈夜熙说过,杀一个人,没有你说得那么容易。 半晌,他才换好了衣服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沈夜熙在等着他,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姜湖避开他的视线,脸上仍然是淡淡的,摇摇头,轻声说:“我没什么胃口,想先去睡了。” “那也把牛奶喝了吧?”沈夜熙坚持,把热牛奶递到他面前,这回姜湖看见了男人脸上那种欲言又止的小心翼翼。 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挤出了个笑容:“谢谢。”然后转身进了卧室,关好门,像是把所有人都关在了外面。 姜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蜷起身体,手握成拳抵在自己的心脏上,感觉那里传来的跳动,一下又一下的,他想有血液从那里迸出来,进入血管,流向全身,而他那颗子弹,就是打在了蒋自新的这个地方,穿透他的胸口,然后在血肉里炸开,血管分崩离析,然后血涌出来,像是在胸口开了一朵巨硕的花。 “你杀过人么?”朦胧中似乎有人在问他,“你没杀过人,怎么能真真正正地理解杀人者的想法呢?” 他睡得极不安稳,好像没多长时间就被惊醒,又记不得究竟梦见了什么,好像梦魇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周而复始地在他身边徘徊。 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搭在他的额头上:“嘘,我在,不怕的,睡吧……” 好像他从头到尾就一直在那里,像神话里那些劈开迷雾的骑士,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皮肤。 沈夜熙在他身边整整坐了一夜。 49、番外一 盛遥 “……据悉,警方已将嫌疑人击毙,截止到目前,已有两人死亡,包括一名儿童,其余被绑架的三十名儿童已经全部救出……” 舒久撑着下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穿得很诱惑,领子上三颗扣子没系,胸膛漂亮的若隐若现,可惜他想诱惑的人却不在。 好吧,至少现在他终于知道几个小时前,为什么盛遥会在接到一个电话以后匆匆推开他跑掉了。 该说人心不古了么,怎么这么多变态?打断老子的兴致,活该被打成筛子!某人非常不满。 接着他的视线转移到一边的墙上,那里非常醒目地贴了一张纸,一进门就能看见: 第一,为了彼此的身体健康,承诺交往期间至少不会有身体出轨,如有意外,请及时说明,定期交换体检报告,直到关系结束。 第二,不得干涉彼此的隐私,请勿把工作上的事情带回来(如禁止把这段私人关系卷入狗仔队炒作等娱乐商业行为中,禁止在用餐时间或者睡前等不适宜时间浏览血肉模糊的犯罪现场照片等)。 第三,约定好聚好散,再聚不难,大家都是成年人,可以保证身体清洁,但是请不要过分苛求对方的衷心,谢谢合作。 右下角处是两个人的签名和日期。 每次看见这东西,舒久都觉得啼笑皆非,觉得自己好像签了个合同一样。大明星不是什么清纯的人,有过的情人比普通人见过的异性还多。每次开始一段关系的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当不得真,末了也偶尔有陷进去纠缠不清的,但舒久都还能游刃有余地应付掉。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跟他把界限划得这么分明。 他觉得,盛遥是一个特别容易亲近的人,只要看着顺眼了,没什么利害关系的,随时都能发生一段桃色事件,可又是一个特别不容易亲近的人,因为你抱着他的人,却永远也掌握不住他的心。 舒久想,他好像有那么点理解,自己以前的那些情人们是什么感受了。他自己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盛遥却好像比他更利落,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去了,都让人觉得是错觉。 棋逢对手。 舒久苦笑着摇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好像特别的东西和特别的人总是能让人念念不忘,越是抓不住,就越是让人想要追随。 最开始接近这个人的原因是什么呢?嗯……大概是漂亮,有气质,还有工作的样子很酷。 盛遥当然是一个让人一见就难忘的男人,然而这些还都只是表象。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盛遥对他工作日程的熟悉程度比得上他的经纪人,晚归的时候,打开微波炉,里面总会有温热的牛奶。会在第二天上班前,把他乱丢在屋里的东西整理好,放在鞋架旁边,他一出门就能看见的地方。知道他的口味和偏好,如果他某一天心情特别低落,或者特别疲惫,晚餐的口味就会有种恰到好处、似有似无的甜味。 然而舒久知道,以上种种,都不足以证明盛遥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心思,因为这桃花男不光是对自己,就连对家里的钟点工阿姨都一样的细心体贴。舒久对自己这个发现格外地气闷。 他的现任床伴是个敏锐到明察秋毫的精英刑警,眼睛里随时能看见别人注意不到的事情,并且乐于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舒心。 让人明明知道他的温柔不值钱,却也忍不住为之……上瘾。 舒久以手盖住脸,觉得自己吃错药了,尤其是今天早晨突发奇想地开车送他去上班,看见他和另外一个男人在警局门口打招呼的样子,就觉得心里的不爽突然间就逆流成河了。 为毛?因为盛遥看那个男人的眼神明显就不一样!不要问他怎么看出来的,舒久就是知道,那种眼睛瞬间就亮起来,眼角眉梢都带上特别的笑意的表情,跟盛遥看钟点工阿姨,看外卖小弟,看邮递员,看居委会大妈……还有看自己时候的神情,都有本质的区别。 舒久悲哀地想,兴许自己在盛遥眼里,和钟点工阿姨、外卖小弟、邮递员和居委会大妈,好像还真是没啥不一样。 真他大爷的让人有挫败感。 门口传来找钥匙开门的声音,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盛遥以为舒久已经睡了,所以开门的动静格外轻,进屋以后才发现电视开着,舒久正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一只主人忘了喂食的大狗。 “你怎么还没睡呀?”盛遥笑了一下回身把门关上,春寒料峭,早晚尚凉,一股凉风随着他进了屋。 沈夜熙因为担心姜湖而临阵脱逃,盛遥只得把剩下的一堆破事接过来,老实说,他很理解沈夜熙的担心,蒋自新在他面前胸口被打了个对穿,那血喷出来的样子一直在眼前晃,自己都挺反胃的,别说亲自动手的姜湖。 舒久凑过来,腻歪地搂住他的腰,捏着嗓子撒娇:“我饿……” 盛遥不动声色地抖了一下,拍下舒久开始不老实地手:“别闹,不是告诉你我晚上可能要晚么,怎么不叫外卖?” “哦,叫了。”舒久闷闷地说,“叫了两份披萨,吃掉了一份,给你剩了一份在微波炉里。” “一份不够?”盛遥怀疑自己养了个饭桶,眼神古怪地瞄了舒久一眼,“那你把剩的那份也吃了吧,我……”他想说反正自己也没胃口,却猛地被舒久推到墙上,吻住。 平时还能大战三百回合,不过刚和变态斗智斗勇回来的盛遥实在是累了,有点抗拒地推了推舒久,没推动,不知道这家伙是吃了耗子药还是伟哥,异常执着。直到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舒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盛遥翻了个白眼:“你叫的披萨是鸡血味的?” 舒久捏起他的下巴,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怎么病恹恹的?我们做点让你精神起来的运动吧?” “滚,老子累死了。”盛遥推开他,晃晃悠悠地脱下外衣,走进卫生间,还没有一分钟,卫生间的门就被人推开,盛遥觉得太阳穴开始跳动。 果然,舒久把自己脱得光光的,拿着一条浴巾,笑得又贼又贱:“阿sir,一起呗。” 某人开始叫“阿sir”的时候,就是要使坏的时候,这么长时间了,一点创意都没有。盛遥翻了个白眼,没理他,舒久于是非常自主地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蹭过来,从身后搂住他:“亲爱的,我知道你今天加班很累,所以就交给我吧……” 盛遥觉得自己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因为以上这让人巨欠抽的得便宜卖乖的话,就是他自己原创。 加班……就是一场悲剧。 于是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舒久吃饱喝足满意了,可怜的盛警官是被人抱出来的。这要是让他前任,他前前任,他前前前任看见,一定会觉得异常解气。这行走的□□也有今天,怪不得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终于有人能把丫的榨干了。 舒久帮迷迷糊糊的盛遥把头发吹干,又喂他喝了小半碗粥。不亦乐乎的时候,盛遥终于不耐烦了,一把推开他,倒头便睡。 舒久乐呵呵地哼着小曲收拾好卫生间和厨房,回来爬到床上,把迅速沉入睡眠的人抱进怀里,却不大能睡得着了。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好奇地问起怎么看穿犯人谎言的时候,盛警官想了想,告诉他:“人们的真实想法和信息,百分之七十多都是通过肢体语言传播的。弗洛伊德说过‘没有人可以隐藏秘密,假如他的嘴巴不说话,则他会用指尖说话’。就和你们演员一样,不光要揣摩台词,还要揣摩合适的肢体语言。” 舒久想,这真他妈的有科学道理,比如他这现任的床 伴,乍看起来,真是非常的尽职尽责,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伴侣的任何意愿他都会尽量满足,最动情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叫错过名字。舒久回忆起他的表情,微笑的,容忍的,温柔的,促狭的,种种合在一起,就成了这么一个相处起来极其有趣,让人极其舒服的人。 可是舒久却很在意他高潮刹那的那个表情,那是一种一般情况下不会出现在这个人脸上的神色,眼睛片刻失神中,眉心中间会微微隆起,眉梢有一点向下撇。舒久刚出道的时候,曾经对着镜子研究过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所以他明白,盛遥那一闪而过的神色,是悲伤。 只一瞬,却比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加起来,都来得真实。 舒久叹了口气,微微侧头看着那熟睡的人——桃花眼紧紧地闭着,有点潮的头发散在脸上,鼻梁停直,嘴唇略微有些薄,怎么看怎么好看,却也怎么看都像个典型的负心薄幸男——然而他却忍不住慢慢地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一触即分地亲了一下,黑暗中,一双眼睛闪烁不定。 “阿sir啊,我想追你了,怎么办?” 50、第五十章 花窗 第二天姜湖正常了,换成沈夜熙状态萎靡。他照顾姜湖到后半夜,整整一宿,看着这人不断地被什么惊醒,被惊醒了也不叫,甚至手脚抽动一下的动静都极小,只是睁着眼睛看一会天花板,然后没事人似的翻个身继续睡。 沈夜熙终于明白,姜湖虽然第一次开枪杀人有些许不适应,却不是因为这个做噩梦。他的样子,就像是个常年被噩梦缠身,已经习惯到了淡定处之似的。 怪不得平时没有工作和案子的时候,这家伙一天一天地趴在办公桌上睡。 沈夜熙觉得有种特别无力的愤怒和心疼,决定找个时间好好地跟这个啥事都不说的同志好好聊聊。 早饭是姜湖做的,说不上有多高的水平,卖相和味道倒是也说得过去,两人相安无事地吃过,开车去警局,谁都没多提一句昨天晚上的事情。 姜湖开车,沈夜熙缩在一边补觉。姜湖不时偷偷瞄一眼旁边这个挂着巨硕的黑眼圈的男人,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任谁被那双温暖的手拍着,向哄孩子一样地哄了一宿,大概也会别扭的。 尤其是姜湖发现自己昨天晚上的睡眠质量比平时高出好多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有比较严重的睡眠障碍,还有其他一些神经衰弱的症状,但是没有给自己用药。生理上的调节毕竟治标不治本,只是缓解,很难让他从那些纠缠的梦魇中挣脱出来。他以前觉得,自己这样下去,真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崩溃。 不过……姜湖偏头看了沈夜熙一眼,他开车速度适中,极平稳,沈夜熙在一边睡得昏天黑地。姜湖嘴角若有若无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也许现在看来,似乎没那么严重了,至少今天早晨精神格外好。 拐了个弯,已经看见警局大门了,姜湖减慢车速,轻轻地拍拍沈夜熙:“夜熙,快到了,醒醒,小心下车着凉。” 沈夜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迷迷糊糊地按下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那手心处有些燥热,顺着相握的皮肤传过来,姜湖心里一跳,想抽回来,却也不知道怎么的,没抽动,这“没睡醒”的人手劲还真大。沈夜熙揉揉眼睛坐正,打了个哈欠,“迷茫”地望着窗外:“耶,怎么我才一闭眼就到了,你没超速吧?” 唔,浆糊手背上的皮肤手感真好。 沈队你已经堕落到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耍流氓的地步了么? 姜湖想把自己的右手拯救回来,又觉得怪怪的,不好意思弄得太明显,只好暗自纠结。直到好不容易把车子停好,才借着拔钥匙的机会和沈夜熙分开,跳下车子。 沈夜熙背过身去闷笑,这人皮肤白的有一点好,稍微有点脸红就能让人看出来。 上班的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车子才停好,就看见盛遥从另一边走过来,此君更像没睡醒的,眼睛半睁不睁地拿着一杯奶茶边走边喝,喝完了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无意识地咬着吸管。 姜湖和沈夜熙于是目睹了花见花开的盛警官义无反顾地撞上电线杆子的全过程。 盛遥“嗷”一声惨叫弯下腰去,沈夜熙唯恐天下不乱地鼓掌:“好,撞得好,再来一个!” 盛遥清醒过来开骂:“你大爷的沈夜熙,我祝你一辈子吃泡面找不着调料包。” “真恶毒。”杨曼和苏君子从沈夜熙他们后边冒出来,杨曼乃是万年单身蹉跎女,她家老娘不在的时候,和泡面之类的□□大大的,虽然和某人交往以后,开始明白了身体健康的重要性。 苏君子笑眯眯地说:“大家早呀。” 盛遥仍然蹲在地上,非常怨念地抬头看着刚和自己亲密接触过的电线杆子,有气无力:“早,早死我了,莫局我抗议!不带这样的,晚上加班早晨还得按点上班,过去那黑奴都没有你这么使唤的!” 三楼窗户打开,莫匆那张万年不变的笑里藏刀的脸露出来,眯着眼睛特和蔼地望着盛遥:“小盛你说啥?大点声呗,我这岁数大了,耳朵都不好使了。” 盛遥很怂很狗腿地迅速改口:“我说莫局您也这太不对了,同志们都有意见了,您看您,天天晚上走得比狗都晚,早晨来得比鸡还早,这样是不对的,您这么不注意身体,要是累病了,谁给党和人民服务去?那简直就是国家和社会的损失呀!” 在场众人非常有默契地扭过头去,假装不认识他。 莫匆翻了个白眼,没继续纠缠他,扭头看了一眼杨曼,问:“小杨,怡宁没和你一起么?” 杨曼先是一愣,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啊……哈哈,那什么,那个怡宁呀,她这不是昨天晚上住我那了么,早晨也是跟我一起来的,谁知道走到半路上说是吃坏肚子了,让我过来和沈队打声招呼,晚点来。” “是么,吃坏肚子了?”莫匆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曼。 彪悍的霸王花居然被他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得有点抬不起头来,只能干笑两声:“那什么,昨天大家都挺辛苦的,今天晚点也没关系,是吧?走走走,别在外面戳着了,挺冷的,回办公室回办公室。” 一帮不明真相的男人们被她推着搡着走了。一离开莫匆的视线,杨曼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压低了声音:“喂,安怡宁你丫跑哪去了,为啥你爸说你跟我在一起呢?” 盛遥闷笑,苏君子讶异地看着杨曼,张张嘴,指指她手上的电话。沈夜熙非常感慨地且无限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看见姜湖正一脸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一个个似有所悟,表情非常八卦的众人,立刻觉得这家伙随便什么表情都可爱透了,抓过来□□。 电话里说了什么,杨曼语速飞快地说:“我说你半路上闹肚子晚点来,帮你遮过去了,你回来以后别穿帮啊,就说在麦当劳里借厕所来着。” 反应慢半拍的姜湖这才恍然大悟,看着杨曼,肃然起敬,觉得杨姐不愧是格斗冠军出身,反应太快了,瞎话张嘴就来,连事后找人串供都那么训练有素。 十五分钟以后,安怡宁匆匆忙忙地赶来,一进门先给了杨曼一个熊抱:“杨姐我爱死你了,昨天晚上没事了以后,跟几个朋友在外面玩来着,谁知道突然接到我家狐狸老爹的查岗电话,就顺口胡诌跟你在一起呢,后来太晚了忘了跟你说,吓死我了。” “那是,姐姐我是谁呀,多年来跟老娘斗智斗勇,身经百战,就这,小意思。”杨曼得意。 姜湖非常不给面子地插进一句:“安叔叔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打你电话的。” 安怡宁说:“啊?” 姜湖想了想,用一种很负责人的语气说:“真的,以我对安叔叔的了解,我觉得他莫名其妙地突然打电话问你在哪里,大概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他看见你了。” 安怡宁缄默,杨曼缄默,苏君子长叹了口气,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呀。”盛遥也不困了,兴致勃勃地在一边看戏拾乐。 姜湖发现众人一片冷场,有点莫名其妙:“啊?我说错话了么?” 沈夜熙心中涌上一股抑郁之气,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人家老爸又不是你老爸,你那么了解干什么?” 杨曼可怜巴巴地看了安怡宁一眼,遛回自己座位上:“我、我我还是先把遗书写好了吧。” 沈夜熙把姜湖拖走,恶狠狠地在他耳边说:“昨天还以为你状态不好,看你今天很精神么,等着,晚上回去以后老子有话跟你说。” 姜湖觉得,他的口气像是在说“洗干净脖子等着,晚上老子有账跟你算”一样,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一天本来应该像是多数没案子的时间一样——杨曼苏君子提前翘班,安怡宁窝在自己那里狂发短信,沈夜熙到活动室锻炼身体,盛遥戴着耳机打游戏,姜湖趴在办公桌上和周公学中文——这样混吃等死地度过。 可一切的迹象又让人觉得,这天不那么平凡。 比如姜湖精神不错,抱着一本安捷塞给他的成语大全一边看一边做笔记,沈夜熙替他写好了报告,坐在那也不知道在琢磨啥,一会诡异地笑,一会愁眉苦脸。 手机不停震动的人变成了盛遥,有人好像不依不饶地在骚扰他,弄得他游戏死了好几盘,最后愣是玩不下去了。安怡宁坐立不安,出去打了好几通电话。连杨曼和苏君子这种报个到,一看没事就撤走的人,今天也异常踏实地待在了办公室里,直到下班。 下班时间一到,果然不负众人等待,热闹的高潮时间到了,一辆沃尔沃招摇地停在警局门口,并且足足在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门卫都忍不住问了好多次。 更招摇的是,下班的时候,开车的男人下了车,怀里抱着一大束玫瑰,靠在车门上等着,引来路人无数围观。平时急着回家做饭接孩子的,都停下了脚步,广大人民警察的八卦细胞活跃了起来。 然后主角出来了,安怡宁被他爸一只手拉着,正飞快地争辩着什么,随后她的目光停在门抱着花的男人身上,愣住了,睁大了眼睛。莫匆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一把把安怡宁拉到身后,不善地盯着玫瑰男。 抱着玫瑰的男人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往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地,双手捧起玫瑰:“安怡宁小姐,请允许我对你表达我的爱意,希望在场的诸位今天都为我做个见证——我发誓一生一世爱着你,用我的生命保护你,无论风吹雨打,贫穷疾病,永远不离不弃,矢志不渝——你愿意嫁给我么?” 至少十秒钟的时间,全场一片静谧。 然后人群“嗡”一下炸开了锅。 杨曼小声尖叫:“天哪,这男人好浪漫……” 苏君子点评:“听完了以后像是一口气吃了三斤杨梅,牙酸倒了一片。” 盛遥没工夫说话,拿出手机狂拍一通,太有纪念意义了! 沈夜熙想,这表白原来也能一套一套的呀,要么……他脑补了一下,随后自己先打了个寒战,还是算了吧,这种话,打死他也说不出口。 姜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此情此景特别诡异,于是弱弱地问:“只有我一个人发现莫局的表情像是要杀人一样么?” 一群乌鸦飞过去。众人的目光终于在姜医生的指引下,集中到了最关键的那位身上。 莫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特别咬牙切齿的味道:“翟行远,你真有种,一个毒贩子也敢到警局门口求婚,就不怕我一枪崩了你?” 51、第五十一章 花窗 二 “毒贩子”三个字一出口,看热闹的众人脸色立刻不对了。 翟行远却没起来,仍然是单膝跪在地上,特平静地对莫匆笑了笑:“莫叔这话玩笑开大了,爷爷年轻时候做过什么,我作为晚辈是不知道的,也没权利说什么,我只知道,到我这一辈,翟家做的都是合法生意。” 莫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平时莫局长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见人总带三分笑,这会儿冷下脸来,抿起的嘴唇那特别锋利线条才凸显出来。 安怡宁觉得自己现在说话是错,不说话也是错。当着莫匆的面,她不敢把花接下来,可是看着自己男朋友的那眼神,又不忍心拒绝。 可怜的姑娘就没这么纠结过。 不过给她纠结的时间并不是特别长,片刻,警局门口一左一右又开过来两辆车子,左边开来的那一辆里先是下来一个年轻人,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然后从里面扶出一个拄着拐杖,瞎了眼的老人。 同时,另一辆车的车门也打开了,这位大家都认识了,安怡宁她老爹安捷从里面钻出来。 老人低声对旁边的年轻人说了什么,年轻人点点头,扶着老人走到安捷面前,看来两人是旧识了,老人的态度显然不一般:“饮狐,近来好么?” 安捷似乎不大满意这个称呼,眼睛里的冷意一闪而过,却也只是懒洋洋地点点头,对老人慢条斯理地说:“我好不好另说,不过老翟,你这又是哪出?” 杨曼咧咧嘴,用胳膊肘捅了姜湖一下:“哎,安老师什么来头?” “啊?你不是说他是个翻译,外语学院客座教授?”姜湖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去你的,有这么有腔调的教授,赶明我也整个容装嫩重新上大学去。”杨曼托着自己的下巴,“那个姓翟的老头我听说过,叫翟海东,以前他们都叫他翟老炮。” “老炮?”姜湖没听说过这个词,“干什么的?” “就是咱这一亩三分地儿的地头蛇,干的是杀人放火抢银行、发家致富奔小康的活计。”杨曼不明原因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看安老师那模样,好像是早就认识哦。” 盛遥悠悠地接了一句:“安老师什么来头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在本市这块地盘上,不管哪个道上混的,都得给莫局一点面子,你没看见市长见了那老妖孽都客客气气的么?” 杨曼眨巴眨巴眼睛:“我以为是莫局特有人格魅力。” “傻妞。”盛遥点评。 杨曼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还很有同事爱地碾了碾。 安捷也不再理会翟海东,向那父女俩走过去,路过翟行远身边的时候,笑眯眯地拍了一下翟行远的肩膀,轻描淡写的一下,就几乎把这年轻人拍趴下,然后没见怎么用力,翟行远就被他从地上给拎了起来。 注意,是拎,以翟行远那有点敬畏有点戒备的表情看,他不是自愿站起来的。 安捷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围观的公安干警们立刻觉得有股小阴风钻了进来,比较有眼力见儿的,诸如沈夜熙和他手底下的这一帮人,没等他看过来,就已经各自找借口散了,头都不回。 只听安捷清了清嗓子,非常温柔体贴地问:“诸位工作辛苦啦,这么晚了还没下班哪?” 这回有几个反应慢点的,也被搭档同事给拎走了。 得啦,别看热闹了,家长来了,闲杂人等还是退散吧。 江湖传言,莫局是个妻管严,各路英雄皆以为此乃谣言,然而今日一见……恐怕消息属实,那位又漂亮又有气质的安老师真乃恐怖分子也。 安捷拍拍莫匆,后者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然后安老师又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安怡宁:“走吧,叫着你这位……朋友。有什么话,咱们回家解决。” “安叔生气了。”姜湖在车上跟沈夜熙说。 “嗯,你怎么看出来的?”沈夜熙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老实说他的心思现在完全不在这个上,刚刚那一场匪夷所思的混乱里,大概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认真了履行围观义务的同志。 “安叔紧张或者生气的时候,会把一只手始终放在兜里不拿出来。”姜湖说,然后他静静地偏过头去,看沈夜熙,“你又为什么那么紧张?” 沈夜熙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舌头有点大地结巴了一下:“我……咳,我怎么着?” “你情绪紧张的时候,右手的拇指回去不由自主地掐食指关节。”姜湖说。 沈夜熙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过去,果然,自己那不争气的右手拇指,把食指关节掐得都泛青了,他有些泄气地瞪了姜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做心理医生?”姜湖理直气壮地反问。 “你知道就知道呗,说出来干嘛?”沈夜熙继续瞪。 姜湖认真地想了想:“为什么?又不是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能说?” 沈夜熙翻白眼。 “对了,你不是有话跟我说,什么事?” 沈夜熙的白眼险些卡在半途,翻不回来。哥们儿,您咋老该呆的时候不呆,不该呆的时候瞎呆呢。 姜湖一脸疑问。 “我们……回去再说……”沈夜熙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他忽然觉得人这一辈子,总要抽出一部分时间去读读心理学的,比如旁边这个让人分不清真假的人渣,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了个什么样的不经意的小动作,从此在他眼里就是透明人了。 可是他却不是总能清晰地把握住姜湖的心思。 沈夜熙忍不住想,那么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怎么就能把心思埋得那么深呢?古人说慧极必伤,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尽管以姜湖的水平,可能听不明白,可是在我们的语言里,“胸有城府”,真的不是一个特别受欢迎的好词。 停好了车,两人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进了屋,沈夜熙回身把门关好,悄悄地背过手去,把手心的汗擦干净,板着脸对姜湖说:“先坐吧。” 姜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自己没闯过什么祸吧?看沈头这表情,跟要教训翘课被抓的小学生的教导主任似的。 沈夜熙脸上的肌肉很僵硬,于是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表情要自然,表情要自然,可术业有专攻,沈队没有盛遥和姜湖这俩妖孽那么得天独厚的演技,他越是这么想,脸上的肌肉就越是僵硬,越僵越想放松…… 于是恶性循环,好好的一张帅哥脸变成了棺材板。 姜湖老老实实地坐下,看见沈夜熙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又要往一块凑,随后沈夜熙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硬生生地棒打了鸳鸯,掰开了自己那两根手指,伸手给自己和姜湖一人倒了一杯水,正襟危坐下来,用的是审讯室审犯人的那个造型。 俩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姜湖都被他弄得紧张起来。 “那个……”沈夜熙轻咳一声,开了口,一抬头就见姜湖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沈夜熙突然觉得对方的眼睛清亮得有些碍眼了,于是英明神武的沈队忘词了,组织了一天的言语闹哄哄地从大脑里奔腾而过,他却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 耍流氓时候的勇气,突然一下子消褪干净了,姜湖拒绝怎么办?他不愿意怎么办?突然被一个男人表白,他会怎么想?要是…… “沈队?”姜湖这回没掺假没做戏,是真迷茫了,他再会察言观色,也看不出沈夜熙脸上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纠结都是什么意思。 沈夜熙垂下眼皮,收敛了一下表情,双手合什,抵在下巴上,沉默了一会,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开口问:“我想问,你谈过恋爱么?” “啊?”一道天雷从外太空劈来,姜湖觉得自己被烧焦了。 沈夜熙干咳了一声,非常想把自己一巴掌拍死。 姜湖想了想,笑了一下:“夜熙,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的,我平时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的,你可以直接指出来的,我不会介意,真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沈夜熙扶了一下额头,接着,一系列让他更想拍死自己的话就那么脱口而出,“自打你来,也大半年了,也没见你给亲人打过电话、联络过谁,一天到晚就是忙工作……最近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虽然是大家的医生,但我更担心你自己的心态。” 多冠冕堂皇啊,可问题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沈夜熙悲摧地想。 姜湖愣住了。 “当然,这些都是私人问题,但是我们是一个整体,我希望你也能相信我们大家,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沈夜熙已经自暴自弃了,顺口说下来。 姜湖仍然含义不明地看着他。 沈夜熙崩溃,想逃,于是匆匆站起来:“那啥,晚上想吃什么,我去……” “我没有家人了。”姜湖轻轻地说。沈夜熙的动作停下来,震惊地看着他,姜湖耸耸肩,“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和家人朋友联系过,我没有家人了,也没有什么……牵挂。”他顿了一顿,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词汇。 “朋友也不是很多,安叔算一个,剩下的,最亲近的就是你们了,虽然……”姜湖没再说下去,因为沈夜熙俯下身,一把捞过他的肩膀,把他按在自己怀里。 姜湖没挣扎,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没什么的。” 沈夜熙抓着他肩膀的手越来越紧,耳畔传来的心跳,让姜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低低地又说了一遍:“其实没什么的。” “我们就是你的家人,我也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一族的,你要是愿意,以后我就是你亲哥。” 沈夜熙心里在滴血,真他娘的口是心非——你可千万别愿意啊,当了你亲哥我以后还有什么希望? 可是姜湖轻轻地笑了,他说:“谢谢。” 沈夜熙觉得自己晃了一下才稳住,做慈祥兄长状拍拍姜湖的后背:“哥给你做饭去,等着。” 转过身去,沈夜熙脸上的笑容迅速垮下去了,老子真他娘的想死…… 52、第五十二章 花窗 三 第二天早晨安怡宁进办公室的时候,差点撞上刚泡了杯咖啡的盛遥,盛遥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一声招呼生生地给咽回了嗓子眼里。 他看见安怡宁的眼圈是红的。 安怡宁把一个薄薄的卷宗扔在沈夜熙桌子上,闷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整个人被电脑和桌子上堆得厚厚的东西挡住。沈夜熙打开卷宗看了两眼,立刻就明白安怡宁为啥一个字都不说了。 案情非常简单,太简单了——就是一个小青年失踪了。 姚皎,男,二十六岁,自由职业者。报案的是他的房东,据说是因为过了该交房租的日子一个多礼拜了,这人也没出现过,敲门没人,打开一看,里面的家具东西都在,就是人没影了。 也联系不到,打电话还关机。 于是房东大妈报警了。 当然房东大妈不是担心姚皎的安全,那么一个大小伙子,谁能把他怎么着啊?不过就是你要跑、要玩人家蒸发,也得把这半年的房租钱给交了对吧? 盛遥凑过来,沈夜熙把卷宗递给他。 这种案子是不往他们这里送的,盛遥迅速地翻完,无奈地给沈夜熙递了个眼色——还能有什么,莫局找茬呗。 这时候办公室里只有沈夜熙、姜湖、盛遥和安怡宁四个人。杨曼听说旁边商城打折,叫了一个法医那边实习的小姑娘,俩人开小差溜达过去了,苏君子昨天就请假了,说是女儿幼儿园开家长会,至于幼儿园有啥家长会好开的,一帮单身人士是不能理解了。 像这样闲散的上午,安怡宁一般是过来晃荡一圈,就不知道跑到哪鬼混去了,快下班的时候再偷偷跑回来,跟老爹报个到,表示一整天自己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偶尔赶上莫匆下楼查岗,众人也会以诸如“上厕所了”“跟杨姐出去了”之类的烂借口帮她遮过去。 看出来了,昨天那么一闹,他们局长是真火了,你不是闲么?你不是天天不着家,没事就翘班看你那混混男朋友么?哪都甭去了,局里老老实实地待着,有的是活给你干。 悲剧的是连累了整个办公室的人,在这么一个暖融融的春天里,要出外勤去搜索一个逃了房租的小青年。 沈夜熙揉揉眉心,眼圈有点黑,前天就没睡好,昨天为了自己无脑之极的不正常发挥郁闷了半宿,又没休息好,有点无精打采。莫局还这么折腾人……不带这么公私不分的吧? “怡宁……怡宁?”第一声声音小了,安怡宁没理会他,沈夜熙只能提高了一点音量。 “嗯?”安怡宁的声音有点哑。 “莫局怎么跟你说的?不是有专门负责这种失踪人口的事的人么,况且……”况且这一个礼拜不见人,也不能算是失踪人口啊,说不定是突然有兴致了,出去旅游,忘了打招呼又刚好错过交房租的日期什么的,这不是常有的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安怡宁冷笑一声给打断了:“他说了,怎么都是占用资源,既然现在你们也没事,就是闲置资源,放着也是放着,与其闲得长蘑菇,不如给其他人分担分担任务,这事嫌小也行,晚上扫黄打非组有一次行动,愿意昼伏夜出的可以先回家了,晚上回来找扫黄打非组的李组长报道。” 沈夜熙觉得,莫局说的“你们”,应该是“你”的意思。 城门失火啊,殃及了他们这帮小池鱼。沈夜熙叹了口气,站起来,拍醒一边睡着的姜湖:“醒醒吧,来事了。” 姜湖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也跟着站起来的安怡宁……和她脸上想忽视都不行的哭过的痕迹,愣了一下,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沈夜熙把他的外衣和围巾丢过来:“穿好了,现在暖和了,也小心着点,别一会感冒——怡宁你跟我们一起去这个姚皎租房的地方看看,盛遥——” “我知道,我留守,负责查看这小青年的背景资料。”盛遥递了湿巾给安怡宁,柔声说,“擦擦脸再出去,外面风大,别吹了脸。” 安怡宁接过去,勉强对他笑了笑。 作孽哦,整个一现代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莫匆两口子真是打散鸳鸯的一对大棒。 沈夜熙在前边走,和后边两个人保持了点距离,这种情况下,他一般是说不上什么话的,杨曼又不在,正好这有个心理医生。 姜湖会意,和安怡宁并肩走在后边,用比耳语高一点的声音轻轻地对她说:“怡宁,这是你的私事,按理说我不应该多嘴,不过……安叔和莫局他们未必就是不同意你和翟……”翟什么来着?姜湖顿了顿,“嗯,昨天那个翟先生在一起。” 安怡宁闷闷地不吱声,踢踢踏踏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姜湖稍微嘴角翘起来一点,以前倒是没发现她这么孩子气:“要是安叔真的那么反对,他前一天又看见你们了,又和那位老翟先生是旧识,早就私下去解决这件事了,不会闹到昨天那样子的。” 安怡宁一愣,想想,好像也是。 “再说平时没事的时候,你老也不在局里,莫局问起来每次都是那三句半的理由,他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想想,他是那么好骗的人么?” “那他为什么……” “父辈么,总是不放心你的,这么年纪轻轻的,被人骗了怎么办?”姜湖慢悠悠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安怡宁突然觉得这人说话的口气就像个老气横秋的长辈,“你们进展也太快点了。而且其实……” 姜湖笑了一下,安怡宁瞪着红彤彤的眼睛问:“其实什么?” “我觉得安叔和那位老翟先生,多半以前是有些过节的,安叔可能有点……嗯,怎么说来着?” “抹不开面子。”安怡宁下意识地接话。 “你这不是清楚么?”姜湖偏过头来看着她笑,安怡宁压了压嘴角,没压住,也笑了出来。 一边沈夜熙已经在发动车子了。 安怡宁问他:“那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呗,感情在,总不担心人飞了吧?真是那样,你也不用为这个再有什么想法了。我看他昨天那一手有点太张扬了,还没怎么样呢,先闹得大家都知道,好像他势在必得似的,我是你父亲,我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姜湖站定,慢条斯理地说,“慢慢来,感情这种事情不急,有时候激情过去了,慢慢磨着,说不定能磨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安怡宁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说得跟你经验很丰富似的,你一万年单身男,在给我上情感讲座?” 姜湖挑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就是……” 安怡宁挑剔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得了吧,你要是有一点经验,能看不出……” “看不出来什么?”姜湖眨眨眼睛。 “我什么都没说。”关于沈队的话,还是不要在背后说比较好。 这时候沈夜熙已经把车开过来了,停下来让他们俩上车,安怡宁的情绪明显比刚刚已经好些了,沈夜熙对姜湖比了比拇指。 姚皎的地址不难找,途中安怡宁打电话通知了房东赵大妈,一到地方,矮矮胖胖的中年妇女就特别热情地迎了出来,也是,咱平时好好过日子的小老百姓,谁能时常见着警察呢?赵大妈为这事还跟她儿子吵了一架,他们家那败家儿子非要败兴,说这事警察肯定不管,这不是来了么,还来了三位。 所以说什么都挡不住人品好,这要是放在平时,可能还真没人管,刚好她报案,就赶上局长整治自家女儿,这回不但有人管了,还是负责大案要案,平时只管抓连环杀人犯之类的人管了。 “你说说这年轻人,太不像话了,平时就爱跟个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白天睡觉晚上聚会的,那正经人有昼伏夜出的么?一聚会还把音乐开那么大,周围街坊都反应,我都厚着老脸替他打点过好几回了,说也不管用。” 大妈没一会就絮絮叨叨地打开了话匣子,一说话还特激动,唾沫乱飞的,喷壶似的,沈夜熙为了躲避“飞沫袭击”,只得尽量往一边闪,大妈偏偏看不出来,唯恐他听不清楚,还老愿意往他那边凑。大妈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见多了,一眼瞄过去,就知道这三人里谁是管事的,于是沈夜熙成了她的第一炮轰对象。 “也不见有个正经工作,一天到晚就是鬼混鬼混,要是我儿子,我非一杠子横死他不可。”大妈愤愤,随即压低了声音,“警察同志,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那天晚上我买菜回来,看见他那又来人,一大帮小年轻,哎哟那脸哟,一个个儿的都跟染缸里捞出来的似的,什么颜色都有,还有几个穿着裙子的大姑娘在里面,我还琢磨呢,这谁家姑娘这么作孽啊,跟这帮玩意儿混,结果你猜怎么着?” 沈夜熙抹了把脸,悲摧地想,我不猜,你们谁借我一把雨伞? 赵大妈仍然在那自己激动:“哪儿是什么姑娘呀,是几个小伙子,男的!腿上的腿毛还没刮干净呢,留着长头发,穿着姑娘的裙子,啧啧,我活了五十多岁了,真是没见过这样儿的,真没见过……” 赵大妈带着他们进了楼道,往上走,到一户门口,掏钥匙开了门:“就是这了。” 沈夜熙立刻闪进了屋里,老天爷老地奶奶的,总算解放出来了。 姜湖和安怡宁在一边憋着笑,被他们队长狠狠地瞪了一眼:“分头查查,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有价值的,干活了,都严肃点!” 安怡宁和姜湖立刻假装一本正经地带上手套,开始分别翻查起来。 赵大妈唠唠叨叨的洪亮声音做背景音乐,三人觉得这次的工作环境异常轻松愉快。 突然,姜湖看见了什么东西,脸色一变:“夜熙,这不对劲,你过来下。” 53、第五十三章 花窗 四 姜湖在姚皎的卧室里转了一圈,看着此人床头柜上放着的两根不同颜色的水笔发了会呆,然后打开了床头柜,在里面发现了一本花里胡哨的日记本。翻开看了几眼,他就皱起眉来。 “怎么了?”沈夜熙和安怡宁都凑了过来。 姜湖翻开的日记本其实不能说是日记,只是一个日程表,上面写着时间和要做或者已经做了的事情,旁边用不同的颜色画了勾。 “大姐,这姚皎什么时候失踪的,知道具体时间么?”安怡宁问。 赵大妈想了想:“他上个礼拜四,也就是十六号那天该交房租的时候,我催过一次,那时候就没人了,不过之前怎么样可不知道。” “十三号和十四号两天是空着的,十五号写了东西,是说看美术展。”姜湖翻开那一页,里面还夹着一张票,“你看,十三号以前的这些记录,后边都分别用红笔和黑笔画上了勾,之后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所以这应该是一本日程计划。”沈夜熙摸摸下巴,“前面的那些不同颜色的勾代表做成了的和没做成的,空着的两天,大概是出门或者什么的,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姚皎应该是个很有计划的人,而且这么看来,他并没有出门就不回来的意思。”安怡宁补充,“那他会不会出门遇到了什么意外?” “怡宁翻翻看,他的证件在不在?” “我刚刚留神看了,没有。”安怡宁说。 “那你联系一下他的家人和可能联络人什么的,看看有没有这个人的行踪,”沈夜熙说,“姜湖继续查看。” “床头柜里只有这个日程表……他电脑也不在,网线在一边,这里应该是有台笔记本,看起来是带走了,既然是自由职业者,可能是去旅行了,但应该不是远的地方,在两天可以往返的。”姜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话一边仔细在姚皎屋里浏览着,“这个人真的……非常的矛盾。” “怎么说?”沈夜熙跟在他身后,跟得太近,姜湖一回头,差点撞进他怀里。 “呃,不好意思。”姜湖往后退了一步,非常坦然地认为是自己转得太急了,随后解释说,“你看姚皎的客厅里,大部分的装饰品都是对比色,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一开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沙发后面那面墙上的抽象画,连电视柜上放的小花盆都那么后现代主义。” “你居然知道后现代这个词?!”沈夜熙睁大了眼睛。 姜湖撇撇嘴没理会他,沈夜熙笑了笑,接上他的话茬:“一走进他的客厅,就觉得到这是个特别叛逆野性的人,像是那种耳朵上挂满耳钉,头发五颜六色的朋克青年。” “不……其实,”姜湖顿了顿,站在连着客厅和卧室门口的地方,目光扫了一圈,“强烈的颜色给人强烈的感情,但是看得多了会让人疲劳,毕竟是自己家里,我觉得一般人就算再喜欢这样……不那么容易让人理解的东西,也会相对地搭配一些其他的东西,可是他的整个客厅里,没有一个线条柔和的东西,全都那么锋利。” “那是为什么?”安怡宁插进来问,她摇摇手机,“我让盛遥挨个去查问了。他说有消息给我回复。” “是因为这个是他的一种伪装,对么?”沈夜熙想了想,指指卧室,“他卧室里基本上是白色调,从窗帘到整个床罩,而且我看他的东西摆放什么的都特别有条理,他甚至会列出未来一个礼拜的计划,然后每一项认真勾画。这其实是个骨子里循规蹈矩的人。” “他放在外面的cd大部分是重金属或者电音,不过里面倒是有好多轻音乐。”安怡宁说,“这人人格分裂么?” “不单单是这样,”姜湖拉开姚皎卧室的柜橱,“你们看这里。” “哦,天哪,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单身男人?”安怡宁惊叫一声,姚皎柜橱里的衣服放得特别整齐,几乎整齐到一丝不苟的地步,挂着的衣服没有一件上有不雅地褶皱,包括一些挺稀奇古怪的衣服,也都整整齐齐地罗在一边,安怡宁觉得自己已经是挺整洁的一个人了,也自愧不如。 “这是个特别仔细,并且凡事有规划的人,出于某种原因,在外人面前把自己伪装成另外一种样子,但是越压抑就越是矛盾,他在私下里也就越是会恪守自己的规矩。你们看他十六号这里还注明了交房租的时间,我个人觉得,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不可抗因素让他回不来,是不会就这么无缘无故失踪的。”姜湖抬起眼,轻轻地说,“可能是出了意外,或者……” 赵大妈对他的话从头到尾都半懂不懂的,唯有最后一句是真明白了,吓得打了个寒战,她有点斤斤计较有点小市民,可绝对是个热心肠的人,当时睁大了眼睛,声音有点颤:“警官,你说……你说这小伙子可能出事了?” “我推测,不一定的。”姜湖回过头去对她笑了笑,这时安怡宁的电话响了,她打了个手势,就走到一边接,片刻过来,对其他人摇了摇头:“盛遥说没消息。” “没消息是什么意思?”沈夜熙问。 “姚皎是个gay,他妈妈是个基督教徒,挺古板的,他出柜的时候和家里闹翻了,搬出来就再没回去过,他妈扬言和他断绝母子关系,另外社会关系说简单也简单,一个自由撰稿人,平时联系得比较多的就是几个熟悉的编辑,盛遥都打电话问过了,也都在找他。但是不那么简单的是,他经常出入一家gay吧,据说私下里交往过的人很多。” 安怡宁看了赵大妈一眼,估计她看见的那些奇装异服的人,就是姚皎“圈里”的朋友了。 “那家gay吧叫什么名字?” “花窗。” 于是晚上下班以后,沈夜熙就拖着姜湖到了这家叫做“花窗”的酒吧。里面人不多,环境也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到时间的缘故,没有特别吵闹,进出的人也不像赵大妈描述的那么夸张。沈夜熙在外面看了一眼,想了想,对姜湖说:“你在外面等着我吧,别进去了。” “啊,为什么?”姜湖莫名其妙。 沈夜熙瞪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说:“哪那么多为什么,就进去问几个问题,外面老实等着。” 姜湖翻了个白眼,沈夜熙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别乱跑,乱跑扣你工资!” 姜湖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自己这是被当成未成年人了。 姜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表现得有问题,总觉得沈夜熙似乎对他有些照顾过度了,好像他是那种特别能出意外状况,特别能闯祸的孩子,恨不得把他整个人拴在裤腰带上。 自己确实不像杨姐那么雷厉风行、行动力异常强大,可是怎么也勉勉强强是个冷静自持、稳重谨慎的人吧? 虽说对方是出于好意,不过自己不郁闷是不可能的。 巨大的天幕暗淡下去,城市中的灯和星空一通升起,一般暧昧不明起来。这一整条街上都是酒吧,此时来往的人更多了些,熙熙攘攘,各自寻欢。 姜湖觉得自己一个人站在外面其实挺傻的,也特别格格不入。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这里的春天好像特别容易让人疲惫。 突然,姜湖的动作顿了一下,感觉有道窥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戴上眼镜,微微眯起眼睛,转过头去,一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打量他,看见他回头,也不收敛,还颇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姜湖哑然,知道这位大概多半是误会了。 男人见他没反应,于是走过来搭话,他嘴唇下留着一点小胡子,显得有些沧桑,眼窝很深,看人的时候,带出那么点忧郁的味道来:“是第一天来么,怎么不进去?” 姜湖皱皱眉,这人说话的时候刻意暧昧地压低声音凑近过来,于是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闪了闪,简短地说:“等人。” 小胡子男人也不知道是看不懂他的拒绝,还是以为人家含蓄,居然跟着他的脚步又往前凑了一点:“我看你很久了,等的人还没出来么?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姜湖的笑容里带了点冷意:“哦,谢谢,不用了。” 小胡子男人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新奇,身上带了一种特别的气质,乍一看,是干干净净那么一个人,站在夜色里却好像被融进去一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于是他不屈不挠:“一杯也不肯赏脸么?” “对不起这位先生,他有伴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胡子男人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目测了一下沈夜熙的身高,于是颇为惋惜地摇摇头:“哦,那真是可惜了……” 他伸手在自己胸前一抹,卖弄似的从指间弹出一张带着点卡片,姜湖被那张破纸片上带出来的香味呛了一下,就见小胡子男人把名片塞进他怀里:“有缘再见吧,不过没有缘分也可以制造缘分的,对吧?” 说完特邪魅地冲着姜湖笑了笑,转身进了“花窗”酒吧。 姜湖打了个寒战,直觉气压有点低。 “没有缘分也能制造缘分……”沈夜熙冷笑一声,一把拉开车门,“上车!” 54、第五十四章 花窗 五 沈夜熙是在把汽车当飞机开,姜湖坐在一边,越看那张名片越纠结,纠结完了以后叹口气:“我说,夜熙,我真不是故意添乱的。” 沈夜熙斜了他一眼,没吱声,是啊,不是故意添乱的,往那一站就招蜂引蝶、招苍蝇引臭虫的,你昆虫杀手啊你? 姜湖摸摸鼻子,心说自己那里就出了点小情况,也没添很大的乱子啊,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沈夜熙,于是尝试着转移话题:“有姚皎的消息么?” 沈夜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还是没有啊。”姜湖察言观色得出结论,十万分真诚地建议说,“没事,回头让盛遥查查他的ip,以姚皎的性格,去什么地方之前,肯定要备齐计划和当地资料,看看他浏览过的网页,就大概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点小讨好,沈夜熙斜眼瞥见他不好意思又小心翼翼的表情,心里软了,于是闷闷地说:“姚皎是花窗的红人,刚刚我问过吧台的调酒师,据说他失踪前几天曾经来过酒吧,后来跟一个男人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总算说话了,姜湖松了口气,偷偷感叹沈夜熙可真难哄。 “最后和姚皎一起的人是谁?”姜湖问。 沈夜熙摇摇头,放慢车速:“据说是个生面孔,不是熟客,挺神秘的一个人。有必要的话,明天让他来趟距离,按描述给画个像。” 姜湖犹豫了一下,不做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而不幸的是,这种预感真的就应验了。 第二天盛遥翻查姚皎失踪前曾经登陆过的网站,发现了很多关于一个叫东青镇的地方,小镇虽说行政上算是在外省,但是很近,特别适合本市的人周末游,来回两天,住一宿,能很好地体会悠闲的小镇生活。 沈夜熙联系了当地的警察局,请他们协助着调查一下,看这个人是否在近期去过东青,放下电话以后沈夜熙脸色异常好看:“东青的警察告诉我,他们那前几天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身份有待确认,不过看起来……很像姚皎。” 众人面面相觑,房客逃房租逃跑案,就这么变成了恶性杀人案? 莫局你吃啥长大的? “姜湖,要是那边确认了,你就准备跟我出差吧。”沈夜熙想了想,装出一副特自然而然的样子说。 苏君子觉得不对劲,姜湖是医生呀,平时也就算了,可是什么时候这种需要出差的合作案件变成心理医生的工作了?他张张嘴刚想说话,被杨曼一脚踩得没了声音。杨曼笑呵呵地说:“沈队你放心去吧,这有我们呢。” “你们继续调查下姚皎的社会关系,还有盯着花窗酒吧,争取找到受害人失踪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男人,那人嫌疑不小。” 沈夜熙说完就拉着姜湖走了:“我跟莫局报备,再准备一下。” 办公室里剩下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君子立刻问:“小杨你踩我干什么?” 盛遥把头埋下来,十万分专心地看着电脑屏幕:“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哎呀这位姚兄弟呀,你死得好惨呀……” 杨曼正经八百:“苏哥,这我就要说你了,咱安心干自己的事儿,不该说的少说,不该问的少问。” 然后一转头,抓住安怡宁,两个女人开始咬耳朵。 “听说东青那地方风景特别好?” “是呀是呀,我去过一趟,都是小情侣,是国内情侣游最佳推荐地点之一。” “真的假的?” “真的,旅游手册上还说呢,那小镇有能让人们增进感情的魔力。” “啊,不行,我也要找我男朋友一起去。” “趁着春天,一定要去呀!可惜了,咱去就不是公费了。” “唉……” “唉……”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即使在警察局也一样。苏君子云里雾里,盛遥一连正直,表示自己专心工作中,非礼勿听。 两边一接触,东青镇那边无名尸体的身份终于确认了,就是姚皎没错。沈夜熙和姜湖两个人草草准备了一下,就开车过去了。 要是平时,沈夜熙还得梦幻一下,不过看着姜湖怀里那堆东青警方传过来的东西,他还真梦幻不起来。 男尸全身□□,据说是在一个小旅馆被发现的,春天正是旅游旺季,当地这些小旅馆经营又不大正规,基本上交了钱就可以拿钥匙,也不用登记证件。发现尸体的是小旅馆的老板娘,据说里面的客人已经办了退房手续,客人是天黑了才办的退房手续。 因为过午就算多住一天,一般房客都是中午之前退房,还真没见过半夜退房的冤大头,不过奇怪归奇怪,毕竟占便宜的事情不接着是傻子,老板娘检查了一下大体没问题,就让对方把房给退了。 谁知道等她去打扫的时候,一推开卫生间的门,发现浴池的帘子拉着,她一拉开,就看见满池的鲜血,里面四仰八叉地横着这么一位,差点给吓死过去,嗷一嗓子十里八村都听见了,就乱哄哄地报了警。 尸体的证件、行李、衣服全都没有了,这位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老板娘吓得不行,一问三不知,要不是沈夜熙打电话过去问,说不定现在东青警方还在纠结这具无名尸体的身份呢。 小镇总共也没多少常住人口,平时也就反扒组最忙碌,哪见过这路破事儿?正好沈夜熙他们过来了,得了,您负责吧,想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全力配合就行。 俩人甭说观赏小镇的锦绣风光了,水都没来得及多喝一口,就在东青镇一位姓李的警官的陪同下,跑到停尸的地方去和那位“逃了房租的”尸体先生约会了。 姚皎也是个悲剧的,在这么一个春光灿烂、草长莺飞的季节里,大老远地来小镇踏春赏景躲清闲,就把自己给躲死了。死相还相当不雅,所有的物品都被掠夺一空不说,法医还告诉沈夜熙,姚皎身体里有被侵犯过的痕迹,身上各种隐私 处伤痕都不少,已经检验出死者生前被下过麻醉药剂,颈上一道特别深的伤口,是致命伤了。 “他身上这伤……”沈夜熙看着姚皎那让人叹为观止的尸体皱皱眉,隐晦地问,“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法医挺无奈地笑了笑:“这可真不知道,我只能判断这伤都是生前的时候弄上去的。” 小李在旁边插话说:“我们问过那家店的老板娘了,说当时住在房间里的确实是两个人……两个都是男人,不过看着差不多高矮,穿的衣服也挺像,有时候一起行动,有时候又单独行动的,有时候天色晚了,她还真不知道谁回来了谁没回来。” 姜湖蹲下来,凑近了去看姚皎的尸体,沈夜熙问:“你觉得怎么样?” “唔……花窗的老板怎么跟你形容那个神秘人的?” 沈夜熙想了想:“他说是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偏瘦,他比划了一下,也就是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 他的目光落在姚皎的尸体身上:“这么看来,确实和死者挺像。” 姜湖带上手套,轻轻地去触碰尸体颈上的伤口:“这人腕力很大,而且下手的时候特别干净利落。”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姜湖转过头来问小李。 “呃?嗯……两条胳膊耷拉在外面,腿叉开的,池子里都是血,”小李至今记得那让他做了好几天噩梦的场景,哆嗦了一下,“对了,那脸、那脸是朝外看的,面冲着外面的人,就像,就像……” “就像凶手曾经站在浴池旁边,把死者的脸扭过来,摆好他的姿势,观赏一阵子,然后冷静地处理好一切,拉上浴池旁边的帘子,就像给恶作剧的礼物外面加了一层包装。”姜湖接过他的话,轻飘飘地说。 小李的脸青了,心说这位小同志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咋一张嘴就这么吓人呢。 姜湖指着姚皎胸前的血痕对沈夜熙说:“你不觉得,这伤口是几乎对称的么?” 沈夜熙开始觉得恶心了。 就连法医都轻轻地打了个寒战:“这是……拿很小的刀子割的,还有的地方是用烟头烫的,用铁钳或者什么夹的,还有好多……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了,你一说我才想起来,虽然他的不同的伤口分布的很随意,可是所有用小刀割出来的伤口,都是对称的。” 小李听得目瞪口呆。 姜湖缓缓地站起来:“我想这个人要么和姚皎有深仇大恨,要么,就是个性虐待狂。” 沈夜熙脸沉下来了:“你觉得,凶手杀人的手法这么干净利落,有没有可能是惯犯?或者……他有没有可能对别人的安全造成威胁?” 姜湖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有可能,可能性还很大。” 沈夜熙深吸了一口气:“莫局还真是……李警官,咱么也别耽误时间了,带我们去现场吧。” 55、第五十五章 花窗 六 “我不知道呀,我真不知道呀……”第一个发现尸体的老板娘蓬头垢面,哆哆嗦嗦地说了半天,就一直在重复这么一句话,沈夜熙中途接到盛遥的电话,出去接了,正好把这位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倒霉老板娘留给了治愈系的专家。 盛遥说:“花窗那调酒师还挺合作的,我们已经拿到嫌疑人的画像了。” “怎么样?”沈夜熙问。 盛遥顿了顿:“我说老大,这事儿有点诡异,嫌疑人去酒吧的时间很晚,酒吧里又灯光昏暗,太详细的那调酒的哥们儿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怎么觉得这所谓的‘嫌疑人’,有点像受害者?” “我这边听说那个事发之前,和受害者住一起的男人的身高和体型,看起来都和受害人本人差不多。”沈夜熙说,“现在这么看,十有八九就是他,继续跟进。受害者家属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还没,不过已经联络好,杨姐和怡宁过去了。别抱太大希望,电话联系的时候,听受害者的妹妹说,姚皎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这家人的感情淡薄得可以。” “嗯,那行,有发现随时联系……”沈夜熙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盛遥先别挂,你给我查查各地有没有没破获的案件,死者是男性的。” “和姚皎差不多的类型和差不多的死因的?” “死因不一定差不多,查差不多类型的。” “行,我速度去。” 盛遥挂电话了,沈夜熙侧耳听了听,没多大一会的功夫,里面老板娘的鬼哭狼嚎已经被姜湖给压下去了,他推门进去,看见那女人虽然仍抽抽噎噎的,可是看眼神,人已经冷静镇定多了。 姜湖抬头扫了他一眼,给他让了个地方。 “那两个男人是一起的,交钱的时候,一个人说,住一天就行了,他打算第二天就走的,另外一个非要多订几天,说是他还想多住几天。”老板娘抹了把脸,红红肿肿的眼圈让她看起来目光有些呆滞,“俩人都长得挺俊的,我还多看了一眼来着,也没多想,毕竟咱们这一到节假日,就有好多年轻人结伴过来旅游的。结果晚上正赶上我守夜,他们俩差不多有将近十二点了才回来,咱们这隔音效果不大好,我就听见……” 老板娘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前边坐的三个男人,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听见他们俩回了房间以后,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传出来,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敢情他们是在干那事。