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第一章 古音 荒原上风雪蒙蒙,寒意披靡四方,雪白的颜色层层堆迭,阴郁而冰寒,偶尔随狂风卷起的冰粒,在虚空中相互击打,出“簌簌”的怪音,宛如寒冰结成的炼狱之地。 此时透过漆黑的天幕,可以看到一行十余人,正顶着狂风,穿过漫天飞雪。 “师叔,我们赶了三四个时辰了!” 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人,低声提醒前面低头疾走的人——一个身材瘦小枯干的老道士。 老道士闻声回头,瘦削的脸庞颇具猴相,一对眼珠骨碌碌地打转,找不出一点儿长辈的稳重。 不过,若仔细观察,便会现,在他眼中有一圈忽涨忽缩的赤红流光,绕着瞳孔流转不停。这老道士“流火赤金瞳”的修为,已至“目及剑至,错光镂金”的高段境界。 只一搭眼,他便看到后方的小辈们,一个个面色青白,体力已到了极限。无疑,一面抵抗这凝血固髓的寒气,一面急赶路,确实让这些低辈子弟难以招架。 老道士摇了摇头:“罢了,就歇上一刻,略作调息,再上路吧!” 几个后辈一起惨叫:“明彦师叔——” 这老道士平日里不修边幅,常和后辈混在一起说说笑笑,为老不尊,固然可亲,但威严却远较其他长辈逊色,几个小辈平日里与他胡闹惯了的,此时都用十分力气,大声嘶叫,想让休息时间再延长一些。 只是,明彦老道士这次却干脆得多。 他一挥袍袖,无形剑气“哧哧”作响,在雪地之上划了一个大圈,将所有人都包了进去,无俦剑压将四面风雪挡开,使寒意不至于入侵其中。 老道士哼了一声,大咧咧地坐下,嘿然道:“快些调息,就一刻时间,只少不多!” 有几个老实稳重的已听话坐下,但大部分人,却都挤了过来,涎着脸叫:“师叔,再多歇一会儿嘛……” 老道翻动白眼道:“生死攸关,一分也加不得!” 他略显尖厉的怪腔怪调,当真是一点威严也无,小辈们一个个嬉皮笑脸:“哪来的生死攸关?倒是师叔这样催促赶路,大伙儿还真是要生不如死了!” “正是,明知这里酷寒,偏又不让咱们御器飞行,否则这千把里路,还不是一炷香的工夫?” 老道士嘿嘿冷笑:得倒好似俺要害你们!你们这群小辈,平日在各自师父面前,一个个稳重端正,对俺这孤身道人,倒是都不客气了!都给我坐下!” 最后一声,却是气贯丹田,裂喉而出,几个还不知死活的小辈,都被震得气血翻腾,脚下一软,当真坐了下去。先前几个老实人,也被这一声吼给惊回神来,张开眼睛,茫然看来。 一时间,剑气屏障之内寂静若死,老道士眸光转动之间,赤芒明暗交错,大异于平日的内敛锋芒。 看这些后辈心神纷乱,老道士也明白让他们静心调息已是不可能。长叹一声,语气又放缓下来:“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罢了,总有学乖的时候;可是,你们的师尊难道没讲过,这北极夜摩之天主人的厉害?” 后辈们听得师叔语气放缓,同时喘出大气,有个机伶点的,忙顺着老道士的语气说道:“那玉散人古魔头,还有他的侄女,妙化宗宗主——‘七杀琴’古音,都是通玄界有数的高手,弟子们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个屁!知道了还为抓一只小小的玄狐,跑到这儿来送死?”老道士猴眼一瞪,当场让那自作聪明的小辈窘得无言以对。 还是另一个人出来缓颊,嬉皮笑脸地转移了话题:“明彦师叔,我们都知道错了,不如您老人家慈悲,给我们讲一些通玄界的故事,讲完了,我们大伙儿便就上路。” 此话一出,老道士眼前一亮,却没现,诸多小辈都笑成了掩口葫芦。 在场的都知道,这明彦师叔平生之最爱,便是纵论此界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名人轶事,且非奇不论、非秘不谈。 即使是宗门内噤口不言的禁忌,他也都千方百计地探了来,然后再大肆宣扬,就算受到宗主责罚,也乐此不疲,这便是老道士在低辈弟子中广受欢迎的最大原因。 他若开了个头,那必是大半个时辰才收得住口,如此一者遂了他的心意,二者圆了小辈的心愿,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老道士眯起眼睛,拈着颔下稀疏的黄须,一声,先摇了摇头,只是终究抵不过这人生第一大爱好的诱惑不情愿”地点头同意。 小辈们不禁低声欢呼,但当老道士目光扫来,却一个个都正襟危坐,总算是让老道士满意。 他深吸一口气,表情如痛饮玉液琼浆般陶醉了,看你们也累得不轻,就再给你们一点儿时间调息。趁此机会,我便给你们讲讲这通玄界近日生的一桩大事! “这数月来,我明心剑宗,并通玄界另三十二宗门,不分正邪,齐集莽苍大山,为的便是杀那纵横世间数千年的妖物,宇内七妖之一——天妖凤凰!” 顿了顿,余光瞟见小辈们屏息以待的模样,老道士只觉飘飘欲仙,大有天地乾坤,唯吾独晓的快感。他随手指出一人,笑道:“我问你,什么是妖?” 被指之人忙挺胸答道:“师父曾说,妖怪有禽兽之妖、草木之妖、戾气之……” 还没说完,就被老道士挥手打断,斥道:“全是废话!” 见他一脸不屑,众人连忙做出洗耳恭听貌。 那老道冷哼:“哪用这么复杂?记住俺这一句,看见比你们聪明,又不是人的东西,那便是妖!” 这言简意赅的解释,让众小辈面面相觑。 老道士低哼一声,骂了句:“笨蛋!”众小辈也只有陪笑听着。 所幸,老道士不过才多了这么一句,很快便又回到正题:妖凤本属上界仙禽,却沾染世间浊气,化而为妖。 “虽为妖,但平日里并无恶迹,也不得罪哪边,只是自在逍遥。照理说,各宗也没什么干系,可偏偏咱们就倾巢而出,杀将过去……” 老道士这话音未落,一个嘴快的当即答道:“是大师伯……” 那人出口才知糟糕,再看周围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张着嘴,一个伯字才吐了半边,就再也说不出来。 老道士放声大笑:“最精明的还是你们这些小鬼头!山上消息封得如此之严,你们也能打探到!” 看老道士大笑忘形的模样,那个快嘴的家伙赶紧闭上嘴巴,把身子往后缩去,打定主意,今天绝不再吐一字出来! 老道士笑够了才道:“怕什么?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林师兄和那妖物私下苟合吗?恐怕整个通玄界都知道了!” 小辈们干咽了一口唾沫,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听明彦老道口沫横飞:“此事早在十年前,大伙儿就都知道了。那妖物怎么说也是上仙之属,即便做了妖怪,却也未必配不上大师兄。 “虽然人妖有别,可毕竟也算是天地共生,如能结为道侣,互补有无,日后同登大道,也是一桩美事!歪歪书屋所以这段恋情大伙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也算是顾了林师兄的面子!” 几个小辈听得浮想联翩,便在此时,老道士猛地提高了嗓音:“可是三个月前,忽出现一桩异事——这妖物,有了林师兄的骨肉!” 十几个人闻言,不禁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明彦老道双手在空中比画,声情并茂地讲道:“虽然都是天地所生,但毕竟有别,就算妖物能变化人形,又怎可能阴阳感应,繁衍化生?这分明悖逆了天道! “经过潜心查探,数月之前,终于找出这事的头绪……原来这妖物可以结胎生子,乃是由于种玉魔功!” “种玉魔功?”几个小辈齐齐叫了出来:“厉害吗?” 老道嘿然笑道:“造化魔婴、转质化形,吞吐大荒,裂空蔽日!你们说它厉不厉害?” 小辈们听得半懂不懂,却也不妨碍他们驰骋八极的幻想,想着想着,便给吓得不轻。 明彦见火候已足,猛地力击地,叫道:“原来那妖物与林师兄之结合,不过是为了修炼种玉魔功!若真让那妖物修习成功,天下生灵涂炭,那岂不是我明心剑宗的罪过? “因此,掌门师伯方下天罗剑令,遍邀各宗门共襄盛举,定要将那妖物擒下!” 一干小辈,早已是热血沸腾,有几个甚至是跳了起来,破口大骂,虽然花样不多,但也是骂得惊天动地,酣畅淋漓。 老道士在一边笑咪咪地听着,这情形已在他意料之中,看他们的情绪泄得差不多了,咳了一声,正准备再开口,眼角处,忽然有一道光影闪过。 那似是一道凄艳的红色,在如此特殊的时刻,对老道士来说无疑是敏感的颜色。 在小辈们吃惊的目光下,他猛地跳了起来,向光影闪过的方向张望,而摄入眼中的却只是一片雪白。 “难道是错觉?” 他凝聚心神,“流火赤金瞳”法力全开,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情形尽入眼中,不遗纤毫,仍是一无所得。 正迟疑之际,忽一声响,似是清泉相激,又似是空山鸟语,明明细若游丝,却在这冰天雪地中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明彦的老脸抽了一下,瘦小的身子整个地绷紧了。 他略一回眸,见几个小辈茫然的模样,心中又急又气:“都是这群不争气的东西!惹来这样的麻烦!” 念头还未断绝,又是一声响!这一次却仿佛是冰棱破碎,短促尖锐,直刺入他的耳膜。 修为的差距在此时显露无遗,老道士闷哼一声,身外剑气屏障剎那间碎裂,便似有人在头上轰了一拳,将他打得眼冒金星,天地颠倒。 正昏天黑地时,他心中跳一个人影来,思及对方以往赫赫凶威,只觉浑身冰凉,尽力大叫道:“误会!误会!我们是连霞山明心剑宗门下,古宗主暂勿动怒,给我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在空旷的雪地里,他的声音远远传出,很快便被呼啸的狂风卷得支离破碎。 然而这也足够了,远方某处,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哼,这一哼之后,一切声息也静寂下来。 整个冰原仿佛变成无声的世界,诡谲邪异,有种说不出的阴森难测。 老道士一**坐了下来,大口地喘气,至于其他小辈,早就在那铺天盖地的强压之下昏死过去,倒是免受了这一番折磨。 狂风仍在继续吹,却丝毫没有一点声音,这已违背了物性,老道士却不觉得吃惊。 毕竟远处那人,堪称通玄界数一数二的音律宗师,除了她那无人可撄其锋的叔父,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她更精擅音杀变化之道? 妙化宗主古音,果然名不虚传! 明彦老道强按下胸口翻腾的气血,也不管这妙化宗主身在何处,当下就展开嘴上功夫,将小辈不知厉害,贪玩入境,又被自己追回等诸般事项一一道来。 他本就是言辞灵便之人,在此生死交关的时候,更是手段常,说得言辞恳切,致歉请罪的言语,更是以种种奉迎之术,迂回道来,舌灿莲花。 如此洋洋洒洒数百言,已是他今生的最高境界,如果这都不能打动对方,那么,他也只能闭目待死,血染冰原了。 冰原上沉寂了数息,却不闻人声。明彦等得心惊肉跳,但又不敢再开口,只觉得背后冷汗渗了一层,将道袍粘在身上,难受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老道士行将崩溃,恨不能拔腿逃遁的时候,又传来一声响,只是这次却虚虚缈缈,愈行愈远,几个回旋间,就没入了四野冰原,无有痕迹。 忽然,震耳欲聋的风啸声再度拔起,与纵横奔流的寒风汇合在一处,从明彦老道士耳边刮过。他的魂魄这时才勉强入窍,在狂风的厉啸声中,缓缓坐倒。 他知道,那位魔头已远去了。 至始至终,人家连话都懒得说一句,事实上,明彦也没那个资格。 “真是侥幸、侥幸……只碰到个小的,若是老的在,哪还有机会站在这?” 又一波大风呼啸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低头看着地上横七竖八倒卧的小辈们,脸上抽搐几下:“还是快走为妙,莫要让那魔头反悔,真取了俺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袍袖一张,枯瘦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潮,竟是强催功力,抓起诸多小辈,贴着地面飞驰而去。 数息之后,似乎永不止息的飞雪寒晶,将他们经过的路径彻底掩埋,再没留下一丝痕迹。 仿佛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第二章 福王世子 连霞山坐忘峰下,此时正是晨间。 两个提水桶的童儿,正摇啊晃的走来。 两个都是**岁年纪,穿着一身粗布道袍,满脸稚气,略高的那个,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脸上却抹了几道黑灰,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同伴则较为黑瘦,小小年纪一张天生的苦脸,看上去,总似心中有绝大苦闷一般。 两人各掂一对只比他们略短那么几分,却粗上一倍的大桶,在山路上摇摇摆摆,桶与桶之间偶尔碰撞,出金铁之声,这大桶竟是铁铸的! 两人样子虽是狼狈,不过脸上汗迹不显,又看不出吃力的模样,且尚有余裕说话闲谈。 此时正是那个苦脸孩子开口,话未出,悲叹之声先至:过了一个月,却只是从劈柴的换成挑水的,大约再过三月,就要去开山了吧。开山十年,再到‘启元堂’,接着熬上十年,看看是否有哪位仙师,收我做端茶倒水的童儿……” “那时,你已不小了!” 同伴提醒他一句,却换来他的白眼:“我知道!童儿当不成,小厮也可以啊厮……小厮也比俺这人强上百倍…师弟,你不生气吧!” 这孩童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但看同伴脸上没有什么难堪的表情,才渐渐放心。 殊不知,就在他话刚出口的剎那,同伴的脸上便白了几分,只是旋又恢复如常,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 两人的铁桶一声撞在一起,嗡嗡响声中,珣师弟笑道:“生气?灵机师兄,你这是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灵机战战兢兢的说道:“自然是真话…如假话真话一起说如何?” 珣师弟嘻嘻一笑,旋又正色道:“单师兄天资绝佳,他能脱奴籍,登仙道,也是天大的机缘,仙道之途,也就机缘勇毅而已;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斤斤计较,那我留在这山上又有何用?” 这一段正气凛然的大论让灵机肃然起敬,不过,很快他又疑心道:真话还是假话?” 珣师弟却笑而不答,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行,前方清溪淙淙,汇入不远处那径有数十丈的水潭,泠泠水响,不绝于耳,潭边早有十多个道童在那里嬉笑打闹,人声鼎沸。 后面,灵机加快了几步,也赶了上来,他没心没肺地大叫:“珣师弟,今天你一定要给我说明白,那话是真是假啊!” 他这边大叫,潭边的童儿们也是听得清楚,便有一人嘻笑着道:“灵机,莫急呀!刑堂这就开了——” 那人拉了个长腔,几个同伴一声笑出来,却又一个个搬铁桶、搬石头,高踞上座,摆了个脸谱,便如阎王座下小鬼一般,其余人等在一边,嘻嘻哈哈看热闹。 等到珣师弟和灵机过来时,几个人就一起喊道:“堂下之人,有何冤情,报来!” “大老爷,冤枉啊!”灵机也是凑趣,当真就拉长了那张苦脸,摆了个哭相:“李珣他骗我…是说,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骗我!” 此话一出,当堂的、凑趣的都抱腹狂笑起来,有个童儿竟笑得摔下了桶去,惹来了更大的笑声。 刑堂眼看是开不下去了,这边灵机早被逼着将之前的对话再说一遍,他记性好,把那段对话说得不差一字,尤其是李珣那段话,更连语气都学得唯妙唯肖。 李珣由他在那儿说,自己提着捅到潭边清洗,刚把桶放下去,身后便凑来好几个人,一个好事的就说:“珣师弟,你那话到底是真是假啊?你是圣人啊?” 李珣停下动作,回头笑道:“圣人?哪有这么好当的圣人?” 是假的喽?” “也许是吧。”李珣笑道。 围的人拉长了声调,出鼓噪声。 李珣却也不恼,只是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地道:“真要让我心无芥蒂,是很难的。想想,现在单师兄已初窥仙道堂奥,寿延百纪,甚至长生不老都是预料之事。 “而我,却还需要一步步打磨成器…样的年龄,仙缘却如此不同,我实在是嫉妒得很啊!” 其实,心生嫉妒的何止是他,旁边几人,脸上都流露出羡慕嫉妒并生的神情。这些人小小年纪,心思是藏不住的,只觉得李珣所说,实在是肺腑之言,不由大为点头。 而李珣又接道:“但是,仙道只论机缘毅力,不论出身高低,我却是没有骗人的,单师兄的事情摆在眼前,大伙儿都看到了。 “其实,在诸仙师眼中,下界的富贵荣华当真如粪土一般,便是金玉满堂,贵不可言又如何?百年一过,富贵冷灰,怎如仙师餐风饮露,逍遥神行,不死不灭的大自在? “大家都是下界万中选一的资质,才让仙师引上山来,得遇仙缘。只这一点,就比那些王侯将相要强上百倍。 “而单师兄,则是例外中的例外,那是万中无一的资质,与他比对,却是没必要的。而且与其在出身上比对,还不如刻苦精进,在仙道上相互砥砺切磋还来得更痛快些!” 这话自然不错,几个童儿都是大点其头,觉得珣师弟果然见识不凡,不愧是王侯之家,纵使在仙道上,大伙儿谁也比不过谁,但论学识见地,比起他来,却要差得远了。 这些童儿,都是连霞山上明心剑宗的低辈弟子。明心剑宗,乃是号称通玄界“东方第一宗”的名门仙山,以无上剑道称雄于世。 通玄界因四九天劫刚过,各派元气尚在恢复,各宗门也就趁此机会,在下界寻找资质上佳的弟子,授以仙业,传承道法,以求薪火相继,宗法不灭。 李珣等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入得山门。他们出身各有不同,有贫户之子,有豪富之家,有书香门第,其中尤以李珣之出身最为尊贵。 他出身人间界帝王之家,是当今天子之弟福王的长孙,未来的福王世子,极尽荣华。 然而,福王老迈糊涂,又一心渴望得道成仙,听了蛊惑,竟要将长孙送上仙山祈福,但仙山未送成,却让李珣误服一旁门术士的毒丹,性命垂危。 千钧一之际,被明心剑宗的弟子救下,观其有根骨,加上老王爷心意已定,便将李珣带来宗门,收入门下。 这事情曲曲折折,加以李珣身分特殊,刨去险死还生之事不谈,倒还颇有趣味。故他上山不过三月,这事便在山上传遍,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也知有个低辈弟子出身皇室。 虽然富贵逼人,但奇的是,这李珣小小年纪,却是内敛持重,平日温柔敦厚,不以出身为恃,与同辈相处融洽,看今日玩闹的情形便知一二。 他们这些低辈弟子,都是根骨极佳的苗子,平日里也只是早晚各有一次功课,习那吐纳调息的法子,筑基培元,为日后修真做打算。再有就是提两个铁桶,担水上山,强健体魄。 等到十岁,便去“开山”。 所谓开山,就是在师长的监督下正式修炼,打熬筋骨,激潜能,这一阶段,便是磨练心志毅力。 至于再向上,便是启元堂。至此才真正脱去**凡胎,迈入修真的门槛,并由师尊亲授堂奥。 但这一过程中,将有近五成的人被淘汰,他们将被抹去有关的记忆,送回人间界。 李珣用力将两个铁桶扔向水潭中央,这沉重的大家伙翻了一个滚,很快就沉下去,其他人见状,一个个又笑了声:“珣师弟,今日又要练功哪?” 李珣笑了笑,算是默认,他脱下道袍,只穿一条短裤,露出赤条条的上身,到底是出身王侯之家,平日锦衣玉食,惯出了一身的细皮嫩肉,上山数月还没有转变过来,倒似个姑娘家。 他踏入水潭,正想俯身下水时,忽然天空中一声,尖锐刺耳,几个童儿一起抬头看,只见空中有一道淡金色剑光,歪歪斜斜的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接着便一头栽了下来,竟是向这边来了! 几个童儿看呆了,直到剑光临头才猛然转醒,齐齐喊了一声,四面逃开。 但李珣人在水中,行动不便,又事仓促,本想力后移,却重心不稳在水中,弄得浑身湿透。 开啊!” 来者也是怪叫连连,在叫声中,剑光猛地收敛,一道人影现身出来,在空中连翻了十多个筋斗,硬生生卸下了冲力,在潭边小树上一点,一个翻身就稳稳地落在地上。 灵机等人早吓得趴在地上,却不想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一个个都有些讪然,互相看了一眼爬了起来。 一个童儿眼尖,看清从天上来那人的面貌,当即奇道:“是单师兄呀!” 话音一落,十多个人一起声来。 李珣坐在水中,仰着头看岸上的人,那人也看向他,眨了眨眼,出一声惊疑:小世子啊——”开头的疑声,听来还颇为自然,但后面一句,却有意拉长了嗓门,怪腔怪调的,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李珣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原来是单师兄!好久不见了!”他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坐在岸边浅水处,只穿着一条短裤,又浑身湿透,头凌乱不堪。 这个单师兄,却穿着一身不知用什么丝织成的袍服,色泽淡青,上缀云纹几朵。仔细看去,这云纹好像还缓缓流动,宝光隐隐。 李珣一点也不掩饰眼中的欣羡之情,就那么坐在水里,巴巴地打量这件袍服,竟忘了站起来。 岸上的单师兄自然也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不由大乐,笑道:“小世子,你怎么还坐在水里?我看这天也不热啊!” 李珣听了这调侃之言,才如梦方醒,脸上红了红,连忙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单师兄可折杀我了,自入山门,那俗世的称呼就再无意义,还说这话干什么。” 弟你这样想啊,也对!” 单师兄打量着这位以前的小世子,现在的师弟,圆脸上露出了笑容,比之刚才越得意了。 单师兄名智,今年十五岁,是与李珣同时上山的同伴,更确切点地说,是李珣府上的书僮仆役。 本想着让李珣在山上有个照应,却也是单智有缘,上山之际,竟碰到了宗门二代弟子的佼佼者,连霞七剑之一——“洞玄剑”明松道人。 他见单智根骨上佳,竟极为符合他创下的一门功夫,不由大喜,也不管李珣意思如何,便将单智收为弟子,一跃成为宗门嫡系,地位远在李珣这些低辈弟子之上。 两人身分,立时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堂堂王侯世子,成了提捅打水的道童,而端茶送水的书僮,却变成了修仙炼道的修士,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上山已有三月之久,这段时间里,二人差别又开始拉大。李珣炼气筑基的功夫才刚开头,单智却已可以御剑飞行,虽然水 准还拙劣得很,但这样的差距,正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不过在单智心中,这个“主子”却是代表早年那段极不光彩的经历。想到往后可能会有人在背地里说话,再加上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其实单智还是讨厌李珣的。 所以三个月以来,即使有空,他也不愿和李珣见面。 而这次出于意外,让两人面对面的站着,听着对方温和谦恭语气,再想想以前相处的情形,他忽然觉得,这个李珣其实也还行;得体知礼,为人也真诚,自己曾想的那些如何整治折辱他的法子,似乎显得有些过分了。 少年人心思最为善变,刚刚还觉得眼前之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现在又感觉,这人还值得一交——至少,有事没事听听他的奉承也是好的。心念一转,脸上的笑容便厚重了几分。 “师弟的见识要比我高得多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是对不住,这几个月,师父的功课实在是严,就算想来看看师弟也没时间,若日后有空闲,我一定到你那儿去走走。 顺便带几颗丹药,好为师弟筑基打算。” 李珣闻言大喜,连忙行礼道:“多谢师兄厚爱!” “哪里,哪里弟现在这是……”单智见李珣的模样,不禁奇道。 听闻单智询问自己的穿著,李珣脸上一红,笑道:“师兄见笑了,我只是想到水潭里静坐,藉水压来练练功夫,所以才穿成这样。” 山上水潭可是寒意深重,师弟你要保重身体啊。对了,师弟你看我这身‘云袍’如何?” 李珣极羡慕地道:“即便在人间界帝王之家,也没有这种宝贝呢!” 单智闻言喜出望外:“师弟眼光确实不俗,这云袍乃是坐忘峰上寒玉蚕丝织就,水火不侵,上绣云纹,更是一种极厉害的防护禁制。山上诸位师兄在家时都穿这个,我这里也有那么几件,不如送师弟一件如何?” 李珣喜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师兄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 看到李珣近乎于仰慕的眼神,单智心中那一丝丝的虚荣,仿佛一个灌气的气球,急遽地膨胀着,不但填补了以往因自卑自贱所生的巨大心理黑洞,还把他的自信抬上了半空。 晚我就给你送去,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找师兄!再过几年,等你功力够了,我再让师父收你为徒,届时,我们可就是真的师兄弟了!哈哈哈……” 李珣虽然也在笑,但他还不太能放得开,笑容里还有几分羞涩。 越是如此,单智越能体会到那种强者的快感,心里对李珣的满意度也越高。他伸出手,拍了拍李珣的肩膀说道:“以后还要多努力啊!师兄我做功课的时间到了,就此先别过,晚上我再去你那儿!” 就在李珣的千恩万谢声中,他大笑着跳起,跟着剑光一闪,架着他腾空而起,往山上疾飞而去了。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往下面再看一眼,不出所料,他看到了李珣眼中流露出的满满羡慕。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一振剑诀,度再增数分,转眼间这个小水潭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三章 血魇 “哗哗”的流水声在耳边响起,李珣屏住呼吸,渐渐沉入了清凉的水潭中。在头脸完全浸入时,水潭边的嗡嗡人声,似乎变成远在十里之外,被水流切割得支离破碎。 沉静的水底是思考问题的好地方,李珣身子渐渐下沉,一直沉到距水面十余丈的水底,他摸到两个铁桶,继而在桶边盘坐下来。 这里的光线已几近于无,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只有水流规律的冲刷,才让人记起,这空间并非他一人独有。 从静坐那一刻起,他便将与单智碰面时所经历的对话场景,在脑中思考了一遍,仔细寻思是否有什么不稳妥的地方。 这个回忆也仅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很快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咧开的嘴角像是个扁圆形的黑洞,吞吐着阴郁冰寒的气息。这是真正自肺腑的笑容,也只有在这毫无人迹的地方,他才会表露出来。 他在想:“这个单智嘛,心思还算单纯,想来几年之内,也不至于变了性情,还是可以利用的。那云袍、丹药也就罢了,若能由他向宗门引荐,方是最要紧的事。我的时间紧迫,这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如果到时不成……” 思及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双手捂住了胸口。 也许是应机生变,他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继而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频率出正常人的标准太多。 血液仿佛被这压力催动,在血管内横冲直撞,突然窜升的热量,让他感觉在瞬间成了一只烤熟的大虾。 温度越升越高,竟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而这火是从他体内最深处烧起来的,热力所过之处,筋肉、骨髓、血管、经脉,均在这妖异的力量下扭曲变形。 强烈的灼痛感仿佛一根根被烧红了的铁针,透入他的神经,在全身窜流。 他痛得蜷曲起来,却不出半点声音,因为这疼痛已抽干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使他张口不能! 剧痛大约持续了十息,然后就像噩梦般消失不见,只有因疼痛而变得格外敏感的皮肤,在水流激荡下隐隐的麻痒,才提醒他,刚才的情形绝不是幻觉。 这十息的时间,已让他内息大乱,不知呛进了多少水,幸好他现在修炼已有根底,连忙强抑住因剧痛而疲惫不堪的心神,勉力调整内息,才又再度恢复闭息的状态。 “今天的时间又长了一息!” 恢复正常之后,李珣的手脚都在抖,恨声道:“血散人的血魇,当真是阴毒诡谲!你这老匹夫,我李珣绝不善罢甘休,总有一天,要让你把这种滋味,十倍、一百倍的拿回去!” 咬牙切齿地诅咒了两声,但他却明白,这只不过是心里想想,嘴上说说,当真到碰到通玄界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他除了磕头求饶,还能干些什么? 被剧痛如此折磨后,他的思维也显得有些散乱,索性闭上眼睛,任内息自流转,维系生机,李珣昏昏沉沉地小睡了起来。 若有任何一位修道有成的修士在此,看到此时的情形,必然会惊叹这童儿的修为,分明就是到了“恃气合意,流转不息” 的小成境界! 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在昏睡之中内息不停,将内呼吸保持得如外呼吸般自然,其修为进程较常人自是大为出。 李珣隐约也知道自己这种状态的可贵,只是他小小年纪,心机已是颇深,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露出根底。 他此刻心神散乱,昏睡中,无数意识片段纷至沓来,迷迷糊糊间,只觉得一片血云铺天盖地压了过来,其中鬼声啾啾,尖锐凄厉,及至眼前,却蓦地化为一张大脸。 那张脸虬髯满颊,尖利如针,一双眼血光流转,望之如妖魔一般,又忽地一笑,开口讲话,声如洪钟:“血魇滋味如何? 还有,灵犀诀呢?还不拿来!若是十年之内不将它交上,血魇便会将你的神智抹去,取而代之,令你元神破灭,永世不得生! “这十年之中,每日都有血魇噬体,让你时时记得,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不要妄想那告密求生的法子。血魇之术种居心窍,连结元神,与你的性命息息相关,除了我的化心**,再无人能解得! 便是天下宗师齐聚,也救不了你!哇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天地都摇晃了起来。 李珣大叫一声,翻身醒来,内呼吸状态突然被打破,立时呛了一大口水,差点溺死当场。 他连忙调顺内息,却现身体已恢复过来,状态甚至更佳,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未觉得有任何欢喜。 李珣不知睡了多久,也不敢在水下耽搁,拎起两个铁桶迅上浮,只三两息的功夫,便破开水面。 岸上出奇的安静,李珣四处张望,却看到灵机正向着他挤眉弄眼,其余童儿都已离去。 在灵机的身边,有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道士,面白如玉,身姿俊朗,风采照人,有傲然出尘的味道。他正抚须看向李珣,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李珣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那道士眼中神采流转变化,神妙莫测,被他一眼望个正着,竟似冰水浇头一般,凉意自顶门直下丹田,搅乱内息,让他差点岔了气,只觉即便是在水下呛咳,也没有碰到这种眼光来得难受。 道士轻一声,眼内光芒一敛,点了点头,开口赞了一句:“内息稳固,筑基有成,看来是用了心的。”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有力气仔细打量此人,第一眼只觉得面熟,第二眼望去,他立时瞪大了眼睛,叫道:“清虚仙师!” 这中年道人,正是与宗主清溟道人同辈的高手——清虚真人。他是通玄界中辈分最尊的数人之一,在宗门内,地位也仅在清溟道人之下。 这位仙师冷厉古板,李珣当头受了他一赞,已是意外之喜,此时怎敢怠慢?急忙游上岸来,将铁桶放下,施礼道:“仙师安好,弟子李珣拜见。” 清虚真人应了一声,让他起来,再打量了他几眼,却皱起眉头,口中喃喃道:“倒似一位故人……” 李珣和灵机听不真切,却又不敢贸然抬头,只能垂听着。 清虚沉吟了一阵,命李珣抬起头来。李珣心中紧张,赶紧暗中吸了两口气,才缓缓抬头,两人目光相接,他心底猛地又是一冷。 只见清虚脸上虽然平淡,眼神却是冷若霜雪,周遭空气竟因此流动着丝丝凉意,贴上李珣的皮肤,沁入肺腑。 李珣心中有鬼,即使表面上做得再好,终究还是难受,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目光,而眼角的余光,却正好看到清虚嘴角那抹一现即隐的冷哂。 他心中一沉,连忙又将目光转回来,清虚却不再看他,而是转向灵机道:“你心性纯朴,这很好。数月后便要做‘开山’ 的功课了,切记磨砺心志,不可妄想侥幸,只要循序渐进便可。“ 灵机讷讷应声,不知该说什么话好。李珣在一旁听得却是心弦颤动,只觉得清虚所言,倒有大半是对着自己说的,什么磨砺心志,什么妄想侥幸,句句意有所指。难道他看出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不住怦怦乱跳,怎么压也压不住。而这一切,都被清虚看在眼里,他向李珣这边扫了一眼,就这一眼,便让李珣全身麻。 这时,便是傻子也知道,清虚对他已有成见,被这样一个宗门前辈“惦记珣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而更令他感到郁结的是,直至如今,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他到底年纪还小,只觉得前途渺茫,生死未卜,不觉想哭出声,全凭着内心的倔强撑了下来。他已有些模糊的目光却察觉到清虚脸上微微一动,似乎没有了之前的冷硬。 “莫非别有缘故?” 也就是一闪念的功夫,李珣近乎本能地调整了面部肌肉——唇角微微的下垂,颊侧轻轻的**,摆出一个孩童倔强且又委屈的神情来。 最妙的是,这神情就仅仅是微露三两分,可说不咸不淡,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做作。 这番调整实在是微妙得紧,但一旁的灵机,却全然无法理解这等细微的转变,只是隐然觉得这里的气氛变了一些,他虽然个性老实,不过被这气氛一影响,也觉得很不自在。抬头一看,正瞧见清虚微微蹙起的眉头。 看见了李询的表情,清虚忽然觉得,刚刚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妥。世上相似的人这么多,自己总不能把对那人的厌恶之情牵连到这孩子身上,心念一转间,就生出些歉意。 只不过,再转念一想,他又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委实也太过聪明了一些,自己不过是稍稍露出了一点疏远之意,便被他察觉。方才对自己的察言观色,也把握得很准确,倒不愧是出身帝王之家…… 几个念头交杂在一起,那个已经许久不见的人影便又在脑中闪动,他心中竟生出已数百年没有的烦闷来。再看了一眼李珣,他终于决定对这孩子讲几句话:“李珣。” “弟子在!” 李珣的应声有些低落,清虚自然听得明白,但他并不在意,而是接着道:“我问你。修仙之道,机缘、心智、根骨,三者 缺一不可,你可知道?“ 李珣谨言道:“弟子知道。” “那你觉得,这三者以何者为先?” “机缘!机缘为仙道端。” 清虚点点头,又道:“没错,不过既到此地,便是有机缘。那你觉得,后两者当以何为先?” 李珣正想开口,蓦地怔住了,他本想说“心智他已感觉到,眼前这清虚仙师,似乎颇不喜他的心机繁复,若真说出口,说不定又要惹恼他。可是,若要说“根骨”,却又是口不对心,难保对方瞧不出来。 一时间,他竟是进退两难。才怔了一会,却猛然醒悟——糟了! 清虚提出的问题,答案本是最单纯不过,机缘第一,心智第二,根骨第三。其中心智并非机心,而是包括悟性、毅力等一系列因素的集合。任何一个低辈弟子,都可琅琅上口。 如果他真的心思纯朴,胸无杂念,必然是脱口而出,不假藻饰。可偏偏他投鼠忌器,临阵犹豫,错失大好良机,怕早被清虚道人看个通透,如此再说什么都迟了! 李珣心中暗恨竟然进退失据,大失水准,又恼又惊,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清虚见他模样,心中通明透亮,也是无奈摇头,长叹一声:“福祸本无门,唯人自招。” 李珣想开口,但在清虚道人的目光之下,只觉得说什么都无法遮掩心中念头,全身力气,在剎那间一扫而空,两腿一软,竟是跪倒地上,口中只是嗫嚅道:“弟子,弟子……” 清虚冷然问道:“难道你还想心存侥幸?狡辩刚刚真是说不出来?” “弟子知错,不应该擅动心机……”歪歪书屋 清虚脸上的神色略微松弛了一些,但看到李珣脸上那似曾相识的神气,心中又是一突:“由面知人,这两人如此相似,心性或许也差不多,不要养了个狼崽子出来!” 心中计较已定,他面色又是一沉:“小小年纪,对师长竟也用上了心机!如此之心早就偏离了正道,你便是修了道,也只会入了魔道!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此话一出,李珣脑中当真如霹雳击中,霎时间一片空白,他身子一软,已伏在地上,只是哭道:“仙师慈悲!仙师慈悲!” 一旁的灵机看得莫名其妙,听两人只是对了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珣师弟竟似是寻死觅活般嚎啕大哭,这到底是哪门子玄机? 清虚又放缓了语气:“你来也富贵,去也富贵,岂不比那些人要强得太多,又何必做此情态!” 李珣也不答话,只是叩头如捣蒜。这时,他是半点儿心机也不敢动,每下都实实在在,只叩个三五下,便被潭边的卵石碰破了额头,顿时鲜血横流。 灵机见状已经吓傻,他哆哆嗦嗦地也跪了下去,虽全凭一腔义气,但脸上仍满是迷茫。 清虚见李珣如此,脸上却越不动声色,他心中虽也有些怜惜此等美质,但他修道千年,作出的决定绝不会随意更改,李珣如此反应,更是坚定了他的念头。 他叹息一声道:“机心不除,便生魔障,即使有道德教化之力,也未必能把持得住。你这孩儿,虽然也是难得英才,奈何……” 他嘴上说得温和无奈,却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坚决。 此时,李珣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叩头不止,力道还不见减轻,直至皮烂露骨,也没有停下。 清虚看在眼中,略一摇头,挥袖出一股暗劲,挡住他的自残举动,李珣全身软,坐倒在地。 见他坐倒,清虚道人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忽又开口道:“看你仍有向道之心,我也不愿强迫你,就再留你一年时光,让你打熬体魄,沉淀心思,便是回去尘俗,在朝堂上也能为天下万民谋求福祉,你要好好把握。” 就在李珣绝望的目光中,清虚道人的身形杳然消逝,便如一个虚幻不实的气泡,一声,便化为虚无。 他多么希望,刚刚生的事情,也只是一场幻梦啊! 入山不过三月,李珣便因一场突出其来的邂逅,丧失了继续进修仙道的机会。 而他的性命,也将在这之后,被恶魔狠狠吞噬…… 灵机睁大了眼,看着李珣全身无力地跪倒在地,身上犹自抖,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滴下,竟将潭边的泥土沾湿一片。 灵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他起来,看到李珣脸上苍白有如死人,眸子里也是一片死灰,竟是绝望到了极点。 “珣师弟,你怎么了?莫吓我呀!你们刚刚是怎么啦?清虚仙师他干嘛赶你走?这莫名其妙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珣现在哪还有心思去应付他,猛一振臂,将灵机推到一边,自己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 隐隐的,耳边传来灵机惊慌失措的叫声。 李珣心中涌起了苦涩的滋味,在肺腑内一转,又冲上了嗓子眼,他长叹一声,就此昏死过去。 时已深夜。灵机因为折腾了大半天,疲惫不堪,已在睡梦之中,李珣此时却缓缓地清醒过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昏睡,他脑子还有些不清楚,睁着眼睛想了半晌,才又记起,昏倒之前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已有一次重创的缘故,李珣此刻,倒也没了白天那种狂涛巨浪般的冲击。但这浓浓的负面心绪,却在无声无息之间缓缓积累,心中的绝望也一波重过一波,滚滚阴霾,压得他根本透不过气来。 他仰面躺着,脑子里浑浑沌沌,而随着时间流逝,思绪中的杂质已逐渐被清理出去,剩下便是最清晰,却也最可怕的场景。 四个月前,他还是福王府内最受宠的小世子,除却每日在宫中伴读时的勾心斗角,以及回府后父亲的严厉功课之外,并无半点不顺心之事。 然而,一个杀神却自天而降,将他制住,然后便莫名其妙地让他拜师。 “我为何要拜你做师父?”八岁的李珣,显出与同龄人大异的神态,小小年纪已颇有大家风度,看着眼前凶恶的红衣大汉,心中虽然恐惧,但表面上依然冷静。 这红衣大汉,就是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闻此言后放声大笑:“拜师便拜师,有什么理由好讲?” 李珣冷声道:“福王府虽然不大,却也有上千军士拱卫,容不得旁人随意进出,何况是来此乱收弟子。你这恶汉,若真有本事,便去找管家应征护卫之职,平日就有教我习武的机会,何必翻墙越室,做这蟊贼行径!” 血散人狂笑道:“谁说要教你习武了?若不是俺见你有用,就凭你刚才那番蠢话,便要屠尽这整个王府,让你在血海之中,哀号三日才死!” “大胆!休要妄言!你要犯上吗?”李珣闻言又惊又怒。 “笨蛋!” 血散人一巴掌将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珣搧倒,手上又凭空一扯,只见掌间血芒流转,那光芒连接成条,仿佛活物在空中扭动,腥味扑鼻。 李珣脸色白,正要呼喊求救,血散人已一掌拍在他胸口,将这血芒压入他体内。 转瞬之间爆出的噬心剧痛,抽干了李珣最后一丝力气,虽然只疼了不过两息的时间,已让这八岁孩童疼得屎尿失禁,涕泪横流。 末了,血散人笑道:“这血魇滋味如何?” 剧痛虽过,可李珣仍是一点儿力气也提不起来,不住低声抽泣,听得血散人一阵心烦,一脚踹在他肚上,怒道:“给我闭嘴,听老子细说……” 因此,堂堂王府小世子,便成了通玄界血散人的弟子。不过,血散人却没有传给他半点功夫,只是每日让他尝尝血魇的滋味。 数日后,血散人便假扮成游方道士,骗得福王团团转,又巧引明心剑宗的弟子前来。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李珣也只好在满心不甘及恐惧之下,来到连霞山。 一直到与山上众人混熟了,偶尔听师长论起通玄界的秘闻,他才明白,自己碰到的“血散人”是怎样的大魔头。 通玄界有一些修士,并非出身宗门,而是自行修真以得仙道,或者叛宗而出不受管辖,形成了散修这一群体。 散修当中,也有一些不可轻忽的大人物,举世闻名的三大散人,便是其中代表。 血散人便是三大散人之一,是通玄界杀孽最重的魔王。他的“血魔化心**”已臻化境,在通玄界也是最顶尖的修士之一,然其凶名响彻通玄界,令人闻之色变。 自从李珣得知血散人的厉害后,他便死了2心,开始筹画如何获得“灵犀诀”。 原本李珣不知取得“灵犀诀”的难处,又因心中有鬼,不敢四处打听,只能潜心炼气,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被哪个仙师看上。 却没想到,上山第一天,他的书僮便鱼跃龙门,成了宗门嫡系,而他却与一群低辈弟子挑水打坐,就这么过了三个月。 直至今日,他还没有得到“灵犀诀”半点消息。但却因为这一次意外,让他的修行机会被清虚一言否决。即便心志再坚忍,面对这样的冲击,他也觉得承受不住。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李珣心里不禁黯然,鼻子一酸,竟是流下泪来。 自出生以来,这是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便是白日那般嚎啕,也有所不及。 作为福王长孙,未来必将继承王位。所以,在父亲严厉几近狠辣的教育手段下,李珣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却又极懂得掩饰。 他平日去宫中伴读,都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回到家中,却要写一篇入宫感想札记,将入宫所见所感,描绘剖析,评点对策,再由父亲最终审核。 在这般环境之下,虽然年仅八岁,却已经让他明白世间最骯脏的生存哲学,心理年龄较之外表,实是远远出。若按此展,李珣必能青出于蓝,尽享荣华。 而这一切,都在血散人到来之后,被粉碎了…… 到了这仙山上,李珣才终于明白,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世上也不是只有心机计策才是决定性的力量。 正如血散人那般,已出他所能计算的范围,还有那清虚仙师,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的每一处角落。 所以,他也只能在这些人的掌控之下,如傀儡木偶般的规矩行步,直至死期到来。 “只能等死了吗?”低声抽噎着,李珣扪心自问:“可是……我不想死!” 第四章 生机 在宗门低辈弟子群里,开始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知道李珣吗?” “你是说那个刚上山的小王爷?” “就是他!他最近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那么严重?” “别想岔了,我是说他现在修炼的样子,仿佛是走火入魔一般!那模样,啧啧……简直就是自虐啊!”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还不到开山的时候吗?” “是啊!不过,灵机说,是清虚仙师说了他几句,好像很严厉似的,被吓了这么一回,他就成了这模样!” “但他这样子也太……认真了吧!” “认真?是疯了才对!李珣这人我也是见过,本来就和和气气的一个小鬼,怎么成了这样呢?清虚仙师也真是的,他老人家说完了就去闭关,害得人家在这儿自残……啊呀,那不是李珣吗?” 李珣气喘吁吁地提两个铁桶,从山道上跑过,这是他今天第五次往返了,山上居所盛水的大缸早就满了,可是他也没停下,随手把水一泼,就再次下山。 山上的人本来就不多,就算路上偶尔碰到了,他也不在乎,虽然招呼照打,却视旁人古怪的目光如无物。 这也是,命都要保不住了,还差这一点儿吗? 而他打水的地方也变了,比原来的路程要远得多,形势上也险了数倍。他就是用这种残酷的方法打熬身体,磨练意志。 即使他知道,这种手段没有任何意义,但在遭受绝大打击后,他只能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保持外表的平静,压抑内心的绝望。 虽然绝望,可他并没有放弃。背地里,他还透过山上的一切关系,收集关于灵犀诀的资讯。 只剩一年的时间了,尽管希望渺茫,但这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也要死死抓住。 然而,他的交往阶层,最高也不过是刚进门的单智。 与单智交往时,态度不能太过高傲,也不能卑躬屈膝,这中间的拿捏让他相当难受。 李珣并不喜欢和单智接触。可偏偏自从潭边一晤之后,单智便喜欢到他这来,吹一吹每日的见闻,炫耀一下新学的功法。 偶尔李珣问起灵犀诀的事,他却说得颠三倒四,且又强撑门面,翻来覆去,倒也没什么有价值的资讯。 李珣心中烦闷,甚至已将单智视作洪水猛兽,却又不能翻脸,入夜时分,倒成了一日中,比苦行修炼还难熬的时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倏忽间,又过了两个月的时光。 李珣在过去几十天来,竟然又长了半寸多,身体更是坚韧不少,提着装满水的铁桶上下山道,如履平地,却仍是白面小生的模样,这大概就是内修的妙处了。 因年龄已到,灵机最近几日已进行“开山”的准备了。可能是无忧无虑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更可能的是可怜李珣的遭遇,灵机变得更为善谈,每天晚上总要扯着李珣聊到半夜。 这一天,李珣刚洗漱完毕,拖着疲累的身子才上榻躺下,灵机便一跃而上,在他身边叹起气来。 李珣翻过身去,正想装睡逃开,灵机却已大感慨:“珣师弟,看你这般修炼,究竟是如何撑下来的?想想再过十几日,我接着的十年之内,每日都要像你这般苦痛,连逃跑的心都有了!” “难道我又愿意不成?要不你也试试那血魇噬心的滋味?” 李珣心中腹诽,面上当然不可说出,口中却是勉励道:“吃苦之事,只是一个习惯而已。师兄前面几日或许难过,但日久天长,不也就是那回事了。” 他顿了顿况,以后我便想吃苦,怕也是吃不到了!” 灵机沉默半晌,忽又道:“难道清虚仙师说的话,就这样不能更改了?” 珣听灵机的语气,不禁好奇。 灵机缓缓地道:“其实,自那日清虚仙师勒令你下山,我便开始留了心……不怕你笑话,但我就觉得你和咱有缘分,总想找个能让你留下的法子……” “……多谢你,灵机师兄!”听到灵机这番话,李珣不禁鼻酸起来。 虽然他的嗓音有些虚虚缈缈的,听不太真切,但哽咽的尾音却让灵机心中一暖,赶忙振作精神道:“哪儿的话!咱们师兄弟既然有缘分,就得互帮互助才是正理…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找法子,就是明彦仙师他说的一件事,跟你有着莫大关系!” 珣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忽明忽暗。 灵机低笑了一声:“那次是孙皖偶然间提到了你,说你多辛苦,明彦仙师就笑说你有蛮劲儿,倒是比我们这些贫家子弟还要蛮,不知能否攀上那个坐忘峰。” “坐忘峰?哪有这能耐啊?”李珣还是极有自知之明的。 故老相传,世有人间、通玄、仙界三界。 据说连霞山坐忘峰,是通玄界通往仙界之处,即所谓的通天四柱之一,其中有绝大奥秘。 所谓的奥秘之类,他们这些小鬼还接触不到,但坐忘峰之高,他们却是见识过了。 据说,便是宗主清溟御剑飞行,往返峰顶,也要一日一夜的工夫! 宗门内一些仙师,在峰上都辟有洞府,似乎那里对精进修行有好处。 李珣也动过在那里修炼的念头,只是低辈弟子的住处距坐忘峰有数十里山路,来回就要两三个时辰,因此才按下这想法。 灵机听闻李珣示弱,叹道:“我想也是。不过,后面的才是重点,明彦仙师说,宗门内有个规矩,如果有低辈弟子能凭借大毅力,徒手攀上峰顶,便能成为掌门的亲传弟子,就是爬上半山腰,也能立入宗门嫡系!” 李珣听到,猛地坐了起来,低叫道:“当真?” 灵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也坐了起来:“俺的小王爷,你不会是真想去爬吧?我这么说,可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我只是想,听明彦仙师的口风,咱宗门内可能还有一些类似的规矩。 “咱们就再缠着明彦仙师几次,让他说些给你参考,也是个办法呀。至于那坐忘峰……便是一半,也有数十万里哪!爬个十年八年的,上面的凶险可会让你死个一万次! “明彦仙师还说,这规矩其实是专门害人来着,自立宗以来,真去尝试的也不算少,可是能不半途而废又活着回来的,就只有一位了!” 李珣问道:“谁?” “还能有谁?咱们明心剑宗第三代宗主,业已飞升的齐仲仙师啊!据说,他花了十七年的工夫,才攀到了峰顶,且在攀峰途中,得了某位仙人的道统,博兼数门法诀,因此功力大进。 “啧啧,那时候,他老人家可是世所公认的通玄界第一人!咱明心剑宗位列东方第一宗,也是他老人家的功劳……所以诸位仙师,有事没事都往那里走,大概也是想着沾点仙人余泽吧。” 说完,灵机却现李珣眼中闪耀的光芒,他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一把扯着了李珣的臂膀:“珣师弟,听师兄一句劝,莫做傻事呀!你是王侯公子,就是做不成神仙,也是享尽荣华富贵。 “可你要是真铁了心的去爬山,那便是九死…十死无生的绝地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师兄我是一辈子心里难受哇!” 但后面灵机所说的,李珣再也听不进去了,他有口无心地应着,心中已隐约起了一个计较,只是,还需要仔细完备…… 接下来的几天内,李珣表现得很乖巧。至少,在灵机眼里,他没有半点想去坐忘峰送死的意思,好像那天晚上仅是一时的冲动而已。 时间久了,灵机也就不再对此事上心,但还经常向明彦仙师那儿跑,帮李珣打探各种可能留山的方法。 然而这种日子,也不过是十余日,因为灵机要去开山了,他将搬去离原本住处数百里山路的“万仙台”,在那里接受至少为期十年的修真筑基。以后他和李珣见面的机会,就几近于无了。 临别之前,他抱着李珣,勉强挤出笑容来,说道:“希望有机会能在万仙台见到你……” 李珣露出笑容,这时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仅比他大一岁的憨厚孩子,已经给他留下够多的好印象,或许已能够称得上友谊了吧…… 他回应道:“若见不到,就等你出了师,再到人间界找我。那时候,或许我已不记得你了,不过你还是要送我仙丹、灵药,好让我长命百岁,尽享荣华。” 灵机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离开了他纯真却充满美好回忆的童年,也暂时离开了这影响他一生的朋友。 看着灵机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李珣抬起头,看着远方直插云天的坐忘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正色道:“现在,只有靠你了!” 第二天起,不少弟子们现,业已“走火入魔”的珣师弟,再次改变了他的修炼方法。 他不再一天数十趟的上下提水,而是拎着两个大桶,连赶数十里山路,跑到坐忘峰下,直到傍晚昏黑,才提着水赶回来。 如此消耗的体力,较之以往更为巨大,让旁人不由得感叹:“不让李珣去开山,委实是屈才了!” 也因为这样,使李珣在原来的小圈子中,变得不合群了。虽然他的态度还是一贯的和气,不过,长时间没和旧友们玩闹,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便罢,与他们的关系难免也生疏不少。 而这一切,李珣也都不在乎了。 他现在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坐忘峰! 那高不可攀的坐忘峰! 随着时日渐进,李珣被清虚仙师斥退的事,开始为大多数人所知。督导仙师对他的约束也更松了,他不再需要每日提水上山,甚至有时一两日不归,也没受到责难。 李珣心中暗喜,便逐步试探督导仙师的底限,在确认自己已近乎自由后,李珣加快了对坐忘峰的探查度。 春去秋来,一年的时光眨眼间过了一大半,在连霞山上的第一个冬天已经来到。 而李珣有信心,这个冬天不会成为他在此的最后一个! 这一日,在坐忘峰下,李珣攀上一块巨岩,居高临下,打量四面的环境。 站在岩石之上,他仰望巨峰书。屋近处,已是百木雕敝,而远处,却是一线深绿,似乎在那遥远雪线之上,还有别样的生机。 李珣近日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探寻雪线之上的天地,也只有到了那里,才算接触到坐忘峰的真面目。 那里的植被、禽兽,多是李珣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闻的异种,其分布规律亦是难以捉摸,李珣花费许多时间,绕着峰峦跑了一圈,才总结出一些模糊的线索。 今后几天,他的目的就是向上攀登,验证自己总结的资讯,并做出适当修改。 李珣来到雪线附近,检查起装备后,才迈开步伐,踏入凡人无法想象的奇妙天地。 此处空气稀薄,他凭着内息引动天地元气,补充消耗的体力,他的脚步踏在雪地,比灵猫还要轻盈,留下的浅浅脚印,被寒风一吹,便不见了踪影。 现在的李珣,便像雪地幽灵,雪白色的“云袍”是他最佳的保护色。单智送来的这件衣物,果然不愧“灵物”之名,非但不畏刀剑水火,还能生出一丝氤氲之气,省去了李珣不少力气。 雪地多灵兽,即使少有凶物,李珣也不敢冒险招惹,能避则避,度也因此放慢了不少。在太阳西下的时候,他只比上一次的极限,多爬了十多里路。 此时李珣却匍匐在雪地,隐藏在一棵寒松之后,脸上全是汗水,他已停在这里半个时辰了,动都不敢动一下。 原来前方约莫三十步之处,有一头雪豹,同他一样,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只不过,它老人家却是主动趴着,眼睛盯准了不远处一头极壮的熊罴! 这熊罴是李珣在雪线之上见过最大的猛兽,人立起来,足有丈五开外,力大无穷,性格暴躁,是绝不能招惹的凶兽。 可是,在李珣眼前的雪豹却与俗世豹子不同,非但行动如电,爪牙锋利,似乎还有某种特殊能力。 李珣曾亲眼看到,这头雪豹自树上飞扑直下,在林间有如鸟儿般滑翔了数百步,扑杀一只兔子,让他看傻了眼。 所以,在他现危险的第一时间,就立时收敛气息,连毛孔也全数封闭,不露出半点体味,身体更尽力缩在积雪中,才侥幸没被那两头猛兽现。 李珣大气也不敢出,只是集中精神注意周围环境,随时准备逃开。毕竟坐山观虎斗虽是好的,可若殃及池鱼实不划算! 但这熊罴此时只是绕着一棵枯树,似乎受什么东西吸引,才让这凶兽来到此处。不过,这熊罴显然也现了雪豹,开始出低吼。 一声,雪豹抓准时机,忽地直扑出去,揭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 雪豹的度实在是太快了,李珣只看到白影一闪,熊罴的脑袋上便鲜血四溅,痛苦地狂吼起来。 但雪豹也没占到便宜,腰腹被巨大的熊掌擦过,虽没有击实,但再跑起来时,就变成一瘸一拐的。 两个凶兽转了一圈,同时一声大吼,又冲上去扭打在一块。 李珣看两兽的架式,分明就是不死不休,这可说是老天爷送礼,便宜了他这渔翁。 他恨不得搏斗再激烈个百倍,最好是两兽同时倒毙,便能捡一点什么好处。 就在他寻思如何处理这两头凶兽时,空中两声尖哨破空之音由远及近,瞬间就到了头顶,李珣只觉两道电光,声势有若雷鸣,余波掠过,震得他气血翻腾。 李珣不禁大惊失色,竟是修真有成的高手御剑而至! “难道是来抓我的?” 但这念头一出,他就自个儿苦笑起来:“所谓做贼心虚,古人诚不欺我。” 这惊天之势甫至,林中原本生死相搏的凶兽,竟比豢养的猫狗还要乖巧,早分开来趴在地上,抱着头一动也不动,直让李珣看得瞠目结舌。 天空剑光闪动,似乎是绕着这片地域。 剑光在黑夜中分外璀璨夺目,而一波又一波的剑气威压,却无休无止,林间两兽受不住这强大力量的压迫,悲嚎一声,各自掉头狂奔,转间不见踪影。 李珣差点憋死当场,怎么也没想到,眼看就要到手的鸭子,竟这么飞了! 正愤恨之际,空中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师妹心肠还是宽大,这等凶物平日不知残杀了多少小兽,今日总算遭遇死敌,正该应劫,你又何必此善心?” 李珣觉得这声音不熟,想必是宗门嫡系,从没见过的。紧接着,又听到一个女人的低语:“血溅五步,总是不好。既然见着了,分开它们也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男子朗朗一笑,身形当先落在了枝梢上,女伴就落在他旁边,相隔不过二十步之处,就是李珣蛰伏的地方。 李珣明知道便让他们现也没什么妨碍,却不愿将自己狼狈的一面现于人前,只好尽力收敛,甚至连眼睛也闭上了,就怕那两人生出感应。不过他们的对话,却是句句入耳。 那男子和声道:“师妹,这次约你来,是为了道歉。前日刚接到师尊谕令,要我去人间界办事,怕是不能陪你到委羽山了。” 那女子低叹了一声:“知道了,你是二师伯的大弟子,平日杂务繁多,先前缠着你,是我的不对……” 这女子说话柔婉温文,非常好听,又有种自内心的真诚,即使事不关己,心无他念,李珣感觉也有些痴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位“二师伯的大弟子”,应该是叫文海,他是连霞七剑排行第二的“玄冥剑”洛南川的爱徒。 单智曾谈起过,说他修道已二百余年,如何了得。且因二代弟子中,排第一的“天心剑”林阁没有收徒,所以文海可说是三代弟子之,地位崇高。 而这女子,名唤祈碧,是连霞七剑中“落霞剑”明如的弟子,她和文海是山上公认的爱侣,只要两人道胎稳固,便将结成双修道侣,是诸长辈都看好的。 李珣暗叫不好,自己竟跑到他们私会之地来,万一被觉了,尴尬还算小事,万一来个杀人灭口,又该如何是好? 他这边在以小人之心度之,那边男女却是卿卿我我,说着些李珣暂时还难以理解的情话。 其实,李珣年纪虽小,但在皇室长大,也因风气之故,对男女之事,绝非外行。 只不过,他却不明白,男女之间那翻来覆去,琐碎无稽的话语,怎么就那么招人喜爱?两人都已是一脚踏入仙道的修士,还如此留连情愫,对修真没有影响吗? 想着,却猛听到一段话,让他提起了耳朵。 这是祈碧问的:“师兄下界干什么去?” 文海叹道:“还不是送那些被淘汰的弟子回去!看看他们是否因为记忆缺失而有什么不良之处,这任务虽不累人,却耗时间,怎么也要数月才能返回!” “那何日成行呢?” “七八日后吧。这些弟子将由宗主一一施法,才能保证安全无虞。” 李珣脑中轰然一震,心脏瞬间停止跳动,而仅是眨眼的工夫,他便又恢复平日的状态,唇角竟勾勒出一丝弧度:“该来的,总会来的!” 此后的对话,他再没有心情听下去,等两人御剑离开近一炷香之后,才翻身起来,看来不能再上去了,他已准备下山去收拾行囊了。 走了几步,他忽然心中一动,赶紧跑到那只熊罴绕圈的树下,只挖了几下,便觉有什么东西。 拿来一看,却是一块圆石,外表似乎经过人工打磨,但摸索纹路却又如生自天然。 李珣大奇,将石头拿在手心,本想擦去泥垢细查,结果才抹了两下,那石头竟猛然放出莹莹光华,李珣身旁数丈方圆,全笼罩在一层蒙蒙的光华中。 李珣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赶忙把石头收到怀里。可是说也奇怪,这石头的光竟然透不过衣服,放在怀里,一点光也看不到,待再拿出来,却见它又恢复了本来的模样,哪还有什么光? 李珣心里暗暗称奇,这必不是件凡物,因此只是收进怀中,加紧步伐,急掠下山去。 一边急驰,他一边计算着自己所有的物什。一身云袍,几颗灵丹,一把防身匕,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都是单智送来的玩意儿,全被李珣仔细收好。 李珣喃喃道:“如果得以生还,我便叫你单智一声师兄又如何?” 出一声嘶哑的低笑,他的度再增三分,在黑暗的山林中,不住奔驰。 此后数年,连霞山上不见了这一人的踪影——这从人间界来的福王世子。 第五章 霞光 抖动着长长的耳朵,瑟缩在一丛草木后面,已经饿了三天的兔子,根本无法抗拒香甜野果的诱惑。 它飞快地奔跑着,在枯黄的草地上几次变向才又加,直冲前方的山洞;在洞内数十丈之处,有一个野果正散着清香。 洞外,李珣长身而起,微微一笑:“难得了这爱吃野果的兔子,不枉我关了它三天。” 他摸着下巴,笑容渐渐敛去。即将成功的剎那,才最接近死亡——这是在坐忘峰七年来的生死磨难,给李珣最深刻的体悟。 他深吸了一口气,贴着草地滑行,将弥满欲出的内息调动起来,轻轻一跃,整个身子跃入山洞之中,点尘不惊。 洞里感觉敏锐的兔子却被吓坏了,急着想从这关了它三天的家伙手下逃生,却被李珣轻轻一脚给踢进洞内。 圆滚滚的身子和岩壁碰撞几下,又深入了不少,它再不敢往外跑,而掉头向洞内狂奔。 李珣闭上眼睛,凝耳听着兔子的脚步声远去,每一步都在他心中留下印痕,至兔子停下,在某个地方直打转。 他知道,这山洞已经到了尽头。 他将全身的内息蓦地全数收敛,气息的强度,与刚刚跑进去的兔子几乎完全相同,他同样飞前进,脚下的步子,每一下都踏在兔子刚刚跑过的地方,谨慎小心到了极致。 一路无事,山洞尽头是一扇青色玉石做的门,将这山洞截成两段;门上有着与云袍上的刺绣类似的云纹,显然也是一种禁制。 他现,门上除了云纹,还有灿然霞光,层层迭迭,一眼看去恍如光的海洋,仔细观察,霞光之间又有明显的分野,就这样一波连着一波,永无止尽。 如此厉害的禁制,若引它的反击,恐怕会连渣都不剩吧。 李珣感到淡淡的失望,不过,这仍是可承受的范围。七年来,他不知碰到多少这样的洞府,也不知被禁制挡在门外多少次,入宝山空手而回的情形,他早就习惯了。 脚下那方才逃进来的兔子已经吓傻了,小小的身体直往门上撞,却没有引什么反击。 李珣顿时明白,像这样的力道,还不会触禁制。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指,按在大门上,将内息收敛入体,禁制毫无反应,他眯起眼睛查看门上的纹路。 他现上头的云纹与云袍的纹路一脉相承,凭借着这几年对云袍的深刻了解,他很快就找到纹路的起始,接着一边顺,一边猜,循着纹路流转,花了大半个时辰,竟将其线条完全顺了下来! 其间灵光闪现,汇而成流,内息即使在收敛之际,也能循经脉自流动,并随着偶尔的灵光修正线路、变化阴阳,这段时间里,他内息变化,愈显精微,竟又有所进境。 然而此时,他也因心神的剧烈损耗,大汗淋漓,连站着都有些问题。 但李珣心知此处不能久留,就再看了一眼霞光禁制后,抓起那只还没跑掉的兔子,一步步向后退,并且清扫他留下的痕迹。 一出洞口,他就将兔子甩到旁边,这可怜的小家伙在草丛里躲着,过一会便不见了。李珣四面张望,将这附近的地形记在脑中,直至确认无误,这才迅退去。 此时天色尚早,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稳定一下心神,找到附近一处避风之所躺了下来。 这里藏了十多块平整的石板,是他在七年之中,逐一磨制出来的记事之物。 李珣花了很大的工夫,磨制了这些石板,记录自己这几年的所见。 当然,上面所记不是流水帐,而是一些他接触到的峰上奇异事物:珍禽异兽、奇石流水、林域花间。 这些人间无有之事物,均被李珣以华丽优美的笔法记录下来。 这并非李珣闲来无事,消遣时光,而是他透过这种方法,让他熟悉原有的语言、文字等技巧。 否则,一个九岁的孩童,七年之内,日日与山林野兽为伍,而且没有与人讲过一句话,以前便是聪明绝顶的天才,此时也要变成半个傻子。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作用,则是记录他这几年对修炼进度的感悟,以及所探查到的各类洞府禁制。 这当中,李珣身上的“云袍”出了大力。 上面的简单云纹,是明心剑宗最基本的禁制手法之一,透露出宗门的不传心法。 李珣这身云袍穿了七年,几乎从未脱下,而且遭遇危险之际,防护便会自启动,也为他挡了不少灾劫。因此,他对其中护体禁制的运行,几已了若指掌。 他透过无数次的尝试,先将上面这最基础的云纹禁制弄明白,并且施行无误,然后才在此基础上,逐步贯通各洞府禁制更复杂的纹路,由外而内,与自己基础的内息搬运术相互印证,再求精进。 而像今日这般,能够一以贯之,流水行云,乃是他七年苦修的成果。 大道其实至简至易,李珣能以最基本的云纹入手,由浅入深,贯通有无,此已近乎道矣。 若论对云纹禁制的了解,整个明心剑宗,除了几位造诣精深的前辈,恐怕当以李珣为最! 而他现在,还是一个只学过最基本内息搬运的少年。 “如果早有今天的理解,两年前那个洞府,便就挡我不住。” 李珣对着石板微笑自语,这也是他每天的功课,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他说话的流利。 他吹去石板上的浮尘,将今日所得记录下来,举手间内息流动,透指而出,坚硬的石板上线痕宛然,清晰可辨,分明就是门上的云纹禁制图,此时李珣画来,已是流畅自然。 内息透过,虽然在质与量上均无法激禁制真正的威力,但隐隐间,已有大家气象。 刻完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放好,又抽出几张石板,上面也是云纹图像,只是要简略粗糙得多,他微微一笑,随手在这些图像上补了几笔,使其构架当即为之一变,气象森然。 对自己的作业,他也十分满意,这正显示出他近年来的进步,而这些石板对他来说已无大用,他便掘开此处的土层将其埋下。像这样的石板,七年来李珣至少埋下了数千片。 云纹禁制完成,他又抽出几张石板,上面刻画的则是类似刚才洞府中的霞纹,只是简单许多。看着这些纹路,李珣叹了一口气:“却恨没有‘霞袍’供我参考!” 七年之间,李珣行脚起码十余万里,在坐忘峰上探索的洞府,至少近五百处。 绝大部分,都是明心剑宗各代高手所开辟,上面禁制,亦不一而足。但总体来说,却分有山云空七 大类,这七类禁制,往往又有二到三重交互并生,较之单一禁制,威力胜过百倍。 霞纹禁制,便是云、明两类禁制的复合,以李珣的见识,还远不到能考虑复合禁制的水准。 事实上,他除了对云纹禁制已得堂奥之外,其余几种,还只是平平。 至少,他现在已明白,霞纹因云而生,遇光而现,当以云纹为根本,明纹做诱因。 云纹如何为本,他还能了解,但明纹如何做诱因,却是他近期颇为苦恼的。 他现在已到了关键时刻,由他已是大家水准的云纹推演,凭借霞纹中关于云纹的一丝线索,如果真能够想通,他的修为必将大进一步,且对于明纹的理解,也将非同日而语。 偏就在这个时候,他胸口忽地一闷,每日必来的“血魇噬心”准时作。 七年来,每日的痛苦时光,已增至半炷香的工夫了。 那种焚经断脉,逆行气血的苦楚,以及五脏扭曲,心火煎熬的折磨,对现在的李珣来说,也只是让他出了一身汗而已。甚至在这充斥全身的痛苦中,他居然还能得到一种近乎麻醉的快感。 不过,这种快感在脑中只盘旋了一会儿,很快就被脑际的灵明驱逐出去,他开始定下心神,从头思考刚才的问题。 对此时此刻的李珣而言,痛苦已毫无意义。 痛苦渐渐退去,李珣此时浑身软,每一处关节都因极度疲乏而酸痛,但神智却非常清楚,精神也越健旺。 他又将内息搬运几个周天,刚刚的参悟,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在缓缓的内息流动中,他察觉到几处以前忽略的精微,心情不由大佳。此时月已西落,晨光将至,但他觉得神清气爽,便决定多赶几步路。 将几块重要的石块,裹在一块兽皮制成的包裹内,背在身上,李珣长身而起,在渐形黯淡的月色下,像一抹虚幻的尘烟,踏着草木尖梢,倏忽间远去了。 阴阳交替,日月并行,天地间最昏黑的一刻过去,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短短半个时辰,他赶了数十里的山路,即便是悬崖峭壁,也只是两三次借力便一掠而上,其轻巧敏捷处,便是山上灵猿也要逊色一筹。 感到外界光线变化,李珣心中却是一动,遥观东方,今日薄云丛聚,片片乱飞,又有霞光映照,绵延千里,正应了连霞山 的名头。 一时间,他意兴大,转目四顾,见得上方不远处,有一片岩壁突出崖外数尺,凌空倒悬,下临深渊,正对东方,是个观景的好去处,便加快几步攀了上去。 台上有些乱石交错,不甚平整,他找了一处较平整的地方,安坐下来,准备欣赏坐忘峰的朝霞。 此时朝日未出,却可见天边光影错乱,透云而出,又辗转飘移,映照云雾,是谓霞光。 李珣自昨日起,便一直思考霞纹的奥妙,此时见这般景致,竟自然而然地绕到了老问题上。 这七年中,他看日出不下千百回,也常藉这天地胜景参悟玄机,只不过水准未至,便有所获,不过皮毛。 而此时,他火候将满,差的便是这灵光一闪,通幽玄机,眼中满是霞光,心中亦是霞光。 李珣只觉云气蒸腾,大日流转,光芒明灭之时有如灵光闪动,竟是破障明澈的先兆书-屋 不知不觉,他身上内息盈满,自行鼓荡,所过之处通明透亮,便如一个大光球,在五脏六腑,经络皮骨间游走,照得体内纤毫毕现。 一阵阵热流散射向四肢百骸,搅得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手舞足蹈,举手投足间潜流激荡。 他双手骈指虚画,先画的是最熟悉的云纹,由浅及深,由简而繁,虚虚缈缈。 忽又腾出一只手来,双手各使不同的法诀,左手云纹,右手明纹。初时右手还稍有凝涩,但经左手带动,渐渐熟极而流。 他纵声长啸,远蹈碧空,手上云纹、明纹互易,渐渐左右不分,末了竟汇同一处,猛然迸,霞光交织千丝万缕,与远方朝霞交相辉映,几可乱真。 啸声猛然一停,李珣停下手来,看着自己的双手,满脸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七载的辛苦,凭借着一点最普通的内息搬运术及一身云袍,他硬是将云纹、明纹两类禁制融会贯通,理解了难度高上十倍的霞纹,这样足以令他欣慰了。 他知道,也许他花了这七年所理解的东西,像灵机、单智这样的弟子,只要听师尊讲解几日,便可掌握。然而这和他七年的心血,又岂能一概论之? 他忍不住对着深渊纵声长笑,笑声渐渐嘶哑,仍没有停下。 “血散人老匹夫,清虚杂毛,你们不让我活,我却仍是活了下来。而且以后,我要活得更好!”李珣心中不禁吶喊,对自 己往后的日子更多了分信心。 似乎是与他的心境相合,平台上本就强劲的高空朔风,猛然间变大,狂风刮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饶是他马步沉稳,也有些站立不住。 他渐渐从激动的心情中回复过来,感觉到风力加大,便向后退了几步,想离开这里。 可方一回头,他眼前却猛然一亮,那耀眼的程度,仿佛是远在东方天际的太阳出现在他背后似的,猝不及防之下,他惨哼一声,本能地捂住眼睛。 而此时,一股大力伴着一声尖锐的鸟鸣,轰然而至。在他身上一撞,他便双脚离地,身不由己地向后飞退。 这下才是真正的魂飞魄散,要知后面便是万丈悬崖,一个运气不好,说不定直坠数万里,若落到地面,保证连渣都没剩。 “是谁要杀我?” 李珣心中不禁疑惑了起来。 慌乱中睁开眼睛,他虽是两眼花,却看到了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鸟,在他头顶凌空飞起。 “金翅大鹏!”李珣惨叫一声。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背后下手的,竟是坐忘峰上数一数二的凶禽! 可能此处平台是这凶鸟的地盘,李珣无意间占得,才引来了杀劫。 他脑中这些念头方一闪而逝,金翅大鹏还于空中盘旋,而他的身体却已整个飞出平台,向下掉落。 这时才能看出七年之中李珣的长进。 就在李珣完全悬空的剎那间,他浑厚的内息先是猛一收缩,继而在虚虚荡荡的经脉中轰然炸开,滔滔气浪贯体而出,使他的身体在空中先定了一定。 只这一下,便让他可以从容调度内息运转,七年来磨练出的轻身提纵之术全力展开,他仿佛大鸟一般展开双臂,画了个弧线,压迫空气。 虚空中一声气爆,李珣身体不降反升,急向平台边缘投去。 天空中,那金翅大鹏又是一声大叫,竟然不依不饶,双翅一振,又飞掠而至。 那巨大的身体还在数丈之外,带起的劲风便搅乱李珣周围的气流,使其无从借力,他再度惨哼一声,身体又向下坠落。 “孽畜!” 李珣红着眼骂了一声,脑中却是出奇地清明,百忙之间,目光四处一扫,将数百丈方圆的地形收在眼中。 他在空中一个翻身,堪堪避过大鸟扫来的巨翅,还头下脚上,力一点平台下侧,身体向下方岩壁射去。 只要让他脚下有根可依,他便能与这大鸟相持,再图后计。 只是这金翅大鹏,仍是洪荒异种,在坐忘峰上接受天地元气灌注,隐然已有灵智。 大鹏见李珣身形下挫,利眼一扫,也知他打什么算盘,便挥空中霸主的能耐,巨翅一振,庞大的身体擦着岩石掠过,在狭小的空间内,张开利爪,准备将这冒犯它天威的小爬虫抓到天上,撕成碎片。 李珣听到后面风声,暗叫不好,但此时已容不得他多想,猛一咬牙,硬生生扭转身体,右手顺势迎上,想要挡上一挡。 大鹏双爪箕张,双翅一张,度减缓少许,要藉此摆脱对方一击,顺势攫取战利品。 然而,大鹏那双可以洞彻千丈外毫厘的利眼,竟突然间模糊起来,下面哪还有目标所在?分明就是一片茫茫白云,随风飘荡。 大鹏方一怔神,李珣的手掌已穿云破雾,直插过来。大鹏无法回避,小腹处被印了一记,当场重伤。 金翅大鹏横行坐忘峰上百年,何曾吃过这种亏?暴怒之下也不管伤势,将来势已尽的李珣打向山崖之上,力量何止万斤? 李珣连哼都没哼一下,当即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只觉得背上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珣从昏迷中醒来,但才一动,便龇牙咧嘴地停了下来,只觉骨头似乎碎了个遍,内脏伤势不轻。 遭到这种重创,李珣也没有惊慌,七年之中,特别是最早的两年,他几乎就是日日游走在生死线上,重伤的次数也不少,如此经历,让他再清楚不过,在这种时候,镇定才是求生的法门,慌乱只会导致更糟的后果。 所以他以极大的耐心控制内息,缓缓穿经过脉,不放过身上任何一处,细致的查探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令他感到庆幸的是,这次的伤势算是硬伤,完全是因为撞击造成,幸亏他内息自行流转,防护有道,所以才只有两根肋骨有些裂纹,内脏的震伤很快就能恢复了。 他吁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里是一条两个巨岩之间的裂缝,曲曲折折,不知有多长,最宽处可容两人并行,最窄处,侧着身子才能勉强过去,向上看去,还能看到隐隐天光,而他跌进来的方向,却是被藤蔓挡住,看不真切。 看到周围情况,李珣大呼侥幸,想必是大鹏将他打向岩壁,无巧不巧地将他打进了这一岩隙之中。 幸好如此,若结实撞上山壁,且不说能不能顶得住那种撞击,就凭他当时昏迷的情况,肯定要滑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他现在也不急着离开这里,先将伤势调理妥当,来到那层藤蔓之后,拔开些许,探出头去。 那只性格恶劣的大鹏已不见踪迹,而那平台却在百丈开外,想再上去恐怕十分困难,至少现在不成。 皱着眉头退了回来,李珣只得向岩隙深处走去,他仔细观察,这种地形在坐忘峰上十分少见,或许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第六章 幽冥 但他的好运气似乎在刚刚用完了,这个岩隙其实并不甚长,只走了数百步,便到了尽头,如果还想继续探下去的话,那就要顺着缝隙爬上去了。 这时,李珣却迟疑起来,他现在伤势还没好,如果半途生什么意外,恐怕又要大费周折。 按稳妥计,应是过上几天,待骨头养好再行动不迟。 可是岩隙就这么一点儿地方,寸草不生,生机全无,这几天的食物哪儿去找? 此外,更让李珣头痛的是,刚刚事仓促,他花数年心血记录的石板丢在平台上,说不定那脾气暴躁的大鹏会拿那些玩意出气,将其扔下山崖,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可就要心疼得很了! 天人交战了许久,李珣终于还是决定冒险。 这道缝隙其实很容易攀爬,便是没有武功的凡人,借着两边凹凸不平的山壁,也能爬上几十丈高。 李珣担心肋骨的伤势,因此不敢太过力,但度仍是极快,在岩壁上几次借力,已攀了数百丈,停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暂时歇一歇。 爬到这里,李珣才看到第一个活物。 那是一只壁虎,正顺着对面岩壁向上爬,以它的度要爬到上面,怎么也还要小半个时辰。 李珣觉得它好玩,便多看了一眼,然而他的眼睛却再收不回去——没想到,那壁虎竟突然消失了! 刚刚还好端端地伏在岩壁上,可当它的身子再往上窜了一寸,便突然凭空不见!再看岩壁,仍是好好的,没有半点儿异样。 有问题! 李珣扬起了眉毛,心有已有计较。他手上施力,从岩壁上抠下一块石头,扬手打去,果然,石头在那片岩壁处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障眼法!” 李珣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测定了障眼法掩住的洞口大小,然后又扔了十多块石头进去,确定没有什么危险,才纵身一跃,从障眼法形成的岩壁中穿了过去,抬眼看时,眼前是一片漆黑。 障眼法不但化生岩壁,且挡住了外界光线,洞中可说是半丝亮光也无。但这还难不倒李珣,他伸手入怀拿出一块物什,在手心摩挲两下,四下随即大放光明。 这物什,便是七年前李珣捡到的那块圆石,他曾仔细察看这块石头,现了不少异处。 若在平常,它只是一个纹理顺滑的圆石,猛一看,倒似河海边被冲刷过的卵石,只是卵石绝无这般圆润无瑕。 若是放在掌心磨擦几下,这块圆石便会大放光明,原本灰蒙蒙的石头,却已是呈透明状,竟似无价水晶一般。 更奇的是,在这块圆石中央,还出现一个字型的纹刻,李珣仔细分辨,却是用大篆写成的一个 这纹刻极似天然生成,李珣想来,恐怕还有些其他效力,只是见识不到不能查验。这几年,只是把它当做照明工具来用。 一到洞府之类的地方,李珣便是慎之又慎。 这洞内一开始只是个甬道之类的所在,他缓缓前行,不住以石块投掷试探,以免被机关禁制陷住。 这甬道也不甚长,且笔直无弯,周围岩壁光滑,不似天然生成,便是灰尘也少见,想是有人用神通开辟,并施以辟尘之法。 李珣断定,此处必是修道人洞府无疑。 只是为什么要把洞府开在此处?鬼鬼祟祟,不像是明心剑宗一贯的作为。 心中正思虑之际,甬道已至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却是一个颇大的石室。 李珣站在甬道口,小心打量,只见其中布置简陋,辟了一块石床,此外再无他物。 李珣不敢轻率进去,又扔了十多块石头,见无禁制才举步。石室也不算大,径十余丈而已。 “难不成这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地方?” 李珣心中有些失望,举着圆石,环目打量。室内空空荡荡,没有半点儿杂物,自然也就没有“油水”可捞。 李珣摇头一叹,旋又哑然失笑,没得捞便没得捞,在这种事上他倒看得开,也不再多想,便一**坐在石床上,下一刻惊得跳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了。 李珣赶紧用圆石照明,在床上,是有一个石片模样的东西,灰蒙蒙的,和石床同一颜色,又比较薄,所以刚刚没有现。 “什么玩意儿?” 将石片拿起来,对着圆石,看上面纹路曲折有致,暗含规律,显然是人手刻画。 而拿着它的时候,才感觉到材质绝非石头这么简单,不仅外表光滑,还有一丝阴凉的气息流转不定,拿在手上不一会儿,手臂便汗毛倒竖,颇不自在。 “难不成这是一件宝物?”他心下奇道。 李珣兴致大起,又一**坐下,这一坐却又觉得不对,伸手在床上摸了摸,却摸了一手黑灰。 这倒奇了,室内明明有辟尘之法运作,到处点尘不染,怎么这里倒有灰尘? 他心中一动,站起身来,举着光源,果然让他找到了异处——在石床靠壁的一角,有一个微凹之处,黑洞洞的看不真切。 李珣爬上床去,入目令他为一喜,这微凹的洞中,竟摆放着丹瓶和黑珠。 他大喜过望的说道:“自两年前那个小洞府之后,倒还是第一次有收获!” 李珣伸手,将丹瓶和圆珠攫在手中,还没来得及细看,手心便一痛,剎那间像是着了火,一股不逊于“血魇噬心”的痛苦,自手心处一路上窜,直迫心脉。 猝不及防之下,倒是潜伏在心脉的血魇第一次现身出来,化成一波灼热的滚流,与这外界阴火碰了一记。 二者同属火质,只是血魇内阴外阳,而阴火则是内阳外阴,二者性质恰恰相反。 猛碰一记后,反而是阴阳交融,汇同一体,真阳真阴双核并立,形如太极,猛地旋转起来。 李珣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胀,胸口仿佛给炸裂似的,眼前一黑,便趴在床上,呛得满口黑灰。 而此时,被他随手放在床上的石片嗡地一声,出碧光,与他手上的圆石光华交相辉煌,映得满室光影错乱,有如鬼域。 “怎么今日如此大意!” 李珣脑中满是悔意,胸口像是压着一块万斤巨石,喘过不气来,便是内呼吸之法也不顶用。 这种锁喉扼气的痛苦,他已多年没有尝过,只能勉力支撑,马上便要昏死过去。 突然间一声,似乎是在脑中炸响,下一刻,他胸口的气胀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却是从心脏处的阴火焚身之苦。 和“血魇噬心”相比,这又是另一番滋味,李珣此刻只觉口鼻间喷出的都是冰粒! 血魇与阴火就这样在李珣体内冷热交替,就算李珣已是忍疼的行家,也忍不住痛得呻吟出声。 用来照明的圆石因为久不磨擦,光芒渐渐暗了,而床上石片的光芒却越来越重,碧绿色的光泽洒满全室,看着什么都是绿油油的,好不诡异。 渐渐地,痛感开始减少,李珣只觉得全身软,这种因疼痛而虚脱的事情已几年未见,可知刚刚那阴火焚身的痛楚。 连连喘了几口气,李珣才勉力从床上爬起来,吐出嘴里的黑灰,心中直叫晦气。 然而,当他抬头看时,却立时呆了。 从那石片散出来的满室青光中,四面墙壁上,正显现出一列列金色字迹! 这分明就是某种功法的口诀要义,看这文字晦涩艰深,玄奥隐蕴,显然绝非凡品。 李珣仓促间也记不得这么多精要,只是傻傻地环目四顾。最终让他在正东石壁上看到了三个最显眼的大字——幽冥录。 李珣不禁一**坐了下去。 竟会是《幽冥录》! 这个时候,李珣不得不感谢连霞山上那位嘴巴最大的老道士,正是因明彦道士荤素不忌,广通三界奇闻轶事,现在的他才能明白,放在眼前的是何等的一门绝学。 《幽冥录》,是通玄界大名鼎鼎的一部邪道奇书。 通玄界的大宗门向有“十山七海三洞天,九真四异六绝地”之称,代表海内外三十三个了不起的宗门及六个神异之地冥录》便是九真之——“幽魂噬影宗”的镇宗典籍。 这幽魂噬影宗既然号称九真之,自然有些门道。 据明彦道士讲,这幽魂噬影宗的“镇派六法门”,与明心剑宗“四法三诀”乃属同一等级,威力自然不凡。 每回述及此处,明彦老道总爱拿三百年前幽魂噬影宗第一高手鬼先生,与明心剑宗的传说人物钟隐仙师,在坐忘峰上的一场大战,来说明此宗之奇邪。 并且还强调,若非两千年前,这幽魂噬影宗由于分裂,分出了一个“嗜鬼宗”,那实力,恐怕还要更为强盛。 就是此时,如明心剑宗这样的名门大派,也要小心应对,可见其宗门之威! 作为这般宗门的镇宗之宝,《幽冥录》自然绝非凡品。 镇派六法门在《幽冥录》上都有记载。 也就是说,这本书上,实已将幽魂噬影宗一半的秘法录于其上,尤其是以为根基的幽明气,掌握了它,几乎等于掌握了这一邪宗的大半奥秘。 李珣呆呆地看着这三个大字,任他如何深沉多智,此时此刻,也有些傻了。 怎会如此?这邪宗的无上典籍,怎么会在明心剑宗的眼皮子底下?还无巧不巧地落在他的手上? 李珣环顾四壁,终于还是在一处石壁上,现了与满壁金色字体不相衬的字迹,这字迹却是血红色,同样刺目——“吾乃幽魂嗜影宗宗主鬼先生,与钟隐一战,重伤垂死,行将大归,无力将至宝《幽冥录》送归宗门。 “后世小子得见此语,当是被我幽明鬼火灌体,引动经文所致。当入我宗门,勤修此书,以化阴火,并在百年之内,‘鬼灵’返生之时,入我宗化阴池闭关三月,方无后患存焉。 “若有自命不凡之辈,昧我宝典,逾期不归,可身试阴火,以证吾言!” 看着这段血红的小字,李珣吞了一口唾沫:“不愧是邪道中人,便是死后,语气也是阴森森的,没有半点将死之人的样子。” 面对鬼先生的恐吓之辞,李珣此时却是一笑置之,又道:“老子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再三年就要完蛋,哪还用等你这一百年?倒是那所谓的阴火……” 再思及刚刚触动体内阴火焚身的两样物什——丹瓶和圆珠——如今却只剩下了丹瓶,黑珠已不见踪影。 他心下了然,想必那就是所谓的阴火了书~屋 他懒得去整理石床,干脆跳下来,绕着四面岩壁,打量起《幽冥录》的全貌。 这奇书不愧是通玄界最顶尖的典籍之一,文字艰涩难懂也就罢了,每一字句,似乎都有难以言尽的奥妙所在。 李珣修为尚浅,接触这些精微法诀还略嫌早了一些,才看几句,便头晕目眩,连忙闭眼静心,良久方恢复如初。这才知眼 前大大的宝山,也不是随便就能吃下的。 幸好这《幽冥录》也不是一味的艰深难懂,前面基础性的东西还是有的。 李珣将前面较粗浅的东西看了一遍,理解不过尔尔,但意外之喜,却是现了简便这《幽冥录》的方法。 只需要一段口诀,将心神与之相联系,便可使其内容自出现在脑海,如此就不用这样声势惊人了。 同时,他也找到了另一段口诀,却是《幽冥录》上专门为他这样的“名门正派”量身订制的入门法诀。 有了这个,便能使本来具有的内息明气”质形互换,避开师门长辈的探查,其意欲何为,已是相当明显。 也因此,李珣对鬼先生的心机更佩服不已:“说不定便因此事,在明心剑宗插下了一个变数…知我是否算得上?” 自嘲了一下,他也不再耽搁,集中精神修习两个简单法诀。不过半个时辰,已能运用自如,因此就将石片光芒掩去,收入怀中。 这期间,他也打开丹瓶,看看收获几何。里面是小半瓶“碧阴丹”,也算是通玄界小有名气的疗伤圣药;这名字还是他从《幽冥录》里查得,对他来说,来得却是正好。 李珣先服下一粒,温养伤处,又耗去小半个时辰,自觉状态大佳,哈哈一笑。 或许,今日真是他的黄道吉日吧。 室内一片幽暗,李珣盘坐在石室中央,此时,他正在修习“幽明气”的基本法诀。 得了这本秘笈,李珣的心早已霍霍跳动起来,倒不是说他认为得了此书,便可立刻成为绝顶高手,掌劈清虚,剑挑血散人。 而是他很自然地想到,这通玄界数一数二的邪道典籍中,是否有化解他体内血魇的方法呢? 他记得很清楚,刚刚阴火入体之时,那血魇确实是第一次现形出来,和阴火对拼一记。而在以往,便是每日折磨他的时候,也无这般明显。 而此时,阴火已进驻心窍,似乎和血魇相安无事,但细细感应,又觉得有些变化。 这两样要命的东西合在一处,任何一种变化,都可能会导致李珣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修习《幽冥录》上的基本法诀。 现在他所修炼的,正是《幽冥录》中最基本的“寄魂转生”之法。 这门法诀最初只是一点一滴的转化,不但不会促进修为,反而会影响内息的纯度,但若突破这一窒碍,将其练到极致,便可使内息性质转变,这种鸠占鹊巢的法子,看来也是挖人墙角的高招。 有如此高妙的手段,也无怪乎幽魂噬影宗,在通玄界闯下如此大的名头。 李珣却不在乎手段如何,只要对他有利便成。 他花了三日夜的时间,才完成了初步功夫,完成了从本来内息向幽明气的转化,虽然花上了大半时辰,转化而来的“幽明气”也没有什么威力,但他却仍很高兴。 因为在这一过程中,心窍已有反应,每日以《幽冥录》上的法诀修炼时,心窍处便自生一股阴火,汇入内息之中,颇有助于精进。 更重要的是,心窍中另一个要命的玩意儿,似乎也不复以往的稳定——每当阴火生成,向外注入之际,血魇便是一阵波动。且不知是何原因,每日固定的“血魇噬心”的强度,也似减轻了一些,只是由于幅度太小,李珣尚未确定。 如此连续三日,除去每日“血魇噬心”的时间,李珣每一刻都在苦练,便是练得乏了,也会在《幽冥录》上找一些应用法门,尝试练习,聊作解闷之用。 他之所以如此拼命,实是因为时间不待人。 悲观来看,他的小命最多也就是再两三年的时日,如果要延长寿命,他便要在这区区千日之内,攀过坐忘峰二分之一,拜师宗门,继而得传“灵犀诀”。 学成打道回府,再将“灵犀诀”交给血散人,最后还要看那恶人是否会良心现,饶他一命…… 种种条件,每一样都要十分的运气,才有可能,而这些事加在一处,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一点,李珣比谁都要清楚。 随着十年之期的接近,每过一日,他心中的绝望便加深一层,之所以到如今还能顶住,都是因为他不要命的苦修磨练,每日筋疲力竭,自然也有麻醉之效。 但这种苦修毕竟还是有尽头的,随着“寄魂转生”第一阶段的功行圆满,李珣便再没有理由苦修下去,只能怀着喜忧不定的心思,离开这阴暗的石室。 出得洞来,他小费功夫便爬出岩隙,确认了一下方向,又潜上平台。很幸运的是,三日之间,那包着石板的包裹,竟然没被大鸟扔下悬崖。 他再不敢耽搁,抓起包裹便跑。这倒不是怕了那大鸟,实在是身上的问题需要让他好好地处理一下。 为求保险,他一路狂奔,直跑了一个时辰,距离那平台有数十里之远,才停下脚步。 经过这力狂奔,他身上臭汗淋漓,与室内沾染上的黑灰搅在一起,更让他难受。 经过三日的了解参悟,李珣已大致判断出这黑灰是什么。 从《幽冥录》上得知,幽明气修到一定程度,体内阴火积聚,自然形成一个“灵珠”,此与正道所修得的“道胎”、“婴儿”倒也相差无几。 这灵珠乃是操控体内阴火的关键,关系着修炼者的身家性命,若是灵珠被毁,或是与修炼者的心神联系被割断,便会立即引阴火焚身,片刻之间身化飞灰。 想来鬼先生为传道统,使灵珠离体,得的便是这种死法,那满床黑灰,实际上就是鬼先生的遗骸! 而鬼先生所言“……勤修此书,以化阴火,并在百年之内,‘鬼灵’返生之时,入我宗化阴池闭关三月,方无后患存焉”云云,之所以有威胁性,其道理也在于此。 想那李珣体内阴火均外界,与本体不合,初时修炼还有砥砺之功,但到后来,本体灵珠已成,却又有大团不受其控制的阴火,如此内外交逼,不死何待? 也因此才需要到化阴池中,洗炼身体,使内外阴火合而为一,到那时不但生命无恙,更可得鬼先生千年阴火积累妙处,修为大进,自不待言。 当然,这些对李珣来说,还太过遥远,他眼下在意的,只是那黑灰的成分。 李珣天*些年在峰上虽然条件恶劣,却也力所能及地维护自己的形象。 此时若不知原委也就罢了,偏偏又想到自己在死人灰里扑腾了几日,这情形委实让他无法忍受。 所以寻找水源,便成了他的第一要务。 他停下的所在,空气潮湿,水气充沛,虽时间已近正午,却仍然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附近必有水源。 他估计了一下方向,便钻入林中,在树梢上几次纵跃,眼前已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面积极广的湖泊,湖上雾气蒸腾,以他的目力,也看不到数十丈外的地方。 他站在林边,只觉得一股热风扑面而来,竟还是个温泉。 对这种奇妙的所在,李珣显然也不太吃惊了,在坐忘峰七年的时光,他已经深切感受到上天的鬼斧神工。相比于一座高数十万里,直插云天的孤峰,这个大温泉又算得了什么? 他欢呼一声,也不脱衣服,包裹一扔,和身跳进泉水之中,感受着陡升的温度,舒服得几乎要呻吟起来。 难得他今天心情上佳,重大收获一件接着一件,此时竟也童心萌,猛的深入水中。 调动内息流转,也不出水,在水底擎出了照明圆石,一路潜游,想探查一下这大温泉究竟有什么新奇的地方。 他的水功已是不错,兼又内息浑厚,游也是极快,几下已游出数十丈开外。 这池温泉果然不小,在圆石照明的范围之内,仍不见边际。李珣倒也不在意,只是随处游动,反正附近数丈之内纤毫毕现,他还现了在这温水中生活的几条小鱼。 李珣的童心已是一不可收拾,他干脆就和这些鱼儿比起了度,随着小鱼的移动,东游西窜,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他玩累了,再浮出水面时,却现自己竟在这温泉中迷路了。 四面都是水气凝结的大雾,即使是圆石的光芒也透不过去,谁还知道他距下水时的岸边有多远? 这下子,他是真的要苦笑了。 正打算认准一个方向,先找到岸边时,他却忽然现听到了什么,似乎……有水声? 这绝不是正常水流动的声音,而是撩起泼下,有节奏的洗浴之声。且这距离绝不算远。 原本他还没在意,但打自注意力集中过去,他忽地现,水声响起的方向,竟有一抹淡淡的人影,若有若无。 他当即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地向那里靠近了一点距离。这样,人影就更明显了,甚至看得出相当清晰的轮廓。 他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淋浴中的女人。 脑中轰然一震,此时本是最应该保持清醒的时候,他脑中却成了一片空白。 整整七年,他一个人在这坐忘峰上挣扎求生,尝尽了生死滋味——这都不算什么!但最可怕的,是这整整七年中,没有任何人与他交流,以至于连说话本能都要失去的孤独和寂寞。 他不是没见过人影。 这七年之中,他见过了无数次御剑飞过的同门,但由于一个原因,他像做贼一样藏了起来,更不必说打招呼之类的! “我究竟爬到了哪里?” 这是他对那虚无缥缈的目标唯一的疑问。 从初登峰时的憧憬和浮躁,到中期的麻木,再到现在越来越无法压抑的恐惧,在这样漫长的心理历程中,他忍下了无数次的冲动,独自舔舐着伤口,在强烈的孤独中继续行进。 而此刻,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遇到了七年以来最惊悚的一刻——一个距他仅有四五丈之遥的人! 如果他轻轻地叫一声,便能引起这人的注意!但是,这距离已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所以,在大脑运转还未回复正常之前,身体的本能已经做出了反应。 退!急退! 像一条丧家之犬,他掉头便要游开。不过他却忘记了一点,在这峰上的人,除了他之外,哪还有凡人? “若我是你,便会在那好好待着,想好怎样道歉,来弥补莽撞之下造成的过失!” 一个女声响了起来,咬文嚼字都极为清晰,只是听起来,却没有半点的情绪起伏。 偏偏,在这句话里,李珣听出了不容抵抗的强硬和威严。 第七章 青吟 李珣呆立当场,手足无措。 后方水声不止,那位雾后佳人并未停下动作,还在那里撩水净身。 李珣听得有些傻了,虽然他对异性的认识不算全面,可是像后面这位,能够在男性身旁悠闲沐浴的,是不是也稀少了一些? 李珣毕竟不傻,他此时也已然明白,现在面对的是一位绝对惹不起的人物,在这种强势人物眼前,做一个乖孩子,是最聪明不过的了! 他虽已背过身来,却还是紧闭眼睛,生怕无意间又冒犯了人家,这无关道德风化,仅仅是为了保住小命而已。 确认了一切都已稳妥,他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并没有即时回答,李珣只听到哗哗的泼水声,每一点声息,都是对他意志的摧残。 也不知过了多久,雾后的女子开口了:“话是真的,却何必故作紧张?事不因人而异,一个聪明人和一个蠢材,要承担的后果都是一样的。” 李珣顿时哑口无言。 后面这女人,实在太可怕了。 略停了一下,这女子又道:“看你修为不济,也御不得剑,是怎么上来这里的?” 李珣脱口道:“爬上来的!” 子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情绪存在,虽只是一丝淡淡的惊讶,却也让李珣颇感自豪。只听她问道:“你是明心剑 宗的弟子?“ 这算是盘问身分了。李珣先庆幸他此时内息流转的形式,是正宗的明心剑宗嫡传。否则,幽明气一出,恐怕对面之人早一掌劈了他! 庆幸中,他的脑子转了几转,将各方面的后果都想了一遍,终是决定“据实”以告。 “惭愧,只是个不入流的低辈弟子……” 李珣用这句话做缓冲,随即便从自己身世说起,一路说到登峰七年的经历。 当然,其中关于血散人的死亡威胁,以及近日方得到的《幽冥录略去不提。只说是自己一心向道,被淘汰之后,便去爬坐忘峰以证其心云云。 这段话本是他在心中温养甚久,准备做为日后说辞使用,虽然从未对人道过,但腹中已是熟练至极。 初时开口,虽然还有些辞语上的生涩,但到后来,已是流利无比,许多词汇无需再想,便脱口而出,却是再“真诚”不过。 他一开口,说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这当中,那女子也问了几句细节,却也都在李珣计画之内,回应得也颇为顺畅。 如此,待他告一段落之时,那女人竟让他意外地道了一声:“如今竟也有这般人物!” 语气虽然还是平平淡淡的,像是在陈述毫不出奇的一件平凡事,但其中意思却是到了。李珣心中暗喜,口中当然还要称谢。 女子也不在乎他如何反应,只是又道一声:“你孤身登峰七年,行程二十余万里,能承受这种苦楚,也算是人中之杰。我这样对你,倒是有些不敬,你且左行百步上岸,待我穿戴整齐,再与你相见。” 李珣自是依言而行,上了岸去,也不敢多话,只是恭立当场,面上作了十足工夫。 也只是比他晚个数息时间,一道人影自雾气中缓缓走来,水烟流动,轻云伴生,虽仍看不清面目,但她凌波微步,长裙摇曳的体态,却已让李珣看呆了眼,只觉得此生再没见过如此人物。 隐隐间,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铃声,缓缓地沁入水雾之中,与这迷茫天水交织在一处,细碎的抖颤之声,天衣无缝地和这缓步而来的身影合在一处,攫牢了李珣的心神。 而当眼前水气散尽,李珣更是连呼吸都停止了。此为何等佳人? 李珣只觉得眼前洁净不沾一尘的娇颜,便如一朵临水自照的水仙,清丽中别有孤傲,闲适中却见轻愁。 他还没找到形容眼前佳人的辞句,便已觉得两腿软,恨不能跪倒地上,顶礼膜拜。 两人四目交投,那女子眼中连续闪动了几道炫目的波光,李珣一呆,脑中已一片空白。恍惚间,只听女人说了一声:“倒似一位故人!” 他好像在哪儿曾听过这句话?正昏昏沉沉的时候,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清虚仙师!” 被这个缠绕了七年之久的名字击中,李珣立时打了一个寒颤,待清醒过来,却看到女子已屈膝坐在岸边草地上,梳理她长及腰臀的青丝。点点水珠,顺着丝绸般的幕滴下,似有一股女儿家的清香扑面而来。 李珣双腿不自觉一曲,跪倒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是卑声问道:“敢问是哪位仙师?” 询问的时候,他脑中已闪过了好几个名字,都是七年前听明彦老道讲古时得知的。明心剑宗前辈仙师阳盛阴衰,成名的女修就那么几个,其实倒也好猜。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手中梳妆不停,淡应了一声:“青吟。” 李珣一听,脑袋却伏得更低,不让自己的心思有分毫流露:“果然是她!” 这个明心剑宗历史上少有的悲剧人物。 这是牵扯通玄界大名鼎鼎的玉散人的一段公案。 此时,青吟乃是和宗主清溟同辈的仙师,然而千年之前,她还只是一位刚刚修真有成的后进,而玉散人古志玄已是名震通玄界的一代魔头。 当时玉散人的洞府还不在北极夜摩之天,而是在此界中部的落玉山里,号称“万仙不回”,通玄界六大绝地之一——无回境。 那时,青吟仙子被玉散人掳去**,也因此,青吟声名,一朝尽丧。 也是此时,钟隐这明心剑宗数千年来最惊才绝艳的高手,也就此显露风采。 无回境中,钟隐为救青吟,单人孤剑,与玉散人以及其手下数百修士大战,剑气冲霄。三个时辰之内,让数百修士大半饮恨此处,且一剑贯穿玉散人胸口,迫使其逃遁万里,投奔其侄女古音。 这等通玄界千年不遇的盛况,也只有号称通玄第一剑的钟隐,才能办到。 至此,钟隐声威,如日中天;而青吟,则成为他无数功绩中那一层薄薄的暗影,存于人们心中。 从那一刻起,青吟低调地隐居在坐忘峰某处,钟隐则在通玄界闪耀了数百年后,也在坐忘峰开辟洞府,与青吟为伴。他们也是明心剑宗里,常年在坐忘峰上修行的修士。 此时,面对着传言中最凄惨的主角,李珣心中不由得活动起来,但却是乱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迷迷糊糊间,他再次拜礼道:“青吟仙师安好,弟子李珣拜见。” 青吟手上不停,轻声道:“出身王候之家,竟能有如此毅力,这些年来,我也只见了你一人而已,你很不错。” 李珣闻言心中暗喜,脸上却强行按住,再次行礼道:“仙师谬赞了!” 青吟也不管他说什么,又续道:“看你修为,虽还有些浅薄,但在内呼吸一项上,却颇为精湛,想是闭上两三个时辰,也可以做到吧。” “弟子尚可勉力支撑。” 青吟终于停下梳的手来,点了点头:“内修一途,最忌空中建阁,根基不稳。你这七年,苦虽苦了,但在根基一途上,却做得很好,能够踏实行步,内修外炼,精气神三宝如一,想来内外贯通之日已是不远。 “如果长久保持,再依法诀精进,如此进境虽较慢,但胜在稳健,前一百年,你不如人,后一千年,人不如你。如能千年如一,便是霞举飞升,又有何难哉?” 李珣听得先是一喜,既而怔住:“仙师之意是……” 青吟却不答他,只是开始挽动髻,收起一头青丝,只余两三根斜垂下来,髻样式不符合世间常用的规格,却在简单中另有一番清率别致。 李珣便是心中有事,也忍不住偷眼观看,不免有些失态,却不知青吟看到没有。 直至髻挽好,青吟才道:“你可知这是坐忘峰的哪里?” 李珣心中一动,老老实实答道:“弟子不知!” “这里距峰脚处共计二十七万四千九百里,已过此峰二分之一。按照宗门规矩,你此时已自动列入明心剑宗门墙,可入启元堂,修习法诀,再拜明师。当然,如果你想继续爬上去,直接成为宗主嫡系,也未尝不可!” 李珣真的呆了,他今日呆次数,怕是比七年之中加起来的还多,他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难道…就到了?” “坐忘峰合六界之极,极数为九,是故共五十四万里,你已过四千九百里,自是到了。” 李珣四肢着地,怔怔地听着,本来还想开口说上几句,但嘴里出来的,却尽是“呵呵”的杂音。 半晌,他忽地开口低笑,笑声从喉咙眼儿里透出,“咯咯”作响。笑声未绝,他又捶地长嚎,失声痛哭。 他早忘了一边的青吟仙师,也忘了他的身分、目的、理想,现在李珣只想着痛痛快快地泄一场,尽吐他七年来的孤独、苦楚,以及时时刻刻伴随着他的绝望。 他每哭一分,心中便有一分高兴进驻,哭得十分,便满心的都是欢喜。可是这欢喜形之于外,却偏是酸涩不堪,泪如泉涌,不可遏止。 脑海之中,关于这七年的种种情形走马灯般轮换,无数次生死线上的挣扎,绝望与希望的碰撞,沉寂的孤独和疯狂的妄想,一一交织进去,酿成的苦酒,直至此刻,仍只有自己品尝。 青吟也不阻止他,倒是颇有兴致地看他在那哭嚎,眼神光芒明灭不定,似乎别有想法。 这一哭便是小个时辰,也只有青吟这样的人,才能仿若无事地等下来。 哭到最后,反倒是李珣神智渐复,开始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收拾眼泪鼻涕,伏地请罪:“弟子一时感伤,在仙师面前失态,还请仙师恕罪!” 青吟淡扫了他一眼,唇角第一次显露出一个明显的表情——那是一抹似怜惜又似嘲讽的微笑,说道:“你这人在哭的时候,反而更可爱一些。” 李珣心中一凛,忽又想到清虚指责他的理由,当即便是一身冷汗,伏在地上,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在某些层面,青吟应该比清虚更可怕。 至少,清虚的喜恶,李珣还能猜出几分,而面对青吟,他的脑子不知怎地,却是转不过来,当真是呆瓜一般。偏偏青吟说话,亦不是那么单纯,让他理解得颇为吃力。 幸好,青吟并无意为难他,也不需要他思考如何应对,随口便转了话题:“看这样子,你是不想再向上爬了?” “谁再爬谁就是蠢蛋!”李珣心中应了一句,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但又觉得分辩起来颇为麻烦,便只是讷讷无言,面上显出了尴尬与恐惧的神情。 青吟望而知意,又叹了一声:“这倒有我的不是。若我不在此处,搅乱你的心绪,再假以五年时光,说不定你真会如三代祖师那样,直攀峰顶,成就无上功业。 “而此时,你锐气尽去,胆力不足,再强自支撑,也只是有害无益。” 李珣心中大喜,同时也颇感激青吟的通情达理,此时脸上的表情是真正由衷而,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不停叩谢。 青吟却不理他,将目光望向别处,似乎周围弥漫的大雾并不能阻挡她的视线,或是在思考着什么。 李珣借着这个机会,也偷眼打量她,看着她美玉般毫无瑕疵的脸庞,清雅秀致的轮廓,以及沉静淡雅的气度,明知这目光颇为无礼,却根本止不住。 就这样过了几息时间,青吟才回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也罢,我今日欠你的,也在今日还你。” 说着,手上不知怎地一振,一道青光穿云破雾,冲天飞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李珣本还在那里说着“惶恐”,见这光一闪,便再说不出话来。 青吟淡淡地道:“那是本门传讯剑符。你到此之事,我已上报宗主,再过三四个时辰,便会有本门长老到此,按门规收你入门。此后,修道之路,便要你自己去走了。” 李珣无须做作,便已是大喜过望兼又感激不尽的样子,又充当了一次叩头虫。 青吟似也看够了他叩头的模样,略一皱眉,便要他起来,说道:“这剩下的时光,你也不要闲着,你说只学过本门基础内息搬运术,这几年却修炼得如此精纯,已颇为不易,然再如此下去,却也难有寸进,我便教你下一步的口诀,以及一些应用法门,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最好不过!”李珣心中不禁喜道,差点又要叩头,幸好经过长时间的察言观色,他也大概明白了一些对方反感的东西,因此这次只是躬身而已。 李珣觉得,青吟是一位颇为合格的导师。至少,比传授他基本内息搬运术的三代弟子要好得太多了。不过,他也只能找那人与青吟做比较,却忘了双方之间巨大的差距,根本不能拿来相比。 两个多时辰下来,青吟已让他记得了明心剑宗最根本的“三化二真”中之第一化——化气篇。 事实上,化气篇乃是筑基于内息基本搬运术而衍生出来,与那基本功法不同的是,化气篇中所述,要复杂精妙得多。 其中包括了一系列对内息的培护、温养、淬炼、变化、升华的步骤,使原来只是强身健体的内息,有效地利用成长,达到最后的质变升华。 最重要的是,透过这样的步骤,修炼者将会逐一了解身体的每一个微末之处,将其与自己的心神融为一体,达到意气并至,神体同行的水准。 李珣在峰上的七年,不知不觉中,已将这些功课完成了大半,某些细微处,甚至出了这一范畴。毕竟,生死的磨练,以及对精微法诀的参悟,乃是修真最需要也最难的条件。 李珣既有天资,又不缺乏毅力,短短七年间,在绝大的存活压力之下,他几乎每一刻都在练功,在参悟,在生死间游走。 如是七年,足抵常人三十载苦修! 而青吟很快就现了这一情况。 李珣在理解“化气篇”时所提出的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抽象的系统整合之类,对于更具体的一些实际问题,反而不太注重。 偶尔提出的一些疑问,已经完全出了“化气篇”的范畴,有些甚至精妙到连青吟都要仔细思索,才能解答的地步。 青吟留上了心,也在解答的过程中,一直注意着李珣的变化。 不出她所料,随着问题一个个解开,李珣眼中精芒连闪,体内气机流转也越顺畅。青吟感觉到,往往是当她一个问题解开时,李珣体内便是一个关窍打通。 到了最后,各类关窍有如爆竹般接连爆响,气随心动,在各经络间穿行不悖,内息盈缩随意,涨落应心,短短时间,李珣的修为竟又上了一个层次。 青吟看着这般变化,唇角处显出一丝笑容。 李珣并不知道他的修为长进全数落入青吟眼中,只觉得无比兴奋,恨不能手舞足蹈,泄心中快意。 因为青吟的解答实在太有效果,每一个解答,都会帮他打破一个症结,穿透一层隔膜,带来不小的收获。 而当这些收获积蓄到一定程度,便如那暴的山洪,冲垮了他体内每一处堤防,将每一条经络联系在一起,四通八达已不足形容其宽广。 李珣觉得,这简直就像是无边的大海,澎湃的真气充满了每一处。 与之同时,在心神之中,某个见不得人的角落里,他将这些领悟与幽明气中的疑难互参,触类旁通之下,也觉得颇有所获。 “这几日正该我运势大旺,无往不利!”在青吟的授业告一段落时,李珣勉强抑住引吭高歌的冲动,兴奋地想道。 此时,天色已渐渐昏暗,眼前的青吟仙师却仍放射出眩目的光采,映得周围花木,黯然失色。李珣看着这情景,心中却是一动。 他轻咳一声,试探性地道:“仙师……” 青吟收回观景的目光,看向他的脸,李珣只觉得脸上一热,差点儿忘了说话。 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忙从怀中掏出用作照明的圆石,磨擦两下,使其大放光彩,问道:“仙师,弟子在峰下拾得这块奇石,只是不知它的来历,仙师可否为弟子解惑?” 青吟只看了一眼,便讶道:“坐忘石!” “坐忘石?”李珣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想到石上刻的那一个觉得倒也合拍。现青吟的目光盯着他手上,当即不敢怠慢,忙将这奇石双手奉上。 青吟用两指拈着圆石,举起细观,数息之后便肯定道:“正是坐忘石,这也算是峰上的一件天生奇宝了!” 李珣见她脸上似有些喜爱之色,暗赞了自己一声,连忙道:“弟子得入本宗门墙,正蒙仙师指点,又得亲身教导,实无以为报。仙师如果喜欢这石头,弟子这便送上,也遂了弟子的孝心。” 青吟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可知这石头的作用?” 李珣实话实说:“弟子不知。” “三生坐忘,坐忘三生,都说这石头能使人得三生之经纬,继而复忘,即得而忘之,以全大道。通玄界高人参悟玄妙,破界飞升之时,若有此宝相助,将事半功倍…愿给我吗?” 李珣自真心地笑了起来:“仙师说笑了,弟子尚有自知之明,就算修得道胎,长生不死,也还要千年的功夫,千年之后的心情,又怎能想得到?此时交给仙师,倒是正好。” 青吟微微而笑,前几个时辰加上来的笑容,也比不上这一次的清爽真实:“我嘛,却是最不愿用这个的,只不过,我对它所谓的透晰三生的功用,倒是颇为好奇,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李珣一怔:“如何相助?” “便是这样。”青吟说罢,手上突地一翻,那坐忘石猛然间大放光明,光芒刺目,令李珣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而此时,他额头忽地一凉,却是青吟将坐忘石按在了他泥丸宫上,而这凉意在千分之一息内,便化作了寒流透脑而入,李珣连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便昏死过去。 第八章 孤煞 “今天真的是黄道吉日吗?”李珣昏昏沉沉间想道。 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脑中闪过的却是新得的《幽冥录》以及“碧阴丹”。 “如果被仙师现,该如何是好?”带着这点忧虑,他的心神渐渐沉寂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点白光从莫名之处直射而下,照得他灵台澈亮,一片莹洁。 隐隐约约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头穿过,但仔细体会,却又是一片空白。 便好似在暗处找到了一排石刻,千辛万苦打着了火,却看到原来这石刻都已被磨去了,只有偶尔的几个片段,才能证明它曾经存在。 没有这些片段倒好,有了这些东西,偶尔一个似明非明的感受,或是一个似熟悉又极陌生的脸孔,都会引他的莫名心情,偏又找不到半点头绪,时间一长,只觉得胸口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脑中忽又是一响,他身体一震,清醒过来。便在醒来的前一剎那,一抹血红的身影伴着似有若无的铃声,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碎裂成千百片,再不复见。 他大叫一声,翻身坐起,却现天色已经黑得透了,自己却依然在水边。忽觉不对,抬头看时,却见正有两人,用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青吟仙师…虚仙师!” 没想到,睁眼便看见造成自己七年苦痛的“罪魁祸”,不久前才切齿诅咒的人。七年不见,风采如昔,很快与记忆形象 融而为一,如此一激,一时间,他竟是呆了。 而青吟、清虚也没在意他的模样,青吟还是一贯的淡然,而清虚眼中却有着丝丝怜悯之意。 最后还是清虚开口:“李珣……” “弟子在!” “你这七年苦难,始作俑者是我,我也没有料到,你竟甘愿禁受这种辛苦磨砺,七年如一日,攀得二十七万里险峰。得知此事后,我也颇为宽慰。” 李珣心中也生出奇异的感觉,他不敢答话,只是喏喏地听着。 清虚知他心中想法不少,但由于刚刚的某件事影响他的心绪,使他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况且,李珣既然已成为宗门弟子,日后便有极长的时间弥补关系,也不在乎这点心思。 他续道:“既然你已列入宗门,今日便随我下峰,去启元堂等候吧。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便为你介绍一位明师!” 李珣连忙叩谢,不管心中怎么想法,他这套“叩头**”却是越地娴熟了,以致叩下头去时,连他自己也不知心中感谢是真是假。 不过,他此时又听到了清虚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李珣忽然想到青吟所谓坐忘石的功能,他忍不住问道:“弟子愚昧,刚刚青吟仙师对弟子用那坐忘石,不知却是什么结果?” 此话一出,青吟和清虚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奇怪,最终还是清虚道:“你看吧!” 他袍袖一挥,卷了一些水上来,法诀施展,将其化为一面水镜,落在李珣手上。 他又施了个法术将四周照亮,说道:“看你额头。” 李珣傻傻地看了过去,只觉得额头上一片洁白,却什么也没有。 青吟在一边笑了起来:“我们倒忘了,你还不懂得灵目之术,且先学这一段法诀……” 她说了一段颇简单的运气法门,主要是教李珣如何运气于目,并开启某个窍**。 等到李珣完全学会后再看,果然有了不同。 按照青吟传授的口诀,他灵目大开,细观自己额头纹理,数息之后,忽觉有些纹理似乎颜色有了不同,只这一下分辨,立时有一个奇怪的图案从额头上浮现出来。 这竟是一团血红色而没有固定形状的“云气”,只在额头某处翻滚,有它固定的范围,在此范围内随机涨缩,看上去颇为诡异。 是……”李珣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清虚略一摇头,叹道:“这是孤煞之象。百年之前,四九天劫降下,通玄界无数修士魂飞魄散,这其中有幸运者还能够护得灵识转生,以再求大道。 “不幸者,则灵识再不复见,就此灰飞烟灭。而你,或许便是那灵识转生的其中之一。” 李珣愕然,许久才道:“因此这便成了孤煞之象?” 清虚又道:“没那么简单!灵识转生,虽性灵蒙昧,可一旦修道有成,灵窍开启,便尽复前世记忆,大道之行,便成坦途。但是还有人三生俱灭,不入轮回,本来逃不过魂飞魄散的结局。 “然而,或许是什么天材地宝护住,使得灵识被‘洗白’之后转生,因此断绝三生联系,仅当世之身可依,才算孤煞之象。如此,却是万万中无一了!” 李珣闻言又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清虚又笑道:“不过,这事你却不用太担心,幸或不幸,还在两可之间,如果你能以坦然之心面对,便是大幸。要知道,所谓孤煞之象,无三生羁绊,修道进境极快。 “只是,若修到后来,飞升之途却是艰险,利弊参半,你要有所准备。” 李珣谢礼道:“谢仙师指点!” 清虚点了点头,向青吟道:“师妹,我这就带他下山,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吟微笑摇头,再看向李珣时,又恢复了外物难以萦心的样子,在这样的目光下,李珣感到颇不自在。他开始怀念不久前,青吟为他讲解疑难时的模样了。 而这时,青吟似是沉吟一下,又道:“师兄,你看他资质,与林阁、明玑是否有几分相似?” 清虚一怔,又仔细地看了李珣几眼,良久才道:“心机灵动,思维敏捷,却心志坚忍,倒真的有些相像,师妹的意思是……” “我宗门四法三诀,每一样法门,传承都是不少,唯有那一门,数百年来,只有林阁、明玑二人而已。且那件事后……如此,多上一人,却是好的。” 清虚连连点头,又笑道:“以前只道师妹不为俗务上心,如今才知,原来师妹一直都在关心师门,掌门师兄若听到,必会欣慰不已!这个建议倒是不错,回去之后,我必禀告师兄,想来应该也是水到渠成。” 青吟淡淡一笑,又向李珣道:“你可知我们说的是什么?” 李珣不敢卖弄,只是老老实实答道:“两位仙师在谈论弟子最适合哪种功法。” 青吟平淡的话音丝丝入耳:“知道便好,你回去后,记得在启元堂精读《太上感应篇》、《明玉真诀》、《碧霄通达志》……”她连列了十多个书目,要李珣记下。 李珣脑子倒也好,只让青吟重复了一遍,就全都记得,他不敢多问,只是极力保证必会用心。 清虚在一边抚须微笑,待青吟的叮咛告一段落,这才道:“师妹对‘灵犀诀’的了解,看来已是深得其精奥了!” “灵犀诀!” 李珣脑际轰然一震,只觉得心中涌出了极大欢喜,难不成多年来苦苦追寻的,今日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珣心中激荡,但七年苦功毕竟非同凡响,他本能地运用内息,将身体一切活动都稳定在平常状态下,俯听训。 “想灵犀诀是宗门四法三诀中,最为艰深的一部。二代弟子中仅有阁儿、明玑二人得传儿近年心魔纵生,修为不进反退,只有明玑励志精修,极有进境。 “然而她一人却无法继承宗门法统,若是你与此诀有缘,却是省了我们一番工夫!” 李珣喏喏应和,心中却在狂吼:“传我!传我!快些传我……” 然而,清虚话锋一转,又开始摇头:“你要记得,我们使你明晓宗门无上**,却不是让你好高骛远,狂突猛进。而是让你明白,灵犀诀入门最慢,要的就是一个水磨工夫。 “如此磨砺心志,方能使机心不生,心魔不长。若你能在上面花上百年工夫,他日宗门英杰,必少不了你一个!” 多亏了他说这些话,李珣虽然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但因为说这段话的时间,将心情平复了不少。他借着躬身回应的时机,做了一个深呼吸,继而一字一吐地道:“弟子……必不负诸位仙师所望!” 说到最后,他的控制力已到了极限,终忍不住在最后**哽咽之声,虽然很快惊觉,却很难再平复下来。 幸好,清虚只以为他是因苦尽甘来,又或是因七年来的委屈而失态,却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因为死里逃生才喜极而泣的。 青吟唇角又现出那含意模糊的笑容来,她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去,消失在林间深处,李珣赶忙送别道:“弟子若有闲时, 必再上峰来,以报仙师指点之恩!“ 也不知青吟听到了没有,只有一阵似有若无的珰佩交鸣,随风传来,即使李珣现在已被灵犀诀弄得心神不宁,见得如此情形,一时间也若有所失。 清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了一声:“我们下峰去吧!” 李珣方应了一声,马上又改口道:“请仙师稍等,弟子在湖岸那边还有东西……” 清虚微一扬眉:“什么物什?” 李珣心念转动,嘴上却据实答道:“是弟子记事用的石板,只想留个纪念。” 清虚一声,似乎也有些好奇,他眼中神光流转,在薄雾仅是一扫,便道:“是在那儿了!” 李珣还没反应过来,见他大袖一拂,随即自己脚下一虚,险些打了一个踉跄,而再抬眼看时,他低叫了一声——眼前的景物竟全变了。此地,不正是他最初下水的地点吗? 数尺开外,他的包裹便好好地放在那里。 不说做作,他脸上便尽是惊叹之色,数百丈的距离,还携着一人,却念动便至,看来清虚的修为已臻化境,想来应该也是“真人”一流。 他连忙将包裹拿在手里,也不忘谢一声。清虚则只是微笑,随即袍袖再展,这又是另一番手法,只见周围云气凝聚,奔涌脚上,李珣觉得身体一轻,已被这云气举了起来,冉冉上浮。 清虚与他并肩而立,一脸悠然,见李珣的傻样,虽知其中有些夸饰,却也莞尔一笑:“这是驾云之术,较之御剑飞空或许慢了些,但胜在平稳,且比御剑更能负重,待你能神化婴儿之时,便可使用了!” 李珣看着脚下渐渐高飞的云朵,耳中听着那位一度断绝他希望的“恶人”说话,再看到清虚道人和蔼的笑容,只觉得一切如虚似幻,恍若梦中。 待升到一定高度,罡风扑面而来,李珣口鼻处方觉一窒,内息已自流转,助他挡住这强风,竟是他马上自动转入内呼吸的状态。 清虚此时眼中一亮道:“青吟说你自修之道,颇合精妙之旨,我本还不信,但看你这反应,基本内息之道想是已修到顶了吧!” 在这高空朔风之中,清虚说话便如平日开口一般,也不见如何高扬,但李珣却是说不得话,他只能挠挠头,做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倒也奇怪,不知是清虚在为七年前的事情后悔,还是因李珣已入门墙,可怜他“孤煞”之形,和七年前相比,无论是语气态度,都要温和了许多,举止也颇为照顾。 他手上一挥,云外自生屏障,挡去了高空烈风,李珣这才可以开口:“仙师明鉴,弟子对内息搬运之术还是一知半解,却不知何谓‘到顶’?” 清虚抚须微笑:“人身气满而溢,却虚而不实,可谈延寿,但不可语及长生,此乃修道的第一个关口。 “如果没有更上一层的法诀指点,一直保持在这个水准,便会因筋骨不固,内息滚沸,却久无所进,阴阳不调,便如竹笼盛火,久必**。这谓之‘俗人顶’,我宗门基本内息搬运术,便只能达到此一境界。 “若你内息久无进境,滚沸而无有出路,便是被挡在此处。” 李珣眨了眨眼人顶”自己似乎并未遇到,难不成是因功夫还未到家?但又觉得不对,如果真不到家,青吟绝不会传给他下一层次的心法口诀,且使其进境如此之快。 眼看着想不通,只能将问题又踢给了清虚,清虚闻言一奇,忽地道:“注意!”伸出一指,刺向李珣肩头。 李珣知道他是在试自己的水准,却仍被吓了一跳,只觉得这指头戳过来时,简简单单,但那威压却让他连抬手也难。 也亏得他七年苦修,将心志磨练得坚如盘石,当下强忍住心中压力,抬起手来,在空中一画,正是已熟极而流的“云纹”禁制,此时已被他演化为一种手法,淡淡几画,便有虚无不定的味道透出来。 清虚一时不察,被柔和的气息扯动,指头竟偏了半寸,按在李珣肩上,劲力随即自消。 这时,一大一小两人同时怔住。 过了半晌,清虚才击掌道:“妙哉!这云纹化生之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李珣当然不敢说是为了闯空门勤修苦练,只是托言从“云袍”上获得灵感,再于路上现的一些洞府,从上面的禁制中体会而来。九分真,一分假,谅这清虚也分不出来。 清虚闻之,不由得抚掌赞叹,又听到包裹之中有李珣的“作业”,便从中抽出一份李珣最得意之作,细细察看。 只见上面刻划随心所欲,无所拘泥,却自有一番森严气象,显然已将这“云纹”学得透了,才有这般手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清虚比划着石板上的刻纹,连连赞叹:“怪不得你没碰到俗人顶,分明就是因这云纹气机,由外而内,影响内息流向,自行调整,恰合致道,范畴已出那基本搬运术太多! “青吟传你化气篇,当真是最恰当不过…里一笔,如孤云出岫,别出机杼,果然妙极。只是有些不太稳重,不如这样!” 他一时间兴致大,扯着李珣,来研讨石板上的云纹,对此李珣正是求之不得。 “云纹”一道,乃是李珣这些年来最得意之收获,此时能得清虚另眼相看,自然是大喜过望。 他知道机会难得,便将七年来累积下的诸多问题一一提出,又将自己领悟的许多关键和清虚所说的相印证,只觉得和青吟所学之时的快感,亦差相仿佛,至此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驾云之术,较御剑慢上不少,所以下得峰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李珣沉浸在清虚印证、传授的各类心得之上,浑不知他梦魇般的七年,便在此刻已到了尽头。 直至宗门一声磬响,袅袅余音上及九霄,他才猛然回到现实。向下看时,只见宗门屋宇,在群山掩映之间若隐若现,偶尔一两个人影,在山峦起伏处,如蚂蚁般走动,更有几道冲霄剑气,划空而逝。 如此情景自他耳目间传入,便如同一柄巨锤在脑中猛轰一记,他两腿一软,跪在云上。 第九章 腾云 朗朗的诵经声传入李珣耳中,虚虚缈缈,听不真切,他呻吟一声,掀去了盖在头脸上的被子,然后睁开眼睛,看着上方的屋梁呆。 “原来,这不是梦!”李珣茫然自语。 这已是李珣回来的第十天了,每夜入睡之际,他都梦见坐忘峰上诸事,直至清晨醒来,费一番工夫,才明白身在连霞山上的启元堂中,而他已是正式入门墙的弟子。 成为三代嫡系弟子,也仅只是时间问题。 和他一同上山的除了单智之外,其他留下的,都还在“开山”,以他的进度,倒是更为迅。 李珣整理好仪容,穿上已穿了七年的云袍,手中拿了几本书,走出门外。 启元堂位于出云峰上,峰上景色清幽,百鸟低鸣,倒是个炼心修行的好去处。 堂中现有近百名弟子,都是已经过“开山”的磨练,到此再求精进。他们每日都有三四门课,是由宗门中的仙师开授的经学、法术、通玄界见闻等各类课程,但占不了太多时间,实际上还是由弟子们自学。 经过“开山”的磨练,弟子们倒也是自觉得很,李珣起得已是颇早,但信步行来,在花木掩映之间,有不少师兄在那里诵经炼气,显然已有一段时间了。 李珣找了一个比较幽静的地方坐下,先炼了一会儿气,待功行圆满之后,便倚在树下,抽出一本书来静静。 这些书都是青吟给的书目,他自然不敢怠慢,其中除却一些泛泛的经文之外,他大部分都囫囵读了一遍,说不上有什么收 获,但却颇有静心凝志之效。 这些时日,他最用心的还是理解青吟所传授的“化气篇”,其中各类精妙法诀,有些他已无师自通,但当时毕竟不成系统,此时贯穿一气,便别有一番所得。 事实上气篇明确区分了这一阶段修行的境界。共计有“东海沉碧水”、“海上生明月”两层功夫。 在“东海沉碧水”的境界中,气机精粹提炼的过程,便是由内而外,锻炼**的过程。 李珣早在七年前,便有了“恃气合意,流转不息”的小成境界,又有七年的苦修,且以云纹等精妙手法,在无意间修通了这一层。 自那日青吟传授法门起,他体内气机感应日夜蜕变,时至今日,什么如臂使指都已是小道,便是转质化形,提炼精粹的功夫也已完成了大半。 再不多久,他便要修那“海上生明月”的境界。 如此境界就是“肉胎顶”。所谓“肉胎顶”,便是以**凡胎,蜕为道体法身的第一道关口。 只是这样的进度实在有限,如果能使内息圆转,以高妙法诀牵引气机,便能聚气成珠,于气机鼎沸之时生就,那便是金丹,正属“海上生明月”之境。 金丹若成,将通透“玄关”,到那时,以金丹为媒介,以气机为牵引,四肢百骸日日沐浴天地精华,则内息将变为“真息”,久而用之,道体成就,自得长生。 李珣现在功力不及,不能身体力行,但七年来研究“云纹”的习惯使他常越级思虑,从最简单处着手,剖析脉络,逐步充实,最终于脑中功行圆满,待到真正行动之时,自然轻车熟路,水到渠成。 最近几日,他已经把前面的几个关口预想了几次,若有滞碍,却也不查书求证,而是先以“云纹”、“明纹”等法门印证,甚至以《幽冥录》上的法诀互参,待有了自己的答案,方才求证于书,互较优劣。 如此,进度不免慢了下来,但每一步都走得扎实无比,从不因为境界的狂进猛取而有用力青涩、棱角分明之感。 此等稳重,便是修道有成的仙师也大半有所不及,而这正是李珣胜过他人的所在。 待想通了一个小小窒碍之时,已是正午时分。他收了书卷,不紧不慢地走了回去。路上有不少师兄见他之后,眼神总忍不住在他身上转悠,想是因为他七年攀峰之举惹来的麻烦吧。 李珣却也不在意,他在人群之中一向礼数不缺,从不得罪人。说他温和也好,圆滑也罢,这种方式,却是最适于在世间生活的,这也正是李珣的处世之道。 山上都是修为有成之辈,辟谷有道,每日一餐,清水鲜果足矣,李珣随手拿了一个果子掂在手中,也不急着吃,只是在想下午的打算。 下午有“连霞七剑”之一——明松道人的课,应该是**术应用之类,本来听听不错,但说不定单智也会来,七年不见,也不知他变得如何。 单智对李珣来说,还有用处,自然需要倾力结交,而与这种人交往,必须要投其所好。 李珣深知,七年的时间,足以使人的性格大为改变,尤其是在连霞山上,所闻所见都是神仙之流,潜移默化之力委实不容小觑。 他想着先收集好情报,再和那人相见,不过,又觉得似乎不好。 可做得太过明显,还是仔细观察之后,再做打算不迟!”这时,李珣的心中已有了决定。 于是他便决定下午要去听课,但在此之前,不如再去研究一下各类禁制手法,免得时光虚度。 心中既有计较,他转身便走。但才走出两步,天空中剑光一闪,现出一个人来,那人开口便问:“珣师弟?那边的可是珣师弟?” 这声音听来耳熟,李珣抬头一看,却是一怔:“单智师兄?” 老天爷似乎很想和他开玩笑,才想到这人,便将他送到眼前来。 不过,这个意外只是让他呆了一下,接着一个转念,他脸上那得见故人,惊喜交织的模样,便已生动地显现出来。 天空中一声长笑,单智轻轻跃了下来,搭着李珣的肩膀。 单智在这七年变化果然不小,他现在的个头比李珣高了半头左右,脸型方正,凤目薄唇,显出几分清秀,比之幼时模样变得不少,但轮廓还在,所以还是被李珣一眼认了出来。 单智外表变化大,心境的变化也不小,至少此时看上去,没有幼时贪慕虚荣的模样,与李珣打招呼时也颇为热情坦率,看来七年炼心,也炼出了些成果。 他将李珣打量了几遍,这才笑道:“好小子,壮实得太多了!简直像一头豹子!哪还能看出是个小王爷?只是皮肤还是那 么白,一张俊脸倒也没变!“ 他这话却是实在,李珣在山上七年,皮肤虽然总是晒不黑,但身材却是练出来了,身上肌肉线条微显,却没太过夸张,而是充满了强韧的张力,真是像豹子一般。 脸上长出些胡子,却是一脸稚气未除,看上去清秀中带着青涩,与七年前相比变化不大,好似是天生的娃娃脸。 李珣也笑了,一如既往地有些腼腆:“师兄变得才多,我这是因为山上猛兽厉害,为了活命,不锻炼不成!能活着下来,也是万幸了。” 单智闻言又笑:“昨日我才出关,就听师父说有人硬是爬上了坐忘峰,却不知是你,今日才听到你的名字,正好宗主有事传你,我便请了这份差事下来找你,现在随我去吧。” “宗主找我?” 李珣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惊喜,看得单智一乐:“当然,除了三代祖师,你是第一个徒步爬上坐忘峰的弟子。按门规,你便是与我一样的嫡系弟子,不找你找谁?” “不过是一半而已……”李珣极老实地回答道:“还多亏了师兄你送我的云袍、丹药,还有那防身匕,若不是它们,我早在上山第一年便死了!” 这话却是再真诚不过,单智听了大有面子,不过他现在修养日增,也不露声色,只是笑得更为亲切,揽着李珣的膀子笑道:“能够助你得竟全功,也算是一项功德,你倒用不着客气。对了,我修为还浅,御剑时不能带人,咱们只能一步步地往上走了……” 两人说说笑,并肩而行,单智说些修炼时的难处,还有宗门内的趣事,李珣则说在峰上的奇异见闻,两人倒也颇为合拍,好一副感人的旧友重逢模样。 虽说不能御剑,但两人脚程都是一流,李珣虽是略慢一些,脚下也没有单智行云流水般潇洒,但总体而言,却也不耽搁时间,到止观峰上,不过就是大半个时辰。 这还是李珣第一次到止观峰的宗门重地,却觉得与其他峰上的建筑相比,也没有什么太出众的地方,只是重重屋舍掩映花木,偶有清溪流水宛转其间,倒似桃源异境,朴实自然。 单智随口为他讲述峰上的布置。 这止观峰上,也只是在最高处修了一座道观,只求精致,不需宏伟。平日里,已通道的就在里面静坐,未通道的就在观外 各处精修,只有当宗门议事之时,才齐集观中。 此时在道观中,宗门自宗主以下,只要在山上的都于其中。 当然,这不是为了李珣而劳师动众,听单智所说,还有其他一些事项。看来,李珣入门一事,也仅仅是附带而已。 初踏上峰顶,李珣还不觉有何奇处,但走了几步,忽地看到身外浮云掠空,心中却是一动。 这时再仔细观察此处的布置,却现有些建筑、花木、溪流的驻点流向似曾相识。 花了一番心思,才想起这原来是“云纹”禁制的一些片段,不过似乎与其他各类禁制糅合在一处,更复杂深奥得多,似是而非,但威力显然不是李珣所能想象的。 先前还有的一些失望之心,现在一下子全被吹开,心中已开始霍霍跳动。坐忘峰七年,若说他还有什么爱好,那便是分析、破解这些禁制手法了。 前些时日初下峰时,与清虚交流一夜,他自觉在观念上又深了一些。这种复合禁制最是奥妙,也最为有趣,如果能将此地的禁制也破解开来,且不说能获得什么好处,单是心中的满足,便可令他三月忘餐! 李珣当下便有些跃跃欲试,只是这时单智却拉了他一下,脸上有些嗔怪:“师弟,想什么呢?我喊了你两声了!” 不住!” 李珣这才知道自己已不由自主地停步,只好尴尬一笑,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正要举步时,却看前面的单智脸上也是一滞,头脸偏了一个角度,呆呆地看向一边。 李珣心有所感,也往那边看去,却见有三四个容貌绝美的女修正登上峰来,罗裙飘飘,云气绕体,不类凡俗。 虽然还比不上青吟举手投足间的沉静气度,却也隐有大家风范,无怪乎单智看得呆。 李珣怕他出丑,咳了一声,也如单智刚刚做的那样,扯了扯他的衣角,唤道:“单师兄?” 单智猛然一惊,回过头来,看到李珣似笑非笑的表情,本能地咳了一声,想装个正经模样,但最终还是尴尬一笑,且又叹了口气:“珣师弟见笑了…碧师姐这几年出落得越动人了,文海师兄果然艳福不浅。” 李珣听得一怔,单智此时也觉自己说得颇为失礼,忙转移话题重心道:“……还有尹师妹、宋师妹她们,也都是气度更胜从前……难道我们宗门的功法,有提升人外貌之效?” 只是这话题转得也太过生硬,李珣心中一动,偷眼一看,见单智脸上尴尬之色愈重,当即不敢怠慢,将目光也投了去。 先狠狠地盯了那几位女修一眼,在她们还未感应到是何人目光时便收了回来,也向单智笑道:“单师兄,你不厚道哦!也不说在山上有这般艳福!我现在忽然觉得,在坐忘峰七年,似是错过了许多好事……” 李珣故作惋惜状。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故作不知,或做假正经状,必然会引起对方的不满和警惕,可一旦落到和对方一样的境地,两人的心理距离便会大幅拉近,甚至惺惺相惜。 单智便是如此,他心头猛然一松,正想开口,那头的诸位女修已看到了他们两人,笑着打招呼,单智一本正经地回礼,一丝不苟,而李珣也不想做小丑,学他一样,倒像位乳毛未褪的道学先生。 等那几位女修远去了,他们两人才相视一笑,感觉比从前更加亲近。 单智还在想着弥补刚刚的失语:“其实,这些师姐虽然与我们同辈,但早到十多年、几十年,上百年的都有,师弟你万万不可只看表面,她们的修为,比师兄我都要强得多了!” 李珣心中暗笑,表面却是做不好意思状,喏喏受教。 经过这一段插曲,两人可说的话题又增加了不少,单智也开始说一些男人之间的话题。 说说笑笑间,议事的道观已然在望,李珣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的是个“未明观”的字样,似乎别有所指。 到了这里,来往的人便多了不少,单智也不敢再说刚才那些话题,只是带着李珣和过往的师兄师弟随口聊上两句,李珣偶而也能从他们口中听到“爬坐忘峰”、“了不起”这些话,自然是笑纳不提。 道观便如单智所言一般面积不大,不过其中却小径通幽,自有园林风貌。 单智带着李珣转了几个圈,来到一间房外,先让他呼吸准备,这才高声道:“弟子单智,奉命携师弟李珣到此。” 屋中,好像是清虚回了一句:“李珣进来吧,旁人且去!” 单智给他打了个眼色,依言离去。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又道一声:“弟子李珣拜见!” 言罢,这才轻轻推开房门,迈步进入。 屋内采光良好,却没有什么布置,只是放了几十个蒲团,此时坐了有二三十人。 急切之中,李珣也数不过来,只能将目光看向中央位置,那里居中坐着一人,想必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了。 李珣不敢多看,只是觉得那道士眼神清澈见底,从那其中,倒似能看出自身心底之污垢。而且他脸上表情也是沉静无波,让人无法探知其内心的想法。 高深莫测,真是高深莫测! 李珣忽然感觉到丝丝的紧张,这情绪突如其来,又一不可收拾。没有办法,他心中藏着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无论哪一个被翻出来,对他而言都将是一场灾难。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吹口气都能让他万劫不复。现在的他,就像一只蚂蚁,正面迎上隆隆奔来的象群。 他向房间中央走了几步,每一步都是如此低回沉重。到了一个适当的位置,他一振衣袍,下跪拜礼道:“弟子李珣,给宗主及各位长老、仙师请安!” 话音在房间内回荡,余音袅袅。他低垂着头,直视地面,看着地面上青砖的纹路,似乎这里也有禁制…… “禁制?” 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这个辞的时候,他脑中忽地一阵清明。也许是恐惧到了极处,只剩下麻木,而从麻木中生出来的,便是最反常的平静。 不管这心理是如何变化,反正在此刻,李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已经离他远去的世界,再度以他为中心旋转起来。 他找到了最真实的感觉,连膝盖上因重重跪下产生的疼痛,都是如此清晰。 便在此时,清虚的声音响起,但却不是对他说话:“师兄,你觉得这个孩子怎样?” 李珣不敢抬头,却感觉到身上忽地一凉,似是有多道目光扫过,这种目光在之前不知受了多少,他却直到此刻才感觉出来。 正在惭愧时,一个清雅柔和的声音响起,想必是清溟讲话了:“出身王侯,心志却能如此坚韧,很不容易。李珣,你抬起头来!” 李珣平静地抬头,但与清溟的目光一对,便略垂下来,不言不语。 似乎那边叹息了一声:“果然是孤煞之相,也不知是哪位道友,度劫不成,于万死中夺得这一点生机。可喜可贺,也可悲可叹!” 屋内众人,尽皆低,面色黯然。 清溟又开口道:“此子以大毅力,攀峰二十七万余里,可说是三代祖师以下第一人,依照门规,收他为入室弟子,你等可 有异议?“ 全室寂然。 清溟略一点头,继而道:“如此就通过了吧。再说下一件事,青吟、清虚都说这孩子是修习‘灵犀诀’的上佳根骨,正逢此法诀数代传承不旺,我想让他修习此法,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室内略静了一下,接着便有一个女声答道:“宗门只有大师兄与明玑师妹修习此诀,明玑长年不在山上,那便是让大师兄开门收徒?” 清溟微一颔:“我便是这么想法,阁儿,你觉得如何?” 这次静寂持续了更长的时间,便在李珣都有些撑不住的时候,才有一个慵懒无力的声音答道:“师尊吩咐,弟子没什么好说。” “这便是答应了?”李珣心中一动,但为何他竟从此人话中听到了丝丝怨意? 还有,这样的答法,似也颇为不敬,但观屋中各人的反应,却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人便是连霞七剑之——“天心剑”林阁吗? 清溟似是微笑了一下,又追问一句:“如此,你便是答应了?” “指点关窍之类的事情,弟子还做得来!”林阁懒懒的说道。 如果换成旁人,这话说起来还颇有几分傲气,但由此人口中道来,却令人感觉有气无力,敷衍了事。 李珣心中当即便是一沉。 清溟只是微笑,又转过脸来对李珣道:“你都听到了?此时拜师,却有些不便,你到外面等候,一会由师父领你回去,再行拜师礼吧!” 李珣不敢多言,只是站起身来,喏喏而退。 及至要退出房门之时,清溟已说到下一件事:“玉散人这些时日太过高调,北极夜摩之天,散修群聚,不可不防……” 这些话李珣还听不入耳,身体倒退着出门,又将门关上。在关门之际,他迅地将目光扫过屋中某方向,那应是林阁所在的地方。 他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未来的师父。 满屋之中,只有此人,一身华衣锦袍,脸上有种颓丧无羁的神情,大异于其他人的庄重,只看他一眼,便觉得整个世界都要灰黯下来。 “以后的日子,便要和这人在一起了吗?”李珣心中不禁叹道。 屋门关闭,断绝了清溟的话音,也断绝了他的视线。不过,林阁那懒散颓唐的神气,却深深刻在他心里。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明彦仙师讲的百年之前,通玄界空前的“杀凤”之举。 这林阁,不正是那一场风波的主角吗? 清溟让李珣在外面候着,他也不敢乱动,见院中有棵数人环抱的古木,便走过去,坐在下面思考问题。 这一次的拜礼,就其结果而言,和他想象的也差不多。但如果将其中的过程细细剖析,便绝非那么平淡,其中只要他有丝毫闪失,便有可能引全面的崩溃。 清溟、清虚、连霞七剑,还有那坐忘峰上的青吟,都是真人一流的修士。且不说他们的心机深浅,光说那有如实质的精神穿透力,便让李珣难以招架。 他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是不是也太好了些?在这些人可洞彻肺腑的眼神之下,还能保住心中诸多隐密,难道自己的修养、心机,真的已到了连神仙都不怕的地步? 想到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然而笑到半途,他脸上的表情蓦地僵硬起来。 可是,便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能耐,他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尤其是在当年他心性未定,乳臭未干的八岁之时? 这个疑惑在他心中停留很久了,只是一直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直到如今他才猛地醒悟过来。 这其中,似乎有着什么…… 日头西移,院落花木相间,阴影散乱,黑得倒是更快一些,李珣已静坐了三个多时辰,里面的会也终于开完了。 房门被打开,二代弟子鱼贯而出,有的还向他这边看了一眼,笑上一笑,这才纷纷离去。 李珣早站了起来,垂手立于树下,头脸不抬,恭敬得很。 直到有一个人影走到他眼前,挺拔的身材遮挡了最后一线阳光,阴影将李珣整个罩在其中。 “走吧!”这是师父对弟子说的第一句话。 李珣不敢多言,轻应了一声跟在林阁后面,规矩行步,随他出了未明观,又西行数里,才到一处地方。 这是一座两层小楼,后面似有一道小径通向不远处的山壁,那边却是悬崖。 小楼周围多树,密集成林,林荫中透出几分幽静,也偏僻得有些过分。 李珣进入房中,眼前却是一亮。 想他在山上所处时间不算长,但也知道宗门之内,多是刻苦精进的修士,对身外之物向来不甚看重,屋中布置以实用、简洁为尚,像他所住的启元堂,便是几张床铺,一张桌子,并一套粗制茶具而已。 只是想不到,他这位师父,却是如此妙人。 触目所及,屋中家俱,都是上好材质打磨而成,形式古朴,摆放的古玩饰物虽不甚多,却是样样精品,这样的布置,倒似回到了王府。只是俗世间的富丽堂皇,转为这边的清静雅致。 李珣的眼睛利得很,只在饰物一扫,便知这些玩意儿是经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显然其人非林阁莫属。 一个身证仙道的修士,却总是把玩这些身外之物,也怪不得山上都传闻,林阁这百年间,修为退步得厉害。 只不过,李珣心中却是不惊反喜。既然此人心有所好,就比清虚、清溟这样高深莫测的人要好应付多了。 李珣当然也想有个好师父指点修行,最后来个长生不死,白日飞升,只是现在小命要紧,若他能早一日学到“灵犀诀”,便多出一分活命的机会。 有这样一个师父,如果再投其所好,赢得他的欢心,一年之内,将灵犀诀学成到手,不过等闲之事。 他在这边想着,那边林阁却是身形不停,从侧门出去,绕上了后边的小径,李珣赶忙跟上。 到了悬崖边上,林阁也不稍等,脚下像是踩着实地,一步步走了下去,在十余丈下转身,进了一个应是他开辟的洞府。 李珣心中叫苦,他可没有林阁这样御气飞行的本事,可看样子,林阁又一点儿帮他的意思都没有,只能一咬牙,提气跳了下去,估计差不多了,内息一振,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勉强落在一节突出的石台上。 “修为不错,只是在轻身术上,惨不忍睹……”林阁站在一边,第一次正眼瞧他。 李珣尴尬一笑:“弟子对诸多应用法门,都不甚了了。” “内息为体,法门为用,有了基础,技巧之类以后再学不迟。”林阁说了这么一句,转身走入洞府。 李珣也是习惯使然,就多看了一眼洞府上的禁制,似乎是以“明纹”、“山纹”、“水纹”融合而成,恰成为一幅淡雅的山水 画,其中极巧妙地运用了阴影浓淡的变化,似乎又有“晦纹”的手段。 “看来又有得忙了!”李珣暂且按下见猎心喜的心情,紧赶两步,跟在林阁后面。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修士开辟的洞府,似也没有他所想象的白玉明珠交相辉映,仙丹秘笈遍地摆放的模样。 仅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一个丹室、一个打坐用的静室,还有一间典籍存放的书房,如此而已。 如果说有异常,便是不知这深入山腹的洞府是如何取光。找不到一个明显的光源,却满室亮堂堂的,纤毫毕现,与天光无异。 林阁带着他进入书房,里面典籍也不甚多,多是一些道书之类,但有大半,李珣却是从未见过。 “这里有《灵犀诀》全本,以及我往日的心得,一会儿我传你法诀,日后便可到此修炼参考有什么想说?” 李珣此时脸上的表情非常之精采。 他看着书架第二层上,满满一排的诸如《灵犀诀初探》、《入境心得》、《感应记录》等等书册,心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拥而上,嘴上漫声应道:“只是不想这一门法诀是如此复杂……” “灵犀诀入门难,巩固难,大成却易,只看你有没有那心思。想来,你能花上七年去攀峰,便能花上七十年去入门吧!” 李珣平定心绪,躬身应道:“必不负师尊所望!” 林阁淡淡地应了一声:“那拜师之礼也不必了,只有你有心便成。今日之后,你就来此修行吧,明日我为你传授入门之法,之后自行修炼即可。每月再将你所有疑问不懂的事报上来,我来为你解答。” 林阁说完,随即便传了他进入此地的法诀,再让他出去。 李珣喏喏而退,只是才到门前,林阁又问了一句:气篇’修到哪里了?” “只到了‘东海沉碧水’的收势,近日正准备流转元气,聚丹冲关。” 进境却是不错。本来我还想助你冲关,但既然已是水到渠成之事,也就不必急切,以免坏你根基。你且去冲关,冲关之后再来此修行,效果更佳。” 李珣又应了一声,见林阁再无话说,便退出门外。临去之间,他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林阁脸上那慵懒无谓的神情,又深重了几分。 李珣心中一动,却随即便被无法抑制的狂喜充满,再想不到其他事情:“灵犀诀,已是我掌中之物了……还有两年,两年……” 他翻身上了悬崖,峰上残阳如血,映得千里浮云,乱闪霞光。照在他脸上,也赤红一片。 冬日的连霞山,有着“霞映千山雪”的景致。每至大雪封山的时候,清晨、傍晚的霞光,映着山头上的白雪,彩光流溢,瑞气腾腾,在观霞峰上,一眼望去,便能见到霞光如海,波涛奔涌,无穷无尽的奇观。 据说,明心剑宗有一门“披霞剑诀”,便是从此景中得来,乃是宗门内一等一的应用法门,剑起处指一挥间,丹霞几万重”的美誉。 李珣还修不到这般的高等剑诀,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观瞻。 昨晚才做完功课,单智便登上门来,扯着他要到观霞峰上,去看“霞映千山雪”的景致。 当时李珣还奇怪,他怎会有这种雅兴,而到此时才知,原来看景虽真,却不是看天地之景,而是看人景。 原来,今日是祈碧师姐修习“披霞剑诀”的日子。据单智的情报,她陷在一个关口已有三个多月了,所以近日常会到观霞峰上观看景致,希望能激灵感,突破高原阶段。 而单智把李珣拉来,应该只是找个名目,以应付祈碧师姐的质询吧。 说又说回来,祈碧师姐的温柔性情,却是整个明心剑宗都知道的。而在她眼里,单智也好,李珣也罢,不过还是些不懂事的孩子,就算明知这理由牵强,也不会责怪。 所以这个时候,单智便可光明正大地以欣赏风光的理由,欣赏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景致。 同时,李珣的心情也是不错,像披霞剑诀这样的高层次剑诀,李珣一贯向往之,兼又因为他对复合的“霞纹”理解深透,才看了几眼,便陷入剑诀的奥妙之中。 明心剑宗的禁制法门,每一类都对应着一门特殊法诀,都是具有完备体系的法诀系统,虽然只是反映了明心剑宗的博**门的一角,但还是透露出其中一以贯之的核心。 李珣年纪虽小,却是连清虚也赞赏有加的,是对宗门禁制研究的大行家,他欠缺的只是系统的认识而已。 正式入门拜师已有两个月,系统的知识早就补了过来,此时说他是三代弟子中禁制研究的第一人,绝不为过。 李珣触类旁通,觉披霞剑诀中也有不少霞纹禁制的影子,尤其是在守势,其纹理更是贯通一气,让李珣很容易就能看明白。再举一反三,攻势中的细碎脉络,也在慢慢整合之中。 如果这种情况让清虚等人知道,必又是一番惊叹,这就是天赋和爱好的优势了。 李珣天赋本就惊人,出于对各类禁制的熟悉和了解,自然也别有偏好。世人均说,做学问做到深处,自有一番情趣在其中,李珣差不多就到了这个境界。 无论是如何复杂的禁制,在他眼中,都是趣味的集合,将其破解再创造,那便是最动人的滋味,仿佛是上了瘾,入了魔,而自得其乐。 时间便在祈碧的参悟中、单智和李珣不同的痴迷中,迅过去。 千山霞光散尽,两位少年的到来,并没有给祈碧带来好运气,滞碍依旧,她脸上也现出了几分失望。 但她毕竟性子温和,耐性也高,当下强抑了心中的失望,微笑着和单智、李珣道别。 单智却是没办法和她多说话,只能强笑着看她离开。回头再看李珣,却见他低着头,在雪地里不知画些什么,线条纹理细密得很,看得他头晕。 大概刚刚祈碧道别时,李珣没听到的可能性还大些,便没好气地叫了一声:“珣师弟,走啦!” 李珣知道现在的单智心情糟糕,不敢怠慢,忙跳了起来,与他说笑两声,缓和他的心情,这才跟着他离去。 他们才走了不过几分钟,峰上剑光一闪,祈碧竟又现身出来。 “那珠子不要掉了!” 她显得有些着急,口中那掉了的珠子,是文海送给她的佩饰,上面还有文海亲刻的一个小禁制,虽然威力不大,却是他的一片心意,祈碧绝不愿把它丢弃! 幸好,她眼力极佳,也没花多大功夫,便在一处岩缝找到了那珠子,方才出了一口气,眼中却无意间看到了雪地上纷乱的纹路。其中似曾相识的轮廓让她微微一怔:“这是那位珣师弟画的吧!” 想到刚刚那位如痴如狂,连她道别都不理的小师弟,她忍不住抿嘴一笑,觉得这个在同伴口中,被称为“三代祖师以下第一人”的小孩子,比他的师兄要有趣多了。 心中好奇,她便多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她就移不开了。 这……这分明就是披霞剑诀中所涉及的一些精妙法门,只是以类似于禁制纹路的方法表现出来! 祈碧对宗门禁制也有研究,看得正是心领神会。 她下意识地咬着嘴唇,仔细观察:“在守势方面,剑诀的精微之处,已经被阐得差不多了…处却是不同,也许是功力不够吧!可是……” 她心中忽地一动,剑诀瞬间展开,也不作势,只是在体内将真息运转,按照平日脉络运行,到那一个关键处,却是气机陡变,循着这雪地刻纹的思路,一个小小变化,竟是顺畅通过。 不,何止是顺畅! 也就是小小的一个变化,她体内真息运转,便有了一分奇特的牵引之力。接下来,她已不由此主地,按照这小孩儿的思路运行下去。 每过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变化,真息牵引便深重一分,直至那数月来也没能冲过的关窍,只觉得那里如沸汤沃雪,水到渠成,轻轻松松便冲了过去,余? ?不止,又连过三四个关窍,才余势消竭。 祈碧此时已是呆了:是……”她下意识地骈指成剑,当空一挥,只见山顶上剑气冲霄,霞光明灭,数十层丹霞剑气此去彼来,无休无止。 虽远比不上传说中“丹霞万重”的至高境界,也比不过师尊“剑气千幻”的精深,但这分明就是练通了剑诀,才会有的表现! “这便成了?” 她傻傻地站了半晌,然后猛地半跪下来,仔细打量后面的变化。只可惜,后面的却让她大失所望。 后面的变化,虽然也是颇为精妙,但凌乱不堪,不成系统,尤其是在攻势方面,更是千头万绪,没有条理。 祈碧脸上一红,她冰雪聪明,自是明白因为自己的错误,误导了那小孩儿的思路,让他推不下去,这才有此表现。 这也可以证明,并非是那孩子的修为远过于她,而是其思路的灵动,以及深刻的推演能力,使他完成了这天才的大手笔。 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时的灵光闪现,而对祈碧而言,却不知让她少绕了多少弯路,节省了多少时光!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眼睛看向山下,在那云雾流动的山路上,似正有一个少年的身影,缓步移动。 “三代祖师之下第一…碧掠起额前飘落的长,浅浅而笑:“或许,并非是妄言呢!” 李珣并不知道祈碧对他的极高评价,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不是他已经具备了高的修养,而是他现在根本就没那个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强烈的痛苦,已抽干了他体内最后一点力量。 过去一个多月,李珣在修炼幽明气时已经感觉到,外来的强大阴火,和心窍中的血魇结合得分外紧密。 二者的核心互为牵引,像是阴阳鱼般转动着,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由里及外层层包裹着两种性质迥异的真息,宛如一体。 在血魇异动的同时,必然牵动了阴火的运动,由于平衡关系的存在,血魇放射出多少力量,阴火便也跟进多少,只不过,血魇的目的是为了抽取,而阴火则是灌注。 这一点,是李珣近些时日才明白的。 双方都有置李珣于死地的“功能”,但就实际而言,它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 血魇类似一种寄生虫,依靠李珣提供的精气存活壮大,每日的血魇噬心,事实上也就是血魇从李珣体内抽髓噬血,吸取养料的过程。 而在这一过程中,李珣却并非只是吃闷亏。 因为血魇是至污至浊之物,其炼化过程亦污秽不堪,吸引污秽,也是壮大自身的一种方法。 所以,在吸取李珣精血的时候,它也逐丝的抽出他体内积淀的各类污物,客观上倒有伐毛洗髓之效。 阴火入体,则是鬼先生天才的想法,是用外来阴火为压力,迫使李珣这继承人努力运功,并逐步增长修为,如此内外加压,进度自然了得。 所以,它每次活动,却是正经的灌注生气,壮大真息。 由于鬼先生的安排,阴火与血魇在心窍处相遇。 本来,蕴含了鬼先生毕生修为的阴火是绝对强过血魇的,理论上来讲,血魇必会在第一时间被吞噬干净,而这却会引血散人种在里面的机关,让李珣当场心脏爆裂而亡! 庆幸的是,阴火入体的时间推迟了七年。 七年之中,血魇与李珣精血共存,长期精炼,就医治层面而言,是更难祛除,然而就性质来说,倒和李珣有了共通之处, 甚至可以算是李珣的另一个器官。 阴火当然不会把主子体内的器官给灭掉,又因为物性相吸的缘故,便和血魇共生下来,如此一抽一送,互为补充,倒也能长期共存,这也正是李珣前一段时间,痛苦减轻的原因。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情也算单纯,结果虽有变化,也在可以预料的范围之内。 可是,偏在这个时候,李珣的化气篇已炼到了“海上生明月”的层次,并由此转为灵犀诀。 直至接触了灵犀诀,李珣才明白青吟、清虚、林阁等人所说的“水磨工夫”是什么意思。 灵犀诀大概是整个通玄界在筑基层面,花费工夫最大,一等一的难入门功夫! 尤其是在李珣接触了《幽冥录》这样的邪道宝典,也亲身修习幽明气之类的上等法诀的情形下,两相比较,灵犀诀在基础部分花费的时间精力与手段,大概是幽明气的数十数百倍! 且不说层次的高低,单论在培养真息方面的各类温养功夫,幽明气只分了三步芜”、“集粹”、“化生”,而灵犀诀却分了有数十步,从最基本的“体察”开始,步步都极尽精要。 每步都有数百上千个应用法门,几乎对每一处经脉,每一处器官,都细细规定。 真按步骤走下去,十年八年未必见效,倒是林阁所说的七十年,倒还差相仿佛。 李珣本是没这个耐心的,也看不起前辈设下如此呆板的体系。可是,在他出于谨慎,以其最擅长的推演之术,花了七日七夜的时间,从简至繁,大略推了一遍之后,却是浑身冷汗涔涔,再也不敢有半点儿歪脑筋。 这是一个庞大而严密的体系,每一步的法诀,都牵扯到后面更为精微的变化。 就算是照本宣科,不用半点脑子地做下来,七八十年也是少的。 而像是李珣这般,脑子灵活,恨不能穷尽其中每一处奥妙的人来做,便是做上一两百年,也算正常! 按照李珣的推论,这从真息萌开始,经过几个阶段,便是要将他体内的真息并初成的“金丹”,硬是压缩精粹到比针眼还要小的一点“灵种”。 此后再衍生的真息,全都是这种性质,其质量较之幽明气不知要强过多少倍。 当然,在量上,又远有不及。 可以想象,要把真息进行如此庞大的压缩工程,对质量、控制力的要求是何等严格。 李珣七年精修,心无旁骛,练就的真息,似还有些不够分量,而这其中又夹杂了血魇、阴火种种不能控制的异物,这般精炼的过程,又将是如何困难! 初时,李珣对其中的难处认识得还较浅薄,他很快便做了第一步功夫“海上升明月”之后,以初成的金丹为中枢,控制全身真息,以金丹带动法诀的变化。 这是一个简单、单调枯燥的过程。 全身千万条气脉,千万类气机,便如同千万条丝线,这一过程,就如同要求人们用一根手指挑动千丝万线,让复杂的牵线木偶,变成一个活物。 除了用各类法门强化自己的控制力,清除真息中的杂质之外,便尽是无休止的尝试。 李珣用了二十天才初步找到了窍门,也就在这时,异变生了——真息与金丹已经初步统一为由李珣所控制的大系统,这个系统是完整的、精密的,也是相对脆弱的。任何一点意外,都有可能引起整个系统的停摆和崩溃。 血魇和阴火便成了搅局者的角色。 以往,它们每日固定的痛苦侵袭,完全由李珣的意志来抵抗。而此时,血魇的强大抽吸之力,以及阴火雄厚的生气注入,都是这一刚刚完成的系统,所不能承受的意外。 在它们冲出心窍的剎那,李珣二十天的心血便毁于一旦! 如果仅仅是做了无用功,李珣也还承受得住,只是这系统的崩坏,却绝不是一个“无用功”所能形容的。系统崩溃的剎那,已初步统合的真息,便像是决了口的大坝,瞬间袭卷了李珣全身。 如果不是李珣已习惯痛苦,如果不是阴火及时灌注了大量生气,也许早在那一瞬间,李珣便要经脉寸断而亡了! 这是真正的走火入魔! 现在必须要感谢血魇在七年中,帮李珣练出来的强韧**,在真息的冲撞之下,竟还能顶得住,并且在李珣一日夜的昏迷之中,自动恢复了七七八八。 李珣被吓坏了,他曾经动了就此罢手不练的念头,甚至想过如何推辞下山,将拓印的《灵犀诀》全本交给血散人,再听他落的念头。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突然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对修炼及其过程中的快意甚至是折磨,都有了一种病态的渴望。 他只是停了半日工夫,便忍不住去思考修炼中的问题,而只多坚持了一个时辰,便忍不住身体力行,再次试验自己的想法。 简言之,他上瘾了! 这瘾头,就深刻在骨子里,时时放射出密密的痒意,使他欲罢不能。 第一章 折磨 李珣并不是被本能驱动的傻子,此后几日他再不敢轻率地修炼,而是翻阅了无数典籍,参考林阁诸多心得体会,自己推演出数十种最佳方案,然后才进一步地整合,想以这样的方法找出更稳定、更扎实的法门。 这一次只花了十天,李珣便找到答案。 在答应单智去观霞峰赏景的当天晚上,李珣再一次完成了“金丹真息锁构体”——这是他偶而的童心大下,为自己的得意之作所取的名字。 从观霞峰上回来之后,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再次将已完成的体系巩固了一遍,便静坐在静室之中,内视观照,彻查体内气脉流转,默默等待每日固定苦痛的到来。 终于,在某一刻,他的心脏轻轻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便有千万条细细的气机猛地喷出来,**了连接心脏的血管、脉络之中。 在这一刹那,“金丹真息锁构体”猛然震了一下,有几处环节甚至出现了崩裂的先兆,一部分的真息开始涌动起来。 下一瞬间,心窍内的阴火也轰然窜出,这股力量与整个体系一碰,立即将原本不稳的环节整个破坏掉,而这一部分的真息自然也失去了控制,在体内横冲直撞起来。 “还没完呢!” 眼下这情况已在李珣的预料之中,整个体系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瞬间崩溃,便已经证明了几日来的进步,这也使他信心大增。 他一边努力维持着体系的完整,另一方面则开始收拢那一部分失控的真息。因为一个多月来的潜心用功,他体内金丹的控制力已大有长进,收拢气机的功夫做得很到位,散乱的真息又开始纳入体系之中。 但艰苦的阶段才刚刚开始。 李珣心里明白,经过这十多天的准备后,要挡住第一波的冲击很容易。可是真正困难的,是随后长达半炷香时间的“持久战”。 在这段时间里,要想维持一个精密而脆弱的体系,将是何等困难! 时间从未像现在这样,过得这么慢。 整个体系已经被毁去了三分之一,随着崩坏比例的增加,崩坏的度也在加快。李珣已不知多少次稳住了行将崩溃的意志,近乎徒劳地,一次又一次地撑起摇摇欲坠的脆弱体系。 散溢的真息所造成的伤害,百倍于血魇的伤害,但这毕竟是可以控制的。 真正让他感到沮丧的,是血魇缓慢而稳定的抽吸过程,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挡的。 即使他可以将体内各个经络、窍**,锻炼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但在血魇化成的细丝之下,仍是一触就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修炼的精气被吸走,那种感觉,真是让他恶心到了极点。 他为了补充失去的精气,只好加倍从阴火丰厚的元气中索取,或许在这一过程中,真正还能有所收获的,便是他第一次全程了血魇的活动过程,第一次认识到它那诡谲的力量。 在他又一次强打起精神,抵住了散乱真息带来的压力后,血魇和阴火迅地退去,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烂摊子。 正如方才的情形,血魇和阴火仅仅是个诱因,真正的破坏者,却是那些失控的真息。 接下来,才是真正需要意志和技巧并重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在李珣七窍流血,皮肤微血管破裂大半的时候,一个完整且稳固的“金丹真息锁构体”,又一次在他的体内完成,并开始飞快地修复他的身体。 李珣这才睁开眼睛,擦去肿胀眼角处那干涸的血丝,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看了一眼身边的沙漏。 但这一刻,他的笑容却僵在脸上——时间,已整整过了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下一次的“血魇噬心”,随时都可能会开始!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出了一声呻吟。 第二章 师徒 整整十五天,李珣没有任何的休息机会,他只在重复经历两件事:抵抗、重建! 终于,在第十五次抵挡住血魇噬心后的刹那,他精力耗尽,一头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觉不知又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果不出所料,原本辛辛苦苦建立的“金丹真息锁构体”再次全盘崩溃,数十日的努力也毁于一旦。 这时候,李珣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后,他悻悻地站了起来,此时身体的伤势已好了*神也颇为不错,大概因为是长睡一觉的关系吧。 他本来还想再研究一下,但是稍一计算时日,心中却是一跳:“师父说一个月要去给他汇报一次进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想到这儿,他不敢怠慢,急急出了洞府,爬上山崖,却看到外头天色昏黑,已是深夜时分。 这几日想必是刚下了雪,地上积雪有两寸多,反射着星光。 他环目一扫,看楼上也熄了灯,不敢在此时跑去打扰林阁,只好明天再说。 轻手轻脚地绕过小楼,循着山路下峰,才走了几里路,他忽又一怔。 仔细想想来时的情况,二师伯、三师伯等人居所前,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且屋中灯火明亮,偶有人声传来,看着颇为温馨。 只有自己师父门前大雪封地,脚印凌乱,楼上更是漆黑一片,没有半丝光亮。初时还不觉怎地,现在一比较,却觉得很不舒服。 他对林阁没什么感情可言,而林阁对他这个徒弟,也不甚上心。 两人平日里偶有接触的机会,他虽是刻意奉承,但效果不佳。久而久之,他也知道对方不好此道,这心就渐渐淡了,往往都是前来问安之后,便到洞府内苦修,早时端茶倒水之类的活也能免就免,林阁倒也不在意。 平日李珣并不觉得怎样,可是现在有了比较的对象,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便感觉不是滋味。 想想林阁在孤楼上凭窗独坐的情景,再看看外面的积雪满地,李珣心中竟升起一丝怜悯之意。 凭什么他李珣的师父,只能落得如此凄凉?这让他李珣日后如何抬头见人? 心中一动,他止住下山的步子便往回走。 来到楼前,李珣吐出一口气,先画定了范围,便调动真息,掌心吐劲,将一大块积雪往外推,露出干净的地面。 积雪在地上滑行,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静寂的夜色中,倒是颇为清晰。李珣闻声被吓了一跳,连忙停手。 若这事被现,就真的要丢死人了! 他摸着下巴走了几步,忽地又有了主意,当下蹑手蹑脚,手指**雪中,脚下不停绕着小楼转了十多圈,贴着地面画下了无数道纹路,这可是他擅长的本事。 也就是这十几圈的工夫,他在周围雪地,画了一个“驱雪阵”——这是他新想出来的名目,实际上也是“风纹”的活用而已。 原理就是将厚厚的雪层,逐层稀松分离,再由风力吹开上层的雪粉,如此层层而下,直至积雪完全吹散。 过程无声无息,又驱使山风助力,不用半点真息,全凭纹路刻画精妙,恰当自然。布置并不复杂,却极见巧思。 准备好这一切,看着层层飞去的雪粉,李珣咧嘴而笑,极是得意。 才笑了两下,他忽地看到刚刚还空荡荡的屋门处,正站着个华服宽袍的人影,一双眼睛光芒微露,正向他看来。 他猛地一现,张大嘴巴傻在当场。 “进来吧!”林阁当先进门,再不看他一眼。 李珣尴尬地摸了摸头,跟了进去。这时漆黑了许久的小楼,也亮起通明的灯火。 充做照明的是一颗径有七分左右的稀世明珠,尽显林阁身家之丰厚。 将明珠放在壁台上,林阁坐了下来,向着正垂手肃立的徒弟,问了一声:“你这些时日是在做第一步功夫吧!” 问话里总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李珣却不敢怠慢,躬身应是。 “结果如何?” 李珣脸上显出了些尴尬:“弟子无能,刚做了不久便毁了!” “毁了?”林阁扬了扬眉毛,他不知这已是李珣第二次做,只是想当然尔地道:“第一次建构,由于精巧脆弱,又有各种外力干扰,毁了也是正常,多试几次也就行了。 “但我看你心志坚忍,也不是那种心有旁骛的蠢材,大概也是小心翼翼做事,怎的就这样毁了?” 李珣早想好了理由,他咳了一声:“弟子的确心有旁骛,因为祈碧师姐…的意思是……” 看林阁神色一怔,有些吃惊的样子,李珣知道他想岔了,连忙摆手,一口气说了下去:“是祈碧师姐那日在观霞峰上使出披霞剑诀,弟子鲁莽,用心中所学推了几步,虽没有什么成就,却觉得很有意思,回来再修炼时,不知怎地脑中一闪,真气交冲,便毁了……” 他编这套谎话却是无奈之举,他总不能对林阁老实说什么血魇、阴火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会被他一掌给劈死,只好用“披霞剑诀”来搪塞,其中也是半真半假。 披霞剑诀让他伤脑筋是真的,但绝不至于到让他失神的地步,可诸般典籍中都记载所谓好高骛远,有碍修炼的说法,李珣这样回答也颇为合理。 果然,林阁虽有些细节弄不清楚,却也是信了,还问他几句身体好坏,李珣自然说是“没事”。 林阁点了点头:“你能从披霞剑诀中找出推演的线索来,便证明你眼力高明。但眼力高明,推演合理,也不等于已能修炼,你的身体必会承受不住。且将它放到一边,努力修炼基本,日后你若真对此剑诀感兴趣,为师倒是可以教你!” 这还是他第一次自称“为师”,显然心中将李珣看得亲近了一些。如此,李珣已是心满意足,连忙拜谢。 林阁一声,让他起来,又问道:“这些时日,还有什么疑难没有?” 要请师父指点!”李珣见林阁有意讲授,自然不肯放过,忙将心中积累那诸多关于“金丹真息锁构体”的问题,依次提了出来。 还怕自己讲得不清楚,说到后来,干脆壮着胆子向林阁要了纸笔,画了起来。 林阁却是第一次见李珣用这种方式推演问题,他是修真的大行家,只一眼,便看出李珣推演的基础所在,忍不住赞了一声:“难得你把这些法门钻研得如此透彻!” 李珣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问题一个个地提出来。 初时,林阁还只是随口解答,渐渐地,他便需要思考一会儿才能说出答案,这变化倒是和清虚差不多。说到后来,反倒是他迷惑了:“你这个窍**上的气机变化,似乎并无大用…该只是为了加固吧?” 李珣暗赞他眼力精到,脸上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弟子害怕再有什么意外,便考虑着多做准备,也好一次功成!” 林阁微微摇头:“这还只是纸上谈兵,你的金丹对真息控制力如何?” 李珣当然不敢说自己已经试过一次了,完全没问题。他挠了挠头,干笑道:“弟子还不太清楚……” 林阁一笑,拿笔在上面改了一下,再拿给李珣看:“这样如何?” 虽然只是几笔修改,但这其中却蕴含了他数百年所掌握的经验、知识以及积累的灵性,高屋建瓴,水平自然了得。 这样一改,非但对金丹的控制力要求减弱不少,而且其稳固之状更甚许多。李珣只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如果按照这一思路,何须怕那血魇、阴火?便是一时被打散了,也能很快地修复过来。林阁虽只是改动了一处,但按照这个法子,何尝不能在其它的关键处也求精进? 想到便做,李珣也顾不上拍林阁马屁,当即埋头伏案,仔细推演尝试,他却不知,他如此形象却已是世上最厉害、最舒坦的马屁了。 林阁见他的模样,知道他已经把握了自己的思路,暗赞之余,心中却是一动:“这少年却是像我……” 当年他在山上修道之时,也是这般一点就透,却又有着极大的钻劲,他师父清溟道人便总是赞他灵性十足,举一反三。而此时,这赞语倒要落在李珣的头上了。 悠悠百年,转瞬即逝,他早非当年的“天心剑”,而眼前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一个倍受宠爱的天之骄子。 “难道便是因为如此,师父才将他交给我?” 林阁看着李珣如痴如狂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是痴了。 他在这边呆,李珣却醒了过来,刚刚林阁那几笔,已经将一扇他从未见闻的门户打开,让他见到了里面更为精采的世界。 也就那么一会儿,他自觉思维、眼力、体悟等,均大有精进。 这仅只像他们这种心法一脉相承的师徒之间,才能有的妙处。换了清虚,也许修为比林阁精纯许多,但心法有隔阂,绝不会如这般一气贯通,顺畅自然。 直至此刻,李珣才知道,世人都要找个好师父的理由。 李珣不是真正的薄情寡义之辈,对林阁自然也颇是感激,回醒过来,立时向林阁拜礼致谢。 林阁此时却有些意兴阑珊,他挥了挥手:“如果再无疑难,你就先去歇息吧。” 这摆明就是赶人了。李珣当即不敢多言,只是再拜一礼道:“如此,弟子他日再向师父请教!” 他走向门外,却听到林阁在后面说了一句:“以后,也不必一个月一次了,你若有疑难,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刻苦修炼的日子过得极快,等李珣再次从洞府内出来,仍是大雪满山,但看向峰顶草木,竟也开始透着一丝嫩绿。 正是一阳初生的季节。 和上一次出关不同,李珣这一次出来,心情却是兴奋得很! 用了近三个月,他终于将“金丹真息锁构体”稳定了下来,即使是血魇、阴火齐出,也拿其无可奈何。而在长达数月的精神、**双重磨练之下,这一体系的稳固,已足令李珣感到自傲。 李珣以金丹为中心,操控真息流转,将身体每个部位都纳入体系中,使之浑然一体,全身再无半点虚处。 如此境界,其实已到了“海上生明月”的大成之境,但林阁提醒过他,境界虽到,然火候却可能不足。灵犀诀最忌狂进猛取,根基不稳。 正因为如此,李珣的“化气篇”虽已到顶,却不能急着修习“化神篇”,而是要依次将各阶段的功课做熟了,再求境界,便可水到渠成。 李珣知道此时若一味闭关,必无好处,也就不再给自己订什么计划,只是每日在山上闲逛,偶而去万仙台寻灵机,或是找单智培养关系,将紧绷了数月的心情缓解一下,也算有劳有逸。 而这些日子里,颇值得一提的,便是他和林阁关系的变化。 自那个扫雪之夜后,李珣与林阁在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李珣开始明白,林阁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只是性子淡漠,不愿在他身上耗过多精力。因此他们师徒俩的感情,永远别想如“情同父子”之类,但若李珣刻意讨好,林阁却也不至于厌烦。 也许是因为扫雪之夜时,李珣一时意气作怪,因此对林阁这般淡漠的神情倒也不在乎,他并不想搞什么“情同父子”。 即便是他的亲生父亲,平日里一样会考他功课,传授他在宫廷生存的技巧,与林阁现在的相处也差不多。 李珣反觉得这样比较自然。 所以,他也没有刻意去加强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一想到的时候,就去那个小楼里向林阁请教一些疑难,偶而也说说闲话。有时候,甚至为了冲一壶香茶,整个下午都磨在那里,两人在袅袅茶香中相视无言。 不得不说,李珣和林阁是非常相似的人。 林阁生活考究,喜好精品古玩,极注重生活质量,每一件用具都有出处,其行为已近乎奢华;而李珣出身王侯世家,小时候便是锦衣玉食,且常出入宫廷,见多识广,对各类精致的玩艺都有见地。 李珣见林阁的习性如此,也是刻意奉迎,虽然平时不多话,但每在关键处,都有精到见解,颇受林阁赞赏。 一来二去,两人见面时,虽还是平平淡淡,但总不再有那些隔阂,林阁的小楼也开始允许李珣自由出入,两人倒更像师徒了一些。 这一日李珣闲来无事,又昨夜大雪,便早早爬起,跑到雪峰之上,找一株梅树,在花瓣上取了些白雪化在壶中,运功冰住,一溜烟跑到了林阁的小楼处,准备用这“绝峰梅雪”冲泡些林阁珍藏的名茶,顺便问些功课上的问题。 才走到楼外,便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嗓音严厉得很:“……不应如此,你是宗门席大弟子,这些事务就应该由你来做!” “这百年间,你做得比我要好,何必再换回来?”林阁只是淡淡的响应。 “做得好?做得好也要被人笑话!可知别的宗门是怎么说的,堂堂明心剑宗的二代弟子之,不知修炼养生,日日把玩玉石,冲茶喝酒,已是废人一个……我洛南川做得再好,也怎么都遮不住你的羞!” 门外的李珣听得一震,原来里面说话的竟是二师叔“玄冥剑”洛南川。这位二师叔与林阁同为清溟道人的弟子,但个性却和清虚极像,都是严肃端正不苟言笑,三代弟子们都怕得很。 只是,洛南川的话也没有什么效用,林阁还是那有气无力的模样:“洛师弟的修养怎么又倒退回去了?他人说便说,关你我何事?” 洛南川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却更加严厉:“不关你我之事,却关乎宗门之事!这样吧,你不愿去琅琊水镜之天也行,我代你去! “近日北极夜摩之天纠集了数百个魔头,声势浩大,要成立什么‘散修盟会’,‘不夜城’的道友也飞剑传书,邀各正道宗门齐聚,商议应对之策,师尊已应允派出二代弟子前往,这个就由你去!” 林阁低低一哼:“让老三去!” “老三正在闭关!” “四妹?” “远在南方游历,怎么赶得回来?” 林阁还不死心,将五弟、六弟、七妹,乃至二代弟子中不入嫡系的师弟师妹们都举了出来,都被洛南川逐一驳倒,最后迫得没法,便哼一声:“我那徒儿最近练功冲关,我脱不开身!” 李珣方自一乐,却听到里面洛南川一声冷笑:“师兄说的好笑话!练功冲关?李珣!” 他里面一声喝,吓得李珣手上一抖,差点将满壶雪水都洒在地上。这才知道,原来洛南川早就察觉他在外面,这一下便让林阁下不了台。 李珣心念电转,口中还是应了一声,向屋里走去。 进得屋来,正看到洛南川那双凌厉透澈的眼睛,盯在他的脸上。 屋中林阁坐在主位,脸上还是冷冷淡淡,没有表情。而坐在他下的洛南川,则天生就是一副钢浇铁铸的冷脸,不怒而威。 李珣已非当日见了清虚便进退失措的小儿,在洛南川的目光下,他的呼吸心跳与平时毫无二致,步伐节奏不变,稳步走到林阁身前,先一行礼,将手中盛雪水的壶放在案上,才道:“弟子见过师父,二师叔。” 紧接着他又笑道:“弟子今日起早,到山上采了些梅花雪水,用来冲泡师父的天雾茶,当是最佳,二师叔也可一饱口福。” 林阁一声,听他语气,也颇为满意。 只可惜洛南川不受半点影响,他微皱眉头道:“饮茶之事,过会儿再说,李珣,我且问你,近日所冲的是什么关?” 李珣不假思索地道:“禀二师叔,是……” “老二!”林阁突然言,打断了他的话,李珣就势住口,却不知林阁此举何意。洛南川方要相询,便听林阁道:“我的徒弟冲哪个关,自有我来操心!你不必多言!” 洛南川修养果然厉害,听得这话也面色不变,倒是李珣明白林阁是不想自己难做,且又欺瞒长辈,才将这事揽了过去。 不过,林阁下一句话却让两人出乎意料:“不过,看到这个徒儿我才想起,他倒是需要到外面历练一段时间,如此我这个当师父的,也就不能待在山上了……” 如此峰回路转,别说李珣,便是洛南川都呆了。 只听林阁说道:“北海苦寒,又路途遥远,我不愿去,还是那个琅琊水镜之天较好些,这次我便去那里吧。不过对于一些细枝末节,你还是帮我做好了,**不了那个心。”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他已站起身来上楼去了,临去前道了一声:“珣儿,代我送你二师叔出去!” 李珣连忙应声。洛南川也站起身来,看着林阁上楼,微摇了摇头,脸上却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你师父很疼你!”在出门之后,洛南川如是说。 李珣回答得中规中矩:“这是弟子的福分!” 洛南川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和你师父很像,特别是在他小的时候……只希望,你不要重蹈了他的覆辙。” 李珣答道:“师叔的教诲,弟子必当铭记在心!” “如此最好!”说话间,洛南川又恢复了平日的面孔,脸上再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又看了李珣一眼,便转身远去了。 第三章 明玑 听林阁与洛南川讲了半天,李珣还没有弄明白究竟生了什么事。他也没有问林阁,而是转头找到了单智。 在各嫡系弟子中,以李珣的年龄最小,且才到峰上不过数月,和诸多师兄师姐没什么交情,平日里也只能和单智说话,所以一些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得来。 这次也不例外,听单智说了一通,李珣才明白所谓的“琅琊水镜之天”究竟是什么。 原来通玄界中,位于“琅琊水镜之天”的水镜宗,有一件异宝,叫作“彻天水镜”,听说是仙界之物,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每年在“天星轮转”的日子里,以特殊的法门催动,可得知下一年中,通玄界最具威胁性的灾难征兆。 这征兆往往含混不清,但总比没有要强得多,诸宗门也就以此为提示,及早将灾难化于无形。由此,才保住了通玄界千万年来的元气不灭。 而主持这一秘法的,便是“水镜宗”的水镜先生。 如此说法本来有些无稽,但经过千万年来无数次的印证,没有哪个宗门敢轻忽。如百年前“杀凤”之事,便是由“彻天水镜”中得来,且由诸宗联合执行,这才将乱局扼杀在萌芽阶段。 因此每到“天星轮转”之时,正邪各宗便会派代表前往水镜宗观礼,这一观礼的过程,便被称为水镜大会,是通玄界每年一度的盛事。也只有此时,才是“势不两立”的正邪双方唯一和平的时候。 李珣明白了其中因由,却也不必仓促准备。因为距“天星轮转”之日,尚有七八个月,那琅琊水镜之天,虽远在万里之外,但在山上停上几月再下山去,也是不迟。 其实,李珣不在乎那“彻天水镜”的观礼,也不热衷将要下山历练。在得知自己要下山的第一时间,他所想到的,却是关系到他小命的事! “灵犀诀!血散人!” 每当“血魇噬心”在体内肆虐之际,李珣便会想起那个粗豪狰狞的大脸,那双血红色的,透着扑鼻血腥气的眼神,以及已困扰他八年的生死之约。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毕竟小命的存活与否,只在别人一念之间。 在真正了解到仙道的艰难之后,李珣开始感到自豪,因为他用八年的时间,便完成了常人八十年也未必能够沾边的“壮举”,虽然并不光彩,但毕竟也是他用汗水生命换来的成就,现在,最困难的步骤都已完成了。 整部灵犀诀都已被他印在脑子里。 现在他只需找一个名目,回到家中,在后庭某座假山之下,把所有内容都默写出来,若按照八年前的协议,他便将获得自由。 美好的前景似乎正在向他招手,现在只需再跨出小小的一步…… 但,会是真的吗? 只有真正了解通玄界的,也才能真正了解血散人。 那个恶魔、凶手、杀胚、疯子……跟随着他的一长串称呼中,几乎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正面评价!对于这样一个人,他又怎能相信对方的许诺? 可最糟糕的是,他别无选择! 因此,李珣感觉到一种最深沉、最绝望的虚弱和无力。 无论一只蚂蚁多么聪明,在人的眼中它就是蚂蚁,只要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小虫子! 没有与之相抗衡的力量,就算有一切的心机、智慧,都不具意义。 “该怎么办呢?” 只用了两句话的工夫,便让林阁默许了“水镜之会”后让他回家探亲的计划。事情如此顺利,却让李珣无所适从。 他心里闷得慌,便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呆。 这里是观霞峰上的低洼处,有一个小水潭,周围均是常青植被,虽是早春时节,也还郁郁葱葱。 将脸浸在冰凉刺骨的潭水中,让心情冷静一下,却不想温度太低,竟差点把他的脑髓也冻成了冰块。 愤然抬起头,李珣一掌将小潭的水面打得支离破碎,掌劲直透水底,泥沙翻涌,清澈的潭水瞬间混浊起来。 一掌出,他心中的火气也泄了一些,便坐在潭边,看潭水逐步澄清的过程。这时他的脑子空空如也,却是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似是应和着心情一般,有两条死鱼漂到他脚边,看来倒也颇为鲜肥,想必是从来无人惊扰,这才会有这般“规模”,而他泄愤的一掌,正好将这些刚从冬眠中醒来不久的鱼儿,给送上了阎王殿。 李珣皱着眉头将它们提了起来,忽又想到在坐忘峰上的时光。 那时,他也常会抓几条鱼烤来吃,没什么佐料,吃起来没滋没味的。 那时候功力不济,点不了火,因此取火的难处,便是另有一番滋味了。 想着想着,他笑了起来,心情也不由好了许多。 他到周围的密林中寻了一些干柴,竖起木架,用刚学会的引火法门,在柴堆里一点,一声火光亮起,看来真是轻松写意。 他将鱼架在火上烤,没多久时间便熟得透了,淡淡的鱼腥味混杂着肉汁的香气,就算没有味道,也算是一种享受。 他边吃着,又将另一条鱼给放上架去,一条鱼很快就下肚,见火上的也烤得差不多了,正伸手要去拿,忽地……他心中一跳:“不好!” 身体的反应比意念还快,才想到这一点,他已经一个翻身,远离那火堆数丈远,又毫不停留地倒纵出去,想冲入林中。 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样一番景致——那团燃烧的篝火,在某种神秘力量下,一声,被压缩成指头大小的幽蓝火花,却又一声炸开,分散的火花让底下的木柴,变成了数十根火光熊熊的火棍,并且弹飞向李珣的位置,声势惊人! 照这种情况,李珣还来不及冲到林中,便会这些“火柴棒”打个正着,谁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危机时刻,他体内已有小成的“金丹真息锁构体”轰然动,以落户黄庭的金丹为中心,牵动了千万条细微气机,真息如浪潮般涌动起来。 心念一动,他手上自结诀,结的正是他最熟悉和擅长的“云纹”禁制,当真是心动诀成。 只听得一声响,他周身炸出了一团云气,水烟弥漫,乍分乍合,数十根“火柴棒”冲入云气之中,静了一静,又猛地弹飞出来,向四面八方迸射,只是上面火光不再,只剩一团焦黑。 “哧!” 像是将烧红的烙铁放入冰水之中,那水气蒸腾的声响,让人头皮麻。 李珣怪叫一声,围绕在他周身的云气顿时破裂,因为一道真息剑气也不知从哪儿飞来,直贯他前胸。 对消劲化力有奇效的“云纹”禁制,此时却是半点作用也没有,就像纸似的一捅便破! 仓促之间,才体现出李珣的机警反应。 他体内真息猛然静止,全身经脉空空落落,再不留半点真息。 李珣便像一节木头,重重地摔在地上,剑气擦着额头飞了过去,余波却也让他一阵头晕。 但这不是重点,当和剑气稍一接触的瞬间,他心中的感觉却相当奇妙。 这气息好生熟悉,倒似是……灵犀诀! “师父?” 但林阁绝不会干这种无聊的事,可这分明便是…… “明玑仙师!”他大叫出声,就地一个翻滚,来到林边,随时都可以逃进去,却死死地盯着水潭上空。便在叫声出口的刹那,一直隐住气息的那人,终于现身出来。 原本置于篝火架上熟透的鱼,在蓝火出现时,便被力量激至半空,直至此刻才落在地上。 而李珣,则在这个当口,目瞪口呆——小潭上空,正浮着一个青衣女修,修长的身子悬在半空中,冬日的山风吹过,裙袂也微微飘荡,让李珣可以看到裙下一双线条简洁轻盈的步云香履,素净的鞋面上没有沾上半丝尘埃。 好洁、细心、穿着朴素。 这是李珣从一双鞋上看出来的信息。 而他再往上抬头的时候,正对上一双比先前的剑气还要凌厉百倍的眼眸。 这是一位极美丽的女修,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外袍披在身上,随风晃动,颇有几分洒然从容的气度。而从冷风吹扯开的缝隙里,也显出其中剪裁精致却并不繁复的裙装,同样也是青色。 五官灵秀细致,无一丝瑕疵,一眼看去只觉得极美,但若细细看来,又觉得她脸部轮廓如刀削般分明,长眉如剑,看有一番凛然端庄,使人不敢轻侮。 看到她,李珣就像被一把利剑架上了脖子,说不出话来。 她整个人仿佛像出鞘的利剑般犀利,只被看了一眼,李珣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挖了出来,呈现在她的眼前。 他不是没有遇过比这位女修功力更精深的,但却从没有人会用这种眼神、这种方式来打量他,就像是面对生死大敌一般! 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偏在这时,这女修脸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微笑,仿佛让架在李珣脖子上的利剑向外侧轻挪一分:得我?” 果然是明玑!想来整个明心剑宗,修炼灵犀诀的,除了林阁、李珣师徒两人,便只有“闪灵剑”明玑了。 明玑是明心剑宗二代弟子中,公认天资最高的一位。 她修道数百年来,已在通玄界闯下了好大的名头,且性好远游,足迹遍及海内,交游广阔,人脉极广,隐隐然为明心剑宗锋芒最盛的一人。 如此人物,李珣又怎能不认得? 她的声音便如冰水般冷冽,穿透力极强。李珣必须做出几次深呼吸,才能确保自己说话的顺畅。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苦笑着行礼道:“弟子李珣,是……” “是大师兄的弟子吧!”明玑的反应快得很,便如同她的气质一般,犀利锋锐,直指核心要害。 李珣方应了一声是,便感觉着周身针刺般的危机感刹那间消去,身上也好受了许多。 真是对不住了!”明玑的笑容不再像刚刚那样虚无莫测,而是变得实在起来。 她在虚空踏出几步,像踏在实地上一般,来到了李珣身边。 也许是心理作用,或者是真有什么奇异法门,李珣只觉得她身上的锐气已经尽数收敛,他现在只闻到一丝淡淡的清香。 “刚刚可受伤了吗?”明玑问道。 现在的明玑便有些师长的样子了,颇为从容大气,声音柔和了许多,由此更能感到她音质的悦耳。 她伸出手来,想摸一下李珣的额头,却把李珣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弟子侥幸!” “侥幸?不是害羞吗!”明玑见他的模样,轻笑起来。 现在的她又是另外一种情致,笑容淡化了犀利的轮廓,绷紧的线条松弛下来,又是另一种气度,像是春秋两季的凉风,直吹到人心里去。 李珣红着脸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模样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近距离接触时,李珣再一次体认到明玑的美,他看到了明玑的手,感觉那仿佛是由寒玉雕成的一般,晶莹剔透,不类凡物。 因此,他才一退便后悔了,心想被这只手覆在额头上,不知会是怎样的感觉?这个念头才起,心中又是一跳,这位明玑师叔好利的眼睛,可莫要被她看出来了! 如此心下连续几次波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丢人,忙抬起头来,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样子出来,但一抬眼,便碰到了对方闪亮如晨星的眼睛。 不由自主地,他那才略好一些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 真他娘的咄咄怪事! 等李珣恢复往日状态的时候,明玑已将岸上的死鱼给掩埋了。 他这时才知道刚刚被教训的原因。 原来这个水潭周围深幽僻静,乃是养神静心的好去处,明玑最早现此地,在山上时往往会到此休憩片刻,对这里也有了感情。 这次她远游归来,便想着在此处小歇一会儿,哪想到才一打眼,便看见一个男子在岸边架火烤鱼,大煞风景,自然要出手惩治。 若非她念着可能是本宗同门,刚刚第一击,便能让李珣灰头土脸,哪还能再使出法诀来? 末了,明玑还补充了一句:“其实初见你时,还以为看到了一位故人!出手似乎也重了些。” “故人?”这绝不是李珣第一次听到这个辞了,清虚说过,青吟也说过,明玑此时又说,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第三次难道还是巧合? 他想起了那日,青吟用坐忘石探他三生的情形,心中迷惑之意更浓,竟脱口问道:“我究竟像谁?” 明玑料不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大,一时间怔了。 李珣反应过来,连忙告罪,脑中转了一圈,便将清虚、青吟讲过类似的话,以及坐忘石的事,都说了出来,然后显出一脸迷茫:“三位仙师都说我像某人,难道我是那个人的转世?” 明玑闻言失笑:“天下相似的人多了,便是修道人中,也偶有这种事情生。哪能想当然尔呢?而且,此人现在活得好好的,还是此界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难道,你想取而代之?” 李珣却不管她的调侃,紧张地问道:“是哪位?” 明玑的眼睛转了一圈,脸上笑容灿烂,却笑而不言。 她这般姿态,李珣就是心中再急,也只能陪笑而已。 李珣终究也是非常之人,他在确认了这张让人熟悉的脸,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之后,便很爽快地将其抛在脑后。 一切都回复到正轨,李珣终于可以正常地和明玑说话了。 他本就是挑眉通眼之辈,心窍玲珑不在任何人之下,此时恢复了精神,又见明玑并不怪他,便趁势施展浑身解数,务必使明玑对他留下好印象。 一方面他对明玑确有好感,另一方面,明玑也是山上除了林阁以外,唯一能指点他心法的人,不好好巴结她,又该巴结谁呢? 所谓的巴结,当然不是像世俗之徒那般,种种马屁一拥而上,惹人生厌。而是巧妙地拿出几个在修行中遇到的,颇有深度的疑难,向眼前这位大行家请教。 作为师长,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勤奋用功的弟子,虽然李珣并非明玑的弟子,但想来她好为人师的性子,应和世上之人没什么区别。 尤其是李珣提出的问题,往往都别出蹊径,自有一番灵动之气,细细想来,也别有滋味。 如此一问一答,没过多长时间,就变成了明玑对李珣的考较。 虽然问题不出李珣的知识范围,可毕竟是明玑以远在其之上的层次,居高临下地问,其思路之复杂,绝非寻常问题可比。 如果是旁人,说不定就真要被难住了。可李珣偏偏就是那种能解难题、爱解难题的人物,他独特的推演之法,经过了数月的精修磨练,已是今非昔比,明玑提出的问题,却还不在话下。 当然,说是不在话下,要耗费一定的时间却是免不了。不知不觉间,这处幽静的地方已经昏暗下来,两人竟在此聊了大半天,彼此出奇的投缘。 还是明玑先叫停,她抹去了地上画得千奇百怪的纹路,然后才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回去做晚课呢了这么久,似乎忘了一件事……” “啊?” “没有向你赔礼啊!” “这哪能啊!”李珣连忙跳了起来:“而且,刚刚师叔您也说了……” “我是说赔 明玑特意加重了一个倒让李珣为之一怔:“礼?” 明玑微微一笑:“以你的修为,也可以练那御剑飞行的法门了吧!” 李珣挠了挠头,略有些尴尬地答道:“勉强可以吧,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剑。” 这话说得便是半真半假,他现在没有一把趁心如意的剑是事实,但若说找不到,却是瞎话。 在林阁的收藏中,至少有五六把适合他这个层次驾御的宝剑,只不过林阁没提,他也不敢要。 倒不是讲林阁为人小气,而是这人一向惫懒惯了,纵然师徒关系还算和睦,但他也不会时时挂念徒弟缺少什么、有什么需要之类琐碎的事情。 李珣则是一贯的谨慎小心,不想因为一些事情,搅乱已走上正轨的师徒关系,如此两下凑在一块儿,这索剑修炼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明玑一提此事,李珣心中不由大喜。听她话意,莫不是要送把剑过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 明玑站在潭边,也不见她如何作势,潭中央蓦地水波震荡,浪花翻涌,已从冬眠中醒来的鱼儿纷纷四散逃开。看那样子,倒似是在水潭中又开了一个喷泉似的。 李珣眼尖,一眼便看出在水流震动的中央地带,正有一把连鞘长剑缓缓浮起,宝光隐隐,绝非凡物! 明玑手上一招,那剑便一声飞掠过来,落在她掌心。 也在这时,李珣看到了剑鞘上那繁复深奥的纹路。 这把剑造型古朴,没有什么装饰,连鞘通体呈青灰色,并不十分显眼,但上面的纹路转折,在李珣这个行家眼中看来,却自有一番需仔细钻研的妙处。 明玑拿着这把剑,脸上的表情也颇为微妙:“此剑名唤‘青玉’,铸此剑时,铸剑师以罕见灵玉祭此剑魂,却一时失手,玉化为烟气铺满剑身,由于剑魂不成,这剑也就无法进入名剑之林。” 说着,她拔剑出鞘,锋刃仅露半尺,出鞘无声,寒气森然。 这剑上的光泽也是青蒙蒙的,乍一看去,倒似一块上等玉石,倒不负其“青玉”之名。 只听明玑道:“虽然不是世上有数的名剑,但此剑剑胚材质上乘,又有灵玉精气灌注,倒也不失为一把利器,此时你来用,却是最恰当不过!” 李珣喜动颜色,他才不管这剑是不是次品,只要能用便成。何况不入名剑之列便不是好剑吗?偌大的通玄界,才有几把名剑? 明玑看他模样,又是微微一笑:“这剑本是我自用,只是百年前四九天劫之后,我自觉修为精进,此剑已不再适合我,便另选一把剑器,投旧剑于此潭中,以兹纪念。现在当给了你,你却要好自为之了!” 李珣忙正过颜色,恭恭敬敬地接过此剑。可还没等他拔剑欣赏,也不知明玑使了个什么手法,只见青芒一闪,“青玉”又被她拔出鞘来,当空一挥。 李珣心中一动,他在剑光掩映间,似乎又看到了些符箓禁纹之类,却见明玑拿她玉一般的手掌在上面一抹,青芒便猛地黯淡下来,李珣还可见到,光芒中的纹路也都消失不见。 一声响,利剑回鞘。明玑冲他一笑:“我以前在剑上用‘附灵’之术做了一些符纹,以引剑身灵气。 “本来可以一并给你,不过如果由你一笔一划地刻上去,和那般不劳而获,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便多此一举,你可莫怪我啊!” “师叔爱护之心,弟子自然明白!”李珣确实没有想得太多,事实上,他对自己禁纹之术的信心,近日是越充足了,只要日后功力到了,什么符纹他画不出来? 过早使用无法控制的力量,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得稳妥。 他笑了一笑,握上剑柄,缓缓拔剑出鞘,青光较之刚刚已是很弱了,但仍映得他一脸青碧,连眼珠都变成了青色。 剑气从手心直穿肺腑,汩汩然流动不息,只此刹那,他便生出与此剑亲密无间的奇妙感应,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好剑!” 看着少年兴奋的模样,明玑不知怎地,心中竟也愉悦了起来,便是刚刚赠剑时的失落,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或许,真的是有缘吧! 第四章 飞天 像鸟儿一样,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大概是所有人心中最原始,也最渴求的愿望之一。 李珣也不例外。 早在初上连霞山之时,他便对天空中飞遁的剑光有着极大兴趣。 甚至在他亲眼见到一同上山的单智,驾着歪歪斜斜的剑光从天而降时,心中的嫉妒便不可遏抑地喷涌出来,断绝了他和单智成为真心朋友的最后一线可能。 七八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再次登上连霞山,成为宗门的嫡系弟子,身分产生了变化,但有些愿望却是不会变的。 在单智已经能御剑千里,朝夕至的时候,他才刚刚拥有了一把剑器。 但是,他不急。 坐临止观峰上的万丈悬崖,他缓缓地抽出剑来,青蒙蒙的光辉在黯淡的天色下远远散。 李珣学明玑的样子,用手掌在剑脊上轻轻抹过,眯起了眼睛,感受着剑上的寒意。 他先调匀气息,将手掌贴在剑脊之上,手指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剑身,出一连串“嗡嗡”的声响,剑上的青光也开始波动,随着李珣用力的轻重,光芒显得明灭不定。 明心剑宗炼剑之常规,一般有两种方式。 李珣用的不是普遍的养剑方式,而是另外一种,也就是明玑所说的“附灵”之术。是以“篆刻”之法,以真息在剑身刻画符纹,使真息在剑上的流向,符合剑主的习性。 这种方法,对增进修为没什么帮助,但胜在简便易行,只要符纹画下,便能即刻使用。 李珣用他的专长便在符箓禁纹之上,弃长用短,那是愚人才做的事。 不过他也不敢轻率刻纹,只因为“附灵”之术,其关键在于能否激出剑的最佳性能,此时他对剑的特性尚是一知半解,若就此篆刻纹路,只会事倍功半,这是万万做不得的! 他以手指敲击剑脊,便是用一种测剑的法门,观察剑上灵气的流动轨迹。“青玉”本应是一把不俗神兵,却因工序的问题而落了下乘,委实可惜。 李珣用测剑法门,来回测了多遍。果然隐隐间,这剑本身的凌厉锐气,和剑上缭绕的灵气之间,有一个模糊的断层存在。 剑气灵气两者互不统属,一剑挥出,神意不凝,威力便先打了个折扣,挥不出七成的力量来。 以李珣的能力,自然不可能解决这个难题。幸好他也不需要解决,现在他的目的,是修炼那御剑飞行之术。 经过三个多时辰的感应,他终于将“青玉”上的灵气波动了然于心,而天色也已全黑。 他手掌抬起,旋又落下,在剑脊上猛拍一记,剑身出“嗡嗡”的低鸣,久久不散。趁着剑身颤动的时机,他将手指贴在剑刃之上,锋锐的剑气割破了他的食指,鲜血滴下。 他微一曲指,让血滴在指尖打转,蓦地,“青玉”的剑芒在一次波动中,微黯了一下,李珣出血的手指于此时紧贴着剑脊正中,从剑锷上端滑出,直抵剑尖,血红色的纹路一气贯通,笔直无曲折,便仿佛是刻在剑身上一般。 “青玉”出了一声低啸,青蒙蒙的光华刹那间黯淡下去,而剑脊上的血痕也越鲜艳夺目,小指粗细的血痕正迅地变细,直至成为丝粗细的纹路,才停了下来。 李珣露出了满意之色,脸上却有些苍白。 刚刚他用了“引煞”之术,藉灵气稍微低落的瞬间,以血为引开出了一条“回龙槽”,将剑身浮游的灵气,尽数收束其中。 表面上看去灵气全失,威力大减,可实际上,没有了灵气的掣肘,宝剑本身的杀伐之气便尽数放出,再也没有那种身意两分的状况,用来更是得心应手。 但“回龙槽”里的灵气若弃而不用,将是极大的浪费,李珣想释放其中的灵气,作为激剑气的动力。 只要将灵气化为千丝万缕,渗入宝剑的材质中,再控制这些灵气,在剑体内部形成符箓禁纹,就可从内部激剑气。 但这个功夫却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够完成的,因此他只能暂时放下。 如此,炼剑的工作便算告一段落,被加了“回龙槽玉”,已有些名不符实。青蒙蒙的光华已不见,只有一圈贴着剑身的隐隐光晕,显出此剑的不凡。 李珣心中默颂法诀,真息流转透体而出,打在剑上,又是一声低鸣,他松开了手,“青玉”在低沉的震鸣声中,浮在了半空。 所谓御剑之术,其实便是以剑器为媒,通天地之元气,借之浮游往来,出入青冥。 凭借着宗门的法诀,李珣控制着“青玉”,让它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度极慢,但飞得很稳。 李珣可以感觉到,天地元气通过“青玉”,与体内真息生了颇为微妙的感应,真息每一次波动,都会通过剑身,再作用于天地元气。 他控着剑使其逐步加,让自己适应在这种情形下,对天地元气的影响。 渐渐的,高飞行的“青玉”已在李珣身外结成一个黯淡的光圈,剑气破开了他的掌控,四面散溢,在岩石上留下了不少划痕。 李珣由此明白,若过了这个度,他便无法顺利掌控飞行,以后倒是要小心了。 剑随心动,“青玉”在空中猛地一跌,斜插下地来。 李珣轻轻一跃,已踏在剑身上,身体轻晃一下随即站稳,青玉剑尖一摆,浮在了空中。 “好!” 李珣吐了口气,一边体验着凭虚而立的新异感觉,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真息,使其与脚下宝剑气息往来有如一体,直至圆融无碍之时,方再一次提升高度。 脚下的止观峰渐渐地变小了,从他这个高度,整个峰顶一览无遗,点点灯火成了黑暗中最美的点缀,在他眼中闪闪亮。 高空的风呼啸着吹过,只拂动了他的衣袂,却无法对他的平衡造成什么妨碍,他的胆子也越大了起来。 先是缓缓地驾剑绕圈,接着便加快了度,到后来便开始上下起伏,侧旋飞掠,急停急起,足足玩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尽兴飞下。 如果不是怕夜间有什么不妥,他恐怕早御剑飞掠连霞七十二峰了! 仅仅如此,便足以使他在梦中也能笑醒过来。 明天,就是明天,一定要好好地玩一下! 可在他还没有想好明天的计划之前,林阁已在门前等着他下来。 看着林阁似笑非笑的脸色,李珣这才知道,自己在天上的放肆行径,下面的林阁都已经收入眼中。幸好,林阁还是一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招了招手,让他进屋。 说起来,极少见到林阁的主动邀请,李珣一时也有些受宠若惊,忙收剑跟着去了。 只是这次,似乎又有不同。 林阁进了屋,脚步不停,竟往楼上走去。李珣有些迟疑,这几个月来,他还未到楼上去过,他隐约知道,这楼上是林阁的私密空间,向不喜他人涉足,今日却是怎么了? 心中这么想,但也只是停了一下,便继续跟上。 到了楼上,他看着林阁直入内室,却不敢再进,只是恭谨等在外厅。 林阁只一会儿便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玉盒。 将盒子扔在桌上,他坐了下来,突地问了一句:“老四回来了?” 李珣知他说的“老四”是指明玑,忙应了一声,心中却暗笑这称呼与佳人是何等的不相配。 林阁仍是有气无力地话:“把剑拿来!” 李珣忙把剑双手奉上,此时他已明白,林阁必是从这把剑上知晓了明玑的消息。 林阁将剑出鞘半尺,略一打量,却是一奇。 “回龙槽?好绝的心思!” 他抬起头来,看向李珣道:“你做的?” 李珣忙点头称是。林阁又赞了一声:“敢舍方可得,做得好!” 这么明显的称赞,李珣还是第一次听到,自然心中暗喜,只是脸上当然不敢太过放肆。 林阁将长剑整个地抽出来,手指一弹,剑身出了一声清亮的震音。他脸上略有些追忆之色:“当四妹拿到此剑,初时也想到了‘回龙槽’的手法,你师祖赞的也是这一句……” 李珣略有尴尬,原来挨这一声赞,却是有典故的。 “不过,最终四妹还是没用这一方法,因为你师祖觉得她那时性子刚烈,一言不和便拔剑相向是常有的事龙槽’抑制宝剑灵性,并激煞气,于她的修行有碍……但你却没有这个问题。” 林阁的手指贴着剑脊处的血纹,缓缓上移:“你的性子和我很像,小小年纪,做事便谋定而后动,能忍常人之所不能。所以,你才能在坐忘峰七年,还留下命来…… “当然,明玑现在也磨练得差不多了…现在心思渊深,机心敏锐,倒是远你我,难得的是她却能立志精修,不为外物萦心,这一点我自愧不如。今后你要学她,才是正途。” 李珣唯唯诺诺,应了下来。 不过,林阁的那两句评句定而后动,忍常人之所不能”的话,却还是让他心跳略微加,几乎认为是林阁已经看出了什么。 林阁却一点异样也没有,眼中迷离之色更浓:“我年少之时,也总把一些事憋在心里,不但不说出来,而且不让人看透。 说得好听些是有担当,说得难听些便是不自量。“ 看着李珣脸上显出的尴尬,林阁微笑起来:“现在你还小,当然不知道这种作法的害处。初时你只觉得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也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久而久之开始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却是等闲事了…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楼外一阵风吹来,卷动门窗纱帘,阴影晃动,在刹那间挡住了林阁的半边脸庞。 不知为什么,李珣只觉得林阁那边有一个扭曲的黑影,在灯火闪灭间,大吼一声,直撞入他心中来。 他忍不住退了半步,背上冷汗刷地流下。 风过,夜明珠的光亮温润如昔,只是眼前的林阁却让他再也无法解读。 恍恍惚惚中,只听得林阁温声道:道我的往事吗?” 李珣**嘴角,想说不知道,但又没那个胆子,只好点了点头。 林阁又问:“你觉得,我当年行事,可称得上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李珣心中叫苦,这种事情,他当徒弟的怎么置喙?平日里当故事听都已经很尴尬了,现在又要在当事人面前评论,若在处世严谨的长辈面前,这可是个大不敬的罪名呢! 可是,林阁的话他又不能不回答,脑子里转了几圈,他只能道:“弟子在感情一事上嫩得很!” 他也知道,这种避重就轻的法子,是蒙混不过的,便很快又道:“弟子只是听师兄们说,感情一事最是微妙,平日里不管多么精明的人,若陷在此中,便会如傻子一般,平日里的心计,十成中未必能有一成……” 子一般!果真是如傻子一般!” 林阁闻言大笑,李珣心中连迭地叫苦,只觉得这笑声委实诡异得很,他根本探不出其中感情的倾向,又怎能对症下药,应付过去? 林阁笑了很久,直笑到眼泪也掉出来,这才指着李珣道:“你说,谁是傻子?” “我是傻子!就因为我是傻子才会过来听你说话!”李珣心中暗骂。 当然,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他只好强笑道:“弟子不知!” 林阁笑容渐渐敛去,最终摇了摇头,又恢复了平日里颓废无力的模样,他道:“罢了罢了,让你说的确是在为难你!算了,我们不说这个,我今日与你说这些话,只想要你明白今后为人处世的方向。记着,学老四,莫学我!” 李珣还能说什么,只是含糊应承罢了。 林阁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他将“青玉”归鞘,交还给李珣,继而拿起了桌上的玉盒打开。 出乎李珣的意料,里面竟是一把男子式的簪,通体青白,似是玉石材质,也没什么特殊的光泽,只是若仔细察看,上面却有一丝血线,连贯头尾,倒和“青玉”上的“回龙槽”差不多。 “你四师叔都送了剑,我这师父若不表示一下,便是说不过去。”林阁脸上略有自嘲之色,将簪子取了出来,递给李珣:“倒也巧,这样东西对你现在颇有用处。你看看这簪子,可合你意吗?” 李珣忙双手接过,近距离一瞧,果然那上面的血丝,正是“回龙槽”。上面血色晶莹剔透,也不知封着怎样的灵气。 林阁在一边指点道:“这玉簪也是由‘回龙槽’封住了灵气,只不过其中符纹刻画十分精妙,比你那简简单单的一画,却是要厉害得多了。这簪子妙用是有的,只是要自己去领会,你可明白?” 李珣知道,林阁这也是如明玑一般,要他自行领悟其中奥妙,当然不会有意见,欢喜地躬了个身:“多谢师尊!” 林阁挥了挥手:“我累了,你拿着这个盒子下去吧。一个月后,我们便要下山,赶紧多做准备。” 刚刚还谈兴高昂,现在却又是番模样,反差之大,李珣实在有些难以承受,但林阁所安排的,却是李珣期盼已久的事,他赶忙再谢了一声,拿起盒子,便要下楼。 却听得林阁在身后道了声:“簪名‘凤翎针’自为之吧!” 这语气却是前后矛盾,李珣心中奇怪,往后看了一眼,却见林阁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上的玉盒,那眼神令他心中一跳。 随即,楼上珠光隐去,一片昏暗。 李珣心中狂跳两下,赶紧下楼去。 黑暗中,他似是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喘息,搅动黑雾般的空气,在楼上低回旋转。 “谁是傻子?” 林阁那一句问话,不知怎地,刻在了李珣心底。 数月来,李珣除了每日的功课勤练不辍外,便是在山上山下御剑往来,在诸峰谷间穿梭。 这种兴奋模样,是每个初学御剑飞行的弟子都必经的一段,山上的人倒也不在意,最多只是感叹这小子自坐忘峰上下来后便转了运。 不但入了嫡系,而且多蒙师长青睐,连四师叔成名的宝剑也都送了他。 这种运气,旁人还不怎地在意,单智可就嫉妒得很了。虽然他把持得也还不错,但每次说起这事,那酸酸的语气却听得李珣心烦。 不过,在李珣一句话后,单智便再也不说什么了。 “当年单智师兄可是只花了三个月,便能御剑了哪!” 李珣“毫不掩饰妒”,让单智心中大悦,想想也是,自己早了这小子七年,现在御剑飞行,转瞬千百里,岂不比这还在爬云的小家伙高了不知多少? 回过这个味来,单智便也不再多言,这些时日他正在准备闭关,也不知是否因为李珣进步神,给了他太大的压力。 无论如何,李珣总算得到了清静。 其实他能御剑,兴奋之情是有的,但哪需数日的泄?他只不过是藉此名目,想找一个僻静地方,修炼他那见不得人的“幽明气”罢了。 止观峰上,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中,峰上高人无数,各个修为深不可测,万一被现了,他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他连记载《幽冥录》的玉版,都不敢放在身上,而是和那“碧阴丹”一起埋在了某处,这几个月对“幽明气”的修炼,更是草草而就,时断时续。 而自从能御剑之后,情况就大不相同。 连霞山连绵千里,有多少隐秘之处,怕是众人见识过的加起来,也不过其十分之一,要在这样的范围中找一处僻静所在,实在是太过容易。 李珣对《幽冥录》的兴趣,实不在“灵犀诀”之下,且这邪道法门,入门最,这几日被他找到了机会,勤加修行,又有“灵犀诀”打下的坚实底子,进度也是极大。 “寄魂转生”之术,竟被他修到了大成之境。 转瞬之间,他体内真息的性质,便能够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犀诀”凝成的真息,化为滚滚的“幽明阴火”——这即是“幽明气”的进阶。 从此,他在《幽冥录》的修行上,也迈入了正轨。 当然,他并非满脑子都是修炼苦行的武痴,他也准备再过一些时候,就去和明玑再联络一下感情的,就算得不到什么好处,近距离接触佳人,也是一种享受。 只可惜明玑行踪之飘忽,就算是在宗门之内也是如此,几次拜访都扑了个空。 据说,她是到坐忘峰上去了。 站在万丈高空之中,运劲抵住激荡的罡风,李珣盘膝坐在剑上,真息与宝剑的联系,依然稳固如昔。 他在考虑一件事——距当时下坐忘峰也有**个月了,他是不是应该再上峰去,念念旧情? 此时,他已能御剑直上直下,度狂增何止百倍?即便不能一日夜往返,花上几日几夜的工夫,也能飞上峰顶。 中途不正是练习御剑飞行的最佳时机吗?还能顺便遂了他未完成的“壮举”,岂不甚好? 还有,那位想想都觉得心虚不已,却又总是让人忘不得的青吟仙师——自己不是说有空就到峰上去拜望她的吗?理由也是充足得很哪! 为自己想了好几个理由后,他的心情不由一畅。 当下决定,今日便去找林阁,请他应允自己上峰一事。 第五章 辟邪 果然林阁并不为难他,只是说了一声注意安全,便去看他那些古玩了。 李珣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小楼中出来也不多耽搁,踏上“青玉”,冲天飞起,直往坐忘峰而去。 他在坐忘峰七年,对中段直至峰底二十七万余里的地方,虽不敢说一草一木均记得清清楚楚,但每一个地形大致的地理特征,却还都是放在心里的。 此时居高临下,只见峰上景物都连成了一线,自他眼中一掠而过,但秋意萧瑟,天高气凉的季节特性却是不会变的,看着这情形,他心中一动。 早在他爬峰之时,他便对这坐忘峰的异处留了心。 平常的高峰不过数千丈,峰顶便有积雪坚冰,经年不化,此乃高空中罡风凛冽,水气冷凝,经千百年积累而成,这情形无论在人间界,或是在通玄界,都是一般无二。 只有在坐忘峰上,情况迥然不同。 据李珣记忆,自他爬过一段数万丈高,一片死寂的雪峰之后,上面的景致便与山下地面处毫无二致,也有春夏秋冬,也有飞禽走兽,时令更替,衍化有序。 那不像登上了高峰,倒似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此时御剑而来,李珣的修为见识与七年前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几乎要了他小命的雪峰,只是转瞬之间便越了过去,甚至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还是此时想到了峰上的异处,才回想过来。 “难不成这坐忘峰,真不属于这一界?”心中隐约有了个概念,他也不强求理解,只是将这个疑问放在心里,以后再说。 渐渐收敛心神,他开始专注于御剑。 李珣现在用的“踏剑式”,便是站在剑身上,以此为凭借,掌握身体平衡,算是最下乘的姿势。 李珣这人向来不好高骛远,短时间内,他对“踏剑式”已经很满足了,十年之内,绝不会去想更上一层的御气之术,其实,就算是简单的“踏剑式”,也有很多学问在里面。 李珣有个好习惯,对一项法门之中各类不起眼的细节,他都十分上心,务求踏实掌握,这是他坐忘峰七年间培养出来的好习惯,而他并没有想改变的意思。 从晨间出,一直飞了两个多时辰,李珣的精神还算健旺,不过真息消耗颇大。最重要的是“血魇噬心”快要开始了,他赶紧控剑下移,在峰上找了一个地方落脚。 搭眼一扫,这地方倒似曾相识,李珣心中一动,向上移了数百步,在一个岩石凹陷处,用剑挖了盈尺,果然见到一层石板。 这一迭石板,有数十片之多,最上面一块记着“登峰半载所记”的字样,上面字迹是用匕刻出,还青涩得很,正是当年李珣登峰半载之后,所做的第一个纪念。 将这些石板一块块地翻看,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但在之前七年所经历的,却是凡人一辈子想不到、碰不着的事情。 这不该是他这样的王侯世子所应承受的,但他毕竟撑了下来,并且在那段时间里,学会了在恶劣环境下生存的方法和能力。 就一般人而言,从他光荣下峰之时,未来路途已是一片光明。 可李珣不成。 为了那一刻的光荣,李珣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或者更正确地说,那仅次于三代祖师的光荣,是李珣在承受了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苦痛之后,老天爷赏赐给他的一点点安慰品。 “血魇噬心”就是缠在他脖子上的钢丝,只要轻轻一绞,或者是他有任何过激的行为,这锋利的钢丝便会割下他的脑袋! 当然,他也从没忘记,鬼先生那百年的化阴池之约。 遥远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分列在他眼前时,李珣明智地选择了现实。 此时生的每一件事,都会对他的未来有不可测度的影响,李珣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想之后会生的事,暂时,他的眼光只盯着今后仅仅五百余天的日子。 将石板再次埋藏起来,李珣就地盘坐,心神很快恢复了平静。 数月前,每次的“血魇噬心”,都是对刚练成的“金丹真息锁构体”的磨练和威胁。 不过在某次的思虑中,他猛然找到了应付它的方法。 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熟悉了“血魇”在体内活动的路线和规律,并以自身的条件所学,设计了一套特殊的“饲鹰心法”。 就像是喂一只贪得无厌的老鹰,他不再任由“老鹰”在体内自由“捕食”,而是将种种大补之物主动地送上,先喂饱了它,自然也就脱出去延续八年之久的痛苦。 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重重。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几乎是把自己当成了试验场,逐丝逐毫地摸索“血魇”如何抽取他精血的过程,然后针对每一个细节,都做了最细致的准备。 这准备并没有什么皮肉之苦,但那细致到每一毛孔的精细程度,却差点儿让李珣了疯,他以一种自虐式的快感,支撑着自己做完最后一步。 在过程中的痛苦和完成后的虚脱里,他感到一种新奇的,难以解释的美妙感觉;类似于满足,但又有着细微的差异,这种奇妙的感觉,已深深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而“血魇噬心”的痛苦,在心法完成的那一刻,也终于成了历史。 感受着“血魇”张开大口,吞噬着送上的精血,最终归于平静,李珣脸上一片沉郁。 痛苦离他远去,体内真息流转,也不再受其影响,但他实在高兴不起来,这只是由被动的搜刮,变成了主动的逢迎,性质没有变化,甚至更令人心中郁结。 但是这似乎也有好处,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他对血散人的恨意,便要深重一分,这让他永远也忘不了,那魔头对他所做的一切! 他誓要用千百倍的痛苦反加其身,将这数年的耻辱都一齐讨回来! 只要他还有命在…… 长吁一口气,李珣振衣而起,踏上“青玉”,再次冲天而去。 转眼间,三日的时光就过去了。 李珣也不知飞了多高,只是每次降落休息的时候,都根据从前的记忆,大约估计了一下时间,然后再向上飞。 现在,他驾剑停在了一处悬崖外侧,看着上面突出的一截平台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初他不就是在这里,被那金翅大鹏拍下了悬崖,却因祸得福,得到了《幽冥录》吗? 再向上不远,便是他七年之行的终点了。也在那里,他见到了青吟,那一个让人猜不透,却忘不了的女修。 三天时间,三十六个时辰,他跨越了以往七年的路程。 也许那天晚上,被清虚送下山来的时候,时间的对比更加强烈,可在此时,由自己完成的一切所得到的冲击却更直接。 他在平台上空悬了好半晌才向上飞,很轻易地就循着缭绕不散的雾气,找到了那个大温泉。 其实,在找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很期待的。当然,他暂时还想不到太过“成熟”的地方去,只是希望到里面,能再来一段“巧遇”。 只可惜,他围着这小湖般的温泉转了三圈,还没有听到那一声冷淡又动听的嗓音。 叹了一口气,他贴着水面,在温温的水气中滑行,不知怎么回事,他心中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本来计划中,他还想再向上走,直飞到峰顶,可现在,却又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到底是怎么了?” 他一脚踏上岸边,随便找了处干爽的地方坐下,看着湖面上飘来荡去的水雾,脑子里纷乱无比,全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中蓦地一动,稍后,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奇特的声音,那似是一丝丝细碎的铃音,又好像是环佩交击…… 他猛地跳了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是青吟仙师? 他再不迟疑,估量着声音的大致方向,向那处狂奔而去。 这一奔就是十多里,那声音极好听却也极古怪,方向明明是没错的,但不管他跑了多长的路,这响声却总还是那么点大,缭绕耳边,细若耳语,有些模糊,却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李珣再没有耐心跑下去,他放出“青玉”冲天飞起,居高临下,打量这一片地方。 此处是一片颇茂密的丛林,只是此刻秋色盈目,遍地金黄,枝叶却是掉得差不多了,影影绰绰,倒也勉强能看清中间的情形。 李珣心中奇怪,在他飞起之后,那声音马上就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正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心有所感,仰头一看,一抹剑光自天上飞泻而下,来得好快! 那剑光中的人影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人,不过,那人的眼神实在犀利,相隔数百丈,仍然现了这边的李珣,剑光一个毫无滞碍的回旋,向这边靠近。 “李珣?” “四师叔?” 这便是纯粹的巧遇了。李珣是真没想到,在山上寻了几次的明玑,会和他在这里碰面。 心中在想,面上却是行礼如仪:“好巧,四师叔,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明玑仍是那一身打扮,在虚空中衣袂飞扬,不类凡俗,可洞穿人肺腑的眼神在他身上一照,又收敛下去:“确实是巧,是在练御剑之术吗?” 李珣挠了挠头,笑道:“正是,还要多谢师叔赐剑……” 明玑往他脚下看了一眼,脸上有些讶意,但更多的还是满意:“竟是‘回龙槽’……想法不错!” 李珣自然笑嘻嘻地谢了,随后随口一问:“师叔几日来不在山上,原来是到这儿来了,难道是来看青吟仙师的?” 明玑闻言一怔,又仔细地打量他几眼,眼中神色颇为古怪,看得李珣后背凉,忍不住咳了一声:“师叔……” 明玑闻声露出一丝笑容:“我记得你能拜入宗门,有青吟师叔引介之功吧?” 李珣忙正色道:“正是,弟子从不敢忘。此次到峰上来,也想向仙师道谢……”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看到明玑秀气的眉峰微蹙,只这么一个表情变化,便让她轮廓分明的线条变得分外犀利起来:“给你个建议,听不听?” 李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惊,哪能说不好,唯唯诺诺之时,只听到她说道:“其实,你的样子和……” “明玑,背后说长道短,可不是你的风格!” 这声音来得突兀,平平淡淡中,却自有一股令人为之气短的从容恬淡。一听这声音,李珣便反射性地叫了起来——“青吟仙师!” 回头一看,那凭虚而立的佳人,不是青吟又是何人? 今天的青吟,穿着与明玑倒是有点儿像,也是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外袍随风摇摆,满头青丝却简单地束在一起,柔顺地贴在肩背上,并不动弹。 看她立在虚空中,便像是一个安静沉默的幽灵,诡谲而又惊艳。 明玑并不因为青吟的一句话而有什么尴尬,她微一欠身,轻笑道:“抱歉了,青吟师叔。” 青吟并不在意她是什么态度,而是将目光投注到李珣身上。 她的眼神和明玑又有不同,明玑的眼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所过之处,什么阻碍都好像能切开似的。而青吟则没有这么犀利,不过当她淡淡一眼瞥来,却能让人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间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李珣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原本在心中想好的一套说辞,此刻都不见踪影,只能期期艾艾地行礼,然后便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边,明玑似乎叹了一声。 青吟唇角显出了一丝笑意,这笑容李珣非常的熟悉,偶而在静谧的时候,他会想起这笑容,似怜惜,又似嘲讽在怜惜什么?嘲讽什么?李珣得不到答案,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对这笑容的沉迷。 还是青吟的话音把他从失态中拖了出来:“不过三五个月的功夫,你的修为长进了不少……难得还脚踏实地,果然是修习灵犀诀的上佳人选!” “仙师过誉了!”李珣连忙行礼要多谢仙师指点!” 青吟对这种话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她又瞥了李珣一眼,便转而对明玑道:“你将‘青玉’送给他了?” 明玑浅浅一笑:“三代弟子中,只他一人修‘灵犀诀’,不送他送谁?” “倒是大方得很。”青吟淡淡地应了一声,又转向李珣道:“你头顶是‘凤翎针阁能将它送你,显然也是颇为看重,如此看来,倒是我小气了……” 不等李珣说一声“惶恐”,她手上已拿出块玉来,向着李珣弹了过去。 李珣只好一把接下,便听到青吟说:“这玉放在心口,祛邪辟魔倒有奇效,也能有一点儿防身的作用,便送给你吧!” 李珣看手中这块玉,只见其通体凝碧,又晶莹剔透,上面以简洁的刀法,缕刻出一个辟邪神兽,头角峥嵘,极得神韵,细细看去,这些纹路又似是十分深奥,显然不是凡物。 更要命是,上面芳香阵阵,握在手心,竟还有余温。 李珣只觉得全身都颤栗了起来,心想:“难道是青吟仙师贴身佩带的吗?” 一边明玑微微一怔:辟邪吟师叔今日可真是大方了!” 她随即又对李珣道:辟邪’是通玄界最有名的护体宝物之一,佩在身上有百邪不侵之效,可辟一切毒物邪祟,且对修炼时对清心宁神有奇效。佩上了它,以后想走火入魔也不太容易了!” 看这个架式,李珣是还不回去了,更何况,他恨不能把这块玉生吞下肚,又怎么肯还回去? 知道眼前两位女修都是不可欺的,他也就不再矫情,而是颇郑重地一拜礼,收了下来。 “玉辟邪”上本就串着一条丝带,李珣就把它挂在脖子上,紧贴胸口。 然而这一贴,便贴出了异处来。 心窍里,那纠缠成一团的阴火、血魇齐齐一震,不知怎地,就萎缩了好大一块儿,而这“玉辟邪也分出一股清气,绕着心窍流动,仿佛是一颗冰凉的珠子在里面滚动,好不舒服。 李珣忍不住了打一个寒颤,只觉得全身的毛孔尽数打开,丝丝凉意从其中吞吐进出,倒似是千百只小手一块做按摩似的,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来。 幸好,这种感觉只是一刹那,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两位仙师面前出丑。 恢复了正常状态的“玉辟邪”只留一丝凉意停在心窍处,绕行不悖,阴火、血魇也回复了正常状况,但似乎又有些变化…… 现在没有时间仔细察看,李珣只是略一内视,便退了出来,知道这宝贝的厉害,自然是喜不自胜,忙再向青吟行礼道谢。 青吟受了他这一礼,只道一声:“罢了。” 在李珣的感觉中,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因为送了一件宝物而有任何变化。 真是古怪! 这时青吟又对明玑道:“你不是要下峰吗?怎么,还要留下?” 这话可不算客气,但明玑却一点也不生气,她拂开被风吹到眼前的秀,眼眸中光芒却越地犀利,在李珣和青吟身上转了一圈儿,又笑了起来:“是啊,我该下去了……李珣,你还有什么计划?” 珣还能有什么计划?这次登峰目的几乎全部达到了,而且收获还远远出他的预期,在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中,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然而,他不说,青吟却帮他说:“你跟我来吧。” 李珣听得呆,明玑却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微垂下头,谁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如何,但很快她就抬起头来,笑道:“如此,那我就先下峰了,代我问锺师叔好!” 再向李珣一点头,她体外剑气交迸,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似乎我的外貌,给她们很大困扰的样子……” 李珣不是傻瓜,相反,他的心机不在任何人之下,从七年前清虚那一声“倒似一位故人”,一直到明玑两次的欲言又止,这其中问题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刚刚明玑大概就是想说那个人究竟是谁吧,只是被青吟给制止了,也就是说,那人与青吟的关系似乎更近一些。 那他会是谁呢? 他这边在想着,青吟却命他收了“青玉”,自己则施展出“驾云”之术,让李珣站了上来。 李珣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可是在青吟淡漠的眼神之下,又没胆子去问,只好乖乖地站在云上,垂手恭立。 清虚曾说过,“驾云”之术,比御剑飞行要慢,那也只是在同等条件下才有的差别。 当日,清虚的“驾云”之术,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飞到山下;现在,青吟的“驾云”之术,则展现出毫不逊色的度。 飞云向上攀升,刹那间将原来所在的地方,抛得不见了踪影,李珣御剑飞行的度,与之相比,无异于飞鸟与蜗牛的差距。 青吟坐了下来,看起来闲适自然,再看李珣,却是柱子一般僵硬得很。最后还是青吟让他坐下,他才紧张地坐在飞云的一角,和青吟保持着一个“恭谨”的距离。 由于角度的关系,青吟只留给他一张侧脸,即便如此,李珣也已经很满足了,在这一段沉默的路途中,偷眼打量身边的佳人,便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尤其,在他胸口,还有一块沾染佳人体香的玉石。 李珣突然明白,单智在面对祈碧师姐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了。 “难道,我……” 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思考这种问题,可真的难为他了。在这种突然迸的新问题上,以往所学的一切都没了作用。 他更小的时候,在宫中似乎也接触了一些,但在那地方,种种扭曲的、变态的、残暴的情形,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能相比。 烦啊…… 只有在这时,才能看出李珣的少年心性,在忽喜忽愁心绪的感染下,他忘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也开始随着心情变化起来。 这纷乱的心情伴随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眼前一亮,他才回过神来。 似乎外界有什么变化! 他好奇地四下打量,乍一看去,也没什么差别,不过如果仔细感应便会现,这里天地元气的浓度浑厚得惊人。 从天空中太阳散射下来的光芒,呈现出不自然的折射看来,此处元气已浑厚到近乎实质。 青吟看出了他的疑惑,随口解释道:“坐忘峰五十万里以上,天地元气的浓度将随着时辰的推移,而生潮汐性变化。大约在子时最为稀薄,在午时最为浑厚。” 竟还有这种地方? 李珣很是惊讶,但只要想一下,坐忘峰这绝非人间所有的高度,在上面生什么事情,都应当是正常的。不过听青吟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而且还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这时候,青吟又看了他一眼知我带你过来,所为何事?” 李珣哪能回答,只好老老实实地应道:“弟子不知!” “锺隐这几日在峰上,我引你去见他。” 隐仙师?”李珣差点儿一头栽下云去,怎么会是锺隐! 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人! 第六章 锺隐 世上只有一个锺隐,是纵横千年未尝一败的绝代神剑! 自一千两百年前,他初下山之日起,便以手中‘斩空’神剑,会尽天下修士,从无败绩。 剑劈朱勾宗的勾魂三使、击溃冥王宗的七冥星阵、邀战天妖剑宗的四大妖剑、大战邪道宗师鬼先生、闯入六绝地之一的星河……种种事迹,数千年来,通玄界无人能出其右! 尤其是,他还是唯一一个,将通玄界三散人尽败于手下的人。当然,最经典的就是千年之前,单枪匹马杀入无回境,迫得玉散人逃遁万里一事。 所有的这一切,组合在一起,便成就了锺隐的赫赫声威。 毫无疑问,他是明心剑宗所有弟子心中当之无愧的偶像,便是李珣自己,亦未能免俗。 即便如此,李珣也绝不愿在这种时候见到他! 传说中,锺隐早在数百年前,就可以白日飞升,而他却因为某事,而以绝大神通强留此界。 就算是这样,他也具备了仙人的神通,当然不会夸张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但明心剑宗流传最盛的,就是他举世无双的观人之术。 只须一眼看去,便能将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揭开,人心在他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李珣偏偏就是那种心中秘密极多的人,而且所藏的隐秘,多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叫他如何敢与锺隐相见? 就算锺隐的眼睛不像传说中那么夸张,但以他近乎通天的修为,难道还看不透自己身上的秘密? 血魇、阴火、幽明气,哪一个东西被翻出来,都是一个死字! 早在数月前,他拜见宗主清溟道人时,便觉得好生难过,如今再碰上一个修为更胜数筹的锺隐,他哪还有活路? 李珣越想越怕,甚至想着是不是干脆跳下云去,就此驾剑逃命算了! 这个疯狂的念头只在心中一闪,便泄了气,而此时,他也想到了刚刚心中所觉那极不妥的地方在哪里! “血魇噬心!血魇噬心的时间就要到了……这个时候,要怎么用‘饲鹰法’?而如果不用,血魇噬心一起,体内的异状怎还瞒得住人?” 这个念头才起,他心脏处,便是重重一跳——完蛋了! 他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但是事情的展,却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糟。 心脏只是狂跳了两下,血魇似乎也很暴躁,可在心窍周边游荡,那一丝“玉辟邪”的凉气,却似乎有着极妙的作用! 便如他刚佩上此物时一样,血魇与阴火,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又缓缓恢复,而血魇噬心……在哪里? 每日一次,无可抑制的血魇噬心,竟被压制了下去! 李珣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过他此时也想不到那么远去,这死里逃生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让他只知道抓着胸前的玉石,呆呆愣。 “听到要见他,欢喜得傻了?” 青吟悠悠的话音响起,轻而易举地攫回了他走失的心神。 李珣身子一震,一声,想措辞应对过去,却因一时急切,脑子里一片混沌。 幸好,青吟还挺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颇感兴趣地看着他紧抓“玉辟邪”的手:“心口不舒服吗?” 没有!”李珣连忙摇头否认,但又觉得太生硬了些,赶紧变化了一下说法:“刚刚心跳了两下玉……”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是,万一刚刚那变化是针对阴邪之物才有的反应,那就是不打自招了,所以才说了半截就呆在了当场。 “忽然变凉了,是吗?” 也许是坐在云上的缘故,青吟的笑容便如座下的云朵,模糊不清,变幻莫测。 李珣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应是。 青吟脸上没有半点异色,她道:“此物有平静心绪的功用,刚刚你太激动了。修道之人做到不为外物所惑虽是基本功夫,却又难如登天,今后此玉便等于你的良师,时时提醒你平定心绪,宠辱不惊,你今后要多加努力才是。” 李珣心中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已过了这一关,连忙躬身应是。 说话间,飞云又跨越了一段距离,度渐渐放慢下来。 青吟悠然起身,站在飞云边上,望着下面的风景,唤李珣过来:“你看那里!” 玉管般洁白晶莹的手指,牵着李珣的目光,投向了下方一片竹林。 这林子也是古怪,远远看去,竟着淡淡的青光,如虚似幻,绝非世间凡物。 “这片竹林称为‘青烟障’,也算是一片天生灵物,锺隐便住在那里!” 李珣脸上抽搐两下,好险没让青吟看到。 只听青吟道:“他这些年出去得少了,十年倒有九年在这里定居,要见他,到这里来即可。” “见他个头!”李珣心中急转,正想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数,背上忽被一股力道一推! 力量不大,却是恰恰破坏了他的平衡,当即把他推下云去。 李珣大叫一声,体内真息却是急涌,想要做点什么,但那股力量好怪,一推之后尚有余力,也不算大,却轻巧地连续化去他数次真息变化,让他身上半分劲儿也使不出来,只能像一块大石般坠落! “是青吟仙师!”李珣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她想干什么?” 身体在空中来了个翻滚,他正好看到天上那朵飞云冉冉而去,并入天际云层之中,再不复见。 而此时,他的背部,已靠上了尖锐的竹林尖端。 “难道就这么完了?” 这念头只是一闪,便有一股奇特的清灵之气自下而上地涌起,将他托了一托,其力用得极为柔和。 李珣只是身上一软,口鼻间已传入一丝淡淡的竹木香气,清清淡淡,沁人肺腑。 紧接着身上微震,他已经落在地上,却是不痛不痒,没有半点儿不适。 “怎么回事?” 他此时已在竹林之中,四顾打量,只看见周围的竹子都有七八丈高,青翠欲滴,通体圆润,竹节微凸却也是青光隐隐,乍一看去,倒像是玉做的一般,不沾染半点儿尘俗。 “果然是仙家妙境……” 思及锺隐的身分,对他生活在这种地方,李珣一点也不觉奇怪。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竹身,触手平滑坚硬,有凉意透指而入,用力敲击,出的也是玉石撞击的清音。 “也不知这宝贝竹子有什么用?” 心中想着,他信步在竹林间走动,这一动便觉出异状来。 他在外面已经觉得天地元气丰厚得不可思议,而现在,则觉得竹林中的元气浓厚程度,已凝如实质一般,走在这里竟好似在水中穿行,总有些阻碍。 如此浓度,实在让李珣为之咋舌。 他现在也大概明白,刚刚为什么没摔死。正是因为这里天地元气太过浓厚,便如同一湖无形之水,从高空撞下,自然不至于摔死。 虽然知道了青吟并无恶意,但李珣还是不明白,青吟就那样把他推下来,总不会是恶作剧,应该有什么深意才是。 李珣那愈是紧张,便愈是清明的性子显了出来,当下便将心中无谓的紧张和恐惧抛在一边,只想着一会儿若见了锺隐,该有什么说辞。 才走了数十步,说辞也还没想个全套,眼前却是豁然一亮——这是一片林中的空地,其中盖了一处竹屋,通体都是由林中的竹子所建,看得出来这竹庐虽然小巧,细节上却细细排列编织,每一处都透出了十分的认真来。 屋外还摆放着一套桌椅,桌上的茶具,也都是竹子制成。杯中蒸气袅袅,想是才泡了一杯香茶。 而距李珣数步之外,还摆着一件竹制的书案,此时,上面正铺着一张纸,有一人身着白衣,站在案前执笔作画。 这人必是锺隐了,可任李珣怎么想,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碰面。 也许应该庆幸,他没有直接面对那双据说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神。但是对于这样意外的景象,他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如果不是刚刚已调整好心绪,他此时就很有可能出乖露丑。 现在,他只是垂手恭立,看着对方作画。 李珣在丹青上没有什么造诣,以他的眼光去看,只觉得锺隐下笔极快,往往略一勾画,轮廓便出,眨眼间便是数笔。 锺隐只画了七棵竹子便停下来,在纸上留下了好大一块空白,李珣全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然不是内行,但也知道丹青最讲究布局,纵然画家有“留白”之法,但似这般取一角而留一角的,当是画家大忌。 锺隐想做什么? 正疑惑间,锺隐忽地抬起头来。 在最没准备的情况下,他和锺隐目光相对——他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可随即胸口便是一阵凉意涌上,直贯顶门,被这凉意一冲,如同当头泼下了一盆冰水,让李珣瞬间反应了过来。 他再不迟疑,当即双膝跪地,垂道:“弟子李珣,参见仙师!敢问仙师,是否为六师叔祖?” 锺隐与清溟等同辈,排行第六,李珣还怕认错,只好多问了一句。 “我是锺隐!”锺隐的声音极是好听,略显阴柔,却自有一番沉凝不的张力:“你是三代弟子?起来说话!” 李珣顺势站起,却仍不敢抬头,只是看着脚尖。 锺隐道:“你身上有‘青玉剑’,又有‘凤翎针’,却是林阁的弟子,还是明玑的?” “家师正是林公!”李珣的答话有些文气,这也算是紧张的表现,他急着撇清嫌疑,又道:“是青吟仙师要弟子到此,参见六师叔祖……” “青吟?”锺隐在那边似是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且抬起头来。” 李珣不知结果如何,战战兢兢地抬头,两人目光再次对上,李珣当然不敌,只看了一下便要移开目光,也在这时,他看清了锺隐的脸。 和他名动天下的名声相比,这张脸似乎太过平凡了一些。 称不上如何英姿气度,仅仅是清秀而已,脸上轮廓也不明显,不是那种能让人一眼认出的类型。 然而,他的身材极高,比李珣要高出一个头左右,站在竹林中,几与周围笔直的青竹一般无二,姿态挺拔,不曲不折,平和间自有一番孤傲。 说也奇怪,站在他面前,压力似乎比在清虚等人面前还要小些,至少李珣还没有那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真的是锺隐吗? 他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却忽地感觉到,对方脸上,似乎有一丝极微妙的表情在变化。 “你是……李珣?” 他语气有些飘忽,李珣却不敢怠慢,心知可能是这张脸带给他一些困扰,忙为自己正名道:“弟子正是!” 锺隐微一摇头:“孤煞之相?” 李珣干笑一声,老实地回答道:“清虚仙师、青吟仙师等都这么说!” 然后,他耳中传来了锺隐的一声叹息,本来就很脆弱的心思,被这一声叹又搅得很是慌乱,而此时,胸口的“玉辟邪”又出凉意,将心跳平稳了下来。 锺隐也在此时改变了话题:“不论你是怎样来的,来了,便是有缘看我作画!” 这算不算是亲近的表现? 李珣心中有些期待,看样子自己是过关了。那么,现在与这位大剑仙拉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才见面,自己怎么投其所好? 心中想着,脚下却听话地移动,一直来到书案前面。 锺隐再次执起了画笔,这一次,他又画了几根竹子,接着,还有一个人。 如此,布局就很清楚了。 先前七棵竹是近景,后面竹子与人则是远景,似是在竹后,窥看远方之人。 一眼看去竹影摇动,人影依稀,虽无他物,却仍使人感觉到月华流转,遍地生辉的月夜人竹。 李珣不是行家,却也觉得这画很怪,似乎布局临时改换,虽然后面也算布置得不错,可是笔力已尽,但人竹相衬,暗换月色之法还算巧妙,其余严格来说,不过平平而已。 果然,锺隐叹了一口气,将此画放在一边,换了一张纸,继续作画。 下一幅便要好得多了:竹影错落,浓淡有致,细看去便有一股清逸之气扑面而来,竹木成帘,目有尽而意无穷,倒似要引人去画中一般。 李珣低赞了一声。 锺隐停了笔,回过头来看他:“这幅你喜欢?便送了你吧。” 李珣一愣,旋又大喜,锺隐的手迹可是珍贵得很,虽然不是剑谱秘诀,但只凭他的名声,这幅画便是无价之宝,拿回去妆点门面,也是好的。 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李珣也不虚伪,忙躬身谢过。 又听锺隐道:“不过,我倒想听一下,你觉得这幅画笔法走势如何?” 这是考试吗?李珣有些紧张,他的丹青造诣,还是小时候听王府先生讲的,不过俗世之法,在通玄界也不知行不行?万一出乖露丑,那该如何是好? 心里紧张,他外面却不迟疑,走到画前,凝神看去。 才顺了两笔,他轻咦了一声。 锺隐在一边微笑:“怎样?” 李珣却是充耳不闻,手指却在隐隐颤动,到了后来,干脆凌空虚画,咄咄有声。 锺隐也是一怔,在旁赞了一声这个赞美,李珣却是听不到的,他现在心中全被这幅画占了。 这哪是什么墨竹图?这分明就是一套精微的剑诀! 李珣对符纹之术,已敏感到了极致,对笔法走向等细节问题从不轻忽,几乎已到了看着一张图,便要找到它笔力端、轨迹的地步,因此他才能一眼看出这幅画的妙处。 以他的造诣,已经可以脱出有形的画作,直探其中的意趣,外面虽是顺着笔法一路画下,但体内真息却暗合深意,自有一番运作。 一幅画看了不过一半,体内真息已滚沸如汤,云蒸霞蔚,沿经络穿行不悖。 而到后来,真息又渐渐平缓下去,然而经过上一波的“蒸煮”,却是凝实许多,且暗合心诀,穿行间锋锐如剑,接连攻破几个关窍,在体内左冲右突,好不凌厉! 转眼间,他已将此画看到了第四遍,只觉得脑中灵光狂闪,渐渐连成一片,正如痴如狂之际,肩上忽被人一拍,脑中当即一震,灵光散落,再不得见。 只差那么一步…… 李珣呆了,随后就是气冲华盖,猛地转身,想找人理论,入目的却是锺隐温润如玉的眼神。 一大盆冷水泼下,他连忙躬身,满肚子怒气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要再看下去了,如此究根问底,于你有害无益!” 看着李珣茫然的样子,锺隐微微一笑,将案上的画卷了起来,放到李珣手心。 “可知你修行时,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李珣呆呆地摇头。 “你对法理的探究,已是入木三分,山上没有多少人能比得过你,然而你对情势的感应,却还是幼稚得很。内外不得兼顾,不过是坐禅等死,终不得大道,换句话说,你是知道如何使剑,却不知怎样使剑。” 李珣听完真是懵了:“如何使剑、怎样使剑,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 “怎会一样?便如这画,你知笔势如何轻重、浓淡,知顿挫变化,可是真让你拿起笔来,你可会画?” “……不能!” “修行之法,虽然稍有不同,也能够由内而外,豁然贯通,只是你对符纹法理之道理解太,而外功修行又没什么根基,如此两下消长,差距过大,于你绝无好处,你可明白?” 李珣登时心悦诚服,忙躬身谢道:“弟子今后定将努力提升外功造诣……” 锺隐点了点头:“如此便对了!你眼光虽好,但毕竟偏于一隅,能从画上读出真息搬运之法,却看不到与之相应的肢体挪移之道。今后再看时,当细思其中与真息相合的肢体变化,内外兼修,方是正途。” 言罢,他又指出几个有可能犯错的疑难之处,听得李珣不住点头,只觉得不愧是锺隐仙师,这讲解的功夫,也居众人之上。 无论是清虚、青吟、林阁、明玑,比起他来,都少了那一份深入浅出的生动明白,偏偏就在这直白如话的言语下,还有更深一层,需要自己思索的深度。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李珣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就留在这峰上,日夜听此人的教诲。大概只这一阵话的功夫,便要免他三年苦修了! 只是,他想得虽好,锺隐却没有留客的意思。 在讲解告一段落后,他道:“……这墨竹图中,是我近些年来,闲来无事之时,创下的一门‘青烟竹影’的剑诀,最是能由浅入深,有新笋出土,节节拔升之效! “此时便传了你,下峰之后交与你师父,由他指点进一步的修行。你就去吧,莫让青吟久等了。” “青吟仙师?”李珣这才想起,那位把他从天下推下来的青吟,心中忽有些奇怪。 青吟想干什么?难道就是把自己推到锺隐眼前,让他过目,再看能不能让他提点一下? 他只觉得这位优雅冷淡的仙师,行事高深莫测,实不是他所能探知的。 说到青吟,锺隐脸上也略有变化,他又看了李珣一眼,脸上有沉吟之色。 半晌之后,他缓缓开口:“李珣!” “弟子在!” “你青吟仙师脾气古怪,同辈的师兄弟们都拿她没办法,更遑论你这些小辈……若她日后有什么事,做得让你生气,却要看在今日的面上,不要太过计较了!” 李珣腿一软,半跪在地上:“弟子不敢!青吟仙师是长辈,弟子……” “罢了!”锺隐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后转身进屋,李珣只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起来吧,青吟她必不喜欢你这种软骨头的样子!” 竹扉掩上,再不闻他的声息。 李珣呆在地上,想了很久才爬起来,脸上只是苦笑:“若我是硬骨头,她就能喜欢我不成?” 这个疑问,便是打死他也不敢问出口的,李珣只能在心中想想,作一些白日梦罢了。 在竹林中走了数百步,李珣找不到边际,却找到了几根自然脱落的竹枝,这些竹枝不过一指粗细,却湛然青碧,光华隐隐,拿在手中也颇为清凉。 李珣试了一下,这竹枝韧性却是极强,李珣强行将其绕了三五圈,只要一松手,便是一声恢复原状玉”相斫,连续三剑下去才劈断了一根。 这玩意儿却是不错! 李珣舍不得放下,便拿在手中,低着头寻找,看能不能再找着几根。 至于长在那里的,他实在不敢动,万一这是锺隐的心爱之物,被他毁了,人家只需一口气,便能把他吹下坐忘峰! 在附近找了一会儿,却再没有什么收获,李珣知道,再逗留下去,就要丢人了,只好驾剑飞起,剑光冲破竹林时,竟出一声响,他的身体也猛地一轻。 在这种地方,该如何修炼? 修道人虽然也炼化天地元气,充为己用,但毕竟要有个度,像竹林中这般元气浓度有如实质,如果真施行那炼化之法,大概十个人里倒有九个要走火入魔。 大概也只有锺隐这样的半仙,才敢在这里居住吧。 心中想着事情,剑光却在天空中盘旋。临走时听锺隐说,青吟在外面等着,虽然他有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李珣不敢等闲视之,只好傻傻地在天空中绕圈。 天知道这是怎样辛苦的差事。 初来时,青吟说这里天地元气随时间而呈潮汐变化,李珣没有感觉出来,现在在空中绕了几圈,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潮汐变化。 午时已过,天地元气的浓度便开始从高峰跌落,这种跌落并不是直线下降,而是如海水退潮般,冲一小截,退一大截,如此方退又进,十分复杂。 这就苦了李珣。 御剑之术,最重要的便是与天地元气的协调,他练习御剑才几天?在这种天地元气极不稳定的环境里,他能控制住真气间的平衡已是了不得,哪还能保持平稳? 便只见他东倒西歪,左摇右晃,在空中仿佛是喝醉了酒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若是旁人,此时落下地来也就是了,偏偏李珣又多想一层,只觉得此地虽然难以控制,但却正是锻炼御剑之术的最佳场所。 在此时练上一会儿,便抵得其它时候练上一月,于是竟强撑着不想下来。 满腔心思,此时都集中在了“青玉”上面,心神凝实,不放过任何一点的元气变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觉能力大有长进,体内真息也耗费得差不多了,这才停了下来。 落在地上,他忽觉不对,猛一回头,便看得傻了。 不远处的竹林边上,青吟席地而坐,解开髻,将青丝瀑布般垂在身前,正在缓缓梳理,那光景与初见面时她揽水梳妆的情形,竟有七八分相似。 都是那视旁人如无物的冷淡,以及夺天地造化的神秀,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女性的妩媚,隐隐流动,不彰不显,却又在无形之中,吸引着人们的眼光。 李珣又怎能抵挡得住! 看她这个样子,也不知在林边坐了多久了,想到自己在空中的种种丑态,李珣只觉得面如火烧,根本就抬不起脸来。 这样也好,倒把他刚刚的失态遮掩了过去。 他本能地想下跪请安赔罪,可是脑中却忽然闪过锺隐所说的话。 “不喜欢软骨头?” 思及两次见面的情形,果然现青吟不喜他人跪拜行礼,自己若矫情过分,恐怕捞不到好处。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转,他便改了姿势,只是垂手行礼而已:“请仙师恕罪,弟子一时忘形,劳累仙师久等了!” 青吟看都没看他一眼,冷淡之意却是比之前更甚。只听她道:“那画是锺隐给你的?” 李珣忙道了一声前两步,恭恭敬敬地将画送上。 青吟却不忙着接,而是不紧不慢地将青丝挽了一个髻,这才接过画去。 这本来是颇为慢待的举动,但一方面她是长辈,另一方面,她举手之间,便是风姿无限,秀色可餐,李珣只觉得百看不厌,又哪会觉得难受。 手上一轻,那画已被青吟拿了过去缓缓展开。一见之下,青吟便道:“这是第二幅。” 李珣目瞪口呆,青吟只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她微一摇头,又将这画递了回来:“能得到这幅青烟竹影,也是你的造化,便拿着它下山去吧!” 这样就结束了? 李珣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只是应声,却忘了动弹。 青吟缓缓起身,也不理他,目光却望向竹林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珣不敢惊扰,等脑子里面转过弯来,也知此地不能再留,便再躬身行了一礼,向后退去。 “且住!”青吟蓦然开口把他叫住,李珣愕然看去,听得青吟道:“你过来!” 李珣便如一个牵线木偶呆呆上前,总算他还知机,与青吟保持了一个距离。只是下面的变化,却让他当场傻了。 青吟竟伸出手来,抚上了他的脸——李珣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面一片混沌。他只觉得脸上那一只手,手指纤长,清凉如玉,略一接触,便有一丝**自脸上直透心底,最终扩散全身。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青吟道:“……如此,你面目有了变化,却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面目变化? 李珣心头一跳,还未出声相询,便见青吟化出一面水镜,让他自照观看。 入目一见,李珣便小吃一惊。镜中之人,也不知是哪里做了手脚,虽然轮廓、五官都无变化,却总觉得与以前似是而非,轮廓长相只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多看几眼,便有些认不得了。 而他此时也恍然明白,青吟抚他脸的用意,原来是看他酷似某人,便将他的脸用某种法子变化一下,避免日后的麻烦。 耳中听到青吟的吩咐:“这种真息化形,待你修到化婴之境时,便会自然解开……那时,你也不会再受这种困扰了吧。”说着,她贴着竹林边走了几步,身形忽如一个气泡,一声便不见了。 李珣向前赶了两步,停了下来,手掌却不自觉地抚上了被青吟摸过的地方,感觉着袅袅余香,一时间竟是痴了。 第七章 下山 世间有三界,为人间界、通玄界、仙界。 看似泾渭分明,实际上,除了仙界远在九天无人得见之外,通玄与人间界的分野,并没有多么分明。 通玄界与人间界的距离,不像有些人想当然的那样遥远,两界的关系,也绝非你上我下,触之无门,而是有交界、有共存的态势,在人间界所谓的仙山、灵脉,往往都是两界交会之处。 连霞山脉之中,便有三处与人间界相通。 此时,李珣一行人,便是从三处中寻了一处,下到了人间界去。 直到成行之日,李珣才知道,林阁不愿意参加什么水镜之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颓丧。 因为李珣现,原来跟随林阁去的,并不仅是他一个。 二代弟子中,有不入嫡系的明澜道人、岳明风两位师叔,三代弟子中,则包括李珣在内的十五人。尤其令他意外的是,那位给李珣留下较深印象的祈碧师姐竟也随行。 原来这一行人,并不仅仅是去参加那大会,在此前后还要在世间修行磨练,积累外功。也就是说,作为这一行人的主事者,林阁不但是明心剑宗在水镜大会上的全权代表,而且还是这一行十八人的保母、保镖、导师之类…… 怪不得林阁是好大的不情愿! 作为林阁的弟子,李珣都有点为他难过。 当然,山上的人也知道林阁的性子,为他配的两名助手——明澜道人和岳明风,都是山上操持内政的好手,路上各种事情林阁大可交给两人去做,他自己只需行保护、指导之责便成。 此时,距水镜大会开始还有一个半月,时间极是充裕。 这一行人中,还是以李珣年龄最小,其它人修行时间最短的,也有七八十年,功力自然比李珣要强得多了。 不过在三代弟子中,只有祈碧和李珣两人,才是嫡系子弟,其余人等都是旁系所出。 明心剑宗嫡系、旁系之别,并不是太过明显。 一般来说,像祈碧这样,按部就班修行过来,又在启元堂蒙“落霞剑”明如青睐成为嫡系子弟的,算是最典型的情况。 嫡系之人一般都是根骨上佳,心性正派,能传宗门道统之人。胜在有明师专门指点,精微处便要比旁系的师兄弟高上一些,此外,便是嫡系子弟才有继承宗主之位的机会。 而旁系子弟,则是在启元堂没有被上代嫡系仙师选中的,他们有的拜非嫡系的仙师,有的则留在启元堂中,听山上的仙师每日来讲解问题,自修自炼。 无论是旁系还是嫡系,其修行的法诀都没有什么差别,其差距也还没有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虽然他们不能成为宗主,但修道之人本也不在乎那点浮名,正因为如此,嫡系旁系弟子之间,并没有什么化不开的矛盾,也一直维持着宗门内的稳定。 李珣对宗门内的这些事情,也算是颇为上心,知道自己的言行关系到他在各师长、师兄弟之间的地位,所以极是小心。 出来这几天,他都摆出一副小弟弟的样子,只做少年无机心之状,和一行十几人都混了个脸熟,举止得当,嘴巴又甜,倒没有人对他生出恶感。 这里面,能了解他一些机心的,怕也只有林阁一人了。 可是林阁只有这一个弟子,平日里虽然冷淡,但只见他能把异宝“凤翎针”赠与李珣,便知他对这个弟子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对少年的举动,只要没有什么害人的机心,他也是不痛不痒地提点几句,就由他去了。 不过下了山来,日日相处,林阁对李珣的要求却是更加严格。 李珣从锺隐手中,得来了“青烟竹影”剑诀,下峰便交给了他。 别人不明白锺隐的心思,身为李珣座师,林阁哪还能不明白?锺隐这幅画中,实际上已是委婉地批评林阁授徒的方式有些偏颇,要其纠正之意。 虽然林阁心境颓唐不振,但对峰上那位仙人一流的师叔,还是比较佩服的,此时见锺隐送来的剑诀,便知该怎么去做。 从那时起,李珣每日要抽三个时辰修炼外功。 七年坐忘峰之行的锻炼,让李珣的身体强度已达到这个年龄所能臻至的巅峰。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如何才能将这副身体运用自如,使身意合一,无有不至。 “青烟竹影”剑诀,不愧是锺隐亲授的绝技,由浅入深,由内而外的功夫,实在了得。 李珣苦修一月,虽然看不到什么大成就,可是却觉得对体内真息的操控,已上了一个新的层次。尤其是在运动之中,真息转折随意,如臂使指,种种细微之处,做得比以前要好得太多。 愈是这样,他修炼便愈是尽心。 “三百……三百零一……三百零二……”李珣身上大汗淋漓,已将衣服湿透了,呼吸却仍然平稳有序,手上也如铜浇铁铸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他心中默数,手上一剑一剑地刺出,从头到尾都是抬腕、刺剑、收回这三个动作,难得他始终如一,没有半点懈怠。 他也不仅仅是刺剑而已,真息随着刺出的长剑此去彼来,在体内冲刷,远比肌肉的运作要劳累十倍。 李珣刺出五百剑后,无论是体力或是真息,都已到了极限,再提剑时,手腕已忍不住抖,再也握不住剑了。 “珣师弟,歇一下吧!”祈碧站在一边看了好一会,见他不要命地在这里练功,心下怜惜,便说了一句。 李珣停下手,见是祈碧,微愕后便是一笑:“祈师姐!” 祈碧在山上是出了名的温柔和与世无争,对这样的女修,李珣懒得动什么心思。所以和她相处时,最是轻松自在。 这一行人中,只有祈碧和另一个叫齐芸的两位女修,因此在行程中,她们是受人追捧的对象。 只是祈碧虽是秀美如玉,温婉可人,但早已名花有主,其道侣文海可说是三代弟子之,还真没哪个人敢在她身上打主意。 如此一来,娇小可爱的齐芸便成了男弟子们的第一目标。 因此,祈碧一方面受到众人的照顾,一方面,又不用费心打那些男弟子的追求,这些人里倒数她最为清闲。 其实,除了林阁等三位仙师以外,这一行人中,仍是以祈碧的修为最高,去年已开始进修化婴篇,在通玄界也是能站得上台面的高手了,宗门派她下山,怕是也有帮助照顾师弟师妹的用意。 祈碧表示关心,倒是尽职尽责。 李珣也听话,收了“青玉”,向祈碧行了一礼:“多谢师姐关心!” 祈碧微笑着还了一礼,看他满身汗迹,又关切地道:“师弟你汗出得多了,去后面洗浴一下,大概没多久便要进食,这样子在尊长面前,总不为美。” 李珣略一点头,正想前去,又听到祈碧问了一句:“珣师弟,你刚刚使的剑诀,莫不就是‘青烟竹影’?锺师叔祖创下的那个……” 李珣闻言也有些得意,脸上当然不会显露出来,只是应道:“正是‘青烟竹影’,小弟蒙仙师不弃,学得剑诀,又怎敢不尽力修炼?” 祈碧闻言浅浅一笑:“说到这个,我倒是想了起来。当时在观霞峰上,珣师弟只见我使一次‘披霞剑诀’,便能将后面推演得头头是道。托师弟之福,我才豁然贯通,这番指点之恩我还没有道谢呢!” “啊?” 李珣却是不知那日的后续展,闻言一愣,还是由祈碧又讲了一遍大概,才明白过来。 他也不敢当真就认了这所谓的“指点之恩”,连忙谦虚几句,道那只是凑巧云云。 可祈碧却是认定了他的卓越天资,也挑出一些在剑诀上的心得,与其交流印证。 李珣当然见猎心喜,他这一个多月,日日揣摩“青烟竹影”的奥妙,屡有所得,在见识上已非当日只懂得真息变化的“专家”。 祈碧的心得与疑难,往往都是在极典型的关口之处,也是剑诀的奥妙所在。 几个问题提下来,李珣已是欲罢不能,干脆便盘坐于地仔细思虑,又和祈碧互换心得,早把去洗浴的事情忘在了九霄云外。 修道之士便是如此,一旦入迷,往往不知身外何物,闭关潜修,眨眼就是几十年,在这一点上,李珣倒颇有修道高人的风范。 直到又有人来催他们进食,两人才恍然醒悟,互视一眼,都觉得好笑,而此时李珣的汗早就干了。 祈碧有些不好意思:“我却忘了让师弟先去洗浴一番……” “哪有的事?这几日闷头学剑,憋得心头难受,师姐这可是救了我呢!”李珣话中有话,指的是日前一行人在人间界某大河边上,铲除恶蛟之时,自己被林阁拉着没法动手的事。 祈碧性子温柔,但却冰雪聪明,闻言低低一笑:“珣师弟修道不到十年,纵使天资绝佳,毕竟欠了火候,急切行事却是不妥的。像昨日大师伯将你拉住,也是为了师弟着想…… “我想,大师伯带你下山,总是要让你历练。那恶蛟道行已成,太过危险,但如果路途上碰到一些其它的妖物或者邪门子弟,与你修为相称的,想来大师伯也不会阻你斩妖除魔,积累外业。” 她却不知,她随口道出的一句“斩妖除魔”,让李珣暗中打了一个寒颤。 李珣心中明白,他与祈碧这般一心向道的修士毕竟不同,就他现今所做的事情,就算不能称得上什么“劣迹斑斑”,但违逆门规、欺师灭祖的事情,却是已然做过,或是正在进行…… 归根结底,一个灵犀诀,一个《幽冥录》,再加上一个从来没有真正忠诚过宗门的心思,放在哪个门派他都得不到好下场。 说不定再过些时候,在人们眼中,自己也就是该被斩被除的妖魔了…… 眼下祈碧还是温柔的与他说笑,可是数年之后,谁知道她会不会拿昨日斩杀恶蛟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想到这里,他再也无心说话,找了个借口赶紧跑开。 一顿晚饭也吃得没滋没味,咽下了几个果子,便跑到一边潜心修炼,大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真正忘却身外的一切,感受到身为修道人的然大自在。 不过这个夜晚,注定了他不能享受这份宁静。 今晚是个无月之夜,只有几颗模糊的星星闪动,修道人都是餐风宿露惯了的,兼又修为精深,自然不必找什么宿处,只在山林中一坐,布下几道禁制,便能凑合一夜。 这种日子,李珣在坐忘峰上之时便过得多了,而其它人都对这种生活不算陌生,便是祈碧、齐芸两位女修也处之若素。 众人盘坐的地方,很快就进入了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珣忽地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金丹一跳,统御真息停下运行,睁开了眼睛。 林阁眉眼低垂,唇角却是一片讥诮:“起来,有朋友来了!” “啊?” 李珣愣了一下,才明白林阁所说的“朋友”,并不是什么友善的称呼,心头一紧,抓住了剑柄。 此时,所有人都醒了过来,几个修为较高的弟子立刻停在周边,把余下的人护在中间,明澜道人和岳明风来到林阁身边,脸上都不太好看。 明澜道人身材高瘦,须乌黑,颇有些仙风道骨,不过这个时候,他的面色颇为凝重:“师兄,刚刚见了‘化心火’,似乎是无心宗的人马!” “无心宗?”林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目光望向远方的黑暗处,那里有一团苍白的火焰,时隐时现。 岳明风身材中等,长相颇为精悍,倒不怎么像修道之人,不过,他的修为在一行人中却仅在林阁之下,实力颇高。 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那诡异的火光:“心炎八转,是无心宗的长老到了!却不知是哪个?” 林阁仍是那副万事无谓的惫懒态度,只是对李珣道:“到圈子里面去,要有自知之明……” 李珣是聪明人,不用多说便应声而去,经过圈子周边时,还看到祈碧向他微笑了一下。 他年龄最小,修为最差,自然也要站在圈子的最中央,即便如此,他也觉得有些不安,手掌一直按在剑柄上,以保随时都能拔剑出鞘。 远方那团苍白的火焰熄灭了!不过,仅仅是眨几下眼的工夫,夜色中便传来了低低的哼笑:“明心剑宗啊,明心剑宗!还是不改那自以为是的毛病!” 笑声中,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影飘飘荡荡,来到距他们数十步远的距离,朦胧的夜色中,李珣只能大致看到他的脸部轮廓,但在林阁等人眼中,彼此的面目却是清晰可见。 只听见那人一声,看着林阁,表情十分微妙:“多少年没见了,‘天心剑’林阁!怎么肯下山现眼了?” 林阁唇角抽搐一下,随即低低一笑:“原来是心殛子,百多年不见,你还是没有长进,怪不得无心宗是越来越不济事了!” 正如林阁所言,那人乃是通玄界十山宗之一,幽山无心宗的长老心殛子。 此人辈分与清虚相同,不过修为却差得多,甚至比不上林阁。当然,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他脸颊瘦长,颧骨突出,脸上半分血色也无,看上去颇为丑陋,但中气充沛,一番话说下来声音东飘西荡,四野皆闻。 “哪里哪里,修道之途,百多年无寸进,也是正常,却不像你林阁,当年就泄得一塌糊涂,只敢藏在妖精裤裆里,被大伙儿硬拉出来! “这百年间,你龟缩在山上,是想要洗去那股骚味儿吧?现今下了山…喜恭喜!想必现在是一身芬芳,再想着勾来几个女妖精玩玩?” 这话太损了,每一句都是直指林阁的痛处,且句句刻薄,字字见血。 在山上时,这种事情就算人们心中有数,又有谁敢在林阁面前提起?便是提出来,也往往效那春秋笔法,删节数分,就生怕会刺激到他。 怎知才下山几日,碰到的第一个修士,便是这样尖酸刻薄,不留情面! 李珣也终于明白,林阁不想下山的另一个原因。 虽然他在内圈,无法看清林阁的表情,但也知道林阁此时心中想必愤怒如狂,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羞辱之下无动于衷,更何况是处处讲究,极爱面子的林阁? 此时就算林阁一言不,拔剑斩人,李珣也绝不会感到奇怪。 不待林阁拔剑,李珣周围的师兄师姐们,已在怒骂声中纷纷亮剑,看这样架式,倒似要一拥而上,将心殛子分尸似的。 李珣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要跟着做做样子,脚下还向前走了两步,身边两位师兄忙将他拦了下来。 心殛子才不管那些小辈的动作,他孤身一人,敢在林阁等人眼前现身,自然有所倚仗,想必如果林阁真的受不了刺激拔剑杀来,他也不惧。 百年前,或许他还对付不了“天心剑”,但现在一个公认的“废人”,难道他还抵不过吗? 正想着,林阁却在那边低低笑:“当年诸宗门道友,救我出无边欲海,使我能保住道心修为,这个,我是至今不忘的……” 他的笑音好生古怪,低沉得好似用胸腔震动出来。众人虽然觉得这话有些示弱,可是在这诡异的声息之中,无论他怎样说话,都有一番无形的压迫感,因此绝不敢就此小觑他。 他又顿了一顿,声音渐渐清亮起来,而声调渐高,似有激愤之意:“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心殛子道兄当年也不是三岁娃娃,却怎么也和小辈们一样的见识一想,也是那一年的水镜之会,是谁信誓旦旦……” “咳哼!” 突然一声不太自然的咳嗽,明澜道士打断了林阁的话,清臞的脸上长须飘扬,目注心殛子冷声道:“心殛子道兄,你好不厚道!当年之事,我林师兄的苦处,便是诸宗门之长,包括贵宗宗主,也是明白的。 “怎么一过百年,道兄便装起了胡涂?你这般态度,便是贵宗宗主在此,怕也要为之蒙羞吧!” 李珣心中一动,只觉得这边三人似是在打哑谜。 当然,李珣觉得这也算是正常,这世上表面冠冕堂皇,实则黑幕重重的事情,多不胜数,就算百年前那“杀凤”一事有什么内幕,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这边正想着,心殛子脸上也生出了几分尴尬,明澜说的话并不尖刻,反倒是平实无锋,但因他句句是实话,反而让心殛子无力辩驳,倒显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了。 不过,心殛子毕竟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知道在这件事上讨不到便宜,便不再纠缠。瘦长的脸上微微一皱,算是露出个笑容:“哪里,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今天与各位见面,其实也是有缘由的!” “缘由?”岳明风脸上微露嘲讽之意:“有什么缘由需要无心宗长老及二十余位道兄连袂而来?如果真有如此严重事态的话,便请心殛子长老去连霞山上禀告我宗宗主,宗主必会给长老一个解释!” 从林阁的“心殛子”开始,到明澜的“道兄”,再到岳明风的“长老”,称呼一次比一次客气,但其中的意思,却一次比一次冷硬。 心殛子仰天打了个哈哈,瘦脸上笑容敛去:“敢问诸位,前日在沙河前是不是斩了一头蛟龙?” 林阁此时,倒像是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惫懒态度,而他内心如何想法,便不是他人所能猜测的了。 听到了心殛子的话,他淡淡开口:“确实有过。” 岳明风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才等他说完,便马上插嘴道:“此恶蛟在沙河兴风作浪,造下杀孽无数,我等修道之人斩此妖物,正合天心!长老为此恶蛟而来,却是所为何事?” 不等心殛子开口,他精干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略显夸张的表情:“难道那恶蛟与长老有旧?” 心殛子脸上神色越青白,深陷下去的眼球中,则闪动着妖异的白光,他低哼了一声,也不理岳明风的嘲讽,嘴里阴森森地道:“你们杀那蛟我不管,但那蛟体内有蛟珠三颗,乃是我宗门欲得之物!” 他这话说得倒也坦白,这种从他人手中强抢的理由,也敢直说出来。 “蛟珠?”明澜道人脸上一奇:“那蛟珠也不过是寻常之物,你们无心宗何时缺过这种物事?” 心殛子不答,只是嘿嘿冷笑,笑声中,眼神正做着微妙的调整。 李珣听得却是心中一跳,蛟珠在人间界或许是了不起的异宝,可在通玄界却只是寻常之物,虽然也有些明目健体,增长修为的效果,但毕竟不如自己实打实的修炼来得稳妥,多数时候,只是被当成小小玩物。 一行人中,没人对这玩意儿看得上眼,昨日便由林阁做主,将蛟珠送给他把玩,此时还揣在他怀中。 若按他的意思,绝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东西和无心宗生冲突,只可惜,在将宗门声誉看得比天还大的长辈眼中,这却不仅仅是三颗蛟珠的问题。 三人对视一眼,均感觉中其中必有蹊跷! 在圈子中央,李珣将手伸入怀中,摸了摸那三颗蛟珠,冰凉的手感,与胸口处“玉辟邪”的触感,又有所不同。 蛟珠摸上去有些滑腻,远不如“玉辟邪”的清爽,只凭这种感觉,李珣便有种想把它们扔掉的冲动。 摸了两下,却因为缺少经验,识别不出这蛟珠的异处,便把这事放在一边,方一抬头,却正看到远处心殛子妖异的眼神。 “他在看我!”李珣心中直觉地认定:“难道他竟知是我拿着蛟珠?” 他背上猛地冒出了一片冷汗,抓着剑柄的手也越地用力:“是不是这蛟珠与他有什么心灵感应?” 不但是他这样想,看到心殛子古怪的眼神,林阁等人也觉得不妥,无形之间,他们的注意力向后面偏了一下。 便在此刻,心殛子一声怪啸,身体猛地弹上半空:“好小子,敢毁我蛟珠!”他体外炸开一团炽白色的火光,出“哔剥哔剥”的声响,连成一串,直让人头皮炸。 响声中,两点火星剥离出来,弹过林阁三人头顶,向众弟子头上落去。 “好个心火如焚!只是长老也太心急啦!” 岳明风冷笑声中,当先出手,却是向后倒纵,手上剑气哧哧作响,飞转如梭,向那两个火星打去。 明澜道人则怒喝一声,身上剑气迸,腾空飞起,正面迎上心殛子喷出的心火! 第八章 无心 “无心宗”便在邪道宗门中,也是个法诀古怪妖异的门派,信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言论。 门派中功法,都是“欲要得之,必先予之”,即必须先付出身上某处器官,再获得与之相应的能力。 将身体某器官,如心肝等以秘法化去,得其中最精纯的“先天命气”增进修为,且不影响肉身功能。 那脏器也不是真的就化个干净,而是成为一种续行使原本的功能,并源源不断地提供“命气”。 心殛子虽是长老,但修为在无心宗不过是中上水平,修行七八百年,五脏六腑虽然已尽数化去,无有形质,但皮骨血肉上的功夫尚属肤浅,不能内外如一,论修为并没有什么绝对优势。 明澜道人在宗门中,只是以善理内务出名,修为也是平平,比之心殛子,当然有一段距离,可在他之后还有林阁掠阵。 即使林阁百年颓丧,功力不进反退,但深厚的底子还在,两人连手,心殛子未必能挡得下来。 火光猛地一涨,旋即敛去,却是岳明风剑气破空,将那两点心火打散。随即,他便落在众弟子之前,喝了一声:“结阵!” 当下除了李珣未动之外,其余人等以他为中心,散落四方天星方位,宝剑出鞘,剑气森森。 这是一个天星小阵,看似阵型松散,其实自有一番玄妙运转之法,只要懂得明心剑宗心法,便可联而成阵,心法一以贯之,也无需费什么心力,实乃群战攻防的实用阵法。 在惯以单兵对阵的通玄界,明心剑宗的这一小阵,却是让低修为弟子抵挡高手的上佳秘法。 此时,无心宗隐在四周的人员,起码有二十余人,在人数上已占了上风,如果不结阵相拒,不死何待? 岳明风进入阵眼,占住天星主位,身边就是李珣,他要指挥阵法运转,对一些扎手的敌人,他也要行阻挡之责。 果然,在众弟子结阵后不久,天空中便响起了御剑的尖啸声,十多道人影怪叫着从四面八方扑下,人影未至,空中便被无心宗特有的“化心火”铺满,一眼看去,满目都是炽白之色。 不待岳明风令,众弟子也知道该如何做,当下齐齐迫剑气,向天空中横扫过去心火”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个时候,岳明风问了李珣一句:“你对这阵可熟悉?” 李珣怔了怔,老老实实地答道:“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 岳明风不等他说完,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阵不能停下来,你尽力跟着我,如果不行就说!” 言罢他长剑出鞘,对空一摆,便有数百重青芒剑气冲霄而起,凌厉非常;这一剑,乃是宗门内“千重嶂”的剑诀,倒与李珣的“青烟竹影”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这一剑的老辣,是李珣现在绝没法比的。 一剑横空,便将已有合围之势的众无心宗弟子打散,虽然没有伤到一人,却给阵势留下了活动的空间。 趁此机会,岳明风大叫一声:“起!” 十六人一起御剑腾空,这其中只有李珣一人还需要用“踏剑式”方能飞起,也因如此,他在空中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 岳明风大半心思都放在抗敌之上,却也用眼角余光扫视李珣的情况,此时见他身手还算利落,便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心中还在想着,在阵势卫护之中李珣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等林阁两人将心殛子打掉,这边情况便会好转过来…… “轰隆!” 一声爆响轰鸣,地面的土层在呻吟声中轰然炸开,土石飞溅,将刚刚飞上的十多人尽数圈入其中。 事仓促,便是岳明风也完全没有预兆,飞射的土石即便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尘土飞扬之时,已罩住了好大一片区域,眼前一黑之时,人们都只顾着回剑护体,哪还能保持阵型的完整? 岳明风心中一跳,他先想到的,是众弟子中修为最低微的李珣。 那要命的三颗蛟珠! “糟了!” 眼角处闪过一道从地下激射而出的人影,岳明风想都不用想,剑气飞射,将那人阻了一阻,另一手凭着感觉要去拉李珣。 然而,他摸了个空! 被保护的对象丢掉,天星小阵登时土崩瓦解。 在土层迸裂的第一时间,李珣便心知不好,他第一个想法是开口呼救,然而还没吐出半个字,脚踝忽地一痛,似是被人用手抓着,力道极大,好像铁箍一般! 紧接着便是一股真息透体而入,瞬间封闭了他沿途数十窍**,他当即全身软,倒栽而下,连半点儿还手之力也无。 他和高手之间的距离,还是太大了! 在受制的一刹那,李珣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毕竟,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连出手机会都没有的情况,而在下一刻,所有的一切又尽数回归,在他脑中一声响——垂死待毙从不是他的性格! 同时,周围生的情况,通过种种感应和猜测,在他脑中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图画。 李珣恍悟,周围那些无心宗门人,实际上不过是第一层障眼法,而打破土层,造成好大声势的那人则是第二层,真正的杀招,还在潜入土中的另一人。在当先一人将岳明风的注意力引开之后,此人便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一把将李珣制住。 现在情况当然是糟糕之至,不过也并非全无希望。 尘雾之中一番混战,所有人都被牵制,但是岳明风似乎还有些修为上的优势。现在李珣与抓着他的人,也是单独配对,短时间内情况至少不会更糟。而且,李珣还有法宝! 这个想法刚一完成,头顶一热,一直插在头上做簪用的凤翎针将一道热流倾注下来,透过泥丸宫散入百脉之中。 李珣心中一喜,这正是凤翎针护主的功用。 这是李珣最近几日才探出凤翎针的几种功用之一。 凤翎针可以反击侵入体内的异种真息,说是反击也不确切,凤翎针上透出的热力,似乎有消融一切异种真息的能力,只要给它时间,它便能将其逐步蚕食,对于真息锁脉一类,更有奇效。 这股热力瞬间就在李珣体内游走一圈,所过之处,那股锁住他经脉的入侵真息,顿时如热汤沸雪,一扫而空。 李珣想都不想,黄庭处金丹狂跳,原本已向下坠落的“青玉”贴着地面划了一个弧,在他身下扫过。 从全身受制到暴起反击,李珣动作突如其来,抓他脚腕的那人也实在没有想到。 剑身在那里一转,便听得一声闷哼,几点温暖的液体溅在了他腿上,那人反射性地收手,李珣身上登时一轻。 这个时候,他更不敢多想他事,也不管收获如何,体内真息迸,在空中硬是偏移了数尺,“青玉”在低鸣声中回到他手上,藉这一剑之力,他又向上飘了一段距离。 低沉嘶哑的吼叫声响了起来,灼热的风从他脚上数分处擦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不敢怠慢,手中“青玉”一振,数道青莹莹的剑光在身前成扇形散开,排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烟气,正是“青烟竹影”剑诀中,一个防身的法诀——青烟障。 淡淡的青色烟气在土石飞溅的尘雾中,并不明显,可是由此散出那明心剑宗特有的真息,却比任何灯塔都要明显! 李珣此招可以说是冒了大险,如果敌人比自己人先到,他未必能挡得住对方一招。 幸好他赌对了,上空岳明风的声音传来:“伸手!” 李珣闪电般伸出左手,下一刻便被岳明风抓住,力一甩,直掼向天空之中,转眼间就出了烟尘笼罩的范围。 下方剑吟声响起,伴随着几声闷哼,也不知是谁吃了亏。 李珣上升之势已尽,而他也在这时换过气来,再次驾剑飞了起来。 他这一动便搅动了整个局势,下方黑沉沉、雾蒙蒙的烟尘土灰,被连续几波炸开的剑气、心火给撕得粉碎,数十道剑光冲天飞起,又是以李珣为中心集中。 “珠子给我!”岳明风口角挂血,样貌狼狈,但剑光仍是最快。他已明白事情关键所在,当下便叫李珣将那要命的玩意儿扔出来——便是丢了珠,也比丢条命来得值! 李珣比他更知轻重,闻言绝不迟疑,一把将三颗蛟珠掏出,青绿色的光芒一闪,被他尽力扔向了更高的天空中。 这便看出了李珣的高明之处,如果将蛟珠直接扔给岳明风,且不说他有没有能耐接着,便是接着了,随后而至的打击也够他受的!而且很有可能将李珣自己拉入战圈,到时他小命必然不保。 向上扔便好得多了,岳明风驾剑度最快,便有最大的机会将其得到,且能够顺势做动作,不至于手忙脚乱,运气好的话,下面两个无心宗的高手连他的衣角也摸不到! 三颗蛟珠虽不能像夜明珠那样光照数丈,堪比月光,但也是有微光闪烁,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显眼。 李珣这一抛,当即将自己从最危险的境地中拯救出来,他一眼扫过,便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高空之中。 他仍不敢大意,驾剑斜飞,几乎用全划着一条大弧线,擦过几对拼杀中的修士,远远地避开战场中心。 在天星小阵被打乱的此刻,他的选择无疑是最明智的。 高空中,蛟珠的光华只闪了两下,便被岳明风一把攫着,随手放入怀中,而这时紧跟上来的两个无心宗高手,还只在他**下面喝风。 岳明风对李珣的聪明暗赞了一声,保持着高一个大回旋,体外剑气暴起,撕裂长空,又杀了回去。 李珣暂时松了一口气,此时所有人都在捉对厮杀,像祈碧这样的高手,更是一下子圈住了三个,暂时没有人会来找他的麻烦,他也能够将注意力放到整个局势之上。 那边的混战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明澜与心殛子的交战。 此时,明澜因为修为上的差距,已落在了绝对的下风,而林阁似乎并没有出手帮助的意思。 心殛子在面对修为逊他一筹的明澜时,确实比较从容,在无心宗“命气化七身”的法诀里,他主修“心系”,即以心脏化成的体内真息流转的中心。 心属火,便由此生出“心炎”流转全身,成为特殊的真息形态,威力极其强大。 尤其要命的是,如果被“心炎”攻入体内,它便会全力化去敌人的心脏,使其化为精纯的“命气”,为使用者所获。 明澜就是十分顾忌心殛子的“心炎”,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采取守势,只将自己的防御布置得水泼不进,虽然是苦苦支撑,但一时间心殛子却还奈何他不得。 尤其是站在一边的林阁低眉垂眼,看上去没有半点儿想插手的意思。 可心殛子哪能信他?即使百年之前,林阁的声誉还算不错,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又有“那件事”的刺激,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德性? 心中顾虑重重,心殛子自然不会使出全力,事实上,他还在等着另一边的好消息。但是,当空中蛟珠一闪而逝的时候,他差点咬碎了牙齿。 知道蛟珠换了持有人,拿回的希望便几乎等于零,心殛子心中暴怒,手上登时凌厉了许多。 他和明澜之间的的距离已拉大到了数十丈外,但攻势却越强势。 在他的控制下,心炎已炽白得近乎透明,连续几波攻击,都是毫不吝啬的大手笔。 心炎温度极高,万物触之皆燃,便是土石也不例外。 先前心殛子有所保留,没有让心炎热力外放,此时也顾不得了,遥遥三击,心炎便如同从地底生出的鬼火,“磅磅磅”三次外爆,已将明澜打得连连倒退,且将方圆数百丈都燃烧了起来。 这一下,把林阁也卷了进去。 心殛子一直在注意林阁的动作,这一次心炎外爆也是他的试探。在他眼中,林阁被卷入火焰范围之后,也不见有任何动作,只是体外剑气一响,便将围上来的火花全数打灭,看得心殛子眼皮一跳。 林阁终于拿正眼看人了。打灭了逼上来的火光后,他一言不,只拿眼睛看着心殛子,眼中光芒闪烁,也不知在打什么心思。 心殛子警惕之心再攀升了一个级数,不敢怠慢,怪啸一声,手指结了个印诀,体外心炎八转,一声将自己罩在其中,看不清头脸。 在这看似**的火光之后,心殛子双手紧握,略一揉搓,一颗与心炎同色的圆珠现身出来。 体内心炎纷纷扑入珠内,眨眼的工夫,心殛子体外便没有半分火光,手中的珠子,倒似个小太阳一般光焰流转,使人不能直视。 这颗“魂火珠”也是通玄界一件异宝,有积聚火力,便于操控之效。 “魂火珠”一出,外界的火气便下降许多,但在珠上却是光焰蒸腾,气势越强盛。 此时明澜已缓过气来,还想再上,林阁对他摇了摇头:“我来吧,你且去维护众弟子安全。” 明澜也知道自己占不得便宜,也不坚持,便御剑飞向那处的战圈,有这样一个高手加入,想来扭转局势仅仅是时间问题。 林阁转过头来,微皱眉头,说了一句:“心殛子,你可是还想再打下去?” 心殛子让“魂火珠”在他周身流转,脸上只是冷笑:“我知道你们是去参加水镜之会,本来便没想和你们为难,但你吞没蛟珠拒不归还,我能有什么办法?” 林阁也是冷笑:“吞没?我明心剑宗杀恶蛟,积外功,关你无心宗何干?难不成你也出了一把力?又或者这恶蛟是你宗门养的?否则何来吞没之说?” 不等心殛子说话,林阁又道:“刚刚你说我那徒儿毁了你的蛟珠……我却知道他只将珠子放在怀里,动也没动一下,哪来的毁坏一说?倒是有一件事,心殛子你可想知道?” 心殛子一声不哼,体外“魂火珠”游走得更加迅疾。 林阁微微一笑,继续道:“我那徒儿,近日来蒙一位长辈青睐,得了一块异宝,就放在胸口……你可能也有过耳闻,便是那号称‘化万毒、辟千邪’的一等一护体法宝‘玉辟邪’!” “气煞我也!” 随着林阁的话音,心殛子本就青白交错的脸上,更是精采万分,他怒啸一声,“魂火珠”光芒一敛,却是一道小指粗细的光束激射而出,犀利如剑,直刺林阁胸口。 林阁叹了口气,手指上剑气千迭,当空一划,虚空中气爆连声响起,那道光束被这一波剑气引偏,也不知射到了哪里去。 林阁略一摇头:“果然如此,当日斩恶蛟之时,我还奇怪,不过数百年修为的恶蛟,怎地有了三颗蛟珠,原来背后还有贵宗的手段! “想必那珠子是在四九天劫之前植入的吧,凶煞之气内敛,也不知杀害了多少良善,才有这般水平! “你等为了逃避天劫,将珠子放入恶蛟体内,又藉此凶物祸害人间,继续累积戾气,只要到了火候,杀蛟取珠,非但不会因此而招致天刑,说不定还会得到一场功德……好心机,好算计!” 心殛子面目扭曲,却是被林阁说中了痛处。 他也明白今夜的目标已无法完成,可就这样窝囊地回去,他怎么向宗主交代? “只可惜,那蛟珠为我等先得,又交由我那弟子放在胸前辟邪’日日相接,虽仅两日,那里面的戾气想必也化去大半……心殛子,你抢去这废品,还有何用?” 林阁分析得一点也不错,那三颗蛟珠之中,确实有两颗为后天植入,正是为了躲避四九天劫,由宗主七无道人施展绝大神通,打入恶蛟体内。 本来想着过上一两百年,戾气积得多了,再拿出来供修炼之用,怎想到这恶蛟行事太过嚣张,竟惹上了明心剑宗的高人。 当时,恶蛟周围也有无心宗的弟子看护,但在林阁等人面前,就算他们出来也只是个死字,便不敢冒头,只是急急飞剑传讯,要山上派高手下来,心殛子便是被派来救援的人。 他们事先就做了好一番准备,将林阁一行人的情报都弄了个清楚明白,也知道蛟珠何在,并针对这种情况做了几乎万无一失的准备。 不过,计划方一实施,他们就连连失策。 先是那蛟珠中积累的戾气,竟已被化去大半——之前心殛子虽也感到有些不妥,却仍以为是因距离过远所致,直到接近目标,才知道蛟珠的价值已大大滑落,便是能抢得回去,也未必能管什么用了! 然后就是那揣着蛟珠的小子,虽然修为浅薄,却滑溜得像条泥鳅。从地下扑出的两人,也是无心宗三代弟子中颇厉害的高手,却被那小子硬生生给逃了去,还趁势将蛟珠换了主人! 最后就是这林阁,自百年前“杀凤”之事后,通玄界的人都知道,此人已是一蹶不振,百年间修为不进反退,当年意气风的“天心剑”,此时只不过是一个在山上混吃等死的可怜虫。 而直到面对林阁,才知道传言错得多么厉害。 百年前,林阁以手中“逝水”仙剑与心殛子交手时,虽也占尽上风,可一招一式都是精深博大,堂堂正正,让心殛子败得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面前的男子,却一点也没有当年的风采,面对此人,心殛子只觉得已经化气氤氲的心头,一阵阵凉,这感觉不比面对任何邪宗的成名魔头来得轻松。 若不是知道明心剑宗门规森然,他简直会以为,这男人现今已入了魔道,加入哪个邪宗,成了“同道中人”! 心殛子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魂火珠”,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轻率招,而是透过珠身将气机探出,搭在林阁身上。 而林阁又怎会让他如意?剑气一闪,便将心殛子的探查切断。 他体内剑气似有若无,又深不可测,心殛子眉头大皱,不知该怎样应付。 就在心殛子迟疑不前的时候,林阁动了,他的身体一声,像是一道脱弦的利箭,化成一道淡淡虚影斜插天际。 就在心殛子一愣神的时间,他已经来到心殛子头顶上空十余尺处,身形一旋,三十六重剑气互相交错,旋转如轮嗡”声中,连续数十个交叉,像一张猛兽的大嘴,一口咬下。 心殛子怎么想到方一出手,林阁便出此怪招,仓促间他怪叫一声,“魂火珠”向上一滚,也分出了十余道细丝般的火束,在虚空中迅交错,形成一张大网,将剑气挡了一挡。 剑气火束交击出的声响,倒似一条坚韧的绳子被绷断时的怪音。 林阁身形虚不受力,剑气反震伊始,便飞上半空,而心殛子只觉得那一轮剑气好大的旋劲,气机牵引让他在地上连转了十几个圈儿,才勉强化去余力。 林阁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天空中,他的手掌像是抚弄琴弦一般,随手一拨,“铮铮”然几声响,本来平静的虚空仿佛是被人拿住了一角,像抖毯子那样重重一甩,波浪似的震荡由林阁手边,一直蔓延到心殛子头顶。 “随波万里!” 心殛子大叫一声,知道这是明心剑宗一个了不起的剑诀,被正面击中,说不定会被那高震动的剑气当场撕成粉碎。 当下一咬牙,再不敢有所保留,“魂火珠”出一声轻爆,周边的光焰猛地再胀一圈,变得如婴儿头颅般大小,接着便高旋转起来,出了嗡嗡的轰鸣。 一圈接一圈的火流从珠子里泛出来,像是急扩张的涟漪,顷刻间,接连涌出了一百零八层,就在他头顶画出一片火流区域,正好迎上那高震动的剑气波。 “嘶啦”一声响,倒似是上好的绸缎被撕烂了,心殛子知道不妙,高瘦的身体一闪便贴地窜出,才跑出几尺远,那一层火墙便被撕得粉碎,散落的火焰撒了满地,气得心殛子几欲吐血! 哪个王八蛋说林阁的功夫退步的? 就是百年之前,他和林阁相斗时,也能撑上小半个时辰,要败也是一招半式间的差距,哪像现在这么狼狈!打到现在,他根本就没有找到还手的机会,这种压迫式的打法,显示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 想到这里,他再没有了战斗的心思,不远处的局势也向着不利他们的方向展,不少弟子被打得吐血逃遁,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心殛子咬牙切齿,尖啸一声,出撤退的信号,那边的弟子均是如蒙大赦,纷纷且战且退,四散逃开。 第九章 凤凰 明澜、岳明风等人并不想和无心宗结仇,也约束弟子不要趁机痛下杀手,所以无心宗的人马退得也容易,不过几息的时间,便遁入黑暗之中。 李珣这时才敢靠近,而且是第一时间跑到林阁身边,刚刚林阁三两下就打了心殛子的手段,让李珣看得又奇又敬,便想着大概只有在林阁身边,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这一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也算不得生死相搏,但三位仙师中除林阁之外,岳明风受了内伤,明澜更是战得几乎脱力。 而除李珣以外,十四名三代弟子中有八人受了轻伤,祈碧在此役展现了她高的功力独挡三人,虽无建树却仍全身而退,不愧是三代弟子中的精锐。 众人合在一处时,李珣正向林阁忏悔:“弟子无能,累得岳师叔受伤,还只能逃开……” “哪有此事。”岳明风精悍的脸上略有苍白,但却笑容满面:“林师兄,你这弟子当真了得!竟然能从无心宗两名高手的围捕中脱身出来……” 他转头向李珣道:“不要小看那两个从土中扑出来的家伙,那两人一个叫宫五、一个叫宫六,是亲生兄弟,一起入无心宗修道,乃是三代弟子中极厉害的角色。 “你修道不过八年,能从那两人手中逃脱,便等于搧了那两人的嘴巴,也足以自傲的了!” 李珣心中自然得意,却只是低着头。 还是林阁道:“罢了,你修道不到十年,刚刚才会御剑,能有什么能耐!你知道审时度势,及时脱离战圈,不给大家惹麻烦,就是最聪明的做法刚那抛珠的手段,使得就很不错!” 如果对林阁难得的夸奖,李珣还保持那半死不活的模样,那他就真是笨蛋了,脸上忙露出喜色,喏喏地退向一边。 林阁赞完李珣,心情似乎也不错,便叫过几个弟子,随口指出他们在激战中所现出的缺失。 众人这才知道,林阁在为明澜掠阵的时候,竟还能分心观察他们的战况,且言出必中,这种眼力和见识,不愧为“连霞七剑”之。 谁说他这百年一蹶不振的? 当然,这个念头小辈弟子们只是敢在心里想想,绝不敢说出来,而同辈人便没有这个顾忌了。 明澜抚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长须,微笑赞道:“见师兄修为更胜往昔,方知这百年绝无虚度之事,想必宗主及各位师长,也会非常欣慰!” 岳明风在一边点头赞同,忽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拿出蛟珠,递给林阁:“这珠子便交给师兄吧,谁知道无心宗还死不死心。” 这三颗珠子到手时,几人谁也没想到其中还有奥妙,此时存心感应,只心神一触,便知道了大致的情况。 林阁微一摇头:“这珠子中的戾气被‘玉辟邪’化去了大半,无心宗未必会再为此出动人手……还是由珣儿拿着吧,大约三两天的工夫,里面的戾气就会被化个干净,也不会再生出这些事端了!” 在人前林阁总是称呼李珣为“珣儿”,但两人独处时却只是你你我我的,从来没有什么称谓,也是极怪。 李珣虽然觉得还是有危险,不过既然是林阁说了,他也不再推托,接过蛟珠又放回怀中。 林阁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叹道:“我们又要另找宿处了。”说着弹指射出一道剑光,飞剑传书向宗门报告今夜的情形。有了宗门在后面周旋,想那无心宗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事实上,这种夺宝拼杀的戏码,在通玄界几乎是日日上演,以林阁等人的阅历早就看得烦了,也不会把此事放在心上,倒是李珣第一次碰到这宗门之间的打斗,感觉颇为新奇,也算是长了见识。 幸而还没有伤重不能御剑的人,因此在林阁的指挥下,众人驾剑疾飞数百里,又停在了一处山林之中,林阁命众人都去歇息,他则带着李珣去周围布置禁制,以防万一。 因刚刚那一场交战,众人都明白了林阁的卓实力,自然不敢有违,还比平日老实得多了。 布置禁制乃是李珣的最爱,随着他见识的增长,在禁制这一点上,就是林阁也不敢轻言指点。 林阁也许心情真的不错,竟然要李珣来贡献创意,而他则甘做苦工,耗费真息,将禁制安上。 李珣难得有这种机会,更是抖擞精神,与林阁在周围转了一圈,将禁制布得如铁桶一般,天上地下无有不包,自觉也是近日来难得的佳作,再经林阁雄厚真息的支持,就算那心殛子卷土重来,一时半刻怕也是攻不进来。 禁制布置完毕,李珣心情也为之一畅,看着自己的得意杰作,竟颇有些爱不释手。 林阁在一边笑着看他,师徒两人此时的情形,实是从未有过的温馨。 李珣也是知情知趣,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拍几句马屁,效果比平日要好上不知多少,所以在自己尽兴的同时,也常说两句“师父真息浑厚精纯”、“剑诀使用出神入化”之类的辞句。 待他说到心殛子被两招打跑的情况时,林阁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恭维:“你既是从头看到尾,那么你认为,我当时是如何胜他的?” 李珣怔了怔,知道这就是考较了,绝不能随意回答,又细思了一下,方道:“师尊攻势凌厉,两招之间,已占尽先机,且修为在心殛子之上,所以能战而胜之!” 林阁略一点头:“你看得倒清楚,只是你也修‘灵犀诀’,难道就没感觉到我出手之时有什么异处?” “异处?”李珣挠了挠头:“师尊那两招剑诀,都是弟子未曾接触过的,要说异处,却难以辨识……啊!” 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得叫了一声:“师尊您的真息……” 他想到了所谓的“异处”,这便是林阁的真息精纯程度。 按理来说,灵犀诀的真息应是愈修愈精,最后有“气若游丝”、“灵犀一点”的特性。 而林阁刚刚的两击,真息之浑厚虽是罕见,却与那“气若游丝”的特性差得太远,哪还像是个修习“灵犀诀”的高手? 林阁唇角微露自嘲之色:“若是明玑在此,也许她三剑之内,奈何心殛子不得,但百剑之中,便能斩其于剑下! “若是碰到一个比心殛子强上十倍的真人一流高手,我们两人均不是对手,但明玑必能全身而退,而我……充其量只能与那人拼个两败俱伤吧!” 李珣听不明白。 林阁忽又换了话题,他道:“你当年攀坐忘峰,可遇过绝壁悬崖?如若不能攀上,你该如何是好?” 李珣心中思索他的话间,嘴里漫声应道:“自是绕路而行,寻得能上去的路途……” “如此方是正道!但你若绕路是否要损了时日?若是能攀上绝壁,是不是会省了很多力气?” “那是自然…尊的意思是……” 林阁长吁了一口气,旋又笑道:“不错,我便是那不绕弯路,直上直下的蠢材!攀上半途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短时间看我比你要高,可待你寻到了正途,不用多久我便会被你远远抛下,只是悬在半空,进退无着…… “这便是似进实退的蠢路!我走的便是这条,而你明玑师叔走的才是正道。我给你说过的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李珣脑中闪过了那六个字——学老四,莫学我! 李珣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危险,有心想劝说几句。 可林阁抢在他之前又是一摆手,就此背过身去,走入林间深处,只有他的话音悠悠传来:“我能教你的也只是这么多了,以后你还是多和老四学学,至于我……”后面的话,莫名截断,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缭绕在草木之间。 不知为何,李珣心头狠狠地跳动两下,很快的,“玉辟邪”出了丝丝凉意环绕心窍之外,这感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旅程还在继续,无心宗也没有再来挑衅,倒是宗门以飞剑传书交代了一些事项,并说无心宗一事宗门已经接手,无需顾虑之类。 没有后顾之忧,这一路行来,与游山玩水倒也差相仿佛。 只是有时找一些为害人间的妖邪来练手,李珣也终于开了荤,被林阁指派着去和一只有两三百年修为的恶鬼拼斗,在此之前,还拿下了他的“玉辟邪”,并勒令不许其它人相助。 结果李珣花了两个时辰,硬是凭借着“青烟竹影”剑诀的精微变化,将那恶鬼活活磨死,自己则全身而退,引来了一片交口赞誉。 自以此后,林阁便不再阻挡他“斩妖除魔”的热心,也允许他参与一些比较危险的行动,权作锻炼。三两场拼斗下来,李珣修为无甚长进,但临敌经验,以及对剑诀的精微把握,却也积累了一些,算是达到锻炼的目的。 这一日,众人正在云层上飞行,林阁忽地想到了什么,做了一个手势,众人一起御剑下飞,落在一处高峰之上。 本来大家还以为林阁现了什么东西,但落下地后举目四顾,只见高峰旁浮云朵朵遮住下方景物,目力所及,却找不到半点儿异样痕迹。 正奇怪的时候,林阁却站在一处悬崖边上,唤李珣过来:“此处是天都峰,你可知道离它最近的是什么?” 李珣怔了怔,看着峰下厚厚的云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林阁摇头一笑,袍袖轻拂,滔滔剑气排空而出,将大片的云层分开,下方景致登时入目。 李珣一声叫了起来,以他的目力,云层之下数十里内的景物,均清晰可见,透过重峦迭嶂望向天地交接之处,隐隐雾霭之中,正有一处雄伟城廓匍匐在地表之上,显出一圈青黑的颜色。 阔别八年的记忆,再度涌回了李珣的心中,他呆呆地看向那一处所在。 那里,是他人生的,八年的王侯岁月。 “嵩京……” 这正是人间帝国的都城,嵩京。 就是珣师弟的故乡吗?”心性颇为活泼的齐芸搭起眼帘,向那边眺望,她的眼力比李珣要强得太多,李珣只能看到城墙的轮廓,而她则能够看清楚城内的景致:“人好多啊!” 这时,正是帝国中兴之际,国力强盛,四海靖平,上京做为最为繁华的都市,常驻人口达两百万之多,只这一个城市,其人口便与通玄界的人口总数持平。 齐芸等人在人间界行走,大部分时间,都从荒山野岭处御剑飞过,虽是快捷,却感受不到人间界的繁华景象,此时难得近距离接触一下,都感觉到颇为新奇。 李珣却知林阁是怎样的想法,分明就是趁此机会让他回家探亲,李珣这时候才感觉到,林阁对他的爱护之情,绝不比任何一对师徒逊色。 然而,他现在心中却不是感动,而是由心底出最深沉的颤栗和恐惧。 这些为人间繁华所惊讶的修士,哪里知道这显尽人间荣华的大都市中,正隐藏着一位通天的魔头?也许那魔头此时正拿他赤红如血的妖眸,扫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正等着那可口的羊儿,自动送上门来! “珣师弟?珣师弟?莫不是欢喜得傻了?”齐芸笑吟吟地推了他一把,将李珣从失神的状态中给拉了出来。 李珣知道自己失态,忙作尴尬之状,先应付过齐芸,又转向林阁躬身谢道:“多谢师尊美意,弟子……” 他喉中略有哽咽之意,却是说不下去了,这种状况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的演技有这么出神入化吗?想哭就哭,还做得如此自然? 林阁此时反倒没有什么溺爱之情,脸上是一贯的无谓神气:“你此次可在家中盘桓两日,便要随我们离去。待到水镜之会后,你可以再回来,在家中一月,尽尽孝道……此后,你怕也是没这个机会了!” 他口中冷冷淡淡,但宠溺之情,却是人们都看在眼中的。 李珣傻了眼,他本来还想用一些日程紧张之类的理由,来个“三过家门”的戏码,没想到林阁的安排却是如此合理,让他想拒绝都不成。 便是明澜、岳明风,也都说此法甚善,几个与他较熟的弟子,也开始连声“恭喜”,如此几下哄抬,便让李珣连拒绝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至此,今后两日的行程,便都定了下来。 明澜抚须笑道:“如此,我等也无须御剑,只从山上走下便可,也好欣赏一下这人间景色!” 这个提议一致通过,当下众人便收了剑,笑嘻嘻地从峰上走下。 此时正是深秋,山上空气清冷干燥,落叶纷飞,游人本就稀少,此处又是猿猱不过的绝峰,众人走了一段时间也没有见着一个凡人,估计要到山下通衢大道,才能真正见识到人世的景致。 他们也不急促,随意指点山水,兴致极高,尤其是天都峰下那一片枫林如血,点染山峦的美景,更是使人忍不住驻足细看。 李珣心中却是难过得很,他一边要担心血散人的巨大威胁,又要对其他人强颜欢笑,才走了一小段路,便觉得心力交瘁,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幸好,人们都以为他是近乡情怯,并没有如何疑心。 倒是林阁看了李珣的表情,莞尔之余,心中却是一动。 到了他这种境界,虽然不修什么通达古今的秘法玄术,但临机感应也是常有之事,往往是因为一点感应,便可知祸福以趋避,算是一种不修而成,躲避劫数的玄功。 心中只是一动,但再停不下来,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正在逐渐地僵硬…… 那一丝冥冥间轮转不息的因果,牵动天地感应,在林阁头上出了一声轻爆——这个时候,齐芸叫了一声:“好漂亮的叶子…羽毛!” 林阁心头一紧,猛抬头向上看时,正见一根红莹莹,几如玉石般精致的红羽,飘飘悠悠,从天空飞下。 像是在千百回梦里的一样,他信手一拈,轻拈住羽毛根部,一股熟悉的气息透指而入,然后,一缕火苗从尖梢开始,瞬间将整个羽毛燃烧干净,不留半点儿痕迹。 林阁呆住了。 天空中,一片火红的颜色,从遥远天际蔓延过来,看似缓慢,但只不过几次眨眼的工夫,那铺天盖地的火云便将整个天空全数遮蔽。 朗朗晴空,刹那间燃烧起来。 赤红如血。 第十章 问情 天空在燃烧,沸腾的火云遮蔽了人们视线所及的一切,在厚厚的云层中,甚至还有巨大的浆泡在隆隆声中炸开,像火山口里滚动的岩浆。 浆泡的密度在一瞬间就狂增至非常惊人的地步,火云上像是刹那间隆起无数奇形怪状的大包,如一张被烧伤了的人脸,无数的燎泡都挤出了浓液,迸射出漫天火雨。 无数细小的火花真如雨点般散射下来,像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但那结果,却绝对是一场噩梦。 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美丽的枫林这下可真的着了火,成百上千棵树木,顿时全都成了火把,一声燃烧起来,“哔哔剥剥”的枝条炸裂响成一片。 噬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人们的脸上,都变成红通通的一片,在这样的颜色下,看不出他们本来的神情。 然而,明澜的嗓音确确实实地走了样,他像疯子一样大叫,早不复平日里的道骨仙风:“千里火云……天啊!快走!快出林子!” 众弟子早吓得呆了,闻言也不多想,立时使出移动最快的法子——御剑! 有五个人度极快,在明澜出口的刹那就驾剑飞起,而下方明澜的嗓音,已扭曲得不成样子:“不要飞……” 刚刚吐出三个字,天空中仿佛是响了个霹雳,震耳欲聋的巨响,将所有人都震得两眼花。 而在这声巨响中,先飞上半空的五人,就如同五个纸人,在滚滚的火焰骤雨中凭空化作一撮飞灰,热浪一吹,便漫天散去。 齐芸尖叫了起来。 叫声未停,岳明风已一把将她抓着,捂住了她的嘴,继而大吼道:“伏地,出林!千万不能飞!上面是百劫千重火狱,小心‘飞劫火’,不可硬接!” 说完,便将齐芸一把甩出林子,当即,余下的三代弟子,都成了滚地葫芦,他们连为同伴哀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要为自己的小命来努力了。 李珣并没有第一时间趴下,大异于他平日所为。 原因却是他看到了林阁脸上,那猛然迸的复杂神情:狞厉、悲苦、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只存在了那么一刹那,就消逝在一片平静之中。 然后,李珣只觉得腿弯一痛,便被林阁踢倒在地,在摔倒的时候,他感觉到林阁在他头上一摸翎针”抽了下来,又塞到了他怀里。 “用这个护住心口…辟邪’交互使用,或许能保住性命。等会出林就跑,切莫回头!” 听到这种说话,李珣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声,便被林阁一脚踢飞,这一脚用劲极为巧妙,李珣并未感到疼,但飞出的度却是极快,眨眼间便摔出林子,落在山道中央。 三代弟子中,最后出来的是祈碧,她却是被岳明风和明澜连手摔了出来的,正好落在李珣身边,她脸上被火光照得通红,却掩不住那近乎绝望的惧色。 “百劫千重火狱……怎么会?” 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李珣忽地想起了林阁的吩咐,心头一冷,一把攫住了祈碧的手腕,低吼道:“师尊要我们快走……” 话音未落,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冷哼,紧接着,一道亮光从他眼前闪过,他本能地大叫一声,却忽地感到胸口处先是“玉辟邪”一凉,然后便是“凤翎针”高地震动起来。 一闷爆,李珣只觉得体外一热,令人窒息的热风便将他吹得满地翻滚,差点滚落到山道外的山涧中去! 这时李珣耳边传来了祈碧的低哼,声音极其痛苦,紧接着手上便感觉到了一股大力,他惨哼一声,便在这痛苦中,祈碧甩脱了他的手,翻滚落到山涧之中。 在这种情形下,结结实实摔了去,几乎便找不到活路! “该死!” 李珣趴在地上,满口灰土,而天旋地转的感觉刚刚过去,他便尽力睁大眼睛想瞧个究竟。 然而触目所及,却让他几乎了疯。 山道上空空荡荡,正有一点残留的黑灰,随着热风卷入天空。 逃到山道上的十名三代弟子,此时只剩下了他,还有那在不远处坐倒地上,已经吓傻了的齐芸。 除却在山涧里死多活少的祈碧,其它人再没有在这世上留下半点儿痕迹! 枫林仍在燃烧,与天上无边无际的火云相映,却显出了即将崩溃的暮气,只有连串的枝叶爆裂声在响着,其余的就是死寂。 李珣眼前的世界,已被高热的烟气熏得如幻境般扭动起来,看不真切,他勉力凝神又看,恰见一道火光从天而降。 与刚刚那烈焰横飞,熔金销铁的霸道不同,这火光通体透亮,里面数层都是已燃至极处,近乎透明的光幕,火劲内敛不。 但一接触地面,只听得一声低低的这方圆数里的枫林,竟也化灰而去,只露出光秃秃的山体。 李珣眼前豁然开朗,一直隐在林中的三人,此时也显现出来。 只不过,他们带给李珣的,是最直接的恐惧——三人成犄角状站立,其中只有林阁站得还算稳当,而明澜及岳明风两人已是摇摇晃晃,如醉酒一般,软绵绵地在地上走了两步,身上却忽地一亮。 李珣的眼珠差点儿爆裂了。 无数的火苗从两人的皮肤下迸了出来,细细的火苗,更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尖刀,轻而易举地撕裂了一切,将两人切割得支离破碎,然后才是残忍的锻烧。 只有两声低低的呻吟,明澜和岳明风便永远消失在世间。 李珣的腿软了,甚至连站起来逃跑的力气都失去了,他只能看着林阁,希望这位唯一还能支撑的师长能给他一线生机。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念头,林阁向这边看了过来,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苦笑。 随即,在李珣绝望的目光下,他身体一晃,单膝跪在了地上。 那道从天而降的火光也随之光芒一敛,然后便是一声颇为响亮的振衣之声,李珣呆呆地看过去,只见到迎风轻摆的红披风之下,那一道红得凄厉的人影。 这个人影背对着他,面向林阁。 他看不清此人的模样,只见她包裹在这披风之下的身形,纤瘦颀长,却没有半点凶厉之气。 李珣心中闪过了一个人来,也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修为,也才会不由分说,便连杀明心剑宗十余人,只像是拂去身上灰尘一般的随意轻松。 “凤凰儿,你果真还在世!” 林阁的声音十分虚弱,显然刚刚挡下那一轮劫火,已让他精疲力竭——这还是数日前,三招两式打跑心殛子的那人吗? 他和眼前这人的差距,比之他与心殛子间的距离,还要远上十倍! 披风“簌簌”抖动了一下,那人似是做了什么动作,这满天的火云,忽如来时一般,转眼间四散而去,山上又恢复了正常的天色,再没有半丝火星。 只是,化灰飞去的枫林,以及同等下场的十五名修士,却已不可能再恢复过来。 然后,李珣便听到了一声低沉悦耳的感叹:“林郎,百年之间,你是越不济了。” 说不出这感叹中是什么意味,不过仅听这嗓音,李珣便在脑中勾画出一个雍容端庄的形象。 只有这种形象,才配得上那不急不缓,却有着淡淡情思韵致的声音。 当是绝代佳人啊…… 看林阁的反应,比起她差得就太远了。 林阁单膝跪地,挣扎了两下,却没有站起来,最终身体一歪,坐倒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两下后才道:“凤凰儿,你是来杀我的吗?” 凤凰儿,便是百年之前“杀凤”事件的主角,通玄界称其为“妖凤”,而其自号“栖霞元君”。 她与林阁本是一对道侣,也为林阁师门默许,却因修炼“种玉魔功”,非但林阁弃她而去,还在十万大山之中被三十三宗门连手围堵。数千名精锐修士布下天诛绝阵,却仍被她逃脱,至此消匿无踪。 而百年之后,她第一次出现,便杀了明心剑宗十五名修士祭旗,此时再加上三个,也没什么难处。 只听她道:“是啊,这百年间,我无时无刻不这么想……只是你在连霞山上,我又打不过锺隐,这才没有去。” 如果她用尖亢凄厉的嗓音这么说,李珣半点儿都不会奇怪。可是,她语气中却自有一番缠绵不尽的柔婉温情,且语意平淡,这感觉怎么听都诡异得很。 林阁的语气显然有些颤抖,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才道:“所以,我一下山,你就知道了,然后赶着来杀我!” “这是自然!”妖凤似是在笑,笑得温柔如水:“林郎啊,自从你抛弃我母女的那一天起,我已等了百多年,怎还能再等下去?” “哈……” 林阁猛地大笑起来,直笑得嗓音嘶哑,这才开口叫道:“滑稽!怎地说是我抛弃你?嘿嘿,种玉魔功!不要忘了种玉魔功……” 妖凤轻轻地叹了一声,而这一声叹息里,却是充满了怜悯之意。 这让她的语气更显轻柔:“这唬小孩子的理由,骗骗小辈也就罢了,你这参与了那届水镜之会的人,怎么也信了这个…… 还是,你非要逼着自己相信,才能好过一些?“ 林阁的笑声忽地中断,只听得妖凤在那里轻缓地道:“人妖殊途,若要子嗣,则非种玉魔功不可。如果我真要修炼魔功,一点元胎成形便足矣,何必要怀胎三载,受那无尽苦楚?这种情形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林阁的喘息声加剧,却仍没有开口。 妖凤像是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般,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到头来,还不是四九天劫将至,我那孩儿乃逆转天道而生,正应了劫数。 “有孩儿在,天心不测,劫数便生变量,说不定通玄界要死多少修士;若没了那孩儿,则一切回归正轨……当年水镜之会,所说的不正是此事吗?” 林阁的喘息声停止了。 而在山道上齐芸的呼吸声,却急促了起来,显然是因为次听到这个信息,被吓得很惨。 李珣这时才有工夫看她一眼,好在她看来也没什么伤处,只是脸色苍白,鼻息不稳,显然内伤不轻。 对于妖凤所言之事,李珣虽然吃惊,却还没到承受不了的地步。 照他想来,这样反而更合理些,其中利益关系清晰准确,比那个所谓的修习魔功,众生遭难之类的理由要强得多了。 而且,自从前日听到心殛子的话后,他便对其中的“真相”有了心理准备。 而越是如此,李珣越觉得林阁的反应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半晌之后,林阁越虚弱的嗓音才响了起来:知道了?” 此言一出,无疑证实了妖凤话中的真实性。 只听到林阁惨笑两声:“我能有什么办法?当年,师尊与我长谈了一日一夜,说尽了那孩儿的坏处,我几次开口都抵不过……我也想与你商量,但看你那神情,我又该怎么开口? “师门恩义,我一辈子也偿还不了,又怎能违逆师命?我还想回山,请六师叔为我做主,只是才耽搁了一日,便传出你被围堵在十万大山中的消息! “那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去与你共抗师命?还是将你围杀当场?凤凰儿,你可知我当年心中的苦楚,可知我当年的惨处!” 林阁的话音凄厉悲慨,但在场的人,都听出了其中更深一层的意思。 说到底,这不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悲鸣,而是在绝望中的呼叫,甚至可以说是求饶。 齐芸的呼吸更紊乱了,李珣紧皱着眉头,心中的感觉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妖凤的反应则更是奇特,她语气似有几分迷惑。 在向我求饶吗?”顿了顿,得不到林阁的回答,她轻轻地摇头,语气中有一丝如虚似幻的迷蒙:“我还记得,百年之前,你是极倔强的。虽然我的修为远胜于你,可是,你从不向我低头……”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李珣却能明白她的意思——林阁,你在搞什么鬼? “凤凰儿!” 林阁的嗓音已开始颤,这颤音微妙得很,李珣细细听来,竟察觉不出这是激动还是恐惧:“我知道我对你不住,可是,我们的孩子……” 他的声音蓦地低落下去,李珣忍不住侧耳倾听,但随即贯入他耳中的,却是一声刺耳的尖啸,啸声直撼脑颅,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 惨哼一声,李珣双手紧捂在耳朵上,他两眼花,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才支起来的身子又一头栽下。旁边的齐芸比他更惨,“咕咚”一声仰天倒下,昏了过去。 李珣至今还不知到底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林阁绝不像刚刚所表现的那么孬种。 更直接明白的说,刚刚那叫设局、做戏! 啸音余波过去,李珣在嗡嗡的余音声中,隐约听到了身边不远处,一声响,他勉力睁开眼睛,在仍然倾斜的视界里,他看到林阁就像一头死狗,脸朝下趴在地上。 他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便好得多了,而此时吸引他注意力的,不再是林阁,而是已经转过身来的妖凤。 李珣敢誓,这是他所见过的女性中,能够将大红衣袍穿成冷漠端庄的唯一一人! 造成这种效果的最大原因,当然是她几若冰雪的皮肤,晶莹剔透到已不能形容其细腻光润的程度,感觉她的皮肤仿佛是在光,是用无瑕的美玉雕刻而成。 她的眼眶比常人略显长了一些,斜斜挑起,又是长眉入鬓,“凤目蛾眉”之称,当属名至实归。 如此面相,本来颇有几分妩媚之气,然而一双眼眸漆黑如点墨,沉寂不见底,又将一切气息都吞没不见,使人不敢轻侮。 曲线优美,弧度微有下垂的唇线,显出她强势冷硬的性格,倒似天生为了征服而存在。 当她唇角处显出一丝笑容,牵动整个面部表情的变化时,李珣一方面为她的绝色而倾倒,另一方面,却是从心底窜起了阵阵寒意。 刚刚……应该是林阁暴起偷袭吧! 李珣将之前生的事琢磨了个**不离十,林阁从碰到妖凤的第一时间,便开始做戏!他本来就不至于那么不济,之所以会放低姿态,甚至摇尾乞怜,都应是让妖凤降低警觉心的手段。 随后,他便趁着一个小小的机会,暴起伤人。只是那结果却是糟糕得很! 林阁此时距李珣不足三尺,李珣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还有他身下殷殷扩大的血渍不应是做戏了。 在这种情形下,林阁却在笑,他吃力地撑起身子坐在地上,将唇角血渍擦去,声音虽然虚弱,却有着一股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度,甚至这气度,李珣也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 他对自己那颇显不堪的手段,供认不讳:“惭愧,还是没有得手!现在,杀剐由你!” 妖凤的笑容极其微妙,感觉中,她遍体的冷意,在这笑容里已缓缓融化,语音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温柔:“林郎,你的性子虽未变,可是心思却要深得多了!” 对这两人的情状,李珣心中寒意森然。 他们两人对刚刚那一记偷袭看得似乎很随便,只是各逞心机,让人探不着虚实。 林阁固然是狠下辣手,绝情得很,可是看妖凤一脸从容,显然也是早就有了防备的心思。 眼前如此情况,便是有血海深仇,也显得诡谲阴森,这让李珣不禁怀疑,他们之前真的是一对道侣吗? 对妖凤的感叹,林阁只是微笑:“哪里,总还比不上你……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按你以前的性子,刚刚绝不会给我说那种废话的机会! “而且,你从头到尾,都防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说到了孩子,恐怕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这却是师从何人?” 妖凤浅浅一笑,愈显得温柔和顺,全无锋芒:“你为何不直接问我,当年是靠谁逃出去的?” 李珣闻言心中一动。 当年的事,他也知道个大概,似乎是由三十三个宗门连手动的天诛绝阵,本没有什么破绽,却让妖凤在无声无息间遁去,按照推论,应是有某个宗门当了内鬼纵她逃去。 百年来,那个宗门是谁,正邪各宗之间都无定论,平添了许多猜忌。而现在,妖凤就要公布这个答案了吗? 林阁坦然点头:“对那一宗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纵你逃遁,且使劫数无声无息地消弭,这等惊天手段,林某心向往之!” 妖凤微偏过头去,似是叹息了一声,既而轻吟道:“天音参妙化,三洞玉归真。” 李珣还在迷糊,但他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林阁苍白的脸上,刹那间满布红潮,这鲜艳的红又在眨眼间消褪下去,留下的是一片铁青颜色。 李珣可以感觉到,林阁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这绝不似在做戏! 随即,李珣猛醒:“天音妙化、玉归真…不是玉散人?” 刹时间,他看林阁的眼神便立刻不同了。如果说刚刚还有些为涌动的心机而惊悸的话,那现在剩下的,便只有怜悯了。 