晚上其中一个还出来过一趟,在我这买了一包牛奶,说是同屋的人睡前要喝,我看这天有点冷着呢,还给他热了热。” 沈夜熙和姜湖对视一眼,大概问题就出在那牛奶里。 小李摇头说:“没找到放过牛奶的东西,估计要么是凶手刷干净了,要么是给处理掉了。这凶手也太小心了,一点蛛丝马迹恨不得都不留下。” “这年头怎么什么人都有啊……”老板娘欲哭无泪,“第二天晚上一个男的过来告诉我说要退房,我还以为是另一个在我没看见的时候已经走了,草草检查了一下他们住过的地方,看了看,挺干净也没啥问题,正好天色也晚了,就让他退了房,谁知道……谁知道……” 老板娘一方面被吓着了,一方面也在担心客源问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以后谁还会来住? 小李带着俩人忙着听法医和证人的证词,忙着探查现场,又忙着分析,整整一天,出来一看,天色已经晚了。 阳光在东青镇那些灰色斑驳的砖瓦上镶了个金边,不知谁家养的小猫小狗在狭小的胡同里跑来跑去,高大的植物和墙角的青苔都在昭示着这个地方的古老。游人也好,居民也罢,在这里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慵懒的时间仿佛被拉长拉长再拉长,循着古旧的小路,踩过一岁一枯荣的野草。 小李的肚子开始叫了,小镇已经让他不习惯这种紧张的工作状态了,他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睛,对沈夜熙和姜湖说:“咱们今天就到这吧,天都黑了,查也差不出什么来,你们先住下,晚上我请?” 沈夜熙看了看天色,也是很晚了,琢磨着这位小李警官跟他们这么转了一天,也很辛苦了,再者好不容易出来这么一趟,哪怕是头顶上有个惨兮兮的尸体悬着,也还是希望能和某人单独……嗯,讨论一下案情什么的,就婉拒了,递了盒烟过去:“不用了,李警官也辛苦了,这地方不大,路也挺好找的,我们俩自己随便找点吃的得了,您今儿受累了。” 小李是个爽快人,乐呵呵地接过去:“哪能啊,那不是应该的么。那成,我就不客气了,二位也早点歇着,本来晚上还有搭台唱大戏的呢,结果出了这种事……晚上都没人出来了,这条路往里走,有一家小饭馆,咱当地特色菜,挺不错的,有空可得去。” 送走了小李,沈夜熙和姜湖慢慢悠悠地溜达到了那家传说中特色菜的小饭馆,人不多,一来不是周末了,二来也是出了事,饭馆的生意冷冷清清的。 沈夜熙在路上把盛遥他们那边查到的东西和姜湖说了,姜湖有点萎靡地摇摇头:“唔,你知道,确实有一种凶手,他杀的人,其实是某种他所憎恨的人物的替代品,比如强势的父母,配偶,或者有冲突矛盾的兄弟姐妹什么的,当憎恨和压抑到了一定的程度,而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他这种压力的时候,他就需要一个宣泄的路径。” “杀类似的人来获得心理上暂时的快感?”沈夜熙想了想,又问,“但是他杀的人毕竟是替代品,现实里给他带来痛苦和压抑的人并没有被除掉吧?” 姜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他血糖有点低:“他会发现这一点的,慢慢的,杀人不再能带给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那种快感,他为了重温那种感觉,会想方设法地增加快感,比如虐杀,比如加快杀人的频率什么的……直到他精神彻底崩溃,他会对本尊下手。” “那你说这凶手想杀人是谁?” 姜湖叹了口气,捂着空空如也的胃,可怜兮兮地摇摇头。 沈夜熙被他的表情电了一下,于是清清嗓子:“老板,绣花还是生孩子呢,我们这菜要等到过年呀,再不上饿出人命了啊!” “其实……”半晌,姜湖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看见那个现场以后,觉得那间屋子完全不像人住过的样子,尤其不像是被两个男人住过。” 这时,他们点的菜终于上来了,沈夜熙拨开一双一次性的筷子递给姜湖,动作顿了顿:“嗯?” “太整齐了,”姜湖摇摇头,“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一丝不苟,老板娘声称,她发现尸体的时候还没开始整理客房,可是那房间就像是没有人住进去一样,床褥,甚至那些一次性的洗漱用具,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包装纸放回原位。” “快吃,别等凉了,”沈夜熙顺手往他的碗里夹了点菜,“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姚皎的家也是这么整齐的,这俩人倒是一路人物。” “说不定就是觉得彼此是一样的人,姚皎才会在认识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答应和这个人一起出来的。”姜湖说,他即使是已经饿坏了,饭菜上了桌,也不显得很着急,吃东西的样子慢条斯理,不过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咀嚼的时间变短了。 沈夜熙笑了笑,不再招惹他说话。 等到姜湖吃得差不多,开始喝汤的时候,沈夜熙突然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们两个是一路人么?” 小饭店里的灯光昏昏暗暗的,姜湖抬眼去看沈夜熙那被模糊了棱角的脸颊,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或者怎么去理解对方的话了。呆了片刻,才猛地垂下眼睛,避重就轻地说:“其实人和人之间,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相似吧。” 沈夜熙笑了一下,装样子去拿餐巾纸,偷偷抹掉手心的汗,似有意似无意地问:“对了,一般来说,你们心理学上怎么看同性恋的问题?” “这有什么的,好多年以前就不在心理疾病的范畴里了啊。”姜湖也状似理所当然地回答。 谁问你是不是心理疾病的……沈夜熙无奈,决定继续逼问:“这点常识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怎么看。” “唔……这个问题,”姜湖皱皱眉,沈夜熙心提起来了,结果姜湖喝了口汤,不慌不忙地咽下去以后才说,“我还真没大研究过。” 你怎么不在汤里淹死呢?沈夜熙翻白眼。 姜湖笑了一下:“其实……我觉得没啥关系,喜欢谁不喜欢谁,被谁吸引不被谁吸引,都是自然而然的事,男的女的,也就一个比较大众一个比较小众的事吧?” 沈夜熙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明朗起来了,有些话张口欲出,然而将出未出的时候,他腰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一句话憋在胸口里,憋得他直咳嗽,沈夜熙气闷,低头去看是谁这么不长眼色,随后脸色一正:“是盛遥。” 56、第五十六章 花窗 七 “我想问,‘罪孽深重’这个词,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结果我找到一句话,叫做‘罪孽深重,死无归所’,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话,又怎么会有那么恶毒的事情?谁给我定的罪,我又做错了什么?” ——姚皎 谁也没想到,这可查可不查的一件小案子就这么变了味道。姚皎的父亲早亡,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把他和他的姐姐抚养长大,姚皎的姐姐嫁给了一个外国人,已经在国外定居,姚皎又因为性取向的问题,和家人闹翻,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退了休的老人独居。 地址查到以后,杨曼和安怡宁立刻就过去了。 姚皎的妈妈年纪也不小了,满头花白的头发。或许是因为天性,或许是因为宗教,安怡宁这个从小没妈的孩子,一看到她就觉得这应该是个特别慈爱特别温柔的女人,她想不出,谁有这样一个妈妈,为什么还要弄得骨肉分离。 谈话的主动权交给了安怡宁,向受害者家属通报死亡这种事情,并不是杨曼擅长的,她有时候觉得,能把这么残忍地消息对受害人年迈的父母说出来,其实就挺需要勇气的。她有一脚踢开钢板门、揍扁拿着凶器的歹徒的勇气,却不敢面对姚妈妈清透的目光。 安怡宁亮明了身份,试探地问:“我们可以坐下谈话么?” 姚妈妈周到礼貌地把她们让进屋,端端正正地坐下来,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良好的教养。安怡宁的目光垂下来,落在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水上:“请问您和您的儿子——姚皎,近期联系过么?” 姚妈妈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硬,她看着安怡宁:“安警官,你们来找我,问我的儿子,想说什么呢?” “前一天,我们姚先生的房东赵女士的报案,说他已经失踪了超过一个多礼拜……”安怡宁的话音不高,音调尽量柔和。 姚妈妈冷笑了一下:“姚皎?他经常失踪,以前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就这样,离家出走就是家常便饭,过不了多久,他钱用光了会自己回来的。” 安怡宁把垂到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边,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我们探查了一下他最近的踪迹,联系了一些情况,联络到东青镇的警方……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身份已经确认……”她的话音顿住,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姚妈妈。 头发花白仍然风姿绰约的年长女士脸上却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安怡宁说:“希望您节哀顺变,案件调查结束以后,您可以去局里接他回来。” 一室静默,安怡宁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偏头和杨曼对视一眼。半晌,姚妈妈才低声说:“你是告诉我,姚皎死了?他怎么死的?” “初步确认是谋杀,嫌疑人正在调查中。”安怡宁说。 “哦。”姚妈妈轻描淡写地点点头,那态度让安怡宁看得有些心惊,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冷漠的母亲,能在听到儿子的死讯以后这样的镇定。 “我们希望您能提供一些可供调查的线索,”杨曼接过来,拿出一个记事本,例行公事地说,“他平时和什么人来往得比较多,最后一次和你联系是什么时候?” “和什么人来往得比较多?”姚妈妈冷笑了一下,抬眼去看杨曼,敏锐如杨警官,觉得她看不透这个女人,“你问我,他和什么人来往的比较多?” 她突然站起来,拉开客厅的门:“两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协助调查的,请尽管来找我,毕竟协助警方办案是公民的义务,但是不要问我姚皎的事情,我们已经断绝母子关系将近三年了,三年的时间里互相没通过一次电话,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大概一年半以前,在商业街偶遇,不过我们彼此都装作没看见对方,擦肩而过了。至于他的那些朋友……”她微微扬起下巴,这个动作使得她柔和的五官都刻薄起来,“我听说本市别的没有,堕落的地方还是很多的,你们可以去问一问,其他的真的不知道了,警官们请便吧。” 靠,虎毒还不食子呢,畜生在激素的作用下还知道护崽呢!安怡宁和杨曼对视一眼,安怡宁猛地站起来,干巴巴地说:“那就不打扰您了,杨姐,我们走。” 杨曼对姚妈妈点点头,跟着她走到外面,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安怡宁突然特别的气愤,她指着姚家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问杨曼:“这是个当妈的?这就是为人父母的?难道、难道……”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和翟行远的事情,与父亲们闹得别扭和委屈瞬间都涌上她的心头,不管是不是亲生的骨肉,就是养了那么多年的小猫小狗,还有几分感情呢吧?难道子女的幸福在他们眼里,一旦和自己的信念什么的相违背,就全都是伤风败俗,不被接受的东西么?! 安怡宁猛地压住声音,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杨曼看了她一会,忽然叹了口气,把她拉回到姚家的门口,食指竖在嘴边,轻轻地说:“你安静一点,仔细听。” 安怡宁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情绪压回去,这天天气很好,正是上班的时候,周围也没什么人,安静得很,只有风吹过新生的草地,发出一点悉悉索索的动静。然后,慢慢的,一阵压抑的哽咽声从姚家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 安怡宁愕然地望着杨曼,杨曼不动声色地听着,那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压抑不住了,像撕心裂肺一样地爆发出来,两个人在外面静立良久,杨曼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谁也没说话,不知道走了有多远,杨曼才低声说:“别随便指责别人冷漠无情,有的时候……你不是他,就不懂得的。” 安怡宁突然想起盛遥对她说过的,有时候杨姐的熟女气质,不只体现在胸上。 至少大家明白了,为什么姚皎有那么矛盾的气质,一方面极其放纵,一方面又极其压抑。盛遥一下午坐在电脑前没动地方,苏君子按着名单,蹲在花窗附近,逮着一个审一个,俩人把姚皎的生平翻了个底掉,发现姚皎这个人,很难和别人保持长久的关系,这大概也是他选择做自由职业者的原因,工作上不和特别多的人打交道,而工作之余,大多数时间是泡在花窗酒吧里的。 花窗就像是他的另外一个家,调酒师说,他几乎每个晚上都能看见姚皎,姚皎不在的时候,则一般是找到了看对眼的,去发展一点关系,超不过一两个礼拜,就会再次回到酒吧里。 晚上几个人凑在一起,把收集到的姚皎的资料放在一起汇总,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曼似有所指地瞪了盛遥一眼,盛遥摸摸鼻子:“别看我,我不出去花心已经两个月了。” “我说,咱们现在所有的线索,都在受害者这边,凶手呢?”苏君子看了看表,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嫂子刚刚打电话,说她今天单位不忙,已经把小苒接回去了。”盛遥说。 “嗯……我没……”总被这人一眼看破心思,苏君子有点不好意思,“接着说,盛遥,你那边有什么发现么?” 盛遥体谅地笑了笑,没继续挤兑他,把电脑屏幕拨过来,调出了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我查了他的ip,他在离开前一天的时候曾经在同一时间和四个人在网上聊过天。但都是调情,可是没有提到旅游之类的事情。另外——我找到一个隐藏的链接,他最近经常登录的,像是秘密博客一类的东西,刚刚研究了一下,不幸地是我发现自己比较没文化,没看懂这是啥意思。” 安怡宁凑上去,念出声来:“我有时候分不清,这究竟是他们的错误,还是我的错误,或者我被生出来就是罪孽,我妈妈的,我爸爸的……这世界太让人绝望了,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与你们为伍……这是姚皎写的?” “嗯哼,加密了的,密码就是‘花窗’的汉语拼音,很容易。”盛遥坐在办公桌上得瑟,“不过我没来得及都看完。” 安怡宁把电脑拉过来,迅速地往下拉页面,一目十行地扫,日记的内容极晦涩,看起来让人心情压抑,突然,安怡宁的手指一顿:“你们看这里——‘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可是走过了那么多的道路,我返回原点,却又见到了他。他是我生命的来源,却又玷污了我的血统,我恨着他,却又感激着他,如同我恨着自己,又极端自尊着,像是河边自顾的纳西索斯’,这个‘他’是谁?” “生命的起源,和血统的玷污什么的,又是男性第三人称,像是在说他父亲。”杨曼皱皱眉,“姚皎他爸死了好多年了呀。” “那还能是谁?”苏君子问。 “而且非常奇怪,”安怡宁抬起头,“听说姚皎有个姐姐是吧?我和杨姐在他妈那里还看见了他姐的照片,据说当年姚皎和家里闹翻的时候,姐弟两个之间的冲突特别的激烈,可是我刚刚从头看到尾,写日志的人提到了自己的父母,却没有提到自己有个姐姐这件事。” “你说这日志不是他写的?”盛遥已经拿起手机准备报告给沈队了,“那会是谁?” 四个人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那个在所有人口中,看起来很像姚皎的,最有嫌疑的男人。 盛遥一个电话过去,快而简略地说了自己这边的发现。 沈夜熙到底公私分明,话被憋回去的火立刻压下去了:“把那份日志给我传过来,你能不能查到那个神秘的日志的来源?” “没问题。”盛遥放下电话。 沈夜熙拉起姜湖:“走着,吃也吃了,接着干活吧。” -----------------------忘了贴的部分---------------------------------- 他接电话的时候就按了免提,姜湖在一边都听见了,他微微皱起眉,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桌子上的餐巾纸:“如果那日志像盛遥说得那么长的话,我想,会不会姚皎和写日志的人是早就认识的?另外又有多少人能看见那日志?” 沈夜熙动作一顿,心里觉得有点寒,如果写日志的人,像是盛遥他们猜测的那样,就是凶手的话,如果那日志就是他锁定受害者目标的工具的话,那…… “马上找台电脑来,我想看看那篇日志。”姜湖站起来,两人立刻结了账,离开了小餐馆。 乍暖还寒,夜是凉的,小巷地下的潮气开始往上反,出门被风一吹,立刻就觉得冷了。沈夜熙突然一把拉住姜湖,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套在他脖子上,带着体温的围巾贴上皮肤,姜湖竟打了个激灵。抬起那双意外清明清透的眼睛望着沈夜熙。 沈夜熙干咳一声:“还指着你今天通宵呢,别着凉了……” “夜熙。”姜湖突然开口打断他,沈夜熙脚步顿住,心里的慌张突然一发不可收拾。 姜湖笑了笑,尖削的下巴埋在厚厚的围巾里面:“没什么,只是想,你差不多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了。” 沈夜熙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望,撇撇嘴遮掩过去,揽住姜湖的肩膀:“你见过的?你见过的除了变态杀人狂,就是变态杀人狂的受害者。老子作为一个人民警察,当然能在这帮矬子里混个将军当当。” 不过……哥在你心里,就只是一好人么? 57、第五十七章 花窗 八 姜湖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沈夜熙坐在他旁边,一开始还能跟着看着,后来开始头晕脑胀起来,那个也不知道是姚皎,还是嫌疑人写的日记实在太抽象,一篇一篇的,让人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联系来。 “这都是什么玩意?”沈夜熙觉得自己跟不上姜湖的思路了,颇有些受打击地说,“你……你能通过看这个知道是谁写的?” 姜湖点点头,眼睛没离开屏幕,随口说:“不管是谁,绝对不是姚皎。” 沈夜熙好奇:“你怎么知道?” 姜湖顿了顿,像是在考虑措辞:“写日志的人是个非常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表面上看,好像他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比如你看这个,‘我对我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界上感到不解,是不是没有人能理解我’,还有‘他们错待了我,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就这样算了,我和他们是不一样’。” “这说明什么?”沈夜熙眨眨眼睛凑过去,其实以他的敏锐和聪明,心里已经有点明白了,却忍不住逗他多说几句话。 “一方面他在沾沾自喜着,每句话都似乎隐隐地有种意义,像是他才是受害者,而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别人头上,另一方面……”姜湖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了,沈夜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凑过头来,下巴若有若无地戳在他肩上,呼吸近在耳边,姜湖的脊背突然僵硬了。 “另一方面什么,你又为什么确定不是姚皎写的?”沈夜熙装蒜装上瘾了一样,无辜地问。 “……”这是化身咸鱼干的姜湖。他脖子上一撮头发被沈夜熙的呼吸吹得轻轻地摇摆,划过皮肤,若有若无的痒,让他寒毛和鸡皮疙瘩一起出来报告。 “嗯?”沈夜熙的话几次三番,被对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堵回去,不爽不是两三天,突然逮住这么个机会,不连本带利地欺负回来,那简直是老天爷和老地奶奶都看不下去的。 姜湖这小子真是滑不留手,说起斗心眼来,沈夜熙只能自愧不如,只恨自己心上天生少了那么俩窟窿,命苦也不能怨政府,不过幸好上帝是公平的,姜湖有一强就有一弱。 沈夜熙此时看见他僵直着脊背,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一样,一点一点偷偷往旁边挪,又不好意思太过明显的时候,才恍然间明白,对付姜湖,耍心眼的迂回政策什么的,都是放屁,直接耍流氓,他就乖了。 那叫什么来着,秀才遇上兵还是什么的? 反正你有七窍通透的玲珑心,我有厚颜无耻咸猪手,也算登对啦,过来走上几招,看谁笑到最后。 “另……另一方面,”姜湖定定神,干咳一声,“我注意到,他凡是以‘我’做主语的句子,形容词都要多上几个,句子成分也格外长,不经意间带出那么一种自己很了不起,自己优秀而又孤独的感觉。自恋型人格障碍的人沉迷在自己很成功的幻想中,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甚至他提到父亲的时候,也着重突出了自己的父亲是‘血统贡献者’这层意思,他认为自己独一无二,少人理解,极端地以自我为中心……呃……” 沈夜熙一直粘着他,姜湖一直躲躲躲,没留神到椅子的长度和宽度,然后悲剧了,直接在穿着制服的流氓沈队的步步紧逼下坐空了,沈夜熙眼疾手快,一把把他勾起来,两个人之间隔着镂空的椅子背,沈夜熙的手臂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环着姜湖的肋下,大有不愿意放开的意思。 夜已经很暗了,满是木头家具的小旅馆里灯光有些昏暗,笔记本屏幕上的荧光悠悠地亮着,姜湖惶然间抬起眼,正好对上沈夜熙的目光,那些心照不宣突然间就汹涌而来,暧昧一发不可收拾似的弥漫开来。 姜湖觉得嘴唇有些发干,不自在地轻轻抿了一下,灯光下显得略薄的嘴唇浮上淡淡的水光,沈夜熙后来觉得,自己那一瞬间的感觉,颇有点恶向胆边生的意思。心头突然一热,就那么被蛊惑了一样,低下头去,触碰到他淡色的嘴唇,那异乎寻常的温软像是被点着了的导火索一样,一路顺着他的灵魂似的倾巢而下,一直以来引而不发的情愫像是决了堤。 生涩,却又那么深情。 嘿你,说你呢,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么?要躲我躲到哪天去? 姜湖完全懵了,这思想上的伟人和行动上的矮子彻底手足无措了,沈夜熙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每次都在他不及做什么的时候,及时制止了,没想到这回人家上了真格的。 思虑过重的人,总是忍不住在事情不明朗的时候瞻前顾后一番,左思右想,游鱼似的不肯轻易接近,倒也不是胆小,就是凡事看着不那么爽利。当然,姜湖压根也不是什么爽利人。 等沈夜熙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慢慢地退后两寸,就看见这向来装孙子一流、心思比海沟还深的人仍是一副傻乎乎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起来。 他这一笑,姜湖终于回过神来,猛地跳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咣当一下撞着身后的木头桌子,笔记本屏幕都跟着他闪了闪:“我……我……” 沈夜熙心里反而平静了,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柔和,他现在的心理感受,用民间一句经典的话形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子亲都亲了,你想怎么着吧。 姜湖“我”了半天,突然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在安老师的辅导下颇有进境的中文,又都还给了那位伟大的语言工作者,死活想不起这主语后边应该串上个什么谓语。 “你什么?”沈夜熙笑眯眯地问。 “我……我想说那个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缺乏共情的能力,过分关注自己而分不清自我和别人的界限,难以理解别人的想法和感情,冷漠而内向,有特权感还……” 沈夜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姜医生,你的cpu终于短路了么?姜湖说着说着没声音了,目光游移地避开沈夜熙的视线,静默了两秒,沈夜熙突然大笑起来。 第一眼看见姜湖,就觉得这家伙是纯种天然呆,可是相处一段时间,又觉得他城府很深,明明就是个披着天然呆皮的腹黑,这会儿沈夜熙终于看明白了,掩藏在他种种不分明的、迷雾一样的腹黑下的,原来其实还是一颗天然呆的心。 姜湖用手按按自己的额角,脸上的表情变换不定,终于也没憋住,笑了出来。 尴尬暧昧的气氛却被他这么一笑给笑没了:“刚刚我……”姜湖才说了三个字,就被沈夜熙摇摇手打断:“没事,你继续,那个自恋型人格障碍和姚皎。” 姜湖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转开目光,重新坐回椅子上:“姚皎一直处在一种极端矛盾的心情里,他渴望保持低调正常的生活,又因为某种叛逆的心理,而想要抗争,拼命地违抗着自己的本性。他在意别人的看法,在意来自亲人的抗拒,于是苦恼,已经有初步的精神分裂的症状。而自恋型人格障碍者,刚刚也说了,会有很强烈的特权感,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对于他们来说,有的时候是骄傲的来源,他们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少数人能理解自己。就像这个人在日志里写的,像是水边临照的纳西索斯——只沉迷于自己。” “那他扯上那么多又颓废又蛋 疼的废话,又是为什么?”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点,就是试图通过这样,建立和别人的联系。他是完全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无法真正理解别人,这些情绪,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这种高贵的,不被别人所理解的……” “遗世独立那种神仙圣人似的应该有的孤独感?”沈队的词汇量其实挺丰富的。 姜湖点点头。沈夜熙想了想,问他:“如果我们假设,他通过这么一种形式,来吸引自己的猎物,他用了花窗的音来做密码,那么对于他来说,这个酒吧一定有特殊的意义,或者这个酒吧在他眼里,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延伸。” 嫌疑犯的范围骤然缩小了,沈夜熙心里想到了什么,有了数,掏出手机来,把自己这边想到的东西告诉了盛遥,让他们明天在继续关注这个日志的同时,查看所有经常出入花窗的客人……和经营者。 姜湖默默地转过身去,继续看着那些充满了辞藻华丽,和对他来说有些阅读难度的长句的日志,一只垂在桌子底下的手却悄悄握了起来,目光是一行一行地扫过去了,可心里究竟看进去了几个字,到不好说了。 然后沈夜熙打完电话走过来,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说,明天再弄吧,差不多该休息了吧?” 58、第五十八章 花窗 九 姜湖慢半拍地抬起头来,觉得沈夜熙嘴里吐出来的那几个字好像特别的难懂,沉默了片刻,他问:“你不是打算通宵的么?” “通宵?通宵干什么?”沈夜熙大大咧咧地坐在床上,不怀好意地笑。 不通宵工作……你干嘛只要一个房间? 这句话在姜湖的喉咙里滚了两圈,然后“咕嘟”一下又给咽回去了,他无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嗯……你要是累了就睡吧,我今天把这个看完。”顿了一下又补充说,“不会吵你的。” 沈夜熙看着他不说话,姜湖的目光躲躲闪闪,沈夜熙站起来向他走过来,姜湖迅速转身,埋头电脑屏幕,异常认真异常心无旁骛。 沈夜熙在他身后站定,随后姜湖感觉到一个胸膛贴过来,握着鼠标的手被按住。沈夜熙心说,您要是不使这么大力气抓着鼠标,可能这认真勤奋工作的样子更有说服力。 姜湖突然觉得心跳的频率加速起来,快到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他发现自己很茫然,第一次不知道做什么好,脑子里一片空白。沈夜熙搂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也没多少了,你可以明天再看,路上还俩小时呢。” 姜湖木然地被他推着后背推到了卫生间,沈夜熙在他头上轻轻地揉了揉:“赶紧洗洗早点休息,你以为你铁人呀,就你这小身板,充其量也就一筷子人。” 卫生间的门在身后合上,旅馆的镜子不大干净,加上灯光惨白惨白的,姜湖看着自己的脸,觉得有点不真实。后背上被那人用手心贴着的地方的热度,像是仍然弥留在那里一样,一直挥之不去。 他其实早就知道沈夜熙的心思,这个世界上,极少有人能在他面前保守秘密,可是一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心里混乱一片。 这些年他一直游走在人世间最特别的一个地方,就像是充当着地狱之前的守门人,一边草长莺飞人间四季,一边是魑魅魍魉妖魔横行,它们和那些纠缠的噩梦一起萦绕在他生命的分分秒秒里。 姜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像普通的年轻人那样,能全心全意地对谁付出一份感情。 有的时候,身在黑暗里的时间越长,对待感情的态度就越吹毛求疵,他所见所触,美好的东西太少,所以对那些人间最珍贵最绚烂的东西,一直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像个喜欢橱窗里的玩具、又拼命地把自己那双小脏手藏在身后的孩子。 付出或者发展一段感情,对他来说,机会成本实在太高,把自己的生命和另一个人连在一起,那样的牵连应该是用灵魂做粘合剂的。他胆怯了,犹豫而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不怕那些穷凶极恶满手血腥的罪犯,他甚至不怕那些夜夜挥之不去、好像要吸进他生命所有养分似的噩梦。 可是他怕,如果他一直以来所相信的那些美好的感情,不那么美好,怎么办?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信仰,没有希望,没有期冀着一些好的事情会发生,那他其实已经死了。 几秒之间,姜湖已经发现,感情这种事情,机会成本太大,对他来说,风险也太大,而收益未知,看起来任何一个有理性的投资者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是…… 他想,那个人是沈夜熙。 什么样的人,会忍心拒绝一个像沈夜熙这样,硬朗为骨,温情做魂的男人呢? 他浑浑噩噩地草草洗了一下,觉得有些疲惫了,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这样过速的心跳了。慢吞吞地重新穿上衣服,走出浴室,沈夜熙已经把灯都关上了,只留下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点荧光和床头小灯,见他出来,用下巴点了点——旅馆不大正规,只有一张靠墙的双人床:“你睡里面吧,我去洗澡。” 姜湖这回没争辩,点点头,抱起桌子上的笔记本,钻到床里,片刻,水声传来,姜湖尽力把自己的精力都集中在嫌疑人的文字上,用大脑的高速运转来转移注意力。 沈夜熙说得很有道理,这个人的自恋,让他把一切事情都看做是自己的延伸,他用了花窗做秘密博客的密码,一定是和花窗关系匪浅的人。 姜湖突然想起花窗的调酒师的供词——“他失踪前几天曾经来过酒吧,后来跟一个男人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是个生面孔,不是熟客,挺神秘的一个人。” 写日志的这个人,应该是那种把花窗看成自己得意的私有产物的人,如果他是凶手,如果他是姚皎失踪前带走姚皎的那个人,怎么会是个生面孔? 也就是说,他们的几条推论里至少有一条是不成立的。 要么写日志的人不是凶手,要么传说中和姚皎身材很像、带走姚皎的那个人不是凶手,要么……调酒师在故意转移警方的注意力。 一阵铃声突然响起来,姜湖一激灵,转头一看,是沈夜熙的手机再响,上面盛遥两个字跳得欢快,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姜湖感叹了一声,自己作为一个拼命三郎,终于找到组织了。 “喂,盛遥?” “嗯,是我,浆糊吧?”盛遥说话声音特别小,好像捂着话筒说出来的似的,看来这位是已经下班回家了,仍然在自愿加班,而且怕吵醒他家里的“别人”,还特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也没睡哪?”姜湖笑了笑,“怎么了,又有什么情况?” “我刚刚发现了传给你的那篇日志,有被人修改过的记录。” “你怎么知道的?”姜湖问。 “做过的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的,再说那家伙不过是个菜鸟。”盛公子很小声很小声地得意洋洋,“我说,这日志前边都差不多,后边一段好像改过很多次,我正在把所有他改过的东西的记录还原,发现最后一次改动是三天前。我把他最近改过前的版本先给你,其他的还在修复中。” 盛遥传的东西很快到了,姜湖迅速把日志拖到最后,冗长的自我描述之后,后面有点像是在向什么人表白了,在哪里认识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一见怦然心动,最后是一段特别晦涩的东青镇之约。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去东青的时候就爱上了那个地方,这样喧嚣吵闹而四处充满了浑浑噩噩地人群的大城市周围,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洁净场所呢?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地方才是属于我的地方,才是我灵魂的归宿。如果有一天,我能带着我那不为世俗的愚人们所理解的爱人踏上这片美好的土地,该是多么美好啊。那里的居民很少,互不相扰,一条小河静静浅浅地流淌过。我上回从那里离去时,雪白的槐花落了一地,整个小镇都显得悲伤起来……那是一年前,让我疼痛的旅行,我想这一次,我定不辜负那花,和那弯浅水……” 姜湖拿着电话逐字逐句地看着那段话:“盛遥,你帮我看看,他上一次修改日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个月前。” “上上次呢?” “……大概……一年前,上上上次是四年前。” “他的情况在恶化。”姜湖说,“你看这个时间线,他杀人的频率越来越高。”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盛遥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低低地惊呼一声,然后姜湖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他有点恼怒的声音,“你什么时候醒……别闹!” “啊?”姜湖莫名其妙。 “呃……不不,我没说你。”盛遥突然慌了起来,“那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他三天前修改日志的目的,是因为有了下一个目标?”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好,我马上……说了我这工作呢,你别闹了……呃……”电话那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喘息,还有一个男人暧昧的低笑,姜湖眨巴眨巴眼睛,心说这是什么情况。 然后就听盛遥飞快不换气地说:“那好就这样你早点休息有消息我通知你挂了拜拜。” 里面开始忙音。 姜湖失笑。 如果凶手之前用这种方法作过案,那尸体在哪里?附近如果真的有像姚皎这么夸张的尸体被发现的话,应该早就造成轰动了,四年,一年,两个月…… 沈夜熙一出来就看见姜湖抱着笔记本发呆,眉头深深地锁着,直到他过去都没反应,于是伸手拎过他手里的电脑,关机,合上,放在一边。 姜湖这才反应过来,睁大眼睛看着他,尴尬丛生。 沈夜熙却没感觉似的,大大咧咧地躺过来,转头问他:“冷么?” 姜湖木然地摇摇头,大床的空间一下子显得局促起来,沈夜熙轻轻笑了一声,关了床头灯,又在他头上拍了拍:“睡吧。” 不知道是黑灯瞎火看不清还是什么,那只手拍过了姜湖的头以后,落下的时候正好轻轻地擦过他的脸颊,从他胸口上划过。 姜湖突然觉得……一起睡什么的主意,最馊了。 59、第五十九章 花窗 十 旅馆的床居然还不如沈夜熙家的客房的床大, 床板也有些老旧, 动一动就会嘎吱嘎吱地响,姜湖背对着沈夜熙,默无声息地躺了很久, 非常有想翻个身个欲 望,半个身体已经被压麻了。可是他很快发现, 即使动作再轻微,那床也是要不给面子地响一下的, 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尴尬。他窘迫, 于是不敢动。 越不敢动就越想翻身,越觉得难受。 姜湖在那里纠结,翻个身, 不翻身, 翻一个,还是…… 最后姜湖妥协了, 终于体会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朋友的苦痛之处, 他想他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何苦再这么折腾自己呢? 于是尽可能轻地动了,一只手略微撑起身体,尽量不要造成什么动静——要么说这旅馆的床极品呢,他要是快刀斩乱麻地翻个身, 其实也就“嘎吱”一下。结果他这么一小心翼翼轻手轻脚,那“嘎吱”就变成了“嘎——嘎——吱——吱——”十分婉约,有那么点绕梁不绝一唱三叹的意思。 黑灯瞎火正好隐藏住姜湖微红的脸, 他想这一晚上真是悲摧。 突然,沈夜熙那边伸出一只手,正好从被子底下摸索过来,按住姜湖搭在一边的手背上,后者眉心一跳。 沈夜熙问:“你干什么呢,睡不着?” “我在想……”姜湖想说在想案子,可是他怕沈夜熙下一句就开始问“你想出什么了”,于是只能中途停在那里,终于明白了四字成语“哑口无言”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于是姜湖急智了一下,反问:“你怎么也没睡着?” “我也在想事。”沈夜熙低低地笑了笑。 姜湖不接话音了,如果是普通的工作上的事,以沈队的性格会直接说出来。他用了“想事”这么语焉不详的词语,那后边跟的具体内容,除了他不想说的,就是他想吊着对方,叫对方主动问的,而根据姜湖的观测结果,沈夜熙不想说什么的时候,通常语气会有些迟疑。 于是综上所述,沈某人不怀好意。 姜湖知道,这种情况下,一旦自己上钩了接他的话茬,那谈话的主控权就不在自己手上了,话题的路线也就难以控制了。 沈夜熙等了片刻,发现姜湖没有一点接他话茬的意思,有点郁闷。这小子实在无趣,都同床共枕了心里也时时刻刻地在琢磨提防别人。 于是沈夜熙只能自顾自地说:“我在想你,你回国干什么呢?以你的背景,国外的环境可能会比咱们这优越好多,要说你热爱祖国所以回归呢,也说不上,一来你不是国内长大的,中国话到现在都说不利索,二来国内也没你什么亲人,自然也没什么牵挂。我就不明白了,你回来做什么。” 姜湖顺口说:“为了中国美食呀,再说环境好不好什么的我觉得无所谓,生活不拮据就可以了呗,我美国也没什么亲人了。” 沈夜熙失笑:“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问你,你就这么搪塞我,现在还这样,不够意思了吧?” 姜湖沉默下来。 半晌,沈夜熙有些失望,他知道姜湖心思很深,深到他们这一帮平时靠察言观色和各种各样穷凶极恶之徒打交道的专业人士也觉得迷茫。 姜湖不开口,不失态,就很少有人能摸准他的感受。可是……毕竟这么长时间的交情了,沈夜熙虽然觉得对方对自己,或许没有自己对他那么想要掏心挖肺的感觉,可多少也该有点信任吧? 一直到沈夜熙彻底以为姜湖不想说了,才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姜湖说:“沈队,有件事很对不起,我一直隐瞒下来了。” “嗯?” “我的外衣底下,有一把袖珍□□。” 沈夜熙整个人都从床上弹起来了,他愣了半天,才舌头打结地问:“你……你外衣下,有什么?” “一把袖珍□□。”姜湖镇定地说。 “是什么□□?你贴身放着,保险栓什么的都拉好了么?带这么危险的玩意儿干什么?万一……” 姜湖突然截断他的话音:“这时候,你不应该问我,枪是哪里来的,我整天带着这样一把凶器,是什么居心么?” 沈夜熙呆住,张张嘴,脑子有点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姜湖却笑了。 沈夜熙这个男人,对朋友对同事尚且细致体贴,当他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那真的是……让人很难不动容。 他被子底下的手轻轻翻了过去,反握住沈夜熙的。 沈夜熙愣愣地坐在床上,被子滑到他的腰间,他感觉到贴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有些凉,唯有手心是温热的,指尖带着那么一点细细的茧子,不像女孩子那么温软,但是修长,关节的地方有突出骨骼。 那一瞬间他觉得整个黑夜都亮起来了一样,巨大的喜悦排山倒海地从心里涌上来。 姜湖说:“枪是一个不放心的朋友偷偷塞给我的,为了防身,里面只有一个子弹。你放心,我在美国有执照的,不会弄出什么危险来。这件事情等这案子结束了,我回去慢慢跟你说……” 他顿了顿,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我保证。” 沈夜熙突然想就这么跑出去,跑过小镇,把所有人都吵醒,告诉所有人他很快乐,真的很快乐,他想,原来那些恶心兮兮让人听了牙酸的言情故事,到底还是有点真实性的。 这所有为外人所不理解的癫狂,只是因为我喜欢他,而他没有拒绝。 他终于不再后退,不再拒绝。 当然,作为一个人民好警察,沈队是不大可能做出这种绕场三圈跑的疯狂扰民举动的,他引以自豪的自制力系统终于从死机中恢复回来,让他勉强按捺着自己的心情,半身不遂一样地重新躺下去。 嘿,老沈,终于知道啥叫今夜做梦也会笑了吧? 这一宿,居然睡得异常安稳。 第二天一早,姜湖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盛遥终于复原完毕的全部文件,那家伙大概也是起了个大早,姜湖想起昨天电话里听见的声音,又想起盛遥还能这么早起床,于是觉得,盛遥这个同志,还真的挺敬业的来着。 嗯,起码比那从此不早朝的谁谁谁强多了。 不过安老师,您要是知道,自己把整首长恨歌一字一句地掰开了揉碎了给讲完以后,某人唯一记住的就是那谁谁谁不早朝一句,会不会气得当场就违法犯罪了? 咳,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姜湖整个早饭时间都在看这位不知道变过多少身份、假装过对多少人一见钟情的变色龙的日志,越看越觉得滑稽,于是就笑了,笑容中多少有些冷意。 沈夜熙把煮鸡蛋剥好了切成四块放在他盘子里,挑挑眉:“怎么了?” “这个自称什么……这字我不认识。”姜湖把屏幕推过去给沈夜熙看,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 沈夜熙看了两秒钟,表情很深沉,姜湖问:“是什么?” 沈夜熙淡定地说:“等我给你百度一下。” 姜湖呛了一下,乐了:“别,不用了——我想说的是,不管这个人怎么改他的日志,有几个地方一直没变过,第一,就是他这个大部分中国人都不认识的名字,第二,是他提到的,对他父亲的复杂感情,并且几个版本里,他称呼父亲的方式都是血统提供者,第三,是他所谓的每一个一见钟情的地方都是花窗酒吧,并且都用一句话‘我一眼望尽,所有人的美丑都尽收眼底,唯有那人于灯火阑珊处,暗自清雅,像是在自己和周围,划了那么一条暗暗地界限一般,泾渭分明’。” “他写小说出身吧?”沈夜熙觉得有点牙酸。 “还有第四,”姜湖接着说,“就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每次在结尾都会回归到东青镇这个话题。”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之前的目标都已经不幸,”沈夜熙抬起头来,“那处理尸体的地方很可能就在东青镇!” 姜湖笑了,沈夜熙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那还不快吃,磨蹭什么?!” 姜湖和沈夜熙的原计划是看完了凶杀现场,差不多就回市里的,没想到东青镇对于凶手有那么重大的意义,于是两人决定多留几天。倒霉的小李警官只能继续陪同跟着跑腿,带着他们一头扎进东青镇的户籍处。 东青镇其实挺悲剧的,简直就是城市经济带的灯影地带,不但没被周遭的大城市带动起来,还有越来越落后的架势,也就是旅游业还勉强过得去,可这旅游业,也是周围比较近的省市的人才听说过,不是那种特别有名的旅游古镇。 因为这场让人毛骨悚然的凶杀案,反而给小镇带来了一点知名度。 户籍处里就一台又破又旧的电脑,计算速度还不如自己手算,时间长了散热不好,还就直接撂挑子死机。至于数据库什么的,更是悲剧,小李坦然承认,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新过了。 沈夜熙郁闷地问:“你们这破玩意能干啥?” 户籍处的老户籍警拿着茶杯,在一边乐呵呵地回答:“开机关机和扫雷。” 把沈队噎得不轻,姜湖低下头偷着乐。沈夜熙卷起袖子,白了姜湖一眼:“还愣着,过来帮忙,没有电子的,还没纸质的么?” 姜湖刚想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我怎么把那个人忘了,沈队,我出去打个电话。” 沈夜熙警觉:“打给谁?” 姜湖从兜里摸出一张卡片,一边低着头一边按键拨号,随口说:“就是那个……上回在花窗门口遇见的那个人……” 沈夜熙一把把他手机抢过来,瞪眼:“不许打!” 60、第六十章 花窗 十一 “啊?”姜湖无辜地看着他, “我觉得那个人应该对花窗比较熟悉, 说不定……” “你就知道他不是凶手?!”沈夜熙愤怒了,异常愤怒了,我靠, 当着我的面你就……老子还会喘气呢!沈夜熙深吸了一口气,“我倒觉得那家伙挺像你说的那什么自恋病的, 装腔作势,自以为情圣, 举手投足都洋洋自得, 那副唯恐别人注意不到他的臭德行,哗众取宠,不是自恋是什么?” 姜湖眨眨眼睛:“哦……夜熙, 你把概念弄混了, 你说的那种一般我们叫‘表演型人格障碍’,或者‘寻求注意型人格障碍’, 有时候看起来差不多, 不过自恋型人格障碍的人通常比较内向冷漠,不会在大街上和人随便搭讪的。” ……谁跟你讨论学术问题,再说你还知道他是在大街上随便搭讪……沈夜熙闷闷地看着他。 姜湖态度淡定地把自己的手机拿回去,一边拨号一边说:“如果凶手像这个曹荆一样的话,他就不会费尽心思地弄那么一个秘密博客似的东西了, 而且其实我觉得,就曹荆那种程度来说,也谈不上到人格障碍的地步。” 沈夜熙材料也不翻了, 让一边户籍处的的老户籍警和小李在那边忙前忙后,他老人家就站在旁边,听着姜湖给那个骚包男人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姜湖说:“喂,你好,请问是……” 话音还含在嘴里,那边已经很激动地问:“嘿!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那天花窗门口的那个帅哥是么?” “呃,我是……” 姜湖三个字还没说完,那边立刻噼里啪啦一通:“啊我真是太高兴了,那天你走得太急,我都没来得及要你的联系方式,打听了一圈也没有人认识你,只能一直傻乎乎地等着你联系我,说真的……” 姜湖的手机声音还是挺大的,起码沈夜熙在旁边是听得一字不漏,脸色愈加黑沉了,姜湖无奈地瞄了他一眼,这位曹先生居然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好吧,人格障碍什么的不至于,不过这位或许有些活泼过头了。 曹荆完全没注意到姜湖从电话接通以后就没说过几个字一样,仍在发表演讲:“说真的,你以后还是少去花窗这种地方吧,真的,那地方不适合你这种人,你太干净,那里面……” “曹先生,”姜湖轻咳一声打断他,“对不起,我是警察,去花窗是调查案件的。” 曹荆终于噤声了,“啊”了一声,然后他沉默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你是什么?” “我是警察。”姜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谁知道他话音才落,那边立刻把电话给挂断了。 姜湖拿着发着忙音的手机愣了,沈夜熙却“噗嗤”一声笑了,这小胡子男人,真有喜感。 姜湖又重新拨过去,这回是响了七八声,曹荆才接起来的。 “曹先生……” “警、警官,我我我我我……我最近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呀,你你你你找错人了吧?”那位估计不知道心里怎么悔呢,勾搭谁不好,勾搭上个条子,还把名片和联系方式给人家了,这不是倒霉催的么。 “你是经常出入花窗酒吧么?” “警官,花窗是合法经营的酒吧……真的,我我我对天发誓。” 姜湖心里突然冒了点小坏水出来,拖长了声音问:“是么,你刚刚不是还告诉我少去那种地方么?” “我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啊,我……我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一张臭嘴爱胡说八道,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警官,您真找错人了吧,我、我真啥坏事也没干过呀!” 沈夜熙决定回去要找人查查这个曹荆是哪路人,看这做贼心虚劲的。 “跟你没关系,最近出了一起凶杀案,我们怀疑凶手就在花窗的熟客和工作人员中,你听我的描述,然后告诉我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姜湖收敛了笑容,语速变慢,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意味。 “您说,您说,我只要见过,肯定有印象。” “这个人很特别,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当然不是说他气质出众或者长相特别,相反,他特别的不引人注意,有的时候直到他出现在你身后,你才会察觉。他不爱说话,中等身材,偏瘦,三十岁上下,可能还要年轻些,喜欢穿深色衣服,头发会遮住一点眼睛,很少主动和人说话,与周围格格不入一样,你基本上听不到他说‘谢谢’和‘对不起’,笑起来的时候,会僵硬到让人觉得古怪。” 姜湖说到一半的时候,沈夜熙已经坐正了身体,眉头皱起来。 “如果他是工作人员,你会发现,他和其他工作人员相处得都不融洽,他的控制欲和神经质,以及独来独往让他几乎没有朋友。即使是在花窗酒吧那种地方,即使你发现他在注视着一个人,他也不会主动上前搭讪。”姜湖顿了一下,似乎在决定是不是该说,“他不能和人正常地交往,或者维持一段稳定的恋爱关系,即使是发展出来……他也是个性 虐待狂。” 电话那头好像被他的话吓到了,半晌,才问:“警官,你说的这个人,他干了啥?” “那是我们的事,”姜湖拖长了声音轻轻地说,“你只说,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听你这么一说,我是想起了一个人,”曹荆迟疑了一下,他从姜湖的口气里听出了这事情很严重,再加上那些诸如“凶杀案”“性 虐待狂”之类的词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压低了声音,“花窗有一个调酒师,叫孟青梓,喜欢留半场不短头发,阴沉沉的,我不是说一定是他,只是觉得有点像……” 姜湖一愣,猛地放下电话,转头问沈夜熙:“吧台在酒吧的什么位置?” 沈夜熙猛地一拍脑门,长呼出一口气,用力摇摇头:“他妈的——吧台就在点唱机旁边,上两个台阶的地方,从高处刚好能看到这个酒吧的情况,就像……” “国王俯视他的领土。” “我面对面地和他说了那么多话,居然没看出来。”沈夜熙嘴里有些发苦,他猛地站起来,“帮我找找最近三十年里,东青镇有多少姓孟的人家。” “孟……孟青梓?”小李和老户籍警显然是听见了姜湖和沈夜熙的对话,俩人还没缓过神来。 “不,姓孟就行,这变态出去的时候一定是改过自己名字的。”沈夜熙自己已经动手先翻查起来了,“姜湖,你通知盛遥他们一声。” 而这个时候,一个去警局的特殊客人却刚走。 因为姜湖说凶手的情况可能很快恶化,留守的四个人没敢耽搁,一大早苏君子就带人盯着花窗就吧去了,杨曼和安怡宁把姚皎所有的社会关系都翻遍了,一个一个地去探访,盛遥抱着笔记本留守总部,研究最近更新的日志,分析历史记录,想借此找到凶手最近的目标。 莫匆给他批了权限,叫了网警配合,盛遥没顾上理会酸疼的腰,一直坐在电脑前没动过地方。他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催着一样,总觉得自己慢上那么一分,可能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出现。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敲门,一个值班警官探出头来:“盛警官就你一个人在呀,有人找。” 盛遥一抬头,就看见他身后站着一挺忧郁挺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小青年,还挺眼熟,再仔细一看,就是那天配合调查,过来帮着画过嫌疑人素描的那哥们儿。 他愣了愣,没想出这个时候,这人来会有什么事。但是到底不能怠慢了人家,所以盛遥还是站起来,顺手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扣上,把那位小青年带进来。 “你是孟……孟……”盛遥脑筋里还是一坨浆糊一样的代码呢,这人名字到嘴边,愣是没想起来。 “孟青梓。”青年先是脸色沉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勉强地对盛遥一笑,“我们上次见过的,盛警官。” 这句话其实很平常,可是盛遥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的,觉得这人的语气里有种挺讽刺的东西:“嗯,孟先生,请坐,请问你今天来是……” 孟青梓坐下来,额前的头发自然而然地就垂下来,他的背微微地弓起,眼睛注视着地面,大半张侧脸对着盛遥,显得特别颓废,半晌没说话,还好接待他的是盛遥不是杨曼,盛遥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良久,孟青梓才低低地说:“我……想问问阿皎的案子怎么样了?” 盛遥以一种有些公式化地口气说:“对不起,这个我暂时不能透露,我们也有规定。”然后又把口气放柔,轻声问,“你……和受害人是什么关系?” 孟青梓抬头看了盛遥一眼,目光有些飘忽,和他一触即移开,然后又低下头:“他是花窗的熟客了,很多人都喜欢他,我就是来替大家问问。” 盛遥看着这位“人民代表”,笑得很四平八稳:“我们现在已经抓住了一条新的线索,请相信我们会尽早破案,还你……你们的朋友一个公道。” 孟青梓这时候再次抬头看了看盛遥,好像在确认他话里的真实性一样。 盛遥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孟青梓迟疑了一下,默默地点点头,讷讷地说:“哦,那……那我先走了。” 他说完,也没和盛遥打招呼,就站起来离开了,比来时候动作似乎快了好多,盛遥脸上的笑容渐渐隐下去了,重新打开笔记本,飞快地输入了一串字符,随后眉头越皱越紧,随后拨了个内线电话:“刚才从我办公室里出去的那个人,麻烦找几个兄弟盯住他。” 61、第六十一章 花窗 十二 说起来也巧, 盛遥打进来的时候, 正好姜湖也在往回打,结果两边都占线了。 知道他们那边也忙,姜湖就把电话放下, 跟沈夜熙他们一起翻找姓孟的户籍档案。 东青是个相对传统的地方,原来是个村子, 最近几年旅游业兴起了,才渐渐为外人所知, 以前还挺闭塞的, 镇上常见的姓氏也就五六个,其他那些都是后来从外地迁进来的。老户籍警说,镇上姓孟的人很少, 他们几个人翻了半天, 就翻到了三家。 这时候,盛遥的电话终于再次打进来了。 盛遥一提起电话就说:“小姜, 有一个人, 你是不是注意一下。” 姜湖问:“孟青梓?” “是……呃?”盛遥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姜湖心里迅速转过几个念头,问:“你突然注意到这个人,是不是他又去过局里?” 盛遥噎了半晌:“靠,姜湖, 你神了啊?” “不难猜,那自作聪明的混蛋打从我们第一天去花窗,就企图干扰我们的调查。”姜湖这句话说得格外顺流, “你跟他说什么了?” 盛遥笑:“我能跟他说什么,丫甩着人大代表的范儿过来,一张嘴就是代表组织来询问,我还能跟他说什么?已经叫人缀上了,我查了一下他的背景,你猜怎么的?” “十年前从东青镇里走出来的。”姜湖说。 “你小子真烦人,一个关子都不让我卖。”盛遥笑着说,“对,他改过名字,以前叫孟小柱。” “孟小柱?”姜湖重复了一遍,也是说给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听,沈夜熙哗啦哗啦地开始翻找,老户籍警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皱起眉来,缓缓地问:“你是说……孟小柱?” 沈夜熙顿住:“你认识这个人么?” 老户籍警神色古怪地犹豫了一下:“是有……咱们这以前是有个孩子,叫孟小柱,已经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他家老房子倒是还留着,也不知道他人去哪里了。” 盛遥说:“这个人辗转过很多地方,换过很多工作,在一个地方总是待不长,最后在花窗留了下来,不过刚刚我打电话问了问,因为顾客投诉,同事间关系也不是特别好,店里打算合约一到期就把他辞了呢。” 沈夜熙一把拿过姜湖的手机:“盛遥,别客气了,先把人抓了扣起来,我说丫怎么那么积极呢,敢情是心里有鬼。” 盛遥怪叫一声:“得嘞,立马儿的,最爱干抓人这活了。”放下电话跑了。 这边,姜湖和沈夜熙在老户籍警的带领下出发去找孟家老宅。 老户籍警说:“说起来一晃也这么多年了,当初的人走得走,死得死,也就没啥人记得了,这孩子……这孩子真作孽。” 姜湖隐隐地猜到了些许事实,没吱声,跟在沈夜熙旁边,静静地听着。 “孟小柱他爸是个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先前那会儿他妈活着的时候,两口子感情倒是不错,还收敛着,可是后来生了孟小柱之后,孟小柱的妈身体就不行了,病病歪歪的,每两年,就走了。那姑娘长得俊俏,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老户籍警摇摇头,“老实话,别人家的事谁也说不清。可她这一走,孟小柱的爸孟洪文就恨上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平时不闻不问也就算了,喝多了……喝多了那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都做些什么?”沈夜熙问。 “咳,打骂这就都是家常便饭了,我们家的小子那时候跟孟小柱一个班,孩子回来学,说孟小柱的胳膊上都是青紫印子,一条一条的,我和他妈还不信呢,什么爹能那么打孩子的?虎毒还不食子呢。”老户籍警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是后来有一次,下雨了我去学校接儿子,正好看见孟小柱,额头上带着老长一道血口子,结了痂,动作大了还往外冒血沫,我吓了一跳,就问他怎么弄的,他说是走路摔得。” “我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能不知道摔个跟头能摔出什么伤口来?后来还出了一件事……孟小柱家隔壁有个丫头,跟野小子一样,爬树上房啥事都干,有一回爬到墙上玩,看见了孟家的院子。”老户籍警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她说……她说孟小柱不要脸。大人就问她,说孟小柱怎么不要脸了,那丫头说,看见孟小柱在院子里光着身子,他爸正拿鞭子抽他。” 沈夜熙和姜湖对视一眼,都没吱声。 老户籍警打了个寒战:“那丫头她妈吓坏了,没多久就搬走了。后来孟洪文突然暴病死了,大家都说,他喝酒喝得那么凶,迟早有这么一天,可怜的是,就剩下那么一个孩子,没多久,一个人走了。其实那孩子现在干出这种事来,也是……唉!这一代一代的人!” 他停下脚步,眼前的老宅院旧色斑驳,古树大片的树荫投落下来,石头上昏黄一片,院子里种了一棵梨花树,风一吹,雪白雪白的花瓣,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老户籍警说:“就是这里了。” 小李手艺不错,三两下开了那锁。姜湖踩着花瓣走过去,目光停留在锁头上:“孟家有十年没人住了,为什么这锁没有锈?” 老户籍警也凑过来看:“哎?真是,这不应该呀……是孟小柱这孩子回来过?咋也不跟老街坊打声招呼呢。” 打开门进了院子,满院的梨花花瓣,铺了一地似的,唯有那屋子里黑洞洞的,阴郁极了。北方春天风大,那花瓣被风吹得四处乱飞,很多夹在窗缝里,就像是镶了一层白边似的。姜湖说:“我好像有些知道,为什么他对花窗酒吧那么情有独钟了。” 沈夜熙环视了院子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梨花树上。他走过去,蹲在树坑底下,突然对姜湖招招手:“浆糊,过来一下。” “嗯?”姜湖走过来,看见沈夜熙伸手指着一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虫子,“我……对昆虫不是特别熟悉。” “这叫锤甲虫,有的地方也叫埋葬虫,喜欢吃动物腐尸。”