这下林阁不必装,嗓音也是哑了:“不错,玉散人修为精深,确有逆天之力……” 话说了半截,他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地上,低吼一声:“你为何要去求他?” 这一嗓子来得好生突然,李珣被吓得身子一震,只觉得其中嘶哑的尾音,如同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在人身上一碰,“滋滋”之声,直令人汗毛为之倒竖。 没有一个男人在得知自己当了乌龟后,还能言笑自若——林阁已是极了不起的,他还能强笑那么一声。 妖凤却是真的笑了起来:“夫君不能救我母女,我自然要找能救的人,这有何不可?” 这是她第一次称林阁为“夫君”,只是这一声称呼,却如同一柄利剑直捅入林阁心窝,这是他绝无法忍受的耻辱! 看林阁的脸色,便知他已是方寸大乱,他眼睛通红,倒似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危险的气息,让李珣的身子忍不住向后挪了一下。 这一动,糟了! 林阁通红的眼睛一下子盯了过来,打在李珣脸上时,先是迷糊了一下,随即便比之前红了十倍! 李珣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心中只是惨叫:“这关我何事,关我何事?” 幸好,这种眼神并没有持续太久,而且林阁的神智似乎也在恢复,到最后,只余下了一声呻吟似的叹息。 然而,李珣却不因此而稍感轻松,他甚至比刚刚更紧张了。 因为,在林阁之后,妖凤亦向他投来了目光,其中颇多可堪玩味的意思:“他是你徒弟?” “……不错!” 李珣耳中听着,同时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看着妖凤的脸色。 正巧妖凤也向他看来,四目交投,李珣只觉得脊椎一冷,脖子当即动弹不得,就是想逃开目光也不可能了。 他不明白妖凤眼眸中那丝奇特的光芒是什么,这对视只持续了大约半息时间,妖凤便主动移开目光,将注意力转到了齐芸身上:“这个女弟子倒颇是可爱……也是你的弟子吗?” “这倒不是,你……” 话才说了半截,却见到妖凤伸手一探,便将不远处的齐芸凭空摄来,提在了手上。 妖凤身材颇高,娇小的齐芸被提起来时,脚尖距地面还有数分的距离。 齐芸被这么一弄,总算是回过神来,一抬头,却正看到她今生最大噩梦的制造者。 即使修道也有数十年,但仍然无法抵挡这样的刺激,她尖叫一声,本能地挥掌就打——“笨蛋!” 李珣闭上了眼睛,不忍心看这蠢女人的愚行。 一声清脆的骨碎声响了起来,齐芸挥出的手臂寸寸断裂,而她却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 妖凤轻扼住她的脖颈,看着她渐渐乌青扭曲的脸,轻轻地道:“知道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 齐芸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因为恐惧,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随后,妖凤将她扔到李珣身边,淡然道:“如非必要,我不杀女人。至于你那徒儿,却是因为他有凤翎针在身……如此剩下了两个活口,却太多了些,我只要一个!只要一人,将林郎你的死状公诸天下,其它人便做你的陪葬之物吧!” 李珣心头猛地一跳,而下一刻心中浮起来的,竟是挡也挡不住的火热,在他脑中,却是一片冰寒。 一声,齐芸被甩到了距他不过半尺之遥的地面上,触手可及。 第一章 屈辱 林阁低咳两声,脸上升起一抹潮红:“凤凰儿,你变得好不干脆!对这样的小辈,杀便杀矣,何必再折辱他!” 妖凤浅笑一下:“这怎么算折辱?若他真是油盐不进,我此举不过是自取其辱……可是你看他那张脸,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李珣将这声音听入耳,脸上一阵火热,一阵冰凉。齐芸就在他身边,全无还手之力,只要他抬起手来,一掌拍下,按照妖凤所言,他这条命,便是保住了——这是他脑中最先转过的念头。 妖凤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果自己真的是一个正气凛然之辈,想来,应是第一时间举掌自尽,将这生机留给同伴才是。只是这一犹豫,不管心中想法如何,都会将人性最阴暗的那一面,暴露在人前。 像李珣这样的人,总将心中的秘密层层包裹,生怕在人前露出一丝半毫,因为只要露出半分,便代表着惨痛的失败。 而此时,他输很很惨!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想撕破所有脸面,狠狠一掌,将齐芸打死,然后,仰仗着妖凤的鼻息,像狗一样卑微的活下去。 然而,隐藏在内心深处,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热血,唯年轻人独有的一点血性,忽地爆出来,直贯脑际。 他仰天狂吼一声,猛地反掌,向自己的脑门击落——体内真息,一声,乱成了一锅粥。在纷乱中,时间的流开始减缓,十七年来经历的种种,在脑中飞闪过。 少小荣华,而后七年苦难,如今生死交错,那一线生机,仿佛是随风飘飞的浮尘,在他周身飘荡,却不给一丝抓住的机会…… 散乱的掌风刮得他面皮生疼,而这一点点的疼意,便如一根北极雪地的冰针,直刺入他的心口,然后,寒意直贯脑门,冻住了原本那一点点的热血。 平日臆想的种种,蓦然反冲而上,将脑中填得满满的。 他所追求的自由、所渴望的强大、所幻想的长生仙道,此刻全都喷涌出来!如果要想这些愿望实现,他现在怎能死去? 怎能死去! “啪!” 清脆的皮肉交击声响起,李珣向后翻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又过了数息,他才抽噎两下,脸孔扭曲,嘶叫着嚎哭起来。 他在这里哭得撕心裂肺,那边妖凤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便是你的徒弟?” 林阁低低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听不出什么来,但此时笑,原本就是一种反常。 李珣现,自己再也哭不下去了——他本来就没有想哭的感觉,方才只是临场变节,觉得自己脸面挂不住,才尽力挤出点眼泪,以缓解自己的尴尬。他本以为已经掩饰得够好,可是听了两人的对话后,他才明白,在对方眼中,这不过是一场拙劣的闹剧! 一时间,他羞愤欲死,眼睛紧闭着,不敢看人,现在,他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再不出来! 便在此时,一阵淡淡的幽香扑入口鼻,与地上的尘土味混杂在一起,颇有一番奇特的味道。他愣了愣,脑中反应过来,这正是妖凤的体香。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妖凤火红的裙袂,数十层细纱织成的层层帘幕,便如同飘扬舞动的火焰,霎时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你这徒弟倒是面善!” 类似的话语,李珣早听得麻木了,然而,妖凤随后的动作,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被提了起来,不过比齐芸略好一些,自己的脚还沾着地。这让他得以在近距离观察妖凤的脸庞,即使是如此贴近的距离,他仍找不到对方脸上有半点瑕疵,只不过,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让他的心中只有颤栗。 妖凤松开了手,让他自己站着,李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颤抖的双腿稳住,保持住平衡,只是那“咯咯”的牙齿打战声,还有“簌簌”抖动的衣物,都完全显露出他心中已漫过极点的恐惧。 看着他的模样,妖凤笑了起来:“何须紧张?且看你师父。” 李珣依言扭转着僵硬的脖颈,但还没看到目标,便感觉到一片温软,贴在了他的侧脸上。 他当即两眼直,全身僵硬得像块木头,耳中恍恍惚惚听到妖凤的笑语:“林郎,可觉得像吗?” 像什么? 唯一有价值的念头一闪而逝,而在随后的时间里,他只在脑中想着一件事——她贴着我的脸……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 当这个想法最终成为一个经由大脑确认的信息后,李珣身上一软,像烂泥般瘫倒在地,自本能的**感觉过后,他心中的恐惧便如同海啸般,冲刷过来。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耳边传来林阁冷冷的笑声,中间还有些微的切齿之音,李珣本以为这是因林阁痛恨自己配合妖凤羞辱他,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林阁并没有这么小心眼! 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的脑中已经是一片浑沌。可是,就在这浆糊般的思绪里,他猛地打通了关窍,一道灵光闪现,便如同暗夜之中惊起的闪电,“喀喇喇”一声响,映得天地一片煞白。 难道……是玉散人!妈的!老子的脸竟然像玉散人! 李珣瘫在地上,心中情绪,由现事实引起的惊惶,以及生了根的恐惧交杂在一起,连续几个大浪,将他没顶。 他被这变化弄得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可脑中却是出奇的清明。 因为,只有这个答案,才最合理。 他立刻想到坐忘峰的青吟仙师,她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为什么会让他去拜见锺隐,又为什么会改变他的面容! 还有清虚、明玑等人异样的态度,当然,最可视为铁证的,就是现在妖凤与林阁打哑谜似的对话。 玉散人!只有玉散人,才能成为这个最关键的枢纽,将玉散人放在所有异状的中心点,一切的线索,都从这里穿过,再归拢清楚! 而且,这还是他改换面容之后的结果,如果不变的话……那又将如何? 那隐隐的结果,让李珣整个身子仿佛浸在了冰水里,血液冷凝。 妖凤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这徒弟,没有那人半分的能耐,却长了这么一副面孔,岂不是找死吗?” 听到了一个死字,李珣的心便如同掉进冰窟里。难道,这便是妖凤杀他的理由? 他想逃走,只是现在却连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想指望林阁,可是,对方现在又哪来的精力来管他? 李珣可以感觉到,林阁身受重伤于前,又被妖凤刺激在后,双重打击,早就击垮了他的意志。此时,他虽然还是嘴硬,可却了无生气,应当是希望能激怒妖凤,只求死。 可是,他又怎能如愿? 果然,妖凤对林阁切齿的冷笑,十分享受,她的语调也越地轻盈,这比刚刚那平淡无情的语气,更让人心中紧。 而在此时,妖凤说出了一句话:“林郎,不如你替自己选一个报信之人?” 李珣脑中轰然炸响,心脏在大力的抽搐之后,又猛地膨胀开来。软烂如泥的身子,剎那间紧绷得像一块石头,便开始了比刚刚更为剧烈的颤抖。 沉静了好长一会,山道上没有半点儿声息。所有人的呼吸全都停住了,而在李珣行将崩溃之前,林阁终于开口,只是话音显得有些疲惫和沙哑,也失去了强自为之的平静。 “性命操之你手,多说无益,还是随你吧!”顿了顿,他忽又一笑,笑声中,不知有几多苦涩:“凤凰儿,如此拖延,真不是你的性格!” “如此就好,林郎不必心焦!” 妖凤淡淡应了一句,对脚下的李珣再不看一眼,转过身去,一股真息出,将齐芸也打醒了。 “该让这女孩儿也有个机会才是。” 妖凤的兴致颇高,正因如此,李珣活命的机会,便被分出了一半。他埋着脑袋不敢抬头,只听到齐芸呻吟了一声,然后,便又是一声尖叫,而且,这叫声竟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聒噪!” 妖凤说话的同时,空气似乎瞬间升温,然后,整个世界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李珣的身子抖了一抖,尽管眉眼低垂,但他仍看到一点黑灰擦着地面,飘到远处。 妖凤轻声道:“就便宜你了吧……我终究还是喜欢清静。” 由于齐芸的愚蠢,李珣出奇轻松地获得了那唯一的生存名额。 “……活了?”李珣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前一刻,他的身子像岩石,而此时,他则像是化进了身下的山道中。 这是完完全全的放松,所有的肌肉都在剎那间脱离了意志的操控,他的眼前也像是蒙上一层白纱,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然后,他下身一热,一股水流在两腿间滑下,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裤,骚膻气味弥漫山道。 李珣终于隐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而这次,却是真的——或许是因为他遍体的骚气,妖凤拂了拂衣袖,便将他远远地甩在一边,注意力也完全放在林阁身上。 李珣哭了半晌,总算能壮起胆子,偷看他们的表情,而这个角度,也是恰好。 这时候,他看到妖凤是一脸柔情,而林阁,则是满面的坦然。 而倏忽之后,林阁蓦地展颜一笑,笑容里,竟也有几分情意。可是,与这笑容不怎么搭的,却是他话中的内容:“凤凰儿,且让我猜猜,你为我准备了什么死法。” 妖凤明眸流转,面上表情也越柔和,笑了一下,应道:“好!” 如果只看不听,李珣必定会以为他们是在**。如此诡谲的情景,实在让他怀疑,这对男女的心智是否正常。 妖凤也就罢了,本就是万年妖物,与常人大不相同,可是林阁如此,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林阁从容道:“这倒好猜得很,你手上折磨人的法子,无非就是‘百劫火’、‘炼狱火’、‘大光明火’、‘七情火’等等。 “我料你必不愿让我死,而且,你纵有千百种折磨我的法子,到头来,也只是为了一吐当年的怨气;你不但恨我,也恨我师门,因此必定会想法子折辱我,且殃及师门!你留下我的徒儿,正是如此想法。 “这样算来情火’,可控人心智、噬咬六欲,正是个中妙招……”话说及此,他摇头一笑,便再不说下去。 而看妖凤的表情变化,显然,林阁猜对了! 妖凤娇颜上露出惊异之色,她道:“若林郎仅凭猜测,便可断定此事,妾身却是不服!” 林阁无声一笑:“你说得没错,确实还有一个根据……我那祈碧师侄,被禁在岩壁之上,走脱不得,想必也是你的手段……” 李珣闻言一震,却听得妖凤轻笑一声,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便有一个人从山涧中缓缓浮了上来,此人正是祈碧! 祈碧看来,亦是样貌狼狈,衣袍不整,还有多处被刚刚的劫火给烧破了,露出雪白的肌肤。 她此时虽然全身被制,但神智却清楚得很,脸上犹有泪痕未干。当然,李珣清楚得很,这眼泪绝不是为他而流,自己刚才的丑态,想必早就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里,他又将脸伏下,一波滚烫的热浪在他脸上烧过。 林阁的语气没有半丝变化:“‘七情火’用在这里,阴损得很。凤凰儿,你在夜摩天却是长了不少坏习气。” 妖凤淡淡应道:“近墨者黑,见得多了,自然也学了些。” 说话间,祈碧已落在了妖凤手上。她身子软绵绵的,看不出被禁了哪里,像个布娃娃似的,任由妖凤摆布。 妖凤纤长的手指自她脸上滑下,同样雪白的肤质,轻轻厮磨,感觉是说不出的妖艳动人。 祈碧不知对方的想法,但也知前途凶险,这种有些诡异的接触方式,更让她心中惧意大增。 林阁眉眼间抽搐了一下是古魔头,也鲜少用这种手段……” 妖凤脸上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随即化为森森寒意:“我偏偏学会了,也觉得这手段颇为有效,林郎不必相疑!” 她的手指从祈碧脸上划下,越过脖颈,抵在前胸敏感之处。 祈碧心中虽惧,却也忍不住红潮上脸,想挣扎又动不了半根手指。只能任妖凤在她胸口轻轻一捻,忍不住一声叫了出来。 不知何时,她声音的禁制已经被解开了。 “确是我见犹怜!” 妖凤似是叹息了一声,闻得这一声叹,一边的李珣却是寒到了骨子里。妖凤的态度实在太过诡异,而她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七情火!” 李珣偷眼看了一眼林阁,又看了一眼祈碧,妖凤要干些什么,他已经想到了。 果然毒辣! 林阁是长辈仙师,祈碧是后辈弟子,在崇尚尊师重道的明心剑宗里,若他们之间生了什么事情,不管起因为何,那后果都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 折磨侮辱林阁倒还在其次,真正要命的是,如果宗门名声被搞臭,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扳回来的! 那个时候,明心剑宗还有什么脸号称“东方第一宗”? 妖凤这一手,虽然卑劣到有*可正中要害! 想到这里,李珣心中又是一动:“如果是这样,祈碧便不至于死去……留下这一个活口,便会如同千年之前的青吟,成为让宗门难以招架的难题;千年之前,还有锺隐横空出世,淡化了那污渍,而今日又当如何?” 而且,对李珣本人来说,他现在的作用便十分尴尬了。他是以一个“铁证”的身分存活下来的,他活着的目的,便是让这件事情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只要有他在,明心剑宗便没有办法洗清嫌疑! 但到了那时候,他又是什么东西? 可以想见,他未来的生活,将会是如何悲惨的日子。 或许,刚刚若能死去,会是一个更正确的选择。虽然现在他是自由身,但却全身软,所谓的勇气,早就随着那一滩污秽,流泻得干干净净……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不死……只要不死便有办法!” 也许是一切都已经看透的缘故,相比之下,林阁便要从容许多,他看了一眼祈碧,却是不焦不躁:“这法子确是阴损得很。只是,我求生无望,难道求死亦不能吗?” 妖凤深幽的眸子里,闪动着耀眼的火光,她只是冷冷一笑。 “你怎能轻易死去?”说着,她手指一动,一抹青色的火苗在上面燃起,此时,林阁突然全身剧颤,双肩肩胛下方,两束同样颜色的火束破体而出,交织成链状,有如实质。 魂链’种在体内,你想自绝以求解脱,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林阁脸上白,虽然已坐倒地上,身体仍是难以支撑,摇晃了两下,几乎要躺下去。这时候,妖凤弯下腰,将祈碧轻轻地放在他身边。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的接近,呼吸可闻,然而,他们中间偏又放了一个祈碧。 两人眼神在瞬间接触。林阁表情平静,而妖凤,却是浅浅一笑,风姿万千。 紧接着,妖凤伸出一指点在林阁额头,一旁的李珣只听到一声响,便看到林阁本来清明的眼神,在剎那间转为浑沌的暗浊。 妖凤的手掌顺势在他脸上滑过,眼眸中却有着万缕柔情,只听她幽幽叹道:“正是吉日良辰……林郎,你便安享这最后的日子吧!” 话音方落,她便看到林阁眼眸深处,那一点阴冷森寒的光——没有半点迟疑,妖凤体内浑厚的火元真息瞬间迸,身体像是一颗逆行的火流星,向后暴退。 然而,仍是晚了——一点冰寒的真息,如利针般钻进她的小腹,虽是入肉数分即止,然而,阴损凌厉的真息,却对她的火元体质产生了最大的伤害。 这是一种专门对付她的功法,对她体内的气脉流转、窍**虚实,都做了针锋相对的布置,如果不是她这百年来,功法有了些许改变,这一击,肯定能让她遭受难以治愈的重创! 即使如此,她也吐了一小口鲜血,艳红的血滴在山石上,溅洒出了一连串血花。 林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依然苍白,可是恢复清明的眼眸里,却是光芒炽盛,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两人相距十余步,冷冷对峙。 良久,林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凤凰儿,即使我余日无多,却也不想用这种死法。” 不知为什么,李珣总觉得林阁此时的嗓音,有些奇异的杂声。 妖凤拭去唇边血渍,脸上也不掩藏她的惊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话间,林阁体外青焰织就的“锁魂链”顿时化为漫天火星,渐归虚无。 林阁指了指脑壳,略有些自嘲地道:“用这里。我花了一百年的时间在思考,如果碰到你时,该用什么手段;我日夜思虑,也几乎想到了每一个细节。如果连这都没办法解决,那我这一百年,才是当真虚度了!” 妖凤略一皱眉,随即又道:“那么,你刚才那第一次偷袭,也是存着骄我心志的念头?从那时起,你便开始算计我了?” 林阁笑而不答,紧接着,他身形一个晃动,眨眼间跨过了这十余步的距离,一拳轰下——李珣只觉得眼前一花,猛烈撞击的狂风从两人周围迸而出,贴着地面一卷,当场让他成了滚地葫芦,一阵天旋地转,险险滚落到山涧中。 这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李珣再睁开眼时,能看到的,只剩杳无一人的山道,而天空中正有殷殷雷鸣轰然而下。偶而扫下一道余波,更将山道左近的岩石划出深深的刻痕。 两人对拼的时候……”李珣脑中闪动着这个念头,只是他一抬头便看到了祈碧,她身体仍然被制,躺在山道上,但却被方才散溢的罡风吹到了十余丈外,险险又要掉到山涧里。 救还是不救? 这个冲突也只是一闪即逝,他勉力爬起身来,向祈碧那里狂奔。一边奔跑,一边祭出青玉剑。 十余丈距离,跑过去仅是眨眼工夫,他去势不停,一把拽起祈碧,搂在怀中,纵身向山涧处跳下——青玉光芒一闪,停在他脚下,真息瞬间迸,便要冲入深涧,借地势逃脱。 便在此时,林阁那听不出喜怒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你要到哪里去?” 李珣呆住,然后猛一回头,在确认说话之人的形貌后,大喜叫道:“师尊!” 这一声叫唤却是自肺腑,没有半点勉强做作。 林阁此时虽然样貌狼狈,伤处不少,可是左近已没有了妖凤的踪影,难道已被他给打退了? 李珣心中一松,却现自己现在的举动,在林阁眼中,应是颇不仗义,也为之一窘,连忙卸了剑,跳上山道,正待开口解释,林阁已从他手上要来了祈碧,随手一指,便解了禁制。 祈碧禁制一解,便自行挣开,落在地上,眼中却是一红:“大师伯……” 才开了个头,她便哽咽得说不出话。这还算坚强的,换了旁人,看着十余位同伴化为飞灰,恐怕早就精神崩溃了,与她相比,李珣便少了三分骨气。 李珣心中有愧,不敢抬头看她,心中却在想,回到山门,该要如何挽回面子。然而,耳边却听林阁道:“你们两个,分头逃命去吧!” 一句话让两人惊呆了,一起抬头看着他,却见林阁口鼻之间,正有细细血丝渗出,形貌凄惨至极。 即便如此,他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刚刚被我骗退,但却瞒不了太久,很快就会折返……你们分头逃开,或许还能走一个。” 祈碧悲叫一声师伯,再想说话,却被林阁一把抓住肩膀,向山涧外甩出,这个动作比什么话语都要有力,祈碧绝不会不明白林阁的意思。 只停了半息时间,深涧中一道虹光冲天飞起,在山道高度略微一顿,便光芒大盛,冲入云层。 “她想为你吸引注意……”林阁冷冷看了弟子一眼。 李珣当即矮了半截,可是接着却听到林阁一笑。 “果然,你最像我!罢了,何必多想,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你也去吧!” 李珣心中战战兢兢,却也知道现在绝不是多话的时候,一咬牙,再磕了个头后,掉头便走。 只是脑中嗡嗡作响,好几种心情杂在一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李珣毕竟没有祈碧的高风亮节,御剑之时,只敢将剑光压得极低,贴着山林飞行,这极考验他的御剑能力以及胆色,但此时死亡的威胁如芒刺在背,却有助于他的常挥。 感觉起来,他此时的度和在高空中飞行时,几乎没有两样,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他便沿着山脉飞出了数百里之远,想来即使那妖凤追来,一时半会也未必能赶得上。 此时,他也感觉到有些气促,应该是因心中紧张,才使真息消耗远胜平日,才走了这么一段路程,便难以为继。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不得不放缓度,慢慢调运气息,稳定心绪。这一静心,“玉辟邪”的妙处便展现出来,丝丝凉气迅布满心窍,狂跳的心脏很快就安定下来,又觉得凉意随血气上脑,也让灵台恢复了清明。 一回复正常,李珣御起剑来就灵便了数分,脑子里也闲不住,刚才事件的每一个画面,便如走马灯般在脑中不断闪过,仔细思量其中关窍,尤其是关于玉散人的部分,愈想愈觉得其中极有深意。 记得当时“坐忘石”透析自己三生时,得了一个“孤煞”之相。当时,青吟、清冥就认为他是某修士度劫失败,三生俱灭,而又护住一线灵识的转世之体。 如果说那修士便是玉散人,则一切便都有了答案。可是,看青吟、林阁,尤其是妖凤的态度,那玉散人分明还活得好好的! 这却又是什么道理? 李珣隐隐觉得,如果能解开这个谜题,那他今后的路途,将会明白许多。 脑中思绪不停,御剑的度却是丝毫不慢,眼看又飞出上百里路,都已经快要飞越天都山脉,他才渐渐放松下来。 这个距离,应该已经安全了吧! 李珣开始回想人间界与通玄界交接地带的分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回山上报告这件惨事,也只有到了山上,他的小命才真正有了保障。 正思量间,头上忽地一声轻笑:“你要去哪里?” 第二章 巧遇 “你要去哪里?” 在半炷香前,便是这一声招呼,让李珣惊喜非常;而此时,他听了这句话,却有一缕寒意,从尾椎直上脑门,全身肌肉,尽数僵直,脚下一滑,便一头撞上山去——枝叶断折声不绝于耳,也不知身上被划了多少印子,李珣一头撞在树根上,满眼星星乱冒,与此同时,他身边的空气也灼热了起来。 “不要杀我!”他尖叫起来,额头上黏黏的液体滑下,应是被硬物撞破了头,但他却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翻起身来,闷着头在密林中狂奔。 斑驳的树影化成了一条条细密的丝线,抽打在他身上,仿佛一张绝望的斗蓬,当头罩下。 周围空气的温度不停地上升,时时刻刻提醒着李珣,那致命的威胁依然存在。 这个时候,饶是“玉辟邪”如何神奇,也平静不了濒临疯狂的心绪。 “磅——” 慌不择路之下,李珣已分不清影子和实体的差别,一个恍惚,撞上了树干,新伤旧痛加在一处,让他眼前一黑,身子立时便软了。 这一撞,也撞碎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勇气。 血水沿着他的眼角滴在地上,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与鲜血同色的衣裙在朦胧中显现出来,细纱织就的裙袂正随着山风微微飘动。 “饶了我!” 他呻吟了一声,艰难地翻了半个身子,想伸手去构那片裙袂,这是绝望的乞讨,他希望能够讨回自己将被攫走的小命。 那片裙袂向后飘了一步,没有让他碰上。但是,李珣可以感觉到,这位握着他生死荣辱的“大人”,正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 或许,她正在考虑是否做个人情;又或许,她正在考虑究竟从哪儿下刀! 恐惧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剎那间布满了全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有那么一丝奇异的**感从身体深处流淌出来,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身体。 是什么?让他全身都酸酸软软的? 他侧躺的身子摇晃两下,最终还是翻了过来,脸面朝地,匍伏在地上:“元君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他应该是在嘶叫吧!可是,那声音却仿佛是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又像是一只苍蝇,嗡嗡地低鸣着。 他终于还是跪地求饶了,他做了之前本就想做,但却没脸做的事。 他心中唯一还可聊作安慰的是——如果他不跪,在恐惧的重压下,他也保持不住正常的样子;倒是跪下来后,在四肢、头颅尽数贴地的同时,他还能感觉到那么一丝半点的安全感。 伤口甫接触污浊的土地,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但这些,比之心中的屈辱,则差得远了;而心中的屈辱,比之宝贵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时候,周围没有旁人,自然也就没有面子的问题,当所有制约他求生**的束缚尽皆斩断后,他就再也没理由保持那一点矜持了。 “聒噪!” 妖凤淡淡地骂了一声,便让他近乎嚎啕的嘶叫声,被一刀斩断。他用额头紧贴着地面,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而这紧绷的状态在数息之后,就变成了瑟瑟的颤抖。 他越是紧张克制,这颤抖便越是明显,直至他再也压抑不住,整个身子更牵动了周围的枝叶,簌簌作响。声音虽不大,但思及妖凤方才那声“聒噪”,却比惊雷还要可怕! 他努力地转动着眼珠,希望能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妖凤的神情,但他拼尽全力之后,所能看到的,也只有那一片血红的裙袂,还有一点时隐时现的精致鞋面。 这血红的颜色,便是一团幽幽的妖火,一点一滴地吞噬着他的希望,再分泌出丑陋的浊液,注入他已经近乎干瘪的心房。 活?” 妖凤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倾向,但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刺激。 李珣猛地一颤,软绵绵的身子在地面蠕动了两下,费力地缩短与妖凤的距离后,才艰难地抬起脸来;这张脸上,被泥土、眼泪、鼻涕抹了一层,遮去他最后一点俊秀,余下的,只有狼狈和卑微。 他口中连迭地叫着:“想活,想活!求元君您大慈悲,您大慈悲啊!” 妖凤对他这副面孔颇感兴趣,竟还低下头来,仔细地观看这情状,若被那狂生看到,必定会气闷非常。” 李珣隐隐感觉到,那所谓的“狂生”,应该就是指玉散人——若真被玉散人看到一个与他面目雷同之人,竟会如此卑下龌龊,大概会立刻将他一掌劈死,免得留在世上,丢他的脸。 只听妖凤又道:“可惜林郎终究不是你,否则,此时想必又换了一个局面……” 李珣也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这便是说,如果林阁真能像他现在这般,抛去一切尊严,这种地步,妖凤未必能够分辨出来。 只可惜,林阁心中毕竟还是有那么一分傲气在。 李珣闻言,心中郁塞更重,却不能开口,只能继续磕头求饶。 妖凤不想再与他纠缠,因此又离开了些距离,避免被他的脏手碰到,淡淡地道了句:“去拾了剑过来!” 李珣闻言身上一软,知道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 青玉就落在数十步之外,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一把拿起了剑,已不敢再动什么心思,赶紧乖乖地走回来,旋而又跪在地上。 妖凤伸手将青玉摄了过来,略一打量,摇了摇头:“可惜了这一把好剑!” 但她这话并没有半点故意折辱李珣的意思,事实上,李珣也不配她用心思。不过,这实实在在的一句评论,却也是最伤人的。 李珣心里却早已麻木,也不管她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比京城里贵妇人养的小狗还要乖顺。 “去看你师父最后一面吧!”极微妙的,妖凤的语气中竟有一丝悲悯。 当然,这怜悯的情绪绝不是因他李珣而生。 花了一些时间,李珣又回到刚刚的山道上。 这里的面貌已经是全然变了样,狭长的山道被巨大的力量凭空斩成了两半,周围的山壁也是千疮百孔,危石时时从残破的山体上滑落,一眼看去,天都峰倒似马上要崩塌了一般。 林阁就躺在一处乱石堆上,四肢被外力强行扭成了畸形,全身的骨头更不知断了多少,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两下,却不敢有丝毫动作,他望向妖凤,想从她那里得到些信息。 妖凤却没有半点表示,李珣僵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如针扎一般,不自在到了极点。 这沉默的气氛持续了很久,他才勉强鼓起勇气,向林阁那边走去,碎石在他脚下“喀喇喇”地响着,出临近崩溃的哀鸣。 距林阁还有数步远的时候,李珣现,林阁已经感应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似乎想转过头来,但是,他已丧失了这样的能力。 看到他这副模样,李珣心中一酸,差点就要冲上前去。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生命的眷恋程度,显然更胜一筹。 后方风声飒然,妖凤也来到李珣身边,微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话:就在那儿。你若想活,小命便着落在他身上!” 她的声音略有些沙哑,更有一股勾魂摄魄的魔力,直接贯入李珣脑际。 她略略吩咐了两句,看着李珣脸上先是迷茫,继而惊讶的表情,又是浅浅一笑,向后退去。 李珣呆在那里,手上一凉,却是青玉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妖凤在背后轻推了他一把,这是一次无声的催促,也是死神敲响的钟声。 李珣颤了一下,向前迈步,离林阁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看到林阁正微微抽搐的肌肉。 然后,师徒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原本林阁的眼睛已布满了血丝,目光涣散,但在看到李珣的那一剎那,眼神却猛地一亮,可随即又黯淡下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李珣竟在林阁眼中,看到了那么一丝丝的乞求之意——“只求死!” 只要李珣一剑下去,捅入要害,就可以遂了他的心愿。只是,李珣自己的性命又该如何? 李珣唇角**了两下,自他对妖凤下跪求饶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可能再因林阁的乞求而有所动心。否则,他那彻底失去的人格跟尊严,还能换来什么?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尊,对不住了!” 言罢,他手腕一抖,剑光闪过,几个碎布条散射四方,林阁下肢的衣物被剑气扫净,露出赤条条的下身。 林阁出了一声低低的嚎叫,他全身骨骼碎了七八成,便连脖子也遭到重创,当真是出气也难。而此时,竟能出如此清晰的叫声,显然情绪已激动到了极点。 李珣闭上眼睛,向后退去,但才退了半步,忽又被妖凤挡着。 “睁开眼睛!”妖凤的声音有李珣无法抗拒的霸道,他只得睁开眼睛。此时,林阁又是一声嘶叫,只是这一次,却要低哑得太多了。 李珣只一扫,便知道事情的症结所在,他的脸上色红白交错,半晌之后,才想起要移开眼睛。 林阁更是不堪,身体挣动两下,竟是昏了过去。 “林郎醒来。”妖凤的嗓音温柔如水,袖子在林阁脸上一拂,便将他唤醒。 林阁“呃呃”叫了两声,李珣在旁边听着,似乎是“杀了我吧”几个字,这个内心高傲的男人,终于也禁不住受辱,向身边的仇人乞饶了。 他不过是想死罢了! 只是,妖凤却剥夺了他求死的权利。 妖凤轻轻地坐了下来,仿佛坐在温软的绣榻上,她伸出手,揽起了林阁的上身,让他躺在自己怀里,这一连串的动作,便如一位深情的少妇正侍候着自己的情郎。 李珣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心脏都冻结了。 他看着妖凤纤长手指,从林阁的脸庞滑下,轻抚过胸口、小腹,最终停在他的下身。 这画面本是香艳绮靡到了极点,可看在李珣眼里,却积郁得令他无法呼吸。 因为,林阁的下体,那象征着男性身分和尊严的阳根,此时已近乎于无!像一点育不良的蚕豆,萎缩着,甚至还在瑟瑟抖——毫无疑问,这现象绝不是自然的变化! 尖锐的嘶叫声,像一根尖针,抛上了半空,细细的,如游丝一般。李珣听在耳中,却觉得整个身子都被它给扎透了。 妖凤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的手指似乎又微微拨弄几下,这动作,就像是在摆弄着她喜爱的玩具,林阁的尖叫声也断续得不成样子,最终还是嘶哑着破灭了。 李珣尽力偏移着眼神,身上完全被冷汗湿透了,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他在恍惚间只听到妖凤这么讲:“果然如他……” 她的声音温软柔和,却处处透着冰寒的味道:“若是他受了挫,只会精修苦练,着力钻研,务必使修为凌驾于仇人之上,再将失去的面子十倍百倍地拿回来:”而你不同,你好没耐性。为了仇怨,你连一百年都等不及!化去元阳,只求真息变异,使修为狂进猛取,却把自己变得不男不女……林郎,你可还配做男人?“ “毒妇!” 这恐怕是林阁最后一次清晰的音了,这是用血肉挤出来的嘶喊,蕴含于其中的痛苦和怨毒,便是李珣听来,也觉得肌肉抽搐,遍体生寒。 然而,妖凤听了,却仅仅是微笑而已。 至此,这对百年之前的夫妻,已撕去了最后一点温情的面纱,将各自心中,最阴暗的一面,摆在对方眼前了。 蓦然间,李珣已不懂如何呼吸了。 林阁最终还是被抛在了乱石堆上,或许是妖凤再没有表示“温情脉脉”的兴趣了吧。她站起身来,用一块洁净的香巾擦了擦手,再用火焰将其化为灰烬。 林阁胸口最后一点起伏也没有了,但修道人过分坚强的生命力,仍在他的体内盘据不去,将这最后一点的羞辱,慢慢地送入他全身每一个角落。 “你过来!”妖凤向着李珣道。她的微笑好像是提前刮来的深冬寒风,直吹入李珣心底。 李珣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上去,在距妖凤一步前停了下来。妖凤的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又因为他的畏缩,使这差距更加明显。 妖凤微微低头,直视他的眼睛,李珣哪能抵挡,忙低下头去,做谦卑状。然而下一刻,妖凤纤长如玉的手掌,竟轻按在他胸口上,李珣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可能将他挫骨扬灰的热力。 他骇然抬头,惨叫道:“不要杀我!” 妖凤回以笑容:“谁要杀你?” 话音方落,一股沛然难御的大力自她手中涌出,在李珣胸上一撞。 只觉得胸口一闷,李珣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当真如腾云驾雾一般。 而在他飞起的一剎那,一记重重的耳光搧在了他脸上。 “你日后若敢近我十里之内,我便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珣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脸翻滚飞下了天都峰,这一记耳光甚至打破了他脸上的皮肉,将他整个脑袋都打得大了一圈! 他恍惚间想到,方才挨耳光的地方,正是刚刚与妖凤的侧脸相贴之处。 然后,他便真的昏迷过去了。 便是摔个骨肉化泥,他也管不得了! 秋雨绵绵,渐成帘幕,渐深的寒意从雨中透出来。 这几日,通往天都峰的道路上,车马渐稀。不过,在这一路段上,此时正有一行车马,在雨幕中行进。 一行约有近百人,数十匹马,两三辆车,虽在雨中,行进间却秩序井然。中间的车子,乃是极华美的油碧车,驷马并行,极是尊贵。 中央的车子里,不时传出低弱的咳嗽声,中气虚弱,嗓音沙哑,显然是中老年人、气虚不调的症状。 这咳嗽的人开口说话,却是一位老媪:“雨天前来,想不到这路却是如此难行……” 有一个年轻的女声接话道:“这里是土路,过不远便是青石铺道,那便平整得多了,太妃再忍耐些时候……” 顿了顿,这声音又道:“这几日秋雨恼人,天象又乱,太妃您身子骨不好,这敬神乞愿的事情,何必亲自前来,若病了起来,极是难治……” 老媪冷冷一笑:“我只道你们都不尽心,我那孩子说舍便舍了,如今要招回来,又有几个愿意的?” 这话一出,车子里便安静下来,老媪怒气出来,也不稍歇,又哼道:“便是我死了也好,去地下见那个胡涂老儿,并求阎君,让我那可怜的孙儿永录仙籍,不要再受这世间苦楚……” 说着,她便忍不住哽咽起来,车内人都劝慰着,却又被她骂回,一个个不敢吭声。 后面马蹄得得,一人纵马从后方赶上,经过车子边时,一个眼神落下,便让那些随车护卫噤若寒蝉,不敢再有轻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驱一行最前方,向着前面一人叫道:“巩大人!” 被叫的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颇为粗豪的大脸,只是眼中精芒闪动,显出几分精明的神气,他看来人,乃是副手张济,也露出笑脸弟唤我何事?” 张济面皮焦黄,有几分病容,但眼眸开阖间,电芒流动,使人不可逼视,修为比巩大人还要强上几分。 他放缓马,先行了一礼才道:“大人,看这雨势,今晚应该是停不了,雨夜路上又相当湿滑,今天绝对无法回到城里,所以,我们或许应该做些准备……” 巩大人摸了摸胡子,点头道:“老弟所言不差,就请那观中道士,为我们准备斋饭;而夜间护卫之事,也不能有闪失。不如,老弟你先行一步,去安排一下。” 张济应了一声,正想着夹马加,眼中却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声。 略慢他半拍,巩大人也现异状,同样是轻咦一声,随即,他一打眼色,张济会意,座下骏马度急增,向前奔去。 才跑出数丈,张济举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一声响,殷殷如雷鸣,随即腰刀出鞘半截,马再增。 巩大人紧盯着他的举动,已将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边护卫,都拔刀出鞘,箭上弦,一有异动,便可力。 张济勒马回头,迎了过来:“巩大人,是个道人,倒在路边,不知是死是活!” 巩大人叫了声倒霉,挥挥手道:“把他扔远一些,莫惊了太妃!” 此时,中间油碧车上,有一个丫鬟探出头来,遥遥呼道:“巩大人,太妃垂询,前面可有事端?” 巩大人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请太妃宽心,只是个昏倒的道人挡在路上!” 丫鬟缩回头去,可马上又探了出来,高声叫道:“巩大人,太妃唤你,有话吩咐!” 巩大人微微一愕,却也不多言,当即甩蹬下马,走到车前,应了一声:“太妃有何事相召?” 车内老媪咳了一声,开口说话:“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愿,我们应当多行善事。那个道人就将他收留起来,送到灵台观去,由松风观主安排便是了……” 巩大人略一迟疑,应了声是,随即让护卫将这道人提上马来,让他陪张济一起去灵台观。 这段插曲过后,一行人又逶迤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珣从昏迷中醒来,他眨眨眼睛,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觉得身上盖了一层被褥,可贴身衣物却还是湿的,被体温一暖,极是难受。 更要命的是,这感觉,又是何等的熟悉! 崩溃的山道,燃烧的枫林,化灰的师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猛烈喷的火山熔岩,瞬间胀满他的脑袋。 灼热的感觉贯穿全身,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屈辱的感觉仍在体内奔走,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红。 恍惚间,有人在喝骂,然后,便是两记拳头打在他脸上,只是,上面的力量,却弱得可怜。 即使他现在仍是很虚弱,但真息自反震,还是让这轻率出手的家伙,吃足了苦头。 一声响起,似乎有人撞破了门板,这声响,也让李珣从激动的情绪中回复过来。 他的视界渐渐恢复了正常。 入目的,是一个丫鬟清秀而略显恐惧的脸。在她身侧,洞开的门户外,有一人正想挣扎着爬起来。 “这是哪里?”李珣盯着眼前的小丫鬟,脑中却在迅整理思绪,揣测这是什么地方。 那丫鬟已被吓出泪来,向后缩了一下,依在墙上,却说不出话。 李珣心中不耐,又轻喝一声:“说话!” 台观!”丫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出声。 李珣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这应该是人间界的某处道观了,否则哪会有这么窝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晕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这儿……” 她话中有些称呼似乎有意模糊了,李珣心中了然,想必是什么身分尊贵的官宦家眷,不好直言。 他也不在意,低头检查一下周身重要的配饰,凤翎针和玉辟邪都在,只是青玉剑不在身边,房内也没有看到。 李珣本想问这丫鬟,但想想还是算了,便直接迈出门去,看门外那人还是挣扎难起,便用脚尖点了他一下,度过一道真息。 “我的剑呢?” 那人劲装打扮,应该是护卫一流,闻言也不答话,只是拿眼恶狠狠地看着李珣。 李珣懒得和他计较,也并不担心青玉的下落。这剑与他心意相通,在人间界,绝没有人能将这剑偷去。 看这护卫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说话,我自己拿来便是!” 言罢,他心念一动,真息透出体外,只觉得数十丈外,剑吟声声,正是宝剑通灵,指引方向。 他也不举步,只是剑诀一引,那处光华一闪,青蒙蒙的剑气冲天飞起,眨眼间就落在他手上。 那护卫的眼珠几乎要掉了出来。 看着他的可笑模样,李珣**嘴角,笑了一笑,沉郁的心情竟也好转了一些。 这时他又觉得刚刚举止略显粗暴,毕竟也是人家将他从路上拾回来,如此对待,确有迁怒之嫌。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贵主人相助的情分,日后必会报答!告辞!” 他再一点头,想御剑飞起,又思及不可惊世骇俗,便只是脚下施力,跃上墙头,准备徒步离去。 便在此时,耳边一声震鸣,是弓弦声响,却无箭矢破空之声。 李珣皱起眉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焦黄面皮的中年人举着一张弓,向这边冷冷看来。 刚刚便是他拨动空弦,出警告。 这也就罢了,若只他一人,李珣大概会直接冲天而去,连眼神都懒得回一下。 可是,在那弓弦声响后,这屋宇四周,竟冒出数十名持强弓利箭的大汉,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 李珣相信,若那个黄脸汉子一声令下,这数十枝利箭,便将同时朝自己身上招呼! 说实话,李珣此时,虽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面对数十张强弓的经验,却还从未有过,也不知自己能否挡下,心中不由有些紧张。 他也奇怪,在人间界,弓弩乃是官府严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过救自己的乃是官宦之家,有官兵卫护,再正常不过,但戒备如此森严,似乎有些过头了! 紧张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该如何应对,则是最重要的事。 李珣调匀气息,冷冷盯着数十步外的那个汉子,手握住剑柄,只要这人敢下令箭,便第一时间砍了他的狗头下来! 数十步的距离,对他而言,只不过区区一息便可越过! 在他冷眼盯视之下,那汉子眉目一动,显然也有感应,随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这边扬声道:“你这道士,好生无礼,我家主子救你于危难中,你却伤我府中下人,且要不辞而别,却是什么道理?” 道士?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的云袍,正是道装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分,被人误会也属正常。 其实他也不愿冒险,看对方似乎没有要直接动手的样子,心中缓了一下。 也不多想,便顺着这人的语气回道:“贫道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失礼之处,也向你家护卫说过,自问尚无天大的过错,却只见你们用利箭威逼,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汉子笑了一下,面色大见缓和,却不让手下收弓,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又看到有人前来,便转过脸去,叫了一声“巩大人”。 李珣也转过目光,看到一个大胡子上了房顶,眉头不由一皱,这个人看起来,怎么如此面善? 正思忖间,两人已打了个对眼,那个大胡子眼光凌厉,乍一看去,凶恶得很。这模样,让李珣更觉得熟悉,正疑惑间,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细细的疤痕,擦着鬓角,通向耳后。 这疤痕便似是一道强光,剎那间将他的心照得透亮,他只觉得心口一堵,差点就要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巩维!” 大胡子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点精光:“你认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啸——李珣心中再无怀疑,一个转身,直跃起空中十余丈高,青玉随即出鞘,青光一闪,已驾着剑光远去了,只留下那些护卫张口结舌,如在梦中。 也不知飞了多远,李珣心中,无数情绪一地涌了上来,上冲脑际,便是有两块玉辟邪也挡不住了,自小到大那无数场景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现,最后又归于那一条浅浅的疤痕。 巩维,他怎会忘了这个人?尤其眉角上的疤痕,李珣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还记得那日午后,父亲领这人进来,言其有万夫不敌之勇,双臂有千钧之力,李珣好奇不过,便让这大胡子拉开挂在墙上的一把强弓。 当时,那一把比他还高的大弓,被大胡子轻松拉成了满月,接着再一用劲,便将其轻松扯断,崩断的弓弦抽在他脸上,便留下了这道疤痕。 曾几何时,此人脸面流血,依然不动声色的狠劲,成了他小小心灵暗自崇拜的对象,对那条因自己而留下的疤痕,他更是记忆深刻。 随着年龄的渐长,阅历增加,他幼时的心情再不复见。可是,这一道疤,这一个人,尤其是这人身后,扯出来那一连串已渐渐模糊的身影,就这么突如其来,让他晕了头。 “巩维是王府的侍卫统领,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谁?” 他再也飞不下去,按下剑光,停在一处野地里,不停地喘息。他将方才清醒以后,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整理一遍,最终做出了结论:“应当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来……却不知是府中的哪位?” 已近九年不曾见到的亲人身影纷至沓来,一个个模糊得令他心悸!他只清楚记得祖父癫狂迷乱的模样,还有父亲那严厉冷肃的脸孔。 其余人,包括他的母亲、祖母,还有几位姨娘、弟弟、妹妹,都只能抓着一点不真实的虚影,便如同幻雾,风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想到在数十里之外的,便是这世间与他最亲近的血脉,就让他全身都滚烫了起来,与亲人相认的冲动,瞬间成燎原之火。 “是母亲,还是老太妃?”他脚下不停地往回走,心中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温热的血液,在他胸腔内来回翻腾。 他开始在想见面之后的说辞,是啊,他该说些什么? 一别九年,他该用什么理由,让亲人们相信,他还活在世间?该用什么说辞,来表达出他此时的心情? 见了母亲,他该怎么说?见了老太妃,他该怎么说?若是其它的姨娘,他又该怎么说? 他又想,见了他,母亲会说什么?老太妃会说什么?其它的姨娘,又会说什么? 还有,他的父亲会怎么说他?祖父,又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对这一个失踪了九年的小主子,王府里林林总总的侍卫、下人,又会怎么面对他? 即便他的智力远远高过同侪,但面对这即将接触的一切状况,心里面也有些紧张,手掌更不知不觉地出了汗,湿腻腻的,好不难受。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沙石土砾粗糙的触感,划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蚕丝织就的道袍,虽称不得寒碜,但是在刚刚那一场变故后,说它千疮百孔都嫌有些保守,还有被泥水溅上的污渍、残留的血迹,尤其是从腰身以下,传来那隐隐的骚气…… 自己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去吗? 在迟疑中,他的眼神渐渐恍惚迷离。 忽然,火红的颜色在他眼前一闪,顿时如雷霆般在他耳边炸响。 他大叫一声,转身向后狂奔,才跑了两步,就踉跄跌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地面积存的雨水毫不客气地又抹了他一身。 只见眼前,一片火红的枫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随着微风扭动了两下,叶柄转了小小的一圈,正指向他苍白的脸。 李珣呆呆地看着这片叶子,良久,才将脸重重地埋下,贴着地面缓缓厮磨,艰难地吐出了点气息。 泪水肆无忌惮地洒出来,在几度抽噎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嘶力竭的嚎叫。 “我怎么回去?怎么回去——” 他是什么? 福王府的小世子吗?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道士,哪有半点世子的样子? 明心剑宗的嫡系弟子吗? 他刚刚跟杀师仇人一起,让他的恩师死不瞑目! 他是谁?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一个卖师求生的叛徒,一个异想天开,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疯子! 他要怎么回去?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踉跄了两步,终于站定。暂歇的秋雨此时又下了起来,他仰天吐出浊气,嘿然一笑,缓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再不回头。 第三章 女冠 嵩京城中,东城多是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的居所,城区最繁忙的时段,是每日早朝之际。在天光未亮之时,便可见到这城区之内,车如织、轿如流的盛况。 侍郎让路给尚书,尚书让路给宰相,宰相让路给王爷——在纷繁的车流下,总有一些这样的规律在运作,让繁忙的城区,纷乱中又显得井然有序。 李珣缩在墙角的阴影中,冷冷看着这一切,他距最近的车轮不过五尺之遥,然而,车子两边的精锐武士,却根本没向这里看过一眼,便是看了,也只会见到一团再正常不过的高墙阴影。 明心剑宗的禁纹之术,用在这些凡人身上,也算得上是明珠暗投了! 这波车流经过小半个时辰才散了个干净,李珣这才站起身来,窥准方向,贴着墙角走了过去,高墙大院的阴影就是他最好的掩护。 他无声无息地走过几条街道,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一直围绕着他,童年似是而非的记忆给他造成了一些困扰,但是,一炷香后,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福王府。 这是当今皇帝赏赐福王的京城宅第,在整个东城,亦是数一数二的豪华,单是大门前昂立的家奴,便能让胆气不足的人矮上半截。 “回来了……” 远远看着福王府的大门,李珣心中百感交集。但所有的感觉,都只翻起了一点浪花,便又沉淀回心底。 在生死关头,想这些东西总显得无稽! 蓦地,他皱着眉头停了下来,他并不是为那看门的家奴烦心,而是体内忽地生出的不适感,让他心中凛然。 血魇动了! 距每日血魇噬心的时间还有两个多时辰,它竟开始有些躁动!而且,这还是在玉辟邪的压制之下! 李珣甚至有种感觉,血魇好像来了! 它似乎是与外界的某样东西生了共鸣,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这突然的变化,让李珣的头皮为之麻,他想也不想,回身就向外逃去,一直跑出了七八条街才停下来。 血魇又恢复了正常。 李珣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的举动简直可笑!他此次回来,不正是为了找血散人,赴那十年之约,以解去血魇之苦吗?事已临头,为何还要抱头鼠窜? 这是因为,一方面他从来没有对血散人的承诺,抱着任何信心;另一方面,此时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 完全脱离了理智的推演,只是自内心对即将到来的结局感到恐惧。 他再望向福王府,也不知是否错觉,他感觉到,在渐露的晨光中,王府上空,被一层血色的薄雾罩得严严实实,里头似乎有无数的冤魂正在撕扯嚎叫。 他打了一个寒颤,再看时,却只见到了初生朝阳出的淡淡红光。 即使是这样,他也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积聚出的些许勇气,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他像逃难似的,冲向了远方。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晚,直到冬至的前几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降下来,整个嵩京都被埋在雪里,气温飞降,京都南城的大街小巷,也不知冻毙了多少乞丐。 若在平日也就罢了,找几个差官收拾一下,就近扔到城外即可。 只是今日,却绝不能如此轻率。 天还未亮,京兆尹便亲自率队,配合金吾卫,便如同撒网捕鱼般,将整个南城从头到尾扫了不只三遍。 遇到冻毙的死尸,立时拖到城外,细细掩埋。见到一些江湖人士、桀骜之辈,二话不说,便下手拿人。不过两三个时辰,偌大的南城便被清理得如皇城一般,而且戒备森严。 但凡在街上游荡的闲杂人等,全被衙役们带回大牢收押,至于平民百姓,也被金吾卫堵在家中,不能随意出行。 这是……皇帝出游吗? 李珣站在阴影中,做了个猜测。记忆里,似乎也见过这种场面,估计一下日子,明天便是冬至了,想来应该是皇帝要前往南郊祭天吧! 人间界祭天之仪,是何等庄重,即使是九五之尊,也要早早入住南郊行宫,焚香淋浴,戒绝声色,素斋淡饭数日,以示诚心。 隆庆帝倒好,冬至前一日才匆匆前去,在那繁华禁宫之中,什么声色斋戒,根本是想都不必想的。 人间帝王的荒唐,已到这种地步了吗? 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也只是一闪而过,自己的麻烦都还没解决,哪有闲情逸致去管这皇家事务? 现在让他烦心的是,由于皇帝出行,全城戒严,像他这样没有路引,身分不明的人,如果碰上了官家,那可是有理也说不清的。因此,他的行动,受到了很大影响。 无奈之下,他只好和满城的军士开始捉迷藏,尽量避开那些护卫严密的街道,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留连。 自天都峰上的劫难之后,至今已一个多月了。在这三十余日的时间里,李珣一直在嵩京中打转,除了第一天,还想着去福王府碰碰运气之外,其余的时间,便都龟缩在南城之内,苦苦思虑着万全之策。 然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万全之策? 一切策略的根基,都是在双方实力的对比之上。如果双方实力差距不大,或可凭谋略弥补。然而,若实力有天壤之别,那根本是蚍蜉撼大树,纵有千般计谋,又有何用? 李珣和血散人,正是蚍蜉与大树的差别,无论他怎么计划,只要血散人愿意,一只手指便能捻死他!这样的差距,已不是谋略所能弥补的了。 李珣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现实,可是,他现在的心态,纯粹像一个赌徒,在输得只剩下最后一个筹码时,押上最不可能的那一格,妄图把以前输掉的,全部赢回来。 而支撑他这种信念的,除了已无退路的绝望之外,还有他尽力争取到这一年的充裕时光——距血散人的十年之约,还有“很长”的时间。 让过了一队巡逻的兵士,李珣从街角的阴影中走出来,看着兵士们的背影,脸上漠无表情。 此时,他身上的装扮已不是那种破烂模样,这一个多月里,他也算是生财有道,凭借着高来高去的本事,了一笔横财。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李珣虽然构不上“君子”的资格,但毕竟也是豪门出身,偷盗之事,向来是被他看不起的。然而,做了初一,便有十五,人们内心的底限,往往只是一次突破,便再也没法控制。 李珣便是如此,第一次偷盗,还说得上是无奈之举,只是想找些碎银子,和一件好衣服遮体。然而,当他从偷盗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好处后,再想把持,却已是晚了。 不过一月的时间,他便在京城内四处作案,虽然银两拿得不多,但往往是一个心血来潮,便直入他人内宅,缺什么拿什么,比在自家后院还要自在。 现在的李珣,上下打扮,完全是一个豪门贵公子的模样,蜀绣锦袍,明珠玉带,如此打扮,在他童年时,已如呼吸般自然的事,便是现在,也没有什么局促之感。 青玉剑被他藏在一个隐秘处,如此便不至于引兵士的戒心。 在南城转了一圈,他仍没有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落脚点。所有的客栈酒楼等公共地点,都被衙役和兵士查了一遍又一遍,只要没有路引或是有效的证明,一律送官究办。 这逼得李珣如游魂般在城区内不停游走,眼看天色都要黑了,他已开始考虑,是否要去盘查比较松的西城或北城,找个地方歇上一宿。 正在计量间,整个南城忽然嘈杂起来,乱象集中在少数几个街区,正好李珣被包在了里面,他见机极快,身形一闪,便隐入了暗影之中。 也不过就是数十息的时间,这几条街道上的人流蓦地密集起来,大批的平民百姓向这边汇集,挤在街道两边,前面则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形成的人墙。 一开始李珣还看不明白,但见了百姓脸上那无可奈何,又或凑热闹的表情后,便恍然大悟。 这便是官样文章了! 想来这些百姓,都是被拿来做“三呼万岁”之类勾当的吧! 被这人流一挤,李珣也藏不住身形了,干脆就现身出来,融入人流之中,倒也没引起金吾卫的注意。 他耳目灵便,已听到远处的声息,当是皇帝仪仗渐近,再过了一会儿,便是普通百姓,也都听到那隆隆的“万岁”之音。 也不知是谁打的头,两边的百姓全都跪下,李珣也皱着眉头跟着动作,心中却总有些不是滋味。 仪仗愈近,“万岁”之声亦是连迭响起,人群开始有些骚动,有人还想直起身子,看个清楚。前方的金吾卫立刻提起长枪大戟,顿地有声,极有效地将这乱象压了下去嗡”的声息,却是止不住了。 李珣身边有不少人在交谈,谈的都是皇帝是怎生模样,身边有何等祥瑞等等,都是些愚昧之言,引人笑。 但还有些人,说的却是关于皇帝的种种轶事,其中有后宫的传闻、朝堂的趣事、还有一些皇帝的喜好等。街头巷尾,口耳相传,未免有些荒唐,但听着却也有趣。 李珣在嵩京留连的一个多月里,并不只是每日里苦思冥想,闲暇时,也会到酒楼之类的地方去散散心的。 他早就听说,皇帝崇信丹道,这几年大封赏各路道士,对那些号称可炼“仙丹”的高人,更是待之优渥无比。 听说是因为两年前,曾封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国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无所不能,更称其能炼长生不死之药,有万邪不侵之妙法——这类形象,简直就是昏君身边必备的妖道模样! 想到幼时所见,那些所谓皇子皇孙,再看现在皇帝的种种行径,李珣心中不觉冷笑。 不过,真正令他感到好奇的是,传说那国师,并不是个道士,而是个年轻女冠,且生得花容月貌,冠盖京城。这便让“皇帝炼丹”的故事,多了几分香艳轻薄。 女国师?李珣的好奇心被完全地勾起来了。 “万岁!” 参差不齐的称颂声响了起来,然后很快就汇成了一股洪流,一时间,满街都是“万岁”之声,仪仗前头已经过这一段街道,后方华盖高擎,明黄颜色十分显眼。 李珣眼尖,一眼看去,便知在那象征皇权的华盖之侧,还有一个淡青色的流苏宝盖,其华美绝不逊于天子华盖。 按照大周惯例,天子出巡,除皇后可乘凤辇相随外,大臣一律徒步随行。单看那宝盖颜色,便知那不是皇后了,可又有谁能和皇帝平起平坐? “国师的大罗清妙伞……” “国师也来了么?” 人群又有些涌动,却是对传闻中的女国师有种微妙的期待。 小小的骚乱中,皇帝龙辇已然经过,不出预料,为了保持天子的威严和神秘,又或是出自安全考虑,在密密的纱帘之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乍一看去,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而落在龙辇后数步的大罗宝盖下,那一个人影,比之皇帝老儿,魅力却是要强上太多,因此整条街道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了那里。 李珣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入目的,仍是一层纱帘,只不过,这纯白近乎透明的帘幕,实在不能有效地阻挡人们的目光,李珣更是视其如无物,灼灼的目光当先盯在了这位女国师的脸上。 他眼前荡起了一层水雾,正如清晨湖面上,那淡淡的一缕水烟,似有若无,却迷茫不定。透过这层雾气,所看到的一切都近于虚幻——李珣呆了一呆,他的脑子里有些迷糊,这奇特的感觉来得好生奇怪! 而在下一刻,他蓦然觉,他根本还未看到女国师的脸! 怎么回事? 当他整理着有些混乱的思绪之时,青幢宝盖已至近前,他皱起眉头,又向那里看了一眼,这时,他心头却猛地一悸! 也在此刻,玉辟邪忽生感应,清凉之气在心窝里一转,猛地蔓延全身,其势之迅,先前从未有过! 李珣只觉得全身凉,这或许是因为玉辟邪的功效,但更重要的是,那从心底深处迸出来的寒流,以玉辟邪也无法抵挡的强势,直散入四肢百骸。 他耳边响起了一声轻咦,声音之清晰,就像是在一处深入地下的洞窟里,钟乳石上滴落的一点冰冷水滴,悠悠声响,清凉得让人全身毛孔都舒开了。偏在又一次闭合时,摄入的尽是森森寒气。 就这么一下子,李珣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血脉都要被凝住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正好到达正前方的大罗清妙伞,薄纱之后,一双明眸正往这边看来。这一双眸子里,有些许的好奇,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视眼前众生如刍狗,操其生死于掌指之间的无谓和平淡。 冷不防地迎上这样的眼神,李珣险些被吓得尖叫起来。 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天妖凤凰! 目光敛去,李珣软倒在地,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虚弱得连指尖也动弹不得了! 随着皇帝的仪仗远去,百姓都爬起身来,在金吾卫的控制下离开了。 李珣行尸走肉般随着人潮前行,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念头:“京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她是谁?” “此地不可久留!” 脑子逐渐恢复清明后,李珣的理智出了警告。 那女国师绝不是人间界中人,即使是在通玄界,她恐怕也算是妖凤那一个级数的;若对他不屑一顾就罢了,但万一生出兴趣,那后果必定糟糕! 李珣隐隐觉得,放着飞仙修道的正事不干,跑到人间界做国师,且又有那样眼神的家伙,必定不是正路之人。 “不如先去外地避避风头?”李珣心中盘算着。 在京城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每日潜形匿迹,像狗一样的活着,便是怕被血散人察觉自己的行踪,现在又好死不死地碰上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女国师。 若还硬着头皮留下,恐怕小命将会不保! 而且,在他内心深处,还有另一层心思——万一碰到熟人,又该如何是好? 林阁的死讯,想必已被祈碧带回了山上,宗门之内,也应有极大震撼,必会派人前去天都峰,查探详情。 天都峰距嵩京不过数十里路,御剑飞行,瞬息可至,若他在街上游荡之时,被哪个师长、师兄碰到,他又该做何说辞? 师长、师兄们,又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他? 这都是李珣不敢也无法面对的。 这几日,他夜里总是看着天空,生怕有一道本门剑光飞至,那种心虚、羞愧、恐惧交杂的心思,已让他难堪重负,此时离去,或许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至于血魇一事,时间还早,便是留连此地,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 心中打定主意,他当即打点行装,绕向西城——因为东城中有血散人,北城之外是天都峰,而南城郊祭天处则是那位神秘的女国师,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西城才是最安全的了! 李珣也不敢御剑,从隐秘处取了青玉后,便一路疾行,要在晚间城门关闭之前出城,然后有多远就跑多远,等过了一阵子之后再回来。 随着皇帝銮驾过去,南城总算恢复了几分人气,路上也能见到些行人。李珣这“富家公子”埋头走路的样子,总算也不引人侧目了。 他修为已有小成,此时在脚下暗施步法,表面上不过是寻常走路,可脚下却实在不慢,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便来到西城大门处,而此时天色渐晚,他再不敢耽搁,吸了一口气,便要走出城门。 出了这里,找个没人的僻静处,他便可御剑飞行,到时,谁也奈何不了他了! 此时嵩京城门管制,外松内紧,对进城之人,多是盘查甚严;但对出城的,则不太在意,李珣总算顺利出城,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脚下力,转眼间就把城门甩得远了。 眼见行人渐稀,天色昏暗,李珣手扶剑柄,眼中开始寻找僻静处,准备御剑离开。 “这便要走了吗?”似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在他耳边,乍一听去,李珣竟听不出其中性别的分野,只觉得这阴柔悦耳的声音,如同地下暗河般冷寂深邃,令人探不清底细,摸不着边际。 他身上一僵,干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才偏转脖子,循着声音望去。 离他十步远之处,一位女冠正笑盈盈地站着,面目便如先前在街上时,如虚似幻,看不真切。 她头上束髻,插一支紫凤簪,臂弯里持着一把绵丝拂尘,内着素织绵衫,外披玄葛道袍,宽大的袍袖随着冬日的寒风轻轻摆动,直如乘风归去一般。 乍一看去,倒真似一位有道之士! 李珣勉力露出了一个笑容,想将气氛弄得和缓一些,但笑容浮在脸上,却是僵硬无比。 在女冠莫测高深的笑容里,他只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都会被挖掘出来,便如光着身子在冰天雪地里一样难受! 他从不是口拙之辈,可在这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女冠的眼神下,什么花言巧语,都没了作用。 女冠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眼眸中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李珣只听到她再度开口道:“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 李珣对于她能够瞧出自己的来历觉得毫不奇怪,只是僵硬地点头,本来他还想借机反问此人的来历,可惜勇气不足,只能放弃。 女冠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了与他的距离,又问道:“你这个不入流的小孩子,没有师长陪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珣张了张嘴,忽又心中一动,心念电转,他的反应也算是快了,话语临到嘴边,又改了口:“我不知道……”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本来是最糟糕不过的,但他脸上,却显出“心有苦衷”的样子来,更使得言辞真切,并无伪饰。 那女冠显得有些好奇,便又上前一步,笑问道:“小小年纪,有什么心事?不如说给我听听?” 李珣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更添上几分羞惭,却是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女冠看他的模样,心中疑问又减了数分,只是笑道:“天下事,没有不能对人说的!同是修道之人,你若真有什么难处,我或许能替你做主。” 她的语气倒是恳切,只是满口都是不确定的变化,李珣听得心中暗骂,却不敢再做作下去,而是弄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想再修道了……” 这本是借女冠的那一句“同是修道之人”生开的,然而,这句话才出口,他忽觉得积郁在心中的委屈和恐惧再也无法压制,这酸楚的情绪猛地喷出来,一时情不自禁,竟真的痛哭起来。 便在哭声中,他将天都峰上生的事情“简要地”讲了出来。在李珣嘴里,他成了一个吓破胆的修士,因为妖凤的淫威落荒而逃,无颜再回山上,只能在人间流浪。 这些话里,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生的事,只是中间砍去了诸如犯师、求饶、血魇等几个环节,谅这女冠也听不出来。 他深知这里距天都峰不过数十里路,那日天妖凤凰驾临之时,百劫千重火狱席卷千里,便是平民百姓也看了个真切;还有后来那一场激战,打垮了半个天都峰,更是瞒也瞒不过去,不如直接说出来,以消减女冠的疑心。 再者,他此时几已肯定,眼前的女冠,在通玄界,绝不是正派宗门出身。便是她外表再如何温和恬淡,那诡异的行事作风,以及言语间的狡狯,都不是正道人的作为。 正因为如此,他才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无胆小辈”,也只有这样授之以柄,他才能以退为进,将对方的疑心减到最低限度。 他这一哭,便有一炷香的工夫,中间讲述,也故意弄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因他所讲述的东西,九分真,一分虚,也禁得起细细推敲。 待他哭罢,那女冠淡淡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语气虽淡然,李珣却感觉到那种芒刺在背的压迫感消掉不少,显然,对方也是信了。 他把功夫全做到了,以后事情的展,便不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内了,经过这么多生死交关的时刻,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唯有认命一途。 此时,他早跪在了地上,竖起耳朵,听着对方的宣判。 “你这小孩倒也有趣,不像是那种一肚子降妖除魔念头的呆瓜……这样的人,我也是好久没见了。”女冠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可捉摸,但说出来的话,却都是向着有利于李珣的方向展。 不过,她最后的决定,却让李珣颇感吃惊:“修道不过等闲之事,若不修,也就罢了。他日什么时候想再修,也未尝不可……倒是我这里正缺一个伶俐的弟子服侍,你可愿随我一段时日?” 说得客气,实际上却根本没给李珣半点选择的余地。 幸好李珣早就想到类似的情况,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去,闻言也没有失态,只是做足了犹疑的工夫后,这才谦卑地道:“弟子正无路可去,蒙仙师收留,自是感激不尽!” 说完这句,他抬起头来,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敢问仙师名讳?” 女冠微微一笑,笑容里,她被秘法遮掩的面目渐渐清晰,李珣定睛看去,脑中却为之一震。 所谓五官端秀、眉目如画之形容,不过是泛泛之论,李珣眼前此女,却是在这泛泛的美貌里,透出一片沉静深邃的气度来。 或许是因为她那一双异采流动、变幻莫测的眼眸,故在这堂皇高华的气度里,又掺杂着一片灰暗无边的阴霾煞气,便如千里暮云,森森然,昏昏然,似能将整个天地都裹了进去。 看她那双眼睛,李珣能想到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阴云、悲啸嘶鸣的寒风、冰封千里的荒原。 恍惚间,只听这女冠应道:“想来你在师门也是听说过的,通玄三十三宗门,百万修士,都唤我作…… “阴散人!” 李珣的脸色,刹那间变成一片死白。 第四章 炼丹 皇城深如海,百姓莫进来。做为帝国皇权的象征,此地绝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所能涉足,那些平民布衣,也只能望着高高的朱红院墙,凭空想象这人间胜地。 对平民的想法,李珣是感觉不到的。在幼时,他也是几个藩王子息中,较受宠的一个,几乎每日都出入禁宫,所用名目多是太子伴读之类的,这地方,也不知来过多少次了。 而今日再次踏进来,他却不是以王府世子、皇家血脉的身分进入,而是以一个道童的身分尊”的面子,才得以深入其中。 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奇妙的感觉,始终缭绕在他心头。 勤政殿、养心殿、秀心园、未明湖…… 一个个熟悉至极的景象,在他眼前流过,十年不见,这里却未有变啊……或许唯一有变化的,就是路边太监宫娥的眼神吧! 尊崇、敬畏,甚至是恐惧的眼神,包裹在他周围。 当然,他也明白,这目光的流向,大部分还是在他身前两步处,那一位闲适而行的女国师身上。 这位女冠今日又换了另一身打扮,头上通心白犀簪,自两端垂下一对天蚕丝带,随风飘动,身上披着一件玉色道袍,将其修长有致的身材,衬托得更为出色。 道袍之外,则是一层轻纱般的透明罩衣,便如同天上淡淡的云气,随风拂动,直有飞升而去的感觉。 这其中,少有国师的雍容高华,却自有一番不为外物所动的孤高洒脱。看着她行云流水般前行,李珣跟在后面,竟生出一丝高山仰止的念头来。 而他这种心思,也绝不过分! 三大散人之一的阴散人,便是放在通玄界,也是与三十三宗门宗主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品的绝代高人。 李珣觉,他和三大散人似乎特别有缘——他受血散人的胁迫,与玉散人面目相似,又被阴散人收了做随待的道童,恐怕这也是通玄界千年以来的头一人了! 而同时,李珣心中还存着一个疑问——京城中,可不仅仅只有一个阴散人啊!在这小小的京城之中,以她行事的高调,那位仍隐在暗处的血散人,难道就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那会是什么后果? 王见王?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转了一下,又消隐下去。此时,两人已绕过未明湖,来到此行的目的地——信雅亭。 “国师,你可来了!”距亭子还有数十步远,亭子里便站起了一个胖子,他身材颇高,站在那里,便如一堵墙似的,只是说话声音,却中气不足,显然身体并不如外表所见的那么壮实。 看他一身明黄色龙纹服饰,李珣知道,这便是隆庆帝了。 “他更胖了,也更显老态了。” 李珣暗自叹息了一声。 九年前他离开的时候,隆庆帝已经是个胖子了,但因正值壮年,身体还算结实,满面油光,声音宏亮;而如今,他脸上光泽黯淡,嗓音嘶哑,皱纹更是毫无顾忌地爬了满脸,四十余岁的年纪,如此情态,绝非善事。 便在隆庆帝说话时,两人已来到近前,阴散人何等高傲,面对这俗物,只略一点头,便算行礼了,隆庆帝也不见怪,反倒是执礼甚恭。 察言观色乃是李珣所长,见阴散人如此,他自然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 当隆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不言不语,只是拱了拱手,脸上漠无表情。 越是这样,隆庆越不敢轻视他,便转向阴散人问道:“国师,这位是……” 阴散人微微一笑,回应道:“这是我的师侄。姓李,陛下唤他李道人便是!” 这话其实颇为不敬,但隆庆并不生气,反而向李珣笑道:“这位道兄与朕却是同宗,朕已师事国师,与道兄便是同辈,却不知道兄贵庚?” 李珣微带怜悯地扫了他一眼,这还算是大周天子,九五之尊吗?对一个来历不明的道人,竟自降身分,以兄事之,这般形象,又怎能筹谋疆土,统御万民? 心中虽是这般想法,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淡淡地应了一声:“七十。” 这话说得好生精采,隆庆帝闻言便是一惊,脸上略有疑色,但旋即被喜色所取代:“道兄驻颜有术,外表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李珣**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其实,他也确实忍不住想笑,虽然修道之士驻颜长生,不过等闲事耳,可隆庆身为一国之君,难道就没有半点分辨是非的能力?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竟能如此戏耍他…… 大周朝完了! 隆庆自然不知道李珣心中是如何想法,他对李珣表现得极为亲热,还上前挽住了李珣的手臂,请他入座。 李珣极快地向阴散人那边一瞥,见她笑吟吟地没什么表示,便安心了,只不过,在入座之前,还是向那边行礼示意。 阴散人这才走过来,向隆庆道:“我这师侄,修为虽然还不到家,但对养生之道,却已颇有造诣。只是他为人孤僻,不善交际,还请陛下见谅……” 听到“养生之道”这几个字,隆庆的脸上已放出光来,望向李珣的目光,又有不同。 李珣见到他这种反应,心中也是一动,再看隆庆时便留了几分心思,一望之下,心中便明白了这皇帝的想法——“原来是有求于人啊!” 看着隆庆已虚不受补的身子,李珣也开始估计这人仅有的一点寿命了。 隆庆还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已在心中对他敲响了丧钟。 他目光热烈地看过来,极其诚恳地道:“朕近年来极重养生,对丹道也有所涉猎,可惜虽有名师,却因资质驽钝,未能窥至堂奥。道兄此来若有闲暇,还请多多指点,朕必有重谢!” “就这五内皆空的身子,还想修道?” 李珣心中不屑,忽又忆起,眼前这男子,正是他的至亲伯父。血脉联系,最是微妙,一时间,他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在脸上,他的神情却保持得颇好,只在不经意间应了一声,矜持中自有一番世外高人的傲气。 当然,他是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过关的。在隆庆的殷殷劝酒下,他也露了两手“仙法”,这却是阴散人昨日教给他的小把戏,又用了一颗灵丹,给隆庆服下,更使其信服不已。 在小宴进行时,李珣一直在观察隆庆与阴散人之间的神情转换。看得出来,对阴散人这样的绝色,隆庆必定是有想法的,但这本能的**,却被深深地隐藏在恐惧之后——想必他应是吃过亏了。 也只有这样想才合理,这阴散人是何等人物,若被这俗人占了便宜,可真是要大大地丢脸了。 行酒数巡,隆庆的肥脸上已闪露红光,只是这光泽颜色不正,显示出他糟糕的身体状况。 李珣正嗟叹时,忽听得隆庆道:“国师,朕这几日依国师所授的‘龙虎固阳法’勤加修炼,觉得有些进境,此时还请国师一观,看朕火候如何?” 阴散人闻言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内修之法,贵在稳固,陛下不过修行数月,那火候,自是不到的。” 隆庆闻言露出失望之色,旋又问道:“那还要多少时日?” “有灵丹固本培元,陛下修行的度已远逾常人,照此进度,约莫还要半年光阴。” 隆庆胖脸一皱,叫了一声苦:“国师,朕的毛病,您是最清楚不过。这三个月能撑下来,已是难能可贵,哪还能再撑上半年……” 看他的模样,阴散人只是微笑不语。 隆庆在那里埋怨了好久,忽地眼前一亮:“对了,还有国师的仙丹!国师,你那炉先天一气丹,要到何时才能炼制完成啊?” 阴散人淡然应道:“总要在年关前后吧。待各方贡品进京,便可从中撷取上佳药材,开炉炼丹了。” 李珣心中却是一动,炼丹?不会这么简单吧! “年关?这不就只剩一个月了 隆庆登时心怀大畅,脸上红光更盛,向两人连连敬酒。阴散人只饮了三杯便不多饮,而李珣却因心中有事,还有宫廷御酒的醇香,多饮了几杯,虽无醉意,脸上却显出一抹红晕。 他本就俊雅端秀,虽由青吟晦减容光,却依然保有一定的水平,此时红晕上脸,自有一番平日未见的光彩。 隆庆忽尔见到,竟为之一呆,且笑道:“道兄这面目,似曾见过,莫不是我们前世有仙缘在此?” 李珣听得背上一阵恶寒,心中又自生警惕,他的面貌,与父亲兄弟有些相似,即使长大**,加上容貌改变,但有些细枝末节,或许还保存下来。 让这昏庸的皇帝知道也没什么,但若让阴散人知晓,连着萝卜拔出泥,那血散人的事,恐怕就会瞒不住了。 想到心口处那要命的“血魇”,他便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越是这样,越感到阴散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变化,思及那可怕的后果,他一边紧张,一边也急动着脑筋,思考如何将这一个突然的危机度过去。 便在此时,一个小黄门敛步走来,在亭前先向阴散人行了一礼,才趋上前来,对隆庆道:“陛下,外面王爷大臣们已等候多时了。” 隆庆瞪了他一眼:“蠢材,朕正向国师讨教仙术,哪有听那些人聒噪的闲情让他们在那儿候着!” 那小黄门满头冷汗地躬身告退,却被阴散人叫住:“朝廷事务,不可小觑,陛下且去应付朝政。我与师侄,也要去准备炼丹之事,至于诸般材料,还请陛下多费些心思!” 隆庆不敢相拦,只能应声道:“那是一定、一定!” 阴散人不再说话,当先起身告辞,李珣自然紧随其后。临去前,他用眼角余光扫了旁边一眼,隆庆正恭敬地站起身来,目送他们离开。 两人在园林中徜徉漫步,李珣低着头走在后面,脑子里总是闪着隆庆那恭顺异常的胖脸。 前面阴散人忽地开口道:“是不是不习惯?” “啊?” “你不过十七八岁,修道也才十余年,想必还不习惯这人间帝王、真龙天子,在人前这般恭顺的样子吧?” “啊……” 李珣还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阴散人这句话,却也将他的心事料中大半,或者还要再加上些兔死狐悲的感觉吧。 “看来,你心里还算不上是个修真之人。” 李珣从未想过,阴散人还有与他说话谈心的兴致,在这样的情形下,就是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别有一番味道在其中。 可惜,阴散人那点兴致,也仅仅够与他谈这么几句话,说完,她也就没了下文。 这时候,前面有一行人走过来。 李珣漫不经心地抬头,而下一刻,他的身体便整个僵硬了——当先带头的那个,一身华贵的紫蟒袍,头戴黄金冠,龙行虎步,气度比同行之人高出何止一筹,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也无法忽视的那类人。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张似曾相识的国字脸上,仍是不苟言笑,不怒而威,在这近十年的岁月中,纵或有些痕迹烙下,但那种感觉,却一点也未变! 这人正是他的父亲——福王李信。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时,对方同样用目光回敬,却只是一掠而过,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阴散人身上。 李珣心中一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见李信唇角处溢出一丝微笑,向阴散人微一施礼道:“国师安好,与皇上谈完了?” 阴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是不怎么愿意搭话的样子,李信也不见怪,又把目光移到李珣身上,这让他的心脏不争气地急跳了两下。 “这位是……” 阴散人将先前唬弄隆庆的话稍做改动,又说了一遍,只是这能让隆庆深信不疑的话,放在李信这里,便不知有几分作用了。 从李信脸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阴散人也不怎么在乎;倒是李珣,手脚有些麻,幸好脸上表情的僵硬与冷硬本就分不太清,这才没有出丑。 他眼看着李信向他点点头,侧开身子,让后面的官员与他们打招呼。明知现在绝不能露出半点异样,可是,目光却根本不受控制,总是跟着李信打转。 直到另一个人出现,他的注意力才转移了过去。 那是一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个子比周围的成年人要矮上一个头,他一直跟在李信身后,被李信魁梧的身体挡着,并不引人注目。 而当李信侧开身子,才让他身形显露出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绣竹纹的袍服,头上玉冠,缀着明珠数颗,衬得他华贵无比。脸上虽稚气犹存,但一双眼睛,却冷澈得有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探不到底。 看着他脸上依稀熟悉的轮廓,李珣不知怎地,猛打了一个寒颤。 或许是那少年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向这边看来,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些许的好奇神色,但一双眼睛,却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 看着这少年,李珣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是还在王府中,从未接触过真正强权的自己。 轻轻地将胸口中积郁的冷气呼出来,李珣恢复了冷静,迎着那少年,他眼中冷芒一闪,当即使少年忙不迭地避开目光。 “还太嫩了……” 在心中下了一个评语,李珣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但几乎就在同时,他背后一凉,颈上的汗毛也为之倒竖。 李珣的脖子僵硬了起来,即使不回头,他也可以感觉到,阴散人那已是兴味盎然的目光。 完蛋了!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皇帝眼前的红人,就是那个有倾城倾国之美貌,又有深不可测之法术的女国师。 皇帝对她的待遇,单从赏赐的宅第中便能窥见一二。 平日里朝廷所封的,多是居于京城附近的道观,而唯独对阴散人,是由皇帝钦点府第——京城七大名园之一的静园,乃是已告老回乡的老相爷在京城的故居。 不过,虽然居所不凡,但国师平日里,也并非如何豪奢,偌大的国师府中,数百名下人已被辞退了七成,只有数十人负责洒扫清洁,平平淡淡地过活。这所大宅子,也显得清幽古静,透出了些仙气来。 只不过在李珣眼中,走在空旷的院落里,听着自己脚步的回音,这感觉也太阴森了些。尤其是在他知道,这重重的院落之后,有一个无异于地狱妖魔的可怕人物在等待的时候——阴散人,大概是通玄界三百万修士中最难以摸清的人了。 她名列三散人,是通玄界赫赫有名的邪魔。可与玉散人的好色、血散人的嗜杀不同,她是因怪异莫测的行事,以及常人无法忍受的残忍性情而列名。 玉散人好色,但却文采风流,为通玄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声律大家,或许能稍稍冲淡其淫威;血散人嗜杀,却也做得干净利落,死则死矣,不会受什么折磨。 然而,落在阴散人手中的修士,却一个个死得惨不堪言。 阴散人擅采补,精通男女之道,无论男女,均能采补精气;且又极精刑名之道,更依其喜好,创出“莲花八密”,传闻中,这全是折磨人的密法,能将一个铁汉化成一滩稀泥! 三皇剑宗的“天君”何志彦,是通玄界出了名的硬朗汉子,曾单人力拒冥王宗数十高手,在天冥阴河阵中,几乎被化得骨肉成灰,依然谈笑自若。 然而这样一个人,两百年前,侥幸从阴散人手中逃生后,只要听到女人声息,便瘫成一堆烂泥,痛哭流涕,成了废无可废的孬种。 如此手段,当真使人谈之色变,也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三界前所未有的恶魔,凶名还在其它二散人之上! 面对这样一个人,李珣还能正常走路,便足以自傲了! 此时,他应召前来,心中完全可以肯定,阴散人肯定从他对李信的神态中,现了什么。 而现在,就只剩下他态度坦白与否的问题了。 看着不远处那虚掩的房门,李珣有种想掉头逃难的冲动——即使他明知道,在阴散人手里,恐怕逃不出一里地! 一咬牙,他快步上前,敲响了房门。 “进来吧!”阴散人悠悠地回应。 李珣低着头,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书房,房内采光极好,光线与外面相比,只略暗少许,李珣一眼便看到阴散人正坐在书案那边,手上持着青玉,细细打量。 阳光打在书案上,如虚似幻的光束散射出来,在她肌肤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光华隐蕴,让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美貌佳人,又怎会让人和臭名昭著的邪魔联想在一起呢? 李珣无法理解。 他垂手立在案前,叫了一声:“师叔……” 这是阴散人教他唬弄隆庆的托辞,本来也只是个形式,可在这种情形下,李珣却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称呼,只好将错就错用了出来。 阴散人却也没纠正,只是随口道:“坐!” 李珣缓缓吸了一口气,坐在一边的圆凳上。 阴散人纤细的手指从剑锷处一直抹到剑尖,李珣可以看到,这一抹的轨迹,与他当日刻上回龙槽的轨迹,一般无二。 只听阴散人道:“这把剑,应当是青玉吧?明玑成名的那把。” 李珣小心地点头。 “青玉也就罢了,通玄界比这剑好的,还多的是。不过,那凤翎针、玉辟邪,可都是好东西呢!”她对李珣身上的佩饰宝物,倒也是如数家珍。 李珣弄不清她想说什么,只能唯唯应是。 此时,除了青玉剑在阴散人手上,凤翎针和玉辟邪,都还在李珣身上,只不过,若阴散人想要,他绝不敢有违就是了。 “凤翎针,近千年来,通玄界只出了一根……这是林阁给你的。还有玉辟邪,是出了名的万邪不侵,其澄心定意之功,在通玄界无出其右;传说中,还是你们那位神剑锺隐,送给青吟仙子的定情之物,连这个你也有。” 阴散人终于抬起眼看他,眸光里似笑非笑,更是难以捉摸,“看来,你在连霞山上很吃香呢!” 李珣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听得阴散人的神情语气,便知道她话中有话,想必对方心中也是明镜似的,不管他如何狡辩,都抵不过对方穿魂洞魄的眼神。 他完全不想尝试那骇人的“莲花八密”! 转念间,李珣心中已有决断。 便在此时,阴散人笑吟吟地继续说下去:“和通玄界相比,这人间的习气,还是有些用处……” “师叔救我!”李珣扑通跪了下去,口中呼救,叩头不止。 这举动倒是新鲜,阴散人说话间被打断,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拿眼瞧他,兴味盎然。 李珣连叩了三个头,接着直起身来,一把撕破了外衣,坦露胸口,连那玉辟邪也露了出来。 “师叔明鉴,还请救我一命!”说着,他已流下泪来。 阴散人口中轻哦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他前面,弯腰探手,玉笋般的食指轻触他胸口的肌肤。 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李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阴散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分明是从中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气息,倒是颇为熟悉……” 李珣尽力收束胸口的阴火,使血魇的气息越浓厚,多亏他《幽冥录》已有小成,又有鬼先生在其中下的种种隐秘功夫,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数息之后,便有些支撑不住。 此时,就算他不装,嗓音也开始抖了:“不敢相瞒师叔,弟子在上连霞山修道之前,便居住在这嵩京城里,乃是……乃是当今福王之子!” 他终于表明了身分,阴散人也极配合地轻哦了一声,算是感到了几分讶异。 他借着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勇气,继续道:“本来弟子不想修道,哪知九年前某日,有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他猛地想起血散人那狰狞凶厉的面孔,想到体内仍蛰伏着的血魇,刚聚集起来的一点勇气,便又消失的干干净净。 说不定他刚刚如果真的吐出点什么,便会触动血散人的禁制,死得惨不堪言! 他只能哭丧着脸,抬头看阴散人的面色:“弟子……弟子不敢说他的名讳,否则便会性命不保!师叔体谅弟子……” 阴散人的眼神完全凝结,在这样的目光下,李珣只觉全身的毛孔透进来的,都是寒气,只一刹那的工夫,他的身体便僵得像冰雕一般。 这情形只持续了数息时间,阴散人的浅笑便化开了满室的寒流:“你也不必说了,我已知道这是何人所为。” 她微微一笑后,又道:好!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故人!” 说着,手指从胸口移开,却又停在李珣脸上,从已变得冰冷的皮肤上擦过,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痕。 她淡淡地道:“你果然聪明!怪不得能在连霞山上过得风生水起,我昨日被你瞒过,却也不冤,聪明人总是这样子,我也清楚得很。” 李珣听她语气,似乎是不准备计较的样子,心中一喜,正要说话,眼前却忽地一黑,接着便被一巴掌搧在脸上,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直飞出门外,当即口鼻溅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阴散人的话音自房内幽幽传来:“既然聪明,便不要得寸进尺,好好想想,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不能说,便用写的!写出来给我看!但愿你的记性还过得去……” 李珣捂着脸,只觉得半边脸上,麻麻的没了知觉,这一掌,怕是把脸上的肌肉都给打散了。 他却不敢呼痛,急匆匆磕了一个头,掉头便去。 阴散人的喜怒无常,他算是见识到了,再耽搁下去,难保那“莲花八密”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也感受到周围下人们奇特的眼神,却连生气或羞耻的力气都失去了。 他只觉得,眼前天地一半深幽,一半血红。 第五章 散人 等李珣再次回到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书房内却被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明珠,照得如白日一般。 珠光下,阴散人的芙蓉娇靥仿佛要出光来,美丽不可方物。 李珣不敢看她,低着头将写出来的“供辞”放在书案上,不待阴散人说话,便又跪了下去。 “起来吧。”阴散人的语气懒散,真的听不出半丝火气——刚刚她搧出那记耳光之前,也是这个样子。 李珣心中一寒,有心赖在地上不起来,却又怕弄巧成拙,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站起身,躬身听训。 阴散人正在翻看那一迭供辞,李珣生怕写不详细,又会被教训,几乎将他与血散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全写了上去,亏他记忆力惊人,否则未必会如此详实。 一时间,书房内只听到轻轻的纸页摩擦声,这细微的声音,便如同千百只小虫,在李珣心中蠕动着。 是生是死,便在此时! 时间就在这生死交迫中,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中间有婢女送上茶点,李珣却还是不敢动弹。 那一迭纸,阴散人从头到尾看了足有四五遍,看完之后,又闭上眼睛,细细思量,已经是半个多时辰没有动静了。 李珣知道,这是她在估摸血散人这样做的用意,以做出最切合实际的应对之策。 终于,他看到阴散人动了一动,宽大的袍袂掀起了一丝微风,便让这个书房之内温度陡降。 “罢了,随我来。” 她站起身,径直走出屋外。 李珣心中惊惧,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庭院中,才勉强鼓起勇气问道:“师叔,我们这是去哪儿?” 阴散人微微笑道:“这声师叔叫得正好,我们见你师父去!” “师父?”李珣刚开始还未转得过弯来,但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便腿脚一软,又跪了下去:“师叔饶命!” 阴散人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问他:“我怎么会害你了?” 李珣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明白,阴散人从未把他当成一个可以正视的人物;李珣之于阴散人,便等于猫狗之于主人,养着好玩,不养,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是,他目前毕竟还能在“逗乐”的水平线上徘徊,阴散人应该不至于轻言要了他的小命。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心中担忧的话说了出来:“那人若见我领师叔前去,一怒之下催动血魇,弟子可是必死无疑啊!” “你不是带了灵犀诀吗?杀了你,他到哪再去找一份来?” 听阴散人漫不经心的回答,李珣也只能苦笑,若血散人真能拿到一份灵犀诀后便饶他性命,那他又何必在京城里留连一月,且落到这步田地? 他还想再说,阴散人忽地俯下身来,揪住了他的领子。此时,两人的脸相距不过数分,吐息可闻。 李珣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去,却被阴散人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到阴散人笑道:“你也算是聪明绝顶,却怎么连自己身上的宝贝,也不懂得用法?” “啊?” 阴散人的手指点了点他胸口处的玉辟邪,悠悠地道:“玉辟邪、玉辟邪,万邪辟易,百魔不伤!有这块玉在身,除非那人真舍得百年苦修,承担那反噬之苦,拼了命杀你!但你觉得,他会吗?” 李珣傻傻地低头看自己的胸口,怎么也想不到,这块玉竟还有如此功效。一时又想到坐忘峰上,那位态度奇特的清丽女子,他一时间竟是呆了。 阴散人再不多言,手上拂尘一摆,继续前行,李珣慌忙跟上。 东城虽是众高官王族所在之地,戒备相对森严,但此时仍有车马穿行其间。 在车马代步的背景下,两个徒步行走的道士本就扎眼,又因为阴散人出众的仪容,很快就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本来还井然有序的车流,立时混乱了起来,当今皇帝身边的活神仙,哪个官员敢轻视,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十多名高官大臣停车下轿和阴散人招呼。 李珣看着不对头,便找了个空档,低声问道:“师叔,我们要怎么去啊?” “去见你师父,当然是光明正大的去!不然你还想如何?” 李珣闻言险些被活活吓死,情急之下,他出手拽住了阴散人的袍袖:“师叔,那人在福王府内,我们就这么找上门去吗?” 阴散人并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微微而笑:“那福王府,我去不得吗?” 她出口的话,并不怎么严厉,但仅此一句,便让李珣哑口无言。莫说是人间界,便是通玄界三十三宗门重地,这阴散人要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蓦然间,他有点明白阴散人那句“你心里还算不上一个修真人”这句话的意思。 像阴散人这般的人物,何曾将人间界的权势与武力放在心上。便如人观虫蚁,分明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又何必在乎? 虽然实力上天差地别,但李珣在本质上,却也和阴散人相差无几,无怪乎阴散人会有这样的感慨,大概在她的眼中,李珣才真是一个奇怪的修士吧! 很显然,李珣还没有做好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的准备。 他和阴散人,终究还是来到了福王府的大门之外。 阴散人就像是到自己家一样,拂尘一摆,踏门而入。 有个不长眼的侍卫刚想出手拦着她,却在她轻瞥过去的目光下,手脚僵,差点就此死了过去。 阴散人再不管这群凡夫如何想法,带着李珣,脚下如行云流水般,眨眼间就直入府院腹地。 她表面上从容不迫,度却是极快,后面一个还算机伶的门房追了过来,但却是越追越远。 自从进门后,李珣的呼吸便停止了,他似乎陷进了极深的水里,耳膜不停地鼓胀,撑得脑子里也嗡嗡直响。 难道福王府的空气,比外面来得浓稠吗? 脑中昏昏沉沉地想着,却没看到前面的阴散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李珣失魂落魄地撞了上去。 然而,在双方肌肤相接前的刹那,阴散人的拂尘顶在他的喉咙上:“没出息!” 阴散人虽未回头,但嗔怪的语气竟有些亲昵,李珣愕然看着她,却见她仰头看天,轻轻地道了一声:“好布置,好手段。” 李珣跟着她向上看,初时还不觉如何,但越看这天空夜色,越觉得这颜色深得有些古怪,这不像是天光的自然变化,而是一层又一层的深红堆积在一起,红得紫,紫得黑! 有了这种认识,再仔细看去,天空仿佛是被一**血红色的波浪冲刷着,六识所感,尽是血腥杀戮的气息,望之心寒。 阴散人微笑着回过头来:知道你来了呢!” 话才说完,李珣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声低低的冷笑响了起来,诡秘低回,仿佛从他心底深处升起,随着血液蔓延到全身。 李珣骇然失色。 就在这刹那间,他胸前的玉辟邪一声出了震鸣声,这一声轻鸣,当真是前所未有,铮铮然、淡淡然,似浓似淡,也是从心底升起,贯穿全身。 李珣的神智也在这一声震鸣中恍惚了起来,朦胧中,他似乎回到了坐忘峰,在那水雾密布的温泉边,听着水雾里环佩交击的清响,看着那一位容姿清雅,从容恬淡的佳人,从迷雾中走来。 一声清吟,一切的景象在刹那间破碎,化成千百块碎片,四溅飞射,终归于无。 他大叫一声,猛地清醒过来! 就在他眼前,一位姿容毫不逊色,却又风韵迥异的佳人,正用兴致深厚的眼神,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 李珣像是从仙境一直落到九幽之下,只觉得遍体都是冷汗,不过是一个恍惚,身上的衣服便如水洗了一般! 他心有余悸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阴散人用手掌轻击拂尘,微微而笑:“你师父和跟你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招呼?” 李珣抚了一下胸口,忽觉得一贯清凉的宝玉,此时竟有些温热,拿出来一看,上面竟出现了数道淡淡的血纹!他先是一惊,但看到这些异样的纹路正以可目见的度迅消失,这才又放下心来。 “可怜了他那一滴精血!” 阴散人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一句话,摆了摆拂尘,继续前行。 李珣却是出奇的虚弱,两脚像是踩在了棉花堆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跟了上去。 就是这么一耽搁,王府内院总算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有一行人提着灯,从一边的侧廊处转出来,和两人打个了对眼。 李珣心中又是一窒,当头的不是他父亲李信,又是谁? 李信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步伐也不急不缓,始终如一,走到距二人三步远处,这才招呼了一声:“国师安好!” 阴散人拱手还礼,看上去比对隆庆还要多了一分敬意:“王爷身体康健,也是好得很啊!” 李珣在一边不言不语,也不行礼,木讷得没有一丝活力。 李信根本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阴散人的眼睛,露出了一丝笑容:“国师进京二年,从未到本王府上一会,今日却是有空,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让本王聊备斋饭,以示敬意啊!” 阴散人淡淡一笑:“不必让王爷破费了,今日到此,只是见个旧友,与王爷倒没有什么关系。” 这话可就重了,福王府里,当然是以福王为大,这一句话,却将李信晾在了一边,还包含着“别来烦我”之类的意思,极不尊重。 李信便是有再好的修养,听得此话后,也忍不住微微色变。 但他终究非常人可比,眨眼的工夫便将怒气给压了下来,只是话音转冷:府里竟有国师的旧友?本王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国师却也不必亲自寻访,只需到厅中小坐,且将贵友的名讳告知,本王派人请他过来!” 阴散人笑意倏盛,这璨然耀眼的笑容,便如同千百朵鲜花怒放,妩媚多姿,不可方物,便是李信,也呆了一呆。 在人们都还愣的空档里,阴散人已再度举步,倏忽间远去了。李信耳边只听到一声笑语:“我那旧友性子古怪,王爷是请不来的。” 他皱起眉头,却看到一直跟在阴散人身后那个姓李的小道士,并未及时跟上,却还在看他,眼中神色颇为古怪。他心中一动,笑道:“李道兄,国师看的什么人?” 李珣想不到李信竟会对他说话,心中一紧,差点脱口叫出声万幸及时打住,却再也不敢停留,只是摇了摇头,趋步跟在阴散人后面。 李信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道士,也敢这么对他,心中又是一怒,脸上只是冷笑。 “祸国妖孽,他日必让你等死无葬身之地!”想着,他欲举步跟上,心中忽地一动,叫过一个家将,在其耳边吩咐了几句,这才跟了上去。 前面早有机伶的下人过来汇报阴散人的去向,李信听着,心中生出了好大的疑惑:“她去后花园干什么?” 穿过一个圆拱门,目的地已然在望。李珣纷乱的心情,也从这里开始平复下来,随即又被即将到来的威胁给压沉了下去。 那是一片规模颇大的假山群,夜色里巍巍站立,奇悚惊怪,便如一个狰狞的野兽,向着来人露出了利齿。 阴散人停了下来,就站在拱门这边,远远眺望。 李珣站在她身后,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过于激烈的跳动,迅地消耗着他的精力,再这么站下去,说不定一会连逃命的力气,也要被挤得一乾二净。 李信从后面走过来,随行的下人带来了两盏灯笼,黯淡的光线透过院墙上镂空的间隙,向园内洒下了点点斑驳陆离的光影。 夜色愈显狞厉——一阵微风袭来,灯火顿灭。 两个下人同时低呼一声,李珣可以感觉到,身后李信心脏的跳动,也在一刹那间,失去了惯有的节奏。 李珣身上一热,有这么一股子冲动,破开了他的喉咙,让他低低地叫了一声:“退开!” 他感觉到,李信正用颇为惊讶的眼神看他,而眼神竟也能传给他一些热量。 他的心跳开始平稳下来,接着,他微侧身子,向着李信道:“王爷,为安全起见,请到前院去吧!” 李信还没有回答,前面的阴散人却又笑了起来:“王爷想在这儿,就由他,你若真关心他,护着便是了!” 李信眼中的惊讶更深了,李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此时,阴散人甩动拂尘,在空气中一声响,接着,便向前走去。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迈出。李信再没有动,而在更远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甲戈撞击声也隐隐传来。 李珣再迈一步,天地间蓦然静了下来。 此时,在他眼中,只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而在下一刻,一点血红的袍袂被夜风吹卷,在他眼前一闪。 花园内,流动着血的腥气。 李珣耳中响起了一声笑,粗豪而狞厉:“好小子,有种!” 随着这声笑,一个雄伟高大的身形在假山上现身出来,夜风拂过,那沾染了血色的衣袍出“簌簌”的声响,一声声打在李珣心上。 像是堕入了噩梦里,李珣艰难地抬起头来,听着脖颈的骨头“咯咯”作响,然后,他再次看到了那一双血红的、燃烧着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李珣双腿一软,险些又跪了下去,而在此时,旁边阴散人拂尘轻摆,笑容绽放:“韦不凡,你这几年修的好脸皮!见了老友,也不打声招呼吗?” 假山上,血散人纵声长笑,笑声震得整个庭院都晃动起来,他一步迈出,庞大的身躯便来到了假山之下,与阴散人相距不过十余尺。 “韦不凡再厚的脸皮,也不敢在阴美人面前卖弄!只是我见这小子修了一身好胆色,有些奇怪罢了!不过现在看来,倒也稀松平常,男爷们抱上了阴美人的大腿,便是没有虎胆,色胆总还是有几两的!” 阴散人听他夹枪带棒地说话,脸上却也不生气,只是微微笑道:“你不奇怪,我却奇怪了!这么多年来,只听血散人过处,血流漂杵,积尸如山,却还没听过地鼠打洞之类……怎么,被锺隐劈了一剑,却是伤了胆囊?”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闪,脸上横肉微一抽搐,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团狰狞的笑脸:“哪里,修身养性罢了……杀人也总有杀倦的时候,便是你,在床上滚个一年半载,怕也要嫌腻了吧!” 说着,他用下巴点了点李珣,又道:“这不是换了个水嫩的小王爷,爽爽口,换换口味?” 阴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脸上笑意不变:“韦杀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还要麻烦。得了吧!这是你弟子,我给你送来了,却还要吃这么一顿排头,便是熟人也没有这个道理!” 血散人呵呵一笑,竟也不否认,看着李珣,便如一个屠夫看着案板待宰的猪牛一般,只想着在哪儿下刀了。 李珣咽了一口唾沫,两腿不住颤抖,但终究还是站住了。 两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这比千百个剜肉的小刀还要厉害。李珣连续吸气吐气,直到可以正常呼吸的时候,才勉力开口:父!” 相比于称呼林阁,这一声唤,便是再违心不过了,只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一旦开了口,后面就好办多了,李珣又看了一眼阴散人,见她在那里娉婷而立,心里也有了点底,便又向血散人躬身道:“师父犀诀》,我拿回来了。” 血散人扬起了粗眉:“拿回来了?《灵犀诀》?” 听着血散人话语中那一点疑惑和惊讶,不知怎地,李珣竟感到一丝丝的快意与豪情:“正是,弟子在连霞山上,学了《灵犀诀》回来,以上呈师尊你赏阅!” 旁边响起了“啪啪”的击掌声,却是阴散人轻轻拍击手掌:“能在锺隐、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诀之一……韦不凡,你收了个好徒弟啊!我这做师叔的,亦与有荣焉!” 血散人眼中光芒连闪,显然是被李珣和阴散人的说辞坏了胸中的计划。若是平日,他对付李珣的法子足有千百个,但今晚有个修为绝不在他之下的阴散人凑热闹,却把他种种的计划全部打乱。 因为阴散人的高调姿态,他早就知道阴散人在京城里了。而凭着对血魇的敏锐感应,也知道李珣逗留在京城附近,但直到方才二人踏入了福王府,他才现李珣这小子,竟然已经攀上了阴散人这个高枝。 初时,他想凭借着种在李珣心中的血魇,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却没想到,这不入流的小辈身上,还带着一件极厉害的护体宝贝,一时不察之下,竟吃了个闷亏。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在他想来,李珣这小子,定是一事无成地回来,凑巧碰上了阴散人,然后被这妖女迷得神魂颠倒,将他的消息给供了出来。 这样,他便有足够的理由宰掉这个废物,谅那阴散人也不会为了区区小辈和他动手。 偏在这时,李珣理直气壮地搬出了《灵犀诀下子,可真是让他阵脚大乱。 他才不在乎什么灵犀诀还是灵马诀,对李珣他要杀便杀,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顾忌一边的阴散人。 他并不是怕了对方,而是因为若真的一场大战打下来,他这些年辛苦布置的种种局势,便会毁于一旦,这是他绝不能忽视的。 他忽然很希望李珣能够在这件事上说谎。然而,看着李珣虽然惊惧,但却没有半丝伪饰的眼眸,血散人明白,在这件事上,李珣绝无半字谎言。 可是,这怎么可能?当初,他为什么会让李珣去偷学《灵犀诀》,不就是…… 脑中正思虑之时,他忽地感觉到一边阴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惊。 “不好,这小娘皮心中有鬼!” 在通玄界,三散人名号是同样的响亮,实力也相差无几,便是心中算计,也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玉散人为人高傲,极少用计害人;血散人毕竟性子暴躁,有心计,却不善算人。只有这阴散人,几乎把算计他人一大乐事,可以说她便是这普天之下第一大阴谋家! 而对这种人物,血散人怎能不防! 也就这眨眼的工夫,他心中便算计已定。虽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筹谋已久的计划,确实被阴散人勘破了其中环节,如果再强撑下去,绝对讨不到好处! 他毕竟是天下少有的宗师级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心中既有决断,绝不拖泥带水,便出一声长笑:好!想不到你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小王爷,竟然能耍得明心剑宗上下团团转……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 他连赞这么几声,却是李珣无法承受之重,只听得他胆战心惊。 而血散人又是嗓子极大的人,这声音别说是这个园子,便是整个王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珣已经可以感觉到,不远处的李信那变得极其复杂的眼神。 不过,眼前这情形,却容不得他分心旁顾,很快便收敛心神,做出乖顺的样子,俯听训。 只是,血散人却不再理他,而是转向阴散人道:“阴美人玉趾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怎样,进去喝上一杯?” 阴散人浅笑回应:“清茶即可,我现在可真的是在换口味了呢!” 血散人大笑,袍袖一甩,转身便走,李珣吓了一跳,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就那么叫道:“师尊,这血魇……” 血散人停步回头,铜铃大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当场将李珣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 不过,血散人也并没有为难他,而是嘿然一笑:“急什么?血魇在你心中九年,受精血日夜浇灌,早与你血肉合为一体,现在除去,和挖你的心出来,有什么区别?你愿意吗?” 李珣忙不迭地摇头。血散人笑容里嘲讽之意十足:“那便是了,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食言,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后一句时,话音转厉,听得李珣抬不起头来。 血散人再不管他,视线转向阴散人,再一示意,两人便转入假山后面去了。 李珣呆在当场,也不知该不该追上去。 正愣的时候,后面甲戈撞击之声忽地清晰起来,他回过头去,正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披甲卫士,正手举火把,穿过拱门,向这边包抄过来,数十个火把将这园子照得如白日一般。 四面高处,也有一队弓箭手占据。整个园子里,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 怎么,要杀人吗? 李珣环目四顾,他现在手无寸铁,心中还真有些紧张。只不过,这种紧张与面对血散人时候的恐惧,是完全不同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启动体内真息,在这些兵士未能察觉的情况下,凭空出指,在地上画了几道纹路,将自己包围在其中。 此时,李信扬声开口:“李道长,你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那个在我园子里的人,与国师有什么关系?本王不记得有收容这个人物,不告而入,非奸即盗,本王要一个解释!” 是要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吧? 李珣看得明白,而他更清楚,这实际上应是个送死的理由才对。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寻死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声,摊开双手答道:“王爷不是应该有王爷的肚量吗?这两位都是世外高人,对俗世之事,一向不太上心,若有什么冲撞之处,也不是他们本意……” 外面沉默了下来,随后前方的军士露出了仅容两人并行的一条通路,李信从中稳步走来,在距李珣二十步外停下,再度开口,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李道长,你初到京城,不明事理,我也不愿与你计较,今日本王要拿那不告而入的奸盗,但刀剑无眼,怕是玉石俱碎,你若聪明,当知道该如何行事!” 怕不是玉石俱碎,而是飞蛾扑火吧? 李珣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着李信自信满满的模样,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暗叹了一口气,体内真息涌动,终于还是催动了地上的符纹禁制。 这一刹那,花园里吹过了一丝凉风——一连串的弓弦绷断声,就像是个拙劣琴师的演奏,夹杂着几个军士的惨呼,还有利箭坠落的微响,诡异又滑稽。 就是这一阵风的工夫,周围高处数十张强弓,弓弦齐齐自中间断裂!这人世间最可怕的杀人利器,顷刻变成了一堆废品。 全场寂静——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妖法!”有人这么叫,便如同一个闷雷,在人群中响起,当即引了一场骚动,前排的军士忍不住后退了那么半步,却使场面更加的混乱。 紧绷的气氛很快变得混乱起来。 纷杂的人声传入李珣耳中,仿佛是天籁般悦耳。 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心中的快意,当他如有神助般,巧妙驾御着风纹,同时割断五十三根弓弦的时候,便代表了他对体内真息的控制力,已登堂入室,对禁纹之道,更是造诣深厚。 而这些并不算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是这一双双惊讶、恐惧、迷乱的眼神,这数百道目光交织而成的大网,每一条网线,都连接着他最敏感的神经,每一次的颤动,都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正用一种俯视的眼神观察这些俗人,他甚至可以用还略显生涩的手指,轻轻地在这些人脖子上一抹…… 一阵凉风吹来,拂开了这一层快意。 而此时他再看李信,已不是刚刚的无奈,而多了一点隐隐的尖刺:“王爷,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担心的!” 李信无言,脑子里却在迅估量这诡异的“法术”所具备的杀伤力。 他身为王爷之尊,今生见过的高手也算不少,但也从未听说过,有能手脚不动,便将数十步外的弓弦割断的功夫——这怕是已脱离了功夫的范畴了吧! 这时候,李信终于明白,他给阴散人的定位,已经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或许是因为已去世的老福王的前车之鉴吧,李信总认为世间的术士都是骗子,不但骗了他的父亲,还骗了他的儿子!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对方绝不是以幻术,甚至以美色惑君的骗子,即便真不是她所自称的活神仙,也是具有极强力量的妖道! 这股力量就算不能为他所用,也绝不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上! 至此,李信心中已有明悟,自然也就明白,方才的举动,有多么的轻率。 他也是极其果决的人物,既然有台阶可下,自然立刻放手。 “原来如此,本王当真是误会了!” 李信做了手势,让一群甲士退下,自己则再上前几步,向李珣道:“本王不了解国师这等高人的性情,举动是鲁莽了些,望国师不要见怪……李道长,你也替本王请国师宽待一二!” 李珣只能苦笑,阴散人见不见怪,那也要她说了才算,李信这话,未免太过想当然尔了。 但面对自己的父亲,他还能说些什么?现在也只能乞求,阴散人真的是大人大量,不与李信计较吧! 他不敢把话说满,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这情态,李信也看在眼中,只是心中一动,便将李珣现在的心态把握了几分。 刚刚那两个妖道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小,可是不知为何,总是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不过,李珣那恭敬至恐惧的神情,他却是看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李珣与这两个妖道的关系,怕也是复杂得很。 李信不是傻子,眼前这小道士对自己奇特的态度,还有阴散人似随意似暗示的话,还有从花园里飘出来那一星半点的残音,都让李信想到了一个可能——如果除去理性,纯凭直觉的话,李信几乎就已认定了这可能的真实性。然而,一旦掺入理智,这事情就复杂了!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李信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小道士——七十岁,是十七岁吧! “这个……李道长,夜深风寒,不如与我到房中喝杯热茶如何?” 李珣心中一跳,几乎要脱口答应,但想到里面莫测高深的两散人,胆气便为之一落。 正要开口回绝,背上忽地被推了一下,力量虽不大,但巧妙到了极点,以李珣下盘之稳固,仍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他也是聪颖过人之辈,此时哪还不明白两散人的意思,心中虽是奇怪,却仍生出了些感激之意。 此时,他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他深吸一口气,向李信作了一揖:“如此,贫道便恭敬不如从命。” 第六章 父子 李信所说的房间,其实便是在园子中的一处小轩,距假山也就是二百步的距离。当他们在轩中坐下,燃起灯火时,外面的假山便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融入黑夜之中。 距离可以缓解压力,这话看起来没错。离那假山远了,李珣心中便不自觉地轻松了许多;此时,李信正让下人去泡茶,轩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信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打量他,目光中几分估量,几分期待。 李珣心中莫名一热,这热量催动他的身体猛地站了起来,让一边的李信为之一惊。 便在李信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珣已一振衣衫,双膝跪地,低声道:“不肖孩儿李珣,参见父亲大人!” 李信明显抽了一口凉气,他迅地伸出手来,抓着了李珣的肩膀:“李道长,这……” 听到这客气而谨慎的称呼,李珣心中一抽,几乎想立刻起身离去。 然而,事情既然展到这一步,他却已是抽身不能,他抬起头来,迎上李信微有些失措的脸,正想说话,轩门忽被打开,一个人迈步而入,笑道:“听说父王在此宴客……” 话音猛然截断,李珣转过头去,正看到李琮——这位比他小两岁,却已是王府世子的少年,正将眼神停在自己的肩膀处,此时李信的手掌还搁在上面。 这突然的变故让轩中出现了刹那的静默。 很快,就被李信微怒的声音打破:“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琮并没有因为李信的怒气而有所慌乱,他冷清如秋水的眸子,在李珣身上一转,笑意虽然敛去,却仍然从容不迫:“听说父王和李道长在这里说话,孩儿特地带了一些香茶过来。” 他亮出手中精巧的茶包,以兹证明,登时让李信无话可说;然而,李琮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反问了一句:“父王和李道长这是在演哪出戏啊?” 这话笑吟吟的,却锋芒犀利,似乎连李信的面子都被剥去几分;李珣默然不语,而李信则在一丝丝的迟疑之后,又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看着李琮,微一摇头:“琮儿,你来得也是正好……” 他似乎想将手抽离李珣肩头,但略动了一下,又停了下来,接着,便叹息一声:过你的哥哥!” 李信的态度让李珣都有些呆了,更何况是李琮?虽然他也是李信一手培养出来的精英人才,但要他相信,一个看上去神秘兮兮的道士,是他至亲的哥哥,却仍需要一个艰难的过程。 他的反应很值得称道,因为在这种难以置信的事实面前,他还懂得问一句: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便是李信,也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两个人的目光全都落到李珣身上。 对李珣来说,此时父亲和兄弟的眼神,绝不是什么可以在日后拿来深深怀念的。他将目光迎上,三人眼神相对,却齐齐现,彼此之间那一个最深刻的共同点——理智!冰雪般的理智! 如果没有足够说服别人的理由,哪个人会信你?凭你那一跪?还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点血肉感应? 怎么着,也是个王府嫡长子的位子呢! 这些念头,在李珣脑中闪电般一掠而过,便又平复下来。他呼出一口浊气,站了起来——他不想在弟弟跟前失了这脸面! 站直了身子的李珣,比李琮要高了整整一个头,在山上锻炼出来的强健体魄,也比一直在王府吟风弄月的小孩子要强得多;只是一身素淡的道装打扮,毕竟比不上小世子的雍容华贵,但却多了几分清逸。 李信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稍稍一转,便不再动弹,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半点端倪;李琮的修养略微逊色些,一双眼睛总是在“哥哥”身上打转,透出些评析估量之意。 李珣也不去管他,只在心中略一整理,便将自己从八岁起,一直到今日的经历,有条不紊地讲了出来。 当然,目前还是在两散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些事情便不能讲得太透。还有通玄界那样的神异之地,凡人若不亲临,也是难以想象,自然也要改上一改。 种种顾忌加上来,也亏他还能说得条理通顺,前后照应。 照他的话说,便是八岁之时,拜血散人为师,奉师命上连霞山修一门道术。中间林林总总,便是**年过去,直至最近,要去拜会阴散人这位师叔,才有机会下山,与亲人见面云云。 其中艰险苦难,还有自己所做的不堪之事,都被他以春秋笔法删节不述,如此做法,除了维护脸面之外,便是为了避免所谓“以情惑人”的大忌,但如此的感觉却也是复杂得很。 他这样讲下来,不过是花了一炷香的工夫,九年时日,转瞬流过,其中转折低回之处,又怎能使人尽知? 李珣的聪明便在他将山上岁月,一笔带过,却是浓墨渲染在山道上被老太妃救起,却掩面而逃的情形。 这事情乃是李信等人已经知道的,前后联想,又有事实左证,其情其景,虽不说而自明,比起那哭天抹泪,讨人同情的法子,却是要强过太多。 一席话下来,李信已是瞿然动容,待李珣将小时旧事,择一二细节说出,并丝毫不差的时候,李信已经长叹着抓紧了李珣的臂膀:“珣儿!你果然是珣儿!” 这时候该哭了吧……李珣本来是想挤出几滴眼泪来的,却忽然现,这种举动,在这种情形,似乎有些困难。 “真的是大哥吗?” 李琮用感叹的语气说这句话,也是颇为感人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使李珣可以暂时抛却哭不出来的尴尬,用一个兄长的态度和口吻转移注意:“琮弟也长这么大了……” 上天注定了这父子三人的亲情流露不能持续太长时间,外面一声梆子响,是打更的余音透过园子,传到了这里,便如一个约定好的信号,三人在这声响中,各自稳定了情绪,从他们并不太擅长的领域中脱身出来。 六目交投,别是一番滋味——儿你真是好狠的心,老太妃这几年念你念得好苦,你若有空闲,也应该去探望她老人家才是。还有你母亲,也不要忘记了。” 李信不轻不重地说完这句话,又得了李珣的响应之后,他话锋忽地一转:“你这次下山来,还要回去吗?” 李珣一怔,也只是一怔的工夫,小轩内的空气猛地一沉,压在身上,竟有了几分凝滞,这压力迫得他当即开口:“孩儿这次下山,却是奉师命……” 他一边说些没什么重点的虚话,一边偷偷打量着父亲、兄弟的神情。李信还是那种沉稳不惊的模样,但李琮眼中,却是光芒闪动,心中似有计较。 李珣不知兄弟心中是怎样的想法,便是他自己心中如何,似乎也有些弄不明白。 因此,他只能含糊其辞地道:“在山下,孩儿听的是师父、师叔的指示,回不回山,也要看两位长辈的计划如何日,想必是不会回去的。正好孩儿也能向诸亲慈尽孝……” 等他说到“近日不回去”这字眼的时候,他分明看到,李琮眼神中,流泄出的丝丝戒备与疏离的神情,即使这神情仅仅一闪而逝。 接下来的,便不再是亲情脉脉,兄友弟恭之类的话题了,李信开始询问关于两位散人的情报。 李珣不想让自己的亲人有什么不自量力的愚蠢行为,然而,在两散人的眼皮底下,他也不能太过直白。 略一计较,他便根据自己的经验,还有在山上听到的种种传闻,以一种可以让正常人接受的方式,描述两位散人的性格和平日的行径。 当然采”的那部分,是一定要抹去的,时间问题也要合理些,而对一些敏感的,不能说得太明白的部分,他仍是师春秋之法,想来父亲兄弟都是聪明人,那所谓一字寓褒贬的妙处,也应当明白才是。 这一说,比讲自己的经历还要多费了些时间,而李信也在其中经常插话打断,问些问题,这样便使时间拖得更长。 正当李珣重点强调两散人的危险性时,耳中忽一声响,这声音也不甚大,却让他猛地跳了起来,在父亲、兄弟吃惊的目光下,他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师父他们在唤我……” 说着,他已不敢再耽搁下去,急急招呼了一声,便转身出门,直奔园中假山。 他脚下极快,眨眼前便把后面跟出来的李信两人甩了几十步出去。一路奔到假山下面,便看到阴散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臂弯里把着拂尘,上面晶莹的细丝还在微微晃动。 刚刚,就是这把拂尘在刷响。 距离有五步远,血散人负手而立,正冷冷地盯着他,血红的眼珠让人看了心里慌。 说李珣不紧张,那是瞎话,但这么多场遭遇下来,平常说话的能力也还是有的,他先向两人行礼问安,这才道:“师父、师叔有什么吩咐?” 听他叫得顺畅,阴散人浅浅一笑,将目光投向血散人。 血散人从宽袖中抽出一张帛绢,迎风一展,现出上面血红色的密密麻麻小字:“要想留住小命,便多放点心思在上面!” 说罢撒手,帛绢顺着夜风,飘飘悠悠落到李珣手上,李珣顺势扫了一眼,只见上面都是些深奥辞句,多与修炼有关,当是一门颇精深的法诀,心中更是一奇。 阴散人浅浅笑道:“有了这《血神子》,你们这师徒的名分就算是落到了实处。这可是你师父‘血魔化心**’的出处……” 李珣闻言,又是一惊。看向血散人时,却被他冷森森的眼神逼得低下头去,他拿着绢帛的手,已不由自主地在颤。 《血神子》?怎么会是《血神子》? 对这个通玄界臭名昭著的绝代魔功,李珣还是有所耳闻的,不管是号称不死不灭的“血魔体”,还是最为人所诟病的“血魇分身”,都是在通玄界令小儿止啼的可怕功法。 而血散人由此别开蹊径,修出的“血魔化心**”,更被号称为近万年来,通玄界最可怕的魔功! 论价值,《血神子》绝不会逊于《幽冥录》太多! 而现在,这本魔功秘籍,便在他的手中? 当然,这不会是全本,但仅仅是这一点点的东西,也不应该被血散人像扔垃圾一样送给他啊! 用最土的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么? 阴谋!阴谋! 他手心里已渗出了汗,但怕把字迹沾湿,他连忙摆出毕恭毕敬的模样,将绢帛折起,收入怀中,然后大礼叩谢。而这些动作,只换来了血散人的嘿嘿冷笑,这让李珣心中的不安更重了。 此时,李信和李琮也已经来到近前。血散人根本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转身离去,血红色的袍服在黑暗中闪了两闪,便消失不见。 血散人一离去,李珣心中也轻松了些——毕竟,这一关过了。然而,身边阴散人的莫测高深,还是让他难以真正地放松下来。 直到阴散人开口:“这些时日,我与你师父要闭门参悟一些法诀,不见外客。若有人来找,便由你代我去。以你的本事,应付这些俗事,也足够了!” 这是睁着眼说瞎话! 人来找?除了皇帝,谁还会找国师?自己有什么本事,可以代替国师行事?难道是今天耍的那些戏法? 李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闻言便是一急,抬头正想说话,却被阴散人一个淡淡的眼神给镇住,只好垂应是。 阴散人向李信那边扫了一眼,略一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就向李珣道:“看你与王爷也是本家,投缘得很,闲来无事,也要到这里多多拜会才是!” 她话中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刚刚那陈兵园内,杀气腾腾的情景,大家只当从未生过,一派和气,一派和气啊! 就是这样,今天阴散人的拜会就结束了,被抛在一边的主人,摆出了最真诚的笑脸,亲自将国师送到大门外,看着国师与失而复得的儿子在黑暗远去。 他和李琮在大门处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工夫,这才低声开口:“让国师府左右的哨探散了吧……在那里没半点用处。” 李琮眸光闪亮,看着他的父亲,轻声问道:“王兄之事……要和老太妃她们说吗?” “这怎么能瞒得住!”李信淡淡地开口说道,又把儿子扫了一眼:“尽力管好府中的下人便是了,即使这消息风传出去,也无须我们操心!” 没有得到自己想到的回答,李琮心中略有不甘,还想再问,李信却不再给他机会,转身进门,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近月来,嵩京城里的闲人们忽地多了几个话题。除了不久前弥天盖日的千里火云、天殛天都峰等种种异事之外,新近冒出一位颇得圣宠的“小国师”,也颇吸引人目光。 传说中,这位“小国师”,与当今天子同姓,乃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女国师的弟子,一身仙法,已得国师真传,十分了得。而且,还驻颜有术,外貌俊逸出众,有如翩翩少年,没有半丝老态。 不过,和那位神秘的女国师不同的是,这位“小国师”李道人,却与民众亲近许多。这几日有不少人,都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李道人,与王爷、世子、臣工等,在街上并肩驰过,游冶京城,十分活跃。 正因为如,关于“小国师”的传闻,几乎是每日一翻新,天天都能听到新的版本,比之愈传愈玄的正牌国师大人,却是要可信得多了。 从阴散人将手中职责一扔,自去闭关之后,李珣便俨然成为国师在京城的代表。虽然阴散人对朝局向不关心,但由于其深受皇帝宠信,总有一些人自动攀附上来,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只是阴散人一贯的眼高于顶,又高深莫测,这些人虽是年年月月的孝敬,却总也得不到个准信,心里好生空虚。 偏在这时候,阴散人闭关,推了个样貌极嫩的小道士来——别说他那所谓的“七十”高龄,整个京城,除了那被道法仙术迷昏了头的胡涂皇帝,没人信这个! 阴散人莫测高深,难道这小小道士也高深莫测不成? 抱着这种心思,几日来踏进国师府拜会的大臣便多了起来,而李珣手中,也多了好多帖子,都是请他赴宴与会的邀请。 面对这从未经历的局面,李珣在请示阴散人不得之后,略加沉吟,便有一番令所有人为之一震的手段——短短几日,整个京城官场,都知道了那个少年道士,原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和阴散人高傲自恃,又不可捉摸的性情相比,这小道士却是一个从官场油锅里滚出来的老油条! 圆滑也就罢了,官场上有哪个人不圆滑?可是,在圆滑之中,遍布毒钩倒刺的,可就是少之又少了。 小道士话不多,但每句话必切中实地,一针见血,关键处却又圆转如意,绝不伤人脸面。但若有人真敢逾越底限,那么,他的反击,也一定是犀利锋锐,转折间颇有那国师的风范,更因其背景深厚,极具杀伤力。 十多场宴会下来,整个京城,竟没有一人敢说摸透了这小道士的底。只是在依稀间觉得,这小道士与福王府走得近一些,和王府世子李琮,看上去很是投缘。 难道一向对所谓神仙方士看不顺眼的福王殿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和国师有了默契? 这太可怕了…… 所有官场老鸟思及这隐隐的脉络,均觉得不寒而栗。 也正因为如此,几日来,藉各种名目与“小国师”交流感情的人,蓦地多了起来。 便如今日,就是由几个京城内的王公子弟,藉昨夜大雪,今日当出城赏雪景为理由,请李珣出游。 看在这些人里有李琮的分上,李珣才答应了。 自出了城门之后,这十余名青年人便都放了缰绳,在雪地上驰骋起来。昨夜好大的雪,城门之外,本是一片原野,此时放眼望去,一片银白,偶有灰兔雀鸟,在雪地上一闪而逝,别有一番滋味。 疾驰中,有一个叫陆泰的,乃是世袭的侯爵,一向随意惯了,见这景致,便放声笑道:“可惜没带弓箭,否则在这里猎上几只兔子獐鹿,岂不甚好?” 话音刚落,又有一人笑着接上:“当然最要紧的,是展现咱们陆侯爷的高箭技,以博佳人青睐吧?” 这边又有人笑:“罪过罪过,先不说佳人是否欣赏,有小国师在此,你们却妄谈杀生之道,就不怕李道兄召个闪雷劈下来?” 众皆大笑,李珣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也弯弯嘴角,算是回应一番。 居移气,养移体。虽只是短短几日,李珣的心态,却已经有了长足的改变。 不错,在通玄界,他李珣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弟子,较之那些高手宗师,差得不只一星半点,被别人呼来使去,也算正常。 可是,在人间界,他却是国师的弟子,是皇帝的亲信,诸王子臣工,对他都如众星捧月一般,更有无数人要仰他的鼻息生活。 他知道朝堂上下,阴手毒计层出不穷,今日的朋友,明天便会变成生死仇敌。可是他不在乎,他有绝对的自信——在人间界,朝野上下,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 居高临下看人的感觉真好! 在有绝对实力的保证下,保持自己的威严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但既然可以藉此来赢得他人的敬畏或恐惧,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知不觉间,他对待别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适度的矜持,也是一种必要。 也因此,对一些所谓的“小道消息”,他是绝对拉不下脸去打听的。 还好,今天有李琮随行,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是挑眉通眼之人,很快找了个间隙,策马到李珣身边笑道:“李道长今日要给些情面,咱们这些人,除了去赏雪景,也要去赏人景的!” 李珣极配合地露出些许疑惑之色。 李琮顺势道:“今日却是祭河神的日子,京城里那些闺中小姐,如花美眷,可都是要到太康河边去应景许愿的。平日里,她们深处闺中,难得一见,也只有这几个日子,才能让大伙开开眼了!” 李珣恍然大悟。不错,京城确实有这个习俗,原来这些王公子弟心里,还打着这个主意。只是,为什么要把他拉来呢? 拉着道士看女人,莫不是要批生辰八字? 他却不知,这又是官场上的小小心思了。几日来,他与京城中的官员打交道,圆滑狡智那是不必提了,而与这个齐名的,则是他让人摸不清探不明的喜恶嗜好。 官场上,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有人要名,有人抓权,所谓酒色财气之类,都能在人身上找到对应之处。有了这个,别人才能有的放矢,不会落到空处。 然而,在李珣身上,京城的官员们,却有些迷茫。 那名声权势,李珣有国师为后盾,是怎么也不会缺的,剩下的,仅财色而已。官员试探了几天下来都感觉到,所谓的珠宝珍玩,你送就收,不送就不收,也不见他如何区别对待,显然财物对他来说构不成吸引力。 也有人送些道书古籍、秘法真诀,而李珣在山上又有什么道法真诀没见过的?身上《灵犀诀》、《幽冥录》、《血神子都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法诀。这些凡间之物,他只是翻上两页,便一笑置之。 这只会使那些官员更加不知所措。 财都不能使其动心,那么,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可以办到的,也仅仅是一个了!于是,便有了今天这踏雪出游的邀约。 太康河边,京城佳丽如云,只要这小道士有丝毫动心之处,便证明他并不是无懈可击! 这个计划,一行人中也只有两三人知晓。 一路上,他们也见了不少一大早便驱车前往河边的车队,其中有不少香车玉驾,自有佳人。 这些王公子弟,哪个不是胆大包天?往往都是尖啸而过,以惊吓或吸引车中美人儿为乐。若能吸引出一两位好奇心重的可人儿,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李珣看着他们一路上胡闹,心中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边是青春苦短,另一边,却是仙道漫漫……井蛙怎知瀚海,夏虫岂能语冰? 他也不能说此般的生活有怎样的高下之分,然而,就大多数人的愿望而言,不老不死的仙道,才是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上上之途”——如果那过程能再平坦一些,再顺遂一些,李珣也会甘之如饴。 很可惜,现在这小小条件,他却得不到! 心中正嗟叹之时,前面水声入耳,滔滔江水东流,自上游处一狭口蓄积,然后轰然而下,水奔浪涌,而在近十里内的宽广河面上,才渐渐平缓下来。 从这边看去,已有几批来得更早的人,在江边摆开香案,垂祷祝。 众人中,有人叫了一声:涛坡’,那里的好地方,可别让人给占了去!” 这些年轻人,又是一声呼喝,调转马头,开始狂奔。 李珣放眼望去,只见数里外,有一处高地,倒真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众人马快,只一会的工夫,便驰上这天然生成的土坡,有几个自恃马术精良,还示威般在土坡尽头走了一个来回,赢来了些凑趣的喝采声。 李珣没有攀比的心思,不过却是心中好奇,便策马到土坡边缘,向下一看,才知此处比邻江水,且因地势较高,与大江有近十丈的落差,一眼看去,江水滔滔,也颇为壮观。 李琮没他这么好的骑术,早早便下马图个安全,此时走到近前笑道:“这次来得早,不用再和人抢位子了!李道兄请看,从此地看下游十余里,家家的车马均在眼下,又可近睹大江东去的盛景,算是最佳的观景之处!” 李珣低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下马的意思,又笑道:“我这道士赏雪、赏水,你们却是去赏美人,如此泛泛地观望,能有什么乐趣?” 后面陆泰大笑:“李道长不知详情,我们在这里,不是看美人儿,而是找美人儿!” 接着,有另一人笑着接下去:“河滩上这么多车架,咱们哪有时间一个个找去?浪费时间也就罢了,万一被哪个不合意的缠住了,那可就呜呼哀哉,难以收拾啊……” 笑声中,又有人道:“京师各臣工家中,车马都有不同。所谓郎骑青骢马,妾乘油碧车。这以车马观人,也是一门学问!” 李珣以目相询,那人更是得意,手指坡下那三三两两的车马城各门佳丽,我等都深藏于胸紫流苏香车,是刑部孙尚书家的,想必是二小姐所乘,这位可是个大美人儿。 “还有那个青色顶盖的,乃是刘相爷家的,家中几位小姐,却是…些平常……” 李珣开始还听他说话,然而,看着远处车流渐多,人如蚁聚,从这边看过去,他心中却生出了一些奇特的思绪,早将那话自动摒弃耳外。 好小啊! 刚刚还在感叹这些俗人生命之短暂,便如蝼蚁一般,现在居高临下,远远看去,正好应了当时所想,如果他现在伸出手去,五指箕张,大概可以把这些车马人流一并合入掌中吧! 那些逍遥自在,飞天遨游的修士,在悠悠碧空之下,俯瞰世间众生灵之际,是不是也如这般想法?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也只有高蹈碧空,御风神行之人,才能有这般的感想吧! 不知不觉中,他胸臆间的豪纵之情几乎便要满溢而出——他是个小小的后辈不错,可是,他毕竟是这些不死不灭的修士中一员!他也可以御剑飞空,顷刻千里;也可以餐风饮露,不食烟火;也可以举掌反复,倒海移山! 人观蝼蚁,不过是下等之物;而修士观人,又何尝不如此? 让井蛙去想象大海的辽阔,或可称之为狂想;而让巨鲲去考虑井蛙的生活,那又何尝不谓荒唐? 荒唐,果然荒唐! 恍恍之中,阴散人唇边那一丝嘲弄的笑容,变得无比清晰。何止是阴散人要笑,便是李珣自己,也要大笑几声呢! 他真的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欢畅,终于仰天长笑,胸中快意,也顺着这笑声,远上青云之端。 滚滚江水的咆哮,在这笑声里,也渐次低回,终至无声。 第七章 契机 没有人知道李道长在笑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凑趣,于是,在观涛坡上,笑声毕集,高低相和,极是壮观。 李珣不管他们,自己笑得尽兴了,袍袖一摆,便停了笑。然而,笑声之后,他看这天地世间的眼光,却完全不同了。 虽然天地还是这天地,世间还是这世间,可当你换一个角度,再去看它,那新奇微妙的变化,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展开在你面前。 抬眼一看,这山川江河与车马人流,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距离感已经模糊了,所有的事物和他似乎极近,但又远不可及。 对他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他心中蓦地升起了一点明悟。 李珣胸口处,似乎是一声,一团浊气就这么淡去了,代之而生的清新气息,与玉辟邪的清凉交融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彼此。 这气息与他体内“金丹真息锁构体”微微一触,便水乳交融,随着真息的流动,遍布全身。 就是这么一刹那的工夫,本已进入稳步蓄积阶段的《灵犀诀》,便又有突破!而李珣心中感应,好处似乎并非仅此而已。 他只觉得身上好像猛然间轻了三斤,江风袭来,便有着一股要乘风而去的轻灵。 他心中忽地有一种不可自抑的冲动,他将手指放在马鞍上,以一个奇妙的节奏弹动,每一下变化,都是体内真息涨落盈缩的精妙。 这奇妙的韵律噗”的声响做载体,缭绕在他的周围,唤起他心中一丝丝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怀。 “李道兄?” 一旁的李琮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李珣自方才大笑后,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坡上的气氛被他这忽起忽落的情绪弄得非常尴尬,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了。 李珣闻声惊醒,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只是他现在的心情不比以往,对这些小节,已不太看重,闻声只是一笑:“你们自顾去看美人,陪我这道士干什么?看风水吗?” 且不管他说得好笑与否,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当下便有几个性急的,已在高坡上觅得好人家,就一路疾驰而下,碰那桃花运去了。 此时驻马不前的,都是些心机甚深,老成持重的,其中便有李琮、陆泰等人。 这里面陆泰爵位较高,年岁又长,隐然成为众人之,他与几个有默契的交换了个眼色,驱马上前,笑道:“滩上佳丽如云,道兄却是一点也不动心?” 李珣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修道之人,看得也淡了!” 他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通玄界看了如青吟、明玑,甚至是妖凤、阴散人这些绝代娇娆,再看这些凡间姿色,便没了感觉。 而陆泰等人却觉得他是在说对女人已经没兴趣了。其它人还好说,可李琮这个对他知根知底的,由己推人,对李珣的说法,却是打从心眼里不相信。 “他才多大?”李琮心中暗自冷笑:“十七岁的人,能说看淡女色?” 这个时候,他与李珣算是一路,本不应该附和陆泰等人的说法,然而,心底的微妙情绪翻涌上来,却已是不可控制,下一刻,他脱口道:“道兄不是在宫中教授陛下阴阳之道么……” 这话其实已颇有些逾礼,但在这种时候,以说笑的口气道来,也说不上有多过分,算是在两可之间。 李珣闻言又看了他一眼,点头笑道:“世子所言不差,阴阳之道,无非是些男女之事,这自不讳言。只是,在我们这些方外之人眼里,那男女之道,又何尝不是阴阳之道呢?” 这带着些玄机的话一出,便将众人努力营造的暧昧氛围一扫而空。陆泰等人相视一眼,终于在大笑声中策马去了。 由于李琮已下了马,所以便给落在了后面,待他上马将行的时候,后面李珣忽地说了一句:“你年纪尚小,不要在男女事上花太多心思!” 这纯粹是以兄长的身分相告诫,而这正打在李琮的要害处。任李琮如何少年老成,脸上也为之一红,再回头时,却只见李珣正看这万里山河,在猎猎的江风里,道袍翻卷,不类凡俗,仿佛真的要随风而去一般。 李琮也不知此时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狠狠一抽马鞭,疾驰而去。 将近一日的出游活动,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只是对一些“阴谋家”来说,李珣的举动,又给他们将来的计划,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李珣却不在乎自己给他人造成的困扰,只是自顾自地回到国师府中。 按照惯例,他现在应该是见见外客,或者到宫中去看看隆庆的情况,总之闲不下来就是了。可是今天他不想这么做。 叫来府中的管家,吩咐说自己今日疲累,不见外客,便是皇帝召见,也能推就推。讲完这些没半点臣子自觉的话后,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开始盘膝打坐,体察体内真息的变化。 有多久时间没有这样做了呢? 至少两个多月了吧!自从天都峰上,林阁身死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正式修炼过。只是在闲来无事之时,才用打坐消磨时间,而过去林阁规定那每日挥剑千次的功课,更是不用提了。 即使这种事情有它的外在因素,可是内心的懒惰颓丧,才是真正的主因。 若在几个时辰前,李珣未必会体认到这一点,可如今,观涛坡上的一点明悟,仿佛是大雾下的狂风,暗夜中的明灯,将前面的道路,照得清楚明白。 在明白巨鲲井蛙之别后,他对自己自甘堕落的行为,便感到分外的羞惭。 可遨游大海,化鹏飞天的巨鲲,又怎能自陷污泥,做那垂井观天的小蛙? 二者之间不可逾越的层次差距,根本不是所谓的富贵荣华所能弥补的! 也许在人世间,他会过得更轻松、更惬意;也许在通玄界,他会长时间地在屈辱和恐惧中生存。可是,为了这一个不可逾越、象征着崇高和伟大的层次,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不错,他仍没有克服妖凤加给他的恐惧,仍没有摆脱两散人严密的控制,而这些困难,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也未必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不要当凡人,不要成为别人眼中的蝼蚁,他要踏在这个天地的最顶端,像清溟那样,像锺隐那样,甚至是像阴散人、血散人那样,也没有关系! 他只要这样的高度! 所以,他必须要努力了!他要变强!变得极强!一切能使他变强的手段,他都要尝试,他有这个条件,更有这个信念! 迟早有一日,他会和那些真正逍遥神行的修士一样,在万丈虚空之上俯观众生,皆在指掌之间! 这便是他,李珣,一个刚刚入门修行的后辈小子,**裸的**和狂想。 天幸,他是那种可以为这些**和狂想,一步步去努力、去奋斗的人。 便从此刻开始——体察着体内的真息变化,李珣先松了一口气。 在山上时,他不知听了多少遍所谓“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说法,而此时看来,这种先贤论调也未必正确。 两个月没有系统性的修炼,体内真息流转或许真有些滞塞,但在“金丹真息锁构体”全力流转数周天之后,这一点点的不和谐,便被整个抹平不见。 不仅如此,或许是观涛坡上刹那间的心怀变化产生了作用,意气贯通,此时他的真息运转,较之以往的精密森严,更多了一些灵动之意。 如果说,他之前统御真息的手段,就像一个亦步亦趋,按着兵书指挥兵马的书生;那么,现在他的真息运转,则有些神似别出机杼的名将风范。 仅仅是极微妙的细节变更,便让“金丹真息锁构体”的面貌,整个不同了。这感觉,有些像当初林阁指点他精要的情况,但由于此次完全是自地变化,便也多了些更切合自身实际的妥切。 《灵犀诀》筑基时日漫长,精力投注极多。在这漫漫筑基之路上,最重要的,其实便是两个辞——严密、效率。 严密考验修炼者的意志和信念,效率则考验才智和悟性。 李珣意志坚韧是不必说的,信念还过得去,才智也不必担心,唯有悟性——他或许有举一反十的小悟性,却未必会有通达天地,贯通宇宙的大悟性。 他为人狡黠多智,思虑周全,这本不是毛病。可是修道途中,最忌分心旁顾,他心眼多就容易分心,如此心分神散,不能凝聚如一,又怎能感受到苍茫天地中,那一点似明非明,似有非有的玄机? 这么下去,也许他能够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缓慢地堆砌修为,打深根基,最终,再凭借那缈不可见的机缘,在仙道上挣扎前行也永远不要再想,那真正通达灵澈,无穷无尽的天道! 然而,毕竟天心难测,就如今日,当李珣心中观念转化,心境变迁之时,有那么一个“灵种”,或者可说是“魔种”,就这么滴溜溜的,从无尽虚空之中,受那灵机感应,直贯少年灵窍! 在那一刻,李珣顿悟! 他终究是悟了,不管他悟出了什么,人们都能用一个辞来解释——天道无穷。 天道给了李珣一个机会,一个突破自身障壁,勇蹈仙路的机会。李珣缺少的大悟性,在这一刻,有了一个端,也为他扫平了修道路上,最基础的那一点障碍。 真正的修道第一步,便在那一刻,稳稳踏下。 李珣体察着体内真息的走向,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的变化。真息的流动,绝不像这寻常的河流小溪一般,可以目见,可以触感。 真息的流动,其实就是“气机”的变化感应,就是人体与天地元气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天人感应”,这种微妙的感觉,穿插在人体的经络皮肉之间,生生不息,绵绵不绝,造成了“流动”的感应。 而一个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修士,绝不能够被这表面的现象所迷惑,他应该透过这繁复的表象,直探其中的微妙之处。 便如此时的李珣,虽然他所感应到的尽是活泼流动的真息,可是他的心里,却在恍惚迷离之中,捕捉到了一个于体内最深处的“玄妙”。 真息围绕黄庭内的金丹,做有规则的流动变化,这其中复杂的气机转换,细密之处,只怕不少于亿万条,若要逐条清点,不啻于痴人说梦,更何况是要找出其中最关键的那一点? 然而,或许是今日顿悟后,良好状态的余波吧,凭借着瞬间“心眼”的灵性,李珣却抓住了这一个微乎其微,小之又小的“契机”! 那是金丹的人体内最具灵性,最精粹的疑,它也是修道人最看重的宝物。 而更现实的是,它是“灵犀诀”筑基阶段中,最关键的那一个“灵种”! “灵犀诀”的筑基阶段,大致分为温养、精粹、妙化、衍生四个层次。李珣此时,也只是在循序渐进的温养阶段而已。 而此时,“灵种”的意外现,则将他的修为进度,猛地提前了一大截。 在李珣的灵觉中,那一点“灵种”,便像是一点微弱的星火,在金丹内游走不定,相对于这点“星火”来说,金丹广大得正如同无垠的虚空! 正因为它的游走,才使得体内气机随之产生了种种微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李珣以前从未意识到过! 这种玄妙的感应也不知能持续多久,他不敢再浪费时间,忙用“灵犀诀”里的一门特殊心法,将心神与“灵种”相联。从此以后种”,便再逃不过他的掌握了。 李珣长吁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里一片漆黑。 他正想着点灯,眼前却忽地一亮,灯光闪耀中,阴散人正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拿饶有兴味的眼神瞧他,见他睁大眼睛,还送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很是用功呢!” 听了她这句话,不知怎么的,李珣心中竟有些心虚的感觉,内心深处,他绝不想让阴散人知道他此时的进步和突破。这或许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心态吧,又或者还有一点其它的心思交杂在其中。 这么仓促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将心中的心思归拢清楚,只是凭着本能说了一句:随便练练……” 阴散人似乎也不在意,点点头便算了。 李珣却不敢大意,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师叔到此,有什么吩咐?” 阴散人的心思总是不可捉摸,她的眼神在李珣身上一转,屋内空气的温度猛地掉了下来。当下,李珣心中便是一阵惊慌,他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感觉…… 奇怪的是,阴散人的气机外放也仅此而已,李珣已高度紧张的脑壳里,只是放进来这么一句话:“这几日,宫中可有什么变化吗?” 有!”李珣回答得倒是爽快。事实上,隆庆那胖子这几日也的确很老实,只是每日拉着他谈些养生之术。李珣也用阴散人给他的仙丹唬弄他一下,日子过得还算轻松。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李珣当即被打懵了。 阴散人微微一笑,抽回手去,径自转身走出门,等她到了门外,才悠悠地道:“想知道为什么会挨打吗?跟我来吧!” 语罢,她便整个人没入了屋外的黑暗里,李珣就像个傻子,抚着脸跟了出去。 第八章 宫秘 夜中的禁宫比白日少了几分庄严,却多了不少诡秘,便如同一个伏在地上的凶兽,张大嘴巴,等着无知的人走进去。 李珣和阴散人此时在一处黑暗中行走,他有些不太明白,夜这么深了,到这深宫里来,却是什么意思?尤其是此次进宫,两人根本就是从天而降,不告自入,这个,似是不太妥当吧! 阴散人不说,他也不敢问,只是闷着头跟在后面。 直到阴散人停下脚来,李珣才凑趣地问了一声:“师叔?” 阴散人拂尘一摆,让他住口,又以目示意,让他看远处。 李珣运足目力,借着点点星光,向那边看去,却只见到树影摇曳,还有夜风吹起的散落雪粉,此外再无他物。 他摸摸脑袋,又看了回来。 阴散人微微一笑,指着那处地方道:“那便是宫廷内库所在,人间宝物大半汇集于此,价值亿万,你动心了吗?” 李珣摇了摇头。人间宝物,说来道去,不过是些玉石字画之类,或许在人间界可价抵万金,但若在通玄界,则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登不得大雅之堂。 自从他心中有了明确的计较后,对于这种事情,分得极是明白,自然是不会动心。 只是他摇头方毕,心中忽地一跳,感觉中似有些不妥,但既然动作都做了,他也不好再改,只能认了。而脑子则在不停地转动,思索不妥之意的来由。 阴散人不管李珣心中想些什么,她笑容中,眼眸里,此时正涌动着万里阴霾,就如昨夜那场大雪,美丽洁净的背后,尽是可以杀人的冰冷和阴寒。 只是被那眼神扫中一点,李珣便是身上一抖,险些软了下去。 惊惧中,只听到阴散人幽幽开口:“是啊,你不在乎。可是,却仍是有人在乎的。” 李珣怔了怔,再向那边看去,却仍是毫无现,阴散人微微一笑道:“随我来!” 她脚下不沾半点雪泥,行云流水般飘行过去,身形移动之际,便如同在夜色中散步一般。可就在她身形初动之时,李珣分明听到了,周围空气里传来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恍惚间,李珣似是看到了一场暴风雪过境。 两个不知哪里迸出来的人影,忽地出现在虚空之中,两双惊讶至乎绝望的眼眸向这边看了过来,然后便瞬间失去了神采。 两具尸身仿佛被一个无形大锤当空猛轰一记,以一个绝不自然的姿势,歪歪斜斜地撞向远方的青石地面。然而撞地之时,却没有半丝声响出来,诡异得令人头皮麻。 在这个过程中,阴散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出手的迹象,但她竟确确实实剥夺了那两个人的性命,李珣在后面狂抽一口凉气,他终于算是略窥了阴散人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之一角。 对地上的两具死尸,阴散人没有半点表示,仿佛只是见到了两片再平常不过的残枝败叶般自然,她依旧保持着悠然从容的步伐,逐渐接近内库所在。李珣在深呼吸数次之后,快步跟上。 此时,就算是以李珣低微的水平,也感觉到有些不对了。自那两个死人摔出去之后,周围的空气便猛地一堵,味道也整个不同了。 所谓“味道”,也就是那一丝微妙至不可言道的情绪反应感”的方式表达出来。此时的空气,便像是一锅渐渐烧开的水,里面投放了大量的石灰,还点下几滴乌浊的毒液。 然后,一声,这锅有毒的沸水爆了开来。 李珣的脑子仿佛被一块砖头猛轰了一记,脑子里一懵,向后便倒,已经“嗡嗡”乱想的脑壳里,偏又钻进了阴散人那一声说不出味道的轻笑。 李珣的神智渐渐地散乱,几乎便要昏了过去,可就在此时,一声清幽悦耳的声响——宛若静谧幽深的暗窟里,成千上百年积洼的水潭上,一颗小小的水滴,“叮咚”一声打在上面,溅出一圈缓缓扩展的涟漪。 他的脑子猛地一清,睁开眼来。 而此时,又有一个人影惨嚎着抛跌出去。 “虽然你不动心,却不能代表通玄界所有的人都不动心。”阴散人此时的嗓音分外地温润平和,直透入李珣心底:“尤其是那些总想着不劳而获的懒汉,直把这大内当成他们的仓库一般,分外让人生厌!” 这句话说完,最后一个人影便如烂泥一般倒在地上,全身上下再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李珣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眨眼间的战斗,比天都峰那一场“百劫千重火狱”自然远远不如,但效果却并不逊色太多。 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有看到阴散人有任何动手的迹象,四个通玄界的修士便当场倒毙,死法竟各不相同,实在是诡异得很! “皇宫里可不太平啊!”阴散人目光转回李珣身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微笑道:“那一巴掌打得可对么?” 李珣晃晃仍有些眩晕的脑袋,缓缓爬起身来。听到阴散人的话,他却是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他的眼光在那四个死得干净的“盗贼”身上一转,又打了一个寒颤。 这四人在阴散人手里不堪一击,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出手的余地,可是在李珣看来,却是哪一个都必须让他玩命应付的。最要命的是,通玄界的修士会到人间界来当贼,若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这个? 可他偏偏又不敢讲出来,要他承认又不甘心,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换了一个话题:“师叔,这都是些什么人?” “一些无门无派的游魂罢了。”阴散人似乎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还颇配合地转移了话题:“这些人杀了也不会惹上麻烦,以后便都送给你练功吧!” 李珣苦笑着应了,但他还是不明白,这些应是散修的人,为何要到人间的皇城里来?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对此,阴散人是这样解释的:“人间虽没有什么太名贵的物品,可皇家私藏,精品也是不少。 “这些人既没有朋党师友,又没有化身亿万的大神通,一些非有绝大人力方能收集的东西,便也只有朝廷辖下亿万黎民,才能办得到了……至于那些有门有派的,形势自然不同。” 李珣眨眨眼睛,这所谓“亿万黎民”才能收集的东西,又是什么? 但是,阴散人不说,他也不敢问,因此只是随着阴散人登上了内库的台阶。 李珣在台阶上一看,却见上面七扭八歪的躺了十多名侍卫,一个个都人事不醒。阴散人却也没有喊他们起来的意思,拂尘一摆,内库门上的大锁便自动脱落,库门立时大开。 进去后是一个颇大的厅堂,仅有的几套桌椅摆放整齐,李珣方一打量,眼前便闪过数根细细的拂尘银丝,银丝在黑暗中一闪,便听到机关轧轧之声,厅堂侧面,一个阴影之下,显出一个地道来。 这才是进入内库的正确位置。 这些机关消息之类东西,在李珣眼中看来,仅是个新鲜而已,并不怎么有趣。倒是这地道门一开,里面粗重的呼吸声,却是听了个真切。 李珣这才恍然,原来真正的护卫都在这里,虽然还是一群废柴,却总比外面的活靶子还强上一些。 一个小黄门的脑袋从地道中冒了出来,见了厅堂内的两人,明显地吃了一惊,忙跳出来行礼道:“国师大人安好,李真人安好!” 阴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下去,李珣用手指了一下外面,示意小黄门去清理现场,这小太监也算伶俐,连忙点头应了。 待李珣进了地道,才现原来这里并不只是通向一处,一眼看去,十多个黑洞洞的甬道从这分叉,向四面八方延伸,也不知通到哪里。 这应该是另一种保护措施了,如果这些甬道在半途又分叉的话,除非这偷儿运气绝顶,或有什么内部消息,否则必逃不了迷路一途。 “内库里有几样东西,你以后常来看看便是。”阴散人领着他往一条甬道中走去,淡淡地道。 “看看?是拿命来看吧!”听着阴散人漫不经心的话,李珣却是一点也不敢大意,相反的只觉得脑后生寒,一边心中叫苦,一边点头不迭。 阴散人真像是有一双可以穿透人心肺腑的眼神,对李珣心中所想,完全了然于心。 等李珣应承之后,她又道:“当然,你的修为拙劣得很,碰到高人也没有办法。我会给你几样法宝,再传授你一门绝学,让你也有些力气防备!” 李珣心中略松一口气,真心诚意地道了一句:“师叔英明!”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四个甬道,终于到了内库之所在——皇室重地,果然有些气派,厚重的石门由十多个大力士用绞盘推动,其重量应当在万斤之上,李珣思忖了自己的手段,也觉得要想无声无息地进去,颇有些棘手。 内库深入地下数十丈,工程极是浩大。当中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各种珍品异宝,随便拿一样出去,都是价值连城,且皇室藏金也堆积在此处,虽然没什么用处,但一眼看去,满眼金光闪闪,也是颇为壮观。 李珣走马看花般在里面转了一圈,一直走到最底层的一处炼丹房。 “这些都是历代皇帝积蓄的种种丹丸药散及珍奇灵药……也不必看了,垃圾而已!”阴散人纠正了李珣的视线:“往那儿看!” 阴散人指的是丹炉后一处石几,上面摆放着两样东西——一个透明水晶瓶,仅此瓶便是一件珍宝,其中盛着小半瓶桃红色的液体,映着淡淡的珠光,竟又透着浅浅的碧绿色,色泽转换间,十分美丽。 旁边放着一片锈蚀的铁板,约有一指厚,四周残缺不全,怎么看都是一块废铁。 两个对比极其强烈的物件摆在一处,那感觉是说不出的别扭。 李珣立时明白,这就是阴散人要让他看守的东西了,他本能地觉得这两样并不是凡物,但却又不知好在哪里,只能望向阴散人,只可惜,这一次阴散人不准备解释。 她只是再次提点了一句:“这几日,我要和你师父去京城外办些事情,这两样东西一时间是照顾不及,你便担些责任吧!” 李珣瞪大了眼睛:“师叔你们要到哪去?” 直到这句话说出来,李珣心中才忽地生出一念头:“他们要离开?那我为何不趁机逃命?反正现在身上‘血魇’的威胁已经可以消除……” 然而,就在此时,阴散人的目光瞥了过来,笑容里多了些味道:“你真的想知道?” 李珣心中登时一跳,刚刚那个念头一声破掉了。他绝不是傻子,见不是路数,忙不迭地摇头。 见他如此地乖觉,阴散人略觉满意,便不再为难他不必担心,只要用心照顾便是,有我那些法宝,普通的事情,你还是能应付过来的。” 李珣心中暗想,若是不普通的事情呢?当然,这话他绝对不敢说出来,只是垂头应是,然后便随着阴散人退了出去。 出了内库,阴散人走的路和来时却又不相同。李珣不敢问,只是在后面紧紧跟着。 走了几步,忽见阴散人头也不回,抛过来一个小袋子:“这里面是些小法器,虽然威力不大,但胜在易学易用,你若多用些脑子,应付这点状况便也足够了!” 李珣慌忙道谢,正想着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却又听道阴散人开口:“我且传你一点法诀,口诀要义只讲一遍,听不全,也不要再问!” 李珣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袋子收起来,凝聚心神,细细听讲。 阴散人一边漫步,一边随口道出法诀精义。先是总诀,约三五千字,接着便是释义,林林总总不下万言。也亏得李珣有过耳不忘之能,才能一一记下,无有疏漏。 阴散人果然说到做到,只讲一遍就再不多言。讲完了,又问李珣记下多少,李珣擦去满头的冷汗,吁出一口闷气:“惭愧,但总算是记了下来!” 接着,便将总诀、释义这近二万字从头到尾,又背了一遍,其中并无丝毫错处。当然,行文断句总有些僵硬,那倒也不可避免。 阴散人的步伐倏止——李珣因为正分心记忆,差点一头撞了上去,虽然收得及时,但鼻尖已经触到了阴散人的香肩处。他吓得一身冷汗,忙后退一步,惊恐得谢起罪来。 阴散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微妙得很,却是十分动人。 “很好!我总算没有教到个蠢蛋!”顿了顿,她又道:“这只是些纲要大概,待回去了,还有诸多应用法门,我已集结成册,也一并传给你,你要用心修炼才是。” 说完,她举步又行。李珣忙道了声谢,心中却揣摩着她的话,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惊。 而这时,他也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忙叫了一声:“师叔,这究竟是什么法诀?” 阴散人脚步不停,只是一笑:“变生寰宇,统御六气,有阴阳之道,众妙之门…叫‘六御阴阳变’吧!” 话的前半部分,是总诀中的一段话,这时提出来,颇有提纲挈领之妙。李珣虽只是囫囵吞枣,但此时听了这段话也有些体悟,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推演揣摩之中。至于阴散人后半句似通非通的语义,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此后,便是一段颇长的沉默,直至甬道已尽,李珣这才惊醒过来。看地道尽头,已掀开的顶盖上面那隐隐的灯火,心中一奇:“这可不像是方才进来的地方啊!” 很快的,眼目所见,便证实了他的猜测。 地道开启处,哪还是那个空荡荡的厅堂,只见房内灯火通明,绮罗处处,桌几洁净,上面雕刻的花纹更是精美之至。 见着的几个摆设,均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且摆放时又颇见巧思,很显然,这里不但有人居住,而其身分,也并不一般,应是妃嫔一类的吧。 二人所在的是个小厅,不远摆着一幅屏风,将这里与外面隔开,屏风上面是百花图,画工手法也是极佳。此时,李珣两人的影子,正印在上面,贴在一起。 一见这情形,李珣便是一惊:“不妙!” 念头方过,那边便转了一个人过来,显然是见到屏风上的人影,过来察看。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宫女,面容颇为秀美,却稚气犹存,一转过来见了两人,脸上便是一惊,眼珠睁得老大,然后便是一声惊叫,声音却不大:“刺客!” “蠢货!”李珣心中暗骂,认不得他也就罢了,像阴散人这等人物,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这些后宫宫女太监,竟还有不认识的? 这么一句叫出来,若惹来侍卫还算事小,但惹得阴散人生气,莫说是这小宫女,便是这宫女侍候的主子,也要跟着倒霉了! 他看向阴散人,却意外地现阴散人似乎并不怎么生气,甚至还看着小宫女莞尔一笑:“刺客,在哪儿?” 难道阴散人喜欢幼女一类的? 李珣脑中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又觉得以阴散人的习性,也未必没有可能,便留了个心眼。当然,场面话还是该他说,他迈上前一步,沉喝道:“噤声!是国师在此!” 小宫女终究没有笨到家,她的眼睛睁得更大,看着阴散人,伸手捂住了小嘴,身子已是软了,贴着屏风坐倒在地上。 阴散人微微一笑,不再看她,迈步绕过屏风,向四面稍一打量,竟是颇有兴趣的样子,她道:“此地,应是兰麝院吧…… 莫不是秦妃的居处?“ 话音方落,便有一声细细微微的应声响了起来:“国师不过来了一次,但却能记得,妾身备感荣幸。” 这声音柔细低回,只听着,便能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柔弱温驯的佳人形象,只是这语气平和恬淡,柔中有刚,可不像是位纤纤弱质之女所能说出口的! 李珣心中好奇,便循声望去,一望之下,他也如那不懂事的小宫女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从灯火阴影下走出来的绝代佳人——谁说人间界没有美女佳人?此时呈现在他眼前的,便是一位绝不逊于任何通玄界美女的仙姝玉人。 光看这美人走来,就仿佛是见到了江南春秋的一蓑烟雨,带着草木花香,雾一般扑在脸上,清新之气令人心境为之一开。 感觉中,她和山上的明玑仙师是两种美的极端——明玑犀利明朗,便如青玉剑上挥洒的剑芒,美丽而危险,透着股令人精神一振的清凉。 而这一位,从头到脚,都是柔柔的。 那眉眼轮廓,柔和轻婉至不可思议的地步,在烛光下,偶而流泄出的一点波光,更是有着春水般的温情。纵使她身姿纤长,又骨肉匀称,但这么一眼看去,却也觉得她柔弱婉媚,堪护堪怜,恨不能拥入怀中恣意温存一番。 “人间也有这般美人?” 李珣几乎忍不住要击掌赞叹一声,可是,他怎么觉得,这位轻柔温驯的美人,看向阴散人的目光,却是这般不善? 当然,即使并非善意的目光,若由这美人使来,也没有多少杀伤力。至少阴散人是不怎么在乎的,她的眼神在秦妃脸上一扫而过,谈不上生气,却比秦妃的目光要凌厉百倍。 只听她淡然道:“这么晚了,娘娘为何还不安歇?” 她这话便有些明知故问了,只看秦妃的穿著,便应知道原因在哪了吧! 或许是夜深寒重的缘故,秦妃身上披着一件貂裘披风,素洁华美,也极衬她的身姿。 而披风之下却单薄得很,只有一件桃红色的纱衣长裙而已,显然是已经就寝,只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才又起身察看。 李珣虽不好美色,此时也忍不住向披风里多看了两眼——这种机会,毕竟不多! 应该是感觉到李珣的眼神,秦妃有些不安地将披风拉紧了些,烛光之下,也不知她的脸上究竟红了没有。但她的语音,仍然十分镇定:“国师既然能深夜巡守宫廷,妾身便也能晚睡些。国师夜间到此,可是要吃茶么?” 这一次,李珣听得更明白了,这秦妃几乎是与阴散人对立着说话的!即便这女子不可能知道阴散人的真实身分,但是,只凭她敢正面顶撞皇帝眼中大红人的勇气,便让李珣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阴散人对她的态度,好得足以让李珣感到嫉妒,便是已到了这个地步,却仍没有半点儿愠色,反而又是一笑:“夜深了,不好再打扰,这次就算了吧,日后有闲,必会前来讨杯茶喝。” 这样礼数周全的回答,听得李珣的下巴都要掉下来,阴散人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客气过?难道是这个秦妃有什么特别之处? 带着这个疑问,他和阴散人走出了兰麝院。和在内库时一样,所有的宫廷侍卫见了阴散人,均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讶的神情,仿佛这位女国师在禁宫内闲逛,是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一样。 想来这也是阴散人神通的一部分吧!李珣倒是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对身后渐渐远去的兰麝院,或者说,是对兰麝院里那位美人会更感兴趣一些。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时,阴散人在前面开口:“怎么,有兴趣吗?” 李珣猛摇头,可在摇头的同时,他却禁不住想到,那如雪般洁净的貂裘之下,若隐若现的优美体态,以及在薄薄的纱衣之后,透出的温软感觉。 他的喉头蠕动了两下,腮边有些酸。 怕阴散人再问下去,他决定反客为主,轻咳了一声后,反问道:“这秦妃对师叔您颇为不敬,为何师叔您……” 这话貌似关心,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可事实上呢?恐怕李珣自己也不太明白这样问话的动机吧。 “绝代尤物,总有些自傲的资格……”阴散人的话音蓦然间变得低回沙哑,在这浓浓的夜色,透出些异样的味道:“这禁宫佳丽三千,像她这样的,却也不多呢!” 当李珣正回味这话中的深意时,前面的阴散人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向他笑道:“你真的对她没兴趣?” 李珣方要摇头,忽又见到阴散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奇光,心中一紧,脑袋竟是僵住了,口中更鬼使神差地说道:“师叔明鉴,就是在山上,也少见这样的绝色……” “是啊……”阴散人眼中光芒散去,语气竟温和了许多,话中甚至有些感叹之意。 “明心剑宗这几代女徒确实收得少!不过呢,却也都算是一时之选……青吟就不必说了,二代弟子中,明玑有冰肌玉骨,名剑风神;明如则是云姿霞彩,仪容端丽……瞧你的样子,和她们也都是很熟的吧?” 阴散人是什么样的名声?虽然她话中都是些赞颂之辞,但从她既往的经历来看,便是李珣这样的小辈,也知她心中之意究竟为何。偏又不得不答,思及青吟、明玑对他的好,不由十分尴尬,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 可是,却又由不得他不顺着阴散人的思路去想,即使心中尴尬,他也要承认,阴散人对几位女性仙师的描述,确实是入木三分,说到了重点上。 以这种角度去想象几位长辈的仪容,对李珣来说,还是个新鲜的尝试,其中自有一番微妙的感应,这让他心中颇有几分异样。 此时再回过头来想一下秦妃的姿容,便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就在这时,阴散人不动声色地抛了个响雷过来:“若你真有兴趣,今夜回去住一晚便是。” 李珣当真像被一个响雷击中头顶,他身子一颤,失声叫道:“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阴散人说话便像是喝茶一样轻松,她微微一笑:“我在那里留宿了一晚,也不见她如何。” 李珣脑中一震,终于明白了秦妃为何会是那种模样。他呆呆地看着阴散人秀雅的面容,脑中竟不自主地闪出这两位绝色在夜深人静时、烛火晦暗中的种种勾当来——一股莫名之火,从底盘冲起,刹那间没过头顶。 “啪!” 脸上的疼痛将他从瞬间的迷离中打了出来,他身上打个了冷颤,抬眼看去,正好见到阴散人笑意依稀的面容,以及刚刚收回的,那一只可让他死上千百回的玉手。 只见阴散人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微妙得很,她道:“想什么呢?” 有……”李珣结结巴巴地应一声,身上的衣物刹那间便濡湿了一层,两条腿也开始起抖来,这种情形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跪下——究竟是坦诚些好?还是死守着一贯的卑下忠诚脸孔? 万幸,阴散人搧的这记耳光,逗笑取乐的成分还是大了些,以她的作风,也并不在乎这个。 看着李珣那死白的脸孔,她仍保持着笑容:“这事还由得你去,我也懒得管你。只是你要记得,在我与你师父离开的期间,那两样东西……” 李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自然是点头不迭。 “这便是了,懂得轻重便就好。”阴散人又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脸颊,颇有亲昵之意,而李珣身上的道袍,却更是湿得透了—— 第一章 秦妃 这一晚的烦恼,其影响力要比李珣想象的单纯。 原因很简单,他太忙了,忙到足以忘记一切的事! 从那一夜起,李珣在皇宫中便多了一项任务。每日应付完隆庆之后,他总要在禁宫中转上一转,且不论他本心如何,但一个男人在皇宫内这样放肆,总会惹来些闲言闲语。然而,皇帝老爷都不管不问了,便是有人不满,又能奈他何? 前些时日,那走马章台的生活,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除了宫内关系他性命的任务以外,已开始恢复的修炼生活,也挤去了他最后一点闲暇。 山上的所有修炼强度要重新恢复,包括下山后新得的功法,都需要投注许多心力。几日下来,李珣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似乎已是不够用了! 所以,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要挤出点时间来。 便如此刻,刚刚应付完隆庆那些拙劣的问题,偷得半日空闲走在园林小道上,他也没有闲着,而是掏出了《血神子》,一边走一边细细观看。 血色的字迹十分扎眼,但李珣也不在意,摇头晃脑,看得十分投入。 不得不说,《血神子》不愧是通玄界最厉害的魔功之一,虽然血散人给李珣的,不过是最肤浅的法诀,所涉及的范围,也仅是解决他体内血魇的部分,但其中透露出的法门,仍然让他大开了眼界。 《血神子》的修炼法门,有别于《灵犀诀冥录》。 它的修炼特质,正是以一种特殊法门,使修炼者的**与真息融在一处,生成“血神”,再透过锻炼提升其质地,开其能力,最终形成无上血魔法体。非但金刚不坏,且能使真息、**、精神完全汇而为一,随意变化! 血散人教给李珣的这些粗浅法门,当然达不到这种无上境界,不过却能使李珣将潜伏在体内的“血魇”与心脏炼化为一体,拥有部分血魔法体的能力。 对修士而言,这类绝顶法门的诱惑力,便像世俗中美女之于色鬼、金银之于财迷,李珣刚刚有了修士的自觉,对这类诱惑自然也很难抗拒。 他揣摩其中精妙,信步而行,对周围的情形一概不管。路上太监宫女见了,自然也要机伶地让路,所以一路走来,却也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若是碰上一个同样不看路的,那后果可就不同了! “唉呀!” 一声惊叫之后,李珣觉得身上一震,愕然看去,却见不远处坐倒了一个宫女,年龄尚幼,正抬起小脸,气鼓鼓地向这边看来。 两人的视线交投,那小宫女却是吓了一跳,忙起身行礼道:“李真人安好!” 珣心胸还没狭窄到连这点小事也放不下,随口应了一声,正想迈步离去,忽地心中一动。 这小宫女,却是有些面熟。 停下身,看她正要离开,便叫了一声:“你是哪个房的?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听到声音又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李珣脸上颇为和气,才放下心来。 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一旦轻松下来,便有些没大没小。她嘻嘻一笑,又行了一礼:“婢子杏儿,是侍候秦妃娘娘的,几日前我们还见过呀!” “秦妃?” 李珣握着绢帛的手不由得一紧。的确是那个眼神不太好的小宫女,初见面时,还叫了一声“刺客”呢! 秦妃,秦妃…… 李珣眼前似乎闪过那位有如春水般温柔,又自有一番倔强的佳人来。那天烛影摇红中,刹那间的惊艳,还有夜间小径上,阴散人充满暧昧暗示的语句,包括最后**裸的明证! 他缓缓的吸入凉气,让这淡淡凉意深入肺腑之中。 和青吟、明玑等人相比,秦妃给李珣的感觉,非常不一样……可是,不一样之处在哪儿呢? 心中存着这样的疑惑,他挥挥手让杏儿离开,方要转身离去,心中又是一动。这一次,是冲动! 于是,单纯的小宫女后面,便多了一个大大的尾巴,而小女孩仍是懵然不觉。只是转了几个弯,“兰麝院”便已在望,李珣不再掩藏身形,而是光明正大现身出来,和杏儿几乎是前后脚踏进院子。 门前侍候的太监一脸愕然,却又不敢阻拦,脸上的表情奇怪极了。直到这个时候,杏儿才觉其中的变化,她猛地回头,睁大眼睛看着李珣,显然是被吓到了:“李真人……” 李珣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心情忽然变得很好,这是一种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体验,他忍不住微笑起来:“我渴了,到这儿来喝杯茶!” 此时早有机伶的太监飞奔入内,告知秦妃外面的动静。便在李珣说话时,厅堂门口一块雪白的裙袂微微飘动,下一刻,那双灵秀柔和的眼眸,便投射在李珣身上了。 李珣立刻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 今天的秦妃,当然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衣衫不整,云鬓散乱。 此时,她一身白衬青纹的长裙,青色的纹路被巧手织成长春藤的样子,青翠欲滴。衣袖由数层轻纱织就,上绣飞鸟图,精致华美中透出几分清闲惬意。头上也只是简单挽了个髻,整洁中透出简朴大方。 这样整体来看,也能遮去几分柔弱,显出些皇妃的威严气度来。 只是,她那晚给李珣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此时所谓的威严,也不过如此。 虽然说不出理由,但李珣的心情非常好,他打个稽手,从容道:“几日不见,娘娘身子可好?” 秦妃以一个优美动人的姿态回礼,态度恭敬而又有一定的距离:“李真人安好!” 李珣还是那个理由,只是说得要更委婉些:“贫道刚刚忽然觉得口渴,见此也算是故人所在,便厚颜进来讨杯茶喝,还请娘娘莫怪!” 他说话的时候,紧盯着秦妃的表情,因此更能清楚地看到,这位纤纤美人眉头微蹙的美态。他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拙劣得很,偌大的皇宫里,难道还缺他李珣的一杯茶水吗? 但李珣有自信,秦妃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得罪他这位新晋的红人。 果然,秦妃在眉峰微蹙之后,便露出了和婉的笑容,礼貌迎客:“真人客气了,妾身这里正有一些最近送来的茶叶,若真人不嫌粗陋,便拿去解渴也好!” 说罢,她便伸臂虚引,但方向却不是内堂,而是一侧的回廊。 李珣此时也不在乎这个,他同样伸手一引,当先去了。 秦妃宴客的所在,乃是兰麝院后一个小巧的梅花亭。院中的侍人手脚也算是快,就在几步路的时间里,便将亭上摆上了茶具,然后又燃起火炉,煮沸雪水。 此亭外斜斜栽种着几株腊梅,此时正是花季,寒梅怒放,上面还沾染着残雪点点,花雪相映,越显得粉红可爱。 李珣见到这景致,忍不住赞了一声:“梅雪虬枝,轻寒时候。此时不该喝茶,应该喝酒才是!” 秦妃闻言一笑:“真人亦是雅人,说到酒,这院里倒藏着一坛黄梅酒,只是年候尚浅,不过是两年的工夫……” 李珣抬手打住了这话,喜道:“那不必来茶了,便要这酒!凭栏当酒,看晴雪梅花美人,岂不快哉!” 这话调笑的意味很明显,旁边侍候的宫女太监闻之色变,秦妃却只做不知,从容引李珣入亭就坐,又吩咐太监去换酒来。 自己则在亭子的另一侧斜斜坐着,敛容相待。 李珣没想到秦妃这个柔弱女子,手段竟这样高明,从头到尾,没给自己任何挥的机会——其实,便是真有机会,他也未必挥得出来! 他进兰麝院,只是一时起念,并不是真要做出什么事来。秦妃又处处好言相待,礼数周全,别说没念头,便是真有什么念头,这个时候也做不出来了。 所以,他脸上虽然从容随意,其实心里却颇为尴尬,更觉得自己处在下风。 为了缓解这压力,他开始用比较放肆的眼神打量对面的女子,结果又令他大失所望。 秦妃似乎天生就担得起这种场面,也亏她能将这眼神中的无礼成分给过滤掉,见李珣目光看来,轻言浅笑间,与他议论起雪景梅花,淡淡几句,既没有冷了场面,又始终保持着主客的距离,真是好生了得! 李珣心中有些不耐,既生杂念,目光必然游离,可就是这么一移,他忽地看到了一处异样——冬日严寒,人们禁不住寒气,将手臂缩入袖中也是常情,但若如此,便没有抖的道理才是! 秦妃那纱织长袖看似单薄,却是由名匠巧思织就,号称“千层纱”,最是保暖不过,这东西李珣在王府中也是见过的。而且这亭中燃着火炉,温暖如春,也未必会有多冷。 可为什么,秦妃的手臂——被她侧身挡住的那只手臂,还在微微抖呢? 李珣心中一动,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脑中一转,便又现一桩异处。 刚刚还夸这里的侍人手脚利落,茶水上得极快,可是现在,已经过数倍于方才的时间,为何那黄梅酒还没上来? 心神一动,便生感应,他功力的长进便在此时看出。神念如同撒开的渔网,将兰麝院周围罩了个严严实实。 果不出他所料,只见一个太监鬼鬼祟祟地开门,待走远之后,便选了一个方向,撒腿狂奔。 那边,应该是养心殿的方向吧,隆庆不就是在那里“修炼”吗? “原来如此!” 李珣心中透亮,瞬时将这前因后果都想透了,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中真息自挥洒,震得亭外梅花簌簌摇动,残雪纷飞。 秦妃疑惑地看来,看她的脸色,还不知自己的计划,已被李珣看个通透。 李珣微微一笑,忽地将腰上佩剑擎在手中,对秦妃道:“娘娘赠贫道这亭三宝,却未有一报,十分惭愧。若是娘娘不嫌弃,贫道就变个小戏法,聊搏一笑!” 秦妃还未示可否,李珣便已催动剑诀,说一声玉”便忽地连鞘飞起,化为一道光束,霎时不见。 秦妃面色微变,也不过眨眼时间,“青玉”又绕回亭内,落在李珣手上。李珣开口,说了声“惭愧”。 “多日不曾演练,却出了岔子,娘娘莫怪要烦请娘娘,派几个力气大的太监宫娥,去院外百步,抬个人回来,贫道手拙,不小心伤了人,万幸没出人命!” 说着,他的目光紧盯在秦妃脸上。果然,他随即看到秦妃再也遮掩不住惊惶,而这样的神色,却让李珣的心情高扬了起来。 这时候,黄梅酒终于搬上来了。 李珣也不温酒,直接就破开封口,倒了两杯出来,举杯敬道:“时间尚早,还能求得一醉。娘娘,请!” 秦妃强自将脸上的惶恐压下,表面总算保持住声音的平和,轻声道:“还请真人见谅,妾身不善饮酒,若真人不见怪,还是以茶相敬……” 李珣心情正是狂放无羁之时,听到秦妃言词推拒,只是笑道:“娘娘说这酒年候尚浅,既然醉不得人,饮上几杯,想是没有什么妨碍的!” 秦妃正要出言婉拒,李珣的目光立刻投注过去,精芒闪动间,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秦妃脸上一白,低下头去,忽然间,李珣对这样的手段,有种上瘾的感觉! 秦妃知道已经无法相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那一直隐在身侧的手,贴在杯子上,满而将溢的酒杯微微一晃,洒了一些出来,她浑若不觉,微闭双眸,缓缓端起杯子举到唇边,以袖掩口,然后一饮而尽! 李珣叫了一声好,同样将酒一口喝下,再看秦妃,只见她舒袖展眸,微斜杯口,其中却没有滴出半点酒水,而此时,她手臂的颤抖却停止了。 洁白如玉的脸颊上,也飞出两朵红云,美艳不可方物。 李珣不禁看呆了。 此时,他心中一道电光闪过,将最后一层迷雾给劈得粉碎。秦妃给他什么样的感觉,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主宰!身心的主宰! 也只有在这位清丽动人的妃子面前,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身为男人不可或缺的主宰欲和成就感! 只有面对她,李珣才敢轻狂,才敢放肆,才敢逼酒,才敢调戏!换了另一个人,便是美色不在其下,像青吟、明玑、阴散人,他敢吗? 李珣之于秦妃,正如阴散人之于李珣,都是强大而不可抗拒的主宰者!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再没有其它的选择! 只有在秦妃身上,李珣才能找到自己那虚荣的价值! 只要他愿意,这个美色毫不逊于阴散人,却柔弱了亿万倍的女人,便会完全属于他! 这个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它便如一团在黑暗中摇曳的鬼火,看上去阴寒诡谲,还有着能穿透灵魂的力量,那温凉的热量,势如破竹,直入他的心底。 李珣的呼吸顿时粗重了起来。 此时,亭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温酒等事宜,也自动转为秦妃负责。李珣不得不佩服这个柔弱的女人援”已绝的情形下,她的胆色,或者说,是对命运天数的从容淡定,足以羞煞世间男儿。 整个亭内,只剩下水沸的“咕咕有酒水倾注时的微响。 秦妃专心致志地温酒,李珣则专心致志地观赏着美人。 秦妃低眉敛目,根本不看李珣,只是一手拿酒盅,另一手持袖,起身为李珣斟满一杯,玉人洒落银星千点,这姿态亦是美极。李珣的喉头蠕动一下,伸手举杯,一饮而尽。 黄梅酒原本是醉不得人的,但李珣却非要喝醉不可!结果在第五杯的时候,他便如愿了。 他伸手去拿酒杯的时候,就微带恍惚的一错,手掌便不是拿在酒杯上,而是抓着秦妃的手指。 两个人同时一震。 秦妃立刻想要缩手,但哪抽得动?李珣手掌开合间,便将她整只纤手都纳入掌握之中。 至此,亭内仍是没有半点人声,这一幕便像哑剧,在静寂中上演。 感受掌心那清凉柔润的触感,李珣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要酥了,毛便如泡在热酒汤里,毛孔尽数打开,吞吐的都是飘飘然的香气。 这使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甚至想将这只手融化在自己的手中! 恍惚间,他想起阴散人对秦妃的评价——绝代尤物! 只是指掌的接触,便足以**,阴散人的评价是何等的贴切啊! 他抬眼看着秦妃,只见她眼中珠光盈盈,显然惊惧委屈已到了极点。 便是这样,她仍是抿着嘴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努力想将手抽出来。 这既柔弱又倔强的神情,比什么火油都要厉害,李珣脑中一响,胸腹间着了火似的,然后又将全身都吞噬了进去。 亭外隐约传来惊叫声,但他却充耳不闻。他猛地站起身,仍不松手,而是绕过亭中石桌,继而用力一扯,秦妃纤弱的身子,在低呼声中,便被扯进李珣怀中。 李珣低眼看着怀中瑟瑟抖的美人,心中快意实是难以言表。 秦妃终于开口,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真人……使不得……” 李珣体内妖火几次涨落,连嗓子都给迫得哑了,闻言低着嗓子笑道:“国师使得,为何我使不得?” 秦妃的身体猛地僵住,随即便软了下来,但颤抖却越地剧烈,两人这般亲密接触,她的每一丝变化,都会被李珣直接感受。这更让李珣连抽凉气,几乎不可自制。 事已至此,他再不多言,低头狠狠吻上美人微微开启的樱唇。 秦妃嘤咛一声,紧绷的身子刹那间软了下去,珠泪终于再忍不住,自鬓角处垂落下去。 唇瓣一分,李珣深深吸了口长气,猛地将秦妃横抱了起来,直踏出亭去。 亭外,杏儿等几个宫女太监早吓傻了,见李珣出亭,杏儿竟被惊得瘫倒在地,李珣见状不禁放声狂笑,笑声中怀抱着美人,直入内堂。 当李珣达到人生第一个**的时候,那种男人的成就感和自豪感,让他感到非常满足。 或许,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不能作为他平常行事的参照,但事实摆在眼前,已成了不容更改的客观存在——老子上了皇帝的女人! 这是个非常奇特的认知,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东西,将他原本心中的缝隙,转眼间填得不露半点痕迹,而且还有愈胀愈大,永无止境的趋势! 不管那隆庆老儿再怎么君临万邦,统率黎民,在李珣的眼中看来,也不过就是个戴了绿帽的老乌龟! 所谓九五之尊,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不但他的女人让我上了,就连他自己,也要仰仗我的鼻息,像个小丑一样,在重重的谎言中挣命! 人间界的第一人,就这样被他踏在脚下! 秦妃像只垂死的天鹅,在哀鸣声中伸长脖颈,随即软软地倒下,像是融成了水,再动不了半个指头。 李珣心中的自豪再次无止境地膨胀开来。 在美人低低细细的喘息声中,李珣下床,不紧不慢地着装,直至他衣着整齐,才再次低头看去,秦妃已经累到睡着,她伏在床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背,上面仍残留着点点欢好的痕迹。 而她的眼角,还有泪痕未干。 李珣心中一动,继而抿起嘴,这让他的脸上刻下两道深痕。同样的,这突然映入眼帘的泪痕,不觉也在他心中烙下了极深的印记,但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顿觉心中的快意似乎回落了些,不过,这小小的沉郁,很快便被甩了出去。他一振袍袖,转身出屋。 屋外太监宫女都吓得魂不附体,见了李珣,也只是叩头求饶。这反应也合情合理,如果哪天东窗事,李珣这“活神仙”倒未必会怎样,但他们这些奴才,却是必死无疑。 他们能有这样的自觉,倒省了李珣的心力。 便在太监宫女的叩头声中,李珣踏出兰麝院的大门。他没有去想这事情的后果如何,不过并非他心思不到,而是…… 在这人间,便是事情有了变化,又能奈他何? 想到这里,李珣不禁放声长笑,笑声在禁宫内四处回荡,惊起一阵又一阵的人声。 时间推后了半个时辰。福王府,书房内。 李信正在烛光下仔细读着外省送来的信件,看得久了,眼前便有些昏花,他微皱眉头,换了个角度,正准备再看时,外面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不一会,李琮便走了进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父王”。 李信放下信件,看着李琮在灯火下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暗叹一口气,淡淡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父王,王兄他……”李琮有意地顿了顿,果然看到李信脸上极注意的神情,他暗地里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王兄在宫里,似是惹了些是非!” 李信眉头紧锁:“是非?说下去!” 李琮接着往下说:“半个时辰前,侍卫听到王兄在宫中大笑,皇城内清晰可闻,听说还惊动了皇上!” 李信轻一声,显是被这消息给迷惑了,李琮观察着他的神情,忽然前倾身子,把声音压低了下去。 “据说,王兄今天下午在‘兰麝院’待了近四个时辰,天都黑透了才出来,而王兄也是在出来之后才出笑声的。” 李信的目光蓦地定住,良久之后,将目光在李琮身上一转,语气依然平淡:为如何?” 李琮怔了怔,他想不到李信竟会把问题抛回来,但他反应还是很快的,顿了顿,便答道:“王兄并不像会对女色感兴趣的人,只是传言中,秦妃有倾国倾城之姿,容光为后宫第一……” 他绕一圈,还是将焦点落在女色上。李信看着他这个小儿子,心中有些失望。 这孩子聪明有余,但眼光总是差了少许,且从未出府历练,视界也狭窄许多,将来,未必能挑得起大梁啊! 心中虽这样想,李信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提点道:“不管是否与女色有关。琮儿,你王兄在皇城里放声大笑,旁若无人,你难道就没有其它的想法?” 李琮不是笨蛋,李信的话已说得很明白了,他当即顺着李信的意思说了出来:“王兄必有所恃。但国师的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 李信微微点头,旋又摇头:“势力?怕是神通吧通广大!” 李琮又低下了头,不让自己有些失色的脸暴露在父亲眼前。这位突然跳出的王兄,已不只是理论上的威胁了,而是确实地以他神秘莫测的力量,在李信心中占据着极重要的位置。 最可怕的是,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摸不清这位兄长心中最深层的**究竟是什么! 看不透的人,才最可怕! 李信的话音将他从瞬间的迷茫中拉了出来,他只听到一句话:“明日,你再去国师府,请你王兄来此一会。” 也许连李信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在说关于李珣的话题时,无意识地加了个 但李琮却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章 阴阳 相较于李琮心中的忐忑,李珣心情却是极好。 这几日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那晚禁宫大笑,非但没有给他带来麻烦,反而因为这“千里传音”的大神通,更加让隆庆信任。 秦妃那里,他也是食髓知味,几乎天天都要去逗留一番,如此自然会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但此时他可是李真人,是继国师之后,皇帝面前的第二红人,又有绝大神通,在宫廷内算是人人都要攀附的擎天柱,别说是捕风捉影,就算真有几个眼睛尖的,哪会有胆子说出来呢? 宫中得意,宫外也不错。或许是感觉到他身上那巨大能量的缘故,李信对他的态度,已亲近太多,还真的像一位关心儿子的父亲,时常把他叫到王府,共享天伦。 而使他心情上佳的最重要因素,却并非这些。 这七八天里,阴散人和血散人仿佛人间蒸一般,怎么也找不到踪迹。这等于从他背上移去两座大山,虽然心中仍有不安,但那猛然轻盈的飘飘然,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的。 他心中甚至恶意地想着,干脆这两个魔头起内哄,互拼而死算了! 如果不是他心里还有些理智,恐怕此时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不知人间何世了。 快意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也就是眨几眼的工夫,冬天便已过去了大半,京城的年味也渐渐浓了起来。不过,接连几场大雪降下,天气却更冷了几分。 这晚,李珣坐在书房里,拿着“六御阴阳变”的书稿,随手翻阅。 这门法诀,深奥处不在灵犀诀之下,其中阴阳化生之道,极尽精妙,且十分难懂,非要全神贯注,潜心钻研不可。 但今晚,他却没有这种心思,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这时,他身上还残存秦妃的馨香,淡淡的,却缭绕不散,沁人肺腑。在这清香下,他便是看着手稿的字迹,也觉得是佳人优美至极的曲线,更联想到那温软如玉的身子,还有那张被痛苦和欢乐共同折磨的俏脸。 喉咙里呵呵地笑了几声,虽不甚响,但在夜深人静时,跟着寒风一滚,竟也显得清晰入耳。 这笑声倒把他给吓了一跳,也因此略略回了神。 “对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手稿上。 “六御阴阳变……阴阳变……” 看着这阴阳二字,李珣脑中又开始有些恍惚,思绪从阴阳之道,一下子跳到当日观涛坡上的笑谈,又从这笑谈,一下子跳到了男女之道。 紧接着,一股热力直透胸腹,他手上一抖,书稿出了一声。 粉堆里泡得久了,难道这点耐心也没有?这几日好不容易抽出空闲,想做做功课,却是心绪纷乱,让他心中极为烦乱。 他将稿子抛在书案上,想到外面吹吹凉风,方一起身,心中却是一动。 “阴阳、阴阳!以阴散人的惯用手段,六御阴阳变难道真的只是修炼法门?” 只一个闪念,这篇早已熟极的法诀,便在他脑中过了一遍。蓦地,他猛一击掌,大叫道:“是了!” 他当即又坐到书案之后,翻开书稿,一直翻到应用法门处,就在其中一条,“补阙阴阳,交媾化生”之名,赫然在列,其中真阳、真阴、抽吸、采补之类词汇,比比皆是,看得李珣嘴里干。 “原来,这竟是为了采补用的?” 若在以前,李珣未必会对这个抱有什么想法。 因为他所修习的,都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法门,也用不到这些东西。但此时,他经历人事不久,正是食髓知味,看着这似是而非的法门,只觉得心中腾地燃起熊熊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若不是他还记得,今夜才刚刚从兰麝院回来,他大概就要直接踏剑飞去,来验证这个法门了。 将已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李珣心中更是烦燥,便大叫一声:“来人!” 国师府本没有太多规矩,但近来李珣受皇帝礼遇,受赐不少婢女仆人。因此,即使是深夜,也会有人随侍在外,听候召唤。 此时应声而入的,是个秀丽的婢女,正急走入室,行礼听命。 然而,侍立良久,她却没听到半点声息,好奇之下一抬头,便看到前方李珣那一对幽深又燃着火光的眸子。 她不由屏住呼吸,作为一个受过完整严格训练的侍女,她非常清楚,此刻主人心中是什么想法。 她脸上飞红,低下头去,心中却不怎么抗拒。毕竟,这位可是皇帝极为宠信的“活神仙”呢! 只是,那边为什么会突然没了声息? 带着几分的惶恐和期待,她又抬眼看去,一望之下,便被吓了一跳。书案那边,已是空空如也,李珣早不知去了哪里。 “混帐东西!”李珣吐出了胸口的瘀血,才觉得好过了些,又泄愤似的狠踢了身边的尸体几脚,心中总算舒坦些。 这突的状况,让他没法不生气。 就在他欲火上脑,正想将那美婢按在地上时,偏偏禁宫里传来了警讯。他库房已守了八天,第一桩生意竟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送上。 他只好冒着寒风,冲入禁宫,堪堪在入侵者闯进内库地道前段时,将其堵住。 李珣当然不会与其正面交战,他利用地道机关,以及早早布置的强力禁制,将对方困在其中。 在诸多禁制同时作用下,就算来人有排山倒海之力,也没将周围的石壁打破半个。 这个毛贼是典型的散修,相较于李珣,那人一身修为确实深厚,但因没有明师指点,许多法诀使出来便有些走样,破绽颇多。 李珣在一边暗中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确定已抓到对方致命的破绽后,便使出阴散人送他的阴毒法宝,觑得一个绝好时机,将其一剑穿心。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是李珣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的生命力实在是顽强得很,竟硬挺到李珣全无戒备,上前查看之时,突然难,一掌打过来。 这是那人回光返照的搏命一击,若是击实了,李珣还未必能留个全尸,可也算李珣走运,因为那人掌至中途,已吓得半傻的李珣猛然觉,这是…… 碧阴掌!竟是幽明阴火入门时修习的外功! 他体内的真息反应已快过了神智,没有半点迟疑,《幽冥录》的寄魂转生**全力动。这一法门,他早已练到熟极,转眼便将全身真息质性转换,化为幽明阴火! 这掌猛轰在李珣胸前,虽衣物不伤,但滔滔阴火已尽入李珣体内,一声,李珣一脚踢出,将这人踹飞数丈外,五脏尽碎,已是死透了。 这人死前必定怎么也想不透,为何被碧阴掌击中胸腹要害,对方却还有余力反击? “旁门左道!” 李珣抚着胸口,鄙视之余,心中也暗自庆幸。不知这人从何学来半生不熟的幽明阴火,虽然真息运行的路子不错,火候还算精纯,但其中精微处却面目全非! 要知李珣可是《幽冥录》的直系传人,诸多法诀都默记在心,即使没有练过,也能有最权威的论断。 《幽冥录载幽魂噬影宗、嗜鬼宗两大宗门八成以上的法诀。总纲、释文、应用法门一应俱全,李珣只需按部就班修炼即可。因此,李珣才能一眼看出对手那拼死一击的碧阴掌,其实完全打错了。 幽明气是典型的邪道内修之术,进境最快。因此在真息质地上,比之其它法门有所不及,但幽明气自有其凌驾于众法诀之上的能耐。 幽明气所重,便是隐晦、微小,接近于没有形质的特性,也就是“幽深难测”。修炼时,绝不能被快精进的表象所迷惑,而应着重于“寻幽探微”。 而眼前死去的散修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心只想着增加修为,反而使幽明阴火的威力大减。 偏偏今日遇上了李珣这个“正宗”,强行攻入其体内的阴火,有大半被李珣以妙法化解,剩下的只略微震伤了肺腑,对这散修来说,可说是大不幸。 可李珣却郁闷得很。 除去那次与无心宗的乱战,及面对妖凤的逃命求饶,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和人交手,虽然手段下作,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没想到占尽先机之下,还被打成这样! 又狠踹了那尸体几脚,直到他觉得这样实在有点恶心才停下。但心中又是一动,他忍着恶心的感觉,伸手摸入尸体怀中,将其身上的东西一古脑翻了出来。 大部分都是无用的废品,李珣挑挑拣拣,只找出一个质地非金非木的小牌子,上面刻着篆体字样的“百鬼”二字,还有一瓶丹药尚堪入目,至于他原先所期待的秘籍,却是没有见到。 李珣也不甚在意,把牌子和丹药收入怀中,正准备叫侍卫将尸体处理掉时,警讯再度出现! 李珣当即破口大骂:“到底有完没完啊!” 所谓警讯,就是他在禁宫附近布下的感应禁制波动。 这是李珣利用高的禁制手段所布下,针对通玄界的真息反应,效果奇佳。 这刚刚被杀的家伙,便是因此被李珣察觉,最后饮恨收场。 李珣虽然口中大骂,但却不敢有所怠慢,赶紧叫个侍卫过来收拾尸体,自己则先一步进入内库,快步来到核心部位的机关中枢,连续出十多道真息,激一处由阴散人布置的精妙机关。 墙上的一面铜镜忽地生出光华,待光华敛去,镜面上先显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像,然后渐转清晰。 这是水镜之术,传说练到极致,可用水镜观察整个通玄界的情形。 阴散人这一手只是模仿而已,并没那样的能力,但是用来观察内库周围的情形,还可勉而为之。 李珣操控着水镜,逐一切换画面,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 在这一刹那,他也狠抽了一口凉气。 入侵者不只一个!而是……五个! 这四男一女都是年轻人的样貌,但通玄界驻颜养形是寻常事,到了一定修为后,年龄便成了可有可无的标准,说不定在这五人中,便有一个修炼千年,功参造化的老家伙! 李珣只觉得头皮麻。 因为,他对自己的实力非常了解。 他这点修为,在通玄界不过是刚刚入门,人见人欺,或许借着内库周围的机关,还有阴散人的阴毒法宝,再用些狡计,能在短时间内,与一两个像刚刚那样的死鬼周旋。 若是人再多些,或者实力再拔高一个层次,他便只有送死的分了! 得快点通知阴散人! 李珣从怀中掏出一枚小指长短、薄如蝉翼的透明小剑。这是阴散人交给他专门用来求救的传讯飞剑,只要阴散人在千里之内,便能在一炷香的时间迅赶来。 可是,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敌人们便要由李珣自己应付了。 李珣一咬牙,弹指射出飞剑。 小剑如游鱼般在空气里一个转折,转眼间没了踪影。这时候,那五人刚刚踏进内库前方的开阔地。 李珣连吸了几口大气,击掌三下,铜镜上影像一阵波动,待停止时,便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刚的人影去哪了?我明明看他御剑过来的,还有刚刚的真息反应也不见了,到底怎么回事啊师兄?” 说话的是五人中唯一的女性,水镜的影像毕竟不比亲眼所见,李珣只能从对方的轮廓和话音上推断,这也是个出色的美人。而且,年龄似乎确实不大的样子。 而且,听她说话,倒不像是来做贼的。 这个现让李珣松了一口气,不过,这话中透出的另一层意思,却让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师兄?他们是有师门的! 这和散修可完全是两个概念。通玄界三十三宗门,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便是像阴散人这样的绝代魔头,若要独力面对一个宗门,也是要好好思量的。 他越屏息静气,专心听那些人说话。 只听被问到的那个“师兄”笑了笑,语气温和地回答道:“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找不到人也算正常。” “那怎么行?”美人师妹话音中有些撒娇的味道:“一看那人剑光,便知来路不正,谁知他会在这里做出什么来!师兄,我们出来历练不就是为了斩妖除魔吗?” “是啊,但也没有要你去惹是生非。” 话一说完,其它几个男修都笑了起来,美人师妹很不依,却不怪那“师兄”,反而对其他几人作恐吓状,十分可爱。 李珣看得也笑了起来,同时知道,他们应是没危险了。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忽听得那师兄道:“当然,师妹有一句话说对了,那人剑光不正,显然不是正道中人。所以……在旁边鬼鬼祟祟,暗施耳目,也是可能的!” “啊?” 在美人师妹的轻咦声中,那师兄蓦地抬脚向下一跺! 李珣本来还有些奇怪,但一见这个师兄的动作,心头一堵,当即惨叫一声:“糟了!” 话音未落,一股自远方滚滚而来的震波,从石质的地道内隆隆而来,在电光石火间扫过了整个内库。 李珣的身体猛地弹跳起来,紧接着便是胸口一闷,像是被猛打了一拳,口中当即呕出血来。 铜镜“哗哗”地弹跳着,影像又开始模糊,恍惚中,只见那师兄将脸转过来,锋锐的眼神仿佛正直视着李珣的面孔,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声音被水镜忠实传送过来:“何方妖人,胆敢在暗中窥伺?” 紧接着,水镜裂成了千百块,碎片四溅。 李珣已是心胆俱裂,别人他不知道,可是这个“师兄”,一个跺脚,便能把具极大杀伤力的真息穿过数十丈的地底,准确命中目标,这种实力恐怕已不逊于明心剑宗的某些二代弟子。 甚至三代弟子中,也只有文海大师兄可堪比拟! 而更令他恐惧的是,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严密精微的水镜之术,是如何被现的! 若被这人追上,便是十个李珣,也只有一个死字! “快逃!” 李珣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他一把推开门,冲了出去。可是方一抬眼,门外的景象便让他一愕。 入目所见,门外侍立的侍卫、太监,已尽数昏死过去,显然刚刚那一记踏步,并不只针对他,便是针对他兄”的实力也还没达到精微惟一,出入无间的妙境,只能进行无条件杀伤。 如此,对方的实力立时下降了一个档次。 李珣略松一口气,心中安定了些。但这人的实力远在他之上,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他的同伴中,若再有一个和他实力差不多的,李珣便是凶多吉少。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哪个宗门的? 怀着这样的疑问,李珣小心翼翼地向内库外行进,及至门口,他心中又想起一件事——外面的家伙惹不起,阴散人也不能得罪啊! 虽然这些人不像是冲着内库的宝物而来,但这种东西放在丹室,也有些扎眼! 他恨恨地一跺脚,又反身回去,直下内库第四层,抢到那丹室之内,将石案上两个要命的东西抓在手上,这才又跑了出去。 这么一耽搁,对方和他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可李珣想象中那狂风暴雨般的压迫并没有到来。根据感应,受复杂地道的影响,对方只是缓缓推进,看来他之前闲来无事,布置那干扰神念探测的禁制,还是有用的。 既然情况不如想象那么糟糕,李珣的心情也安定了许多。心中一定,想法就多,他看着手上的瓶子、铁片,心中疑团顿生。 这两样东西究竟是什么宝贝,竟让阴散人如此重视?既然宝贵,阴散人为何不把它们带在身边? 越想不明白,心中的好奇心便越盛。他停下脚步,视线在两样东西上打了个转,那铁板脏兮兮的,模样晦涩看不明白,便先放在一边。 他晃动水晶瓶中的桃红色液体,没什么反应,凑近一闻,也没什么异味。想了想,他手指拈在瓶塞上,轻轻将其扳开。 这一扳,便翻了天! 先是一种奇特的味道溢了出来,带着微微血腥之气,但又不太明显。然后,便闻到一股颇为浓烈的香气,李珣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这一吸,便招了祸事! 体内蒸腾流转的幽明阴火,像是被浇油似的,一声炸了开来,一直在心窍内潜伏的阴火珠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连续十多次疯狂的胀缩,便连玉辟邪也压制不了,而出尖锐的长鸣。 玉辟邪的反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激烈,李珣还以为这件宝贝快要爆炸了! 他的脑袋也快要炸开了!在体内真息大乱之时,他的脑子也被一串尖锐到近乎失声的厉啸声攻破,只一个瞬间,就让他差点成了白痴! 万幸!他身上有玉辟邪这件奇宝,且修习的又都是通玄界最上乘的法诀,修为虽不怎么样,但最起码的定力还是有的。 在行将陷入昏迷的刹那,他出自本能地拇指一压,又将瓶塞按了下去,脑子里又是一震,那一串尖啸声,却奇迹般地消失不见。 阴火珠恢复正常,玉辟邪的长鸣也消失了,并释出大团清凉气息,灌入体内,弥补他刚刚受到的伤害。 李珣狼狈地吐了一口瘀血,看着手中的水晶瓶,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这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他岂敢再“研究”下去,连忙将这两样东西就这么拿着,也不敢放到怀中,认准方向便一路狂奔。 在他后面,那五人的度也明显加快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似乎不再是盲目地沿着地道行进,而是揪住了李珣的尾巴,直直杀来。 显然,刚刚那瞬间的强烈震动,便是隔了几百层厚墙,也没办法遮掩。而对方便抓着这一线感应,紧紧地跟了上来。 李珣心中又急又气,他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一边收束气息,一边加飞奔。 只是这时候,修为的差距便十分明显了,自从被对方的气机锁定后,双方的距离就持续缩短,他连换了几个甬道都无济于事。 “妈的!” 李珣爆了一句粗口,在这危急时刻,他反而更能决断。心里明白再逃下去,恐怕就等不到阴散人来了,此时,一定得有些变化才行!心中有了计较,他身形一转,又进了另一条甬道。 方一进去,他便跃起在顶壁上拍了一掌,幽明阴火无声透出,约手掌大小的一块石顶立时凹陷下去,李珣紧接着又是一掌侧拍,在这凹洞的侧面又开一处空间,将两样要命的物事全都塞了进去。 至于会不会让人现……就听天由命吧。 说也奇怪,他这虚空两掌,用的劲虽不大,但一边要敛住气息,不使人觉,还要一边计算精确,控制微妙,是很损力气的,可是这一鼓作气地做下来,却没有半点不适。 “这不对啊!”他百忙之中,抽神内视,却被体内的情形给吓了一跳。这幽明阴火,环绕着膻中黄庭,在体内蒸腾涨缩,圆转如意,无论他怎么提取,都后劲悠长,有生生不息的感觉。 看这样子,他的修为起码长进了两成。 邪了!因为怕两散人察觉冥录》上的功夫,已经好久没练了,最多只是藉“质气转换”的法子,从灵犀诀修炼的真息中揩些油水,缓慢长进。 如果用它对敌,李珣十成大约只能用出八成功夫。可是,才过了多久时间?恐怕还不到一炷香呢!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珣细细想来,整个过程中能对他有所影响的,也只有打开水晶瓶的那一刹那了! 难道瓶中的“妖水”还有这般功效? 想到那瞬间生死交煎的惨况,李珣不禁打了个寒颤,便是真能提升修为,为了小命打算,也不能再用这鬼东西了! 时间紧迫,他不敢再多想,再度力向甬道内狂奔。此时,他用耳朵也能够听到,不远处衣袂飘动声不绝于耳,敌人已近在咫尺! 李珣一咬牙,先撕下前襟,将脸蒙上,接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细丝,同时身子向前一扑,几乎是贴地滑行。 在这种状态下,他将细丝一展,双手同时送力,将两端齐齐送入两边的石壁,细丝破石如入腐土。紧接着,他又一个筋斗翻起来,脚不沾地,一溜烟地去了。 一*起来毫无窒碍,半点时间也未耽搁便已布下陷阱,他似乎真有点阴人的天赋吧! 前方是一个小厅,当然,这不是让人休憩养力的地方。在这里,有至少二十个甬道通向四面八方,别说没有地图,便是有地图,在黑暗中看着这一望不尽的甬道,也要好好思量思量。 李珣没有半点迟疑,纵身钻入其中一条甬道中。 几乎就在同时,后面传来一声闷哼。 李珣知道,那是“天蛛丝”起作用了。这法宝阴毒得很,只要是感应到除主人之外的异种真息,便会顺势黏过去,怎么甩也甩不掉,更能激毒性,腐蚀肌骨,非要将所碰触的对象腐蚀个干干净净才罢休。 当然,如果能及时以先天真火煅烧,这玩意也不会有什么威胁,李珣用这个,只是要造成一些混乱罢了。 “魔崽子好阴毒!” 也不知是谁说的话,嘴里骂得非常难听。 李珣心中暗笑,脚下却绝不停顿,方进又出,转眼间便沿着小厅,在二十多个甬道口全走了一遍。 这时他却不再遮掩气息,而是尽力外放,直到幽明阴火独有的气味将整个小厅都沾满了,李珣这才收敛气息,一跃而上,黏在小厅正上方的壁顶,冷冷下看。 也就是一两息的时间,他来的那个甬道中,便响起了气流激爆的声响,一阵狂风吹来,五道人影驾风而出,气势惊人。 但在看到小厅情形的时候,气势陡挫。 “真狡猾!”这声音好听得很,是五人中唯一的女修开口了。 李珣已不再是那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他听着这糅着嗔意的清音,心中不觉一荡。只听她道:“师兄,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人确实相当狡猾……不过,设这么一个局势,也要花他不少时间,此时,他绝对还走不远……嗯?” 李珣怎还不知机?不等他把推理做完,便窥准了方向,猛一力,急扑而下。 身形方动,他便甩出了一个小小铃铛,清脆的声音一响,竟搅得整个小厅回音大作,仿佛有千百个铃铛同时声一般。 铃铛本体则划一个圆弧,先飞出一段距离,再猛一加,直直打向女修的方位,顿时破空声大作,气势凌厉非凡。 几乎同时,另一根细细的金针已被他甩了出去,竟没有半点破空之声。而他自己则忽然轻身,消去飞扑的声息,借着黑暗,无声无息地贴着洞壁,滑向这些人的后方。 不出他所料,那位女修果然是这些人心目中的宝贝。 见师妹有难,人人争相支持,注意力便不免偏转了少许,也给李珣有了可乘之机。 但这毕竟还是小道,就在李珣快要滑到甬道入口上方的时候,一声冷哼贯入耳内。哼声方起,李珣便感觉到,一股浩然博大、翻滚如滔的真息狂飙席卷而至。 甫一接触,李珣只觉得在浩荡无边的大威能下,竟又有着犀利如剑的穿透感,奇正相生,让他避无可避! 李珣确实无可逃避,纵使他千般不愿,也必须要提起真息,正面迎上这一记重击! 他提动幽明阴火,手掌缓缓向前拍出,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空气的温度开始迅攀升,其温度直欲销铁熔金,却又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障壁挡着,其燥热内敛不出,直能把人逼得疯。 这种阴郁的压抑感,并不比对方的一掌来得逊色。 这才是真正的碧阴掌!虽然修为不及刚刚那散修,但李珣这一掌的精妙处,远在那人之上! “碧阴掌?” 对面那人颇感意外地道了一句,但手上的力量却分毫未减。 只听得一声闷爆,李珣一口鲜血喷出去,打在面巾上,又涂了他满头满脸。这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成了烈阳下的冰块,要被对方那大日行空、刚健雄奇的掌劲化成清水! 正如那人的恍悟一般,他也明白了。 在山上时,他不止一次听说过这种特异的功法:“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好一个天行健宗!” 李珣再吐出一口血,他的身形瞬间像一个被打飞的皮球,直贯入身后的甬道中。 还飞在空中时,他已扔出一个圆珠,圆珠击地喷出了浓浓黑雾,转眼间将甬道口熏了个漆黑,更要命的是,变黑的地方,石粉立时纷纷脱落,显然毒性极烈! 便是对面那人,也不敢轻涉险地,而被这黑雾阻在后面。偏在此时,那人后方又传来一声惨哼,那个女修带着哭声喊:“师兄,刘师哥他中了逆冲化血针……” 李珣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下一刻,他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心中一乐:“逆冲化血针?对不住啊,哥哥可没那种玩意!只是一根普通的逆血针罢了!” 不过,因为那子虚乌有的阴毒暗器,他起码能够赢得一点喘息的时间。 他得意一笑,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李珣扶着石壁停下来,不住地喘气,他嫌蒙面巾碍事,堵住他呼吸,早抓了下来,却仍不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那个“师兄”的惊人掌力,如附骨之蛆般缠在他身上,始终不曾化去。 李珣并不意外,天行健宗专修浩然之气,修为到了一定程度,足可充塞天地,可说是万邪辟易,诸魔不侵,与西极禅宗的“金刚伏魔法”齐名,对邪道功法,极有克制之力。 他这半生不熟的幽明阴火碰上了浩然气,注定要倒霉! 怪不得水镜之术会被识破,浩然气修炼不假外物,正因如此,修炼者通体明澈,心境不染纤尘,对各类法术都十分敏感,此话果然不错! 水镜被看破,幽明阴火又被克制,今天的霉运竟没完没了! 李珣自嘲一笑,随即又抿起了嘴唇:“若是玄门正宗的‘灵犀诀’,又如何呢?” 心中狠劲顿起,过了这么些时间,体内幽明阴火终于又生出了些,勉强达到标准。 他咬了咬牙,不顾身体五内皆虚的状况,逆行“寄魂转生”之术,将体内残存的幽明阴火,都化成一点一滴的玄门真息! 肺腑震荡,让他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却被他及时用蒙面巾捂住,此时他的身体更虚弱了,但体内残存的浩然之气,却再找不到可以“净化”的目标,渐渐稳定了下来。 他咧嘴一笑,再度艰难迈步,前面,就到了! 第三章 生死 当杏儿看到李珣满身鲜血出现在屋中时,第一个反应便是大声尖叫,只是叫声刚刚出口,便被他一个耳光搧了回去! “噤声!” 或许是因为胸口的傲气撑着,虽然他身形未必能比得上成年壮汉,但站在那里,即使形貌狼狈,依然有足以震慑小丫头的气度。 “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秦妃竟然还未安寝,一个多时辰前,她刚和李珣缠绵了半夜,疲累地睡了过去,此时不知为何却又起来了。 此时她衣衫不整,只穿着一件中衣,身上则披着李珣初见她时,那件雪白的貂裘,声音仍是柔柔的,似乎并没有因为李珣的模样而有什么变化。 她这种态度让李珣觉得怪怪的,但却来不及多想,只是对她道:“你随我来!” 秦妃看了他一眼,竟上前一步,伸出纤手,要去扶他一把。 难道在秦妃的眼里,他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吗? 几乎没有多想,李珣一把拍开了秦妃伸过来的手,强自提气,保持住身体的平衡,直入里间。 秦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这乖巧的样子李珣很少见过。 平日里,秦妃对他的恶行,虽然抗拒无力,却总是有些反感的,更谈不上给他什么好脸色,此时的反应让李珣不由得有些意外。 难道她今日转了性子?还是被他身上的血迹给吓到了? 转着这个念头,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里间,坐在床边的春凳上,将两样要命的玩意放在一边的梳妆台上。秦妃则静静地站在他身前,螓低垂,温婉依然。 杏儿战战兢兢地端了杯茶进来,秦妃接过,亲自送到李珣眼前。 李珣抬头看了她一眼,略一点头,伸手拿了过来,却听得“咯咯”的声响,茶盏的顶盖与杯身连着撞击了几下,引来两女的目光。 李珣猛一咬牙,硬生生止住了手上的颤抖,将茶盏举到嘴边,也不管里面茶水的温度,一口饮尽。滚烫的水流直撞入胸腹间,蒸腾的热气带来了一些能量,让他感觉好过了点。 “砰!” 茶盏被他一把摔在地上,碎瓷乱飞,杏儿吓得立刻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秦妃的身子也明显抖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平静。 李珣将她两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已有结论。他心中本没有什么怒气,刚才这一下却只是试验而已。 秦妃的反应确实难得,可毕竟还有恐惧之心,如果她真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那么,李珣就真要思量一下她的底细了! 这一杯子摔下后,他心中愈显得清明,心绪也平稳了许多。再把秦妃打量了一遍,他下巴抬了抬,点点床榻:“上去,宽衣吧!” 此言一出,两女一起拿眼看他,虽未说话,但那意思已很明显了——就凭这副模样,还有办法吗? 李珣没必要解答她们的疑问,眼神顿时变得凌厉非常,在这样的眼神下,秦妃显然没办法拒绝。她微咬下唇,终于还是在杏儿的帮助下,解去了披风和中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乖乖在床上躺着。 虽然秦妃的心志坚定,虽然他们已有了亲密的**关系,可在这种事情,女儿家的娇羞总还是占了上风。 她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尽力侧过身去,用身上仅有的一点衣物,挡住了李珣直勾勾的目光。却不知正是这样的动作,让她身上每寸肌肤的美丽,都以最诱人的姿态,展现在李珣面前。 便是李珣此时心中有事,也忍不住邪火上心。 杏儿收好了衣物,又怯怯地过来帮李珣脱衣,却被他一把推开。小宫女这才明白没她的事了,慌慌张张的行了万福,转身收拾好地上的碎杯子,然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李珣站在床前,俯视着秦妃动人的**。他还没有用这样的方式来欣赏过美人——没有**的接触,却拥有居高临下的统治力,不需要实质的接触,但在心中,却牢牢地将对方锁定,生死由心。 他忽然觉得非常荒唐! 就在刚才,他还如丧家之犬般,从天行健宗的人手下侥幸逃命,但转眼间,他就摇身一变,成为这位绝代美人的主宰者!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但更明显的,却是心中渐渐滋生的一点虚弱,一点尴尬。 他终究还不是一个强者! 所以,他只能在“兰麝院”这样的小天地,在秦妃这个弱女子面前,摆弄他的实力和威严。出了这里,或者更确切点说,出了这个如蝼蚁般的凡人群落,在更高层次的面前,他依然什么也不是! 阴散人和血散人固然能够成为他的生死主宰,但刚刚碰到那天行健宗的“师兄”,又何尝不能做到?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通玄界里哪个人不能做得比他更好? 他也不脱衣服,只是低下身去,伸手扳住秦妃的肩膀,感受着上面温软腻滑的触感,又看到秦妃似羞似喜的表情,他心中一跳:“她也不笨啊……”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狂风般刮过他心头,将刚刚才引出来的一点迷雾吹得干干净净。 她乖巧?顺从该说是聪明! 秦妃已经看透他了! 看透李珣心中的虚荣和卑弱,知道他肯定是在强者的手下吃了大亏,正需要用威严来扭转自己的形象,以保住自己的面子! 所以她才会如此乖巧顺从!因为她非常清楚,只有将他心中的虚荣感满足,只有将他深层的卑弱掩盖,只有将他的形象重新建立,脸面重新涂抹,她才能有好日子过! 不动声色地满足男人的需求,以保障自己的生命,这就是秦妃的智慧! 而这智慧,则建立在看透人心,洞晓世情的基础之上。 换句话说,在秦妃眼中,李珣他一切的行为和举动,只不过是一场可笑的小丑闹剧!在台上做着破绽百出的、自我陶醉的表演,让场下的观众在鼓掌叫好的同时,心中也在大肆嘲笑。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李珣觉得自己通晓了人心。 看,看哪!那似羞似喜的表情,欲迎还拒的动作,娇嫩动人的**,这一个春色浓浓的景象里透出来的,不正是最浓烈,也最深刻的讽刺吗? “哎!” 秦妃低声地叫了起来,她觉得肩膀几乎要被李珣给撕裂了! 她睁开眼睛,用惊恐、柔弱的眼神看过去;而李珣,则用一种非常奇特眼神迎过来。 血红的一片,整个眼眶里只有这么一种颜色,里面涌动的,全是血红色的大浪,然而在瞳孔处,却又有一个相同颜色,甚至更加深沉的礁石,在浪涌中巍然不动。 被这样的眼神盯上,便如同被一根毒刺射中眼睛,秦妃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先是紧绷,继而又缓缓软了下来,螓微偏,昏了过去。 李珣微微咧开了嘴,让森森的寒气从嘴巴里溢出来,深红的口腔和雪白的齿牙微微相错,样子有几分妖异,几分狰狞。 他顿了顿身子,接着便进入秦妃体内。 美人的风情便是昏迷着,也足以勾起男人的**。 李珣并不例外,他的身心同样被欲火充满,**的接触进一步提高了这种欲求。 然而,在心灵的最深处,也许是他的意识也无法真切感应到的角落,正有一点冰霜缓缓的扩张开来,便如同滚滚岩浆的一块碎冰,有着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点冰霜或许可称之为“理智”,它正漠然打量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当它终于找到这世界最纯粹的一点“灵机地一声,以一个难以形容的高,迅扩展到李珣身心的每一个角落。 李珣的心脏一声猛力膨胀,几乎要胀满整个胸腔,下一刻又猛地收缩回去,直至一个难以想象的“奇点”。便在这一胀一缩间,李珣的心脏便整个不同了。 李珣一口鲜血喷出,颜色比天边的霞光还要灿烂,这血迹点点地落在秦妃白雪般的*显得怵目惊心。 李珣的唇角继续开裂,直至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便在这时,他伏下身去,不管秦妃身上的斑斑血点,将她的身体紧紧搂住,在没有半点缝隙的亲密接触中,他体内的真息,化成一片无形无质的雾气,渗入了秦妃体内。 秦妃的美眸陡然睁开,俏脸已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折磨得整个扭曲了,她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嘶,然后便开始剧烈的痉挛。 她的内心世界,便在这快感和痛苦的双重巅峰中,向李珣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缝隙。 李珣的眼珠开始缓缓地转动,不是瞳仁在眼眶内的转动,而是瞳仁自身完全违逆人体限制的自转! 映入他目光里的,不是寻常的景物,而是一**秦妃心底,最本能、最原始的波动。 妖异的血眸,让他看来像是一个魔鬼,正用血淋淋的双手,将这心灵上的缺口猛地撕开,去探究里面最深的秘密。 痛苦、肉欲、恐惧、悲苦、明悟、冷澈、嘲弄,甚至于一丝丝受虐的快感,还有隐藏在更深处那模糊的投影,都被一层层地剥开,然后**裸地袒露出来。 这是一朵艳丽的花,密密的花瓣合成一层层细密娇艳的屏障,随着“时节”的到来,一层层剥离、绽放。 李珣便是从这一刻开始,明白了一件事——读女人的心,就像是读一本厚厚的书,乱麻似的线索、层迭的情感碎片,还有那前后矛盾,全无半点规律可循的心绪,所有的条件合在一处,便是永远让人看不透的女人心。 他想剥离所有的花瓣,直探其中的“蕊珠”。可是,只在半途他便撑不住了,随着精力的消退,他的神智开始恍惚;最后,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纱雾,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宣告这一次进攻的失败。 过了好一会,李珣才睁开眼睛。现在他总算明白,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真正征服秦妃的身心。 纵使她只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几乎是风吹便倒的女人。 这个现让他很郁闷,但很快他又强振起心情。 其实,征服也未必要全身心的胜利……便如现在,难道就不能称为征服吗? 他轻抚秦妃温玉般的躯体,脑子里却是一段段法诀流水般溢了出来,他的嘴角不觉挑起了一丝笑容——化生男女,本就契合天地阴阳大道,男女交媾,也是繁衍化生的至道,其中有失有得,阴阳互补,正合天道流转的至理。 然而,偏有法门立于交媾之道,却悖逆天道,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继而再以种种手段,迫使对方在**高涨时,丢失元精元气,并将其吸化入体以为己用。 这些手段,用来增加修为自然出色当行,害的人越多,功力也越深厚。但因此而出现的真息不纯、精元冲突等弊病,也很是伤人脑筋。 但这正是天道的公平。 “六御阴阳变”中也有采补法门。表面上和其它法门一样,也是只进不出,损人利己,但又不是单纯抽吸对方体内生机,而是透过种种微妙的阴阳转换,将施法对象变成一个真正的“炉鼎”! 炉鼎者,乃是以烧,取其菁华而已。而施法对象的身体就是“容器”,施法者的真息就是“火”。 施法者透过对风明六气的操控,将高浓度天地元气尽数引入“炉鼎以特殊手段高效吸取。 这种方式是将采补对象当成“放大器”,同样的天地元气,吸取时却能比正常情况多十倍、二十倍。 且因在对方体内,已经过相当程度的“煅烧炼”,所谓真息不纯、精元冲突等问题,也就不那么明显了。 这样的诱惑,又有谁能够抗拒? 至少李珣不能! 当他依照法门所示,按部就班,将秦妃身子完全控制之后,便依序引入六气,对应她体内精液以为天道运转之常。 同时又以各种手法,逗弄得秦妃几要死去那一刻,精气神恍惚离体,又浑融为一,正为“大药”之属,自然被李珣笑纳。 秦妃再度尖叫,虚弱、痛苦、肉欲种种感觉同时迸出来,那强劲冲击让她再次昏了过去。 李珣只觉得神清气爽,伤势似乎都不翼而飞,他感受着体内出奇活泼的真息,直欲仰天长啸,泄一番。 他起身整理衣物,心中却出奇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感觉。 算你倒霉吧! 他拍了拍秦妃高翘的香臀,嘿然一笑。此时,他又想起那两件物事,便转头看去。 目光才一偏转,眼角处忽闪过一道人影,度好快! 出自本能,他想也不想,一掌反劈过去,却劈了个空。他心中一凛,身形倏转,窥准案上那两件东西,疾扑过去。 什么都能有事,这两个玩意是万万少不得的! 一声模糊的低笑在他耳边荡开,便在这刹那间,周围的空气猛地凝滞,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块坚冰,李珣带着极大冲劲的身体,硬生生撞了上去,他闷哼一声,原本才好了一些的身体,便又带了伤。 这还不算,就在他身形一滞的空档,一只冰冷的手掌贴上了他的后心,掌劲微吐。 “哗啦”一声,李珣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直掼向前面的桌案。人还在空中,他便觉得有一道尖锐如针的真息钻了进来,破开他身体的防护,便如撕破一张薄纸! 这真息直刺向他的心口,度之快,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一声闷响,李珣前胸炸开了漫天血雾,随即将前面的桌案压了个粉碎,而在他身体撞上去的刹那,案上两样东西却同时不翼而飞。 李珣的灵魂仿如飘出了身体,死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接近他——即使是在妖凤的威压下,死亡的气息也仅是贴在他的皮肤,不像这一次,已经粗暴地拉出了他的灵魂! “这就是……死吗?” 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啊!就在刚才,他体内还涌动着澎湃的生机,而现在,虚无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在这样的急剧的转换中,他似乎感觉到一点异样的东西。 若突然将一杯水倾倒过来,水自然会洒出去。这杯水,也可说是他的生命,但李珣感应到的,却是让这杯水洒出去的那一个“力”! 这是一点极微妙的“气机”。 就在刹那间,李珣将这“气机”的特质深深印在灵魂的深处。 “动动之,静静之,道尽不失,回环也;生生之,死死之,道穷无间,反复也。” 这些法诀像是颗颗坠落的水滴,在他空无一物的心窍间回响,一点一滴的氤氲生气,便在这自生韵律的节奏中,蒸腾上升,渐渐布满全身。 心脏的跳动声再次响起,沉静而有力,似乎刚刚那尖针一般的真息,只不过是他可笑的幻觉。 李珣的神智由虚无中返回,却仍有些恍惚,刚刚那情形就像是一场梦,极不真实。 他仍有些不信地摸了摸胸口,却沾了满手的鲜血,胸前的衣服也确实破了一个小洞,仔细一摸,胸肌上还留着一个针眼大的小孔,显然是刚刚的出血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便在他还在莫名其妙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了一声低赞:“好!”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李珣心脏猛地一跳,失声叫道:“师叔!” 他忙爬起身来,回头望去,便见阴散人正坐在床边,手中把玩着那瓶子和铁片,眼神却直落在他身上,那眼波似笑非笑,却也十分动人。 李珣心中一荡,旋即惊醒,暗骂自己被色鬼附了身。不敢怠慢,忙上前施礼:“师叔安好……” 阴散人掂了掂两件东西,脸上容光和缓:“你做得不错!能在天行健宗五名三代弟子的围攻下逃出来,还保住了这两样东西。你说,我该怎么奖赏你呢?” 李珣连叫不敢。此时,他心中疑问颇多,见阴散人心情似乎还不错,便大着胆子问道:“师叔,刚刚在后面那个……” “不错,正是我!”阴散人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坦然承认:“是我在后面试了试你的修为。” 李珣闻言睁大眼睛,那也叫试吗? 阴散人高深莫测的目光,直直透入他的眼眸中:“若是韦不凡在此,必定也会惊异于你的进境!看你的样子,那血魇已化入心窍了吧?所以才能遇外力而虚化血雾,挡过致命一击。想想,他交给你《血神子》才多久时间?” 看着阴散人眼中潜藏难以形容的神采,李珣心中警钟长鸣。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他也明白,就在不久之前,即进行采补的前后,他的体内似乎生了一些非常微妙,同时也非常有趣的变化。 对他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坏消息。可是,他却可以感觉到,阴散人对这一变化,态度暧昧。 有了这个认知后,李珣变得非常小心。对已经生的事实,他只是模糊地一笔带过,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将血魇炼化的。 阴散人眼光毒得很,她明白李珣的状况,这话也只是说说而已;见李珣一脸茫然,她就不再深究,转而问起李珣与天行健宗等人的交战情况。 李珣心中又是一声。 他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在地道中使的是《幽冥录》上的功夫,这一点,与他交手的那个“师兄”最是清楚——不见他都喊出“碧阴掌”了么? 阴散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件事情,她又知道多少? 李珣脸上强装平静的模样,脑子里却是风车般连转,想用一个谎言冥录》的事情遮掩过去。 然而时间紧迫,尤其在阴散人的目光下,想分心旁顾,也是个极艰难的任务。他暗中咬牙,只能凭着一个隐隐的脉络说话:“弟子闻得警讯,便赶了过去……” 他从头说起,但把与那个不知名散修交战时,用到幽明阴火的事情瞒下,只说他是被自己偷袭而死。 这还只是个小谎而已,在说到与天行健宗的那个“师兄”交战的关键环节上,他已明白,不把胆量放大些,眼前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心一横,他终于撒了个弥天大谎:“说来惭愧,弟子当时并没有和天行健宗的人交手,与天行健宗交手的那人,弟子也没有搞清是谁……” 阴散人冷冷地看他:“如此你又怎知那几人是天行健宗的?” “伤了弟子的,是浩然气啊!” 阴散人一笑,眼中寒芒一闪:“你刚刚又说没和天行健宗的人交手!” 李珣睁大眼睛,罕有地亢声道:“弟子确实未和他们交手!” 他忽地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了,连忙又改得低了些:“弟子也正纳闷,本来附在那小厅的顶部,准备偷袭,可是突然就蹦出个人来,向那个‘师兄’掌。 “弟子想趁乱出去,便抢到那人身后,可是才进了甬道,就听到后面两人对了一掌,那个师兄还叫了一声‘碧阴掌’,紧接着,便有一道掌力袭来,弟子仓促间挡了一下,但力道太大,弟子不敌,便受了伤!” 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一脸的茫然之色:“可是,弟子偏就想不明白,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明明挡在我身后,将那掌力拦了下来,弟子为什么还会被伤到了?” 阴散人看着他,其目光与尖刀无异,似能直透李珣心底。李珣只是做出茫然之色,还有些自然的惧意交杂在一起,这已是他能表演的极限了。 不一会,阴散人微笑起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附魂引吧?” 阴散人已经“明白”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反过来给李珣解释道:“幽魂噬影宗的‘附魂引’,才有这般功效。你体内也有残余的幽明阴火,想必是那人的修为不高,因此还不能将掌力完全转移到你身上,现在能活下来,也算你走运吧!” 是啊,真走运!这世上,除了幽魂噬影宗的人以外,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幽冥录》上的功夫?此时学以致用,效果还算不差。 他脸上自然是要露出恍然的神情,可心中却被阴散人无意间说的话吓得不轻!原来阴散人已经察觉他体内的幽明阴火!想必是重伤之下,寄魂转生法诀未竟全功的缘故! 显然阴散人对他起了疑心,所以才出言询问,幸好他临时起意,撒了这么一个谎,否则,他此时恐怕已经被“莲花八密” 招呼了! 再抹了一把冷汗,心中当然是紧张得很。不过,他一定要为自己在阴散人面前撒下的成功谎言而喝采!天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紧张和兴奋的情绪交融在一起,这种心情可不容易压制下来。为了转移这种躁动,他便问起天行健宗五人的情况。 阴散人说那五个都是有宗门的,而且又没有做贼,她不愿惹麻烦,便只当作不知,放了出去。 “放了?” 李珣这下是真的愕然,这可不是阴散人的风格,难道是她怕了天行健宗? 他看向阴散人,却见她的目光也正落在自己脸上,那一瞬间,当真有洞彻人心的穿透力。然后,她站起身来,脸上显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 阴散人终究还是没说她放人的真正理由,李珣也不敢多问。他低下头,却恰见阴散人拂尘轻摆,细细的丝线从他眼前划过,竟带着一丝金属的反光。 李珣心中当即一凛。 他从未像此刻这么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位大部分时间都雍容和煦的美丽女冠,是这天地间几位最强大的存在之一。 可以这么说,在这广大的世间所畏惧! 李珣的头更低了,也在这一刻,他忽然现,自己对阴散人其实是有几分正面看法的。 比如……羡慕。 要到哪一天,他才能像阴散人这样,用一种纯粹俯视的目光,面对这寰宇天地呢? 李珣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说也奇怪,就是这样的转念间,让阴散人放过那几个小辈,也是有可能的。 她是一代魔头,但她也是一代宗师,即使心机深沉,精通算计,有时又任性而为,办了许多令人指的事,但她心中总还是有一分自傲。 这种傲气不允许她对这些小辈无缘无故下手! 当然,这个理由她是不会对李珣讲的。 除了想通这件事,李珣当然也想到,若是这五人被杀了,天行健宗绝不会善罢罢休的,万一惹得他们直接杀来,阴散人大可一走了之,但他李珣却是没有那份本事! 这么想来,倒是放得好! 他刚转过身来,却看到阴散人转过脸去,看床榻上昏睡中的秦妃。不用她做出什么表情,李珣的脸便红了。 当然,阴散人不会因为这件事训斥他,她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秦妃**的身体。 阴散人道:“我倒没有想过,你对这种法门也感兴趣这手法太霸道了,这样下去,我想她是撑不过十次的!” 阴散人收回拂尘,微微而笑,眸光轻瞥了李珣一眼:“也不见你怜香惜玉……哪日,我们来切磋一下如何?” 这轻飘飘的话里,也不知有几分认真,几分捉弄。但仍成功的将李珣本来红润的脸上,抹成了一片煞白。然后,他苦笑了起来:“师叔饶命!” 话一出口,他心中又是一动,他和阴散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有些不同了! 若是以前,他绝不敢说这些略带诙谐和讽刺味道的话,可现在,他竟没有一丝迟疑地脱口而出! 更重要的是…… 他偷瞥了一眼过去,只见那位美色毫不逊于床上赤祼美人儿的绝代魔头,脸上没有丝毫愠色,只是伸出手去,顺着秦妃那顺滑的腿部曲线缓缓滑下,屋内响起连声**。 她已不再向这边看了。 李珣猛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嘴里也不知倒了什么东西,味道酸酸涩涩,难耐得很!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忘了是谁告诉他的,但在这时候,那粗俗不堪的句子却是如此的贴切! “爷们怎么搞交情的?就是***同穿一条裤子,同上一个女人。” 阴散人虽然不是爷们,但她的骨子里,却有那种东西! 李珣脑子里嗡嗡作响,脸上却沉静得没有半点变化,他不再说话,只是向阴散人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房门。 此时杏儿正侍在外间,见他出来,正要下跪行礼,屋里的秦妃却忽地出一声长长的嘶叫,那叫声里带着哭腔。 杏儿睁大了眼睛,然后看向李珣的眼神,便完全不同了。 李珣抿起嘴唇,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眨眼间就出了“兰麝院”,里面那忽高忽低,又柔柔细细的声响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清晰;李珣的眼睛,便在这声响中,渐渐的,再一次变成了血红色。 “什么东西,这算什么东西!这***全是什么东西!” 尖锐的呼叫声在他脑子里来回撞击,李珣的脚步也越走越快。 他真的不是在怜惜秦妃,他只是觉得屈辱,觉得恶心!这样的感觉从他的心脏迸,注入血液里,像一滴滴漆黑的毒液,让他的血液整个沸腾起来! 然后,他狠狠一回手,猛轰在自己脸上。 “砰!” 鼻血流下,冲上脑际的热血总算得到了泄的途径,他眼眸里异样的色素,也开始缓缓沉淀。 良久,他低低一笑:“这又有什么,本来就是她的……她也是女人!” 这嘶哑的声音在夜色里低回,像一只黑色的蝙蝠,“扑啦啦”拍着翅膀,在绕着阴森诡秘的圆圈。 黑暗中,一丝寒风簌簌地溜过。 第四章 结交 在受伤后的几日里,李珣都是低调行事。因为根据可靠消息,天行健宗那五人还没有离开,若是不小心碰上,恐怕会很麻烦;而宫里,他去的也少了……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和天行健宗的那一场交战,以及他从秦妃身上采补的过程,尤其是后者,带来那一连串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必须花些时日仔细揣摩! 在潜心体会了七八日后,李珣终于初步得出结论。 先,是他此时的修为至少暴增了三成!除去采补得来的好处之外,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水晶瓶内的诡异液体,那就像是级大补药,让他光是嗅了嗅味道,就好处多多。当然,这药性也太烈了些! 接下来,便是《血神子》的修炼情形了。困扰他近十年之久的血魇,已确确实实消失了,而同时,他的心脏也正如阴散人所说,进行了极为妖异的魔化。 普通的外力打击已不可能损害其根本,便是阴散人那样犀利的攻击,他也能够撑过去! 心脏魔化,可说是修炼《血神子》的第一步进阶。但一代魔功,当然不会只有**上的变化,伴随出现的,还有所谓“乱而不动,处而不宁,无牵挂心,无情思在”的心诀。 这便是“无情心乃修士入魔的第一步!据说,“无情心”对修炼者的性格也有影响,当然,这影响需要长期的过程,李珣暂时还察觉不出。 但有件事,却已让他心中不安。 先是心脏的魔化影响于先,又被阴散人碎心一击打扰于后,心窍内的阴火似乎开始有不稳定的现象,随着修炼的进行,内蕴的恐怖能量总是跃跃欲出,说不定哪一天会把他化成灰烬!实在是危险得很。 即使鬼先生留言,这阴火在百年之后才会爆,可危墙之下,又有谁能信他? 直到此时,李珣才真正明白鬼先生所留下的威胁的真义。 然而,对这种事情,李珣已经麻木了。似乎那种全无压力,一身轻松的日子,永远和他无缘。妖凤饶了他,却又碰上阴散人;血魇没了,却又有阴火的困扰! 如果他想好好地活下去,就必须将这些压在他身上的桎梏一一打碎,而这却又是如此遥遥无期…… 他叹一口气,提起笔来在纸上划了一笔。 此时,他正在国师府中的一处小亭内挥毫泼墨。 当然,李珣绝没有锺隐仙师那种书画造诣,也不会有他那样的闲情。此时李珣所画的,并不是山水竹石、人花鸟兽,而是在外人目光中,怎么看怎么像鬼画符的玩意。 周围的侍女没有一点意外的表情,或许在她们看来,道士画符也是天经地义的。 唯一与传闻不符的是,李珣画符,用的不是朱砂黄纸,而是再普通不过的笔墨宣纸。 纸上横横竖竖,曲折拐弯的笔划,分开看还算工整,但若合在一处,却又像是小孩子瞎抹,没有半点规律可言。 可若是一个对禁制之道有深入研究的人来看,则又是另一种想法——笔划为枝叶,神意方是真。 若在平日,李珣看重的自然是禁制的生克变化,想着如何才能将有限的真息,做出更大的威力来。而此时,他下笔又有不同。 他几乎将精气神尽数集于笔尖,一笔划下,便等于拼尽全力挥出一剑,在法度井然的同时,又要护着毫尖下脆弱的纸张不被划破,对真息控制的讲究,已到了他的极限。 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李珣找到他要的那一点微妙感觉。 这就是李珣几日思索,所得到的最大收获! 看似笔力已尽,真息竭涸,但转势顿笔,便可再生新力。就在这似尽未尽,似生未生的临界点,有一个飘缈若虚的他全身的气机生了感应。 气机,便代表修士与天地间周流不悖的元气,互相作用的深度。 每多控制一条气机,便代表对天地的认识更深了一层。同时,也将面对更多以往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气机变化。 一般来说,修士感应、现、操控气机,都是依照各自的修炼法门,按部就班的增进修为,使气机的感应逐步清晰,利于捋顺和操控。 便如李珣,也只有在他最精通的禁制领域,才能察觉到精微的气机变化;而在内修的层面,要到“海上生明月”之境才会对气机有初步的认识。 但李珣所修尽是通玄界的高妙法门,其中又正邪兼备,互不统属。一方面,为他在感应、操控更多气机上创造了条件;另一方面,也极可能因为气机复杂和混乱导致走火入魔。 然而,他新近感受到的这个是完全不同的。 这个是气机,是一个李珣模糊感应到,又暂时无法弄清且操控的气机。 这气机绝不单纯!这是以六御阴阳变的法诀为依据,在生死交迸的瞬间,用高妙的悟性和无比的运气才捕捉到的。李珣现,这气机能和他体内大部分的气机有最直接的反应,这绝不寻常! 根据《幽冥录》,李珣得知,现一条新的气机,如果能够引极多气机的感应,便证明它越接近大道的本源。 因此,李珣更无比重视这新现的气机。 他在心中为这条气机取了名字——生死限! 可以想见,当他能将“生死限”完全掌握时,他便会有全方位的大进步、大变化,那才真是境界的提升! 他有这种预感,也有这个自信,更有这个毅力! 就在他第一百次下笔时,下人来报,福王世子求见,而在他还未置可否的时候,李琮便带着笑声走了过来,远远便高呼“道兄”,看样子似乎心情不错。 李珣用眼神示意侍女们退去,直到侍女退得远了,李琮才进入亭子,立刻又改了称呼:“王兄好兴致……” 当他看到李珣笔下的鬼画符时,后半句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脸上憋得通红,终究还是忍不住一笑:“王兄你画的是什么符啊!” 李珣半真半假地道了一声:“生死符!” 他将画差的纸揉成一团,只一搓,便化灰飞去,这粗浅的道法却也足以让李琮咋舌了,他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地看着那随风散去的黑灰,好一会才收回目光,向李珣道:“王兄,现在还有空吧?” 李珣含糊地应了一声,李琮只当他承认了。 “你在府里憋太久了,眼看年关将近,也不到家里去走走,老太妃可念叨得很呢!”他这只是客套话,接下来才是重点:“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出去逛逛如何?我顺便为你介绍几位朋友。” 李珣刚要开口推辞,却被李琮的话给堵住了。 “王兄你已经推辞过两次了,今天我可是亲自上门来请了,怎样?给弟弟我长几分面子吧?” 李珣有些为难,但难得弟弟能有这样的盛情,他确实不好拒绝。不过他也没有忘记,京城里可是有天行健宗的人在呢! 但这个迟疑也只是一瞬间,李珣不愿在弟弟面前,表现出犹豫不决的样子,因为这有损兄长的尊严。所以,仅仅是一个转念间,李珣就应承了。 李琮显得非常高兴:“那我们走吧!我的几位朋友对你这‘小国师’感兴趣得很呢!” 李珣却不怎么在意,只是笑着陪他去了。 兄弟二人骑着马,从府中一路直奔东城门外,李琮说是要到那里和几个朋友会合,李珣也由着他。 可是不知怎地,李珣心中总有些晃悠悠的,看着李琮在前边笑吟吟地带路,那种不妥的感觉却越强烈。 不对! 他猛地勒马停下,思索着心中那异样感觉的来源。 李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了? 他们兄弟两人已将近十年不见,绝对说不上手足情深,至于血脉温情之类的更不必说,这在帝王家根本就是笑话! 在人前,李琮为了表现福王府与国师府的密切关系,自然要和他走得近一些。可在二人独处时,却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看得出这个弟弟对他很有戒心! 而今天的表现又是怎么了? 听到李珣勒马的声音,李琮愕然回头,正好迎上李珣那双犀利冷静的眼眸,当中只有看透人心的清明。 李琮觉得自己再笑不下去,幸好,他也不必再笑下去了。 空气在突如其来的变化中震荡起来,李珣将目光转向震荡最剧烈的核心——前方的街心处,一个身着宝蓝儒衫,身形高拔挺直的文士正抬起头来,略显削瘦的脸上,轮廓如刀削般清晰,那一双威正严肃的目光,直直打在他的身上。 李珣的心脏从缓到急,再从急到缓,最终又恢复了平日的状态。 侧面、后边,甚至是天上,都有同样的反应传来。 李珣已经知道,有五个人将他团团包围了,而且每个人都有比他强上至少一倍的修为! 天行健宗! 这是一个意外,阴谋造成的意外。而让李珣更意外的是,他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紧张的感觉!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瞬间就想通了七八成。 他缓缓将目光移回李琮身上,这个好弟弟啊! 李琮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尽力挤出了迷惑的样子,借着打量四面围上来的人,避开李珣的目光。 在他看到正前方那个蓝衫文士的时候,还极错愕地叫了起来:“何兄!你们这是……” 李珣不想再听下去,他脑子里现在只想着一件事。 这些人,把我当成什么了? 想着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暗中吸了一口长气,对李琮温声道:“这便是弟弟你引介的朋友吗?” 李琮没有想到李珣的语气竟然这样温和,这次是真的一愣。 他不明白,李珣明明已经看出了什么,却还是这样的态度,而且毫不迟疑地将两人此时还算隐密的血缘关系,给点了出来,惊慌失措下,神情更不自然,只能僵硬地点头。 不仅是他,就是眼前那位文士听了李珣的话,似也有些意外,目光在李珣兄弟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再看向李珣时,目光似乎也不怎么严厉了。 李珣心中涌出一阵狂喜,从这文士的神情变化,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开始感觉到,眼前的情况似乎还不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心中这样想,脸上却不能跟着这么变。 他苦笑了一下,继而长叹一声,从马上跳下来,向那文士走去。及到近前,他躬身长施一礼,起身时,眼中竟带了泪光:“明心剑宗弟子李珣在此,敢问道兄如何称呼?” “明心剑宗?”文士显然被这个名号给迷惑了,只是更让他迷惑的,恐怕还是李珣这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很快便将这份迷惑压了下来,同样还了一礼,口中淡淡地道:“天行健宗,何慕兰!” 对方一开口,李珣便知这是那日打伤他的“师兄”,今日一见,果然气派非凡! 而何慕兰这个名字,他也是听过的。天行健宗“四君子”中的兰君子,在通玄界的地位和文海是同一级数的。 所以,他很自然的露出个“原来是你”的神色:“原来是‘兰君子’何师兄……” 他本想恭维一番,可是才说了半截,便被何慕兰给打断了。 这个威严的男子,眼睛里始终有着令人不自在的威慑力,即使他的目光并非不善,却仍给李珣极大压力:“也许我可以叫你一声珣师弟!” 李珣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接着便看到何慕兰负手向前走了一步,只这一步,那熟悉的浩然之气,便自他身上喷薄而出,将整个长街都充得满了。 李珣的修为与何慕兰相比,至少差了两倍,且心中又有鬼,哪能挡得住这下为河岳,上做日星的浩然正气,但他知道,此时即使身体不能挡,但眼神一定不能移开,一移开,他就完了! 他忍住拔腿逃命的念头,凭着仅存的一点胆气,与何慕兰对峙。 幸好,这痛苦的折磨只存在一会。 就在李珣几乎要拔剑杀出一条血路时,何慕兰叹了一口气:“珣师弟,你根骨清奇,修为精纯,若静心修道,他日何愁没有一番作为?却为何要滞留此界,以法术媚上,而且……又仗恃修为,秽乱后宫!” 讲到后半句时,他语句转厉,字字都是诛心之言,到最后四字时,眼中更是威凌犀利,刺人肺腑。 李珣心中冷笑连连,脸上却现出了意态萧索的样子。 接着,他瞥了一眼李琮,又向何慕兰苦笑道:“何师兄,要聊我们的事情,不用他在场吧?” 他看似避而不答,但其中的意味却被脸上微妙的神情弄得复杂了,何慕兰不是笨人,正因为他不是笨人,所以才会被这神情影响到。 “也是!如此,我们去城外一叙如何?”何慕兰的语气不自觉温和了几分。他看了李琮一眼,再看李珣时,眼中分明有思索的神情。 李珣点了点头,回身要去拉马,却听旁边一个清亮的女声笑道:道你还不会御剑吗?” 李珣的身体顿了顿,继而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五人中唯一的女修。李珣早在那晚透过水镜之术见了她一面,但此时近处观看,仍要为之暗赞一声。 她是个充满灵秀之气的少女,姿容虽比不上青吟、秦妃那一级数,但五官精致秀丽,尤其是那一双弯盈盈的月牙眼,在笑的时候,还真像天边的月牙一样灵秀,更透出些天真讨喜的味道,十分可爱。 一眼看去,似乎只有十七八岁的年龄,正和李珣相当。 她一身裙装本是雍容的紫色,但她在胸口处系了个小巧的结带,此时随风轻摆,便透出几分活泼的样子来。 她那柄剑佩戴的方式也与常人不同,就斜挂在她胸肋略偏下处。剑长仅一尺,也略窄了一些,通体深紫色,锋芒不露,一眼看去,倒像个别致的饰物,令人看不透虚实,和剑的主人相映成趣。 李珣看着这女修,脑中忽地闪过一个人影——齐芸!她很像齐芸,虽然眼前这女修的姿色比齐芸还要高过一筹,但她们却都有一种不为时光所影响的天真和清纯。 齐芸在他心中的印象并不深,原本李珣以为自己已经将她完全遗忘了,可是,在看着这女修的刹那,他不可抑制地再次想起那飘飘洒洒,弥漫山道的劫灰。 不必再装,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死白。 那女修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弯弯的眼眸睁大了些,却正看到李珣略仰起脸来,唇角牵出一丝再苦涩不过的笑容:是御不起剑了。” 这话刚说完,他手上忽地一紧,却是被何慕兰抓着,紧接着便有一道真息透入,他也不反抗,任他去试。 两人的真息略微一碰,对方便松了手。 却见何慕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珣师弟,你真息活泼,怎么会御不起剑呢?” 李珣压下心中那腾腾生起的负面情绪,让自己的脑子转得更快,表情也更逼真,他苦笑道:“这事一言难尽……” 何慕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我带你去吧!” 他向师弟妹们略一示意,一扯李珣,冲天飞起,其余四人也纷纷御剑,直入高空。 看着这剑光飞天的美丽景致,下面的李琮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五章 演戏 本来何慕兰是准备飞到天都峰去的。 可是李珣却一反在城中那意态萧索,风姿翩然的神态,像个疯子一般,拼了命要掉头,甚至不惜以跳下飞剑的极端方式相挟,这才让何慕兰一行人改变方向,落在城东百里外的一处丘陵地上。 因为刚刚在高空中的挣扎,李珣的呼吸变得非常粗重,连吸了几口气才稳定下来。 除了何慕兰,其它几人都用看疯子的目光盯着他,那个女修——李珣刚知道她叫顾颦儿,甚至退了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李珣所要的效果,已经完全达到了。 何慕兰再次开口,语气却再也严厉不起来了:“珣师弟,究竟生什么事?” 李珣呆呆地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将他的呆滞、迷茫乃至于恐惧,全部勾勒出来,再没有一丝保留。 而这个表情也只存在一刹那,在一次深呼吸之后,他就恢复了风度洒然的模样。 如此强烈的情绪对比,使其神情的震撼力,愈显得真切可信。 他看向何慕兰,脸上苦笑:“对不住!其实,我……” 他话说了一半又是顿住,这种神态,让天行健宗五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还是顾颦儿心直口快,她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怎么不去天都峰啊?上面又没妖……耶?”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击掌,继而叫道:“天都峰?林阁、天妖凤凰……” 最后四个字刚刚出口,一声中,李珣将剑拔出半截,顿时剑光四射,这个举动把旁人都吓了一跳,顾颦儿甚至连手都摸上了剑柄。 李珣此时的样子,怎么看都不正常。 恐惧、疯狂、绝望,将这些神情糅合在一处,再加上大幅度的扭曲,便是李珣此时的表情了。 这表情吓住了所有人,尤其是顾颦儿,这个心机不深的女修竟尖叫一声,跳到何慕兰的身后。 何慕兰看得也有些心悸,这使他的声音不由得放低了许多,试探性地问道:“珣师弟?” 李珣的眼睛从僵直中恢复过来,再看到何慕兰时,只是抽抽嘴角,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尖:凤呢?” “哪有妖凤啊!”顾颦儿探探头,又从何慕兰身后走出来,看着李珣,奇道:“不会吧,我只是说说而已……” 在何慕兰少见的严厉目光下,顾颦儿越说越小声,最后还是将脑袋缩回何慕兰背后。 何慕兰则正过脸来,看着李珣,颇关心地问道:“珣师弟,你没事吧?” 李珣脸上尴尬得通红,他收了剑,却低着头,几乎要哭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了些符合真实年龄的稚气。也因为如此,他的反应才越真实可信。 众人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已明白了*慕兰和几个师弟师妹交换一下眼色,又问道:“两个月前,天都峰上罹难的天心剑林师伯,与珣师弟是什么关系?” 李珣终于抬头,看着何慕兰的脸,眼中一红,泪就掉了下来:“那是小弟的恩师!” 几人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 顾颦儿更是跳了出来,好奇地看他:“就和明心剑宗说的一样,除了幸免于难的祈碧师姐外,那个下落不明的三代弟子就是你喽?那你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不回山?还在皇宫干那种事情?” 她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说到最后脸上满是怀疑。不只是她,其它人也都差不多。 李珣苦涩一笑:“我本就是嵩京人,是当今朝廷福王长子!” 他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便将四个问题一起包了进去,且赢得几个人的齐声惊叹。 虽然人间界的王公大臣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但概念上毕竟是一个颇了不得的身分,还是很有震撼力的。 这个时候,顾颦儿又现了问题,她奇道:“你是小王爷,那昨天下午向我搭讪的小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李珣的笑容更苦涩了:“那是我二弟李琮,王府世子!” 称呼上的差别,便隐晦地点出了些问题来。顾颦儿还没有察觉,但何慕兰却明白了,他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一闪而逝的神色,被李珣捉个正着。 他转过脸来,直视顾颦儿道:“天都峰一事后,我没有回山是真的,在宫中做事也是真的。但是,诸位师兄师姐所说的‘秽乱后宫’一事,却又是什么意思?” 他说话的口气并没有咄咄逼人,但是神情变化中,透出的尽是质疑和不服。 顾颦儿不是那种刁蛮不讲理的女孩子,前面见了李珣近乎癫狂的表演,还有此时真挚无伪的神情,心中早就有怜悯之意,见李珣如此“认真”地询问,心中的定见便开始动摇了。 这种心态同时生在每个人心里,从李珣自承身分开始,一直到现在,连续不断的细微变化合在一处,不知不觉间,他们心中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 此时李珣又巧妙地将所谓“秽乱后宫”的敏感问题,抛给了脸皮最薄的顾颦儿,里外交迫之下,更让她说不出话来。 何慕兰见师妹有些尴尬,忙接过话头,他的心理比顾颦儿要成熟得太多,心中虽也被李珣的无形攻势影响,却还是能抓着关键的问题。 他脸色沉肃,说的话也颇为犀利:“珣师弟,世上无风不起浪!你说你清白,理由呢?我且问你,你既然已经逃得性命,又为何不回山?反而在这人间界,以道法为依仗,作那国师之职?这一点,你怎么说?” 李珣看着他瘦削而刚正的脸,忽地展颜一笑:“何师哥,你见过妖凤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使众人微愕,但很快,何慕兰便摇头道:“从未见过。”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我见过!” 废话,谁不知道你见过?众人被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 李珣嘴角抽搐,样子看上去又有些疯兆,顾颦儿看得向后缩去,但好奇心不减,仍探出脑袋,在何慕兰背后看着他。 李珣的眼神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然后缓缓开口,字字凝质如实物:“百劫千重火狱,绵延千里,火雨如织,十余位师兄、师姐,转眼间灰飞烟灭!这情形,你们见过吗? “还有明澜、明风两位仙师,被妖火千刀万剐,尸骨无存,你们见过了吗?还有我那可怜的师尊,堂堂男儿、堂堂男儿……” 开始时,他的话音还是微微颤,但随着语境深入,这颤抖越强烈,至最后一句时,却已抖得说不下去,只是将“堂堂男儿”四字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 李珣入戏了!或者说,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表演,还是真的在泄当日惨剧压在他心头的阴郁和痛苦! “堂堂男儿”,是在说林阁,还是在说他自己? 无须再蕴酿感情,他已在循环往复的呻吟声中,痛哭失声。 哭声让何慕兰等人手足无措,又不知该如何劝慰,看李珣哭得几乎要站不住了,这才由何慕兰硬着头皮上前,干巴巴地劝了几句“师弟节哀”之类的废话。 李珣哪会这么容易就停下,何慕兰不劝还好,才劝了两句,他哭得更是凄惨了,同时抽抽噎噎地道:“何师兄不想修真了!” 对面五人立时都傻了眼。何慕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声音压得更低,又确认道:“珣师弟,你……” 李珣还在流泪,却硬生生在脸上扯出了一个笑来,这是真正的惨笑:“何师兄,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修真吗?从那一日至今,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梦到满天的火云,满山道的黑灰,耳朵里响着的,全是师尊的嘶叫……对了,你刚刚问我为什么不回山!” 他嘿嘿低笑起来,笑声未停,青玉剑出鞘,被他持在手上,剑芒乱闪,尽显其锋锐,只是剑身毫无规律可言的颤抖,让这些使剑的行家直皱眉头。 这真不像是一只持剑的手。 他看向何慕兰,脸上有些抽搐。 “何师兄,我已经使不动剑,驾不住剑了!”看着五人睁大的眼睛,他自嘲一笑:“刚刚在城里,何师兄说得不错,我身上是没有半点伤处,可是……” 他将左手也放在剑柄上,脸色苍白:“可是,我再也拿不起剑了……就像那天在山道上,我连拔剑的勇气也没有!只能看着他们一声,就变成了灰……” 他脸上渐渐扭曲了,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何慕兰,直到其中的疯狂光采将其压得微微向后仰。 最后,他像是叹息似的吐出了几个字来:“我怕啊!” 他的眼神投向天空,好像上面有一个无形的人,在听他说话,而事实上,那里只有一片虚空,他的眼神空茫茫地转动着,然后渐渐迷乱。 “我怕!不错,我怕!我难道不该怕吗?她是妖怪啊……所有人都化了,化得满天都是!” 这完全就是疯人的梦呓,而配合这疯话,他手中的宝剑凌乱地摆动,寒气森森。 包括何慕兰在内,五个人都觉得脖子僵,也都慢慢地向后移动,和李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一声,青玉剑落在地上,又弹了起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而李珣则猛地咆哮起来:“你们让我去斗她吗?她是妖怪、妖怪啊!人怎么能和妖怪斗?怎么能和她斗?她是妖怪、是魔鬼,你们还要我怎样? “我真的什么都不想了!不想了!我只想在这儿好好地活……我是个废物不是废物,我在这儿,我才不是废物,不是!” 他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扯了剑鞘,向何慕兰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何慕兰还不怎地,后面的顾颦儿已本能一脚踢了出去。 砰地一声,李珣小腹中脚,登时倒飞出去,落地便咳出了一口鲜血,他却不知道擦拭,呆了呆,忽又抱着头痛哭,一直哭到缩在地上,气息抽噎,差点便要闭过气去。 顾颦儿踢出那一脚后,也愣在当地,然后赶紧缩腿,扭脸去看何慕兰,脸上有些不安之色。 何慕兰安慰地摇了摇头,又奔了过去,扶起李珣,先看他伤势,见不怎么重,才松了一口气,又连声叫道:“珣师弟、珣师弟……珣师弟!” 何慕兰在几次招呼都不见效后,终于口中真气潜爆,大喝一声,将李珣震得一愣,这才把情况控制下来。 李珣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脸上又现出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又过了一会,他低低细细地开口:“何师兄,我真不愿再修真了……”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喉咙一噎,又开始泣不成声。 接下来,李珣只听到何慕兰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应和着这声叹息,这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上,刮起一阵清风,带起小小的土尘颗粒,绕着这些人,打了几个转,又远去了。 谁也没有现,一颗在外观上与所有尘粒都没有任何区别的微尘,顺着这风,轻轻地黏在了顾颦儿小巧的靴子上。 李珣真的要忍不住了,差点就笑了场。 他这一场戏演得实在是太精采了。也合该自己走运,在何慕兰自我介绍的瞬间,他脑子里猛地想到对方的一个“本家”。 “天君”何志彦! 当年铁铮铮的汉子,被阴散人折磨得人事不知,在通玄界除名一事,也算得上人尽皆知。 此时,他只是作为阴散人可怕的阴影象征,才存活在人们的记忆里。李珣也是因为和阴散人处得久了,才对这个被阴散人活活吓成疯子的人,记忆深刻。 想当年,那何志彦可是闻女声而色变,继而瘫软如泥;而今日,他一个小小的低辈弟子,被天妖凤凰吓得拿不住剑,也应该是理所当然才对! 这欲扬先抑,转移目标的本事,李珣可说是练得炉火纯青,眨眼间就计算完毕,再配合临场挥,果然将一个被惊吓成疾的可怜人,演绎得炉火纯青。 便是没有可以参照的对象,李珣的表演也是极为可信的。更何况,有何志彦这前车之鉴摆在人们眼前? 妖凤和阴散人,可算是一个级数上的高人,论残忍程度,应该差不多吧! 联系到旧事,何慕兰等人再无怀疑。 李珣一举数得。 他不仅解除了对方对自己的疑心,还能顺便将阴散人定位成“骗子”一流,并给自己的作为找个理由,留下足够的后路。 就算以后他们再问起,也脱不开这个基调了。 当然,李珣也能从其中找到些反应。 此时,除了何慕兰修养极高,心思不为人所知外,其它人可都是把各自的心思摆在脸上的。 也只有顾颦儿自始至终透着些怜悯,而其它三人,却将轻蔑贯彻始终。 这些方正的家伙,对李珣这样“没骨气”的东西是看不下去的。 当然,前提是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妖凤、阴散人这样的魔头妖物,才会有这样无知的结论。 看李珣的精神状态再不适合交谈,何慕兰只好将他送回国师府,同时将“青玉”也送了回来,然后五人便告辞离去,想来他们之间也需要好好商讨一下了。 五人刚一踏出府门,李珣眼中的癫狂就消没殆尽,他面色转冷,转身就进了书房。 “李琮,我的好弟弟啊!”李珣一掌击在书案上,面色冷峻。这一次,他是动了真怒。 他不知道李琮是怎么和天行健宗的人搭上线的,其中的过程,他却可以猜个**不离十。 必定是天行健宗的人因为那晚与他一战,对京城内的事情上了心,与李琮有了交往后,便打听有关于修士的事情。 对这个异母弟弟的心态,李珣把握得非常清楚。 他终究还是怕了!怕李珣以一身神妙的能力,抢去他的世子之位,剥夺属于他的地位和富贵,所以开始扯后腿! 他或许不知道何慕兰等人的底细,却绝对能够看出他们是李珣的“同类”,同时,也绝对能够察觉出他们来者不善的心态。 所以,他把李珣卖了!也许他的本意只是要给李珣找找麻烦,但心中未尝没有想借力将李珣拿下的想法。 他的计划本来很好,他完全可以将一切都布置成偶然,成为一个“好心办坏事”的典型;可是,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挫折的贵公子,又怎能抵挡得住,那不属于人间的强大压迫力? 所以,他被李珣一眼看透! 李珣应该庆幸,他这弟弟说出去的事情并不多,至少阴散人和血散人的事暂时还没有暴露。所以,这次何慕兰只是把他当成“逃兵”看待,没安上个“叛徒”的帽子。 就算这样,他也不得不防。否则出了事情,两散人可以拍拍**一走了之,他却没那个本事应付全天下正道宗门的围攻! 所以,他极小心地做了最完善的准备。 除了用天才式的表演混淆对方的视线,为自己留下后路,他还使用了一个招数——透音砂! 这件宝贝也是阴散人交给他的,但却不是之前那批“小法宝”的级数可比。 当李珣向阴散人说起水镜之术被何慕兰轻松识破,请教如何破解的时候,阴散人心血来潮之下,给他一件真正的宝贝! 这透音砂外表与普通的粉尘没有任何区别,将它投进阳光下,便会立时融入正在飞舞飘扬的粉尘里。 然而,在特殊法诀的操控下,它却能够依附在某人的衣物上,收集周围一切空气振动,并透过特定的法器将其在远方同步还原——人的说话音自然不在话下。 阴散人曾说过,便是她本人,在没有防备之下,也很难察觉这个小东西,可说是通玄界最厉害的窃听工具。 透音砂若被法诀催动,便会一刻不停地收集周围的声波,直到上面留存的特殊能量被消耗完毕为止,这一过程大概可以持续十天。 阴散人当年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了那么十五粒,用得极是珍惜,但数百年下来,也仅留下七粒而已,这次能给李珣一粒,可算是异数。 而李珣将其用在何慕兰等人身上,恐怕也是自透音砂问世以来,最掉价的一次了! 李珣取出动透音砂的工具,这是一个小碗状的东西,上面篆刻着极为复杂的条纹禁制,比那内库中的简陋水镜,强了何止一倍。 李珣吐出一口气,却不急着动,透音砂的有效时间非常宝贵,他绝不能浪费。 他微瞑双目,默默估算着何慕兰等人的行程,直到他认为可以的时候,才睁开眼睛,敲了小碗边缘,嗡嗡的震动声便响了起来。 他默默转换法诀,过滤掉诸多无意义的杂音,最后出现的,便是一连串清晰至极的声响。 “……明心剑宗之耻!林阁师伯也算是一代之雄,怎么就教出这么个窝囊废?” 按照声音估计,这口中不知积德的家伙应当是姓刘,李珣懒得记他的名字,但也知道,这就是那晚中了他一记“逆血针”,却以为是“逆冲化血针”的笨蛋! 单从这一点来看,李珣不觉得这人比他强到哪里去! 李珣不是个太过斤斤计较的人,但仍觉得,若有机会,应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还是何慕兰修养好,他淡淡地道:“背后不讲他人是非,师弟你也不要太苛求别人!这李珣也算是可怜人。看着他,我就想起了三皇剑宗的‘天君’前辈…… 妖凤与那阴散人相比,并不差到哪里去,而李珣不过是个三代弟子,不能抵挡,也不是他的罪过!” 李珣一边心中得意,一边又有些惭愧,这何慕兰的为人确实很好,或许太过方正了一些,但和这种人在一起,是不必担心在背后被捅刀子的!实在是可以结交的最佳选择。 只可惜,李珣缺乏了能与其做真心朋友的最关键因素——正气! 李珣不能说是纯粹的坏人,但是他做事的时候,利己之心太重、喜用心机算计等,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尤其是他缺乏承担责任和罪过的自觉,这与何慕兰那种“天下为公”的气度,实在是南辕北辙,找不到半点相通之处。 人类要认识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如果身边有一面镜子,便也就算不得难事了。 从何慕兰,李珣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经验,即使这感觉仅仅一闪即逝。 等李珣从走神中恢复过来,那边正说到了一个关键处——这次是顾颦儿在说话,她似乎对李珣还抱着一种女性的怜悯:“师兄,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何慕兰沉吟了一下,方道:“按情理来说,他在这里虽没做什么恶事,但通玄界修士绝不可在朝廷内有什么举动,以免影响人间界之走势。 “可他毕竟是明心剑宗的弟子,我们却没办法管制……如此,我们只能在近期去明心剑宗一趟,告知此事,交由他的宗门长辈处置。” 李珣心中又是一跳,宗门要来人吗?说实在的,他心中对回归宗门之事并不排斥,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卖力演出,给自己在话中留条后路。只是,有阴散人在此…… 何慕兰似是不想在这话题上多说,转而又说起了另一件事:“李珣的事,我们可以先放在一边。倒是那晚在禁宫内的那人,这七八天里,倒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这让我很在意!”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许多,显然是在思考。 李珣才松下的一口气,登时又提了起来。 他心中暗骂,这天行健宗的弟子果然都是死脑筋,七八天找不到,难道就不会想想那人已经跑掉了吗? 顾颦儿似乎和他一样的心思,听到何慕兰说话,只是一声嘀咕:“师兄!我们每天夜里都在这京城四周把守,已是第八天了吧?说不定那人早就跑了!” 言下之意就是——本姑娘困了、累了,咱们就收工吧! 她这话更像是撒娇,而何慕兰却适时地展现了刚正的性情,丝毫不为之所动,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半点变化。 “不可能!白日里,连续几日天气晴好,阳气强盛,我布下的天行交感之阵,便不会有遗漏;而在夜里,我们五人共同施展的五方神通感应,也足以罩住周围数百里,如果他离开,我们一定会生出感应! “而一连这么多天,他踪影皆无,可能是藏匿在城中某处……甚至,还在皇宫之中!”他顿了顿,又道:“而且,那晚我感应到的那股气息,实在是有些意外……待我好好想想!” 说着说着,他便陷入了沉思,那边没人敢说话,怕打扰了他的思路。 李珣在这边也不自觉有些紧张,要说这皇宫内的秘密,和自己有关的实在是太多了,可别让这人真想出些名堂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何慕兰猛一击掌,叫道:“桃花血!难道是桃花血?” 第六章 设局 顾颦儿奇道:“什么桃花血?” 旁边有一人提醒了她一句:“师妹,就是苏曜仙师提过的那个……” 顾颦儿马上反应过来,惊叫道:“就是那个用一万个处子元红……”说到这,她毕竟还有些害羞,便不再讲下去。 何慕兰点头叹道:“正是,所谓万点桃花一点碧,指的就是此物!俗世所谓的贞女红,虽不过是神仙方士常用的骗术,但若有一万滴纯洁处子元红并其精血融为一体,就能使血色转碧,具有极强药性,可入丹药…… “而若要使其得竟全功,非要万万之数不可!元红精血同取,便是一条人命,这种东西要用一万万人命堆积起来,可说是天底下最邪恶之物!便是再厉害的邪魔人物,也不敢自己收集,以免引动天罚,万劫不复。 “但这些魔头多施狡计,使这桃花血为下界人所知,又引诱一些无道昏君,为求长生不老,卖力收集,由此转嫁祸端,他们则隐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李珣在这边恍然大悟,始终留在他心中的一个关窍终于被打开了!他脑子里面,突然蹦出来阴散人曾说过的一句话:“……一些非要有绝大人力方能收集的东西,便也只有朝廷辖下亿万黎民,才能办得到了!” 原来她是指桃花血!也就是那水晶瓶里的邪门玩意,怪不得…… 只听到何慕兰又道:“此时年关将近,各地的贡品,想必都要进京了吧……历代皇帝,大都崇信丹道,但其所谓的炼丹,不过就是铅汞朱砂之类的俗物,当然炼不出好丹来。只是按照惯例,这其中有一样东西却是不可或缺,便是桃花血!” 顾颦儿立时明白了,她击掌道:“原来如此,那人打的是桃花血的主意,这样一来,在贡品进京,收入内库之后,他也会去抢夺!” 何慕兰轻声:“这种事并不新鲜,这东西毕竟还是人间之物,那些大邪魔是不屑来争抢的。来此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小魔小妖,抢到手之后,也不会自己炼制,而是上贡给各大魔头,以求得些好处。 “那人的修为也对得上拍!看他幽明阴火颇为精纯,想必是幽魂噬影宗或嗜鬼宗的后辈了……” 这个推论当然又偏了,但是对顾颦儿等人而言,此番推理已经相当精采,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这比前些日子漫天撒网捞小鱼的无聊,可要振奋得太多了。 果然,顾颦儿的兴致一下子提了起来:“好啊,有目标就好办多了!师兄,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呢?” 何慕兰似是笑了一下:“若是以前,我还不能有定论,但如今又是不同!别忘了,宫里面可还有帮手的!” 李珣怔了一下,然后才想明白,何慕兰口中的“帮手”,指的就是自己。 “这算什么?骑驴找驴还是缘木求鱼?”李珣摸着下巴,忍不住好笑,忍了很久,最终还是低低的笑了起来。 只听到何慕兰最后道:“明日我便去找珣师弟,问一下宫中的情况,再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这样,在年关贡品到京之前的几日,咱们就再辛苦一些,务必严守京城四周,不可放任任何嫌疑之人进出。” 何慕兰不知道,便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京城东门之外,正有一架再普通不过的青蓬马车,缓步驶入那黑洞洞的城门中。 或许正因为它的普通,天行交感之阵才没有半点反应。 待进了城门,一个犹带着稚气的少女声音道:“憋得真难受……青姨啊,我们干嘛要这么客气地进来呢?你看,前面的小黑也很闷!” 似是在回应着她的话,拉车的黑马打了个响鼻。 至此,再无声息。 李珣匆匆策马,向福王府赶去。看何慕兰等人的架式,不将那个莫须有的邪魔抓出来,想必是不会离开的了。 为安全计,除了李珣自己这边要小心应付之外,还要有福王府、皇宫各方面的配合。 而最不保险的,当然就是福王府,因为这里有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李琮! 李珣双目转冷,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李珣的心情一向颇为复杂。一方面,李琮代替了他在父亲眼中的地位,同时也占据了本应属于他的位置,即便他不再对这位置动心,可心里却始终无法完全释然。 另一方面,李琮与他又是极其相似,只是没有他历经劫难而成的曲折圆滑——或许能看成是他“一路顺风的成长版”,这让他有一种难以磨灭的亲切感。 就在这两种感觉交相影响下,李珣对待弟弟,总是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但他却从未想到,李琮会把自己当成竞争对象,并毫不犹豫地扯了自己的后腿! 看样子,是需要让他明白一些事理了! 马蹄得得,也算得上是清脆悦耳,在这略显单调的韵律中,李珣进入了思考的状态,他要在到达王府之前,将整件事情想清楚,不能有一丝遗漏。 他没有察觉,马蹄声里忽地多了一些杂音,直到身侧一声唤——“喂!” 李珣一惊,顺着声音偏头,此时天色早暗得很了,但他仍看得十分清楚。走到他身侧的,是一辆悬挂青碧流苏的马车,其上落了不少风尘,想必是赶了远路,才进城来的。 他这边的车窗上,绣帘一掀,一个梳着桃心髻的少女探出头,正冲着他笑呢! 李珣目光扫了过去,心中当即一奇。 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美丽的女子?虽然确切点说,她还是个小孩子! 那少女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脸的稚气,但五官已秀美精致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明眸闪亮,全无半分杂质,唇角微微上翘,未语先笑,便如同一阵和暖的春风,沁人心脾。 李珣竟看得一阵恍惚。他不自觉想着,若这少女再年长个几岁,恐怕便是秦妃那一个级数的了! 存着这么个念头,他再看去,便觉得少女的面目忽然成熟了些,倒似有十七八岁的年龄了。 “天生尤物!”李珣心中低赞了一声。 他终于承认,这人世间美丽的女子还是不少的。先是秦妃,接着又是这少女,都是连通玄界也少有的绝色。 不过,有些不对劲……怎么这少女的眼神,不是看着他的脸,而是向上看着他的头顶呢? 李珣心中好奇,便笑着问了一句:“小姐是在叫我吗?” 少女眨眨眼晴,嘻嘻地应声:“是啊,叫你是想问件事!” 看着她一派纯真的样子,李珣不由莞尔,也生出了童心,便笑道:“小姐请讲。若我知晓,必定言无不尽!” 少女笑得更灿烂了。 “其实很简单啦!”她伸手指着李珣头顶,眼中毫不掩饰地射出喜爱的神情:“那个簪子真好看!我也想要一个,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哪买的?我要青姨也帮我买一个!” 李珣怔了怔,才知少女说的是他头上的“凤翎针”,这下子他便有些尴尬了,难道他能说这是通玄界的至宝,要拔凤凰身上的尾羽,才能制成的吗? 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他只有苦笑:“对不住,这簪子是长辈送的,我也不知道该到哪买。” 少女脸上立时尽是失望之色,看得李珣越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啊!” 少女的心思变得极快,刚刚还兴致高昂,现在便又嘟起小嘴,缩了回去,马车继续前行,很快将李珣甩在后面。李珣看着远去的车子,只能摇头苦笑。 “蠢材!十足蠢材!” 李信素来沉着无波的脸,此时因为愤怒而扭曲了,他重重地拍击书案,上面的书简公文齐齐跳起,表示他心中的怒火,已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 李琮就在这怒吼声中,抱头鼠窜而去。 待李琮出了门,李信口中长长地叹息一声,李珣陪着他叹了一声,劝他道:“琮弟还小,父王不必急于求成!” 李信忽地目光一闪,盯在他脸上。这时候,他又恢复了那个叱咤风云的福王形象,虽没有深厚的修为,但培养多年的滔滔威仪也具有极强的压迫感。 他缓缓地道:“珣儿,你对这弟弟,便是这般想法吗?” 李珣不解其意,李信唇角露出一丝冷笑:“若在平日,我不会为这事烦心。只是如今情势不同,在这个当口,却容不得一个昏了头的人办事!” 李珣心中一跳,再看向他时,李信眼中已冒出了熊熊的火光,如果李珣没有看错的话,这火光中有着浓浓的……野心! 李信将身子向前倾,声音也低了下去,却更具有临近爆的张力,整体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行将扑食的巨鹰,气势凌厉,一往无前。 “大事将至了!珣儿,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李珣的心脏稍稍地漏跳一拍,然后就恢复了平时的节奏。 他并不惊讶李信会这么说。 事实上,有这样一个儿子,以及儿子背后那深不可测的国师,他若还不懂得利用,便是真正的傻子。 之前他没有说,是因为他对小儿子也抱予厚望,更相信自己十余年来毫无间断的熏陶。 可是今天,李琮的表现让他失望了,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大儿子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李珣没问是什么“大事”,一方面,他小时候受的种种教育,已让他有了这份自觉,而另一方面,能被这个王爷以这种口吻说出来的事情,普天之下,也只有一种可能而已! 所以,他笑了起来:“父亲何出此言?你是我的父亲,我怎会不帮你?便如今日,你这样帮我一般!” 他这是话中有话的,李信自然明白。他低喝了一声接着,便站起身来,紧盯李珣道:“待解决了你的事后,你便随我认识一些要员,为那事做准备!” 李珣知道,所谓的认识要员,其实就是增长自己的人脉,同时逐步代替李琮在福王府的地位。 李信能够在这个时候立下决断,显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这也是在野心的催化之下,迸出的巨大能量。 只可惜,李珣心中却感觉不到半点类似的情绪。 纵使龙飞九五,统御天下又如何?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李珣没有半点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李珣对待这事的态度,便如他的动作一样,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力度。 相比之下,对外面刚刚离开的李琮,他还更在意一些。 一出了房门,他便提气轻身,闪过了诸多侍卫,轻车熟路地在王府的暗影中穿行,凡俗之人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也不过花了十息的时间,他就找到此行的目标——他的异母弟弟,李琮。 此时,他正坐在书房内,持笔写着什么,很明显,他下笔时有些犹疑,笔法断断续续。 李珣暗叹口气,闪身走了进去。 灯火突然明暗变幻,受此惊扰,李琮猛然抬头,正好看见他哥哥沉静如水的面容。他登时大惊失色,本能地要揉起手中的纸张,但才做了一半便颓然长叹,整个身体软了下来。 李珣也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有些折痕的纸张拿起来,便看到上面写的字迹:“国师与其师兄法术深不可测,李珣……” 他再叹一口气,弹了弹纸张:“是送给那些人的吧……若你再写下去,我们兄弟情分只怕到此为止了!”说着,他将纸揉碎轻搓,便如今日上午一般,令其化灰飞去。 李琮看着他的动作,脸上乍青乍白,最后还是看向李珣的脸,嗓音却已有些颤:来杀我的吗?” 李珣摇摇头道:“你这是什么话?就算你给我带来了麻烦,但在我眼中,和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也什么差别……你毕竟才十五岁。” 听了他的话,李琮脸上总算浮了些血色。而这时,李珣的一句话又将他打倒在地。 “你可知道,父王刚刚要我去陪他认识一些大臣要员。” 李琮愣了愣神,才对这话的意思反应过来,紧接着,他脸上刚刚出现的血色就又褪了个干净! 而李珣则是温和一笑:“我答应了,但是……” 他小小地拉了个长音,看着李琮的神情在一点一滴地变化,这种操控他人心理变化的手段,实在很能给人快感,李珣是越来越着迷了。 他的笑容更加柔和,便似春日里暖暖的风,没有半点锋芒:“但是,我却没有半点兴趣。” “你骗人!”李琮像是个孩子,在大人诱惑性言辞和糖果的双重作用下,保留着最后一点的警觉和尊严。 李珣脸上的笑容消去,代之而起的,是肃穆庄重:“我没必要骗你!我向道之心早已坚定不移,这辈子都会刻苦励志,力求破界飞升,成就无上仙业,又岂会在这碌碌红尘里消磨精神? “这些日子逗留京城,只是两位师长有命,不能不为之而已!你当我想做什么? “可惜你小小年纪,前途远大,却不思量磨砺心志,增长本事,反而在背后使心,暗中算计……最可笑的是,你竟然找错了对象,连敌我都分不清,父王这些年来,又教了你什么?” 李琮脸上抽搐,眼中更是被训得红了,李珣还要再说时,他已经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跪在李珣面前,放声大哭:“哥哥你别说了!是我胡涂、我胡涂!可是,我也怕啊……” 他哭得嗓子哑了,说话也语无伦次,反反复覆都是说李珣如何优秀,他怎么不如之类的自卑话语,说到不堪处,他甚至抱住了李珣的小腿,哭得更是厉害。 李珣长叹一声:“你我兄弟一场,为何要生出这种事来……” 这一声叹息好生凄凉,然而李珣心中,却比这更凉上十倍,便好似外面的寒气全都装进胸口一般! 这种情形,是何等的熟悉,眼前这像狗一样趴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和自己又有什么区别?他跪在妖凤身前时,跪在阴散人身前时,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他低头看着李琮的后脑勺,眼睛渐渐变成了血红色,深红的瞳仁开始高旋转。 这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啊! 在委屈、自责、痛苦、羞惭后面,他的心底深处,咆哮涌动的滚烫岩浆里,尽是满满的耻辱和愤恨,但其中可怕的杀意,却几乎让李珣这样近乎高高在上的修士,也为之心悸! 李珣不由得感叹,真是兄弟啊! 幸好,他从来没有“兄弟和睦如初”的幼稚想法,只要李琮不给他添乱便足够了,他心中一边冷笑,一边温言将李琮扶了起来:“王弟何苦如此?我们兄弟误会能化解便足够了!” 但他嫌火候不到,不能坚定其心,干脆便说得更绝一些:“若琮弟还有心见疑,我李珣便在此立誓,绝不与王弟争那大位,否则天劫殛之!” 直到他完毒誓,李琮才又大叫道:“哥哥你何必如此!” 然后,便是两兄弟“和好如初”的大团圆戏码。 演了这么一场戏,兄弟两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李珣稳住了李琮的心态,而李琮则顺势稳住了自己的位子。 当然,谁也没法保证这个口头协议的效力,想要让它真正生效,还要看各人的手段。 李珣不要求太多,他只要李琮在年关之前好好听话,不要扯他后腿,便心满意足了。 他笑着挽住李琮的臂膀道:“王弟你也不要怨恨父王,要知此时也是大事将至,正需你我出力的时候,偏偏你又一时胡涂,做了那些事!但不要紧,想挽回颜面还有许多时间。正好,这次哥哥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说是商量,其实就是命令。这点李琮清楚得很,但没有办法,在李珣自愿让贤之前,李琮必须做出几件让李珣满意的事。 这就是利益的交换。 大家都明白! 第二日,何慕兰果然到国师府拜会,李珣既然知道他的目的,自然早就做好准备。 或许是觉得明心剑宗的弟子可以信赖,何慕兰并未向他隐瞒什么,将那晚生的事情大略道出,当即引起李珣的惊讶:“这么说来,前些日子内库中的侍卫突然全数昏迷,内库地道也被损坏,那就是何师兄你们……” 何慕兰嘿然一笑,来个默认,继而问道:“珣师弟在宫中,可曾去过内库?” 李珣颇“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库?我确实是下去过,是那国师带我去清查近期进贡的各类丹药、药材,只是我对丹道不熟,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怎么,何师兄……” 何慕兰呆了呆:“珣师弟不才是国师吗?怎么又来一个?” 李珣也睁大眼睛:“谁说我是国师的?要说是,也只是被京城里的人凑热闹唤作‘小国师’,如此而已,师兄竟是不知吗?” 何慕兰有些尴尬,但仍坦然道:“这些日子,我们在京城里四处搜索那逃走的恶人,所以没有时间去打听这个。” 他旋又疑道:“师弟既不是国师,难道那国师的道法,还在师弟你之上?” 李珣暗想何止在我之上,恐怕是强上万倍!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只是摇头道:“师兄你可知为什么京城人称呼我,要在‘国师’上加一个 何慕兰老实地摇头,李珣嘿然一笑:“那是因为她与我算是平辈论交,在宫中职司亦在我之上,所以,平日里我还要叫她一声‘师叔’才是呢……” 何慕兰听得摇头苦笑:“荒唐、荒唐,师弟你……” 李珣只当没听见,继续说了下去,还要在脸上露出些微的不屑之色:“说到道法,她能有什么道法?是美色才真!还有那舌灿莲花之道,也能将死人说活,唬弄一个昏昧之君,有什么难处?” 看何慕兰脸上还有疑问,李珣知道,绝不能放过这个掩护阴散人的机会。干脆挑了几个京城中流传关于女国师的“小段子”,略加修改,当成自己亲眼所见之事,一一道来。 他口才本就极佳,何慕兰又全无概念,一来二去之下,便将女国师定为以女色、骗术媚惑君王的凡俗道士,算是给阴散人涂抹上一层厚厚的伪装。想来,阴散人还不至于怪罪吧? 既然有此良机,李珣也就不修口德,多骂了几句,混杂在一起,算是聊解自己心头之恨。 何慕兰哪知其中还有这等关节,听得极是认真。 李珣说得够了,这才回到正题:“这国师没什么真本事,但心机却极是厉害,她以女子之身,出入宫廷,皇帝也不见疑,甚至将禁宫里的诸多事务交给她管理,内库便是其中一项。 “也因为如此,我用她师侄的名义,才得以与她进入内库…兄问起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慕兰听他说了这么多,总算是对宫中的情况有了些了解。 他沉吟了一会,将心中的判断和新得来的信息对照了一下,并没有现什么冲突的地方——当然不会有,因为李珣就是按照他昨日的推理来安排背景,务必要使他在错误的路上走得更远,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在确认无误后,何慕兰开口道:“珣师弟,你在内库里,有没有见过桃花血?” “桃花血?”李珣先是一脸的茫然,然后忽又眼前一亮:“似乎听过!” 他皱着眉头“回忆进贡来的药材中似乎有这个东西,它的名字很特别,我应该不会记错!” 何慕兰手指敲击桌面,缓缓地道了一声:“果然……” 这话说得平缓凝实,但其中的肃杀之意,却猛地提了好几个档次! 紧接着,他便向李珣道:“珣师弟,今夜可否带我们去内库一观?” 李珣张大了嘴,失声道:“什么?” 第七章 疑心 今夜月色尚好,只在周边有一层朦胧的光晕,自高处望去,数里内的事物,总能看个大概。 就在这样的天色里,李珣被何慕兰扶着,御剑直落宫中。 他的感觉非常奇妙,在这群人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这偌大的宫廷中,正潜伏着一位惊世魔头,像何慕兰这样大剌剌地御剑而下,简直就是在老虎面前敲锣打鼓,而且…… 老虎还在装睡! 众人很快来到内库之上,李珣以目示意,何慕兰微微一笑,随即便如几天前那样,一脚跺下,浩荡震波在地下一扫而过,下面那些侍卫、太监,立时又都被震昏过去。 看着这样爽利的手段,李珣心中不由得有些羡慕,但他很快就想到人们都在看他的脸色,于是,这羡慕之情很快就变成了微微的伤感。 这个神情变化连接自然,正是时候。众人见了他的表情,互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怜悯。 李珣心中暗笑,引着众人下了地道,直趋内库。当然,他没忘了表现一下对道路的陌生,几次险些带错了方向,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直至进了内库,李珣才“略微”摸清了些方向,开始为众人解说起内库的布置。当然,他们听进去多少,便不是李珣所关心的了。 显然,何慕兰等人对内库中其它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而是直奔入最下层的丹室。 李珣领着他们走到丹室存放药材的地方,指着分门别类放好的药材道:“这里便是进贡的名贵药材,当时国师便是在这里提起那‘桃花血’的。” 何慕兰看着这里成千上万种药物,脸上没有半点波动,只是吐出一个字:“找!” 这一找就是大半个时辰,但结果是所有人两手空空。 能找到才怪!桃花血及那个仍不知名的铁板,早被李珣换了地方,此时带他们来,便是要利用这点使他们做出错误的判断,如此而已! 顾颦儿已有些动摇了:“师兄,难道那人已把它偷走了?” 当场便有两人赞同,一个是不耻李珣为人的刘师兄,另外是一个姓董的。 但何慕兰显然没有这么容易认输,他又将目光放到李珣身上:“珣师弟,最近几天,有没有人从这里取过药材?” 李珣摇摇头:“没有!若要从这里拿走东西…是说从正规管道拿走,必须在国师及管事太监那里报备一声,都有帐可查,今天我还特地去看了一下,自这批进贡药材入库,便没有半个东西被拿出来过。” 这几乎就是断定“桃花血”已被盗走的铁证!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现出失望之色。 只有何慕兰不同! 他微瞑双目,又进入沉思,众人都不敢惊扰;李珣在心中冷笑的同时,也开始动脑,寻思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丹室里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直到何慕兰睁开眼睛:“珣师弟,最近几天,还有没有贡品要入库?” 李珣微怔,旋即明白何慕兰的意思,在暗咒对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之时,他也不得不回答:“似乎还有两批,此后便再没有了!” 何慕兰微俯身子,一字一吐地问道:“其中有没有‘桃花血’?” 李珣迟疑了一下,挠头道:“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要看贡品的清单才知道,贡品的单子有两份,一份在户部,还有一份在国师那儿……” 此时所有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顾颦儿一声笑出来,心情转好:“对呀!如果贡品中还有桃花血,那人便不会不来……” 何慕兰点了点头:“此物收集不易,要的就是积少成多,对那些邪魔来说,哪怕是一滴,也不会放弃……珣师弟,你能拿个单子过来吗?” 李珣还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应承下来。 而何慕兰则道:“不管这两批贡品有没有桃花血,这段时间,我们都要对这个地方进行严密观察!” 李珣在一边听着,心中则急转动,估计着这一变化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最终结论是,只要小心,便不会有事! 想通了这一环节,他就不再担心什么,也不管何慕兰如何安排,只是将他们又领到第一层,正想出去,忽听到何慕兰问了一声:“那是什么地方?” 李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然后顺口说了一声:“那是机关房,总领内库一切机关。” 慕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六人再次没入地道中,留下满地昏迷的侍卫和太监。 李珣漫步在小道上,看着西边渐落的余晖,脑子里正在飞地转动,计算着如今的局势。 离天行健宗的五人得到贡品单子已经五天了,今天上午,最后一批贡品也已经入库,其中果然有两百余滴桃花血,这是一个颇大的数目,何慕兰等人也就更加紧张。 当然他们这样的布防,也并非是空耗精神,这五天来,便有三拨想打桃花血主意的散修,被五人就地正法。 五人配合默契,战力颇强,三场战斗打下来,都是战决。 只可惜,修士之争毕竟非同凡响,其中有两场终究还是没有控制好力度,将密密的地道网,打塌了十多处,引了禁宫局部的地震。 隆庆召来阴散人,问其缘由,却被阴散人以仙丹将出,引来妖魔觊觎的理由狠狠地吓了一通。 这一下子,非但阴散人被请来长驻宫中,便是李珣也不能幸免,被召入宫护驾。 试想一个皇宫之内,阴散人、天行健宗、各方散修,还有他这个勉强可算上一号的小人物,各方关系缠在一处,复杂得让人眼睛都要迸出来。 李珣自问没有可以驾御这种局面的功力,所以他只能更加小心,天天夹着尾巴做人,然掰着指头算计,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所幸,今日阴散人已向隆庆保证,在上元节后,便会开炉炼丹。到时,桃花血融入其它药物之中,效力便将大减,再拿也是无用。 想来一切的麻烦,到那个时候,就会烟消云散了吧! 李珣无比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他甚至已经在想,也许开炉炼丹的那一日,便是阴散人远走高飞的时候吧! 最好她和血散人一块跑掉,跑得越远越好,还有何慕兰那群人,也都走吧!让自己也能在这片天空下,畅快地呼吸。 当然,这种想法就现阶段而言,只是一个妄想罢了! 便如此刻,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少女的嗓音忽然响了起来:什么气呢?” 李珣有再叹一口气的冲动。突然冒出来的顾颦儿,真不像是规矩森严的天行健宗弟子! 她活泼、好动、好奇心强,甚至有些不拘小节,总的说来,绝不像是一位修道人,偏偏这一切都融化在她天真可爱的气息中,让这一切都变得再合理不过。 怎么会有这样的修士呢? 李珣一边想着,一边停下脚步,摆出了笑脸:“颦儿师姐,找我有事?” 顾颦儿一身紫色裙装,轻盈地落到李珣身边,眨了眨眼,她身上一大半的灵气,都她这双月牙一般的眸子,她总是笑着的,好像这世上没有能让她感到烦恼的事情。 “没事就不能来找了天在内库那里转,很累人的!” “累人还不快走?”李珣心中暗骂一声。 他挠了挠头——几天下来,他这个动作有愈练愈纯熟的趋势。在挠头的时候,他那乎年龄的沉稳和冷静,都会被这微带傻气的动作所掩盖,可说是他最佳的保护伞之一。 “颦儿师姐说累就累吧…不要找个地方坐坐?”在说这句话之前,李珣还向四周看了看。现在毕竟是在皇宫里,突然冒出一位美丽少女,可足够那些多嘴的太监宫女说上好一阵子了。 顾颦儿还是极聪明的,见了他的样子便知道是什么意思,先是嘻嘻一笑,却又很快地摇起头:“珣师弟,你看你!怎么说也在山上修了*么还这么放不开?是不是在人间界住久了,连胆子也缩上一些?” 前半句还老气横秋,后边就露了馅,李珣听得摇头苦笑,却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再谈下去,忙道:“颦儿师姐,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吧?” “不要!”