他停住了,姜湖表情有些凝重,老户籍警和小李被吓到了。 “跟老乡借点工具,挖出来看看。”沈夜熙下令。 四个男人果然效率就高,没多长时间,就把坑挖到了底,小李脸色惨白地看着坑底的东西,一片梨花花瓣落在他脸上,他木然地伸手抹下去,看着那雪白的花瓣发呆,然后突然就回过身去,呕吐不止。 老户籍警拿着铁锨,睁大了眼睛,嘴唇颤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到底什么都没说。沈夜熙的手机响了,盛遥说:“人抓到了,这混账玩意儿还不肯服软,非说他最后一个受害者被他关在一个谁也找不到地地方。” “最后一个受害者人呢?”沈夜熙问。 “我们找到了这人的ip,网警同志们把他给人肉出来了,刚才打电话确认过,这傻帽儿好好地在家看电视呢,不过说起来真悬,他说刚刚孟青梓打电话约他出来过,因为身体不大舒服,所以拒绝了。”盛遥顿了顿,“哎,对了,你们到孟青梓家了么?他说他家里都是艺术品,叫你们不要乱翻。” 沈夜熙的目光往下移动,低低地说:“到了,也翻出了他的东西——” 那大概两三米宽敞的大坑里,埋了数不清有多少具尸体,有的早就变成了森森白骨,有的身上还连着腐肉,甲虫在腐肉间欢快地钻来钻去,泥土的味道带着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梨花瓣仍在飘落。 姜湖回过头来,问呆愣了半天的老户籍警:“那孟洪文,长什么样?” 老户籍警反应不过来一样,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高,不胖,和、和……” “和姚皎是不是有点像?”姜湖轻声问。 老户籍警惊恐地看着他。 原来这么多年,他在谋杀着自己亲生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姜湖仰头望着那开得繁盛的花,觉得这院子愈加阴冷了。 伤害和被伤害,是个周而复始地死结。 姜湖和沈夜熙是在第二天离开东青镇的,这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几天以后,姚皎回国的姐姐扶着她的母亲来认领姚皎的尸体,安怡宁突然觉得,姚皎的母亲在短短的几天里,就像是老了十岁一样,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苏君子后来奇怪地问:“他要是把姚皎埋在自家院子里,估计也不会被人发现,为什么呢?” “因为……杀人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姜湖说——他杀人的频率越来越高,可是渐渐地,他发现,杀死这些长得和父亲相像的,和自己相像的人,并不能填满他心里那个洞,他心里的洞一开始装了扭曲的童年,随后开始装填尸体,一开始的时候,那死在他手里的人让他兴奋无比,好像活得了极大的力量似的。 慢慢地,他爱上这种感觉,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人下手,没有人知道,他除了秘密博客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手段,他沉浸在这种杀人的艺术里而不可自拔。可是他发现这些已经不能再满足他了,那些被埋在土里的尸体,他们全都是一个样的,没有新鲜的东西,于是他决定玩一把刺激的。 把姚皎的尸体,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让他更有力量感——就像是个能生杀予夺的君主,就像是个能随时对人性命的刺客。这太刺激太有意思了,他甚至不能抑制住自己,去警察局刺探嘲笑对方的冲动。 纳西索斯的诅咒,终于成了真。 世界上幸福的家庭大多相同,而不幸福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血脉相连的亲子关系,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没人说得清。 这世界上从不缺少悲剧,俄狄浦斯情节什么的,或者也只是悲剧的一种—— 出差好几天回来,姜湖一回家就冲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沈夜熙在沙发上等着他,两只手交叉在一起,顶着下巴:“浆糊,我们谈谈吧?” 62、第六十二章 一生之盟 一 这一年春光似要比往年更明媚, 一席春雨, 大地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似的,草木初长。那被梨花遍布的荒冢的影子印在了每一个看过那场面的人心里,生命和死亡, 永远能更加深邃地映衬着彼此。 沈夜熙想起姚皎白发苍苍的母亲,那端庄了一辈子, 内敛了一辈子的女人,她大概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失态地痛哭。送走了他们, 和两个父亲冷战了有一阵子的安怡宁意外地乖了起来, 当天是和莫匆一起回家的。 有的时候,只有目睹过、经历过失去,才知道拥有的可贵。死者的遗憾再也没有办法弥补, 然而这个世界, 依旧是活人的世界。沈夜熙突然想,如果有一天, 自己在某次案件任务中, 一个不小心因公殉职了,那人是不是就永远没机会听自己说一句真心话了? 那自己会不会到了十殿阎罗那里,也仍然在遗憾? 所以姜湖擦着头发,眼睛半睁不睁地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沈夜熙突然抬起头来说:“浆糊, 我们谈谈吧?” 姜湖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立刻清明了,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沈夜熙一眼, 点点头,坐下来:“你说。” “我小时候,”沈夜熙慢悠悠地开了口,一副长谈的架势,他心里有话,从哪里讲起,都觉得不自然,唯有从头,幸好他旁边这个人,生来就是听人说话的,无论话题怎么冗长怎么枯燥怎么无趣,一偏头,却总能看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凝神倾听的样子,“我小时候在市南的一家孤儿院长大,老院长前年去世的,我就再没回去过,只是定期寄钱回去。” “那一群孩子里,你肯定是最年长的那个。”姜湖说。 沈夜熙笑着点点头,点了一根烟:“我说,你什么都看得那么清楚,是不是有时候也挺没意思的?” 姜湖脸色突然一变,随即勉强笑了一下:“有时候吧。” 沈夜熙没再追究这个话题,继续说:“那时候十来个孩子生活在一起,说起来,同龄人里,我们家是最大的。可那是家也不是家,你明白么?” 姜湖先是迟疑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我没有在那种环境中生活过,没有亲身经历过,不敢说明白,不过我会尽量听你说。” 沈夜熙“噗嗤”一声笑出来,浆糊君这是职业病又犯了。他说这话其实有点小技巧在里面,因为在心理咨询的时候,当对方过来倾诉一些诸如经历大难或者失去亲人之类、别人没有经历过的巨大的痛苦的时候,一般咨询师不会说“我明白你的感受”之类看似安慰的话,这样会让来咨询的人觉得咨询师不真诚,只是敷衍。 沈夜熙弹弹烟灰:“都是一群孩子,家长却只有老院长一个人,怎么也照顾不过来的,我们虽然一起长大,可毕竟每个人都背着自己一段身世,就好像一个长期寄宿学校,老师再好,同学再好,也还是想节假日的时候有个家可以回,有个人能听听学校里那些好玩的,委屈的事。后来稍微长大一点,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个家呢,有个能让我一心一意照顾,听我说话的人?” 姜湖这回沉默了,他知道沈夜熙这回是来真的,装心理医生那一套是不能用了。 沈夜熙叹了口气,敛顺了眉目,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带着一点微苦的笑意,一点期盼,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我说,你们这些所谓聪明人,就是靠装糊涂来表现自己聪明的么?” “夜熙。”姜湖打断他,话到了嘴边,突然消了音。天色昏暗下来,一点夜风吹打在窗棱上,沈夜熙那眼中带着一点微光的样子,英俊得让人不敢逼视,可是原来这个男人这么优秀,骨子里也是带着几分自卑的。 沈夜熙等着他的话音。 姜湖顿了顿:“我好像都已经在你家住了小半年了,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沈夜熙的笑意渐渐灰败下去了,却听姜湖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让我再打扰一段时间?” 沈夜熙愣住了,好像突然之间听不懂中国话了,姜湖见他半晌没回音,于是偏过头来:“耶,你不欢迎呀,不欢迎算了,我搬回去好了。” 他柔软微卷的头发带着犹自没有散去的湿气,眼睛没在鼻梁上挂着,看人的时候有迷蒙,微微眯起来,眉目却显得更加灵动些似的,笑眼弯弯。沈夜熙好像还从未见过姜湖这样纯粹的笑容,忍不住也跟着他笑起来。 他站起来,弯起手指弹了姜湖的脑门一下:“你敢搬,找事!把头发吹干了,帮我洗菜来。” 你知道,有的时候,山盟海誓什么的,不是放在嘴上说的,而是放在心里念着的,在腹中兜转几圈,彼此明了,万般滋味都如鱼饮水,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是细水长流地流淌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 辗转一生,繁华落尽,一世转身,总有他。 盛遥刚走进楼道,就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他忍不住深吸了两口气,心说谁家的媳妇这么贤惠,弄得满楼道飘香的。 谁知道一推门,就看见舒久穿着一个特别搞笑的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讨好地笑笑:“阿sir辛苦啦。” 盛遥这才发现,味道是从自家厨房里飘出来的,好奇地看看舒久:“你在干什么?” “哦,你等等。”舒久“溜”一下又钻回厨房,片刻,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碗汤来,香气扑面而来,然后放在盛遥面前,一脸讨赏样,还用手扇着风,“尝尝我的手艺呗。” 盛遥第一反应,就是抬头去看窗外,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舒久做娇羞状,半低着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捏细了声音:“夫君,尝尝嘛!” 靠,这厮啥时候学会杨曼那一套了,人杨曼再彪悍也是个九头身的大美女呀,这位……不带这么恶心人的好不好。盛遥上上下下打量舒久一番,叹为观止:“美人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发现你……你真是虎背熊腰别有风味呀!” 舒久继续做娇羞状:“奴家不依!” 盛遥:“救命……” 舒久这才乐呵呵地把汤匙塞在他手里:“首乌茯苓白术鸡汤,我妈春天的时候最爱喝的,你要是爱喝,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盛遥接过来笑了一声:“你哪有那时间……嗯,不错。” “嘿嘿嘿嘿。”舒久做扭捏状笑。 盛遥腾出手来拍拍他的头:“乖,最近怎么这么好,你是不是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舒久泫然欲泣状。 “我错了。”盛遥是个不吃眼前亏的,认错相当快,他想了想,桃花眼带上几分促狭偏头去看舒久,“那又是为什么,最近又是熬夜等我回家又是煲汤的,你爱上我啦?” 舒久干脆利落用力点点头,突然从沙发上滑下来,单膝跪地:“阿遥,让我追你吧!” 盛遥一口汤卡在喉咙里,差点直接去见马克思。 舒久赶紧帮他拍着背,盛遥半天才缓过劲来:“哥,这么劲爆的话题,你不能等我吃完再说么,会出人命的。” 舒久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盛遥和他对视了一会,终于败退,默默地端着碗蹲到一边继续吃东西。 舒影帝脸皮够厚,含情脉脉地目光就一直追随着盛遥,观摩他喝汤全过程,盛警官心理素质过硬,你看你的,我吃我的,肉麻啥的都是小事,喂饱肚皮才是人生永远的主题。 终于,盛遥表示吃饱了,舒久立刻扑过去上下其手:“你吃饱了,该喂我了吧。” 盛遥吃饱喝足加上案子结了心情舒畅,从加班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了,于是立刻反击回去:“美人,爷前一段时间工作忙怠慢你了,今天爷好好疼疼你!” 于是大战开始,至于战斗结果么……人家拉上了窗帘,嗯,非礼勿视。 这一晚莫家同样气氛比较好,安怡宁终于结束了和他局长老爸的冷战,吃过晚饭一家人出去散步,正好旁边一家小饰品店开业,安怡宁眼睛一亮,扔下俩老爸,一头钻进去就不肯出来了。 莫匆和安捷在旁边的露天茶铺那里坐着等她。 安捷突然说:“你最近小心点。” “嗯?”莫匆抬头看着他。 安捷脸上常年挂着的似是而非的笑容隐去了,眼神突然凌厉起来,他微微垂了眼捷掩过:“最近总让我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翟海东那边好像遇到点麻烦。” “翟海东?他不是自称早八百年前就洗白了么?” “洗白?”安捷挑眉失笑,“他放弃不了这么多年的那点家底,能洗到多白?充其量是给后辈儿孙做个婊 子牌坊。再说……翟海东虽然自称退隐,在这块地盘上毕竟还是顶着个老炮的名头,算是道儿上的第一人了,平静了这么久,也没人去触他的霉头,最近有点不大对头。” “你反对丫头和他那孙子的事,是因为这个?”莫匆问。 “我的意思是他们把自己的事情弄清楚了再来,别把怡宁卷进去。”安捷皱着眉扫了他一眼,“要么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你是因为不忿平白无故地比翟海东小了一辈。”莫匆老老实实地说。 “去你大爷的。”安捷友好问候。 “别呀,我大爷不就你大爷么。”莫匆死皮赖脸地笑笑,又问,“你说老翟最近摆不平的事,是什么?” “星辉大厦那边有人闹事。”安捷简短地说。星辉大厦就是翟家的产业之一,一帮浪荡富人遭钱的地方,翟家面儿大,一般混的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没出过娄子,没人敢在翟家的地盘儿上放肆。 莫匆慢悠悠地,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口气问:“谁呀,胆子这么大?” 安捷却摇摇头:“不知道,明显找茬去的,而且撤得也干净,不像一般的小混混,还有……前些天据说,翟家账本丢了。” 莫匆没问是什么账本,他年轻的时候也糊涂过混过,道儿上这点事心里清楚。跟翟海东对上过,也合作过,他知道翟家的早年的账本,多半没几本是干净的:“你可真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啊。” “我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稳日子,容易么。”安捷摇头笑了笑,“这股势力冲着翟海东来的,最近可能有大动作,会闹到引起警方注意,你……” 莫匆搭住他的手,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担心我呀?” 安怡宁正好抱着一大堆败家归来的战利品,往这边走,一抬头看见她老爸的动作,忍不住干咳一声。 安捷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瞪了他一眼:“担心你?我吃饱了撑的。” 63、第六十三章 一生之盟 二 第二天早晨, 姜湖一边穿外衣一边走到门口, 沈夜熙在他身后,目光突然在他腰间扫过:“姜湖,你说的那把枪……” 姜湖脚步停顿下来, 然后他回过身来,从身上摸出一把巴掌大的袖珍□□, 托在手掌上,递给沈夜熙。沈夜熙倒是一愣, 疑惑地看着他。 姜湖笑了笑:“你觉得不合适, 我就不带了。” 沈夜熙伸手握住他托着枪的手,垂下目光,在那把袖珍□□上停了片刻, 随后卷起姜湖的手指:“你还是拿着吧。” 姜湖眨眨眼睛:“沈队, 这在国内,可是违法的。” 沈夜熙正色下来, 低声说:“从现在开始, 我不知道这件事,你以后也不要再告诉我。” 姜湖的目光和他对上,琉璃似的眼眸划过一抹流光,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利落地把枪里的子弹卸下来, 转身拉开客厅一个放杂物的抽屉,然后把这些东西都丢了进去。沈夜熙说:“你……” 姜湖耸耸肩,他外衣的扣子还没有系上, 那样子居然带了一股落魄不羁的味道,迷了沈夜熙的眼。 “我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违法乱纪呀,”‘违法乱纪’这词还是姜湖在局里上党课的时候才学到的,他有点卖弄地说,“再说有什么危险的话,不是还有你们呢么。” 沈夜熙沉默了,直到姜湖走到他身边去开门的时候,沈夜熙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姜湖偏过头看着他。 “我……”沈夜熙抿抿嘴唇,另一只手的拇指紧张地去抠食指关节,那人的脸庞近在咫尺,混血的五官说不出的精致,“我可以亲亲你么?” 姜湖觉得沈夜熙抓着他的手指居然在抖,于是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对方,沈夜熙更紧张了。突然,姜湖轻笑了一声,伸手勾起沈夜熙的下巴,凑过去在沈夜熙的嘴唇上轻轻点了一下,手法是颇有点盛情圣的感觉,可惜这么青涩地一触即放,泄了他还是个雏的底。 还没等他离开,沈夜熙猛地搂住他的肩膀,把他重新拉向自己,轻巧地撬开他的嘴唇,温柔到几乎小心翼翼地辗转厮磨。姜湖骤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一只手还在沈夜熙的下巴上,被对方握住压在胸口,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 时间静止了,呼吸静止了,沈夜熙觉得姜湖就连嘴唇上都没有传说中那么火热的感觉,只是温温软软的一点不灼人的温度,恰到好处似的,他觉得那种愉悦就像是从舌尖上一直传到心里一样,能感觉到这个人在一点一点地接受着他,幸福到胸口满得钝钝地疼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夜熙才慢慢放开他,手却不肯松开。姜湖猛地回过神来,突然把头扭向一边,往后退了一步,尴尬地说:“上班要迟到了。” 沈夜熙弯起眼睛无声地笑起来。 迟到?迟到怕什么的?反正去了也没事,不到都没关系。 这天早晨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和谐,苏君子女儿胃口不好,于是上网查菜单,用小本子记下来,盛遥带着一个巨大的耳机,精神有些萎靡地缩在椅子里打游戏,杨曼和安怡宁在一边小声说话,姜湖看了一会书,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正好打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于是决定趴下睡上一会,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颜色好像更浅了些,微微卷曲地遮住他半个额头,美好极了,片刻沈夜熙轻手轻脚地过来,搭了一件衣服在他身上。 杨曼一抬头正好看见,她发现沈夜熙嘴角带了那么一抹特别温柔满足地笑容,目光落在姜湖身上的时候,连他那线条略显凌厉的脸部线条都柔和起来。好事者杨曼伸手捅捅安怡宁,用下巴往那边一点。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一个很八婆的笑容。安怡宁偷偷摸摸地趴在杨曼耳边说:“杨姐,我刚刚出去倒咖啡的时候,听见沈头儿和王头儿说话了。” 杨曼眼睛亮了:“扫黄组的王头儿?” 安怡宁猥琐地笑了:“我听沈头儿说,最近也没什么事,要是扫黄组他们那边有啥需要的,他可以随时去支援,你说……恩,是吧?” 杨曼小声笑:“这沈夜熙真舍近求远,不就想顺点‘教育片’么,找什么扫黄组呀,找我不得了?” 安怡宁露出一个惊诧万分的表情,正襟危坐严肃地说:“杨姐,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大家闺秀,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杨曼从桌子底下伸出手,在安怡宁腰上狠狠地拧了一下,恶狠狠地说:“你不说我还忘了,你丫上回拿块u盘从我电脑里挖走多少东西,拿就拿了,还他妈用的是剪切,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么?” 安怡宁捂着腰奸笑。 正闹着,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姜湖被吵醒了,皱皱眉,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沈夜熙立刻冷冷地瞪着门口噤若寒蝉的人。门口那位可无辜了,心说自己不就是替莫局传个口信么,咋就被沈队长用看阶级敌人的目光死盯着呢:“沈……沈队,莫局手叫你们去四楼会议室……” 杨曼不乐意:“咋又是我们啊?不是刚把那把人当花肥的变态给逮住,哪来那么多大案要案?” 传话的倒霉蛋可怜巴巴地看看这位惹不起的大姐头:“莫局说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沈夜熙阴沉沉地问。 “莫局说你们去了就知道。” 盛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着,会议室,这日子没法过了。” “莫局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这位倒霉孩子身上,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睛,忘词了。 安怡宁拿根钢笔敲到他头上:“莫局说莫局说,你引用名人名言哪你?” 一群人挺无良地鱼贯而出,可怜的传话警员在原地摸摸头,低低地咕嘟了一声:“莫局说这回跟反黑组一起行动,是大案子……” 你们这些坏人,专门欺负老实孩子。 一到四楼会议室,这帮迷迷糊糊的,不清不愿,精神萎靡的立刻都清醒了过来,会议室已经有人了,反黑组的组长郑思齐带着一帮人坐在莫匆对面,看见他们进来,有礼貌地点点头,这回多半是联合行动。倒是莫匆旁边的人,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个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的老瞎子,几个人立刻想起来,这个人就是那天在警局门口出现过的翟海东,传说中三十年前这个城市的地下皇帝。安怡宁睁大了眼睛看了看翟海东身后的翟行远,翟行远笑了,趁着没人注意,对她做了个“我很想你”的口型。 莫匆点点头:“都找地方坐下吧。老翟,我们局里有数的精英都在这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翟海东好像看得见一样,对沈夜熙的方向点点头:“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沈夜熙敷衍地笑了笑:“您过讲。” 翟海东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是橘子皮一样皱在一起,看样子还想继续客套,被莫匆截口打断:“老翟,别来这套了,你什么货色大家心里都有数,有话说有屁放。” 别说,莫匆和翟海东坐在一起,谁比较像流氓谁比较像文化人还真是…… 翟海东被他噎了一下,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说:“诸位对我不要有这么大的敌意,翟家早就改做正经生意了,我现在不过是警方的一个老线人,跟各位是一条船上的。” “别介,”莫匆悠悠地说,“咱这条船小,撑不了您这么大一尊佛。” 翟海东继续装聋:“我说一个人,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过?” “谁?”郑思齐追问。 “闵言。”翟海东说,伸出手来,翟行远立刻把一个文件袋递过来。 郑思齐眉心一跳,显然这个“闵言”又是个让反黑组纠结的人物。“郑警官必然是知道的,”翟海东笑笑,把文件袋递给莫匆,莫匆接过来草草地看了,又递给旁边的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闵言是个什么东西,你我心里都有数,我也老了,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可是有人偏不让我安生,觑着咱们这边要好的兄弟多些,就坐不住想分一杯羹。当然,分一杯羹是没什么,做生意么,大家得利,可是这闵言心太大了,军火贩毒他都想沾着,这就坏了规矩。” 要说吧黑道的势力根除,在座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还不如上边有个能压住底下人的,黑白两道都有几分面子,那帮混混有人约束,也能安稳点。 “翟老爷子,您说的规矩不规矩,可不归我们管。”沈夜熙接了一句。 翟海东笑了:“当然,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请柬,翟行远帮着他打开,推到桌子中间。 “这是?”郑思齐问。 “闵言给咱们这但凡有点势力的混混们每个人都发了一张这东西,你说是什么意思?”翟海东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另外,郑警官,我不知道你的线人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有人告诉我,眼下附近的一半的黑市交易,背后都有闵言的影子,而且前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了东南亚大毒枭马克,最近可能会有大行动。” 郑思齐一愣:“你说什么?” “思齐。”莫匆轻轻地打断他,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斜着眼望着翟海东,“老翟,闵言对我们来说是个硬骨头,对你来说不过是个后辈,不算什么吧?你看不过去收拾了不就得了,干什么这么巴巴地跑来找警察?” 翟海东把头转到莫匆的方向,好像他真能看见似的。 莫匆冷笑一声:“怎么,被我说中了?老翟,你不会……不会是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上,投鼠忌器吧?” 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半晌,翟海东才叹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下,刚刚的剑拔弩张这会才松懈下来,只听他说:“饮狐到底是饮狐,什么也瞒不过他。闵言的事情我摊在这里,你心里清楚,我不管以前做过什么,现在都退隐了,只要我活着一天,翟家大厦还立着,别人要造次,就得掂量掂量,可是翟家要是倒了……” 64、第六十四章 一生之盟 三 郑思齐觉得有些迷糊, 刚刚两人暗藏玄机的对话, 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转头去看要案组的人, 发现这帮人精一个个都低着头,不知道在琢磨啥, 只有那个姜医生的目光,倒是一直没离开过翟海东。 莫匆打断他:“老翟, 你丢了什么东西?” “一块玉, 东西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到底是翟家家传的,落在别人手里, 我下去以后没脸见列祖列宗。” 莫匆脸上划过一抹显而易见的讽刺笑意, 深深地看了翟海东一眼,随后有手指点了点桌上翟海东带来的东西, 对郑思齐说:“小郑, 这个叫什么闵言的,就交给你了,最近不太平,叫兄弟们机警点。” 郑思齐赶紧答应。莫匆看了他一眼,又说:“那你们先散了吧, 都忙自己的事儿去,夜熙你们几个留下,我还有话说。” 虽说两组这回合作, 可是郑思齐也知道,沈夜熙他们这帮人跟自己肯定不是一个任务,于是带着自己手底下人出去了,会议室一下空荡了好多。莫匆这才转过头,对翟海东说:“你那块玉倒是值钱,不过老翟,我认识你也这么多年了,知道你有个养父,怎么就不知道你还有列祖列宗这玩意儿呢?” 翟海东笑了笑,没吱声。莫匆扫了周围的人一眼,沉声说:“你放心说吧,这里的剩下的人都是可以私下解决事情的人,翟家是不是丢了些不大光明正大的东西?”他顿了一下,“比如说……账本?” 翟海东仍然在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闵言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这些年但凡有点道行的,我心里都有数,那小子张狂过度,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他敢公开叫板,背后定然有人。不管是什么人,在你莫局长的地盘上这么胆大妄为……” 莫匆嗤笑一声:“别给我扣高帽子,我的地盘儿?我就是一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你借刀杀人这招老也玩不腻是不是?” 翟海东欺身上前,趴在桌子上,压低了声音:“明人不说暗话,我只要把东西找回来,闵言这兔崽子还不在话下,剩下的……我保证以后咱们这地方上,你们上级要什么指标,我给你什么指标,绝对没人敢乱来。” 这样也行…… 姜湖转头看看其他人,发现大家都相当淡定,看来局长和黑道上的人来往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真是官匪什么什么的…… 莫匆沉默了片刻,对沈夜熙点点头:“别闹大了,姜湖夜熙你们俩跟他走一趟,其他人配合反黑组——盛遥你撇什么嘴,我知道你们这帮人都神通广大着呢,手底下有别人不知道的线路,怡宁你调节一下,看看闵言是什么来头,还有他背后是什么人。” “那就多谢了,”翟海东用拐杖轻轻地在地上敲打几下,小心地站起来,这才把手交给翟行远扶着,对沈夜熙的方向点点头:“二位请。” 沈夜熙倒是没说什么,给姜湖递了个眼色就出去了,姜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落后了半步,翟海东本来已经走到他前边,又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拐杖在地上轻点两下:“姜医生怎么了,不走么?” 姜湖似有深味地笑了一下:“就来。” 翟行远扶着翟海东上了一辆车,姜湖和沈夜熙上了另外一辆,姜湖才坐下,沈夜熙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跟着我,别说话”。姜湖偏头看了他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沈夜熙暗叹一口气,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浆糊要是什么时候能乖乖听话靠得住,那还真是老母猪都能上树。 车子慢慢开离了市区,在一个挺偏僻的地方停下来,外面有人帮他们打开了车门,恭恭敬敬地说:“二位,这边请。” 翟海东在不远的地方侧着身等着他们,这老人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极灵敏,站在那从容不迫地露出一个笑容来,等他们走到近前,伸手一指:“请。” 沈夜熙没客气,姜湖是不知道怎么客气,谁都没多话,就跟着前边一个领路的人进了翟家的宅子。 作为一个朝九晚五按月拿死工资的人民警察,沈夜熙不得不非常苦痛地承认,这年头,最有赚头的工作原来是职业流氓,翟家的水平已经说得上是奢华了,进进出出的人一个个训练有素,客厅里飘着一股好闻的檀香。 翟海东拢拢袖子:“寒舍见笑了,二位请坐。” 姜湖看了他一眼,低声问:“你家又不冷,为什么要笑?” 沈夜熙翻了他一眼——别丢人,让人以为咱人民警察没文化——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对翟海东说:“翟先生这样的如果也叫寒舍的话,那还真是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翟海东没在意他话里的刺,只对姜湖笑了笑:“姜医生从国外回来,国内的妙处大概还没有领略到,容我今天稍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二位一回。” 姜湖皱皱眉,听着这满脸褶子的老头文绉绉,心说咱都知道您是干什么的,装什么文化人啊,说话不怕咬了腮帮子么?沈夜熙在一边打断他说:“老翟先生,您说话请用现代白话文,要不然咱们姜医生听不懂。” “我听得懂,”姜湖偏过头去说,一本正经,“他的意思不是说一会要请我们吃饭么?” 沈夜熙扶额,有时候真分不清他们家这吃货是真傻还是装傻。 翟海东笑了:“就是这个意思。”他说话间对翟行远做了个手势,翟行远立刻训练有素地接收到,点点头,招呼了一声,片刻,一大桌子饭菜就被摆了上来。姜湖多看了翟行远两眼,这年轻人在他爷爷面前显得很恭敬,没有半分上回抱着一大束花在警局门口求婚的惊世骇俗模样。 沈夜熙轻咳了一声,踩了姜湖一脚——你老盯着别的男人看什么看? 姜湖比窦娥还怨——这不是为了知己知彼么。 翟海东招呼两人入席,这时有一个中年人拿了一个小托盘,站在一边,每道菜都夹着尝了一点。 尝完了以后,又退到了一边,姜湖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这个人身上,眉头急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沈夜熙却笑了:“人家说老翟先生是咱们这的地下皇帝,我以前还不信来着,今天一看见,您还真有皇帝范儿,吃个饭都有人给试毒,不知道是不是也好几处宅子,晚上住哪随即决定啊?” 翟海东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淡淡地说:“还真让你猜着了,这是老宅子了,我年纪大了,有时候图方便,住在市里。二位别客气。” “东西是在这里丢的?”沈夜熙问。 翟海东点点头。 “什么时候?” 翟海东摇摇头,翟行远接过话头说:“爷爷大概每个月回一趟老宅,平时不经常在这里的。” “每个月?”沈夜熙眉间蹙了一下,“每个月的哪天?” 翟海东笑了笑,他的样子倒是看不出有多着急来:“这不一定。” “在哪里丢的东西?”沈夜熙又问。 翟行远说:“沈警官,这我们就不方便说了,丢的东西只有爷爷和那个小偷两个人知道,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我靠,你连在哪丢的东西都不说,叫我们怎么查。 姜湖在一边沉默了半天,吃着东西也顺便把整个翟家打量了个遍,这时候忽然问:“老翟先生,你为什么一直在防备我?” 这句话一出口,气氛静止了一下,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似的,半晌,翟海东才失笑说:“这是从何说起?” “我一个刚来局里一年不到的心理医生,没和你接触过,你怎么知道我从国外回来的?”姜湖眯起眼睛笑了一下,“还有,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每次我走得慢了,稍稍落后一点,你就会装作和我说话的样子等我赶上,礼貌什么的放一边,你是不愿意我走在你身后吧?老翟先生,我觉得你有点小心过分了,我一个也没有武器的普通人,对你能有什么威胁?” 翟海东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笑笑:“姜医生不要自谦,以你和饮狐的交情,我怎么能小看你呢?” 这两个人虽然一个礼貌周到,一个迷迷糊糊,这会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有点僵,沈夜熙比较庆幸自己坐在姜湖和翟海东的中间,果然这家伙平时温吞水,一到关键时候就出幺蛾子。 姜湖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翟海东的意思,就点点头:“哦,谢谢你。”顿了顿,他又说了句很劲爆的话,他说,“对了,老翟先生,你卧室的床是不是靠墙的呢?” 沈夜熙正捧着茶杯在一边小心戒备,听见这句话差点呛着,却看见翟海东脸色猛地一变,姜湖却笑了:“哦,那就是是了。老翟先生,你也不用瞒着了,我知道你的东西是在哪里丢的了。” 翟海东呼吸的声音猛地沉下来,翟行远也不禁细细地打量这个怡宁嘴里说的“浆糊”先生,这人身上有种特别的锐利,不是沈夜熙那种大多被中正气掩盖过的敏锐,而是构建在极强的洞察力上的尖锐。 沈夜熙放下茶杯插 进来,说话很慢,话音里却带着点压迫的意思:“老翟先生,东西既然已经丢了,你还对我们藏着掖着,有点小家子气了吧?” “那,姜医生请细说。”翟海东挑挑眉。 姜湖看着他说:“你是个偏执狂,多疑,多猜忌,小心翼翼,不愿意错一步,你走路的时候,即使在有人搀扶的情况下,也会很细致地用拐杖在前面点上四五下,然后还要轻轻地顺着一个方向扫一下,保证没有障碍物才迈步。你不信任别人,即使那个人是你的亲孙子。” 这不是什么好话,周围已经有人脸色不对了,沈夜熙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一只手在自己的腰附近徘徊。 姜湖无知无觉似的,继续说:“所以你所谓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市里,而是会放在一个你能完全控制的地方,就是老宅。你不会把那东西放在保险柜之类的地方,你不相信任何东西任何人,包括保险柜的完备性,但是因为你眼睛的缘故,你进出都要人照顾,所以这个能满足你的隐私需要的地方,一定是在你的卧室里。卧室里肯定不在天花板上,你的眼睛上下不方便,也肯定不在地板底下,你用拐杖不停地敲地板,如果敲到藏东西的地方,会出现空音,那就应该在墙里了。” 翟海东脸上即使是勉强出来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他把脸转向姜湖,闭着眼睛的脸上露出一股肃杀气,空气像是凝滞了,沈夜熙突然轻轻地用银质的筷子敲了敲碗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他回头对姜湖笑了笑:“然后呢,墙也是有一圈的。” 姜湖说:“所以我问,卧室的床是不是靠墙放的,答案老翟先生已经告诉我了。” 沈夜熙又问:“就这么简单?” 姜湖看着翟海东,不慌不忙地说:“当然不是,要拿到老先生所谓重要的东西,大概还需要一个钥匙,我想这个钥匙,应该是老先生随身带着的东西。”他顿了顿,笑着摇摇头,“就是我不确定,是在你手上的手杖里,还是在你脖子上的坠子里。” 65、第六十五章 一生之盟 四 姜湖每说一句话, 翟海东的脸色就冷上一分, 沈夜熙已经在用目光丈量几个人之间的距离了,虽说现在大家都是合作关系,老翟也自称良民全身洗白,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此等龟孙会不会突然发难, 反正这么看下来,姜小呆口无遮拦地闯祸, 有什么后果, 恐怕是要自己收拾。 翟海东抓着拐杖的手指握紧了,沈夜熙一脸无所谓,桌子底下的手却轻轻地按在了枪柄上。 却听见翟海东突然笑了一声, 笑容有点扭曲, 配上他那张老菜皮一样的脸,生出几分狰狞味道, 沈夜熙一眼瞟过去, 老翟虽然仍然有点咬牙切齿,但是抓着拐杖的手指却一点一点松开了,他说:“姜医生突然让我想起一个老朋友来——我的钥匙在这里。” 他轻轻一掰拐杖杖头,里面居然露出一个很精细的指纹传感器,翟海东把手放在上面, “滴”一声响过以后,弹出一个小格子,一把钥匙躺在里面。姜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把明晃晃地钥匙上, 突然叹了口气。 翟海东听见他这一声叹息,耳朵动了一下:“怎么的姜医生,是我这钥匙有什么问题,还是我放钥匙的地方有什么问题?” 姜湖垂下目光:“老翟先生,拐杖是你的必需品之一,我看你即使是吃饭的时候也不离手,这东西离开你控制范围的时间有限吧?” 翟海东坦然说:“沐浴洗澡的时候,会有人帮我拿下去擦一擦。” 姜湖问:“其实你已经知道是谁偷了你的东西了。” 翟海东轻描淡写地说:“我原来是不知道的。” 姜湖似乎笑了一下:“老翟先生,以你的戒心,能贴身帮你洗澡擦拐杖的人,肯定都是跟了你很多年的人了吧?他做出这种事情之后,又把钥匙放回原处,是为了赌一回,成功了就是成功了,要是失败了……” “我是个正经生意人。”翟海东说。 姜湖挑挑眉,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带了讽刺意味,懒得和他打太极,直截了当地说:“其实你只是让人把每个可能接触到你拐杖的人都分开控制起来,然后有一个人自杀了,是么?” 翟行远愣了一下,看向姜湖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翟海东却叹了口气:“姜医生,你什么时候不想在警局工作了,可以来找我。” 沈夜熙桌子底下的手这才慢慢松开来,抬起眼皮,表情有些不善地盯着翟海东:“老翟先生,您这就不对了吧,我作为他上司还在一边儿呢,您就开始挖墙脚了?” 翟海东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问姜湖:“姜医生,你说她是为什么呢?我自觉这么多年,对手下人不薄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湖问。 翟行远接过话头说:“是跟着爷爷的老人了,叫乔慧芝,我还要叫她一声乔婶,带着个儿子,丈夫十多年前死了,她就一直守寡,翟家上下没有说谁亏待过她,该有的尊敬和好处,一样也没少过她的。” 姜湖想了想:“人做一件事情,总是有理由的,只是外人不好说罢了。” 沈夜熙的手指轻轻地敲打了两下桌子,突然问:“老翟先生,既然你这家贼自己都逮住了,还叫我们来干什么呢?” “这东西在别人手里,我这心里一直难以安生,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二位旁观者清,给我指个名路,闵言他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地拿了我的东西,究竟是要干什么?”翟海东顿了顿,眉头皱起来,“况且……我不明白,这放钥匙的地方,放东西的地方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当初乔婶进我们家,就是看上她憨厚老实这一点,要是没有什么人指导,她绝对做不到一点痕迹不留地就把东西弄出去。” “闵言从来没和你联系过么?”沈夜熙问。 翟海东摇摇头:“闵言一直低调,从我的东西丢了以后,才猖獗起来,但是他究竟想要什么,想要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沈夜熙蹭蹭下巴,饶有深意地说:“他是唯恐你不知道,你的东西是被他偷的呀?” 翟海东一愣:“沈队的意思是……” 沈夜熙嘿嘿一笑:“我一说,您老一听得了,我一人民警察,哪知道你们这些破事儿啊?” 翟海东稀疏的眉皱起来,指尖轻轻地磕着拐杖不说话,姜湖却笑了:“老翟先生,你听过三国的故事么?” 翟海东没说什么,倒是沈夜熙挺惊异地看了姜湖一眼——啥时候这么有文化了,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居然坐在这人五人六地跟人侃四大名著? 姜湖翻了个白眼,假装没看见他,继续说:“三国里那个空城计的故事,老翟先生,您说当时司马……”他的话音微妙地顿住了,忘了后面那个巨复杂无比的“懿”字念什么来着,于是含糊了过去,“要是不那么相信自己的判断,找个小分队进去试试看,或者往城楼上弹琴的人身上射一箭,会不会结果就不一样了?” 翟海东眉尖一抖,才要说话,被沈夜熙打断,沈夜熙对姜湖打了个眼色,站起来说:“究竟怎么办,那就是您自己的事了,我们只负责打击违法犯罪分子,既然东西怎么丢的是谁偷的,您心里都有数了,我们也就不打扰了,局里估计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 翟海东心里挂着闵言的事情,也没多留他们,礼貌周到地把两个人送走。 两人回了警局,正好办公室都出外勤去了,没人,沈夜熙一把抓过姜湖的领子把他拎进去,甩上门,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刚才在跟谁说话?” 姜湖无辜地看着他,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你知道个屁,”沈夜熙恨得牙根痒痒,“你知道还那么说话,那死老头子神经兮兮的,不多说还对你有三分猜疑呢,你三言两语就说破他的心思,找事是不是?” 姜湖摇头——没找事。 沈夜熙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手举得高高的,落下来却轻得很:“摇什么摇,气死老子了,跟你一起我得少活好几年!” 要是那老头子刚刚真的发难怎么办,你丫身上连个水果刀都没有,等着被人切么?要是我一个人保护不了你怎么办?要是那老头子从此以后盯上你怎么办? 姜湖突然说:“你在担心我么?” 沈夜熙拿眼瞪他,姜湖却笑了:“翟海东忌惮安叔叔,就算心里再不高兴,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况且有些话我又没有都说出来。” “什么话?” “比如……关于他丢的东西在哪,我有个猜想。” 他好像是故意卖弄一样,拖长了声音,多少带了点讨好的意思,沈夜熙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意,眼睛里好像闪着光似的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知不觉地脸色就柔和了下来:“怎么说?” “你说一个守寡了许多年,把一辈子的青春和忠诚都献给翟家的老婆婆,为什么到老了,拼着自己一条命做出这种事情?如果是利益什么的,她大可以去求翟海东,以翟海东的性格,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是他乐得做的。”姜湖说。 沈夜熙眼神一闪:“你是说……为了她的儿子?” “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理由,”姜湖说,“可是你想,闵言如果为了翟海东的东西,以她的儿子要挟她,那她会怎么做?这个乔慧芝跟了翟海东一辈子,她也许老实厚道,可是这么多年,看见的经过的东西,让她比普通人更了解他们这些人,所以她在翟海东怀疑到她的时候,立刻就自杀了。” “一方面是她知道自己的下场,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希望仗着多年的情分,向翟海东讨个人情。”沈夜熙立刻接上来,“好像在跟翟海东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为难她的孩子么?” 姜湖点点头:“可是万一翟海东不给她这个人情怎么办?万一闵言出尔反尔怎么办?” 沈夜熙缓缓地说:“你的意思是,翟海东丢的账本现在在乔慧芝的儿子手上?为了给她儿子在两边都留个活命的退路?” “我只是胡猜。”姜湖摊摊手,“一个账本,既不在翟海东手上,现在看来也不在虚张声势的闵言手上,你说它会在哪里呢?” 沈夜熙咧嘴一笑,勾过姜湖的脑袋,乱揉一通:“胡猜得好!” 他立刻给杨曼打了电话,让她留意一下乔慧芝这个酱油党一样没有存在感的儿子,回头心情很好地对姜湖开玩笑说:“浆糊小朋友,你这么能猜,知道我的□□密码是多少不?” 姜湖想了想,还真报出六位数来。 沈夜熙睁大了眼睛,像看妖怪一样地看着姜湖:“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姜湖耸耸肩:“这有什么难猜的,是你老院长的生日吧?你虽然看起来神经粗得像电线杆子一样,其实是很念旧、感情也比较丰富的人,而且做事很有条理,你房间里收藏了好多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每件东西底下还都细心地用标签贴好,不大像是那种会用随机数字或者电话号码身份证号什么的做密码的人。上回你给我看的相册里的每张相片也有拍摄时间和事件,其中有一张为你们老院长庆祝生日的照片,旁边还写了日期。你特意把那张照片放大了夹在最显眼的地方,我想可能是因为他是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沈夜熙深深地看着他,说:“以前是。” 姜湖一愣:“啊?” “以前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不过现在变成之一了。”沈夜熙笑着看着姜湖的脸突然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正好,你都猜着了,也省的我告诉你了。” “你可以……你可以去换一个密码。”姜湖有点结巴,目光飘到别的地方。 “换它干嘛?”沈夜熙有点不怀好意,伸手捏起姜湖的下巴把他转向自己,“哎,别不好意思啊,我以后人都归你管,别说一张□□了。” 他飞快地凑上去在姜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没等姜湖反应过来,就大笑着跑了出去:“我找莫局汇报工作去,姜医生工作时间别偷懒呀。” 姜湖郁闷地擦擦脸上的口水,沈夜熙,你丫有种耍完流氓别跑呀! 66、第六十六章 一生之盟 五 快到傍晚的时候, 出去了一天的一群人才回来。莫局说得对, 他们这帮人精,个个手底下都有那么几条别人不知道的路子,盛遥身上明显带了酒气, 领口打开了,偏白的皮肤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红, 眼神还算清明。 苏君子倒了杯温水,又从抽屉里取出一罐蜂蜜, 加了一勺拌匀了递给他。 盛遥笑着道了声谢接过来, 喝了几口,就抱着水杯安分地坐在那里。出入乌烟瘴气的地方不是一次了,一整天跟几个线人转着圈地找人, 不过想知道点什么也得付出代价, 那帮老流氓不管你是不是当值警察有规定不能喝酒,当中被灌了好几圈, 又不好翻脸不接着。况且杨曼再彪悍也是女孩子, 敬给她的,都被盛遥不动声色地挡了下来,这回虽然还知道东南西北,也是有点醉了。 有人喝多了爱哭,有人喝多了爱笑, 有人喝多了话多,盛遥大概就属于那种喝多了反而安静的人,基本上这时候他要不是倒头就睡, 就是变个没嘴的葫芦,有点呆地坐在一边,不到非开口不可的时候,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都说这种人城府深沉,盛遥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他只是习惯把事情都烂在心里。 刚刚一进门的时候,每个人闻到他身上的酒味,都忍不住问一句“盛遥没事吧”,只有君子不问,轻轻地叹口气摇摇头,然后递过一杯据说能解酒的蜂蜜水,好像他一直在那里,盛遥突然有些恍惚。他觉得每天想着那个人看着那个人的日子,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的悸动好像被舒久带给他的焦头烂额给挤出去了,那家伙有时候闹腾得像个孩子,片刻不看着他,就会出点让人哭笑不得的情况。 盛遥想,原来两个人维持这种既暧昧又纯粹的身体上的交往,已经快半年了,都已经要习惯了。 温温的蜂蜜水透过玻璃杯传到他的指尖上,盛遥的目光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一动不动,众人也都知道他喝多了犯懒,干脆不去问他,就听着杨曼说。 杨曼拍拍盛遥的肩膀,感激的意思不言而喻,简短地说:“我们找到乔慧芝的儿子了,已经让人盯上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了一个地址。 “这小子什么情况?”沈夜熙搬过一个软软的转椅,让盛遥坐下。 “乔慧芝这个儿子叫李永旺,二十八了,游手好闲的混混一个,现在还靠他妈养着,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他还赌?”苏君子问。 “赌得厉害,就是因为这个,输光了钱,被他妈大骂了一通,离家出走没钱还债,然后被人抓了起来,要他的命抵债。”杨曼说,补充了一句,“我估计是有人陷害他,要不然不至于输那么多。” “多少?”沈夜熙问。 杨曼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千万,据说那傻小子输了这么多钱,觉得有点万念俱灰,这时候有个人站出来,说,再给他一个机会,赢了就替他付钱,输了就拿他的小命抵债,那个……怡宁,你男人说那乔婶怎么着?老实本分?我觉得靠谱,看她生这儿子智商就知道这女人也不是啥精明的。” 安怡宁耸耸肩:“别问我,这案子我就管配合郑哥他们,给你们当跑腿小妹了,避嫌。” “避毛嫌,莫局跟翟家不定有什么私下交易呢,官匪相护的,”杨曼夸张地撇撇嘴,“后边儿的事你们估计得八九不离十,听说乔慧芝亲自找上门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好话,对方答应先留着李永旺,后来她又找上门一次,对方就把李永旺给放了。放出来以后,乔慧芝找了个信得过的朋友,让他帮着把李永旺藏起来,不过幸运的是,她这个‘信得过’的朋友正好是我一线人老杜,这老小子行踪不定,不过这回让我们逮住他了,也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乔慧芝第一次去应该是和对方达成了什么交易,对方要求她做什么事,兑现了就放人,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对方放了人,应该是事情已经办成了,那乔慧芝让人把她儿子藏起来,是为了怕他被翟海东对付?”苏君子问,继而又摇摇头,“不对,既然是替对方办事,那为什么不干脆求对方给李永旺一个庇护?” “有可能是信不过闵言,要么是……她对旧主感情还是深厚的。”沈夜熙慢吞吞地说,“所以给闵言的东西其实是假的,真的在她儿子手里。难道是她想着万一东窗事发,她一死了之,再让李永旺把东西还回去,翟海东就不会为难她儿子了么?说不定还以为李永旺忠心耿耿大义灭亲?” 沈夜熙说完自己都摇摇头:“那可真是……君子,你们那边怎么样?” 苏君子“哦”了一声,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翟海东对闵言很了解,给的资料也挺全,就是一条,闵言身边好像突然出现了个挺神秘的人,我查访了不少人,都是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是没见过。” “是什么样的人?”半天没吭声的姜湖突然插 进一句。 苏君子摇摇头:“这真不知道,打听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靠谱的说法,听说闵言恭恭敬敬地称呼那个人‘老师’,只知道应该是个男的,岁数……大概也不小了。” 姜湖眼睛里划过一丝冷光,没再追问,沈夜熙也皱皱眉:“这个人应该是个关键人物,再看看,必要地时候把李永旺逮回来,今天大家也都累了,散了吧。” 他看了一眼缩在椅子里的盛遥:“盛遥你别开车了,要么晚上坐我们车回去?” 盛遥反应迟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半天,才说话,语速比平时慢好几倍:“哦,不用了,晚上有人接我。” “哟,谁呀——”这是一个办公室的八卦男女们异口同声,盛遥挺没精神地笑了一下,装死不吱声了。 杨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珠一转,回头对姜湖说:“浆糊小可爱,去给走了一天腿都走断了的姐姐倒杯咖啡行不?” 沈夜熙不悦,刚想说什么,就看见杨曼给了他一个挺猥琐的眼神。 姜湖好脾气好使唤的名声已经传遍整个警局了,杨小姐有需要,立刻二话没说,拿起她桌上的杯子就出去了。他前脚出门,刚还装柔弱的杨曼立刻对沈夜熙勾勾手指,苏君子正抱过一个长风衣搭在盛遥身上,让他先睡一会,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安怡宁见状把脸扭到一边去,一脸纯洁且大义凛然地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沈夜熙眨眨眼——你干啥? 就看见杨曼动作和表情无一不猥琐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块u盘,塞到沈夜熙手里,挤挤眼睛:“好东西,你懂的。” 沈夜熙莫名其妙,刚想问她一句这是什么好东西,就听杨曼压低了声音:“沈队呀,扫黄组昼伏夜出的,很辛苦的,咱就算为了科普,也有别的渠道不是?” 沈夜熙的脸色腾地变了。 安怡宁神色可疑地低下头去,双肩颤抖不已。沈夜熙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有点尴尬地站在那。 正好这时候,姜湖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推门进来了,只见沈夜熙刹那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把u盘塞进兜里,手快得让周围的围观群众眼前只飘过一片残影,然后一脸正义加淡定地飘走。 杨曼已经抽筋了,姜湖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过了一会,盛遥的电话响了,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顺手接起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喂?嗯……好,你到了是吧,我马上……” 杨曼眼疾手快地把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拿起来连珠炮似的说:“别听他的,盛遥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是你进来吧。” 盛遥反抗,被作为空手道高手的杨大小姐牢牢地压在椅子里。盛遥让她气笑了:“杨曼,别闹了,给我。” 电话里的人好像说了些什么,只见杨曼一脸眉飞色舞:“没事没事,能进来,我跟门卫说一声,办公室?办公室在二楼,楼道口有指示牌,写着怎么走呢,好了啊,快点过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安怡宁挑着大拇指说:“杨姐,我对你的膜拜之情好似滔滔江水,太平洋灌满了也不够!” 杨曼摆摆手:“小意思。” 盛遥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告状,黄医生呢?我要上访!” 杨曼打过招呼,门卫果然马上就把舒久给放进来了,此人把车停在门口,带着墨镜,穿得相当低调地走了进来,居然没被人发现,要么说现代人的化妆技术高呢,离开了屏幕,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舒久找到了办公室,把墨镜摘下来挂在胸前,抬头确认了一下,敲了门。才敲了一下,第二下还没来得及落下,就看见门“噌”一下被打开了,里面“嗖嗖嗖”好几道目光,带着各种各样打量的意味落在他身上。 舒久再久经考验,也受不了这帮人民警察x光线一样的扫描,于是脚步顿住,站在门口笑了一下,有点装乖意味地说:“大家好,我来接阿遥。” 安怡宁“啊”了一声:“你是……你是那个……” 舒久吐吐舌头:“我们见过面的。”他一眼就看见缩在椅子里挺没精神地盛遥,于是挺自来熟地说,“你们是不是欺负他了?” 安怡宁捏着嗓子轻轻地学了一句:“你们是不是欺负他了——哎呦……” 盛遥带了点笑意瞪了她一眼,要站起来,被舒久一把按住。盛遥挑眉看着他:“怎么了?” 舒久突然弯下腰,一把勾住盛遥的腿弯,整个把他抱起来,围观群众三名目瞪口呆,狼女两只开始尖叫,盛遥吓了一跳,酒立刻醒了大半,一把拉住舒久的领子:“你你你……” 其实以盛遥的脸皮厚度,不好意思大概是不会的,不过他自己虽然远说不上五大三粗,可也是一大老爷们儿,就怕舒久那两条中看不中用的胳膊一哆嗦地再把他摔下来,双脚悬空,晃得他脸愣是有点白。 舒久确实吃力,不过吃力归吃力,表面上还是风轻云淡一副幸福得意的小样儿,环视了周围一圈,笑眯眯地说:“那我们先走了,大家工作辛苦,早点回家。” 他的目光停在苏君子身上的时候,那笑容好像更灿烂了些,然后一路抱着人走了。 杨曼冲沈夜熙意味不明地挤挤眼睛,沈夜熙干咳一声,假装没看见,勾起姜湖的肩膀:“走了,下班了。” 杨曼感慨:“我是多么想在沈队兜里装个窃听器呀!” 安怡宁想了想:“你可以自己脑补。” 苏君子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指着门口的方向结巴:“那个人……盛遥……” 杨曼和安怡宁对视一眼,君子哥,您那反射弧是咋长的呀! 沈夜熙和姜湖出了办公室,正好对面一个传达室的同志小跑着过来,递给姜湖一个小邮包:“姜医生,有你的包裹,我刚看见,幸好赶上了,我还以为你们走了呢。” 姜湖道了声谢,有点疑惑,实在想不出谁会给自己寄包裹,他打开邮包,里面掉出一个小盒子,和一封贺卡,盒子里是一只带着穿着护士服的卡通小猫,姜湖面无表情地打开贺卡,里面没开头没落款,只有一行字: 嘿,好久不见,最近好么?天气反复,要注意身体。 姜湖看完以后把这些东西重新放回去,回头对沈夜熙笑笑:“没什么,一个朋友。” 他的声音、语速、表情乃至肢体语言都极正常,但是站得很近的沈夜熙注意到,在看见那只小猫的瞬间,姜湖的瞳孔猛地缩小了。 67、第六十七章 一生之盟 五 要让一个人知道你爱他, 有时候需要付出一辈子的努力, 才能打开对方固若金汤一般的心防,相比起来,杀死一个人, 就真是太容易太容易的事情了。 沈夜熙的嘴唇动了一下,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目光转向别的地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心里突然特别的无力, 隐隐地有种失望乃至绝望的情绪生出来,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人摘下他那波澜不惊的面具。 是自己不够好么? 是自己还没有资格被他依赖? 或者是……沈夜熙这个人, 在这人眼里, 还不够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他勉强笑了一下,笑容像是牵扯到了神经一样疼, 胸口拥塞出无数难以言语的酸涩, 拍拍姜湖的后背:“我先去开车。” 姜湖点点头:“我出去等你。” 沈夜熙转身走了,姜湖带着一点温和笑意的脸却迅速冷了下来,纤长的手指掐进小猫的身体里,歪着头乖巧地笑着的小猫一下子扭曲起来,姜湖的指尖泛了白。 嘿, 好久不见,最近好么? 他几乎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人微笑着,有些轻佻地打招呼的样子。 柯如悔——姜湖深深地吸了口气, 顺手把贺卡和扭曲的小猫玩具狠狠地塞进楼道里的垃圾箱中,大步走过,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杀意。 有的时候,恶魔存在的意义,就是他会轻易地带人走到自己心里最晦暗的部分,十殿阎罗,万劫不复。 已经是初夏了,可姜湖还是觉得一阵一阵的冷。 沈夜熙开着车出来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他远远地就看见姜湖站在路边,微微低着头,柔软的发梢垂下来挡住半个额头,鼻梁挺直,尖削的下巴和淡色的嘴唇,就像是个无声无息的假人。 腥风血雨,可是有这个人在身边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平静下来,好像他有种奇异的气场,可是沈夜熙发现,他现在不喜欢这种一直以来迷恋着的平静,那样的表象太容易让人迷惑,乃至于看不清楚,姜湖也是一个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他停下车子,把手伸出窗外,飞快地打了个指响,以他所能表现出的最轻快地口气说:“嘿,那个美人,上车,跟爷走!” 姜湖回过神来,眨眨眼:“……啊?” 啧,沈夜熙撇撇嘴,反应迟钝这件事情,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非礼某人的时候,他要等人跑了以后才想起来自己是被非礼的,再比如调戏某人的时候,大概……某人只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音。 “上车上车,回去洗干净了乖乖给老子躺下等着,”沈夜熙的目光在姜湖身上转了一圈,发出一声挺猥琐的狞笑,“嘿嘿……” 姜湖摇头笑了笑,淡定地开门上车。不好意思什么的……算了吧,早看出来了,沈夜熙隶属已经快绝种的纯情人物一只,也就能耍耍嘴皮子动动嘴瘾。 沈夜熙一边维持着笑容启动了车子,一边注意看了一眼,发现姜湖手上没有东西——刚刚那个邮包呢?他不动声色地挑挑眉,没说什么。 姜湖坐在副驾驶上,手肘顶在车门上,撑着下巴,眼睛半睁半闭的,不经意地显出几分疲态。沈夜熙的目光不时飘过来,扫过他的脸又扫过他的手,半晌,只听姜湖说:“刚才的东西我扔了。” 沈夜熙一愣,正好路口红灯,他停下车,偏过头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看着姜湖。姜湖的眼睛里仍是没什么焦距,像是发呆,却又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似的:“嗯?怎么,你不是想问那只猫和贺卡的事么?” 沈夜熙当然是非常想问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好像条件反射似的往回走。他忽然发现,只要面对的是这个人,自己就一直是这么个状态,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还要装得一副似乎毫无察觉没心没肺的样子。 下回要是再碰上什么钓鱼之类考验演技的事情,就不用盛遥去了,沈老大自己说不定也能上去客串一下,别的不行,装傻充愣倒是已经炉火纯青。 姜湖的眼神有了点焦距,转移到沈夜熙身上,他想起第一次在警局的楼道里看见这个男人时候的样子,这个人客客气气,偶尔有点小油滑,可是骨子里却是带着那么一股子怎么都挥之不去的不可一世,内敛而敏锐。 什么时候这样瞻前顾后了呢? 红灯已经过去了,后边的车在按喇叭,沈夜熙只得把注意力拉回来,慢慢启动了车子。姜湖轻轻地叹了口气:“夜熙,你这样……我心里也很难过。” 这还是第一次沈夜熙从姜湖嘴里听出“难过”这样的字眼,忍不住一震,姜湖的口气清清淡淡的,好像很不习惯说出这样负面情绪的词汇,可是正因为稀有才杀伤力巨大,带一点叹息味道的尾音一出来,沈夜熙心里就一紧,几乎忍不住就把车子停在路边,把这个人抱进怀里。 姜湖极缓极缓地问:“跟我一起,很累吧?” 沈夜熙顿了顿,摇摇头,随后犹豫了一下,又轻轻地点点头,低声说:“跟你做朋友或者同事,都再轻松不过,不过要是再进一步,就……” 姜湖这个人,无论是不远不近地交往或者一起工作,都是很轻松愉快的事情,他从来不抱怨,从来不诉苦,累了就趴在桌上睡一会,随时被叫醒,随时都能站起来继续工作。他能第一时间注意到所有人的负面情绪,吸收它们,能在众人都焦躁不安的时候,奇异地做那个最冷静的人。 就像是一堵墙,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存在感一般地站在那里,但是让墙里的人充满了安全感。 沈夜熙是表面上掌控全局支配全局的人,姜湖就是那个潜移默化中让大家保持自己的节奏、不会乱了阵脚的人。 他像是一盏暗夜里发着一点白色荧光的灯,不扎眼,却那么温暖,吸引着所有暗夜中摸索着踉跄行路的人,可是…… 沈夜熙心里涌上一点苦意,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又那么难。 姜湖说:“你如果后悔,以前说过的所有不该说的话,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全都当没听过,你可以……” 他的话音被尖锐的刹车声打断了,沈夜熙猛地把车子靠在路边停下来,正是上下班高峰期,危险的串道行为已经惹了好多人骂了。沈夜熙没理会,只是转过头来,目光死死地钉在姜湖身上,带着一点侵略性和说不出的危险意味。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以姜湖的心理素质,倒是不受他有点可怖的目光的影响,但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把目光移向一边,下巴上却一痛,沈夜熙有些粗鲁地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硬扭回来,强逼着对方对上自己的视线,表情几乎有些凶狠,一字一顿地说:“姜湖你听着,我这一辈子兴许别的成就没有,但是自以为还是个男人,说出来的话不是放出来的屁,你可以听完一乐当没听见,但是我绝对不会收回来。你要是看不上,我也不是黏糊的人,你一句话,我绝对不会再缠着你。你要不说那句话,我给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的。” 姜湖睁大眼睛望着他,目光相撞,沈夜熙脸上蓦地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灰败,他顿了片刻,低低地说:“有些话说多了也没劲,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再告诉你一次,听清楚了,这种肉麻的话以后可没有了——我就是想要你,想让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我眼皮底下,我可以随时伸手抱着你,想让你有什么难处的时候可以跟我说,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你以前是什么人不要紧,只要你以后都是我的人。我知道你大事小事都不言声,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可以照顾你,我……我他妈的也有这个能力,最不济还能给你搭把手呢,你也不是超人,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上你这小身板扛着!” “我不扛也总得有人扛。”姜湖讷讷地说,他看着沈夜熙有些发红的眼圈,陌生的情绪突然一发不可收拾。 “别人都扛不住了,还有我呢。”沈夜熙说,那“还有我呢”四个字就像是突然撞进了姜湖心里,撞得他脑子里那么一瞬间空白一片,好像只有眼前的这个人,那么苦涩,刚刚还气势汹汹地掐着他下巴的手指,竟然有那么一丝颤抖,“除非你不要我,或者……我死了。” 除非你不要我,或者我死了。 原来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打打闹闹里,也仍有那么一个人,抱着这样近乎痴傻的死生契阔的心思。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注) 姜湖缓缓地伸出手来,握住沈夜熙的有些微抖的手:“回家吧,我告诉你柯如悔的事,还有……” 他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夜熙,真的,谢谢你。” 走过所有苍苍莽莽、鬼魅丛生,踽踽一人,而让我遇到你——才知道上苍其实也没有亏待我多少。 68、第六十八章 一生之盟 七 “你听说过柯如悔么?” 沈夜熙摇摇头, 仔细看着他的表情, 觉得姜湖除了一开始稍微有点激动之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这家伙平静得太快,情感波动时间太短, 跟他反应速度完全不成正比。 姜湖倒是有点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啥, 沈夜熙觉得姜湖这一眼里,包含了类似于“你怎么这么不学无术”的信息, 于是仔细想了想:“好像……嗯, 别说,稍微有点耳熟。” 姜湖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沈夜熙干脆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干啥干啥?哥岁数大了, 记性不好不行啊, 不就是个人么,干什么的?” “不就是个人么”这句话让姜湖怔了片刻。沈夜熙好像这么一会的功夫, 又捡回了他方才丢盔卸甲一般扔到了一边去的骄傲和张狂。 柯如悔……可不也就是个人么?又没有三头六臂——姜湖好像突然间相通了什么似的, 放松了身体窝在沙发里:“五年前,有人说柯如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犯罪心理学家,长了一双能看透人灵魂的眼睛。” 他一抬头,却见沈夜熙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姜湖微微有点窘迫:“你看什么。” 沈夜熙肉麻兮兮地说:“我觉得你也长了一双能看透人灵魂的眼睛。” 姜湖难得接他一次玩笑的话音:“哟, 那你怕不怕被看透?” 沈夜熙突然一把扯开自己衬衫领口最上边的几颗扣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不怕, 你随便看。看得清楚不,我给你擦擦眼镜?” 姜湖无语,保持脸上神色木然,却不由自主地往沙发里缩了一下。沈夜熙就用伟大的精神胜利法脑补了一下,觉得自己就像个欺负良家那啥的恶霸土匪,于是得瑟了,大手摸过来,挤到姜湖旁边,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到他的肩膀上——实践他那“我的人,可以随时伸手抱着”的豪言壮语。 不大习惯近距离肢体接触的姜湖僵硬了一会,慢慢也就放松了下来,任他有些撒娇意味地搂着……反正一会热了他自己就知道放开了。 “柯如悔在学术上的成就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姜湖轻轻笑了一下,“我一门心思研究一门课还不一定赶得上他,何况精力分散到那么多别的地方,我爸知道我在大学里同时修了好几门专业的时候,还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来着。” 姜湖极少提起他自己的事情,沈夜熙恨不得大气都不敢喘地听着,把话题引到偏了:“多学些东西不好么,你爸骂你干嘛?” “我老爸最看不惯我这种花蝴蝶似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沾,又什么都不能全神贯注地人。”姜湖眼角都带上了笑意,“他说我是在挥霍天分浪费时间,早晚有一天一事无成,将来会穷得裤子都穿不起,他可以考虑给我留下个草裙当遗产。” 沈夜熙没能领会这种特别的幽默感,哑然了半晌:“你……你爸干什么的?” “雇佣兵。”姜湖说。 沈夜熙傻眼:“……啥?” 姜湖笑了,带上了点追忆的神色:“我家老头子是个混蛋,一句话里要是没有脏字,就好像说不出口似的,一条胳膊有我的腿那么粗,小时候会大笑着把我抛到天上再接住,武器和金钱是他前半生除了我妈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之一,粗鲁,但是……”但是我爱他。 沈夜熙仍在灵魂出窍中:“你爸是……”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姜湖一番,挤出一句话,“果然基因这种东西,有遗传还有突变。” “哦,我不是很像老头子,像我妈妈多些。”姜湖说。 ……您这是句废话。 “我不像他很正常,小时候我妈妈去世以后,老头子怕养不活我,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那里……”姜湖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了顿,斜眼看了一眼沈夜熙,“喂,好像跑题了。” 沈夜熙撇撇嘴:“我就想听这个。” 姜湖眯起眼睛,接近夏至,天越来越长了,傍晚那最后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一寸一寸地留恋着。沈夜熙的肩很宽,结实又不算太夸张的肌肉线条透过单衣若隐若现,缓慢而有力的心跳顺着左边的胸口传过来,恍然间,姜湖觉得身后靠着的这个男人,就像他的父亲一样,高大得像是永远也不会败退的英雄。 他的外公是个典型的英国绅士,受过良好的教育,严谨而有礼,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子刻上去的,偶尔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却好像阳光都融到了那皱纹里,和他的中国妻子一辈子过着一种清汤寡水、但是相濡以沫的日子。 “我小时候,家里有一个不大,但是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小花园,还有一条上蹿下跳、破坏力很强的拉布拉多犬。可是我却总是盼着老头子来看我的日子,外公并不是特别欢迎,他一直觉得女儿嫁的这个男人又粗鲁又没教养。我家老头子在外公眼里,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特别好。”姜湖轻轻地说,“他会教我摆弄各种各样会让外婆尖叫的危险武器,会专门教我一些各国语言里骂人的话,还会和我约定,这些话只能在他面前说。” “真的?”沈夜熙来了兴致,“说一个呗。” 姜湖笑着摇摇头:“说不出来,我怕外公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他眼神暗了暗,想起那个在自己生命的最初时候,留下最为浓墨重彩一页的那个男人,他一直那么羡慕崇拜着自己的父亲,可是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那个男人一样,自由而任性地活着。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他才接我回到他身边。” “我说你玩枪玩得那么漂亮呢。”沈夜熙感叹,下巴在他的肩膀上蹭蹭,“我说,有时间咱俩上靶场比比。” 姜湖挑挑眉:“就你?得了吧,安叔还输了我半环呢。” 勒在他腰间的手猛地一紧,沈夜熙咬牙切齿:“老子吃醋了啊!” “呃,为什么要吃醋?”姜湖也不知道是不明白什么叫“吃醋”,还是不明白沈夜熙为什么要吃醋。 沈夜熙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又不舍得用力,狠狠地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接着说,说得不好我掐死你。” “我那时候发现,老头子这人,要是偶尔见面,跟他出去喝上一壶,聊聊天开开玩笑,还挺好的,真的跟他搬到一起去,才发现有很多事情,我们俩根本没法沟通,有一段时间天天跟他吵架。有时候我吵不过他,就离家出走几天,钱花完了再回来,有时候他吵不过我,就动手,整天鸡飞狗跳的。” 沈夜熙那么一瞬间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因为怀里这个人那么纯粹的年月里,跟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 “直到我离家上了大学,他才不再动不动就教训我了。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一辈子像坦克一样硬朗,像狐狸一样狡猾的男人,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居然会在我离家的前一天来来回回地把我的行李检查了很多遍,锣孪窀隼咸乓谎脒兑恍┘γ馄さ氖虑椤!苯蝗煌6僮x耍种缸プn蛞刮醯氖滞螅行┙簦廴σ浩鹆撕欤肷危徘崆岬厮担澳阒烂矗砩嫌泻芏嗪芏嗟纳税蹋械纳税烫乇鹂植溃墒撬的鞘撬槐沧幼钭院赖亩鳎辣咴底吖敲炊啵蓟钕吕戳耍钕吕矗褪怯恕?墒撬蕉妨艘槐沧樱詈蠡故鞘涓耸奔洹! “我一年级春假的时候回去看他,差点认不出这个男人了,他好像缩水了似的,身体干瘪下来,头发也白了。有时候运动稍微过量一点,就会气喘吁吁。我逼着他去医院,还因为这个和他吵了一架……也是最后一次和他吵架了。” 沈夜熙沉默了一会,拍拍他的肩膀:“至少你有这么个好父亲,前二十年过得那么风生水起,该知足了。” “我没伤心,只是怀念。”姜湖清清淡淡地说,“有时候我想,我要是一辈子也能像他那么自由自在,少活几十年,也没什么……” “你敢!”沈夜熙瞪眼。 姜湖笑了:“在医院里我最后一次给老头子庆祝生日,当时我的一篇讨论自救式犯罪成因的论文刚刚发表,他让我用轮椅推着他,在一堆病房里转了一大圈,像每个他认识的人炫耀,特别丢脸——不过也正是那篇论文,让柯如悔邀请我去做他的研究生。” “你说的那个犯罪心理学家?” 姜湖点点头:“我父亲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亲自给我做的心理疏导……他在犯罪心理学上的成就现今真的是没人比得上,能自成一套理论,因为他,我才慢慢把有些分散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犯罪心理学上。” “这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姜湖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又补充说,“至少我以为他死了,可是……我刚收到的东西就是他寄来的。” 沈夜熙皱皱眉,有些不好的感觉。 “他那时候和警方的联系很密切,也经常出入监狱,收集各种罪犯的资料,是个为了他的研究可以好几天不吃不喝的人。”姜湖突然摇摇头,“我第一次发现他的不对劲,是有一次碰上的一个跨州的连环杀人凶手,负责那起案件的联邦警官是柯如悔的朋友,当中专门向他咨询过专家意见。柯如悔很感兴趣,还亲自去过现场,抓捕犯人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那个男人对柯如悔说过一句话,他说‘你没有杀过人,又怎么会理解杀人的快乐?’” 沈夜熙皱皱眉:“你的意思不会是……然后你那老师就去杀人了。” “后来突然出现了一起模仿杀人案,当时我已经拿到学位,在做自己的研究,也关注过这件事,后来看见了柯如悔给出的犯人心理分析,有些地方和我理解得不大一样。我想反正也是自己的老师,去请教也不算丢人,就去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姜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冷,“他表示,对我的看法保留意见,还说‘你没有杀过人,怎么能理解凶手的想法呢?’” 69、第六十九章 一生之盟 八 “你们的分歧在哪里?”沈夜熙找到了关键问题, 他顿了顿, 又问,“是不是你老师给了个特别标准程式化的分析,你觉得不对劲?” 姜湖惊异地回头看他。 沈夜熙觉得很受用, 得瑟:“看什么,你男人就这么聪明。” 姜湖浑身窜起一层鸡皮疙瘩, 往旁边扭了扭,沈夜熙不满, 伸手把他捞回来。姜湖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不能不用这个腔调说话, 我想起怡宁说……怡宁形容的某种动物……” “安怡宁说什么?” “不咬人膈应死人。”姜湖有的时候真是老实得让人胃疼。 “我掐死你……” 姜湖笑着躲开,扶了扶歪倒一边的眼镜,顿了顿, 才继续说:“那些现场的照片太刻意了, 我说不出那种感觉,你明白么?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人的心里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情境中会有很大差别, 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就是那种完美的模仿复制,但是我看不出凶手的感情因素,觉得很……” “假。”沈夜熙说。 “对,就是假。那天我和柯如悔谈到深夜,最后他被我说服了, 送我出门,临走的时候,他想邀请我加入他的研究。” “什么研究?”沈夜熙问。 “他想要建立一个暴力犯罪基于行为主义的心理动因系统。”姜湖说。 “啊?”沈夜熙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姜湖这句话, 觉得每个字他都知道,连在一起就不明白什么意思了。 “简而言之,就是柯如悔觉得,只要满足特定的条件,每个人都有可能会是暴力犯罪者,造成犯罪的动因、环境因素和犯人的行为特征以及征兆都是可以分类并且被预测的。”姜湖试着用他觉得最通俗的方式解释。 沈夜熙不好意思再做一脸茫然状,于是转移话题:“那你觉得呢?” “我拒绝了,我认为他的研究本身是不会有结果的,也不同意他的设想。”姜湖说,“柯如悔当时的狂热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像是他能看透一切掌控一切似的。” “他虽然觉得遗憾,但是也没有强求,只是让我定期帮他参考一些东西。”姜湖摇摇头,“后来不久……在模仿杀人案不了了之后不久,我所在的城市开始出现了一系列诡异的失踪案件,有点人人自危的意思。当时司法界和学术界的一些朋友联合起来开始调查这些案子,整整三个月,一无所获。最后竟然让我在柯如悔寄来的研究报告里找到了线索。” 沈夜熙张张嘴:“真让我说中了……” “我们当时是和消防队一起赶到的。柯如悔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一把火点着了房子。” “可是,其实你发现,他没死?” 姜湖用手抹了把脸:“他在火海里给我打了个电话,向我炫耀他研究的成功,因为他甚至预测到了我们什么时候会发现他‘伟大’的实验,什么时候会找过来,掐算好了时间,然后点着了房子。” 沈夜熙难以置信:“有这么神的事?” “我不知道。”姜湖说,他想柯如悔可能真的是走火入魔了,那火海里压抑着狂热的声音,把他心里那个温文尔雅的教授形象一下子扭曲了,天使撕下了脸上人皮,突然就变成了恶魔。 我真的不知道……他茫然地想,柯如悔可能真的是个能操纵人心的恶鬼,姜湖想起来,其实自己在打开他的贺卡的一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冷静。 沈夜熙突然伸出手指在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姜湖一愣,抬起头看着他。被一双大手恶意地揉乱了头发,沈夜熙的手顺着他的脸下来,捧起他的下巴,像是要把他从沙发上拔起来一样:“他‘活着’的时候,你怕过他么?” 姜湖整个脖子和下巴都在他手里,艰难地摇摇头。 “那你现在怕什么的?”沈夜熙瞪眼,“听我的,该吃吃该喝喝,啥事甭往心里搁。不就是一个假洋鬼子么,爱怎么着怎么着呗,听见||蛄叫你还就不种稻子了呢。脑袋不大,整天琢磨那么多事,啧,要不然你这小白脸光吃饭不长肉呢。起来,跟我做饭去!” 姜湖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挣扎出来,脸上的皮肤被他揉得都泛了红,他皱着眉,表情特别认真地跟沈夜熙说:“我不是小白脸,杨姐说‘小白脸’不是好话。” 他头发被沈夜熙折腾得乱翘一通,领口打开了一颗扣子,白皙的颈子上好像还留下刚刚沈夜熙的指印一样,脸颊被揉出了些许血色来,不像平时那么苍白。沈夜熙突然觉得呼吸有点紧,干笑了两声,逃也似的遛到了厨房,偷偷地把裤兜里杨曼给他的u盘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做贼似的立刻塞回了裤兜。 啧,虽然不算光天化日之下,也是太阳才刚落山,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李永旺这倒霉孩子被盯梢了一天,没有半点察觉的意思,第二天仍然继续着他混吃等死地大业。乔婶不知道地下有知会不会也觉得心寒,她费尽心思想要保护的这个儿子,就是个亲妈刚死了就跑到夜总会跟几个莺莺燕燕牵扯不清的没心没肺的主儿。 杨曼鉴定:“讨债的,这就是讨债的。” 安怡宁为了“避嫌”,已经彻底跑到郑队手下了,人影都不见一个。 剩下的几个人凑起来一合计,干脆不厚道了,也没通知莫局,也没告诉翟家,直接叫了几个人,在李永旺在他那新住处里面,正和一个脸画得京剧脸谱似的的女人滚床单的时候,一脚踢门进去,把两个都铐了起来。 沈夜熙挑的时候和抓人方式都极其猥琐,完事儿以后还瞄了一眼那浑身上下没两块布的女人,总结说:“顺便为扫黄打非做贡献了。” 杨曼扭过头去,悄悄地跟盛遥说:“沈队怎么突然这么……” 盛遥轻咳一声:“唉,男人么,欲 求不满的时候,总有那么点……是吧,我知道你懂的。” 杨曼做恍然大悟状:“盛公子一针见血,奴家甚是佩服,甚是佩服。” 盛遥摆摆手:“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突然,沈夜熙转过头来,阴恻恻地冲两个人的方向笑了笑:“全国第三是吧,盛遥杨曼,我看你们俩现在也没啥任务,刚刚郑队打电话说他们那边安排了一次伏击行动,为了体现同事之间的友爱,一块蹲点去吧。” ——沈夜熙你是蝙蝠么?那脑袋两边长得不是耳朵,其实是雷达吧?杨曼盛遥两声惨叫。苏君子听说以后出去了一圈,不一会抱回两身雨衣回来,一人给塞了一件,特温柔地笑笑:“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到暴雨,你们看这天气也听够呛的,带上点,万一呢?” 苏君子是局里有名的乌鸦嘴,好话从来没灵过,坏话从来没不灵过。杨曼和盛遥想抱头痛哭一场。 姜湖假装没听见他们之间雷人的对话,在李永旺屋子里转。这屋子确实是够乱的,脏衣服干净衣服都纠缠在一起,一打一打的,李永旺属于典型的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型,刚刚还醉醺醺骂骂咧咧,一看制住自己的是警察,立刻软了,孙子装得比奥斯卡影帝还专业。 沈夜熙蹲下,直抒胸臆地问被压在地上的李永旺:“你妈给过你一个账本,放哪里了?” 李永旺一双猥琐的小眼睛开始四处乱飘:“警官我冤枉啊,我妈一给人当老妈子的老娘们儿,能有啥重要的东西呀,再说她防我跟防贼似的,有重要的东西也不能给我呀!” 沈夜熙眨眨眼睛:“我什么时候说是重要的东西了,不就一破账本么?” 李永旺脸色一顿:“是是是……是呢!指不定就让我扔哪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数,谁知道干什么的。” 沈夜熙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道为啥,把李永旺笑得觉得有点渗得慌,“咕嘟”一声吞下一口唾沫。沈夜熙摸摸下巴,慢条斯理地说:“弄没了啊……这可难办了,你知道你弄没了谁的东西么?” 李永旺下意识地摇摇头。 沈夜熙“啧”了一声,流氓兮兮地说:“老实告诉你,我们都跟了你好几天了,昨天刚跟两个妞儿在马路边上搞过是不是?” 李永旺睁大了眼睛,沈夜熙拍拍他的肩膀,挺惋惜地说:“可惜啊可惜,你也就能快活这么几天了,知道为啥跟了你好几天,今天把你逮起来么?” 李永旺傻傻地摇摇头。 沈夜熙继续忽悠:“我们找得着你,翟海东也找得着你。他老人家正在往这边来得路上,我一寻思,虽然你挺猥琐,但是怎么也是一会喘气的,咱人民警察不能眼看着你被黑社会老头拖回去切吧切吧剁了,咕嘟咕嘟炖了是吧?不过看来哥们儿你也不领情……” 李永旺冷汗“刷”就下来了,目光又开始在屋里乱瞟:“我、我、我……” 姜湖站在一边打量了他一会,目光一闪,接着走到电视下面,拉开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小橱子,里面有个带锁的抽屉,然后姜湖回头很平静得问李永旺:“你能把你鞋里的钥匙掏出来,把这锁打开么?” 李永旺见鬼了一样地看着姜湖。 姜湖的目光转到他那看着就知道味道不轻的鞋上,觉得有点恶心,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进来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穿,看见人来了,第一反应不是裹上床单或者抓起衣服,而是飞快地把右脚伸进鞋里,没管左脚,再去抓衣服,傻子都知道你鞋里有东西。” 旁边一帮不知道他鞋里有东西的警官们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 姜湖继续说:“刚刚你眼睛开始乱瞟的时候,虽然看似是往每个地方都看上一眼,不过每次目光触及到这个柜子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把眼睛转个方向,这叫做……做……” “做贼心虚。”沈夜熙淡定地补充。 “哦。”姜湖新学了个词,旁边一位警官戴起手套,屏住呼吸把李永旺的鞋扒下来,倒了倒,从里面倒出一把钥匙来,然后打开了抽屉。 里面躺着一本泛黄古旧的账本。 沈夜熙笑了,趁人不注意,凑近姜湖,贴着他的耳边说:“干得好,晚上回去请你吃东西。” 姜湖眨眨眼,提到吃的来了兴致:“真的呀,吃什么?” 沈夜熙四处看了一眼,发现大家装证物的装证物,处理李永旺的处理李永旺,暂时没人注意这边,于是笑了,用很猥琐的声音说:“吃……棒棒糖怎么样?” 姜湖一脸问号。 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杨曼终于憋不住了,猛地转过身去,脸色极其纠结——沈夜熙,你还敢不敢再不要脸一点?! 70、第七十章 一生之盟 九 “闵哥, 条子们找到了李永旺。”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猛地抬起头, 他的五官并不难看,却因为脸颊处一直拉到下巴的一道伤疤,而显得阴郁狰狞起来。 枯黄头发的小青年抿抿嘴, 不敢出声了。 “条子?”半晌,沙发上的男人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谁?郑思齐还是什么人?” “这……” “废物!”闵言猛地把茶几上的杯子扫落到地上,“条子什么时候这么有能耐了, 啊?!你们都他妈给我干什么吃的, 找个兔崽子,居然还能落在条子后边!” “闵哥,是……”小青年弱弱的几个字还没出口, 就被闵言疯了似的摔东西泄愤的模样给吓得没了声音。 闵言最近越来越控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凭什么?!凭什么在他好不容易能和翟海东那个老废物叫板的时候,那帮政府养的狗也会来横插一脚?娘的他们哪来的路子和线人, 现在这道上已经没有所谓义气这东西的存在了么?甭管什么人, 前一刻勾肩搭背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后一刻脸一转就变成了条子的线人。 东西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好像更点着了他的怒火——为什么你们都要跟我过不去?翟海东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连政府的走狗都能栓到他家门口?! 一个茶杯摔下来,正好摔在无辜群众金毛小青年脚边,吓得他差点蹦起来, 茶水溅了他一裤脚,小青年欲哭无泪,走也不敢走, 想劝也不知道该劝什么。就在这时候,半开的门被人轻轻敲了三下,闵言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看见来人,暴怒表情却突然顿住了,勉强压下去,换了个稍微温和些的,对门口的人点点头:“柯老师,你怎么来了?” 门口站着个中年人,即使现在天气已经不凉快了,他仍是一身清爽优雅的症状,扣子斯斯文文地扣好,眼角好像随时带着笑意,在他那显得格外年轻的脸上勾出细小的纹路,好像有种奇异的力量一样,看着他的笑容,就忍不住平静下来。 小青年松了口气,今天运气不错,救星来了。 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说:“刚刚听人说你心情不大好,过来看看,怎么发这么大脾气?”他转头拍拍战战兢兢地站在墙角的那位,“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爷爷奶奶啊,等这句话等得我头发都快白了。小青年给了他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恨不得以光速逃逸,一溜小烟就不见了。中年人这才轻手轻脚地把身后的门合上,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亲自蹲下来收拾。 闵言这才挂不住了,赶紧把他拉起来:“柯老师你别动了,我一会叫人过来打扫,都是碎片,你……你别刮了手。” 中年人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微微挑着眉,似有所指地看着闵言。闵言避过他的目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刚刚还在发狂的狮子好像几秒之间就奇异地被眼前这个人安抚了,闵言也觉得,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自己老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刚刚得到消息,李永旺被警方控制起来了,”闵言深吸了口气,揉揉眉心,“柯老师,万一翟海东有恃无恐,我恐怕……我恐怕……” “恐怕什么?”中年人也坐了下来,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似的,“小闵,你太急躁,有时候会让你看不清一些东西。” 接着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沉:“怎么就不听我的劝呢?” 闵言低着头,眉头却皱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个人话里那种掩饰着什么一样的失望的味道,他心里有种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的感觉。肩膀上被搭上一只保养得当的手,闵言抬起头来,那人正看着他,一双眼睛似乎要望到他心里一样,中年人低声说:“小闵,做什么都要一步一个脚印,你要知道,翟海东在这地方已经有多少年的根基了,别说是现在,就算再过上两三十年,你也不一定有能力撼得动他。” “我……” 中年人挥手打断他的话:“小闵,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心大,忍不得,但是你要为自己的未来和安全想想,我早说过,你现在这么作,冒的险太大了。” 闵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中年人站起来,整整自己并不乱的衣服:“这样吧,我知道你拉不下脸来,我带人上门去见见翟海东,现在不是你们翻脸的时候。” 闵言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站起来一把拉住中年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别去——柯老师你不用去,这事情我明白了,我会处理好的,你……你放心。” 中年人定住脚步,偏头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可以么?” 闵言挤出一个笑容:“当然。” 一个男孩子,成长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地方,缺失了父亲的角色而想要努力强大起来——会怎么样呢? j,真是忍不住想让你好好看看,我们见面的那天,也不远了吧? 沈夜熙他们的动作虽然先斩后奏,但是别人瞒得过去,莫局那里就不一定能瞒过去了。莫匆挑挑眼皮……嗯?怎么的?沈夜熙他们抓住了个小混混? 咳,抓就抓呗,大家伙别围观了,该干嘛干嘛去吧,妨害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人都该抓。 老头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自己心里那叫一个爽——翟海东啊翟海东,多少年不见,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还不如一帮孩子。 得,反正你的东西现在落到我手里了,怎么处理么……莫匆哼起小曲,心情好得像是坐上了云霄飞车。 总之沈夜熙一干人渣警官是完成任务得胜归来了,东西已经到手,翟海东和莫匆两个老流氓段位相差无几,反正这回翟海东的小辫子被莫匆抓住,是不打算放手了。老翟自己束手束脚,本打算借警方打压闵言,没想到莫匆还有这么一帮活宝秘密武器,反而被将了一军,心中憋屈那真是无以复加。 众人心情良好,剩下的,就是看翟海东闵言他们怎么自己关起门来使劲掐,然后由郑思齐等人友情客串煽风点火制造声势的龙套角色。 沈夜熙一回来就把东西当成烫手的山芋一样,扔给了莫匆,带着一帮精英人士投入到闲得要长蘑菇一样的幸福生活中去。 临走前杨曼偷偷把沈夜熙拉到一边,挤眉弄眼:“怎么样怎么样,学习进度还不错吧?啥时候下手?” 沈夜熙一脸正直地看着她:“杨警官,作为一个人民警察,你怎么能看这种东西?多有伤风化,多妨害精神文明建设啊!你不提我还忘了,不行,组织要对你进行思想道德教育,一定要把一切黄赌毒的东西扼杀在摇篮里,这期局里的党课,咱队就派你去了,好好洗洗你那不健康的思想。” 说完,带着沉痛的表情走了。 杨曼半天才回过身来,跺脚骂:“沈夜熙你没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还正人君子,娘的,跟真的似的!” “没看什么?”在前边等着沈夜熙的姜湖不明所以地问。 后边继续传来杨曼“嗷嗷嗷”的叫声:“姜小呆你机灵一点啊,迟早有一天会被衣冠禽兽吃干抹净的!” 姜湖眨眨眼睛,特别无辜地回头问:“我……哪里不够机灵了?” “别听她瞎说八道,你最机灵了。”沈夜熙搂过他的脖子,把姜湖拖走。 “啧,沈夜熙哪是衣冠禽兽?有贼心没贼胆的,拿下姜湖用那么长时间么?要是我……”盛遥低低地笑了两声,从杨曼身边走过。 杨曼心说,不是你盯着某人背影那么多年扮演苦情角色,连个屁都没放过的时候啦?还要是你什么什么的,要是你早被别人拿下了。 苏君子收拾好包从里面走出来,挺奇怪地问:“哎,盛遥怎么走啦?” “走了,干什么?”杨曼没好气地接了一句。 “你们俩不是要去郑队那协助工作么,怎么……”苏君子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觉得杨曼的眼睛里在往外冒绿光,于是干笑,“哦,不去了呀,呵呵,不去就不去吧,省的淋雨……” 杨曼继续怨念地盯着他。 苏君子看着盛遥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突然收敛了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笑了:“说真的,那天来局里的那个男人虽然看起来很不靠谱,但是盛遥现在好像过得很轻松,不像以前,笑容里老带着那么点心事重重。” 杨曼一惊,这男人…… 苏君子摆摆手,往外走去:“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走了,今天小苒她妈加班,我去接孩子。” 杨曼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摇摇头,自己也笑了,掏出手机给安怡宁发了条短信——咱们撤了,剩下的交给郑队。 安怡宁迟迟没回复,杨曼也没多想,收拾东西走人了。 可是这天,直到晚上八点钟,安怡宁还是没有回家,打电话给她,关机。莫匆打电话问了郑思齐,才知道那边也早就收摊各自散了,翟行远那边也没有消息,问了一圈人下去,每一个知道她去了哪里的。 安捷终于坐不住了。 71、第七十一章 一生之盟 十 安怡宁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茫了片刻, 视野里一片漆黑。下一刻, 她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和郑思齐他们分手以后,正好收到杨曼通知收工的短信, 才想回一条“知道了”,却猛地被人往前一推, 接着好像有冰冷的东西刺进了她的腰部,然后……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动了动, 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被束缚,但是也提不起力气来,只能很小幅度地运动。 安怡宁知道这应该是某种肌肉松弛剂, 她没有受过相关的训练, 虽说一直在大案要案组,但是凭着她出色的记忆力, 基本上是做联络工作和文件工作比较多, 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 安怡宁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后又重新睁开,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精力集中在四肢上, 慢慢地,希望用这种方法重新积聚起力量。同时眼珠四下转,打量着自己所在的空间。 是谁?当然不可能是翟家, 安怡宁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闵言了。 沈队他们那边的进度,她一直没过问,但是杨曼突然说收工,多半是翟家丢的东西落在自家老爸手里了。闵言这个时候把自己绑来是什么意思,安怡宁觉得这还比较好理解。 问题是,她并不是每天上下班都自己走的。大多数时候如果下班晚了,会蹭着老头子的车一起回家,如果没什么事情,可能会和杨曼出去逛街,或者翟行远偷偷来接她,两个人出去玩一圈再回去。 对方安排的闪电一样的袭击,如果不是恰好未卜先知自己这天的行程,那就是自己已经被盯上很久了。安怡宁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压着恐惧,不停地自我催眠——冷静、冷静。 这时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安怡宁悚然一惊,寒毛都竖起来了。 “别跟闵言说我来过,他不打算让我知道,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明白吗?” 隔着门,男人的声音极温润好听,安怡宁一愣,接着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伸手在墙上摸了一下,摸到电灯开关,按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安怡宁的瞳孔不适应地骤缩,她眯了眯眼睛,这才看见走进来的这个男人。 乍一看,这是个中年人,黑发间已经掺杂了银丝,脸却显得很年轻,皮肤光滑白皙,只是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带着一副无框的眼睛,灰色的西装外套,一丝不苟的衬衣,像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 安怡宁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像姜湖,不是说长相,而是那种给人的那种感觉。她甚至觉得,也许过上二十年,姜湖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男人对她笑了笑:“安小姐醒了啊?” 安怡宁没吱声,她力气不多,不像浪费在说话上,但直觉这个人不是闵言。 随着男人的走近,她才发现,这个人其实和姜湖一点都不像,姜湖身上总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情绪一样的气场,很安全,让人在他面前会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这个男人的笑容也很好看、很温暖,可是随着他的眼睛却特别的寒冷。 不是姜湖那种遇到什么事情都能等闲视之的从容,而是一种让她忍不住想要往后缩的危险感。 男人对她不友好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在她身边坐下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柯如悔。” 安怡宁睁大了眼睛——沈夜熙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只是觉得耳熟,可是安怡宁却是那种凡是看过听过的东西,只要走了脑子,就基本不会忘记的人。她当然知道“柯如悔”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 传奇的学者,据说有一双魔鬼的眼睛,几年前神秘死亡,死因到今天,美国那边也没有一个官方说法。 于是……这个传奇的男人大老远地游过太平洋,跑到中国和一帮黑社会搅合到一起? 安怡宁觉得,不是自己没睡醒,就是这个老男人没睡醒。 自称柯如悔的男人叹了口气:“真是……我都老了,现在报自己的名字,都有年轻人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安怡宁下意识地往他身子底下看,发现他有影子,于是稍稍松了口气。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闵言绑来么?”柯如悔问。安怡宁虽然一声不吭,但他却好像在和她聊天聊得很愉快一样,“我知道你刚刚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过了一遍,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其实没有那么负责的——闵言这年轻人只是想证明,他不怕翟海东,也不怕警察,有能力和两方面的势力抗衡罢了。” 闵言吃饱了撑的……安怡宁想。 “有点冲动是吧?年轻人么。”柯如悔好像瞄她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笑了,又突然问:“对了,安小姐和姜湖很熟对么?” 安怡宁左眼轻轻眯了一下,望向柯如悔的表情有些警觉。 柯如悔笑了:“别这样,算起来那孩子还是我的学生。”他歪着头,带着一点追忆,“我第一次见那孩子的时候,他才失去最后一个亲人,情绪上稍微有点自闭倾向,说话很慢,好像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就把下面要说的十句话都考虑好了似的。” 安怡宁心说这什么情况,难道自己被绑架来,就是来听这老男人回忆和姜湖过往的?她看了一眼这怎么都觉得诡异的男人,心说这话幸亏没让沈队听见,要不然醋缸都打翻了。 “j……哦,就是姜湖,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小乌龟。”柯如悔说,“心里难过了就缩到自己的壳里,谁捅都不出来,看在我是他老师的份上,偶尔才能多说几句。给他做心理疏导的时候很困难,他根本不配合。你知道么,有时候我觉得他的性格其实不大适合做心理医生,他吸收负面情绪,却不大发泄出来,迟早有一天会出事。但那孩子实在太有天分了。” 他转头看着安怡宁,弯起眼睛笑了,安怡宁觉得他即使眉目笑得弯起来,仍然让她不寒而栗,柯如悔轻轻地说:“现在看着他和你们感情那么好,真是觉得有点……嫉妒。你说怎么办呢?” 安怡宁心里警钟大作。 半夜三更的时候,会议室又一次坐满了人,然而这次大家的脸色却都不大好看,安捷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旁边翟行远也在。 盛遥常带几分戏谑的脸上凝重得很,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怡宁的手机最后一次有记录是下午五点十分左右的时候。” “我发的短信。”杨曼说。 “之后就没了信号……” “盛遥,地址。”沈夜熙抱着手臂在一边走来走去,开口打断他。 盛遥飞快地报出一个地址,苏君子一只手拿着手机,飞快地拨通了一个号码,把盛遥报的地址重复了一遍,然后抬头对众人说:“我们的人就在那附近,我让他们好好找找。” 杨曼猛地站起来,把枪塞到腰间:“不行,我忍不下去了,出去现场看看。” 苏君子深吸了口气:“我陪你过去。” 安捷牙关明显地紧了一下,似乎想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翟行远突然开口:“闵言是什么意思,在和翟家示威,还是对警方?” 安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漂亮男人不说话不笑,周身带着一种特别的压迫感,绝不是一个所谓翻译家或者什么“客座教授”应该有的,倒像是腥风血雨里洗练出来的一样。被他扫一眼,要冷到骨子里。 翟行远却迎上了他的目光:“安叔,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怡宁跟我交往,但我对她是真心的,我现在恨不得拿命换她平平安安的回来。” “你的命?”安捷轻轻地挑了一下眉,语速特别慢,尖刻地打量着这年轻人,“你的命值钱么?多少钱一斤?” “我的命不值钱。”翟行远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但是只要怡宁要我,我对她的心意就无价。” 安捷目光阴鸷地看着他,翟行远抿紧了嘴唇回视他,半步不退。 半晌,却是安捷先转开了目光,他低低地说:“翟行远,你听着,要是怡宁有什么事,你、翟海东那老王八,还有那个什么盐什么醋的小子,最好早点拜佛去,要么……哼。” 沈夜熙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来,里面苏君子快速说:“怡宁的手机找到了,被人踩坏了,扔在路边,你们别急,我和杨曼立刻过去。” “知道了,调警犬过去,甭管有用没用,先试试。”沈夜熙小声对着电话说。这天傍晚果然被苏君子那张乌鸦嘴说中了,下了一场暴雨,洗刷了整条街道,大家心里都清楚,警犬领出来也没什么用。 众人很快又陷入新一轮的沉默,只有姜湖,飞快地翻看着翟行远提供的闵言的生平,阅读速度比他平时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书的样子要快上好几遍。 莫匆轻咳了一声,伸手搭在安捷肩膀上,打破了沉默和僵硬的气氛:“如果是闵言绑了怡宁,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 “他在等我们先联系他。”姜湖下意识地接口,头没抬起来,仍然扎在资料里,“因为他认为这样会让我们在心理上处于劣势,会让他的控制欲得到更好的满足。” 沈夜熙拉过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好,那现在我们知道这混蛋有极强的控制欲,希望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如果我们联系过去,他会怎么说?” “他自大,野心勃勃,但是又不是特别成熟,像是危险的青春期少年,容易因为冲动而做出危险的事情。”姜湖一边说着,眼睛却一行一行地扫过资料文件,“他要找的东西落到了警方受理,所以他现在心理产生失衡,急需要做一些事情来平复他的愤怒。” “怎么说?”安捷皱皱眉,有点紧张地问。不过他对姜湖说话的时候,态度和口气明显柔软下来不少。 “如果我们打电话过去联系他,他会坦然承认人在他手上,并且提出很多无理要求,如果我们不做到的话,怡宁会有危险。” “没事,他说什么我们做什么,只要人平安,场子以后还找不回来么?还有呢?”沈夜熙追问,“如果他说的我们都做到了,他会怎么样?” “他会变得非常贪婪,控制欲会越来越强大,如果在这期间,我们被他耍得团团转,找不到怡宁的话,他会用撕票来嘲笑警方的无能,炫耀他的聪明。”姜湖说。 72、第七十二章 一生之盟 十一 所有人的呼吸随着他的话都停顿了一下, 莫匆深深地吸了口气, 压住安捷的肩膀,不知道是要按住他,还是要自己寻求力量, 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行远,你知道怎么联系闵言么?” 翟行远点点头, 犹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莫匆站起来,转向姜湖:“小姜, 如果能联系到闵言的话, 你有多大的把握把……把我女儿带回来。” 姜湖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城府极深的男人在说到“女儿”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里竟然有那么一分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恳求, 那双平时里看惯了的、总带着些戏谑和深意的眼睛里拉出细细的血丝, 配上眼角一点细纹,显得特别憔悴。 姜湖把资料放在会议桌上, 筋骨分明的手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用一种低缓地语气说:“百分之百的把握。” 这世界上绝没有百分之百会发生的事情,可是姜湖说出这句话来,就有那么一种让人不容怀疑的坚定。他不是在说安怡宁平安的概率,而是在表达他自己的意思——怡宁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像最重要的家人一样,保护家人, 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情。 这不是概率问题,而是我们每个人都会全力以赴。 莫匆闭了闭眼睛,颓然坐在椅子上, 神色却轻松了些。 沈夜熙拍拍他的肩膀,又回头看了安捷一眼,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清清嗓子,用和姜湖一样低缓而冷静的声音说:“因为这回碰上的事情的特殊性,现在这里暂时由我说了算,盛遥,闵言这人,即使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也要把他的底细给我摸清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什么方法,不用管合法不合法的问题,只要你做得到就去做。顺便,联系杨曼和君子,翟先生你把能想到的,闵言平时有可能会去的地方,或者他的产业的地方全部列出来,让他们俩代人一个一个地查,就以扫黄打非突袭检查的名义,我不管什么搜查令什么上级命令什么手续问题。莫局你带安老师先回家,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 安捷看了他一眼,站起来走出去:“回家我也待不下去,去你们办公室坐会吧,我知道哪个是怡宁的办公桌。”莫匆点点头,跟着他出去。 “小翟先生你……” “我留下协助调查。”翟行远说。 沈夜熙没反对点点头,翟行远虽然也急,但毕竟还有几分理智在,况且作为一个翟家人,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闵言的,不像安捷——沈队多年的直觉觉得,这男人现在很不冷静,别人不冷静无所谓,就算疯一疯别人也拉得住,安捷……安捷这人,实在让他觉得危险。 “姜湖。”沈夜熙伸手搭上姜湖的肩膀,低下头问他,“你来联系闵言,有问题么?” 姜湖轻轻地笑了一下:“让我准备一下,我从来不出问题。” 这话自负得过了,要是平时,绝不会从姜湖嘴里听到这么咄咄逼人一般的言语,可是现在,大家却觉得,他说这话的强调能给人信心和力量似的。 别人考虑案情和策略,他还要考虑每个队员的心情和工作气氛。沈夜熙搭在他肩上的手指紧了一下——你的压力,我都懂。 姜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新埋头到资料里。 翟行远紧紧皱着眉,不时联系着一些人,问话的口气异常强硬简短,盛遥的目光几乎黏在了屏幕上,十指像是要飞起来似的,沈夜熙在一边,不时接到杨曼苏君子或者其他人的电话—— 没有闵言。 扑了个空。 没人,去下一个地方。 会议厅里的大钟一秒一秒走过的声音,像是催命。 而与此同时,安怡宁虽然暂时安全,感觉却不好。柯如悔这人简直是妖怪,安怡宁紧紧闭着自己的嘴,却管不了自己的眼神和表情,柯如悔像是有读心术一样,时时刻刻能把握她的情绪,又时时刻刻都在操纵着她的情绪。 出于一种源于她特殊职业的特殊敏感性,安怡宁能感觉到柯如悔说的每个字,每个动作带出的肢体语言,都在影响着她的情绪,可是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明明知道,却无法控制。 她的后背紧紧地贴在地上,被冷汗浸透了。 柯如悔却笑了:“安小姐不用那么紧张,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你是个重要的道具。” 安怡宁非常想咬他。 柯如悔却轻轻地伸手抚摸着她蓬松柔软的长发,纤长的手指温柔地在她的发梢穿梭着,安怡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柯如悔忽然问:“安小姐,你这么漂亮,又聪明能干,为什么要做警察这么没前途的职业?” 安怡宁死死地盯着他不说话。 柯如悔笑了:“孩子,傲慢是七宗罪之一,别这样。” 他转头不去看安怡宁,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看了一会,才轻轻地说:“怪不得他和你们感情那么好,有的时候,你们真的很像——时间太晚了,我估计警方很快就会有动作,我再在这里待下去,会有人不安的,先走了,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啊。” 安怡宁愕然地看着他,这男人怎么突然站起来、说走就走? 柯如悔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表情,慢声细语地对安怡宁说:“如果姜湖来找你,能不能告诉他,你见过我?” 安怡宁诧异地看着他,觉得这男人没按台词来,一般这时候不应该说“不要告诉谁谁谁你见过我”么? 柯如悔笑笑:“我只是好久不见,有点想念他了。” 他说完,不管安怡宁了,大步走了出去。 安怡宁觉得自己今天不单单是倒霉,而是活活见了一番鬼。 “我看完了。”姜湖静静地合上闵言的资料,双手交握在一起,身体微微往前倾,会议室里其他三个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他身上,“他只是个没有父亲的环境中长大,住在一个凶恶的人的身体里的孩子罢了。” 他轻轻地挑起嘴角笑了一下:“还是个懦弱的孩子。” “闵言的父亲早亡,母亲因为卖 淫被多次拘留过,应该也是不管孩子的,这人从小在一种边缘的环境中长大。”盛遥简述他刚刚找到的东西,“和小姜说得差不多。” 沈夜熙竖起食指,正好接进来一个杨曼打进来的电话,片刻放下来,问:“知了茶楼这个地方,你们谁听过么?” “我知道。”盛遥和翟行远同时说。 盛遥给了翟行远一个眼神,示意他先说,翟行远想了一下:“我的人说,闵言似乎时常出现在这个知了茶楼,不过我查过,这茶楼却不是他开的,我想他一般不会去什么不相干的地方,所以特别留意了一下,也派人盯过这个所谓的知了茶楼。” “他去茶楼干什么?” “好像是和什么人有约。”翟行远皱皱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人盯了闵言好多次,都没找到他去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知了茶楼的注册老板好像是个外国人,抱歉我一时查不到他的底细,只听说过叫mark,很有特点,据说有心理咨询师常驻,蛮受一些压力大的城市居民欢迎。”盛遥补充。 沈夜熙下意识地去看姜湖,他心里隐隐地猜出这个神秘茶楼的神秘老板是什么人,姜湖的表情却不见什么波动,只是问翟行远:“我准备好了,联系闵言。” 翟行远像是被他的眼神安抚了一样,脸上最后一点不确定也不见了。 片刻,电话接通了。姜湖没站起来,却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在场其他三个男人都不是冲动性的,围坐在一边,静静地等着。 闵言把电话接起来了,没说话,先笑了,用一种刻意拖长的,慢吞吞的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 姜湖说:“闵先生你好。” 闵言顿了顿:“嗯,你不是翟行远,你是谁?” “我叫姜湖,”姜湖说话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笑意似的,同样是满悠悠的,闵言是装腔作势,姜湖说出来,却别有一番笃定从容的味道,“你可能不大清楚这个名字,不过有人应该和你提过一个叫j的人。” 对方没声音了,片刻,闵言显得有些僵硬地问:“你是警察?” “警察。”姜湖不紧不慢地说,“犯罪心理学博士,几年前师从柯如悔,不知道你那柯老师有没有跟你提过呢?”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要是没有,我可太伤心了,我是他最好的学生来着。” 闵言的呼吸急促起来。 姜湖又说:“哦,对了,我忘了,你只是个外行,不在我们这圈子里,不大清楚。” 他三句话里,每句都或明或暗地提到柯如悔,在场的三个人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听得出来,闵言极轻易地就被他激怒了。 闵言好容易压下自己的怒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在激怒我——你,你在——你同事的命,不想要了么?” 73、第七十三章 一生之盟 十二 姜湖说话的功夫看了盛遥一眼, 盛遥对他比了个拇指, 这电话是翟行远直接打到闵言手机上的,只要给他时间,追踪起来还是不费劲的。 闵言深深地吸了口气, 尽管努力按捺,却仍听得出他声音里有一丝颤抖的意味:“你打电话来问那个女警的事情么?”他顿了顿, 轻笑一声,好像找到了什么让他自信的东西一样, 语速又慢了下去, 阴阳怪气地说,“她就要死了。” 沈夜熙一伸手把猛地要站起来的翟行远按了下去,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 翟行远脸色沉下去的样子和翟海东倒是有几分相像。 姜湖垂下目光, 不为所动,只听闵言继续说:“怎么了, 博士?你刚刚不是还很得意地说我是圈子外的人么?你们这些‘圈子’里的人有多大的本事呢?你能找到她么?你能救她么?”他尖锐地笑了一声, “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求我。” “求你?”姜湖轻轻地接口,“原来你绑架怡宁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求你?” “我知道那丫头和翟家也有关系,你们不是联手对付我么?”闵言略显轻佻地笑了笑,“不过说实话, 她长得倒是不错。” 翟行远闭上眼睛,沈夜熙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像是铁打的,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忽然觉得,刚刚跟安捷他们一起出去就好了,原本以为自己能很冷静很冷静,却在听见闵言那明显是吓唬人的话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乱哄哄的一片。 他才知道,原来事关她,冷静就变成了那么难的一件事情。 