顾颦儿很干脆地摇头:“坐着太闷!” “那就走着吧……”李珣其实很明白顾颦儿的想法,她只想在自己这里找些乐子罢了,这一个爱玩的小女孩,天知道天行健宗是怎么教育她的! 于是两个人就在皇家园林里乱转。 这里的景致当然比不上通玄界,更因为是冬天,百木凋零,更显得凄冷,但李珣总能找出一些宫里宫外有趣的传闻逸事,恰到好处地提出来,使气氛始终热络,把顾颦儿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李珣看着顾颦儿开心的样子,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能够在她这边得到更多的信任,自然是再好不过,就这么几天的时间了,万万不能再有差错! 心中想着,嘴里却是不停,当他说到隆庆在一次炼气过程中的种种丑态时,顾颦儿已笑得走不动路,李珣也陪着她笑。 不过,就在这时,他耳中忽又听到细微的枯枝折裂声响,脚步声也跟着紧密起来。 他转过头去,正好看到几个宫女提着几篮鲜果,从另一个小道上走过来。他赶忙提醒顾颦儿,要她注意音量。 顾颦儿被他吓了一跳,捂住嘴,睁大眼睛向那边看去,样子可爱极了。但她很快就觉这模样实在是有些不雅,连忙整理一下衣物,摆正了肋下短剑的位置,脸上更显出娴静恬淡的神态来。 只是,在李珣惊奇的眼神下,她狠狠看过来的一眼,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性情。 那几个宫女这时才看到他们,看样子都被吓了一跳,一个个放下果篮,跪伏行礼。李珣忽觉这些人有些面善,而随后在其中看到那个叫杏儿的宫女证明了他的想法。 “是兰麝院的……” 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脸上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略一点头让她们起来,自己则引臂请顾颦儿继续前行。 顾颦儿好奇的目光自宫女们脸上扫过,转脸对李珣道:“你平时对她们很凶吗?她们看起来很怕你呢!” 李珣心中一跳,很快又镇定下来,知道这时候言多必失。只是笑了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温文和气。 在这笑容里,顾颦儿看到他的温柔敦厚;而那些宫女,则看到他温和面孔之下,无形透出的警告和戾气。 她们的头压得更低了,对她们的机伶,李珣颇为满意。 “颦儿师姐……” 李珣正准备招呼顾颦儿前行,忽见她扭过头去,似乎在看着什么,李珣心中亦有所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在尽皆垂的宫女群里,那个杏儿正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显眼极了。 李珣心中当即一沉! 笑容可以暂时掩盖问题,但有更多的表情可以把问题翻出来!李珣在一瞬间有将杏儿扼死的冲动,而在顾颦儿转过脸来的时候,他还要把脸上的表情尽量保持在原先的气氛上。 果然,颦儿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虽然她尽力想掩饰,但她是那种根本藏不住心思的人,越是掩饰,越是明显。 李珣心中如冰雪般冷静,他的目光直看入顾颦儿眼底,同时又笑了笑,还耸耸肩,作无奈状。 顾颦儿眼中略生出些迷惑来,她不自觉再看了看杏儿那边。当然,杏儿不可能再抬头看她,她也就没法子确定对方的用意。 再冷冷地看了那边一眼,李珣旋即和顾颦儿远去了。 李珣端坐在书案前,在他面前摆放着催动透音砂的小玉碗,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李珣一动不动地坐了近两个时辰。 从他和顾颦儿分手后,他只是稍稍“耽搁”了一小会,便坐在这里,从小玉碗中收集一切信息。 没有一丝遗漏。 或许他应该庆幸,顾颦儿迄今为止,还没有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然而正因为她心中有疑问,这个一向活泼的女修比平常显得要沉默许多。 也许何慕兰等人并没有现,但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此时,那边是一片沉默不是纯粹的安静,那边有轻巧的脚步声,衣袂飘动的微响,甚至还有轻柔的呼吸。听着这些声息,李珣脑子里流淌一道冰冷的寒流。 顾颦儿正是单人独行的状态,按照计划,在地道中巡视。 这是真正的一人世界,秘道中的侍卫太监,都在前几场战斗之后,被阴散人随便找个理由,撤了出来。这个时候,秘道中便只剩下天行健宗的五人了。 其实,在空寂无人的地下建筑中,在幽深漫长的地道里,在一个美丽少女的身边,什么事都有可能生! 如果他愿意,也许…… 脚步声有规律地响着,李珣的心脏随着这声音,一下一下地跳动。 有机会的,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地道,顾颦儿的修为也不比他高太多,以有心算无心,怎么说都是有机会的! 单纯的顾颦儿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可是何慕兰他们不一样!如果顾颦儿将疑问告诉他们,李珣的情况会比现在糟糕百倍! 可是,就算做了,情况会转好些吗? 不知不觉,李珣犯了一个错误——鼠两端是做事的大忌!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听到顾颦儿轻咦了一声,使他心中微微一震。 只听顾颦儿道:“师兄,你在这干什么?” 事,只是看看!” 回答她的是何慕兰,想必是两人在哪儿相遇了。李珣一方面有些失望,一方面有一种莫名的轻松,他很快就收拾好心情,估计着地点。 此时,又听到顾颦儿问:“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你还不如到一边去看看字画。” 何慕兰轻笑一声,停了一会又开口道:“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颦儿,你有没有觉得,那天晚上被我击伤的人对皇宫秘道很熟悉?” 李珣心中一紧,不禁握住了拳头,屏息静气地听了下去。 顾颦儿停了停才道:“是啊!要不是师兄你感觉到桃花血的气息,还未必能追得上他呢是说……” 何慕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这几天碰到的几拨人马,和那人全不是一路的,看得出来,后来的这些人对秘道也不熟悉,多是摸索着进来的!两相比较,那人也就更加可疑了!” 顾颦儿嗯嗯连声,听得出来,她的情绪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不错,不错!真的很可疑呢!那师哥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李珣背上的汗毛整个倒竖起来,身上肌肉紧绷,听着何慕兰说话,而他仿佛是吊人胃口吊上了瘾,仍不急不缓地道:“先不要急,师妹。你再想,那晚在内库,可还记得我是如何现那人在暗中窥伺的?” 顾颦儿答得极快:“那个笨蛋竟用半生不熟的水镜术,活该被逮到!” 何慕兰笑了一声,轻轻击掌:“正是水镜术,但绝不是半生不熟!师妹,你看这里,这个角落的残片,记什么没有?” 顾颦儿想了好一会,才试探性地道:“碎铜……镜片?” 镜片? 李珣额头上冷汗潸潸而下,他觉得自己已经要虚脱了。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竟然还有个如此大的破绽! 那个机关!天啊!确实是他疏忽了,不仅是他,便是阴散人也疏忽了! 坏了,这次是真的坏了!这个破绽甚至已经没有弥补的余地! 只听何慕兰笑道:“正是!你可还记得,那人逃走之后,我们也是在这里,看到了大块的碎片,当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就在刚才,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不是内库里的太监侍卫要照子,而是水镜术机关的枢纽!” 他越说越兴奋:“刚刚我还进去察看了,虽然里面的诸多禁制纹路,都被人抹去,但毕竟还留有蛛丝马迹,在此之前,必定有相应的机关布置!你想想看,如果不是对内库极熟悉又可随意出入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安置机关,甚至把枢纽都放在这了?” 顾颦儿长长地一声,继而拍掌叫道:“是啊,是这样没错!这个皇宫里只有两个人可以自由出入内库,一个是皇帝,但他当然不可能,还有一个是国师……难道是她!” 李珣瞪大了眼睛,这也行? 但随即,顾颦儿又皱起了眉头:“不对啊,那个国师明明没有修为的!” “屁的没修为!那是人家修为高到你们根本看不出来的地步!”李珣在心中加了句评语。 当然,这话不会落到那两人耳中。那边,他们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推演下去:“是啊,国师没有修为,但那人有!我们或者可以设想一下,国师只是一个用美色惑君的骗子,于丹道之术一窍不通,但为什么要给隆庆炼丹?还要了桃花血?这事说不过去的!但如果是那人在背后操控的话,不就比较清楚了吗?” 李珣听了只有苦笑,反了,全反了! 何慕兰当然不知道李珣是如何想法,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自顾自地想下去:“如果国师是那人的手下,自然可以为他布置机关,这样一切也都能说得通了!” 他倒也挺能自圆其说,李珣忙开动脑子,想着如何利用他的想法,将自己撇清,忽地听到,顾颦儿又是一击掌如果这么想的话,李珣不也是有嫌疑的吗?他也可以进入内库的!而且,他还拜了那个国师做师叔!” 李珣轰地一下跳了起来,这女人的脑子怎么偏在这时候才快起来了? 何慕兰似乎没料到顾颦儿会想到李珣身上去,怔了一下才道:“可他对地道并不熟悉……” “那可不一定!”顾颦儿不知道,她的话已经渐渐接近了事实的真相:“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李珣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们的话…像真的不太可能呢!” 刺破窗纸的利剑,刚刚出鞘半截,就又放了回去。 何慕兰笑了起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听出来,他语气中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一个人说谎一次,能不被现,但说谎这么多次,还能掩饰得住吗?颦儿,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顾颦儿也笑了,笑声中颇有些不好意思。对李珣来说,危机似乎过去了,但却没有放松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无比清楚地明白,好日子已经过完了! 这刹那间闪过的疑念,就是一个接受了阳光水土的种子,潜在顾颦儿甚至何慕兰的心中,慢慢地生根芽。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以前想不到的时候,就怎么也想不到,可一旦想到了,就偏爱往这边想。再怎么隐密的事,也架不住人心的多次揣摩,在这种情形下,就算他有通天的演技,恐怕也只能饮恨收场! 今天两人一笑而过,但在明天,甚至就在数息之后,也许仅仅是一个灵光闪现,就有可能将他辛苦布置的一切伪装打个粉碎! 怎么会这样…… 转眼间,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势,就在几句话的工夫里被颠倒过来,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郁闷的事情了! 难道,非要做到最后一步吗? 小碗中声息依旧,而李珣脑中只留下了一个念头:是不做?”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李珣忽然觉得有些倦了,眼前有些迷离。 恍惚间,五股滔滔的浩然气自天而降,出了高亢的长嗥,下一刻,又变成一把散着惊世锋芒的长剑,一只素手持着剑,直直一刺,贯入了他的心窝! 没有痛苦,但那素手的主人,却是何等的清晰——青吟仙师! “叛徒……” 这是青吟送给他的评语,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没有半点波动。 然后,整个空间都扭动起来,一片血海咆哮着扑过来,将他打成了碎片!青吟用那只素手拨开了厚厚的浪幕,送来最后一瞥,便消失在血浪之后。 “废物!” 李珣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耳中又听见了一声惊叫,却是一个侍女持着红烛走进来,要为书房点灯,听到李珣的大叫,险些将烛火扔在地上。 李珣看着这烛光,随即明白,刚才那无边的血海,便是这灯光所化吧! 他想笑,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侍女此时也回过神来,忙向李珣行礼,李珣挥了挥手,让她去做自己分内的事。他现在,也要去干自己的事了! 侍女自他身前匆匆走过,要去点灯,可才点了两根,便又惊叫一声。这一次,蜡烛是真的掉下来了,李珣及时掌打灭火苗,颇不悦地道:“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侍女只是指着地上,说不出话来。 随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地上正伏着一个小巧的身影,脸面朝下,生死不知。李珣怔了怔,然后才想起,这正是他先前“耽搁”一小会所获得的战利品——秦妃身边的婢女,杏儿!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出来,然后渐渐清晰。 侍女在他的示意下,逃命般地离去了,临去时,又偷瞥了这位英俊主子一眼,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只觉得那烛光落在主子眼里,竟反射出一片似血的红光! 刹那间,她的呼吸静止了。 恍惚间,她听到了几个字在来回地重复——“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第八章 杀戮 今晚无月,空气在冷燥中,又多了些压抑。 李珣连吐出几口长气,才把这天地自然生成的抑郁给排解出来,心中却仍有些不快。 “月黑风高杀人夜,古人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 天人感应,天地元气的变化,总会在人的身上反应出来。就如同夏天使人烦躁,雷电交加则令人气促不稳一样,这种沉郁阴森的天气,便会在无形中影响人的心绪,一些奇怪的心理,将会在这种情形下迸开来。 比如说,压抑、嫉妒、仇恨乃至于杀机! 李珣暂时还达不到上体天心的地步,但体内真息与外界元气相通,在这种感应上,总比普通人敏感一些。 “难道老天也觉得,今晚该出些事情?” 他微微摇头,甩去这纷乱无用的思绪,低下头来检视身上的装备。 青玉剑、凤翎针、玉辟邪……所有能够杀人或救命的东西,他都检查了两三遍,务必不出半点差错,同时也透过这种反复的动作,缓解心中莫名的紧张和压抑。 确认再没有遗漏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气息尽数收敛,缓步出门,没入了夜色中。 芳华亭,是皇家园林中一处颇好的景致,周围花木繁多。每在春日,亭外四周百花似锦,几如湖海般绚丽夺目。而此深冬之时,只余得枯枝黄土而已。 李珣便在亭中瞑目端坐,等待时光流逝。 恍惚间,半个时辰已过,他睁开眼睛,几乎与此同时,远处微弱的脚步声响起,踏着细碎的枯枝,逐渐向这里走来。 李珣心中吁出一口长气,回头望去,他目光如电,看得真切,黑暗中静静走来的,正是他要找的人——秦妃! 自那一夜后,李珣就再也没和她见过面。今日一见,秦妃还是那样袅袅婷婷,风姿动人,穿着一身狐裘外袍,后面的风帽却没戴上,露出素净雅致的脸蛋。 或许天气阴冷受了冻,她脸上有些不健康的苍白,而这病容却越惹人怜惜。 她直直走入亭中,这才抬眼看在李珣脸上,目光出奇平静温润,在李珣的目光下,她神情如常,浅施一礼:“李道长安好!” 她的声音却有些变了,至少就李珣所感,她的嗓音从未像现在这样柔弱,在轻轻的颤音里,透着隐隐的低回婉曲,只听到这声音,李珣心中便是一跳! 李珣耳边似又响起了那一声含着痛苦的嘶叫。 猛然间,李珣觉得没法再正视这个柔弱的女人。 这个示弱的念头在脑中闪了闪,又被他按了下去,他暗暗吸了口气,以平和的语调回应道:“秦妃娘娘安好!” 这便是睁着眼说瞎话了,李珣也是话出口后才知不对,但秦妃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唇角处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几分凄楚,几分嘲弄。 李珣忽地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这让他有些恼怒。他今天晚上来,不是来和这女人**较劲的,他还有关系到小命的任务! 可是,这女人……她的神情有一股惊心动魄的魔力,只是几分细微的变化,就足以在人心中搅动万丈波涛。 这岂不是被她牵着鼻子走?自己没理由被这样一个女人吓住的! 心中火焰腾起,他猛地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秦妃身边。 他毕竟才十七岁而已,身体还在育,身体几乎是一日一变,此时已比秦妃要高了大半个头,站在秦妃身前时,极具压迫力。 然而秦妃眸光清明,眉目微敛,直视前方,并不因为李珣的接近而有任何局促之感。 看着她晶莹洁白的皮肤,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殷殷馨香,李珣心中又燃起了火,他几乎要把眼前的丽人推倒在地,用暴力让她明白,不要用任何方式去挑战强者的尊严…… 但这一团火终于还是熄灭了。 没有其它的原因,只因为恐惧! 在秦妃从容淡定的表情之下,李珣像是看到了阴散人的影子,如同遮蔽天空的鸦翼,在苍黑的背景下,透着强烈的不祥之感。 强者?他还不配! 他的强大也只能体现在秦妃身上,而在秦妃背后,若有若无的阴散人影子,则足以抹平他一切的力量和勇气。 便是在秦妃面前,他也感到进退失据。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耻辱! 秦妃唇边的嘲弄越明显。而越是明显,那其中的凄楚便越是深刻,但这深深的凄楚是在表示什么呢? 或许可以这么理解——悲哀啊,如果真的被强者征服,也没什么,可是竟受制于这一个虚弱而卑下的家伙…… 李珣低吼了一声,一把攫住了秦妃圆润的肩膀,本来他是想掐住她的脖子的,然而瞬间的迟疑又让他改变了目标。 这便是证明他的虚弱和卑下最有力的证据——即使是脑袋一热的泄,也要顾到阴散人的意志! 李珣心中便如明镜一般,越是这样,他心中的挫败感便越深厚,如果有可能,他真想立时捏碎秦妃的肩膀! 就在这时,他心口一阵悸动,一股莫名而的惊惧感,就如同天上泼下的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这个感觉仅仅是一闪而逝,但就是一刹那的清明,让李珣想起一件他差点就忘掉的事情。 了吗?” 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枯死的树干,下一刻,从不远处透过来的感应,让他知道了答案。于是,他的眼睛飞地沉静了下来,并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 他神情的变化,身前的秦妃最清楚,不由露出了些惊讶之色。 就在这时,李珣低沉的声音注入她的耳中:“你能听话的过来,我很高兴!现在,我们就做些更高兴的事吧!” 秦妃闻言,身躯一震,她张口欲呼,可声音尚未出口,李珣便用嘴将她的樱唇压了个严严实实,只余出一些“唔唔”的浑音,才一会儿的工夫,便消了下去。 直到将她吻了个人事不知的时候,李珣才松了口,仰起头来笑了一声,这笑声放肆得很,亭外数十丈内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虽然**关系早就不止这些,但这不是在兰麝院,而是在皇家园林之内,便在夜深人静之时,也不免有人会经过的。如此秦妃怎能不惧? 她又羞又急,伸手推拒,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被李珣力一搂,便直入怀中,身子一轻,已被抱在半空,随即就坐在亭中的石桌之上。 秦妃此时哪还不知李珣想干些什么,她羞得眼泪都流下来,却又不能高呼求救,只能低声求道:“真人不要,不要在此……” 李珣哪会听她的,三两下就除了她下身的裙带,随手向亭外一扔,那轻飘飘的带子随着夜风飘了很远,才落下来。李珣又忙着解自己的袍服,就要在这里剑及履至,将她就地正法。 两人的动作已很大了,秦妃下身裙裳尽褪,在挣扎中,却不免将小腿搭在李珣腰身处,肌肤在夜色下分外白皙。 寂静的深夜,有着男子急促的喘息、衣袂的磨擦,还有女子的低泣声,充满了绮靡之气。 眼见李珣腰带将卸未卸的空档,夜色中忽地响起一个又羞又恨的叫声:“淫贼!” 随着这一声唤,一道紫影从枯裂的花枝树影后腾空而起,尚在半空,十数道紫茫茫的剑气纵横交错,在嗡嗡的破空声中直坠而下。 整个芳华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一捏,在呻吟声中四分五裂,碎木土石八方飞溅,声势惊人。 秦妃只出一声短暂的惊呼,便被身上的男人一把拽起,回手甩了出去,迎上那华美又凌厉的剑气。 和秦妃惊呼声同时响起的,便是空中女修气愤已极的喝骂:“李珣,你还要不要脸!” 这声音中,竟带着委屈的哭腔。 剑气瞬间消散,顾颦儿强行收回剑势,不顾胸中翻涌的气血,一把抓着秦妃的手臂,将她托了起来。 李珣藉这个空档,早将衣物整理完毕,声中,“青玉”出鞘,遥指顾颦儿,此时他持剑的手稳如盘石,从手腕直至剑尖,没有一丝半点的晃动,气势渊深,甚至有了些使剑大家的风范。 顾颦儿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样子,不可置信地道:“你……” 后面的话她一时间说不出来,直到眼中水气氤氲之时,才勉力吐出两个字:“无耻!” 李珣脸上既没有羞惭之色,也无得意之情,他略一点头,平平淡淡地道:“颦儿师姐,对不住了!” 稍微一顿,他忽地露出一个笑容:“颦儿师姐,刚刚秦妃的腰带可是被你拾了?上面的香气好闻吗?” 腰带?就是刚刚那个正好飞到她身前的腰带?顾颦儿脸上一红,想到之前亭中的***景色,才要痛骂,脑中忽地一晕,也在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不由脸上白:“你下毒!” 此时她又感觉到,手中的秦妃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和腰带上的味道几乎一般无二,只是更清晰了一些。 她本能地要将秦妃扔下,可是低头刹那,却看到秦妃脸上,那哀痛到极处且空茫无措的神情,心中便是一软。 就是这一下耽搁,李珣低吼一声,闪电般冲上,手上剑影散射,青芒层迭,排空直进。 顾颦儿勉力屏息,振作精神,一剑封出,可是剑势才出,她就觉得周身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凭空生成了一个大漩涡,扯着她的手臂,让她好不难受。 这感觉她也非常地熟悉,这分明就是禁制之力!这亭子周围,已经布下极多的禁制,此时猛然打开,全力动,当场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顾颦儿又是一惊,这禁制不可能是刚刚才布下! 难道这竟是有预谋的? 念头转动间,她终于凭借精纯的修为,硬生生破掉了周围的干扰,挡住李珣飞空而来的一剑。 一声轻响,手上却是空不着力,“青玉”剑被她高高地打飞到空中,然而李珣却不见了! 就这一下,她又用错了力,而这一次,便是想收回来,也是没有力气了。 此时,她胸口一闷,已经受了内伤。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她脑后一凉,一根冰冷的手指点在了她的后脑上。 尖利如针的真息透入,刹那间突破了她绵软无力的防护,封住了她的主要窍**,而这还不够,又是狂风暴雨般的十多指连下,待最后一指离体,顾颦儿已经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上一松,任秦妃堕地,继而软软倒下。 她本不至于这么不济的,天行健宗的法诀最有辟邪祛毒之效,她所受的影响只是微乎其微。 但李珣以言语乱她心志于先,又用禁制干扰其中,最后又使狡狯于后,三面夹杀之下,任顾颦儿多有能耐,也是承受不住了。 她身后一暖,却是跌入了李珣的怀里,只听到他似是叹息了一声:“如果今晚你不来……多好?” 顾颦儿心头一酸,委屈、恐惧、愤恨、伤心、后悔等种种心绪翻涌而上,已积蓄了多时的泪珠,终于滚滚而下。 便在她流泪的当下,皇宫远处,一声直入云霄的长啸声,轰然而起,浩浩荡荡的真息狂飙,击散了半空的阴云,让整个皇城都震动了起来。 “师兄……”顾颦儿心中升起了强烈的欣喜之情,她尽力偏转眼珠,向李珣示威:“你完蛋了,师兄已经现我了!” 李珣只是冷冷一笑,紧接着,他收回青玉剑,挟着顾颦儿和秦妃,向数百步外的兰麝院飞驰而去。后面数里之外,破空尖啸声轰然而来。 何慕兰面容阴沉如水,他怎么也没想到,顾颦儿不过是与他分别了小半个时辰,便出了事情。 他在地道中感觉到顾颦儿“太初剑诀”的波动,便匆匆跑出来,可还没有到秘道出口,那气息就消失不见,他用师门秘法连连呼唤,也没有半点反应。 这种情形只说明了一件事情——顾颦儿已没有了自主控制身体的能力,完全受制于人! 在这一瞬间,何慕兰想到了久久蛰伏不出的“那个人”,如果往坏的地方想,那真是什么事情都可能生! 情急之下,他怒声长啸,想透过这个方式出警告,果然在啸声方起之时,他便感应到,有人正以极快的度,在数里之外狂奔,迅地远离事之地。 也不必多想,他再度怒啸一声,驾剑飞射过去,里许的距离眨眼即至,正好看到一个颇显臃肿的身影,冲入了不远处的某个院落。 那应该是挟着顾颦儿的“那个人”! 此时,后面三个师弟也纷纷赶至,几人对视一眼,不必多言,便御剑直闯而入,此时别说这只是一个院子,就是皇宫正殿,为了师妹,他们也会持剑杀过去。 “这是兰麝院!”何慕兰御剑飞下的刹那白”了一层:“今日打听那女国师的情形时,说她这几夜常宿在兰麝院,此时看来,这地方难道就是‘那人’的藏身之地?” 想到这里,他再无怀疑,嘬唇啸,出宗门特有的警告讯号,提醒三位师弟注意。 啸音方出,四人便贴着地面,分路直入厅堂,几个临值的太监早被这剑光吓得呆了,了一声喊,便四面逃散。 直至入了室内,何慕兰才收了剑光,然而高飞行带来的余波,已将这厅堂扫得七零八落,几个师弟那里,情况也差不多,只听到一连串硬物粉碎的声响,雅致高洁的小厅已满目疮痍。 何慕兰抿着嘴,也不出声,略一扫视,见并无人迹,便按剑直入后堂,在他的感应里,三个师弟也是如此,四个人四个方向,向后堂方面集聚。 “无胆鼠辈,出来!” 性子较烈的董明悍然开口,这声音杂着浩然气,直贯入后堂之中,仿佛平地起了一阵狂风,掀得帘幕倒卷,茶盏翻飞。 何幕兰皱起了眉头,他在帘幕卷起的刹那,看到一个依稀的人影,惊鸿一瞥之下,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可是他却可以感觉到,在这样的乱象中,那人的身影竟还透着些悠闲随意的自在。 “小心……”他本能地开口招呼一声,可就在他话音未尽之时,耳中忽地漫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好一副身姿仪态,放在天行健宗,倒是可惜了!” 何慕兰心头一震,还未想变化如何,这立场分明的叹息便让三位师弟在怒吼声中齐齐冲入,何慕兰心中一紧,来不及思虑周详,剑光一振,稍慢半拍,也冲了进去。 才一踏进门,他就像来到了暴风雪肆虐的荒原。 冰冷的杀意就是刺骨的冰粒,气劲的咆哮则是漫卷的风雪,即使这一情形仅仅持续了小半息时间,何慕兰却似与一个绝顶强敌苦战了三天三夜,被那重如山岳的强压挤榨出体内每一分力气。 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暴风雪过去,何慕兰睁大眼睛,手上一松,长剑落地,紧接着便双膝软,跪倒在地上。 自始至终,他连敌人是谁都没有看到,甚至他连自己究竟是哪里受伤都不明白! 何人修为,竟精深至斯! 随后,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三位师弟,这三人比他更是不济,全都趴倒在地,手脚抽搐,竟似是临死前的挣扎! 何慕兰的眼睛红了,他低吼一声,就要去拿剑,而在他的手指将要沾到剑柄的时候,他眼前忽地出现一只靴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剑随即就被这人拾了起来,继而迅退开。 何慕兰勉力抬起头来,只看到这人的背影,但这就已经够了,他呆了呆,然后用几乎是椎心泣血的嗓音嘶吼:“李珣!” 李珣的身影略微一窒,然后便继续前行,直走到床榻前才停下,转过身来。他脸上并没有阴谋得逞的得意,或是被人揭穿身分的尴尬,有的,仅仅是敬畏而已。 他略斜身子,向着一边正微倾身子,打量床上佳人的女冠行礼道:“多谢师叔援手,弟子感激不尽!” 何慕兰就像在看一幕最具惊险悬疑的大戏,完完全全被这戏剧性的场面惊呆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刚刚一瞬间就解决了他们师兄弟四人的可怕修真者,竟然是这个早早就被他们定义为“全无半点修为的女骗子”! 那女冠对李珣的致谢没有半点受用,她只是轻轻一哼,自何慕兰进屋后,第一次抬起脸来道:“总还算知趣,没有将这事弄成意外,还送了个美人过来,是准备遮掩利用我的罪过吗?” 李珣尴尬一笑:“师叔您圣明,知道弟子也是无奈之举,绝无半点不敬之意!” “算了吧!”阴散人也许心情真的不错,这次竟然轻轻松松就放过李珣,只是,她后面又多加了几句:“今日不知怎地,手软了些,剩下的事情,便由你来做吧,或许会更放心些?” 李珣怔了怔,然后看向四面倒伏的人,果然没有见到一个人死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再看回来时,却只见阴散人俯下身子,逗弄床上的顾颦儿,一副“我什么都不管”的架式。 李珣脑子里闪过了一个词——投名状! 毫无疑问,这是投名状!是土匪上山入伙的必备之物,是表现自己忠诚和堕落最直接的证明! 他设计这个局势,让阴散人完成最后一击,虽然有一大部分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但其中也未免有一些不想亲手沾上血腥的“洁癖”。 而这个小小的念头,现在则被阴散人一把揪了出来,**裸地暴露在阳光下。 李珣咽了一口唾沫,不错,这可不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他早就应该有这样的自觉! 不自觉地掂了掂手上的剑,这把剑不是他的青玉,而是何慕兰的佩剑,剑质亦是优良,且沉甸甸的更有分量。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他暂时没有勇气去何慕兰那里,便随便捡了一个人——正好,这是曾多次辱骂过他的那个姓刘的师兄。 这人早就清醒了,只是重伤之下,全身乏力说不出话来,此时,见李珣走过来,脸上的神情却是复杂得很。 愤怒、鄙夷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强自为之的壮烈!而透过这一切,李珣却能读到他内心里,那隐藏极深的恐惧。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或许李珣应该感谢这个人,就是这家伙给了他挥剑杀人的勇气!剑光微闪,刘师兄的喉管就被切开,鲜血溅出,涂了一地。 然后是下一个……李珣挥了三剑,终结三条人命。 突然间,李珣现,原来杀人也不是这么难的! 被血液的反光刺激,李珣只觉得现在就算有十个人在他眼前,他都能一剑一剑地杀了!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转向了何慕兰。这把剑真好,上面的血一点也黏不住,顺着剑尖往下滴,打在地上,有种奇特的节奏感。 数步之外,何慕兰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定格,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变化。 “他也吓傻了吗?”李珣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心安理得——原来你也是这么孬种,那杀你就不冤了! 将剑尖上最后一点血渍甩开,李珣低吼了一声,猛地向前踏步,长剑挥出,在烛光下映出了一道绚烂至极的光采。 “呀!” 床上蓦地响起一声女性羞愤至极的尖叫,顾颦儿身上的禁制已被解开了,也不知阴散人碰到了哪里,引了她的叫声。声音入耳,李珣与何慕兰同时一震。 “不好!” 李珣哪还不知机,当下硬生生收了剑势,身体向一侧飞掠。就在他身侧,几乎能够燃烧空气的高压蓬然爆起,软倒在地上的何慕兰身形电射,冲着他直扑过来。 “他要找一个垫背的!” 李珣很快就明白了何慕兰的想法,可明白是一回事,化解又是另一回事!两人的修为实在差得太远,即使何慕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但拼死一击,仍有着难以抵抗的威压。 被这突出其来的变故惊到,李珣脑中闪过了不知多少念头,却没有一个是想着如何抵挡,然而他的身体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完全不受神意的节制,他的身体已做出了最快也最有效的反应。手上的长剑猛地上抬,在胸前爆起一朵刺目的剑芒,“哧哧”的剑气凝成了尖锥状,当空催射出去。 紧接着便又是一次微乎其微的振臂,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手中长剑却生了剧烈的变动,在空中排出了十余道青芒依稀的剑影。 每一道剑影都牵动了数以百计的微妙气机,在空中交错纵横,互相牵扯,在一波细密的爆响中,幻出一片似有若无的光壁。 “青烟竹障!” 尖锥形状的气劲,先击中了何慕兰的前胸,却被迸的罡气远远弹开,只是稍稍地令其身体一震。 也就是这一震,何慕兰一往无前的绝命气势被阻了一阻,出手的角度,也在一个微乎其微的范围内,生了偏移。 李珣要的就是一点偏移! 瞬间之后,青烟竹障便与何慕兰的浩然气出最直接的碰撞,无数气芒剑影在光壁上跳跃闪烁,炸开了一波又一波的烟气,一点一滴消融着无坚不摧的浩然正气。 只是修为上的差距,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剑诀所能弥补的,“青烟竹障”也仅仅持续了小半息时间,便被浩浩荡荡的强大真息硬生生破开,浩然气狂涌而入,却终究还是偏了一些。 李珣顺着剑势,游鱼般斜插进这滔滔巨浪中,身体轰然巨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但长剑也借着角度的偏转,在巨浪般的真息中借了一点力,斜削而出。 在嗡嗡的震鸣声中,穿过真气狂飙,剖开了何慕兰腹部的袍服,然后又被罡气弹开。 就在长剑弹起数分时,剑上光芒剧盛,又是一个巧妙的转折,如毒蛇般穿过,再度刺到了同一个位置上。 这一次,剑尖如破朽木,在一声令人牙根酸的磨擦声中,深入内腹几近半尺,李珣一时不备,身子踉跄了一步,跌上前去。 他心中大叫糟糕,想脱手退开,肩上却是一紧,已被何慕兰紧紧抓住,动弹不得。而足以将他打成肉泥的手掌,正轰然而下。 李珣大叫一声,徒劳地抬手,想要挡着这一掌,只是他的手臂才抬到胸口,对方的手掌已贴在了他的头顶上。 ……也仅此而已! 何慕兰的嗓子里出了奇怪的声响,那是血液与空气在喉管里交错蠕动时出的怪音,他的眼神正在急剧地涣散,绷成一张弓的身子,也开始摇晃起来。 李珣的头皮有些痒。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直入骨髓的恐惧,就如千百万只蚂蚁,在里面扭动爬行,挤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他勉力抬头,看着何慕兰奇妙的神情,蓦然间,他明白了。 他猛地咆哮了起来:“想杀我……杀我?杀我!杀我!你想杀我啊!” 吼声中,他一拳轰在何慕兰的胸口,整齐的骨裂声中,对方喉咙里将吐未吐的血沫喷洒了出来。 紧接着,他又是接连不断地十几拳,每一拳都轰在何慕兰胸腹之间,等最后一拳下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成了一团烂肉! 何慕兰倒飞出去,李珣则顺势抽出插在他腹腔内的长剑,当空一挥,剑气迸间,还在半空中的何慕兰瞬间分尸两半,鲜血脏器飞射四方。 李珣睁大眼睛,看着这残酷的景象,却有一丝快感自尾椎直冲脑际,让他整个身体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杀我?是我杀你啊!” 嘿嘿低笑两声,手上忽地一软,“呛啷”一声,长剑落地,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两只脚像是踩在棉花堆里,踏着脚下的血渍,血腥的气息扑入口鼻,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没有吐出来。 然后,他一步步走向床前,向阴散人躬身行礼:“多谢师叔援手!” 这一谢却是应该,若不是阴散人从背后将何慕兰击杀,他的脑袋早成了一滩烂泥。 阴散人却正眼也没瞧他,只是仔细看着顾颦儿娇俏的面容,手上似乎无意地在她身上游走,眼眸中光芒流转,异采纷呈。 在何慕兰被分尸的一刹那,顾颦儿就整个呆滞了,此时被阴散人轻薄,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珣觉得这里已经没他的事了,再看一眼顾颦儿,微抿嘴唇,便要行礼告退。 阴散人却忽然开了口:“这房里有那么一股血腥气,但灵气却更是充沛,持以六御阴阳之道,在掺和着充沛灵气的鲜血中交欢,尤其对方还是个修为精纯的处子,对长进修为极有帮助感兴趣吗?” 李珣呆了呆,然后才明白阴散人在说些什么,他干咳一声道:“弟子不敢夺师叔所爱……” “哪有什么爱不爱的!”阴散人站了起来,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此女虽材质上佳,对我却没什么用处,若是青吟、明玑之流,倒还有些意思…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不!”李珣猛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摇头道:“师叔厚爱,弟子当然明白!” 李珣嘴上说着,眼睛却瞥向顾颦儿。 他本意是想藉此转移一下注意力,但在看到少女心如槁灰,万念俱灭的神情时,心中却大力地跳了几下,便在此时,阴散人在他肩上一推,将他推倒在顾颦儿身上。 李珣此时哪还有心情,他偏过头去,正想说话,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阴散人刚刚抽出了腰间的绦带,外披的罩纱飘下一边,胸口酥胸微露,乍现一抹雪白,当这颜色进入李珣的瞳孔中时,他的眼睛红得烫,身子却比石头还要僵直。 直到阴散人上床,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李珣才如梦方醒,他喉咙出怪响,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软了下来。 他感觉到,阴散人的掌指,正从他的背上滑过,在他下身的敏感处轻轻一拨,便让他一声叫了起来。 他忍不住反手抓了回去,却正握着一团温香软玉,那柔腻的手感,一点也不逊于秦妃。 阴散人的气息略微加重了些,口鼻间更出了一声轻吟,她笑道:“好久没有这样了错呢!” 李珣全身都开始颤栗起来了,却不敢回头,只是用另一只手去解开顾颦儿的衣扣。 阴散人的掌指已灵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李珣只觉得每一次手指的点击,都击打在他的敏感点上,逐分提起了他内蕴的火焰,直到不可自制的地步。 他低吼了一声,猛地撕开顾颦儿的领口,处子的芬芳混合着身后幽幽的柔靡气息,便像是一盆滚油,在火苗上一浇,一声,将他吞没了进去。 第一章 惊秘 再过两天便是新年了,街上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提醒人们年关将近,老天爷也极配合地下了一场雪,铺满了整个京城,温度却升高了些,待得雪过,街上已是一片泥泞。 李珣一身玉色道袍,策马走过大街,相较于行人的狼狈,却是一尘不染,迸溅的雪泥半点也沾不到他身上,便是**的马儿,也十分洁净,这让与他同行的人都看直了眼。 “这难道是道法中的辟尘术?” 小候爷陆泰还算有些眼力,配合着传说,也是一蒙即中,他脸上露出了些羡慕与敬畏的神色,摇头叹道,“像我们这些俗人,实在比不上李真人的神通啊!” 其它人看着自己身上的斑斑点点,均深以为然。 李珣淡淡一笑,他这次出来,仅是临时起意,要到城外去散散心罢了,只是半路上“意外”遇到了这些纨裤子弟,才被请来同行。 此时李珣对京城局势已有深入了解,他知道这一群以陆泰为的豪门公子,其实也代表了他们身后父辈那些高官。 而在愈来愈乱的朝局中,因李珣的身分在一连串风言风语中流传开来后,他们已不可避免地倾向了福王这一边。 而这一切,恐怕只有在深宫中埋头修炼的隆庆皇帝才不知道了。两相比较,虽然大事未,但结果却似乎不必再做什么臆测了。 但李珣才不管这些人在想什么,他这两天心境有些微妙。 按理说,他身外大敌已去,又每日在秦妃、顾颦儿身上采补享乐,修为增进极,本应该春风得意才是,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头绪理不清楚,让他有种莫名的烦躁,这才有了今日的散心之举。 这些纨裤子弟若是明白也就罢了,但若真不识趣,扰了他的兴致,他绝对会让这些人好看的。 这一行人几乎就是上一次去观涛坡的原班人马,只是少了一个李琮;这些人浩浩荡荡自大街上走过,引来路人侧目,众人也都不以为意。 可是,这边陆泰忽地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奇妙的色彩,他道:“李真人,说到辟尘之术……你看前面那辆马车,有没有点这个意思?” 李珣抬眼望去,正好看到一辆青篷马车相向而来,拉车的黑马极其神骏,且正如陆泰所言,从车到马,上上下下,都没有半点泥水溅上,洁净得很。 了这一点,似乎……”李珣忽然觉得这车有些古怪,还有点面熟,不由皱眉思忖,直到这马车要从身边走过,他才猛醒过来。 “马车上怎会没有车夫?这马是怎么认路的?” 他猛地一勒马,侧过身来,再看过去时,心中又是一奇:“这马车我见过的,这不是那个小姑娘……” 他想到了那一日从车窗探出头来的少女,那绝顶的姿容、天真无邪的做派,还有对“凤翎针”的兴趣,都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只是当时他心中有事,便没有细细考虑,此时再见,这古怪感觉便清晰得太多了。 仿佛感觉到他心中所想似的,已驶过的马车窗帘一掀,一张似曾相识的容颜探出,带着好奇的表情,回头看了过来,也许是她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陆泰等人一起出了惊叹声,李珣心中也是一动,但他却不是少女的美色,而是那一丝笑容。 少女的神情好像会说话一般,那笑容里,便透出了这么一个味道:见面了呢!” 李珣也笑了一下,微微点头致意。 看到他这个动作之后,少女的明眸蓦地亮了起来,她向这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就又缩了回去。 马车继续前行,而李珣却勒马不前了。 “难道她也是通玄界的人?”李珣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个想法,没有什么根据,只是直觉而已,可一旦浮现在脑海中,就有了不可抑止的冲击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猛地警觉起来。 便在此时,他忽地看到,那辆本已远去的马车,却灵巧地掉头,那匹神骏的黑马真像是通晓人性一般,转过身子,拉着车又慢步走来。 李珣等人都呆呆地看着。 待马车驶到近前,停了下来。紧接着,那位美丽少女又探出了脑袋,向李珣一笑:意喽!” 珣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眼前人影一闪,一个娇小玲珑的身躯便投进了他的怀里,芳香扑鼻。 他完全给吓呆了,紧接着,就听到少女清脆地叫了一声:“驾!” **的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竟真的小跑了起来,然后度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在大街上狂奔起来,任李珣如何控制,都停不下来。 他胸前的少女咯咯大笑起来,在笑声中,马儿竟跑得更欢快了! 李珣这时看到,少女穿着一身湖绿裙衫,显得朝气勃勃,活泼可爱;但在这寒冬天气里,她没有穿戴狐裘皮帽,竟也没有丝毫畏寒之意,单凭这一点,便可以证明一些猜测了。 “马儿快跑!趁青姨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再跑远一些。” 少女喃喃祷告,看起来似乎是对马儿说话,可李珣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对他说的……其实,他真正不明白的是,这少女怎会这么大胆,竟敢投到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怀里,还共乘一骑? 而且少女的身体育,已经很了得了! 他刚开口想问,但才张开嘴,少女随风飘起的丝在他鼻尖轻轻一蹭,他惨哼一声,连忙偏过头去,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要说的话登时全给打飞了出去。 恍惚间,他听到少女低笑了一声。 只一会的工夫,马儿就跑到城门边,守门的军士一见是“小国师”,哪敢阻拦?两人一马很快便踏上了城外大雪覆盖的平原。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苦笑问道:位……我们去哪?” “叫我无忧吧!”少女回过头来,灿然笑道。 “无忧?”这个名字还真适合她!李珣看着她全无忧愁的笑脸,不由哑然失笑。 接着又听无忧道:“去哪儿呢实这里也没什么好玩,本来还有条路线的,现在也被抹去了。” 什么跟什么啊?他觉得很奇怪,自己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可不是任人驱使的奴才,怎么一碰上这少女,就这么不知所措呢? 哎?自己刚刚想问什么来着? 正想得头痛,少女一声,马儿听话地慢慢停下。 李珣才想问,少女已一跃下马,身姿灵巧,落地无声,她又朝李珣勾了勾手指:“下来吧,马儿很累了呢!” 李珣摇了摇头,但却没法拒绝少女的要求,跟着跳下马来。同时,他已将一番说辞在脑中整理了一遍,一落地便笑道:“无忧,你跟着我出来玩,不怕长辈担心吗?” “担心?担心我把你吃了吗?”无忧用纯净的眼神看向他,满脸的无辜,“我不会吃人的,青姨说很脏……” 看来似乎是长辈的教育出了些问题……李珣干笑两声,又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觉得我会吃人吗?” “你会吗?”无忧睁大了眼睛,满脸好奇,“我还以为人都不吃同类的……” 珣愣了愣。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无忧就给他的反应下了结论:“看吧,你不会吃人的!当然啦,就算是吃人也没什么的啦…是不要试好了,青姨会生气……青姨生气的样子,是很可怕的!” 李珣苦笑着俯下身来,叹道:“无忧,其实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前不认识,你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怎么还敢跟我在一起?你那个青姨怎么会同意呢?” 是说这个啊!”无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继又嘻嘻一笑,“为什么不呢?她说对你还比较放心啊,没什么本事,胆子又小,又很怕我母亲,跟着你,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你母亲?”李珣立刻将他这辈子遇过的女人全数列了出来,心中也隐约有了个概念,但他仍不愿相信,只好僵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令堂是……” 了吗?她前一段时间还和你见过的!”无忧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母亲还跟我说起过你呢,说我那个死鬼老爹,教了一个很窝囊的徒弟……”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打在李珣头顶,他在浑身僵直的同时,眼中的世界也整个扭曲了,眼前笑容可掬的少女忽然间模糊了起来。 恍惚里,站在他眼前的人,已变成了那位驾蹈千里红云,统御三界妖火的绝代佳人——天妖凤凰! “天妖凤凰!林无忧!” 李珣倒在床上,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国师府的,只模糊记得,好像是他的什么言行惹恼了那个小祖宗,被她大娇嗔赶了回来。 或许这经历并不难受,甚至还有些好笑,可李珣却绝不愿意再来一次! “怎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李珣抱着脑袋,想搞明白林无忧突然到此的原因。可令他心中怵的是,这林无忧虽然是一副全无心机的少女模样,但她每一句话都似有所指,细细品味,更有深意在其中。 “问题大了!”有了这个认知,李珣再也躺不下去,他翻身坐起,大略整理一下衣物,便准备到宫中去向阴散人说这件事——天妖凤凰的女儿驾临嵩京,怕是比何慕兰等人要麻烦上百倍吧! 他心中有事,手脚就不太灵活,一不小心碰到了桌边的案几,差点将上面的玉碗翻倒,赶忙扶住。 而在掌指接触的刹那,他心中又是一动:“对了,还有透音砂!这宝贝用在林无忧身上最好不过了,不如再找阴散人要一些吧!” 同时他也想起了另一件事:一颗好像还黏在顾颦儿的靴子上吧……今天是第几天了?” 他估算一下日子,现正是第十日,眼见效力将过,便是拿回来也没有用了…… 等等!他看着手中的玉碗,用手指轻轻摩挲,感觉着上面润滑的手感,一个大胆的念头也在心中迅地膨胀。 阴散人一句无意的话,像是一个幽灵,悬在他心头:“若是我不预先在意,也觉不了……” “觉不了?”李珣的手顿时有些颤,但又很快稳定下来。 紧接着,他默诵一段法诀,刚开始还有结巴,但越到后面越是流利,而他手上,也同时结出种种印诀,打在玉碗之上。 纷杂的声响开始从碗中飘荡出来,在逐步过滤后,最终只剩下李珣需要的声息,却是一阵细密的喘息。 一听到开头,李珣便明白那边是怎么回事了。他抽抽嘴角,心中的紧张也渐渐消了下去,他开始分辨这喘息的声音分别属于哪个人——应该是阴散人和顾颦儿吧,两个人的尾音都略尖一些,不如秦妃低回婉转。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阴散人也没有现的迹象。 此时李珣心中已不再紧张,但却开始感到有些失望,听到这些无聊的事情,实在不是他心中所愿,也不值得他冒这种风险,他摇摇头,正准备收起法诀,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笑——笑声浑厚沉雄,甚至有铿锵的金属之音,只一入耳,李珣的脸色立刻一变! 竟然是血散人!已经好久没有出现的血散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只听他道:“几日不见,阴美人兴致很高啊!” 阴散人的话音带着些喘息,李珣甚至可以想见她此时的状态,只不过她的话仍然非常清晰,也非常简洁:“不来吗?” 李珣闻言心中一堵。 血散人哑然笑道:“这话可不能对我说,韦不凡可不是古志玄,便是再狂,也不敢在床上对阴美人卖弄!” 阴散人也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夹杂着几声柔腻动听的呻吟,这一次,李珣却分不出到底是谁在出声了。 偏就在这时,有个女声低低地道:“韦师伯请喝茶!” 李珣怔了怔,听这语气,竟似是阴散人的弟子,虽是在干扰下听闻,却仍给他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那边血散人一声,继而赞道:“婉如侄女的修为已经越精纯了,比起阴美人当年,也差不到哪里去!便是我知你的底细,一眼看去,也分不出虚实来!” “韦师伯金口称赞,婉如就生受了!”那女子轻轻地应了一声,也不见如何喜悦,嗓音仍是柔美婉转。 李珣这一次听得更清楚了,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气也透不出来。 血散人又道:“婉如和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处了几日,观感如何?” 那边“婉如”并未立即回答,而李珣这时候却是完全傻掉了,他脑子里面只存了一个念头——怎么会是她? 他喉咙里出几声无意义的声响,脑子完全僵硬了,完全无法思考,只能任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边,然后刻在他心底。 “李珣嘛……”婉如稍稍一停,继而道,“李珣此人给婉如最深的印象,就是极有自知之明。” 散人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大感兴趣地问道:“此话怎讲?” 婉如的语气仍是柔婉可人,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道:“世上的人,知人者众,自知者稀。这李珣是极少数能认清自己斤两,不做逾越之事的人。 “婉如以为,凭二位师长的手段,便足以将他控在指掌之间,但毕竟威重恩薄,他心中会存着其它的念头,也很正常。而难得的是,他能将这些念头压在心底,为二位师长做事也算尽心尽力。知晓进退,因此可称明智。 “其二,师父、师伯都以极高妙的法诀赠他,他却能按部就班地修炼,不因有采补之术而滥用,也不因为《血神子》的残缺而心浮。修炼踏实稳重,也是明智之举! “还有,在女色上,虽然他在初经人事时还有些沉迷,但仅仅数日,便能自律谨严……” 听到这里,血散人大笑了起来:“说到前面两个我还信,但这一条可不对!这几日晚上,你们一床四好,便是铁打的汉子,都要给炼成水了!还有什么自律可言?” 他说得极是露骨,婉如的情绪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静静地道:“师伯应当是不清楚吧。这几日,他确实是荒唐了些,但从头到尾,他的精关仍可称稳固,并没有什么伤体的松动。 “虽然是因师尊不愿欺负小辈,而婉如也要掩饰身分,不能用厉害手段。但能够在这种情形下,由始至终,保得精元不失,这些年来,婉如也只见他一人而已!” 血散人立时不笑了。 只听婉如道:“以威、以利、以美色三管齐下,我们做得已算到位,但此人仍能步步为营,谨慎小心,便证明其心中自有一番主见,并不因为这些事情而有所动摇,说他有自知之明,也不冤了!” 血散人不再说话,房间只余下了愈来愈急促的呻吟喘息,直至最终一声长长的嘶喊——顾颦儿的喘息声透着精疲力竭的味道,最终渐渐低沉下去,显然已经累得睡了过去。 伴着一串密密的衣衫磨擦声,阴散人终于开了口,或许是刚刚尽兴的缘故,她话音中带着罕见的慵懒情调。 “韦不凡,你找了个好徒弟呢!心机、意志都是上乘之选,血魔一脉再过百年,便要大放光采了,到时候,我们孤苦伶仃的师徒两个,还要仰你们的鼻息过活呢!” 血散人冷冷一哼道:“韦不凡独往独来惯了,无须找个徒弟来撑门面!倒是你阴美人今日却是奇怪了,怎么会对一个小毛头这么在意?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那自然是他值得在意了!”阴散人低低一笑,“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修至不动邪心,是因为他基础好、性格合适,但你就没有想过其它的原因吗?” “其它原因?”血散人一时沉吟。 阴散人不待他想通,又笑道:“刚刚婉如说得很对,而我再为你补充一点,他保持精关稳固,意志是一个原因,身体却是另一个关键。” “身体?”血散人疑道:“他的身体有什么特异之处?” 阴散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孤煞天成,魂体如一。” 远在十余里外的李珣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与之相应的,血散人竟也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元胎道体!” 但他旋又自我否决道:“不可能!四九天劫之前,这世上修到‘真一’之境的才几个人?扳着指头也能数得出来古道人、七妖,还有宗门里那些老不死的东西。 “就算再加上一些低调的,怎么也不过二十个!这百年间,你有听过哪个家伙死在天劫下了吗?” 阴散人无言。 血散人又道:“我知道这小子是孤煞之相,但若说他是什么‘魂体如一’,凭其修炼的进度,还有床上的本事,却还不够分量!” 阴散人冷冷地道:“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吗?” 你是说古志玄?”血散人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我十年前就现了,但现在这小子是越长越不像。而且,最重要的是,七十年前我还见过他一面呢!以他的手段,除了天劫和锺隐,有谁能动他半根毫毛?” 阴散人没有立即回答,陷入了沉默之中。 李珣这才想起吐出憋在胸口多时的浊气,但身上却忽地一阵虚弱。 魂体如一,元胎道体?玉散人? 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名词,如同一层层的浓雾,将他罩在其中,根本摸不清方向,但一个近乎直觉的意念却已越地清晰:“危险!” 阴散人打破了沉默:“我仍坚持那个判断,李珣必是‘元胎道体’无疑。而且,就算他不是古志玄的转生,时间再往上推,也有可能……毕竟,大轮回转生理论上可持续五千年!” 血散人见她如此坚持,也不敢再否认了。阴散人是天下修士中最博学的几人之一,天下少有人能出其右,她的判断,某些情形下,更可说是“真理”。 “如果,他真的是元胎道体……”那边传过来了脚步声,显示出血散人有些烦躁,“如果是元胎道体,***!阴美人,你到底是什么用意?” 阴散人不咸不淡地道:“你的意思是……” “别给我装胡涂!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血散人骂了一句,“既然是元胎道体,那还能怎么办?只是,这宝贝就只有一件,总不能把他给劈开来用!你就出个主意吧!” 阴散人笑道:“你不用他当饵了吗?要知道,他在明心剑宗可是极吃香的,难道你舍得这几十年下来的种种安排?” “求外不如求内,求人不如求己!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血散人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听他的口气,显然还是有些肉痛。 李珣听得心惊肉跳,“饵”? 该死,血散人要“灵犀诀”之事,果然有问题! 他几乎已经肯定,血散人绝对另有图谋,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是将自己当作“弃子”来运用! 虽是在心中将血散人骂了千百遍,李珣耳里却是不敢漏过任何一个字。只听阴散人道:“这便好了。至于我的打算……你应该明白,如果我真有独吞的心思,绝不会让你知晓。我求的,只是彼此的信任而已!” 血散人只是低低一哼,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但就从这里开始,李珣这边本来还清晰无比的声息,忽地混入了大量的杂音,并且很快就归于静寂。李珣猛地跳了起来,连续十几个法诀打出去,却没有半点作用。 他狠狠地爆了一句粗口,计算时间,正好是十日的期限到了。 “我***受够了!”李珣飞起一脚,将案几踢飞。 紧接着整个房间便如同飓风过境,房中所有的摆设转眼间都被他泄似的撕个粉碎,直到再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他才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去,却被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扶着门框,神智也终于清醒了些。 “现在,我没有办法!可是,如果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 他紧抿着嘴唇,而木制的门框也被他捏了个粉碎。 “来人!”随着他一声招呼,四周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下人侍女,都一窝蜂地跑过来,跪地听训。 只是,出乎这些人意料的,李珣的语气却是出奇地温和,“将里面收拾一下……对了,把里面那个小碗给我。” 一个机伶的下人连忙进门去,拿了小碗出来。李珣接过,甚至还道了一声谢,当场将那个可怜的家伙吓瘫在地上,李珣却不再管他,径直走了出去。 第二章 宝珠 李珣是用赶赴刑场的心情走进皇宫的。 然而,在踏入兰麝院的刹那,他就进入一个难以言喻的状态中;什么紧张、恐惧、愤恨,统统都被排出心外,只留下一个奇妙而玲珑剔透的“感觉”。 李珣暂时无法体会出这“感觉”的妙处,他只是觉得忽然清醒多了,对肌肉的控制也更为顺畅,脸上的表情就像泥人一般,想捏成什么,就捏成什么。 只一个动念间,他脸上就出现惶恐不安的模样来,然后就这么排闼而进,直入中堂。 刚一见着阴散人的脸,他便扬声惨呼道:“师叔救命!” 不出所料,这一声喊才出口,另一边就响起一声冷哼,他顺势扭头,脸上便自然地露出惊讶与恐惧并存的神情:“师父?” 听他脱口而出的称呼,血散人即便真不把他当一回事,心中也是称许的,脸上也略见缓和,继而冷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李珣脸上满是尴尬的神情,忙上前致意,继而问道:“师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血散人哼了一声,却不理他,李珣更显局促,幸好一边阴散人笑道:“天行健宗的事才结束几天?你又惹了事回来?韦不凡,你教的好徒弟啊!” 她这话当然是说笑,可李珣绝不能等闲视之,他连忙苦笑出来,向阴散人道:“师叔明鉴,弟子绝没有故意生事。可这祸事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弟子也无可奈何啊!” 他极快地将林无忧一事说了出来,其实也不必说得多么详尽,光听那“天妖凤凰”之名,便让两散人脸上微微变色。 “妖凤的女儿?”阴散人目光移到李珣脸上,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甚至还有些嘲弄,“她也算是你的师姐,不至于为难你吧?” 李珣听了只能苦笑,一边血散人却是闷哼一声:“古志玄藏得好紧,这天妖凤凰被他收为禁脔,自然也少不了那个形影不离的青鸾。 “七妖之二,尽入其手,再加上他那个古里古怪的侄女,便是碰到锺隐,也足够应付!他却直到最近才露出点风声……娘的,真是好计谋!” 他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李珣心中不禁暗笑,但旋又想到一节,脸上不由一呆。 两散人是何等老辣,当即将这神情变化收入眼中,两对眼睛也一起望了过来。 李珣被他们吓一跳,不由得退了一步,脸上神情却是非常古怪,他迟疑了一下,方道:“弟子刚想起一件事,那日曾听林无忧叫过‘青姨’来着……” 此话一出,他明显感觉到房内的气氛有些不对了。两散人在瞬间的惊讶之后,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回他身上。那奇特眼神,直看得他心中冷。 “青鸾也来了?”在平淡的声音中,阴散人率先收回了目光,脸上再没有半分变化。 但她越是如此,李珣心中便越是恐惧。 阴散人愿意作戏,可血散人则没那个闲情逸致。在李珣看来,血散人看他的目光,简直就像在看砧板上一条僵硬的死鱼! 他差点就要夺门而逃了,但幸存的一点理智又让他脚下生根,这种矛盾扭曲的心情,几乎快要让他疯!最痛苦的是,他还要做出丰富的表情,来搪塞两个妖人。 他勉力应道:“弟子并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这件事还要请师父师叔决断!” “决断?”阴散人蓦地展开笑靥,“若我们事事决断,还要你干什么呢?” 李珣心头一跳,忙改口道:子明白,弟子这便去打探清楚!” 说着,他便想趁机溜走,只是才抬起脚来,血散人便是一声低喝:“慢着!” 李珣忙止住身子,看了过去。 只见血散人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向他扬了扬:“这个你拿去……听你师叔讲,你用小半个月就修通了‘无情心’。很好,我倒想看看,你能用多长的时间,修出个血魇来给我瞧瞧!” 说着,便将小册子扔了过来,李珣慌忙地接着,这次不用做作,就已是一脸的狂喜。他忙谢了血散人的恩赐,这才出门去了。 待出了兰麝院的大门,他才细看这册子的内容。 果不出他所料,这册子是《血神子》的进阶口诀,精深奥妙处,自不待言;这已不是可以十天半月修完的东西了,李珣大概估计一下,就算进度如之前般神,要修完这册子,也要七八年的功夫。 难道这便表示,至少在七八年内,两散人不会拿他如何? 李珣先松了一口气,但旋又思及刚才两散人对他呼来唤去的态度,还有那奇特诡谲的眼神,心中又是一寒。这种日子过下来,七八天或七八年,又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他心中刚刚翻起的兴奋又沉了底,最终,他还是嘿然一笑,径直走出宫去。 阴散人要李珣去打探,事实上,也就是要他去和林无忧套近乎了。 李珣并不知林无忧住在哪里,但在这京城之中,当权之人向来耳目众多,李珣倒不必费什么心力,傍晚他便提着由宫廷御厨精心准备的甜点,出现在北城一处客栈前。 喜欢住在城里的修道人,李珣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想到林无忧的种种情态,他又觉得这确实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从掌柜的口中得知,林无忧一行约有七八人,包下了整个客栈,但从早到晚,也没见几个人回来住,行为怪异得很。 此时,客栈里一个人也没留下,不知跑到哪去了。 不过,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还有她口中的那位“青姨”,却是每晚都会回来,因此李珣决定,继续留在这里等着。 李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掌柜聊天攀谈,当然,话题总离不开林无忧等人。可以从掌柜的话中感觉到,他对林无忧,以及她身边那个从不说话,又冷傲的绝美妇人有着深刻的印象。 一说起她们,老头便滔滔不绝,倒省了李珣诱他说话的力气。便是到了掌灯时分,老头却越说精神越好,但李珣已听不下去了,确切地说,是他不敢再听下去了——他站起来,先好心地轻踢了老头一下,然后便露出了笑脸:“无忧师姐,你回来了!” 掌柜狼狈不堪地逃到柜台后面去,李珣则是撑着笑脸,面对林无忧不算太高兴的神情。也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青姨”。 李珣马上就明白老掌柜所说的“十分冷傲”是什么意思了,林无忧身后那位身材修长的青衣美人,几乎就是“冷傲”的代名词。 说也奇怪,李珣这几年见的美人,多喜穿青衣,但风味又各有不同。 青吟仙师淡漠疏离,凄寒孤冷;明玑则犀利冷澈,锐气森然;至于这一位,只觉得一眼看去,便像是看着一株独立寒涧的青松,壁立万仞,让人不敢直视。 她衣着简约,一身装束以随意轻便为主,非袍非裙,利落飒然,不沾一尘。雪肤冰肌,没有半分瑕疵,尤其是那双手晶莹剔透,仿佛能出光一般。 至于所谓玉容花貌,不外如是。但她轮廓深刻犀利,不在明玑之下,且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味道,好似旁人的呼吸都会污着她一般。 她眼神扫过李珣,却像是扫中一个毫无生命的死物,没有半分停留,但李珣已经感到寒意刺入骨髓,笑容当场僵住。 怎么又来了?”林无忧无精打采地挥挥手,“不是要你别再跟着的吗…是什么?” 她的大眼睛一下子焕出光采,李珣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心中暗喜,忙将脚边的食盒提起来,陪笑道:“无忧师姐,今天上午是我失态,让师姐生气了。为了赔礼,我就请宫中的御厨做了些小糕点,想着师姐游玩了一天,也是累了,正好可以吃些解乏……” 林无忧一声欢呼,想上前抢,但却猛一停,露出了些怀疑的神情:“这好吃吗?” 李珣干咳一声,硬着头皮保证道:“宫廷珍品,在人间是最好吃的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万一比不上通玄界的,也怪不得他!这个回答可说是颇为狡猾,林无忧却没有在意,低呼了一声,伸手揭开了盒盖。 宫廷御厨的手艺还是值得赞扬的,光看这些糕点的卖相,李珣便先松了一口气,而林无忧的开怀大嚼,更是证明了他这份礼物的正确性。 然而,这又给他造成了新的困扰——究竟这个全无半点机心的形象是真的,或者今天上午句句言之有物,锋芒暗藏的形象是真的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林无忧显得很是开心,让李珣暂时放松了些。 “青姨”却没多做停留,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便直趋后院,李珣只能目送她进去,甚至没有开口招呼的勇气。 想起今晚来此的目的,要从“青姨”那里获取情报已是不太可能,他只好将目标转移到林无忧身上来;想了一下,他决定用一个比较坦白的方式问话。 他压低声音,做悄悄话状:忧师姐,那一位难道是宇内七妖之一的……” “嗯嗯!”林无忧嘴里塞满了东西,没法说话,只能点头,同时用手指比唇,做噤声状。 好不容易将美食咽下去,她还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要命就不要喊青姨的名字,她的耳朵可灵了呢!而且,像你这种‘垃圾’……别看我,这是青姨说的!如果你喊了她名字……嚓!” 她的手指划过脖颈,同时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李珣却笑不出来,他脸色僵硬,点了点头,又心有余悸地向后院看了看,打定主意以后一概用代称! “话又说回来,你不笨呢,竟然能猜到青姨的身分!”林无忧随口说了一句,用筷子点着食盒内最后一块糕点,却是一脸的苦恼。 李珣干笑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好看到她此时的状况,忙笑道:“师姐如果喜欢,明天我再带一份来就是了。” “好极了!”林无忧拍手笑道:“你对我真好不是因为太怕我母亲的缘故呢!” 李珣尴尬极了,只能故技重施,摸着脑袋做出傻样,算是默认。 林无忧也不计较,她极快地将糕点送到嘴里,美美地享受,同时对李珣做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手势,看得李珣一脸茫然。 “真笨!”将糕点咽下后,林无忧不屑地摆手道,“我是在告诉你,明天多拿些来!如果还跟这次一样好吃的话就让你在我的收藏里挑一件宝贝,算是见面礼吧!” 这位大小姐的收藏?李珣忽然有了些期待,她可是天妖凤凰的女儿啊!身边哪个人不是能在通玄界呼风唤雨的高人?作为他们的后辈,收藏又能差到哪去? 用两顿糕点赚来一个宝贝,这生意实在是赚大了!便是赚不了,能赢得林无忧的好感也是好的!想到这里,李珣忙不迭地点头。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李珣必须探明林无忧等人到这来的目的。他已经大概明白林无忧的行事风格,也就不再动什么歪脑筋,张口就问:“对了,无忧师姐到嵩京来,是要办什么事吗?” “没有啦,只是来玩玩而已。”少了美食,林无忧的兴致就滑落不少,人也有些无精打采。 她打了个呵欠,手撑着下巴,娇俏的脸上露出几分无聊的神情,“家里待腻了,准备在人间界玩一段时间果还是这么没趣!”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李珣心中暗想。 但脸上当然要做出“义无反顾”的样子,他道:“这样吧,由我做师姐的向导,一定能为师姐找些乐子。” 林无忧听得眼睛都亮了,正起身来拍掌道:“如果你能帮我找些好玩的,我可以再赠你一件收藏!” 李珣慌忙致谢,心中也长吁了一口气。不管能不能赚到,先和她拉好关系比较要紧,这样至少能满足两散人的要求吧! 第二天清晨,意外的收获将他一锤打进了蜜水之中,突如其来的幸福甚至让李珣有些惶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好处? 他抓着这颗青灰色,打磨得光亮的石珠,整个身子都在抖。 天,他不是在作梦吧? 表面上,这珠子灰蒙蒙的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但用“天眼”仔细观察,外面一层青灰色泽的外壳,便会转为透明,显露出内部一团如雾气尘埃般的气团。 李珣将神念透进去,然而才到气团外层,便被一股冷浸浸的寒流推了回来,这寒流中似乎飘着呛人的冰粒,李珣只觉一阵凉风透体而入,接下来便感觉到他的肺部差点被千百粒砂子给磨成了破布,不由狼狈地呛咳了起来。 虽然呛得要死,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而且是大笑!他边咳边笑,直至身子蜷成一团,才渐渐停下来,趴在床上喘了好久,他才恢复冷静,但一看到这石珠,他便又忍不住兴奋起来! 是它,果然是它! 林无忧赏赐的这个“小玩意”,竟是通玄界小有名气的法宝——尘风宝珠。 尘风宝珠是非常合于他这层次使用的三流小法宝,但林无忧绝对不知道,这个石珠在幽魂噬影宗里,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天冥化阴珠,乃通玄界十三奇宝之一。 在其它人手中,尘风宝珠的确只是件小宝物,只有不入流的阴人会用。可是,在幽魂噬影宗的修士眼中,这石珠却是一件大大的异宝,堪与宗主令箭相媲美! 可是今日,它却被一个“无知少女”像丢骨头一样丢给了他! 难道这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流转? 有了这珠子 李珣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才盘腿坐下,双手贴合,将珠子握在胸口处。 先,他探察一下屋子周围的情况,那些下人婢女受他的吩咐,都远远地站着,不会过来打扰,唯一可虑的,是神出鬼没的两散人,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先施展寄魂转生之术,将真息转成“幽明阴火”,接着让珠子在掌中缓缓转动,直至找到那个隐密的关窍,不久,他的小指贴在珠身某处,大段的口诀从脑海中流过。 初时还有些艰涩,但随着对其中精义的掌握,李珣体内气滚如珠,以胸口黄庭为中心,牵动千百条气机,变化蔓延,又在神念的控制下,直直钻入石珠之中。 一声,李珣的身体随声一震,在这刹那,石珠内所有感应点已尽被他捕捉到,紧接着就是一次共鸣。 一声颤音,李珣手上一颤,石珠像一条滑溜的鱼儿,从他手中跳出来,浮在虚空之中,晦暗的外壳上,颜色渐渐消褪,露出其中的样子。 没想到,里面竟还有个拇指大小的圆珠,包裹在浓浓的雾气中。此时李珣以幽明阴火激,才闪耀出它独特的光芒。 初看呈现惨淡的灰白色,但细看又如成千上万层火光迭加在一起,有种一眼看不透,但愈看愈眩晕的异相。 它光芒的闪耀,也有一种特殊的韵律,能和李珣体内真息相互应和。就在这刹那,李珣幽明阴火的修为便又精进了一些。 李珣长吐一口气,撤回神念真息,石珠又恢复原本的晦暗。刚刚虽不过是十几息的时间,但心力耗费之巨,不比前几日的战斗逊色太多,此时已是浑身汗湿,难过得很。 但这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他嘿然一笑,将石珠贴身收起,觉得心情从未这么好过。 心情的变化也使他的胆气增长了一些,他觉得已经可以去应付两散人了。 再踏入宫中时,已是入夜时分,兰麝院点起了灯火,炉盆的火光从帘里透出,暖意融融,但李珣心中却是一片冰莹。 进到屋内,他先给两散人见礼,礼数周到之后,才将今日林无忧一行人的情报,一一道来,甚至她送给自己的两样宝贝,也拿出来让他们看了。 这些做派,让两散人找不到半点破绽,也让他心中胆气更壮。 原来这两人并不是水泼不进的! 他知道两散人现在最关心什么,便将有关青鸾之事,详细道来,从她的一举一动,到自己对她的观感,均巨细无遗,一一道出。 最后才说出结论:“弟子以为,这些人真的只是路过而已,对两位师长并没有什么威胁。” “你说得不错!”阴散人浅笑点头,目光却偏向了血散人,“韦不凡,你觉得如何?” 血散人嘿然一笑,笑声中尽是凶厉冷酷之气,只简单说出四个字:“天赐良机!” 李珣身上一颤,知道两人心中都已存下了杀机!他不明白两人为何会打青鸾的主意,但心中已有决断,等他们开战的时候,一定要跑得越远越好! 否则……三个“真一”级数的宗师大战,恐怕整个嵩京城还不够他们玩呢! 他心中正打着主意,忽觉背脊一寒!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一瞬间,李珣像被猛兽盯上了!这感觉与两散人讨论“元胎道体乎一模一样! 他脖子僵硬,眼角一点余光扫向两散人的方向,却看不清究竟是谁在打量他,但无论是谁,这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背后开始冒冷汗,正想着是不是要赶紧告退的时候,两散人却先他一步——先是血散人在低笑声中,不见了踪影;紧接着,阴散人也迈步出门。 李珣不禁有些懵了,难道这就开打了?他赶忙回身问道:“师叔,你们这是……” 阴散人回眸一笑,其中没有半点戾气:“这几日,你要好好招待客人。不过,嘴巴要封得严一些!明白吗?” 李珣哪能说什么,只忙不迭地点头。 阴散人掀帘而出,外面寒风才吹进来一些,便被房内的暖气驱散。 李珣怔了半晌,正想着离开,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回过头去,正看到秦妃端着三个茶盏走过来,心中不觉一颤。 这还是他知晓对方真实身分之后,第一次与她独处,以往掌握其生死的快感,却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只有冷浸浸、寒森森的惧意。但糟糕的是,他还要做出可笑的强大模样来,像个小丑般在对方眼前卖弄。 秦妃走近,眉目低敛,在温驯之外,自有一番优雅高华,她走到李珣面前,奉上茶盏,李珣忙举手接过,好险没让手上抖。 然后,秦妃又退开了一步,和李珣拉开了一定的安全距离——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李珣看着她的模样,心中竟忍不住又生出了疑惑。 纵使李珣已清楚知道秦妃的身分,知道她是能轻松杀自己一百次的绝顶修士,但此时正面相对,看她的举止言行,竟然半点也看不出异样,她仍是那样优雅谨慎,聪慧且柔弱。 李珣盯着她看,将冷静谨慎的探究全隐藏在**熏心的表相之下。看着看着,他忽觉得屋里少了个人,随口问了一句:“顾颦儿呢?” 秦妃声音细细地答道:“是国师大人怜她体弱,让她在外面歇着。真人,她确实累了……” 以李珣此时的心境,听了仍要脸上一红。秦妃此话,等于是说他和阴散人这几日实在太过荒唐,若不是李珣知她底细,简直就要以为她是动了恻隐之心,想用自己的微薄之力维护“难友”了。 好手段! 李珣暗赞一声,将茶一口饮尽,滚烫的茶水在他胸腹间蒸腾为水气,再加上秦妃此时柔顺纤弱的姿态,他的胆气似乎也膨胀了起来。他脑中爆起一道闪光,而天冥化阴珠的实质感,则给了他将念头化为现实的动力。 也就是刹那间的事,他一把抓住秦妃的肩膀,这突然的粗暴举动让她一颤。李珣做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一挥手将托盘打飞,接着就在秦妃的惊呼声中,将她打横抱起,向床上走去。 一切和以前都没有什么区别,秦妃还是那种不堪欺辱,却又认命的可怜样,俏脸在痛苦中又带着三分春情,种种的矛盾下,更透出令男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此时,李珣心中却是寒意森然。 并不是因为他看透了秦妃的做作,事实上,他之所以心生寒意,实在是因为他根本就看不透!即使他心中早有定论,但现在,任他如何检视打量,却无法从对方脸上,看出半点端倪! 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身下佳人的可怕。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转瞬间,他就半真半假地沉浸于秦妃的**之中,秦妃也依然如往日一般,不过小半个时辰,便不堪挞伐,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便在这时,李珣在低笑声中,拿出一样物事,向她私密处一搁,冰凉的触感,让秦妃打了个冷颤,猛地睁开眼睛。 她眼中透出了迷茫与恐惧交织的神情,明知是假,李珣也忍不住心中大快,他低笑道:“莫怕,让我瞧瞧,到底能不能塞得进去!” 秦妃脸上显出了惊惧乞怜的神情,更罕见地在房事时开口:“真人……” 不待她说完,李珣笑声一顿,手上力,将那尘风宝珠猛地挤了进去。秦妃尖叫一声,身子整个蜷起,在床上厮磨挣扎,芙蓉玉靥上,已是泪流满面。 看她这副样子,李珣心中竟真的生出了隐约的快感,欲求更是一涨,他大笑着搂过已浑身颤抖的美人儿,笑道:“如此,我们再来过!” 这番行径直至秦妃昏死十多次,连呼吸都微弱不堪时,李珣这才停下手来,将宝珠挖出,凑在秦妃耳边道:“可合你的意了?” 秦妃此时连眉眼都睁不开了,闻声只能略偏过头去,默默垂泪。 这种姿态,当真是能将人的心肠都化了,偏偏李珣就不吃这一套,他把宝珠在手心中摩挲两下,不无得意地伸到秦妃眼前,笑道:“这宝贝如何?” 秦妃姿容幽怨地回眸,便在她迷离的眼神来到宝珠上的刹那,李珣眼中爆出寒芒。 几乎在同一时刻,秦妃眼中掠过一道惊异的闪光,瞬间又变成冰寒凌厉。然而,这光芒只闪了一下,便在宝珠爆出的层层迭迭灰白气芒中,败下阵来。 她的眼神很快便空茫下来,身体仍略一挣动,就李珣所感,触手的肌肤分明有一个反弹的趋势,那种强烈的爆力虽然在未成形之前便已消散,其惊人的势头,仍使李珣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最终,他还是赌对了! 在天冥化阴珠的强大力量面前,毫无防备的秦妃仍是着了道,在李珣催动的驱魂炼魄通心**之下,受制于人。 李珣强自将一口鲜血咽了回去,以他的实力,催动这宝贝还是有些勉强。他将宝珠搁在秦妃额头上,手上印诀连变,随着宝珠内部气芒密密的变化,牵动着秦妃的心神,使其为己所用。 这便是天冥化阴珠最厉害的几种效用之一——惑神。 随着最后一个法咒的结束,天冥化阴珠的灰白气芒渐渐内敛消失,珠子外表又恢复成尘风宝珠的模样。 李珣深吸一口气,将宝珠拿下,同时喊一声:“婉如!” 秦妃眼眸中渐渐泛起神采,李珣屏住气息,一只手上紧握着匕,锋尖就抵在秦妃的天灵之上,如果她有什么异动,李珣会第一时间辣手摧花。 “你叫我?” 秦妃微侧过头来,眼中有几分好奇,看不出半点神志受制的模样。 李珣紧盯着她的眼眸,直至看到瞳孔外侧,有一道隐隐的灰色圆环,他才松了一口气大”的成功,让李珣几乎要欢呼泄,多亏他心智大异常人,这才强忍了下来。 第三章 死秘 李珣深吸一口气,从激动中回复之后,劈头便问:“阴散人在怀疑我什么?” 秦妃没有任何迟疑,张口答道:“修持幽冥气的那散修……” 还不待她说完,李珣脑中轰然一震,已明白自己失误所在!他狠狠一巴掌拍在头上,恨声道:“怎么会忘了这种小事?” 刹那间,他已完全明白。 当时,他将自己身上幽冥气的痕迹,尽数推给一个莫须有的散修,由于当时阴散人的注意力全放在何慕兰等人的身上,也算瞒了过去。 可自从将天行健宗一行人解决掉后,他这个当事人,却对自己曾遭遇的强敌毫无警惕之心,以他心思之细腻,怎由得阴散人不怀疑? 李珣惊怖之余,却也极感庆幸,这变化转合直若天助,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让他躲过这一劫? 忽然,李珣想到该如何消弭此事了,因此先放下一半的心来,他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另一个问题上:“什么是元胎道体?又有什么用?” 窗外吹进一股凉风,拂动纱帐,透过丝丝寒意。 秦妃只若未觉,有问必答,轻启朱唇,缓缓道来,李珣细细听着,恍如栽进了一场恶梦之中…… 温度渐低,屋内的炭火在剥剥声中黯淡下去,冒起缕缕轻烟。 “你倒好兴致!”不知什么时候,阴散人竟已笑吟吟地立在床前,看着李珣将秦妃来回摆弄,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要不行了。 李珣做出受惊的样子,愕然抬头,见是阴散人,方尴尬一笑,忙停手找衣服裹身子,他跳下床向阴散人招呼道:“师叔……” “停下来做什么?这样不挺好吗?”阴散人微微一笑,眸光流转间,更是艳丽不可方物。 在她轻轻一瞥之下,李珣只觉得身上一麻,不觉想到几日前,在这床上的大胆荒唐,又想到那既刺激又模糊的香艳印象,身上登时起了反应——这下不用装,他便尴尬得要死,忙吸气缩腰,做了个不伦不类的躬身:“师叔见笑了,弟子其实不是……” 他正想将预备好的说辞道出,却被阴散人打断:“你在这儿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个变化却是出乎李珣的意料,但他反应很快,随即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叔有何事?” 这样的弟子,倒是省心!”说话的却是血散人,他不知在一边隐了多长时间,这时才现身出来,虽是在笑,脸上神色却十分阴沉,看得李珣心中又是一突。 正想着,李珣眼前便多了一片布帛。 一眼看去,这布帛绘着极复杂的线条,像是一张地图,待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就近一看,果不其然!这上面绘的是距嵩京城西十余里一处丘陵地带,只是这地图后面那些明显不是一个笔法的粗线,又是什么? “这是一部符纹阵诀,你拿着它去这里布置,三天之内,定要完工,不得有丝毫差错!”血散人眸中光芒冷厉,显然此事非同小可。 李珣口中连声应是,却不明白,这事两散人随手就可以做了,干嘛让他去? 这疑惑自然在神情中表露出来,血散人见状瞪了他一眼,阴散人反而笑道:“你不必怀疑,我们两人此时出去已不太方便……青鸾冰心剔透,有什么动作是瞒不住她的,这才要你做事,你可明白?” 结合刚刚从秦妃那里得到的信息,李珣心中登时恍然,他心头一冷,但脸面上却仍是一副半懂不懂,却深明本分的面孔,做得恰到好处。 他又仔细看了一下这所谓的符纹阵诀,摆出求知好学的面孔,向血散人问道:“师父,这阵诀该用何等心法催动?” 血散人对他的精乖也是很满意的,扫了他一眼,很爽快地交给他施法的心诀,李珣记下之后,便要行礼告退,只是才走出几步,他忽又做出猛醒状回过头来,向阴散人道:“师叔,有件事弟子想冒昧请问一下……” 阴散人颇奇怪于李珣的反应,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李珣挠了挠头,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叔,那几件宝贝,您用了没有?” 他说的是阴散人收集到的桃花血等物,也就是让这皇宫大内乱成一团的罪魁祸,阴散人当然知道,她目光一闪,笑道:“这倒没有,怎么,你想用?” 李珣慌忙摆手:“不不,弟子只是猛地想起,当初顾颦儿几人闯进来的时候,还有一个似是幽魂噬影宗的高手,这几天全无消息,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弟子有些担心……” 他眼光瞥向屏风后的地道,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散人脸上罕有地露出奇异之色,一记疑问的语气语拉得极长。 李珣用眼角余光打量阴散人身后的秦妃,见她一怔之后,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接着,阴散人便笑了起来:“是了,果真有这样一人……我知道了,难得你有这份心思!” 李珣只觉心头猛地一松,那积在心中已久的郁气有散开的征兆,虽然只持续了一刹那,但已如溺水之人,突上水面猛吸一口新鲜空气,便是再栽入水中,也能多撑上一会,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再不多言,向两散人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出了宫门,李珣的嘴角牵动,笑了一笑,但很快,又是阴云上脸。 “元胎道体!我怎么会是元胎道体?”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了马,信马由缰,也不管马儿跑到哪里,脑子里面,尽是秦妃吐露出来的信息。 元胎道体,其先天根骨绝佳,自此修道必成坦途。然而在这过程中,各种变量无法计量,很难达成十全十美。以李珣为例,阴散人便估计他是在历劫中出了什么变故,以致三生俱灭,成就了“孤煞”之相。 对世间修士而言,元胎道体那历经劫数、通透无瑕的体魄精元,以其为鼎炉,可以淬炼自身驳杂的真息。 此外,还有一个更为邪恶的法子,暗中流传在通玄界中。 李珣一想到秦妃最后说的那个法子,身上冷汗不禁涔涔而下,神智猛地清醒过来。此时,马儿已跑到一个街口,李珣大略认了一下方向,一勒缰绳,便向着西城驰去。 “走吧……”他心里转着这个念头,“有多远,就跑多远!” 但在马儿踏出一步后,他又苦笑起来:哪去?就算一夜间跑一千里,被抓回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再说,天地茫茫,能逃到哪去?连霞山?嘿嘿,只要两散人在山门口喊那么几声,自己的下场恐怕不比在两散人手中好太多! 脑子念头转了千百个,却依然没有半条能救他一命,到头来搞得他头痛欲裂,只能长吁一口气,强按下纷乱的心情。 眼前城门在望,他还是决定,先完成两散人的任务再说。 这任务……大概是为自己掘墓吧…… 嵩京城西可说是方圆数百里内,地形最复杂的地方,大片的丘陵地将七八条河流切割得支离破碎,最终又在“琴湖”汇为一处,绕城而过,汇入太康河。 此间道路崎岖,地势复杂,在这种情形下,虽然血散人的地图颇为详细,但李珣寻到那处所在的时候,也已是入夜时分。 这处地点距琴湖极近,是个由七八个山丘围成的小谷,李珣只一踏入此地,便生出感应,心中一动之下,便将功法切换到“血神子然感觉更加清晰——这里以前绝对已被“整理”过了!凭借对符纹的敏感,李珣在小谷里绕了一圈,找到了至少二十余处符纹刻画的痕迹,再联系地图上所示,心中已明白了七八成。 他对《血神子》的符纹体系了解,当然比不上对明心剑宗的程度,但万法归一,有了思路和经验,研究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 如在平日,他也许会对这异类的符纹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可是,现在显然不是研究的好时机。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按照图上的示意,来刻画、改变原来的布置,不过,数百条纹路,每一条都需要凝定心神,全力施为,即使他最近功力见涨,仍然做得十分辛苦,往往十多条下来,就要休息片刻,回复气力。 他这里做得辛苦,但若是血散人看见他的进度,怕是能把眼睛给瞪出来! 血散人那三日之期,绝不是泛泛一说,他是依着李珣的修为估计而来的进度,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李珣在禁制符纹之道上的见识,与他的本身实力,实是有天壤之别! 那是小宗师级的天赋和修为,差的只是经验而已。 工程临近尾声的时候,夜已经黑透了,借着点点的星光,他正画着最后四条纹路。 这四条符纹,关系到整个阵诀的统合,万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就在画这四条纹路的时候,他心中神凝惟一,每一点力都牵动体内血神之力,点点滴滴,倾注于此。 然而不自觉的,方才刻下的诸般纹路,纷至沓来,这不是他有意为之,只是脑中自地将诸般脉络统合归整,推演出种种变化。 他手上动作不停,真息贯注之时,也称得上是神凝志合,偏偏脑中又是另一番思绪,倒似变成了两个人,互不干涉,奇妙无比。 眼见着最后一条纹路已刻了三分之一,他手上忽地一停。便如同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身上遍体生凉:“这符纹……” 他扔掉手中的工具,以极快度在谷中绕了十几圈,按着心中推演的结果,细细察看一遍,越是看下去,他的脸色也就越难看。 “这地气流动,分明是由城中而来,改换先前的自然走势,由血神之气导引地脉,这要多大的剂量?还有,按这势头,地气最盛之处,应是……” 他在原地怔了半晌,蓦地如疯子般跳起来,狂风般掠过了小山丘,向着琴湖的方向奔去。前方的水气越浓重,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在星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便映入了他的眼中。 李珣身形丝毫不停,身形一跃,便跳入水中,极力下潜。 越接近湖底,他心中的感应就越是强烈,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前方,上面血神灵气微微涌动,凭借这一招,他确定了方向,当下再不迟疑,身形一坠,直沉湖底,此处可以清楚看到,湖底鲜红可怕的诡异划痕。 “果然!”水下无法呼吸,李珣不得不将胸中的闷气尽数压了回去,他脸上更是阴沉,身形加快,沿着一个方向,鱼一般窜了出去。 越往前行,灵气越是浓厚,李珣小心翼翼地顺着纹路的变化,度不减,小心却加了十分! 如此行进了至少数里路,已将整个湖底穿了过去,眼前影影绰绰,已是接近湖岸的岩壁,而凭借感觉,前方一片水域翻卷涌动,似是有暗流存在。 李珣皱着眉头向前迈了一步,心中忽地一寒,脚下立时定住,紧接着,他的身形便全无半点儿重量地顺着水流向后退去,直退出数十丈外,才以天眼之术,小心翼翼地向那边看了过去。 “那是什么怪物?” 李珣心中冷,在天眼的探视之下,只见那暗流深处,便是一个人身大小的洞口,湖水与洞口中的水流相激荡,虽在水下无声,但那乱流翻动的景象十分慑人。 对李珣来说,这也没什么,然而,使他无法忽略的是,在那洞口之前正有一团淡红色的光影飞流动,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其晃动的虚影几乎要连成一片!以李珣的眼力,竟连它的本体形状都看不清楚。 不过奇怪的是,这光影无论如何飞掠流动,其活动范围总没有过方圆三丈左右,待要出这一范围的刹那,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弹射回去,无一例外。 李珣本能地感觉到,那应是一个活物,他心中一动,努力分辨洞口左右,果然让他看出了门道。 洞口左右的岩壁上,隐隐间有些规则的暗影,以李珣对符纹的了解来看,这分明便是一处厉害的禁制,和明心剑宗那些“温文尔雅”、留人余地的禁制相比,这玩意儿可是要粗暴得太多了。 他并不知道这里的前因后果,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对形势的判断!无须再想,他身形猛地上窜,直直破开湖面,落到了岸上。 他跺了跺脚,心中一沮,两散人的手段果然是密不透风!在这关键点插上这么一个禁制,可怕不可怕且不去说,只要这禁制安置了通心示警一类的手法,他便拿这玩意儿没有半点办法! 不过,他又想到,按照常理,任两散人如何神通,移山填海的事情也不能常做,二人虽然暂时改变了地脉的走向,却正是可一而不可再,走向已不可能再有大的改变,最多只是做细节上的校正! 如此……他脑中思路瞬间百转,良久,他低低一哼,略一判断方向,再次飞掠出去。 临近天明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地头,虽然飞奔了几乎一夜,但事实上,此时他距琴湖也不过十几里路而已。 在这几个时辰里,他前后推算了数十次,几乎在嵩京城外绕了三圈,行程数百里,最终才找到了这一所在。 这是一个丘陵地带少见的溶洞,应是近于水源且有暗河流经才得以形成。且不管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只李珣一路行来所见的种种,便足以令他面无人色,气沮神销。 这哪还是王朝京都,天子脚下,世间最为繁华之所在? 嵩京四周,三百里内,无论山田,诸方地势,均被人以通天手段,刻下了符纹禁制。而为了使禁制挥最大效力,嵩京周围地气灵脉,均被不同程度地改道控制。 这一夜李珣走马观花,只是观其大概,已被这广及数百里的惊天手笔震得说不出话来。 便是当年,通玄三十三宗门为格杀天妖凤凰所布下的天诛绝阵,大概也不过如此罢! 而眼前这溶洞里,又会是什么? “没意思!”林无忧把玩着她新结的小辫——这是京城贵族少女最近颇流行的款式,用在林无忧身上,更显得她娇俏可人,一派天真。 但她说的话,却让李珣一阵抖:“最近真的找不到好玩的东西了呢南边走,或许会好一些?” 这些天林无忧几乎把京城内外全玩了个遍。她是典型的兴头来去极快的性格,开始时还兴致盎然,但几日之后,便又觉得没意思了,此时说走,倒也正常。 就李珣本心来说,这个小魔头能快快离开,实在是老天开眼,然而,用脚趾头想也明白,两散人可是绝不会同意的! 大锅刚刚架上,鸭子就要飞走,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可以想象,恐怕她们前脚踏出城门,两散人的杀手便要到了。当然,他们也不会介意,随手一巴掌将他这办事不力的小子拍成肉酱。 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陪话道:“师姐你要离京吗?” “玩得不痛快,当然就要走喽!”林无忧回答得没肝没肺,一点儿也不照顾李珣的情况,“怎么,想和我一起走吗是没什么啦,就是青姨那边不好说!” 李珣颇有些哭笑不得,但林无忧这话实在不好回答,仓促之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来。 见李珣这么不爽快,林无忧噘起了嘴,可李珣实在不知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相处这么些时日,李珣是越摸不透这位师姐的心思,说她天真吧,那能透视人心的“直觉”让人心里怕怕,说她老奸,她又总办出一些幼稚的事情出来,而且,看不出半分做作。 正是这样的矛盾,使李珣心里总有些戒备,做事也就越小心。待他挨过这阵子,抽了个空,似若无意地问了一声:“师姐准备何时动身啊?” 没想好,也许现在就走呢!”林无忧笑咪咪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是盼着我和青姨赶紧离开,好在这里呼风唤雨吧!” 李珣露出了些许的尴尬,没有否认。 林无忧娇俏地一哼,掉过头来就走,李珣正想跟上,被她摆手挡住:“算了吧,本小姐可不愿误了国师大人的前程!这种事情做多了,说不定会被哪个人下咒呢!” 言罢,她对李珣做了个鬼脸,表示不屑,然后快行几步,转过街角,很快就不见了。 李珣看着人流熙攘的街口,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儿,后面几个被他拖来当下人使唤的纨裤子弟过来凑趣,却被他拨开,顺手牵了一匹马,也不说话,直接便飞驰而去。 福王府中,福王李信颇奇怪李珣的来意,这位对“大事”并不热衷的长子,今天匆匆策马而来,竟然问要在何时举事!他沉吟了一下,答道:“就在两日之后!” 旁边李琮颇有些兴奋:“京城大事定矣!我们必能一举功成!” 李信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抓起桌上的明黄绢帛,对李珣道:“珣儿,你看这道旨意拟得如何?” 李珣接过来,只是略扫了一眼,便将其递给李琮,他则道:“这几日,父亲还要多加小心……那时孩儿要应付几个棘手人物,便不与父亲一起了,琮弟,你要多多照应才是!” 李信微怔,接着便问:“棘手人物?可是那个整天和你在一块儿的小姑娘?” 李珣微一点头:“她与她那位青姨,实力便是师父二人也要忌惮三分,且喜怒无常,行事怪异,为稳妥计……” 李信闻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李珣既然已得到消息,便行礼告退。在迈出房门的一刹那,他抬头看了一眼,李信并未觉他的动作,只是皱着眉头思索种种可能生的变故。 至于李琮,则摇头晃动,喃喃读着“诏书”上的文字。李珣心中微微一黯,最终归于平静。 出了府门,李珣纵马直奔皇宫,皇城的兵士太监早将这小国师当成了半个主子,二话不说,开门放行,任李珣纵马疾驰而入。这样的架式,令一些在宫门外候见的官员眼皮直蹦。 李珣才不管别人是何想法,直驰到兰麝院前,他飞身而下,脚步不停,挥开了殷勤上前服侍的太监,随口问道:“国师可在?” 正在里间打坐!” 说话的是这里的太监头目马德顺,此人年纪不大,三十来岁,却是精乖得很,办事得体,嘴巴更严,自李珣与秦妃生出事来后,他将这兰麝院整成了铁板一块,不露半点风声,李珣也是颇赞赏的。 李珣在前边走,马德顺在后跟着,嘴里连迭地说起此时院内的情况:“娘娘昨晚上睡得晚,此时还未起呢,倒是那位顾姑娘,难得出来院子里……” 李珣身形一顿,马德顺知机地闭嘴,退了下去。李珣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儿,一转身,向着后边的庭院走过去。 说起来,这半个多月,李珣还从未见过顾颦儿在床下的模样,以至于见到她时,竟是怔了一下。 这还是顾颦儿吗? 犹记得那日初见,紫色衣剑,丽姿天成,那是遍体的灵秀与天真;而此时,她一身素淡的长裙,外披同色貂裘披风,几与屋外残雪融为一体,立在虬枝落梅之前,却已是凄婉悲怆,迷离若失。 李珣走到她身边,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她只是看着行将凋谢的梅花,怔怔不语。李珣想了想,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扭转过来,四目相对。 顾颦儿的目光令他有些心悸,那其中没有仇恨与疯狂,有的只是空荡荡的茫然,眼神中甚至缺乏焦点,李珣这一个大活人在前,她却像是在看着遥远的天空。 “或许,她疯了?”李珣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她凝脂般的面颊上滑过,感觉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度。 然后,手指又移到她的雪颈处,轻轻摩娑,这一下终于有了反应,顾颦儿身子轻颤一下,口中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脸蛋也迅地红了起来。 这反应很正常,被他和阴散人日以继夜地折磨,偶尔施以采补,已让顾颦儿身体的敏感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禁不住李珣挑逗般的手法也是理所应当。然而这样的反应,却让李珣兴致全无。 这样的顾颦儿,与妓院里面灵魂湮灭的婊子有什么区别?也在这一刻,李珣才恍然明白,之前的十多天,他究竟干了怎样的事情出来! 一时间,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抽回手来,再不理已然情动的女修,径直进屋去了。 他的身后,顾颦儿口鼻中气息渐渐不稳,脚下更是踉跄了一下,竟是软倒在地上。 马德顺大惊小怪地让几个宫女扶她起来,院子里面乱成一团,而这些声息只在李珣耳边流过,渐不可闻。 第四章 血夜 夜色渐渐深了,皇宫就像一只巨兽,沉沉入睡。 这天晚上,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然而李珣却是心绪不宁,打坐炼气也有些浮躁。 今天阴散人的反应太古怪了,听到了林无忧离开的打算,还有李信起事的时间,竟然没有半点表示。难道,他从秦妃那里得到的信息有误? 他正想着,心中却是一动,外面的声息传了进来,透出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味道。他皱起眉头,抓起宝剑,方一起身,便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外面火光通明,直透入房间里来。 李道人,惑乱今上,淫秽宫廷,贪渎内库重宝,私下勾结乱臣犯上,罪责当诛,诸军士,与我拿下!” 四面一声喊,轰然声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应声,气势悍勇,倒像是精锐之师。这声音入耳,便是李珣已有凡之神通,也听得愣了。 但现在已不是想这种问题的时候,李珣再不迟疑,推门而出,一路上也不知见到多少软了腿脚的太监宫女,而自前院迅逼近的兵士,已撞开了诸多屋门,刀剑出鞘,便要大开杀戒。 有眼尖的看到李珣,立刻扬声大叫:“逆贼在此!” 当即,数十名兵士刀剑并举,冲了过来,周边不知有多少弓箭手,爬上屋顶,张弓以待。 李珣都已懒得说话,青玉剑出鞘,剑气四面迸,也无须什么法诀催动,滔天剑气便狂潮般喷涌而出,将冲上来的兵士扫得四面抛跌出去。 “放箭!”主事的军官大喝一声,四面箭如雨下。 只是院落之中,除了倒地呻吟的兵丁,哪还有李珣的身影?军官方自一怔,颈上一凉,已被剑刃加身,当即吐不出半个字来。 “你们受谁指使?”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话,听在军官耳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诡秘阴森。 他脑中一晕,也不知怎地,便脱口而出:“奉金相爷之命……”出口才知不好,慌忙停下,背上忽地一痛,被李珣一脚踹下房顶,摔了个头破血流。 李珣剑气不停,行云流水地挥洒间,四面兵丁如下饺子般摔落屋顶,已是乱成一团,手上轻松,心中却不是这样,他奇怪得很,心想怎么会扯上别人?事情又是怎么败露的? 想了一会并无所得,而此时皇宫之内早乱了起来,只听得人们乱声大叫:“福王谋反,金相、胡将军入宫护驾!” “金志诚、胡清二逆贼挟持圣上,图谋不轨,百官召集家将,入宫护驾!” “伪国师杀了皇上啦!” “皇帝驾崩了……” 这些声音起初还只是三三两两,到了后来,已是满宫皆闻,甚至已开始由禁宫向外城散。 李珣听得有些晕,干脆飞上半空,举目望去,只见整个皇宫竟已有四五处火起,到处都是禁军兵士,还有宫女太监惊慌地四处逃散。 只是再过了数息,宫城之外忽又杀声震天,李珣一回头,却看到西城、南城四处火起。 火光仅仅眨眼工夫,便蔓延了大半个城区,无数人影奔走哭号,却于火势无补,转眼之间已成不可阻挡之势,血红的光芒映彻夜空,恍如白昼。 看到这一切,又思及此事的后果,李珣只觉得手脚冰凉,有一股冷气直贯脑门。 他隐隐有了些概念,急切之中却无法想得更清楚一些,在空中怔了好一会,他才想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其它,而是他家人的安全! 京城大乱,与福王先前的计划完全不符,乱军之中,谁知他有没有回护之力?李珣思及此处,再不迟疑,剑诀一振,便向福王府投去。 然而,飞了也就是百十步的距离,他后脑忽地一寒,紧接着,夜空中的温度似乎陡降了数倍,急注入的真息,瞬间提升了不知多少个层次,那强大的爆力,使整个空间都震荡了起来。 李珣明明已经感应到了,但直到他想挥剑自保之时,才觉自己的度在如此的攻势之下,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也就是一个闪念的工夫,一根冰冷的手指点在他的后脑上,真息轻轻一刺,他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也在这一刹那,他什么都明白了! 阴散人! 乱呢!” 在林无忧说话的时候,客栈里已经是空荡荡的,没有了半个人影,火舌哔哔剥剥的怪声,便如同是千百万只爬虫,向这边迅移来,通红的火光透过窗棂门户,布满了整个大堂,透出一股混杂了血肉香气的古怪味道。 林无忧皱着鼻子,轻轻地嗅了下,旋即捂住了口鼻:“真脏!真难闻!青姨说的,果然是对的!” 她探头看了看屋外的火势,眼珠一转,大喜道:“本来还觉得没有好玩的,现在不是正好吗?青姨,青姨?” 在夜风下猛然增大的火势,外面的房屋倒塌声不绝于耳,有一些火苗甚至已蔓延到了这里。 青鸾坐在客栈大堂最中央的位置,看着少女在一边胡闹,本来并没有如何,但就在少女呼唤的刹那,她明眸中寒光一闪—— 林无忧回过脸来,颇有些娇嗔之意地道:“青姨,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外面的火焰燃烧的声响更大了一些,青鸾依然没有回答,她气得跺了跺脚,抬脚便往里面走。 一步、两步! 便在她第二步踏出的一刹那,青鸾口唇间一声低低的啸声响起,刹那间漫过了整个厅堂,整个大厅猛地震动了一下。 与她同步,一个血红色的身形自林无忧背后破墙而出,带起漫天火星,直扑少女的方向! 也是在一刻,林无忧的身形仿佛凭空虚化了,任背后那人影如何迅捷,待他伸手抓人之际,所扑到的,只是一个淡淡的虚像,而林无忧已落在青鸾身后,长吁一口气。 凶啊!这位大伯,你不知道这样很没礼貌吗?”少女拍拍胸口,虽然满口的惊怕之语,脸上却仍是笑吟吟的,没有半点惧色。 长笑声起,血散人大袖一挥,将青鸾无声无息射出的真息剑气挡开,脸上没有半点偷袭后辈且又失败的尴尬,只是抚掌笑道:“栖霞的女儿,不肖其母,不类其父,连青鸾仙子都不像,这古灵精怪的性子,却是从哪学来的?” 林无忧对他做了个鬼脸又缩了回去,打定主意不再说话。而此时,青鸾才冷声开口:“韦不凡,此来何事?” 青鸾的声音其实并不甚冷,只是惜字如金,好像与人说话,多说一字便要污了口似的,那种居高临下,倨傲冷僻的语调,让人怎么听都不舒坦。 血散人知道她的性子,闻言只是一笑:“古志玄瞒人瞒得好苦!上次相见,他竟是点滴不漏……怎么,青鸾仙子的洁癖治好了?还是古志玄真是功力大进,能有和栖霞、青鸾一床三好的本事?” 青鸾眼中毫无遮掩地闪过杀机,她平生最恨之事,被血散人有意无意地挑起,任是她涵养如何高深也忍受不住,更何况,她本身的性子也绝称不上温良。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血散人会出现在这里,还要找她麻烦,但这时她也不问了,拢在袖中的手掌轻轻一翻,霎时间,天地反复! 血散人长笑声起,血影招展之时,他已飞上半空,脚下则是烟尘滚滚,偌大的客栈还有周围十余幢房屋,转眼尽化尘埃。 下方,青鸾身不沾尘,破空飞起,衣袖挥洒间,整个天空都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方圆数里之内的火势,在这一刹那,齐齐一灭,然后越地狂暴起来。 血散人五指箕张,继而猛力收缩,砰然声中,两人的身形同时一顿,接着分别向两方退去。 尚在飞退途中,血散人身形倏地高旋转,连带着他血红色的衣袍,让整个身体都化成了一团模糊的血影,继而轰然胀开,如血海滔滔,瞬间席卷了小半块天空,映衬着下方翻卷的火光,暴戾诡异到了极点。 对血散人全力展开的血神**,青鸾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清冷,她衣袖舒展,翩翩长袖,自上而下,斜斜掠过,便如同横绝寰宇的神鸟展翅,击风破浪,席卷千里。 夜空中亮起了一道隐隐的青虹,转眼即逝,而在地面上惶恐奔逃的人们,忽然觉得,耳边响起了一阵嗡嗡的颤鸣,虽然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绵绵不绝。 在空中,残留的云朵水气,刹那间蒸不见,这一袖之威,使方圆数十里再无半点云彩。 而绵绵不绝的震波,则在这一范围内,回荡往来,眨眼间就是成千上万次的高震荡,任何一次震荡的杀伤力,都足以将钢铁切成碎末! 青鸾数万年修炼的真息虽然深厚无匹,但血散人一代宗师,修为上也差不了多少。二人正是棋逢对手,这样打下去,便是三天三夜都得不出结果来。 天空中的战斗一时间结束不了,某些人的眼神就转移到了地上。 而地面上只有一个看起来精灵古怪,但又很显得稚嫩的小女孩;以妖物的标准来看,林无忧只不过相当于人类三四岁的年龄吧。 所以,当秦婉如缓缓移动脚步,逐渐接近对方的时候,她没有想到,下一刻那小姑娘便回过头来,嘻嘻一笑:漂亮的大美人……这位姐姐,看起来很面生啊!你叫什么名字?” 秦婉如有些惊讶,她开始明白,每一次李珣招呼这小姑娘回来那难看脸色的缘由了。 幸好,她也非是寻常人物,被看破了行踪,也不怎么尴尬,只是温和一笑,纤长的手指在鬓角处掠过:“无忧小姐也漂亮得很呢!我姓秦,你可以叫我秦姐姐,以后我们多亲近亲近!” “好啊!”林无忧眨眨眼睛,一脸的天真,“可是,娘亲告诉我,不要和陌生人走得太近,起码要在她或是青姨的陪同下才行天就不行了!” 说着,她还很遗憾地皱皱鼻子,可爱极了。 秦婉如不自觉一笑,但随即神色微变,她猛地踏前一步,却已是迟了。 林无忧身后蓦然弹出两片金属飞翼,这飞翼长近半丈,通体银白,弧线流畅,上面更镂刻着复杂得令人眼花的符文,迎着夜风,嗡地一声响,林无忧便在咻声中,直飞向空中。 “夜魔无影?” 秦婉如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一异宝。 这对由天星海千帆城的巧匠研制的飞翼,当世仅有两对,经特殊法诀催动,载人度几乎与一般的飞剑传书相当。 而在夜晚之时,天地元气的变化,会激其中特殊的禁制,度能够再增三成,如此神,便是号称遁术有“千里无影” 之能的落羽宗修士,也要瞠乎其后。 一见这宝贝,秦婉如便知道,今晚已拿这小鬼没办法,她微一摇头,再不追赶。 只听到天上林无忧清亮的声音响起:“青姨,我先走了!快追上来哦!”待最后一字出口,少女的身影早就远在百里之外,声音也越地飘渺不测。 地上,秦婉如微偏过头,想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叹之色:“该去便去,丝毫不拖泥带水,这种决断通玄界里能有几人?前途不可限量……” 她抬头望向天空,脸上已是古井不波,天空中的激战没有停止的迹象,她看着天空,心中却想:“若在平日,以青鸾之神,林无忧的选择可说是最正确不过,然而今天,便值得好好商榷了!” 才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微微一让,旁边一个身体重重地摔在她脚下,意识全无,正是与她有无数次肌肤之亲的李珣。 此时,他脸上惊怒之色犹存,可以想象,他被打昏的那一刹那,心中是什么样的想法。 秦婉如心中微微一叹,便再不管他,而是又抬起头来,看向战场那边。想来,战斗应是告一段落了。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天空中便响起一声尖锐的长鸣,而几乎与之同步,大地轰然鸣响。冬日坚硬的冻土,仿佛已变成了污淖的泥水,上下起伏,波动不休。 只这一瞬,嵩京数十万民宅轰然倒塌,至少有十万民众,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死于非命。 滔滔怨气,蒸腾升空。 城西,一道刺目的血红光芒,凝成合抱粗的光柱,如同魔神的长剑,刺破黑夜,直贯入空。 紧接着,城南、城东、城北,同样的光柱亦是冲天而起,纵是秦婉如心有准备,身上仍觉得猛然一沉。 “咯啦”一声,她脚边的泥土裂开了一条大缝,又一波比先前的地震还要强上十倍的震荡轰然爆,大地瞬间龟裂,无数道暗红色的烟气,从密密麻麻的地缝中漫出来,又很快地凝结成同色的水滴,覆盖在裂缝之上。 秦婉如扯着李珣,缓缓飞起,居高临下观察这京城,目光所及,尽是一道道血红的疤痕,如蛛网般分布,遍及全城,令人怵目惊心。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血色的裂缝中,开始喷吐出有如实质的火苗,平民百姓碰了,沾身即燃,不死不休。 京城中的惨叫哭嚎之声,猛地提高了好几个层次。 天空中,血散人长笑声再起:“青鸾仙子,我这血魇破魂杀劫之阵,比当年天诛绝阵如何?” 青鸾没有实时回应,天空中却响起了连番的爆响,将血散人的笑声压了下去。 接着,一道青光化虹飞掠,直冲城外。 初时还没什么,但才出城外二十里左右,那方天际千百道血灵电蛇狂闪,将半边黑幕天色都映成了血红。青光一触即止,而在其身后,一道似有若无的水烟紧追而上,与青虹交错而过。 青虹一暗,向着地面急坠而下。 秦婉如按照阴散人的吩咐,提着李珣,走进西城外那一处溶洞。虽然两散人行事并未瞒她,但这种机密之地,她也是第一次来,方一进洞,她便感觉到四面隐隐的压抑,显然这洞中亦有布置。 她见识极广,多看了几眼,便认出这正是依托地气,汇聚百阴,以后天之绝**力铸就而成的一个“化形阴**”。 四面刻画的符纹,均为聚集地阴之气所用,此时已经功行圆满,只待用“断纹”之法将所有阴气堵塞其中。 后面要干什么,她已了然于心,也不迟疑,径直走向洞内深处。 正如阴散人所说,在百阴汇聚的**眼中,一汪清澈的泉眼正汩汩流淌,形成了一个小水潭,这便是“化形池”了。 她在池的四周看到了无数复杂古奥的纹路,这些纹路一直延伸到池子的底部,在中央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圆孔,包围着泉眼。 这些符纹与溶洞其它地方的风格明显不一致,秦婉如一眼看出,这是阴散人的手笔。 按照计划,她现在要将手中的少年放入化形池,然后在旁护法即可。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面忽地生出一些不妥的感觉,似乎她忘记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又相当重要! 李珣的背部已沾上了池水,也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的背后便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秦婉如手上登时为之一沉,便在这时,一道亮光在她脑海中闪过——“咳咳……娘的,怎么就算漏了这一招?”李珣狼狈不堪地从化形池中爬上来,将身上厚厚的冰层用力一抖,将身上的冰层尽数震碎。 此时他虽然形貌狼狈,但心中却是无比的痛快,看着身边眉目恭顺的秦妃,他低声地笑了起来。 他赌赢了! 在手上只有这一块筹码的时候,他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不顾一切地将它甩出去,然后便是上天赐予的丰厚报酬。 他在赌,赌秦妃深受阴散人的信任,赌秦妃必会加入这一计划之中,甚至赌秦妃在事之际,会与他距离甚近,及时救助。 这一件事,可说是李珣平生谋算中变量最多的一次,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待到他睁开眼睛时,对上的会不会是阴散人嘲弄的笑脸。 苍天护佑! 既然老天爷如此厚爱,李珣也不会再浪费任何机会。自秦妃处了解了外面的情形后,他一分时间也不耽搁,行至洞**一角,挖出了他早在五天前就已经埋好的诸多工具。 他看向秦妃,向她勾了勾手:我一下!” 秦妃依命而至,其身姿婷袅,神清目明,没有半点受制的迹象,但却乖顺得如同小猫一般,仿佛李珣自始至终都是她的主子一般,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这也正是驱魂炼魄通心**的妙处所在。 李珣看着自己的杰作,恁是事态紧迫,也要为之自得一笑,只要能控制住这女人,他便能在十死无生的局面里,强夺出一线生机来! 正想着,周遭气机忽地生出变化,溶洞中本然流淌的阴气忽地一窒,便如雷雨之前的天气,沉闷压抑到了极点。 李珣一惊后又是一喜,他挥挥手让秦妃自去办事,他则去另一方布置。 才走出两步,头顶上一声霹雳响,震得他耳朵嗡鸣,紧随其后的,又是十余声丝毫不逊色的爆裂声! 连续的音爆震得他头顶上的岩壁呈现龟裂之象,碎石沙土伴着上方的蓄水,如暴雨般倾泻下来。 李珣想不到洞外的战斗竟是激烈至此,这分明不符合两散人的计划,大概是青鸾性烈,见势不可为,已经拼命了! 事态紧急,李珣不敢多想,找到前几日做下的数十处标记,施展幽明阴火,将一颗颗只有小指大小的明珠按了下去。这些珠子入土之时,竟如水般溶了下去,地面上见不到丝毫痕迹。 任李珣手脚如何之快,上面战事的展仍比预计中要快得多,在他按下最后一颗珠子的时候,周围的气机变化已经激烈到近乎狂暴的地步,普通人在此环境之下,怕是连呼吸都不可能。 而李珣虽未如此不济,但体内真息阵阵颤抖,一再萎缩,十成功力未必能使出三成! 他暗骂一声,知道已没有时间再去检查秦妃所做的“功课”,再不迟疑,直奔化形池,在池边只是一咬牙便跳了下去。 秦妃早将诸事做完,在池边垂手而立,一副尽职护法状,一切都和二人刚进来时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在李珣入水的刹那,溶洞的承受能力也终于到了极限,在一波令人头皮炸的扭曲摩擦声中,洞外的天空忽地倒卷下来,与地面交融一体。 广达十余里的溶洞顶层及四壁山体,化灰飞逝,夹在其间的水层,砰然四散,卷走了能够卷走的一切,向着四面低洼处流去。 第五章 飞魂 天空中,战斗终于临近尾声,在刚刚一次毫无借力的正面硬撼之后,任青鸾介于神兽妖物之间的法体如何金刚不坏,修为如何深厚无匹,也架不住两散人合力一击。 更何况,她早些时候,还被阴散人偷袭的一记重手击在后心处,伤势相当严重。 此时,便是她洁癖再重,也无法保持自身的清洁了,她左胸被透体打穿,这对人类而言已是致命伤,对她来说,也的确也不轻松。 血污已浸透了青衣,其余大小伤口不下数十处,每一处都浸入了两散人魔功邪法强烈的负面效力,一分一毫地挫去了她的力量。 然而,即使如此,她站在已如废墟般的地面上时,依然身姿挺直,不见半分萎靡之色。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两散人,虽然此时她身形在下,看人时需要抬头,但那种高傲的神态却丝毫不减,神情与俯视蝼蚁并无半分差别。 两散人相视一笑,身形倏分,再现身出来时,已分别现在青鸾前后,攻杀上来。 青鸾夷然不惧,微一侧身,晶莹剔透的双手分拒两边强敌,指掌劈刺之间,锋芒凌厉,比之神兵利器也毫不逊色,但这种手段对两散人而言,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两人如鬼魅般闪掠过去,直视青鸾的守势如无物。 血散人嘿然声中架开青鸾的一击,顺势一拳轰出,直击青鸾胸口私密处,全无半点宗师风范。 若是其它人也就罢了,偏偏青鸾洁癖最重,她脸上青气一闪,另一只手臂竟不顾阴散人的压力,强行撤回,衣袖翻卷,挡住了血散人的一击。 血散人大笑一声,也不再攻上,身形一摆,躲向一边。 青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正想回身自救,阴散人的手掌已贴在了她的后心处,真息微吐——青鸾身形一僵,旋即软软倒下。 方才这一掌,连续百余道阴寒之气层层透入,她的护体真息只挡住了不及小半便已崩溃,被其余寒气连续损伤,她的内腑都要冻结了。 而这还不够,阴散人手掌方起又落,这一次她换了令通玄界修士闻之色变的“莲花八密”。 青鸾如何不知,她怒啸一声,强抵着已严重至极的伤势,便要拼死一击,但四肢百骸透出那密密麻麻的痒意,以及伴之而生的层层气机,已锁定了她体内诸多经脉,让她半分劲也使不出来。 阴散人及时伸手,扶住跌倒的青鸾,但也毫不客气地用力“拥抱”了一下,这一下至少碰触了青鸾三处以上的敏感点。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但出奇的,她却没有给阴散人相同于血散人的待遇,甚至雪白的脸颊上,还浮起了一朵淡淡的红云。 血散人没有注意这个,阴散人却看个正着,她若有所思地一笑,一记恰到好处的指击,点在青鸾额头,青鸾的身体又震动了一下,眼睑缓缓合上。 如此,这位名列天下七妖之三,堪与天底下最顶尖大宗师比肩的一代妖魔,便没了半点还手的力量。 两散人又是对视一眼,心中都闪过“侥幸”二字,虽然他们以绝小的代价,获得如此战果,也已足堪自豪。 然而,看看身后几近于废墟的京城,至少五十万且在不停增加的冤魂,以及周遭百里尽数变形的地势,他们便知道,如果这次“元胎道体”的计划不能获利,单凭如此杀戮,下一次四九重劫,他们绝没有好果子吃! 阴散人冷冷地扫视周围,很快便看到不远处护着化形池的秦婉如,她略一点头,向血散人招呼一声,挟起青鸾,当先向那里行去。 秦婉如见两散人得胜而来,微笑行礼,自有一番恭贺之意。旋又知趣地退开,给两散人让出位置,使他们看到池内李珣的现状。 化形池水极度阴寒,李珣入池才一会,身上便又是一层厚厚的冰层,寒气入体,更使他的肌肤青紫,令人怵目惊心。 李珣已知两散人的到来,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运气护体,只能用真息护住心中一点暖气,对池内的寒气,生生地受了个十成十。 此时他肢体麻木,早就没了知觉,心中将两散人化成灰了的祖宗骂了个遍,犹不解恨,又开始臆想,事成之后,该如何整治这两个老妖怪! 正想得痛快之际,忽听到阴散人轻咦了一声,吓得他险些跳出池去,幸好阴散人只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这小子身上宝贝不少,莫要被池子一块化了去……婉如,你将那些物事都卸了下来,让你师伯处置。” 她在这里充大方,血散人也知趣,嘿然笑道:“罢了,玉辟邪之类,还不放在我眼里,这些就送给婉如侄女吧。” 秦婉如微微一笑,行礼谢了,伸手将李珣捞了上来,从怀中掏摸出玉辟邪、凤翎针之类,又卸了他的佩剑,才将他放回去。 此时,李珣身上已是空空如也,除了一身遮体的道袍便再无他物。但他却一点也不急,天冥化阴珠在秦妃手中,便等于在他手中,两散人早晚要为此时的大意付出代价! 阴散人将青鸾放在池边,向血散人笑道:“‘断纹’已成,阴气回流,只待我们统御阵诀,将这小子化为‘还丹液’。怎样,可还有气力?” 血散人嘿嘿一笑:“尚好,你阴美人有力气,洒家便也有力气……” 正说着,他的眼神往秦婉如那边一瞥,其中意味也是微妙得很。 阴散人见而知意,她浅浅一笑,吩咐道:“婉如,你且去远处护法,没有我们两人的吩咐或是紧急事态,不可轻易接近!” 秦婉如浅浅一笑,分别向两散人行礼,婷婷袅袅地去了。 这一去便是十里之外,血散人虽未回头,却一直用神念将她锁定,这一时段里,他和阴散人之间气机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待到秦婉如停下,血散人方哈哈一笑道:“阴美人莫怪,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些好。我以为,若此事顺利,我们二人修为将直追锺隐那厮,这种机会实在难得,这弟子么……” “别和我谈你那龌龊事,你不稀罕徒弟,我可稀罕得很!”阴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动人,但其中隐蕴的含意,却需要血散人仔细地掂量掂量。 “我用了数百年时间,培养出这个弟子,你说没了就没了,倒是好大的脸面!” 血散人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大笑道:“也对,你这徒弟是数百年的工夫,我那便宜徒弟是比不了的,这不是献出来了们就不要在这上头较劲了,早些完事才是真的!” 两人再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逐渐熄灭的火花——这是聪明人才能办到的事情。两人同时一笑,转身以化形池为分界,朝相背的方向行去。 各行五十步,两人再转身,相向而坐,目光交集之时,又同时盘膝坐下、闭目、行气,最终,又同时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同一时间,化形池里的李珣差点惨叫出声。 没有任何征兆,化形池内的水温忽地便拔升了好大一截,他几乎以为这里的水沸了!强烈的温差带给他极糟糕的**伤害,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体外的冰层碎裂,而同时碎裂的,是他的一层皮肤。 “咯蹦”一声,他咬碎了一颗牙齿,这轻微的声响淹没在冰层的破碎声中,没有被两散人察觉,而他的外表则没有任何变化。其实,即使有变化,也不可能被觉。 他的**本能地反映着痛苦造成的后果,由于表皮碎裂,他的身体鲜红如血,神经血管几乎牵动着所有的肌肉,开始了一波又一波自的抽搐,这剧烈的抽搐掩盖了一切表征。 李珣一方面苦苦抵挡着潮水般袭来的痛苦,另一方面又要努力排除干扰,感受体外的气机变化。 按照秦妃所言,两散人最初的步骤,应该是用本体真息,催化形池中至阴寒气阳转极化生炼法”,凝李珣之精气神,使其合而为一,回返初生时混沌如一的状态。 在这一状态中,李珣不会死去,但却会被抹去今世经历的所有烙印,回返天然无邪之状,简单地说,就是失忆且变成白痴! 本来这一过程根本无法抵挡,然而,已完全进入赌博状态的李珣,却还有一种另类的法门! 十里之外,秦妃手上轻轻一动,尘风宝珠被她一记妙至颠毫的指法,弹向了数千尺的高空,滴溜溜地打着转,飞向化形池的正上方。在飞行的过程中,宝珠的外壳逐步裂开,露出天冥化阴珠的本体。 灰白色的气芒像是千万条蠕动的小蛇,在珠子周围伸缩交迭,在飞至化形池正上方的那一刻,气芒齐齐内缩,千万条气机在珠身内部交错变动,开启了一个数千年没有启动过的“门户”。 李珣只觉得身子一轻,强烈的眩晕感显露了比剥皮之痛更不可抗拒的牵引力,便在天旋地转中了起来。 这是一种奇妙绝伦的感受。就是这么一刹那的时段里,李珣从眩晕中醒来,又没有一丝停歇地陷入到另一种眩晕中去。 那是他自修道以来,从未感觉到的气机变化,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平日的六识感应全数不见,天地间一片混沌,而就是在这样的混沌中,又生出数以十万计的陌生气机。 他敢誓,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些,但这其中每一条都是如此的清晰,穿过他的“身体”,就在气机与气机之间,气机与他的“身体”之间,生出难以言喻的震荡来。 这么一种泛泛的印象,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一股庞大无伦的吸力杀来,将他抛进了另一个空间中去。 时空的转换又使眩晕来袭,直待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李珣“睁开眼睛”,才现这个世界恢复了原样,可是,又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天地间的色彩开始缓缓淡去,等到李珣回过神来,整个天地都化成了灰白色边”涌入的声息,也不再是那样丰富而富有层次,而是一种单调,近乎于饿鬼嚎哭的嘶叫。 偏偏他就能从这“嘶叫辨出比以前更为丰富的信息来。 李珣心中一震,如果他还能流泪的话,必然不会吝啬,只因为他的又一次豪赌……成功了! “冥化”。 所谓“冥化”,便是以天冥化阴珠为载体,以元婴离体之术,将自身精气神注入珠中,最大限度地使用宝珠里浩荡的“九幽地气”的法诀。 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说,李珣就是天冥化阴珠,天冥化阴珠就是李珣,里面强大的九幽地气,均可为他所用,但由于魂魄的极限承受力,其使用时间只有短短的半个时辰。 而且,李珣的修为尚未达到精气神合而为一,且炼就实体的化婴之境,只能以魂魄注入,这样一来,风险加大了何止十倍?百倍? 稍有不慎,其魂魄便有可能被宝珠内澎湃的九幽地气打得粉碎,后果比之两散人的辣手,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成功了,这也正宣告着,在未来的半个时辰内,一个实力足以介入两散人所布死局的“高手”出现了。 李珣一边适应着控制强大力量的感觉,一边观察数千尺之下,化形池中的情况。 他的“新身体”,开始逐渐地下落,接近两散人的警戒尺度。 化形池中,“阴阳转极化生炼法”已全力展开,极度冰寒的化形池水,已由“阴极阳生”之境,转化“阳极阴生”。 待到真正还原为本来的化形池水,一个完美的阴阳互化便将形成,达至天地阴阳之极,回返先天混沌的变化。 那时的化形池,才是真正的化形池,之后,两散人再汇集诸方地气元炼法”,池中的李珣,也将在那一刻化成最精纯的“还丹液”,至此,世上将再无李珣! 最后,才是“天元炼法”,就是将青鸾以化形池水融炼,将其全身精元融入“还丹液过这样的过程,她数万载积累的浑厚真元,将不会有一丝保留、也毫无半点杂质地被还丹液吸收,最终由两散人分享。 这便是两散人计划好的步骤了。如果一切顺利,这不啻炼了一颗可使人白日飞升的仙丹,然而,李珣绝不会好心让他们成功的。 此时,“阴阳转极化生炼法”已经大功告成,先前清澈见底的化形池水变得相当浑浊,灰蒙蒙的,却隐然透出一层淡淡宝光。 两散人遥隔百步,对视一眼,均是面色凝重,二人同时抬手,接着疾落下,拍在地上禁”了好大一会的浑厚地气,嗥然爆。 这是总汇了嵩京方圆数百里,牵涉十多条山脉灵气的强大力量,形势所及,怕是数千里外也要受到影响。 如此庞大的力量被人为牵扯过来,自然不会老实,只是在两散人预先画定的禁制之下,这几无可抵御的狂暴却被渐渐地磨去锋芒,循着固定的轨道注入化形池中。 化形池内波浪翻涌,然而不管其中如何激烈,飞溅的浊浪怎么也越不过池边,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它们封在其中。 李珣呆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位置,才能感觉到两散人那夺天地造化的伟力。 化形池中每一次翻涌,溅起的不过是数尺高的浪花,而在高空远眺,数十里外,随着地气逆流的冲击,山体丘陵一个个地崩塌,地变引天变,天地元气开始不正常的交替变化。 寒冷的冬日乌云密布,隐隐的电光开始在厚厚的云层中游走,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雷声。 太康河的河道已经扭曲了,距嵩京百里之外,滔滔的洪水再没有任何顾忌,顺着新开的路途朝京城方向奔涌而去。 嵩京的城墙已成历史,包括宫室在内的所有建筑,都成为一片废墟,而一刻钟后,一场滔天的洪水将造访这座曾经的都城。 等到李珣从周围的天地异变中回过神来,化形池内已迎来了第二波**,李珣知道,他没有时间犹豫了——便在两散人的“地元炼法”到了第二波,已准备开始融炼李珣躯体的那一刻,一只纤长无瑕的手掌,没有带起一丝风声,轻轻地印在血散人后心。 霎时间,血红色的强芒爆起,接着便是一声怒吼,秦婉如出一声娇笑,向后飘去,但笑声很快就变成了惊呼! “孽障!” 阴散人不知何时已飞至十丈之外,同样纤长的玉手当空虚按,瞬间阴冷下来,大气中更是飘舞起细碎的冰晶,每一个冰粒都依着玄奥的轨迹飞掠,封住了目标每一个逃生的路线,上百波真息依次吐出,每一次出力,都掀动起更为剧烈的狂飙。 “师父!” 秦婉如用最无辜的声音出惊叫,使得阴散人明眸闪掠过再也压抑不住的杀机,也使得血散人再不迟疑,狂笑声中,血色的袍袖交叉挥击,整个天地转眼间被一层血色笼罩。 秦婉如的实力在生死关头得以显现,她手上李珣的青玉剑锵然出鞘,在虚空中连划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近于完美的圆,更从中生出了以十倍计的旋转乱流。 大气越地狂暴,阴散人的阴冷寒潮竟被这剑势硬生生搅乱,在虚空中扭动狂舞,不可避免地与血散人布下的气墙交接。 无数的电光明灭起伏,映得三人的脸庞也阴晴不定,这等于是三人用复杂的方式,凌空对拼一记,三方真息搅动在一处,乱得不成体统。 秦婉如的功力最弱,在这种角力中也最是吃亏,只不过一息的时间,她低呼一声,青玉剑被硬生生地绞飞出去,在空中几乎扭成了麻花般,又在震鸣声中,弹回原状,斜斜地插在地上。 气机生变,两散人立生反应,双方强绝一时的真息,立时向最弱侧转移,大气出了凄惨的嘶鸣,两种性质不同的真息,在剧烈的摩擦中,绞成一道青红交错的光龙,瞬间将秦婉如吞没。 “师父!” 临被吞噬之前,秦婉如依然是那种无辜的声音和表情,但在细微处又似乎有些差别。 阴散人心中一动,真息忽地生出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在疯狂的气流尖啸声中,也不知响起了多少声骨骼断裂的脆响,秦婉如就像个被撕碎的破布娃娃,顺着狂暴的气流,卷飞了至少五里路,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血散人嘿然冷笑,身形不停,脚下迈步,继而一拳轰出,拳锋却直指阴散人。 阴散人不敢硬接,手上拂尘一摆,身形倏然逝去,再现时,已是数里开外,冷冷开口:“韦不凡,你是猪,别人却不是!地元炼法未成,我便动手杀你,难道我是失心疯了不成?” 血散人在这边笑得弯下腰去:“阴美人也有自作聪明的时候,你这岂不是承认必然要动手?你以为用这种烂理由再赔上一个徒弟,老子就能信你?你不在后面动手,不是怕麻烦,恐怕是到那时候,就是想动手也没得做吧!” 阴散人眼中的杀机浓郁,几乎要化成万年冰窟下的深蓝,普通人只是见了,怕也要血液冰凝。 她心中已是怒极,但又极度清醒,只因为她对秦婉如这弟子的性格行事,最是清楚不过。深知事情来得蹊跷,其中必有诡谲之处,恐怕背后的目的,便要她和血散人生死相搏!那么…… 越是这么想,她越是不愿动手,只是冷冷地道:“我不像你那么绝情,弟子说杀便杀!我不妨告诉你,婉如是我费尽心血,为宗门培养的宗主候选,更是我的亲侄女!我不会存有害她之心,她也不会了疯地来害我,韦不凡,动动你的脑子!” 她罕有的低姿态,让血散人心中也是一动,以他对阴散人的了解,这话已经是真诚得很,与秦婉如的血缘关系,也有很大的可信度,可是秦婉如那一记货真价实的重击,又做何解释? 他血眸中光芒明灭闪烁,脑中更是急转,霎时间数十种可能便从他心头流过。他不惧其它的可能,但若有人在背后渔翁得利,却是不得不防!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在他脑中转了一转,便瞬间消去。 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不但要知悉他们的计划,还要控制住修为不弱的秦婉如——要知这女人已经许久未出皇城一步,一直都活在两散人的眼皮子底下,在这种情形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控制住的人,大概还没生出来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有定计,当下缓缓收手,瞥了一眼秦婉如摔落的方向,嘿然道:“就算我信你,那边又怎么算?” 阴散人眉头微皱,想到这时应该是稳住血散人为先,又想到自己方才隐秘使出的手法,便颇大方地道:“先完成地元炼法……婉如之事,我们可以稍后再议!” 说也奇怪,阴散人在说出这句话后,心中轻跳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妥,但还没有等她捕捉到这奇怪感觉的源头,那边的血散人已在沉吟之后给出了回答:“也好……去死吧!” 便在出口的刹那,无数道细若蛛丝的血红细线,以血散人为中心向四面放射出去。 阴散人身形一震,倏然飞上半空,一道长长的血色长链,只有小指粗细,却死死扣在她的脚踝上,与外界大气一触,便出呜呜的怪响,上面密密麻麻封印着的冤魂,数目庞大得令人指! 阴散人明眸中的杀机再不掩饰,只因为此时扣在她脚踝上的,正是血散人仗以横行天下的绝代魔兵——赤兵鬼链。这长链一出只代表一件事,两人之间的生死大战,已不可避免! 血链上积累了数千年的亿万冤魂,出星星点点的气芒,暗红的颜色在夜色里飘飞,美丽极了,也诡谲极了。 每一点气芒,都代表着这些冤魂数千年以来,深入其灵魂最深处的怨毒,再经血神灵气的浸染和催,其性质阴毒到了极点,说它是附骨浸髓,也毫不为过。 即使以阴散人之能,面对这件魔兵,也要慎之又慎。 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能见出阴散人的能耐,她仿佛视脚上要命的威胁如无物,上飞的度越来越快,转眼间就飞到了百丈高空。 一声,赤兵鬼链终于达到了长度的极限,在半空中绷得笔直,这长达数百丈的长链,也不知血散人是怎么藏在身上的。 阴散人却是明白得很,这赤兵鬼链实际上大部分是由冤魂实化而成,也正因为如此,其中的变化可说是无穷无尽,这几近数里的长链,不过是最平常的一种型态罢了。 转眼之间,阴散人的足尖则如灵蛇般扭动,轻轻地点在长链上,动作柔软到了极点。但她贯入长链的力量却一点也不轻柔,刹那间,澎湃的真息对赤兵鬼链进行了至少三千次冲击! 远在数里外的血散人,脸皮上也红了一红,大袖一摆,赤兵鬼链如同一条灵蛇,猛地松开蛇吻,几次抽搐般地转折后,缩回到他袖中,再没有半点痕迹。 这一击下来,两散人都受了点伤,阴散人罗袜上现出漆黑的一圈焦痕,其下的血肉受创不轻,更被血神气入体,后患无穷;而血散人则在对方极为果决的反制下,内腑受创,感觉也不轻松。 两人隔着数里,冷冷对视。 第六章 三国 比阴散人所处的位置更高一些,目睹一切,甚至主导一切的李珣,在那里笑得打跌,当然,现在他只能让天冥化阴珠飞地转上那么几圈,来表达他的兴奋之情。 他费尽心力,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此时看着过程一直朝他所规画的方向展,那种满足感是怎么也形容不尽的。 然而,这还不够,他还要继续做下去。在他已强大不知多少倍的神念控制下,之前他在池子周围埋下的一百零八颗由“幽明阴火”凝成的“冥火珠”,已透过周围浑厚的地气,与李珣建立了联系。 幽明阴火乃筑基于九幽地气之上,与周流于山川大地的地脉之气,属于同脉分支,本就有极其玄奥的联系,此时再由李珣刻意掩饰,即使以两散人之能,在用心于他事之时,也没有察觉到。 地元炼法的中断,使周围的地气失去控制,幸好还有两散人布下的禁制镇压,只是有一些散溢。而李珣打的就是这些散溢地气的主意。 早在五日之前就已布在地层深处的禁制,随着一颗“冥火珠”的跳动,悄无声息地运转起来。 刚刚散溢出来的地气,很快就被禁制拉到一个新的运行轨道中;地气在一点一滴地积累火珠”也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跳动。 这个禁制,可说是李珣有生以来,独立完成的最杰出的作品。 它已不仅仅限于明心剑宗的系统,而是包容了明心剑宗、幽魂噬影宗、阴散人和血散人等门派、宗师的系统,也许并没有深得各系精髓,但那种海纳百川的气度与胆略,却足以让此道宗师也为之赞叹。 李珣此时,当然不了解他这作品的意义所在,他只是满心欢喜地为这个通玄界新生的禁制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接天九变。其中颇有以通彻天心、变化无穷自许,且自我激励的味道。 随着力量的积蓄,一百零八颗“冥火珠”很快就全部启动,每颗“冥火珠”都带动一部分禁制的运转,而各个冥火珠之间又形成反应。 由此,禁制的各个部分开始了复杂的变化,其变化之繁琐,便是李珣这个创立者,也仅仅摸清了十之二三,而这些却已经足够了。 随着禁制的全面启动,冥火珠吸取地气的度明显加快,如此层层迭加,很快便达到了一个令李珣心惊肉跳的程度。 不能再拖下去了!李珣在上空掐动了印诀,一百零八颗冥火珠开始了低低的颤鸣,浑厚的地气在禁制引导下,静静地流动至青鸾昏迷之处,缓慢而坚定地注入进去。 李珣的想法很简单——让这里再多一个搅局的。 计划也很简单——为青鸾解禁。 至于做法,则最简单。 浑厚近乎狂暴的地气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来回十遍!凭着绝对的力量,硬生生地冲开阴散人的禁制! 如此粗暴的解禁手法,在行家看来,自然贻笑大方,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却没有比这更有效的选择。 青鸾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在强烈的冲击之下她的伤势恐怕更重,但最重要的是她恢复了自由! 李珣正准备再看一场绝地反击的好戏,可是青鸾的举动却令他大为失望。从初始时的颤抖之后,她仅仅是动了几下手指,便再没有其它动作。 难道她的伤势已重到爬不起来的地步? 这个念头刚起,那边两散人便开始了正式的拼斗。 数里的距离,对他们完全构不成妨碍,方圆十里之内,完全被二人的真息所充斥,他们每一个真息变化,都引动着这个范围内所有的天地元气,在其中每一个角落,都是毫不逊色于短兵相接的凶险攻防。 两人只是一抬臂,一举手,外界的大气便出了尖锐的震鸣声,千百道细若游丝的电光倏生倏灭,奔走流动,比之大自然的天然雷暴还要绚丽得多,也要凶险得多。 先难的还是血散人,血魔化心**全力展开,只一记儿戏般的凌空掌印,便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亿万被他禁锢的冤魂,出痛苦仇恨的嘶叫,而这痛苦和仇恨则又被他抽离出来,化为世上最污浊、也最血腥的血魇魔影,扯开了血红色的大幕。 曾经使李珣生死两难的血魇,在外界大气中,是一个影子般虚幻不实的存在。 它便等于是血散人的分身,以介乎实体虚幻之间的特质,一切刀兵水火不伤,却有引动“赤血”的能力,被它沾上身,敌人的血液能在转眼间燃烧起来!由此而的元气,则被血魇吸收,壮大自身,实是阴毒无比。 阴散人这边才被血魇分去了一丝心神,那边血散人又放出赤兵鬼链,此时这件魔兵已凝缩成十丈左右,越显得诡异莫测。 它自血散人手中飞掠而出,便如同一条飞翼灵蛇,在虚空中几次弹动,已绕到阴散人背后,一口咬下! 一声响,阴散人从容一指弹出,点在长链头部,长链不由得一顿,但下一刻,它便在嗡鸣中猛地爆开。千百条血红游丝,笼罩了阴散人整个上半身,猛噬而下,度比先前还要快上十倍! 然而一扑之下,却是打在空处,阴散人的身形早已逸出,且顺势到它尾部又是一指。 这一指却是重得很,这条横行天下的魔兵,怕是自诞生那日起,都还没吃过这种苦头,它通体一震,竟出一声如婴儿夜啼般的尖鸣,遍体血光,当即黯淡了一截。 里许之外,血散人脸上红光大盛,面色如血。 阴散人脸上也微微一白,不待她回气,一侧的血魇分身便幽灵般凑了上来,还未及身,她便感觉到气血已微微地波动起来。 另一方,血散人又上前二十丈。 这一切的变化,都在阴散人脑中流过,而她手上更早一步生出相应的变化。她双手内合,继而张开,只这么一个动作,过万条的气机便纠结交错,牵动天地元气,生出一团直径不过数分的青芒球,周围的空气温度立时狂降。 阴散人的手指开始了妙至颠毫的交错贴合,十根如笋般白嫩的手指,转眼之间,至少变化了上百种不同的印诀,带动起一连串似有若无的虚影。 可每一个变化,却又清晰明确,并无丝毫黏连,透出一层难以言喻的从容之意。 每一次印诀变化,青芒球便微微地涨大一分,里面的气机组构,则更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最后一个印诀打出,青芒球已涨成了婴儿头颅大小,颜色也越深了。 由青变蓝,再由蓝变紫,周围的温度也逐渐上扬,待到最后,阴散人周身空气,已被蒸腾的热力扭曲变形。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瞬间完成,由阴寒至酷热,由阴极至阳极,如此的阴阳转换,牵涉到的气机变化怕不少于百万计,引的力量更是难以估算。 便是有影无形的血魇面对阴散人周身的异象,也深为忌惮,竟然绕了一圈,又缩了回去。 “极变阴阳法!好!” 眨眼的工夫,血散人又前行数十步,偏偏那脚下频率又慢得可以,这种无视天地之理的矛盾,常人只是见了,怕也要晕过去。 一声响,已经成形的紫光芒球脱出阴散人的控制,飞上半空,便如同一个异类的月亮,散出淡紫的毫光,为这片废墟笼上了一层紫纱。 血散人脚下更慢,但前进度有增无减,已经伤到元气的赤兵鬼链随着他的动作,又开始轻轻地震动起来,在虚空中游动奔走,依稀间又恢复了初时的灵动。 阴散人高踞半空,冷冷地等着他上前来。 其间,血魇分身无数次想给阴散人造成麻烦,但只要接近阴散人身外十尺,悬在她头顶的紫光芒球便会放出一道炽热的紫光射线,便如同一把神兵利剑,虚空劈划,剑气纵横。 血魇分身十分忌惮这一光线,以至于无法近身。 二人距离仅余百多步时,血散人脚下虚抬,一步步走向半空,天地元气的狂躁,在此时反而尽数收敛,而一波更狂暴的冲击,则在波平如镜中缓缓积蓄。 无论是赤兵鬼链还是血魇分身,都是走阴毒狠辣的路子。然而,血散人自身的攻击手段,却是雄浑阔大,奔放劲健,当然,其中也透出凌厉凶暴的杀气,气势夺人。 十丈,二人仅仅相距十丈!血散人缓缓举手,一记中宫正手,平平出拳。整个空间扭动了一下,旋又恢复原状,而他钵大的拳头,已轰上了阴散人的胸口。 阴散人当然不会挨这一下,虽然血散人的拳已臻至她所能反应的极限,但她终究还是可以反应!她仅仅是做了一个本能的护胸动作,大拇指微微外撇,先抵在拳锋处。 “喀啦啦”一声响,阴散人的大拇指骨断成三截,但她的身形却丝毫不退,冷冷看着血散人的拳头擦着她的胸口,抹过她的肩膀,划破了她的衣裳,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血散人眼中透出近乎疯狂的凶戾之气,一拳无功,他的身形毫无窒碍,行云流水般一记变招,被挑开的手臂微曲,又成了一记狠辣的肘撞!借着身高的优势,捣向阴散人脖颈。 阴散人偏头避过,没有受伤的手顺势轻按,拍向血散人肋部,却也被血散人穿过肋下的拳头挡住。 直到这个时候,二人交击的真息碰撞才出爆响,由此激的狂飙,从两人身子中间迸出去,扫荡方圆十里,飞沙走石,如临末日。 “粗鲁!”阴散人轻嗔一声,身子却倏地虚化了。 血散人想都不想,反手向斜上方一挥,血色的刻痕在夜空中鲜亮得刺眼,好长时间才慢慢淡去,而这足以劈开大山的一击,却打了个空。 阴散人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现身出来,纤手贴上他的后心。 血散人魁伟的身体却做出了一个柔韧至不可思议的动作,他的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每一块肌肉和骨骼都做出了完全不符合人体极限的扭曲。 与之相应的,他一身澎湃的真息也随之伸缩波动,卸去大半劲力,化去了一场可能致死的危机。 即使是这样,他的一根肋骨也应掌而断,整个身子打着转飞出了十余丈,才停了下来。 “娘的!”血散人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脸上的表情分外狰狞,“哪个王八蛋说你不擅近战的?” 刚刚的交手,血散人竟吃了个小亏,这可绝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也使他警惕之心更重。也许,和阴散人动手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吧! 阴散人只回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在这个笑容里,最后一丝气爆的余波也静止下来,可两散人之间的战斗,只是刚刚开始。 李珣已经看得呆了,他对两散人的功法都有一定的了解,这也使他能够更深入地观察两散人的交手状况。 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几招,但是大致的脉络还是清楚的,而其中表现出来的多个细节,更是使李珣受益匪浅。 直到两散人再一次恢复了对峙状态,他才惊醒过来,这个时候,他宝贵的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之一。这怎么行! 他紧张地看向池边,青鸾仍然一动不动,仿佛是死过去了一般。李珣急得又打了十几个转,正考虑着是不是要再用地气帮她“洗一遍”的时候,心中又是一动。 他仔细地看了一下青鸾周围的情形,再看看她身上,如此几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当然,表现在外,只是天冥化阴珠跳了几下而已。 老天爷!刚刚两散人那边打得飞沙走石,莫说是池边,就是池子里都布满了细碎的沙砾,偏偏在青鸾身上、周围,别说是沙砾,便是烟尘都看不到!干干净净的一圈,怎么看怎么碍眼。 这要命的洁癖啊!若在平日,李珣必会在心中大肆嘲笑对方的愚行,可现在他要做的,则是另一番事了。 念动之下,天冥化阴珠化为一道淡淡的灰芒,隐入漫天飞舞的烟尘中,倏乎间远去了。 很快,琴湖便已经在望,今晚的三大高手激战,显然已经波及了这里,偌大的湖面上,到处都是被活活震毙的鱼虾浮在水面,湖畔的岸沿也多处变形,湖水正从几个缺口处流出。 李珣不关心这个,他用此时特殊的观察方式稍一打量,便锁定了目标,小小的珠子直投入水中,一丝浪花也没有溅起来。 水下的世界也一片死寂,但在前方,李珣还是了他所希望看到的情景。 虽然“入目”的全是一片灰白,可是,此时的状况与几天前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个飞掠不停的怪物仍被禁锢在洞**的入口处,也依然是四处乱撞,不能脱身。 这时候李珣的视力比之前几日,好了不知多少倍,心中又已有定见,一眼便将这动作神的小怪物看个清楚:“果然,是血吻没错!如此迅捷,不愧有叱雷飞电之称!” 天冥化阴珠再次震颤起来,显示出李珣此时的兴奋心情。 这血吻也可说是天地造就的一代妖物,它天生神,有一嘴天生成就的利齿,喜食动物的血液,又总爱吃掉一些蕴含天地灵气的东西,如修士的法宝之类,让人极是头痛。 如此奇特的爱好,自然会导致修士对它的厌恶,只是,它天生神,又狡狯多智,很少吃亏,可一旦吃了什么苦头,则睚眦必报,十分难缠。 李珣也是在几日前见了它,又认不出,才存了心思,在秦妃那里问个明白。他本就善于利用资源,干脆就将这小家伙纳入了他的计划中来。 现在,就是用它的时候了。 他也不再移动,只是在等待着,等着预定时刻的到来。 便在两散人之间再次迸的狂飙臻至**之际,天冥化阴珠灰芒一闪,数日前令李珣绕道而行的禁制,连同它所依附的岩壁,就无声无息地化成了石粉,水流一冲便四散开来。 这一击看似简单,实则包含了李珣日思夜想的成果。非但成功打碎了禁制,而且还是用一个最为隐蔽的手法,想来在两散人生死相搏之际,这里小小的变故,当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 禁制垂死的反噬被李珣轻松接下,旋即,他便见到那血吻猛地一弹,竟是瞬间冲出湖去,不见了踪影。 李珣一怔,但很快就感觉到,那血吻正盘旋在湖面上方,不知在干些什么,赶忙也飞了上去,他这一动,血吻也跟着动了,这小妖怪“哧溜”一声,飞出了足有数十丈,定在空中,向这边看来。 李珣这个时候才得以打量小家伙的真容,只见它身子修长,起码有二尺,仅有三指并拢般粗细,像一条肥胖的蛇,脑袋圆滚滚的,竟是有些猫样,只是没有胡须,相当可爱。 它的两条后肢已经退化,一眼看去,倒像两根短短的倒刺,随着尾巴的摇摆来回晃动,纤细的前爪拱在一起,眼中光芒闪烁,显然是搞不清这边的珠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玩意,警惕中有些滑稽。 “可爱是可爱,怎么却没有‘睚眦必报’的样子?”李珣心中有些失望,他也想到,或许这小家伙被血散人的禁制整得怕了,或者想在日后“细水长流”。 只是这样对自己的计划,就没有什么帮助了。 正想着,血吻那张可爱又狡黠的猫脸,现出一个极其生动的表情,它就像是一个最典型又最肤浅的阴谋家,眯着眼睛,偷眼看向“李珣”,眯成一线的眼眸里有估量,也有好奇。 看到它这种表情,不知为什么,李珣心中一软,竟似真看到了一只漂亮无害的小猫,心中其它的心思也就淡了,便在这个时候,血吻忽地掉头,竟又冲进了琴湖中去。 它干什么?这个念头只一闪,后面血吻的行动便让他心中大喜。这小妖怪竟是一头撞进了岩壁上的暗流孔洞,逆流而上,显然是向着化形池那边去了。 李珣不敢怠慢,也驾驭着宝珠,一溜烟地返回。 两散人现在的激斗已到了白热化,这时候,也只有化形池周围才是安全的,显然两散人还保持着一定的理智,故意避开了这个要紧的所在。 所以,李珣在这里看到了那只血吻,它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化形池里,只露出一个猫头,看着远方的激战。 现在李珣再不能用对一只畜生的眼光看待这小妖了,这小家伙恁地奸滑!想拿它当枪头使,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远方,两散人都渐渐打出了真火,身上也都出现了不少伤势,李珣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那伤有多重。 但他心中如明镜般敞亮,两散人横行天下数千年,哪里会是这么不留后手?这样的战斗,是绝对无法分出高下的,便是分出高下,也没意义,真有意义的东西,还在化形池这边呢! 如果是李珣自己的话,他会怎么做呢?他观察着两散人交手的情况,心中在不断地印证自己的计划,并做出细节上的修正。 他现在还是在等,等一个所有人都认为是机会的机会! 便在李珣最为宝贵的半个时辰,已经跨过中线的时候,两散人因为一次正面的硬碰硬,分别向两侧急退。 在爆炸的中心位置,一抹朱红的颜色正急剧地膨胀起来,中央很快涨成了一个球状,然后向两边拉长延伸,化成一道分割天地两极的中界线,以李珣此时的目力,竟然一眼看不到边。 朱红色所到之处,所有的一切都瞬间湮灭,途经的一座山峰,竟是生生地被当中劈成两半,随即坍塌崩裂。 一直游走在两散人交战中心附近的血魇,此时忽变得勇敢起来,迷蒙的血影也清晰了许多,便在两散人分离的刹那,它再不顾头顶上紫光芒球的威胁,血影猛涨,直直地向阴散人扑去。 仅仅迟了一刹那,悬空的紫光芒球便放射出千百道强光,开始了急风骤雨般的扫射。 便在血魇距阴散人还有数尺之时,紫色光束后先至,将它打得千疮百孔,一蓬蓬暗红烟气四下纷飞,凄惨至极。 阴散人看都不看它一眼,身形不停,瞬间化退势为进势,却不是向血散人飞去,而是直扑化形池。比她甚至还早那么一线,血散人也已经改变方向,向化形池扑去。 此时,两散人距化形池五里许,二人之间相距三里许,血散人早早抢出一线,只是,这一线的差距并不足以使他拥有先机。 就在此时,天空中几近破碎的血魇,一声,炸成碎末,迎风一涨,忽地现出一丝绝不应有的闪光来。 这一道闪光在阴散人眼角一掠而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闪光、阴散人、以及远在数十里外的天都峰顶,形成了一个夹角。 这是一个玄奥至极的角度,也许这个角度仅仅持续了万分之一秒,但它造成的气机变化,却是广泛至不可思议的地步。 便如一粒石子投入水中,一圈圈的涟漪四面扩展,搅动水面,动一则动万,所谓牵一而动全身,不外如是。 而这气机相连感应的度,则出常理太多!这边才有变化,目光及至的远处,便已有了反应。方圆数十里内,尤其是死伤无数的嵩京城中,气机的交迭反应猛地攀上了一个高峰。 霎时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大气出了恐惧的悲鸣,一条比飞电光矢还要迅捷千百倍的剑光,自天都峰上一泻而下,撕裂了整个夜空。 一剑西来! “血灵羽剑!”阴散人心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她的身子也仅仅偏转了那么一点点,剑气便撕裂了她的身子。 从右肩划过,自颈后一斩,肩胛骨、脊椎应声而断,迸的剑气甚至撕裂了颈前的喉管,只差一分,便要将她的脑袋整个斩下来。 大蓬血雾喷洒而出,带着断裂的三千青丝,飘飘悠悠落了下去。在肌肉与骨骼的作用下,一往无前的剑势终究免不了小小地挫了一下。 便在这一顿之中,阴散人闪电般回手,一把抓住这飞剑,也不管锋利无匹的剑锋在她手上划了几个口子,力一握,剑体粉碎。 “什么血魇破魂杀劫阵……其实是血灵飞羽阵吧!阵中藏阵,也算是大手笔了!在别人的地头上,果然还是不安全,这血灵羽剑,应该是给锺隐准备的罢!韦不凡捂得可是真紧!” 她心中转着念头,手臂则灵活地回拢,大拇指按在脖颈大动脉处,贴着伤口,绕着脖颈,就那么一转,她的手指上仿佛有着黏胶,所过之处,血流立时都止住了。 脊椎的伤势则没有这么好处理,以阴散人之能,也只有暂时固定住,以后几日,都不能乱动了。 她按着肩膀处理伤势,眼光却已移向血散人那边。她确实没有想到,一向从战斗中寻找快感的血散人,竟然会搞出这种手段,正如同她瞒下自己出神入化的近身搏击之道一般,只不过,血散人这次做得更加出色罢了。 她冷冷一笑,喉头却是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知道,此次是再没有力量与血散人争夺了。 剑气横空之时,方圆百里所有怨气阴魂被它如长鲸吸水般抽空,就挤压在这小小的剑体内。 在它撕裂血肉的时候,已有不知多少细碎的剑气渗入体内,并引怨灵秽气,四处破坏,只这个伤势,便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潜修方能痊可。 如果连这点威力都没有,血散人又怎么拿它做对付锺隐的王牌?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不是阻止血散人得利,而是快快逃命!以这种状态,待血散人回过头来…… 怎么回事? 眼前的情形,让她睁大了眼睛—— 就在血灵羽剑划破夜空的时候,血散人便毫无掩饰地大笑起来,他不必回头看,那专为锺隐准备的一击,阴散人是绝对无法全身而退的。 笑声中,他已来到了距化形池不过数十步的距离,环目一扫,窥准了目标,便要飞身攫住。 便在此时,长时间积累下来的老辣经验,撞响了警钟。 而当他真正觉到周围环境的不妥时,他的身子已经踏入了那绝不应该出现的整洁范围中。青鸾双目睁开,压抑已久的杀机,化为几令人睁不开眼睛的狂风怒潮,轰然爆! 一记简简单单的手刀,挟带着青鸾滔天的怒火杀意,且配合神鸟仙禽天生的神,当真如奔雷掣电一般,当胸一劈,以血散人之能,仓促之间,竟也只本能地回手胸前,硬接了一记。 一连串骨骼爆裂声炸响,血散人护胸的左手臂骨骼寸寸断裂,又猛撞回胸前,齐齐的一声响,他半边身子的肋骨一齐碎裂,也不知有多少碎骨倒**脏腑之中。 