盛遥伸手敲敲桌子,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过来,已经追踪到了闵言的信号,屏幕上一点正在移动中。 闵言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说话的主题似乎已经变成了炫耀,姜湖时不常地不咸不淡地插上两句,不动声色地主导着话题,让他继续炫耀自己的聪明,注意力却分出了大半在盛遥屏幕上。沈夜熙拎起翟行远的领子,把他拽了出去,一关门拨通了杨曼的电话,迅速交代了一下闵言的位置和方向。 沈夜熙的调动能力惊人,莫匆的身份已经变成了受害者家属,所有的命令都由沈夜熙一人下达。 翟行远靠在楼道的墙壁上,猛地伸手砸了一下墙,狠狠地咬住牙。 沈夜熙放下电话看着他。这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黑沉沉的,带着一种冷光。 翟行远颓然放下手:“沈队长,我……” “你回翟家。”沈夜熙不由分说地打断他,“带上你的人,去知了茶楼找那个叫柯如悔,或者什么mark的,今天晚上你做什么,我都装作没看见不知道,你不用向我汇报,把闵言的注意力分得越散越好,这里不用你操心。” 翟行远抿抿嘴唇,闷闷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沈夜熙点点头,表情微微柔和下来,错身而过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我理解你的心情。” 要是现在失踪的不是怡宁,是那个人的话…… 翟行远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脚步很轻,下楼的时候没能惊动楼道里的声控灯,却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子弹上膛的声音,翟行远再不冷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给弄冷静了,他寒毛一竖,猛地回过头去。 安捷从暗处走了出来,把手上的枪插到腰间:“我跟你一起去。” “安叔?” 安捷偏头瞟了他一眼,分明是我不想听你废话的意思,把声音放轻缓,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翟行远果然没再说半句废话,和安捷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警局。 沈夜熙再次进入会议室,正好听见姜湖说:“如果你真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到的话,为什么现在翟海东还好好的?甚至连李永旺这只小虫子都老老实实地蹲在牢房里睡觉?柯如悔没有跟你说过,你现在这种精神状态,属于妄想么?” “你闭嘴!闭嘴!”姜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闵言尖锐的声音打断,“你又能怎么样?对,你是他挂在嘴边的那个所谓的天才‘j’,现在你们的人却在我手里!我随时想让她死她随时能死!你算什么?!不过是个会写点狗屁论文的书呆子!条子的走狗!” “你激动了。”姜湖淡淡地打断他,“话多,精神亢奋,自大自负,睡眠减少,最近你也会经常陷入自己一事无成的焦虑里吧?半夜有没有突然惊醒过?你其实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么?” “安怡宁死定了。” “这么典型的躁狂型抑郁症症状,柯如悔没看出来么?”闵言说什么姜湖好像完全没听见一样,轻轻地嗤笑一声,“怎么可能,柯如悔不是自称无所不能么?为什么他看出来了却不告诉你?因为他也觉得你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因为他也觉得你不会有什么大成就的对么?” 电话那边传来嘶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杂音。 姜湖保持着均匀而有些急迫的语速,音调不高不低地说:“就像当初莫名其妙抛弃你和你母亲的父亲一样是么?你想让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你的成就,然后后悔是么?你还想用这个表达你的与众不同,报复当初所有辜负过你的人。你还想报复谁?你妈妈么?你是不是经常看见她把不同的男人带回家?每当这个时候,她是不是都命令你离开?你看见过他们在做什么么?” “……我会杀了她!我一定杀了她!” “原来你看到过啊?有什么感想?你是不是每次抱着女人的时候都会想起她母狗一样的样子?哦,是啊,我明白了,你其实对着女人根本无法勃 起吧?所以你才会一直去找柯如悔对吧?” 盛遥觉得自己都快错乱了,居然听到满身书卷气的姜医生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出这么……惊悚的一段话。 姜湖根本不给闵言喘息的机会,继续说下去:“怎么?被我说中了么?你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柯如悔简直就是你生命里的光是么?你把他当成了什么,嗯?我想想,他的出现大概顶替了你最初对于父亲角色的幻想是吧,他足够强大,不像那个为了讨生活躺在不同男人怀里女人,又足够细致,能让你倾吐心里最说不出来的秘密。或者……” 姜湖特妖孽地轻笑一声,嘴角冷冷地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小弧度,琥珀色的眼睛里有光一闪而过,沈夜熙站在他身后还好,可怜的盛遥一点不落地看见这个人的表情,恍然觉得,姜医生被狐狸精之类的东西附身了。 “或者,他变成了你新的性 幻想对象了是么?觉得羞耻么?就像当初你妈妈接待‘客人’时候你在门外偷偷看着,一边看一边□□一样觉得羞耻么?”姜湖压低了声音,似乎带了一点恶意,“柯如悔提过我多少次,你嫉妒了多少次,嗯?” 沈夜熙喉头“咕嘟”一下,要不是情况紧急,就凭这句暧昧不明的话,他就想直接把这家伙拖走就地正法,让他搞清楚自己是谁的人。 闵言猛地挂了电话。 “他行动的方向改变了。”盛遥盯着屏幕说。 “他知道我们能追踪到他,所以一直在路上转圈子,现在被我激怒,应该是亲自奔着怡宁去了。”姜湖说。 “我们能快过他么?” “能,”姜湖笃定地说,“因为我刚刚想清楚,他应该就把人放在知了茶楼里。” 沈夜熙猛地捞过他,狠狠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拿出电话:“全体注意,知了茶楼!” 盛遥猛地把头低下,眼睛好像黏在了屏幕上一样,低声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杨曼等人接到通知立马来了精神,在偌大的城里眉头苍蝇地一样乱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好容易有个目的地了。那边翟行远也接到了沈夜熙的通知,算算距离,离茶楼已经不远了,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安捷坐在副驾驶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分明,修长的手指不停地在枪柄上摩挲。 安怡宁不知道这会已经有快一个加强连的荷枪实弹的同志们正往这边赶,她只知道那个自称柯如悔的妖怪男人出去以后,没平静多长时间,突然气氛就不对了。六七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身上像是被泥沼缠身似的,知道周遭发生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却偏偏无能为力。安怡宁这回是真的冷静不下来了。 一个满身纹身的男人蹲下来,凑近了打量着他,身上的臭味扑鼻而来,男人狞笑了一声:“老大的意思,是只要留一口气,剩下的,这小娘们儿就听我们怎么处置了么?” 安怡宁的心跳徒然剧烈起来。 男人粗糙的手向她伸过来:“老子活了这么大,还没玩过条子的女人呢,啧,老大真有本事……” 不、不要—— 门外一声枪响撕裂了夜色。 74、第七十四章 一生之盟 十三 安怡宁衬衫上的扣子被崩掉了好几颗, 外面骤然响起的枪声却让男人的手不自觉地顿了顿, 他警惕地回过头去:“什么动静?”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安怡宁还没从刚刚心里涌上的那种巨大的绝望中缓过神来。 大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射进来的灯光打到门槛上, 安怡宁的心理防线在看见进来的是谁的时候,立刻就崩溃了。 安捷一眼看见里面的人, 绷得紧紧的脸上瞬间划过一道裂痕,他手上没有片刻停顿, 好像在这个距离里, 连瞄准都是多余的,几乎就是抬手扫射过去,哀号声在不大的小屋子里响起来。几个男人几乎是同时蹲下去, 每个人的左腿上都被开了个洞。 最恐怖的是, 有人看得分明,这些血洞的位置竟然在同一个位置! 门外那些还想要挣扎反抗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 在看见这个匪夷所思的男人匪夷所思的枪法之后,心里突然升上一股寒意。 翟行远却来不及注意安捷打了谁、打到了哪里,看也不看地上哀号的人,一言不发地向安怡宁冲过去。 安捷脚步顿了一下,居然往旁边让了半步, 让翟行远先过去了。 翟行远把自己的外套拖下来裹在安怡宁身上,一把把她抱起来。 安怡宁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她也不出声音, 就是眼睛里大滴大滴的眼泪开始往下掉,眼神有些涣散。翟行远吓得不轻,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掰过她的脸,面对着自己,声音压得又轻又柔和,像是怕动静稍微大一点就吓着她似的:“怎么了,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有没有欺负你?” 安怡宁还是不吭声,缩在他怀里拼命流眼泪。 这女人平时彪悍得很,心情不好的时候逮着谁呛谁,一张嘴能把人噎个跟头,上房揭瓦无所不为,活蹦乱跳得像个小豹子,翟行远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柔弱可怜的样子,心里恨不得把地上那几个人生吞活剥了。 安捷沉默了一会,走到满身纹身的男人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男人本来嘴里一直骂骂咧咧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意,喉咙动了动,发不出声音来了。 安捷伸出脚尖,踢了踢他,淡淡地问:“你用那只手碰得她?” 男人“咕嘟”一下咽了口唾沫,在安捷的目光下忍不住缩了一下。 安捷突然笑了一下,抬起脚,一脚踩在他被子弹打穿了的左腿上,骨头嘎巴一声,折了。男人惨烈的叫声让翟行远怀里哭得死去活来的安怡宁都忍不住顿了一下,抬头往这边看过来。 安捷似乎感觉到了,回头,特别温柔地对安怡宁一笑:“没事,交给爸爸。小翟,你先把她带出去,一会救护车和姜湖他们来了,让他们帮怡宁检查一下。” 翟行远虽然从来没见过安捷跟什么人翻脸动手,却是听说过安饮狐这个名字的,俯身把安怡宁抱起来,往外走去。 安怡宁转过头来望着安捷,她一哭更脱力了,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张张嘴,做了个“爹地”的口型。安捷笑眯眯地用没拿过枪的那只手摸摸她的头发:“不哭了,不怕,小脸都花了。” 翟行远顿了顿:“安叔……”虽说他自己也恨不得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活活剜了,但是安捷毕竟和他身份不同,怎么说也是明面上的一个守法公民,还是警方家属,虽然沈夜熙也说,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当没看见。 安捷挥挥手,淡淡地说:“我有分寸。” 翟行远犹豫了一下,没再多说废话,转身出去了。 外面的人都已经被控制住了,不得不说,有时候黑社会的出手抓人,比警察还要来得爽利些,起码人家开枪也好揍人也好,都不用打报告。安捷蹲下来,看着被自己踩在地上垂死的鱼一样翻滚着的男人,又轻声问了一遍:“你用那只手碰过她了,嗯?” 男人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挤出一句话来:“我……我……我没、没碰过她……啊!真的没有啊真的没有!”安捷用脚尖在他断了的腿上碾了一下,男人惨叫的声音又上升了好几个八度。 “你没碰过她,她的衣服怎么破了?”安捷慢悠悠地问,他叹了口气,“我真是老了——不过既然你不肯说……” 对方还没弄清他“老了”跟前面那句话有什么逻辑关系,就看见安捷提起枪来,眼睛都不眨地对着他的一双手上开枪,子弹穿过手心,男人抖了一下,当时就疼得抽了,翻着白眼不动了。 安捷长眉一挑:“哟,不至于吧?这才哪到哪啊?”他俊秀的脸上划过几分恶意,把枪口往下移了几分,顶住男人的裤裆。 几个同样在腿上被穿了洞的已经吓得不敢出声了。 这时门再一次被推开了,沈夜熙带人闯了进来,杨曼和苏君子他们去截闵言,反而比他们还要慢上一点。看见这堪称血腥的场面,盛遥和姜湖的反应出奇的一致,愣完神以后,同时转过身往外走去,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这年头的警察队伍都是什么素质啊?!沈夜熙在心里泪流满面。 不过泪流归泪流,刚刚在外面看见安怡宁哭得惨兮兮的模样——虽然医生说除了麻醉药注射稍微有点过量之外,安怡宁没受什么伤——但他也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 沈夜熙又看了安捷一眼,不过憋火归憋火,安老师您这这……有点过了。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按住安捷端着枪的手:“安老师。” 安捷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着一股子让人发寒地笑意。 今天这一个两个都不正常了,沈夜熙心说自己就是个收拾烂摊子的命,扣住安捷的手腕,把他手上的枪夺了下来,安捷倒是没怎么反抗,他要就给他了。 沈夜熙真事儿似地说:“安老师,本市黑帮成员刚刚在这里发生过一场火拼,现场很危险,您还是先出去吧?” 安捷直起身来,了然地看了沈夜熙一眼,突然有些疲惫,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经不起这大风大浪地提心吊胆了,点点头:“我去看看怡宁。” 沈夜熙松了口气。安捷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多谢你了。” 沈夜熙摆摆手:“你还不如去谢浆糊呢。 安捷饱含深意地说:“他我就不谢了,我们俩谁跟谁啊。” “你们俩是他跟你。”沈夜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瞪着安捷。安捷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说了两句话以后,心里突然轻松些了,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安怡宁其实只是吓着了。她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太平顺,聪明漂亮,在家里被两个老爸宠到天上,在学校是校花,在办公室里作为唯二的女性,被一帮男人捧在手心里似的。她也不是杨曼,没有拎着枪跟什么人面对面地死磕过,没有经历过命悬一线,甚至很少有人对她不好过。 她能做到看见过的东西就不会忘记,却在那男人肮脏的手伸过来瞬间手足无措,靠在翟行远怀里大哭不止,有委屈,有后怕……却也是恨极了那时自己的无能为力。 安捷从屋里出来,看着来来往往闹哄哄的人,先是转到墙角旁边,靠在那里,自己平静了一会儿,彻底把身上的杀意抹去了,才走出来去看安怡宁。 长期不务正业的姜湖终于做了一把他的本职工作,等安捷走过去的时候,安怡宁已经在他强大的治愈系气场下平静下来了,力气也恢复一些了,仍是靠在翟行远怀里,哭得惨兮兮的小脸上带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笑。 安怡宁一看他过来,就从翟行远怀里挣扎出来,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搂住安捷的脖子。 安捷伸手接住她,女孩身上清新浅淡的香味传过来,半天来一直挂着空着的心,终于放实在了。 他闭上眼睛,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很酸——幸好这个孩子没事,幸好她…… “老爹……”安怡宁含含糊糊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安捷没吱声,安怡宁觉得好像有热乎乎地液体落在她的脖子上,她吃了一惊,却没敢动,甚至没敢抬头。 从小到大,这个男人似乎总是那么笃定,带着戏谑和无所谓,笑得让人牙根痒痒,她从来不知道,他也会哭。 那么厚重,那么疼的眼泪。 姜湖递过电话给这父女俩,说了一声:“莫局。”然后和翟行远识趣地退开了。 又过了一会,沈夜熙出来了,指挥众人把该拖走的都拖走,然后说:“杨曼他们截住闵言了,丫身上带着枪,还伤了一个兄弟。” 盛遥猛地转过头来,沈夜熙对他点点头:“放心,杨姐和君子没事。” 他深深地呼出口气,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揉揉眼睛,觉得眼珠有点干涩。沈夜熙说:“收拾了这帮人,交给老郑他们吧,那闵言故意伤人、涉嫌绑架谋杀和毒品走私,够他喝一壶的了——浆糊……哎,姜湖人呢?” 盛遥一愣:“刚才还在这里来着。” 沈夜熙有点累有点不灵光的脑子立刻清醒了,飞快地拨了姜湖的电话,响了两声,被按掉。再拨,仍然被按掉,再拨——这回干脆关机了。 沈夜熙咬牙切齿,转身就走——姜湖你丫等着,今天晚上非把你办了不可! 柯如悔放下望远镜,缓缓地转过身来,带着一点特别愉快的笑容,好像他刚刚看完了一场戏似的,在那满足地回味。 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楼顶的风掀起姜湖柔软的头发,深灰的衬衣像是融在了夜色里,姜湖的眼睛被眼镜片挡着,让人看不分明,总是带着温暖而讨人喜欢的笑容的嘴角抿起,划出凌厉的线。 柯如悔的表情却像是见到了分开好久的好朋友,如果姜湖手上没有枪,或者这枪口不是在指着他,他甚至要扑上去给这年轻人一个拥抱似的。 “居然被你抓到了。”柯如悔轻松愉快地说,“好久不见了,你居然比以前还要瘦些,工作很辛苦么?” “以你的控制欲,一手安排下的东西,不看完不会走,我知道你肯定在附近。”姜湖说,微微歪过头,让一缕被风吹到眼睛里的头发落下来,露出光洁的前额,“这附近最高的楼是这里,楼顶上的视野刚刚好可以看见知了茶楼发生的一切。你还在怡宁身上装了窃听器是么?” “你就像我了解你那样了解我。”柯如悔笑着说。 “你故意接近闵言,故意帮他导演出姓乔的女人那场闹剧。” “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会走在闵言前面。”柯如悔说。 “然后你让合适的人带给他消息,再激怒他——” “j,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姜湖突然语气有些逼人地打断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副手铐扔过去,“要么你自己把自己铐上,跟我走,要么……” 他轻轻地扬起下巴,往旁边点了一下:“你从这里跳下去。” “j啊……” “快点,我不想听你废话,是跟我走,还是跳下去?” 柯如悔笑着摇摇头,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铐,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你怕我?” 姜湖嘴唇轻轻抿了一下,随即立刻松开。 “你怕我会说出你不想听的话?”柯如悔像是更开心了,眼睛里冒出猎人见到猎物一样可以称为兴奋的光芒,“你怕我说出你心里的秘密,就像你把闵言逼得方寸大乱一样?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连你也这样脆弱起来了?” 75、第七十五章 一生之盟 终 柯如悔的目光慢慢往下, 落到指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上:“袖珍□□——你们这里的警方不用这东西, 这是……那位饮狐先生送给你防身用的吧?”他挑眉一笑,“我知道里面只有一颗子弹,我还知道你不会轻易开枪的, 因为你并不想打死我。” “那可说不好。”姜湖冷冷地说。 柯如悔忽然向他走过去,凑近了, 握住他拿着枪的手,把枪口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j, 你走在街上,别人看见相爱的夫妻带着孩子出来玩,其乐融融, 你却能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上, 读出这相爱下的敷衍和虚伪,别人看见夫妻两个之间快乐活泼的孩子, 你却看见那微妙的距离, 女人手上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放被推拒动作。别人看见那些慈善家政治家们在台上慷慨陈词侃侃而谈,恨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却看见他不对称的表情和防备性的手势,知道他嘴里说的都是扯淡的谎言,是么?” 姜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 任他抓着,任他低低地,残忍地说着, 脸色愈加苍白起来。 柯如悔笑了:“你的手好凉。” 他又凑近了一点,姜湖的枪口好像要戳到他的胸口里似的,柯如悔没在意,伸手端起姜湖的下巴,端详着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好像着迷着什么似的。 “你每天听见各种各样的谎言,看见人们挣扎,彼此欺骗、彼此伤害,看不腻么……哦,我忘了,还有你那祖父祖母,怎么,你不记得他们了么?”柯如悔做了一个悲悯的表情,悲悯中又有些笑意,说不出的诡异,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拿到学位那天,大家出去庆祝,你喝多了酒,说了什么,还记得么?” 姜湖的眼神放空了一样,只听柯如悔说:“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愿意说?你自我催眠了多少次,多到让自己相信,他们是爱你的,你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不不不,你心里清楚,他们是爱你,他们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你,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钢琴、绘画、礼仪……却没有每天晚上睡前的故事时间,是么?亲爱的,你长得太像他们死去的女儿,而你的存在却又时常提醒着他们,你的另一半血统来自于谁。是在那天,你祖母发现了你放在床下的那些□□械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憎恨和厌恶,才让你故意把钢琴盖子碰下来,故意把自己的手指压在底下,从此再也不能弹琴了的么?” 柯如悔叹了口气,像是怜惜一样,轻轻地摩挲着姜湖冰冷苍白的手指,问:“还疼么?” 姜湖猛地推开他,后退了三四步才定住脚步,本来颜色就浅的嘴唇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退了干净。 柯如悔接着说:“可那时候你还能以父母那惊世骇俗的爱情来作为安慰,然而什么时候,这些东西也变了呢?j,你太有天分,天生就是个心理学家……你回家的时候,偶然发现母亲的照片被移动了位置,而那个男人都没有察觉,还是他的衣橱里装了衣服变换了风格?你跟踪过他么?然后发现,你以为的痴心一片对你母亲衷心不悔的父亲,其实在挥霍金钱花天酒地上十分有天赋?哦不不,别反驳,以你的敏锐,当然看得出他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投入。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姜湖没有回答,而柯如悔好像也不准备听他的回答,他轻轻地靠在栏杆上,大风吹起他的夹杂了银丝的头发,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像装下了整个夜色一样,他说:“j,你不失望么?我知道你虽然把喜怒哀乐埋得很深,也不过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而不是从来没有。你想保护的人,其实都这么不堪,你想保护的世道,藏污纳垢,你不失望么?” 他转过头来,盯着姜湖:“你每天目睹着人类最阴暗的地方,并且比任何人理解得都透彻,你其实不是不失望吧,只是一直在自我催眠、自欺欺人,j,你自己觉得,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你真是个又坚强、又软弱的孩子……” 姜湖手上的枪似乎变得很重很重,重得他都有些拿不稳了,枪口微微向下垂去,柯如悔伸出手臂,好像想要把他拉进怀里。 就在这时候—— “把你的双手举起来,到我能看见的高度,后退,离他远点!”一个冷冷的男声突然从柯如悔身后传来。 柯如悔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去,高大的男人稳稳地托着□□,向他走过来,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像是带着某种压迫力一样,男人的眼角结了冰:“怎么,你要拒捕?” “沈夜熙,沈队长。”柯如悔眯起眼睛,不易察觉地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 沈夜熙突然扣动扳机,子弹擦着柯如悔的身体过去,打在旁边的栏杆上,干净利落,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男人的杀意没有半点掩饰地泄露出来,柯如悔明智地举起自己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 沈夜熙把柯如悔的双手扭到身后,故意似的用了很大的力气,柯如悔的手腕脆响了一声,然后掏出手铐铐上,猛地把他推到地上,把姜湖拉到身后,对领子上别的对讲机说:“找几个兄弟上来一趟,在知了茶楼北边四点钟方向的大楼楼顶,这里我抓住一个涉嫌杀人的。” 柯如悔本他一拉一推,十分狼狈地跌倒地上,额头上也露出冷汗,他却毫不在乎一样,反而艰难地回过头去,对沈夜熙笑了:“沈队长对我的敌意可真不小,可我已经被你控制住,没有反抗能力了,你把□□都收了回去,可为什么……”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沈夜熙,后者虽然把□□别到了腰间,一只手却把姜湖拢到身后,刚好用肩膀挡住柯如悔的视线,身体微微侧着,虽然面对着柯如悔,脚尖却指向旁边,像是想要转过身去似的。 “从你的肢体语言,我看出来,一小半是出于保护,更多的则是……嗯,占有欲?”柯如悔挑眉笑了,“出于雄性动物的本能宣告所有权么,可是你拉着他的手腕的动作,唔,很有意思么,沈队,为什么你最有力的手指不偏不正地正好掐在他的脉搏上?” 沈夜熙虽然面色不动,却不由自主地放开姜湖的手腕。 “你的理智一直在压抑着对这个人的占有欲,压抑着愤怒,压抑着想要把他活活掐死在自己怀里从此不让任何人染指的想法……”柯如悔的声音越压越低,最后竟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j,你说过人间最美好的东西,不也就是荷尔蒙分泌紊乱而造成的疯狂和迷乱么,原始野蛮的、充满掠夺占有意味的,你……” 姜湖突然从沈夜熙身后走出来,站定到柯如悔面前,柯如悔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说不下去了,仰着头,和他目光相接。 姜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杀人,你知道么?” 姜湖蹲下来,仍然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笑意:“你是个极端自恋的人,是个变态,生理上的缺陷让你天生感受不到恐惧,感受不到内疚,还记得你那个在教堂里工作的父亲么?别这么看我,你自己不也说过么,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那样。你父亲是个狂热的宗教分子,把你的生活死死地限定在一个极狭小的范围里,半点不能出错——至于你妈妈,她是个荡 妇对么?要不然怎么会惹得你那一辈子活在黑袍里的父亲都能恼羞成怒,怒到……杀了她?” 柯如悔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你看,你滔滔不绝地说我的事情,却不允许别人提到你的过去,因为你那伟大的控制欲么柯老师?你每天都有严格的时间表,早晨干什么,中午干什么,晚上干什么,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吃早饭,早饭吃多少克的面包,喝多少毫升的牛奶——这些都是你那杀人犯杂种老爸给你留下的烙印,你憎恨着它们,所以才打着所谓学术研究的旗号,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罪,通过掌控别人的生命来满足你那恶心的控制欲望。” 姜湖站起来,站得有些猛,他晃了一下,沈夜熙有些担心地拉住他的手臂,姜湖摆摆手,表示自己没关系。 “你了解?”柯如悔以一种很奇异的口吻问。 “你假装死亡逃脱,也只是厌倦了杀人这种方法了,你发现这样没有技术含量的野蛮事件不再能满足你内心的欲望。一方面你自以为能看透人心,自以为无所不能,另一方面你又背负着父母给你的烙印,挣扎而自我厌恶着,柯如悔,你也不过是个看不清自己看不清世道的可怜虫!” “你说的不对,j,恐怕这次的作业我要给你扣分了。”柯如悔勉强笑着,轻声说。 “我哪里说的不对?”姜湖歪过头笑了,伸手揽过沈夜熙的腰,后者虽然仍在气头上,也忍不住因为这个动作受宠若惊了一下,“你在干扰我们每个人的思维,你一手设计了闵言的闹剧,为了什么?为了让我知道你的存在?为了让我不安?因为这样能让你觉得,你战胜我了,你控制我了,是么?” 杂乱的脚步声和喧闹声响起来,姜湖知道沈夜熙叫的人就快到了,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至于你说的……原始野蛮的、充满掠夺占有意味的感情,我乐意接受。”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呆住了,姜湖轻笑了一声,放开沈夜熙,没事儿人似的退开一步,打开手电筒照着地上的柯如悔,对往这边赶的人说:“这里,就是这个,多起凶杀案的嫌疑人,闵言的那个什么柯老师,是重犯,带回去联系国际刑警,他们会很乐意接收的。” 柯如悔撕心裂肺地大笑起来,姜湖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盛大的夜色落幕了,这一宿,逃了两年的柯如悔落网,闵言被逮住,手下一群混混树倒猢狲散。安捷看着沉沉睡去的安怡宁,突然对翟行远说:“我老了,也想找个长久的人,将来能照顾她……” 翟行远被惊喜砸昏了头。 沈夜熙直到凌晨四点钟到家了,仍然浑浑噩噩地,脑子里只有姜湖弯起浅浅的微笑,说“我乐意接受”的模样。 姜湖觉得特别的疲惫,草草洗了个澡就打算去睡觉,却被自己房间里等着的某人的眼神吓着了,站在卧室门口,愣是进去也不是,出去也不是。 沈夜熙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来:“你说……你乐意?” 姜湖往后退了一小步,觉得这男人的表情有点危险,却被沈夜熙一把勾住腰,身体猛地被拉过去,炽热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像是要把他吃进去一样—— 76、第七十六章 你是我的 沈夜熙的手臂紧紧地拥着姜湖, 把他的身体整个包进自己怀里, 生涩而热烈的吻让姜湖有些喘不上气来,但姜湖知道,只要自己轻轻推拒, 这个人就会放手。他的拥抱和亲吻里表现出某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和小心翼翼,姜湖明白, 今天晚上自己又一次越过他擅自行动的事情,吓到这个人了。 他伸出手来, 轻轻地放在沈夜熙的后背上, 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也试图安抚着这个男人。 沈夜熙猛地抱起他,一转身扔在床上, 床垫被砸得尖鸣一声, 姜湖下意识地用肩膀撑了一下,往旁边轻轻一滚卸掉了冲力, 沈夜熙双手撑在他身体旁边, 眼睛极亮地注视着他:“一般人摔倒会用手去撑,是下意识反应,只有受过训练的人知道这样容易别到脆弱的手腕关节,用肩膀着地。” 他伸出手去摩挲着姜湖的下巴,有些苦涩地轻轻笑了一下:“看起来你爸好像教过你很多东西, 你拿枪的动作比局里外勤警官还专业,行云流水似的好看……可是这不代表我不会担心你,懂么?” 姜湖愣愣地看着他。 沈夜熙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么?” 姜湖摇摇头。 “因为我想……如果你不要我, 我却想偷偷地跟在你身后看看你,也会选择那个最高最近的地方。” 姜湖觉得他有点误会了:“柯如悔是……柯如悔是个变态,他不能和人真正地建立什么联系,也缺失了好多正常人会有的感情,他不能感觉到……” 爱—— “但是我不是心理变态,我能感觉到对你的感情。”沈夜熙用叹息一样低低的声音说,托着他的脸,手指拂过对方有些红肿的嘴唇,执起姜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脏上,“你知道我一转头发现你人不见了,是什么感觉么?” 姜湖呆呆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凑近,几乎贴着他的鼻子说出这话。 沈夜熙的手指顺着他的脸滑下来,一寸一寸地抚过他的皮肤,这暗示再明显不过,姜湖忍不住紧张起来。 “柯如悔是个很危险的人,他……”姜湖往后缩了一下。 “所以你一个人去找他,来保护我们?”沈夜熙的手钻进他松松垮垮地睡衣,“保护”两个字刻意拖长了。 姜湖的身体僵了僵,沈夜熙的手指好像带了火似的,他从未和人这样接近过,忍不住一把抓住沈夜熙的手腕。 沈夜熙停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姜湖的喉咙动了一下:“夜熙……”他不说话还好,一张嘴带着些许犹豫和无措低低地叫出沈夜熙的名字,沈夜熙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俯身压住他的肩膀,细碎的吻落在姜湖的嘴角,一路往下。 姜湖感觉得到他的迫不及待和小心翼翼,隐忍而温柔的,连压着他的身体都小心地微微撑起来一点,像是对待脆弱的瓷器一样。他忍不住想起许许多多和这个人在一起的细节,有生以来,好像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对待他,把他放在心尖上,敏锐地感觉到他最细微的情绪变化。 心脏蔓延出细细密密的酥麻,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情绪波动很小的人,怎样的心情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拾干净,然而这一刻,胸口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沈夜熙身体的动作似乎比他所有的言语更能表达他的感情。 耳鬓厮磨,十指相扣。 姜湖的睡衣从肩上滑下一半,带着水汽的皮肤在微弱的灯下闪着润泽柔和的光,沈夜熙的舌尖带着点青涩的情 色意味舔过他皮肤的纹理,眼珠异常黝黑,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姜湖的呼吸急促起来,漂亮干净的皮肤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粉红色。 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妖异。 沈夜熙叹息一样地低声说:“你是我的人。” 你是我的——你的犀利、强悍、脆弱、善良、乃至情动时的惊艳,全是我一个人的。 沈夜熙想,柯如悔是对的,姜湖这人太过平静,说话也好,做事也好,都带着那么一股子恰到好处似的刻意,柴米油盐平平淡淡地和自己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心情捂得紧紧的不让别人看见,用那种淡淡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稍微靠近一点,他就狡猾得躲开。 沈夜熙不知道这种感情已经在自己心里压抑了多久,它们横冲直撞,想要急切地寻找一个突破口,想要点着这个凉凉的人,不顾一切地占有他,让他全身上下都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甚至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因为太喜欢,而伤害到这个人。 空气都仿佛带了旖旎暧昧的气味,稳重的警队精英和自持的心理学者,在这个悄无声息地夜色里,狠狠地纠缠在一起,像是冥冥中有种力量,从一开始到现在,四季飞掠而过,情愫暗生,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沈夜熙的手指划过姜湖的后背,继续向下,碰到对方身上的火热,姜湖闷哼一声,微微扬起脖子,一把捞过沈夜熙的脖子,唇齿交缠,把难以抑制的声音都压回到自己的喉咙里。沈夜熙手指不停,任他拉着自己,沉迷于对方难得的主动。 忽然,姜湖猛地翻身起来,扣住沈夜熙的肩膀,把他压向软软的床垫,他眼镜早就摘掉,琉璃似的眼睛注视着对方,不再平静、不再漠然,起起伏伏着说不出的情绪,那么美,沈夜熙忍不住呆了。 姜湖轻轻地笑了,十指灵巧地拨开沈夜熙滚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我帮你。” 趁着对方最沉醉的时间,最有效率的出手,掌握主动权。沈夜熙不知该哭该笑:“浆糊,都在床上了,你居然还耍心眼。” 姜湖跨在他身上,调戏似的端起沈夜熙的下巴:“雄性动物的本能,各凭本事呗,这叫兵……兵什么……” “是兵不厌诈……呃。”沈夜熙的成语普及顿住,对方的指尖在他胸口上打着转,力道不轻不重,特别磨人。 “哎,兵不厌诈。”姜湖笑起来,微微挑起的眼角像是飞起来似的,斜斜地看着他。 沈夜熙喘了口粗气,低声问:“你会么?” 姜湖眉头倏地一皱,恶狠狠地抬头看着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动物,沈夜熙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伤对方自尊了,干笑两声。姜湖俯下身来,对着他的耳洞吹了口气:“我会不会,你一会自己就知道了。” “浆糊,”沈夜熙呢喃一样地说,“我刚刚有没有对你说过……”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是藏在了喉咙里。 姜湖一愣:“嗯?” 沈夜熙突然往旁边侧了一下身,随后按住姜湖的双手,用肩膀把他后背向上压倒在床上,干净利落,然后吹了声口哨:“我刚刚有没有对你说过,在实力面前,你心眼再多也没用,教你一次,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身体优先,脑子要适当地闲一会。” 他伸手从姜湖的手臂一直捏到腰,很贱很贱地笑着说:“不过小子,就你这小身板,还想……嗯?” “夜熙,我怕疼。”姜湖从善如流地改变策略,趴在床上侧过脸来看沈夜熙的眼神一改刚刚的强悍妖孽,显得有点可怜巴巴。 沈夜熙摸摸下巴,发现这人的腹黑本质在这个时候终于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他伸手探到姜湖身下,伸进他的内裤,再腹黑的人最脆弱的地方落在别人手里,也僵住了,眨巴着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沈夜熙笑了:“不会让你疼的,功课我都做好几天了。” 奶奶的沈夜熙,你丫作为一个人民警察,每天都在想什么呀?! 反正……虽然已经很晚了,可是天亮还早。 第二天姜湖不负众望地赖床了,沈夜熙醒来的时候,痴迷地看了这个缩着身体靠在自己身上的人一会,忽然意识到,这半个晚上姜湖没有醒来一次,睡得极沉,好像连翻身都没翻过一次。 沈夜熙轻轻地推推他,用很恶心的腔调贴着他耳边说:“宝贝,早晨了。” 姜湖眉头微皱,挥挥手,没理他。 这人平时睡得很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醒过来,而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楼下卖早点的,赶着上班的,甚至小区的清洁工人都已经开始除草了,喧嚣不止,他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 沈夜熙撑起自己的身体,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伸手轻轻地拢过姜湖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傻乎乎地笑了笑,然后拎过床头的手机,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打电话给杨曼。 压低声音问:“今天局里有事么?” 杨曼:“没事,盛遥刚打电话来请假。” 沈夜熙满意:“行,交给郑思齐他们吧,剩下的咱就不管了……嗯,对,我不过去了。” 杨曼乐了,明知故问:“姜医生呢?” “他今天不大舒服。”沈夜熙非常正人君子地说。 杨曼奸笑:“你得手了?” 沈夜熙:“嘿嘿嘿嘿。” 杨曼尖叫一声:“啊!八年抗战啊,沈夜熙同志你终于坚持到了最后拿下了敌人的堡垒!好样的!” 沈夜熙:“好说好说。” 杨曼:“好想看现场版嗷!” 沈夜熙回头往卧室看了一眼,冷笑一声:“你好想看什么?” 杨曼噎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忘形了:“不不不,我什么都没想看,沈队你看我纯洁的眼睛听我厚道的声音!别让我去扫黄打非组帮忙,那边昼伏夜出的皮肤都不好了,咱将来嫁不出去咋办啊是吧?我知道你肯定不忍心的,沈队你对待同志从来都像春天般的温暖,以后缺什么,尽管问我要!带剧情的不带剧情的,车震的s m的,要啥有啥!哈哈哈哈,没事我先走了,就这样,拜拜了。” 杨姐,你嫁不出去,绝对是自己抽的…… 77、番外二 盛遥 很久以前, 舒久觉得, 自己是个潇洒的人。 他有潇洒的本钱——英俊的外表,却不能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有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好的家世出身, 出生的时候,反正嘴里肯定算是含着把勺子的, 甭管那勺子啥材质。 可是遇到盛遥以后,他才发现, 自己这种“潇洒”, 其实有另一种说法,叫做“不着调”。 得天独厚是一种幸运,不过也只有和他一样无所事事的人才会羡慕这种幸运。 盛遥最近相当的忙, 忙得简直脚不沾地, 半夜里一个电话打过来,也得揉清楚眼睛, 穿上衣服转身就走, 整个人像一张绷紧了的弦。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有一圈重重的阴影,工作忙的时候晚上回来连饭都赶不上吃,碍着那点小洁癖,草草洗个澡, 倒头就睡,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 舒久觉得很心疼,而心疼的同时, 又忍不住深思。 要知道以前,“深思”这种东西出现在舒大明星心里的概率,简直比路上被五百万砸晕了头还小。 他吃最好的东西,坐最好的车子,镁光灯下无数人捧着,有些为了他的外表,有些为了他背后的家世。 浮华充斥着他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他一出门,就习惯性地带上一抹游刃有余的笑容,勾引着无数男男女女,一晌贪欢,或者……只是浅薄的迷恋。 他演过很多的人,包括俊朗的英雄形象,特警甚至私家侦探。 案情总是要扑朔迷离的,破案的过程总是要扣人心弦的,男主总是无所畏惧的,女配总是趋之若鹜的。但他从来不知道,真正查一个案子、为一个真相、替受害者讨一个公道,其实是那么琐碎的事情。 盛遥有时候下班时间仍然会坐在那里,四五个小时不动地方,一点一点地翻查着那些看似毫无关系的信息,试图从里面找出最细微的蛛丝马迹,累了就揉揉鼻梁,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十分钟以后起来继续做。 他会出去一整天,游走在那些潜藏在社会角落里的线人中间,一身酒气,一脸疲惫厌恶地回来,为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 他目睹生命和死亡,最病态的心理,最晦涩的人性。即使盛遥有空就会为了保持体形而运动,可是抱着他身体的时候,舒久还是感觉得到他那突出的、嶙峋的骨头。 盛遥昨天晚上接了个电话以后,突然脸色大变地跑了出去,舒久一个人睡不着,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等他,翻了两页书,然后突然提起电话,按到盛遥那一页,犹豫了一下,没有拨出去,又翻到下一页,拨号,电话很快接通了。 一个低低的男声传来,带着一点笑意,也有点无奈:“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老爸。” “不容易哟,你还记得你有个老爸?在哪个美人那乐不思蜀呢?” 舒久笑起来。 “怎么了,你惹麻烦了?”果然父子连心,对方很快听出他情绪的不对劲。 “老爸,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对方有点吃惊,顿了顿,才讶异地说:“你认真的?” 舒久弯起腿,伸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老爸怎么办,我突然发现我男人太强悍了,我自己好没用。” “嗯……这回是个男的?真难得,你不自我感觉良好了么?” “是呀,以前觉得不错,是因为没对比,可是现在我怕再这么没用下去,他就不要我了。”舒久停顿了一下,苦笑,“我不想拍戏了,凑热闹的行当,玩票就算了,干不了一辈子,狗仔那么多,我连个光明正大追他的机会都没有。” 舒久的老爸在电话那头泪流满面地想,自己等这败家儿子这句话,已经有多少年了?他突然很想看看儿子嘴里这个强悍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硬是把一个浪荡了二十多年的骨灰级闹心的不孝子给降服了! 舒久跟他那在地球另一边的老爸聊了很长时间,毕竟比不过时差党,最后还是等不下去了。 挂了电话没有一会,就一头歪倒枕头上睡着,盛遥仍然没有回来。 等舒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盛遥把被子给他盖好了,衣服也没脱,蜷在沙发上。 舒久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盛遥像是累极了,被搬动都没醒。 这任性的大明星在和盛警官相处的几个月里,突然间学会了“心疼人”“照顾人”等等的技能,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悄悄地把门合上,梳洗一下去厨房做早饭。 路过客厅的时候,他一偏头,正好看见墙上正中间,两个人的约法三章,舒久苦笑了一下,伸手扯了下来。 盛遥被手机上的闹铃闹醒的时候,在床上挣扎了整整五分钟,觉得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和床单的相思之苦,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空白。他坐起来,感叹一声自己真是老了,再也不是大学时候跟一帮人通宵打dota、第二天还上蹿下跳神采奕奕地去上课的小青年了。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一开门,一股香味飘出来。盛遥微微清醒了些,感慨,舒久真是越来越贤惠了,晃晃悠悠地进了卫生间,把自己洗涮清楚出来,眯着眼睛,又半睡不醒地钻到厨房,靠在门口,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地问:“要我帮忙不?” 舒久顺手递过一个盘子,揉揉他有些乱翘的头发:“乖,端走。” 盛遥“哦”了一声,飘走了,老老实实地坐在餐桌旁边,眼观鼻鼻观口地,睁着眼睛补觉。 “你怎么才睡两个小时就起来了?”舒久弄好东西,收拾好厨房坐在他对面,一番动作无比娴熟,欢快地在从不学无术到人妻的道路上奔跑着。 “唔……”盛遥勉强撑开了往一起黏的眼皮,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怕今天局里还有事。” 舒久轻轻地笑了一下,盛遥却觉出点不对劲来,皱皱眉看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 安静? 舒久叹了口气,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率加快了,放下筷子,坐直身体,迟疑了一下,把自己刚刚从墙上撕下来的那张“协议”拿出来,放在桌上。 盛遥愣了一下,也放下筷子,脸上下意识地浮起一抹笑容:“怎么,合约到期了么?” ——第三,约定好聚好散,再聚不难,大家都是成年人,可以保证身体清洁,但是请不要过分苛求对方的衷心,谢谢合作—— 盛遥的睡意忽地就被吹散了,那一瞬间,他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块很硬的石头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倾吐不出,堵得心口闷闷的疼,却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当初说好的,好聚好散,不要过分苛求对方的衷心。 舒久看着他不说话,想要捕捉到他完美的笑脸后面,哪怕一分一毫的裂缝。 可他失望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盛遥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不问原因,不问理由,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问过,现在他仍然不问。舒久的目光落在合约第二条上——不得干涉彼此的隐私——可你就……不在乎到,连问一句都觉得多余么? 这一顿早饭吃得,相对两无言,吃完以后,盛遥收拾起碗筷,想了想,偏过头对他说:“要么这样吧,一会我给局里打个电话,昨天该抓的人也抓住了,后续工作大概也没我们什么事,没事我就不过去了,请一天假,帮你把东西整理了?” 舒久藏在桌子底下的拳头倏地握紧了,他想这个笑眼弯弯眉目灵动的男人,到底有心没心,这么长时间,对自己就连一点点的感情都没有么?哪怕养只小宠物,到底是个里出外进会喘气的活物,突然没了,心里也会空一块,他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入不得盛警官的眼么? 不想这样下去,只是想要有一个正正经经地追求你的机会,我们从拉手亲吻和约会开始,而不是这样自欺欺人的同居关系,只是肉体上的交往。 我想离开这个闹哄哄的娱乐圈,试着做些正经的事,试着发展我自己的事业,不再荒废年华,然后变成一个足够好、足够配得上你的人,好好地和你在一起,如果有可能……一辈子。 “阿遥。”舒久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正常得不会再正常的表情。 舒久惨淡地笑了,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很多人喜欢过他,他一个一个的都没有放在心上,从未在意过,如今他喜欢上一个人,对方却也这样不在意他。 果然是因果报应。 收拾完碗筷,盛遥打电话到办公室里,顺利地请了假,得知今天连头儿都翘班了,于是更加心安理得。帮舒久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列出清单,然后细致地打包。盛遥觉得他蹲在地上帮舒久打包的时候,心里放得空空的。他自嘲地想,这可太难看了,从来都是旧情人纠缠自己,这回,居然轮到他想要去纠缠这个木然地跟在他身后的男人。 他一直承认,跟舒久在一起的日子,是他最轻松的日子。无论是这个人老练的挑逗,或者笨拙的讨好,还是一刻不停地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都像是有魔法一样,让他的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这种相近和相通,永远不会在他和苏君子之间出现,他自己总是小心翼翼,知道那人有妻子有女儿,摒住呼吸似的不敢走近一步;也不像姜医生偶尔帮他做心理疏导,姜湖是个称职的心理医生,可也仅此而已,他懂自己,就像懂所有人。 逢场作戏,露水情缘,萍水相逢为起始,而后聚散随缘,各奔东西以后再去寻找下一个聊以慰藉寂寞的地方。全世界每个角落都能随遇而安地停歇,可是没有家。盛遥想,而现在,舒久就要走了,对方是个天生的浪荡子。 他觉得,自己真的不舍得这个人。 可盛遥的不舍得,也就只是表现在为了他请一天假,拖着很疲惫的身体帮他打包收拾行李,就像当初,对君子的牵肠挂肚,也永远只是一句——你回家吧,我替你做。 仅此而已。 盛遥拉上最后一个包的拉链,坐在一边,舒了口气:“弄完了,东西有点多,要么我开车送你回你那里吧,会不会不方便?” “不方便”指的是这大明星万一被人看见,拎着一大堆行李被一个陌生男人送回家这镜头,会不会上娱乐版头条。 舒久说:“没事,我已经打算隐退了,昨天打电话回去,跟我父亲说好回家接手一些家里的事务。” 盛遥有点惊讶,随即笑了:“挺好,娱乐圈总不是能混一辈子的地方。” 舒久沉默,他看着盛遥脸上那种包容的、理解体贴的笑容,突然觉得特别扎眼,他不接话,气氛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盛遥站起来,把奔着尴尬去的气氛给拉了回来:“走吧,中午出去吃,算是散伙……”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猛地被舒久一把压在柜子上,激烈而没有任何技巧的吻落在他嘴唇上,带着些许撕咬的味道。 盛遥用胳膊肘顶住他的胸口:“你……”他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眼前凑得极近的这男人眼圈是红的。 “我知道我不够好,”舒久深深地吸了口气,放开他,小声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人。” 盛遥愣愣地看着他,舒久举起他们两人之间的那张协议:“阿遥,我不想要这个,我想要你……”他拉住盛遥的手臂,手指扣得紧紧的,“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盛遥:“什么机会?” “等我变成一个配得上你的人,等我正式地追到你。” 舒久的目光直直地看进盛遥的眼睛里,盛遥一震,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眼睛里看到过这样认真的神色,他不说话,舒久更紧张了,抓着他的手指爆出了青筋:“我……能有这个机会么?” 盛遥把被他弄乱的头发和衣襟稍微整理了一下,歪头笑了:“我要是不答应怎么样?” 舒久张张嘴,颓然低下头去,像只被冷水浇了满头的流浪狗,宽阔的肩膀缩起来,黝黑的眼睛倏地暗淡下去,半晌,他才抬起头来,蹲下去拖地上盛遥帮他收拾好的行李,勉强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那……那我……我不打扰了,对不起,你当……” “没听到过”这四个字,干巴巴地卡在他喉咙里,舒久努力了几次,都没能说出来。 盛遥却叹了口气,弯下腰去摸摸他的头发,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你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了?” 舒久猛地抬起头来,那人桃花眼微弯,潋滟一片,看惯了的坏坏的、满不在乎的笑容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说:“你要回你老爸那,带点日用品路上用就行了,这么多东西,拿着也费事,就先放我这吧,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给你留着客房。” 舒久一把抱住他的腰,趁机把脸埋在他身上,偷偷地把眼角冒出来的液体抹去——亲爱的,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温柔啊。 78、第七十八章 审判者 一 姜湖最近的中文进步得挺快, 主要原因是一个礼拜以来, 他白天都比较精神,又没什么别的事情做,于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宅在办公室里看中文教程。这人确实聪明, 以前没精力,现在精力有了, 五六天的功夫,一本成语小词典轻轻松松就背了个七七八八, 虽说也只是机械背诵, 不算熟练运用,偶尔也能从他嘴里蹦出个四个字的词。 当然,姜湖是死也不会承认, 最近因为沈夜熙在身边的缘故, 晚上的睡眠安稳了好多,已经好多天没做过噩梦了。 当时因为姜湖养伤, 沈夜熙作为一个好客的主人, 把比较大、阳光比较好、床比较软的主卧让给了他。鉴于现在他已经不是“客人”了,于是沈夜熙乐颠颠地搬着自己的床铺回归了他软绵绵暖烘烘的大床,搂搂抱抱耍流氓之举已经炉火纯青,偶尔擦枪走火还能……嗯,是吧, 大家都懂的。 盛遥最近突然变成良家妇男了,当然恐怖游戏还是照打,玩笑还是照开, 不过人却看起来稳重了些,桃花眼不再四处乱放电,和路人打情骂俏的事情是没有了。这个变化,是有一天杨曼闲得没事做,去招他的时候发现了。 那天杨曼伸了个懒腰,凑上去对着盛遥吹了口香风,捏着嗓子说:“公子,今日奴家佳人有约,可是沈恶霸不肯怜香惜玉,扔给奴家一打报告,如何是好?奴家不依——” 盛遥点点头:“成,你要约会先走吧,放那一会我帮你弄好。” 杨曼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 盛遥抬头看了她一眼:“嗯,怎么了?” 杨曼伸出手指着他:“你你你你不是应该说‘小生得美人垂青,三生有幸,不知美人何时以身相许’之类的么?” 盛遥带着笑意看着她,吐出三个字:“从良了。” 杨曼一口狗血喷了三尺高,半身不遂神志不清地飘走了,一边飘还一边念叨:“盛遥从良了,盛遥从良了,盛遥他居然说他从良了……” 说来不知道是巧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就在这时候,传达室的小张在门口敲敲门,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然后走近来扔给盛遥:“给你的……” “嗷——”这是一帮浑身闪烁着八卦之光的同事们,好几道意韵不明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过小张,小张赶紧摆摆手:“别误会,不是我送的,盛大美人,在下已经心有所属,对你真的没啥想法!那是花店刚送过来的,我瞅那送花的小弟被咱局里这森严庄重之气镇住,在门口徘徊半天了,就替你收了。” 沈夜熙唯恐天下不乱地从旁边走过,意味深长地拍拍小张的肩膀:“孩子,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错误的开始,你就招了吧,咱盛美人魅力大,没人笑话你的,真的。” 小张悲愤——苍天啦,老子冤枉,老子是直的! 从此某人虽然不在某人身边,但是给某人的鲜花攻势一发不可收拾,玫瑰一天一大捧地往办公室里放,窗户开着,整天招蜂引蝶的,弄得大案要案组活像玫瑰培养室,非常销 魂。 沈夜熙看看没人注意,凑到姜湖耳边,笑得贱兮兮地问:“你喜欢花不,咱工资不高,这点钱还掏得出来——” 姜湖的脸“腾”一下红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挤出几个字:“你要是喜欢,就甭拐弯抹角了,直接说出来呗,我又不笑话你,人说女为那啥者整容,整容我就不要求了,给你整朵花戴,还是没问题的。” “啧,小孩,老嘴硬,别学安怡宁那丫头片子,多伤感情啊。”沈夜熙表示不和他一般见识,此人反攻不成,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每次被逗起来,平时的淡定就变浮云了。 沈夜熙对此十分满意,你说你淡定就跟别人淡定呗,跟你自己男人瞎淡定什么,于是私下里“媳妇”“小媳妇”“老婆”“宝贝”之类让人血溅三尺的称呼时不常地就冒出来,一天到晚致力于让姜湖炸毛这一伟大工程。 姜湖这人,本来有点绵,字典再背三四本也伶牙俐齿不起来,然而短短几天,居然在沈队的不屑挑逗下,口语顺流了不少,不那么像新闻联播广播员了,偶尔也能冒出几句颇有办公室特色的损人话来。 唉,不过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实力决定位置,浆糊也就在口头上占点便宜了,没出息啊没出息,不知道他那雇佣兵老爸要是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阿弥陀佛,老爸,希望您老人家早点投个好人家。 安怡宁最近很勤奋,不知道是不是被上次的事情刺激到了,现在跑健身房跑得比沈夜熙还勤快,致力于变成继杨曼之后的新一代猛女,逛街什么的事情现在找不着她了,除了和现在这个,已经被老爸们承认了的正大光明的男朋友约会之外,安小姐基本上是上午练格斗,下午练打靶。 很快,常年生活不规律,且闲下来的时候大多比较懒比较宅的办公室各位,在安怡宁的带领下,掀起了新一轮的锻炼热潮。连姜湖都被拖过去练了几次,让众人比较吃惊的是,姜医生虽然带着副眼镜,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近身格斗技巧居然有两手,当然,也就只是两手,对付对付普通人还成,对付沈队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好吧,姜医生顺顺毛,真的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而且这一点点的场子,在靶场还总是能找回来的,盛遥杨曼苏君子安怡宁等几个围观群众抱头痛哭,自己一人民警察,居然还不如一个近视眼的心理医生瞄得准。沈夜熙才知道姜湖说的“安叔也输给我半环”这句话不是吹的,因为他自己也输了。 满场嘘声,沈夜熙摇摇头笑了,一回头,正看见刚刚赢了他的人带着点得意挑衅的笑容看过来,比起他平时沉静更多了些跳脱飞扬的味道。 沈夜熙看得呆了片刻,觉得……嗯,输了也值得,人家古代周幽王为了褒姒还烽火戏诸侯呢,自家这个好哄,不用下那么大本钱,输他一场打靶就很欢乐了,再说人家技术好,自己也输得心服口服,反正……反正那什么的时候,枪使得再好也不管用,远程攻击什么的都是鸡肋啊鸡肋。 沈队一脸正直地在心里淫 荡着。 天气渐热了,闵言的事情尘埃落定,知了茶楼被众人翻了个底朝天,这才知道,所有来帮客户做过心理咨询的这些心理咨询师,都只是兼职,据说是出于mark的私交,没事了过来喝喝茶挣点外快。 可是说起mark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却真的没人知道了。 这人抓是抓住了,可就像是一个漆黑的盒子,让人怎么都参不透他的内里。另外,郑思齐他们查出来,当初黑岚案里的那个幻想症患者宋晓峰,也是知了茶楼的主顾之一。他曾经用来指着盛遥的那把枪是什么来路,到现在大家也没弄明白,现在看来,多半也是和柯如悔有关系了。 柯如悔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噩梦,看不见别人的好,却总是最善于挖掘人内心最隐秘最晦暗的地方,乐此不疲。 这些结果,姜湖没有主动问,沈夜熙也都压在心里,没告诉过他。 好不容易每天晚上抱着他的时候,不用看着他被噩梦一阵阵的惊醒,人也精神了好多,何必拿这些破事让他挂心呢?姜湖只是个人,虽然平时总是静静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但是不代表他真的万能到能替所有人背下所有的东西。 别人不心疼,沈夜熙却是心疼的。 一个礼拜就在这样无所事事的打打闹闹里过去了,没事的时候,大家都尽量让自己高兴些,快乐是一种能量,积累多了,才能用来调动起勇气,去对抗那些肮脏黑暗的事情。 然后美好的、不用加班的周末就要来了。 盛遥下载好了仍然很血腥暴力不和谐的新游戏,欢快地收拾好东西准备转移阵地回家再战,临走冲着众人挥手:“此人已死,明后两天有事烧纸嗷!” 安怡宁把拳套收拾好放在桌子底下,对沈夜熙挑衅说:“沈队你等着,回家我让我老爹给我来个特训,总有一天打败你!” 小丫头片子——沈夜熙挥挥手,非常不屑。 姜湖非常想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一句——姑娘你加油,我跟你同仇敌忾。 转眼人都走光了,沈夜熙转过头来,对姜湖笑起来,蹭过来搂住他:“宝贝,呃……” 姜湖给了他一肘子。 沈夜熙往后退了两步,面子起见,硬生生地把一声惨叫憋在了嗓子里,心说青了,肯定青了。哀怨地望着姜湖:“你你居然下这么重的手,真是谋杀亲……” 姜湖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沈夜熙“咕嘟”一声把最后一个字咽下去了,因为他觉得他要是真的说出来,姜湖恐怕就要扑上来将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了…… “真是不懂怜香惜玉!”沈队改口。 虽然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说出这句话来,挺有西伯利亚小寒风吹过的效果,不过好在他家浆糊还真就吃这套,果然脸色就缓和了。 “哎哟喂,疼……”沈夜熙装模作样地弯下腰去,眨巴着眼睛看着姜湖,“真疼。” 姜湖撇撇嘴,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你丫就使劲装吧——看着沈夜熙可怜巴巴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过去:“我看看。” 沈夜熙就掀衣服。 姜湖眯起眼睛,琥珀色的眼睛溜溜地在他柔韧匀称的腰身上打了个转,摸摸下巴:“嗯,不错,细皮嫩肉……” 沈夜熙:“那是那是。” “……够炖一锅的了。”姜湖慢悠悠地说。 “去你的!”沈夜熙笑骂,把衣服放下来,转身去拿车钥匙,“门口等我,咱回家了。” “咱回家了”四个字就像是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打在姜湖心上,有种麻酥酥的暖和,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沈夜熙大大咧咧地往外走,要把车子开出来,刚打了火,手机响了,他心情正是极好的时候,乐呵呵地接起来:“喂?” “沈队,柯如悔跑了。” 沈夜熙脸上的笑容倏地就凝固了:“你说什么?”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靠他妈的这丫什么构造啊,据说是他突然倒在地上抽筋,知道他是危险人物,怕是有诈,专门找了几个兄弟看着他,我靠……” “看着他的人呢?” “谁知道那几个哥们儿怎么了?有呆呆傻傻的,有浑身是血到现在还没缓过来的,不行我得去医院一圈,还不知道怎么交代呢。” 沈夜熙的手握紧了电话,缓缓地把车子倒出去,压低声音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国际刑警那边通知到了,莫局,然后就是你了……” “能压着先替我压着。”沈夜熙透过车窗看了一眼远远站在门口等着他的姜湖,“压不住了再说。” 那个人好不容易能睡几天安稳觉,真的不想让他再操心了。 79、第七十九章 审判者 二 姜湖上了车, 沈夜熙没事人似的跟他闲扯:“晚上想吃什么, 路过超市顺便买了。” 姜湖想了想:“嗯……水多的。” 沈夜熙笑了笑:“莴笋行不行?” “行,用鸡蛋炒。” “老吃鸡蛋,迟早吃成笨蛋。” “鸡蛋里蛋白质丰富。”姜湖一本正经。 “傻蛋白痴和弱智?”沈夜熙逗他。 “你才……”姜湖带着点笑意偏过头来, 这一眼却定在沈夜熙脸上,顿住话音, 皱皱眉,看着他。沈夜熙叫他看得有点心虚, 摸摸自己的脸, 勉强笑笑:“怎么了,脸上有东西?” “出什么事了?”姜湖问。 靠了,学心理的人真讨厌。沈夜熙腹诽, 故作无辜地问:“啊, 什么什么事儿?” “你看你的手指头。”姜湖用下巴点点沈夜熙黏在一起的死命的互相蹭的食指和拇指,后者飞快地分开了, 又接着说, “你刚刚笑的时候没发现嘴有点往右边歪么?” “是么,昨天晚上没关窗户风大,吹的吧?”沈夜熙干笑两声。 “还是歪的。”姜湖用食指第二个关节推推眼镜,“还有如果你真无辜的话,一般来说, 会先做出个茫然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再问问题,你刚刚说话的时候, 眼睛先往下看了一眼,才抬起来看着我,中间眨了四次,你知道人的眨眼频率一般……” 沈夜熙叹了口气:“浆糊,世界上要多点你这样的人,离婚的概率得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姜湖挑挑眉,点点头,转过脸去:“哦,那我不问了。” 他脸上一片平静,可心里却是有点堵的,姜湖终于明白了,自己隐瞒事情的时候,为什么沈夜熙会那么难过。有的时候,对于别人的事情,我们心里有谱,但是不多问,是为了尊重对方,可是那个人……他不是别人。 他是那个会让人心里牵挂,每天分走自己最多注意力的人。 沈夜熙把车子停在超市门口,歪头看了看姜湖,这人脸上跟罩着层什么东西似的,喜怒哀乐都不露出来,看着好像没什么,可是他就是觉得,姜湖有些不高兴,整个人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压抑,于是伸手抓乱他的头发:“怎么了,不高兴了?” 姜湖想自己确实是不高兴了,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味道:“没有。” “去你的。”沈夜熙挥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别人我说不好,还能不知道你?”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刚刚有个同事给我打电话,关于一个队里以前办过的案子的事,嗯……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他们也没查清楚,这不是糊里糊涂地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么,叫我先别说出去。” 沈夜熙抓抓自己的头发,拉着姜湖的领子把他从车里拖出来,在他还没站直之前拍了拍他的后背,力气有点大,把姜湖拍得整个人往前倾斜了一下,沈夜熙揽住他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问:“老那么多心,嘿嘿,宝贝,知道你为什么……老不行么?” 姜湖立马炸了。 沈夜熙伸出另一只手出来,牢牢地按住他,继续用那种很暧昧很暧昧的语调说:“你丫有精力全都转心思去了,多消耗体力啊,瞅瞅你这小身板,这骨头多得都硌人。” 姜湖挣扎不行,瞪他。沈夜熙就想一口亲下去,想起来毕竟也算公共场合,于是忍了,看着姜湖泛起一点粉红的脸颊,伸出手臂:“别磨牙,给你咬。” 那么一瞬间,姜湖是真的想咬他来着。 一路打打闹闹地回了家,沈夜熙笑嘻嘻地把姜湖从厨房推出去,这才松了口气,卷起袖子来洗菜做饭——这小子,真他妈的精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那狗鼻子闻出不对劲来,糊弄过去还真不容易。 沈夜熙摇摇头,轻轻地用菜刀削掉莴笋的皮。 他才放松下来,腰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沈夜熙心里一紧,顺手按了,然后对着厨房上柜子上的玻璃反光照了照,好好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觉得没问题了,才从厨房探出个头,对屋里喊:“浆糊!” “啊?” “鸡精快没了,出去买一袋去。” “鸡精……现在出去?”姜湖晃悠过来,打了个哈欠,“非放不可么?” “快去,等着用呢。”沈夜熙翻了他一个白眼,“那是我非要放么,也不知道哪个小王八蛋嘴那么刁……” “我觉得不放可以呀。”姜湖懒洋洋地走进厨房转了一圈,捏了片生的西红柿片叼走了,指指沈夜熙的手机,“你手机震动呢。” 郑思齐你大爷,沈夜熙想。 没办法,只能“哦”一声接起来,没等对方说话,就不由分说地一通嚷嚷:“去你的,大热天的,不借!” 郑思齐被噎得一愣一愣的:“啊?” “老王不是我说你,咋越活越回去了呢,有点鸡毛蒜皮的事就借人,我们组的人出去一个个正气凛然的,拿出去不是那么回事,你们扫黄打非的钓鱼那勾当别找我们。” 他说着,偏头瞪了姜湖一眼,一只手捂住电话:“还不快去,上回就有一次炒菜没放鸡精,你丫两筷子就不吃了,我还不知道你——懒死得了,就小区超市,才几步路?” “哦。”姜湖晃荡出去了。 沈夜熙听见门响,这才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对那头一头雾水的郑思齐说:“我不是让你压着这事么,你丫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啊?”这是无辜的郑思齐同志。 沈夜熙突然想起来,其实老郑同志完全不知道,姜湖是住在自己家里的,深吸一口气:“啊啊啊什么,你乌鸦?说,什么情况。” 姜湖脸上懒洋洋的表情,在出门以后就消退了干净,他转到楼后边,从兜里拎出手机,打给了莫匆。 “小姜?” “莫局,问你件事,柯如悔是不是跑了?” 莫匆一愣:“你知道……”三个字一出口,莫匆就后悔了,老头子不愧是老狐狸一只,皱皱眉,“你小子诈我?” 姜湖也没否认,轻轻地说:“那就是是了。” “小姜,你听我……” “行,我知道了,莫局你放心,我有分寸。”姜湖打断他,顿了顿,又说,“夜熙不想让我知道,你就当我没打过电话,瞒着点。” 随后挂了电话,莫匆看着手里一阵忙音的电话,眨巴眨巴眼睛。 安捷正好经过:“怎么了?” 莫匆顺势搂住他的腰,扑上去蹭了蹭:“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作为一个马上要死在沙滩上的前浪,我感到压力很大怎么办?” 安捷嘴角抽了抽。 柯如悔就像是一朵乌云,黑沉沉地压在每个知情的人头上——千万别让他知道,千万别让他知道我知道……这年头,想安安心心谈场恋爱,怎么都能那么揪心呢。 这朵乌云就一直压在几个人的心里,一个月过去了,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一个半月过去了,仍然没发生什么。 他就像已经回到地狱,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日子平静得让人看不到那些汹涌的暗潮。 直到已经感觉到了秋凉,炎炎夏日被一场雨浇灭了温度,人们开始把自己包裹严实,匆匆走过。 先是盛遥上网的时候偶然跳出来的一条新闻,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还开玩笑似的对众人说:“桐城有个变态杀人案,死者居然还是个同行嘿。” 众人应和一声,谁都没往心里去,没过几天,又一条新闻跳出来——逾西市刑警队一警察神秘死亡,疑似连环杀手。 接着是一条又一条的新闻——华南市,靖江市,甚至在十来天以后,本市出现第一起执法人员被谋杀事件。 开始人人自危。 警局的气氛凝重起来,一早,莫匆亲自敲门找到他们办公室:“都跟我到会议室来一趟。” 莫匆脸色从来没这么正经过,这帮平时没上没下的也忍不住跟着他紧张起来。一进会议室,就觉得里面气氛异常阴沉,几个不认识的男人围坐在那里,一股呛人的烟味飘出来,烟灰缸里一片狼藉。 莫匆简短地给众人做了介绍:“桐城的李景荣,逾西的孟嘉义,华南的魏余,还有靖江的冯纪,各地的精英都过来协助破案了,这是我们本局的大案要案组,大家都坐吧。” 草草算是认识了,莫匆坐下来,双手交握在一起,撑起下巴,沉声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人——” 他把一张报纸推出来,上面用醒目的标题写着:多起执法人员被杀事件,是变态杀人狂,还是另有黑幕? “有消息说,这个人最近已经流窜到本市。”莫匆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推出一张照片,“d区分局的刑警张小乾,就是前天殉职的那位,详细资料,怡宁你一会去查一下邮箱,我知道的都给你发过去了。” 安怡宁点点头。 “从案发时间阶段来看,这个凶手从一个地方流窜到下一个地方的时间大概是十到二十天,算起来犯人有可能还在本市,我们要抓紧时间,这次是联合办案,希望大家能和其他地区的同志好好合作。” 气氛有些压抑,稍微停顿了一下,莫匆叹了口气:“我希望大家对待这次的案子,要比以往更加慎重,毕竟这是针对执法人员的,处理不好的话,很可能出现骚乱。如果连保护这个城市的人都失去安全感,开始惶惶不安,那……” 普通市民还有什么能依仗的呢? 80、第八十章 审判者 三 执法者审判罪人罪行, 谁又来审判执法者的罪行呢? 这一年夏天异乎寻常一般地短, 仿佛忽悠就过去了似的,前一天还如日中天似的繁盛的植物,一宿夜雨, 立刻倾颓了大半,多少有些盛极必衰的哀痛。 其实山川草木春去秋来, 本来是没什么感情的,落在有心人眼里, 却总觉得是些暗示。 暗示这一刻太过幸福, 让人忧于盛极必衰,仿佛心里难以安定下来似的。 姜湖觉得,以前自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个眉头的, 当初和安捷偶遇的那次公路旅行, 是柯如悔才失踪的时候,他出来散心, 意外被大雪堵在路上整整两天。很奇异地, 那时候没有畏惧、没有忧虑,甚至还欣喜于多了一个趣味相投的朋友。 那时他觉得世界上再脏再险恶的人心自己都已经看过了,再美再人迹罕至的美景也都走过了,在这么一个危险又壮观的地方,把命送了, 其实也没什么。 当时营救人员到来以后,坐在直升飞机上,安捷才松了口气, 对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似的,觉得自己什么都有过也什么都失去过,什么都看过,没什么好牵挂的了,一年到头在全球到处流浪,哪危险往哪钻,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有个人拴住了我,于是我变得怕死了。”靠在软软的垫子上,一只手搭在胸口,安捷有些虚脱地说,“有了牵挂,心理素质就变差了,现在心率还没降下来呢,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要是真的阴沟里翻船,就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女儿怎么办,他怎么办……” 那种心里有牵挂,提心吊胆,担心对方,又担心自己万一不在了,那个人怎么办的心情,姜湖突然就明白了。 幸福太让人留恋,小心翼翼地捧着护着,还唯恐不够。 沈夜熙作为地头蛇,在大家一致支持下,暂时作为这次联合行动的负责人,他接过手来,第一个命令就是,从现在开始,无论是调查还是抓捕行动,任何人不能单独行动。 说完目光已有所指的特意在姜湖身上停顿了一下,问:“大家对这个有异议么?” 当然没有异议,现在每个调查员都有可能是凶手的猎杀对象,安全是要首先保证的。 沈夜熙点点头:“好,没有异议,那这一条就要坚决执行,也请大家互相监督。”——他怕一个人看不住姜湖这有前科的混蛋。 他转过头,对外市来的几个人说:“我知道各位到本市很不容易,但是咱们现在没时间多熟悉,也没时间招待你们,等案子结束以后,保证由我做东,再补给各位一顿接风宴。虚的假的咱先不来了,来了就是一家人,兄弟我能力有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者得罪的地方,都是大老爷们儿,甭藏着掖着,当面说出来就行。” 几个外地来的警官自然也都是精英,所谓“精英”,就是干活的时候能独当一面,但是不一定很好相处,也不一定服管,与其到时候办事的时候出幺蛾子,不如提前把该说的话说开了,沈夜熙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一扫,让每个人都看到他的认真:“不过咱丑话说在前边,这案子各位比我知道得清楚,有多重要、时间有多紧急,不用我废话,大家都以大事大局为重,谁要是做出点什么不爷们儿的事——” 他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那也别怨兄弟翻脸了。” 四个外来户对视一眼,孟嘉义是年纪最大的,这老警官做刑侦队长风风雨雨一辈子,已经打算混吃等死地退休了,临了临了来了这么一出,死的刚刚好是他看好了的接任者,没办法,老爷子也只能亲自出马。 孟嘉义清清嗓子点点头:“沈队,我们既然来了,一切按着你们这的标准和规矩来,咱们是办案的,不是搞内部矛盾的,这点你放心,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地方的,但是我说句卖个老的话,谁要是扎刺,我第一个不饶了他。” 沈夜熙:“那多余的废话我也没有了,咱们把各自知道的信息都交流一下。”他冲安怡宁点点头,安怡宁站起来把一打刚刚打印出来的材料发下去。 “李队,第一起案子是在桐城发生的是么?” 李景荣点点头,从兜里掏了盒烟出来,四处看了一圈,目光特意在两位女士身上停了停,看见没人反对,才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开始说:“事儿就发生在我的辖区里,那天晚上下班都半夜了,突然局里打电话,把我叫起来,说是出事了。当时也没说清楚,我就带人黑灯瞎火地赶过去了,过去一看,死者居然是个熟人,叫周敏……是个姑娘,才三十出头,还没结婚,刚从别的地方调来,空降到我们那,平时雷厉风行,有点像假小子的那么个人,身手很好,平常几个小伙子不一定打的过她。” 他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的是苏君子,正好翻到周敏案发现场的照片——是一条细窄的小巷子,旁边有个垃圾桶,不知道是不是发生过打斗,垃圾桶被推倒了,垃圾什么的散落了一地,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直挺挺地倒在路边,几乎是全 裸的,眼睛大大地睁着,脸上惊恐绝望的神色还没有退下,手脚都看得到有淤青的痕迹,最恐怖的是,她的肚子被生生地抛开了,内脏流了一地,心脏的地方空空荡荡的,旁边一个被活生生的掏出来的心脏就落在离死者身体不远的地方。 旁边的一面墙上,用死者的血写了两个字——审判。 李景荣的目光在惨不忍睹的照片上一扫而过,好像不忍心再看似的:“她的东西、乃至衣服都不见了,现场我们翻遍了,附近的垃圾箱里也没有,这地方太乱,根本分辨不出来有用的痕迹,尸体上有捆绑的痕迹,还有……被侵犯的痕迹。” “dna呢?”沈夜熙问。 “没留下,”李景荣摇摇头:“她家住得比较偏僻,每天都要经过那么一条小路,正点下班还没什么,正好那天因为一个盗窃团伙,下班晚了,她仗着身手好,自己又是警察,也从来没在乎过……其实……其实她要是提一声,大伙儿肯定就让她先回去了,谁想到……” “李队,这个地方,是溅上去的血迹么?”盛遥突然指着相片的一角问。 “嗯,是,你想问是不是第一现场吧,对我们确定,这是第一现场。” “这地方平时没人么?”盛遥又问。 “这条路走的人少,不过走到底是条街,如果我们平时下班的那个点钟,就算没人,一个人这样死了,那动静也绝对不会没人听见。”李景荣缓缓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个凶犯不是监视了她很多天的,就是……和那天那个盗窃团伙有关系的人。” “盗窃团伙的相关情况,涉案人员名单能传过来一份么?”沈夜熙问。 李景荣点点头:“我一会打电话过去,那个是安……” “安怡宁,李队,你联系一下,材料什么的我去整理就行了。”安怡宁接过话头。 姜湖趴在桌子上,仔细研究几张犯罪现场的照片,半晌没吱声,这时候才插嘴:“这个……不是冲动型犯罪,或者随机犯罪,凶手很愤怒,动机应该是私人性的。” 李景荣一愣,转过头去,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沈夜熙轻咳一声:“这位是姜医生,咱们的……犯罪心理学顾问。浆……姜湖,你的意思是,犯人和死者是有私人恩怨的?” 姜湖点点头,把已经有的杀人现场照片全都排列到一起:“尸体有过度杀伤的痕迹,周警官身上似乎不止一道刀伤,你们看这里——”他伸手在一张照片的边上点了点,“她的心脏被掏出来,旁边有个带血的鞋印,这人把她杀死以后,把她的心脏掏了出来,却不是拿回去做纪念品,而是扔在一边,甚至用脚去踩,这绝对是仇恨了。李队,周警官平时跟别人有什么私人恩怨么?” “咳,做我们这一行的,谁还能不得罪人?”李景荣苦笑,“周敏这丫头性格又硬又要强,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要么以她的能力,还能混到现在,只是个副队?” “可这是……这是连环杀手不是?”逾西的孟嘉义问出来,“过了没多长时间,我们那里也出现了一桩杀人案,这回死者是个男的,叫卢宇飞,本来是打算让他接我的班来着,他死的时候,被人从头到尾砍成了个血人,要不是dna检验,连我都没认出来是他,旁边的也是用血字写了‘审判’两个字,但是关于桐城那件案子的细节,媒体从来没有曝光过,除了警方和凶手,谁能知道?” “确认连环杀手的三个要素,”沈夜熙说,“首先,被害者的共同性——他们都是警察,这显而易见,不过除此之外,似乎就没什么联系了,性别不同,长相年龄地域乃至私人关系上,好像都没什么联系。” 一帮人除了姜湖外都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个突然在某方面变得专业起来的人,杨曼的目光在这个严肃的时刻,也不忘了在沈夜熙和姜湖间暧昧地扫一圈——这就是红果果的奸 情啊! 沈夜熙注意到了,瞪了她一眼,继续说:“第二个要素,是犯罪手法,他们都是被过度杀伤,像姜医生说的,每件案子的凶手都似乎和被害人有深仇大恨一样,但是如果不考虑其他的,我想仅仅凭这点来说,犯罪手法并不一致,第一个死者周敏,是被侵犯以后,利器剖开身体至死,第二个死者卢宇飞,是被很大型号的砍刀砍死的,第三个死者,林志也是男性,直肠的痕迹显示他死前被侵犯过,却是死于窒息,虽然死后四肢被切断,第四个死者李洪彪,死于钝器袭击,有人显示把他打晕,绑起来,等他醒过来以后,活活把他殴打至死。第五个本市的死者张小乾,死于失血过多,死前曾被阉 割。” “我想连环杀手,同一个人的话,除非基于特别的目的,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差别。”沈夜熙总结说,“至于第三个要素,也就是犯罪特征,这个倒是一致而明显的,死者的衣物全部被带走,然后凶手在墙上写下‘审判’两个字,可奇怪的是,这些字迹看起来并不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一圈人直眉愣眼地盯着沈夜熙,沈夜熙目光一扫,发现姜湖认认真真地听了,听完以后还很赞同地点点头,于是心里莫名其妙地就满足了——前一段时间挑灯夜读这种不符合沈队个人风格的事情,果然没白做。 有人讨好恋人是用鲜花礼物攻势,有人讨好恋人是刻意营造浪漫氛围,有人比较木讷,只会一门心思地对那人好,照顾得对方周周全全,沈夜熙觉得自家这位太特殊,此人和浪漫和鲜花之类完全没有交集,真送到他面前估计也是呆呆地问一句“今天是什么节”,人又比较彪悍,鲜少用得着别人保护和照顾,只能通过这种另类的方法,让他知道,自己是一直在试图接近他,连同他的专业和他的研究领域。 至于刚好就用在工作上了——那是如有巧合,纯属意外。 盛遥问:“于是,沈队你的结论是,凶手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 81、第八十一章 审判者 四 “一个穿梭在各个省市间, 寻找着自己目标的团伙。”沈夜熙也点了根烟, 默默地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才说,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了。” “夜熙,”这回第一个提出异议的人却是姜湖, 他垂下眼睛想了想,低低地问, “对于连环犯罪的凶手来说, 他的成长经历、遗传基因和个人心理因素都很复杂,形成他现在行为的种种理由有时候甚至是环环相扣的,少了一道诱因, 说不定他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人。而即使是犯罪分子, 即使变态杀人狂在心理上有一定的共性,比如控制欲、和渴望获得力量的感觉, 但是不会这么的……” 他停顿下来, 似乎在斟酌用词。 “一致,”沈夜熙明白了,接过来,“你的意思是,他们针对警方的犯罪和犯罪特征太相似了些, 是么?” “不是不可能,是概率太小。”姜湖十指交叉在一起,轻轻缓缓地说, “而除了私人恩怨,从这几具尸体上,我也很难看出更多的动机来。” 一屋子的人陷入了沉默。 姜湖好像有个毛病,越是恐怖严重的事情,他说起来的时候,声调就越轻柔,一开始只觉得听起来安心,好像有种安抚力似的,可是这么长时间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情况,听见他这个腔调,反而觉得这件事情扎手起来。 天气不热,没开空调,毕竟一个屋子这么多大老爷们儿,空气也好不到哪去,不好关窗户,只有头顶上老旧的吊扇吱吱呀呀地响着,平白就多了一股诡异的气氛。 安怡宁忍不住做了个下意识地抱住自己双臂的动作。 沈夜熙轻咳一声,安抚性地看了安怡宁一眼,打破了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氛:“现在情况不明,大家都只是猜想,孟队,逾西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孟嘉义摇摇头:“老实说,和小李说得差不多,发现尸体的时候,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巧的是,那天也有个小型的突击行动,是接到线人举报说一家歌舞厅里有毒贩子活动,小卢带着人去蹲点了,我没跟着,听当晚上值班的人说,那帮人到晚上快十一点了,才骂骂咧咧一脸晦气地回来,结果第二天就发现了卢宇飞的尸体,局里差点炸锅。” “没有线索?” “没有,案发现场和周敏死的时候很像,也是一条白天或者会有人经过、晚上就显得有些僻静的小巷子,那天晚上正好打了半宿的雷,雷声震得人脑子里乱哄哄的,他就算叫都叫不出声音来。后半夜又开始下大雨,就算有什么线索,估计也被雨水冲走了。” “举报毒贩子的线人你们查到了么?” “那天以后,这个线人就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着,不知道是死是活。” “等等,墙上的血字没有被雨水冲掉么?”杨曼问出了关键问题。 “墙上的不是血字,是红油漆。”孟嘉义说。 几个人互相递了个颜色——这就更不是随机杀人了,是早有准备,而且计划周密的杀人,针对卢宇飞来的,凶手为了怕血字“审判”被雨水冲掉,还特意换了油漆来。 这绝不可能是普遍意义上连环杀手的随机杀人,而是处心积虑的行为。 姜湖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低着头,目光像是黏在了死者照片上一样,不肯下来了。 孟嘉义好像留意上了这个被称为“顾问”的年轻人,说完就转过头看着姜湖,等着他发话,等了半天,姜湖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沈夜熙轻咳一声:“我想确认一下,桐城那个案子的细节,真的没有一点泄露么?” “媒体上没有,”孟嘉义说,“我们也是之后才收到的内部资料,知道这件事的,我想……除了桐城那案子的凶手本人,就是他认识的人。或者像沈队说的,这是个团伙,他们有一个行为模式。” 沈夜熙把目光转向魏余。 这人看起来也就是三十郎当岁,正该是意气风发的岁数,却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疲惫,眼泡都肿起来,脸色很苍白,见沈夜熙看着他,才慢吞吞地说:“我们华南那个案子,跟刚刚那两个稍微有点不一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体微微往前倾斜,有些累似的:“对不住,案发到现在我还没合过眼呢,死的……死的那个人……”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肩膀颤抖起来,把脸埋在自己宽大的手掌里,沈夜熙正好坐在他旁边,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众人悄么声地看着他,等他平静下来。 半晌,魏余才吐出口气,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林志原来是我在警校的大学同学,一块调到局里的,这么多年一直是好兄弟,对不住各位,我实在是有点……” 盛遥轻咳一声,看了看沈夜熙,这才放柔了声音:“魏队,说句话你别不爱听,虽说死者都是咱的同行同事,出了这事谁心里都不好过,可是你……你和死者既然关系不一般,一般来说,不是不应该参与调查么?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 “怕我个人情绪影响工作是吧?”魏余抹干净脸上的勒痕,勉强笑了一下,“本来局里不打算派我来,是我堵在局长办公室门口非要要求来的,大家放心,工作上我不会拖后腿的……这个王八蛋……杀了小志的王八蛋……” 他咬紧了牙关,脸上的青筋爆出来,竟显得有几分狰狞。 “好了,魏队,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把凶手找出来,到时候你给你兄弟上坟的时候也有话说不是的,要不然你留神他做鬼都不放过你。”沈夜熙大大咧咧地把惨淡的气氛冲淡了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是人之常情,不过办案子上,私人感情掺杂得越少越好,“你刚才说和前边两个案子不大一样,是怎么回事?” “连着两起案子,桐城还好,不过逾西离我们那说实话,也没多远,案子一发,我们那就下来内部文件了,全局先开了个会,关于安全问题的文件就下来好几拨,案发的时候,其实我们内部是有规定的,上下班定点,不能单独行动,互相汇报行踪等等的,可就这么着,还是出事了。” 魏余喘了口气,低低地说:“那天没什么事……诸位也知道,咱们这行的,有事的时候往死里忙活,没事的时候也就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打牌逗闷子,迟到早退什么的就不算啥了,我当时家里有点事,就先走了,听当时在局里的同事说,小志那天晃悠了一圈,看看没什么事,也早走了,结果第二天,他就没来上班。” “没请假?” “没请假,没人知道他去哪了,小志不像我们这帮平时就懒散的人,比较靠谱,就算偶尔不来旷岗,也肯定会知会一声,当时我们谁都没在意,后来接到报案,说城郊发现了一具尸体的时候,我突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过去一看……” 他声音再一次哽住了,狠狠地砸了桌子一下,桌上的茶杯都跳动了一下。 “在一家小旅馆后边,”魏余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我们那跟你们这大城市不一样,除了市中心那块地方,其他的都是郊区,周围都是村镇,有点萧条,那小旅馆后边就是一片大野地,过了野地就是农田了,你说那个时候……他去那么荒凉的地方干什么?” “这要问你,魏队。”沈夜熙扳过他的肩膀,漆黑的眼珠不错地盯着他,“魏队,我刚刚翻看这材料,为什么我们这有消息说,这位林警官,好像不大干净……” 魏余一阵,狠狠地盯着沈夜熙:“你……你这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沈夜熙放开他,轻描淡写地说,“就事论事,魏队,我知道你和林警官有私交,但是这不代表什么,无论他生前做过没做过,是不是被冤枉的,都和咱关系不大,咱的主要目的是抓住杀他的凶手,所以每一条线索都不能放过。” 魏余和他对视了几秒,终于移开了目光,双手合在一起,撑住额头,半晌,才哑声说:“是,当时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洗钱案,有一些迹象表明,我们局里是进了内鬼……” 沈夜熙突然说:“无论有什么直接或者间接地证据,作为朋友,你相信他么?” 魏余一愣,重重地点点头。 “那不就得了。”沈夜熙笑了笑,“好,这个疑点我们以后再研究,那……靖江的那位……” 冯纪点点头:“死者李洪彪是下面区公安分局的,我还真不认识,看尸体的时候,要不是墙上那血字,我们可能还得以为这是黑社会打击报复。” “这个死者身上多处骨折,但是身体表面并没有明显出血是么?”苏君子指着摊开的照片问,“那血字是谁的血?” “是另一个人的。”冯纪想了想,选了个稳妥的说法,“男性……其他的,我们没能找到匹配的。” “有没有可能是凶手的?”盛遥问。 “恐怕……很有可能。”冯纪点点头。 “这人难道还有自虐倾向么?”沈夜熙皱皱眉,“没能找到匹配的,说明他没有案底,这个还真是有点奇怪,一般来说,这种人应该会有小型犯罪的经历。”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不是你们靖江本地人?”苏君子提了一句。 冯纪点点头:“也有可能是没被抓住过……总之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沈夜熙点点头,看了看天色:“不如今天先这样吧,大家都老远来的,不容易,先休整好了咱们再开工,怡宁,你把张小乾的那案子具体情况发给大家,地方也挺偏僻的,今天太晚了,大家回家整理整理思路,明天白天我们再去案发现场。” 他觉得有点头疼,这几位现在在他的地盘上,怎么着也不能在安全上出差错:“我知道这案子结了之前,谁都睡不踏实,还是那句话,吃饱喝足保证自己身体,咱们才好干活,千万不要单独行动,出了岔子兄弟真担当不起。” 众人这才散了,正打算走的时候,刚刚案情讨论会开始就出去了的莫匆突然出现在门口,叫住姜湖:“小姜,你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姜湖一愣,回头看沈夜熙,沈夜熙拍拍他:“我先去拿车,门口等你。” 等人都散尽了,姜湖才一脸平静地转过头去,身体微微往后,靠在会议桌上,伸手推推眼镜:“莫局,是不是柯如悔有话留给我?” 莫匆一愣,随即失笑:“你啊你……柯如悔是有一句话留下,郑思齐他们从被送到医院的那位同志手里扒出来的字条,估计夜熙也知道了。上面只有一句话——你研究人心,知道人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么?” 这句话,只要一听见,鬼都知道是留给谁的。 姜湖目光微微下垂,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想着什么,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站直了往外走去:“我知道了,谢谢。” 82、第八十二章 审判者 五 办公室里其实一直是个比较欢乐的地方, 却因为这个案子而沉闷了起来, 众人谁也没心思互相开玩笑了,加上那几位或者一本正经、或者苦大仇深的外来警官,从局里出来的时候虽然天还没黑, 却让人觉得像加了半夜的班那么累。 盛遥才出了大门口,就发现路口停了一辆看起来很眼熟的车子, 脚步就忍不住顿了一下,正好后边过来的杨曼和苏君子经过, 俩人瞟了突然停下来的盛遥一眼, 又瞟了那辆看起来就像是有钱人开的车子一眼。 这时候车门开了,某个一辈子也学不会怎么低调的混蛋从里面钻出来,墨镜挂在开了两个扣子的衬衣上, 冲着他们自来熟地挥手。 苏君子说:“是舒先生呀。” 没精打采的杨曼像是被打了一针鸡血, 那眼神蹭地就亮起来了,笑嘻嘻地问:“我前一段时间看新闻说你退出演艺圈了, 怎么不演戏了么?有点可惜哈。” 舒久看了盛遥一眼, 见他笑眯眯的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于是厚着脸皮说:“马上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得做点稳定的工作了,是不是阿遥?” 盛遥那么识情识趣的人,当然不会当着人扫他面子, 于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回来了?” “接你下班。”舒久理所当然地说, “你们现在在调查一个很变态的杀人案是不是?新闻上都说了,是专门针对执法人员的,我不放心,就先回来几天,公司的事情我老爸先顶着,等你们抓到凶手我再回去。” 杨曼随手做了个抓手机的动作,凑到盛遥跟前:“盛公子,你家这位良人用心良苦啊,感不感动?” 舒久一脸期待地看着盛遥。 盛遥愣了一下,虽然做得不明显,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苏君子,随后目光微微往下垂了一下,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拉过舒久,轻轻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随后低低地在他耳边说:“感动得很啊,有奖励,回家给你。” 杨曼“嗷”一嗓子狼嚎:“安怡宁你就跟你老爸在办公室耗着吧,没看见后悔死你!” 盛遥斜着桃花眼四下扫了一圈,带着点笑意,搂住舒久的腰上了车,回头给两个人飞了个吻:“先走了,早点回去,都注意安全——还有那个杨姐别叫了,多破坏咱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形象啊。” 苏君子微笑着看着盛遥挥手走人,看着舒久把车开走,心里觉得就像是一块石头突然落了地,有点空,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盛遥他……终于放开了。 沈夜熙把车开到了门口,等了大概得有十多分钟才把姜湖给等出来,其实莫匆就和姜湖说了两句话,姜湖出门以后就转身去了卫生间,在镜子前站了好半天,才把情绪和表情都调整好。 这个案子和柯如悔有关系,因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第一起让他怀疑到柯如悔的案子中的那个死者的尸体旁边,就是有着两个血字“审判”的。柯如悔这又是在做什么?只是针对执法者,让整个城市的人造成恐慌么? 不……这还不够,审判两个字,对于柯如悔来说,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你研究人心,知道人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么—— 莫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姜湖知道自己虽然表情平静,心里却是悸动了一下的,这件案子看起来非常清楚明白,杀人的人被杀的人,动机或者杀人方法都一清二楚,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特别的诡异。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他们在杀人后做出这样出奇一致的事情?一个流动在不同城市、不同地域之间的犯罪团伙?动机又是什么?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些人作为被害人? 姜湖深深地吸了口气,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那些邪恶的事情,总是在想象力的帮助下给人们带来最大限度的恐慌,这大概就是恶魔的力量总能成为人们的梦魇的原因。不,柯如悔既不是神也不是恶魔,他只是个最普通的人类,无论他怎么标榜自己的行为和能力,他都只是个在某一个学科上有些研究的变态杀人狂,只是个罪无可恕的犯罪嫌疑人罢了。 他想,我能逼得你以“自杀”的方式逃脱一次,就能让你再滚回地狱去。 沈夜熙抽完了一整根烟,才看见姜湖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打了个哈欠,钻到副驾驶上,看向沈夜熙的眼睛里还带着水光:“我肚子好饿……” 沈夜熙酝酿了半天的诸如“莫局跟你说什么了,没难为你吧” “又出什么事了,别憋在心里”或者“最近不安全,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其实别人都无所谓,主要是给你听的,你老人家冲锋陷阵之前也考虑考虑我”之类的话,全被他给憋回去了,那一瞬间表情精彩纷呈无比纠结。 姜湖诧异地看着他:“啊……你不饿么?” 沈夜熙木然地摇摇头。 “那你干什么那个表情,我只是想吃饭,又没说想吃你。”姜湖又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 沈夜熙又木然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调戏了。 他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咬牙切齿:“浆糊你死定了。” 晚上怎么算账是另说,反正沈夜熙觉得,心里那点七上八下的担心,忽悠一下就随着他三言两语地散了。 姜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靠在一边,手肘撑起头,闭上眼睛打盹——心烦的事情都交给我,你只要永远扮演那个勇往直前的英雄一样的角色,带着大家抓到凶手,保护这个地方就可以了。 有的时候,男人之间的感情,很难说出口。想让他每夜都乖乖巧巧地靠在自己怀里,想让他每天都能过得安安心心的,外面风刀霜剑,都自己一个人遮挡了。 可他们都知道,那都是不可能的。 没有甜言蜜语,即使心里想着,嘴上也说不出,甚至连最亲密的时候,都带着说不出的较量味道,一个狡猾,一个强横。 然而这不代表心里的牵挂少上那么一分一毫,即使温柔都放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一帮人草草地见了个面开了个短会,就分兵各路了,苏君子盛遥还有孟嘉义去了本地那起案子的犯罪现场,沈夜熙带着姜湖和冯纪到了张小乾所在的分局,剩下的人留下整理线索。 冯纪是个有些沉默寡言的人,狙击手出身,讨论案情的时候也一般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听着,偶尔补充一两句,衣着很随便,只带了顶帽子,衬衫的扣子开着,里面一件深灰色的背心。 相比起来姜湖就一本正经多了,这人的衬衫永远斯斯文文地连袖口的扣子都是系上的,特别热的时候也不怎么穿短袖,微卷的头发和眼镜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学院里走出来的大学生。 不过这两个人却意外得谈得来,杨曼说这可能是因为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还真是,整个局里真找不到比他们俩再熟悉枪械的了。 沈夜熙开车,听着俩人在后边聊天,从各种枪械开始,最后随着离分局越来越近,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案情上。 冯纪说:“李洪彪我虽然不认识,但是听说过,听说在武警干过,还拿过全市武警散打冠军,身高有一米八六,九十多公斤。以前的事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在部队里,听说他本来在总局挺受器重,因为打架受了处分,才被调到分局去的。” “是个暴躁的人?”姜湖问。 “暴躁……这不大清楚,不算吧?”冯纪顿了顿,他的声音很粗,很低沉,说得特别慢,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似的,“不过人有点混是真的,喜欢独来独往。” 姜湖一愣,冯纪补充说:“不过这也正常,大老爷们儿一个,又不是小姑娘家家的吃饭上厕所都结伴,好多都喜欢独来独往,我们把这案子接过来以后去分局打听过,他人倒是挺仗义,没什么坏心眼……”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住了,因为看见姜湖微微偏过脸,斜着眼看了他一眼,似乎闪着股子冷冷的光,说不出的轻慢蔑视感觉,沉稳如冯纪也忍不住一愣,心里刹那间涌上一股特别不舒服的感觉,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姜湖摇摇头:“你看,冯警官,有时候得罪一个人不在他有没有恶意,也许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记恨上。” 冯纪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明白姜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觉得这年纪轻轻的“犯罪心理顾问”对人心的把握简直到了某种诡异的地步,闭上嘴,沉思起来。 沈夜熙通过后视镜看了姜湖一眼:“可是记恨是记恨,一般人也只是会生出不待见某人,顶多了看见他落难什么的幸灾乐祸一下,没有深仇大恨,也不能把人活活打死之类的吧?” 姜湖反问:“那你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会到多大的仇恨,才能把一个人活活打死?” 有人想动你的时候呗——沈夜熙张嘴就想调戏过去,突然想起还有个姓冯的电灯泡在一边发光发热,于是咽了回去,摸摸鼻子,一本正经地说:“多大的仇也不至于吧?” 姜湖想了想,说:“这道理其实很容易理解,就好比河里的长堤,不管多大力气的人用多大的锤子砸上去都没事,甚至卡车在上面开过去都没问题,能拦住江河入海的能量,但是小虫子长年累月地却能把它从里面破坏开来,一开始可能只是个小口子,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了一个谁都堵不上的大洞,然后可能整个大坝就坍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冯纪说。 姜湖没好意思说自己就是这个意思,于是做高深莫测状没接话。 冯纪想了想:“姜医生,你的意思是,凶手和被害者之间的仇恨是日积月累的?” 姜湖沉默了半天没吱声,许久,才低低地说:“如果我想的是对的话,那连环杀手的说法就更不成立了。” 83、第八十三章 审判者 六 冯纪的出身和性格, 造就了他这种脑子里没理清事情, 就绝不开口的行为方式。 姜湖说了“连环杀手的说法不成立”这句话以后,他至少沉默了两分钟,才缓缓地问:“姜医生, 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连环杀手作案, 凶手的杀人动机就应该是那种很具体的、很私人的,而不是出于心理或者生理动因的, 我们的调查方向也该跟着改变, 是么?” 姜湖被他问得一愣,按照现在这“个”凶手作案的频率,每十天就会换一个地方, 也就是说给他们调查的时间很短, 而从张小乾昨天凌晨被杀,到联合专案组成立到现在, 已经过了一天多的时间, 平时或者不显,但是在这种时间紧张的情况下,改变调查方向意味着什么? 他下意识地看了开车的沈夜熙的背影一眼,这时候姜湖终于体会到,以自己的性格最多做个狗头军师, 永远不是能果断拍板的那个。 只要一想到,如果他错了,就意味着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警察会被以那种变态得几乎挑战人想象力的方式杀死, 意味着他们再一次失去抓住这些个变态杀人凶手的线索,像是被牵线的木偶一样疲于奔命地追着尸体,回答冯纪的那个“是”字,就在他喉咙里卡了两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沈夜熙是了解他的,知道姜湖沉默的片刻是什么意思,于是把话题接过去:“我们先看看张小乾的具体情况,如果事实真的能推翻‘连环杀手’的假设,我会提议马上改变调查方向。” 沈夜熙话音不重,却隐隐透露出一种很坚定的东西,一种“事实就是事实,决定我下,出了篓子我担着”的感觉。 姜湖陈述理由,沈夜熙拍板定局,冯纪点点头,暂时没别的疑问了,因为他突然有种预感,这个病毒一样蔓延在城市和地域之间的案子,会终结在这里。 南城分局比起总局来,感觉上就好像差了一个等级,姜湖抬起头望了一眼,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偏头看了沈夜熙一眼:“夜熙,我突然觉得,咱可能不大受人欢迎……这案子分局出的事,为啥转到我们这里来?” 这城市太大,开车过来都要一个来小时,还算是一路顺畅没堵车,要再赶上个上下班高峰期什么的,基本上车跑得还不如十一路快,就看见长长一路,跟车展似的,一溜小烟突突着,坐在车里能把人颠得皮肤都发麻。 冯纪听出来了,姜湖的言下之意是,南城分局的人都死光了么? 当然,纯良如浆糊同志是不会这么明着说出来的。 沈夜熙带着笑意偏头看了他一眼:“死者遇害的地方已经跨区了,再加上这件事情影响比较大,上面批复下来是转到总局的。”他伸手揉了一把姜湖的头发,“年纪轻轻的老琢磨那么多事,你不怕掉头发?” 他亮了证件,不大一会,里面就迎出几个人来,把他们带进去,冯纪走在前边,沈夜熙稍微落后了半步,趁人不注意,他轻轻地拉过姜湖的手,用指尖的茧子细细地摩挲着,然后在姜湖手心掐了一下,呲牙咧嘴地对他做了个鬼脸,用夸张的口型和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有我呢,想着案情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我摆平。” 这是大事,南城分局的局长亲自迎出来了,老头子也是快要退休了,一辈子风波不知道遇上过多少,临走了还赶上一出这事。客套话打太极之类的事情交给沈夜熙,后边两位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技术人员,遇上这种场景,就纯粹变成了跟着沈老大充门面的马仔两只。 冯纪一边忍不住琢磨,这到底是大城市啊,人才就是多,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 客套完了,先前负责这个案子的汪警官和钱法医,带着三个人到了停放张小乾遗体的地方。经过楼道里的时候,正碰见一个女警扶着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其实仔细看起来,这女人年纪也不算特别大,衣着也妥帖端庄,这时候却显得特别憔悴,两条腿似乎已经撑不住她的重量,整个人靠在扶着她出来的女警身上,几根头发凌乱地从鬓角散乱下来,夹杂着银丝。 走在前边的钱法医的脚步顿了一下,把这两个人让过去,娟秀的脸上带了点不忍,回过头来低声对几个人说:“那个就是死者的母亲,单亲家庭……据说死者是独子。” 这回连沈夜熙也沉默了,他自己是无根水,没见过父母,这一刻却在和这个中年女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体会到了那种绝望的心情。 他知道人因为心理或生理的动因,会做很多道德层面上看起来不那么正当的事情。比如饿极了会去偷,比如困顿极了,会去抢,比如这个城市里,有很多人夹杂在正常人群里,每天苦苦压抑着自己的变态癖好——恋童癖、跟踪狂,偷窥狂…… 可是沈夜熙突然想,那个凶手,他想要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么,看见这样一个还不算老的女人的世界一下子崩溃么? 兔死狐悲,畜生都知道物伤其类。 张小乾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台子上,皮肤泛着青色,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连冯纪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想扭过头去。 汪警官轻轻地叹了口气:“张小乾是去年年底新调来的,这孩子论能力……可能还真不大够,说他家是孤儿寡母,其实也不尽然,他舅舅在上面有点门路,找了人让他进局里来,第一线的危险的活儿不让他去,也就算是个坐办公室的,正经是朝九晚五公务员待遇,一辈子都能平平安安的,谁知道……” 沈夜熙一愣:“怎么,这小张平时不出外勤的?” “不是,在材料科。”汪警官说,“家里挺有钱的,他妈你们见到了,本来不那样来着,自己开个小公司,有车,整天去美容院的一个女人,原来见过一面,趾高气扬的挺不招人待见,小张出事以后,她那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打理的头发,一夜就白了一小半,你看她那样……其实……” 他苦笑了一声:“其实……咱也不是仇富,平时里遇上这种光拿钱不干活的小二世祖,谁心里都有个疙瘩,可是看见他这样,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他不出外勤,下班应该很早,怎么会在凌晨被发现死在外面?”姜湖一时没转过这个弯来。 汪警官轻咳了一声,古怪地看了姜湖一眼,发现对方一脸纯良且正直地望着他,顿时觉得这世道还是有希望的,起码还有这么纯洁的孩子。 “小张已经结婚了,不过跟他老婆关系不大好,你看,人都这样了他老婆也没来,听说……在外面有些不正当关系的女人。”汪警官刻意强调了“些”这个字,然后接着说,“我们调查过,他出事那天,就是从一个女人那里回来。” “那女的人呢?”沈夜熙问。 “拘留了。”汪警官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姜湖眨眨眼睛,沈夜熙赶紧低声告诉他:“大概也是个顺手牵出来给扫黄打非工作做贡献的。” 前者这才恍然大悟状点点头——唉,这男人有时候纯良得真是让沈队感叹,捡到宝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位张……张警官的私生活非常不检点?”冯纪插嘴进来,目光已有所指地看着台子上被阉割过的尸体,“所以他的死因会不会是……” 汪警官和法医对视一眼,汪警官压低了声音:“按理说,没烟儿的事我不该乱说,不过私下里,是有人这么传,尸体发现的地方不是还有那两个字么?都说是小张这人太那个,遭了报应了。” 姜湖弯下腰,凑近了尸体,张小乾虽然不出外勤,不过身材还是不错的,肚子上甚至能看出六块腹肌的形状,应该算个高大的男人,他有些疑惑地摸摸下巴,问法医:“这个死者身体里有麻醉药的痕迹么?” 钱法医摇摇头:“没有,但是你看,有捆绑的痕迹……还有他是活着的时候被阉割的。” 姜湖皱起眉,沈夜熙觑着他的神色就明白了些,问:“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不像是男人做出的事情?” 姜湖点点头,指了指尸体上的创口:“这不是简单粗暴的切除,从手法上看,更像是个受过外科或者医学训练的人,而且……做得很精细。” 沈夜熙开始觉得有点恶心了:“就是说在张小乾死之前,有人把他绑起来,然后让他亲眼看着,用很细致的手法阉了他么?” 姜湖的望向钱法医,钱法医双手插在工作服巨大的兜里,看见姜湖的目光转过来,于是点点头,算是确认了沈夜熙的说法。 “然后死者身边没有找到被割掉的部分么?”姜湖又问,看见汪警官也点点头以后,才对沈夜熙说,“我想那是因为凶手把它拿回去做纪念品了。” 沈夜熙睁大了眼睛看了姜湖一眼:“凶手拿……拿这玩意儿干什么?” 姜湖摇摇头:“可能是出于对男性性/器官的仇恨,或者……是想通过这种方法获得某种他臆想中的力量。” 沈夜熙恍然:“所以你的意思是,凶手应该是女人,或者是那种娘兮兮的男人。” “一个很大的可能性。”姜湖说,他又围着尸体转了几圈,好像要把尸体的每个毛孔都看到似的,沈夜熙的目光先是跟着他转,后来有点受不了,干脆出口打断他:“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没有……”姜湖迟疑了一下,抬头说,“汪警官,关于死者的私人关系……嗯,你知道我说的那种,能不能给个具体点的汇总?” 汪警官一愣:“这……你看,昨天才发生的事情,我们这里也……” 他的脸有点红。 沈夜熙和冯纪同时偷偷翻了个白眼——效率啊大哥! 怪不得这种时间紧急的案子要转到总局呢。 汪警官挺窘迫地瞅瞅沈夜熙,沈夜熙赶紧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笑得特亲切和蔼平易近人:“没事,知道时间紧,这不是我们也过来了么,这么着,咱也不熟悉地形,麻烦哥们儿给指个大概齐的方向,比如死者晚上常去的娱乐场所什么的,我找人挨个查查。” “行行,一会我就让人整理出来,一定配合工作。”汪警官抓抓头发,“我知道上头重视这案子,听说还是什么连环案是吧?有啥需要说一声,我们全力支持。” “那你们可得多辛苦了。”沈夜熙特会来事儿地往汪警官兜里塞了一包烟,拍拍他的肩膀,又和钱法医打招呼说再见,带着俩人往外走,笑得跟朵花似的脸一转身就撂了下来,心说,奶奶的,指望你们这帮饭桶,真是死了连裤子都穿不去。 出了南城分局的门,他就打了电话通知盛遥立刻开始排查张小乾的私人关系,一转头,正看见姜湖靠在车门上,一双眼睛好像有话说似的看着他。 趁冯纪去上厕所的功夫,沈夜熙拉着他上车,把人捞到怀里撒娇似的蹭,然后指控:“你盯着别的男人的裸/体看了多长时间,嗯?” “去你大爷的。”姜湖拨开他的咸猪手,学着杨曼的语气说,“爷”字他念成了二声,愣是把这句骂人的话说得非常有喜感。 沈夜熙“噗嗤”一声乐出来。 姜湖却正色下来,按住他四处乱摸的手,低声快速地说:“夜熙,我刚刚有句话想说,当着他们的面不方便。” “嗯?” “张小乾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但是如果是我凌晨走在路上,突然有人跳出来的话,我一定会异常警惕,像张小乾那种身体称得上壮硕的人,为什么会轻易地被人绑起来、虐待致死?即使是团伙作案,成年男人被人劫下来,第一反应绝对也是反抗,为什么他身上除了捆绑的痕迹,没有自卫打斗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沈夜熙一愣:“凶手是个会让他放松警惕的人……很有可能是熟人?” 姜湖点点头:“另外刚刚没说出来的原因是,看着张小乾的尸体,我突然想起了最一开始发生的两件案子,你记得么,周敏和卢宇飞死前都是加班到很晚,除了我们之前怀疑的和盗窃团伙毒贩有关之外,还有一种人会刚好知道他们的下班时间。” 沈夜熙突然觉得有点冷。 84、第八十四章 审判者 七 姜湖看着他还想继续说, 沈夜熙突然伸出一根手指, 抵在他的嘴唇上,低声叮嘱:“嘘,这事情我一会打电话让盛遥他们私下去查, 但是除了我以外,你暂时别再跟第三个人提起。” 姜湖眨眨眼睛, 随后点点头,沈夜熙正色的表情突然让他感觉到一种很特别的、被放在心上的感觉。 “你保证。”沈夜熙还不放心。 姜湖又点点头。沈夜熙刚刚放开他, 想了想, 瞄了车窗外一眼,发现冯纪同志解决国计民生问题还没回来,又一把抓住姜湖肩膀, 伸出一只手去要去解自己的裤带。姜湖的脸色当时就青了, 青完又红,眼睛差点从眼眶里瞪出去:“你干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警察局门口耍流氓?!这世道还敢再和谐点么? “我看我干脆把你绑在裤带上得了, 你丫信用早破产了, 保证一点都不值钱。”沈夜熙气哼哼的。 姜湖拿白眼翻他。 沈夜熙却收了玩笑不正经的神色,放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头发上揉了揉:“你这倒霉孩子,不知道我会担心你么?” 姜湖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应该说什么,就听沈夜熙继续说:“咱俩谁也别瞒着谁了,你都知道了吧?那天莫局留下你, 想说的也就这事吧?” 姜湖沉默了一下,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接电话的那天。”姜湖老实承认。 “娘的,”沈夜熙骂了一句,骂完自己也摇头笑了,“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娶个这样的老婆,将来万一发达了,想在外面竖根彩旗都不行,第一时间就得被抓包。” 姜湖反应了两秒,才明白“彩旗”是什么意思,于是似笑非笑觑了他一眼:“没事,我不拦着你,盛遥说好聚好散。” “滚!”沈夜熙瞪眼,“你敢提散,老子打断你的腿……盛遥这王八蛋,没事闲的就会传播不和谐思想。” “你先说竖彩旗的。” “我开玩笑你听不出来?那么不识逗啊你。”沈夜熙继续瞪他。 姜湖乐了:“我也开玩笑你听不出来?那么不识逗啊你。” 沈夜熙被噎得表情垮下来,心说这小孩在别人面前都一副温良恭俭让的臭德行,咋到了自己这就这么坏了呢? 姜湖还火上浇油地拍拍他的脑袋,沈夜熙挺郁卒。 然后透过车窗,看见冯纪正往这边走过来,姜湖淡定地收回手,正襟危坐。沈夜熙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又问:“那你觉得,这事有多大的可能性,有……那个人的影子?” “很有可能,那个‘审判’的签名,是他的犯罪特征之一。” 沈夜熙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猛地拉住姜湖,把后边开了车门要上车的冯纪也吓了一跳,沈夜熙说:“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审判这个词,还有这种往墙上画血字的犯罪特征我们是见过的——他娘的我居然才想起来!” 姜湖一愣,喃喃地说:“你说的是郑玉洁?” “郑玉洁是谁?”冯纪问。 “公共汽车爆炸和连环灭门案的凶手。”沈夜熙拍拍脑门,“速度回局里,我居然把这码事给忘了,这两件案子里出现同一个犯罪特征,要是巧合,可也太巧了!” 沈夜熙打开警笛,把车当飞机开着一路呼啸而过,勇闯八个红绿灯。姜湖却没有他那么激动,反而沉默下来,郑玉洁的案子他当然不会忘,就是那个时候,他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所以没有拒绝安捷塞给他手枪。 他不是没有联想到,只是……潜意识里有些恐惧。 在郑玉洁那个案子里,公共汽车上发生的爆炸,以及灭门案并不是她第一次作案,在那之前半年左右,她就曾经在探望农村的父母时杀过人,如果这件事是和柯如悔有关的,那男人到底策划了多长时间? 他感到一张巨大的网,好像自己就身在这网中间,像是被扼住喉咙一样窒息。 一开始沈夜熙问他为什么要回国,他随口用了个理由搪塞,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外公是正统的英国人,外婆也移民了多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英国佬就随了英国佬,更别提那个一万年没靠过谱的死鬼老爸,老头子过的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中国字恨不得好多年不用都认不全了。 