更为可怕的是,青鸾凌厉的真息顺势突入体内,转眼间与他硬碰了一记,虽然并未能攻破他的最后防线,但那占据绝对优势的大力冲击,当即撞得他五痨七伤,伤势糟得一塌糊涂! 他怒吼一声,赤兵鬼链如斯回应,毒蛇般窜起,似扑非扑之时,忽生出一记狠辣的甩击。 青鸾奋力一击后,伤势又有复,正是后力不继的时候,若被这把不知沾染了多少冤魂污秽的魔兵轰上,便是能侥幸身退,她也不要活了。 以她的高傲冷澈,此时也有些花容失色,只能奋起余力,真息外放,将那魔兵挡了一挡,自己则口喷鲜血,全身乏力坐倒地上,一时间再站不起来。 赤兵鬼链被青鸾一挡,在空中顿了一顿,此时它主子受了重创,灵动也大不如前,需要调整一下才能再行攻击。 就在这一顿的空档,化形池内一道红芒爆起,一头撞在长链中段,这一撞有好大的力量,赤兵鬼链元气大伤之时,竟也抵挡不住,当即被撞落尘埃。 场中之人眼力均是上佳,一眼便看出那红影究竟是何物,在一侧紧急压制伤势的血散人难得地叫了一声苦。 这小玩意,他怎么认不出来?那不正是他为了增进赤兵鬼链之威,禁锢在琴湖下达一年之久的那只血吻吗? 想到血吻的嗜好,还有它睚眦必报的性情,血散人只觉得一阵晕眩,强撑着站立的身体一软,轰然倒地。 血吻出一声尖锐的嘶叫,声音尖细得不堪入耳,便在这声响中,赤兵鬼链失去与主子的联系,全身光芒大弱,被血吻张开嘴巴,一口咬住。 咬实之后,血吻利齿中可怕的强酸,便尽数注入进去,再被那堪比任何神兵利器的利齿一绞,这件伴随血散人数千年,纵横通玄界罕遇敌手的绝代魔兵,就这么一分两段,其上禁锢的亿万怨灵,齐齐出绝望与痛苦的哀鸣! 第七章 幽玄 在“咯勒咯勒”的声响中,赤兵鬼链终于成为血吻腹中的美食,血吻一时间还吃不了太多,便用前爪扒着,拖到化形池去享用。 这古怪的声响惊呆了两散人和青鸾,但是,却唤醒了被狂喜冲昏头的李珣。 苍天垂怜,便是他再有胆色,也从来没有想象到,会有这样完美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结果啊! 三败俱伤!竟然是三败俱伤! 天冥化阴珠连转了几十圈,终于压下他心中的兴奋,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能接近胜利了,李珣也绝不允许这个机会从手里再溜出去! 没有任何迟疑,他略一判断局势,便破水飞出,在旁边两人还在呆的时候,直冲向数里外的阴散人! 尚在途中,他已开启印诀,上手便是极具威力的“截空杀”。 在几乎无穷无尽的九幽地气支持下,这对李珣本人来说尚是高山仰止的一等法诀,几乎抽取了一里方圆内所有的空气,又瞬间灌入过空气密度数万倍的地气之精,再以一点九幽地气为引子,稍稍那么一催——几乎就在阴散人刚刚感觉到心悸的刹那,方圆一里范围内牵涉到的数十万气机,被瞬间割断,任她如何敏锐,在这千分之一息的时间内所感应到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这极短时间的空白,已经足够了,随之而来涵盖每一个角落的大爆炸,失去先机的阴散人必须要正面应对。 也许爆炸的范围大了些,威力不够集中,但是,在随后附加一道“九幽搜魂”的剑气,又会如何? 阴散人刚刚以引动伤势的代价挡过这波冲击,一道凌厉的剑气,便击中了她的肩胛伤处。 这剑气实在阴损刻毒到了极点,方一入体,便搜骨刮髓地抽吸她的精血元气,顺带破坏她的肌体经络,偏偏又虚缈难测,仓促之下,竟抵挡不住,一下就被它再度重伤了肺腑。 阴散人厉啸一声,震得方圆数十里内,尽是一颤。 她见闻广博,如何不知这几记阴损手法,都是幽魂噬影宗的招牌?思及今日之事,前后对照,她已经肯定,必然有一个心机修为均不在她之下的人物,在幕后操控一切,以期渔翁得利! 这还不能使她气愤至此,她真正气的,实是因为血散人以“血羽灵剑”重创她,让她原来定下的诸多抽身之法中途夭折。 此时纵有千般手段,也无法使出,与没有何异?她隐隐觉得,这或许便是她有生以来,最艰苦也最可怖的一道生死关! 她能撑过去吗? 阴散人乃是心志通玄的绝顶修士,怒极之后,反而越冷静。 她心中很快便有决断,先是开启体内一个隐蔽的窍门,然后强忍痛楚,身形微微一晃,似要向外突围逃生,但在拦截的阴火扫来之前,蓦地一个转身,度再增,直扑化形池。 暗处那人显然没有准备,被她一冲而过。 “想活的不要干蠢事!”阴散人的嗓子已经哑了,但这一声喊,却是为现在的糟糕形势做了一个最确切的脚注。 地面上血散人嘿然冷笑,终于绝了乘势给阴散人一击的胡涂念头。 阴散人安全落地,三个刚刚还是打生打死的对头,此时却一个个形容狼狈,遍体伤痕地聚在一起为求生打拼,这种情景实在是讽刺极了。 指望“渔翁”忽然大慈悲,或者区别对待,简直就是笑话,只要是通玄界中人,面对这种情形,只有一个选择——炼了他们! 可笑前些时候两散人还要拿青鸾炼丹,只是转眼的工夫,又要被别人炼,这其中的滋味,果然是奇妙得很! 幸好,落难的三位都不是常人,此时心中虽还有芥蒂,但生死关头,谁也不会多嘴找事,他们只当之前的事情从没有生过,而就当前的局势,三言两语便达成了共识。 分散,剩下的就看老天爷了!” 李珣冷眼看着阴散人与其它二人会合,此时,他的“大计划”执行前,最后一个环节已经完美扣合。 他还有一刻钟多一点的“高手时间”,可越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耐心倒是越好,原因很简单,他仅有那么一次机会! 可以说,在现今的形势下,李珣若想全身而退,足有十成把握,他大可带着自己的肉身,远遁千里,找一个安全的所在,从此过着平静的生活。 可惜,他的野心、**、尊严,还有那么一点点拧劲似的疯狂,让他永远无法做出以上的设想。 他此时的心灵,便如一面明亮通澈的镜子,将内心深处的大片隐秘彻底地翻起来,**裸地展现在眼前,这无法令他羞愧,反而带给他一种沉醉式的愉悦。 那是甩掉一切包袱,抹掉所有压力,向着无底的地狱深处坠下时,一种失重的刺激和快感。 “今天,要么重生,要么死去!” 最后的时刻,平静而有序地到来。 他心中默念着艰涩又繁长的口诀,用自己脆弱的神念,抽取了所能控制最强的九幽地气,以天冥化阴珠为主导,将深埋地下的一百零八颗“冥火珠”同时引! 禁制最强的效果之一,也是以李珣本身的实力想也不敢想的高段技巧,被他轻轻松松使了出来。 与之同步的,两散人与青鸾脚下地面猛地升温,灰白的阴火真如同地狱中的烈焰,从地下透出来,转眼间席卷了十丈方圆的地面。 即使已有准备,但在这种攻势面前,重伤的三大高手还是有些狼狈的被阴火沾身,除非是用真息压制,否则怎么也灭不掉的。 侥幸是他们都迅地飞起,其衣襟袍袖,都被阴火烧了个千疮百孔,阴散人与青鸾雪肤冰肌,在孔洞中隐隐欲现,阴散人还能做到无视,青鸾却是羞愤欲死。 后续的攻击,没有半分间歇地到来。 地面的土层忽地大片塌陷下去,露出其下已被掏空,不知有多深的大洞,在黑夜中越显得阴森可怖。 而之后的情形,则更像是一场噩梦,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这黑洞里出,直接将三人罩在其中。 血散人的见识也不错,一见之见,便惨哼了一声:“黄泉恸鬼窟!” 这是幽魂噬影宗最可怕的法诀之一,倒不是说这“黄泉恸鬼窟”如何恐怖,其实它仅仅是一个前奏而已,真正恐怖的,是它后续的法诀——“通幽鬼路”。 传闻中,这是幽魂噬影宗镇宗阵诀之一,需要至少三名真人级数的高手才能动,一旦威力全开,九幽地气便可自深缈无边的九地之下,跨空而来,以绝大威能吸摄一切生机元气,方圆百里之内,将尽成死域! 这种阵诀的威力,怕是公认的通玄第一神剑锺隐,也要为之暂避三舍,更何况有重创在身的他们? 血散人、阴散人与青鸾都是微微变色,这与他们刚刚所猜测的情况不符!难道,幽魂噬影宗不是想将他们炼化,而是干净利落地开杀? 三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这样对幽魂噬影宗有什么好处? 这个念头方起,那来势汹汹的吸力忽地消失了,这情形便是最好的答案! 两散人同时一震,目光扫向化形池中,但已晚了一步,混浊的池子里哪还有李珣的踪影?这应该是在他们将注意力全放在“黄泉恸鬼窟”的时候,被人来了个大挪移,这下子他们真的栽了! 青鸾毕竟还不太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看见两散人惨变的脸色,才有些明白过来。 李珣这小子不见,就代表着三人可倚仗的唯一挡箭牌被拿去,对方下手自然也就毫无顾忌,三人这一次的乐子,可真的大了。 绝对守不住了,而藉试探对方底细的算盘自然也就打不响,暗处“那人群人”,仍然还隐在迷雾中,不露半点痕迹。 虽然三人的心志都极为坚强,但面对这种被动之至的情形,不可避免的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尤其是那种由主宰一切到被人主宰的极大落差,真的能让人沮丧得疯! 便在这时,低低的笑声,像是一阵幽冷的风,回荡在这片废墟上,笑声持续的时间很长,之后却再没有任何东西,当最后一丝回音消失的时候,废墟上又恢复了静寂。 便连在一旁大快朵颐的血吻,也停了嘴,隔着化形池向这边偷眼打量。 这意蕴不明的笑声,如同一根烧红了的钢针,直刺入三人心底深处。 血散人低吼一声,他今生何曾受到过这种耻辱?可是他也明白,若真的受不住激跳出去,只会让他死得更加耻辱!这种矛盾让他恨不能一头撞死,心潮激荡之下,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 阴散人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努力镇压体内的伤势,现在她隐隐觉得,事情也许和她先前估计的有些出入,而这一出入,直接主宰了他们的生死成败! 她心中不祥的感应越真切了。 正不安之际,三人又同时生出感应,猛抬头,只见到一道手指粗细的灰白光束自他们头顶直直落下,那度之快,他们只能凭本能让开,眼睁睁看着那光一头**深不见底的洞窟之中,却一丝声响也无。 就在三人一愣神的空档,他们身下的大地,猛地出了野兽般的咆哮,这声音一起,任他们的修养如何深厚,脸上的颜色也登时变了。 这声音他们都熟悉得很。这正是被两散人以逆天之力聚拢过来,那方圆数百里的地气。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子,竟完全地失控了! 说是失控也不恰当,至少这地气就在那人的控制之下,被引到这由“黄泉恸鬼窟”形成的大地洞下,然后像喷泉一般,喷射而出。 三人想逃开,但是本来已经消失的庞大吸力,忽地又重现出来,就在他们身形将动的要紧处,扯了那么一下! 力道逆冲之下,三人同时吐血,身形一软,而下方凝厚如实质的地气已经破洞而出,如同一只巨大的拳头,由下而上,大有轰天之势。 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下,其它的声音完全被遮盖住,三人的内脏、骨骼也不知碎裂了多少,向三个不同的地方坠落。 然而不待他们落地,又是一阵大风卷起,三个人飘飘悠悠地又被卷到了一处,中间不知彼此碰撞了多少次,一个个都是半死不活,在半昏半醒间被甩进了化形池。 阴散人身子虽已不行了,但脑子还算清醒,她有心启动那最后一步,但被浑厚的地气冲击,全身上下正是酥软无力的时候,一时间真息竟是提之不动,正急切之时,身外忽地一冷——“怎么会冷?”她很快地反应过来,“经过‘阴阳转极化生炼法’,池水已是混沌,绝无可能……他不是在炼化!” 猛地得出了这先前已被否定的结论,阴散人有当场自尽的冲动,她开始有些明白那人的手段了。 这和猫戏老鼠没有任何差别! 阴散人也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而这个时候,化形池水已经冰寒彻骨,内外的温差,使已无防护能力的三人全身如针扎般疼痛,而这疼痛到了极处,又变成了直入骨髓深处的麻痒。 阴散人隐约感觉到,正有一丝丝虚缈难测的气机,侵入她体内,逐分逐毫地改变着她体内的状况。 一声低回的啸音在她耳边响起,初时便如啾啾鬼声,尖利如钢、绵长若丝,搅得她心烦意乱,紧接又渐渐地柔和下来。 绵绵不绝的声浪,形成了一股回旋往复的暗流,自她灵台漫过,感觉中,她好像来到了漆黑的海边,听着潮水与沙石日复一日的摩擦声沙”的低响催人入梦。 阴散人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外界的冰寒也渐渐消去,代之而起的,是一波融融的暖气,也不知从何处生出来,氤氲蒸腾,慢慢地布满了全身,痛苦渐渐远去。 “我的伤势好了吗?”这个念头刚一闪过,阴散人便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猛地清醒过来。她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所有的痛苦也瞬间回流,“离魂摄魄!是灭魂魔音!” 她的脑子霎时间变得无比清醒,一切的源流都清清楚楚地在她灵台映现,唯一的一个可能浮现出来——“幽玄印!这是幽玄印!这是驱魂炼魄通心**!难道是碧水君?或是冥火阎罗?” 她脑中闪过一连串可能的人物,却也无法判断。她费力地仰起头,不出她所料,头上十丈处,那一颗气芒伸缩流转,隐然有无穷力量的珠子,不正是传闻中消失千年的天冥化阴珠吗? 也只有这件异宝,才能这么轻松地使出幽玄印来! 这样,她最后一线生机,已告断绝。 便在她看到空中天冥化阴珠之时,那虚缈难测的气机,忽地加大了投入的力度,以其占据绝对优势的主导力,压过三人的意志,逐步统摄他们体内一切气机真元,使其在体内变化走向,生成一套截然不同的气机联结之法。 阴散人的六识敏感度飞快地掉落下去,她却一点也不感到惊讶,阴邪内侵,必然先闭塞五官七窍,继而污染神念,掐灭灵明,待到这阴邪之气漫过灵台,这一场不公平的角力也就结束了。 她心中从未像现在这么平静过,唇角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容,她如今只需要做这么一件事! 悠悠千年,冷暖谁知? 李珣正全神贯注地启动幽玄印诀,逐毫逐寸地打压池中三人的意志,这个工作实在辛苦得很,虽然他们都是重创在身,但几千年打磨下来的心志修养,又岂是这么好攻破的? 他使尽了各种手段,也仅仅闭塞了他们的六识,真正的难关还在后面呢! 然而,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这辈子最难忘,也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只如玉般的纤手,轻轻地按在一边血散人胸口,就那么儿戏般地一拍! 血散人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叫,五官七窍同时溅出血来。 这一记掌力,力量虽不大,却巧妙引了他压下的伤势。 而更可怕的是,只是瞬间的冲击,就让苦苦布下的神念防线轰然开裂,透体而入的气机,准确地抓住了这一个缝隙,直捣而入。黑暗的潮水漫过灵台,巨浪拍下,将这里原本的印记一起抹去。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血散人了。 气机感应,天空中的天冥化阴珠,出了一声震鸣。 幽幽九地之下,汇聚了三界所有阴气、死气、秽气,周流汇聚而成的那一点最精纯的九幽地气本源,透过天冥化阴珠,在两个绝不统属的空间“之间”,打开了一个小小的门户。 一点幽幽不测,隐微暗昧的元气,仿佛飞舞的萤火虫从里面钻出来,飘飘荡荡,又无比精准地落入了血散人的眉心祖窍。 转眼之间,经络筋肉,骨骼血脉,已被这几无实质的元气贯通一体,奔流往来。 血散人魁伟的身躯猛地缩了一圈,无数跳跃的灰白气芒从他全身毛孔中喷出来,连结成串啦嗤啦”的声响中,绕着他的身体螺旋升降,如是九遍! 接下来,无数细密的爆响连成一片,血散人的身体又猛地一胀,回复到原来的体型,但就在这个过程中,他体外已经再无寸缕,身体也渐渐褪去血色,成为一片灰白。 他周围的光线蓦地黯淡下来,比黑夜还要深沉十倍,仿佛那里的空间,猛地塌陷,露出后面一个纯粹虚无黑暗的背景,慢慢地将他吞了下去。 黑暗翻卷,便如同一张巨大的斗蓬,轻轻地笼在他的身上,阴影飞地穿插几下,血散人…个新的存在便如幽灵般浮出水面,身上没有半丝水迹。 夜风拂过,纯粹黑色的长袍翻卷,猎猎作响,却没有露出一丝半毫的肢体皮肤,上面极抽象的符纹闪烁着阴郁冷彻的光。 宽大的风帽之下,阴影之中,两点血红的光源渐渐清晰起来,整个黑暗都似乎亮了一下,然后,又归于平静和黯淡。 “幽玄傀儡,我的幽玄傀儡!成了,成了!” 李珣想纵声狂笑,却笑不出声;想放声大哭,也流不出泪;想疯狂地挥动肢体——对不起,一颗珠子也做不到!便在这样狂喜又痛苦的境况下,阴散人的抵抗也土崩瓦解,灰白色的光芒再度闪烁。 “又一个,又一个!”天冥化阴珠的光芒一涨再涨,连续提取出两次最精纯的九幽地气,以它的质地,也有些吃不消,但是成功在望,李珣也在咬牙坚持,“还有一个,最后一个了!” 青鸾的抵挡比两散人要强硬得多,这其中当然有她的洁癖在作怪,但是仙禽神鸟天生的强大抵抗力,也是造成麻烦的原因之一。 李珣心中有些急,前面两次的顺利让他心情有些浮躁,青鸾出乎意料的坚强,则让他有些受挫。 还有,时间真的不多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李珣终于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刚刚青鸾的神念强度,终于到了枯竭边缘,被他势如破竹险些就攻破了灵台,此时对方当是强弩之末,只需要再一次冲击,便可手到擒来! 他凝定心神,正准备下一波冲击,整个灰色的视界中,忽地爆起强芒,李珣先是一惊,忽又觉得通体火烫,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这征兆明明就是时限已到,九幽地气再不能随意统御所致! 怎么会这样,不是还有时间吗? 这个念头才起,他一阵天旋地转,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揪着他的魂魄,就这么一拉,李珣感觉一轻又一重,再睁开眼时,却是满目的青芒强光放射四方。 强光中,一声清远明彻长鸣声响起,伴声而起的,则是天地间最凛烈的狂飙! 李珣闷哼一声,远远地飞跌出去,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已经魂魄归体,变回了本来模样。 他仰面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夜空,夜空一角,正有一道青色流星,拖着长长的轨迹,破空飞逝。 瞬息万里! 第八章 断尘 李珣躺在地上,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一时间,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奇迹般的胜利而骄傲呢,还是要为最后时刻的功亏一篑而沮丧。两种不同的感觉此起彼伏,到最后,反而逗得他笑了起来。 “罢了,哪还能这么不知足呢?” 他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略微活动一下手脚,这才看向正浮在化形池上方的两个黑影。 他们身上罩着由九幽地气实质化而成的“幽玄法袍”,全身不露半点肌肤,神秘诡谲,若不是翻卷的袍角,倒似与黑暗融为一体般。 一看到这两个身影,李珣便有一股极度的快意,涨满了整个身体。 他缓缓地走过去,体内气机流动,和这两个幽玄傀儡微微一触,两个木然而立的身影,登时便有了反应,赤红和雪亮的眸光亮起,真如四柄利剑,同时射在李珣身上。 明知两个傀儡已不会造成威胁,李珣仍禁不住退了一步。 他很快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红之际,心中微动,让两个傀儡扯下风帽。 于是,血散人和阴散人的脸庞,再一次出现,除了脸上苍白无血色,与以前丝毫无异。 李珣的心中不由得堵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两散人是在开一个极其恶劣的玩笑——在他以为已经获得一切的时候,突然就醒过来,接着极不负责任地嘲笑他的无知兼无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算是一个最糟糕的噩梦了。李珣只是想想,便觉得不寒而栗,可是他又觉得,或许只有那样,这感觉才会更现实一些,而现在、此刻,才恍如梦中一般。 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阴散人、血散人,这位于通玄界最顶端的两位宗师,令人闻风丧胆的绝代魔头,就这么倒下了,倒在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手中!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 他敲敲血散人的胸膛,拍拍阴散人的脸蛋,得到的只是冰冷僵硬的触感。 其眸光虽冷厉慑人,却并无灵气,神智确实是湮灭了。 他抽抽嘴角,忽地一拳轰在血散人脸上,磅地一声响,血散人的脸上没有半分痕迹,李珣的拳头反倒青紫了一片。 李珣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笑声中他左右开弓,拳如雨下,记记都轰在血散人头上,虽震得骨头欲裂,却是高兴无比,比饮了一坛美酒还要快意! 也不知打了多久,血散人脸上还是洁净一片,李珣的双手却已是肿得不成样子。他也打累了,目光又瞥向阴散人。 他伸手揪着了阴散人的领口,把她拉过来,仔细地观察那美不胜收的面容。 然而,没有了神智思想的阴散人,还是阴散人吗?她的高傲、深沉、智慧,还有那举手投足之间,浸入骨髓的妩媚风流,绝不是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傀儡所能拥有的。 傀儡只有躯壳,真正的阴散人,已经化为天地间一缕尘埃,随风而去了。 李珣一时间兴致全无,他松开手,站直了身,仰头看天。 他的快感已经被挥霍掉了,剩下的只有疲惫,还有那么一丝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 在有生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将全副心力都放在维持自己性命的计划中,有些时候,他甚至以为,这是他全部的人生价值所在。 可是现在,当威胁他生命的因素被他抹去,当他可以完全操纵自己的人生之时,他愕然觉,怎么会这么简单? 简单得让他心里冷。 他摇摇头,伸手一招,仍悬在半空的天冥化阴珠落入手心,此时这宝珠已是黯淡无光,李珣气机探入时,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获取惊人的能量。 李珣并不惊讶,短时间内连续两次跨空提取九幽地气,这种败家的作法,怕是自此珠问世以来的第一次! 这珠子没有当场粉碎,便已是颇给面子,即使这样,若没有上百年时间的修炼,这珠子是没法恢复到全盛时期的威力了。 将珠子上下抛了抛,李珣心中忽有所觉,扭头一看,恰见到已酒足饭饱的血吻,正睁大眼睛,看着他手上的宝珠,已经张到极限的瞳孔里,充满了对这个珠子的渴望,还有可与之相抗衡的谨慎。 个可不能给你!”李珣现自己对这个小妖怪很有好感,一见到它,心情就好了许多,而小家伙在刚才恰到好处的出击,也确实令他刮目相看。 他就像对一个老朋友说话,“你要是吞了它,百年之后,你就要让它给吞了!” 在血吻极度失望的眼神下,他笑着将珠子收好,目光又转向了远方。他想到了秦妃,那个女人还活着吗? 当他走到秦妃身边时,这地狱般的长夜正好进入了最黑暗的时刻,在遮天盖地的黑幕下,他看到在不久前还和他肌肤相接的美人,正睁大眼睛看着天空,眼眸中,已失去了生命的光采。 李珣不知道现在心中是什么滋味,反正,不是快乐。 他木然伸手,从对方身上拿出玉辟邪、凤翎针等宝物,又在周围找到了青玉剑。在这个过程,他多次接触到对方冰冷僵硬的肢体,正如同两散人一样,那温香软腻的感觉,也只能在梦中追忆了。 李珣站起身,定了一下,又蹲下去,张开手掌,自秦妃脸上抚过,帮她阖上眼眸。接着,又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再伸出一只手,将秦妃横抱起来,回头朝化形池走去。 “在这里,你的美貌或许可以永久地保持下去吧!”李珣在新起的坟茔前站立良久,心中却是一片空白。 幽玄傀儡就如同两尊石像,无声无息地默立在他身后,没有一点生命的温度。 在旷野上呼号的风中,是否有未去的魂灵在悲泣呢?李珣忽然很想见他们,见到他们后,他会用最得意的腔调,向他们展示,最后的胜利者究竟是谁。 然而,如今魂销,更与谁说? “我真的胜了吗?没有!”李珣冷冷地为自己下了脚注。 不错,他没有胜,因为他所经历的恐惧和耻辱,没半分回馈到两散人身上,他们就这么去了,去得何等轻松! 他拿出天冥化阴珠放在手心里,只是看着,黯淡的珠光似乎有些惧怕这种眼神,微微地瑟缩了一下。 映在李珣眼中,这却是一道明彻通透的亮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让他毛悚动的兴奋,这兴奋突如其来,霎时间布满全身。 他猛地转身,死盯着两个全无灵气的傀儡,终于一声,将积郁在心中的闷气统统赶了出来,他轻轻地以拳击掌,自语道:“应该还有机会的!” 关于驱心炼魄通心**的诸般法诀,在他心中流过,他越坚信自己的判断,他用手指着血散人,点头道:“你是幽一!” 然后,又指阴散人:“你是幽二这么先称呼着,接下来,就是等,稍等上那么几年!” 他脸上抽搐两下,终于还是抛开了那一点小小的矜持,声嘶力竭地狂笑起来。 有机会!四十九年,神念滋生,灵智复开!到那时候,你们就会回来,你们就会看到你们的主子,主子!你们对我做的一切,十倍、百倍,我会十倍百倍地找回来!四十九年啊!你们等吧,等吧!” 一声声的笑浪横过旷野,在嘶哑的风声中渐渐消散了。 李珣放弃了眼前的胜利,他所要的,是四十九年后,那一场“久别重逢”的梦幻戏码! 且不论这想法如何,现在他有目标了,不是吗? 便在初升的朝阳下,李珣大步前行,两具幽玄傀儡,在晨风中飘动几步,身形渐行渐淡,最终,仿佛是两个虚幻不实的气泡,阳光一照,便在水纹般的波动中,没入虚空。 一道鲜艳的红影,从李珣头上飞过,没入了满天彩霞中去。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废墟上的时候,顾颦儿正对着新打上来的井水清理仪容。这一段时间,她明显放松了对容貌的保养,脸色很苍白,幸好,眼睛还有神采,晶亮晶亮的。 她归拢秀,挽了一个简单大方的髻,长长的青丝几次转折,又披在肩背处,最后用一根玉钗固定。 她最近几年都是挽这个髻,可是感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明晰,丝在指缝中轻轻流走,比最华美的丝绸还要清凉柔顺,这样的细节,在之前的数十年的生命中,她为什么从来没有现呢? 吱吱呀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打乱了她恬淡柔和的心境,她微蹙起眉峰,在盆中净手之后,方转过脸去,正好看到那个面孔扭曲的军官,挥动着军刀,大声吼叫:“放箭,放箭!射死这个妖女!” 扑面而来的箭枝如同漫过原野的飞蝗,狰狞凶厉,只是,这数百支箭在她身外数尺,便都悲鸣一声,七扭八歪地偏了方向,不知飞到哪里去。 那军官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孔,应该是正不过来了,他一脚踹开身边的兵士,砍翻了一侧的弓箭手,然后再次下令,第二波箭雨又至,但结果,与前一次没有任何区别。 “这人可不是善类呢!可是……” 顾颦儿记得很清楚,正是这人的袍泽,唤醒了一直在作梦的自己,让她从长久的迷茫中清醒过来,若杀了他,可真有些过意不去。 昨晚,在刀兵水火中,正是这个人带着兵士如狼似虎地杀过来走后,兰麝院便没了抵抗之力,转眼间就被血洗。 嗯,当时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人的梦境总是有些模糊的,顾颦儿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这人的手下将自己扑倒,去解她的裙子。 在梦里,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觉得这也没什么,反倒有些天经地义的味道,反正自己没什么力气,也就由他们去了。 然而,当一个兵丁的舌头舔在她脸上,说着一些她似熟悉又陌生,但绝不有趣的话时,身影忽然跳了出来,那一刻,顾颦儿恍然大悟,接着,便从梦中惊醒过来。 原来,他们是不同的!是同类,又是主宰,自己的生命、情感,是完全依托在身上,自己一切的喜怒哀乐,永远都是情的余波,自己的灵魂,也完全是附庸。 而现在这些扒她衣服、口中流涎、面部扭曲的爬虫,又算什么东西? 这清晰明白的认知,彻底地将她解放了出来。梦醒时分,梦中的情形渺渺而去,现实中的力量则迸出来。 恶邪辟散! 十多个兵士在罡气的迸中倒飞出去,倒了一地。已多日不在手上的太初神剑重现在掌心,紫芒剑光三两次涨缩,所有在她视线范围的爬虫,尽被斩断喉咙,再起不能! 也因为这样,侥幸逃生的军官,纠集了数百人,转番冲击这个残破的庭院,然而只是两个照面,死伤人数便已过百,最后冲得怕了,只好又派出一队弓箭手,想远程射杀,这才出现了刚刚的那一幕。 几波箭雨无功,那军官心中已快要崩溃了,他挥动着军刀破口大骂:射,射死她,射死这妖……” 最后一个还没出口,一线冰寒从颈后透体而入,一声响,颈上喷的血柱将他的脑袋冲出了三尺高,接着这无头尸身便被人一脚踹倒,腥血喷了周围的兵士满头满脸。 这样的一幕,映在顾颦儿眼中,并不怎么刺激,但现身在死尸身后,一脸冷淡的少年,却让她整个身心轰地一下燃起了火,苍白的脸上也飞起红晕。 来了! 少年对周围惊骇欲绝的兵士只是无视,同样也一眼望了过来,当中的情绪相当复杂。 可是,顾颦儿只看到少年的眼中,那隐在最底层的一线怜悯…… “他在怜悯什么管了,反正,他是在乎我的!” 正高兴的时候,冷冷的风吹过来,一根手指比风还要轻柔地点在她的后脑处,她身子一震,便在萌生的喜悦中,陷入最香甜的梦里去。 同样是第一缕阳光下,映入李信眼帘的一切,让他霎时间老了十岁! 帝国数百年的骄傲,天朝的中心之都,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碎石瓦砾,与之陪葬的,还有数十万计的平民、商贾、兵士、官员……还有皇帝! 隆庆死了,死得很窝囊!他没有在地震中死去,而是被埋在瓦砾之下,在黑暗与恐惧的交互作用下,被活活吓死的。 李信并不怎么在意,反正在他的计划里,隆庆早已是个死人,他现在只需要把隆庆的尸体展示出去,再将致死的原因,放在那几个与他作对的大臣身上,足矣。 如果不是昨夜的噩梦,这样胜利多好!可是,一夜的仓皇和绝望,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而眼前的废墟,则彻底将胜利的成就感抹去! 他没有进临时搭就的营帐,只是站在原来皇城的中心,皇帝临朝的大殿废墟上,持续地呆,直到一阵混乱将他惊醒。 他回过头去,恰见到在后面布防的军士,正向这边一步步地退却,刀剑出鞘,枪戟平伸,如临大敌。 在他们之外,一位年轻的道人,抱着一位昏睡的少女,缓缓行来,周边数百军士,竟不敢迎前,只是一步步地后退。 李信眼前一亮,这不正是他的儿子吗?在一侧,闻讯而来的李琮见到这情形,更是猛吃一惊,差点失声叫出“大哥下令要诸军士让开道路。 此令一下,诸军士如蒙大赦,波浪般让出一条道来,李珣的身形闪了几闪,诸人眼前一花,他已站到了两人身前。 李琮正想招呼,李珣却先一步称呼道:“王爷、世子!” 李信一怔,李琮一喜,然后同时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但这里显然不是谈论此事的地方,李信以对待国师的礼数回了一礼,一边问如何与他们的军士起了冲突,一边要引李珣去一旁搭建的营帐里深谈,却被李珣摇头拒绝。 在两人真正惊讶的眼神中,李珣客气地回答:“王爷不必招呼了,在此还要向王爷赔罪,刚刚有一队军士杀入兰麝院,惊动我的朋友,惩治时下手重了些,莫怪!” 他口上说“莫怪”,脸上却是一脸淡然,显然无论李信怪或不怪,对他都没有什么妨碍。 看到李珣这种神态,李信两人心中自然有些想法,但不知为什么,他们更觉得此时的李珣如此做派,倒是最天经地义不过! 李信何等老辣,他一眼便看出,仅仅是隔了一夜,他这个儿子是越地让人看不清楚了;他没有去想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改变,而是迅地调整心态,不再以一个父亲,而是以盟友的态度与李珣进行交谈。 当然,在表面上,他还是一个雍容尊贵的王爷,偶而透露出一些父亲的慈和与威严,他略问了一下事的经过,然后便断言道:“这群蠢物该杀!布置之时,兰麝院已被明令不可打扰,这群人自去送死,怪不得谁!” 他接着又道:“国师与令师为何不见?” 李珣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含意颇深的笑容,他回答道:“两位师长追敌去了,一时还回不来,但看今日情况,王爷大事已毕,或许要换个称呼了吧!” 李信先是微笑不语,又见四周无人,方低声道:“当与我儿共富贵!” 李珣感觉得很清楚,在李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琮的心跳分明快了一拍!他也是一笑,却不说话,只是用淡漠的目光,在周围的废墟上一扫。 李信见而知意,心中不免有些尴尬,但旋即又笑,帝国国土广袤,如嵩京这般的大城,也不是独此一家,只看眼前的情形,又怎能体会到成为这普天至尊的快意与豪情? 这一念生起,先前触景而生的抑郁登时一扫而空,他仰头哈哈一笑,心态自然又有不同。 李琮在一边看得满头雾水,但心中的危机感却是越来越强了,他的父兄之间好像有一个无影无形的通道,可以将彼此的心意,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对方,绝不至于误解和冲突。 在这种交流上,他确实要差得太多了。他不得不想,如果李珣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再入山修道,他该如何自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珣的目光又望向了天际极尽处,在这种空茫无目标的远眺中,他淡淡开口:“这一次来,是向王爷世子辞行的!” 李信、李琮都是一震,李珣话中意味如此明显,他们又怎能听不出来?李信怔了一下,顺势改变了客气而疏离的态度,极亲近地道:“孩儿到哪里去?是回山修道吗?” 在得到李珣肯定的回答后,他不以为然地道:“入世修道也不妨事,你师叔贵为国师,身分尊崇无比,也不见对道法有什么妨碍这次要走,可是师门见召吗?” 他后面的语气有些古怪,李珣听得清楚,却笑而不答,挥挥袖子,真息过去,地面登时平整如镜,然后才把顾颦儿放在地上,完全展露真容的她,不但让李琮看直了眼,便是李信也怔了一下。 李珣扫过弟弟不怎么稳重的脸,冷冷一笑,只做不知,转脸向李信,同样也恢复了儿子的身分,他道:“这位朋友身分颇为特殊,必须留在此处,还要父亲多多照顾。” 李琮的眼神当即亮了起来,却不知他神色变化的每一个细节,都落在李信和李珣的眼中。 李珣笑了一笑,不再说话,手上却没有停顿,而是在顾颦儿周围,画了一道又一道的刻纹。 尖利的碎石完全无法阻挡李珣的手指,他就像是在稀疏的沙地上抹画,一直到全部画完,他的手指上甚至连一点泥屑都没有。 李信父子看着他在这里“画符”,都是一脸的迷茫。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再次开口:“她就留在这里吧,也许再过一两天,她的师门便会来人……这里的情形,瞒不住他们的!” 什么情形?李信想多问一句,心中却又一动,他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地面,那里,无数细长的血色刻痕,便如同地狱中恶鬼的大口,狰狞丑陋,李信不会忘记,正是这样的刻痕,一夜之间,卷去京都数十万的生灵! 李信的呼吸一下子被卡住了。 这时候,李珣才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打去本不存在的尘土,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李信的表情,脸上沉静如水,偏偏就是这样,才使得李信越肯定自己的判断。 这也达到了李珣的目的。 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后一段日子里,李信会用最谨慎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 果然,接下来,李信便召来亲卫,要他们以最快的度,在顾颦儿周围搭建帐篷,以遮挡风雨。而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再对自己的判断进行确认,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李珣低头看着沉睡中的顾颦儿,其实严格说来,他应该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就让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女人永远消失。 或许是因为她的精神状态,又或许是自己心中未泯的一线怜惜,他终究还是没有下手,但必要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等到一切都告一段落,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李信看看天色,正想说话,却看到李珣又向他一拱手,平平淡淡,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一下,便将他所有的言语打进了肚子里。 李珣抬起头,仍然是那么平淡地道:“父亲,孩儿这便要去了!” 看着李信脸上复杂的表情,李珣顿了一顿,又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如果没有什么契机的话,孩儿下山的机会也不是太多了,因此还要请父亲保重身体……” 李信还没有说什么,一边李琮的眼睛已经红了起来,如果他的身体不是因为兴奋而太过僵硬,那么,他的表现就会更加完美了。 李珣清冷的目光移过去,唇角微微勾起,脸上的表情显得分外柔和:“琮弟,今后家国天下,你都要负起责任来,你……” 他的声音蓦地微弱下去,李琮不自觉地侧耳倾听,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波撼动魂魄的滚滚声浪。 李琮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琮弟性子未定,知道的又太多,所以我要预作准备!”李珣如此解释,“我只是抹去他脑中关于我的一些记忆,于他身体无损!” 李信看着昏迷过去的儿子,再看越沉静莫测的儿子,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一声叹息。 李珣看着他的父亲,正是这个男人,给了他生命、灵魂,还有更为实在的处事之道,他能够活到今天,李信应当是他第一个要感谢的人。 无论是按照世俗的礼节,还是按照最朴实的道理,这个时候,跪地叩才是最应该做的。 然而,最后他也仅仅是一点头,迈开脚步,与他的父亲擦肩而过,一步、两步、三步!在第三步时,剑光冲天飞起,转眼间,将这曾经的嵩京城抛在了后面。 冥冥中的一根丝线,随着这道剑光,迸然断绝。 第九章 潜阴 嵩京地带的大震动,产生的影响力,比李珣估计的更强上十倍!仅仅在他走后三个时辰,第一波修士便已闻讯赶来。 然后,在短短的一天之内,至少有十多个批次,近五百名修士赶到,而当他们面对这已成为废墟的都城时,那种震撼,绝不比面对四九天劫时轻上太多。 在这里,他们还现了昏迷的顾颦儿,而在救醒她之后,更是知晓天行健宗诸多弟子死去的消息。 同时,血散人、阴散人两个魔鬼的名字,再一次刻印在众修士的心中。 且不管邪派宗门的暧昧态度,以天行健宗为,正派十大宗门,同时出“天罚令”,结成一个临时的联盟,满天下搜索两散人的踪迹,明心剑宗甚至请出了锺隐,使其允诺,在诛杀二散人之际,将出手除魔! 这一次的声势,仅比当年追杀天妖凤凰的声势稍逊而已,但成色却不在其之下!通玄第一神剑锺隐的出现,立时将除魔联盟的实力,拔高了一个层次。 可是,或许是锺隐的名头太大的缘故魔联盟”成立后一年的时间里,世上却再无两散人的消息,好像他们都从世上蒸了似的。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十万死难者的震撼也渐渐消褪了,修士们开始将它作为一个抽象的符号,摆在两散人罄竹难书的罪恶里,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证据,也作为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除了惨失优秀弟子的天行健宗,再没多少人会在这件事上耗费心力。 所以他们也不会知道,在嵩京惨案中最为关键的一幸存者”顾颦儿有意无意忽略的那个人,就在距嵩京七百余里左右的一处地底阴**中,在诸多修士的眼皮子底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四十九天,完成了“幽玄傀儡”自炼就而稳定的第一个要紧阶段。 当李珣从已失去灵气的阴**中爬出来的时候,在他头顶数千尺处,正有两个修士御剑飞过,李珣眯着眼睛,观察着两道剑光。 他在估计,如果自己使用“幽一二”中的一个,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二个功力不弱的修士一举击杀。 当然,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说到底,也只是在获得一种新的力量时,压抑不住的新鲜感罢了! 在他身边,猫头蛇身的血吻摇晃着脑袋,看着天空上飞掠的剑光,舔舔嘴唇,又无精打采地趴了下去。 这小家伙自那日之后,也不知心里在盘算些什么,竟是跟定了李珣,李珣去哪儿它就去哪,那如影随形的本事,实是炉火纯青。 李珣不明白它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当然,他绝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狡猾的小东西是想报恩来着;多半还是看中了他身上的某样宝贝。 可是,相处多日后,又不见小家伙有什么举动,李珣也不好赶它走,日子长了,反倒觉得旅途中有这么一个小妖怪作伴也还不错,便干脆由它去了。 而血吻也很“君子”,便是在李珣修炼之时,也只是在周边游动飞窜,并不趁机打他的主意。 这一人一妖,就在这么个奇妙的气氛中相处了下来。 待两道剑光一过,李珣站起来,拍去身上的草屑,又钻入到阴**中去。凭借着在连霞山上学到的一些地理堪舆之术,再加上气机感应,他很快就找到了下一个阴气汇聚的所在,也就确立了新的目标。 向血吻招呼了一声,一人一妖开始在山林中飞奔。这也宣告另一段修炼之旅的开始。 “幽玄傀儡”作为幽魂噬影宗的无上法诀之一,实可称作是驱魂炼魄通心**炼至极处的最高成就! 常规而言,若想炼就此法,依次修毕,千百年总是有的。哪像李珣这样,法诀才刚刚入门,便交了大运,得到天冥化阴珠这一至宝,得以一步登天! 在幽魂噬影宗的历代宗师里,能够拥有幽玄傀儡的,不过三十余人,这些傀儡中能拥有“真一”级数原型的,数来数去,也不过五指之数,而一下子炼就两个“真一”宗师的,由古到今,怕也只有李珣一人了! 但这并不是说,李珣可以仗恃这两个傀儡横行天下。 要知幽玄傀儡虽不需从主子身上吸取精气,然而要催动控制它们的法诀,却是要求有极高的修为才成! 以李珣的实力来说,就算他拼了老命,也未必能够使唤得动傀儡的一根指头,全凭着天冥化阴珠这异宝,才可勉力指使。 而以现阶段宝珠的状态来说,若李珣真的碰到哪位高手,要控制傀儡打一场持久战,不需太长时间,短短三十息,天冥化阴珠就要变成天冥化阴粉! 而且,由于倚仗外物,幽玄傀儡与李珣的联系本就不甚牢固,说不定哪一次强力的冲击,便有可能将这脆弱的联结割断,这是李珣必须要明白,也必须要面对的大问题! 所以,他才要觅地潜修,稳定与傀儡之间的联系。 经过四十九天的修炼,这一步骤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他要完成一项最重要的课题——“幽玄影身”。 这是在幽魂噬影宗的典籍中,少数几个只有理论却没有实践完成的玄奥法诀。 它的原理是透过建立与幽玄傀儡的气机联系玄印”本身的控制感应之法,与自身修炼的身外化身之法相合。 以金刚不坏的幽玄傀儡为身外之身,气机交融,合二为一,聚合两方之力,达到推动修为精进的目的。 只是,这法子的设想虽好,却不太现实。 并不是说其理论不合实际,而是能拥有幽玄傀儡之人,无一不是功力通玄的宗师人物,他们研制幽玄傀儡,动辄成百上千年,其实是要在这漫长的研制过程中,达到对天地气机的进一步感应,提升自己的见识和修为。 至于幽玄傀儡这个结果,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以他们的实力,也没必要再用外力锦上添花。 所以,推演这一法诀的前代宗师,只不过是闲来没事,完成一个研究课题而已。更没有想到过,在不知多少年后,竟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只凭着法宝来收摄傀儡,且狗屎运地成功了的家伙,会去修炼这套完全出自臆想的玩意。 李珣心中则是有着别样的计较。 他绝不是那种冀望一步登天的轻浮之辈,他也从不认为,凭借着两个幽玄傀儡就能够横行天下。 自小养成的习惯,以及明心剑宗修炼传统的潜移默化,使他非常看重基本功,也更青睐于脚踏实地的修炼。 可是,出于幽玄傀儡的局限性,短时间内提升修为,摆脱对天冥化阴珠的依赖,已成为他的当务之急! 李珣对修为猛涨的后果持谨慎态度,但对幽玄傀儡在现阶段的危险性则略带悲观。 两害相权取其轻,李珣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眼下,他便需要找一处天然百阴汇聚之地,以这种天然环境为依托,立诀起术,完成初步的筑基工作。 现在先摆在他眼前的难题是:想在人间界找到百阴之地,实在是太难了!除非他像两散人那样,强行扭转地脉走向,制造一个…… 还是算了吧! 寻找与修炼的日子过得飞快,以至于李珣甚至忘记确切的时间,只是凭借季节的更替估计大致的日期。 而这种看天过活的日子,在半个月前也结束了,原因是他刚刚修成了一个小小的技巧——九幽穿石遁法! 名字很是神气,其实也就是一般的土遁罢了! 而这个小技巧,却让李珣探查地脉的度大大加快,往往是三五天的时间连续穿行地下,不到精疲力竭不出来,这也让只能飞天的血吻跟丢了他好几次,多次表示不满。 到后来,李珣干脆做了个袋子,把血吻放在里面,只露个脑袋,带在身上,一起土遁去了。 这一下更是昏天黑地,不知东西,但他却乐此不彼,只觉得在这持续的术法施放中,他的修为也精进不少。 这一日,已是李珣地下连续作业的第七天。 今天他的心情很不错,所能感觉到的阴气,正以一个极高的幅度逐步增厚,阴气聚集之处,便是草木土石,也透着丝丝寒气。 他尝试了几个印诀,反应都是良好,显然此处即使不是百阴之地,其阴气之浓郁,也远在他之前所现的诸多阴**之上。 “好地方啊!”李珣停下身来,以神念扫视四周。 天地元气汇集之地,无论阴阳,往往生有异物,其中攻击性的所占不少。 李珣两月间跑了七八处地方,其中四处有异兽盘踞,虽然这些异兽最终都成为他和血吻的美餐,但李珣的警惕之心仍没有松懈下来。 血吻将猫头缩了回去,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它和李珣之间隐隐已是心灵相通,自然而然便明白了李珣的想法。 这聪慧的妖怪非常明白自己的长处短处。它在天空中可以肆无忌惮地飞动狂飙,可在这厚实的泥土中,却是寸步难行,若真有什么麻烦,还是让李珣顶了吧! 不过,事实证明,李珣这次的谨慎有些过度了。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半个多时辰,别说怪物,便是土中的蚯蚓都不见一条!前方的阴气越浓郁,隐约间已是凝实如流质,在土层中缓缓流动。 “人间界竟有这种所在?”李珣大为吃惊,此时所见的阴气浓度,比先前所有地气阴**加起来,还要强上数倍! 而且流转之间秩序井然,显然已成规模,形成了以阴气生的窍**为中心,百脉归流,自成体系的极阴之所。 李珣已有七八成把握认定,前方正是一处百阴之地!数息后,回到地面的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四面封闭的石窟,直径不过数丈,几乎密不透风,使人呼吸不能。 便在石窟的正中央,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方圆一尺之地,张开了无数蜂巢似的小孔,淡淡的雾气正从小孔中冒出来。 雾气之下,是一闪一缩的隐隐青芒,最盛时,仅高出地面半寸左右,无数道这样的青光合在一处,彼此牵连融通,忽起忽落,乍一看去,倒似一团青白色的火光,烈烈燃烧。 李珣看直了眼可是阴气浓郁到极致,水火转化而生就的最天然阴火啊! 他已经可以肯定,在这些小孔下面,必然有一处因阴气集聚,稠而化实的阴泉泉眼;水火相济,才能生出如此异相。 这何止是百阴之地?便是千阴、万阴,他也信了! 这也不知是经过了几百万年的阴气积聚,又从未受到过干扰,才形成这么一处宝地。 看看这个密封的石窟,恐怕是阴气蒸腾,长年腐蚀所化,按照这个势头下去,再过数百上千年,待这个石窟被腐蚀透了,外界元气进来,与这浓郁至不可思议的阴气一撞,阴阳交迸,怕是天崩地裂,也是等闲事了! “消去这阴火锋芒,也算一件功德!” 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有些自嘲。面对这种声势的阴火,他也不敢怠慢,在观察了周围的情形之后,便开始在洞窟四壁,刻画起符纹来。 他初步的构想,是准备以精纯的阴气为动力,以天冥化阴珠为转化的枢纽,再以幽一和幽二作为缓冲,最后才将已进一步纯化的元气注入体内,形成一个由外而内的流向。 接下来,他又必须将这股新生的元气初步炼化,再度反哺入幽一和幽二体内,透过这股精纯的元气,达成更广泛的气机感应,最后,将元气封入天冥化阴珠内,达到修补其创伤的目的。 几乎无穷无尽的阴气,提供了李珣巨大能源,李珣就可以运用它,进一步达成与两个幽玄傀儡的气机感应,且又不至于无节制地吸收外气,使自身真息驳杂不纯。 而做为枢纽和终点的天冥化阴珠,既能够挥其作用,又能得到充分的“滋补”,如此一举数得,在李珣、幽玄傀儡、天冥化阴珠之间,达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 说来简单,但真正着手去做,却不是这么容易的。李珣就这个计划,已构思了快三个月之久,但真正面对实际情况的时候,还是碰上了一堆的麻烦。 阴气鼎盛的压力出估计、气机转化的设定还有瑕疵、自己体内的真息运转还要调节……由此牵涉到的还有所刻画符纹的修订、整理,以及更多、更复杂的推演等等。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大工程,可是李珣着手进行的时候,除了不可避免的疲累,其全身心满溢的却尽是跳动的活力与快意。 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难题的突破,都会给他带来难以言喻的兴奋,浇注进他全身每一根毛,完全将疲惫压制在一个最低限度。 这个时候,他没有生死交迫的重压,没有铭心刻骨的仇恨,渐渐的,连为什么要如此的念头都淡了。 他完全投入到这个工作中去,让这里每一处符纹,都浸透了他的心血,连接着充沛的元气,更与他周身气机融为一体,以至于到了后来,他的每一次吐息,都会引整个洞窟的共鸣。 这里,已成为他的“领域”。 前期的工作持续了整整二十天。当李珣看着幽一、幽二,隔着阴火相向而坐,天冥化阴珠在“嗡嗡”的震鸣声中,悬在阴火的正上方时,他微微一笑,为满室的符纹画下了最后一笔——一阵隆隆的低鸣,在蜂巢式的孔洞下响起,平静了数百万年的浑厚阴气,被缓缓摧动了。 这里是一处沉寂昏暗的山谷,一年到头,未必能见到几次阳光。 居住在此地的人们看到最多的,只是在山谷中飘荡的浅灰薄雾,雾气遮掩了山谷的形貌,便是长年生活在此处的人们,有小半还摸不清这山谷究竟有多大! 这也不能怪他们,这不只是雾气的遮掩,在雾中那时刻都在流动变化的隐晦气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成致人死命的绞索,在你的脖子上来那么一记! 毕如晦对这灰雾有戒心,但是,现在他的精力显然不在这上面。 这时候,他正跟在应采儿师姐后面,紧盯着采儿师姐勾魂的腰臀曲线,心中估量,自己现在的手段,是否能征服眼前这位颇得阎夫人赏识的得意弟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就能蒙得阎夫人青睐,平步青云,一下子打进宗门核心弟子群里去了。 便是没指望,只是一偿手足之欲,也是好的! 正思忖时,前方应采儿忽地停下了步子,毕如晦一怔,旋即心中大喜,只做不知,哎呀一声撞了上去。 “轰!” 应采儿周身阴火蒸腾,猛然爆裂成丝的阴气,在空气中交错变化,旋即凝定,形成一层颇坚韧的气墙,毕如晦好死不死地撞了上去,阴火当即反卷,把他扫到了一边去。 毕如晦摔了个七荤八素,又在无准备的情形下被阴火一扫,虽未重伤,却痛得他一声惨叫,气怒之下便想开骂。 这时,他耳中传来应采儿撼魂慑魄的低吟:“什么人?” 这一声,已用上了慑魂魔音! 毕如晦反应算是快的了,他飞快地爬起身来提气戒备的同时,目光四面一扫。 果然,在他十步之外,淡淡的雾气后面,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正向这边行来。很快的,毕如晦就看清了对方的脸孔。 是一个男人,道装、年轻、英俊、陌生! 没有半分迟疑,毕如晦口尖啸,与应采儿的啸音正好合在一处,一下,启动了最近的一处禁制。 “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闯幽魂噬影宗的山门秘境?” 随着这声喊,对面的男子脸上,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这里,是幽魂噬影宗?” “装什么胡涂!再装也救不了你的命!” 说话间,一道灰色雾流从他身边游过,毕如晦眼角一跳,心中得意。便在他神色变化之时,那灰雾飒然作响,竟似变成了一只活物,尾巴一甩,扑向那男子脸上。 男子的反应极快,虽是吃惊,手上却是一指弹出,一声,雾气被他打散,毕如晦脸上已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男人鲁莽一击,威力虽不小,却至少击偏了他周身十七条隐秘却稳定的气机,如此,周围的禁制想不动都难! 应采儿偏过脸,瞥了他一眼,明眸中有些赞许之色,毕如晦心中大乐,但很快,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什么都没有!受气机偏转的影响,周围鼓荡欲出的潜劲就这么虎头蛇尾地平息了下去。 原因,只是那男人虚空一拢,如手挥琵琶一般,顷刻间,十七条气机归位,甚至那连锁反应的其余气机,也在一阵震荡中恢复过来。 毕如晦立时看傻了眼。 这、这不是宗门“平脉三法专门为化解禁制而用的手法,玄妙精微,非但可用在本派的诸多禁制上,便是对其他宗门的禁制,也有限定作用……这一手难度极高,连他都还没学呢! 一边的应采儿不比他好多少,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冲着那男子打量了好久,才知道说话:哪位长老门下的弟子?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 那男子闻言,也是一怔,但他很快便露出笑脸。这笑容好生奇怪,本来这男子的做派从容淡定,颇为成熟,而笑容一现,便有了几分青涩与腼腆,让人感觉到,这男子的实际年龄,必定是不大的。 “原来是幽魂噬影宗的高弟,贫道失礼了!”那男子长袖飘飘,做了一礼,显得十分诚恳,“贫道真的只是误入此处,绝无半分妄言!其实,我与两位,也有些香火缘分……” 看着应采儿两人戒备中略显迷茫的神色,男子又是一笑道:“贫道法号百鬼,乃是区区一散修!” 便在他自我介绍的时候,雾气之后,十余道细细的破空之声,连番而至,将这一片围了起来。 破空之声散尽,一个和缓雍容的女声响起:“百鬼道人?你可还记得我吗?” 第一章 百鬼 在霭霭灰雾的遮掩下,“百鬼道人”一时间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觉得此女嗓音低沉悦耳,而且在平和无波的语气中,颇有上位者风范。 他当然不曾见过此人,不过,他也不能确认,百鬼那死鬼是否和他一样。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些许悔意。 “百鬼道人”当然不是真正的百鬼道人,他是刚刚破关而出的李珣。真的那位早在数月前在皇宫秘道之中被他杀死。 之所以要冒充此人,是因为他觉得“真百鬼”所修习半生不熟的幽明阴火是个好幌子,同时,他也在其身上搜到了一个标识其身分的竹牌信物。 尤其在顾颦儿等人坐镇皇宫时,他曾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些关于百鬼的情况,得知此人行事低调,独来独往,也没有和幽魂噬影宗有过什么交往。 只是机缘巧合,从一个垂死的幽魂噬影宗弟子身上得到了一些修炼法诀,功力长进之后,才有了些名气。 李珣本以为这个身分很不错,哪知才用了这么一次,便面临被拆穿的危险,他不由得有些尴尬。 不过,毕竟他此时已不同往日,面对这种情况,却不觉得心生恐惧,心中念头一转,便笑道:“不知是哪位故人?” 这话一出,周围便传来了喝骂声,倒似他这句话冲撞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李珣心中登时一动,因为《幽冥录》的关系,平日里他对幽魂噬影宗的诸多重要人物的信息都十分留心,此时将诸多信息前后稍一比对,脑中便闪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他的思维何其迅,在判断出笼的时候,便已在脑中推演出各种可能生的变化。而在表面上,他只是显得略一迟疑,便试探性地问道:“可是阎夫人在此?” 这一句话说得妙极,既可以认为是他受提醒想起了说话人的身分,也可以认为这是他推理所得,一语双义,将身分遮掩得天衣无缝。而且,话语中,他的态度明显软化,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雾气之后则响起一声轻笑,这笑声绝不同于少女的流丽婉转,而是雍容矜持,其中似有深意,又淡淡的让人探不清楚。 笑声之后,那女人的语气微微地冷了下来:“百鬼,当年算你精乖,知道送还真解,宗门才默许你修炼这宗门秘法,可是却从没允许你在宗门秘境左右窥伺!你有什么话说?” 李珣眼皮一跳,那百鬼果然与幽魂噬影宗有关系。 不过,听这女人的口气,他们以前必是直接联系过,否则,堂堂一宗长老,何必费心去记百鬼这种小人物? 然而,他的相貌与百鬼又不一样,这是瞒不过人的,而对方也没必要与他纠缠……难道他们没有见过面? 想到这里,李珣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难道是拘魂敕令? 据他所知,幽魂噬影宗只有传达对弟子诉责、处罚的拘魂敕令,才是封存一方的声音,以飞剑传书的方式找到目标后,再将封存的声音释放出来。这倒也与两方的身分合拍! 他心念电转,嘴上则苦笑道:“原来真是夫人在此!百鬼只记得当年拘魂敕令上……” 便在他吐出“拘魂敕令”四个字后,周围紧绷的气氛忽地缓了一缓,李珣的感觉何其灵敏,立时便知,他这大胆的猜测成功了。 他心中一喜,嘴上便甜了许多,没有半点停顿地说了下去:“……夫人的清音,这时间久了,一时间没有认出夫人,莫怪,莫怪!” 雾气后面人声一静,那女子顿了一下,声音中忽地多了一点其它的东西:“当年可不记得,你有这么油嘴滑舌!” 李珣忙陪笑道:“是百鬼轻浮了,只是这也实在冤枉,我确实不知此处是宗门秘境……” 雾气中传来了一声意蕴丰富的轻笑声,其中奇特的韵律却让李珣心中大叫不好,他不知什么地方惹怒了这女人,也不敢再多想,身形一晃,便贴着地面滑行出去。 身形甫动,雾气之后,一声,亮起一朵灰白色的火花,昏暗的光线扫过雾气,显露出其中影影绰绰的身形。光影交错间,虚实变化,常人早就看花了眼。 然而,李珣眼中,却只锁定了一个目标─ 而那人并不怎么在意李珣的“重点照顾”,虽是隔着一层雾气,李珣仍可感觉出,对方根本未曾向他这边看过一眼,只是垂在袖中的手掌轻翻,一股潜流已排开雾气,滚滚而来。 潜流如暗夜中潮汐的涨落,平缓中透出不可抵挡的强势。扑面而来的也不是微腥的海风,而是直入五脏六腑,使人骨肉化灰的阴火! 一时间,整个空间都灼热起来,然而一旦吸入这火气,透入肺腑之间的,却是足以冰结意识的冰寒! 只此一击,便足以证明,这女人起码是“真人”级数的高手─这已是一派宗主的水平。 他强忍着召出幽一幽二的念头,大叫一声,身形猛地弹到天上去,那股潜流便如海浪拍击礁石般,猛地震动一下,翻卷上去,声势不减反增。 李珣只觉得脚下着了火似的,当即不敢留手,身形再转,同样一掌拍下。 一声空爆响起,李珣这一掌未必有多么强盛,只是精微奥妙处,甚至还在对方之上。 他体内阴火涨缩流转,无不随心所欲,凌厉浮躁之气已尽数收敛,一掌击出,如儿戏般轻若无物,然而掌势空缈无依,倒似是在大气中打开了一个不知多深的洞口,其中最深处,则是可销金化骨的熔炉! 滔滔阴火倾灌而入,李珣毕竟功力上吃亏太多,只接了不到三成,便惨哼一声,倒飞出去。 雾后女子一招败敌,却殊无喜色,反而轻咦一声,惊讶中又有极其微妙的波动。 四面都是明眼之人,当下抽气之声不绝于耳。李珣虽然败得很惨,但如此掌力,分明已达幽冥气的炉火纯青之境。 再展下去,便是跨空引气,然后就是转质化形、生死反逆,直达无上幽冥神通…… 到了销熔虚空的境界,便能由宗内的普通弟子,一跃登天,成为宗门重点的培养对象。 这个境界,整个幽魂噬影宗,近千弟子,练就的才有多少?至少,在此的诸多弟子中,还没有一个! 现在,一个得到了些宗门法诀皮毛的散修,便有如此修为,难道他们这些亲传弟子,数百年修炼,一个个都炼到狗身上去了? 一众弟子正尴尬的时候,李珣已经踉跄落地,又喷出一口鲜血,差点坐倒在地上。他的伤势实际上没这么夸张,至少,他还有能力召出幽一、幽二,落荒逃命去。 然有多嘴的本钱!”雾中女子在短暂的停顿后,毫不吝啬地赞了他一句。 “你能以散修之身,在毫无指点的情况下,修到这种境界,实是难能可贵!但是,没有进一步的法诀,你今生成就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着,她又顿了一顿,语气大大缓和:“百鬼,你天资极佳,是个可造之才!在通玄界做个孤魂野鬼,实在有些可惜!你可愿再上一层楼,参悟无上幽冥神通?” 李珣闻言微怔即醒,这便是在招揽人才了! 如果不是他及时使出“销熔虚空”的手法,此时他大概已经被当成垃圾,扔到荒山野岭去了吧!对方态度变化的依据非常功利,却也符合李珣对于邪宗的设想。 他对有系统的修习幽魂噬影宗法诀,也是有期盼之心的。 而且,他现在有十足的自信,可以在最不利的情形下安然脱身,这给了他最稳固的保障。 所以,在一段较长时间的怔神后,抚着胸口,苦笑道:“阎夫人,您的意思是……” 雾中女子没有实时回答,而是从容走出雾区,向这边袅袅行来。 没有了雾气的遮挡,李珣将此女的仪容看了个清楚,心中便是一奇:难道,这就是幽魂噬影宗声名最盛的女修吗? 她虽然也是位美人,但其艳色绝比不上青吟又或阴散人那种级数,她脸容略有些苍白,姿色并不耀眼,但是已足以吸引异性的注意。 而多打量她一眼,看着她弯弯的眉眼,静谧的微笑,还有举手投足均合礼制的仪态,便感觉到她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娴静温和,又雍容不惊的气度。 看着她渐渐走近,李珣还以为看到一位相夫教子,内主中馈的贤良妇人,根本无法将她与刚刚出滚滚阴火的女修联系在一起,一时间竟是愣了。 这女子一直走到李珣身前,方微笑道:“我已有百多年未收弟子,而且自修道以来,更未收过半个男弟子,今日想破例一回,你可愿意?” 李珣心中苦笑,他是不是很有当人弟子的运? 十年之中,处处拜师尊长,这古怪的情形,到了今天,也没有缓解的样子。如果这里站的是真正的百鬼,现在恐怕早就喜翻了心,翻身拜倒,大叫师尊了。 毕竟,一个无依无靠的散修,能够一步登天,成为幽魂噬影宗这样大派的弟子,又攀上阎夫人这样的大树靠山,实在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李珣知道,如果他拒绝,便等于明摆着说,“我不是百鬼!”这种蠢事,他是不干的! 可是,前一段时间里,被两散人处处压制、指使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时候,他又不是真的全无还手之力,二者相加,竟难得地让他生出一些“骨头”来。 他抽抽嘴角,弯了弯腰,却怎么都觉得别扭,话到嘴边,蹦出来的却是“夫人”二字。 他的神态自然瞒不过阎夫人,她温和一笑,美丽的娇靥也因为这个笑容而越地生动起来。 她本就是慈眉善目,此时看着李珣的目光竟有几分亲厚之意,“看得出来,你这人颇有几分傲骨,我不愿为难你,只是可惜你这天资……” 她秀眉微蹙,好像此时要放李珣离开,又极舍不得。 李珣看着她眉眼间似有若无的惋惜之意,心中一阵接一阵的寒意涌上! 他李珣是什么人?是搞这一门的行家! 凭着“同行”的感应,他明白,如果他真的信了这女人,转身离开,大概走不出三步,便要被一掌震碎后心,化成劫灰了吧! 这娘们可怕! 心中有了这个认知,李珣刚刚长出的几两骨头又都被挫了下去,他暗地一咬牙,一躬到地,抬起脸,上面满是笑容:“夫人赏识,百鬼哪有不遵的道理!” “你的称呼倒也别致!”阎夫人说的是李珣口上的“夫人”称谓。 这称呼实际上是很无礼的,但李珣装胡涂,阎夫人也不计较,这些散修往往都有野性,阎夫人见得多了,也不奇怪,便把它当成拉拢人心的手段:“也罢,这样还顺耳些!” 李珣暗吁出一口长气,至此,这师徒的名分也定了下来,他心中自然是百味杂陈,难以言述。不过,他忽然又想到,似乎当他师父的人,还没一个有好下场,那这女人呢? 一晃眼的工夫,李珣在这山谷中已待了十多天了,对这里的情况也有了一些了解。 这里本是幽魂噬影宗秘境之一化谷”,其重要性虽比不上宗门总坛,却也是极隐秘的地方之一。 非但谷内谷外禁制重重,而且还特别以各类秘法,将这方圆数千里山区,都笼罩了一层可遍传人神念侦测的雾气,这些措施已做得没法再好,而李珣还能找到这里来,也不知是走运,还是背运。 尤其令李珣不可思议的是,此处与他修炼的百阴汇聚之地,相距不过百里,那么浓郁的阴气,这成千上万年间,以幽魂噬影宗对阴气的敏感,竟然没有任何察觉,难道这也是运道? 最近几年,腾化谷几乎已成了阎夫人个人的别业,她一年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修行。 阎夫人在宗门内位列十二长老之一,地位仅次于宗主冥火阎罗,身分尊崇,而其性格在邪宗之内,也是少有的和善,所以,在宗门内部声望倒是颇高。 此际,她忽地破例,收了一个男弟子,这事情的影响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幽魂噬影宗自宗主以下十二人,齐齐来道贺之辞,并都带着给这新进弟子的礼物。 这十几天的时间,李珣过得非常惬意,每日里只是在谷中闲逛,偶而去拜会几个师兄师姐,再不就是向阎夫人讨教修炼心得,来来去去,也无人管束,不像个弟子,倒像是个客人。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授业日”。 所谓授业日,简单的说,就是阎夫人这样的宗门师长,传道授课的时间。但实际上,却没有这么简单。 在幽魂噬影宗,除了一些特别的亲信弟子,其它的弟子很难得到师长们亲身指点的机会,只能按部就班地修行,时间一长,弟子之间,修为差距往往拉大。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宗门便规定每一个月的第一天,自上而下,以宗主为,十二长老必须公开讲授修道心得,以为后辈弟子所用,这一活动便称为“授业”。 这显然是为了拉近弟子之间的修为差距而制定的。 弟子之间有强弱之别实属正常,但若是这差别太大,以致形成断层,对宗门的展绝无好处。 幽魂噬影宗的先辈能够想到这一节,也是颇为明智。 不过,这对李珣来说,并没有什么。既然认了师父,他就不会白白地浪费资源。 阎夫人一身修为十分厉害,镇派六法门中,她主修噬影**与驱尸傀儡术。 而李珣比较擅长的驱魂炼魄通心**,便是驱尸傀儡术的基本法门,难得有明师指点,几十天下来,他已将最近修习时所遇到的各类瓶颈问题,全问了个遍,此时,授业日对他并无太大意义。 无事一身轻,就在授业日的前一天,当其它弟子还在努力为明天的活动作准备时,李珣已经自动变成局外人,开始在谷中闲逛了。 说是闲逛也不恰当,这腾化谷处处云衫雾罩,有什么可逛的?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满布山谷内外的禁制。 这些禁制,可以说体现了幽魂噬影宗在禁制阵诀方面的最高水平,对一直没有实例参考的李珣来说,极富研究价值。 他从早上开始,花了大约两个时辰的时间,顺着气机的连结变化,找到了一处中枢所在,然后,便如痴如醉地深研下去,浑不知时间的流逝。直到一声轻咳响起,才把他从沉迷状态中拉了出来。 李珣皱起眉头,抹去被他画得混乱不堪的痕迹,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阎夫人的亲传弟子之一,曾和他交过手的应采儿。 她的修为,还不够入李珣法眼,但不可否认,论姿色,她绝对有吸引任何男人的本钱。 她五官精致无瑕,十分耐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艳色殊胜,又有些骄傲般的矜持,微微一瞥间,便能感觉到她对男性极苛刻的标准,以及对自己姿容的自信之意。 被这种眼光罩住,只要是男人,必然会升起强烈的征服**。尤其是她体态风流,身姿曲线之优美,足以令诸男子为之屏息,也就更能激男人的**,堪称是尤物之属。 此时,她正笑吟吟地看过来,并不因为自己打扰别人而有什么歉意,显示出她颇为骄纵的性情,而她的美色,又让人生不出气来。 灰浊的雾气也像是知道掩不住此女的娇美,渐渐黯淡散去。 李珣毫无顾忌地打量她一遍,又看向她身后。 在她后面,还有一个丽色不俗的女修,见他目光过来,粲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这位,应该是叫叶如吧!李珣初到时,也是见过的。 她虽然不是阎夫人的亲传弟子,但在谷中诸弟子间名气却不小,多数也是依仗其美色所致。 她的姿容不如应采儿那么耀眼,却也是赏心悦目的。而且,少了应采儿的那份高傲,多了几分亲切柔和,举止落落大方,颇像个大家闺秀,乍一看去,倒和阎夫人有些相像。 看样子,这不是偶然碰上。 李珣摆出了笑脸,向两个美人打了个招呼:“难得见到两位师姐,今天这么巧?” “谁说巧的?”应采儿扬眉一笑,“对不住了,百鬼师弟,这次,我们两个是来麻烦你的。” “麻烦我?” 李珣的眼皮跳了跳,奇道:“师姐有什么事吗?” 应采儿背着手,向他这边走了几步,笑吟吟地道:“也没什么,只是要你这位修到销熔虚空的大高手,帮我们一个你绝对能帮到的忙罢了!” “帮忙?”李珣心中一动,脑中迅地将最近的情况统合了一下,心中已有了谱。 这个时候,装傻是没有用的,他需要表示点什么,既显示诚意,也让应采儿不敢漫天要价。 他笑道:“应师姐这么说,我倒有点明白了,是明天‘授业’的事吧!应师姐是不需要的,那就是叶师姐了!” 应采儿的美眸微微睁大了些,看着李珣,旋又道:“你这人真聪明呢!而且,还很自负!” 她话中除了对李珣态度的不满外,还隐约透露一些对李珣的兴趣。显然,李珣不卑不亢的态度,对她产生了一些吸引力。 应采儿对英俊男修的兴趣,是所有幽魂噬影宗的弟子最清楚不过的,李珣虽然才到不久,却也有所耳闻。此时看着应采儿的眼神,虽然不免有些自得,但更多的是警惕。 他从容一笑,维持着“自负”的态度,目光看向叶如,仔细打量这位美人。趁机欣赏美色的心思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估量叶如的修为层次。 李珣深知,叶如这类非亲信弟子,如此重视“授业日”,甚至到了找人求援的地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授业日上,除了亲聆师长教诲外,还有一项不可忽略的规则。 这规则有些“小气”,但也很别致─ 不管是哪个弟子,亲疏不论,修为不分,一日之内,只准提出一个问题,而且,不能是泛泛之言。 例如“幽冥气该怎样修到销熔虚空之境”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要说,也只能是“幽冥阴火在运转某某玄关窍**之时,如何收力破关”之类。 李珣觉得这个很有意思,这里面已不只是弟子求教于师父,而是包含着师父考较弟子的意味。 一个弟子修为如何,从他提出的问题层次上,便能够见出大概。 而弟子提问,也不是随便拿出一个来应付了事的,他必须从平日里积累的各个问题中,找出一个牵涉最多的关键点,以达到一法通,百法通的目的。 按着这种目标提出问题,最考验弟子思维上的统筹安排,以及对自身修为的掌控程度。 这也关系着各人修行的进度,那些思维清楚,喜欢边修炼边思考的弟子,自然会脱颖而出。 想来,这就是一场无形的选拔了! 能修道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所以像叶如这样自认为实力不济的弟子,在授业日前,便想着找些“高人”指点一二,以图引起师长的注意。 李珣心中转着这些念头,脸上却半丝都不显露出来,他淡定地移动目光,由上到下,颇有层次地将叶如打量了几遍,又示意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腕脉。 他这边越是从容,给对方的压力就越大。叶如并非不经事的雏儿,相反的,她修道已百多年,人生阅历颇为丰富。 但不知怎地,在这个男修的目光下,她竟然有些局促不安,感觉着这男修的目光有着极为犀利的穿透力,直视肺腑,似乎自己体内的每一点变化,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 这种情形,她只在面对少数几位师长时才感受过,这种畏惧与惶惑交织的感觉,使她的身子竟微微地颤抖起来,手足间已是软了。 她的感觉其实并没有错,她体内的一切反应,甚至是她心灵的波动,均已被李珣置于股掌之间。 李珣自修习驱魂炼魄通心*精神修为突飞猛进,其中撼神慑魄的法门又颇为精妙,与修炼《血神子》而成就的“心血轮眼”水乳交融,此时不经意间使来,效果也还不错。 也正是因为这样,李珣现了叶如不能为阎夫人所赏识的最大原因─ 其实,这女修体质上佳,周身气机流转十分灵动,真息修为亦颇精纯,李珣自认为,若不是之前八十一日全力修炼“幽玄影身”,受两具幽玄傀儡的反哺,得以修为大进,此时的他,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她能按部就班地修炼下去,不出三十年,便会登上销熔虚空的境界。 然而,以李珣的判断,这女修的成就也就只能止于此处了。 原因很简单,这女修的意志也太薄弱了些。 李珣只是不经意的扫视,她便有些抵挡不住,如此的不济,在日后修道之途上心魔重重,她又如何抵御? 而且,若她真成了亲信弟子,接触机密,又有谁能保证她能在要命的时候,能咬紧牙关保守秘密? 想到这儿,李珣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但他旋即展颜笑道:“叶师姐的修为很是精纯,根基打得不错,只是在几处需要聚气冲关的关键处,需要再用些功。 “尤其是在鬼脉十七经处,阴火流转,能放不能收,多有滞碍,由此影响周围十多条气脉的通畅,不如就拿这个问题向夫人询问吧!” 叶如也是行家,闻言自然知道这问题的高明程度。一时间既惊且佩,怔了一下后,又起身行礼致谢。 李珣看着她在仓促之下,仍能保持身姿优雅,举止适当,心中又是一动─这模样,可不像是心理素质不过关啊! 他看向应采儿,隐秘地打了个眼色。 应采儿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也就此卖了他一个面子,笑吟吟地扯着叶如道:“叶儿,不用谢他!男人嘛,给他面子便能吹晕了他!看看相,把把脉,再说了点半清不楚的话,没什么好谢的!” 也不管李珣听了如何想法,她扯了叶如便去。 叶如在仓促中,只能再致以歉意的笑容,无奈地随她去了。 李珣瞇起眼睛,看着二女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之后,又想了一下,便径自回过头,继续研究禁制去了。 第二章 机关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后面又响起了脚步声,李珣早有所觉,回过头来笑道:“应师姐,又来讨教了?” 应采儿浅浅一笑,看着李珣的眼神颇有些探究的味道。打量了李珣两三遍,才笑道:“你这人古里古怪的,倒是很有趣!说吧,你鬼鬼祟祟地叫我来,想干什么?” 她的话在骄纵里另有一分别样的意味,隐隐约约地将李珣的思维往那个方向领。 李珣心中清楚得很,如果他真的信了,得到的恐怕不是温香软玉,而是结结实实的巴掌,还有令人无地自容的嘲笑吧! 这女人对**男性很有兴趣啊!只是和阴散人、秦婉如相比,还差得远呢!对她的弦外之音,李珣只做不知,向着她微笑道:“应师姐言重了,鬼祟未必,只是谨慎而已。 “其实应师姐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小弟只想知道,关于叶师姐一事,应师姐妳可是认真的吗?” “当然!”应采儿毫不犹豫地响应,“叶儿在宗门之内与我最亲近,我自然要照顾她!” “那就是认真……” 采儿忽用一个怪里怪气的长音打断了李珣的话,她明眸闪动,其中光芒百变,不可捉摸。 她放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浅笑道:“百鬼师弟,看你这样子,你不是要说,其实刚刚你装模作样,全是唬弄我们的吧!” 李珣唇角微微一勾:“从某方面来说,不错!” 应采儿明眸一闪,脸上笑容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周围的气氛立时就不同了。 李珣只做不觉,依旧不急不缓地道:“应师姐在夫人身边这么些年,应该很清楚吧?叶师姐本身资质上佳,根基稳固,本是可造之才,按理说,夫人最欣赏这样的弟子,可为什么这些年来,夫人都放过她呢?” 应采儿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那么多弟子……” “师姐在欺我不懂吗?”李珣笑容越温和,但内容却已咄咄逼人。 “夫人是何等眼光,弟子修为高低与否,一眼看去便可知大概!叶师姐才貌俱佳,本就显眼;再加上有应师姐为‘内应’,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却仍然如此……应师姐,妳难道从没有问过夫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谁敢问吶?我瞒都还来不及呢!”应采儿轻飘飘地将问题卸了去,“看你的样子,你知道吗?” 李珣摇头一笑,不再与应采儿说话,转身便走。 应采儿自出生以来,哪见过这么不给面子的男人?一时间竟是愣了,待到李珣走出十多步远,她才醒了过来,大嗔道:“百鬼!” 李珣闻声回头,脸上似笑非笑:“应师姐,妳这态度可不端正。夫人不喜欢的事情妳不做,却让我去做,这又是什么道理?” 应采儿怔了怔,才现了自己的口误,一时间也有些尴尬,但只是一闪而逝,接下来她便理直气壮地道:“不是难做的事情,又怎么会找你帮忙?” “说得好!”李珣越地清楚应采儿的性格,应付起来,也就绰有余裕。 他抚掌笑道,“应师姐找我帮忙,我是没有话说,不过说到现在,应师姐还是没有说出来,究竟想让我帮什么忙?当然,如果还是所谓的‘授业日’之类,就不必多费唇舌了!” 应采儿被他的话气得俏脸白,在她眼中,这百鬼道人的性情实是变化莫测,一会儿是很好说话的老好人模样,一会儿又桀骜不驯到了极点。顷刻之间,心思百变,差不多要比那些老奸巨猾的长老们还要难对付! 然而,毕竟应采儿也不是常人,她很快就将情绪调整过来。脸上一变之后,便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情状。 她撇了撇嘴这人真是精明透顶,一点亏都不吃!好啦,百鬼师弟,是师姐我错了!”她像是拜鬼一样,双手合十,向李珣晃了晃,说是道歉,其实根本没有半点诚意。 而这也正是她的本色,比所谓“满脸诚恳”的模样,要可信多了。 李珣也是见好就收,他欠身回了一礼:“师姐言重了,师弟我也只是想弄明白一些关窍……比如,师姐想拿我这个枪头,去戳哪路神仙吶?” 他话中颇有讽意,不过笑嘻嘻的又像是在开玩笑,与应采儿的态度正是一搭一唱,十分契合! 应采儿白了他一眼,颇不服气地道:“说实话,你是怎么猜到的?” “蒙的!还有,就是师姐妳刚才告诉我的。”李珣的口风把得很严,这回答有些避重就轻,应采儿脸色又是一变。 然而,在她飙前,对面的男子便露了点真料出来:“还有叶师姐本身举止有度,进退得宜,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可是其心志…是脆弱不堪,这本就是矛盾的。我后来又想了想,才现,原来叶师姐对本派的撼魂神术特别敏感……” 李珣微微一笑,向应采儿略一欠身:“剩下的,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应采儿挑起了眉毛,这个颇为粗鲁的动作,在她做来却又是别具一番风味,在又一次上下打量之后,她笑吟吟地鼓掌叫好:“百鬼师弟果然厉害!无怪乎师尊那么赏识你!好啦,你给我留面子,我自然要还你面子! “不错,叶儿她确实有了些麻烦,我不好出面,只好让你这位销熔虚空的大高手来帮个忙喽!” 李珣耸耸肩:“能让应师姐不敢强出头的人物,却要我这新进的师弟来得罪,师姐您真大方!” 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我吗?” 应采儿脸上没有一点“威胁”的凶狠神情,但这种笑吟吟的模样,却又是一种别样的压力。 只可惜,李珣并不如何在意。 他在微笑间,透出了些许的惫懒之态:“称不上得罪不得罪的,只是师弟我也明白,师姐妳既然敢说,恐怕那手段早就使了出去,师弟我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只等着接呢!只是还没想好,究竟是让谁砍就是了!” 应采儿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错了,错了!百鬼师弟,你毕竟还是不了解!有些人是天生不知道感恩的,你不得罪他,他未必会感激你! “所以,你应该这么算,你要么是被我和叶儿感激,要么就什么也得不到,顺便还要被我讨厌。这笔帐,可是好算得很呢!” 李珣闻言登时放声大笑,意态豪放,又是另一番气势。 偏偏,他在这个当口,口气竟软了下来,这截然两样的神态表现,越让人摸不透底细:“也罢,师姐说好便好吧……不过,师姐总应该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吧?” 应采儿瞇着眼睛看了他好久,这才微微昂起下巴,笑容越甜美。她向李珣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黑夜中的腾化谷,当属一天中最诡谲、最丑陋,也最危险的时候。黑暗是满布谷中的禁制最可口的佐料,若白日禁制变化有一万种;那么,到了晚间,其复杂程度至少暴增三倍! 有些连基本变化都认不太清的弟子,到了这时候,也只能闭门不出,否则死在禁制之下,不会有人表示一丝歉意的! 能够在夜晚中出行,且来去自如的弟子,在谷中,总有那么一些或多或少的特权。 归无藏便是这“特权阶层”的一员。 他是幽魂噬影宗十二长老之一,碧水君的亲传弟子之一,在宗门,乃至于整个邪宗、通玄界,也是薄有名号的! 而此时,他脑子里正转着另外一人的名号:“百鬼道人,这下三滥的散修,抱上了阎夫人的大腿就得意忘形…如这**,总是学不乖,这是第几个被她勾来的蠢货?” 他这两年奉师命在腾化谷周围办事,事情还未办成,在谷中却有了六个鼎炉,叶如是这些鼎炉中最优秀的一个。 不但元气充沛,根基上佳,更重要的是,她非常漂亮!她的姿色在整个宗门内都能排得上前几,而且,她非常善于利用这一点。 正是因为她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色,所以,她能够赢得自己的欢心,保持住她的功力水平。 同时,也因为如此,叶如亦能够大着胆子,在外面勾引其它的蠢货为她出头。 最近两年,他教训了几个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 今晚,就再加上一个! 想到这儿,归无藏嘿然一笑,百鬼销熔虚空的修为,还不放在他眼里,幽明阴火再精纯,他的控魂**与驱魂炼魄通心**并修,直达“玄虚化形”之境,完全可以轻松地玩死那蠢货! 此时,他正是要到百鬼那里,让他明白,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惹的! 再走两步,归无藏却眉头一皱,脚步停顿下来。 前方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因为长年见不到阳光,又被浓郁的阴气侵袭,这些树木早已异变,生出的叶子都是灰绿色的,且坚硬如铁。 黑夜风至,枝叶交击,竟出铮铮的声响,阴森中别有一番肃杀之气。 就在这声响中,先前稳定的气机,慢慢地生了变化。 空气中流淌着异样的气息,这些晦暗不明的气息,正以一种颇为精妙的手法,拨动牵扯禁制的气机连结,只要他再向前走三步,气机感应间,禁制便要动。 “谁在那里?”归无藏心中思忖,这明明是宗门内的手法,而施法者正在林中,难道是百鬼那小子知道自己要去寻他的晦气,所以在这里来个下马威? 越想越有可能,但他却并不紧张。 “难道只有你会平脉三法,别人就不会?”归无藏冷冷一笑,夷然不惧,大踏步前行,便在迈出第三步的同时,他手上一拢,转眼间就捉住已产生偏移的七道气机,轻搓之下,分毫不差地将其移回原位。 正得意于这一记毫无烟火气的手法,林中却响起一声柔和的招呼:“归师兄,你唤住小弟,有何指教?” “啊?” 归无藏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愣了,我唤你?什么意思? 正在怔忡的时候,林中枝叶微响,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青衣道袍,头上挽了个髻,笑吟吟的颇为和气,猛一看去,倒是光风霁月,颇有风度。此时,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看着归无藏还没有收起来的手臂。 直到这时候,归无藏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因为“平脉三法”挥出的胳膊,不正是像和对方打招呼吗? “娘的!” 归无藏心中骂了一句,如果他还不明白眼前这人是来找碴的,那他这几百年的修炼就都跑到狗身上去了!而且,看这人的神态举止,还有这陌生的脸…… “百鬼?”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归师兄你好,我们以前是少见啊!”李珣微笑着拱了拱手,一脸的真诚,“归师兄叫住小弟,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归无藏看着对方不咸不淡的表情,哈地一声笑了起来:“原来真是百鬼师弟你啊!以前我们可少见,不过今天正巧,我有事找你!” 李珣眉尖一挑,脸上的笑容更是和煦:“归师兄找我何事?” 归无藏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拍李珣的肩膀:“小事,小事!只是教教师弟你……做人的道理!” 最后几个字,全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也在这时,他手臂一长,五指死死扣在李珣肩膀上,然后又施了几个变化,封脉、错骨、锁喉,然后力一推,将李珣抵在身后的大树上。 李珣脸上还处在茫然的状态下,便已经半身麻,动弹不能,喉咙更被手指扣着,连呼吸都困难了。这时背上再吃了一撞,当即白脸就红得紫。 看着他这模样,归无藏嘿然冷笑:“百鬼师弟,和我比你终究还嫩了些……我不管你今晚想做什么,现在是我拿着你,一切就要听我的! “我不管叶如许给你什么,也不管你答应了她什么,想玩老子的女人,总要有点表示─看在阎夫人的脸上,废掉你一条胳膊如何?” “归师兄?” 李珣脸上颜色难看,却依然是那茫然无措的神情。 看他这个样子,归无藏略微放松了对他喉咙的箝制,让他说话。 李珣脸上扯出一个苦笑:“归师兄你究竟在说什么……也不重要!” 归无藏闻言一愣,继而猛醒,他眼神一凝,手上便要力,可见鬼的是,便在气力将未至的空档里,他竟绝不应该地岔了气! 突如其来的浊气上顶,让他手上一软,紧接着百鬼就像是泥鳅一样,一记柔韧到极点的扭身,便从他手下脱身出来,这甚至比莫名其妙地岔气更让他吃惊! 他明明封了百鬼的气脉,又卸了手臂是怎么办到的? 李珣不会给他思考的时间,在脱身之后,身形一转,便转到了树后,恰逢一阵风吹过,枝叶乱响,铮铮有声,归无藏只一个愣神间,便失去了李珣的踪迹。 这是典型的煮熟鸭子飞上天! 归无藏又羞又恼,一时间为之勃然大怒:“百鬼,你出来!躲躲藏藏是个男人吗?” “归师兄言重了!” 李珣幽幽的话音在林间流动,飘缈不定,不可捉摸,“师兄您以同门为鼎炉,就地取材的本事,师弟我是学不会了!” 这点扭曲声线的技巧,归无藏还不放在眼里,他眼睛转动几下,身形暴起,直冲向林中一个位置! “你他妈去死!” 在他拳锋所指之处,李珣的身形像一抹幽魂,飘悠悠地现身出来,又渐渐在黑暗中淡去。 归无藏轰碎了一棵大树,却连李珣的衣角都没碰到。 “噬影身?” 眼前的景象有些面熟,这反倒让归无藏有些警惕,这百鬼使出来的身法,有些像宗门顶尖法诀之一的噬影**,但又有点似是而非,看起来,这百鬼倒是不可轻视! 他收起一些轻视之心,再不轻易出手,而是立在原地,一手结印,另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一个铜铃来。欢迎光临! 看着漆黑一团的林地,他冷冷一笑,手上轻抖,细碎的铃声洒落整个树林。 似是平地里起了一股风,异变的树林齐齐一颤,枝叶错动交击的声响,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拢在了一处,出一声齐鸣。在这整齐的声响中,一丁点的异响,都逃不过他的捕捉! “在那儿了!” 归无藏肯定自己已抓着了百鬼移动的轨迹,但也不急着冲过去,手上印诀再变,铜铃脱手飞出,在暗夜中划出一道晕暗的光,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在树木之间几个灵巧的转折,直逼百鬼所在之处。 这还不算完,他手上连续变换印诀,调动身内身外数百条气机,扯动真息,在虚空中一划,一团碧油油的光芒闪亮,在他面前微微浮动,映得他脸上惨绿一片。 归无藏嘿然一笑,再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骷髅头骨,向这碧光中投了进去。 头骨进入剎那,一声尖锐到非人类所能承受的惨叫声猛烈迸,刺耳的声波没有半点浪费,集为一束,利剑般劈向百鬼所在的地方。叫声越尖锐,也越出了人类所能接受的范围,最终至于无声。 但由声波集束而成的无形之剑,却是越地凌厉。所到之处,坚硬如铁的枝干、树叶,无不中分两段,当者披靡! 而飞舞在半空中的铜铃,则是另一番景象。铃铛飞得越急,这铃声则越缓,极不谐调的声音与率,让整个空间都失去了平衡,便是平常的修士听了,也会被搅岔了气! 看着百鬼的身形左摇右晃,上窜下跳,归无藏乐不可支,下手也更狠,转眼之间,小半片树林都被他给切碎了。 估摸着百鬼已到了极限,他脸上一狞:“小子,今天大爷就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有些女人是不能碰的!” 狂风骤雨般的音波剑气猛然间暴涨三倍,一片方圆十丈的林木瞬间就被削成白地,使李珣的身形再无处可躲,而下一波更猛烈的打击,也要喷薄而出。 可偏在这时,归无藏的耳内响起了一声叹息。 “当真蠢材!” 归无藏甚至还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耳边便已被一串接着一串的轻爆声填满,也就是他一恍神的工夫,周围的气机已生出大变! 至少上千条气机生了严重偏移,每一分偏移,都代表着天地元气连续不断的变化。 而当这些变化统合在一起,并彼此作用时,禁制便被引了! “不可能,我明明用了压阵法的!”归无藏的脑子一下懵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在谷中动手的经验,他比任何一个弟子都要丰富。 他当然知道,谷中禁制密布,稍有一些异样,便有可能招致引动禁制的可怕杀伤。 因此,在谷中打斗,必须预先布下压阵法诀,稳定周围气机,才能确保无恙。 他可以肯定,在出手之前,自己绝对先用了压阵法的,可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形势已经不允许他再想下去了,在气机的变动牵引下,周围的天地元气已是躁动不安,无数气爆产生的潜劲互相交织碰撞,形成了涌动的乱流,从四面八方推过来,意图撼动他的身体。 如果他的身体有任何偏转,便会引更强烈的冲击,如此连锁反应,他就真的糟糕了。 当下归无藏只能咬紧牙关,死撑着不动一下。但如此僵立,一切卸劲之法都没法用出,被这四面大力一挤,登时就受了内伤,极狼狈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而在这时,又是一声叹息,吹起的微风,拂过了他的后颈。 “百鬼!” 归无藏目眦欲裂,从主宰者到被主宰者的迅转变,已经让他气得疯,而这一声充满着嘲弄意味的声响,让他的理智瞬间崩溃了! 也不知归无藏哪儿来的勇气,竟然全不顾禁制杀伤,尖啸一声,回身便是一肘─ 一记沉闷的骨肉交击声响起,他感觉到手肘处的异样,一愣之下,便放声大笑,扭过头来,果然看到那百鬼心口已被他的手肘撞得凹陷下去,断骨回刺,直入内脏,不死也要他半条命去! 可是……为什么百鬼脸上,会是这种表情? 归无藏还没有想明白,那百鬼已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便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冷喝:“归无藏,你好大胆!” 这是阎夫人的声音,归无藏心中不由得一惊,不自主抬头看去。 脸才抬起半截,忽地下面风起,百鬼因为翻倒而抬起的脚尖,正好翻上,捅在他的下颔处。 这一脚好大劲!归无藏上下齿交击,一声响,眼中的景象便蓦地模糊了! 同时,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四面游动变化的气机,被一股莫名的力道牵扯,瞬间合聚,那力道……好强! 于是,在阎夫人与座下弟子闻讯赶来,踏入事地二十步内之际,她们看到的是百鬼道人仰天倒下,生死不知;还有那归无藏被百鬼脚尖蹭到,摇摇摆摆退了小半步。 紧接着,气机变动,禁制迸,周遭天地元气,在禁制的牵引下,瞬间聚合、变异! 转眼间就是一道纯正无比的九幽剑气破土而出,恰好刺入归无藏颈下,就如同穿透一张薄纸,透脑而入。 归无藏的脑壳,瞬间瘪了下去,只此剎那,他的脑浆、血液,尽被剑气吸噬干净,不留半点渣子! 第三章 扬名 当李珣从冥不可测的虚无中清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应采儿和叶如既惊且佩的眼神。 看到李珣睁眼,叶如的话刚出口,便被应采儿打断。她第一句话不是问候,而是劈头盖脸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珣则用茫然的眼神回应:“什么?” 应采儿笑出声来,然后,她恶狠狠地揪着李珣的领子,咬牙道:“你不要给我装胡涂!那个机关,你是怎么设出来的?天底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李珣将胡涂进行到底:“应师姐,妳到底在说什么?我晕了多长时间了?” 应采儿松开了手,转眼间,脸色就从凶神恶煞,转成了笑吟吟的模样:“好极了,百鬼,不管怎么说,我服了你就是了!” 言罢,一声冷哼,也不管叶如的挣扎,拉着她转身便去。 李珣唇角**两下,旋又平复下来,他抚了抚胸口,感觉到断裂的骨骼都已经正位,而且被一层药胶包裹着,恢复度颇为理想。他将伤势放在一边,开始回想之前安排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应采儿猜得不错,面对归无藏的时候,一切的变化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包括激怒归无藏出手、示弱于敌、还有“伤重反击”以及最终的“意外”,每一步,都是他预先计划好,并逐一实施的。 他的计划看起来,是避免出风头,低调做人。 其实,如果他真的要夹着尾巴做人的话,他就不会答应应采儿的要求,或者,在和归无藏碰面的时候,他也绝不会动手! 装孙子的手段,谁能比他更精通? 他这种做法,实是明抑暗扬的方式。 可以想象,如果连应采儿都瞒不过去,又怎么能瞒得过老辣一百倍的阎夫人? 李珣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幽魂噬影宗内夹着尾巴做人!原因很简单,在这样的邪宗内,没有废物生存的余地! 这一点,从叶如身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所以,李珣是在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实力。 论真正的修为,即使经过八十一日的阴火烧炼,还有“幽玄影身”的日夜反哺,比之归无藏,火候上还是差了几分,正面放对,李珣虽也有信心赢他,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赢得如此轻松。 这才真正体现了他的价值!只要阎夫人不是笨蛋,她就一定会认识到这一点。 果然,在李珣醒转后半个时辰,阎夫人缓步走进了他的房间。 李珣在床上微微欠身致意,阎夫人则在微笑响应后,毫不忌讳地坐在他的床沿上。 “你这事情做得大胆。不过……很不错!” 阎夫人不给他弯弯绕绕的机会,李珣也不能像对应采儿那样耍赖皮,只能默认,然后认真听着。 阎夫人很满意他的态度,微笑道:“这一次你的手法干净利落,这样免了不少麻烦。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碧水君性子喜怒无常,不可测度,这归无藏虽不是太讨他欢心,但你还是要小心,他在宗门内给你使绊子!” 李珣苦笑应是。 阎夫人倒似很关心他,又道:“归无藏之事,宗主那边派了两个长老来查验,明日便到,可能要找你去问话实’回答便可!” 她咬重了“据实”二字,李珣自然心领神会,也知道阎夫人这次是决意保他了。 这也是必然的,李珣是受应采儿的“指使”,而应采儿则是阎夫人的高弟,若是顺藤摸瓜牵出她来,难道她很有面子吗? 李珣在动手之间便想到这些,自然不会吃惊。而且,他也知道这点心思瞒不过阎夫人,所以连做作都免了。 看着他的神情,阎夫人忽又展颜一笑:“只是你这性子,可不像是能为我们女子出头的模样……采儿这事儿做得不好,回头我让她来给你赔礼!” “不敢!” 李珣脸上露出一个颇为奇妙的表情,“应师姐的性子,也不是能向弟子低头的样子,不敢劳烦夫人!” 阎夫人看着他的表情,似有所悟,既而莞尔道:“采儿被我惯坏了,要她低头确实是难了些,不过,恐怕你也不需要我为你出头……因为采儿是绝对比不过你的!” 李珣只是笑,意思却在笑容中表露无遗。 若是明心剑宗,他这种做法无疑是在找死,然而,在幽魂噬影宗,在阎夫人那里,反而得到了支持和赞赏。 “看你这皮囊,想必在上面也是花了不少工夫的!”阎夫人妙目流转,在李珣脸上一扫而过,“宗门内,也有些弟子像你一样,只不过,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明智,至少到现在你做得还不错!” 李珣明白她在说什么,无非就是让他不要像归无藏一样。 难道他和那个蠢货有什么共同点吗?当然,如果阎夫人真的这么想,他会很高兴。 两人再聊了一会,阎夫人便告辞了。 李珣看得很清楚,阎夫人对他,已不是对一位弟子的态度,而是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对象。 这一方面是好事,因为这代表了阎夫人对他的尊重。 另一方面,他也要小心了,阎夫人尊重他是一回事,而他的自我定位则是另一回事。 得意忘形,是取死之道! 在病床上躲了不到十个时辰,在灵药的帮助下,他的外伤已好了七八成,而这个时候,宗门对归无藏身死事件的处理人员也抵达了腾化谷。据应采儿传来的消息,这一次,宗门可是很下力气呢。 归无藏的师尊碧水君自然是要来的,还有两个长老,全权负责此事。 此外,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的是,幽魂噬影宗宗主,已百多年没有正式理事的冥火阎罗竟然也来此,却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这老头很厉害,你可要小心点!” 应采儿对冥火阎罗的态度称不上尊重,却颇有些敬畏,“最好不要在他面前耍小聪明,他的眼睛利着呢!” 这已经是应采儿在十个时辰之内,第三次跑到这里来了,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 李珣颇为狐疑地打量她,一个冥火阎罗值得她这样吗? 以应采儿的性格,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怀疑。剎那间,她就恢复了本来面目,高傲且不屑地扫了李珣一眼,摆出一副“不屑与你计较”的神情,转身便走了。 目送她离开,李珣微微一笑,略整理一下衣物,也随之出门而去,这个时候,在谷内的议事厅,冥火阎罗等人还在等着呢! 门外,是跟着宗主、长老过来的两名弟子,一个叫冥璃,另一个叫幽五省。 只听这名字,便知他们都是宗门弟子中嫡系的嫡系,否则,宗门五大姓阴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像归无藏、应采儿之流,比起他们恐怕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像冥璃、幽五省这样的弟子,拿出去大概与明心剑宗普通的二代弟子实力相当,但比“连霞七剑”那个层次,又要低了不少。李珣自认为,以他此时的实力对上他们,或可全身而退。 当李珣走出来的时候,两人同时把目光落到他身上,迅地审视了一番,又对视一眼,这一连串动作做得非常隐秘,却还瞒不过李珣的眼睛。 他心中一动,再看两人的神情,都是在审慎中透出点满意,这个……可不怎么像审案子啊! “百鬼师弟,请这边走!” 这是冥璃在打招呼,十分客气。 此人面目倒也端正,只是在过于白皙的皮肤下面,似乎流动着一层淡淡绿芒,忽隐忽现,乍一看还好,若是看得久了,便觉得他面色阴沉诡谲,便如个绿毛殭尸一般,令人望而心寒。 李珣知道,这正是碧火流莹咒法修到了一定层次的表现。 另一侧的幽五省就比他正常多了,他却和李珣一般,是修习幽冥气出身,一身修为早到销熔虚空之境,且功力比李珣要深得多。 他面目平凡,气色也还是个人样,只是瞳孔幽深难测,在更深处,还不时有点点灰白气芒此起彼灭。 幽五省不爱说话,只是点点头,但很显然他对李珣也还比较友善,看到两人这种表情,李珣心中也更有底了。 当他迈入议事厅的时候,先感觉到的,便是一道凌厉得能将他剖腹挖心的眼神,虽然这眼神很快就淡去,可仍把李珣惊出一背冷汗。 他本能地看过去,却只见到了一个半侧的身影,那人已把脸扭过去,李珣只觉得此人身量颇高,衣着服饰色泽浅绿,材质较为讲究,如此而已。 “碧水君?” 李珣心里浮起这么一个名字,而很快的,他就把注意力移开,因为现在这厅里,有比碧水君更值得注意的人物! 他的目光浮光掠影地从厅中扫过,阎夫人送给他一个微笑,还有两个看上去严厉,实则平庸的修士,应该是来“审案子”的两位长老,一看就知是凑数的玩意儿。 最终,他的注意力还是停留在厅中主位上。那里,正有一人拿饶有兴味的目光打量他,给他的感觉也最特殊。 他是冥火阎罗? 即使早有所闻,但亲眼一见,李珣仍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冥火阎罗的模样,与一位叱咤风云的宗主人物,相去实在太远!这样一个形销骨立,满面青黑,眼眶深陷的痨病鬼,怎会做通玄九真之的宗主? 也许在生病前,冥火阎罗是很健壮的,从他极粗大的骨架便能看出来。只是现在,他身上除了这副骨架,便是粗糙枯干的皮肤,松垮垮地晒在骨架上,没有一点生气。 唯一能让人感觉到此人之不凡的,就是那双深陷入眼眶中,以致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瞳孔,里面勃的火光还有透视人心的冷澈,才令人感觉到他无可回避的力量与锋芒。 传闻中在四九天劫中,他不慎被天雷击中,虽然侥幸不死,却缠绵病榻,种下了无法治愈的病根。 按常理说,在幽魂噬影宗这样的邪宗之内,宗主如果没有本身的威慑力,位子便不可能长久,不知有多少人在觊觎宗主之位。 可是,在天劫过后的百多年里,“缠绵病榻”的冥火阎罗,仍然牢牢把持着宗派大权,没有人能撼动他的地位,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也可从中看出,冥火阎罗心计实力的深不可测。 在面对这一个人物时,李珣并不比面对两散人轻松。 在了解厅内情形之后,李珣便礼数周到地向各位师长行礼,姿态放得挺低。 这个时候,冥火阎罗开口了,他的嗓音非常嘶哑,不时有着失声的杂音,但徐缓的语里,字句的轻重读音,却仿佛是明灭跳动的火光,起伏顿挫,颇具特色:“百鬼,将你与归无藏私斗的细节说来!” 没有任何的前奏与征兆,就这么单刀直入的一句,凌厉得很。 李珣却是早有准备,乐得如此直接,只应了声是,便条理清楚地将那晚生的事情依序道来。 至于其中真假如何,也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看得出来,厅中之人,对他的这番说辞,也只是听听便罢,并不如何在意,冥火阎罗举手抵在嘴唇上,轻咳了一声道:“照你的说法,这倒是一场意外……” 那位被李珣怀疑为碧水君的人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李珣的目光往他那边扫了一眼,继而应道:“宗主明鉴!” 倒老实!” 冥火阎罗这话,听不出什么讽刺的味道,但他接下来说的,就有些刺在里面了:“百鬼,我且问你,如果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有人操控,你觉得该如何去做? “说对了,禁得起推敲,便证明你这人还有些意思,我便不计较这件事,如何?” 李珣怔了怔,然后便微微笑道:“宗主明鉴,弟子近日也觉得此事太巧,在卧床时,也尝试着推演一遍。只是弟子能力有限,也只能逆推至禁制变化一节,至于其它,却是一无所知了!” 李珣注意到,在他说出“禁制变化”这几个字时,厅中的气氛微微一变,这就更坚定了他的推断。 他再次环目一扫,将各人的神色尽收于眼中,这才继续道:“击杀归无藏师兄的是九幽剑气,这必是由幽藏变第十七种变化引,其气机变动应当如此……” 在他最擅长的领域,他不会怕任何人,他先是口头讲述,但很快又觉得不能尽述其意,干脆就用脚尖在地下刻画印痕,一边刻,一边讲述。 从一个九幽剑气,逐步推演,先后逆推了七十余种变诀及近千种变化;又从归无藏立身之地,一直扩展到方圆一里之内,在这个范围内,各种气机变动牵扯,可谓巨细靡遗。 且不论正确与否,只这份记忆力以及强大的推演能力,便足以令所有人为之咋舌。 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是外行,正因为如此,他们所受的震撼才格外地巨大。 李珣还在意犹未尽地讲述着,但是已没有几个人能听得下去了。冥火阎罗与阎夫人、碧水君等交换了几个眼色,然后笑着鼓起了掌。 “好极了!百鬼,你很不错!”冥火阎罗深陷下去的眼眸里,光芒闪动,“宗门内少有你这样的人才!像你这样学有专精之辈,若不为宗门做事,也实在可惜!” 李珣微笑欠身:“百鬼既入宗门,自当有所建树。若真有事,宗主但请吩咐!” “聪明人!” 冥火阎罗为他下了脚注,再轻咳一下,这位痨病鬼宗主才道:“也巧了,最近有一件事,正需要一个精擅禁制的…要精明知机的弟子,我看,百鬼这人不错啊!” 冥火阎罗这话却是对阎夫人说的,阎夫人温婉一笑:“宗主既然觉得好,就让他出去历练一下又如何? “只是,他入门不到一月,平日里提点得少,除了这禁制上的天分,修为只是平平,宗主还要找人照应着才是。” “那是自然!”冥火阎**脆得很,这时候,他似乎将李珣“销熔虚空”的修为忘了个干净。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厅外冥璃与幽五省同时走进来,行了一礼。 冥火阎罗对李珣道:“冥璃与幽五省是你此行的同伴,平日里,行事需以他二人为先,但是,在有关于禁制、阵诀诸类事项时,你可以做主!” 李珣先看他,接着又看两位同伴,到了这个时候,他连要做什么事都还不知道呢! 然而,他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所以他只能再行一礼,便在冥璃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他可以感觉到,厅中诸人的目光,正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形,并通过各种秘法,刺探他心中的波动。 对此,李珣也没有什么表示,他只是谨慎地保持心跳的率,慢慢地退了出去。 也许有人能算清楚,通玄界由古至今究竟有多少修士破界飞升,但绝对没有人能弄明白,在同样的时间里,通玄界又出现过多少修士。 同样,也就没有人能知道,这不可计数的修士,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又修炼了多少法宝,其中,有多少毁去,有多少传世。 正因为如此,通玄界是一个永不缺少宝藏的地方。除了诸多名震寰宇的秘地幽境之外,还有比天上星星还要多的前人修士所开辟的洞府,它们被称作是“故府”。 虽然“故府”中良莠不齐,但找上几十个,也能碰上那么一点让人满意的东西。 这一次,将李珣给牵涉进来的,便是一个还算可以的“故府”。 传言中,“故府”的原主人是正道大派“十山”之一、诸隐山回玄宗的叛徒。 在四百年前,偷盗了宗门宝物后,逃至隐秘之地,辟府藏身,却终还是死在追杀之人的手中。 只是,他所偷盗的宝物,却不翼而飞。 直到最近,他当年埋藏宝物的洞府才被人觉。 现者是幽魂噬影宗的一个低辈弟子,这弟子功力不济,却极机灵,一现蛛丝马迹,立刻回宗门报信,因此这才有了此次行动。 不过,是个人就知道,回玄宗是通玄界数一数二擅长禁制阵诀的宗门,从门下逃出的叛徒,水平也不会太差。当年回玄宗的追杀者都没有破解的玩意,实是不可轻视。 本来,若是如阎夫人、碧水君这一级数的人物出马,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样,就太扎眼了些。 所以到头来,还是要二代弟子出马,只当是外出历练,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办了。 李珣作为从天而降的禁制天才,便被捆上了这趟“历练之旅”。 此行的目的地距腾化谷近七十万里之遥,便是日夜不停地御剑飞行,也要十日夜的工夫,距离远得很。李珣等三人只在谷中略微收拾了一下,当日下午便启程前去。 临出前,李珣光明正大地向阎夫人讨了一把飞剑,临时炼了一下,这才御剑飞去,留谷之人见了,既迷惑又好笑,难道这通玄界里,还真有不炼飞空兵器的修士? 通玄界中人,十个里有九个半炼有飞剑或是类似的法宝,以作飞行之用。 李珣当然也有,可是,他所拥有的是“青玉”! 是当年明玑仗以成名的利器,那把剑的名气实在太大了,李珣在入谷之前,便将它与玉辟邪、凤翎针这些同样扎眼的宝物全部放在隐秘处。这会,又怎敢拿出来? 他当然知道会引人怀疑,幸好,他还有解决的法子! 刚出谷不过十里地,他撮唇出一声尖啸,如斯响应,一道红影自茫茫雾气中直飞而上,转眼间便与飞剑飞了个并行,然后身形一缩,没进李珣腰间的皮袋之中。 冥璃与幽五省同时看过来,那眼神都不太对劲。但这眼神不是针对李珣,而是对李珣腰间皮袋中,探头探脑的那只血吻─ 被李珣称为“猫儿”的妖怪。那眼神,七分好奇,三分戒备,微妙得很。 冥璃比较健谈,他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猫儿”,试探性地问道:“百鬼师弟道是血吻吗?” 李珣笑了笑,脸上又现出无奈的神情:“师兄好眼光,这正是血吻!惭愧,刚驯服不久,野性未除,让两位师兄见笑了!” 冥璃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恍然大悟,再看向李珣时,那眼神已有了几分佩服,当然,还有那么一点儿同情。 想驯服这狡猾的妖怪,不蚀点本钱,又怎能办到?这样说来,百鬼没有飞剑才是正常的。 三人都是一笑。当然,这里生的事情,自然有特殊的管道给谷中的几位大佬知晓。 李珣几乎是立刻感到身上一松,从与冥火阎罗见面时,便一直附在身上的无形压力,终于在此刻解除。 “猫儿”从皮袋中露出头来,看着冥璃两人,呲牙一乐。两人想到关于血吻的种种传闻,不由得打一个寒颤,移开一段距离,脚下飞剑也出一阵颤鸣,似乎在哀悼这一趟危险的旅程。 第四章 冲突 本来十日夜的路程,李珣三人为了不惹人注意,花一个月的时间,才走到尽头,此时距目的地所在的“龙环山”,还有千余里的样子。 这两天,冥璃和幽五省都比较紧张,因为他们现在所经过的地方,乃是通玄界鼎鼎大名的正派宗门,三皇剑宗的山门地界─赤城山! 李珣对这宗门的印象,除了号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王道剑诀外,便是那一个曾给他灵感的“天君”何志彦了。 那个过去的高手,被阴散人折磨得精神失常,而此时,阴散人又被他这个小小的修士,抹去神智,沦为傀儡。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赤城山占地广大,方圆数万里都是三皇剑宗的势力范围。也就是说,“龙环山”也在其势力范围左近,在这次行动中,最有可能横插一手的,便是这宗门中的人物。 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注意,三人刻意绕了一个大圈,多走了近两万余里,绕过了三皇剑宗大部分的势力范围,再小心切入;到了地盘上,又屏敛气息,连飞剑也不敢驾御,全凭脚力在大山中走动。 最后这一千余里的路程,并不比之前的长途跋涉轻松。这时正是春来回暖,百兽复苏的时节,三人除了要小心天空中不时飞过的三皇剑宗弟子,还要应付山林里各种异兽凶禽,十分辛苦。 几日下来,就是最爱洁的冥璃,身上也是污斑处处,被草汁、血液浸染,透着一股腥气。 “不成了,今天一定要洗一下,这味道太招虫子!”冥璃一边说着,一边力,淡淡的碧色烟气扫过,周围嘤嘤嗡嗡的蚊虫登时洒落一片,但后继者依然无穷无尽,让他穷于应付。 幽五省一贯地少言,还是由李珣应了一声:“璃师兄说得不错…大的个儿!” 他一记劈空掌,将树杈间射来的一只古怪虫子打碎,眉头皱了起来:“这附近湿气太重,不是有沼泽,就是有湖泊,两位师兄,我们找找看吧?” 幽五省瘦小的身子掠上树梢,稍一打量,便做了个手势,是说南方水气更重一些。 当下由冥璃打头,三人转了个方向,一路披荆斩棘地去了。 一刻钟后,三人都泡在一个小水潭里,洗得不亦乐乎。 本来“猫儿”是在岸上做警戒,不过这时候,早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但这样子,冥璃他们反而更放心些。 三个大男人赤身***的时候,话比平时要多。 一向健谈的冥璃不说,就是连幽五省也难得地说了几句。三人的话题绕了几圈,便来到此时通玄界最流行的话题上来─ 这个时候的通玄界,完全被嵩京的惨剧所震惊,注意力都放在人间界。李珣等人在路上接触到的信息中,几乎件件都指向嵩京,指向阴散人、血散人。 通玄界对此事的反应明显分成了两派,相较于正道宗门的怒潮汹涌,像幽魂噬影宗这样的邪宗,就沉默得太多了。 就李珣所见,他们完全是自走自路,对嵩京一事,并不怎么关心。 然而,今天与冥璃二人一聊,才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在幽魂噬影宗里,对此事实是外松内紧。 表面上没什么动作,但是宗门内最擅移形匿迹之术的苍冥子长老,已被宗主暗中派出,查探事地的情况。而且,像苍冥子这样的“探马”,各邪宗也都或多或少地使用。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阴散人和血散人在修炼一种高深的魔功,而且很有可能在最后又生了什么冲突。 但是,最终结果如何,是两败俱伤?一方得利?又或是双赢?没人知道。 每一种结果都会对通玄界造成不同的影响,尤其在两散人这个级数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通玄界的平衡,并产生不同的后果。而且,还有…… “一饮一啄天注定,无根无地眼前身。万载豪情空自许,一朝风雨付他人。” 看着冥璃摇头晃脑的模样,李珣忍不住想笑,这诗平仄不合,意境断裂,前言不搭后语,算是什么? 幽五省看到李珣的神情,知道他不明白,在一侧提了一句:“此乃水镜之会的偈语!” 李珣立时为之肃然。 竟是水镜之会的偈语! 他记得很清楚,他当初随师下山,赴的不就是这水镜之会吗天水镜”的观礼之事,牵扯到通玄界其后一年的气运,实是不能等闲视之。由此而生的偈语,自然也是了不得的东西。 不过,这又和嵩京之事有什么关系? 看着他迷惑的表情,冥璃笑道:“百鬼师弟那时还是散修,自然不知道‘彻天水镜’每在出偈语之前,必有一段感应期,此时,水镜波光将明彻天下万物,洞悉其生死之机,但时间仅有短短一息。 “主持此会的水镜先生,便要在这一息之内,找到其中牵涉最多的变化,在那一剎那的感应中,口偈语,以表天心。 “这偈语出来后,彻天水镜上也就会将其显示出来,以古篆文为形,一直显示一年,直到下一次水镜之会,才会消去。 “若是今后一年,顺畅平稳,那么字迹就为金色;若是小打小闹就为青色;若是血雨腥风,就是黑色;还有,若是像四九天劫之类的大劫难,字迹就是血红颜色。百鬼师弟,你猜,今年是什么色?” 看着冥璃笑吟吟的模样,李珣想了想该是黑色吧!” 只有黑色与血红色才有猜的价值,而若是血红色,冥璃怕是也笑不出来了,所以李珣对这一试,还是颇有信心的。 “错了!”冥璃青绿色的面孔因为笑容而显出几分人味来,“是青色!” 李珣方自一怔,便听他道:“本来这是最正常的颜色,然而便在嵩京事的当日,甚至可能是当时,这彻天水镜上的字迹,变红了!血红的一片!传说,当时水镜先生立时吐血倒地,昏了一日才醒过来!” 李珣睁大了眼睛! 冥璃很有说书的天分,他见李珣有兴趣,愈是谈兴大:“这事本来就奇怪了,水镜先生也传书各个宗主,望其前去商议。 “可是,还没等诸宗主动身,这颜色,忽又变了回去镜宗上万年的招牌,可是给摔得很惨!” 看得出来,冥璃对这事颇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最重要的是,嵩京之事,所牵涉到的诸多关系,绝不能等闲视之─能够改动彻天水镜千万年来定律的事情,谁也没胆子忽略掉! 如此,正派宗门大张旗鼓,诸邪宗外松内紧,也是料想中事。然而,作为嵩京之事最大的当事人、受益者,李珣又该如何想法呢? 李珣愣了。他还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有关他的“事迹”,也是次被别人抬高到这么一个地步。这是一次颇为新奇的体验,却又有着脚不着地的空虚和恐惧。 如果彻天水镜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灵验,如果这不是一个意外,而是有意志在里面,那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他心中闪动,模糊不清。不过,仅仅是晃动两下,便有一种急剧膨胀的充实感,又仿佛飘飘而上,没有任何凭借,在空中浮游。 然后,一切又回归到现实里,冥璃的说话声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没有哪一个宗门愿意看到所谓的大劫数。就是血散人、阴散人这样的刺头,平日里没人敢招惹的,要真遇到事的时候们一拥而上……” 幽五省在旁抽抽嘴角,冥璃也觉得这话太掉面子,微带自嘲地大笑起来。 李珣跟着他们一起笑,他在笑自己那一剎那的狂想。是啊,想想之前的例子─天妖凤凰,不正是个最贴切的代表吗? 三人笑得开心,偏在这时,一声尖鸣从潭边的丛林深处响了起来。叫声未绝,一道红影冲天飞起,在空中一绕,嗖地一声窜向了与他们相反的方向。 紧接着,后方七八道剑光飞起,追了上去,但那度却差了不少。 “有警!”三人同时色变,他们不敢耽搁,同时破水而出,捡起还潮湿的衣物,匆匆套上身去。 多亏了“猫儿”聪明,将对方引走,否则如此近的距离,他们根本就来不及反应。事到临头,怕是要***狂奔才行! “娘的,是三皇剑宗的人!” 从飞天的剑光上,冥璃看出了对方的来路,他一边运气将衣物蒸干,一边派出豢养的鬼灵,前去探查。 他这鬼灵,乃是修炼碧火流莹咒法时采集死灵之气,炼就的一样法宝,阴缈虚无,不惧水火刀兵,又有一些灵智,狡猾阴险,能吸噬活人生气,十分厉害。 他神念与鬼灵相通,鬼灵所见,便是他所见,用于侦察再恰当不过。 李珣与幽五省屏住呼吸,看着他施法。 不过两息的工夫,冥璃脸上绿气一闪,然后整张脸苍白了下去,在李珣两人骇然的目光下,他一口瘀血喷了出来:“混蛋,是洛玉姬那小娘皮,身边有高手,快撤!” 三人都是反应极快之辈,如何还不知机?当下同时伸手,抓着冥璃的两臂,向后狂奔。 然而,对面的人实在厉害,三人的行动已很迅,可才奔出几步,天外一声剑吟,如龙嗥九霄,呛然作啸,转眼间将整个天空都遮了去! 天空还是那天空,只是风云凝滞,再没有半点动静。声势所及,这一片密密的丛林也没了声息,连枝叶都不再摆动! 直到一声细细的撕裂声起,三人后方砰然巨震,澎湃的冲击波飓风般刮过来,将三人打成了踉跄跌撞,狼狈不堪。 霄客雷天变’!” 幽五省也算见识不凡,尤其是他在这种时候,声调少有起伏的镇定功夫,颇令李珣佩服。 至此,三人已没有机会再逃跑,干脆也不跑了。 冥璃此时调气均匀,从刚刚的伤害中恢复过来,立时扬声高叫道:“胡不离,你们三皇剑宗好霸气啊!一见面就砍砍杀杀,难道是正派的事干腻了,想干些没本钱的买卖?” 说话间,三人同时驾御飞剑,飞上半空。半空中,早停了五个人影,都是冷冷看来。 李珣飞快地将五人打量一遍,印象深刻的有两个,一个就是刚刚剑的那位,一身墨丝文士衫,上绣有几条淡淡金色龙纹,皮肤倒是白皙,面目端正,神情冷淡,尤其是两道细长尖利的眉毛,冷峻颇有几分秀气。 还有一个,就是居中而立的女修。一眼看去,她给人的印象,除了娇美动人的脸蛋,便是那满脸满身的傲慢。 她的傲慢,显然不是青鸾式的高洁冷僻,倒和应采儿有些相似。 只是应采儿善于利用这傲慢增强自己的魅力;而这女修,则是直率干脆得多。 难听点说,这女修明显就是给宠坏了的小丫头! 她衣饰华贵,其中不乏精品,尤其是那一串别致的耳环,数十根金丝垂下,几乎要探到肩上,高空中风儿吹过,金丝交击,竟出清晰明亮的风铃声,十分有趣。 而且,这耳环只佩带一边,大异于常情,显出这女修颇为叛逆的心思。 当三人在空中定住时,那一个叫胡不离的黑衣文士,微微一笑:“原来是幽魂噬影宗的高弟,‘碧鬼’冥璃、‘火妖’幽五省,还有这位,倒是面生…… “三位到赤城山来,一不拿拜帖,二不飞剑示意,三又闻风而走,这份行径,倒是让人误会!” 李珣脑中一转,看得出来这胡不离性子也挺傲的,看向自己时,他口上说“面生”,其实根本不准备询问身分,颇为无礼。但是接下来,又将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显然也不是毫无心机之辈。 这时李珣心中已有了一个想法。当下,放在冥璃臂弯处的手轻轻一捏,又自然而然地抽了出来。 冥璃反应很快,便不再开口,将交涉权放给他。 李珣在这边一声,将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脸上只是冷笑:“胡先生倒是有理了,我们自去追我们的猎物,你们横插一手也就罢了,现在倒打一耙,又是什么道理?” “猎物?” 胡不离长眉一皱,顿时消去了几分凌厉之气。不过,他的眼神依然锋锐无比,自李珣脸上一扫而过,淡淡道:“什么猎物?” 李珣的眼神朝“猫儿”飞去的方向一瞥,脸上还是冷笑:“为了追这只血吻,我们三人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还从未像今日这么接近…… “三皇剑宗好神气啊,这半道打劫的本事,使出来比我们邪宗之人还要娴熟!” “百鬼师弟!” 冥璃干咳一声,阻止了李珣再说下去。现在火候正好,再说下去,可就不好办了。 他笑吟吟地向胡不离道:“胡兄莫怪,我这百鬼师弟才入门未久,月前祭炼的一把宝剑又被那畜生吃掉,火气才大了些!” 冥璃这息事宁人的话语中,讽刺的味道却十分浓重。这也是既成事实,因为“猫儿”后面确实追着七八个人,从旁观者角度看去,分明就是“半道打劫”的模式。 胡不离从冥璃的角度设想一下,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而这时,那个被冥璃称为“洛玉姬”的女修开了口。从接触至今,这女修一直斜睨着他们,不言不语,而这一开口,便不客气:“你们有理,又拿那鬼玩意儿看什么?跑什么?” “你别给脸不……”李珣闻言,“勃然大怒”,不过,他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冥璃打断。 冥璃一边赞叹李珣的高演技,一边冷下脸去,不管对面那刁蛮女如何反应,只是看着胡不离:“胡兄,虽然我这师弟说得不好听,但都合在理上! “如果洛小姐把我们对贵宗的尊重,还有我们对两宗门关系的谨慎,当成什么鬼祟玩意…双方师长面上,也不好看吧!” 冥璃这一下子,便把刚才用鬼灵查探以及掉头逃命一事,轻松消掉,已经抢占了先机,但他心中仍不轻松。 据宗门的情报,这胡不离的“叱雷天变”剑诀,已经修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他一人是无法力敌的,恐怕要加上幽五省,才能一拼;那剩下四人,百鬼绝对没法应付,况且又是在他人地头,搞不好四面来敌,那时便真是要丢人了。 冥璃这么计算着,却不知另一侧,李珣也在考虑,万一三皇剑宗那边下了杀手,他要不要召出两个傀儡? 若要召出,必定要在十息之内,击杀这里包括冥璃、幽五省在内的所有人,再远遁万里……这一连串动作,可不好办!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盘算,但也有例外,那位洛玉姬大小姐就不会绕这些花花肠子,她抢在胡不离前面开口:“这是你们一面之辞,谁知道真假?说不定那血吻是你们养的,用来混淆视听呢!” 李珣三人心中大汗,但脸上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当下李珣仰天一笑:“洛小姐真是聪明!不错,那血吻正是俺们养的,名叫‘猫儿’,怎么,妳咬我啊?” 洛玉姬俏脸气得青,呛啷一声拔出剑来,就要上前砍人。 李珣也不示弱,磨拳擦掌就要冲上,这种模样当然打不起来。当下,一边冥璃拉着,另一边胡不离劝着,天空中看似乱成一团,实际上中间还隔了一段安全距离,怎么都擦不了火花来。 闹了一阵子,没有结果,两边的锐气也都泄了,正都想着该如何保全脸面收场的时候,远方天际一道红光闪过,李珣“身体巨震”,直跳了起来:“王八蛋,牠又飞过去了!” 说着他便要抢出,却被冥璃一把拉着,劝道:“没关系,牠跑不掉……” 转脸又向胡不离道:“胡兄,这也算打过招呼了!我们三个要去追这血吻,绝不深入赤城山脉,且以二十日为限,如何?” 胡不离倒也干脆,冷声道:“十天!” 冥璃略一考虑,点头应承,当下三人再不迟疑,御剑飞掠,转眼间就去得远了。 抢出数十里外,三人同时闷声笑,冥璃向李珣竖起了大拇指,赞道:“亏得师弟你想出这么个好理由!如此,我们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地到龙环山上便是了! “当然,还要你那‘猫儿’找准了方向才成!” 李珣笑罢,脸上却有忧色:“胡不离怕不是这么容易唬弄的,他那边故作大方,可今后几日,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三皇剑宗的监视之下,想要顺利寻宝,怕也不容易!” “这不难!”冥璃笑嘻嘻地,手指向下,搅汤般转了几圈,“只要让‘猫儿’在龙环山上多跑那么几圈,在一些隐秘之地多藏上一会,咱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 李珣见状,也是放声大笑,心中却在寻思─若这宝贝找到,怕还是免不了一场追逐,还是早早地将幽一、幽二预备好,真是不行,来个黑吃黑也成! “猫儿”通灵,感觉到这边警报解除,却不直接飞过来,而是与李珣虚空神念交接,略一接触,便明白生了什么事。 这天生妖物聪慧无比,也不需李珣指点地一声叫,直往龙环山的方向去了。 李珣三人同声一笑,然后一声喊,追着去了。 光明正大的御剑,度比先前快了不知多少倍,千多里的路程,一两个时辰就到了。 前方“猫儿”又一声叫,转眼没入了山中的丛林中去。 三人也按下剑光,贴着林梢飞了一段时间,直至李珣叫停,三人一妖才齐齐停下。 “百鬼师弟,有现了?” 冥璃疑惑地向远方看了一眼,这里离消息说明的地点,还有一段距离呢! 李珣让“猫儿”围着这一片儿绕圈,一边做戏,一边警戒;他则一脸凝重,看着周围的林木,久久不语。 冥璃目测一下与目标的距离,现至少还有七八十里的样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回玄宗的禁法阵诀果然是独步天下,如此范围,一步步破解下来,那还不猴年马月去了?” “是不是回玄宗我不知道,不过,冥璃师兄,你确认咱们宗门的消息,是独家的吗?” “啊?” 在冥璃皱起眉头的时候,李珣身形一敛,悄无声息地落地。 脚尖一沾地面,又猛地弹起,半空中手掌方展又拢,真息一动又止,便在这一剎那的工夫,他已经拢顺了二十四条偏移的气机,将一波即将动的禁制之力,消弭于无形。 这时他才做出手势,让空中的两人下来,虽然刚刚他的手法极其漂亮,但这时候,三人的脸上都不怎么好看。 李珣拨开草丛,让两人看:“刻痕尚新,显然不是陈年旧物。还有,这禁制也奇怪,怎会不是引动元气,反而有些像机关……” 碰到他最感兴趣的事时,李珣有些旁若无人的钻劲。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新型禁制,不算太复杂,却很有意思。 他也不管冥璃二人怎么盘算,只在心中默算了一下,便循着禁纹的痕迹一路找去。 各宗门心法不一,禁制的安排当然也不同。 虽然李珣采撷诸家之长,又有天生的灵性将之融会贯通,纯以理论上的水平论,已是当世少见的人才,但在面对这样一种从未接触过的禁制时,还是有些磕磕碰碰,好几次都差点儿引反噬。 李珣自己是乐在其中,却让身后的同伴一惊一乍,好不辛苦。 “果然有趣!” 在走出半里地后,李珣第一次直起腰来,赞叹道:“这恐怕已不只是禁制阵诀的范畴,有点机关术的味道了! “这气机流转,不是引动天地元气,而是行触、示警、导引、变化之责,本身没有杀伤力,但若是有些狠辣的宝贝,就像逆冲化血针之类……” 冥璃在后面忍不住苦笑:“百鬼师弟,你嘴上也留点忌讳,这逆冲化血针是好玩的么? “若真来那么十根八根,我们三人未必能应付得过!” 说到这儿,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奇道:“这种禁制倒是在哪儿听过……你觉得呢?” 他这是对幽五省说话,幽五省微一皱眉,回应道:“应是机关大宗!” 便在此时,前方的李珣打出了手势,让两人噤声。他则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拂开前方灌木丛中的一点枝叶,然后,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这才向两人招了招手:“两位师兄,认得这是什么吗?” 说着,他让开位置,让两人看到隐在灌木丛后的东西。 这是一个床帐挂钩似的玩意儿,一掌可握,十分小巧精致,弯曲的弧度十分流畅,又通体呈朱红色,猛一看去,倒好像是一个朱红色的月牙。 只是,这弯勾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手段,竟然平空地悬在半空里溜溜”地打转。 它的内弧与外弧之上,寒芒凛冽,在旋动中,冷光流转,映着朱红色彩,妖艳夺目。 冥璃与幽五省同时屏住了呼吸:“小朱勾!” 第五章 乱局 问题复杂了! 只要是通玄界的修士,无人不知这“小朱勾”乃是明玉山朱勾宗的招牌。朱勾宗名列十山之一,是天底下有数的邪宗大派,向来以炼器、机关、暗杀闻名于世,素来阴毒冷僻,十分难缠。 纯论宗门实力,幽魂噬影宗并不逊色,只是谁知道这一次朱勾宗的人马来了多少? 其实不用全来,只要他们“双刀四刃三小勾”中来上一两个,李珣三人便只有逃命的分了。 冥璃青绿的脸孔抽搐一下,冷冷地道:“三皇剑宗没那么蠢!就算朱勾宗知道这地方,想大模大样地过来,也没那么容易…… “只是有一件事最重要,这朱勾宗的人马到这里来,是冲着宝贝来的,还是冲着我们来的?” “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李珣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他们布下的禁制,似乎没有什么目标,大半还是用来示警……” “娘的,回头我见了顾亭那小子,非要活剐了他!”冥璃口中下狠话,再看他的脸色,似乎也不是说说而已。 李珣知道,顾亭就是那个回来报信的弟子。不过,他才不管冥璃要剐谁,他已联系上“猫儿”,让牠在山上转一圈,要加倍小心。 冥璃狠话未绝,也放出鬼灵,这一次他就越地谨慎了。 鬼灵放出后,他盘膝坐地,手上印诀变化,数十个符箓迭加,在胸前生成一团绿色光火,映得人须皆碧,显然已将碧火流莹**开动,要以秘法搜山了。 没等太长时间,“猫儿”与鬼灵几乎同时回反馈,目标找到了! 这一次,鬼灵的作用更大一些,冥璃与鬼灵气机相通,对它经历之事,有如目见,在现目标后不久,便弹起身子,骂了一声:“混帐东西!” 他还算端正的面孔因为怒气而扭曲,配上那幽幽鬼气,丑怪得可怕。 而他说的话,似乎要更糟糕一些:“这下麻烦了,‘百了刀皇戟’都来了,还有两个随侍的弟子,我们拼不过他们!” 百了刀、明皇戟,同属“双刀四刃”之列,是朱勾宗招牌的杀手。在通玄界诸多无头公案中,不知有多少是他们犯下的! 实力当远在三人之上,与阎夫人这样的长老级人物相比,也逊色不到哪去。 只要这两人在此,这次龙环山之行,便等于败了大半了!幽冥仙途幽魂噬影 06 而冥璃下面的话更是叫人沮丧:“他们好像有些感应……我也说不准!” 这一下子,李珣和幽五省的脸色全变了。 这不是准或不准的问题,这种情形下,任何一点危险的征兆都足以致命。此时不能再迟疑了,三人对视一眼,拔腿便走。 才跑出几步,李珣忽又想到了什么,他一边通知“猫儿”,手上又做了几个动作,在有限的时间里,他已将周围的一些气机加以改变,这样子,气机触的条件和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三人屏住气息及全身毛孔,在山坳中绕了一个圈,又来到距离刚刚禁制所在地数里的一个高处,伏下身子,居高临下的瞧去。 也就是半炷香的工夫,不远处的“猫儿”传来了警讯,李珣微微偏头,向十七八里外的山脊上看去,却只看到那边树叶摇动,没见着半个人影。 他捅了捅身边的幽五省,此人功力精纯,又旁修“幽火烛目”之术,可洞见方圆数里内一切生机,正是最好的侦察人选。 不过转眼工夫,幽五省便“回捅”过来,表明那边确实有目标出现。 三人越小心,连交谈都转为秘语,身子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们也很小心!” “恐怕不是对我们,而是对三皇剑宗。投鼠忌器,可以利用一下!” “不过怕是瞒不过他们!” “本就不可能瞒过,只是大家都怕惹来三皇剑宗插手,谁也不敢搞出大动作。这对我们更有利一些!”李珣一边说,一边环目打量周围的环境,将之与所得到的情报稍一比对,便有了结果。 他微微一笑道:府’周围,都是禁制阵诀,阵诀似是并不互相统属。这样,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能不能得到其中的宝贝,全看我们破解的顺利与否,与朱勾宗有什么关系?” 冥璃闻言一喜,既而嘿然笑道:“不错,比比谁的进度快便是,最多和他们玩一段捉迷藏……否则,都在老虎洞口叫,也就不用分谁轻谁重了!” 三人同时闷闷一笑,低下头去,开始调息。 又过了那么一段时间,下方禁制所在,忽地气机突变,一声清脆得如同冰珠交击的声响传出,随即便是一声闷哼。 “好啊!百鬼师弟,这一手漂亮!‘魂断小朱勾’的滋味,这些人怕还真的没尝过呢!” 三人又是一笑,之后再生些什么事,他们就真的再也不关心了。 七尺、平脉三法,第二十二种变化!” 五尺,通络手,第四十七种变化!” “好了,停下别动……”李珣吁出一口长气,缓缓直起身来,抹去了额头上的汗,这才踏前几步,来到与幽五省平行的位置,拂开草叶及其下的浮土,找到了预想中的禁纹刻痕。 两侧冥璃和幽五省虽然还不敢动,却也同时吐出一口长气,见了禁纹刻痕,就说明李珣的推算正确,已停滞了一天半的进度,终于可以再走下去了。此时两人虽然已是精疲力竭,心情却还不错。 李珣又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做出手势,让平抚气机的两人停手。 两人如蒙大赦,同时撤手,被他们所控制的十五条关键气机立时失去了位置,在人的感官所不能及的层次,嗡嗡震动偏移。 李珣唇角一勾,在他身前的虚空中,似乎有一排无形的琴弦,他手弹琵琶般舞动五指,也没费多大力,体内真息便自挥洒,愈见精纯的幽明阴火仿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一滴地洒下来,将偏移的气机复位。 警报解除!李珣站直身子,又伸了个懒腰,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随着他的动作,他全身的骨骼关节都出密密麻麻的轻响,一丝丝真息从每一个窍**处透出来,融入到黄庭周围那活泼流动的“无底冥环缩翻腾,云蒸霞蔚。 这是幽冥气修炼到新层次的表现,与明心剑宗的炼气术不一样,幽冥气炼到一定程度,虽然也是以黄庭为中心统摄体内气机往来,但并不凝结为黄庭金丹,而是在窍**周围形成一圈活泼变化,细密如织的“环”。 环中混沌浩茫,似有若无。再修到深处,阴火内敛,再生变化,就可真正地销熔虚空,内辟天地,与冥冥之中的九幽之域互相往来,透空摄气,无竭无穷。 七日来,李珣的修为进度堪称一日千里,这其中当然有“幽玄影身”的功劳,两大幽玄傀儡日夜反哺元气,助他淬炼身体,幽冥仙途修为想不进步也难。但也不可忽视这几天日夜操劳,苦思冥想的作用。 回玄宗不愧是当世第一禁法大派,这位叛逃弟子在禁制阵诀上的修为,也实在了得。 七日夜下来,刨去与朱勾宗、三皇剑宗捉迷藏的时间,李珣一门心思都用在解禁、破法之上。 殚精竭虑之下,非但让他在禁制阵诀上的见识大增,更因为他独特的“由禁纹而导气,因推演以破关”的修炼方式,这些见识长进,都不打一点折扣地反馈到他自身的修为之上。 这简直就等于是和一强敌生死鏖战七昼夜,累是累了,但从其中所得的体悟好处,也不可估量。 以精纯的内修为根基,以独特的禁纹推演之术为手段,再以“幽玄影身”的浑厚元气为后盾,诸多条件齐聚,李珣一日千里的精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冥璃这时候凑上前来,递给李珣一瓶丹液。 李珣也不客气,拿过来一饮而尽,丹液入喉,清凉的感觉便使他精神一振。他向远处的山脊上扫了两眼,笑问道:“那边进度如何?” 冥璃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脸上却显出一丝狞笑:“差得远呢!起码比咱们慢了十里地。” 幽五省用“幽火烛目”精确地测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们从两天前就停在那里了……不过,百鬼师弟,现在还不能推测出‘故府’的位置吗?” 李珣耸耸肩:“我只能确认‘故府’就在这山主峰之下,确定位置还要时间,按照眼下的进度,至少还要二十个时辰。” “二十个时辰?”冥璃脸上绿气一闪,又看了看天空,“那我们应变的时间便太少了,三皇剑宗那帮杂碎可等不及!” 三皇剑宗是六天前现龙环山上异状的,李珣三人一直都在三皇剑宗的监控之下,他们与朱勾宗的斗法,自然也瞒不过去。顺藤摸瓜,朱勾宗的行迹也暴露无遗。 不过,三皇剑宗的态度却是非常暧昧,他们只是在龙环山左近巡视,时时刻刻保持着威压,对山上的争斗视若不见,渔翁得利的意图相当明显。 “那也没有办法!”李珣低下头去,又开始推算禁制演化,口上淡淡地说了一句,“说不定他们早就来干和我们一样的事了……这禁制安排先前还好,可现在由我们开了头,就瞒不过有心人了!” 冥璃与幽五省面面相觑,不错,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论人才,三皇剑宗又哪比幽魂噬影宗或是朱勾宗差了?这一下,情况更复杂了! 便在他们两人有些心慌的空档里,李珣身上也是一震,他霎时停下了手上的所有动作,整个人像化石一样定在了那里。 冥璃两人立时现了他的不对劲,惊骇之下,同时抢上。 “怎么……” 冥璃刚一开口,便被李珣用一个很急促的手势打断了。 李珣现在头顶脑门全是汗,眼珠子还在无意中迅转动,显然脑子里十分吃紧,这副模样看得冥璃两人比他更紧张。 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生了! 这种紧绷的气氛持续了十多息的时间,两人才终于听到李珣缓缓的吐气声。 这气息绵绵密密,连连不绝,竟然吐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才到尽头。也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张口便道:“我知道‘故府’在哪里了!” 冥璃两人呆若木鸡。 事情变化的度出所有人的预料。 三皇剑宗果然知道了“故府”的事情,并秘密派出人手在另一侧进行破解,或许是占了地主之利的缘故,他们的度比李珣要快上一线,虽然晚来一天,进度却只在李珣的前后脚上。 就在李珣刚刚破解掉一个关窍的时候,三皇剑宗那边也取得了突破,但是大家都没想到府”周围布下的禁制之间,竟还存在着一丝隐秘至极的联系。 两方先后破解掉两个关窍,恰是暗合了其中的机关。当下,在山体深处,数万条气机瞬间变动,牵扯着禁制的变化,转眼间竟又生成了新的禁制,但是这样一来,“故府”的位置,也就在变动之时,露出了一丝端倪。 李珣稍稍做出解释,却没有说能够在数万条气机变动中,找出那一点点的异样,并在这纷乱的头绪中,迅计算,直至推演出正确结果,又需要怎样的计算力和运气! 这是一次近乎透支的推演,以至于现在李珣四肢软,连站立都很困难。 他也不勉强自己,干脆一**坐在地上,拍了拍地面,问了句:“会土遁吗?” 冥璃二人都点了点头,随着这次行动进入关键时期,李珣在三人中的作用越来越明显,再加上冥火阎罗的授权,现在李珣在三人中已隐然有一个头领的模样。 “那就好,‘故府’在地下约七十丈,距我们这里,直线距离不过一里半。”他一边说,一边随手在地上画了几道路线:“知道‘故府’所在,禁制就好办了,我们现在下去吗?” “当然!”冥璃嘿然一笑,十分兴奋,不过他很快又问:“那两边又如何?” 李珣微微一笑,脸上的颜色终于好转了些:“如果他们也能找得到,这次就算失败了,我也心服口服!” 下面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三人便突破重重禁制,来到“故府”之中,过程顺畅得让人吃惊。 这里说是“故府”,其实也就是个不大的石室,它完全在山体内部凿开,通体密封,仅开了几个通风口,运用引动风力的阵诀来清新空气,来去都要以土遁方可。 它长宽不过五步,更像是一个囚牢。 室内由明珠照明,一眼看去,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个打坐的蒲团,还摆放得歪歪斜斜。 “宝贝呢?”冥璃不敢相信他辛苦了一个月,却是这种结果,眼见已有飙的征兆。 李珣却笑了笑,走过去一脚将蒲团拂开,低头看了看,这才蹲下身去,用手指在地上敲了几下,只听一声响,紧密无缝的地面忽地开了一个方形的黑洞,宝贝就在里面! 里面有两个仅巴掌大的铜轮,还有一尊婴儿头颅大小的雪白小鼎,一本小册子。 那对铜轮倒像一件佛宗法器,中心镂空,里面又不知用什么手法,嵌入一对黄豆大小的珠子,稍微一晃,便出叮叮的声响。小鼎则雕画精致,上有异兽之形,材质也很罕见。 而那本册子,则相对普通一些,只是那个回玄宗的叛逆在闲来无事时,写下的一些修炼心得,还有感言之类。 牵扯到心法的不同,三人和看天书也没什么区别。 在来此之前,冥璃曾对当年的事经过做了些功课。虽然这事情自始至终,都被回玄宗捂得严实,但结合一些风言风语,还有自己的见识,冥璃还是猜到了一点。 “轮子我是不知道,不过这鼎应该是‘玉液还真鼎去除药物中一切异质,并加以精炼,是个炼丹的宝贝。 有这玩意,回玄宗的成药,起码下降一个档次…么回事?” 这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大震动,整个石室都开始摇晃起来,便在冥璃的惊问声未消之时,又是一声响,这石室的顶部,转眼间开了不知多少道缝隙,土石掉落,撒了三人满头满脸。 “是三皇剑宗!他们正在强行破解禁制!”李珣对上面的举动相当清楚,这里也只有三皇剑宗才能这么大动作了。 他脸色很是凝重,这里毕竟是三皇剑宗的地盘,如果撕破了脸,他们三个是明摆着要吃亏的。 “向下走!”李珣很快审明了形势,扯着两个还在想如何突围的同伴,施展土遁之法,向着山体深处移去。 狂暴的冲击,引了禁制的全力反制,但三皇剑宗有足够的资本轰垮它。 禁制扭曲了天地元气正常运行,预设在山体内部的数万条气机,开始了剧烈的震荡,顺带将周围一定范围内的大气整个搅乱,而这些也掩盖了三人土遁离去的些微表征。 “娘的,真他妈太顺了!”冥璃接连爆出粗口,来宣泄心中的快意。 谁也没有想到,这事情竟然是这么个结局,先前所想的恶战连场之类,根本连影子都不见!轻轻松松就让他们突围到龙环山外的地段,逸出天地元气纷乱的范围。 在这种相对平静的环境下,土遁产生的元气波动,还是太显眼了些。三人收拾好战利品,小心翼翼地收了遁法,冒出头去。 此处是赤城山余脉,仍是山林密布,乍一看去,十分清幽,三人齐齐放了心,破土而出,回头再看看数十里外─龙环山上,正连珠地爆出剑气强光,即使在白昼也清晰可见。 三人都是哈哈一笑,转过身来,正要前行,身子忽地同时僵住。 “挺得意啊!三位,怎么不笑了?” 十余步外,那位颇骄纵的洛玉姬大小姐,微微昂着下巴,斜睨着李珣他们,在她身后,七八个三皇剑宗弟子一字排开,声势颇为浩大。 但是更糟糕的不在那里。 天空中,先前已经见过的胡不离轻拂长衫,挥去本不存在的灰尘,向他们颔微笑;在他身边,还有一位面目粗豪,派头也颇为了得的大汉,身后背着一把足有四指宽的巨大长剑,正冷眼看来。 只看他能和胡不离平起平坐的位置,便知是一位绝不在胡不离之下的高手! 冥璃不知是叹息又或是呻吟的声音更证实了这一点:“‘龙狂客’闵二山!” 李珣脸上微微抽搐,虽然三皇剑宗“一皇二君五王侯”这类的高手一个也没来,但声名仅在他们之下的“八狂士”能来两个,已经很看得起他们了。 然而,更让人憋气的是,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三皇剑宗是怎么追上他们的!难道龙环山上声势浩大的破禁之举,全都是做戏不成? 他眼光扫过洛玉姬分外得意的面孔,心中一动,目光一转,恰看到她身边一人手上,捧着一个小巧的玉碗。这玉碗,好面熟…… “透音砂!”李珣猛地闭上眼睛,旋又睁开,不用再想,他已经明白了!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在他用透音砂对付何慕兰、对付两散人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后会有人拿着它来对付自己? 有了答案,再反推回去,是再容易不过了。 只稍一用神,他便有所现,“透音砂”这状如粉尘的小玩意,还正好好地黏在冥璃的衣襬上呢! “三皇剑宗可真下本钱呢!这透音砂用起来,可是败家得很!”李珣似嘲弄又似自嘲地说了一句,接着倏地伸手,在冥璃衣襬上一拂,拈起这小东西,稍一用劲,便捏得粉碎。 在场所有人脸上都不由露出惊异之色,他们吃惊的理由虽然不尽相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点─这百鬼脑子转得好快! 洛玉姬在一惊之后,笑得更是开心:“不用这个,又怎能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说抓血吻,其实是偷坟掘墓才对!” 看她的模样,说不定这败家的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李珣把对她的评价稍稍提上来一些。 一个能下本钱,又肯动脑子的女人,小心点总是没错的!也在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将周围的形势评估完毕。 他几不可察地瞥了冥璃二人一眼─这两个家伙平日看起来也挺精明的,这个时候能不能与他协调一致呢?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而现实也不允许他再去想那么多,他冲着洛玉姬一笑,目光又移向天空中的两位高手。 便在目光偏移的一剎那,李珣的身形暴射而出,走的却是与目光截然相反的方向─洛玉姬! 这是没有半点保留的爆,虽然度并非是他所长,但十余步的距离,仍是一蹴而几! 很难想象,在这种几成瓮中之鳖的境况下,他还敢行雷霆一击,几乎所有人都怔了。 就在这一怔之间,李珣已迫入洛玉姬身前三尺之地,那雪白的脖子,已触手可及,洛玉姬的惊怔在瞳眸中定型。 然而,“几乎”也仅仅是“几乎”而已,毕竟还是有人没有怔的,而且最糟糕的是,这人就在洛玉姬身边! 一根粗粗短短,颇有些笨拙的手指,就在李珣的指尖将要沾上洛玉姬皮肤的剎那,横空出世,端端正正地停在那里。 由于李珣的度太快,欲停不及,倒好像是他自己撞上去似的。 李珣的指尖距洛玉姬还有半分,但那根粗短的手指,却已经正中他的心窝,便在接触的一剎那,锋锐无俦的剑气迸,从前心直贯后背,在他身后,剑气催的血雾喷了足有七八步远! 明眼人都知道,这百鬼的心脏怕是碎成了粉末状! 李珣睁大了眼睛,喉咙里一声,正是气血反逆,要冲口而出。 出手那人怎会允许他喷血污了洛玉姬的脸,于是低哼一声,身形从洛玉姬身后移出,大袖一摆,便拂上了李珣的脸。 “东阳山人!”冥璃只觉得满嘴苦,“八狂士已到其三,百鬼又傻傻地去送死……这次真的完了!” 冥璃在一边丧气,而东阳山人这边,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大袖拂上李珣的脸,所触及的东西,却是好生古怪,以他数百年的经验来看,这哪是什么头颅,分明就是一只手! 头上长手?任东阳山人的经验如何丰富,此时也忍不住愣了,便在此时,大袖之下,连续三十六波真息冲击砰然而起,这冲击来得好快!三十六波几乎合成一股,然而每一波又都生出不同的变化,层次分明。 东阳山人一个不备,被这极尽精微的劲道一冲,袖上已被撕裂了一个长缝。 而当他再想力时,一道虚缈深幽的潜劲已压在他胸口处,微微一吐。这正是他旧力已绝,新力未生的空档,掌力不强,却是阴损到了极点。 掌力虽未打破他的护体真息,但却在一触的时间内,扯动了他体内已然不稳的气机,方紧又松。 东阳山人急着运气护体,却不料有此变化,如同在高行进的车轮下,放一个小小的石子,一个失衡,真息失控,便等于给了自己一巴掌,使他低哼一声,身形不由一窒。 便在这情形下,已被判定为“心脏碎裂”的李珣,长笑一声,身形再转,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下,轻松绕到洛玉姬身后,在她慌然失措的惊叫声中,连续十余掌,轻飘飘地印在她的粉背上。 在他出掌的时间里,洛玉姬身上不知亮起了多少道彩光异芒,但在李珣奇特的掌力之下,却一点防备的效用也起不到,她叫声未绝,身子已软软瘫倒,正好落在李珣的怀中。 全场之人,呆若木鸡。 身材矮胖,其貌不扬的东阳山人,也许是在场的所有人中,最有切身体会的一个,他胖脸抽搐,紧盯着李珣略显苍白的面孔,半晌才有些结巴地问道:究竟有几只手?” 顿了顿,他也现这话太莫名其妙,又改成:“你怎会活下来的?” 第六章 结仇 李珣的手臂箍着洛玉姬白嫩的脖颈,让她整个粉背都贴着自己。 女修微温的肌肤充满着异性的诱惑力,只是现在,李珣却实在没有品味的心情。 他半真半假地咳了一口鲜血出来,洛玉姬的衣服上终还是免不过被污的命运。 李珣可以听到,她的呼吸重了许多,显然她的心情非常糟糕。 面对东阳山人的问话,他撇了撇嘴,做出一副“懒得答你”的姿态,而事实是他根本没法说! 难道他要回答说,老子用“不动邪心”的功夫挡下透胸一击,再用幽玄傀儡让你出丑吗? 剑气的冲击,还有分心使用两个幽玄傀儡所造成的反噬,让他的身体现状有些问题,多亏有两个傀儡反哺回来的充沛元气,才让他还能神完气足地站在这里。 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碧霄客、龙狂客、东阳山人狂士”之三看着他的眼神,比世上任何一件兵器都要锋利一百倍! 有一两个站在李珣身边的弟子,想移到他身后,但又被胡不离用眼神制止。 “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胡兄!” 李珣显然有些大言不惭,如果按照人间界的年龄辈分,胡不离估计可以做他的祖宗,但现在以李珣表现出来的实力,还有他手上的筹码,他完全有资格和胡不离平起平坐。 箍着洛玉姬脖颈的手臂没有动,但是他的手掌却抬了起来,用大拇指轻轻蹭了蹭洛玉姬的面孔,感受着她滑腻的肌肤,也传达出一些不祥的征兆。 李珣周围的空气猛地凝固了。 如果他与洛玉姬的距离稍稍大上那么一点点,他一定会被胡不离等人的凌空剑气活生生打成碎末! 在这种情形下,李珣脸上却全是满不在乎的神态,他是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待强者,就像是走在悬崖边上,既危险,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这感觉,还不错! 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五指箕张,不带任何的感情,向着天空地上的众人道:“给你们五息的时间考虑,要么让她死,要么让她陪我们死!” 他没有说明白,要胡不离等人考虑什么,也正因为这样,才能使这些人的思维混乱,也才能使他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这些人只需要明白,要保住洛玉姬的命,就必须要做一些让他满意的事情出来! 然后,他就开始计数,从一数到五,不快也不慢,但就在这催命符般的声响中,实力上占有绝对优势的三位狂士,低下了头。 “退开!”胡不离一边招呼弟子们退下,一边也向远处退去。他这么一动,其它人也要跟上。 龙狂客还好些,只是冷冷地扫了李珣一眼,向后飘移;而东阳山人的胖脸上,却是迷惑与屈辱交织在一块,又蒙上一层冰冷的杀气,他死死地盯着李珣,脚下不曾挪动半步。 李珣微微一笑,向前倾了一下身子,这样,他的头部便自然地搁在洛玉姬的肩膀上,他的脸也就贴着洛玉姬的脸,可以感觉到,在这一剎那,对方肌肤的温度先是滚烫,然后便是一片冰凉。 不用说话,这就是最好的威胁。 东阳山人咬着牙退了回去,李珣也直起身子,不过,在他动弹的时候,他感觉到洛玉姬拼命偏转眼珠,向他这边投来凶狠的一瞥。当然,对这一点,李珣并不放在心上。 他箍着洛玉姬,向后面缓缓退却,这时候就看出来冥璃和幽五省的反应了,他们不愧是被冠以宗门大姓的优秀弟子,对这种绑人为质,加以要挟的桥段,应付得实在是熟练无比。 早在李珣将洛玉姬制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趁着对方投鼠忌器的时候,将位置移到李珣的侧后方─这里能以李珣为挡箭牌,也能有效地逃命! 他们并不知道,正是由于这种聪明的举动,让李珣排除了“丢弃”两人的想法。 李珣绝不会认为有洛玉姬为质,就能够安然脱身,这里毕竟是三皇剑宗的地盘,即使他有两张强大无比的底牌,但若带着两个累赘,是绝没有可能逃出去的,而现在自然又有不同。 不用他费心,三人保持着一致的步调,渐渐地与三皇剑宗的人马拉开距离。但又不能离得太远,否则会引起对方神经质式的攻击。 在双方隔了接近三里的距离时,李珣三人已退入了一片丛林中,隔开了对方的视线,他这才停了下来,准备下一步的谈判。 在他将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道近乎于荒谬的亮光闪过了他的脑海,这是一个近乎于失控的狂想,这个突生的冲动脱离了他的理智,在这一剎那间控制了他的思维,使他没有任何迟疑,召出了他的王牌。 王牌只来得及伸出一只手臂,然后便是四溅的火花,还有一蓬炸开的血雾,其中掺杂着几滴银灰色的液体。 与此同时,甚至更早一些,在李珣身后步步为营的冥璃二人,一声不哼,翻身仆倒,那场面绝不火暴,却是诡异得令人寒。 李珣惨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倒下。 这个时候,他本能地想**身上的人质,但全身的肌肉却都不听使唤,仿佛尽数僵死,整个身体都已石化,他甚至无法想明白,这究竟是糟糕的现实还是一个可笑的幻觉。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在他挨着地面的一瞬间,所有的感觉和控制力又都回来了,他想也不想,就地一个翻身,将洛玉姬挡在身上,大声嘶喊道:“停手!” 一切都清静了。 在这个时候,李珣身外一尺处,至少停了五把寒芒闪烁的利剑,不需肌肤相触,光是上面吞吐的寒芒,便差点让他的血液冻结,皮肤更是撕裂般疼痛。 李珣被剑芒刺得睁不开眼睛,根本看不到周围都是些什么人物,他努力地调动肌肉,终于在脸上形成了一个难看的笑脸:“请稍微退开一些,如何?”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用掉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在地上不住地喘气,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但是锁着洛玉姬喉咙的手臂,却仍像铁箍一样,没有丝毫放松。 而洛玉姬被这一连串的冲击弄得七荤八素,感觉李珣的手臂甚至更紧了些,又说不出话,只觉得喉咙、胸口闷气欲绝,脸色也就更加苍白。 李珣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彻骨的寒气正离他远去,这让他稍微轻松了一些,气息也觉得顺了,而这时候,又有几道直可透视人心的眼神,在他脸上扫过。 李珣仍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笑道:“三皇剑宗与人谈判的规矩果然与众不同!百鬼算是真正见识了!不过,既然这仪式搞完了,我们正式开始商量,怎样?” 周围开始了一阵可怕的沉默,李珣也不在乎,他趁这个机会,抓紧时间察看自己的状况,而事情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 他身上只有一处伤口,就是背上刚刚被人用飞剑斩到的地方,凭着痛觉感应,伤口应是又深又长,几乎横贯整个后背,深度则伤到了骨头,此时伤口与地面摩擦,被草叶泥土蹭着,让人好生难过。 更让他心生寒意的,则是隐入特殊空间的幽玄傀儡,刚刚救他一命的是幽二,正是它架开了能将李珣分尸的剑光。 但是,这号称金刚不坏的傀儡,架剑的手臂竟然被切入了近两寸深,险些被一挥两断。 幽二的实力,李珣是再清楚不过的。 论实力,幽二的前身阴散人,在通玄界就是最顶尖的那一类存在,即使成为幽玄傀儡,失去神智,又受到他这个“主子”实力的限制,它的身体也不应该这么轻易被伤害的。 这便证明,挥剑之人实力本就和阴散人相差无几,才能挥出如此强的一剑来! 这么想来,周围这些人的身分,便已呼之欲出了! 沉默终于被打破。 开口说话的是一个男子,他的嗓音略显低沉,但在沉沉的尾音中,却有一丝铿锵之音,极具魅力:“放开玉姬,我饶你不死!” 李珣嘿嘿一乐,终于睁开了眼睛,且循声望去,入目的是身姿挺拔如松的中年男子,他的面目称不上英俊,却是棱角分明,令人一见难忘。 当然,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他头上配戴的束高冠。通体金黄,却不是以黄金所铸,材料十分古怪,配合着他宽袍博带,兼又一双眼眸中光芒电闪,开合之间,不见喜怒,一望之下,便令人心悸。 李珣扫过周围诸人的脸色,见他们都以此人马是瞻,便猜到了这人的身分,他咧嘴一笑道:“可是‘东皇’洛宗主当面?百鬼在此有礼了!” 他勉强眨了眨眼,便算行礼,这副惫懒无赖的模样,他头一次使出来,也颇为顺手。 周围空气的温度立时就下降了一个档次,李珣的胸口震了震,又吐出一口血来。 很不幸,这血大部分落到他自己脸上,还有那么一些,擦着洛玉姬的脸蛋,沿着脖颈,流入她的衣领之内。 可以感觉到,洛玉姬整个身体都僵硬了,然后便是纯出乎本能的痉挛,李珣偏偏微转目光,正好看到,一道泪痕正迅地在她的俏脸上延伸出来,然后没入那一片血污之中。 李珣尴尬一笑,向着面前的“东皇”点点头:“洛宗主,不好意思,现在我的身子弱了些,这真不是有意的!” 他的面孔比一个孩子还要纯真,而这时,至少有几十人想将这张脸撕成碎片! “东皇”洛岐昌不像其它人那么咬牙切齿,至少表面上如此。他开始用心地打量这个已毫无还手之力的修士,看着他脸上每一丝表情动作,还有眸光闪烁的种种变化。 最后,他得出了结论─要么,这是一个不把生死当一回事的亡命徒;要么,这就是一个还有不少底牌没有打出来的小狐狸! 他估量已罢,心中也就有了计较。他点点头,直接道:“你想怎样?” 此话一出,便代表三皇剑宗确实低头了,以洛岐昌的宗师身分,当不至于出口反悔。 李珣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敢大意,只是笑道:“也不用太过劳烦,只是我们三人奉宗门令谕,出来办事,这么久没有回信,实在惶恐至极。如果洛宗主愿意,能否通知一声?” 此话一出,他便见周围之人,都是冷眼看来,只那眼神都能把他零剐细剁! 李珣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去做,这与三皇剑宗向幽魂噬影宗低头认输,有什么区别? 面对这些已被他撩拨得将要失控的修士,李珣心中反而更觉笃定。他吸着凉气,非常辛苦地挺起身子,箝着洛玉姬,半拖着向后挪。 因为他的动作,至少有五道剑气锁定了他的全身,李珣只做不知,一直挪到身后的树下,倚在树干上,才吐出胸中浊气,缓缓道:“还有,我宗与贵宗齐心协力,才能勘破龙环山上的禁制。 “如今其中的宝物虽全在我们身上,不过,这收益还要公正宗是绝不会独吃这一份的! “洛宗主可与我宗宗主商议,讨论这宝贝的分配,当然,这种商议,我这当弟子的,自然就没法置喙了。” 说罢,他咧嘴一笑,看向洛岐昌,看不出端倪,又转向其它人,现不少人眼中都透出极为复杂的神情,解读一下,大概便是:“从哪蹦出这么一个无耻之徒?” 唉,非常时期,李珣暂且就把这当成赞美吧! 