最早和他提起国内种种文化和特色的那个人,其实是柯如悔。 在他刚刚成为柯如悔的学生那一年。 为什么选择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回国?为什么听说安捷居住的这个城市,会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因为当初柯如悔带他来过这里,整整一个月,做关于文化维度的课题。 甚至他那半生不熟的中文,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姜湖怔怔地看着窗外飞快往后掠过的车水马龙,后背上冷汗一点一点地冒出来,他突然有种,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走一条别人设定好的路一样的被窥视感。 沈夜熙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似有意似无意地悄悄伸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别胡思乱想。 姜湖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对沈夜熙笑了一下,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事。 柯如悔其实很小的时候就随着父母离开了中国,早到他怀疑这男人对这块地方是不是还有记忆,然而他发现柯如悔对中国文化有种病态的执念,甚至那时候要求他带的每一个研究生去选修中文课程。 他的办公室就像是一个古董博物馆陈列室。 这当然不是说柯如悔有国学大师的天分,而是因为他不能认同自己的父母,所以要为自己找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根基和心里依托。姜湖觉得以柯如悔离开中国时候的年纪,他的中文其实都不一定是在那时候学的,但他能条分缕析地给底下哈欠连天完全不知所云的自己讲起四书五经,甚至读那些古书的时候,习惯也像个古人一样,读一本背一本。 因为他的精神分裂,对自身的极度自恋和极度不认同,就是这种不认同,让他需要找到一种归属感。 现在回想起来,从学生时代,自己开始对他的研究方向提出异议的时候,柯如悔在说服他未果的情况下,却没有继续和他争论下去,而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带他来了中国,转向另一个课题——为什么? 他所谓的“实验”,其实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么? 在自己知道柯如悔假死脱逃以后,第一个反应这男人应该是去了哪里?这答案太明显了。 直到沈夜熙把车开回局里,姜湖仍然有些浑浑噩噩,他发现,原来自己低估了这男人的处心积虑。 中午一过,早晨出去的一帮人就都回来了,盛遥再次向大家证明了他那比流氓还广的人路和比机械还快的效率。这小子挖掘八卦的本事和狗仔队有一拼,一个长长的名单就拍在沈夜熙的桌上,后边标注了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码和住址。 沈夜熙拿起来一愣:“这什么玩意?婚介所挂牌的?” “你让我查的呀,张小乾的私人社交网络。”盛遥大爷似地在转椅上转了半圈,拿着中性笔敲敲桌子,“够一个加强连的了,啧,比我以前都……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呀,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安怡宁冷笑:“是呀,这点差距就是为什么你还人五人六地坐在这里,而这位张警官被切了某个部位,躺在停尸房里的原因吧。” 盛遥摸鼻子,可怜巴巴地眨巴着桃花眼:“我都说从良了。” 祸水啊祸水…… 姜湖凑过来,就着沈夜熙的手看那份名单,发现上面零零散散地有几个良家妇女,其他的都是可以直接拘留的,于是乐了:“好多彩旗啊。” 沈夜熙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假洋鬼子,敢寒碜我。 姜湖偷偷着乐。 “婚外恋导致的杀人动机?”孟嘉义抬头,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沈夜熙点点头:“恐怕我们现在没法排除是私人的杀人动机。” “那……关于流窜的连环杀手团伙的假设……”魏余问。 “也无法排除。”沈夜熙清清嗓子,“所以出于时间紧急,我建议大家兵分两路——君子,怡宁,杨姐和孟队、魏队,你们从连环杀手的方向去查,其他人我们按着私人动机,大家把办公桌并一并,中间放一个共享资料。” 说完,沈夜熙没有给人辩驳的余地,转头对盛遥说:“这些人,你马上查查,哪些人受过专业的医疗训练。姜湖,你和冯队把一年前郑玉洁的案子调出来,好好研究一下——李队,辛苦你跟我一起把所有和被害人有关的私人关系的材料都整理出来。杨姐,你和魏队去挖掘一下受害人之间的联系,最细微的也算,苏哥你和孟队比对一下这些血字的形状以及凶手的犯罪手法,不要错过一点可能的联系。怡宁,你把地图找来,以案发地点为中心像周遭辐射,查最近三年有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所有有血字的都算上。” 沈夜熙一口气说完,拍拍手:“大家抓紧时间。” 某些人,果然天生就有领导的范儿…… 85、第八十五章 审判者 八 盛遥查了一圈, 伸手蹭蹭自己微尖的下巴, 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头儿,没有哎。” 沈夜熙正跟李景荣低声说话,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下:“啊?什么没有?” “你让我查的那些人呀。”盛遥眨巴眨巴有些干涩的眼睛,“我都查遍了, 貌似这位张警官的广大红颜知己也没啥好素质可言,大部分属于中学没念完就出来混的, 还有不少底子不干净的……” 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脖子, 往后仰了一下,就听见骨头“嘎嘣嘎嘣”地响了几声。杨曼凉凉地说:“盛公子,你工作的时候坐电脑前边工作, 不工作的时候坐电脑前边打游戏, 迟早会坐化的。” 盛遥随口接了一句:“那哪成?我要是坐化了,得伤天下多少美人心啊, 杨美人忍心?” 杨曼好不容易从一坨弄得她头都大了的人物关系网里挣脱出来, 轻松一刻,于是捏着嗓子继续调笑:“你这冤家,阅遍天下美人,最后却栽在了一个……的手里,天下美人的玻璃心早就碎了一地了, 唉,想当初奴家……” 本土人士倒是已经习惯,不过几个外来人口实在觉得……这么紧张的时候, 这么理论上说应该紧张的地方,出现了两个这么不和谐的声音,有点惊悚。 沈夜熙眼看着孟嘉义半大老头儿脸都绿了,于是轻咳一声,拿眼瞥了杨曼一眼,让她收敛,又问盛遥:“除了有案底的那帮,其他人呢?” “其他的也大部分是附近开店的小老板,职校的学生什么的……哦,说起来,这里面居然还有未成年。” “职校的学生有医护相关专业的么?”沈夜熙问。 盛遥摇头。 沈夜熙沉默下来。 “那其他人呢?”姜湖突然放下手里的东西,插嘴进来问。 “什么其他人?”盛遥呆了一呆,“那张名单上的我都查过了。” “有没有那张名单上没有的,比如你觉得太不可思议的,太不着边的,像是谣言之类被剔除出去的。”姜湖慢悠悠地说,好像有意又好像无意,顺口说出来的似的,“嗯……比如同事之类的。” “……哈?”盛遥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姜湖这是在暗指,他怀疑作案人员是警方内部人士么?盛遥顿了顿,瞟了沈夜熙一眼,发现后者也在看着他。他刚刚就觉得沈夜熙的工作安排有点奇怪,一般来说,姜湖既然算是“犯罪心理学顾问”,应该是负责连环杀手那一部分,才比较物尽其用吧? 这么说……是因为沈队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本地的这起案子,不单单是私人动机的杀人案,还是内部人员做的? 惊愕和呆愣在盛遥心里只一闪而过,他立刻就明白了,点点头:“哦,我出去打个电话,找人再打听打听。” 他前脚才出去,孟嘉义就皱眉,回头对沈夜熙说:“沈队,论理这话我不该多说,也可能是我年纪大了,思想太老旧,跟不上时代,不过总觉得,咱们办案的执法人员,平时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什么的吧?随说不用太古板,可是也别太……轻佻了吧?” 杨曼的脸色当时就撂下来了。 沈夜熙赶紧给她递了个眼色——杨姐息怒呀,大局为重! 旁边苏君子也悄悄拉了杨曼一下。杨曼狭长精致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冷光,垂下眼捷,心说娘的你个老杂毛管得到宽,倚老卖老还劲劲儿的,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呀——还注意自己的言行,还轻佻,老娘又没调戏你! 连冯纪都觉得有点不舒服,其实他也是那种比较一本正经的人,刚刚杨曼和盛遥口无遮拦地开玩笑,他也吓了一跳,可是就算真看不惯,怎么说提意见也在背后呀,哪能当着人面说呢,人家还是女同志,“轻佻”这词,实在太过了,不禁对孟嘉义皱皱眉头。 李景荣也轻咳一声:“孟老,咱们接着讨论案情,小年轻么,逗逗闷子还缓解压抑气氛呢不是……” 孟嘉义好像听不出别人给他台阶下似的:“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咱们……” 就这点屁事还要没完没了,沈夜熙赶紧一笑,岔开话题,轻轻巧巧地把这事给揭过去了:“咱们这办公室里都是年轻人,大家平时也打打闹闹的,刚才没注意,让孟队看笑话了。哟,这都下午两点了,你看看,也怪我,忘了时间了,大家伙都歇歇,顺便说说各自进度……嗯,杨姐,怡宁,辛苦辛苦,给大家端点咖啡过来提提神呗?” 姜湖偷偷笑了一下——这大尾巴狼,没想到被沈夜熙逮住了,瞪了他一眼,心说这家伙微微低着头,弯起眼睛瞟人的样子怎么那么勾人呢?这光天化日的,诚心惹火玩。于是沈夜熙轻咳一声,正经八百地问:“姜湖,你们那边回顾郑玉洁的案子回顾的怎么样了?” “有些想法,我当时对这个案子的了解可能不是很透彻。”姜湖说。 “你当年不是正好被卷进一起爆炸案里,在医院里呢么?”苏君子好脾气地给周围几个不明原因的围观警官讲,“这是当时市里发生的一起公共汽车连环爆炸案,后来我们发现,投弹的凶犯和几起灭门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凶手因为自己受过刺激,专门在有小孩子在场的时候投放小型炸弹,观察周围人的反应,然后选定目标。她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拿到强力麻醉药以后,晚上会潜进目标的家里,杀人全家,作案手法很凶残,那一案的墙上,也有‘审判’两个字。” “这个凶手……怎么凶残了?为什么杀人?”李景荣问。 “成年人被过度砍杀,孩子好一些,死状比较安详,整个屋子里都是血。”苏君子皱皱眉,好像不愿意回忆似的,“她的杀人动机……她的杀人动机好像是因为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踩踏事件中死亡吧?” “什么时候的事情呀?”李景荣又问。 “一年前吧……”苏君子想了想。 “那她的受害者也是警方人员么?”孟嘉义问。 姜湖摇摇头:“不,她的受害者是公共汽车上,听见第一声假的爆炸声音后,把孩子推到一边慌忙逃窜的成年人,不过我突然觉得很奇怪……” 这时用大托盘端了一大盘子咖啡的杨曼和安怡宁进来了,给每人发,正好打断了姜湖的话。杨曼递过一杯咖啡,姜湖刚要伸手去接,杨曼却突然把手缩回来,伸出咸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涂着漆黑的指甲油的尖尖的指甲挑起他的下巴:“伸手就拿呀,小可爱,要跟姐姐说什么?” 刚刚孟嘉义不给面子地说了几句,这会儿她心里仍然不爽,故意气人,特意在孟嘉义看得清楚的角度调戏姜湖给他看:老娘的言行就这么轻佻,怎么的吧! 姜湖愣了一下就明白她那点小心思了,干咳一声:“呃……那个,谢谢杨姐。” 杨曼得寸进尺,一只手托着托盘,一只手捏着姜湖的下巴凑过去:“就谢谢呀,亲姐姐一下呗?” 这太过了,姜湖这回是真脸红了。 沈夜熙猛咳——杨曼你丫注意影响,在我面前调戏我老婆,当老子死的啊?! 杨曼风情万种地回过头去,对沈夜熙抛了个媚眼:“哟,沈头儿,中午吃的那鸡的鸡毛没拔干净吧?看这噎的,一会奴家给你捶捶背。” 安怡宁在一边憋笑憋得辛苦,苏君子预感自己不能独善其身,于是认真地打着酱油,头都不抬,杨曼却不放过他,媚眼抛完沈夜熙就冲苏君子开炮,嗲声嗲气地问:“苏哥呀,口感怎么样,奴家手艺没退步吧?” 苏君子点点头,挺憨厚地傻笑:“好喝好喝。” ——此人乃专业酱油党。 “比嫂子泡得怎么样呀?”杨曼不依不饶,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小蝴蝶似的扑扇,音调那叫一个余音饶耳鸡皮疙瘩三日,“不如吧?” 苏君子继续憨厚老实地傻笑:“谦虚谦虚。” ——果然资深。 杨曼这才趾高气扬地瞟了孟嘉义一眼,把咖啡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他桌子上,一声没吭,然后春满乾坤地扭哒回自己的座位上。 孟嘉义的脸色比杯子里的咖啡还黑。 “姜湖你继续说……”沈夜熙揉揉眉心。 姜湖让杨曼那么一搅合,差点忘词,一边冯纪小声提醒:“姜医生刚刚觉得什么事情很奇怪?” “哦,”姜湖回过神来,“当时那案子太匆忙,找到凶手以后,她又意外死亡,之后没有机会能和她交流,但是我们推断,她做出的灭门案这件事情,是第二重人格在主导。而她的第二重人格,是建立在愤怒和仇恨以及缺乏安全感的基础上的。” “不对么?”沈夜熙问。 “我们当时没有机会证明这个猜想是对的,可是我刚刚想,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带着孩子去看电影的时候发生了踩踏事件,导致孩子死亡,从郑玉洁的性格来看,不应该只是仇恨吧?” 苏君子是有孩子的人,他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你是说,作为孩子的家长,她会因为没能照顾好孩子而内疚?” “对,就是……”姜湖刚要往下说,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盛遥走进来,从他的脸色上看,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同志们我刚刚打电话到南城分局,问了我一个在那边上班的哥们儿,”盛遥嬉皮笑脸的神色收敛了,语速飞快,正色得不行,“沈队,你们去的时候,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女法医,姓钱,叫钱莎的?” “钱法医?不就是负责验尸的那个……” “对,刚刚我问的那个人告诉我,分局里有传言说,张小乾活着的时候,好像一直对钱莎动手动脚过,甚至有谣言,钱莎报案说张小乾强暴她,不过也不知道是真是谣言还是张小乾家里确实有后台,被压下去不了了之了。”盛遥一口气说,“这是唯一一个我能找到的,有医学背景,另外还和张小乾牵扯不清的女性了。” 一圈人都愣住了。 沈夜熙立刻接通了汪警官留给他的电话:“喂,小汪?我是沈夜熙,有点事情想问钱法医,她在么?” 那边顿了片刻,好像是去叫人了,过了一会,听见沈夜熙说:“哦……好,我知道了,她回来你告诉她一声,说我有事找,好,谢谢。” 沈夜熙挂了电话:“都别声张,怡宁你跟莫局通个气,省的到时候和分局那边有冲突,我们直接过去找人。” 86、第八十六章 审判者 九 沈夜熙一转头发现姜湖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 于是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把他拎上车:“想什么呢, 快走!” 姜湖的眉间微微一蹙,转过头来问他:“如果张小乾的案子真的是那个叫钱莎的法医做的,怎么办?” 沈夜熙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在他头上揉了揉, 有点啼笑皆非:“你说怎么办?抓了个杀人凶手,该审审该关关, 后边自然有人公诉有人判刑,有什么好想的?” 姜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心说这死男人怎么神经这么大条? 沈夜熙也睁大了眼睛瞪了他一眼, 义正言辞地说:“工作时间,少勾引我犯错误啊你!” 姜湖对他间歇性流氓综合症,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钱莎杀了张小乾这件事情, 其实逻辑上很容易理解。张小乾为什么在半路上会突然停下来, 又对拦着他的人完全不设防?如果这个人是他一直以来觊觎的,并且有主动接近他的意思, 他得意忘形, 会放松警惕,也是很正常的。” 沈夜熙一边开车一边深以为然地点头:“要是你半夜在路边拦着我,我肯定也毫无防备地就被你不轨了。” 姜湖说:“前边有个建筑工地,给我停一下。” “干啥?” “捡块板砖不轨了你。” 沈夜熙“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还知道什么叫板砖?别老跟办公室那帮老流氓们不学好。” 姜湖凉飕飕地说:“办公室都是流氓,你不就是流氓头子?” 沈夜熙闭嘴了。 姜湖轻笑了一下, 继续说:“可是如果钱莎真的是凶手,如果她的杀人动机完全是私人性的报复行为,为什么连环杀手的犯罪特征会出现在她做下的案子里?这些案子每十来天就会出现在不同的城市, 如果钱莎是凶手,她的同伙是谁?在其他案子发生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嗯?”沈夜熙皱皱眉,看着前边开车,“像是有一个说不出有多庞大的组织做的事情,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想起邪教什么的来了。” 姜湖微微歪着靠在副驾驶座位上,脸色有些凝重,沉默了一会,问:“你听说过查尔斯·曼森么?” “嗯……好像听过。”沈夜熙吃力地想了想,记性不好是他一辈子都比较苦恼的,“貌似我念警校那会儿,听谁上课的时候提起过,是个什么组织的头头吧?” “他是一名妓女的儿子,在美国非法出生,后来建立了所谓的‘曼森’家族,是他的追随者组成的杀人集团,他们的第一批受害者就是导演罗曼·波兰斯基的演员妻子莎伦·塔特及塔特和她四个朋友,传说被砍了一百五十多刀。而后又有一家超市老板夫妇被砍杀,当时凶手也是用受害者的血字在墙上写了字。” 沈夜熙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不是吧……怎么和柯如悔那老杂毛这么像?” 姜湖没吱声。 “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这案子,极有可能是遇见了诸如邪教组织之类的?”沈夜熙问。 “杀人留字,以固定的时间为频率,在各地之间轮回,统一行动,行动之前有组织和周密的计划,到现在为止,每一起杀人案都让人找不到线索,”姜湖顿了顿,“就像渗入普通人之间的病毒……”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夜熙伸过来拍他头的手打断,沈夜熙说:“乖,不怕。” 姜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猛地甩开他的手,愤怒:“去你的,别老拍我头,拍狗似的。” “给你拍傻点,省的你肚子里那么多弯弯绕绕,拍傻了你也甭上班了,在家等我养着得了。”沈夜熙没心没肺地傻笑。 然后一路开了警笛,畅通无阻地到了南城分局,然而却没有了钱莎的踪迹。 为了怕打草惊蛇,沈夜熙他们过来的时候谁都没通知,人杀过来以后,莫匆才先斩后奏地打电话过来说明情况,而按理,这个时间,钱莎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她办公室里坐着。 电脑还开着,因为时间太长没人动过,已经自动进入待机状态,钱莎的外套还在办公室后边的衣架上面挂着,手机在桌子上,上面有几个未接来电,钱包身份证什么的在她挂着的外衣兜里放着,没动过,怎么看都是主人出去上厕所或者溜达了。 众人开始四处搜查找人,盛遥接管了钱莎的电脑。 最后一个看见钱莎的人,是一个法医实习生,小伙子一脸没睡醒似的样子,被问到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说:“啊?钱法医?钱法医不是上厕所了么……” 沈夜熙没说话,一边汪警官先白了他一眼:“什么厕所上这么长时间,她掉里面啦?沈队,你打电话之后我就在四处找她,当时还真以为她上厕所了,还跟着孩子说,等她回来以后告诉她一声,就没往心里去,谁知道她一去不回了呢……对了,你们找她什么事?” “我们怀疑她和张小乾被杀一案,有牵连。”杨曼言简意赅,一把拎过小实习生的领子,“哪个厕所,带我过去。” “啊……”估计这位小伙子是没见过长得这么美,一出手却这么凶悍的女人,怎么说不算五大三粗,那也是个大小伙子,居然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被她拎走了。 汪警官傻了:“她……她和……和小张……啊?沈队,这不是闹着玩的呀!” “放心,还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怀疑,找她来问问话。”沈夜熙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微笑,笑得汪警官一哆嗦,拿眼在这帮荷枪实弹气势汹汹的兄弟们身上瞄了一眼—— 这是找人问话的架势么?您忽悠谁呢! 沈夜熙顺手从姜湖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来,往自动售货机里一赛,买了三罐可乐,给了姜湖一罐,自己拿一罐,又笑容可掬地递给汪警官:“他们先找人,小汪我有点事问你。” 汪警官表示,作为一个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压力很大,瘪瘪嘴接过沈队的糖衣炮弹:“得,您问吧。” “我听有谣言说,钱莎报告说张小乾强奸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这……您也说是谣言了……”汪警官先是目光瞟过沈夜熙,又往地下看了一眼,抿抿嘴,随即又抬起头与他对视,表情有点无奈。 “看来是真的。”姜湖说。 他突然出声吓了汪警官一跳,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琥珀似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正盯着自己,姜湖面无表情,即使隔着眼镜片,也能感觉到他难以忽视的有质感一般的目光,有点冷,像是把人看透了似的。 汪警官心说,上回来的时候,这年轻人看着挺无害挺温和的一个呀,怎么这会这么咄咄逼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和新闻,分局才多大一点地方,说句不好听的,放个屁都恨不得能砸着脚后跟,谁跟谁有点啥事都得满城风雨一阵子。 沈夜熙说的,汪警官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是又不好意思明着承认,毕竟丑闻也就算了,这可是和谋杀扯上关系的——还有可能是连环谋杀,还有多少事比这个罪名更大?一句话说错了,问题就不是一般般的大了。 汪警官本来想打打太极混过去,谁知道被那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年轻人一口道破。 沈夜熙不笑了:“小汪,这多大的事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有数,你要真知道什么,千万别瞒着,有什么不好说的咱可以私下交流,哥提醒你一声,你可别犯糊涂。” 汪警官叹了口气:“这事……这事大家都是私下传传的,谁也没看见,这咋说呢?” “这么说,是确实有这么回事了?” 汪警官点点头:“张小乾这个人,确实不怎么样,你也知道,咱这部门里,好看的女人不多,尤其是刑侦组反黑组那帮,一个个又黑又壮的,跟个大老爷们儿也差不多,长得秀气的没几个。刑侦那边的小陆算一个——就是你们那天看见的搀着老太太出来的那位,张小乾刚来的时候,就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嘴里不干不净地把人得罪了,后来还动手动脚来着,让小陆给揍了一顿,据说是小陆家里又花钱又什么的,才把这事情给压下来了。反正那小子是不敢再打小陆的主意了,就把目光转移到小钱这。” 他摇摇头,钱莎是法医,斯斯文文的那么一个人,不像那小陆是个泼辣户,平时里也是个好脾气的,这姑娘脸面也薄,要不是真的受不了了,她怎么会把这件事捅出来? 反正汪警官自己这里,是真的相信,张小乾这个衣冠禽兽混蛋王八蛋是真的对人家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说句话沈队你别嫌我心术不正,张小乾这么一死,表面上大家都不好意思表现,其实心里拍手称快的好多呢……特别是,他死前、死前还被……都说是报应。” 姜湖和沈夜熙对视一眼。 报应不是报应的,他们不知道,反正杨曼一路上揪着小实习生冲向了女厕所,杨曼扬扬下巴:“就这?” 小实习生可怜兮兮地摸摸下巴,点点头。 正好对面苏君子也带人过来。 杨曼把手伸进腰里,拎出一把手枪来:“苏哥你罩着点,我进去看看。” 苏君子点点头:“里面有人么?” 没人应声。 “没人我们进来了,搜查!” 还是没人应声,杨曼推开门进了卫生间,里面没人,也很干净,看来这分局里女人真是稀有动物。杨曼脚步一顿,停在一个小隔间外面,目光往下。 苏君子顺着她的目光,从门板底下透出的微光看,里面好像有个影子。 杨曼伸手敲门:“总局的搜查,谁在里面?” 没人应声。 “姑娘,你不出声我可踹门了。” 苏君子转头瞄她——你这腔调怎么跟个女流氓似的? 见仍然没人应声,杨曼冷笑一声,说了句“闪开。”然后飞起一脚把从里面反锁的隔间门给踹开了,门轴一声尖叫,险些断了。 苏君子在她抬脚的瞬间,就很圣父地开始为黄医生默哀…… 可是下一刻,他的脸色也变了。 隔间的门打开,里面一个人顺着墙滑了出来,直挺挺地倒在众人面前。 静默了片刻,一边的小实习生突然失声叫出来:“钱……钱老师!” 女人的小腹上插了一把刀子,眼睛大大地睁着,血已经干了。苏君子蹲下去,伸手探她的颈动脉,随后摇摇头。 杨曼目瞪口呆地把枪重新插回自己腰间:“见鬼了。” 87、第八十七章 审判者 十 “沈队。”冯纪急匆匆地拨开人群进来, 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套小汪话的沈夜熙看见他的表情, 忍不住愣了一下。 “沈队,钱莎死了。” “什么?!”——这是在场三个人的一致反映。 沈夜熙顺手把空可乐瓶子捏扁扔在走廊的垃圾箱里,面沉似水:“带我过去。” 钱莎的尸体已经冰冷了, 法医说最少是死了一两个小时了,身上有两道伤口, 胸口上一刀,小腹上一刀, 卫生间的门是不能从外面锁上的, 凶手为了怕被发现,还在内侧贴了一串胶布,不算结实, 推一推是推不开, 不过被杨曼一脚,就全给踹了下来。 整个分局的人都被惊动了——这事情实在太过前所未有, 居然杀人杀到警察局来了, 简直是有史以来最胆大包天的杀人犯。 沈夜熙深深吸了口气,脸色有点难看,低低地吩咐了几声,让人把围观的都挡在外面,隔离开来一个个地问讯。姜湖站得稍远一些, 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在卫生间门口的墙角处,盯着地上的尸体, 这是一个有点防备性的姿势,草草看过钱莎的尸体以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若有所思地站在一边。 “怎么样?”苏君子走到他身边,“你还觉得凶手是她么?” “我只知道她不是畏罪自杀。”姜湖说话的声音极轻,嘴唇几乎不怎么掀动,“你看到藏尸的那道门后边贴的胶布的形状了么?” 苏君子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那些个……叉字?” “那不是叉,上面有剪裁过的痕迹,你仔细看的话就会明白,凶手的本意,是贴出一个蝴蝶结来。”姜湖说话的声音更小了些,耳语似的,目光从在场忙碌的工作人员身上扫过,“这尸体是凶手给我们的礼物。” 他顿了顿,又轻声问:“你说,钱莎为什么会这个时候不早不晚地死在这里?” 苏君子侧头看了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 姜湖轻轻地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下,然后拍拍苏君子的肩膀,从他身边走过,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对方在示威,小心。” 苏君子万年笑眯眯圣父加老好人的脸上,徒然拢上一种说不清的锐利,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转身去了钱莎的办公室。 盛遥在钱莎的电脑上敲敲打打,李景荣在旁边围观,不时惊叹一两声。 “钱莎死了?”这是盛遥的第一句话。 苏君子对李景荣点点头示意,也凑过来:“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连操作系统都没有,根目录那比我口袋还干净……哦,对了,刚刚看见她抽屉里有一份手写的不知道是遗书还是什么的东西,”盛遥头也没抬,“我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叫人拿鉴定了,一会你们可以研究一下,至于其他的,我得试试看能不能修复。” 苏君子心里一动,突然开口问:“怎么被清的,有木马么?” “挂马?我看看……嗯?”盛遥随口接了他一句,眉头皱起来,嘀嘀咕咕,“不会吧……我以为只是被隐藏了,还真被清空了么?” 可是下一刻,盛遥手指一顿,抬起头看着苏君子,发现老搭档熟悉的脸上并没有平时那种看起来就让人轻松愉快的笑意,盛遥忍不住心里一动——苏君子是谁?局里著名的电脑版程咬金,因为传说程咬金同志挥着他的大斧子只会三招,苏君子对于计算机这种东西,也只会做三件事——开机关机和扫雷。 所以对方一张嘴,盛遥就立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君子绝对不会不懂装懂,可是对于“木马”这个词语,这位大哥心里唯一的认知就是,那是一种传说中的电脑病毒。 他这时候提起又是什么意思? 特洛伊的木马——进入特洛伊的希腊人,一经潜入,后患无穷。 多年的搭档,已经到了要心有灵犀地地步,电光石火间盛遥的表情就让苏君子知道,他心里有数,已经明白了,于是点点头:“你弄得好么?” “试试看,我都弄不好你们就死心吧。”盛遥吹了声口哨,冲他挤挤眼睛,说话的腔调相当嚣张,“因为没人修得好了。” 苏君子看着他斜斜飞起的眼角,笑了笑,这人脱了那种隐隐的抑郁气,真是越来越光彩夺目了,真好。 他转身走了,迎面安怡宁正大步走过来:“盛遥找出来的东西确实是钱莎的笔记,里面有她杀人的具体过程。不过……” “怎么?” “不全。”安怡宁说,“中间被抽掉了一张,只能看到她是怎么在制住张小乾以后阉割杀人的,没有其他的东西,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单单是她怎么把张小乾绑起来的那段没有了?” “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邪气。”苏君子低声说,“你小心……” “我知道。”安怡宁截断他的话头,顿了顿,别有深意地岔开话题,“钱莎的遗书,刚刚给姜湖看过了。” 那估计是姜湖提示过她了,苏君子点点头。 南城分局的警察们第一次被当成嫌疑人排查,分局的门禁很严,出入要登记,并且有时候还需要出示证件,有防护围栏,杨曼带人仔仔细细地查了一圈,觉得有闲杂人等翻墙进来之类的事情,是比较不靠谱且可能性不高的,所以这个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分局的内部人员。 分局局长卫应贤面色凝重地陪着沈夜熙主持了全程的问讯工作,老头擦擦脑门上的汗,公安局南城分局,这是多积极向上为国为民的一个部门啊,才多长时间,已经出现了两起凶杀案的受害者,并且其中一起的受害者还有可能是另一起的凶手,而杀了凶手的另一个凶手还极有可能是内部人员。 当中还被捅出了本来已经被压下来的丑闻一起。 这么又黄又暴力的三角关系,居然就如此这般地从韩剧里跳到了现实中——脑满肠肥的分局局长卫应贤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想象力都不能与时俱进了。尤其是沈夜熙带着深深的审视意味,问他:“关于钱莎被张小乾侵犯的这个传言,卫局有说法么?” “这中间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卫应贤无比无辜且纯良地说。 “误会——”沈夜熙拖长了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卫应贤。 沈夜熙的瞳孔极黑,卫应贤觉得这年轻人看着自己的那目光像是把小刀子,冰冰冷冷地抵在他充满了皮下脂肪的皮肤上。老卫也火了,心说自己怎么说在南城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这是哪来的小青年啊,一股子审问犯人的口气,这么不懂事? “或许有这件事吧,不过我不是特别清楚,”卫应贤假兮兮地笑了笑,“小沈啊,你看咱们这工作也挺忙的,南城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大小的事都得照顾到了,上头还三天两头下来文件,这同志们之间有点小矛盾……” 沈夜熙冷冷地看着他。 “沈夜熙同志,我觉得咱们现在的精力应该集中在这起情节严重的杀人案上,你怎么老揪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呢?”卫应贤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年轻人有点功利心,这可以了解,可是要以大局为重,这次的连环杀人事件非常恶劣,给社会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再加上时间紧任务重,你难道要为了这些个不知真假的谣言,耽误办案时间……”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卫应贤的话。 卫应贤不耐烦地回过头去,就见姜湖正站在门边上,看了他一眼,然后眯起眼睛笑了笑。 卫应贤被他笑得有点寒,不明所以:“这位小同志,有什么事么?” 姜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往里走了一步,楼道里灯光暗,他这一变换角度,镜片被屋里的亮度打得反了一层光,眼睛就看不见了,可那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是跗骨之蛆一样挥之不去,加上那对于黄种人来说显得过于白皙的皮肤,居然生出几分鬼气,卫应贤皱起眉,情不自禁地躲开他的目光。 姜湖慢悠悠地说:“沈队,莫局亲自过来了,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不是咱们局的,据说是特意为了分局传出的一些……嗯,不好的谣言来的——”他顿了顿,扫了惊出一身冷汗的卫应贤一眼,“哎呀,卫局,你热么?” 沈夜熙笑了,因为他发现使坏的姜湖表情特别生动,让他有种想把对方捞到怀里揉揉的感觉——当然只要这个使坏的对象不是他自己。 姜湖想了想:“那几个来的据说好像是上边的……上边的什么人?哎呀对不住,卫局您看我刚回国也没几年,这国内的编制问题老也闹不清楚。” 卫应贤僵着脸,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我跟他们说卫局正在这配合工作呢,莫局说,让技术人员例行检查一下卫局的电脑,您看——”他做出一点为难地表情,看着卫应贤,又往门外看了一眼,纯良地笑笑。 卫应贤脑子里就两个字——完了。 沈夜熙轻笑了一下,拔下他的笔记本电脑插线,回手递给姜湖,还悄悄地在他手上捏了一把——干得好。 姜湖冲他眨眨眼,接过来转身走了——他不过是顺水推船,其实沈夜熙才是那个最阴的,盛遥说出那个关于钱莎和张小乾的传言开始,他们见风就会转舵的沈队明白这卫应贤恐怕要有点作风上的小问题,于是就知会了莫匆,明里暗里都布置好了,就等着这卫胖胖往里跳。 姜湖随手把卫应贤的电脑塞给技术人员,把沈夜熙拉到一边:“夜熙,我想去见一个人。” 沈夜熙满意地看着他,低声说:“终于知道谁是头儿了哈,一年多了,总算学会私自行动前向组织打报告了——看谁?” “郑玉洁那件案子很有可能跟现在这个案子有牵连,但是毕竟当事人已经死了,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个。”姜湖眨眨眼睛,“宋晓峰——” 88、第八十八章 审判者 十一 “你是说……”沈夜熙刚说出三个字, 被姜湖一伸手捂住嘴。 姜湖皱皱眉, 往周围扫了一圈,压低了声音:“小点声,不能再让那个人抢先一步了, 你还记得当时清查知了茶楼的时候,查出那个妄想症患者的宋晓峰也去过那个茶楼的事情么?” 沈夜熙点点头, 却有些心猿意马,姜湖的手有点凉, 唯独手心一点的地方, 泛着温热,正似有似无地压在他的嘴唇上,忍不住伸出舌头, 轻轻地在他手心舔了一下。姜湖像是被电了一样, 猛地把手撤回来,用一种纠结得不知道怎么好的表情瞪着沈夜熙。 沈夜熙的舌头在嘴边流连了一圈, 好像吃了什么美味似的, 冲他笑得很不要脸。 姜湖不幸地被他气得忘词了。 沈夜熙好心提醒:“你是还想说,宋晓峰那把到现在都来历成谜的枪是吧?” 姜湖真的想扑上去挠他。 沈夜熙呲着一口白牙,冲着他笑,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哎哎,说正事, 别走神——这光天化日的,想什么呢?”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姜湖其实很想问一句, 沈夜熙你知不知道“无耻”两个字怎么写。他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最近做这个动作的频率真是明显上升,退后两步和沈夜熙保持安全距离,这才说:“如果我们之前关于柯如悔、关于这次连环杀人事件的推断是正确的话,我想他们这个计划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了,在正式开始启动之前,那些人就像是实验品。” “可是宋晓峰和郑玉洁都不是警察。”沈夜熙不再捉弄他,也正经起来。 姜湖推了推眼睛,眼角却往旁边扫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来。 沈夜熙一愣,眉头轻皱,用眼神询问姜湖。 姜湖深吸一口气,靠在走廊的墙上,双手抱在胸前,平平板板的语气不变:“郑玉洁案里的犯罪特征没有问题,宋晓峰虽然只是未遂,但是和柯如悔有牵连是真的,为了谨慎起见,我们最好还是查一查这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五院——就是郊区的那个精神病院里。”沈夜熙好像犹豫着什么似的,说话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他做的事情其实没造成真正的人员伤亡,精神上又不大正常,加上当事人一致同意不追究他的责任,之后也没什么大事,不过以宋晓峰的精神状态,再让他出来祸害是不对的了,所以现在在治疗中。怎么,你想去看他?” 姜湖点点头。 沈夜熙抬腕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沉吟了一下:“这样吧,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我陪你去一趟?” “明天会不会……” “晚一天没事,你要是担心有……”沈夜熙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拉着他走,“可以先别跟别人说。” 两人一直走到了楼下大厅里的时候,沈夜熙才收敛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轻轻地在姜湖耳边问:“刚才在一边偷听的是那个人么?” “我觉得很有可能。” 沈夜熙点点头:“那狗娘养的吃里爬外的玩意儿究竟是谁。” 姜湖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想了想,突然说:“夜熙,其实我刚刚还想起另一个案子,和本案可能有关系。” 沈夜熙一愣,扭过头打量着姜湖的表情,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真的假的?” “这个人作案手法也很凶残,有过度杀伤的迹象……” 沈夜熙打断他:“别的一会再扯,先说重点,有血字么?受害人也是警察么?” 姜湖停下来,看着他不言声,沈夜熙不明所以:“嗯,怎么了?” 姜湖轻轻地说:“当我提起一个案子可能和我们手头的案子有关的时候,你的反应很有趣,忽略了所有的细枝末节,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血字和受害者身份的这两大和本案相关的特征上。” “这有什么有趣的,正常人都是这个反应……”沈夜熙说到这里,顿住了,眯起眼睛,“你怀疑……” 姜湖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无声地做了个“等着”的口型。 这一天下来的混乱经历让所有人都无比挫败,先是好不容易整理出了一点线索,找到一个可能的嫌疑人,却只捕捉到了一具尸体。 杨曼说钱莎和之前那些案子没有半毛钱关系,在案发时间都有不在场,也看不出她和除了张小乾意外的受害者任何联系。 钱莎的办公室被翻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没找到除了盛遥最一开始看到的那张遗书之外的东西,也就是说,她怎么计划杀人、怎么把张小乾绑起来、有没有同伙、和“审判”两个字的意思,在她那份空泛的遗书里没有半个字提到。 一直到很晚,舒久不放心已经打电话问了好几次了,盛遥都没能把钱莎办公室里的电脑修复过来,使得此人周身一股黑沉沉的低气压,自然也就不可能查到更有用的线索。 大概唯一一点点的收获,就是顺着钱莎事件,顺藤摸出了卫应贤这个胖黄瓜,发掘了卫胖胖的很多不明财产,抓出了一只隐藏在公检法机关里的大蛀虫,为反腐倡廉工作作出了一点贡献。 可是临走的时候,莫匆拍着沈夜熙的肩膀语重心长:“歪打到卫应贤,我很欣慰,这意味着以后徇私枉法贪污腐败的蛀虫少了一只,但是到现在为止,咱们都没有正着到凶手一根毛,嗯,废话我不多说了,只有一句,同志们算算时间,咱们时日无多了。” 众人觉得压力更大了。 等他一走,沈夜熙就挥挥手:“都走人都走人,回家该吃吃该睡睡,明天接着干活,咱们时日无多了同志们!” “你才时日无多了!”这是众人异口同声。 沈夜熙翻了个白眼,勾住姜湖往外拖,气哼哼:“有本事你们跟莫局也这么说去呀。” 那人暗中看着一帮人无精打采地各自散了,竭尽全力地想把快要挂到脸上的得意憋回去——这就是那群传说中破了无数要案的精英和天才,原来也不怎么样么。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来,屏幕上提示是收到了一条彩信,打开,里面是到五院的交通路线图,底下有文字的说明,甚至连那个宋晓峰住的房间都标了出来。他笑起来,愉快地回复:“一起么?” 片刻,那边传回来一个字——好。 都说世界上速度最快的是光,可是影子却永远都能走在光之前。他觉得自己就是那道永远也不会被抓到的影子,暗中观察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他耐心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等到深夜,在每个人的门口都停顿了一下,仔细听里面的动静,确定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了,这才悄无声息地往外走。 五院并不难找,半夜里又没有这个城市白天里最讨厌的堵车问题,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带上一副平光眼睛,领口拉起来,搭了辆出租车,低低地说:“平江路。” 司机特意多看了他两眼,虽说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了,可这男人包裹得还是有些过分了,活像个大粽子,大半夜的,本来就不愿意载人,还是载着一位打扮的这么偏僻的人,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正想找个托词拒载,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却突然把一张工作证拍在他面前,上面大大的警徽差点晃了司机的眼,司机一愣,只听男人压低了声音说:“秘密任务,别耽误我功夫,不少你车费。” 司机不敢多问了,发动车子,往平江路开去,一路上却忍不住不停地悄悄打量着这“便衣”男人,对方好像感觉得到他的注视,低着头不言声,帽檐却正好把一张脸挡得结结实实的。司机师傅心里直咋舌,心说这位警官可真有范儿,又谨慎又酷,跟零零七似的,回去又多了项能吹牛的事儿。 男人在平江路下了车,付了车钱,把帽檐拉得更低,双手插在兜里,一个人顺着静谧的街道走着,司机本来还抱着看热闹的好奇心态想看看他去了哪里,一不留神,男人七晃八晃地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司机当然不敢多管闲事地凑过去找,摇摇头有点失望地把车倒回去,开走了。 片刻后,男人才在路口闪出来,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提起一抹冷笑。 夜已经很深了,他悄悄地避开值班的护士,鉴于宋晓峰恢复得不错,已经从重症区里转了出来,看管于是也不像那些一个不留神就能弄出点流血事件的重症区那边森严。 男人身手灵活得像是浮在墙上的影子,摸到宋晓峰的病房,他得意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从进来到找到目标,总共六分钟。 他笑了一下,其实叫上另外那个,只是客气客气,没打算让他帮上什么忙,倒是有点炫耀自己的意思在里面。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病房的门——很好,没锁。 病房里窗帘没拉,月色透过窗户照进来,床上一个人背对着他躺着。 男人猫一样地潜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隆起的被子,手里寒光一闪,却没急着插下去,另一只手慢动作一样地轻轻地伸向躺着的人头部的方向。 只要捂住他的嘴,在脖子上轻轻一划—— 他伸出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躺在那里的那人的呼吸,便往下按去,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男人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 床上那个“等着被他宰的倒霉蛋”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瞬间从床上翻起来,准确无误地踢飞他手上的匕首,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床上,形势瞬间逆转,“等着被宰的”变成了要宰人的,匕首“当啷”一声落了地,病房里的灯光亮起来。 推开的门后边,床头柜旁边的阴影里,窗帘后边,床底下——好几个人好几把枪,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指着被掐着脖子按在床上的男人。 沈夜熙一双手铁钳一样地掐着他,冷笑:“李景荣,李队,您可真是姗姗来迟啊,等你半宿了,再不过来,兄弟们可都要回去洗洗睡了——” 89、第八十九章 审判者 十一 李景荣本能地挣扎, 却听见沈夜熙一声冷笑:“再动把你打成筛子, 别以为老子不敢。” ——流氓腔调尽显。 杨曼掏出手铐,俯身铐上李景荣,故意用力扭了一下他的手腕:“说你丫是禽兽估计禽兽都不干, 老娘今天晚上因为不能把你打成筛子,回去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沈夜熙伸手搜了李景荣的身, 把他的手机掏出来,翻了翻里面的短信, “嘿嘿”一笑:“李队真能干呀, 把另外那个也叫出来了?正好我们外面埋伏了人,今天晚上来个捉奸成双。” 众人见人已经抓住了,都放松下来, 安怡宁扫了姜湖一眼:“沈队你别胡说八道, 捉奸成双是那意思么,别误导别人。” “把这人渣带走。”沈夜熙把李景荣从床上拎了起来, 扔给早就等在外面的几个警官, 转头对她挤挤眼睛,“没事,浆糊明白的,我昨天晚上刚教过。” “哦——”这是一众意味深长的。 “?”这是冯纪等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小可爱同志,你什么时候知道那个内鬼就是李景荣的?”杨曼大喇喇地把枪塞回腰间的枪托里, 勾住姜湖的肩膀。 “嗯……”姜湖一偏头,正看见孟嘉义对杨曼大摇其头,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杨姐,你别气孟队了。” 杨曼拿细长的眼角去扫孟嘉义。 虽然刚刚抓住了凶手,在场众人心里都是一松,孟嘉义也不想弄得不愉快,却还是忍不住,压了半天,没压住,唠叨了出来:“小杨,我知道你怨我说你,可你说你一个女同志,这、这……这多不合适啊!” 一帮人都忍不住乐了,沈夜熙白了杨曼一眼:“老同志批评要虚心接受,杨曼,你再对我们家宝贝儿动手动脚,我可收费了。” 孟嘉义再一次被他明显意蕴深远、尺度超标的话呛着了。 杨曼本来就是个大大咧咧不记仇的,虽然下午那会被孟嘉义当面数落了一通,当时脸酸了点,也就那么一会工夫,过后就忘了,这会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去去去,不闹了,浆糊你还没说呢,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我确定有内鬼开始。”姜湖说。 一圈人睁大了眼睛像看外星生物一样地看着他。 “其实很简单,首先冯队的嫌疑第一个被排除掉,”姜湖看了冯纪一眼,后者依然那身很随便的外套加背心装束,“李洪彪的那个案子里,凶手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墙上的血字是用他自己的血写的,夜熙当时分析过,这个人应该有一定程度的自虐倾向,并且很可能会有一些前科。” 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因为冯纪是那种火力特别旺,且比较不修边幅的男人,别人都长袖长裤捂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他能出一头汗,所以虽然在办公室里算个生人,他也不在乎,有时候热了,就把外衣随随便便地脱在一边,露出结实的手背和肩膀来。 杨曼和安怡宁这两个假淑女真八婆还偷偷对着人家的身材流过口水。别的不说,反正那光洁结实的皮肉就证明了他的清白——首先冯纪就绝对没有自虐的毛病。 “所以也就不是魏队,因为林志的那个案子里,受害者死前受到了侵犯,但是魏队是个直的么?”安怡宁问。 魏余的家庭情况和苏君子差不多,平时不工作的时候也是个居家型的良家妇男。 “男性受到性侵犯的案子倒不一定是同性恋的凶手做的。”姜湖说,“很多情况下,犯人对自己的体型或者力量不够自信,出于一种施虐欲和控制欲,受害者是男性对他们来说,仅仅在于征服起来更有快感,而他们通过这种快感来弥补自身的虚弱。” 他抬头看了一眼魏余,带了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魏队对不起,我找盛遥偷偷查过你的履历。” 魏余先是一愣,随即释然:“这也没什么,是我的话也会查的,情况特殊么。” 姜湖笑眯眯地点点头:“盛遥跟我说,魏队和被害的林警官确实感情很好,也确实是一个警校出来的同学,作为老搭档,工作上也很互补。而且其实魏队是正队,林警官才是副队,后来因为家庭的原因,魏队才主动和林警官交换了位置。” “魏队也不是那种虚弱的人。”沈夜熙总结。 姜湖点点头:“再有是孟队。” 孟嘉义自嘲地说:“我都多大岁数了,让我砍个西瓜还成,砍人可砍不动。” 众人又笑,心说这老头子其实挺有意思的,就是有时候古板了点,较真了点,不那么会说话。 姜湖说:“孟老那地方出的案子里,是凶手把受害人砍杀至死,受害者卢警官几乎被人砍成了一团肉酱,凶手的愤怒极有爆发力——其实我说得简单点,其实这种人的爆发,和洪水的爆发有些像,越是压抑,越是阻挡,爆发出来才越是恐怖。孟老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一般心里有不满意的地方,当场就会说出来,倒也是个挺好的纾解的方式。” 杨曼哼哼唧唧:“对,把自己的轻松建立在别人的不快上,老孟,我看你确实不像会砍人的,倒像是那种容易被人砍的。” 毕竟是人家孟嘉义那么大岁数了,杨曼这么说实在没大没小,沈夜熙赶紧打断她,瞪眼:“杨曼你怎么说话呢。” 杨曼瞪回去:“我也心直口快,我也藏不住话,你没听姜医生说么,心里有不满意的地方,当场说出来,是种能自我平衡的很好的纾解方式,你不让我说,小心哪天老娘也拎把菜刀出去砍几个人玩玩。” 孟嘉义深吸一口气:“小杨,我就觉得,我要是有闺女像你,非一杠子横死她不可。” “救命呀,姜医生他有暴力倾向!”杨曼扑到姜湖身上,大呼小叫。 沈夜熙一只手把她拎下来,推开,把姜湖拽到自己身后,阴恻恻地说:“我也有暴力倾向,我也想一杠子横死你。” 正这时候,盛遥和苏君子推着一个人进来,盛遥打了声口哨,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以后,把被铐起来的男人往前一推:“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杀了钱莎的凶手。” “还杀了半个张小乾。”苏君子补充。 “嗯,总共害死了一个半人。”盛遥强迫男人把头抬起来,叫众人看清他长什么样,“今天晚上计划杀第三个人未遂,在外面就被逮住了。” “哎,这个人我见过的。”安怡宁凑近了,“你是……材料科的,叫江滨,是不是?” 亏这女人那疑似装了芯片的脑子,分局里那么多人一个一个审过去,居然全记了下来。 “材料科?张小乾是不是也是材料科的?”沈夜熙问,“你是他同事?为什么要杀他?” 被抓的男人还狡辩:“我只是在外面逛逛,怎么了,犯法了么?你们凭什么说我杀人?” 沈夜熙翻了个白眼,举起李景荣的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江滨想起了什么,脸瞬间白了,沈夜熙非常不屑:“你说我们凭什么——要不然钱莎的遗书不全呢,前边涉及到你的部分让你拿走了吧?” 盛遥撇撇嘴:“肯定是钱莎计划杀人,这丫就是一帮忙制服受害者的帮凶——我还以为钱莎那台机子是什么人神通广大的一个病毒过去给清空了呢,感情是被人换了块硬盘!” 怪不得查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呢,盛遥难得抓狂,因为觉得,江滨这种又直白又粗鲁的做法,简直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 “行了,都带走,晚上不睡了,轮番审。” 这一宿热闹极了,一帮人跟打了鸡血一样,连莫匆接到了电话,都大半夜地亲自赶到局里看了看,又嘱咐了几句。 这真算是重大突破了,那像病毒一样流窜在各个城市之间的杀人组织,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来。杨曼沈夜熙苏君子和魏余这路经验丰富的负责主持审讯工作,安怡宁和孟嘉义负责翻查周敏被杀案的细节,盛遥负责调查钱莎、江滨李景荣这帮脑子明显被洗刷刷过、水还没蒸发干净的人的一切在线活动记录,姜湖在一边,趴在办公桌上一边眯着,一边等他的结果。 十几分钟以后,盛遥突然坐正了身体,伸手推了姜湖一把。 姜湖没睡实在,被他一碰立刻就清醒了:“怎么了?” “这有个聊天室,他们三个都登陆过的,”盛遥敲着键盘,屏幕上弹出一个提示框,“嗯,要密码,是……” “the judgement。”姜湖说。 盛遥输进去:“不对。” 姜湖皱皱眉:“virus。” 盛遥摇头。 姜湖把眼镜摘下来,用力揉揉干涩的眼睛,沉默了一会:“试试the truth。” 成功登陆——盛遥偏过头去看了看他。 “看什么?”姜湖重新戴上眼镜,眨巴眨巴眼睛。 “沈队的银行卡密码有你不知道的么?” 姜湖笑起来。 他们这边的动静,把孟嘉义安怡宁两个也吸引了过来,四个人凑在屏幕上看,片刻后,都抽了一口冷气—— 90、第九十章 审判者 十三 “这是上传的视频?”安怡宁轻轻地问了一句, 可是这时候, 却没人有心情理会她。 镜头有点晃,四下黑乎乎的,一道手电光上下移动, 然后李景荣的脸从镜头上慢慢抬起来。不是那个为孟嘉义打圆场、阐述案情、参与调查的时候,那一身正气又颇会说话的李队长。 他身上穿着一件古怪的衣服, 黑乎乎的,很长, 一直拖到膝盖以下, 有个大兜帽,只有抬起头来的时候,才能让人看清他的脸。 那张脸苍白而阴郁, 透过镜头看过来, 竟显得有些鬼气森森,四个盯着屏幕的人心里同时一凉。 视频里的李景荣轻飘飘地笑了一下, 接着, 镜头往下转,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被捆绑在那里,衣服整整齐齐地罗在一边,她的意识是清醒的,不停地挣动, 被封住的嘴里发出细细的尖鸣。 “是周敏……”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 盛遥一边盯着屏幕,一边从桌上拉起内线电话,直接拨到审讯室:“夜熙, 你们都停一停,出来看看这个。” 李景荣的手上亮出一把刀子,他俯下身,刀背贴着周敏的皮肤往下移动,镜头随着他的动作往下走,不时回过来拍一拍周敏那张布满了惊恐的脸。 在审讯室里的一帮人出来的时候,视频正放到李景荣解开自己的衣服,覆到周敏身上。 “我操,这什么玩意?”杨曼一嗓子叫了出来。 然而这时候,镜头好像完全忽略了李景荣,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周敏身上,接着,镜头放低了,像是正在拍的人弯下腰来,近距离地在周敏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然后一只手从镜头外伸进来,把周敏嘴上的封条揭了下来,女人变了调子的尖叫立刻在办公室里回荡起来,盛遥手一抖,差点关了音响。 那只手撕了封条,却没有撤走,很温柔地端起周敏的下巴,又给了她一个特写。姜湖注意到这人袖口所有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手指修长白皙,几乎称得上好看——他忍不住直起身体,悄悄地攥起拳头。 周敏这生前无比强悍的女人一开始是叫骂,后来声音叫哑了,慢慢地开始低声啜泣,语无伦次地恳求——安怡宁第一个忍不住背过脸去。 所有人都寂静无声。 李景荣发泄了兽/欲,喘息了一阵,像是满足一样地叹了口气,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镜头仍然没有对准他,只能看见不远处的一个影子,像是在整理衣服。镜头一直没有离开眼神涣散的女人,对她着了迷一样,换着不同的角度拍她。 李景荣的笑声从镜头里面传出来,他重新捡起那把刀子,用刀面在周敏脸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低低地说:“我做梦都想看见你这个表情,今天真如愿以偿了。” 那声音似乎和他平时说话的样子很不一样,特别阴郁,杨曼都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景荣坐在她身边,用小刀轻轻地在她的胸口往下画了一条印子,有的地方力度没控制好,血珠渗出来。 “别急。”这时镜头外有人说话了,沈夜熙正好站在姜湖边上,见他脸色一变,立刻偷偷地攥住他的手,把他的拳头掰开,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缓缓地摩挲着他的掌心。 就听那人低声说:“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 镜头对上李景荣的脸,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诡异的笑容:“好像心里有一块一直堵着的东西被水冲掉了似的。” “很好,那些就是你心里的毒,大声叫出来,大声发泄出来,你心里的阴影就会永远消失不见的,明天一早,你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像你渴望的那样,充满力量,充满信心……一个成功的男人。” 那人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说不出的蛊惑意味。 李景荣顿了一下,猛地把刀尖捅进了周敏的小腹里,奄奄一息的女人再次嘶声惨叫起来,那是垂死的声音,这回连杨曼也扭过了脸,盛遥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耳朵。 “你要像她一样,大声地叫出现在的感觉。”镜头外的男人视若无睹一样,仍然是那一副慢悠悠、甚至带着些许笑意的腔调,“相信我,你已经从她身上获得了力量。” 李景荣把刀子拔出来,发疯一样地再次捅入周敏的身体里,血溅到了镜头上,这回镜头的兴趣调转了,落到李景荣脸上,把他那狰狞疯狂的样子拍得分毫毕现:“臭婊/子!你牛啊,你牛啊!你也有今天……嘿嘿,为了往上爬,你什么事干不出?装什么样子,处长能上,我就不能上么?我不但要上,还要干/死你!让你耀武扬威,让你得意……” 后边的声音太尖锐了,竟让人分辨不出他嘶吼了什么。 周敏的惨叫声越来越低,声气渐弱,最后听不见了,镜头往回拉,掠过女人满是血迹的脸,她的瞳孔渐渐开始涣散。 李景荣的声音一滞,也停顿下来,接着,他刻意压低的,阴森森的声音在镜头外响起来:“那回的冷枪,都说是误伤,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放的……臭娘们,臭娘们……” 满是粗重的喘息声。 镜头转回李景荣的脸上,男人无声地笑着,脸上溅满了血迹,顺着五官往下流,汇聚到下巴上,连露出来的牙齿上都有,像是传说中可怖的吃人怪物一样。 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感觉怎么样?” 李景荣低低地说:“有点……有点累。” “只是累吗?”镜头外的人说,“你看,你战胜她了——” 李景荣“嘿嘿”地笑起来,猛地剖开周敏的身体,一伸手,把她的心脏剖了出来,顺手扔在旁边的地上,他像个开心的孩子一样,嘴里吹着口哨,用脚去踩地上拖出长长血条的心脏:“爽——真他娘的爽,好多年都没这么爽过了!” 镜头外的人轻笑一声,接着一声轻响,镜头黑下去了,视频结束。 足足有两分钟,整个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呆呆地盯着黑乎乎的屏幕。 之后,魏余猛地推开挡住他的人,冲到了卫生间,众人这才灵魂归位。 孟嘉义脸色铁青,不停地摇着头:“这是人是鬼?我从来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杨曼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奔审讯室去了,苏君子停顿了片刻,有点担心,追着她一路过去了。 盛遥哑着声音说:“后边还有几个别的视频,你们……你们谁要看,自己插上耳机看。我受不了这个了。” “姜湖你跟冯队继续去审那个江滨,盛遥你把所有登陆过这个聊天室的ip地址都给我追踪出来,怡宁你和孟队之前干什么,接着去做,我来把这些视频看完。”沈夜熙从抽屉里拉出一根耳机线来,插上。 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来,伸手抓过一边的耳塞机,姜湖用脚拨过一把椅子,不由分说地坐下:“我跟你一起。” 沈夜熙看了他一眼。 姜湖说:“你注意罪案现场和凶手,我来注意这个‘拍视频’的人。” 沈夜熙一只手抓着耳机线,不肯退让:“说了我来处理。” 本来在一边等着姜湖的冯纪、还有一帮被分配好任务的人都识趣地先退散了。 “你注意到刚刚那段视频里,对着周敏的脸拍了多久,对着李景荣的脸又拍了多久么?”姜湖轻声问。 沈夜熙一愣。 “镜头对着周敏的脸总共拍了八分多钟,而对着李景荣的镜头只有四分钟。”姜湖说,挑起眼睛望向他,“知道为什么么?” 沈夜熙皱眉,心里涌上种说不出的滋味,有的时候,眼前这个人越是坚强越是平静,他就越不安,因为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人也是血肉之躯,也会半夜因为噩梦一次又一次地惊醒。 “因为拍视频的人是个虐待狂。”姜湖平铺直叙地说,“在他眼里,看着受害者最后的挣扎、恐惧,要比杀人凶手的花样百出都让他激动,另外……”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压在喉咙里说的:“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半晌,沈夜熙叹了口气,松了一根耳机线给他。 姜湖勉强笑了一下,沈夜熙点开下一段地狱之旅一样的视频,耳机里各种惨叫和疯狂。随后,沈夜熙悄悄地在桌子底下伸手握住姜湖的手,姜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被握得更紧—— 究竟有多大的恨意,会做出这种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警察们都看不下去的事情? 杨曼说:“李景荣你最好放老实点,我们刚刚登陆了你们那人渣聊天室,你做了什么事我们也都看见了,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别他娘的想给老娘耍花样!” 苏君子随着她进了审讯室,默不作声地坐在她旁边。 李景荣端起下巴看着杨曼,嗤笑一声,转向苏君子说:“这女人跟周敏那婊/子还真像,你们得留神,省的那天被她从后边放冷枪。” 杨曼用力一拍桌子,桌上茶杯里的水被她这么一拍居然洒出了不少,苏君子都替她手疼,于是轻咳一声:“你杀周敏的动机就是因为她曾经误伤过你么?” “误伤?”李景荣的双手被铐在桌子上,他费力地抬起手蹭蹭自己的下巴,“苏警官,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这么天真呢?那么多人里她只打中我一个,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独吞功劳么?那贱/人不择一切手段地往上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执法人员……嘿,别逗了。” 杨曼一动,苏君子立刻按住她,这女人一身蛮力,苏君子也挺辛苦,还要分出心来问李景荣:“你杀周敏的当天,在场拍视频的人是谁?” 李景荣笑了笑:“是大法官。” “没听说过杂碎也能叫法官的。”杨曼人被按着,嘴却不饶人。 苏君子嘴上没说,心里顶了她这句话。 李景荣表情不变:“你们不会理解的,多说也没用。” “你说的这位‘大法官’,是通过什么途径联系到的?”苏君子问。 “我不用联系,有委屈和仇恨的时候,大法官自己就会出现。” 苏君子皱着眉和杨曼对视一眼,这人的样子,真的挺像练了x轮功走火入魔的。 “那他第一次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的?你们之间——包括和江滨之间,的联络途径是什么?” 李景荣双手放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笑起来,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查到什么,尽管去查,只要人间正义还在,审判就不会停止,有罪的人必然会受到惩罚……” “放你娘的屁。”杨曼简短有力地评价。 “怎么,你也是罪人么?你怕了么?”李景荣咄咄逼人。 杨曼顺手就把桌子上的茶杯丢过去了,李景荣的反射神经还不错,一偏头躲开了,杨曼一击不成,就要亲自扑上去,用拳头爆他的头,又被苏君子全力拖住。 盛遥很快追查到了所有登陆过聊天室的ip地址,让人心寒的是,十六个地址的主人,居然全是警察队伍的内部人员。 莫匆连夜发出通知,各地抓捕行动开始。 可是李景荣的那句话,却好像梦魇一样,萦绕不去。 91、第九十一章 审判者 十四 姜湖是被半夜的铃声吵醒的。 忙乱了好几天, 抓人, 审人,反复看那些恶心兮兮的视频,研究作案模式, 琢磨他们联系的途径。最后这案子将完未完,凶手和潜在凶手都已经抓住, 外地的警官们也就都回各自的地盘上主持工作去了,可是却总有那么些疑点, 如影随形似的让人心里不安着。 姜湖睡得不算沉, 床头柜上的电话第一声响,他就清醒了过来,沈夜熙皱皱眉, 翻了个身, 一条手臂搂在他腰上,撒娇似的紧了紧, 头埋在他肩窝里, 闷闷地咕嘟一句:“谁呀?” 姜湖懒洋洋地没睁眼,也没开灯,摸索着拿起了电话:“喂,你好。” 对方没答话,黑暗里只有电话那头传来的细细的呼吸声, 姜湖睁开眼睛,微微地皱了皱眉:“哪位?” 对方一声轻笑:“吵醒你了呀,真不好意思。” 姜湖的睡意瞬间散了:“柯如悔。” “别这么剑拔弩张。”柯如悔慢条斯理地说, “挺长时间没见你了,快入冬了,多注意身体。” 沈夜熙感觉到了他身体的紧绷,睁开眼睛,听了两句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回手扭开床头灯,也没吱声,只是搂过他的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他的后背,像是给小动物顺毛似的。 姜湖这才慢慢放松下来:“你干什么?” 柯如悔却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你呼吸的频率变了么,看来那位沈队长把你照顾得不错?”他笑笑,“不过你要小心,爱人这种东西,就像是火,冷的时候能取暖,可是有时候也会变得非常、非常危险。” 姜湖冷冷地说:“别对你不明白的事情指手画脚,不懂装懂。” 柯如悔笑了笑,像是面对着一个不礼貌的孩子,声音里带着点纵容:“都到这种程度了,你怎么还不肯承认我才是对的?j,怀疑式的学习精神很好,可你不能在事实面前睁着眼装作没看见。” “你是对的?”姜湖的声音随着眉一起微微挑了一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柯如悔这个“对的”指的是什么。 柯如悔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我早告诉过你,对于学者来说,这一辈子是无所谓终点的,你要不停地学习和研究,不是拿了学位就算完的。上学的时候你就喜欢搞一些和主业无关的东西,现在还是,千里迢迢地回国,居然就是为了屈就在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里。” 沈夜熙抱着姜湖,和他贴得很近,把柯如悔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见了,虽然知道不合适,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戳戳姜湖——这杀人狂还真挺语重心长的呀。 姜湖把他的手扑棱下来,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我不是学者,我就是个朝九晚五地警局心理医生,当然你更不是学者,你不过是个心理变态人格障碍的虐待狂。” “你所谓的心理变态和学者两个概念在逻辑上并不冲突。”柯如悔听起来像是个进入状态开始授课的老师,还很有耐心地说,“而且当年不是带你做过一个课题么,所谓心理变态,也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其实是和一定社会环境下的文化和社会常态有关系的,比如说……” “你大半夜地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讨论心理变态的定义问题?”姜湖凉飕飕地打断他。 柯如悔轻轻地说:“也不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沈夜熙立刻炸了,勾起姜湖的脖子,把他拿着话筒的手硬是拉开,脚尖勾住他的腿弯,大半个人几乎压在他身上,形成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动作,气鼓鼓地瞪着姜湖——不许你跟他说话了! 柯如悔却像是看得到他们这边的情景一样,笑起来:“怎么不说话,沈队是不是生气了?” 姜湖翻了个白眼,伸手托起沈夜熙的下巴,使了个巧劲把他掀到一边去,后者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姜湖只得腾出一只手,安抚似的蹭蹭他的脸,对柯如悔说话的声音却没了耐心:“别玩神秘抬高你的身价了,不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杀人犯么,有什么话快点说,等抓住你那天,恐怕就没机会让你废话了。” “咦,你不好奇那些人的动机么?”柯如悔对自己没能把握谈话的进度表示轻微的不满。 “我当然知道那帮狗娘养的杂种的动机。”姜湖说。 沈夜熙睁大了眼睛,对他无声地做口型:宝贝,你骂人真好听。 姜湖把他忽略不计了。 柯如悔又说:“那……我的动机呢?” 姜湖冷笑:“从你的人渣老爸那继承的呗。” 沈夜熙对他挑了大拇指。 柯如悔的呼吸声微妙地顿了一下,这边姜湖同样敏锐地捕捉到了。 柯如悔的父母真的是他的死穴之一,这个人自视甚高,容不得别人半点忤逆和怀疑,父母和出身,却偏偏是他怎么都无法抹去的污点。 可是多年的涵养功夫竟然让他忍住了,片刻后,柯如悔才平复了呼吸的频率,缓缓地说:“j,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你居然还敢肆无忌惮地激怒我,就不怕我……给你寄点不那么可爱的礼物么?比如人类身上的某些部件?” “我怕得很。”姜湖不上他这个套,“你不就是个会砍人会杀人会折磨人的畜生么,除了卖肉,还有没有点新鲜东西能拿出来吓唬人?” “哎呀,最近厉害了不少么。”柯如悔笑起来,“难道是因为那个人抱着你的时候,让你比较有安全感?” 沈夜熙凑过来,等着看他点头,又被一巴掌推开。 还没等姜湖接话,柯如悔就继续说了下去:“看来你还不明白呀,j,那些人之所以会死,而另外那些人,之所以会杀人,其实都是因为你。” “放屁。”这是沈夜熙出的声。 姜湖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己要说的被他抢先了,于是把话咽了回去。 柯如悔冷笑:“我说过,犯罪是人的本能之一,每个人都有一套程序可以激发起他的杀人动机,他的行为可以被预测,被控制,被指导,可他犯罪时候的想象力,是一般情况下,你所无法想象的,我们都有这个基因,每个人都是天生的罪犯……” 姜湖抿抿嘴,这些话他记得,当初柯如悔邀请他加入自己的研究计划的时候,就用了这样一段话介绍自己的课题。 “柯老师,你发烧了么?”——当时他这么说的,现在,他仍然原封不动地奉还这句话。 柯如悔叹了口气:“为了证明这个的结论,几年前我就开始策划这个项目,现在证据都摆在了你面前,你却仍然不相信——固执是不对的。” 姜湖哑然半晌,沈夜熙发现他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柯如悔没有听到姜湖的回答,并不气馁,继续说:“你虽然很有才华,但是过于理想化,天真得近乎固执,有种不合时宜地正义感和自以为是的同情心——当然,我不能说这是不对的,可是科学需要客观。j,如果代表国家执法系统和规则的人都能做出这种……非常极致的事情,如果规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是有缺陷的,这个世界又在围着什么运转呢?人类早就脱离了食物链,但是自然和祖先的东西一直烙在我们的骨子里,你说我是个变态,你说我感觉不到任何正常人类的感情,不能和别人建立正常的感情纽带,可是你所谓的感情真的存在么?j,你要知道,自然的主题,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存和杀戮。” “……就是为了向我证明,你才是对的?”良久,姜湖才压着声音问。 “我做到了。”柯如悔平静地说。 姜湖的嘴唇几乎看不见动作,一个字一个字的就那么挤着出来:“我会亲自抓住你,亲自送你上路的柯如悔。” “我等你二十四小时,亲爱的。” 话筒里忙音一片—— 第二天清晨,晨曦还没有完全撕开夜色的沉寂,电话铃就又一次刺耳的响起来,这一次沈夜熙先一步翻身起来,把电话接了,只听了一句,脸色就沉了下来,回头对姜湖说:“局里出事了。” 两人赶到的时候,警局门口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就看见莫匆站在边上,脸色有点憔悴地回过头来:“来了?” 沈夜熙愣住:“这……这不是……” 就在警局门口,一个庞大的尸体赤/裸地靠着墙坐在地上,一道贯穿胸腹的伤口把皮肉都翻出来,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脂肪,怀里抱着自己的头,身后巨大的血字拖下来——审判。 死者是前南城分局局长,卫应贤。 “他不是被抓起来了么?”沈夜熙失声问。 “托了上边的关系,位子虽然没保住,不过人以‘证据不足’的名义,暂时放出来了。”莫匆抹了把脸,从怀里摸出根烟来点上,“昨天才出来的,今天就……” “莫局,沈队,尸体手里攥了东西。”法医叫了一声,拿镊子夹起一小块纸片,小心地放在证物袋里,拿过来。 上面很简单,只有一行字——等你二十四个小时。 这时队里其他人也赶到了,盛遥没来得及吃早饭嘴里还叼了个包子,一看见这场面,当场默默地把包子吐出来丢进了垃圾桶,面有菜色地问:“二十四小时干什么?” “二十四小时抓到他。”姜湖简短地说。 “会不会是陷阱?”杨曼盯着黑眼圈问,然后看见众人看她的眼神,立刻非常自觉地补充了一句,“好,我知道这是废话。” “他有陷阱,但是我们不一定会跳。”姜湖说,“所以,为了让我们跳下去,他必须不停地向我们施压,扰乱我们的认知和思考能力。” “施什么压?”安怡宁问。 姜湖把目光移到坐在墙角的尸体上,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明白了—— 92、第九十二章 审判者 十五 “卫应贤的死亡时间大概是今天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安怡宁把验尸报告放在沈夜熙的办公桌上, “这家伙被放回去以后一直住酒店, 咱们的人已经过去了,酒店里有血迹,大概是犯罪第一现场。” 沈夜熙说:“叫他们查查, 卫应贤住的房间里的电话,昨天晚上有没有打到过我家。” 安怡宁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昨天半夜的时候, 嫌疑人打过一个电话啊,我接的。”姜湖把话接过来, “这个人你也见过。” “柯如悔?”安怡宁脱口而出, 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靠,那个老变态!” “其实吧, ”杨曼蹭蹭自己的下巴, “卫应贤这老东西,倒是也死有应得, 丫后台挺硬门路挺多呀, 这样都能被放出来……” 沈夜熙“啪”一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在桌面上敲出一声脆响,正好打断杨曼的话,众人看向他, 沈夜熙撑起下巴,正色:“杨曼,他做了什么龌龊事, 也有公检法等着,柯如悔没资格写这个‘审判’,他也不是什么大法官,只是个杀人犯。” 姜湖心说,自己想说的话又被抢先了。 沈夜熙转头问他:“说实话,关于这个人,你了解多深?” “很深。”姜湖想了想,语气微妙地顿了一下,“我觉得之前很多年的时间,我的研究对象就只有这一个人。” 他说的是实话,沈夜熙也知道,可心里就是莫名的不爽了,盛遥看见沈夜熙明显在胃酸的样子,于是轻咳一声把话题接过来:“那说说这人呗,大神一样牛掰的人物,怎么就变成变态了?” “柯如悔……他是个智商极高的人,天生就有种特别敏锐的洞察力,说是天才也不算过份。”姜湖顿了顿,“但是从他身上,我看不到正常人类应该有的感情——除了自恋和愤怒。他小的时候的畸形的家庭和成长经历,是他进入心理学领域的最初动力,在这个领域里,他冷静、强大,有别人比不上的天分,他觉得自己走得比任何人都远,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真相。” “他既然明白犯罪心理的种种动因,为什么会自己去杀人?”苏君子问。 “他没有同情的能力,也不会悲伤,无论做什么,伤害了什么人,都不会感觉到愧疚,反社会,扭曲,在他看来,无论做什么,只要他愿意,都是可以的。”姜湖说,“他有时候像个机械一样。” “他知道人为什么会杀人,但是并不认为杀人是不对的?”沈夜熙考虑了一下他的话,接着说,“最开始为了研究而模仿杀人,后来又为什么一发不可收拾?” 姜湖嘴角往上一挑,露出一个带着点讽刺的笑容:“为了什么杀人,他都只是个拙劣的凶手,尽管柯如悔自己不承认,但是无论有什么理由掩盖,他杀人的动机和成千上万让人恶心的连环杀手是一样的,他从一开始的行为到现在,也满足犯罪升级定律,简单的杀人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控制欲,他开始自行寻找奖励,寻找更有意思的方式。” “这回是为什么?”沈夜熙问,“像他昨晚上对你说过的那样,因为你曾经的质疑和反对,所以像你示威?” “那是他自己以为的,他的自恋已经让他无法看清自己的心态了。”姜湖说完,嘴角绷紧了,语气极其冷静,可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心理学家也是人,像柯如悔,永远不理解自己行为的根本动因,像姜湖,永远用说最客观的话,却不能保持最客观的心态。 沈夜熙却看出来了,打断他的思路:“他在寻找对他来说,更刺激,更满足控制欲的游戏,你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姜湖抬眼看着沈夜熙。 “他让你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他,他会怎么做,你会怎么做,或者说……我们会怎么做?” “一般来说,我们破案或者抓人不会有时间限制,”盛遥端着杯咖啡,坐在办公桌上分析,“除非犯人做了什么定时的事情,或者对方手上有人质。” “小姜刚才还说,这个柯如悔有很强的控制欲,并且他的目标不是死者,而是我们,那他会明确地指出一条路,和游戏规则,让我们去遵守。”杨曼接过来。 “于是综上所述,他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和我们之前办的案子里有联系的。”苏君子笑眯眯,“和我们刚刚办过的案子相关的人,除了警方人员、现在蹲在牢里的,就剩下一个被刚刚放出来的卫应贤,所以他被第一个干掉了,墙上的血字‘审判’,代表凶手对公安系统里居然会有这样的蛀虫的嘲笑。” 姜湖愣愣地看着他们,安怡宁挑挑眉:“浆糊医生,你那是什么表情?近那啥者那啥,我们也会耳濡目染呀。” 姜湖一只手搭住额头:“我可以退休了。” “太好了,”沈夜熙眉飞色舞,“退吧退吧,我养着你。” “哦——”众人起哄。 “干什么干什么,工作时间,少想用不着的,你们这帮思想不健康的小青年!”沈夜熙人五人六地正色下来,清了清嗓子,“也就是说,现在和之前的案子有关系的人,除了已经不在本市的,就剩下咱们这一帮……嗯,不对,还有一个。” 众人眼巴巴地等着他。 沈夜熙对着姜湖呲牙一笑:“当时咱为了钓李景荣这条鲨鱼,提到的鱼饵同志宋晓峰,恐怕这位同志又要为社会治安做贡献了。” 宋晓峰确实还和柯如悔有关系,出入过知了茶楼,还有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手枪,但是当时姜湖说要去找他问话的事情,以及什么“宋晓峰”情况稳定已经快好了之类的话,其实是为了蒙李景荣胡诌的。因为对这人的治疗很困难,他太根深蒂固地沉浸在自己的妄想里,也不大配合医生,所以到现在也是时好时坏,进展不大。 姜湖叹了口气:“我真的可以退休了……” 安怡宁已经去联系宋晓峰的主治医生了。 宋晓峰的主治医生钟汐接到安怡宁的电话的时候,正准备去查房,之前以宋晓峰的名义钓鱼,也是知会过她的,提起这个病人她就想叹气,那几乎是她现阶段挫败感的来源。 “嗯,好的,配合可以的,只要你们保护工作到位……还有病人的精神状况现在……”钟汐的话哑住了,她眼前的病房空空荡荡的,本该在里面的人不见了。 “天哪……” 安怡宁“啪”地放下电话,脸色很难看。 沈夜熙有不祥的预感:“宋晓峰怎么了?” “失踪了——沈队,咱又丢人了。” “去,你才丢人呢——姜湖盛遥杨曼跟我走,精神病院,速度!”沈夜熙猛地站起来,“君子跟进卫应贤那边,怡宁,调人把精神病院附近的路给我封了,让它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快。”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一声巧,就在安怡宁打电话前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是医院的值班护士换班的时候。 一个男护士昏迷在卫生间附近,因为乙醚吸入过量。 “封路算是封对了。”沈夜熙深吸了口气,面沉似水,“柯如悔不可能把宋晓峰一个大男人弄晕了拖走,估计他也没那么大力气把一个大老爷门儿就这么拖出医院去,应该是宋晓峰有意识地跟着他走的。” “现在路都封起来了,画像也都传出去了,还没有消息过来。”杨曼挂了电话,汇报现在的情况,“他们跑不远。” “分开,带人去搜。”沈夜熙说。 盛遥刚刚要走,却被姜湖叫住了,有些不解地回头:“嗯?” “宋晓峰因为什么进来的你还记得吧?”姜湖说。 盛遥想起来了,忍不住摸摸鼻子:“是嘿,我见着他其实也挺尴尬的。” “尴尬不尴尬放一边,钟医生说宋晓峰的情况时好时坏,万一是你先找到他的,不管他的情况多可怜,也要留个心眼,他不是普通的受害者,他是个有危险的深度妄想症患者。” 盛遥笑,挥手:“我办事你放心。” 事实证明,乌鸦嘴的能耐不止苏君子一个人有,第一个找到宋晓峰的还真是盛遥。 医院的地理位置很荒僻,附近住户不多,他找到宋晓峰的时候,那人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缩在一片快要拆迁的小区的废弃的车库里,嘴上还贴了封条。 宋晓峰一看见盛遥和他带着的几个警察过来,就开始扭动,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上还是病号服,头发乱七八糟的,在车库里蹭得一身的灰,活像只没人要的流浪狗,也不知道短短的一点时间,他是怎么被弄成这副德行的。 盛遥警觉地往周围看了看,低声说:“留下两个人把绳子给他解开,小心,他……脑子里不大正常,其他人带好武器,两个人一组,散开搜查,看看有没有嫌疑人的踪迹。” 盛遥毕竟细致,况且姜湖又提醒过他,自己隔着两步,远远地看着两个警官把宋晓峰的绳子解开,封条摘下来,这才微微笑着点点头:“怎么样,没事吧?” 宋晓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盛遥唯恐这人一张嘴就叫出一声“景”来,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把姜湖那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乌鸦骂了好一通——怎么就好的不灵坏的灵呢,这点背的,想不怨社会都不行。 宋晓峰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沙哑地说:“你是……你是个警察,我听他们叫你盛遥……” 盛遥舒了口气——还好还好,没倒霉到家,虽然这位大爷时好时坏,不过显然,现在是比较好的时候,于是走近了他一些:“把你绑来的人,是不是看起来四十来岁,头发有点灰,看起来斯斯文文挺败类的一个男的?” 宋晓峰想了想,点点头,两个警官扶着他站起来,盛遥注意到,宋晓峰的腿有点软:“你哪不舒服么?还是伤着了?” “有点晕,”宋晓峰说,他脸上灰不溜秋,看着可怜巴巴的,“那个人给我打了一针……” “忍一忍,救护车马上就到。”盛遥对着对讲机说,“沈队,人我找到了,在后边那片要拆迁的楼区里,叫着医护人员一起过来。” 他回头又问宋晓峰:“那男人去哪了?” 宋晓峰抬头辨别了一下方向,抽出一条胳膊,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边去了……” 盛遥点点头,通知正在搜索柯如悔的人:“西北方向,追。” 他“追”字还没说完,就看见宋晓峰膝盖一软,整个人往前一扑,他刚刚给盛遥指方向的时候,把一条胳膊从旁边架着他的一个警官那抽了出来,这回突然往前扑倒,旁边人就没扶住他,盛遥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拦了他一下,宋晓峰就扑到了他怀里。 一个大男人整个重量全加在他身上,盛遥被他冲得往后倒退了三四步才把人扶住:“我说,你没……” 宋晓峰抬起头来,对他笑起来,那笑容让人头皮一炸。 被宋晓峰甩开的警官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一道寒光晃了一下,失声惊叫出来:“盛哥!” 93、第九十三章 审判者 十六 这个让他深深惦记着过的人, 甚至他深深地爱过的人, 最后背叛他的人。 在那个充满了压抑、疯狂、病态的苍白的地方,配合治疗也好,安分守己也好, 都是为了等这一刻的到来,宋晓峰心里涌上一种无与伦比的巨大的喜悦和哀伤。如果这个人永远不会变成自己的, 那就让他断送在这里吧—— 然而刀送到一半,他却吃惊地发现, 再也往前不了了。 盛遥的身体偏转了一个奇异的角度, 锋利的匕首刚好擦着他的腋下过去,被他用手臂夹住,另一只手扣住宋晓峰的手腕, 用力往下一折。宋晓峰被迫撒了手, 脸色惨白地瞪着盛遥,一声脆响, 盛遥干净利落地把他的手扣在身后, 用手铐铐上,把匕首踢到一边,然后对旁边目瞪口呆没反应过来的两个兄弟说:“收着,是证物,搜搜看这家伙身上还有没有别的铁家伙。” “盛……盛哥威武……” 盛遥笑了笑, 甩甩自己的手腕,拎起宋晓峰:“我今天从你身上学到了一系列的成语和俗语,比如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 比如什么叫恩将仇报,什么叫农夫与蛇,回去可以给姜医生具体举例。” 宋晓峰眼眶里满是红丝。 盛遥叹了口气:“你这么大一个男人,柯如悔真把你弄晕了,他哪来那么神通广大把百十来斤重的一个大口袋从医院里拖出来,还拖这么远,还那么巧没人发现?说句瞎话都不会——” 宋晓峰低低地嗤笑起来,刚刚盛遥把他按在地上的时候,力气用大了,胳膊肘磕到了他的下巴,鼻血流下来淌到嘴角,他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盛哥,这人没毛病吧……”把匕首捡起来的那位兄弟心有戚戚然地咧嘴。 “废话,没毛病能住这地方么?”盛遥轻哼一声,“带走!” 奶奶的,好不容易盛警官良心发现,稍微对这人还有点愧疚感,这回彻底省了。 灰头土脸的宋晓峰同志就这么被推推搡搡地弄进来了,钟汐一脸挫败地看着他,姜湖想了想,指着盛遥问:“他是谁?” 宋晓峰冷笑一声:“纪景,你就算化成灰,也是我的。” 盛遥睁大了眼睛:“你刚才还知道我姓盛呢!” 宋晓峰低低地“呸”出一口血水:“你用不同的身份藏在人群中间,没人知道你的前因后果,可是你瞒不过我……纪景,你就算化成灰,姓胜姓败姓猪姓狗,我都能找到你!”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魂不散?盛遥哭丧着脸,心里很悲愤——大哥,你看上我哪了,我改还不行么? 钟汐长长地叹了口气,沈夜熙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钟医生,看来他这‘时好时坏’,也掺了水分呀。” 接着宋晓峰转向姜湖,端详了一会,低低地哼了一声:“骗子。” 姜湖叹了口气,瞟了盛遥一眼,又去看宋晓峰,眼神里带了几分悲意出来,那悲意仿佛有了实质一样,眼睛一圈扫过去,被他扫到的人竟然都能感染到了什么似的,周围流通的空气都像是凝滞了起来。 宋晓峰也有点疑惑地望着他。 盛遥对天翻了个白眼——不是吧,又来? 半晌,姜湖才低低地说:“钟医生,有能谈话的地方么?” 钟汐不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就点点头:“我的办公室可以借给你……” 一行人就去了钟汐的办公室,钟汐知道自己不方便留下,带上门出去了,只剩下杨曼守门,沈夜熙和盛遥跟在姜湖身后,门才一关上,姜湖就向盛遥伸出手:“手铐钥匙。” 盛遥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掏出钥匙,却没有替宋晓峰解开,而是退后了半步,靠着窗户站得远远地,把脸扭过去望着窗外,只给众人一个忧郁的后脑勺,以免面部因为强忍笑场而做出些不搭场面的动作。 宋晓峰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姜湖抓住他的手腕,帮他把手铐上给解开了,宋晓峰揉揉破了皮的手腕,疑惑地在周围几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到了盛遥身上。姜湖随意地把手铐丢到钟汐的办公桌上,往上一坐,把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沈夜熙识趣地看着他发挥,靠着墙角站着,杨曼转过头刚想问话,被沈夜熙一脚踩在脚背上,保持着镇定严肃伤感符合主题的表情,在杨曼脚背上碾了碾,然后偏头瞪了她一眼,用口型告诉她:“少说,多看,别废话。” 杨曼非常老实地闭嘴了。 半晌,姜湖才低低地说:“黑岚啊黑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他称呼对方为“黑岚”,而不是宋晓峰,语气和肢体语言微妙地变了,那带着些许疲态的表情看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宋晓峰再次转过身去,望着背对着他忧郁得蛋疼的盛遥,糊涂了:“纪景……” “你还不明白么?”盛遥微微回过头来,眼睛却是望着地板的,一点光从缝隙里透出来,照在他脸上,那表情看不分明,只是觉得特别的好看,度着光边似的,又隐隐地显得有些脆弱。当然,从盛遥的角度来说,语焉不详,只是因为他还没能领会到姜湖到底让自己扮演什么角色。 姜湖适时地把对话的主题引到自己这边,他清清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阿景,你费尽心机为了保护人家,可人家不领情呀。” 杨曼这回明白了,白着脸看沈夜熙——这二位这是联手忽悠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人品也忒没下限了吧? 沈夜熙假装没看见。 宋晓峰惊疑不定的目光从沈夜熙和杨曼身上扫过,老实说这俩人远远看着都是养眼的主,可惜都属于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那类,身上带着骨子里出来的煞气,往那一站就是种压迫力。 姜湖立刻明白宋晓峰这种被包围的感觉造成了他的不安全感,所以放不下戒心来,于是冲沈夜熙打眼色——出去。 沈夜熙抬头望天,低头望地,就是不理会他。 姜湖无奈,只能改变策略,轻咳一声,拉回宋晓峰的注意力:“你知道柯如悔是什么人么?” 宋晓峰脸上不动声色,却往后稍微退了一步,,有些抗拒地看着他。 “他原来是我的老师。”姜湖说。 这句话倒是出乎宋晓峰的意料,他呆了一下。姜湖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于是轻轻地说:“没错,我们是敌人,可他确实曾经是我的老师。” 宋晓峰想了想,冷笑一声:“我不会再相信你的。” ——这个人是个专业的骗子,骗术之高已经让他自己有时候都分不清真假了,他说谎自然得就像别人吃饭喝水呼吸一样,天生就带着无数张脸谱。 姜湖的目光和他对上,宋晓峰惊奇地发现,这人的一双眼睛澄澈极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骗子也会有这样清澈的眼睛。姜湖突然说:“夜熙你过来。” 沈夜熙不明所以地看看他,慢慢蹭过去,有些防备地扫了宋晓峰一眼,自然而然地用身体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杨曼眼睛里促狭一闪而过——沈队,被你家小可爱当成道具了呀。 坐在桌上的姜湖却突然一把拉下沈夜熙的领子,就那么众目睽睽大庭广众地吻了上去,一道雷劈下来,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包括正在眺望远方低头四十五度抑郁状的盛遥在内,全都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看着他们俩。 沈夜熙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身体非常自然地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勾住姜湖的肩膀,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就在他的手开始往下滑,心里一把小火苗窜出来,开始蠢蠢欲动的时候,姜湖把他推开了,非常正色地对宋晓峰说:“你都看见了,不是柯如悔说的那样。” 这话一出口,不知为什么,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曼扭过头去,险些呛咳出声,沈夜熙的脸黑得锅底一样,有些危险地眯起眼睛,望向宋晓峰:“柯如悔?柯如悔说了什么?” 宋晓峰却把目光转到盛遥身上,讷讷地说:“所以……所以你和景不是……那种关系?” 盛遥的桃花眼蓦地睁大了,失声叫出来:“混蛋,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还年轻,真的不想因为一个不靠谱的绯闻死在沈队手上啊!沈夜熙看盛遥的目光已经开始不善了,桃花眼,总带着种似笑非笑不正经的意思,还尖下巴,一张略薄的嘴唇也显得有钩子会勾人似的……盛遥,嗯,很好,非常好。 他这表情在宋晓峰眼里就变成了恼羞成怒,刹那间,这人冷冰冰狰狞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姜湖轻飘飘地笑了笑:“你心里认定了我为了阿景居心叵测,说什么都是为了害你对不对?你这人真是一条路走到黑,看来当年把你骗到这里藏起来是正确的,可惜……还是被对方找出来了。” 宋晓峰嘴硬:“我……我怎么知道你拉他来不是为了骗人的?” 姜湖拉过沈夜熙的手,放在胸口:“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就只要他一个人,碧落黄泉永不相负,要不就让我天打雷劈万劫不复吧。别人的好是别人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也不关我的事,而他就算布衣荆钗灰头土脸,也是我心头最软的那块肉。” 杨曼瞠目结舌地看着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一段话的姜湖,心说姜医生这是穿越了还是被附身了?布衣荆钗的沈队……她自己脑补了一下,只觉得像是被一阵西伯利亚小寒风扫了一下,鸡皮疙瘩立刻集体站出来稍息立正。 沈夜熙虽然听得窝心兮兮的,却还是抓着那么一点点理智的边缘想,心说港台小言误人啊,这句话不是每天晚上那咋咋呼呼、动不动要死要活的电视剧里的台词么?姜湖这丫估计也是听得半懂不懂,居然一字不差地复述了,还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还还还……还布衣荆钗……这都什么词儿啊,有往一块套的么?还是套在他身上! 宋晓峰却被击中了萌点似的呆住了,半晌,才呆呆地对盛遥说:“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就只有这一个人……景,我对你也是这样的。” 盛遥心说,老子快装不下去了。 宋晓峰慢慢地向盛遥走过去,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另外三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沈夜熙偷偷在姜湖手上掐了一把——都是你闯祸,这变态对盛遥那么有想法,万一……万一这事没法收场,怎么跟舒久交待? 姜湖皱皱眉,远远地盯着宋晓峰的脸打量了一番,轻轻地拍下他的手,表示没关系。 就看见宋晓峰带着一股子极悲伤的表情,向盛遥伸出手去,又颓然放下:“对不起。” “他给过你一把枪。”盛遥说,“你知道枪是做什么的么?” 宋晓峰呆呆地看着他。 “是伤人杀人的凶器。”盛遥说,不确定地看了姜湖一眼,后者对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确实是想要保护你,你的脑子里,被他刻意误导,出现了一点问题,可是你不领情,不配合治疗,还想杀我。” 盛遥一改往常温柔神色,一番话说得硬邦邦的,宋晓峰张张嘴:“对不起……” 姜湖轻轻地插进来:“黑岚,虽然我叫他阿景,可那只是为了顺着你的理解,我们平时并不这样称呼他的。”虽然是利用,但是宋晓峰的病情不容再这样误导下去。 宋晓峰回过头看着他。 “我们做过什么,是什么身份,柯如悔做过什么,乃至于你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很多不是真的,是柯如悔误导你的,是假的,有些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姜湖观察着他的表情,“你知道么,有一天等你自己的病好了,你就会发现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什么是真的?”宋晓峰竟有些迷惑。 “他这个人是真的。”姜湖伸手一指,盛遥悲摧地意识到,自己又被这无良的同事给卖了,“纪景和柯如悔是假的。” 宋晓峰努力地分辨着他的话,盛遥偷偷对姜湖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叹了口气,走上前两步,伸手抱住宋晓峰,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真的在这里。” 宋晓峰呆住了,半晌,才轻轻地把手抬起来,回抱住盛遥的后背,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给他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了,那人身上浅淡的香味就那么传过来,那么真实,那几乎想哭。 杨曼摇摇头——公子这回真实豁出去了,连色相都牺牲了。 半晌,盛遥才放开眼圈有点红的宋晓峰,拉着他到钟汐的电脑前,正色说:“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他登陆了柯如悔的聊天室,把周敏被杀时候的视频调了出来,宋晓峰先是不明所以,渐渐的,眼睛越睁越大,惊恐地扭过头看着盛遥,嘴唇动了动,屏幕外柯如悔的声音传过来,盛遥表情不掺假的严肃。 宋晓峰沉默半晌,从钟汐的桌上取下一张纸条,写了一个地址在上面:“我只知道这么多。” 沈夜熙拿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谢了兄弟,我们立刻过去。” 盛遥说:“你们去吧,我送他回病房。” 姜湖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点点头,转身跟出去了。 一路疾奔,警笛声响彻整个天空一样,踢开大门的时候,一股子血腥味扑面而来,女人哀戚的尖叫声刺破了每个人的耳朵,柯如悔回过头来,一身的血,对着荷枪实弹的警察,却不慌张,反而彬彬有礼地站起来,举起双手,手上的刀子落在地上,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姜湖身上:“j,你来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 沈夜熙对着身后的人大吼:“叫救护车,快!” 杨曼扑上去把他猛地按在墙上,柯如悔也不反抗,半张脸被压在墙上,还在看着姜湖,意味不明地微笑。 女人的皮肤被割开了,四肢被固定在地上,泛起的皮肉泛着粉红,显得特别恐怖,沈夜熙把她放开,女人扔在高声尖叫着,拼命踢打着,沈夜熙怕伤了她,勉强受了好几下,幸好他皮糙肉厚也不怕疼。 “没事了没事了……快快,上担架,小心搬着她。”医护人员迅速到位,把女人抬起来,沈夜熙身上也沾了不少血,正想松一口气,女人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孩子……” 柯如悔笑起来。 “什么?”沈夜熙俯下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救救他,救救他……” “你的孩子在哪里?” “在……后边那个木屋里。”女人艰难地说,眼睛里闪着说不清意味的光芒。 “你放心。”沈夜熙咬咬牙,把女人的手小心地从自己衣服上摘下来,女人被抬走了,沈夜熙吼一声,“快着,来几个兄弟,跟我过去。” “慢着。”姜湖打断他,看着柯如悔,“你杀人以后,会在墙上写下‘审判’两个字,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你审判她什么?” 柯如悔摇摇头:“每个人都有罪。” 姜湖的大脑转得飞快,快到几乎木然的地步,沈夜熙却有些着急:“不管怎么说,我先带人去把孩子救出来,你……” “木屋恐怕不对劲。”姜湖目光沉沉地看着柯如悔,后者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分明。 “刚刚那个女人不是说孩子在后边?”沈夜熙问。 “是啊,去晚了,那孩子就没命了。”柯如悔轻笑着。 “你闭嘴!”姜湖难得的声色俱厉。 “浆糊,人命关天。”沈夜熙也急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姜湖说。 “你跟他一起,那人就死定了。”柯如悔轻描淡写地说。 沈夜熙按住姜湖:“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别废话了,我是头听我的。” 姜湖一把拉住沈夜熙的手腕,眼睛盯着柯如悔,语速极快地说:“每个人都有罪是想你说的话——但是你是个极端自恋的完美主义者,挑中她一定有更特别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过去的什么事情,那就是‘将犯之罪’。” 柯如悔淡淡地看着他。 “所以女人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杨曼问。 “她在那种情况下的那种表情,绝对是真的,我相信她。”沈夜熙不假思索地说。 “后边的那个屋子里或者真的有孩子,但是让她相信她的孩子正处在危险中,有成千上万种方法,柯如悔你一直想对我证明的就是正义的无用和凡人有罪理论,比如警察内部会有残忍的杀手,比如宋晓峰被救下后第一个反应是反扑盛遥。”姜湖顿了顿,放开沈夜熙的袖子,转头望向他,“你去可以,但是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救人是你的义务,包括受害人。” 沈夜熙二话不说,转身带人冲了出去。 94、第九十四章 大结局 沈夜熙带着对讲机, 姜湖知道这边说的话, 他都听得见。 这是柯如悔的地盘,谁也不知道后边那个百米之内的木屋里有什么,或许是一个孩子的尸体, 或许是一群像李景荣一样穷凶极恶、自以为正义的人,或许是一个一触即发的炸弹、倾斜的硫酸、毒液……在恶意这方面, 人类的想象力从来没有边界。 姜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缺乏一种战胜眼前这个男人的勇气, 正义最终战胜邪恶这种事情, 都是童话里才有的。他太明白,所谓“正义”和“善良”,很多时候不过是人们编出来作为自我安慰的东西, 想要一个happy ending, 靠这些是不行的。 柯如悔说:“你怕了。” 姜湖一顿,挑起眼睛, 冷冷的目光扫过去。连杨曼都没见过姜湖这样的表情, 这个任何时候都和风细雨从来不肯大声说话的年轻人,冷冷地扫过来的样子,竟带了几分凶狠的阴鸷气。 柯如悔叹了口气,对杨曼说:“你看,这个表情其实才是真正的j, 他怎么可能是个软弱平和的人呢?” “你刚才说,如果我也和夜熙一起过去的话,那孩子就死定了, 那我估计有几个可能。”姜湖双手抱在胸前,压下自己心里汹涌而起的杀意和脸上冰冷的神色,“可能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不管谁过去,他都是死的。” “我是没说,你不去人就不会死。”柯如悔被杨曼死死地按在墙上,杨曼素来是个没轻没重的,手上的力气不小,他半张脸都变了型,满是墙灰,勉强回过头来看着姜湖说话的样子,却说不出的平静从容。 都说上帝要一个人毁灭,必先让他疯狂,杨曼见过太多的疯子,或者歇斯底里,或者不可理喻,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么淡定的,物极必反,不知道是不是疯得太厉害,反而安生了。 “但我想这种可能性不大,你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最后只给我们一个孩子的尸体,这不符合你的风格。” “说不定我是为了让那个抱着一线希望的女人再受一次打击呢?” 姜湖的手机响了,姜湖接起来,顺便把对讲机放在听筒附近,让沈夜熙也听见,打来电话的人是安怡宁,宋晓峰交出这个地址以后,他就打电话过去让安怡宁查这里的住户了,那边安怡宁用极快的语速交待了这家女主人的身份——是个寡妇,丈夫原来是个刑警,在一次缉毒行动里牺牲了,家里开了一家小旅馆,单身带着儿子,附近没有其他亲属。 “你不会。”姜湖沉默地听完后挂了电话,“这个女人是典型的受害者,但绝对不是你的最终目标。犯罪升级理论,你现在在找的,应该是更高级的对手。” “比如你。”柯如悔接话。 姜湖皮笑肉不笑地挑了一下嘴角,伸出手托了一下眼镜,微微低下头,额前略长的头发落下来,镜片上冷光一闪而过。杨曼觉得这样的姜湖高深莫测,看起来凉飕飕的,只有姜湖自己清楚,他下意识地扶眼镜的动作,只是为了不让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开始发抖。 “看见小木屋了。”对讲机里沈夜熙只有简略的一句话,姜湖的心跳差点顿了几拍,轻轻地问:“外围环境怎么样,能看见里面的人么?” “外围看起来没什么事,门窗紧闭,窗户里面有窗帘,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沈夜熙顿了一下,他也很谨慎,对讲机的信号有些不好,中间沙沙地响个不停,沈夜熙的声音还勉强能听得见,“我先叫人探测看看,别紧张。” 姜湖一时无语,他自信能完美地把握语气和表情,却没想到只言片语间,就让沈夜熙听出了他在紧张。一抬眼,柯如悔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要么就是里面除了孩子之外,还有你的同党,”杨曼提出了一种可能性,“能决定孩子的生死,还能识别去的是什么人。” “我的……同党?”柯如悔刻意咬着这两个字,笑笑,“小姐,我的同党已经被你们抓干净了。” “谁知道你耗子打洞打了几个窝?!”杨曼又把柯如悔往墙上顶了顶。 姜湖眯起眼睛:“杨曼,你听说过二级价格歧视么?” “二级什么玩意?”杨曼没听清楚。 “二级价格歧视,是指商家知道市场上有哪几种消费者,但是不知道来的消费者具体属于哪个群体,为此,他会设计一个定价方案,让不同需求的顾客自动互相分开。顾客们看起来都是自主自由的,可是买多少东西,以什么价格买,却会完全按着商家的事先的设计走。” 杨曼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姜湖的目光依旧不离柯如悔:“而对于柯老师来说,在变着法子地杀了无数人、成了史上最多产的连环杀手之一后,想象力终于枯竭了,于是开始了审判者聊天室计划,让别人替他完成,同时满足了控制欲和虐待欲两种欲/望。虐待欲其实更容易满足些,只要看着别人痛苦、恐惧、忧虑就可以获得一定的快感,我想他刚刚已经满足过了,又为什么会把这里的地址告知宋晓峰?” “因为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让宋晓峰倒戈。”柯如悔替他说。 “所以我们的到来也是他设计好的,为的就是满足控制欲。”杨曼明白了,“他妈的这死变态把我们当成提线木偶么?” “我们每个人都是提线木偶,命运的……”柯如悔压低了声音,声线说不出的魅惑,“人性的。” 对讲机里“刺啦刺啦”的,信号越来越差。 沈夜熙的声音传出来:“墙角真有个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技术人员说……人。” 中间信号跳了,姜湖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夜熙你慢点!” 杨曼说:“他说如果你跟着过去,人就会死,如果你跟着过去,如果你在现场,估计比现在还小心,一定会确定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才会进去,沈队不一样,沈队是那种虽然心细,但是关键时刻胆大占上风的人,可能不管不顾的一脚把门踹开再说。” 柯如悔笑起来,杨曼被他笑得心烦,使劲在他膝弯上踹了一脚,柯如悔立刻跪在了地上,他的手背铐在身后,十分狼狈,笑声几乎卡在喉咙里。 “把门……开。”沈夜熙那边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虽然没听全,姜湖也猜得出他说的是“把门踹开”,立刻急了,冲着对讲机吼:“沈夜熙你给老子慢点,听不懂人话还是找死?!” 姜湖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这样不管不顾地对沈夜熙不客气过,不知道这破信号有没有把他的口气传达到,反正沈夜熙还真的乖乖地说了一声:“慢点慢点,先……”先什么没听见,又被杂音掩过去了。 杨曼觑着他的脸色,接着说:“看那女人求救的时候着急的样子,看见警察来了也没有要放松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时间长了,那孩子会有危险?比如屋里有定时炸弹什么的?” 柯如悔还没从杨曼那一脚里缓过来,缩在地上,却努力地抬头打量着姜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怎么,你连一个垂死的母亲的话……都不愿意相信么?” “如果是,她为什么在拉住夜熙的时候不明说?你说她一个烈士家属的将犯之罪又是什么?” 柯如悔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哪,j,原来你也不肯相信人性。” 姜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伸缩间回勾,无意间做了一个像是掐的动作,杨曼在旁边不小心瞥见,有那么片刻,她甚至担心姜湖会不会就这么突然伸手掐住柯如悔的脖子,慌忙出口岔开:“可是……可是他说如果你跟着去的话,会很小心,那里面如果有什么阴谋,那女人如果撒谎,不是会……” “因为他说出那句我去人就会死的话之后,夜熙不会让我跟过去。”姜湖缓缓地抬起头,拉住对讲机,“夜熙,不要走正门,如果外围没问题,把窗户砸开,把里面的窗帘弄下来,看清楚了没问题再进去,不要轻易踹开门,有可能的话,从窗户里爬进去……” “沈队,再不快点,那孩子会窒息而死哦。”柯如悔突然提高了声音。 “夜熙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 “先……砸开,不过……小……不进去啊。”沈夜熙的声音断断续续。 “窗户太小进不去?没关系,反正是木屋,把窗户破坏掉,或者……”姜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里面有一个人大声说:“沈队!孩子……不了,快不行……” 姜湖一愣,语速飞快却异常强硬地说:“从窗户那看看里面有东西么?” 估计沈夜熙那边也是听得断断续续的,沈夜熙骂了一声娘,又问了一句:“你……什么?” 姜湖手心汗都出来了:“我说看看……” “……队,门口……灯……停闪烁!”这是另一个声音。 姜湖微微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有些杞人忧天,沈夜熙的外勤经验比自己要丰富得多,人虽然急了的时候有些拼命,但是怎么说也是老江湖了,就算拼命也是有技巧地拼。 对讲机里静默了片刻,沈夜熙说:“听……” 一个字以后,突然信号就全断了。 姜湖手心的汗让他差点握不住对讲机,关心则乱、关心则乱……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却不经意地和柯如悔对上。 柯如悔的表情很奇异,看着他的样子,竟有几分怜悯。 姜湖不动声色。柯如悔却叹了口气:“j,你总是一副相信爱,相信感情,相信人的样子,可实际上,你谁也不相信。” 姜湖不说话。 柯如悔接着说:“你那些温情和善意就像是浮在表面上的灰,轻轻一吹就没了,决定生死的时候,你照样谁都不愿意相信,只死守着自己的逻辑和基于对各种人心理的判断。” “难道我还要相信你么?”耳机里的“沙沙”声闹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不经意地就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姜湖把对讲机扯了下来,扔在一边。 “你实际是赞同我的研究设想的呀。”柯如悔叹了口气,也不起来,干脆就那么靠在了墙角,一身的血,一身的灰,“怎么让你承认就那么难呢?” 杨曼冷下脸:“你他妈闭嘴。” “杨小姐,你青春期的时候是不是有过外形上的缺陷?” 杨曼一愣,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柯如悔像是养神似的,悠然地轻轻合上眼睛:“你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遮掩着你在性格上的女性特质,像个男人一样工作、粗暴,可是却在自己的妆容上下了很大功夫,很注重符合女性美的外形,一方面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符合时代对女人的审美,一方面你又表现出对自己女性身份的不在乎和与众不同的强悍。” “你渴望正常女性的生活,却对自己隐隐自卑着,觉得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想尽量表现得像个男人一样,表现自己对女人的小虚荣的不在乎。”柯如悔嘴角微微弯起来,“而在我看来,现在你的样子很好,传说你的家庭也很美满,那么你自卑的原因……是不是青春期的青春痘问题,体重问题?乃至到现在都……你自尊心和虚荣心都极强,甚至有隐隐的完美主义倾向,越是在乎,就越是显得不在乎……” 杨曼看起来想一脚踹在他后背上,被姜湖拉住手腕,轻轻地拽到身后:“他说什么你都当放屁就行。” 可是杨曼不能当放屁,因为柯如悔说得是真的。 柯如悔低声说:“所以你们是不能理解我们这样的人的,我们生来有读心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看穿所有人的前因后果,看穿那些光鲜背后的龌龊、丑陋,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因为看透,所以知道什么才是人性的本源。” “又是你自私和杀戮论的那套?”姜湖冷笑。 “你明明和我一样,”柯如悔笑着望着他,“不然为什么你百般阻止沈队去救那可怜的孩子?罔顾那可怜女人的求救?” 这回姜湖也不能当他是放屁了,因为柯如悔说得……仍然是真的。 柯如悔费力地抬起头,看着墙上的钟:“沈队他们怎么还没把窗户劈开呢?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那孩子已经因为窒息而死亡了,不巧啊,我选中的这个孩子有哮喘病。” 姜湖这回脸色真的白了,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干净:“你……”他想说话,却觉得从喉咙到嘴唇都干涩得要命。 “而他们看到的门口闪烁的灯,其实是一个开关,只有当门被强行破坏的时候,开关才会关闭,关闭的作用也就是……当成年人的重量落到地板上的时候,炸弹不会爆炸。”柯如悔大笑,“j,你输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一声巨响传来,连他们这里都被震得晃了几晃。 姜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那一刻,无数的想法在脑子里闪过,一个比一个苍白无力,最后只剩下荒芜一片,什么都没剩下。 杨曼红着眼眶猛地把他推开,向柯如悔扑过去,姜湖被她推得踉跄两步,撞在另一边的墙上,他却感觉不到疼。 杨曼像是要把柯如悔往死里揍一样,柯如悔却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癫狂似的大笑着:“j!你输了,你输了给了你的猜疑和不信任!你不相信恶魔么,恶魔已经住在你心里了!你不相信宋晓峰,所以让你的同事避过一劫,于是你更不会相信这个素未平生的女人,哈哈……咳咳咳咳咳……那才是我献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亲爱的……” 姜湖眼前血色茫茫,觉得有些晕眩,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等杨曼注意到,惊呼出声的时候,他已经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疯了一样地往外冲,他想他已经听到了整个世界骤然崩溃的声音。 门外天光已暗,夜风初起,冷彻了心扉一般。 不停的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不同的手伸过来企图拉住他,这温文尔雅的男人骨子里的凶悍全部倾泻了出来,他目光涣散,动手却特别狠辣,连扔下半死的柯如悔追出来的杨曼一个不提防,手腕也差点折在他手里。 “姜湖!”她尖叫起来,可是那个人听不见。 女人的尖声哭叫,男人的大声呼喝,还有那疯子歇斯底里的笑,他都听不见。 突然,一个人从侧面扑过来,一把勒住他的腰,把他的手臂扣在身后,姜湖下意识地抬起膝盖狠狠地顶过去,被那人灵巧地侧开,别住他的腿,男人叫出声来:“我靠你往哪踢?踢坏了你下半辈子守活寡么?” 姜湖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僵在了那里,那双熟悉的温柔的手轻轻覆在他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姜湖:“……夜熙?” 他侧过头去,却觉得眼前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下巴上,抱着他的男人灰头土脸的,特别狼狈,侧脸还有一道刮伤的血痕。 沈夜熙一看愣了,草草地在姜湖衣服上擦擦自己的手,小心地抹去他的眼泪:“这……这……这怎么了?” 男人手足无措起来,只是不停地拍着姜湖的后背:“你……你……哎?浆糊,别,别这样,怎么了,谁惹你了?” 他回过头去看杨曼,后者同样泣不成声:“我说……” “沈队……头儿,我们以为你……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沈夜熙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笑了,“让爆炸的动静给吓着了吧?” “我操,你丫还笑?!再笑老娘……老娘掐死你……”杨曼的妆都哭花了,“那老变态说你要是从窗户进去就死定了,他说……” “没从窗户进去。”沈夜熙说,“又没有工具,还得找,那孩子脸都紫了,我估计等我们折腾完早见马克思去了,门口那就是一小灯,没准还是发光二极管呢,孩子她妈既然知道孩子在木屋里,肯定是柯如悔当着她的面绑得,要是真有危险,她不能不说。再说了,那孩子离门那么近,真是炸弹什么的,咱也不是没可能在爆炸前把他弄出来,反正冒冒险,也比眼睁睁地看着他憋死强……” 沈夜熙话音没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看着姜湖笑得可淫/荡了:“那……你这眼泪,难道是因为我……” 姜湖总算从大喜大悲里回过神来,看见沈夜熙露出来的八颗小白牙,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推开他,这才发现,自己腿有点软。 沈夜熙厚颜无耻:“嘿嘿,那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一圈目瞪口呆的围观群众自觉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杨曼不死心:“那刚刚那爆炸声怎么回事?!” “那玩意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沈夜熙皱皱眉,“踹开门以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就把孩子抱出来了,然后他……嗯,就他!” 指着不远一个被担架担走的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青年,沈夜熙十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新来的,走路不看脚底下,让他断后,丫也不知道在门口脚底下踩了什么东西,我就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当时就觉得不对,让他们全趴下,幸好这小子笨是笨了点,反应还不错,背后皮燎了一层下来,要不然起码让他四肢不全。” 姜湖一个字不漏地听完,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哎!”沈夜熙赶紧追上去,“哎哟得了嘿,不就为我掉两颗眼泪么,又没让你掉快肉,瞅你那脸酸的……” 不理,就是酸。 “我说浆糊,大老爷们儿的嘿,多没劲啊……” 仍然不理。 “大哥……姜大哥了……姜宝贝?小媳妇?等等我呀,我是伤员……” 姜湖还湿漉漉的眼角瞥见柯如悔被押上警车,那人也往自己这边看过来,离得太远,看不清那疯子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却不想在意了。 他守在地狱的门口,冷眼旁观,心口一点热血早凉透了,可是没关系,还有那个人,不离不弃地就在咫尺、伸手可及处,提醒自己,这世界有风有雨有炎凉,也是有希望和期待的。 一个月以后,柯如悔被枪决。 一个恶魔死了,千千万万的恶魔却还在人群里隐藏着,随时会苏醒在人心里。 人心是个黑箱,没人能说出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光风霁月下也许会是暗潮涌动,从每一次恶念里吸取力量,渐渐成形,破笼而出,阳光找不到地地方,遍生污秽。 然而,我们毕竟还是生活在阳光下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