洛岐昌果然干脆决断,他再看了李珣一眼,脸上竟还露出一丝笑意,也不和诸人商议,便点头道:“好!” 这种攸关宗门面子的事情,他是不是做得太独断了些?不再商议一下?李珣迅在其它人脸上一扫,却见没有一人有异议,显然都是司空见惯了。看来,传闻中皇”一言专断的性子,也是真的。 不过,洛岐昌下一个动作就很让李珣莫名其妙,他向李珣伸出手去,那样子不像是出手,倒像索要什么东西,李珣一时间愣了。只听洛岐昌道:“将玉姬的耳饰给我!” “啊?” 或许是没看到过李珣这副呆样,洛岐昌竟然又笑了笑,对这个在通玄界严肃出了名的人来说,这已经相当难得了。 更难得的是,他竟然还有心思向李珣解释:丝飞环’,可以施展透空神念,于万里之外和人交流,没有这法宝,我又不是水镜先生,如何与他人实时交谈? “你不想再等三日,看那飞剑传书吧!” 李珣扯了一下嘴角,算是对洛岐昌平庸笑话的回应。 他伸手在洛玉姬耳上摸索一下,颇小心地将那个如金丝垂流的耳饰卸下,又抛了过去。 洛岐昌一把接着,同时便运转真息,屈指一弹,将垂丝飞环弹上半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这数十条细细的金丝豁然中分,向两侧弯曲,中间显出一个椭圆的形状,接着便展开了一个小小的光屏。 洛岐昌又一指弹出,光屏蓦地四面延伸开去,最终形成一个足有半人高、镜子般的怪玩意。 李珣看着这“镜子”上光影闪烁,奇景连连,心中也不由惊叹。仅过了数息,镜上忽地响起一声霹雳,彩芒大放,将李珣吓了一跳,也就是这一闪念的工夫,冥火阎罗那张病恹恹的脸便显了出来。 “洛岐昌?” 冥火阎罗显然有些惊讶,一贯看不清神情变化的脸上,竟然也有些波动,而且,他的语气也不如何客气,而是直言道:“你找我何事?” 和冥火阎罗惨不忍闻的嗓音相比,东皇的嗓子便好上太多了,尾音里的金铁铿锵之音,也显得悦耳许多。只不过,他的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本座无事,自然不会找你的晦气,是你的弟子有话对你说!” 说罢,他让开身子,让数万里外的冥火阎罗,看到现场的情况。 李珣撇了撇嘴,伸了伸手,做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却又恰到好处地将怀中的洛玉姬突显出来,这才招呼道:“宗主安好,弟子百鬼拜见!” 冥火阎罗是何等人物,只搭眼一瞧,便将事情的经过猜了个大概。自然知道他们这边占了主动,心中暗赞之际,脸上却勃然作色:“混帐东西,你抱着玉姬侄女在干什么?宗门派你出去做事,可没让你……” 他那样子已是气极,正说着便咳了个昏天黑地。 李珣心中大笑,脸上却要做出惶恐的模样。 当然,他也不能让冥火阎罗再这么说下去,若真拂了洛岐昌的脸面,可就糟糕透顶。 他忙应声道:“宗主恕罪,这里只是玉姬小姐身有不便,弟子顺便照拂一下次宗门之事,弟子也已完成了,还要多亏了三皇剑宗自洛宗主以下,多名道兄相助……” 他将刚刚那番鬼话换了几个辞,又重新说了一遍,末了还细细地形容那三件战利品,供冥火阎罗参考。 听了这套连鬼都不信的言语,冥火阎罗瘦脸**几下,终于强忍着没笑出来,而在场的其它人等,除了洛岐昌外,脸上则都有些不太自然。 这时候,话语权是掌握在冥火阎罗这边的,他也体现出了一宗之主的魄力,只是略一沉吟,便转向洛岐昌,低低一笑道:“东皇难得有助人为乐的机会,我们也是感同身受。 “这样吧,那本心得笔记,还有‘玉液还真鼎’,这些都是有主之物,你们正道宗门,守望相助,回玄宗的东西,便劳烦你们送还吧! “剩下那对轮子,便当成我宗弟子这一趟的辛苦费,如此可好?” 冥火阎罗这话可实在是阴毒得很,一句“守望相助”,便绝了三皇剑宗昧下这两样东西的可能,大概不出几日,听到风声的回玄宗,便会前来索要他们的“失物”了。 可以说,在这件事上,三皇剑宗不会获得任何好处,反而白惹了一身骚! 洛岐昌的决断力在此时显露无遗,他没有半分迟疑,点头说好。 冥火阎罗旋即瞥了李珣一眼:“这百鬼人还机灵,那轮子扔给他便是鬼,你还傻坐在那儿干什么?” 李珣闻言,应了声是,扶着树干站了起来,他环目一扫,将周围所有人的神情都收入眼中,这才咧嘴一笑,已箍在洛玉姬脖子上许久的手臂,开始一分分地松开。 在此刻,周围的呼吸声都静止了。 李珣的手臂已松开一个堪称安全的距离,但仍平平架着,洛玉姬身上受制,根本无力站稳,只能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这时候,李珣停下了动作,目光转到距离最近的一位女修身上。 那女修姿容端庄,身上剑势森然,气势不在胡不离之下,应当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她看着洛玉姬的眼神则颇为急切。 当李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甚至还没觉,直到李珣咳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李珣向她勾了勾手指。 “请过来帮忙是您了!”随手指挥一位修为精深且又容貌秀丽的女修,感觉还是挺不错的,李珣的笑容越显得温和无害:“请扶着玉姬小姐,这宝物分配,总还要让我腾出手来吧!” 看着他轻轻巧巧将最能护着他性命的“护身符”送走,还能这么从容镇定,即使他是装的,也要人暗叫一声“佩服”。 被支使的女修怔了怔,这才走上前去。 李珣非常干脆地松手,再用肩膀一顶,洛玉姬便软软地跌了过去,正好被那女修一把抱着。 本能地,四面响起了隐隐的剑啸之声。李珣只是咧了一下嘴角,看都不看一下,向着冥璃二人昏厥的地方走去。半途中,他感觉到洛岐昌的目光,向那边扭头一笑道:“洛宗主,宝贝在我师兄身上呢!” 冥火阎罗极配合地咳了两声,饶是洛岐昌如何喜怒不形于色,面对这含意无穷的一句话,仍在脸上闪过了一道浅浅的红晕,其它人更不必说。 李珣只当看不见,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从冥璃怀中掏出了那本心得笔记,还有“玉液还真鼎”,朝着洛岐昌走过去。 待到五尺之外,李珣毕恭毕敬,以宗门礼节,手臂略过于肩上,眉眼低垂,呈上两件物事。这是晚辈向长辈礼敬之法,用在此处,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洛岐昌袍袖一卷,将两样东西收去,道一声“罢了”。 李珣一笑,眼角处恰看到扶着洛玉姬的女修要为那大小姐通络经络,当下大喝一声:“慢着!” 这一声叫得好生突然,全场登时为之一震,有几个心性差点的弟子,甚至差点儿挥出剑去,场面立时一乱,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李珣身上。 “稍停一下,稍停一下!”李珣有些手忙脚乱地比划,要那女修停手,“玉姬小姐还是稍等一下再活动为好!她那脾气……” 话说了一半便停下来,但那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洛玉姬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都变得红了;扶着她的女修目光望向洛岐昌,见他点头,竟真的不再动手,只在洛玉姬耳边劝慰几句。 李珣立时长吁出一口气来,仿佛那个软绵绵的刁蛮小姐,比周围这些高人修士,还要凶猛一百倍! 此时的李珣,像极了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哪还有刚刚笑对三皇剑宗近半高手,仍谈笑自若的模样? 洛岐昌只觉得胸口一闷,再看被李珣搅得不知所措的几名弟子,心中感叹。 他心机渊深若海,但并不小气,他看着李珣,低声赞道:“幽魂噬影宗有个好弟子,百鬼是吧,很好,我很看好你!” 他淡淡说来,虽在叹息,却没有一点情绪外露,但言语顿挫之间,却自有一股不屑做作的高傲,显出这确实是他的真情实感。 李珣笑吟吟地谢了,再转向冥火阎罗那边,毕恭毕敬地请教接下来的指示。 冥火阎罗有气无力地道:“回来罢,宗门还有事情。你们不要在路上磨磨蹭蹭,十二日之内,必须赶回!” 他言下之意,便是十二天之内,不见李珣等人回来,三皇剑宗便要担上一层干系。 洛岐昌如何听不出来?他冷眼向冥火阎罗那边一扫,冥火阎罗便知火候到了,淡然一笑,身形隐去。 李珣对着已失去影像的光屏再行一礼,这才抬起头看向洛岐昌,似乎要听他有什么安排。 洛岐昌只是袖角一摆,不远处瘫在地上的冥璃二人便先后清醒过来。 他再不多言,转身离去,三皇剑宗的人马也都跟了上去,而每个人离开之前,都会对李珣投以一瞥,其中几乎完全一致的情绪,让李珣明白,这个仇,是彻底地结下了。 在三人全的飞行下,赤城山脉很快就被他们抛在了后面。先前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的“猫儿”,也现身出来,这见风使舵,闻风而逃的本事,显然已修炼到了极致。 距事情结束已有一个多时辰,冥璃与幽五省仍然没有从心悸与惊叹中回过神来,对李珣的作为,也是赞不绝口。不过,从他们的惊佩中,李珣还是现了丝丝的警惕与戒心。 这是典型的邪宗风格!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竞争者,争权、夺势是无处不在的功课,人们每时每刻都要注意身边生的事情。 看上面,寻找可以越打压的对象;看下面,则是警戒将要赶上的威胁。 李珣化身的百鬼,便由一个可以居高临下欣赏的对象,迅地转变成一个威胁到他们的地位,甚至已有所越的人物,他们又怎能不提高警惕? 李珣将一切都收入眼中,心中更是亮堂得很。他没有资格说别人什么,因为,他自己做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随着赤城山脉的远去,一直在他们身后数十里跟随的几道剑光都调转方向,移出了他们的观察范围。 这就是三皇剑宗的“护送”,反正只要李珣三人不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事,之后不管有什么变化,他们都有理由推卸。 说是欲盖弥彰也好,是好心提醒也罢,三人都从这举动里察觉出一些信息来。 冥璃抽了抽嘴角,骂了一声“贼心不死”,又把目光转到李珣脸上,问道:“百鬼师弟,你怎么看?” 李珣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是前方危险所在,便微皱起眉头道:“应该是朱勾宗吧……” 他心中笃定,语气却非常模糊,说着,他又看向幽五省。这个一向低调的家伙只是略一点头,就不再说话。李珣暗中一笑,又把目光移回到冥璃身上。 这是一种“尊重”,冥璃心中还是比较受用的,他嘿然一笑,脸上却是绿气大盛:“来的是朱勾宗,不过在后面使力,却一定是那个洛皇帝。他那黑吃黑的本事,可是精得很!” 三人都是一笑,他们心里都再明白不过,有朱勾宗的百了刀、明皇戟在,对方的实力便远在他们之上。 洛岐昌想靠朱勾宗来个黑吃黑,而他们又何尝不想靠三皇剑宗,来避过朱勾宗的锋芒呢? 他们在这里计较,行动上也就飘忽了许多,他们在赤城山的地界,绕了足有三天,捉迷藏般昼伏夜出,继而突然力,向着宗门的方向狂奔。 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很成功,在朱勾宗醒觉之前,李珣他们已经飞出了上千里去。 然后便是一场追逐战,双方实力毕竟有些差别,不过就是一天二夜的飞行,朱勾宗的人马便又赶了上来。 此时,李珣等人经过的地方,是一片没有任何宗门驻扎的缓冲区,也是三人最担心的危险地带─预期的攻击终于到来。 第七章 逆影 没有任何的招呼,一道乌黑的光影从地面某处弹射上来,直插三人中心地带。 冥璃搭眼一扫,便抽了一口凉气:“花萼烟魔梭!散开!” 三人炸弹开花般弹向三个不同的方向,那乌黑光影原来是一个梭子状的东西,度极快,三人刚刚散开不远,它便迫上前来,在三人之间的中心点上,猛地一凝,前后之力相加,碰然爆开,洒出一团浓浓的黑雾。 这雾气似有灵性,并不随风飘动,而是极快地舒展开来,像一朵剎那怒放的妖花,化为三瓣,分别追向三人,度似缓实疾,竟比御剑还要快上三分! 朱勾宗是通玄界数一数二的炼器大宗,这一界许多威力惊人的法宝,尤其是邪门法宝,都是从朱勾宗流传出来。 李珣在连霞山上时,也听说过朱勾宗一些比较知名的“产品”,这个“花萼烟魔梭”便在其列。 这是一件只能使用一次的“消耗品”,但威力着实不能小觑。 梭中的“缚魂烟萝”可化分数百缕,分别追击敌人;而隐在“缚魂烟萝”之中的“蓝星砂”,则毒性极大,一旦被“缚魂烟萝”缠上,“蓝星砂”便会顺势沾身,蚀肉断脉,极其阴毒。 李珣在面对这种恶毒法宝之时,绝不敢有丝毫大意,此时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得力的法宝,只能凭借外放真息抵挡。 也多亏了他近日功力精进,幽明阴火越精纯,在身后黑雾即将沾身之时,他一个旋身,幽明阴火透过全身的毛孔、窍**,在丝丝气流啸音下,喷薄而出。 他周围的光线蓦然一暗,在这剎那,以他身体为中心,三尺方圆之地,正常的空间已被尽数扭曲,张开了一个不知通往何处去的裂缝。将后方已渐渐膨胀的烟雾,长鲸吸水般投入其中去,再不见半点踪影。 应付过这波攻击,李珣才想喘口气,心头迸的警兆,便与“猫儿”尖利的啸音一地响起。 这情形,与这两天之间,被三皇剑宗偷袭时,几乎一模一样,但李珣应对的却是越从容。 一声鸣响,幽一从安身的异空间里,弹出了一根手指,正击在后方飞射而至的刀刃上。 李珣身子一震,被后方轰来的震波击出老远,却又在一个翻身之后,正过脸来,大笑道:“百了刀?” 入目的却是一团模糊朦胧的灰影,不愧是最精擅暗杀之道的宗门之一,被李珣怀疑是“百了刀”的家伙,根本就不和他搭话,转眼间又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李珣眉头一皱,与人影同时消失的,还有对方全身的气息,这些专干暗杀勾当的修士,对于潜形匿迹之道,都有所专精,还有那让人头痛的谨慎与阴沉,很难对付。 仿佛为他的想法做证明似的,远处的天空中,传来冥璃与幽五省接连的两次闷哼。 李珣心头一跳,迅地转过头去,而下一刻,预料中的寒气扫过了他的脖颈。 “早想到这一手呢!”他低低一笑,脖子像是突然抽去了骨头,软泥般折了下去。乍一看去,倒像这人的脑袋齐颈断裂一般!这不是《幽冥录》上的绝学,而是从血散人的血魔化心**中学来的。 这魔功的特色之一,就是真息与**的交融互化,以达到随意赋形,流变百态的地步。 李珣现在还达不到贯通全身的程度,但具体到某一段肢体,还是可以做到。此时突然使出来,果然收到奇效。 避过这阴狠的一击,李珣想也不想,回手一掌拍出,这是一招“鬼灵火”,修到深处,真能引动九幽鬼灵,生成噬魂销魄的阴火,万物不能稍触其锋。 李珣的修为还不够,达不到那种摧枯拉朽的效果,但这一掌出去,周围的空气便整个地燥热起来,高温、扭曲的光线、还有炎流膨胀四溢的轻啸,合在一处,却能引动对方的焦躁之心。 这个情绪一生出来,立时便散入六识七窍,引种种幻象,引动阴火,烧灼其中,这又是“离魂阴劫”的灵活运用。 “鬼灵火”属于幽明阴火的高阶应用,“离魂阴劫”则是驱魂炼魄通心**的精妙法门。 而他能在一掌之内,同时驾御两种截然不同的法诀,还使得如此举重若轻,便是冥火阎罗或是阎夫人在此,也要鼓掌赞叹。 这堪称绝妙的一掌,便是百了刀也不能轻松视之。 李珣身后传来“呛啷”一声鸣响,铿锵的金铁之声打碎了慑魂之音,而凌厉的刀气,则将周围的燥势一扫而空。 这是一次虚空交击,李珣先觉得胸口一闷,接着便是背上凉,已被刀气的余波扫中,他知道接下来的攻击不可力敌,便头也不回,脚下飞剑加力,转眼间便逃了开去。 直到这时,他才有空向冥璃那边看了一眼,一看之下,李珣的眼睛便直了! 在他眼前的景象是─冥璃与幽五省相距约半里,约同一高度,就像两块石头般,直直地摔落下去,差不多同时栽入树丛之中,不知死活。 “娘的,这就完了?”李珣后背霎时渗出了一层冷汗,这根本是没可能的! 冥璃和幽五省都不是弱手,他们是冠着宗门大姓的嫡系子弟,是幽魂噬影宗未来数百年的顶梁柱!即使在赤城山那边,被人一击倒地,那也是在出奇不意兼又敌手太强的缘故。 现在呢?他们心有准备,严阵以待,却仍是被人儿戏般一击而倒!这…… 他脑中的念头还没转完,心中忽又生出感应,这一剎那间,他的头皮炸,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也不想,异空间中的幽二抢出一只手来,向他背上一架!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只有一只颇为纤长的手掌轻轻地贴在他的后背上,劲力将吐未吐之际,忽又响起一声轻咦,这只手又收了回去。高空中朔风卷过,李珣背后被那手掌贴上的衣物,倏然化灰飞去。 “有趣!”一声轻轻淡淡,分不出男女的中性嗓音从他耳边飘过。 如果仅此而已,也就罢了,真正令李珣难过的是,他明明知道说话的人就在他身子周围,却根本察觉不出一丝半点!那种虚不着力的感觉,诡异得令人心寒。 这本是没可能的!如果不是幽二在千钧一之际,行险攻其必救;如果不是这人一击不中,不再出手,李珣现在怕是要和冥璃他们一般无二了。 这是什么度? “不对!”李珣心中猛醒。 对朱勾宗此次来人,他是专门从冥璃口中了解过的。 两个棘手人物里,百了刀潜形匿迹的本事了得,擅长的是突入死角,致命一击;明皇戟则是功法特殊,一柄七耀缤纷戟使出来时,如大日当空,光芒炽烈,使人不可直视,偏又在“正大光明”后的阴影里,使出种种阴毒手段。 而这人,显然不是同样路数,这种极挪移,飞行绝迹的本事,不像是朱勾宗,反倒有些像在暗杀界与之齐名的……想到这里,李珣脑子里忽地蹦出个人来。 刚刚还一团乱的天空中,忽然静了下来,方才还要取他性命的百了刀不知跑到哪去。 在李珣的视界,没有任何人影。 然而,纯凭直觉,李珣知道,仍有一个可以轻易取他小命的人,停留在他视线死角的某个地方。 他怔了半晌,高度的紧张使他的颈部很快就酸了,他也不敢动,在心中酝酿了好一会,又见对方没有先开口的意图,这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水仙子?” 看得到我?” 仍是那有些中性的嗓音,不过,可能是因为心有定见,李珣便从中听出一些专属于女性的柔润来,而听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他忽然有就此晕厥的冲动。 “水蝶兰!真是她?那个近百年来的级大叛徒,反出落羽宗,投靠死对头的‘逆水勾’水蝶兰?” 李珣心中叫了一声苦,他接这趟差使的时候,可没想过,朱勾宗九大杀手,竟来了三分之一! 此时,这三人就算比不上三皇剑宗那般强势,可现在自己手中可没有能当挡箭牌使的笨女人啊! 他抽抽嘴角,终于忍不住苦笑起来:“真是水仙子在此!百鬼无能,只是乱猜的,但能见识到仙子的逆影遁法,幸何如之!” 后面的女子轻轻而笑:“百鬼?这名字难听,说话倒文诌诌的……你很有趣呢!” 听起来,她语气中没有半点儿居高临下的味道,品评的这么一句,就如同邻家姐妹一样和善可亲。这是李珣以往在任何强者身上,都没有见识过的,可李珣却绝不敢认为她如此地好说话。 朱勾宗九大杀手,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这水蝶兰,可说是四九天劫前后,风头最健的女修。 她身兼两宗之长,功力直追各派宗主,又狡诈如狐,心狠手辣,和要顾忌女儿性命的洛岐昌相比,可是让人头痛得太多了。 但在这种情形下,李珣的心情反又放松下来,他耸耸肩道:“多谢仙子夸奖!不过,按照小子的看法,贵宗可是更有趣呢!” 么说?” “不过是个小小的故府,贵宗何必派出这种阵容出来?”他伸手入怀,拿出那一对铜轮,在手中抛了两下,“杀鸡用上宰牛刀,不外如是!” “可是,用宰牛刀还杀不死鸡,不是更糟糕吗?” 这句话尾音犹在,李珣手上一轻,铜轮已经不翼而飞。下一刻,只听见水蝶兰一声:“天识轮!这种法器很少见呢!” “是吗?”李珣极自然地回过头来问。而在下一刻,他的额头上被点上一根手指,上面没有丝毫真息,只是被女性尖尖的指甲蹭着,有着痒痒的感觉。 他终究还是没有看到水蝶兰的脸,他只是看到了宽宽的浅蓝纱袖褪下时,光洁如玉的手臂;女修的面容,就被遮挡在这纱袖后面,若隐若现。 李珣非常精乖地举起双手,做无辜状。耳边则传来了对方轻轻的笑语:“果然是个有趣的家伙!也怪不得洛老儿会在你身上丢脸……我很看好你呢!” 同样一句话,洛岐昌说来,严肃凝重,不打折扣;而由这水蝶兰道来,却像是一个朋友开玩笑一般,当不得真。 只这么一句话,李珣便明白,那日他与三皇剑宗交涉之时,这水蝶兰便隐在附近。不说其它,单论这一个在“东皇”面前潜形匿迹的本事,便很让人佩服了。 一声响,李珣额头上的手指离开,同样是这一只手,又魔术般地展开了两片铜轮,挡在李珣眼前:“这天识轮,还给你吧!” “啊?” “没听懂吗?还是不要?” 然要!”李珣不知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但这时候,装傻的效果或许还更好些。 他急不可耐地伸手,将铜轮拿到手中,眼神顺势往前一探,却哪还有人影在? 正奇怪的时候,下方的山林中,几道剑光冲天飞起,转眼间就去了七八里路,李珣看得清楚,其中正有那百了刀和明皇戟。 走了?在搞什么鬼?李珣正想四处张望一下,身后忽又传来话音,把他吓了一跳。 “这天识轮我们拿来无用,送你无妨。不过,若是空手而回,宰牛刀落空,回山又怕被人笑话,你说怎么办?” 水蝶兰仍留在此处,说这些没营养的废话,这种奇特的态度,使李珣头大如斗。 幸好,他还没有被这一来二去的冲昏了头。 怎么办?随妳的想法办呗!对此刻的主导权归属问题,李珣是最清楚不过,他干笑两声,聪明地没有说话。 水蝶兰果然颇为欣赏他的知趣,继而笑道:“很好,你确实想得明白,那我就把牠带走了,这么交换,没问题吧!” 换?”李珣脑子里面一时还没想明白,耳中却忽地听到一声尖锐的嘶叫,他身上一震,猛地转过身去,正好看到一道红光爆闪,向天边飞掠,而红光之后,一片虚空处,忽地模糊起来,显出一个人影来。 这人影轻巧地伸手一拈,红光的去势戛然而止,然后便是越凄惨的嘶叫。 李珣失声惊道:“猫儿!” “猫儿”也不知是否听到他的叫声,或许是本能地感觉到牠将要面对的可怕的事情,叫声越凄厉。 李珣呆呆看着,一时间连惊怒都忘了。只见那人影挥着“猫儿”,向这边招呼了一下,又如一个虚幻的泡沫般,转眼间,就淡去了。 你,水蝶兰!”在那么一瞬间,逆冲的热血充溢了李珣的大脑,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然后朝着水蝶兰最后出现的方向,奋力将铜轮扔了出去。铜轮“呜呜”地飞出了数里,才力竭坠下。 在铜轮下落的过程中,李珣将他这辈子学过的所有不堪入耳的脏话,一古脑儿地倾倒出来,直骂得嗓子沙哑,浑身乏力,才停了下来。 他弯下腰,手抚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种感觉太讨厌了,不只是因为“猫儿”这位新交的“朋友”被掠去,更重要的是,这种被人**于股掌之上的感觉,真他妈恶心─他本以为,这辈子已经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闭上眼睛,强自抑住心中的烦闷,最后,他抽了抽嘴角:“很好!水蝶兰,祝好运……好运到,不要落在我手里!” 幽魂噬影宗总坛,鬼门湖。 这里是一处原始森林的深处,重重大山围拢的平原地带。在森林的最深处,树木掩映中,重重的瘴气、毒虫、异兽的包围下,鬼门湖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多少万年。 若是说,在腾化谷中,见着太阳很不容易,那么在这里,在鬼门湖左近,想见太阳无疑就是一种奢望。 参天的巨木、缠绕的藤蔓、终日浮游不散的瘴气、还有因为宗门秘法而生就的层层迷雾,将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透不进一点光来。就是照明,也是用长年不熄的火炬代替。 李珣对这里的认识,除了在明心剑宗所学到的一些基本常识外,便是从鬼先生在《幽冥录》的留言上,所描述的“化阴池”,按照鬼先生所说,百年之内,李珣必须到其中去泡上一泡,否则便会被阴火反噬而死。 但由于百年之期实在太长,李珣大多数时候都忘了个干净,还是到了实地,才又一次想起来。但这念头还是一闪而逝,转眼间被他抛到了脑后。 当李珣踏上鬼门湖岸,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悬浮在半空中,在天然形成的林木穹顶处燃烧的“火球”。 冥璃解释说,这火是抽取九幽地气为燃料生成的不灭阴火,只要九幽地气没有枯竭,这火便不会熄灭。 在灰白色的火光下,冥璃的面孔青绿交错,更显狰狞。不过,可以看出来,在这宗门之地,他比在外面时,要谨慎了许多,本就少言寡语的幽五省,也更沉默了。 在半空洒下的光芒中,李珣的视线穿过湖面,向冥璃所指的湖中心看出,入目最多的,还是灰暗混浊的雾气,在雾气之下,还有一些建筑的轮廓,感觉都相当雄伟,却怎么也看不清全貌。 “别说是百鬼师弟你,像我们在这儿住了两百多年,也都没见过全景呢!” 冥璃招呼李珣踏湖而行,一边走一边说道:“当初,我是花了一年多的工夫,才记下一些常走的路径。照我想,等你能把这里的路径都走一遍,那时候,你不是宗主,便是长老了!” 这个笑话不太好笑,但李珣还是凑趣地笑了两声,却惊起了旁边栖游的一群水鸟;这些鸟儿,外形看起来像是野鸭子,只是整个瞳孔都是血红色。牠们拍拍翅膀,大片大片地飞了起来。 “这是寒水鸦,平时还算和顺,一些练控魂、傀儡还有勾魂之术的师兄弟们,还拿牠们来练手,不过,若是有不长眼的人闯进来,那场面……” “冥璃师兄,一向可好?” 一个修士从雾气中走出来,打断了冥璃的话。 冥璃循声一看,倒是小吃一惊:“鬼机师弟?可是宗主有事?” 那修士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比李珣还小,一脸的稚嫩,只是那眼睛也太灵活了些,稍一转眼,就把李珣上下打量了个够,这才道:“正是,宗主及十二长老都在,就等你们前去述职了!” 冥璃从齿缝里抽了点凉风进去,他看向李珣,苦笑道:“百鬼师弟,这次哥哥两人的小命,可就攥在你手里了!” 李珣非常明白他的意思,这一趟行动中,两次堪称为耻辱的晕厥,已让冥璃和幽五省失去了说话的资格,他们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只是,李珣更清楚,便是他极力为两人开脱,换回来的,可不一定是感激啊! 他脸上则是一片诚挚的笑容:“二位师兄放心,小弟晓得!” 宗门大佬召见三人的地方在虚昧厅,这厅的名字很怪,但这厅本身更怪。 它是开凿在湖心岛下数十丈的地下,厅的四壁均是坚硬如铁的岩石,大厅长宽皆有十余丈,高七八丈,比人间帝王的宫殿还要雄伟几分。 厅内没有桌椅,有的只是在四五丈高的石壁上开凿出的前三、左右各五,共计十三个石台。 在李珣迈入厅中时,他看到的就是十三个石台上燃烧涌动的火光,火光是宗门里最常见的灰白色,从冥璃口中得知,大佬本人的影像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而是以火光代替,火光的燃烧和熄灭,就证明了他们的到来和离开。 “故弄玄虚!”李珣腹诽了一下,但他仍要和冥璃、幽五省一起,向着前方正中央那团火光,恭恭敬敬地行弟子礼。 这种姿态,倒像是某种邪教仪式,古怪的很。 那团火光无风摇曳了一下,从其中传出来冥火阎罗病恹恹的嗓音,这使得他的声音更嘶哑了:“你们这次做得不错,能从洛岐昌、水蝶兰他们手中夺食,怎么说也是给宗门长了脸面!” 李珣三人一起应声,谢过他的赞赏。心中也不无意外,难道十三巨头将他们叫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冥火阎罗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忽地集中了目标,他唤道:“百鬼!” 李珣眉头一跳,应声道:“弟子在!” “你做得很好!”冥火阎罗喑哑的嗓音中,透出那么一些赞赏的味道,这与刚才那例行公事的语气,可是截然不同,“你加入我宗时间不长,但若从你送还《幽司真解》开始算,也算有百多年了吧。” 他忽地将话题扯到李珣最忌讳的方面,无意中却把李珣吓了一跳,待听到他语气和缓,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可李珣又哪知道什么《幽司真解》,只能含糊地应了。 幸好,在场的人都没往那方面想,李珣得以蒙混过关,冥火阎罗却像是陷入到某种思绪中去,语气也变得悠远起来。 “百年前,你那作为也不过是‘知进退’而已,当初与你联系,又考察你根骨的冥湖长老,也并不看好你,认为你没有太大出息! 年光阴,一晃而过,冥湖长老也故去了,只怕他是作梦也想不到,你能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冥火阎罗在上面缅怀过去,却不知下面的李珣,险些便被他的话惊得心脏爆裂。 所幸,李珣历练渐深,这修养功夫也是越深厚,一惊之后,他脸上神色不变,甚至连身上毛孔开闭、心跳率,也没有太大变动。 此时冥火阎罗已说回主题上,他道:“这次龙环山一行,你能随机应变,在诸方强者面前,不堕我宗门名声,这很好!便是宗门嫡系里,也没几个比得上你!” 被这连番的赞美之辞压下来,李珣已不知该如何招架,身边冥璃与幽五省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奇怪,看得李珣心头寒。 忙开口道:“宗主谬赞了,弟子在外飘泊多年,只这口舌练得还算伶俐,这次不过是有机会使出来罢了……其实,若不是两位师兄舍身为我挡住正锋,使我有应变的机会,早在赤城山上,这宝贝怕就要易主了!” 仓促之下,这谦让之辞说得便有些僵硬,但毕竟还有作用,前方冥火阎罗也是一笑:“他们的功劳自然少不了……你们两个,便去‘幽谷鬼藏挑选一本甲类高等的应用法门,修习去吧!” 冥璃和幽五省同声谢恩,也知道这是让他们退下的说辞,便精乖地向三方行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这大厅宽广,还没等二人走到一半,冥火阎罗便道:“百鬼,你此次立功最大,能与洛、水这两个头面人物对峙且不失气节,只这一条,将你冠以宗门大姓,便不为过!你且上前来!” 李珣心中尚有些余悸,脑子也不是太清楚,闻言梦游般走上前去,在别人眼中看来,他却是欢喜得傻了。 也是,常人上百年未必能获得的殊荣,上千弟子眼红耳热的位子,他入宗不过数月,便轻易拿来,如此机缘,换了谁都不会等闲视之。 尚未退出厅外的冥璃与幽五省对视一眼,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总算明白,为什么十三位大佬尽数在此。也只有给弟子冠以宗门大姓的仪式,才会要求这些长老到齐。数息之后,他们便会多上一个平起平坐的同伴了。 仪式非常简单,在李珣走到距石台三丈远时,他脚下的地面亮了起来,上面纵横交错的符纹仿佛活了过来,在光芒的映衬下,蜿蜒流动。 在这光影中,他的面前翻起了一面由光芒凝成的案板,上面摆放着一个精致的手环。 “因你名号中,有一个鬼字,就不需要另行改姓了鬼铃’便是你身分的证明!” 在冥火阎罗嘶哑的嗓音中,李珣缓缓拿起手环。 在他手指沾到手环的一剎那,所有的光芒都迅地消去,当最后一丝光线消褪,十三个平台上的火光忽地同时暴涨,伴之而生的,是十三道迸而出,又瞬间合为一处的尖啸。 啸音转眼间便拔高到常人所无法忍受的地步,然后锵然断绝。 地面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李珣深吸了一口气,将手环套在左腕上,冰冷的寒气透过皮肤,散入他的四肢百骸,又很快地变成了融融暖意。 李珣轻抚着手环,从此刻起,他便是幽魂噬影宗第二十二名大姓弟子。也从这一刻起,他猛然觉得,这个“百鬼”的身分,正前所未有地真实和丰富起来。 仪式结束了,李珣单膝跪地,谢过宗主、长老以特殊咒法,为七鬼铃所做的加持。 从此刻起,七鬼铃便与他血脉相通,随着他修为的精深,七鬼铃将会在适应他所学功法的基础上,不断进阶,成为一件颇有威力,而又为他量身订做的法宝。 冥火阎罗轻咳了几声,再次开口道:“至于那天识轮……” 李珣闻言,忙从怀中取出铜轮,正想双手奉上,却听到冥火阎罗这样说道:“听说,你豢养的一头血吻,被那水蝶兰拿去,由此才将这轮子换回来?” 李珣现在想起不知死活的“猫儿”都有些咬牙切齿,这小妖虽然一直不曾真正地降服于他,还常常垂涎他身上的宝贝,可是几个月的相处下来,说没有感情那就是胡扯。他心情不免有些低落,只应了一声“是”。 “血吻是天生妖物,其珍奇怕是还在这天识轮之上……可惜了!这么说来,宗门倒是欠了你!” 李珣心中一跳,忙称不敢。 冥火阎罗却不睬他,径自说道:“听阎夫人讲,你主修幽明气,辅修驱尸傀儡术,这样正好,我便用这对轮子赔你的血吻,用天识轮辅以傀儡之术,至少省你三十年苦修,勉强抵过血吻的价钱!如何?” 李珣还能说什么?他早被这接踵而来的好处砸懵了,此时张口结舌,已是说不出话来。 第八章 燕返 李珣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两个天识轮,翻来覆去地看,脑子里是乱糟糟的,没有半点头绪。 今天在虚昧厅,冥火阎罗临时充当了一回财神爷,出手大方也就罢了,偏偏大方得没有理由! 对李珣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辞也就罢了,可宗门大姓是那么好给的吗?上千弟子中,也就是那么二十几个! 这些人是经过怎样的拼搏,才爬到这个位置?就算他能从洛岐昌身上占得便宜,从水蝶兰手下全身而退,又能说明什么? 还有这天识轮,虽然还不知是怎么个用法,但一行人打生打死的拿回来,冥火阎罗甚至还没沾手,便又把它送了回来。 想一想,三十年苦修啊,即使通玄界的修炼往往是以百年、千年为单位,但这也是相当可观了! 要知道,李珣本人修炼的时间,才不过十年呢! 冥火阎罗在想些什么?这个问题搅得他头都痛了,而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 出乎李珣的意料,门外站的竟然是阎夫人。 她一身娴雅素淡的裙装,外罩同色披肩,站在门口,微微而笑,昏暗的厅室也因为她的到来,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李珣怔忡一下,才懂得行礼,又迎她进屋,点上灯火,等一通忙乱后,他回过头来,便看到阎夫人正拿着一个轮子,细细打量。 “好宝贝呢!”阎夫人说的话与冥火阎罗大同小异,这相隔足有半个多时辰的话语之间,似乎有某种奇特的引力,让人忍不住去探究其中的联系。 李珣挠挠头,露出他最没有威胁的一面,苦笑道:“宝贝虽好,不过弟子还不知道怎么用呢!宗主说这是用来辅助傀儡术…道是让傀儡用这玩意去打架?” 阎夫人被他给逗笑了,她将轮子放在桌上,极富女性韵味地掠了一下鬓边的散,方指点道:“这对天识轮,最具价值之处,便在这中心的‘智识珠’上。 “智识珠用处,便是为痴傻呆笨之徒开启闭塞的神智……你说,要傀儡拿它去做什么?” 李珣的眼睛当即睁得大无可大,他的目光转向桌上不起眼的铜轮,脑子里面霎时变成了一片空白。 恍惚中,阎夫人的话音陆续进入耳中:“你的驱魂炼魄通心**,已有了几分火候,可以制作傀儡了。只是初炼时,傀儡神智全无,纯凭本能行事,十分讨厌,有了这轮子,便能省不少工夫。 “当然,无论怎样,傀儡都不会同你一样聪明,说是省你三十年苦功,三十年下来,智力水平大约有五岁孩童那样吧……” “五岁孩童?”李珣偷偷吸一口气,缓缓心气,又奇道:“这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管用吗?” 看到李珣贪心不足的模样,阎夫人好笑之余,又白了他一眼,这略显亲昵的动作,当真难能可贵。 李珣被她无意间透露出的风情慑得一呆,只听她道:“世上都是无中生有难,有再生有易。你觉得,是教一个痴呆懂事容易,还是教一个五岁孩子懂事容易?” 李珣当即恍然。 他旋即又想到一个关窍,便在心中罗织一下说辞,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弟子听说这傀儡需要以活人为根本,这若是将人炼成傀儡,再使他灵智复苏,这记忆是不是跟着回来?” “你想得容易!”阎夫人略一摇头道:“这傀儡的‘原材’是要不住地填补、修改的,随着修为的精进,‘原材’的质地也要跟上。 “想改变最初的质地,不外乎蛊噬、修补两种,而这哪一种不是要将几十上百个‘原材’揉到一处?这么多‘原材’搭配揉合,互相作用、变异,前世的记忆哪还能保留下来?” 李珣抽抽嘴角,总算没有急切到将“如果‘原材’不变化”这类蠢话说出口去。 可是,倒是老天爷开眼,阎夫人也来了谈兴,随口又添了一句:“当然,宗门历史上确实有几位前辈,高屋建瓴人’甚至‘真一’级数的高手直接炼化,一步登天,那又另当别论了!不过,要你做来,恐怕要等上千多年!” 她看向李珣,眼中自然是“小子你就不要异想天开”的意思。 李珣此时,却是内心兴奋得恨不能高歌一曲,但面上还要做出“高山仰止”的模样,去缅怀宗门“先烈”。 关于天识轮的话题就到这里,而李珣已觉得,这收获比在虚昧厅时,还要强上一些。 而他到这个时候,才想起要问阎夫人的来意,这位外表娴静,实则心机渊深的美妇,总不是趁夜到弟子房中来指点法诀的吧! 作为弟子,既然师长不主动提起,他也只能主动揽过来。 李珣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引出了这个话题:“夫人,今天这事,弟子总觉得来得太容易了些,心里面有些不踏实,还请夫人开示一二。” “宗主授你大姓,自然有他的理由,你好好接着,何必杞人忧天!”阎夫人说了一句,又看到李珣满脸的不信,忍不住笑道:“你这人吶,疑心太重过呢,小心些也好!你这大姓,我们这些长老都是同意了的,不过,底下的弟子们怎么想,你要注意些!” 后面这句,才是重点吧! 李珣咧咧嘴,脑子里转得飞快,分析阎夫人话中的深意。 阎夫人也不想让他瞎猜,便又叹了一声道:“这两年,宗门死气沉沉的,弟子们都各安其位,上进心也少了,许是宗主看不过,这才对你破格提拔…主的日子,毕竟是不多了!” 李珣身上打了个寒颤,他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看着阎夫人的所作所为,若说她没有上位的野心,当真是连鬼都不信。不过,她似乎也没想着和冥火阎罗对着干,莫非…… 他眨眨眼,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弟子会小心的,不过,总不能都提防着吧,夫人觉得,弟子应该要防哪些人呢?” 阎夫人赞许地一笑,显然对李珣的反应十分满意,她缓缓道:“碧水君与你有杀徒之仇就不提了,就算他自重身分不和你为难,他座下弟子也很难与你相处,这是一批;还有就是幽狱长老,他一直与我有些嫌隙,你也要多加注意!” 顿了顿,她又道:“虽然有些冲突不可避免,不过,就我本心来说,你入门不久,还是不要在这种事上耗费心力,有些事情,暂时退一步也好,等以后有了资本,才方便行事!” 她前半截说的话很像一位文雅知礼的深闺妇人,但后面一句的含意则可以好好地品味。 李珣心中更是敞亮。 这碧水君和幽狱,想必就是与阎夫人争夺未来宗主之位的强劲对手,冥火阎罗心中想必也是清楚得很。 李珣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并不想造冥火阎罗的反,而是自己斗得不亦乐乎。不过,看起来,冥火阎罗寿元将尽,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按照李珣的政治眼光估量,这个心机、手段、修为都极为厉害的痨病鬼宗主,恐怕是要在他大归之前,找到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并且利用下面长老彼此竞争的局面,稳固当前的权位。 这也就说得通,李珣这刚入宗的后辈子弟,为何会得到他的青睐。 这不正是一个向阎夫人“倾斜”的表示么?碧水君和幽狱,又怎能不有所动作? “弄了半天,原来只当了一个供人解渴的桃子,愿者上钩,愿者上钩啊!” 送走了阎夫人,李珣嘿然一笑,倒在床上,将这里面的局势探了个明白。 很明显,他现在是阎夫人这条船上的,阎夫人的利益,也就等于是他的利益。那么,阎夫人要他做些什么,只要不是拿他去送死,他做上一做,也就是了! 韬光养晦算什么?老子活了十八年,就做了十八年! 李珣很快就从本不属于他的烦恼中脱身出来。 他再度拿起天识轮,翻来覆去地欣赏。 渐渐的,他的神识与这轮子联系起来,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下,遁入那杳杳难测的虚空中。 在一个无法准确定性的空间内,亮起了四道电光,两道赤红,两道雪白。 通玄界的时间就像是飞流直下的瀑布,高奔流,拉都拉不住。相比之下,事件的变化迟钝得像是头老黄牛。 北极夜摩之天,玉散人、天妖凤凰的异动,仍仅仅是异动;针对阴散人与血散人的正派宗门联盟,其浩大的声势持续了近七百个日夜,做了令人咋舌的无用功后,这才懂得商议解散的问题。 幽魂噬影宗清晰到透明的内部倾轧,以及由此造成的种种仇怨,还是那么一点一点地积累,没有任何临界爆的倾向。 这个时候,李珣已经不知不觉地在幽魂噬影宗停留了两年。而两年的时间过去,他甚至找不到任何可称之为深刻的印象,若用一个辞来形容两年的生活,那就是“平淡”了。 这两年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腾化谷度过,偶而去鬼门湖一趟,也都是匆匆来去,把姿态放得低无可低。 有些时候,宗门内的弟子,甚至会忘掉还有这么一个人,在诸多大姓弟子的行列中,李珣也渐渐边缘化。 所以,当这次李珣抵达鬼门湖,向主管弟子内务的阴馑长老,递交外出游历的申请时,这位已有将近五千年寿元,脑子不怎么灵光的老太太,一时间竟没有把他认出来。 “百鬼?我在哪儿听过这名字来着?” 周围的弟子都笑,李珣则是很无奈地耸耸肩,抬出了阎夫人的名号,这一下子,阴馑树皮一般的老脸上,条条皱纹都显出了恍然大悟的味道:“原来是百鬼啊!雀儿收的那个男弟子得,记得!宗门大姓嘛!” 李珣只有苦笑,除了这位宗内硕果仅存的老太太,有谁敢叫阎夫人的小名?他这弟子听了,也只能装听不到,忙趁着老太太清醒的时候,又把申请推了过去。 阴馑混浊的老眼在上面一扫,奇道:“你这孩子入宗才两年,便想出去游历,是不是太早了些由是去寻找傀儡原材,这倒使得!” 老太太点点头,口中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是这傀儡造起来最是讨厌,成不成且不说,又总是给宗门惹上麻烦!可是要记着了,那些大宗门的弟子,除非是真能做得天衣无缝,否则便绝不能轻易下手个孤魂野鬼也就罢了,以后再精进便是了……” 李珣嗯嗯连声地应了,又想起传闻中这老太太的可怕手段,行了个礼便走。 即使是这样,老太太没完没了的话音还是传了过来:“这外出游历的弟子,就像是撒出去的鹰,十年八年都没个准信。这宗门的规矩都不明白!七鬼环戴着了吧一有急事,宗门也能和你联系……” 李珣背身翻了个白眼,御起飞剑,冲破这满天迷雾及枝桠密叶,直直飞上天际。 鬼门湖周围层层禁制被这一下惊扰,波动了些许,但李珣游鱼般几个转折,便从气机连接的弱侧一冲而出,过得好不随意。 他当然不知道,在他腾空而去的剎那,阴馑,这位唠叨的老太太,眼眸中蓦地闪亮起霜刃般凌厉的光芒,追着他飞行的轨迹,从头看到尾,末了,又恢复到平日的混浊。 她随手叫过一个弟子,向湖上穹顶处努努嘴把负责维护那片禁制的冥东给我叫来。败家子!祖宗的禁制,是怎么看护的?让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是一处荒山野岭,距鬼门湖约七千余里,仍属于幽魂噬影宗的势力范围,不过,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到此。 天色已晚,不见星月,山上便显得颇为诡异,不时有几声野兽长嚎点缀其中。 黑暗里,一个人影从树丛中一跃而出,晶亮的眼神在四周一扫,又做了个手势,浓墨般的夜色中,又跳出个人来。 两人站在一处,便开始低声说话。 其中一个看上去非常强壮的大汉皱皱眉头道:“宝碇儿,你小子别来故弄玄虚啊!节外生枝就够他娘的糟了,再耽搁耽搁,座回去活剥了我的皮,老子也把你给零剐细剁了!” 回话的是个精瘦的汉子,个头也不低,他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公孙老哥何必着急呢?你信不过我宝碇儿,也该信我这‘宝气灵鼻了四空千宝阁那*有谁能比我更懂得找宝贝?” 他引着那个“公孙老哥”走了两步,指着黑糊糊的地面道:“怎么样,老哥,看到了么?” 公孙老哥低下头去,仔细观察,眼中蓦然一亮。 宝碇儿把他的神色都收进眼里,心中更是笃定,他道:“公孙老哥,你这回总该信了,你瞧这禁制,布局细密谨严,禁纹若有若无,其中气机联系起伏明灭,转承开合,都是一等一的大手笔!被这种禁制保护的宝贝,岂不比那几个穷鬼身上的,要好出太多?” “这倒是!没想到你小子眼力见长!”公孙老哥几乎要把脸都贴到了地面上,围着这数丈方圆转圈,脸上也颇为兴奋,但越看下去,他的脸色越凝重,“这没道理啊,怎么会看不出路数?” “看不出路数?” 禁制排得奇怪,从整体看,有点幽魂噬影宗‘乱纹禁’的影子,不过里面的组合又绝对不一样!你看,这里禁纹的排列,是不是有点云气蒸腾的模样? “这分明又是明心剑宗的‘云纹’,可是这气机走向又乱了,阴阳错杂不分,偏偏又能如此稳定,除了阴阳宗的‘颠倒阴阳禁法’,我是想不出其它的来路了……” 宝碇儿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更是急了:不是厉害到没边了?这里面的宝贝还能拿吗?” 么不能?”公孙老哥嘿嘿一笑,“算你小子走运,知道这闻宝气的法门。本来这禁制功用,只是要隐藏宝贝所在,攻击力不强,谁知道你小子靠鼻子不靠眼,不吃他这一套! 要起了个头,就再也瞒不过人了,就算老子我没法按部就班地破解,咱们把这一片轰烂了,总能行吧!” 宝碇儿大喜,正想说些什么,身上忽地一僵,脸上的表情也就此定住。 前面的公孙老哥犹自不觉,磨拳擦掌道:“快点,这禁纹看起来新得很,又只是迷踪阵,说不定布禁的人马上就来,没时间耽搁了!” “既然是有主之物,就不要再拿了吧!” “娘的,小子你别贫嘴,老子我……” 话说了半截,公孙老哥的身子也僵住了,但他比宝碇儿要强得多,一僵之后,连头也不回,猛地力前窜,身子还悬在半空,便是嗡地一声,全身炸开了一团青紫色的剑光,四面的树木登时粉碎,剑光绕体飞掠,倒是声势不凡。 眼看剑光上引,就要冲天飞去,公孙老哥却愕然觉,漆黑的夜色中,不知何时竟亮起了两盏红色的小灯笼! 但他蓦然间明白,那不是灯笼,而是人的眼睛时,已然大叫一声,被一只手掌轻松突破剑光,按在了他的胸口。 他比去时更快的撞回地上,疼得闷哼一声,险些背过气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偏头,却正好对上一双大睁的眼睛。 “宝碇儿!” 公孙老哥背上一股寒气直冲头顶,这宝碇儿不正是死不瞑目吗?又想及那黑暗中闪亮的赤红目光,他又是一个寒颤,刚提起的那一点劲,立时泄了个干净。 便在同时,他身侧沙沙的脚步声响起,他转过头去,恰好看到一人从他不远处走过,直直走进所布禁制的中心,不一会,便又拿了一个长形包裹走出来。 这人的步不急不缓,颇为悠闲,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窝上! 终于,那人开口了,声音非常年轻:“不告而取,可不是有身分的人会干的事情!” 公孙老哥闻声抬头,入目的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衣着颇为考究,以他半专业的眼光来看,此人外面这身长衫,应该是由“雾松铁”拉伸出来的细丝织就,这样才能既有轻巧透气,柔软合体,又能具有强的防御能力。 更重要的是,“雾松铁”只有距此七千里外的鬼门湖附近,才有出产。还有,年轻人手腕上的手环、腰间佩剑的样式,已让这年轻人的来历呼之欲出。 显然,想逃命已不可能了,但未必就是死路一条。 公孙老哥已经在心中想好了说辞,准备为自己的小命最后一搏!然而,就在他将要开口求饶的时候,他的眼珠差点就爆裂! 年轻人打开了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块玉佩、一根男式簪子、还有一把宝剑。玉佩挂在胸口,簪子插在头上,然后,他轻抚着那把剑,锵然声中,拔剑出鞘。就在此刻,公孙老哥的呼吸停顿了。 青玉剑!” 公孙老哥怀疑自己的神智出了问题,他到现在才知道,猫和老鼠之间原来也能够谈嫁论娶! 否则,七鬼环和青玉剑又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人的手上? 下一刻,他眼前爆起一团青芒剑影,仿佛是书画圣手笔下疏淡横斜的芳翠竹林,清妙悠然,自生情趣,即使公孙老哥此时绝没有心情,却也觉得一股清爽之气扑面而来,差点让他忘记了,这里是漆黑冰寒的荒山,也可能是他今后的坟地! 究竟是谁?”惊慌失措之下,他问出一个蠢问题。 出口就知道坏事,他又很不巧地想起,他们宗门正在进行的计划,脸色自然更加苍白。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李珣,他在进鬼门湖之前,把埋藏在腾化谷附近的宝物转移到这里,哪知回来取时,却碰到这种事。 他这两年性情是越地沉稳了,听了对方的蠢话,他只是微微一笑,还剑入鞘。又上下打量对方几遍,这才道:“你的见识不错啊!哪个宗门的?” 公孙老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一斗米教。” “一斗米教?”李珣有些惊讶,“你们宗门在人间界过得好好的,跑到这来干什么?” 李珣的惊讶是有来由的。 这一斗米教,乃是通玄界“四异”之一,行事有些邪门,又算不上邪宗之属,故称为些与众不同之处。 在通玄界中,它可以说是与人间界联系最紧密的宗门;在人间界,它以宗教的形式,聚集了至少近千万信徒,当然,这不是说它喜欢当神棍。 事实上,这宗门的修炼方法非常奇特,除了本身的修持之外,还可吸取广大信徒虔诚供奉所形成的念力,精进修为。 正因为如此,这宗门的大部分基业都放在人间界,只有一些宗门高层才在通玄界长住。 此外,既然是么,往往就会接纳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尤其是各类散修,论人员之复杂,这个宗门也是出了名的。 李珣对一斗米教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嘴上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哪知道,听了他的问话,这个公孙老哥身上一震,心跳登时便失常了。 李珣是何等样人?公孙老哥的反应又岂能瞒得过他?几乎就在对方受惊的一剎那,他的“心血轮眼”全力动。 公孙老哥的身体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随后,便被趁虚而入的搜魂术完全控制。 李珣从其口中,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他仔细地想了一想,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吟吟地道:“那么,就再麻烦你一下吧!” 公孙老哥的瞳孔之中,现出一圈淡淡的灰色晕环,然后,神智便完全恢复了清醒状态。他眨眨眼,跳起身子,骂了一句:“x你娘,宝碇儿,害得老子我白跑了一趟!” 李珣笑了笑,回应道:“公孙老哥,莫生气,我这不也是被骗了么!” 在吐出第二个字的时候,他的嗓音已经同死去的宝碇儿一模一样,便是说话的语气、神态,也是唯妙唯肖。 这里,距离藏宝的荒山大概有一千余里的距离,已经完全脱出了幽魂噬影宗的势力范围。 此处位于山势余脉,黑漆漆的天色下,只看到几个小小的山头,大部分都是长满了荒草的平原,还有一条不算宽的河流经过。 在平原中部,贴近河流的地方,七八个人影正在那里休息,其中甚至连个守夜的都没有,只是在周边布了一个阵势。 李珣在半山腰盘腿打坐。作为在场“最精通禁法”的人物,公孙老哥已被派到前面去了,此时在他周围,至少集结了三十多个修士。 说起来,这些人来头也不小,他们是一斗米教四方神坛座孟章神君座下,执日功曹中排名第七位的重华子……之弟及其手下。 李珣大致估计了一下,按照通行的化气、化神、化婴以及真人、真一之三化二真的标准,这里面化气的废物一个,化神境占据绝大多数,至今没有见化婴的高手出现。当然,什么真人、真一更不必说。 这么一群人去伏击的对象,可想而知,再强也就是这个水平了。就李珣现阶段的水平而言,他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略一调整气机后,他躺下身子,仰头看星星,消磨时间。 “宝碇儿,你小子又偷懒呢!”旁边凑过来一个男修,笑嘻嘻的十分亲热。李珣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男修一**坐在他身边,偏头一看,忽地有些奇怪:“宝碇儿,你的脸好像胖了些……” “是啊会!” 说话间,那个男修不哼一声地躺下了。 李珣收回贴在他背心的手指,叹了口气:“第三个了,这宝碇儿人缘不错!” 正感叹着,周围的人忽地都紧张了起来,整个山坡上,气机流动立时生变。层层杀气遮都遮不住。 李珣又叹了口气,翻身坐起来,将他在幽魂噬影宗祭炼的‘鬼鸦’剑拔出些许,黯淡无光的剑身与周围的夜色合在一起,完美地隐入了四面的杀机中去。 山下出了第二波信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各施遁法,又屏住气息,向山下潜去。这个时候,还躺在地下偷懒的家伙,自然是显眼之至! 在几个警醒的呼声中,李珣身形蓦地暴增数倍!在几不可闻的出鞘声中,鬼鸦乌黑的剑身真如同寒夜里展开的鸦翼,不祥的颜色霎时让整个黑暗都蒙上一层污浊的死气。 一击出手,李珣根本不看究竟放倒了几个,剑光回转,绕体而飞,度更快了一倍,向着天空飞射。直到这个时候,那一群修士还没有几个人明白,究竟生了什么事。 有几个反应快的,破口大骂,想要追上去,但看李珣那剑光绕体,飞射如箭的度,都是打了一个寒颤,心下立时就怯了。 李珣做了此事,心中大快,他用了冲刺的度,全力驾御飞剑,在夜空中任意来去,高的飞掠切开了大气,出刺耳的尖鸣。转眼之间,便绕着这十里方圆转了不知多少圈。 真息运转得疯了,他更是忍不住仰天长啸,声波被高生成的风力扯动,形成横过天际的狂飙,一浪高过一浪,到了最后,便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音,隆隆碾过。 整个地区都被这雷音给惊动了,平原上的“目标”纷纷跳起身来,全力戒备,自然,一斗米教这次的暗袭计划也就成了笑话。 “哪个缺德的混球干的?” 这次计划的主事人泌阳子跳脚大骂,他是一斗米教在人间界数千个分社的主事人之一,地位不高,但日子也过得痛快。 只是半年前,他在女信徒身上修炼采阴补阳的法门时,无巧不巧,便被明心剑宗的某个弟子现,狗拿耗子,拆了他的分社,他自己也是险险逃得一命。 泌阳子满心地想报复,只是这事儿办得龌龊,宗门也不好出面得罪明心剑宗这样的大宗门,反倒将他斥责一顿,便算了事。 他气不过,便求了在孟章神君手下办事的哥哥,托他找了几个硬手,又从雁行宗那里花大钱买了消息,找到这一次机会。 难得都是明心剑宗的低辈弟子,人又不多,正好泄愤,只要手脚干净,做成一桩无头公案,谅明心剑宗也无可奈何。哪知道眼见成功,却又出了这档事! 只是他虽恼火,胆气却已经泄了,他修为不济,眼光却还是有的,这横插一手的家伙,一身修为当真可怖!看那剑光的度,还有这啸声,他这一群人里,就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其抗衡的! 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案子做不干净,就不要做,否则出了事,宗门必定会拿他出来顶缸! 从这方面看,这泌阳子也算是果断了。然而,就在他下令撤走的时候,他耳中贯入了一声铿锵的剑鸣。 这是剑身与剑鞘磨擦时不可避免的声响,实在是最平常不过。 然则,这一记剑鸣声,实在是太清晰了些,便是天空中犹自隆隆巨响的啸音,也压不下它! 这便像在咆哮奔涌的海潮声中,听到了钢针落地的微响,这种感觉,矛盾得让人吐血。 泌阳子骇然回头,入目的是一团青蒙蒙如月之初升的剑光,剑光如水,瞬间漫过了整个平原。 他想逃,但这个念头才刚生出来,一道微弱至不可察觉的剑气,已破开他的真息防御,在他体内一震,气血逆冲,他哼都没哼一声,便仰天倒下。 天空中啸音戛然而止,李珣抚着因岔气而疼痛的喉咙,不敢置信地望着下方精纯至极的剑气浪潮。 这,这是低辈弟子能使出来的吗? 而且,这剑气的味道……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身上忽地一冷,本能地顺着感觉看过去,正好对上一双冷静犀利,却又似曾相识的眼眸。 在这一剎那,他的身体完全僵直,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牙关打颤的声音! 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但现在,他的脑子里面却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后方似乎传来剑气的呼啸声,他更紧张了,脑子里面甚至已变成了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驾御着飞剑,头也不回地狂飙而去。 地面上,明玑眉心微蹙,看着天空久久不语。 出来收拾残局的几名弟子看着奇怪,便由一个女修过来问了句:“明玑仙师,天上那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管怎么说,他确是为我们示警来着!”明玑微微一笑,收剑回鞘,“不过,什么时候幽魂噬影宗的弟子,会有这么一番好心呢?” “她是明玑,明玑仙师!”不知飞出了多远,李珣惊魂甫定。而当他恢复了思考能力之后,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他从未想过,在一段漫长的时光后,竟会是这样的“故人重逢”。这是一次无与伦比的冲击,这使他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此之前,他以为在明心剑宗与在幽魂噬影宗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忠诚、没有付出、有的只是**裸的利益需要。 然而在这一刻,他想到了明玑水潭边上的赠剑,想到了初次见到青吟的惊艳,想到了面对锺隐时的仰慕,想到了他那位可悲可怜可叹的师尊,还有无数或浓或淡的影子,交织错乱,在他眼前飞舞。 原来这些事情,他能记得如此清楚的! 他摇摇头,就那么仰倒下去,双手垫在脑后,看着渐渐散尽的星星,还有逐渐白的天空,静静的,着呆。 也许,他应该去追求另一种生活了,或者,仅仅是体验一下。 这个冲动一旦萌,便不可遏止,这很难说是一种理性的选择,但幸运的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进行转换,他有自信,并且,有这个能力。 两个月后的一天,烈阳扫过满山的丛林,抹去绿叶上残留的每一点露珠,将其化为蒸腾的水气,弥漫整个山脉。若在平地,这必定是燥热的一天,不过,在连霞山脉,群山掩映之间,夏日的暑气,没有半点威力。 山峰之间云气回荡,连绵不断。却有七八道剑光,穿云破雾,在云气中上下起伏,玩得好不惬意。 这是一波巡山弟子,他们都是在启元堂听了三五年课,有些修为傍身的弟子,名为巡山,实际上就是练练御剑飞行,熟悉一下宗门地形,如此而已。 不过今天,他们注定要有些新现。 某山峦处惊飞的群鸟引起这群少年的注意,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也不过才二十多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岁数,当下一声呼哨,偏转剑光,拥了过去。 而在短短的一点时间后,这些心智还不怎么成熟的少年便都面面相觑,眼前的情况,似乎不是他们这些巡山弟子所能解决的了!很快的,一道剑光冲天飞起,向着止观峰直飞过去。 也就是半刻钟工夫,止观峰上至少有十余道绚丽的剑光飞泄而下,转眼间便掠过数十个山峰,来到此处。 清溟、清虚、洛南川、明玑、明松、明德……所有在山上的宗门高手全部驾临,为的只是一件事─ 失踪两年半,可能是林阁之死唯一见证人的弟子李珣回来了。 虽然,是躺着回来的! 敬请期待幽冥仙途续集 第一章 服刑 李珣从昏睡中醒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口鼻间便涌入了一股清香,这香气,是只有在远离俗世的山巅上,在洁净不染一尘的空气中,才能嗅到的、纯粹自然的花草香味。 他做了一个深深的吐吸,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屋顶。 似曾相识的感觉涌入心头,坐起身,他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面琉璃镜。镜中光影之清晰,实是人间铜镜所不能及。 李珣不自觉地抚着脸,看着镜中似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悔意。 在来到这山上前,他无论怎么想,都找不到什么足以让他退缩的理由。 可当他真的到了山上,以前曾经想过、又不愿意深想的问题,就在此时连续不断地喷出来。 面对一个牵涉到关键事件、失踪两年,又突然出现的弟子,清溟他们会怎么想? 曾经见识过他面对凤凰儿的丑态,仍活着的祈碧会怎么想? 深不可测、洞悉天心的剑神钟隐,又会怎么想? 诚然,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变化极快,这两年又居移气,养移体,他的面目神情已大变,便是有熟人在旁,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然而,无论面目怎样改变,他的身分却不会变。 在嵩京已经见过面的亲人、鬼灵精怪的林无忧、知道他大半秘密,却精神不正常的顾颦儿…… 还有幽魂噬影宗上千个认识他的修真! 一切已出现的和将要出现的危险,将他包围起来,在他即将迎来人生转折的时候,把他的信心一点一点地挫消。 李珣有种唤出幽一、幽二,立刻逃命的冲动。 就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他偏转目光,门口处正有一个人影走进来。 由于光暗转换,他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好眯起眼睛,而下一刻,他的眼眶便差点儿胀裂了去! 师叔祖!” 山上当他这一称呼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通玄界独一无二的绝代神剑,钟隐仙师! 为了演好当头的第一场戏,李珣不知在心中演练了多少可能生的情形,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或是根本不敢想,如果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人是钟隐,他该怎么办!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钟隐走过来,立在床边。 对方清秀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可供他参考的神情变化,仅仅是微笑着,既平和又安静。 就是这样的笑容,抹去了李珣每一点机心,让他把所有预备好的台 词,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钟隐白皙的手指在李珣腕上轻轻一沾,便收了回去,脸上笑容又深了些。 “很不错!被碧灵掌正面击中,能这么快恢复过来,这两年,你不但容颜大异,这修为也大有长进啊!” 便算长进,长进的也不是灵犀诀! 李珣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而从这一刻起,他的心里放松了许多,情随心转,连他自己都不知是真的有感而,还是做戏给人看,总之他喃喃道:“我这是在做梦么?” “谁知道呢?而且,又何必分个清楚明白?”钟隐轻撩衣衫,坐在床边,笑道:“如果你觉得梦里面好过,就活在梦里罢,醉生梦死的日子,才是真的精彩!” 李珣心中一动,看向钟隐,却见他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真正的心思,却仍探不到底。也在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应该行礼的。 这次与钟隐相见,感觉中,似乎有些不同。 上次在竹林里面对他时,虽然并无咄咄逼人之势,但他全身上下,自有一股不同于凡俗的气息,处得越久,感受越深,也愈令人高山仰止,不敢直视。 而今日相见,从开始到现在,除了他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沉静哲思,李珣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眼前的钟隐,就像一个读书万卷的士子书生,而儒雅中还有一份洒脱自在。这一份洒脱,直接抹平了两人间几不可逾越的差距,使李珣连礼数都忘了。 想到这儿,李珣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话,钟隐也不在乎,只是将目光望向别处,屋子里又静了下来,直到有新的脚步声接近。 这一次来的人很多,在李珣被脚步声惊回神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本来透光良好的小屋,立时显得拥挤起来。 这些人一踏进屋门,便齐齐一声惊咦:“六师弟︵师伯、师叔︶,你怎么在这儿?” “心中动念,便来看看!” 钟隐的回答轻淡淡的,但没有人敢忽视。 自清溟以下,包括清虚在内的三位长老、以及洛南川、明松、明玑、明德,他们本来心中还有些盘算,但一见钟隐神情,心中都松了口气。 清溟向着钟隐略一点头,目光又移向李珣。 他是一派宗师,心思难测,威严自然不同,当年李珣便被他的眼神吓得腿软。 不过,两年半的时光里,与两散人、冥火阎罗、洛岐昌这样并不逊色的人物相处,对付这类人,李珣已经很有经验了。 他吸气固定住了胸口的断骨,叫了一声“宗主”,便要下榻行礼。 清溟袍袖微摆了,你有伤在身,免了这些礼数罢!” 李珣自然见好就收,他方起了半截的身子,又倒了回去,眼眶在此时 却是红了,抿起嘴唇,一言不。 清溟看他这模样,轻叹一口气能大难不死,回到宗门,实在是件喜事,掉泪做什么?便是你师父见了,也必然看不起你!” 清溟是林阁的恩师,与李珣是正宗的师祖孙关系,这话也只能他说。 李珣却是被这话引动了情绪,他抬起眼睛,嘴角抽搐两下,看着满屋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忽地便失声痛哭,哑道:“师父他……死得好惨!” 他耗尽心血,努力圆满的两年苦难记,在被钟隐堵回肚子里后,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甚至还用“百鬼”来客串,而胸口至今犹存的碧灵掌痕迹,则是最好的证据。 讲述完这两年的“经历珣的情绪明显还有些不稳定,留在屋中休息;清溟则将其他人都打走,只留下洛南川与钟隐。 三人走出屋外,清溟看了洛南川一眼,悠悠道:“百鬼道人……我记得两年前,幽魂噬影宗里有这个人!” 洛南川点头道:“弟子也听说过,据说当年在赤城山上,此人曾令洛宗主也让了一步,心机气度都是一时之选。” “珣儿能从他手下逃生,也是幸事。不过这百鬼在连霞山附近伤人,当有所图,这几天让巡山的弟子小心些罢!” 洛南川应了声,随即张口欲言,偏在这时,一边钟隐负手叹道:“这两年他必是没有仔细修行,功力深了,却杂而不精,否则也不至于被区区百鬼道人打伤……这根基,怕是要重新打过!” 清溟与洛南川对视一眼,有些奇怪,一起将目光移了过去,钟隐微微一笑个孩子我很喜欢,不如便让我带他修行一阵子罢!正好为宗门培养一个新锐……” 顿了顿,钟隐唇角微微一抿,和蔼的面容忽地便有了些许冷意:“栖霞元君必会后悔放他活路!” 听着钟隐仿佛是谶语般的话,清溟与洛南川都是心中一震。 早可霞举飞升的钟隐,堪称通玄界最有资格“上体天心”的人物,在这一点,便是水镜宗恐怕也有所不及,他这样说,难道……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又都是一笑,他们忽然现自己在傻,钟隐已经在为弟子的接下来的修行做准备了,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会不信服钟隐的眼光,就算是宗主之尊的清溟,又或是心志坚定的洛南川,在钟隐一句话后,心中刚刚升起的念头,便被打消大半。 不过…… 洛南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六师叔,您的意思是,让这孩子随您修行?” “几个月而已。”钟隐并不否认:“他先前的根基本是一等一的稳固,但虚度这两年,又有些不稳,让他随我在山上潜修,效果会更好些。” 清溟抚掌笑道:“师弟数百年都没有亲授弟子,上一个还是明玑罢? 今日却难得,这孩子可还是三代弟子中头一个呢!“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若是阁儿知道,必定欢喜!” 钟隐只若未闻,洛南川则陪着叹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 “六师叔,这李珣毕竟是擅自在外游荡两年,虽然受天妖凤凰的惊吓,情有可原,不过,一回山便获得师叔您亲自教授的殊荣,这功过难明,下面的弟子怕是会有些埋怨……” 钟隐浅浅一笑:“钟隐有什么了不起,亲自授课又怎样?南川,你百多年来,功力精进之余,却难有大境界,难道至今不悟么?” 洛南川汗颜,但他心志坚定便体现在这里——想法正误是一回事,做法适当与否则是另一回事!他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弟子的想法或是市侩了些,不过山上后辈,像弟子这样想的不在少数。师叔或许可以不管,但李珣日后若想在宗门立足,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做!” 他吸了口气,又续道:“弟子的意思是,师叔可以给李珣量身定下功课,这无异于亲身指点。而李珣身为宗门弟子,竟然被妖邪惊吓,道心浮动,擅自不归,即使是年幼无知,也要给予惩戒! “这才好让李珣以及所有弟子明白,我明心剑宗的弟子,在天道修行的路上,遇到艰险,应该有个什么态度!” 他话音深沉有余,激昂不足,一言一语徐徐道来,少有起伏,越是这样,越见他性情中不可轻撼的原则。 钟隐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终还是点头一笑:“你负责宗门事务,这自然是你说了算!不过,这惩戒的法子,我说一个,以供参考,如何?” 洛南川一怔之后才道:“师叔请讲!” 事实证明,既然是“服刑”,那日子必定是不好过的。 李珣现在正在坐忘峰上一个叫“三绝关”的所在,距峰底约有七万里左右,李珣全力御剑,到这里也要将近十个时辰。 此地倚着百丈岩壁,周围一两里处,草木不生,与坐忘峰整体的生机勃勃,很有些差别。 钟隐提议的“服刑”,便是让他独力在此地开矿。 这不是一般的铜铁矿,而是通玄界独有的宝贝“九重石”。 九重石外表与普通岩石无异,但质地古怪,拳头大小的石块,便有千斤重,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全力轰击,要打碎它,也要费一番工夫。 而且矿床周围的岩层,其质地十分紧密,有如金铁,开采这种矿,实在是种力气活。 如果说这是身体的惩罚,那么,与之相伴的便是精神的刑囚了。 受刑的一个多月来,除了第一天钟隐亲自到此布置了任务之外,他就好像是被宗门遗忘了,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以天地为牢笼,做着可笑的自我禁闭。 李珣也想过这是宗门考验、磨练、甚至是试探他的手段,不过,两年多来,他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 他不止一次想过甩手离开,然而,每当他泛起这个念头的时候,遥远的坐忘峰顶,就好像有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神看过来,这也许只是他的错觉,但那隐蕴的威慑力,却是再真实不过的。 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也生了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 钟隐……这位深不见底的“半神”,究竟在想什么? 李珣越觉得自己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笨鸟,在猎人笑意盎然的眼神中,摇摇摆摆地踏入早就铺设好的陷阱中去。 在他的诅咒声中,又是一声响,铁剑出了濒临崩溃的呻吟,而一大块岩石也随之崩裂出去,现出里面最核心的九重石。 李珣摇摇头,扔掉破剑,气贯指尖,准备徒手将这“石头”扯出来。 而在他手指将要沾到九重石的刹那,他忽地心有所感,偏过脸去,恰看到一双澄清如水的眼神。 明玑! 这位引他回归之心的女修,正微笑着看过来,笑容里不缺乏女性的柔婉,但和她刀削般的轮廓相揉合,便是令人无法直视的犀利神秀。 乍然看到这位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修,李珣不可避免地一喜,但很快地他就想到,以他现在的状态,似乎不能把这情绪表现得太直白,脸上刚露出的笑容便是一窒。 这变化虽然微妙,却瞒不过明玑,可明玑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再扫了他一眼,很平静地开口:“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李珣一愕,这才想到,这还是他自服刑以来,和宗门中人的第一次见面。明玑不可能自作主张来看他,那么,就是有什么事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小心回答:“过得还好。” 这话中有些不尽不实之处,他快地瞥了一眼明玑的脸色,又迅补充道:“九重石弟子已采出了七十五块,都在那边放着。” 明玑顺着他的手指,向一侧扫了一眼,轻轻点头,旋又转脸笑道:“你变了很多!” 珣没想到明玑会用这种闲话家常的语气和他说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只能做出茫然的模样,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说。 明玑看着他的眼睛,悠然道:“容貌变化,还在其次。你不觉得,现在和我说话时,你变得拘谨很多么?” 李珣愕然,他还真的认真想了想。 以前和明玑对话时,是什么样子? 这对他来说不难,他和明玑也就见过几面,但这位女修给他的印象,却是无比鲜明。即使到了今天,他也可以复述当年在小水潭边,与明玑交谈的每一句话。 所以,在数月前他看到明玑仙姿之际,心中的冲动便蓦地萌,并一不可收拾——他想回到连霞山,重温当年的感觉。 可是,明玑一句话,便送给他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当年,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目注眼前人,再忆当年身,那是非常奇妙的体验,李珣一时间有些精 神恍惚。 在此之前,他的想法很简单,当初有血魇附体,内外交迫,他仍然在这细微的间隙中,找到了令他至今难忘的乐趣。 那么如今,他身有倚仗,几乎具备了可与天下任何人正面相对的资格,此时回到山上,自然会体验到比之前更强上百倍的乐趣,以此冲刷他在幽魂噬影宗两年间,因不断勾心斗角而产生的厌倦感。 然而此刻,他忽然想到,两年来物是人非,他想要两年前的感觉,便真的能得到么? 他脸上现出苦笑,一时间都有些意兴萧索,更别提去回应明玑的话。 而这种姿态落入明玑眼中,则是另外一种意思。 她微一摇头得出来,这两年你吃了许多苦,现在又服刑于此,不免失意。只是,在我看来,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她忽地住口不言,手腕一翻,却是扔了把剑过来。 李珣接住一看,正是服刑前被钟隐收去的“青玉”,也就是明玑当年的佩剑。 李珣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便是一点寒星入目。 没有无可抵御的剑气狂潮,只有电光石火的度,以及反常平和之后的森森寒意。 他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纯凭本能,青玉剑来到手上,当胸竖起,挡在了面门前。 “叮!” 明玑刺来的一剑被挡住,但是李珣心中却狂叫不好。他和明玑没有像真正对敌那样遮蔽自己的气息,而是将自身真息流转,清楚明白地展现出来。 两人功法同出一脉,李珣当然最了解不过。可是,即便是他把握住了明玑的每一个变化,他手上却仿佛压了一百块九重石,动不了半分! 他可以感觉到,一缕游丝般的气劲从明玑剑上透过来,瞬间勾着了十多道流变的气机,然后力一绞,他手上的剑像是给卷到了漩涡里,一时间把持不住,脱手而飞。 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踉跄了一下,而这时,明玑的剑刃,已经横在了他的喉咙上。 “绞魂丝!” 李珣脱口而出,这招剑诀他是知道的,不过是宗门基础剑诀的一个变式,哪知由明玑使出来,竟然有这般威力。 明玑看着他,并没有移开剑的意思。只是微笑看来。 “知道错在哪儿么?” 李珣瞥了一眼横在自己咽喉的利剑,不由苦笑。 若真让他放手相搏,就算幽玄傀儡不出,他也有自信与明玑周旋一二,可是在此时,他只能用自己还远称不上精熟的“青烟竹影”搭配“灵犀诀”抵挡,一招落败,也是情理之中。 感觉着横在他脖颈上的森森寒气,李珣很奇怪地现,自己竟然不担 心明玑会趁机对他不利。 从理论上说,若他身分暴露,明玑完全能够以此毫不费力地擒住他,可是,在利刃加颈之前,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而此刻,他看到明玑的眼神,立时便明白了,这分明就是考量他如今的修为,他想了想实”地摇头。 “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修道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么?”明玑先是一笑,继而瞪了他一眼。 “你这两年不知是干了什么,炼气炼得心浮气躁也就罢了,这身上的肌肉、骨骼怎么也有些走形? “人身为天道依仗之本,筋骨不壮,便会气脉不通,筋骨走形,这气机流走,便总会有些窒碍,现在不显,日后修为深了,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明玑虽是瞪他,但看得出来并不是真的生气,可李珣却是听得心中虚。 所谓的筋骨走形,应该在他修炼“幽明气了适应这特殊的法诀,而由身体自做出的微调,现在转回到“灵犀诀”,自然便有些别扭。 明玑这话实际上等于是给李珣提了个醒,他虽把这两年的经历编得十分紧密,可是在一些容易忽略的细节处,还是有破绽可寻。 现在明玑没往那方面想,可也许就是一个转念的工夫,这些破绽,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这边唯唯喏喏地应了,心中则在想如何将这个破绽遮掩过去,明玑那边却又是摇头一笑:“果然不出六师叔所料!” 在李珣奇怪的眼神下,明玑悠闲收剑入鞘,淡淡道:“算你的造化,六师叔突然来了兴致,准备花几个月的时间,好好调教一下你这个‘可造之才’,这筋骨上的问题,六师叔自有手段,待服刑期过,你便去坐忘峰顶,好好修炼罢!” “六师叔祖?”李珣的眼神已是直了,“跟他修炼?” 想到初回山时钟隐不寻常的出面,还有这些时日来积累的种种疑惑和戒惧,再搭上这突来的“好消息”,李珣本能地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 所以他脑子里没有半点“剑神”授艺的兴奋,而是只转着一个念头。 干脆逃了罢? 他在一边胡思乱想,明玑却以为他兴奋得傻了,一笑之后,迳自看那边由九重石垒成的石堆,似是现了什么,屈指一弹,将一块仅拳头大小,却有近千斤重的九重石激起,抓在手上,打量上面已刻好了的符纹。 “这符纹是……” 李珣正在想事情,闻言随口答道:“是六师叔祖要刻的!” “可是,这不是六师叔的手法……”明玑眉峰微蹙,眉目间越显得清冷犀利,寒光熠熠。 她的手指从石上抹过,若有所思,旋即微微一笑,将石头上的符纹给他看:“这符纹,不会是你刻的罢!” 在六师叔祖的指导之下!”及时回过神来,李珣露出些不好 意思的神态,却也不免有些自得,“仙师说,这是给弟子练手用的。” 明玑听了,有些啼笑皆非:“练手?六师叔也真说得出口,这九重石开采出来,是为宗门护山禁法升级的,如此大事,便是给你练手的?” 李珣听了也是一呆,脸上则现出惶恐之意:“师叔明鉴,弟子实在不知……” “我知道你不知!”明玑又仔细打量上面的刻痕,这一次,她悚然动容:“这真是你刻的么?” “是六师叔祖先做了个模子,再让弟子模仿。”李珣挠挠头,做不好意思状。 “不过师叔祖不太满意,说这禁法变化,内外贯通,法由心生。每个人的气机流转都不尽相同,这禁纹走向,也就不能一样。所以,他老人家干脆就让我自己挥,说这样子效果也差不多!” 听到李珣称钟隐为“老人家”,明玑不由莞尔。便在这心情中,她再度观察一下九重石上的禁纹变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早就听二师叔说你在禁法一项上,是难得的天才,触类旁通,十分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可不是师叔赞弟子的话,李珣便是心中得意,也不敢表现出来。更何况他心中有鬼,只能恭恭敬敬听着。 明玑目光不离九重石,轻轻一叹。 “以前见六师叔轻笔勾画,总会感叹,原来这禁制之道,应该是这么做法,我们之前,竟然是做错了的! “此后参照比对,每一次感觉与师叔做的有些神似,便会有些领悟、进步。这是觉得‘理应如此’,而看了你这手法……” 她顿了顿,方郑重地道:“离经叛道,偏又能自圆其说,看似出了本宗的法度,其实又始终流转其中。我现在才知,二师叔说你能‘触类旁通’,原来也有出处的。” 李珣本还想做谦虚自抑的姿态,但转念又觉得太过矫情,便嘿嘿一笑,算是承了明玑的赞语。 明玑并不觉得她的话有什么过誉之处,又看了一眼,才将奇石放下,笑道:“我这时才明白,六师叔祖为何对你如此看重!”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李珣心中转念,脸上还要变出截然不同的表情,一时间好生辛苦,幸好明玑谈兴已尽,回到正题上来。 “宗主令谕,你要在此掘出八十一块九重石,并将其分批运下山去,这才终止刑期。” 李珣忙躬身听命,他明白,这恼人的刑期终于要过去了,虽然运送八十一块九重石,也是个磨人的任务,可毕竟有个尽头不是? 明玑郑重布下令谕,旋即展颜一笑:“你运送九重石,需要来往于峰上峰下,青玉便留给你。你也要记着,下峰的间隙,也要和师兄弟们多些来往,你回山这么长时间,可都还没和他们见面呢!” 这便是长辈的叮咛了,虽然并不怎么出奇,却是中肯之论。李珣若真要在明心剑宗立足,这些事情,也不得不做。 李珣自然品得出明玑对他的关心,他诚心诚意地谢了一声。 明玑微微一笑,便要御剑离开,临去前,她看着李珣低眉垂目的模样,忽地叹了一声:“不要多想,没有人会怪你的!” 说罢,她引剑自峰上倾泻而下,转眼不见了踪影。 月兔东升,白日的热浪也渐渐消散开去,李珣长吁出一口气,倚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岩壁,坐了下来。 这本是他休息的时间,只是此时他脑子里面很乱。 他一直在想着明玑临走前的那句话。 “没有人会怪你的!” 李珣非常清楚这里面的意思,他可肯定明玑说出这句话时,心中并无他意。然而,明玑毕竟不知道,当年在天都峰上,究竟生了什么。 也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现,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他那位苦命的师父了。 那乞求死亡的眼神、凄厉怆绝的嘶叫、还有那椎心泣血的悲嚎,已经渐渐离他远去了。 这久远的印象已模糊不清,以至于他忽然忘记了,在他和林阁最后一次目光交会时,林阁眼神闪动着什么? 他自始至终,没有沾林阁半根手指,然而正是他,抹消了林阁最后一点尊严。 林阁最后是怎么死的,李珣在之前的一段日子里也有所耳闻。他是被悬挂在琅琊水镜之天外,那根高有百丈的通天巨木上,在正邪诸宗数千人的目光下,**裸死去的。 没有人知道,林阁最后一点遮掩之物,便是被他唯一的弟子撕下。 如果他们知道了,明玑还会说那句话么? 李珣苦笑,他抱着青玉,想借着利剑上的寒气,定下心神,听着夜风拂过的阵阵松涛之声,只想睡去。 然而,便在他似睡未睡之中,耳中似乎响起了什么声音,低低细细的,若有若无,却和自然的声响截然不同! 又来了! 李珣眼神微闪,旋又垂下眼睑,做闭目养神状。实际上他现在已尽复精神,正刻意扩大眼角余光的范围,以他这个位置,岩壁之前的大片空间,完全在他的视界之内。 一道虚淡的影子,就在此时窜入了他的视野,而仅仅就是一晃眼的工夫,就穿越了整个视界。 李珣没有移动目光,只是将视界保持在这种状态,山石、树木与山风相激,满山阴影以一个特有的韵律摆动,而刚刚穿过的影子便破坏了这种韵律。 牵一而动全身!虚空中,似乎有无数道细丝交错,一个小震荡却可以由目不可及的远处,沿着这“丝线”,一直传到这边。 那影子虽在他视线之外,但对气机的微妙影响,却波及他视界中的诸 般景象,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李珣看着远方树冠上一只突然飞下的夜隼,心中一动,已找到了对方的踪迹。 果然,又是那里!算上今天,近两个月,这人便来了三次坐忘峰难道是人想来便来的? 李珣缓缓站起,在岩壁下负手走了两步,心中沉吟。 那片林子其中没有什么出奇,这样看来,这人到此的目的便很是微妙……只是自己在这里做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仍没有变更位置,显然不认以我的“低微”修为,可以看到他情也很自负! 据李珣所知,通玄界里,有这样修为、这样性情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虽然他现在已经肯定其中有蹊跷,不过,要让他去凑这热闹,他是绝对不愿意的。 本来嘛,峰上有钟隐仙师镇守,恐怕就是十二邪宗齐至,三大散人同来,也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可是他自己万一被搅进什么漩涡里,惹来一身骚气,可实在是不值得。 还有,想到钟隐,他心中又升起了那个颇为荒唐的念头。 钟隐把自己派到这三绝关来,除了服刑之外,莫不真是有什么深意罢…… 现在看起来,很像! 第二章 重逢 时间过得飞快,李珣每日携两颗九重石下峰,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已将峰上积累的九重石带下大半,刑期眼见便要结束。这段时间,他听从明玑吩咐,和宗门弟子的关系,也都接续起来。 能这么顺利地重建人脉,李珣精准的自我定位,当是其中关键。 他现在扮演的就是一位性格内向,又因“错事”而自卑的少年,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惜弱心理。 明玑说得没错,山上大部分人并没有因为他在天都峰上的“表现”,而显出什么看不起的神态,反而都是极力维护,要帮他走出“阴影”。 如此情形,与幽魂噬影宗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风格实在是南辕北辙,落差之大,便是以李珣现今的脸皮厚度,此时也有些吃不消,心中波澜自然要复杂许多。 此时正值午夜,李珣将第七十九块九重石送回宗门秘库之后,御剑直奔止观峰顶。 这又是宗门的一桩爱护之举,因怜他“境况凄苦”,师父又死得早,便让他住林阁的房子,至今能在止观峰上居住的三代弟子,除了林阁、祈碧夫妇外,便也只有李珣一人了。 时至夏末,止观峰淩绝众峰,鸟虫稀少,夜间显得静寂许多。李珣御剑而来,受这静谧夜色影响,不由便敛去剑光气芒,无声无息在夜空中掠过。 及至峰项,他渐渐减,这时候,峰顶忽有一道匹练似的剑光,倾泻而下,却是全无声息,便如同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无声的闪电,倏然而过。 藉着剑光,李珣与其目光相交,脸上都是一怔。 “文海师兄!”李珣反应较快,悬停空中,拱手问好。 来人正是明心剑宗三代弟子里声名最盛的文海大师兄,此人修为精深,又极为精明,三代弟子中,也只有他有资格参与宗门高层的计画布置。 对这样一个人物,李珣的态度还是很谨慎的。 “原来是珣师弟!”文海也拱了拱手。 这人是极英俊的,否则也不会使祈碧那样的人物倾心。但他脸部线条极是硬朗,一双眸子更如寒星一般,显出其意志坚定。 文海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使硬朗的线条略柔和了些。 “珣师弟辛苦了,夜色渐深,我便不和师弟深谈了,他日有闲,必定上门一叙!” 他说话倒是十分有礼,看不出大师兄的架子,李珣见他行色匆匆,眉目间甚至有些焦躁,想来也有急事在身,便微笑应了,目送他离去。 只是这边文海刚去,不远处便又腾起一道剑光,剑光本来呈淡金色,但却被人为地敛去光芒,只是御剑人修为不济,剑光明灭极不稳定。 这剑光李珣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皱了皱眉,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避开,那剑光已直撞上来。 “珣师弟,珣师弟,帮我个忙先……” 来的却是李珣在山上最烦的单智,这个当年的书僮,如今的师兄,在山上日夜受明师薰陶,几年下来,修为已经不错,但他此时面色苍白,眼神散乱,却不知干出了什么事来。 这单智自从先于李珣拜师之后,心中总有些优越感,与李珣说话时,往往都是居高临下,以师兄自居,像现在这样仓惶失措的,还是第一次,李珣心中不由一奇。 却见单智冲上前来,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口中竟是惨嘶了一声:“珣师弟救我!” 李珣当场被他弄得晕了,来不及问话,便听到他嘴里连珠炮似的说道:“若是今后有人问起来,师弟你就说,今天晚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谈论道法玄功,如何?” 李珣睁大眼睛看他,良久才苦笑道:“你可知道,我上半夜刚从坐忘峰上下来,去了宗门秘库,还和当值的明德仙师打了招呼,刚刚又碰到了文海师兄…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 单智脸色之难看,实在是无以复加,见李珣问他,他期艾了半晌,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咬了咬牙,便要离开。 他身形甫动,便被李珣一把扯着。 “单智师兄,若信得过师弟我,便把你的难事说出来。只要你不是做了天地不容的劣行,想来我也能在中间为你转圜一下。”李珣一边说着空口白话,一边打量单智的神情变化。 单智脸上先露出不耐之色,又有些动心,但更多还是惶恐不安,显然李珣这话没有让他安下心来。 看来,这次他闯的祸不小?李珣脑中转得飞快,却不知怎地,将他与刚刚离开的文海联系了起来,然后,他猛又想到一事,心中便有了定见,他顿了顿,忽然道:“你惹祈碧师姐了?” 不用单智回答,只看他死灰般的脸色,李珣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脑中很快地有了计较,用力扯了下单智的胳膊,低声道:“跟我来!” 单智失魂落魄,哪还有反抗的力气,被李珣御剑扯着,遁入居住的小楼中。 “说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珣脸上神情严正,却有意压低了声音,透露出他的态度。 单智自然知道,但他现在唇青脸白,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头不语。 李珣只好自己去猜,他心中早已是主意打定,一开口,便往那最不堪的方面去想:“难道,你对祈碧师姐不轨?” “我没有!”单智惊得跳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但被李珣眼睛一瞪,又泻了气,只能低头嘟囔道:“真的没有!我只是、只是,偷看……” 事情都搞清楚了,单智这个半大不小的男爷们儿,在最近终于忍受不住对祈碧介乎于狂想和妄想之间的爱慕,凭借着对祈碧作息规律的了解,夜晚潜入到祈碧沐浴净身的所在,行那**之事。 不过因为气息过于粗重,被祈碧觉,若不是祈碧身子不便,又在羞怒之下,一时追不上来,此刻单智大概已被捆到诸位仙师面前了。 方才文海急匆匆赶去,便是因为这事罢?李珣看着单智六神无主的模样,有些想笑。 但他知道,此时绝不能笑,他脑筋一转,又计上心来。也不说话,抿着嘴一巴掌轰在单智脸上,猝不及防之下,单智被一击而倒。 李珣仍不放过他,上前揪着他的领子,又将他猛掼在墙上,低吼道:“单智!你无耻!” 单智本来就气沮心虚,此刻更是被李珣突然爆的怒气吓了个半死,更要命的是,李珣此时说的,没有半点儿错处,便是他想反驳都没法子。 惊惶之下,他手脚挣扎,已快给吓出泪来。 “珣师弟!小王爷!看在咱们以往的关系上,你不要这样,放开我,放开我……”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压下胸口怒火,手上终究还是松了,单智如蒙大赦,正想逃开,却被李珣当胸一推,将他抵在了墙上。 李珣将胸中闷气缓缓吐出,以沉重到极点的语气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同门师姐,尤其她还有了道侣,她的道侣就是文海大师兄!单智师兄,你真的知道你在干什么么?” “我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单智怎么也不会想到,李珣在说话时,已经用上了迷惑心智的法门,他只是觉得心中越来越乱,已不能够有效思考,说话也渐渐语无伦次起来。 “我太晕了我,不是,可是我憋不住,其实就这么一次……” “一次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 李珣将冷冰冰的字眼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挤出来。 “这件事如果被现了,文海大师兄第一个饶不了你!宗主、还有明松师叔的反应你也能猜到——废了你的修为,抹去你的记忆,再把你投到人间界,再让你去做那卑下可欺的书僮……” “我不要,我不要!”单智的反应是前所未有的激烈,他力扭动,差点儿让李珣锁不住他。 李珣眼中寒光一闪,倏地出拳,狠捣在他下腹处,把他打成了虾米状,伏在地上,只懂得吐酸水。 “冷静点,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整个宗门的人,都知道是你干的么?” 李珣的声音压得更低,给了单智一个暗示——在这个时候,面前的这人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 这举动很快就起了作用,单智非但不恼李珣三番两次的重手,反而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死命不放。 “珣师弟,小王爷,你要救我,我知道,你为人仗义,不会放着我不管的,这次你救了我,我今后就算是……” “噤声!” 就算这小子现在说出做牛做马的话来,也不顶个屁用,反倒有可能激起逆反心理,指不定哪天就生出变故;李珣也不要这种蠢笨的牛马,他只要单智在他规定的路上走下去。 兄,起来!”李珣将沉重的神情抹去,换上一副和言悦色的 模样。 “师兄,我们两人在山上,彼此可是认识最久的朋友,我不帮你,又帮谁去?只是你这样子,任谁都知道有问题,要想瞒下此事,你必须打起精神来着我,放松,按着这节奏,吐息几遍……” 此时的单智便像个木偶般,任李珣摆布,李珣让他呼,他便呼;让他吸,他就吸,如此几番下来,呼吸果然平稳了许多,但是眼神已渐渐黯淡下去。 便在此刻,李珣轻声道:“单智师兄,你今夜不是早就约好了,与我探讨道法玄功,并在楼前等了一会儿么?你还看见我和文海师兄说话来着,是不是这样?” 单智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不错,不错!我就是找师弟你来切磋功法的,我在这峰上,还见文海师兄和你说话!” 他将这话说了足有三遍,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李珣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微笑。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他轻拍单智肩膀道:智师兄,我们便来谈论玄功,长夜漫漫,可要打起精神才行啊!” 单智自然是连声称是,看向李珣的脸上,满是感激之情,他当然不知道,身边李珣正在心中冷笑。 心种“指路幽灯”,以后单智的乐子可不少啊……藉机得了一张暗牌,李珣心情大畅,笑吟吟地引着单智,到客厅去了。 说实话,他这么做,未必有什么详细规画,只是因势利导罢了,毕竟,他在明心剑宗过得很好,也不想做什么没意义的事,今天是单智自己撞上门来,也怨不得他。 至于这一时起念,埋下的棋子,只要活着,便有用到的机会,不是么? 第二天清晨,宗门内并没有什么山雨欲来的气氛,李珣也不吃惊。 本来嘛,单智落荒逃跑,多半还是自己吓自己,事仓卒,祈碧应该不会现他的身分。 此事又私密至极,难道还要文海请求宗门下敕令,彻底排查昨夜嫌疑人等,看看究竟是谁看见自己老婆身子了么? 李珣非常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保持低调,他乖乖地在止观峰上歇了半日,对宗门内的暗潮全做不知,一过午时,便直奔坐忘峰而去。 经过多日的磨练,李珣此时一昼夜间,可御剑七八万里,午时出,入夜时便到了这三月来服刑的九重石矿处。 李珣明白,这是受幽明气影响的“灵犀诀”修为,再度接近了浑然精纯的水准,这样以明心剑宗的法门御剑,方能无有滞碍,通达往来。 只是“灵犀诀”的长进,会不会反过来扯了“幽明气”的后腿呢?若有影响,又该如何解决? 这是只属于李珣一人的烦恼,而这烦恼的复杂程度,却已远远出他此时所能达到的层次,莫说他不敢向任何人求助,便真是求了,整个通玄界也未必能有几个人回答得上来! 或许,这便是老天爷对“贪得无厌”者的惩罚罢? 拿起最后两块九重石,视其两千斤的重量如无物,在九重石矿上绕了一圈,算是对前三月辛苦生活的追念,李珣又振作起精神,暂时将一切烦恼抛下,低啸一声,便要腾空飞去。 在深寂的夜色里,李珣这一声低啸,沉沉传开不知多远,但与坐忘峰的广大无边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在李珣想来,这一声泄式的啸音,最多惊起一些飞禽走兽罢了,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夹杂在这满山的禽兽叫声中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铃声。 啸音登时断绝,而紧随其后,铃声也再不可闻,李珣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而,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又是一波细细铃响。 这当然不是哪家的宠物猫狗脖子上的铃铛,这铃声有一种奇特的韵律,虽然是若有若无,却没有断续感,而是在有声无声之间,串联出一道流畅的旋律。 李珣从未听过这样奇谲且动听的铃声,他甚至分辨不出铃声的方位,在空中转了几圈儿,入目的是苍黑的树海以及偶尔窜出的飞禽走兽。 夜风吹过,惊鸟野兽在丛林中穿掠奔跃,搅起无数道虚虚实实的影子,要想从中分辨出一两个人影,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心中又是一动,不自主地将目光移向那边他怀疑已久的树林。 敌人! 李珣脑子里面先蹦出了这个念头,不过,天底下有哪路神仙,敢来有钟隐坐镇的坐忘峰撒野?他挠挠头,开始想是不是报个信儿。 便在此时,耳中又响了一声。 这一声比先前的要清晰太多,李珣听得分明,仿佛在他头顶挂有一串无形的风铃,被夜风一吹,叮叮作响。 然而,世上没有任何一种风铃声,会有这么强大的杀伤力,这铃声刚一入耳,李珣脑中便是一蒙,紧接大脑深处最脆弱的所在,猛地一涨,那暴起的撕裂感,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的脑袋炸成了碎片! 李珣一口鲜血喷出,事突然,他根本没想到,对方的手段竟然如此干脆。 猝不及防之际,他石头般坠落下去,幸好在此之前,他本能地松开手,任九重石先一步掉落,否则被这样的重量压在地上,任他怎样修为,也不用活了。 剧烈的撞击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呻吟了一声。在这种情形下,撞击的痛苦就算不了什么了。 在接触地面的瞬间,他旋展土遁之术,一头栽进了地下。 可是,那风铃声便如附骨之蛆,虽是低低细细,似乎马上就要断绝,却又清晰无比,像一道要命的钢丝,绞在他的脖子上! 李珣狼狈不堪地再吐一口鲜血,这种面都没见着、便攫人小命的可怕家伙,实在是李珣心中最怕。 两年前的水蝶兰以惊世骇俗的度、今日此人以令人气消神沮的音杀之道,直取他最弱处,便是他有一双独步天下的幽玄傀儡,但打不到人,却是没有半点用处。 他咬着牙,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努力地凝定心神,思考破解之道。 第三波攻击强压过来,李珣来不及多想,捏了个印诀,低喝一声动了“太清神音”。 这是明心剑宗里少有的音杀之术,未必有多么高明,不过仓卒之下,他也只有用这个来顶了。 “太清神音”初,他便知道糟糕,本来应该如金玉交击的清音,在那可怕的铃声下,竟被绞得不成模样,劲力反冲之下,他只觉得脖子一凉,喉咙便好似被一刀切成了两半,余劲不止,一路轰进他的膻中要害。 受此外力打击,黄庭金丹猛地胀缩,全身真息登时搅成了一团乱麻。 这一下,比先前两次的伤势重上何止百倍? 李珣身上猛地一沉,竟是连土遁之术都施展不开了,被道法分开的土石迅合拢,眼见便要把活生生挤成肉酱。 “给我出来!” 李珣大口大口地鲜血喷出,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保命的念头,什么都顾忌不得了,随着一声唤,幽一幽二同时跨空显现,抓着他两边臂膀,只一闪,便从厚厚的土石中冲了出来。 刚一闻到新鲜的空气,李珣心中便是一松,两个傀儡也不等他命令,径直消失不见。 李珣一声,从十多丈高的山坡上滚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也将他最后一点儿力气都摔了个干净。 他伤势过重,已无余力启动天冥化阴珠,无论他怎么召唤,两个傀儡都不会再出来了。 这时候,铃声又起。 完蛋了!李珣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是这个死法,正绝望中,胸前却忽地一凉,大量的凉气直贯入体内,霎时间在他周身流转一圈,再微微一涨。 李珣耳中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响,身体周围,便被一层无形无色的气膜裹了起来。 外界的各种声音霎时间离他远去,当然也包括了那追命符般的风铃声,只停了一下,又有一道清净凉意,自心窍注入,顺气血而上,在他脑中一抚,再取道几个关键窍**,直入黄庭。 只是刹那间,已不稳到极点的金丹,便又归于常态。 李珣全身大震,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而这一次喷出来的,则是淤血。 只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要命的伤势便好了七八分,只是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就算动个指头都难。 这是……玉辟邪?李珣心中大奇,这宝贝的功效他是知道的,虽然极是厉害,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立竿见影。这算什么道理? “一件宝物,落在你手里三年,竟连用法都不知道,岂不可笑?”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无视玉辟邪布下的气膜,悠悠地透进来,当场将 李珣震成了傻子。 他循着声音,直勾勾地看过去,只见得一位手挽竹篮、青衣素裙的女修,从一侧的林地里走出来,漫山遍野的黑暗,也因为她的出现,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瀑布般的青丝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竹管固定,丝上还浸着山间清香的水气,有几根丝被夜风吹着,拂过她的额头,夜色中,凭添了几分迷离。 这纯然不饰的风情,让李珣的神志在刹那间恍惚了。 “青吟仙师!” 李珣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了,这不是死里逃生的喜悦,而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理由:青吟仙师,我看到了青吟仙师,是她救了我! 他也很奇怪为什么青吟会这么凑巧出现,但这念头又怎抵得过乍见伊人的惊喜? 身外的气膜很快就消失了,他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力气,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先是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又看到青吟说不出什么味道的眼神扫过来,这才知道躬身行礼:“多谢仙师援手之恩!” 这话说得很有条理,如果他的嗓音不是这么颤就更完美了。 青吟对他微一点头,目光偏移了开去,李珣用全副精神来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此时便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正好看到一个倏乎间消逝的影子。 李珣恨恨地道:“这家伙绝对是一派宗主的级数,却鬼鬼祟祟,当真是莫名其妙!” 因为有青吟在前,他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说出来,只在肚子里大骂不止。 青吟眸光扫过,竟是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几年不见,你可是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 李珣还未来得及说话,耳边便是一声响,是一声剑吟。 这声音并不高亢,而是揉进了夜风中,也不知从多远的地方飘过来,在耳边悠悠低回。 如斯回应,不知从何处,一声暗哑近乎无声的揉弦音铺散开来,与远方的剑吟轻轻一触,尾音忽地上挑,出一声清亮的铮鸣。 两处的音波搅在一起,剑吟依旧,弦声却蓦地哑了。 青吟眸光微闪,摇了摇头:“坐忘峰也不是想来便来的地方人为你出气了!” 李珣心头一跳,他很快明白,使剑的那位一定是钟隐,他与那厮交手,转眼间便胜了。 只是……坐忘峰顶距此处可有近五十万里!钟隐再强,也不能无视这巨大的空间鸿沟罢? 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当这两下音波消去,李珣耳中只剩下山风拂过时阵阵的松涛声,仿佛刚刚那玄妙动听的音杀交战,只是他的错觉。 正恍惚之际,青吟轻轻叹了一声:“走了!” 李珣自然要抚掌赞叹:“钟隐仙师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青吟瞥了他一眼,唇角勾勒的弧度里,有种难以捉摸的意味,李珣姑 且认为,这是一种“讽刺是不知道她针对谁呢?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种让人不敢亲近的态度,李珣慌忙低下头,做乖宝宝状,脑袋垂了半晌,忽又觉得不对,抬起脸来,却见四面空空,人影全无,青吟早在他低头的时候,去得远了。 李珣怔了一下,忽地感觉到胸口闷得很,他不奇怪青吟来去无踪的行为,可是,难道走之前打声招呼,都不愿意么? 这位对他有指点、赠宝之恩的女修,可说是他心中最渴望亲近的几人之一,然而真正面对她时,他又找不到半点儿亲近的契机。 或许,青吟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罢? 李珣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面颊,他不是笨蛋,在经历了天都峰上的生死惊魂后,他若是再不明白点什么,便真的无可救药了! 他不得不多想这么一节:如果没有这张与玉散人相似的脸——虽然现在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像了,青吟对他的态度,又会是怎样呢? 等等……玉散人? 李珣脑子有一个念头电闪而过,一时间又没想明白,正恍惚之际,身边忽传来一声叹息:“师妹的性子还是没变,或许我再见不到她一面了……” “六师叔祖?”也不知钟隐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李珣被惊了一下,回头看去,正见到钟隐负手自林中深处走出,一身素袍,一尘不染,也不见他那把名动天下的神剑,不知刚刚是怎么出那声剑吟的。 不过,更吸引李珣注意力的,是钟隐这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叫见不了一面?” 钟隐温润平和的眼神看过来,微微一笑:“我与师妹已有九百余年未曾见面。今日能见到她的背影,已经是很了不起,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才行!” 顿了顿,他又道:“这两年,师妹的心情不太好,我在这儿都觉得很辛苦,你能回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李珣为之愕然,看来这两位前辈仙师之间,必有一段极复杂的变故,不过把他夹在里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听钟隐的话意,似乎他在两位仙师眼中的地位,竟然颇不一般——排除掉客气的因素,李珣只觉得心中快意。 不过,这两位今晚上先后到此,又无巧不巧地救了他的小命,这个…… 他不由开动脑筋,又不敢让钟隐看出来,只是嗯了一声,将这话题岔了开去:“仙师,今晚这人是什么来头?修为好高,又是莫名其妙,弟子险些就没命了!” 钟隐莞尔一笑:“你能逃得一命,便足以自豪了!这人在通玄界是宗师一级的人物,难得出手三击还没拿下你!只凭这一手,你便比某些师叔们还要强上一筹!” 李珣听得暗暗心惊,显然钟隐将此处的变故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知这几乎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神,是否现了他的秘密? 勉强笑了一下,他挠头道:“全仗了此人轻敌的便宜,以这音杀之 术……音杀?“ 李珣嘴上一停,脑中关节却是一刹那间贯通。 音杀之术如此精湛,除了妙化宗还有谁来?一派宗师……是玉散人? 不对,玉散人会更强!那就是…… “‘七杀琴’古音!”李珣大叫出声。 在这一刹那,他分明看到了钟隐脸上一闪而逝的异样,这更坚定了他的想法,他睁大眼睛看着钟隐:“仙师,她是古音啊!” 钟隐已恢复了从容,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和妖凤是一伙的!”李珣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以至于语气相当怪异,似是在说明着什么,又像是在埋怨,或者还有点儿莫名的颤抖,以至于尾音都走调了。 “或许罢?不过,既然人家不愿露面,我自然不好做这个小人。”钟隐看着李珣难以置信的面孔,莞尔一笑。 “她既然有来去自如的本事,到这峰上又有何不可?你以后见了,只当眼花了便成,当然,若是运气不好,像今日这般认倒楣罢!” 李珣脸上抽搐几下,站在他眼前的这位,是纵横宇内,无有敌手的绝代神剑,是正道宗门最敬仰、邪宗最恐惧的第一号人物? 这言行,简直就比在幽魂噬影宗见到的那些邪门大宗师还要来得道地! 但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古音到坐忘峰来,怕也不是第一次了。 李珣想到了月前惊鸿一瞥的人影,她来这里干什么?总不是来找人说话聊天罢? 他正想着,钟隐可以穿透一切的目光移了过来,微微一笑:“何必费心想这种东西?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却不会有将自己与别人都算尽的那一天!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不如这样……” 下一刻,李珣全身僵直,看着钟隐点在他眉心的手指,嘴巴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钟隐收回手,又是一笑:“早晚有一天,你会用这种手段,来解决难题,我承认,这不是最好的法子,但是我宁愿你这样。” 李珣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又在钟隐的目光下溃不成军,他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此时就算是玉辟邪,也镇不住他剧烈的心跳了。 钟隐到底知道些什么?他又想做些什么? 李珣倏乎间悟到,原来钟隐知道的,永远比他预想中的多上那么一点。 这时候,钟隐轻叹了一声罢。” 李珣心中恍惚,心不在焉地应道:哪儿?” “跟我去修炼!”钟隐说得非常平淡:“你宗门的修为,差得太远了!” 李珣一震抬头,钟隐却已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李珣本还想用刑期未尽这个理由来搪塞,但看到钟隐袅袅而去的身影,他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李珣很想弄明白钟隐对他的看法,否则他会安不下心来,更别说潜心修炼。 但很快的,钟隐就用事实告诉他,他用不着费心——他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时间! “气机流转,不过一念之间,纠正十分容易。但筋脉根骨一旦定型,便牵涉到每一处肌体表里,牵一而动全身,若想改善纠正,便非常困难,你若想在宗门修为上更进一步,便要吃些苦头才成!”钟隐这么告诉他。 李珣还记得,钟隐在说“宗门修为”这一个词语时,脸上显现出的奇特微笑,然而,他再也腾不出半点儿力气去思考其中的意义,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还要多久?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罢!” 随着这一声期盼已久的话音,李珣晃了两下,一头栽在地上。就算是在坐忘峰顶,这泥土的味道也不是太好,不过,看在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分上,就算了罢。 如果现在有人问他,天底下最狠的酷刑的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到钟隐的剑气里站着去!” 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数丈外潺潺溪流的轻响提醒他,或许应该摄取些水分。 他呻吟了一声,用尽了四肢的力量,勉强撑起身子,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冰凉的溪水让他的神智清楚了些,大量的水分从毛细孔中渗透进来,滋润着已经油尽灯枯的肌体,也暂时缓解了筋骨肌肉寸寸移位的痛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感觉仅仅盘旋在上半身,下肢的痛苦在对比中反而更加严重。 可是,他真的半点儿力气也没了! 算了,睡会儿罢…… 仿佛是一个石头自悬崖上抛下,李珣的意识飞快地坠落到无尽的黑暗中去,甚至没有听到一点儿余响。 然而,正当他的意识在黑雾中游动,渐渐模糊之时,一道突的刺激猛捣在他的脑际。 他的意识还是石头,依然在永无止境的深渊黑雾中穿行,然而就在坠落到底的一刹那,他才猛然惊觉,原来身上还绑着一根绳子! 剧烈的反弹让他的意识比坠落时更快地反冲上去,刹那间天地倒颠,他大叫一声,翻身坐起,脑中那根代表着意识的弦索,差点儿就此绷断! 眼前的景物从模糊到清晰,然后又是天旋地转,他惨哼一声,再次躺倒下去,溅起了漫天水花。 然而他再也睡不着了,强烈的刺激反应让他的头很痛,更重要的是,他耳中传来了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走到他身边。 在这坐忘峰顶,又能是谁呢? 他喉咙里“呵呵”两声,挤出胸口浊气,这才又睁开眼睛。只是刺目 的血红光芒毫不客气地涌了进来,这使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原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远山之外,斜阳晚照,映在溪面上,竟映花了他的眼。 刺目的光华后,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岸边,山风吹过,李珣听到了风拂衣袂的声响,甚至还有一丝随风而至的清香。 他脑子还有些不太清楚,只觉得这风中沁入的气息好生亲切,只是轻轻一勾,便将他心中深处一个的名字扯出来。 “青吟……仙师?” 便在名字出口的刹那,李珣猛地坐了起来,本来迷糊的神智也瞬间清醒,这个名字,还有那近在咫尺的身影,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给他体内注入力量。 摆脱了阳光的牵制,李珣定睛看去,临水独立的那位女修,不是青吟,又是谁来? 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李珣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摆放,他现在必定是极狼狈的,在钟隐近日的操练之下,说他是体无完肤也好,形销骨立也罢,反正是入不得佳人法眼,更别提刚刚在地上挣扎,又在溪中浸泡…… 便是冰冷的溪水也挡不住他脸上的热潮,他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却不小心按到了溪边的虚土,手上一陷,又跌入了溪流中。 这脸是丢大了!李珣脸上燥热,讪讪笑了一下,手掌迅在溪水中甩了几下,又装成是擦脸,给脸颊降温。这才站起身来,强按着虚的心思,给青吟行礼。 青吟的眼神自他脸上一扫而过,依然如最初见面时那样,瞬间使他心中变成了一片空白,恍惚中,李珣觉得她似是笑了一下,然后便以一种温和的口气说话:“这几日,过得很苦罢?” 这是李珣从未得到过的待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放声大笑,来欢庆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但他毕竟还是想起了青吟无法捉摸的性情,最终也只是抽了抽嘴角,强露出恭敬守礼的神情:“多谢仙师,弟子还撑得住。” 青吟分明又笑了一笑,因笑容而生成的几条纹路,使她本寂寞孤冷的容颜多出了几分暖意:“你这人,不说话时要更可爱一些!” 李珣哭笑不得,只能摸头? ?出不好意思状。 幸好青吟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延伸开去,她似是叹息了一声,看着小溪上渐渐褪去的残红。 “骨络通心之法,贵在成,然而,这苦痛折磨是少不了的。你知怎样使筋骨肌肉随气机流转而相应变化,便要去做。 “事实上是,你做不了,他才来折磨你,若你做得,何必由着他来欺负!” 李珣的脑子总算还没有僵化,知道这几日来,他的境况,青吟原来都是看在眼里的。心中不争气地跳了几下,连忙道谢。不过,听上去,青吟后半句话,总有点儿未尽之意。 只是轮不到他去细想,青吟便又道:“在这峰上的,都是非常之人, 自然,要做那非常之事,理所应当的,也要付出非常的代价…很聪明,心性又强,这些其实都不必说的。“ 李珣哑然。他当然不会认为青吟是在说废话,事实上,如果青吟真的愿意说下去,他会在这儿听一辈子。 可是,青吟字字句句都围绕在他身上,却又似有一道隐秘的脉络贯穿其中,这便好像是一道长长的钢丝,一圈又一圈地缠上来,渐渐的,就使他动弹不得,更奇特的是,他明知道这样危险,偏偏又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这便如同浸泡在香醇的美酒里,在天晕地转的迷离中,在世人无法理解的目光下,得到纵意恣肆的快感。 他现在就醉了,沉醉中只听青吟又道:“我们见过几次?” “四次!”李珣脱口而出,出口又碰上青吟含意丰富的眼神,不知为何,虽然他说着再真实不过的实话,心中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感心虚。 青吟的眼神终于还是移了开去,她道:“见面四次,我倒觉得,每次与你说话,话都越来越少,所以,还要拿这些没趣的话来凑数……” 李珣怔了一怔,然后他猛然涨红了脸。 他从来没有想过,青吟会用这样一种语气和他讲话,而且,她话中的意思…是没可能的! 沸腾的血气冲得他脑袋昏沉沉的,而仅有的一点儿神智则在出尖锐的警告:停下!别再想下去! 他艰难地将目光定在青吟的脸上,只想得到一点儿能做参考的东西,不管是鼓励又或是打击,都可以! 然而,很不幸的,青吟的心智修为均是上乘,俏脸上波纹不兴,除了带给他更多的气沮心虚,李珣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 此时纵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都积郁在胸口处,吐不出半个字来。 有那么一刻,他急得想哭。 接下来他看到青吟做了个手势,似是让他坐。与之同时,青吟已轻拢裙裾,优雅自如地坐在溪边。李珣迟疑了一下,稍稍离开一段距离,以弟子侍奉师长的礼仪跪坐一边。 然而,他听到青吟这样说:“坐近一些!” 李珣脑子里又是一热,但他还没到烧得昏的地步,他深吸一口气,又迅地瞥了一眼青吟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前移,甚至顾不得溪边的泥土蹭脏他的衣物。 他看到青吟伸出了一只手来,这个动作很眼熟,李珣呆呆地看着这她晶莹剔透的掌指,那其上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将他的灵魂也陷落进去。 下一刻,青吟抚上了他的脸,李珣脑子当场就炸了,与青吟冰冷的掌指相较,他更觉得脸上的温度,差不多已能燃烧起来。而这个认识则进一步升高了他脸上的温度。 也或许是因为太热的缘故,他觉得脸上有些微微的麻痒,但这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想呼出胸口闷热的浊气,却又怕这种距离太失礼,只好憋着。 他甚至不敢去看青吟的表情,只在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场景,似乎以前也曾生过…… 这样的接触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又好像是短短一瞬,像做梦般荒谬迷离。李珣感觉到那冰冷的手指已离开了自己的脸颊,但恍惚间,他又觉得,自己的皮肤的温度,已粘连在那指尖上,缭绕不去。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敢抬眼看青吟的脸,却正好看到她唇边一丝刚刚抹去的弧度。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可以感觉到,青吟的心情与刚刚又有不同——似乎更好了一些。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李珣还是很乐意看到这一点。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属于后辈的神情,装做刚刚什么都没有生,再度和青吟拉开距离,不过,在这一连串动作中,青吟竟然没有一点儿表示。 李珣很奇怪,不由问了一声:“青吟仙师?” “懂音律么?” 这话问得很突兀,与刚刚那种气氛更是离了十万八千里。 难得李珣还能反应过来。他很想说过只凭小时候学的那几手青涩的指法,实在没胆气应承,所以,他只能摇头。 青吟似乎并不在意,她眸光流转,看起来竟有着意兴昂扬的味道:“愿意学么?” 珣完全没想到这种情形,竟是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木木地点头。 只是,出奇的,他心中竟然没有半点儿可以同青吟相处的兴奋,反倒渐渐被覆上了一层寒冰,他看着青吟倏乎间已是神采飞扬的面容,不自主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刹时间,时光倒错,他的目光越过了青吟的肩膀,看向远处那一片朦胧的绿。 在那青烟障外,曾有一景,与今日又是何等的相似,恍惚觉来,那上面微微的痒意,还没有散尽…… 脸上和手心的温度正迅地跌落下去,在这一刻,他的心脏紧缩成一团。 第三章 路程 当坐忘峰上布满了秋黄的颜色,飞禽走兽的毛皮也渐渐转换的时候,秋日已经过去大半,李珣在坐忘峰上,已度过了另一个“三月时光”。 早在二十天前,钟隐便已宣布,他的“骨络通心”之法已经修毕,至此明心剑宗法门在李珣身上运转之时,也再无窒碍。 然而,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人去赶他。 每日里除了修炼,便是向青吟请教乐理音律,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三分之一与青吟待在一块儿。 这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他的理智和感情似乎分裂成互不干涉的两块,他会为了青吟每一次笑靥而心跳加,会为了每一个不经意的小接触而面红耳赤,也会为了每一点疏离而黯然神伤。 然而,与之同时,他每时每刻都在嘲笑、在诅咒、在猜疑、在怨怼,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聪明”,埋怨为什么在那种时刻神智清醒——如果那是某人精心编织的梦,那他就不要醒来好了! 便是现在,他也在半梦半醒中流连。 这一夜,临渊台上,李珣站在青吟身后,陪她看台下经年不散的云雾。 临渊台与峰上千千万万的石台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它下面的这片云雾却是大大有名。 这一处透天云,直上直下,绵延五十四万里,也就是说,从这里落下,中间不会有任何阻碍,便能直达峰下。 青吟近些日子心情一直不错,今晚亦然。两人先说了一些乐理上的问题,不知怎地,话题就移到了这透天云上。 青吟伸出手去,在蒸腾的云雾中一探,揽回了几许云气,淡淡道:“你可知道,从这里下去,若不御气,便是大罗金仙,在落地之时,也要粉身碎骨。” 李珣眨眨眼,想到这五十四万里的漫长坠落过程,心中不寒而栗,自然只有点头的分。 青吟又道:“这还是大罗金仙,若换寻常人,掉上几十里路,内外压力交迫之下,便要坚持不住,而功力精深的修士,能撑到万里以上的,也是凤毛麟角。” 李珣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 青吟也不在意,继续道:“我在山上的时候,曾对这个很好奇,总想知道,从这里跳下去,那一段漫长的坠落时间,该是怎么样的……” 她说的“在山上”,其实就是指她还未出师的时候,李珣非常明白。 不过,他倒是刚刚现,青吟在“小时候”,原来很有些奇怪的心思。 想必,性格也很奇特罢? 他正有些好笑,忽听到青吟说:“终于有一天,我从这里跳了下去!” 李珣轻一声,被青吟当时的疯狂小小地震了一下。 青吟的语气却还是平静无波:“那种感觉很难形容……烟云遮目,乱石横空,还有身上越来越重的压力,到最后恨不能把身体扯碎!那时候我 就在想,我完了。 “可是,我终究还是活了过来。而在我清醒的时候,我对之前一切的记忆都模糊了,唯一清晰的,就是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希望时的绝望…… 刻骨铭心。“ 青吟回过头来,看着李珣呆滞的脸孔,展颜一笑:“那种感觉想起来,很开心呢!” 李珣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心中是种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这样的回眸一笑,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咻!”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将他从纷乱的意绪中拉了出来。 只见下方滚滚云雾之中,正有一道银白色的光华,穿云破雾,直射上来。青吟微一皱眉,衣袖微摆,将这光华摄了进去。 “宗门飞剑传讯!”青吟一眼扫过,便没了兴趣,随手一弹,将这把仅有两寸长短的飞剑,弹到李珣手中,“或许是峰下有了什么事情,你去叫钟隐罢!” 李珣闻言应声,正想离去,忽听得青吟唤他。回过头去,却见青吟对他笑了一笑:“看来你要下山了……这段日子,过得很开心,我要多谢你呢!”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道别么?李珣看她唇角绽开的笑容,出奇的没有平日的振奋之意。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很像傻子么?” 这可说是李珣这三月来,心中埋藏最深、也最尖锐的念头,突兀说出,青吟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李珣却不再说话,他深信青吟必然会明白这话的意思,所以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青吟的脸,想看她究竟会说出一个怎样的理由。 他可以看得出来,青吟此时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与之同时,他便看到了青吟的笑容。 这笑容没有半点儿掩饰,完全自内心,而不像她以往的笑容,本身便是一层迷雾,遮挡住他人的目光。 在这刹那间,李珣认为自己终于看到了青吟心中一角。 然后他便听到了青吟的回答:“下士不可语上,凡人未能指妙,蠢汉无以称智,痴人亦不足言情……你能明白过来,很好!” 看着李珣瞬间收缩的瞳孔,青吟微微一笑,甚至不给李珣说话的机会,衣袖一摆,飒然不见。 李珣看着她消逝不见的地方,怔忡无语。 确如青吟所言,出了事,而且,是出了大事。 通玄北极夜摩之天,妙化宗的宗门所在,终于中断了自天都一案后长时间的沉默。 前日传出消息,以玉散人为,妖凤、青鸾、古音等人联名出盟帖, 意欲集合天下百万散修,开一个所谓的“散修盟会”。由此引轩然大波。 “北极散修盟会?这倒是天下奇闻!”钟隐读过飞剑传书的内容,为之一笑,“散修会盟,那还叫散修么?古宗主一生精明,却还不了解她叔叔的性情!” 李珣此时还因青吟的事而有些恍惚,这话听了便罢,也没在意。 钟隐见他的神情,也不多言,拿起放在一边的画笔,继续作他的画,倒把李珣晾在一边。 等李珣觉不妥,回过神来时,已不知该如何说话了,正尴尬间,外面剑吟声又响,声起人至。 李珣如蒙大赦,忙转过头去,正好看到明玑推门而入。 两人视线相交,明玑先是一笑,李珣忙回以笑容,又微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礼,转脸又招呼了一声:“明玑仙师到了!” 这话可以不说,但说出来则显出对明玑的尊重,这小心眼儿落在细微处,往往能产生比大动作更有效的作用来。 明玑又冲他笑了一下,方才对钟隐行礼道:“六师叔,方才不夜城又有信到,逆水十妖已过境不夜城,和妙化宗的人马会合。 “不夜城为阻住这势头,已张开了万里极光壁,天芷上人也亲自出手阻截,但被被妖凤、古音联手重创。 “此时,北极周边万里极光壁被打开了缺口,每日都有几十名散修、妖物进入,局面有些失控了!” 李珣在一边听了,心中不由打了个突。 逆水十妖的名号他也听过,没太在意,但天芷上人身为不夜城主,一身极光玄真法,天下无双无对,这样的宗师级人物都吃了大亏,看来妙化宗那边可是嚣张得很呢! 而且,他听了妖凤、古音两个名字,有些牙痛。 钟隐却仍是闲闲淡淡的,没有半点儿意外的表示。他放下画笔,看着眼前这幅未完成的图画,微微一笑:“各邪宗反应如何?” “大部分在观望,但魅魔、天妖、毒隐、极乐、冥王五宗却声明乐见其成。只是未见什么实质举动。” “宗主是何打算?” 明玑眼眸中闪过一道锋芒无匹的冷光,口中则平静答道:“宗主决意携数名弟子前往不夜城,与各派宗主商议解决之道。” 她满口的商议解决,可李珣分明听到了尾音处铿锵的金戈之音,仿佛有一把宝剑在剑匣中铮铮而鸣。 或许,这才是闪灵剑明玑在通玄界的真实面目罢? 钟隐也是莞尔一笑,显然洞悉了这位师侄女的心境变化,他点头一笑:“那便去罢,若是嫌山上守卫空虚,可知会我一声,我近日虽懒得很,但在山上走动几趟,还是可以的。” “就烦劳师叔费心了!” 明玑又向钟隐行了一礼,目光却又移到了李珣身上。 李珣被她看得心中虚,勉强一笑,正想说些什么,便听明玑道:“另 外,按着宗主的意思,想让李珣也随我们去一趟!“ 珣很吃惊地看过去,明玑则很自然地看回来。两下目光一触,李珣有些尴尬。 他刚刚神思恍惚,竟忘了自己此时的身分。按照常理,他这样的弟子能蒙得诸仙师提携,参与要事,理应振奋才是,又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一惊之下,他这才算真正回神,忙做出惊而后喜状:“弟子自当遵命!” 此话方出,他忽地想到那一道如火焰跳动般的倩影,不知怎地,他右边脸上忽地**辣地疼了起来。他脸上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神情立时便走了样。 屋中两人又是何等眼力,这种变化自然瞒他们不过。只是似乎某人的理解出了偏差。 明玑笑道:“怕什么,若是真有妖凤那样的强敌,也轮不到你上!” 她虽在笑着,但眉目神情中,却自有一道铮铮锐气,直透华盖,显然她这话中的意思,也不是那么简单。 李珣明知这不是针对他,心中也自凛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隔去旁人的目光,眼神刹那间变得幽冷渊深。 轮不到我? 倒也未必…… 就明心剑宗来说,清溟亲自出山,自百年前四九重劫之后,还是第一次。这足以显示出北极之事,对宗门乃至通玄界是何等的重要。 虽然修道之人大多不看重各类表面功夫,但一派宗主毕竟不同,在清溟携弟子离山之际,宗门高层除了钟隐、青吟之外,都到止观峰上送行。 就通玄界而言,一派宗主外出之时,总有些表示身分的代步之物。 这些类似于御器法宝的东西,往往有着一些非常明显的标识,以及巧夺天工的架构,远远看去,便能显出一派之尊的威仪,这类事物,统称为“宗门云辇”。 号称东方第一宗的明心剑宗,其宗门云辇在通玄界,也是极有名气的。 这是一件名叫“云楼揽月车”的法宝,收拢时不过是巴掌大小的玉珰,施法展开之时,便生成一团几有半里方圆的云块,其中又疏密有别。 最中央,是由玉白色的云雾生成的一辆垂帘辇舆,四面云气缭绕,飘飘然不类凡物,辇舆四壁缀挂有宗主法印、龙纹宝剑、清心拂尘等七八样了不得的宝物,均是宗主印信,代表着宗门无上权威。 辇舆向外七步,有三十六座虚雾云台,成天星之数,参差错落,将辇舆护在其中,再向外,又是一百零八台散云灵阶,代表周天运转,成为最周边的屏障。 高空朔风吹过,云台灵阶随风飘荡,外力一动,便引其中互相联结的隐秘气机,很自然的,其中暗藏的精妙阵诀也就随风而起,将整个庞大的云块护在其中。 清溟此行,当然不会让宗门精英倾巢而出,所以,这上面坐的修士只有三十三名,一百四十四座云台灵阶,用了不到四成,乍一看去威势尚可,仔细观察,便有些单薄。 人数虽少,实力却十分强大。 自宗主以下,三名长老清虚、清阳、清越随行;二代弟子中,连霞七剑仅存的六人中,除了洛南川要主持宗门日常运作未随行外,其余五人全数到齐,还有四名旁系弟子,均是通玄界有名的修士。 三代弟子二十人,差不多都是化神篇修到极至,化婴篇初窥门径的水准,而其中三代弟子第一人的文海、其道侣祈碧、及有宗门“三灵”之称的伍灵泉,灵木已虚空化婴,在通玄界也有了好大的名头。 李珣站在一处灵阶上,垂手肃立,等着峰上的仪式完结。心中则在比较他最熟悉的两个宗门的实力。 一个是东方第一宗,一个是曾经的第一邪宗,双方的名头相近,实力也差不多,甚至是后继人才储备也十分接近,如果双方对上,本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可是,明心剑宗还有个钟隐! 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 下方的声息忽地大了起来,留守山上的诸人,齐颂敬辞,恭送宗主登辇,钟磬之音,响彻天际。 看着下方数百人齐齐稽手躬身的壮观场面,李珣也由不住心情激荡,血流加。 十余道流光闪过,在内侧云台之上,十二名随行仙师纷纷就坐,稍后,清气缭绕,清溟宗主手把玉如意,虚步蹑空,徐徐而上,在辇舆上坐了,云帘垂下,将他的身形遮挡在层层的云气中。 稍停,清溟悠然开口:“清虚师弟,你主持云台诸事,明松为副。” 清虚应声行礼,明松也站起来,默默行礼。 二人一是地位尊崇的长老,一个是随行的二代弟子中,身分最长者。 主持三十六云台变化,也是料想中事。 清溟又道:“文海!你主持灵阶诸事,李珣为副!” 文海怔了一怔,方行礼答应。 而李珣那边,则是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心中一跳,大感意外。多亏有文海的一怔做缓冲,他才及时反应过来,强抑住心中的波澜,缓缓起身,学明松一般,默默行礼。 行礼之后,身子还没直起来,他脚下由云气凝成的灵阶缓缓移动,嵌入了一个新的位置。 诸事安排已毕,随着清虚一声悠悠长吟,四面元气聚合,顺着云辇预设的气机通路,流转不停。云辇四周,一层淡淡的青光一闪而逝,随即云气蒸腾,直没入朗朗晴空。 云辇飞天之后,上面气氛比在宗门时要轻松了许多,与方才庄严肃穆的气氛截然不同,但又非常自然。 李珣对宗门内的情况还不太熟,看到这情形便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候,文海移动灵阶,靠了上来,他脸上已经是惯有的从容。 “珣师弟,准备好了没有?这段时间,我们要将灵阶的分布都安排好,还要给诸位同门分派位置,任务很重呢!” 李珣是聪明人,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最忌讳的事情就是不懂装懂,忙露出笑脸,又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那就要文海师兄多照应了。” 说着,他目光向四面一摆,压低了声音问道:兄,这也奇怪了,这么多师兄师姐,宗主怎么会叫到我的?我对这个根本没经验啊……” 他神态上完全就是个惶恐不安的孩子,所有的担心都在脸上,文海见了,又为之一笑。 “不必担心,每个人都有这一次的师妹、灵泉他们都有过,开始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后来不也做得挺好! “倒是珣师弟你,入门不过十余年,便能被宗主指名行事,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可都比不上呢!” 李珣嘿嘿一笑,还是有些放不开。不过,周围这些同门对这件事反应还算正常,除了几许惊讶之外,并没有什么嫉妒敌视的味道。 要是美差,哪会有这种反应?李珣暗中摇头。 或许这种机会,真的只是宗主历练弟子的常用手段罢? 想到这儿,李珣又有些失望,看来清溟这“另眼相看”的程度,也是有限得很。 其实,李珣是小看了这项工作。 明心剑宗不是幽魂噬影宗那样的邪宗,内部竞争远没有那么激烈,长辈仙师对弟子的培养,均是按部就班,绝少以生死怨怒激潜力的偏狭手段。 仙师对弟子的修为都有所了解,弟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都了若指掌,一般不会让弟子去解决那些力不能及的难题。 因此,清溟点李珣的名,其实便是对李珣能力的信任,毕竟,这统筹全局的本事,也不是哪位弟子都有的。 所以,这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一场定位考试,考题就是这一百零八台灵阶的排列变化。 李珣要按照禁法安排,将之一一嵌入轨迹,使之成为阵诀攻防的关节点,万一遇敌时,还要统摄大局,生出各种法度变化,这就要求工作的人对宗门阵诀禁法要有较为深入的研究。 而他每一个行动,又有几十双内行人的眼睛看着,万一出了错,怕就会被传成笑谈,给诸位仙师的印象也会大减,当然,若是做得非常出色,那情况则又会不同。 李珣对其中深意懵然不觉,但这毕竟也是个露脸的机会,在诸仙师面前,表现一下态度也是好的,他抖擞精神,在文海的安排下上下飞掠,以真息导引移动灵阶。 不过,才动了两个,他便觉得有些别扭。 挠挠头,他又飞了回去:“文海师兄,这个,有点不对罢?” 海没想到这个小师弟如此好问,怔了怔才笑道,“珣师弟 有什么意见?灵阶排列有误么?“ 便是错了,我又能明着拆你的台么?李珣心中腹诽一下,脸上则露出一点儿还有些羞涩的笑容。 “这倒不是,只是文海师兄,这灵阶禁法应是和云台禁法遥相呼应罢?我们这里排的,万一和仙师们排的搭不上,那可怎么办?” “珣师弟的想法果然周全!”文海赞了一声,但接着他便用眼神示意,让李珣看向云台的方向。 “只是,师弟你看,诸仙师还都没有动作,其实仙师们便是在等我们这边排列完毕,才开始对应着布阵,这样,自然不会出现脱节的情况!” 李珣登时恍然,然后顺口拍了个马屁过去:“怪不得师兄会布下水三重禁法,也只有如此,云台布禁时,才可能生成攻防威力最均衡,且又可增的‘无禁风’……” 文海眉头一动,投过来的眼光登时就不同了。 李珣话中固然是暗捧了他一下,但也透露出自己对禁法的研究,绝不是寻常水准,只这一个讯息,便能让文海变更评价。 这边文海还未说话,一侧忽有人道:“若是这次不再用‘无禁风’,应当如何?” 李珣两人同时转过脸去,一看之下,忙行礼致意。 清虚老道也是李珣的熟人了,这次回山之后,却见得不多。不过自当年攀爬坐忘峰事后,可能是心中有愧的缘故,他对李珣态度便十分和蔼,大异一贯的冷峻作风。 此时他说的话很有考较意味,文海正想开口说话,却被清虚一个眼色制止。文海也是挑眉通眼之人,立时便知道这也是“考试”中的一个项目。 只是,这考题的难度未免有些过了! 文海能明白的事,李珣没理由不明白。不过他没有想当然地开口,而是咧嘴一笑,向清虚道:“仙师不用‘无禁风’,那要用什么子的意思是,仙师是要这云辇防御力更强些?攻击力更强些?还是度更快些?” 他的模样倒和做生意的商人相仿佛,清虚见了,也为之一笑,继而道:“北极之事,迫在眉睫,自然是要度更快些!” 李珣眼珠一转道:“仙师的意思弟子明白了,只是对这云辇还不熟悉,能不能容许弟子多看看?” 清虚长眉一动,淡淡地说了声:“便给你一炷香工夫,若你的法子说得过去,这次就按你的意思来。” 李珣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行了一礼,御剑钻入灵阶云台间了。 文海看着李珣的身影上下穿梭,脑子里面也给绕成了一团浆糊,他转过脸来,奇道:“师祖,珣师弟天资再好,毕竟修道时日尚短,这……” 清虚摇了摇头:“常理如此,可是,这世上毕竟是有天才的!” 文海哑然。 事实证明,清虚说的没有错,这世上真的有天才,而李珣,就是其中之一——至少,在禁法方面是这样。 一炷香后,云楼揽月车上的所有人,除了居中的宗主清溟之外,都动了起来。 十二名长辈仙师,没有一个人对那份由低辈弟子拿出来的方案有异议,每一个要求,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执行,由此可以看出来,那方案的强大说服力。 文海也被说服了,那方案不是宗门内任何一个既定的阵诀,而是李珣在短短的时间内自行创出的一个新的作品。 在李珣随手勾画的禁纹轨迹里,在他随口道来的气机走向中,文海见到的,是充溢着天才闪光的奇思以及严谨大气的架构,在内行人眼中看来,这简直就是令人屏息气沮的杰作。 如果这还不能服众,那么在实际的阵诀整合中,感受着成千上万条气机定位、偏移、交会、互动,既复杂又有条不紊的运作,方圆数百里的天地元气尽数汇拢,为我所用,这种壮观的场面,足以打消任何怀疑的念头。 而制造这一场景的少年,此时只是在一旁微笑,脸上甚至还有些羞涩的红晕。 看着这一切,文海摇头之余,忽地感到了些莫名的紧张。 所有的仙师都用赞赏、甚至是赞叹的目光打量那少年,这其中也包括辇舆中一直没有开口的宗主! 谁都知道,如果没有宗主的肯,谨慎古板的清虚仙师,绝不会让一个毛头小子来充当这一角色。 经过调整的云楼揽月车,外表已有了很大的改变,除了中央辇舆的位置没有改动,三十六云台,一百零八灵阶,都已经嵌入了关键的气机节点,成为上万条气机流转汇聚的枢纽。 这些枢续的中枢的所在,则正是清溟所乘的辇舆。 以万计的气机汇聚于一点,引动的天地元气,凝实得有如实质。云白色的辇舆已透出隐隐青光,稍一靠近,便有一股怒海狂涛般的威压直逼过来。 “似是稍嫌霸道了……”在确认了诸云台灵阶定位无误后,李珣终于检查到了辇舆这边,看到这跃跃欲动的蓬勃元气,他不免有些汗颜:“若不是这宝贝材质特殊,恐怕早让充溢的元气炸裂了。” 说话又回来,清溟真人不愧是一派之宗,坐在这火山口似的车子里,竟然安之若素,让李珣十分佩服。 既然知道这里出了问题,李珣自然不敢怠慢。 这时修改整个阵诀显然已是不可能了,而且这股巨大的力量也不应浪费,他只好临时设了几个元气流动的回路,生成了一处相对独立的禁制——想来有清溟在旁操控,威力应该还不错。 当他完成最后一个步骤时,辇舆内清溟开口了,语气十分温和:“若是第十四道禁纹以‘震手’布下,效力可能会更好些!” 李珣怔了怔,抬起头来,看着他最熟悉不过的禁纹排列,一时竟是痴 了。 “震手?用在这儿?不错,以震手相加,纹路细微处便全然不同。元气流过时……应该会有一次敛缩,如此爆,威力自然更强,我怎么会没想到的?” 他喃喃自语,手上已不自觉地伸了过去,直想将这手法当场试验一遍。 只是手指刚触到实物,他心中忽地一凛。 “不对,若是单用‘震手’,没有其他手法相加,尾大不掉,这禁制如何能够稳妥?改了么?不对,如此元气运行的法度怎能保证?是了,这一条用‘震手’,接下来便该换种手段……可是换什么呢?” 换什么呢? 这个新出来的念头,绕得他头都疼了。 一直以来,李珣对自己擅长的禁法之道,实是颇为自信,尤其在两年前,破掉回玄宗叛徒的阵诀后,更是信心大增,自觉世上虽然还有他未能解决的难题,但在他强大的推演能力下,总也能找到下手地方,最终破之。 然而,清溟一句看似平常的语句,却引出一片令他惶然至惊恐的新天地。 “震手”不过是一种基础的重手法,平时也都用在技击攻防之时,和施禁布阵的手法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至少李珣就从未想过,能将这手法运用到禁纹上,但此际,情况又有不同。 这是他从未涉及的新境界。 原本在他看来,禁纹的作用,便是统合制御气机流向,是一条平滑的通道,禁制的威力,便是在通道与通道之间的相互作用中呈现出来的。 然而,在此刻,“震手”却使这通道本身也能生各种微妙的变化,如此体现于整个禁制之中,其变化之数,提升了何止百倍? 清溟只言片语透出的讯息,掀开了这新天地的一角,让他看到里面一鳞半爪的美景,而其中更深遂的奥妙,却又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抓不实在。 这种不得其门而入的痛苦,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折磨。 便在李珣心中被焦躁之气占满,几欲疯的时候,清溟又开了口:“这是回玄宗独步天下的‘回玄妙手’;回玄宗的禁制之道,便因此法,而独掌天下牛耳数万年!” 顿了顿,清溟又道:“你能认识此法之妙,很好!” “回玄妙手?”李珣喃喃念着这个名称,心中尽是无限向往之情。 能以宗门之名为名的法诀,必定是宗门内独一无二的神通,由此已能想见玄妙手”的惊人之处。 李珣更想到两年前,在赤城山上,被他轻易送出的那本记载了回玄宗弟子修炼心得的小册子,想到上面可能出现的种种妙法灵诀,心中便如同吃了个苍蝇般,难受得要命。 清溟当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继续道:“这世间,也不只是有‘回玄妙手’而已,星玑剑宗的‘化生星典’、不言宗的‘默语篇’,都是修 习禁制之道的神品,可惜门派不同,你虽有天资,却不能得见,实在可叹。“ 听着清溟闲聊似的语气,李珣心中一动,当即明白了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心中颇有些感激。 “禁制神妙之处,无穷无尽,弟子不敢得意忘形,但也不会妄自菲薄。 弟子时日还长,又有明师指点,他日未必不能洞彻其中的奥妙!“ 清溟没有即刻回话,而是顿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有这种想法很好,你师父在这年龄上,没有你这种豪气!” 李珣这时才想起来,清溟其实就是林阁的恩师,也就是他的正牌师祖,宗门之内,也只有李珣一人,才算得上是清溟的嫡系徒孙! 原来刚刚那些话,清溟是用师祖的口吻来说,怪不得如此亲和。 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但他知道,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他垂下头去,眼圈儿已是红了。 辇舆内,清溟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第四章 接触 通玄界究竟有没有边际,这话谁也说不准。 以北方为例,通常所说的“北极”、“极北之地”,事实上就是指广延数十万里的北海之滨。 至于浩渺无边的北海,以及海的那边是什么,即便可御气淩霄、瞬息千里的修士,也从没得到过答案,修士姑且就将这一片模糊的地带,称为极地。 不过极地的天时气候,确实有些极端。气候是冰冷酷厉,万物不生,天色则是永昼永夜,诡异神奇。 北海之滨,是一片永昼之地,自开天辟地以来,已度过了亿万个没有黑夜的日子。 当明心剑宗一行人进入极地的时候,恰是极地周边,日夜对比最强烈之时。也就是说,当云楼揽月车上的修士刚感到天色昏暗、夜色渐起的时候,天空却又渐渐地亮了,没过多久,天地间一片光明。 这奇特的景观,让一些从未来过此地的年轻弟子看呆了眼。 经过李珣妙手安排的云楼揽月车,充分挥了自身的潜能,在四面聚合的元气作用下,度已攀升到了一个难以想像的地步。 当然,这并不是说云辇的度已比修士御气还快,事实上,云辇此时的度,一日也就是行上三十万里,只比一个虚空化婴的修士全力御剑的度稍快一点儿。 但是由于它巨大的体积带起的阻力实在太强,以至于当庞大的云辇过后,后方残留的,便是一阵在高空肆虐的风暴。 进入极地之后,风暴的威力更强恐怖,挟带着高空飞舞冰粒生成的两条巨大冰风暴带,比什么法宝都要厉害,就连云辇本体,也撑开了一道青蒙蒙的光屏,挡住外界飙过的飓风。 云辇上众人,几日来对李珣的杰作可说是赞不绝口,这种飞行方式虽说有违宗门“虚静守中,明心见性”的要旨,过于霸道了些,但确实是立竿见影,本来要二十日的路程,硬是给缩短了四天。 李珣也凭借此作,一举奠定了他在宗门的新地位。 而此时李珣还来不及为自己高兴——临近目的地,这个度飞快的庞然大物,必然要刹车了,否则以这种方式驾临不夜城,强大的冲击波恐怕会将方圆数百里的所有建筑夷为平地! 李珣站在中心辇舆旁边,指挥着众仙师、同门调整气机联结,一百四十四个云台灵阶缓缓移位,在气机导引下,千万股元气出了连串低沉的爆响,渲泄在漫长旅途中积蓄下来的能量。 当这次调整顺利完成之后,李珣这个才思敏捷的阵诀杰作,便可以功行圆满。 从此以后,明心剑宗的既定阵诀中,便会为它留有一个位子,而阵诀的作者李珣,也将在明心剑宗的典藏中,写下极重要的一笔。 这部阵诀的名称,清溟已代他想好了,就叫“一炷香”! 有“回玄妙手”的刺激在先,李珣对所谓的“名垂青史”,倒不是如何看重,他非常清醒,在明心剑宗以创造阵诀的方式留名,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若他真的就此自满,也就枉费了清溟的一番劝诫,还有他之前十余年经历的种种磨炼了。 而他这副模样,落在众仙师的眼中,不免又得了一个“宠辱不惊”的赞语,对他的印象,也是越深刻了。 云辇的度已接近正常水平,溢出的元气一时间不能完全散尽,在云辇周围,聚合成一波稠密的元气潮汐,彼此摩擦,出隆隆雷鸣,偶尔闪过的电光,更等于是通知方圆千里的修士——有客来访! 李珣确认气机转换已没问题了,回过身来向清溟躬身交令。 清溟还未回话,忽地咦了一声,与之同时,周围修为深厚的仙师都扭过头去,看向白茫茫的天际。 与众人的动作只稍差半分,一声狂笑声响彻长空,笑声中并没有多少追魂慑魄的杀伤力,但是突兀而来,平空而起,倒好像是从他们中间传出来似的,根本找不到来处。 可想而知,众仙师的目光,也都送到了虚处,没看到半个人影。 这等于是他们集体输了一招。 清溟身为“东方第一宗”的宗主,修为是通玄界公认的“真一”大宗师中的一名,也就是阴散人、血散人那种层次,这种小巧伎俩还不放在他眼中。 等笑声过了,他在辇舆中缓缓开口:“东海鲲仙长,东海水深日暖,北海却是苦寒,你劳动仙趾,到这极地受冻,又是何苦来由?” 说话声不大,却悠远泠清,在高空朔风中一荡,也不知飘出了多远。 笑声再起,只是这次方向却清楚得很,那是从北面传来,离此处也不知有多远。 只听得这笑声如大浪般汹涌澎湃,排空而进,一波更强过一波,强劲的冲击打在云辇的护壁上,出一声震鸣,整个云辇竟晃了一下,可见这音波的强劲。 李珣吓了一跳,忙变了几个灵阶的位置,气机猛地一错,千万股元气对撞,出一声巨响,云辇急停,四周则爆起一阵乱流狂飙,风啸声有如鬼哭,多少将笑声压下了些。 这个变化并没有影响到对方,笑声方停,便有一个粗豪雄壮的嗓音传来。 “彼此彼此,你清溟道士不也是从连霞胜地到这儿来吃冰?哪日有兴趣,咱们再来一仗!你手段不错,运气也好,四百年前有钟隐,到了今日,你可未必有这么走运了!” 对方的挖苦,清溟并不放在心上,语气也丝毫未变:“难得鲲仙长有兴致,那也好得很!四百年来,没听说仙长出海面半步,今日却动了游兴,想必杀兴也是有的。清溟便恭候了!” 对方不再说话,只是大笑,待笑声渐渐地去远了,清虚移了过来,脸 上神情凝重冰寒:“这是东海的鲲鹏老妖!这些年来,他一直躲在深海之中,怎么会到了此地?” 听他说鲲妖,一边的李珣终于恍然大悟,明白那个修为可与清溟比肩的家伙是谁了。 宇内七妖之一,称霸东海的鲲鹏王,竟然到了此处! 这鲲鹏王传说是上古异种鲲鹏所化,本体庞大无比,妖力惊人,自号“海澜妖王”,居于东海,和明心剑宗也算是邻居。 但是数万年下来,两个邻居却积怨甚深,明心剑宗有十几位前辈死在他手里,而他安身的洞府也不知被明心剑宗打烂了多少处,几次死里逃生。 当年钟隐在名声最盛之时,曾花了百年工夫,追杀此獠,虽追得他上天入地,几度陷入绝境,但最终最还是活了下来。可见此妖修为的可怕。 如果说明心剑宗与妙化宗、妖凤的仇怨,中间还横着些尴尬,那么与这鲲妖之间,有的便是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洗不清的怨毒! 此时他出现在北海,不问可知,一定是给所谓的“散修盟会”撑腰来的,只是这妖人最是眼高于顶,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到这儿来听玉散人的指使? 清溟在云气垂帘之后陷入了沉默,没人知道他现在心中是如何想法,也没有人敢问。 过了好一会儿,方听他道:“此妖前来,必定不是近日的缘由,古志玄谋算无遗,这一着棋,他是早就下了!” 众人不知他为何将话题转移到了玉散人身上,不过李珣在旁却觉得,清溟说这话,似乎是在掩饰着什么。 他没有深想下去,耳边又听清溟淡淡命令:“走罢!” 因意外而停下的云辇,再次启动,这一次便不会再用“一炷香”的阵诀了,而是转换为最利于攻守的“无禁风”,步步为营,向不夜城去了。 李珣向辇舆内行了一礼,自去自己负责的位置坐下,什么时候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相当有心得。 不过,和鲲鹏老妖的接触让他明白,此次到北极来,碰到的事情,恐怕会相当“精彩”。 明心剑宗宗主的驾临,自然让不夜城好一阵忙活,便是受伤的天芷上人,也抱病出来迎接。 只是让李珣很遗憾的是,还没等天芷上人现身,委羽山虚缈宗宗主聆风子便率门人弟子前来,场面热闹中又有些混乱,他们这些低辈弟子都被另行安置。 这样,李珣也就没法再看到正道十宗中,唯一一位女性宗主的风采。 明心、虚缈两宗的弟子,合起来足有四十余人,其中男多女少,仅有的五位女性弟子自然抱成了团,在一位接待女修的指引下,嘻笑着向一个方向去了。 这一去,至少勾去了四五成男弟子的注意力,却没有人敢跟上去。 剩下三十多名男修,还有不夜城的四名接引弟子,彼此同属名门正 宗,平日里也都有接触,很快便各自找到旧友,寒暄聊天。 李珣年龄小,修道日子短,宗内的师兄们怕还没认全,更别提外宗的了,所幸有几位热心师兄代他引介,才将对方的身分搞清楚。 这些名门弟子说起话来很是没趣,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真假不分的别后之情,还有些许外出游历时的趣闻,远不如他在幽魂噬影宗时,结交的几个狗肉朋友,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美酒、女人更是永远都离不开的话题。 有时一边说话,一边勾心斗角,到酣处甚至刀兵相向,血溅五步。 李珣当然知道,那是在邪宗近乎残虐的压力下,弟子们做出的一种情绪上的泄。 不过他可不信这些名门正宗的弟子,心中会没有压力…… “早晚崩溃了你们……” 在极度无聊下,李珣了一个玩笑式的诅咒。 他这边在走神,那边忽地响起一个高了八度的叫声:“阴阳宗?” 李珣奇怪地回头,正好看到一名虚缈宗弟子张大了嘴巴,衬着一身仙气盎然的道袍,十分滑稽,与之同时,他身边的文海脸上现出极为奇妙的表情:“阴阳宗?他们怎么会来?” 李珣也怔了怔,阴阳宗他当然是知道的,以阴阳双修之术名震天下的宗门,通玄界也只此一家。 此宗在四异之列,行事不分正邪,不过,在很多时候,人们还是将这宗门与采阴补阳的邪道大宗极乐宗相提并论,名声如何,那是不用再说了。 这种宗门,难道也会像在此的正道诸宗一般,急公好义,敢为天下先? 李珣心中好笑,不过他转眼间又想起一件事:“说起来,传说幽二还是阴阳宗的上代宗主呢!只是后来叛宗而出……” 这个传闻是李珣在幽魂噬影宗时听来,说是当年阴散人还当宗主的时候,宗门内一个要紧人物,被玉散人掳去做了鼎炉,炼没了心智,当了现在妙化宗五侍之中的羽侍。 阴散人就是因为这个失了面子,才强修阴符经,走火入魔后,心性转变,最终叛宗而出。 李珣与阴散人相处那么久,也没见阴散人有什么走火入魔的迹象,所以一时把它当逸闻故事来听。 现在想来,难道真有其事?那这样,阴散人和玉散人,还是生死仇敌来着! 正想着,他颈后汗毛忽地倒竖而起,一道凛凛寒意从尾脊直透后脑。 他身上一僵,立时明白,这是一个修为精深之人看了过来! 他脑中瞬间转了一圈,脸上便露出些茫然来,转脸四顾,表示出他确实现了不对劲儿,不过心机不深,诸般感应均形之于色。 然而,这一番做派之后,寒意却没有半点儿消褪的迹象,依然缭绕不去。 李珣心中凛然,知道暗处那人心智坚定,不会轻易被他骗过,无奈之下,他只有将戏做到底,脸上现出疑惑不安的神情,轻撞了一下身边伍灵 泉的手臂。 伍灵泉是明心三灵之,明松的大弟子,也就是单智的嫡系师兄,平日里最体贴后进,又有单智这一层关系在,对李珣一向是很照顾的。 更关键的是,伍灵泉性情疏朗,心思纯正,最不可能有什么想法。他见李珣异样,便奇道:“师弟,不舒服么?” 李珣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儿,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我!” 声音压得很低,但唇形清晰,却是给暗处那人看的。 果然,此话一出,背上寒意立时消褪。 伍灵泉被他的话弄得哑然一笑:“看你?师弟是不是没和这么人多在一起过?没事的,别紧张,也许是哪个宗门的师姐师妹,看你长得俊罢!” 似是抵不住伍灵泉的玩笑,李珣赧然低头,心中却如蒙大赦。究竟是谁,会对他感兴趣? 正想着,前方人声传来,李珣方抬起头,便被伍灵泉轻扯了一下,避往路边,紧接着便有七八个人影相向而来。 李珣搭眼一看,险些便要低头回避,幸好他这两年心思越沉稳,记得自己此时已不是幽魂噬影宗的百鬼,而是明心剑宗的李珣,这才定下心来,与身边同伴一起,向来人行礼致意。 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容闪过,李珣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在赤城山,他意气风,在必死之局中,挟持洛玉姬为质,从容脱身,当时与他作对的,不就是这些人么? 李珣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个矮胖的东阳山人,当初被他一指打穿胸口,还是以不动邪心的手段方才避过。 还有外貌粗犷的龙狂客,背后那把阔剑,也令人入目难忘。 这些人自他身前疾步走过,简简单单地颔回礼,没有人认出来,与他们近在咫尺的弟子群中,便站着那位两年前让他们丢尽颜面的百鬼道人。 李珣正想吁出一口长气,忽地感到一道目光在脸上顿了一下。 他心中一跳,迎着这目光看去,入目是一位颇具风姿的女修,李珣依稀记得,此女正是在赤城山时,被他支使扶住洛玉姬的那位…… 两人四目交投,李珣脸上微红,又低下头去,那女修微微一笑,倏乎间远去了。 李珣背上冷汗浸衣,便在此刻,那一道已逝去的寒意,又再度侵扰过来。 李珣心情大坏! 第五章 劫数 北海不夜城与天星海千帆城、极西翰海大千光极城、以及最神秘的玄海幽明城并称“四海四城”,是通玄界难得的四座宏伟建筑。 城中所有的建筑物,都是以极地特产的雪金硫石为原料,此石颜色纯黑,但表面却生就无数白金色的小点,光芒一照,如黑夜耀雪,十分美丽。 在这永昼之地,这广及数百里的偌大城池,在阳光之下,更是得美丽得如同一个奇迹。 说不夜城是概是于四方耸立高有十丈的城墙,这四面城墙,圈住了至少有五个嵩京城那样大的范围。 在巨大的城区中,建筑其实并不多,目测不过七八百,放在这样一个大城里,实在少得可怜。 但各建筑之间,都有密林活水,奇花异草,在城中隔绝外界寒气的禁制之下,生机勃勃。 不夜城分内外两城,内城位于中心,也就是平日里宗门弟子居住之所,而在内城最中央,是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乃是不城夜之枢纽“光极正殿”,雄伟之姿,较人间远胜。 李珣这群外来客人,在城中稍一游览,便被安排到内城居所。 李珣以远来疲惫为由,一头钻进静室,总算绝了那如附骨之蛆般的盯视。 没有了这一压力,李珣身上一松,心中却更加沉重。他哪里会想到在这八辈子没到过的不夜城,竟然会有这种麻烦。 他在静室中坐下,身形不动,心情却渐渐地有些烦躁,那道暗处传来的目光,便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从外界的空气中,直渗透进他的心里。 李珣甚至想唤出两个傀儡,从中汲取一些安全感。 便在此刻,敲门声响起。 李珣想也没想,便叫了一声“进来”,出口忽觉不对——万一是那个“幽灵”,又该怎办?这个念头让他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起来,他刚想改口,门已经被推开了。 “珣师弟?” 李珣连忙将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恢复了平日内向羞涩的模样,轻声细语地招呼道:“祈师姐。” 招呼的同时,他心中也有些奇怪。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祈碧是真正的生死患难之交,也是在明心剑宗里,少数几个有过较深交往的同门。 但是出于某种不宣而明的理由,他在回山之后,一直和祈碧保持着距离。 不只是他这样,祈碧也是如此,否则止观峰就这么点地方,两个同住在此峰上的同门,又都没有什么闭关之类,数月之内,才见了一两面,见面又都是点头便过,这本就不正常。 此时的祈碧与两年前又有不同,两年前的她,是一个沉浸在爱河中的 小女子,虽具有师姐的风范,也懂得照顾人,但在某些细节方面,总有些放不开的青涩。 而如今她举手投足之间,已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略显丰满了些,在梳妆的细节方面,也比之前要精致很多。 这一切都揉进了她温柔和煦的气度中,让人感觉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成熟女性气息。 从某些方面来讲,她现在更接近李珣所熟悉的另一类人——像阴散人、阎夫人之类! 不过,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她现在看过来的眼神,李珣微怔了一下,那不是其他的什么,而是有些怜悯,也有些更隐晦的东西。 祈碧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温言道:“珣师弟,听说你精神不太好?” 作为一位师姐,关心爱护小弟自然是应该的,不过,这个理由听起来,可是突兀得很。 李珣心念一转,忽地想到了什么。他支吾了一声,含糊应了,随即又露出一脸的颓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祈碧微蹙眉尖,竟伸出手来,在李珣额头上一触。 李珣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看她理所当然的神情,不由苦笑。难道嫁人的女子,母性便一下子增了这么多? 李珣不是没见过比祈碧更美丽的女子,可是不知怎的,被祈碧的手掌一触,他脸上竟有些红了。 或许是已婚妇人更敏感些的缘故,祈碧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只是她的反应也出乎了李珣的预料。 她只是面上一红,伸出手掌轻拍了下李珣的额头,微笑道:“小鬼头,面皮真嫩!” 我不是小鬼头!李珣想了想,终还是把这既真实又有些肉麻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做出最符合他现在性格的动作,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往后挪了挪,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些汗珠。 把这些动作做足,他有些辛苦地开口道:“祈师姐,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心里面有些怪……” 看着祈碧脸上神情一动,他便知有门,忙又道:“自打到了这儿,我就觉得浑身提不起劲来,也不想出门,不想说话,心里压得很难受!” 他说了这么一串,全都是废话,可在同样心中有事的祈碧耳中,这味道又不同了。 果然,祈碧幽幽一叹,脸上的容光也黯淡下来,在李珣隐秘的探视下,她苦涩一笑:“我知道,是因为妖凤罢!” 李珣微微睁大了眼睛,而这一细节看在祈碧眼里,便成了“承认”之意。 她微微摇头,语气中涩意越浓重:“珣师弟,这几个月,你一直避着我……不用摇头,其实你的心思我明白,便是我,也免不了这样。” 祈碧的心情显然已很难平静下来,而李珣则是一个最合格的倾述对象,在祈碧的眼中,也只有和她有同样遭遇的李珣,才能真正的理解她。 所以,当她说了开头之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在怕天都峰上那些事,怕我因为这个嘲笑你,是么?” 看李珣脸上一阵挣扎之后,艰难地点头,祈碧苦苦笑了,“怎么会呢? 其实,我真的是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妖凤那么可怕的人……“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口误,只是在一次停顿后,更不可抑止地说下去。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当时,我被锁在山壁上,全身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却听到妖凤的声音在响,我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耳朵里全是嗡嗡的杂音,为什么能把她的话听得那么清楚!后来我才想到,她必然是强迫让我听的!” 祈碧脸上的血色已渐渐消了下去,变得异常苍白。 “我还听到上面齐师妹的哭叫,也听到了珣师弟你的……当时,我也想哭的,偏偏连一点声音也不出来!” 李珣看她身上都已经在抖,若不是有只手撑着,说不定便要软在地上;他心中一动,竟也伸手,按在她手背上。 祈碧没有拒绝,身体的颤抖反而因此稍缓了一些。李珣知道,自己赌对了。 祈碧甚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才道:“在我被妖凤摄上去的时候,我心里根本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是‘我不要死’,一会儿又是‘快让我死罢’,还有,接下来的事……” 那种事实在不好开口,她只能含糊过去,但越是这样,她心中的积郁便越是深重,后面的话,也就越说越深。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已经疯了,那种场景,这两年来,我根本就忘不掉!往往在夜深的时候突然跳出来,血红血红的,还有漫天的飞灰,还有燃烧的枫林,还有那个女人! “而妖凤,她就在这儿啊!一进入极地,我就觉得难受,我甚至可以感觉她在呼吸,在看着这里,在笑!只看着那片黑暗,我就根本喘不过气来……” 说到这里,她再也讲不下去,看上去简直就是神魂离窍。 李珣一边要语无伦次地劝慰,另一边又悄然握紧了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掌冰冷,但在他的动作下,却没有什么反抗的表示。 如果是单智在此,李珣已可以想像他会干些什么。但李珣不是那种精虫上脑的笨蛋,他只是为自己洞悉了祈碧的心中弱点,而感到隐隐兴奋,然后,他也会做点什么…… 或许是因心情过分渲泄的缘故,祈碧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儿晕,她本能地运转真息,这才觉得好了一些。 而这时,她才觉,自己本来是来劝慰李珣的,怎么自己反倒陷进去了? 想想刚刚的语无伦次,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一念既生,她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她又现,自己竟然紧攫着李珣的手掌,虽然珣师弟年龄还小,但这样毕竟不好,她忙借着拭泪的机会,将手抽回来。 而这时候,李珣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眼中也有泪光:“祈师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可是妖凤真的很厉害……” 祈碧知道李珣心中正是动荡时候,不能受什么刺激。想想她这两年虽然也是精神不振,但毕竟还有师父、有文海在一边照应,恐惧之际,也有人安慰,而这个在外流浪的师弟,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她满心的母性慈念便都给引出来,她又伸出手去,这次却是轻按着李珣的肩膀。 “珣师弟,妖凤是天下最顶尖的那几位之一,我们抵不过她,是再正常不过的,哪有‘没用’的道理?真是败在她手下,也是天经地义……” 她脑中忽地闪过一道亮光:是啊,被这样的绝世强者击败,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在妖凤这样的人面前,她哭泣、恐惧、绝望,岂不是最正常的事情? 那她还在苦恼些什么?珣师弟又在苦恼什么? 是了,弱肉强食,天地至理,她那样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岂不可笑? 莫说她现在没有碰到妖凤,便是碰到了,力拼不敌后,认命就是。又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 她一点儿都没有觉,她脑中生出的这种念头,才是真正的没有道理! 至少,这念头是大大违逆于她平日接受的教导,可她偏偏就觉得,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这也许就是一个小小的弯路,可是她终究没有绕过来,就顺着这个弯,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慢慢地向前去了。 所以,她真的笑了,然而,她又有些急不可待,她想将她的新现告诉给别人。 而此时,眼前只有一个李珣。 她匆匆地转过眼去,却没有现,李珣的唇角处,正有一丝微微的弧度,转眼间消失不见。 李珣长吁了一口气,起身送祈碧离开,看着她婀娜的身姿走出门外,忽地涌起了一个冲动,他举起那只接触祈碧的手掌,在鼻间轻轻一嗅,让上面残留的芬芳直沁入肺腑,一笑摇头。 “怪不得,单智那小子会做出那种事来……” 对祈碧动的手脚,并不像对单智那种“指路幽灯”般阴损,只是一种较深层次的心理暗示而已。 他并不是要从祈碧那儿得到什么,也没存什么害人的心思,只是,能借此机会拉近与祈碧的距离,为日后在山上找一个掩护,又何乐而不为呢? 就算是他为祈碧“打开心结”的报酬罢…… 他苦笑着抱头,又躺到地上。 他为祈碧解决了麻烦,可是自己的麻烦才刚开始。 难道他能反锁到这静室里,直到那“鬼影”自动放过他么? 李珣闭关的妄想终究还是没能实现,只因为万里极光壁上,上千公里的缺口,没有人巡查显然是不成的。 此事已不再是不夜城一个宗门的责任,而是所到的各宗共同分担,轮流负责。 这一日轮到明心剑宗当值。 作为除了不夜城之外,对此事件最用心的宗门,明心剑宗派出的是有八名二代弟子在内的十六人强大阵容。 十六人分成四组,即两位仙师带着两位弟子,分段负责,中间也能够再行分派,机动灵活,效率应当更高。 作为入门不过十年,正规修炼不过三载的弟子,李珣能够入选这十六人名单,也能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简直就是幸运儿——他被分在了脂粉味最重的一组:领头是明玑、明如两位仙师,弟子中除他之外,便是前几日刚和他有过交流的祈碧。 这个小组很诡异,理论上最强的三人,全部都是女性,万一有交手,第一要被照顾的,怕就是这位唯一的男修了。 但这也没办法,祈碧是明如的弟子,而李珣……他修习的就是“灵犀诀”,整个二代弟子中,只有明玑可以指导他,如此,他和明玑的弟子又有什么分别? 出城后,四人沿着海滩一路向西。 极地景色果然与众不同,在陆地这边,远眺时只觉得天地一色,一眼望不到边,阳光在地面的冰雪层上散射,对人们的视力也是很大的挑战。 而在海上,视线所及,离海边不过七八十里,仿佛亿万年不变的光明便猛地塌陷进去,成为一片同样不变的黑暗。 光暗的转化可谓毫无道理,却分外令人感觉到天地伟力的瑰奇。 这黑暗中便是北海上已知最大面积的极地冻土,北极冰原。也就是通玄三洞天之一的北极夜摩之天所在。 同样,也是现今通玄界风头最劲的妙化宗宗门。 在李珣这个方位看去,那浓浊的黑暗好像一头伏身沉睡的巨兽,随着呼吸,庞大的身躯也有着微微的起伏。看得久了,更像是一波徐徐涨缩的黑潮,有著令人屏息的压迫力。 而在距海岸线一里处,借着阳光与黑暗形成的夹角,李珣能够勉强看到有一层闪耀如波光的透明障壁,立在海天之间,上下东西,根本看不到边际。 这应该就是鼎鼎大名的“万里极光壁”了。 传说中它自生禁制,阻天隔地,化天地元气为极光元磁,专破一切飞剑法宝,护体真息,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只是在二十天前,被妖凤、古音等人联手打破了一个长达千里的缺 口——也许天芷上人那身受的重创中,还有些心疼法宝被毁的成分。 四人很快便到了极光壁的缺口处,此时远方也传来了其他小组过来的长啸声,明玑同样作啸相答,表示这边已经就位。 李珣抬头打量,在极光壁的缺口处,气机**伸缩有如活物,正有一股异力,扯动气机,缓缓地将裂口修复。 当然,若是以这种度,一千年也未必能成功,可是李珣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能够自我修复的禁制,一时间好奇心大起,早把一切烦心事抛掉,恨不能趴到极光壁上去研究。 一旁祈碧看了好笑,走过去轻咳了一声,将李珣唤回神来,方笑道:“这宝贝走不掉的,师弟何必这么紧张?你看,这满地的示警禁制也不知还有几个完好的,我们的禁制大师不去看看?” 看着祈碧巧笑倩兮的模样,李珣便知她的心结已是完全解开,而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他也是一笑,摸了摸脑袋,四处望望,估计了一下缺口的形状。 “师姐难为我了,有极光壁的干扰,方圆数十里,元气分布都很混乱,就是设了禁制,没过多久,也会给扯乱的。 “嘿嘿,这几天巡查的人一定都很辛苦,这些示警的玩意,误报数可不会少呢!” 刚一说完,他身后便是一声鸣响,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正是示警禁制响了。 但看四面数十里内,哪有半个人影?李珣耸耸肩,看祈碧的神情已显出赞叹之意来,便知她是信服了。 能让一位美人儿对自己服气,对男性来说,也是个颇大的成就。 李珣心中大快,却知道见好就收,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明玑、明如二人师叔,七师叔,今天我们怎么安排?” 两位女修对视一眼,都是一笑,最后还是由明玑道:“也没什么好主意,先去海上守着罢,示警声虽不可靠,但也只能依仗这些,七妹,如何?” 明如轻轻点头,并没有什么意见。 在山上众弟子眼里,明如这位仙师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若纯论姿容,她轮廓温润柔和,五官精致无瑕,就是明玑也要给比了下去,平日喜着裙装,仪容端庄,神采灿若云霞。 她号“落霞剑”,衣装也往往以霞光纹路相饰,是山上诸多女修争相模仿的对象。 她姿容绝美,修为亦深,更难得的是性情亲和,温柔知礼,与明玑犀利明透、锋芒毕露的性子截然不同。 也只有这样的师父,才能教出祈碧这样的徒弟。 两位仙师性子各异,私交却是极好,心意更是隐隐相通,两人相处时,都是以明玑为主,明如为副,犀利与温厚相辅相成,最是契合不过。 明玑说的,其实便等于是她说的,当然不会有异议。 四人正要御剑飞起,耳边又是一声,只是这次传音方向离得却很远。四人还在疑心,是不是又是一次误报,明玑、明如却又同时一震, 已察觉到那边元气涌动的异处。 “有敌!” 音犹在耳,明玑剑光闪过,已绝迹不见。 明如微蹙眉尖,却是稳重地带着两个弟子,向那边赶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方元气的波动程度,便是李珣也能察觉得到了,而在这时,战斗也到了尾声。 当李珣看到敌人的时候,也是明玑的剑气将对方震毙之时。 地上有三具尸身,让李珣看得牙缝里直冒寒气。才多长时间,三个敌手尽数倒毙,明玑的修为竟是这么强么? 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他便知道错了,若是这里没有旁人,先前出现的打斗时的元气震荡,又是从何而来? 正汗颜之际,他已有所感,目光转移到极光壁后的海面上,那里正有一人款款踏波而来。 也就是千万分一的瞬间,李珣与那人目光相对,脑子里面便是“嗡” 地一声响,便在这一刻,他魂飞魄散! 那是一张多么美丽而又熟悉的脸啊! 在这刹那间,现实的一切仿佛都抛离了开去,只留下那张愈来愈真实、愈来愈接近的脸,仿佛是时光倒错,使他瞬间回到了两年前。 那一张在死亡面前空茫无依的脸,又是怎样和这现实中的美丽娇靥重合的呢?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明玑她们与那人招呼,那人也以笑容回应,但李珣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完全集中在他的脸上,其中透着一丝非常奇特的意味。 李珣脑后生出寒意,也在这刹那间,他明白了,原来那阴魂不散的眼神,正是于她! 李珣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非常难看,但这已经没什么了,他干咽下一口唾沫,听着喉咙里咕咕的怪响,脑子里面出奇的一片死寂。 呼吸、心跳、甚至是血液流动的声息,以至于毛孔开闭的微响,都清晰地反馈到他心中。 黄庭金丹的质性,开始一点一点儿地改变,在缈不可测的虚空夹缝里,红白二色气芒交织闪亮,两尊强大无匹的傀儡,已感觉到即将到来的血腥,开始出森森死气。 “我的这段生活,完结……咦?” 他敏感了不知几万倍的感知忽然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或者说,是她们的目光越过了自己的肩膀,看向他背后。 然后,他看到祈碧微微地张开了嘴,眼神中全是惊恐失措。 这一切的变化都放慢了,他正惊奇于祈碧朱唇的分离度,耳中却贯入了一声疾如箭的断喝——“趴下!” 李珣的身体快过思维,明玑话音才起,他的身体便像一截朽木,轰然倒地。 后背上先是一凉,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痛,他本能地吸了一口凉气,然而,气息入腹不过半截,他心中已是警钟长鸣,完全来不及考虑情况缘起,他腰腹一绷,猛地侧翻。 便在他翻滚的同时,地面上一道刺目的火光喷出,任他如何快捷,也被这火光边缘扫到了半边脸。 疼痛、恐惧、惊怒,种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瞬间击破了他所有的矜持,他还没落地,便出一声压抑到极至的嘶吼。 一声,明如的长剑刺入坚硬的岩石地面,再拔出时,剑尖已是血红,灼灼剑气又转眼间将血渍蒸干净。 她这边方一得手,不远处明玑也收剑而回,两个隐藏得极好的妖物,被一击致命,但不论怎样,李珣还是受伤了。 而且,伤的是脸! 也不知这火里有什么古怪,伤口的疼痛远过李珣对火伤的认识。 而且,眼见着第一波痛苦过去,又有一波难以形容的麻痒,自伤口处迸出来,一直侵入骨髓,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才至半途,手腕便被架住。 李珣低吼一声,本能地要挣开。 “若你还不想破相,就别动!” 明玑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只是李珣被攻入体内的火毒烧得有些迷糊了,脑子似乎也不太清醒。 他一反手,反倒是抓着了明玑的纤手,喘着气想说话,却在喉咙里噎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急得脑袋嗡嗡作响,外界的声息也都变得模糊了。 似乎那人与明玑说了些什么,明玑也回了几句,李珣的心脏已经被恐惧填满,因为也许就是下一刻,明玑的宝剑,便会刺穿他的胸口! 此时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是明玑那一只温润纤长、至今仍没有半点儿力迹象的手掌了。 便在此刻,一只冰凉的手掌,放在了他未受伤的半边儿脸上。 说也奇怪,当对方手上的凉气沁入皮肤之后,另半边脸上的痛苦便退下许多。 李珣狂燥的心情开始回落,外界的声音也再次进驻。 “……幸好毒性没有伤到骨头,不过,这绿莹离火十分厉害,会不停地腐蚀新生肌肉,虽然有灵药拔毒,但是想完全长好,怕不是一年半载所能做到的。这段时间,这位怕是真要破相了。” 那熟悉的柔弱如水的嗓音,却因为语气的沉静,还有话尾处活泼的一个变奏,完全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味道来。 只听这声音,便能**蚀骨,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来。 李珣咬着牙,睁开了眼睛:秦妃、秦婉如,你还没死么? 入目的正是那张给了他无数次快感与无数次恐惧的面孔,优雅而柔弱,沉静却温和,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过去,她都有着可使天下男子为之效死的风华,这一点,在她不再掩饰能力、风度之后,越地明显了。 李珣在睁眼之前,心中甚至还抱有一丝侥幸,他期盼着眼前的女子,不是他在人间界碰到的那位,或者,他曾经种下的惑神之术,在两年后的 今天还能挥作用。 然而,在双方目光再度交击的时候,李珣终于死了心! 他不知道,当时已确认为死亡的秦婉如,为什么还能再活转过来,但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微妙眸光,只透露出一种意思——“小国师,好久不见!” 不知为什么,秦婉如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用嘲弄、讽刺的语句,将他送下十八层地狱。 他所见到的,只是轻柔温和的护理和治疗,当生肌灵药均匀地散在伤口上时,清凉的气息几乎抹去了所有的痛苦,便是李珣对丹药的认识极度匮乏,也知道这药物的效力惊人。 猫戏老鼠么? 李珣的心境越地冷澈了,他的目光看似没有焦点,却始终注意着秦婉如的一举一动,只是直到治疗告一段落,秦婉如依然没有显露出任何对他不利的倾向。 “好了,伤口倒是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伤口愈合前,不能伸手去挠……” 那个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魔力,李珣只觉得伤口上又是一阵奇痒,忍不住便要伸手,只是才一动,便被明玑扯住。 一旁祈碧见状,便要撕下裙袂,给李珣包扎上,却被秦婉如制止:“衣物毕竟不够光滑,稍有磨擦,又是麻烦。” 祈碧闻言停手,看着李珣脸上抽搐的肌肉,俏脸上尽是痛惜之意。 明玑微一蹙眉此要回城包扎才行。” 秦婉如抬起脸来,微微一笑道:“先送他回城罢,回了城,我那边倒有一副‘无颜甲’,是以深海龙须针编织而成,外镀软银膜,里面还垫着一层柔丝编网,护着面部伤口是最好不过。” 明玑在此时展现出她大气的一面,也不拒绝,而是向秦婉如道谢,然后便低头对李珣道:“是个男人,就忍着!” 接着,李珣手上轻震,她将手抽了回去。 李珣先是颇感失落,然后才觉,自己似是握得太久了,也不知旁人看在眼中,会是什么感觉。 他脸皮不自主地红了,忙低下头去,应了一声。这个时候,他觉得脸上的麻痒也不怎么厉害了。 不过,面具?李珣忽然打了个寒颤,目光瞥向秦婉如,只见她眸光流转,看似在看明玑,实则将余光瞥向这里,会说话的眼睛,又透出一丝令李珣心中生寒的味道来。 那边明玑则已向秦婉如提出了请求。 “秦仙子,他今日怕是不能再随行了,我们这边又要巡视缺口,分身不得,能否请秦仙子帮忙,送他回去调养?” 明如和祈碧神情都是一动,如果李珣没猜错的话,她们都知道了秦婉如的身分,也由此有些顾忌。 李珣低着头,对明玑的话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 事实就是这样,分不开身当然是个理由,可另外,如今秦婉如为他治伤,又要借他“无颜甲”,这样毫无嫌隙的态度,若她们还要左右顾忌,那也太瞧不起人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明玑根本不认为,秦婉如会对李珣别有所图。 然而,她却没有看出来,她眼前这对男女之间涌动的滚滚暗流。 第六章 机运 李珣盘坐云朵上,目光瞅过,盯在秦婉如脸上,却不一言。 秦婉如的修为十分精湛,应不在明玑等人之下,这从她驾云之术的举重若轻处,便能看得出来。 按常理来说,若是两人翻脸,李珣绝不是她的对手。可常理毕竟也仅仅是常理而已。 没有了明玑等人的掣肘,也不需要保命求全的演技,面对的更是知根知底的死对头,李珣胸怀间一股阴冷冰寒的凶厉之气,便逐分逐毫地透体而出。 不过,他还没蠢到即刻生死相搏,而是将心情酝酿得足了,方冷笑道:“秦妃娘娘安好!两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小国师能回归师门,进修大道,也是可喜可贺!”秦婉如的语气则是真诚得很,这也分外使人感觉到她胸中深不可测。 李珣是见识过她的演技的,也不以为意,微一抽嘴角,单刀直入地道:“那种名称叫起来已没有意义,换个罢。如你现在,阴阳宗?秦婉如?” 秦婉如浅浅一笑,福身行礼道:“阴阳宗,月华长史,秦婉如!” “月华长史?” 李珣这次是真的被震了一下,他顺理成章地猜到了对方的宗门,却绝没有想到,秦婉如占的竟然是“月华长史”这一敏感的职位,这不得不让他表示惊讶。 日曜书官、月华长史,这两个不伦不类的职位,看上去不起眼,在阴阳宗内,其实就是下任宗主的候选人! 日曜为男,月华为女,分别统御五嫔七卿,可说是宗主之下,最关键的一个职位。 这也就是说,现在站在李珣眼前的,便是阴阳宗数百年后的宗主? 李珣只觉得世界变得无比荒谬,想一想在嵩京的那段日子,在倍感荒唐的同时,也有一点儿本性的虚荣,缓缓地膨胀开来。 出于这种心态,自见面后,李珣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眼前的美人儿。李珣忽觉得,此时秦婉如的装束,他以前好像见过的。 白衬青纹的袍服,青翠欲滴的长春藤纹路,还有那别致的层纱广袖,这一切打入李珣脑海,使他在恍若时空倒错的迷离中,恍然大悟。 记得那时初见…不是初见,但却是他一生中最恣意的轻狂日子,当时,正是他亲手剥下了这层衣衫,将眼前的美人压在身下,宣告他的强势地位。 如今想来,当时的轻狂实在可笑,以至于再见时很有些讽刺的味道。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轻狂的回忆,也是一团灼热奔放的火,虽不知道它能够点燃什么东西,但李珣血管内,确实是沸腾了! “原来是阴阳宗未来的宗主当面!”李珣冷冷地看过去:“小子何幸,竟然值得秦长史动这样的手脚!” “也不甚难,只是要控制那几个小妖,确是费了一番工夫,但能帮小 国师消去一个麻烦,也是值得的。“ 麻烦?李珣心头一跳,他有什么麻烦? 秦婉如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动人,她这个神情,倒和阴散人有七八分相似,李珣见了,心中不由一悸。 只见她做出一脸惊奇状国师莫非忘了?这世上,知道百鬼道人这个名号的,可还不少呢!” 这轻飘飘的一段话,便如一阵降隆的惊雷,猛轰在他的头顶! 沉默!在这一刹那,李珣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来抵挡对方的侵袭。 但是,嘴可以不说话,眼睛却是瞒不过人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泄露了什么,他只看到,秦婉如脸上绽放出来的美丽笑靥。 “果然,没错呢!” 中计了!李珣睁大了眼睛,原来,这件事秦婉如也不敢确定的,李珣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些蛛丝马迹,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此一变,他心中刚刚升上来的气势便被打掉三分。 其实,转过来想想,秦婉如在受制前,显然已有警觉,从他施展的功法上推论,他和幽魂噬影宗的瓜葛是瞒不过人的。 对了,还有那个代表百鬼身分的竹牌,秦婉如也是见过的,再加上前两年百鬼实是大大出了一次风头,只要转过这个弯儿来,并不怎么难猜。 然而,她只知道这些么? 李珣隐隐间觉得有些古怪,而此时秦婉如已幽幽开口:“不愧是九真之,第一邪宗……” 她前面的话还在赞叹,后面却话锋一转:“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们都以为自冥火阎罗之后,贵宗后继乏人,难复昨日风光,却不曾料想,贵宗竟还有这般手段!” 这关幽魂噬影宗什么事? 李珣一时间被弄懵了,他忽然现,秦婉如的想法,似乎有了些偏差。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一时间也想不了太多,他只能凭着感觉,瞬间定下了一个方案来。 他眼中射出了森森寒光,身上也做出跃跃欲试的模样。 然而,秦婉如却没有半点儿回应,反而悠悠地道:“是鬼灵转生罢!” 李珣怔住了,秦婉如则继续说了下去:“本来我也奇怪,你一个明心剑宗的弟子,未到二十,怎么会有如此精纯的功力,而且,竟通晓幽魂噬影宗的惑神之术!便是你天资再好,在连霞山上,又有谁来教你? “如此,便只有鬼灵转生术了,传闻贵宗此类**,可使寿元当尽之人,携一线灵念转生夺胎,从头修道。 “想必这一次,道友看中的是这副元胎道体罢! “凡间小儿,必是争不过的……可笑血散人,却不知他算计的人物,已经变得全然不同!是又不是?” 李珣完全听傻了,鬼灵转生他是知道的,其中确实也有这夺舍重生的一步,但那也是在冲关失败后不得已为之的手段。 难得秦婉如见识广博,又想像力丰富,竟然可以想到这上面去。 他这种表情,看在秦婉如眼中,则是另一种表现,她笑容愈显自信:“嵩京之事,想必是小国师你早有谋算,里应外合,又能是以有心算无心,我们败下阵来并不冤枉。 “只是小国师终究还是疏忽了,百鬼道人算什么,区区一个末流货色,早已死无全尸,他又有什么能耐拜入第一邪宗的门下?也只有小国师你……元胎道体、转世鬼灵合在一处,才有这种资格!” 李珣心中泛起止不住的荒谬感,他总算明白了,为何世上有“聪明反被聪明误”之说。 秦婉如无疑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修,可就是她太聪明了,聪明到在无法解决某个疑惑时,竟然凭空想出这样一个离奇古怪、偏又丝丝入缝的身分来! 她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是有“奇遇机缘”这样的事情呢? 不过……这样实在是太妙了! 他脑中转得极快,听秦婉如的语气微妙,当即再一次调整态度,他先露出满眼杀机,但很快又软化了下来。 他举起双手,苦笑道:“秦长史饶了我罢,看在咱们还有点儿姐弟情分上!当年的事情,也说不出谁对谁错;再说,大家也都没什么损失,不是么?” 他露出一副极无奈的样子,实际上却是死死盯着秦婉如每一丝神情变化。便在他说出“都没什么损失”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对方眼角处闪过的一丝精光。 很快的,秦婉如便微扬起眉毛,露出一个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没损失?” 见她这副表情,李珣恨不能当场狂笑,一泄心中的郁气。是啊,没损失,两散人已经丧失神智,沦为他最忠诚的狗,这又算什么损失呢? 他肯定自己已经把握住了秦婉如的思路,心中大定,脑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他极快地改换口气,做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从容笑道:“当年冲突,大家都不好过。但怎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小弟只看秦长史的姿态,便知师叔应是贵体无恙,不是么?” 秦婉如白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李珣微微垂下目光,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狂喜之色,待心绪沉静下来之后,方低声道:“不瞒秦长史,小弟此次在明心剑宗,确有要事。师姐当然可以给兄弟难看,不过,这对我们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不是?” 说着,他便露出一个非常坦然的笑容,却不小心**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一声闷哼,笑容也变成了鬼脸。 秦婉如笑看他一眼道:“请小国师放心,这种事情,却轮不到我去管,阴阳宗对这事没兴趣。” 珣先是面露疑色,后又在秦婉如的盯视下迅转变,露出坦荡的模样来:“那就多谢了……当然,小弟也不能欠这个人情,若秦长 史有什么要求,只要力所能及,小弟必将做到!“ “婉如不会和小国师客气!”秦婉如轻言浅笑,竟是微一福身,优雅之后,说不尽的温婉柔媚,看得李珣心中一荡。 但接下来的话,却不能让他这么轻松了:“说起来,婉如真还有事相求。” 果然! 李珣自从确认了秦婉如的身分,便知她从数日前起,便在一直算计,若她此时不提出点什么要求来,才是真正可疑——虽然,她的真正目的早已达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姿态之后,这才应声:“秦长史请讲!” “就是…在没时间说了呢!下次罢!” 此时下方已是不夜城的地界,可李珣也非常明白,这是她又在**心理战的把戏,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秦婉如则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布巾模样的东西来,迎风一招,即刻变成了一块闪烁着金属光芒的面具,看上去质地非常坚硬,显然是一件不俗的宝贝。 “无颜甲?” 秦婉如浅笑颔。 李珣哼了一声,他并不奇怪这宝贝在这儿,秦婉如说谎做戏的本事,他见多了。刚刚说无颜甲不在身上,恐怕就是为了增加与他接触的机会罢?现在话都说开了,自然也就无需如此。 秦婉如抬起双腕,眸光顾盼间,竟是示意要亲自帮李珣戴上。 李珣倒很想体会一下,被未来阴阳宗主服侍的滋味,不过,这显然不符合现在的情势。 他嘿嘿一笑,道声“不敢当”,伸手接了过来,看面具里面,竟还敷着一层药膜,显然是早有准备。 他目光一瞥,也不迟疑,向脸上一敷,正如秦婉如所说,面具虽是贴着脸上的伤口,却没有丝毫的痛楚。这面具果然是件宝物,虽然只露了两眼在外,口鼻均被挡住,但却没有半点儿不透气的感觉。 李珣不冷不热地谢了一声,秦婉如则操控浮云下移,继而回眸一笑:算不算又一个人情呢!” “何必斤斤计较!”李珣口上这么说,却没有真的拒绝的意思。 一方面,“落入下风”的他,没资格拒绝,此外,在即将送来大礼之前,付出一点儿小小的报酬,又能怎样? 唔……哼哼哼哼……” 李珣强抑着即将喷口而出的大笑,在面具和衣袖的双重阻隔下,将它变成这样的怪音。 没办法,他不得不笑!他在笑秦婉如的自作聪明,也笑自己的好运道。 他想,他现在终于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当年,秦婉如在“惑神”之法的钳制下为李珣所用,最终被阴散人亲 手除去——现在看来,当时阴散人显然是留了一手,使她最终活转过来。 然而神”的作用下,她已失去了最关键时段的记忆,也就是说,她根本就不知道,阴散人和血散人最终的命运如何! 别说是她,就是当时唯一存有神智的青鸾,在幽玄**的强势攻击下,也未必能知道两名“难友”的结局。 想必秦婉如作了最坏的打算,毕竟,成为傀儡的阴散人不会和她联系,这两年通玄界也再没有阴散人的踪影。 但是,她也不会就此死心,所以,她盯上了李珣。 李珣之所以敢大模大样地回到明心剑宗,所依仗的就是通玄界没有人会在他这样一个小角色身上耗费精力,就算是号称“无所不知”的雁行宗也一样。 只可惜,这世上之事,最怕的就是“用心”二字。 终于,秦婉如查到了李珣的“根底”,她必是想从李珣身上,得到阴散人的确切音讯。 可以说,她之前做得很好,突如其来的现身,疗伤、赠面具等事,做得是滴水不漏,也因此才能获得明玑的信任。 而之后的心理战术也非常出色,当时李珣的心神已经被她打出了缺口。 然而,很不幸的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嵩京的变故,关幽魂噬影宗何事? 她看低了李珣!她以为李珣没能力制造出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局面,李珣的背后,一定是有人暗中操控,而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当年的第一邪宗。 孰不知,在这件事上,李珣瞒过了天下人! 一步错,步步错。她自以为是的判断,让李珣顺势扭转了局势,让她误以为阴散人还活在世上,这样,事情就好玩了! 待整个胸腹间都给震痛了的时候,李珣终于止住了笑声,他轻抚着冰冷的面具,心中浮起了层层算计。 毫无疑问,秦婉如恐怕是这世上,对他最知根知底的一位,是对他身分隐秘的最大威胁——如果她真的毫无顾忌地做下去的话。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会毫无顾忌? 要么,是她知道了阴散人的“死讯”,在绝望之中,自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么,就是李珣本人完全丧失了利用价值,她也不会吝啬于放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李珣给了她最想得到的消息,同时,也友情赠送一个可供她使用的“把柄”。 既然是“把柄”,危险性当然是有的,不过李珣也有极大的信心,将这“把柄”变成“鱼饵”,诱这个美人鱼上勾! “幽二啊,这次便要看你的了!” 口中轻吟这个名字,李珣的身子激动得甚至颤栗了起来。 “现在当然还不行,可是再等上八年、十年!有了幽二,秦婉如算得 了什么?是了,她也是一条狗!听我的狗的话的狗!哈……“ 想像着秦婉如伏贴耳的模样,又记起两年前那**蚀骨的记忆,还有那似乎猛然拉近的整个阴阳宗、幽魂噬影宗,甚至还有明心剑宗。 一个宏大到近乎于空想的计画,渐渐在李珣心中具备了轮廓…… 自受伤那日起,又是两日时光过去。 这两日,极地的局势变得越紧张,就在昨天,西极禅宗的弟子当值时,突然遭遇到一波妖物的大规模袭击,猝不及防之下,死了七名弟子! 西极禅宗在此的主事者无僧”之称的摩信大师往去支援的时候,却倒楣的地碰到了对方阵营中最强者之一:东海鲲鹏王! 这个万年老妖隐匿在海中,暴起突袭,只用了一击,便让摩信大师吐血重伤,然后便在清溟与聆风子两位宗主的夹击之下,长笑从容遁去。让这边诸宗门人,面上无光。 而就在今天稍早些时候,最后一个正道宗门,离极地最远的镇魂宗,其宗主厉斗量,携弟子从落魂海赶来。 闻听此事后,这位以豪情杀伐名动天下的宗师也不多说,扯了清溟、聆风二人,越过北海,直杀到北极冰原,纵横千里,将对方有头有脸的妖物散修杀了七八个,方长笑而归。 对方古音、妖凤、鲲鹏王齐出,也没法奈何。 至此昨天被对方打掉的士气,勃然而起,且不管各宗高层如何计议,下面这些三代弟子,却都是欢天喜地,仿佛已经打垮了妙化宗一般。 “厉宗主不愧是号称‘正道杀伐第一’,行事干脆俐落,对付这些妖魔邪修,本就该如此才行!”这是个回玄宗的弟子。 回玄宗与镇魂宗同处南国,比邻而居,关系素来是很好的,自然不会吝啬赞美之辞。 坐在他身边的一位镇魂宗弟子,虽还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又做出谦和之态,但满面红光是什么都挡不住的。所谓扬眉吐气,不外如是。 周围的十多人都称是,厉斗量今日雷厉风行,尽显他一代宗师气魄。 在年轻的弟子群中,评价自然高了许多。 这时又有人说:“今日在外海,我还看到三位宗主与三个妖人的比斗来着,厉宗主的镇海八法,正对上鲲鹏老妖的海天八变!那场面说是移山倒海,绝不为过!” 众人都是点头,今天他们在不夜城中,也感觉天摇地动,海啸山崩,此人的话,自然信得过。当下又有人要他说出细节。 李珣扫了这人一眼,暗忖今日当值的正是三皇剑宗,这人也就是三皇剑宗的弟子了,倒是面生得很。 当然,就算是三皇剑宗的人,他也没必要都认识,只要别人认不出他来便成。 那人已开始细说当时的情况,说得是口沫横飞,不过讲得倒是很好,各种细节都很到位,并没有什么浮夸之处。 有些修为高、见识广的,还有李珣这样推演之术杰出的,从这人的口 述中,几乎可以将当时的场面重现出来,并颇有所得。 三皇剑宗果然名不虚传,一个弟子竟然也有这般眼力、见识,李珣又盯了此人一眼,将其面貌暗记在心,而与之同时,也有不少人将目光放在他脸上,更确切点儿说,是看着他脸上那块闪动的金属光泽的面具。 城中几乎每个人都知道,眼前这戴着面具的古怪修士,便是明心剑宗某位倒楣的年轻弟子。 在大部分人的眼里,李珣这年轻人运气虽不好,为人却不错,初时还有些内向害羞,但一旦混熟了,却是妙语如珠,每每一语中的,当然,他还是个小孩子,偶尔有些稚嫩的举动,也很可爱。 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李珣便结识了三四十个各宗门的同辈弟子,并成功打入了他们的圈子,闲来无事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古论今,比较剑法玄功,现在正是如此。 那个三皇剑宗的弟子说完了厉斗量,又说到了清溟,对清溟的剑道修为也是赞不绝口,这就牵扯到明心剑宗弟子身上了。 这个圈子里,除了李珣之外,明心剑宗还有一位灵@,也就是宗门三灵之一的那位,个性飞扬跳脱,十分健谈。 见那人说到清溟,很是高兴,与他说了几句,便互通名号。 李珣这时才知道,那个三皇剑宗的弟子,叫洛无昌。这名字倒有些怪,不过既然是洛姓,难道和宗主洛歧昌有什么关系? “洛无昌?这名字倒怪得很!” 忽听到耳边这个声音,李珣也笑还有和他一样想法的,回过脸来看去,正见到一个瘦小的修士低头着在嘟哝些什么。 感觉到李珣的目光,这修士也抬头看来,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怔。 李珣奇怪的是这人面目清秀柔和,肌肤晶莹如玉,眉目间颇有阴柔之气,显然是个女扮男装的雌儿,而且还非常美丽,果然怪得很。 修道人不比凡俗,重男轻女,除个别宗门外,在通玄界,女修实是和男修同样地位,甚至受到的尊重、照顾还要强些。这种情势下,女扮男装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莫名其妙不等于没有,可是,更让李珣奇怪的是,这样美丽的女修,又喜穿男装,在不夜城里应该是很出名的罢? “明心剑宗的珣师弟是罢?久闻大名!” 倒是这女修先开口招呼,听她嗓音,婉转悦耳,女人味十足,这样的女修,会喜欢男装? 不过,对方开口就叫他的名字,倒让李珣有些尴尬,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号呢。 幸好他的年龄就是资本,可以毫无顾忌地装嫩,摆天真。他先应了一声,又开始搔头,露出了些为难的模样。 对方果然冰雪聪明,一笑之后,自我介绍道:“水镜宗,颜水月,你可以叫我颜师姐!” 李珣心中一动,看着这女修眼中一闪而过灵动慧黠,有些迟疑。 这世上既然有他在装嫩,便应该也有人在装老成!这位女修的性情, 可不一定是现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不过,他也不信这里还有比他年龄更小的修士,这声师姐叫了也不冤。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点了点头,低声叫了句“颜师姐”。 这下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既然是水镜宗,莫非眼前这位颜师姐,就是昨日听到的那位,跟着水镜宗的玉岚道人前来的唯一弟子? 水镜宗虽然被列入正道十宗,但实际上整个通玄界,多数人还是把它看成是一个严守中立的门派。 除了因不分正邪的水镜之会的缘故外,同时也是因为水镜宗平日里烂好人的行事风格所致。 此宗有可探知天机的神算谋断,也不敝帚自珍,而是遍施恩惠,经常给各宗通报一些大小劫数,几乎每个宗门都得了许多好处。 又因少有能独当一面的宗师高人,对各宗的威胁极少,一来二去,各宗各派都给上了几分尊重。 这一次水镜宗能回应参与这极地之事,让人很是惊讶。虽然只来了两位,却没有人会轻视她们。 在自己这方有能够趋吉避凶的谋算之士,无论如何都是桩好事。当然,也没有人会让她们去拼死拼活。 知道对方的身分,李珣也不敢怠慢,和她寒暄两句,又将话题引回到她刚刚叫怪的事情上。 “颜师姐,你刚才说那位洛师兄的名字怪,是什么意思?” 颜水月抿唇一笑,却不即刻回答,目光又瞥向那边讲得越开心的洛无昌,然后才低下头,掰着指头数。 “三皇剑宗姓洛的人一共是十七人,其中六女十一男,三代弟子男修只有四个,而这四人的名号我虽都不知,可是三代弟子是玉字辈,他怎么是 李珣听得呆,又见她像孩子一样掰指头,不由失笑,忽然间,他很想逗逗这个装老成的女修:“颜师姐究竟是水镜宗的,还是雁行宗的?人家宗门中事,你管他做什么?” 说着,他敲了敲自己脸上的面具,出“叮叮”的声响:“再说了,宗门内的名号也不会分得太清。像我,我是灵字辈,名字里却没有上一辈是辈,但二师叔的名号中,也没有 “好像也是!”颜水月对自己的推断也不太有信心,便暂时听信了李珣的解释。 不过越是这样,李珣反越是觉得怪怪的。而这个时候,颜水月也对他来了兴趣。 “珣师弟,你既然是明心剑宗的,和钟隐仙师一定很熟了?” 凑合罢。”恐怕整个三代弟子群里,也只有李珣才有资格这么回答。 颜水月却不知就里,就是知道了,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她变得非常兴奋,一把抓着了李珣的袖子,声音也因为情绪而有些哑了。 “那你快告诉我,钟隐仙师飞升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是十二月初 七,还是初八?“ “啊?” 这时候,洛无昌那边正讲到精彩处,几人性子活泼的弟子开始鼓掌叫好,声音很大。颜水月见李珣呆,以为他没有听清,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终于露出了她的真性情。 她揪着李珣的袖子,将他拉出人群,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然后一字一吐地道:“我是说,钟隐仙师霞举飞升是在哪一天?十二月初七还是初八?听懂了没?” “……” “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事很重要耶!我和师父赌斗,她说初七,我说初八,分不清这事,我就不能进飞烟书榭…怎么了?” 颜水月其实是极聪明的,否则她也不会拥有与师父比斗的资格,前面只是她兴奋过度,一时忘形,现在再看李珣的神情,她哪还不知道生了什么! 要告诉我本就不知道罢?” 李珣直勾勾地看着她,毫无表情变化的面具让他看起来像一具活尸。 颜水月不由退了半步,然后她就看到李珣胸膛急剧地起伏两下,最终又归于平静,紧接着,她的手腕一紧,已被李珣扣住了。 李珣的声音仿佛是由地底深处吹来的冷风:“这件事在水镜宗,都知道了么?” 颜水月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只能猛点头。 李珣又盯了她一眼,然后松开手,转身就走。 颜水月怔了怔,急赶两步追了上去,大著胆子问道:“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没错,都不知道!”李珣毫不犹豫。 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否则,清溟绝不会将大半精英都拉下山来,诸位仙师也不会在这离宗门千万里之遥的极地,为别人担这份心思! 颜水月一脸的困惑:“为什么?”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要想知道,去问钟隐罢……李珣心中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步加快,他现在要赶紧见到清溟,把这件事告诉他。 这样的事情,他小小一个三代弟子不想扛。 也扛不来! 颜水月不知道是不是还要跟上去,眼看着李珣已走出五步之外,周围景物忽地一暗,她仰头看天,却见到整个天空都阴沉了下来。 “天黑了…天下雨了?” 她才想到极地日夜不分的事,又想到此处干燥少雨,像这样瞬间阴下来的天气,怕是绝无仅有。 这样的怪事让她一呆,紧接着,四面变故突生。 第七章 开战 连续不断的惨叫声几乎连成一体,四面迸出来,颜水月骇然向后看去,原本还意兴飞扬的各宗弟子,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倒下了十多个。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四五个人影直窜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 “奸细,奸细,那些人是妖怪扮的!” 四面登时大乱,诸宗弟子纷纷拔剑,想追上去,哪知又是连声惨叫。 也不知这弟子群中混入了多少妖怪,趁众人注意力都在天上的时候,再下杀手,又是七八个弟子倒下。 这下弟子群真的乱了,他们彼此之间大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也有不少是第一次见面,此时慌乱之下,只觉得周围之人全都是可疑的面孔,每个都是潜伏进来的妖怪。 场中一时间剑拔弩张,每个人都顾忌周围的危险,也就是防备周围的所有人。便像是一个火药桶,稍微有一点火星进去,便是令人粉身碎骨的大爆炸。 可以想像,潜伏进来的妖怪,是绝不会吝啬于再加上一把力的。 颜水月处在变乱的周边,正是旁观者清,将场中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她自从修道以来,都是在宗门内诵风朗月,布卦推演,何曾见过这种场面?饶是她心中转过了至少十种消解此局的方法,紧张恐惧之下,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在这一刻,她急得想哭。 便在此刻,她身后响起一个爆喝:“闭嘴!” 颜水月睁大眼睛,回头看去,事实上,整个场地的人也都同她一样动作。 人们眼中看到了这样一个人影,他戴着金属面具,拔出长剑,指向天空,醒目得很,刺眼得很! 李珣仿佛没看到这数百道目光,他长剑指天,口中连珠地说话,却字字清晰,没有半点儿模糊之处——“明心剑宗弟子集合处在此,依长幼顺序,报名过来。至此刻起,各宗弟子举起双手,有妄动、妄言者死!” 稍停,又有一句话从他牙缝里一字一字地挤出:“都运气护体,从此刻起,受袭者不许还手,否则,二人同诛!” 最后四字,其硬如铁,其冷似冰,真如一桶冰水,当头泼下,弟子群中的嘈杂声息被这一喝尽数压下,一时间,整个场地静寂若死! 而静寂只维持了眨眼工夫,然后便有人以一句粗话做出回应:“你他妈……” 众人瞳孔中青光一闪,那人未出口的半截话,便永远说不出口了,他斗大的头颅飞上半空,脖颈处鲜血狂喷。 颜水月看得清楚,这正是那位叫“洛无昌”的修士。 也在这一刻,她恍然大悟:“洛无昌、洛岐昌……哪有门下弟子会起 这么犯忌的名字的?“ 整个场地再次堕入了冰窖,众弟子眼中只听到李珣冷冷的话音:“我有钟隐仙师刑天法剑在此,谁有异议?” 钟隐之名,震古铄今,当然不会再有问题。当下数百弟子双手高举如林,人群中的文海高声喊道:“文海在此!” 说着,他飞身起来,见李珣无异议,便飞落到他身边。 紧接着伍灵泉、灵木人依次招呼,不一会儿的工夫,便都聚在一处,各宗女弟子也聚了过来,天幸无事。 即使如此,清算人数时,也还是折了一个。 便在此时,不远处剑光人影连闪,不夜城中的诸位宗主、长老都已赶到,现在的情势,自然更乱不起来了。 当下还有两个妖人想做垂死挣扎,却被天芷上人虚空力,生生震毙。 众弟子一起欢呼,这时候,颜水月却看向李珣,只见他已放下剑来,正收剑入鞘。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他举止之中,沉静如水,和周围那些弟子兴奋之情,可谓截然两样。 这人好奇怪,前后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也仅想到这儿而已,后面事态的变化之快,实在令人目不暇接。被天芷上人震毙的两个妖人,尸体还未倒下,阴沉的天空中,仿佛被泼了墨,转眼间便黑了下去。 万年不改的光明被瞬间抹去,任谁也要一回呆。 但比这黑暗更可怕的,是造成这黑暗的缘由。 “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燀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 颜水月只在宗门的典籍内,见到过这样的形容,当时她的脑子里,还非常辛苦地在想,数千里的**,在天空中飞行的感觉,会是怎样。 而如今,她真的见识到了。 虽然天空中是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但眼尖的修士们都可以看出,这黑暗的天幕,正在缓缓地蠕动,那是生物式的呼吸,以至于方圆千里之内,都响动着一波奇特的呼啸声。 天空、大地、海洋都在颤抖着,整个不夜城都在呻吟,城外的光芒开始闪亮。 这是城体的防护禁制启动了,更早一些,北海边上的极光壁已经动,两边的光亮遥相呼应,暂时分开了黑暗的空间。 然而,便是海边绵延千里的极光壁,在这巨大的妖物面前,也只能成为一堵中看不中用的琉璃墙! “吱吱咯咯”的扭曲碎裂声,从遥远的海上传来,从不夜城看去,可以见到大片大片的极光壁破碎剥落,上面爆射的极光元磁,打在这片黑暗的“天空只是弹动了几点火光,便消失不见了。 “鲲鹏老妖!” 一声高亢入云的啸音曳空直上,这是镇魂宗宗主厉斗量的邀战,这宏大的啸声便如同一记冲天巨拳,猛轰在漫漫“天幕”之上。 “喀嚓”一声,城外初建的禁制被破开了一道大缝,紧接便是天空中雷暴般的轰鸣: 整个不夜城都亮了起来,由雪金硫石铸就的建筑群落,一个接一个地挥出蒙蒙的白光,当这些光芒聚合在一处时,整个不夜城已经笼罩在一片茫茫的光雾里,如梦如幻。 颜水月在宗门的典籍中见到过这一记载,她拍手叫道:“永夜极光……” 就在她叫出声来的同时,不夜城的正中心,光极正殿之前,一道紫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然后便如一把擎天宝剑,左右一摆,然后猛一旋转,霎时间,白茫茫的光雾整个染成了紫色! 没有任何间隔青诸般颜色,一个接一个地扫射出来,最初的紫光被挤到最上,然后各色光雾层层递进,齐向天空喷射,像一条彩虹,但诸多色彩交错迷离,则又是彩虹所不及了。 这诸色光雾亘空同在的奇观,只持续了半息时光,很快的多种颜色便都淡了去,只留存下一种绿莹莹的光雾,铺洒开来,垂接天地,绵延足有千里。 就在这绿色光雾铺开之时,天空中又是一声嘶吼,只是这一声,比之刚才,要尖锐了千百倍。 颜水月只觉得一声炸雷响在耳边,脑子里嗡嗡作响,口鼻已同时沁出血来。她身子一软,眼看要跌倒,却被人一把扶住。 她回头一看,便喜叫道:“师父!” 扶住她的,正是她的师尊玉岚道人。 这是一个姿色平庸的中年道姑,但眼眸中神采内敛,深不可测,站在那里,便自有一番风度,使人不敢轻侮。 玉岚道人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永夜极光已经调整好元磁质性,生克之下,鲲鹏老妖已不足惧,只是接下还有古音、妖凤等人,你功力低微,帮不上忙,便去内城元磁中枢处协助布防罢!” 颜水月知道师父平日虽和蔼可亲,但关键时候却是说一不二,不敢在这时使小性子,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 目光移动中,却又看到那个戴着面具的小子,此时正有一位容貌极美的女修和他说话,他却只是摇头。 “这个古怪的家伙,功力明明不怎么样,怎么能使出那么一剑的? 嗯,难道明心剑宗的剑诀真有如此妙用?“ 颜水月有些挫败感,她自从修习水镜之术后,一双眼睛看人修为,都是百试不爽,没想到今天却走了眼。 不过,转过念来一想,她见此人第一眼,便在心中批他为“血瞳厉魄,杀劫无穷”之相,在刚才那次动乱中,似乎有些体现,这倒也不错。 机无限,一半一半。这样也就可以了赚了声‘师姐’呢!” 想到这儿,这位年少的水镜门人,便心情一畅,笑嘻嘻地离开了。 这边,明玑劝了李珣几句,见他留在这儿的心意甚坚,也就不再多言。 事实上,李珣这种行为,才是真正合她的心意。 想当年,她也是从一次次生死搏杀中增进修为,在生死线上几度徘徊,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若是李珣真听了她的劝,躲到安全地带去,反会招她看不起。 而两个人的交流也只能到此为止,随着永夜极光的动,鲲鹏老妖遮天蔽日的身躯正在急缩小,很快的,天空又恢复了平日的光亮。 然而就在天光闪现的刹那,北海之上,不知有多少道剑光跨海而来。 自妙化宗提出散修盟会之后,与正道宗门最大规模的战斗,就这么爆了。 永夜极光或许是通玄界最玄奥的禁制阵诀之一,但它的最大威力却仅在于对敌人针对性的攻击。 也就是说,它攻强于守,真正的防护禁制,还是城外的极光壁。而极光壁又怎能抵挡妖凤、古音这样的绝代高手? 天边突现一抹朱红,它从光与暗的交界处闪现,然后在转眼间就延伸至整个海天交界处,海水在刹那间变成了血红色,就如同翻滚的岩浆,在迷离的水气中,一次潮起,海岸上已千疮百孔的万里极光壁,便轰然粉碎。 然后,城中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中那凄厉的红影。 李珣屏住了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看过去。 她还是那个样子,仍是那一身火红的裙装,透出的却是冰雪般的冷寂。 与天都峰上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她在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红纱,遮去了她倾城的姿容,只露出一双本色漆黑,却光火流转的妖异瞳眸。 这算是又见面了罢? 李珣心跳得很厉害,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恐惧。 曾经有一段时间,妖凤就是他心中的魔鬼,在她的面前,他就是一个包住水的纸袋,轻轻一挤,所有耻辱便都迸射出来。 他甚至可以想像妖凤看待他的目光——就像对一条丧家之犬、对一只软骨虫、对一个可以随意支配的玩具,或者,就像是一团空气! 这本没有什么错,如果没有嵩京的变故,他李珣就是一条狗、一只虫子、一个玩具,一团空气!他不会否认这一点。 可是,更不能否认的是,事情还是有变化了! 他有了两个也许是史上最强的幽玄傀儡,成为了幽魂噬影宗最有前途的大姓弟子,同时,他也是公认的明心剑宗最有前途的后辈之一! 当这一切都合在一起,他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 那他还怕什么? 也许是一百年、两百年,他不确定,但他还有唯一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情……将来,对妖凤,有机会他一定要“好好”地招待! 看着天空那个身影,他的眼神迷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风中,似乎飘散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这气息挟着风,吹进他肺里, 这是……火的味道罢? 便在这时,他腰眼一痛,这让他猛地回过神来,此时,他也正好看到明玑的眼神,其中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激励:“别丢人了,不会让你去对付她的!” 李珣怔了怔,这才明白了明玑的意思,他心中好笑,但有那么一股冲动,让他拔剑出鞘数分,然后,一字一吐地说道:“早晚,有那么一天的!” 明玑略一扬眉,眸中已尽是笑意:“好啊……不过在此之前,要看我愿不愿意了!” 就在师叔、师侄二人谈笑之时,天空中,妖凤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地面,然后,轻轻一勾! 平地风起,暴炎四溅! 不夜城周边的禁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在第一波震荡下炸成粉碎。 整个不夜城,刹时间被一波火风暴席卷过去,城中那些坚实的建筑还好些,可是那些树木花草,纵有禁制相护,也是大片大片地被扫成白地。 而在火光乍现之时,众多修士已经御剑飞起,便是反应慢的,也都真息护体,挡住了这一击。 毫无疑问,这看上去漫无目的一击,就是在示威。换个说法,也就是在挑战! 在宗主长老那一个圈子里,有资格有能力一战的,也就是那么三五个人,而其中最合适的…… 剑吟声起,清溟周身清气缭绕,直投入空中去。这里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与妖凤交战,于公于私,都是如此。 在这一刻,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清溟的喝问:“妖凤,当真要与天下人为敌?” 妖凤明眸闪动,火光流转,森然回应:“恁多废话!” 随即,天空中便炸开了一团刺眼的火光。 当剑气与火光交击之时,混战也开始了。 各宗弟子在各自仙师的招呼之下,要任务便是结阵。 有一个玄妙精微的阵诀,攻防效率必然会提高许多,这也是各宗与散修最大的差别。 明心剑宗此时布下的是“悬空阵”,这是个难度较大的阵诀,诸弟子都要有精深的御剑功力,最起码要有剑光绕体的水准。 阵诀变化,全在虚空中完成,上下四方无处不至,周边又有九位仙师维护,不虞有高人强行破阵。 随着时间的推移,阵形变化渐渐使得开了,彼此之间也有了默契。 但在此时,仙师中已有三人给扯到了别的战圈里面,而这个趋势显然还在继续。 “对方高手很多啊!” 看着明德无奈之下被一个散修缠上,李珣的眼皮直蹦。 此时不夜城已彻底沦为了战场,七八百名修士、妖人在天空、地面捉对厮杀,战圈在不知不觉间,已扩大到近千里方圆,而这个范围还在扩大。 妙化宗那边的实力,显然出乎己方的预料。 这时清溟与妖凤死战,战场已移到海上;厉斗量又对上了鲲鹏老妖,杀了个天昏地暗,却是往内陆去了。 聆风子和古音这一对,最是诡秘不过,双方忽东忽西,忽天忽地,在方圆几百里范围内打了个不亦乐乎。 最要命的是,两人都有飞行绝迹的本事,打起来忽隐忽现,一个不好,就说不定闯到哪个战圈里面,而碰上的人,自然也就倒楣透顶。 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妙化宗一方也依然没有出尽全力。 谁都知道,同列天下七妖的青鸾至今未曾现身,还有那修为深不可测、位列三散人之的玉散人,若是他们二人杀至,谁来抵挡?难道是重伤中,不了五成力的天芷上人么? 所以,就算是战事激烈至此,在诸宗门这一方,仍有包括清虚在内的五位真人级数的高手未曾加入战场,为了就是防备此事。 李珣将周围的形势都看在眼里,而这时候,在阵势周边守护的,仅剩下明玑一人,看情形,也不太妙。 诸妖人、散修虽然修为参差不齐,但被三四十人围在当中,打得时间长了,默契自然增长。 到了后来,敌方或放出飞剑法宝,或轮番近身冲击,远近交迫,显然也形成了一定的套路,偏偏就在这时,明玑在连斩了三人一妖后,被一个高手盯上,双方性命相搏,是绝对顾不上这边了。 “尽力维持,最差也要三人结阵……” 明玑拼着硬接一记,给诸弟子指点关键,也就在她说出此话之后,众弟子辛苦维持的阵势,也终于崩溃。 崩溃之前,李珣刚将青玉剑从一个散修眼上抹过,听着对方凄惨的嘶叫声,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身侧一名弟子被连续三道飞剑攻上,即使有同伴拼死相救,却也只挡了两道,被一剑劈中面门,一头栽下,不知死活。 阵势当即一乱,敌人正是抓住这一点,七八道飞剑,十多件法宝一起攻上,李珣只觉得耳边一震,便被骤然迸的冲击打飞了出去,打着转撞到地上,所幸凤翎针和玉辟邪及时反应,护住了他的内脏,这才幸免。 明心剑宗已经是少数几个将阵势运转维持到现在的宗门,此时阵势一被攻破,场中更是一乱。 李珣一眼扫过,在那一乱的空档,宗门弟子至少又倒下一个,但其他人还是及时结成了小阵,甚至还能够护住地面上两个不知死活的同门。一起一落中,尽显大宗本色。 不过,李珣自己的情况便有些糟糕了。 刚刚敌人合力一击的冲击实在太大,李珣虽有宝物护身,却被打出老远,再加上之后的移位,他和宗门的人之间隔了起码三百步! 若在平日,这距离不算什么,但现在一团乱战,只是眨眼的工夫,这三百步的距离便被七八个捉对厮杀的修士冲过,迸射的劲气余波,让李珣不自主后移了一些,再看时,宗门弟子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不会罢……李珣不由有些慌张,他抬头四顾,却忘了这种行为,实在 就是挨宰的蠢样,他脸刚抬起来,至少有三道要命的重压分别攻来。 “娘的,天下的散修妖怪何其多……” 李珣腹诽一声,青玉剑一振,出一声如金玉交击般的震鸣,青雾般的剑气绕体而飞,便如同山间环绕的烟岚,如虚似幻。 攻击他的有一把飞剑,一团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黑雾,还有一道十分强劲的剑气。 李珣目光一转,很快就将三个对手看在眼中,心中急计算。 飞剑无根,可以不论;拿着招魂幡的大胡子是个硬手;那个虚空剑气的,才是要命的高手! 既知强弱,剑气便随心意流转,猛然一涨,青玉剑煞气惊人,一个涨缩,先将黑雾撑开,李珣身形移位,避过遥空而来的剑气,旋又剑芒暴闪,那把飞剑出一声尖鸣,剑刃崩缺了一个口子,光芒也急黯淡下去。 解决了小麻烦,李珣身形不停,排空直上,似要去和那个放出虚空剑气的高手比拼,但才到半途,身形却是一转,手上甩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根簪子模样的暗器,才飞到半途,度便蓦地一缓,簪子周边两三分处,光芒扭曲,倒好像是火光一般。 簪子的外形也迅变化,簪尾两面铺开,一点嫣红迅蔓延开去,直至染红了大截簪子,簪尖渐渐褪去杂色,显露出白玉般的本体。 此时,一阵风吹过,簪子轻轻一抖,竟随风翻滚,飘飘悠悠升上一截。 这哪还是簪子?分明就是一根火红色的羽毛! 也在这时,一点金光自红羽中央闪亮,这是指甲般大小的金斑,便如同在红羽上开了一个金色的眼睛。 在典籍上,红羽金斑当然不叫红羽金斑,它有一个权威性的称呼。 凤翎! 金光闪耀,便好似在虚空中撕出一道裂缝,缝隙中,透出的是金色的火光——大光明火,可炼魂烧魄,化一切污秽,破一切邪法,所过处鬼神辟易,无物可挡。 金光一闪,五十步外,那个持幡的大胡子,幡折、头飞、人亡!他摧出的黑雾只要是沾了点金光,便都虚空蒸,再不见半点儿踪影! “凤翎针!” 上空中那能虚空剑气的散修,见识也算不凡,看到他先是迷茫,后又恍然的眼神,李珣森然一笑。 “想明白了?可惜,让你不明白的在后头!” 李珣度陡增,趁对方分神的机会,他身影一闪,已欺近那人身边,一剑挥出。 这种攻击那人还不放在眼里,只是随手挥洒,便有千百剑气纵横,李珣若敢上前,必会给斩得粉碎! 而李珣偏偏上了。 转瞬之间,李珣身上一片血红,不知被剑气划破了多少处。 那人先是一喜,但又很快觉,李珣中了几十剑,却处处都只是皮外伤,绝无伤筋动骨之处,真正要命的几剑,却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儿 反应! 他睁大眼睛,正要再起剑势,手上一震,宝剑竟然挥之不动! 他骇然望去,却见得一只素白纤长的手掌,用两根手指,轻捏着剑刃,视其上迸的剑气如无物,晶莹剔透的肌肤,没有半点儿变化。 “这是什么功夫?”那人脑子里先迸出这个念头,然后才猛醒:“这是谁的手?” 便在此刻,李珣与他擦身而过。他额头、胸口先后一痛,两处要害均被灌入怒涛般的剑气,刹那间撕裂了他每一处内脏,最终重重轰碎了他初成的紫府元婴,没给他任何机会! 怎么会? 这个修为比李珣高了一个档次的散修带着这个疑问,一头栽下。 李珣吐了一口淤血,嘴上也骂了一声。 对手的实力之强出他的估计,最后还要强行唤出幽二帮手,而这瞬间的质气转化,让他的内腑受创不轻。 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看到罢? 他做贼心虚,四面扫了一眼,见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接着便将凤翎针收回。 刚刚那一手还是他最近才掘出来的,威力虽强,却只能用一次,便要缓冲上三五日! 他吐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小心一点儿,挑几个软柿子捏,便应该没问题了! 他四面一看,挑中了一个目标,正准备上前,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袭上心头。 “怎么?” 李珣仓卒之下,剑芒绕体的效果大减,被人从后方一举攻破,余势未竭,又重重地轰在他肩头。 清脆的骨胳断裂声响起,李珣肩胛至少裂成了四半,半边身子的真息运行更是乱成一团,这还是他强行移位的结果,要不然,绝对是后心中拳,当场毙命。 他踉跄转身,只见到一张还算熟悉的脸——这不是那个使飞剑的半桶水么?李珣一愣之后,便是苦笑。 不错,使飞剑未必擅长飞剑,人家用拳头更厉害! 而且此人心机颇深,应当是一直隐在他身后,在他转移注意力的刹那,出手偷袭,果然一击见功! 这算不算阴沟里翻船?面对狂风暴雨般的拳法,李珣右肩受创,只能换手使剑,凭借着青玉的锋芒,再挡了五拳之后,终于在内外交迫之下,一跤跌倒,摔在地上。 “半桶水”趋身直上,又是一拳轰下。 “你他妈做死!”李珣心中羞怒交并,正想使出杀招,将这扮猪吃老虎的家伙撕碎,眼中忽闪过一个人影。 他呆了呆,然后做出一个最拙劣的动作——横剑护胸! “笨蛋!” “半桶水”耳中忽地贯入这明显的女性嗓音,他也是一愣,然后他便骇然觉,自己一往无前的拳头,竟被人扳着肩膀,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不可能!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而这也是他最后的想法。 前冲、后挫两种大力并,就算是千锤百炼的钢铁也要给扭成麻花,遑论他的身体? 只听得连串骨骼爆响,他半边身子的骨头齐齐粉碎,紧接着头上被硬物一撞,整个脑子给撞成了烂泥! 地上,李珣吁出一口长气,但当他看到明玑微挑的长眉时,也只能尴尬笑笑。 明玑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平日镇静自若的神态。她伸出手,将李珣扯了起来。 李珣被肩伤折磨得龇牙咧嘴,但在这种乱局中,也没法得到有效的治疗——就在明玑拉他起来的空档里,她至少出三剑,斩了一个想占便宜的散修! 李珣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现在战局正是方兴未艾,交战的敌手随时都有可能变更。像明玑这样名声在外的,不知有多少人想找她麻烦。 师叔……” “环着我的肩!” 明玑只一句话就让李珣睁大了眼,但明玑显然已不给他考虑时间,抓着他的手,也不管他身上血污,将他搀了起来。 她几战下来,身上还是洁净无尘,只这一下,便溅了半身血渍。 更要命的是,李珣伤在右肩,明玑若想架住他,必须要左手使剑方可。 李珣在山上时,可从来没有见过她练过左手剑的! 李珣心里一时间不知是什么味道,感激当然是有的,但更重要的不是这个,真正使他难忘的,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充实感。 这感觉相当复杂,一时间也没法分辨。 但是,当明玑的手臂环过他的腰,手指扣在他腹侧时,他分明感觉到了使血液沸腾的刺激,还有……明显的罪恶感。 所以,他环在明玑脖颈上的手臂,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稍高一些,会放不牢,稍低一些,又可能会碰到某个不该碰的地方。 他只觉得手背上已有些紧张的抽搐感,指头更像是扭了筋,不知道该怎么怎么摆放。 “抱紧些!” 明玑并不认为她的话有什么暧昧之处,她现在正向李珣展示,一个功力高深的修士,左右双手的平衡,会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她架着李珣向东走,一路上经过不知多少战圈,却没有一个能阻她分毫! “灵犀诀”不是那种具备非常威势的法诀,讲究的是气若游丝、英华内敛,所以,明玑剑,绝没有半点花俏,一剑就是一剑,却也不是以拙破巧的手段,而是在看似平实的剑影中,生出精微不可捉摸的变化来。 一路上,想趁乱讨便宜的对手纷纷惨呼退却,交手二十余人,竟没半个能挡她一剑! 两人的目标,是由清虚等五位高人布下的防御圈,那里全是在恶战中受伤的弟子,距此不过百丈! 便在这时候,真正的麻烦来了。 “明玑仙子,带着你的姘头往哪儿去?” 就在某位旧识得意于吐出这伤人毒言时,剑气破空而至,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直入他的眉心。 与之同时,地面炸开! 如果没有李珣,明玑甚至可以在地面炸裂之前,便远遁空中,还能顺手一剑,刺穿他的脑袋。 而现在,她的反应尚在,动作却迟不了不只半分,她只觉得脚踝一痛,已被人一把抓住。 相较于疼痛的她,对那狗爪子的主子反倒更在意一些,剑气嘶啸,直贯入地下那人的肩头。 对方吃痛,本能松了一些,此时第二剑又至,直接贯顶而入,而明玑也借势直冲天上。 即便她反应迅,出剑解围并无半点错处,但她脚踝罗袜也已被扯得粉碎,露出一截洁白如雪的肌肤,上面还有数道血痕,触目惊心。 李珣如何不知,只是他刚想表示一下关心,便被明玑一眼瞪了回来。 明玑并没有受到这伤势的影响,剑气越淩厉,然而,就在她去势一挫的时候,真正的硬手已经趁机动。 对手力的时机,正处在明玑出剑、飞天,并调整姿势的时候。 她锐气方泄,注意力又全放在空中,偷袭者从三十步外动,十步之外方气息外烁,而当明玑注意到他时,那人已欺入五步之内了! 而对方的目标,是李珣! 剑芒入目,李珣只觉得头皮炸。 那人采用的是最狠辣的近身剑法,身剑合一,剑气锋芒尚在三步外,他的脑袋便已像针扎般痛苦。 李珣有心想躲,但他身受重伤,又被明玑架着,根本动弹不得。有心想唤出两个傀儡,但事仓卒,又哪来的时间? 他只来得及转过脸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光闪耀,切肤而入。 他脖子上方觉得一痛,却猛地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忽地就来了个大变样。然后耳中便传入一声低哑的剑鸣,几滴血液溅起,洒在他肩上。 “四师叔!”李珣低叫一声,偏过头来看时,见到明玑脸上溅了些血渍,却依然是从容自若的模样,但是,她左臂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匆忙一瞥间,只见那剑痕从左肩起,斜划而下,至手肘处方止,也不知有多深。 对方攻的是右侧,明玑却伤在左肩,这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在他即将中剑的刹那,明玑向左猛力旋身,带着他将剑锋避过。 躲避的方法至少有三四种,却只有这样,才能使李珣完全脱险,但代 价却是用她的后背接下对方的剑锋! 任李珣有怎样的城府,看到此景,眼中也有些涩意,他胸中血气一涌,叫道:“莫管我……” “闭嘴!”明玑冷冷一喝,接着便用目光示意:“那边那个穿杏黄道袍的家伙,看到了没?” 说话间,她剑上威力竟然丝毫不减,又将一个冲上来的妖人震毙。只是她手臂的伤口也再次迸裂,鲜血已染红了整个手臂。 李珣不知她何意,急急一眼扫过,见对方是个面目阴沉的中年道士,脸侧也受了伤,此时将要飞到千尺以外。 确认无误后,他点了点头。 明玑唇角竟是一弯:“很好,盯着他!他刚刚给我一剑,我只削掉他半边耳朵……不要让他跑了!” 李珣为之气结。 他何尝不知这是明玑变向的安慰,可是明玑话中却有一股令人忍不住心折的凛凛锐气,让他再也开不了口,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那黄袍道士的方向,聊做心理安慰。 而这时候,他耳边贯入一声低啸,这是清虚见明玑这里为难,跨空而至。他养精蓄锐半晌,状态正值巅峰,只一波攻势,便化出千百剑气,四面攒射,这方圆数十丈,竟因为他的出手,呈现了一块短暂的空白。 明玑顺势力,将剩下这段距离一冲而过。 李珣只觉得腰上一紧,已是被清虚拦腰抱着,将他从明玑身上卸下,李珣并无准备,本能地手上用力,这一下手指弯曲,指尖擦着明玑的脸颊,抹了过去。 指尖的感觉非常美妙!李珣奇怪自己怎么还有这份闲心,不过,在意外之余,他更感到丝丝的兴奋。 而这时候,他明白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他伸出手,指着那黄袍道士的方位,大叫道:“在那里!” 明玑微笑回眸,同时剑交右手,掌指一震,那把毙敌无数的宝剑化为一道贯空长虹,刹那间穿越了至少一千五百尺的距离,呼啸而去。 那个黄袍道士似也知道危机来临,手上长剑剑气暴涨,化为层层剑雾,千层百叠,将身前封得密不透风。 这是“雾隐长空”的高明剑诀! 剑光闪过,在那瞬间,宝剑似乎已经虚化了,像一个虚而不实的影子,没入密实的剑雾中,转眼之间又重新化为奔雷掣电般的剑光,破障而出,自道士胸口一穿而过。 敬请期待幽冥仙途第一部精采完结 第一章 关系 看到明玑这神妙无方的飞剑,李珣大力以拳击掌,叫了一声“好!” 明玑微微一笑,也不多言,迳自收回了宝剑,对身边一位负责包扎的不夜城弟子道:“拿一瓶‘虚络生肌散’来。” 那个弟子看上去已被她凛凛之威震住,一时竟未回神,还是一侧的李珣推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急急拿药,又双手奉上,满脸都是仰慕之色。 李珣横了他一眼,怪他没分寸,从他手中拿了药,便要替明玑敷上。 只是刚揭开盖子,便被明玑拿了去,然后被她一把按在肩上。 这一下却是按到了一处剑伤,他疼得一抽气,身上已经软了。 明玑毫不避嫌,撕开了他的上衣,在手上抹了药,以真息催,覆在他伤口上,笑道:“既然有能耐冲上去,就要有能耐忍着,看你刚刚还很有血性,怎么现在不成了?” 李珣脸上一红,心中却有些吃惊。 明玑说的正是他刚刚“以命搏命”的手段,显然自己一直被明玑注意着。虽然她的初衷是好的,但要是因为这点而露了馅,可就真的郁闷了! 清虚在一旁拈须微笑,此时也**一言:“珣儿难得在激战之中,仍能心智清醒,以清明之心,雷霆手段,颇有当年‘闪灵儿’的风采啊!” 明玑闻言一笑,并不多言。李珣却知她的名号便是“闪灵剑”灵儿”,想必就是宗门长辈对她的匿称。 能将她与明玑相提并论,这感觉,却还不错。 很快明玑便将他身上的伤势都处理干净,而清虚则向旁边一位回玄宗长老,要了一粒“断续灵胶”。 这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正骨良药,药性温养之下,似李珣这种硬伤,两三天便能回复如初。 他这边弄好了,便想着明玑肩上的伤。 而当他要开口之际,才忽然想到,虽然长幼分明,但毕竟男女有别; 若是在邪宗也就罢了,现在他怎么说也是一个“正派子弟”,这解衣敷药的事儿,他怎么能办? 他这才恍然那不夜城弟子“没分寸”的真义。 明玑看在眼里,唇角一勾,笑吟吟道:“这才看出你平日不用心,若是真到了虚空化婴的水准,这些皮外伤势,哪还用涂抹药物?” 李珣只有苦笑,明着是在为难他,其实也是为他解围了。 不过,看起来,才一阵子没有活动,明玑伤势好像真的合了口。只是衣服上血迹斑斑,看上去还是十分扎眼。 清虚本还在微笑,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时,笑容已有些苦:“古志玄到底是何居心?他又到底是怎么个做法?自从四九重劫过去,通玄界哪还有这种乱战?” “给咱们来个下马威罢了群乌合之众!” 说话的就是给清虚“断续灵胶”的回玄宗长老,玄符真人。 他同在五名未出战的长老之列,须如雪,却红光满面,状如婴儿,性情颇为直爽,与清虚交善。 清虚最知他性情,闻言只能摇头。 李珣心中暗笑,他却明白清虚的意思。 “乌合之众?若是乌合之众,又有谁会拿千百年修为,为玉散人卖命?这些散修妖魔,平日里各行其道,自身的恩怨还算不清楚,现在却个个奋勇争先,恐怕里面有些利益掺合,才是正理!” 清虚就是不明白,玉散人究竟拿出什么好处来,才能哄得这散沙般的大队人马,为他效死力? 这个问题,李珣也不明白! 一边明玑也若有所思:“玉散人应该还有所保留,那些真正的邪修妖人,今日都只出工不出力。还有牛力士、冰妖娘、逆水十妖、三头蛟怪等,明明都是与会有头有脸的邪魔,却至今都没露面。这种情形,还要斟酌。” 玄符听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号,嘴角**,口中也嘶嘶作响:“不用他们出来,便是只来一个玉散人,这边局势就要逆转……” 这老道倒是爽快,一听不对路,立即改口。 清虚眉头大皱:“先前还不觉得,但看场中形势,再算上那些隐而不出的邪魔,对方的实力,应当还在我们之上……” 他的话只说了半截,不过那未尽之意,李珣也摸了个**不离十。 “此时正道宗门小半精英集结于此,实力不可不说强大。然而这个所谓的‘散修盟会’,却能集结出比之更强的力量,如此声势,恐怕真的不好收场了!” 是啊,原来他们竟还有这般实力! 以前李珣也听过不少散修中的棘手人物,可都是零零碎碎,从没有将他们统合到一起来算过,眼下却是大开眼界。 且不论玉散人是如何将些散修妖魔统合在一处的,单只是这一设想、这一胆略,便令人心中凛然生畏! 想想与他齐名的其他二散人,或许心计、修为并不逊色,但光这气魄,便被玉散人压过。 玉散人,不愧为三散人之! 只可惜,轮不到李珣再多想,一位不夜城弟子已上前禀报,安置受伤弟子的静室已布置好,要将这里的伤者尽数转移到安全地带。 李珣这个伤者,自然也在这行列之中。 临行前,李珣目光一转,奇道:师叔不去吗?” 明玑微笑挥剑,连鞘长剑打在他腰上:“好没规矩,我哪儿受伤了?” 李珣一声,知道这点儿伤势并不被明玑看在眼里,就不再多言,招呼了一声“诸仙师小心”,便随手搀起一位重伤号,随引路的弟子去了。 玄符看着李珣离开,点了点头,忽地转脸看向已很久没有言语的玉岚道姑,哈哈笑道:“神算子,你瞧这孩子,给他批个八字如何?” 玉岚平庸的脸上神情一动,却是微笑不语。 玄符还想再问,却被清虚拦着:“你莫为难玉岚道友,弟子前程,自有他自己把握,问天求卜,终不是上策!” “清虚道友所言,极符合我宗意旨!” 玉岚点头一笑:“求卜问卦,终究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不过,所谓观人之气,生死祸福难料,却能略见其人声势消长,这一点,说说倒也无妨!” 此话一出,便是想再进入战场的明玑也收回脚来,颇感兴趣地看去。 不远处剑光宝芒交映,劲气乱流撞击,正打得天昏地暗,这五六人却自成一个小天地,看起来闲逸得很。 只听玉岚道:“非池中物,非蹈矩人。” “完了?还真八个字?”玄符翻了个白眼。 “水镜宗人,你这耍滑头的本事倒是精通!谁都能看出来,那孩子日后定是前途无量;还有,看他那手段,和当年的‘辣手闪灵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然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俗人……” 玄符看着明玑,哈哈一笑,算是一个道歉,接着又撇嘴道:“神算子,就算是应付差事,也不能这样懒法!” 玉岚但笑不语。 旁边天行健宗的苏曜开口笑道:“玄符道兄好没道理!玉岚道友事先已经说好,不管生死祸福,只论声势消长,这样说法也没什么。而且,谁不知水镜门人,不开口便罢,开口便无虚言。 “至少你已经知道,那孩子日后必有出息,现在便去打好关系,也是稳赚不赔啊!” 这苏曜仙师在天行健宗实在是个异类,他身材圆胖,面目憨厚,一副好好先生模样,又多言健谈,好结交朋友,可谓交友满天下,和哪个人都能说上两句。 也只有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才不会招人反感,又顺利解围。 玄符笑骂一声,他正闲着没趣,见苏曜说话,如何不喜?便干脆和苏曜斗起口来。 说了半晌,他一转眼,正好看到不夜城长老天河,正拿着一个罗盘模样的东西盯着看,便叫了一声:“天河老儿,你拿这‘天仪盘’干嘛用? 给古志玄找个风水宝地?“ 天河瞪了他一眼,瘦长的脸上却有些紧张:“别出声!奇了怪了,刚刚明明有反应来着,怎么又找不到了?” 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见四面安静,抬头看看,见了周围人的脸色,嘴角不由一抽:“刚刚你们谁有感应?” “啊?” “我是说,你们有谁觉得刚刚有人潜过去的?” 四位长老加一名杰出的二代弟子,同时摇头,而玉岚道姑刚一摇头,心中便是一跳。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然后便突然化成语句,跳出口来:“东南方向有警,强敌!” 天心通达,不假虚饰,脱口而出,这正是水镜宗令人赞叹的水镜天心之术! 然而这一次,“天心”来得晚了些。 这话刚一出口,东南方向,便响起一声刺耳的惨嘶!与之同时,一股狞厉凶暴的杀气,宛如草原上突起的风暴,席卷全城。 那浓浊血腥的强压,亦直抵人心最深处! “那是受伤弟子休养所在!” 在天河长老的惊呼声中,六人同时暴起,向那方直直冲去。 是个三皇剑宗的,熟人!” 来到休养的静室,不夜城几位精通医术的弟子,已开始忙碌起来。 而李珣这个伤口已得到很好治疗的“病号”,便有些无所事事,只有随处走动,和伤号中几位新认识的朋友打打招呼。 至于三皇剑宗的“熟人”,与李珣倒是同病相怜,都是伤在脸上。 原本敷药包扎之后,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孔便有些奇特,再加上已是两年时光的冲洗,李珣花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认出他是当年挟持洛玉姬时,站在洛玉姬身后的一人。 之所以能记住他,是因为这家伙当时的眼神太过凶恶,与他的脸面对比强烈。 李珣倒有些担心,以此人当年的眼神态度,说不定就能把自己给认出来。闲得无聊之下,他就在想:“干脆暗中下手,将这小子灭口罢……” 想到好笑之处,他嘴角一咧,无声而笑,反正别人也看不到,他乐得这样放松。 然而,便在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任何人在见到自己视线之中的同类,在刹那间四分五裂、血肉横飞之时,都会是这么个表情。 不只李珣,其他在这附近的诸宗弟子们,眼神都呆滞了。 直到第二个人体撕裂,鲜活的内脏顺着喷溅的血流洒出来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大叫一声:“敌袭!” 叫出这一声的,就成了第三具碎尸! 这惊变突如其来,没有半点儿先兆,便如同一个巨锤猛砸在众人头顶,将他们都砸昏了头。 李珣也并不例外。 直到第五个人的脑袋被生生击碎,残块打在他眼角处,他才惊醒过来。 他的脑筋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就在他刹那间想好要如何逃命时,第六、第七、第八个人,已经步人后尘。 然后李珣便感觉到,一双血红色的眼神在他脸上一扫,那其中灼人灵魂的杀气,霎时间将他心中所想,抹成了一片空白。 “叮!” 玉辟邪出了久违的尖鸣声,李珣却没有及时恢复过来。 他在脑中浑噩之际,本能拔剑。 只是全忘记了右肩的伤势。 剑才拔出一半,肩上、胸口同时传出剧痛,然后他的身子便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撞破了身后的墙壁。 余势不止,再撞上第二堵墙,才滑落下来。 只这一下,他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不知有多少根骨头倒扎进内脏中,便是修道之人,生命力坚强,此时也只剩下小半条命了。 而这一剧痛,也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怎么没一下杀了我?” 难得他还能想这种问题,而此时,隔壁室内,终于传出了一声迟到多时的惨叫声。 叫声方起,那堵刚被他穿透的墙壁便整个崩裂,理所当然的,这一栋房屋,也随之垮掉。 顾不上疼痛,李珣双手交叉,只来得及护住脸面、胸口,便被掉落的碎石埋了进去。 这一下打得好重,他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全挡在面具内壁处,粘糊糊的,实在恶心。 “娘的,要是能躲过那个怪物的辣手,给压十次也认了!” 李珣脑中闪过那一对血红色的眸子,心中不寒而栗! 他见过的“红眼怪物”不少,像妖凤、血散人,或因体质、或因修炼的法诀,眼睛都是红的。 只是,妖凤的眼眸中,恨火缭绕,凄厉决绝;血散人眼中则是狠辣凶残,又深有谋算。与这怪物的眼神,都有着本质的不同。 李珣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完全没有任何杂质,只存在着杀戮血腥,纯粹到不可理喻的眼睛!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妖魔的眼神! 正想着,他忽然觉得身上石堆剧震,然后便是澎湃的气浪袭来,石块乱飞;只一转眼间,他身上的重负便一清而空。 只是,接下的场面,却比乱石压身要糟糕得太多了。 他再次看到了那一双令人心寒的眼睛。 而这一次,李珣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 在外历练这么多年,他若还不能做到关键时刻的心理调适,那便真是死有余辜了! 虽然还有恐惧、惊慌,但这些没必要、也没有用的情绪,都被他压在了心底最深处,不能在心湖中泛起丝毫涟漪。 眼下这情形,很像前几个月被古音偷袭的那次,不过还有一点关键的差别——老子还有还手的力气啊! 玉辟邪再次出震鸣,只是这一次,却是由李珣催动,挥出了它令人称奇的护主功用。 一圈淡淡的青光碎芒喷而出,在虚空中一闪而逝,几乎在同时,空气中响起一声难以形容的低响,然后便是一阵“滋滋”烧灼皮肉的怪音。 最后,就是一声沉闷的暴响。 在暴响声突起的刹那,周围像是刮起了龙卷风,碎石尘土漫天飞扬,将方圆数十丈罩了进去。 李珣便像是破纸片般给吹飞了不知多远。 还未落地,一声刺耳的尖啼便炸响在他耳边,其中痛苦、暴怒的情绪扭成一团,便如一记重锤,猛击在他头上。 他又喷出一口鲜血,面具内累积的血沫也呛进了鼻孔,难受得很。他强忍着痛,目光扫过四周的环境。 飞扬的土石浓雾还未落下,在土雾之中,又是一声厉啸,只是这一次,迸的震波却是收而不放,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来回激荡。 震波所及,飞舞的土石被切割得更细碎,甚至在真息催动之下,虚化成烟,浓浓的尘雾很快就稀薄了许多。 那个“妖魔”的身影终于呈现出来。 只能说,它的身影类人化,大体看去,确实是个人形。 可是,有谁见过高近一丈,肩胛上长着尖锐倒刺的人? 这个怪物的面目还隐在烟雾之后,只显露出它漆黑的皮肤,如枯树般干硬瘦长的身躯,还有那一对血红的、充满了暴虐与杀气的眸子。 如果李珣没有看错的话,对方肩上那六根妖异的倒刺,似乎在向外喷着某些雾气。 虽然与真正的尘雾结合得很好,但李珣分明感觉到,其中充满着哀嚎辗转的恶灵怨气。 它们虽仅仅露出了一点儿端倪,但往更深处,毫无疑问,也更密集! “难道它的身子里面,全是这种玩意儿吗?” 想着被这怪物一巴掌拍在身上,李珣觉得恶心,他咧咧嘴,身子迅地没进土里去。 上方,那怪物再度啸,音波透地而入,震得李珣心动神摇,差点儿掐不住法诀,生生给挤死在地下! “还要不要人活了?有种你下来!” 想起这怪物最初就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李珣肯定它会追下来。 所以,他将幽一、幽二召唤出来,收敛气息,躲在土层之中,准备当那厮追杀过来之时,给它来一记狠的! 只是,当他放出气息,欲引诱那怪物杀下来时,一声低语突然响起在他耳边。 他心中一震,在辨别出声音里的意义和来源之后,本来已经蓄势待的幽一、幽二,无声无息地隐去。 紧接着,一只柔细的手掌轻揽在他腰上,他只觉得身上一轻,便被那人扯着去了。 “秦长史?” 李珣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对方的土遁之术比他强上不知多少倍,转眼之间,便是几里路过去。 不过,他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若说有,也只是一声低低的哼声,然后,他眼前便是一亮,两人已来到地面上,而李珣也看到了秦婉如的脸。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对李珣的目光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盯着不远处的地面。 李珣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奇道:“这里没有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身不由己吧!”秦婉如的语气显得非常沉静,甚至还笑了一笑。 但在她柔弱堪怜的外表下,这样的沉静与笑容,反倒是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更让人兴起惭愧的念头——难道他还要一个女人来保护吗? 摇摇头,李珣将这个不理智的念头从脑子里排出去,而他也很快明白了秦婉如话中的意思。 周围的大气中,无数显没的气机交织成一张大网,引动元气,出嘶嘶的怪响,像是毒蛇吐信,诡谲森寒。 在这样的气机大网中,对方完全有实力限制住秦婉如的行进路线,将她困在其所希望的地点。 李珣脑子里再次浮现出那个妖魔的外型,再结合一下平日里积累的诸多信息,猛然间,他知道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了。 “魔罗喉!” 李珣低低地叫了一声,他总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玩意儿,竟然是天下七妖中,最神秘、最血腥的那一个! 便在他呼声响起的时候,一声怪响,七股怪异之至的潜力,从不知多深的地下飙突而上,在距离地面还有三尺时,一个诡异的交叉,由此牵扯了至少百条以上的气机变动。 周围的大气出嗡然的震鸣,好像四面有千百条无形的钢丝,在无形手掌的扯动下,崩得笔直。 秦婉如脸上神情不动,只是稍使了李珣一个眼色。 在李珣会意,甩出宗门求救飞剑的时候,她皓腕轻抬,在虚空中连划了十几个完美无瑕的圆圈。 每一次旋动,都生出一丝粘力,吸附着足以将肢体撕裂的真息气丝。 而在旋动结束之后,层层粘力之中,偏又生出一点微妙的斥力,使锋利的“钢丝”,与她的肌肤相贴,却仅仅是划过几道白痕,没有破皮见血。 这显示出她对真息的操控,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这还不够,这只是真正攻击到来的前奏罢了。 所以,当七道真息由地面破土而出的时候,秦婉如身上立时多了七道长长的血缝。 李珣看得很清楚,每一道伤口形成之前,她都有一个格挡的动作,但每一次都差了一分。 然而,每一道也都与要害差之毫厘,没有影响到她的动作幅度。 这时候,传讯飞剑刚消失在视线之外。 虽然它在突破周围密集的封锁时破损了几处,但还是歪歪斜斜地冲了出去,魔罗喉并没有刻意拦截。 很明显,它对眼前的这对男女更感兴趣一些。 砰然声中,黑影就从秦婉如脚边冲出来,与秦婉如几乎是脸贴着脸,对拼了一记。 澎湃的气浪将李珣轰出了数十丈外,全身创口复裂的同时,骨头至少又断了两处,疼得他只欲昏去。 紧接着,秦婉如有些踉跄地落在他身边,左手下垂,脸上也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李珣斜睨了她一眼,又觉得表达不清,干脆将面具扯了下来,露出被血沫涂花了的脸。 “为什么救我?” “只是没想到救你会这么难吧!”秦婉如坦然一笑,“如果知道是魔罗喉,我绝不会来!” 李珣嘿然一笑,眼角处却已经瞥见了远处闪掠的剑光。 目光再转,他真正地看清了魔罗喉的面目。 这个凶名卓著的妖魔,面部的轮廓倒也算清晰,只是漆黑如墨的皮肤上,有一圈妖异的鳞纹,蔓延了大半张脸,绕过眼角,没入额侧。 它没有头,脑袋却不光滑,而是由千丘万壑的皮肉,蚯蚓般拧在一起,血管突出,甚至还在微微地跳动。 也在这个时候,李珣才现它血色的瞳孔原来是竖立的,狭长诡谲,眼白则是淡黄色,与野兽无异。 一丈高的身躯像是被烧焦的枯柴,肢体上甚至还有血红的开裂口;两边肩上,六根倒刺看上去坚硬无比,其实却微微蠕动,上面应该还有小孔,正呼出丝丝缕缕灰白色的雾气。 在幽魂噬影宗待了这么长时间,李珣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断言:这雾气,就是最精纯不过的死气! 很奇怪的是,魔罗喉并没有逼上来,它血红的眼眸在李珣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那阴森妖异的目光,似乎要将他们的身影烙进心中最深处,然后,便又是一声低嘶,瘦长的身躯猛地弹上半空,再一闪,便踪迹全无! 秦婉如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盘坐下来,也不搭理李珣,自去调理伤势。 李珣的伤势比她重上十倍,偏偏脑子又清醒得很,苦痛之下,只能咧咧嘴,勉强戴回面具,便躺在地上,任由他去了。 流光闪过,明玑、清虚几乎同时赶至,看着两人的伤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空气中飘过一个轻淡的音符。 不只是李珣他们听到了,这一个轻轻的碎音,响在了所有人的耳边。 笛声本清越,奈何在此人手间,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三五个不成曲调的片断,偏又能扯出一条隐没于虚无中的脉络来,使人忍不住侧耳倾听。 在诸修士看来,音符在人们耳中一转,便勾着人们的神意,生了微妙的偏移。 正在激战之中,如何能有这失神之举? 无论是谁,心神都为之一凛,偏在这时,耳边又是一声激越的长音。 这一声,便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当头斩下;这一空而至,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便直刺在各人胸口! 广达数百里的战场猛地一窒,然后便是根本无法控制的混乱。 不知有多少处在僵持阶段的战局,被一举攻破││交战双方在这突来的刺激之下,为自保计,当场胜负立见。 这一刹那的血腥,远过之前所有时段的总和!而也从这一刻起,再没有人敢上前动手。 除了那三对层次不同的战斗! “古志玄?” 笛声入耳之际,清溟眉头微微一皱,手上‘心照法剑’却不受影响,轻轻一抖,荡漾出一波秋水般凛冽的剑光,将扑面而来的热浪化为袅袅轻烟。 不只在他身前,以他为中心,方圆五里之内,已完全被蒸腾的水气布满,冰冷的海水竟平空降了两寸,与周边的海面形成鲜明对照。 是妖凤! 说起来,百年前的追杀,完全是以众凌寡,清溟并没有得到与妖凤一对一交手的机会。 而今日,才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交锋。 交手之下,清溟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天妖凤凰不愧为纵横万年的绝代妖魔,她对火焰的操控,在通玄界的历史上,根本就已是空前绝后的级数。 在她的控制下,火焰的质性竟然可以产生如此丰富的变化! 大光明火、七情火、炼狱火、八门风火……同样的一波火劲中,甚至可以包含着数十种质性! 偏又在举手投足间,不以变化为能事,一统于堂皇典丽,就像是架构起一座震撼人心的雄伟建筑,在这一等一的大手笔、大气魄中,见证精妙畅达的灵动构思。 清溟最明白不过││虽然同为“真一”级数的宗师,但他毕竟是在四九重劫之后,才刚刚踏入这一境界,无论是在修为还是在各种临机手段上,都要比妖凤差上一筹。 从一开始交手,他便采取了守势。 妖凤在周边闲庭信步般游走,而他则在内里信手挥剑。 双方看似同样从容,但事实上,他的活动范围正被妖凤逐分逐毫地压缩,当来到一个临界点时,他便要迎来妖凤火山喷般的强势杀招。 便在这时,笛声中传出一些别样的味道来! 果然,透过层层迷雾,数里之外遥遥相对的妖凤眼眸中,火芒流转,纤长的手指倏然收拢,四指蜷曲,拇指虚按,一道炽亮的光束破开层层雾气,直刺清溟心口。 清溟手上“心照”一偏,斜斜挡住,剑身出一声震鸣,光束斜飞上天,而妖凤则藉机一个旋身,破开二人之间互相锁定的气机,身形一闪,就此不见。 临走之前,她眸光一瞥,送来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清溟看得清楚,心中微微一紧! 这个时候,他很清楚,另外两处战事也中断了。 现在的场面非常奇特,自战事中断后,原本还打生打死的诸散修妖魔,却纷纷携起伤者,向后退却。 清溟是距离不夜城最远的一人,他就站在海面上,冷眼看着无数人、妖从他身边穿过,向极地冰原退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一剑、吭一声。 这些退去的修士,纷纷向他投来或警惕、或挑衅的目光,他也没有半点儿反应。 不夜城的气氛非常尴尬,在诸正宗修士中,有不少性情激烈、暴躁的人物,才从刚刚笛声的威胁中惊醒过来,见妖魔一退却,御剑便是狂追。 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稳重。 当那些急先锋似的修士们快要追到清溟身边的时候,天空中人影连闪,镇魂宗宗主厉斗量、虚缈宗宗主聆风子都御气而下,站在了清溟身边,脸上神色凝重。 厉斗量回过头来,看着飞接近的诸宗修士,正想说话,笛声再起,这一次,却是一道短促锐利的尖音。 霎时间,天空中剑光散乱,追上来的十多名修士,便像是下饺子,接二连三地倒撞入海,淹了个七荤八素,惨不忍睹。 然而,其中却没有一人受伤,都是昏昏沉沉地从水下冒出头来,犹自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被撞下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处在中间位置的三位宗主,没有半点儿感觉。 清溟看着前方那团永不消散的黑暗,低低开口:“古道人神技,堪称宇内独步!” 聆风子是一个身材瘦小,面目和蔼的老道,一双习惯眯缝的老眼,总是只留一条缝,看上去笑咪咪的,十分可亲。 只是他现在笑得有些苦。 他抬起袖子,看自己宽大的袍袖上,横竖交错的几道长缝,嘿嘿一乐。 “不要断言得太早,看看俺这袖子!琴仙子的手段,怕不比她叔叔差上太多吧!” 他是三位宗主中,唯一一个还未臻至“真一”的人。 不过,虚缈宗的“虚空七真诀”号称通玄界第一守式,便是面对清溟和厉斗量的夹击,短时间内,也未必会有这样的狼狈。 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模样,清溟与厉斗量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便在这时,后方骚动隐隐传来。 略过了数息,不夜城中忽地响起一声长啸,啸音悲切嘶哑,直有撕心裂肺之感。 三位宗主同时一怔,还未回神,又是一声悲啸相连,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啸声破空直上,响彻云霄。 不夜的天空,似也因为这滔滔悲音,黯沉了下来。 第二章 双美 魔罗喉的横空杀出,给正派宗门联军的打击是惨重的,只那些接受治疗的受伤弟子,死在魔罗喉手下的,便有二十二人! 在此之前,魔罗喉潜入之际,也是过一路,杀一路,在行进路线上的不夜城弟子,也死了十五个。 而真正在乱战中身亡的,不过七人,只是魔罗喉手中血腥的一个零头! 自四九重劫以来至可以说是近千年以来,正道宗门还从来没有在一日之间,死去四十名以上的弟子! 而这些弟子中的大多数,都是宗门着力培养的精英,其实际的损失,实是惨重到了极致。 不夜城主天芷上人,在听到了这一消息后,当场吐血,引旧伤,这伤势十年之内,绝无痊愈的可能。 但这位正道十宗内,唯一的女性宗主,毕竟不是常人。 她拖着病体,亲自参与死难弟子的善后工作,这已等于是向各宗变相地道歉,将这场惨剧的过失,全揽了过来。 当然,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天芷上人,或者说是不夜城的过错。 别说在那种混乱的情形下,就算是在平日,七妖中最诡谲狠辣的魔罗喉,便是想防就防的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玉散人了不起,能请到妖凤、青鸾、鲲鹏等妖怪,毕竟那是有理智、有想法的,是利益、情感等能够驱动的。 “而这个魔罗喉,分明就是个毫无理智的畜牲,玉散人是怎么办到的?”李珣用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搔着头,一双眼睛满是困惑。 其实,早在连霞山上提水时,他就听说过魔罗喉的凶名,但他真正了解这个妖魔的详细情形,还是在幽魂噬影宗的两年中。 说起来,幽魂噬影宗与这个妖魔,还颇有渊源的。 通玄界最先现这个妖魔的,便是幽魂噬影宗第一任宗主,九幽老祖,而那已经是四万年前的事了。 数万年来,不知有多少幽魂噬影宗的高人修士,意欲追杀魔罗喉,却反被斩杀;与之相比,明心剑宗与鲲鹏老妖结下的仇怨,就远算不上什么了。 正因为双方的仇怨,幽魂噬影宗也是收集魔罗喉资料最完备的宗门。 李珣恐怕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明白,要想收服魔罗喉,是一件多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他现在可算是整个不夜城伤势最重的弟子,在对几位仙师讲了魔罗喉的诸般行为后,便被抬回静室,仔细调养。 或许众位仙师被魔罗喉惊得怕了,在李珣身边,竟派出伍灵泉、灵木明心三灵”相护,还有祈碧走动照应,阵势惊人。 几个人在这几日都是混熟了的,李珣性情又颇是讨喜,见他受伤,几个人都是十分细心,甚至还由“三灵”为他轮流调理气脉,当成个宝贝似地护着,倒弄得李珣有些不好意思。 有灵s在的地方,便不会静下来。尤其是刚经过一场大战,众人都是有所斩获,也吃了或大或小的亏,这个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引了出来。 他性情坦荡,对自己的糗事毫不遮掩,说起与那个叫“洛无昌”的妖物交谈之事,便坦然承认自己当时完全没看出端倪。 说着,便自然引出后来李珣力压全场,再将“洛无昌”一剑断头的壮举。 “珣师弟,你那一手可真绝了!你不知道,你那眼神扫过来的时候,我身边有个虚缈宗的道士,生生挫了半截,那脸都白了…了,珣师弟,你那个什么‘刑天法剑’究竟是什么样啊?拿出来看看成不?” 拿出来,我怎么拿出来? 难道告诉你们说,那什么“刑天法剑”,其实就是幽二越俎代庖? 李珣脸上有些不好看,却也不怕有人看出来,脑中一转,便有了说法。 他苦笑道:“师兄还是去找六师叔祖要吧天法剑’是他老人家送给我的一件防身宝贝,虽然锋利,却只能用上一次。用过之后,便凭空化烟而逝……要是这宝贝还能用,我怎么会受这样的伤势!” “这倒是!” 三灵都是点头。 说到钟隐,李珣猛然想起,刚刚因变数横生,生死交迫,他竟然把那件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事大了! 他心神激荡之下,竟忘了身上数十处断骨伤势,身子一挺,便要坐起来,却被剧痛猛顶了一下,哎呀一声撞回地上,惊得伍灵泉等人乱成一团。 这点疼痛李珣还禁得起,他摆摆手,让身边几只聒噪的鸭子住嘴,这才调顺了呼吸,低叫道:“我要见宗主!” “珣儿有何事要见我?” 这个回应来的也太快了些,屋中之人都被惊了一下! 回头看去,只见清溟除下宗主法衣,仅穿一身素色道袍,缓步走进来,祈碧就跟在他身后。 众人忙行礼相见,只有李珣伤势过重,免了这一回。 祈碧浅笑道:“是宗主要来探望珣师弟,我刚刚倒是忘了通报了!” 清溟脸色如常,倒看不出刚经过一场大战的模样。 他眸光一转,在屋中众弟子脸上扫过,哑然一笑道:“怎么,我来看看徒孙,也不成吗?” 面对清溟难得的笑谈,除了李珣之外,众弟子都是尴尬一笑。 李珣在山上时间短,倒还不清楚;但其他人心中都极为明白,清溟此举,正显出李珣在他心中的地位。 显然,这位天资极佳,又运气极衰的小师弟,正是受宠的时候。 他们对这一点,倒没什么异议。 清溟又看李珣伤势稳定,脸上越平和,便在他身边盘坐下来,微笑道:“珣儿,你找我有事?” 众弟子都站在一边,竖着耳朵听。 李珣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儿,忽又有些迟疑;然而此时话到嘴边,改口也来不及。 他只能一咬牙,硬着头皮道:子刚从水镜宗的颜水月道友那里,听到一个信息,是关于钟隐仙师……” 他终究还是不敢直接说出来,说到这儿的时候,他顿了顿,语焉不详地将关键字模糊了过去。 “弟子也觉得,那鲲鹏老妖出现得诡异了些。” 什么跟什么?伍灵泉等弟子脸上都出现了这个表情。 但是清溟听懂了,他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情,旋又被凝重所代替。 “你们去将诸位仙师找来!”他的表情相当严肃,这分明已不是师祖的行径,而是宗主的气派。 伍灵泉等人对视一眼,都正起脸色,出门叫人去了。 清溟微瞑双目,似在考量着什么,李珣也不敢打扰,室内很快沉寂下去,以致于有些压抑。 最后,还是清溟打破了这气氛。 他垂下目光,蔼然道:“你且歇一下,等他们到了,你再说!” 没等太长时间,以清虚为,三位长老、九位二代弟子鱼贯而入,将小小的静室挤得满满。 众三代弟子已经进不来,只好在外面候着。 李珣缓过一口气来,正好打量屋中诸人。 刚刚那一场大战,众仙师都是披坚持锐,杀了个不亦乐乎,身上只是小伤,显示出宗门强劲的实力。这种实力,再加上那举世无双的钟隐,莫说东方第一宗,便是天下第一宗,又有谁敢说个 然而,不久之后,这块招牌,恐怕便会陷于风雨飘摇之中了。 想着这一点,李珣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直到清溟示意可以开口了,他才深吸一口气,在十三位仙师的注视下,尽可能平静的,将他与颜水月交谈的全过程,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颜道友就问:”那你快告诉我,钟隐仙师飞升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是十二月初七,还是初八?‘“ 说到这儿时,全室寂然,室内十四个人,连半点儿呼吸声也没有,一个个都成了泥雕木塑,便连毛,也没动半根! 李珣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顿了一顿,又字句清晰地说下去:“颜道友还说,这是她与师父玉岚道人赌斗的问题。是否如此,问一下玉岚仙师,便知真假。” 说完了,李珣忽觉得全身都软了下来,可是被周围的气氛压着,呼吸都不顺畅。 沉寂似乎要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直到清溟幽幽开口:“不必去问了,此事当非虚言!”最后四字,他说得轻无可轻,但每一个字落下,便让室内众人的心中沉上一沉。 最后一字的尾音还未落下,李珣便听到了十三颗心脏同时崩裂的声音。 清虚面色沉静无波,只是眼神却不自主地看着屋顶,缓缓道:“自从鲲鹏老妖现身,我便想着这事了。四百年前,六师弟将这老妖追得上天入地,最终还是潜伏在万丈深海,才得以逃命。 “照理说,有六师弟在世一日,他便不会出来送死,是什么人、什么事给了他这种胆气? “还有这散修盟会,玉散人在夜摩天守了上千年,怎么偏偏这时候静极思动?有了妖凤、青鸾,他就有了资本?我一直觉得这很牵强,今日方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 清虚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这毕竟有些玄怪之处,且不说水镜宗的神术,那些妖魔鬼怪又是从哪儿得知,六师弟即日飞升的消息的?” 李珣闻言,心中便是一动,他想起了坐忘峰上诡异来去的人影,那可是古音哪! 难道…… 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真切,只不过,李珣更想起了钟隐当时奇特的表示;所以,他决定闭上嘴,将这个秘密再咽回到肚子里去。 清溟则有不同的看法:“古志玄、鲲鹏老妖都是功参造化,应当也有些奇妙的感应。便是我,这几个月来也屡次心神不宁,本还以为是个小劫数,没想到……”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众仙师都垂下头,脸色沉郁。 下一刻,清溟用力拍击地面,出一声响,将他们惊得猛抬起脸来。 “你们这是什么脸色?如丧考妣?”清溟神情依然平静如水,但语气却是截然相反,锵然如金铁交鸣。 “且不说此事是否属实,便是属实,六师弟霞举飞升,得证大道,这是哪个宗门都要祭祖欢庆的喜事。你们这是什么态度?不舍得?还是根本就是惧了、怕了、离不开了?” 众人被清溟突然暴的脾气吓到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听着清溟冷冷斥责。 “好啊!看来,这千多年来,大伙儿是被六师弟惯坏了!不错,有六师弟在,你们在外折了面子,可以回来告状,自有他为你们出头。 “你们在外修行,无论是宗门大派,还是散修妖魔,想找碴的,都要掂量掂量,看着六师弟的面子,让你们三分。将来,六师弟没了,你们找不到靠山,心虚了么?明德,你说!” “天一剑”明德,是连霞七剑中,脾气最火爆的一个,平日里也多是直来直去,十分粗豪,此时一听清溟点名,他古铜色的面皮脸上立刻涨成了紫红色,气血上脑,便是上下尊卑也不大顾了。 “宗主是说俺仗六师叔的面子吗?俺下山修行数百年,靠的可都是手上的剑,胸中的气!便是有妖魔厉害,一时打不过,也是回山苦修,然后再打回去!俺也是有脸面的人,啥时候没骨气到要六师祖帮场子了?” 清溟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转向明玑问道:“你呢?” 明玑此时神情已尽复旧观,闻言灿然一笑:“明玑修行近七百年,斩妖除魔以万计,数次死里逃生,却也未曾劳烦过六师叔半根指头!” 清溟又问明如,如此一个接一个地问下去,室内九位二代弟子,都被过了一遍,其中说出的过往事迹,虽都是沾唇即过,但点点滴滴汇在一处,却是让人气血上涌,难以自抑。 “原来如此!”才看到一半,李珣便明白了清溟的手法,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 只此一举,便将众弟子涣散的气势尽数提起,可谓精采之至。 不过,毕竟钟隐的飞升似乎已成定局,如何处理钟隐飞升之后,带给宗门、甚至通玄界的各种势力消长,才是现在最应该做的吧? 李珣看着周围十几张微微涨红的脸,好笑之余,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其实,有这种氛围,也还不错。 便在此时,外面文海恭声道:“天芷上人请宗主去光极殿议事……” 顿了顿,他的声音又低了两分:“妙化宗宗主古音前来拜会!” 声音传入,又是一室寂然。 刚刚屋内还是人满为患,现在却又是空荡荡的,李珣颇有些不适应。 不过,相比之下,刚刚打生打死的仇敌,转眼间就上门拜访,这种古怪的作风,对李珣的好奇心来说,更是一种折磨。 伍灵泉等人都因为此事去光极殿了,只有祈碧留了下来,行照顾之责。 这让李珣有些头痛。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想一个人待着,好好考虑一下古音此次的来意,以及钟隐飞升所将造成的影响。 说实在的,祈碧不是多话的人,两人在一起,还是沉默的时候更多些。 可是,祈碧又是一个极吸引人注意的大美人儿,尤其是在她心无嫌隙,全心全意地做着某件事的时候,那温柔专注的神情,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 李珣的气息略粗了些,他感觉有些不太自在。 他不是一个太好女色的人││虽说在幽魂噬影宗的两年间,在阎夫人的“有意纵容很是做了些事情,不过他自认为,自己在**上的控制力是相当不错的,做了那些事,多数还是为了增长修为。 难道是几个月没尝肉味儿,有些想念? 他的目光盯着祈碧颈后露出的一段雪白肌肤,有些走神。 他现,在面对祈碧的时候,他特别容易联想到单智那厮,继而再联想到那晚的“风景”。 忽地,他感觉到祈碧的神情有些变化。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失态被现了,但很快就知不对,祈碧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转移到了门外。 只见她微蹙起眉头,侧过脸去,似在听着什么声音。李珣看到,她的手指已经沾到了一边的剑柄上。 静室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而祈碧的宝剑也哑声出鞘半截。 李珣看不到门外的情形,有心想抬起半身,也因疼痛作罢,但他也潜下心神,暗中将玉辟邪的防护功能打开。 室内出现短暂的寂静,连呼吸声也没了。 但接下来,是祈碧有些惊讶的呼声:“颜师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有人啊!”随着一声颇熟悉的嗓音,李珣眼前出现了一张娇俏生动的脸庞,这下连他也奇怪了。 这张脸并不陌生,或者可以这么说,相当深刻! “颜师姐?” 李珣有些惊讶。眼前这位俏佳人,正是当时对他泄露钟隐飞升之事的水镜宗高弟,颜水月。 她还是一副男装打扮,手里拿着一柄描金折扇,全不顾极地寒气彻骨,便如世俗的纨裤子弟一般,自诩风流,在这修真群落里,越显得有趣。 “你们见过叫她师姐?”祈碧在一边更惊讶了。 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一转,再看颜水月脸上故作高傲的神情,忍俊不禁地道:“珣师弟,你平日也挺精明的,怎么在这事儿上,给转晕了?” “啊?” “祈师姐!” 颜水月嗔了一声,打断了祈碧的话,但毕竟还是瞒不下去了。 她将折扇打开又合上,娇俏的脸上也不自觉有些羞意,“他是自己叫的,我可没唬他!” 看着李珣渐渐睁大的眼睛,祈碧掩口轻笑:“珣师弟,和这位颜师妹相比,你可是难得的当了一回师哥啊!你虽不过是弱冠年纪,可颜师妹则恰是二八芳龄,中间可差了三、四岁呢!” “怎会?”李珣真有点儿晕了。 他不是不信通玄界有比他更小的弟子,而是他无法想像,水镜宗一个十六岁的小娃娃,竟然也能算出钟隐飞升的时刻! 与她相比,宗门诸位仙师的年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祈碧当然不知他心中如何想法,只是浅笑介绍道:“你还不知吧?颜师妹是水镜宗难得一见的奇才,十二岁时,水镜神术便已登堂入室……” 颜水月用折扇拍击掌心,出声响,打断了祈碧的赞美之辞。 她嘻嘻一笑道:“祈师姐,这种话便不要说了,在人家面前,有班门弄斧之嫌。是不是,珣师弟?” 李珣哑然失笑,他怎么会怕这种小女孩儿? 他闻言便道:“其实不用祈师姐介绍,我也能看出门道来。不愧是水镜宗的后起之秀,这基础演算法也与常人大不相同,是吧,颜师姐││” 他的尾音拉了一个怪调儿出来,听得颜水月直咬牙,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笑吟吟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李珣看着奇怪,便问她:“你怎么不去光极殿,到这儿来干什么?” 颜水月刷地一声展开扇子,摇头晃脑,一副迂儒模样:“古音是很有趣,不过就此时而言,我对你更感兴趣一些!” 她显然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口误。 李珣听得好笑,脱口而出道:“你的扇子上应该再画一朵牡丹!” “啊?” “再画上牡丹,你就是一个鲜活出炉,连乳毛都未褪尽的**大盗! 喔,还是倒**!“ 颜水月小手握得扇柄都要散了架,但最后只是瞪了他一眼,自己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边,祈碧轻敲他的脑门,嗔道:“珣师弟,怎么这么说话呢?难得碰到一个同龄的师妹,怎么就滑头起来啦?” 李珣倒是听话,举起唯一完好的左手,在空中拱了拱,算是道歉。 颜水月更是忍不住笑,扇子习惯地打开,忽又觉得不妥,嗔了一声,啪地一下甩了出去,正好打在李珣脸上。 李珣出一声痛呼,可他脸上明明有面具挡着,显然又是做戏。 祈碧看着这两个孩子搞怪,不由得莞尔。 她心中略一寻思,便笑道:“你们聊,我去外面打些水来,传说这不夜城中心的泉眼活水,冰爽透心,是通玄界一绝呢!” 说着,她便起身走了出去。这种做法,显然是给两个人留下说话的空间。两人都极聪明,如何看不出来? 不过,他们确实也有别的话要说,祈碧不在这里,或许更好些。 看着祈碧出门,颜水月没好气地拿回扇子,却只是拿在指间把玩,也不说话,室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李珣藉着这段时间,重新仔细打量这个很奇特的少女。 感觉中,这个女孩儿心机并不甚深,但十分聪慧,更重要的是,她对待人、事的态度,和常人大不相同。 至少李珣就从未见过,会有女孩儿像她一样,为了一个刚见过一面的人,不避嫌猜,直闯到人家屋里去。 还是李珣打破了沉默,他笑道:“颜师妹,刚刚多有得罪,你可莫生气啊!而且,我还要谢谢你呢!” 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已相当郑重。 颜水月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李珣所指,她也不客气,笑吟吟地受了。 看得出来,李珣适当地放低姿态,让小姑娘心情变得不错。 李珣趁势一举将情势扭转过来,笑道:“颜师妹能到这里看望,我也是感激得很。师妹你不知道,光极殿那边的热闹,我是极想凑一回的。 “说起来,‘七杀琴’古音的大名,我是听得多了,真人却没见过。 躲在这里,好奇得很,也气闷得很,有师妹陪我聊天,那是最好不过!“ 颜水月轻一声,眼珠则是转了转,笑道:“就凭你这句话,我也该帮帮你。当然,去光极殿是不太可能,可是,我却可以让你看到殿内的情形哦!” 李珣眼睛一亮:“颜师妹说的,莫不就是贵宗独步天下的水镜法?” 颜水月用扇子敲击掌心,傲然道:“正是,水镜法可明彻万里,将光极殿中的情景转过来,实在是小菜一碟。不过呢……” 她嘻嘻一笑,显然动了坏心眼儿:“我年龄还小,施展起来十分吃力,损耗也大,你也不能让我白干不是?” 李珣哪还不知她的心思,闻言一笑道:“颜师妹的话很是公允,若有什么要求,不妨说来听听。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愚兄也不会拒绝!” 颜水月眸光流转,在他覆脸的面具上扫过。 接着她还用折扇敲了敲,才笑吟吟地道:“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呢! 我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脸色转得这么快的家伙,可你偏偏又戴着这个玩意儿了它,让我看看,我也就给你看!“ 李珣怔了怔,旋又为之失笑。 这面具他戴起来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且送给秦婉如一个人情吧!摘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极干脆地道了声好,正想揭下面具,外面忽地传来了敲门声。 “祈师姐吗?” 颜水月问了一声,李珣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扬声道:“请进!” 门开处,凉风带进来了丝丝缕缕的幽香。 嗅到这熟悉的气息,再看颜水月惊讶的脸,不用亲见,李珣便知道了来人的身分。 第三章 私情 “秦长史?请坐!” 在颜水月已睁得大无可大的眼睛下,秦婉如轻移莲步,徐徐而入,映入李珣的眼帘。 和魔罗喉交战后不多久,她便换了一身服饰,此时穿着一身垂地长裙,鹅黄颜色,愈显出她肌肤吹弹可破。 领口隐有凤纹,外披连珠丝织罩衣,腰间流苏低垂,饰以白玉环佩,颇有雍容之姿。 在室内两人的注视下,她只以微笑相应,李珣请她坐,她也坐了,只是坐姿与大剌剌的颜水月极不相同。 颜水月是盘膝而坐,这也是个修道人最习惯也最舒服的坐姿。 秦婉如则是跪坐,看着她风中杨柳般的身姿几个优雅的转折,在裙裾的掩映下,徐徐坐下,轻盈优雅的姿态,让颜水月都看得呆了。 她本来十分放松的身体,此时已有些僵硬,甚至还不自觉地挪动,显然是被秦妖女的柔媚之姿所折服,有些自惭之意。 李珣心里像明镜似的,却不动声色,随手扯下面具来,露出被火灼伤的俊脸,转脸向秦婉如笑道:“秦仙子的伤势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秦婉如浅浅一笑,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痕,已经不见半点儿痕迹。 在人前的时候,她的面目总是温柔堪怜,看不出半点儿强者风范。在深知其真面目的李珣眼中,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一时间,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态度去应对,只好顺着这语气说下去:“秦仙子怎么没去光极殿,反到我这儿来了?” “见了古音又如何?我宗不像正道诸宗,凡事理字为先。既然有仇怨在里面,见面便是生死搏杀。去了,岂不是给你们找麻烦?” 她这话还有点儿像重量级人物的气度,不过随即她语气便一转,笑道:“我还是不喜人多之处,不如你这儿幽静,还有人说话聊天,也不寂寞!” 她笑语嫣然,神情变化中,自有一番使人心动的柔婉情致,又显出她良好的教养,绝不矫情。 李珣还不怎么受影响,颜水月则是整个地陷了进去。 秦婉如的婉媚之姿,本就是男女通杀的! 李珣扫了颜水月一眼,不由得为之哑然。 怔了一下,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招呼了一声:“颜师妹,我这面具都摘了,你总该让我看了吧!” 颜水月如梦方醒,略显尴尬地一笑。直到这时候,她才懂得和秦婉如打起招呼,先前的活泼大方更是全然不见,幸好她还没忘了如何施展法诀。 略吸了几口气稳定心神,她伸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个圆,真息透出,在虚空中一震,竟生出一波奇异的水纹,被天光一照,现出粼粼的波光来。 里面,人影渐渐清晰,话音也渐传来。 这水镜果然神妙,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见得正面,李珣不由赞了一声:“如此神技,比透音砂要强上百倍!”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秦婉如的目光飞快地向这边瞥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哪有的事!” 颜水月的状况果然不太正常,闻言竟难得谦虚了一把镜是瞒不过人的。你看,殿内至少有一大半的人都有所感应,只不过知道我没有恶意,才没有理睬吧!” “果然……” 李珣听她解释,也现水镜中许多人都往这边看,显然都有所查觉,心中当即绝了偷学这门法诀的念头。 他开始指挥颜水月调整画面的角度,直到水镜中映入一个极陌生又极鲜明的倩影,他才猛然叫停。 “古音?” 他一时还不敢确认,扭过头去,正好看到秦婉如微笑点头。 “这就是‘七杀琴’古音吗?” 在李珣仔细打量的空档,水镜中的女子正开口言,话音入耳,李珣心中便是一跳。 她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歌? “……与我们毫无干系,本宗不想,也没必要和那种野兽互通往来!” 李珣知道她说的是魔罗喉的事情。 古音否认与魔罗喉的关系是在他预料之中,然而,当他亲耳听到古音说话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意外。 古音无疑是李珣所接触过的,嗓音最动听的女修,而且,她深谙说话的艺术。 平常普通的话语,在她口中说出来时,其音调的起伏顿挫,已经臻至完美无瑕的境地,最细微的一处转折中,也能开掘出极丰富的内蕴来! 只是这一句话,李珣便从中听出冷淡、不屑、嘲讽等诸多意味,而这些意味又深藏在她从容不迫的辞令下,令人心中憋闷,偏又泄不得。 好厉害的女人! 依照通玄界的规矩,一派宗主到访,与地主当属平级,此时光极殿内,最上的几张席位,便由古音及四位正道宗主坐了。 其余人等,分坐大殿两边,看上去像是宴客,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在上席的几人中,清溟李珣是极熟的,聆风子前几天也打过招呼,只有一个厉斗量,只是远远见过,却是从来没有仔细打量。 此时从水镜中看去,只见他轮廓刚硬,双目神光充盈,穿着一身紫色衣袍,质地不凡,样式却极为简单,虽颇为宽大,却仍被他身上肌肉块垒顶出些许痕迹来。 他头上挽髻,却不怎么规整,下巴上一片胡渣,盘腿坐着,姿势也不端正,却不显粗鲁,反而尽显豪迈之情。 他早在三百年前便是真一级数的宗师,隐然间已是正派宗门最令人景仰的旗帜。 比之清溟的恬淡雅致,又是一番别样气度。 夹在厉斗量和清溟之间,古音的神采绝不逊色。 只是与清溟和厉斗量不同,她端坐的风姿,恐怕就是最挑剔的宫廷礼仪官,也挑不出任何瑕疵,处处合规合矩,几乎让人以为,这天下的礼仪规矩,都是为她量身订做的一般。 李珣看着她伸出手去,端起几上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 他敢誓,古音的手是他所见过的女性中,最纤长秀雅的一只,便是在握杯之际,掌指的屈伸,也仿佛在弹奏着动听的乐曲,道不尽的优雅婉致。 顺着她举杯的手,李珣看到了她的面容。 说实在的,古音虽是美人儿,却仅能称为是文雅秀气,并不如何出众。 可正是这文秀风采,已被她阐到了极致,举手投足之间,只觉得她胸中锦绣,自生雅致华采,极具大家风范。 她将茶杯放下,淡然道:“魔罗喉之事,本座不想再提,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今日到此,只是要和诸位商议一下,这散修盟会的存立,与诸宗的利益关联。” “古宗主此言差矣!” 清溟接过话头,微笑道:“所谓的散修盟会,本就没有存立的必要,何来利益一说?” 古音自然知道清溟是堵她的说辞,她同样是微微一笑道:“有没有必要,却不是一两个人说的算。 “如果在今日,这盟会中人,便一举攻上连霞山,灭了你的宗门,清溟宗主必然是不乐意的,然而,罗老妖、七修尊者他们,却未必不高兴啊!” 这边清溟摇头苦笑,数里之外,水镜旁的李珣也抽了抽嘴角。 古音口中所说的罗老妖、七修尊者,正是魅魔宗、天妖剑宗的两位宗主,和明心剑宗可说是死对头,这话可说是再真切不过。 只是,故意曲解清溟的话意,未免有些无赖。 古音轻松道来,仿佛是理所当然之事,正是“正统”的邪宗风范。 旁边颜水月一声笑了起来,见李珣和秦婉如都拿眼看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展开扇子,煽了两下,以做掩饰。 李珣看着好笑,正想收回目光,却见秦婉如似若无意地将目光移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是一笑,宛若多年好友。 只听那边由厉斗量再启争端,这位一向豪纵狂放的宗主,比清溟更放得下架子,纵声大笑。 “古宗主不愧是乐中妙手,这琵琶正弹反弹,都能弹出味道儿来!只是按照古宗主的意思,这人心存异,标准不同,大家也就不必去管它。那咱们何必坐在这里,喝这都淡出鸟来的茶水?直接拉出去,再打一场便是!” 古音唇角处弧度加深,悠悠地道:“厉宗主的个性,古音是久仰了,只可惜,人人相异,厉宗主求之不得的事,古音却没兴趣。抱歉!” “哎哟,我老道的袍子啊!” 这突兀的一声唤,自然是自以诙谐逸趣闻名于世的聆风子,他干橘皮似的老脸皱成一团,做出苦相。 “古宗主,你这话我老道真不爱听。瞧我这袍子百年了,除了浆洗之外,连根脱线都没有,刚刚却被宗主您撕了这…五,五条大缝! 是俺老道脸皮厚,只是古宗主您刚说了对打架没兴趣,回过头来,也该给老道一个说法吧!” 殿下诸人都笑,古音也笑:“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如此风雅之事,聆风道长竟无福消受,确是一桩难事。” 聆风老道翻了个白眼,正想再说,一侧便响起一声冷笑来。 “恁来的这么多废话!” 一语将在场四名宗主全打了进去,其中清亮爽利的锋芒,毫无顾忌地放射出来,让本来有些僵滞的局面,转眼间就换了一种气象。 说话的正是不夜城之主,天芷上人。 在李珣的感觉中,她身为地主,言语却不多,一直在听古音等人在那里争论。 这一开口,便是如此泼辣。 李珣心中大奇,对这位正道诸宗主中,唯一的女性,他是久仰了,自然看得分外仔细。 入目的是一位极其冷艳的女修,李珣觉得“冷艳”这个俗词,或许是形容她的最佳语汇了。 她头挽飞凤髻,并插琉璃七彩凤钗,上缀流苏明珠,耳饰则是一对日月珠,一为日形,一为弦月形,十分奇特。 她或许是李珣见过,佩戴饰物最为华贵的女修,可这些华贵的饰物,在她倾城的艳色之前,则无奈地成为托衬之物。 她肌肤莹莹之中,似有淡光流转,双眸斜飞,眸光闪动间,似乎点点光彩交错,妩媚之中,偏又有一番使人不敢轻侮的威煞之气。 最使李珣印象深刻的,是她弧度优美的朱唇,唇角微菱,此时虽在笑着,却总让人觉得她唇边一丝冷哂,好生看不起人的模样,恨得人心痒痒的,偏又使人爱煞。 她虽是坐姿,又身披银白色的织锦外袍,但交错的领口恰到好处地显现出她胸口微起的弧度,以及姿容挺直的肩背曲线,李珣目测一下,觉得她可能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 可以想像,若她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姿,宗师的风范,直可令天下男子为之汗颜无地。 无疑,这位天芷上人,是李珣今生所见,最出色的美人之一,似乎就连身边的秦婉如与其相比,也少了这份使人心欲往之、偏又心生顾忌,以至可见而不可得的微妙特质。 想到这里,李珣不由得看了秦婉如一眼,却见她看着水镜,正是专注的时候。 因为李珣不能起身,颜水月也很体贴地将水镜悬在李珣胸口之上,角度正好让他不用起身也能看得清楚。 只是这样,秦婉如看时,身子便要侧倾一些,如此,她身姿折成一个极优美的曲线,丝垂下,有一缕甚至贴着李珣耳边,微风拂动,有些痒意。 偏偏秦婉如又坐在他的左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李珣似若无意地回手一拂,与秦婉如的丝一触,心中轻荡中,已拈住梢,还轻轻地扯了扯。 秦婉如讶然看来,李珣心中本还有些忌讳,但一见她的表情,心中便是火烫,微微一笑中,松开了手,手掌自然放下,却又自然地贴在了秦婉如的膝盖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完全可以感受到她肌体的温度,以及那使人魂销的触感。 他的手顺着秦婉如小腿的曲线向后移动,最终停在脚踝处,这种位置可以让他的手臂处在一个自然曲折的角度,又可以最安全地享受秦婉如私密处的美妙。 秦婉如俏脸微红,却没有拒绝,本就顾盼生姿的眼神,在这一刻更是蒙上了一层微微的水雾,婉媚迷离。 偏偏她神情依然保持着沉静雍容,这与她肌肤敏感的升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珣闷哼一声,在这种时候,仍没有反应的,便不能称为男人。 只是这一声响,却让颜水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小姑娘目光扫过,李珣心中一跳,但是他的手臂却没有丝毫动弹,仍然大半掩于秦婉如的裙裾之下,甚至手指还在脚踝上轻轻地弹动两下。 颜水月好像并没有现这对“狗男女”的勾当,李珣也就此回神,去看水镜中的情势。 但他的手掌,却是停留在那里,偶尔还摩挲两下,好不自在。 做了这件事,李珣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不过再看光极殿中的形势,似乎已有些僵了。 他中间漏了一些没听到,但估计一下,也就是争论两方死难之事。 只见天芷上人眉峰一蹙,显然颇为不满。 “你不在乎他们的性命,我却在乎那些死难的弟子、同道。你身为一派之主,如此作风,岂不让人齿冷?” 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未免有些词穷之势,然而从天芷上人口中道来,便觉得她是个性如此,后面恐怕还有更尖锐的言辞等候。 只是,古音深知她的个性,闻言也不恼,只是微笑道:“有果必有因,上人月前以万里极光壁,封锁我宗洞天,引这场争端,是也不是?” “妖凤本为通玄各宗共诛之妖物,而贵宗不但不践守盟约,反而偷天换日,帮她逃脱,又隐匿于宗门之内,此时,又以她的名义组织所谓‘盟会’,我宗自然有义务阻止!” “敢问妖凤为何引得诸宗同诛?” “擅修魔功,助力四九重劫,如何能不诛?” “她魔功修了,魔胎也生下了,怎么这四九重劫之威,一如往日?” “天人交惑,劫随心转,这是百年前便明了的。现在看来,果然丝毫应证不爽!” 两位女性宗主可说是语出如珠,不见丝毫间歇,然而话到此处,古音却笑了起来。 “天人交惑,劫随心转。这是水镜偈语吧?若在以前,本座没有话说,只是两年前,水镜之变,诸位应该都记得,那彻天水镜,似乎也不是万灵药。这一点,不知水镜宗的道友如何解释?” 这话一出,在座四位宗主,并殿下百多位修士,都是一怔。 自通玄界有水镜宗以来,倒还是第一次有人公然置疑“水镜偈语”的正确性。 偏偏古音又选了一个好理由——两年前“水镜之变”,众人都记忆犹新,此时说来,倒也不算信口开河。 这时候,殿内诸人的目光,已不由自主地转到玉岚道姑脸上去了。 相隔数里,颜水月猛地一合折扇,大骂道:“这个古音当真可恶!” 骂完才现李珣两人都在看她,脸上不由得一红,嘟哝一声,又扭头看回去。 李珣心中一动。 早在两年前,刚从冥璃口中得知此事的时候,他便有种奇特的感应,觉得所谓的“水镜之变”或许与自己相关联,眼下从这小姑娘口中,是否可得到一些内幕消息呢? 这个念头还未成熟,便听到光极殿内,那位面目平庸的玉岚道姑冷淡回应:“天心难测,本宗也从来没有将‘水镜偈语’当成是救世真言,古宗主所说,其实是没错的。 “只是还请古宗主扪心自问,这惊世天劫,尊叔父又是如何消解,代价几何,所得几何?” 在李珣听来,这字里行间,似有隐隐的威胁之意,倒像是水镜宗拿捏着古音什么把柄││想想水镜宗上知天心的神术,这也不是不可能。 李珣迅地扫了颜水月一眼,见她眉开眼笑,十分得意,再看水镜中,古音神情如水,沉静难测。 其中必有关窍! 李珣正想着,便听到玉岚道姑忽地叹息一声。 “贫道失言,天心轮转,变生不测。这一开口,不知又要惹出多少变故……贫道此来,不过是想就近观察这极地变化,偏又气盛失言,已无颜在此,就此便回了!” 此话一说,在座大多的都开口挽留,玉岚却是不顾,起身施礼之后,便迈步出殿。 行走间,口中则长吟道:“方把青空堆成雪,却见朗朗欲曙天。” “水镜偈语?” 李珣还记得这怪话的来历,这分明就是去年水镜之会上的偈语,只是现在念出来,难道这竟是指古音? 玉岚道人口口声声说是“失言”,然而这几句话中,又无一不在暗示着什么。 有意思! 李珣正想着如何从颜水月口中得出答案,这边颜水月却叫了出来。 了!” 颜水月见玉岚出殿,慌了手脚,站起身来道:“不能陪你们玩了!水镜我留下,没有我在旁边护持,它只能再撑上半刻钟。不好意思,走了!” 她打个招呼,风风火火的推开门,跑得不见踪影。 李珣欲唤不及,转眼看着光极殿内诡异的气氛,又扫过秦婉如已然妩媚生春的脸,摇了摇头,竟将手缩了回来。 秦婉如坐直身子,掠回刚刚被李珣拽着的丝,瞥了他一眼,脸上现出饶有兴味的神情来:“你的色心可是见长啊……或者,这才算是你的真面目?” 李珣将左手放在鼻前一嗅,露了个笑脸:“不敢,只是和师姐混得熟了,放肆一些,莫怪。当然,能一亲秦长史芳泽,也是小弟心中所愿。” 他的称呼变化中,透出些下作的味道,秦婉如自然听得明白,她的笑容里也有了些别样的滋味。 “是了,师尊当年也曾教过你一些采补之道,如此法门,若无对手,也是没趣。等有了空闲,你我二人切磋一下如何?” 李珣哪还不知她的意思,忙举手告饶,将这话题打断。 这个时候,光极殿上总算又传出话音,这次是古音说话。 “水镜神术,果然玄奥莫测。既然有玉岚道友之言在先,本座也要有所尊重……不错,以叔父一人之力,尚不能化解劫数,只能加以变化转移,将此劫由四九重劫中移去,转至后世,慢慢消解。 “诸位都是正道中人,胸中自有法度。敢问,这种消劫之法,与聚众追杀一位孕妇相比较,善恶几何?” 未等在座三位宗主说话,殿下便有一人闷哼出来,这人李珣却是认得的。 矮矮胖胖,正是三皇剑宗那位东阳山人,他扬声叫道:“好一个善恶几何?难道现在、将来死在那劫数之下的修士,便不能与妖凤相比吗?” 可能是三皇剑宗在这次战事中死伤极多,这位脾气不太好的胖子有些把不住嘴了。 面对他这诘问,殿中一些有脑子的,都在暗中摇头,他身边的龙狂客,也在暗中扯他的衣角。 古音却连眼神都吝得送过去,只是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不理在座诸人的尴尬,她冷然一笑。 “既然诸位是如此想法,便没必要多话。本座此来,不是和诸位绕舌,只是向诸位通告一事。 “散修盟会已与妙化宗、魅魔宗、天妖剑宗、毒隐宗、极乐宗、冥王宗六宗达成照会,六宗承认散修盟会之存在,却限定盟会不可为宗派,盟会已然定议。 “至于和诸位的纠葛,盟会六执议中,半数认为需战而胜之,半数则欲缓图之,而通言堂则认为应暂缓矛盾。由此盟会定议,希望与诸位暂缓攻伐,看此界三十三宗门,究竟有多少宗门肯承认盟会的地位。” 这应该是古音所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偏偏她说得越长,殿内殿外两拨人却越听越是迷糊。 散修盟会与魅魔宗等有默契,在座诸人都很清楚,并不怎么奇怪,所谓“不可为宗派”一类,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什么“六执议”、“通言堂”等等,却是通玄界从未有过的名目,难道其中另有深意? 厉斗量摸了摸青碜碜的下巴,笑道:“有意思!这所谓的‘六执议’、‘通言堂’难道可以决策盟会的走向?盟会的主事者,又是何人?” 古音同样一笑,只是这笑容中透出来几分古怪的神气:“何来主事? 盟会自上而下执议’、‘通言堂’、‘四方接引’,仅此而已。“ 有事端,如何决议?” “四方接引无决议之责,有事时,由六执议商讨解决。六执议各有一枚‘执议印章’,事有分歧时,以印章数多者为胜。若诸决议所得印章数相同,便由通言堂启动最后一枚‘别议印章’,以决定最终决议。” 厉斗量停下了抚摸下巴的手,目光与天芷、清溟、聆风一触,都看到彼此心中的讶意。 “好手段!” 李珣和秦婉如同时低赞一声,两人旋又对视一笑,心中都生起对彼此心计的凛然之意。 此时古音又回答厉斗量关于成员上的问题:“六执议分别为栖霞元君、海澜妖王、三元龙君、甲道长、冰岚夫人以及敝叔父古道人。‘通言堂’有诸方道友四十九人,均是公认的威望深重之士……” 李珣听得明白,所谓栖霞元君,就是妖凤。 海澜妖王,则是鲲鹏老妖;三元龙君就是三头蛟怪了;甲道士乃逆水十妖之;冰岚夫人则是正道所言之冰妖娘。 再加上玉散人,此六位恰是三人三妖,分得清楚明白。 果然是绝妙! 这么一来,在北极集结的诸散修妖魔,便不再是那种听人使唤的马前卒,而是决定盟会前途走向的议事成员。 在这种“大义”名分下,任何一个决定的颁布,都是“群策群力”,由此得益者,又有谁能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而这样,统合彼此之间的利益关系,便是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李珣估摸着,所谓“六执议”,这里面,玉散人、妖凤、鲲鹏老妖,均是无可争议的绝代高手,都是至少千百年前,便臻至真一级数的宗师人物。 相比之下,三头蛟怪、甲道士和冰妖娘便逊了一筹,比修为,他们绝比不过未入“六执议”之列的青鸾,可为什么青鸾不在其中? 显然这是一个暗中的妥协,否则六执议中,有三个属于玉散人一系,这所谓的“执议会”,也就不用开了。 即使如此,在这种情势下,妖凤和玉散人无疑是穿着一条裤子,在六执议中,仍占着一个优势基数,他们只需再展一个“合作者”,便几可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也不排除由此引起其他“执议”的戒心,反而与他们“作对” 的可能。 然而,以玉散人之能,对这种情况,难道还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李珣能够看出来,清溟等人自然不会想不到。 厉斗量一笑,不无讽刺地道:“如此说来,这段时间,双方这数次交锋,还是贵方一致的决定喽?” “厉宗主,本座仅是暂代散修盟会,到此交涉,日前之事,也都是冲着叔父的面子…方’的称谓,还是不要用了。” 古音轻轻淡淡地便将妙化宗撇到一边,继而笑道:“但厉宗主所说的‘一致决定’,倒是有解释的必要。 “这几日的冲突,确实大多由盟会方面起,这也是‘执议’、‘通言’通过的决议。可说是‘一致’,倒也未必。 “据我所知,盟会起始之时,主战一方确实占了大多数,然而这几场冲突下来,主和一方不是又占了上风吗?” 古音此话听来简单,却是意义非凡。 李珣就可以理解为:“如果不是这几场冲突,主战派的人又怎么会死光呢?”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散修盟会内部的倾轧。 就是在这种倾轧中,这个有着巨大资本的庞然大物,正撕去与“它” 无关的利益群体,进行着内部统合。 当决、或者是暂时解决了其内部矛盾之后,人的能量,便将在通玄界掀起滔天巨浪。 很不幸的是,在座的诸人,已在不知不觉间,充当了一次“回春妙手”削去了身上的“毒瘤”。 如此,他们还怎么奈何得了人家? 古音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威胁性的话语,可在她的字里行间,又无一不充溢着这种意思,等到她闭口不言的时候,在座的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第四章 私会 李珣还想再看下去,只是颜水月留下的水镜,却已经支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随着水纹波动,一切的影像都还于虚空。李珣吁出一口长气,闭上眼睛考虑了片刻,这才又睁眼,向秦婉如那边看了过去。 “古志玄可怕!” 秦婉如朱唇中迸出这几个字眼,旋又莞尔一笑:“这是师尊当年的评语,今日由古音推去,才知此言不虚。” 李珣自然点头同意,接着他心中一转,笑道:“师叔也是三散人之一,怎么不去凑凑热闹?若她肯去执议’的位子,不也是手到擒来? 免得让古志玄一家独大!“ “小鬼滑头!”秦婉如轻嗔了一声。 只见她言笑盈盈,语气却亲匿得很,“且不说师尊被你害得重伤,便是玉体无恙,也和古志玄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么会和他并列?” 李珣暗笑秦婉如演戏穿帮,脸上还要做出一些不太真诚的惶恐之意来,末了又聊天般问了一句:“结仇之事,小弟倒也听过,就是那个‘妙化五侍’中的羽侍?” 秦婉如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知道的倒不少,不错,师尊与古志玄结怨便缘自于此。你口中所谓的‘羽侍’,便是师尊的亲妹,也就是我的娘亲。” 这下李珣可真被吓了一跳。 不管他心中如何想法,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为自己的失言连连道歉。 倒是秦婉如,或许是对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了,倒没有什么不满,只是轻叹一声:“我本以为此次能借诸宗合力,趁机有所作为,只可惜情势不由人……若是师尊在此,又怎会是这般情况!” 说着,她的眼圈儿好像已是微红,李珣不知她究竟有几分真心,但尴尬还是免不了的。 幸好秦婉如控制情绪的功夫实在了得,略一失态,便自我察觉,微侧面颊后,又强自笑道:“师弟见笑了,只是这仇怨,可算是我师徒的奇耻大辱,思及娘亲此时的境况……” 她摇了摇头,再没有说下去,可是见她的神情,便是再愚鲁的男子,也明白她话中之意。 尤其是那种酸楚中强颜欢笑的模样,让李珣心中又是一荡,便是先前有几分假意,此时也都消褪了。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已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秦婉如干脆就此告辞。 “此间情势已经逆转,我在此地也无意义,再修养一日半日,便要走了……” 李珣脱口道:“我送你!” 话出才知不妥,感受一下身上的伤势,他尴尬一笑:恨身有不便,倒是这‘无颜甲’……” “这东西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而在师弟手里又不一样了。便送给你,又何妨?” 她话中是有些未尽之意的,李珣听得出来,这是在针对他的“双重身分”而言。 李珣自从回到连霞山上,越觉得有些离不开,这与他当初“回山看看”的想法,可是截然不同。 这样,他被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其实也想藉这个机会,巩固一下自己的身分。无颜甲也确实可以达到这个作用。 这么一想,他也不矫情,一笑谢过。 秦婉如微微一笑,似乎已从刚刚低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颜甲’其实除了防护之能外,亦有易容变化的效用,虽然瞒不过像清溟那样的高人,但如何用法,师弟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先传给你应用口诀,你自去体悟吧!” 李珣心中当然欢喜,但也有些疑虑——这是不是太宽和了些?到现在为止,她可没有半点儿拿捏着把柄的姿态啊! 这个念头方起,便听秦婉如道:“只是这边也有一件事,很是为难,如果师弟有闲的话,可否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娘的,伏笔在这儿呢! 李珣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也只能显出“任你摆布”的姿态,乖乖听着。 “这件事听起来有些麻烦,但听闻师弟与钟隐关系甚好,应该有机会才是!” 秦婉如仿佛不知道自己话语中涉及了什么样的人物,也好像没有看到李珣胆颤心惊的表情。 她只是以一个优雅的姿态,掠起额前丝,轻描淡写地道:“我宗千年以前,曾有一段乱局,那时宗门典籍流失不少,尤其重要的,是半部《阴符经︾……” 李珣轻一声,他对这部令阴散人叛宗而出的法诀,还是有些很深印象的。 秦婉如看他的表情,又是一笑:“若当年《阴符经︾还是全本,师尊也不会因为强参变化,而性情大变,当然,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阴散人了…… “而近日,我们听到一个可靠消息,那半本《阴符经︾,已辗转流落到钟隐手中,师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珣心中大骂,他怎么会不明白? 看秦婉如说得轻松,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从钟隐手中占得便宜?当然,如果他所查觉的与钟隐的默契属实的话。 这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秦婉如她总不至于知道他和钟隐的“暧昧”吧! 这分明就是为难他,其中还有“漫天要价”的意思! 李珣正想着如何“就地还钱”,秦婉如似乎也明白这条件实在太过苛刻,顺理成章地补充了一句—— “抄本亦可!” 李珣窒了窒,只能苦笑道:“师姐有所不知,小弟的身分,是宗门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安置下来的,这种捋虎须的大事,小弟不能专擅……” 他口称的“宗门”,显然不是明心剑宗,而是幽魂噬影宗。 天知道这关幽魂噬影宗什么事。 但有这么一个借口,李珣倒是乐得多用几次。 只是,秦婉如对《阴符经︾的渴求之心,显然十分坚定,即便李珣的解释合情合理,她也没有半分动摇,只是竖起一根手指。 “一个月内,你要给我回覆!” “什么!”李珣失声叫道:“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师弟与那边的宗门联系,一个月还不够吗?要不,我帮你一把?” 李珣心中冷笑,面上却慌忙制止道:“还请师姐体谅则个,我这样的‘幽冥籽’,在宗门混到这种地步很不容易,师姐您可莫害我!” 所谓“幽冥籽”,实际上就是依靠着幽冥气“寄魂转生”之术,打入各个宗门做内应之人。 在幽冥噬影宗里,确实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地位,这话半真半假,倒不怕秦婉如看出什么来。 秦婉如果然被瞒过,而且,她也没有接触李珣“上峰”的意思,只是唬人罢了。 此时见效果不错,她一笑之后又道:“那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珣一边应承,一边又做出苦涩的神情:“师姐你不明白山上的情势,钟隐仙师离群索居,就算小弟我蒙他青睐,能常上坐忘峰去,却也没可能去翻找他的收藏。他那双眼睛……小弟我躲还来不及,如何敢撞上去?” “那便等钟隐不在了吧!”秦婉如此言一出,李珣便是一震望来。 迎着他的眼神,秦婉如从容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和那姓颜的小女孩都是口无遮拦,被人无意间听到,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话恐怕连猪都不信。 李珣如何还不明白,这一段时间,秦婉如原来在处处监视着他,否则也不会有那么恰到好处的“救命”之举了。 他心中转着念头,一时间沉默下来。 秦婉如盈盈起身,浅笑道:“那抄本也不用一次送齐,半年间能送出一两页,也算你的功劳……师尊可是正生着你的气呢!表现得好些,日后见面时,也好说项不是?” 李珣脸上自然是尴尬、惶恐、不甘毕集,表情丰富得很。 秦婉如见了,亦是非常满意,一笑间,举步欲行。 李珣瞪着她,最终还是叹息一声,有气无力地道:“一个月后,我怎么和你联系?” 看着秦婉如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珣冷然一笑。 这女人的攻心之术确实上乘,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心中别有丘壑,更是站在不败之地。 只要有“阴散人”,只要钟隐…… 想到钟隐谜一样的态度,李珣心中一沉。 他现在的资本,其实大部分都钟隐那里,如果钟隐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那他……也只能仗着两个傀儡,有多么远,跑多么远! 屋外传来了谈话声,是秦婉如与那厢才打水回来的祈碧说话。 她们在门外寒暄,祈碧好像还执弟子礼,显然在她心中,秦婉如的风姿,完全可以比得上她的师父明如。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若祈碧知道,正和她谈话的这人,也同时在她宗门身上打主意,不知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祈碧捧着一个盛水的瓶子走了进来,见李珣看过来的眼神,脸上便红了红。 “你等得久了吧?抱歉,光极殿那边……” “比较热闹是吧!” 李珣笑吟吟地接过祈碧递来的杯子,极有技巧地将其中的冰水倒入喉咙。此水入口冰寒,在胸腹间略一盘旋,却又生出一团氤氲的暖气,的确不是凡品。 他哈了口气,又问了一声:“古音走了?” 祈碧很惊讶李珣的说法:“你怎么知道?” 李珣懒洋洋地应道:“颜师妹的水镜神术呗!只是后来她慌慌张张地走了,殿内的情形只看了半截,好不憋闷!” 祈碧闻言笑出声来:“瞧你这惫懒模样,刚才和颜师妹说话时,也是油嘴滑舌,也不知是跟谁学的!难道你和秦长史说话时,也敢这样?”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珣心中一凛,脸上却摆出笑脸:“不敢!人家是我的长辈,又是救命恩人,且一救就是两次,现在又过来探视……我在她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油嘴滑舌?” 祈碧听了,笑了一笑,脸上却是一正:“没有就好,其实刚刚见了秦长史,我便有些担心……” 她看着李珣,颇郑重地道:“照理说,我是不应在背后说人闲话。可是你年龄还小,不知道这世间的规矩道理,并不是我们宗门一家说得算的! “秦长史确实为人不错,也有恩于你,可是她们宗门伦理奇特,于男女之道上,很有些与世人不同的见解。在她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在我宗门看来,便有可能大逆不道,你可明白?” 李珣不奇怪祈碧的担心,却很奇怪她能说出这么一番颇为客观的见解。 又见祈碧郑重其事的模样,忽然很想逗逗她,便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问:“不同的见解?” 祈碧当即卡住了,难道让她去详细解释阴阳宗男女双修采补的门道吗? 幸好此时门外人声又起,是伍灵泉等参加光极殿之会的弟子们回来了,恰为祈碧挡了这份尴尬。 李珣也不为已甚,打了个哈哈,便将这事揭了过去。 五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极地的情势正如秦婉如临走时所说,已经逆转。 联合十大宗门的强大力量,竟然抵不过一个散修盟会,听起来非常奇怪;但联想一下这百万散修的巨大基数,又觉得这是在情理之中。 不可否认,散修、甚至是妖魔之中,也有诚心求道之辈,比如宇内七妖中的插翅飞虎,一心求佛茹素,好不虔诚,甚至甘愿在西极禅宗做了个小小的护法! 然而,百万散修,便是正邪对半来算,也是五十万人呢! 平日里这些人散落在通玄界各个角落中,也许你走上几万里路,也未必能见着一个,但一旦将他们集合在一起,力量便绝不容忽视了。 偏在这个时候,名义上的盟友水镜宗、“义务助拳”的阴阳宗,都接连退出;剩下的九大宗门几百人马,面对海那边成千上万的散修妖魔,说是无畏无惧,恐怕也没有什么底气。 这些事情李珣平日里常常分析一下,算是打无聊的养伤时间。 其实在大量灵药的堆积下,他的伤势相对于正常人来说,恢复度已十分惊人。现在,除了胸口断裂的肋骨那里还有些酸胀外,已没有了任何受伤的痕迹。 只有脸上被毒火灼伤的那处,在他的有意“照顾复度平平,所以直到现在,他仍把无颜甲带在脸上。 今天不知怎的,李珣心中总有些不稳。 修道人,尤其是修为有成的,都特别忌讳这个,李珣也不例外。 心情烦躁之下,他连连在屋子里转圈儿,却还找不到关键所在,干脆迈步出屋,去透气散心。 这个时候虽然天光明亮,但却是入夜的时辰,大部分人都在各自屋中调息,他这一路行来,也没碰到几个人。 李珣不知不觉已出了城,走到海边上,沿着海岸,徐徐而行,心情也渐渐平缓下来。 也正因为这样,他有些忽略周围的变化,直到不远处一声水响,他才猛地惊觉。 循声看去,却没有看到什么,他略皱眉,正想回头,脖子却忽地僵了。 ││杀气,极其熟悉的杀气! 暴戾、嗜血、充溢着野性,便如同一锅烧开了的血浆,咕嘟嘟地将一切刺鼻的血腥气,都弥漫在大气中。 “魔罗喉!” 李珣强忍着将幽一、幽二即时召呼出来的冲动。 这种强敌,天生就有一种极野性的直觉。 两个傀儡是很强,但如果过早亮出来,失去了突然性,这妖魔绝对会避强击弱,刹那间将自己出手斩杀…… 正僵着的时候,他耳边忽地又响一声水响,与之同步的,还有“咕” 的一声轻笑。 下一刻,所有的杀气像是虚幻泡沫,一声就不见了。 气机感应,李珣在猝不及防之下,猛地扭回头去,差点儿扭断了脖子。 可身后什么也没有! 当了,上当了!”脆声的少女欢笑之音,在这个时候出现,实在是诡异之至。 李珣震了一下,这声音……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滚动的唾液声响。 “无忧……师姐?” 李珣可以想像,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会是怎样的精采。 林无忧! 就是那个精灵古怪,又摸不清、看不透的师姐——若说在极地,他有最不想见到的人,这位大小姐一定可排在前三之列! 林无忧从不远处的海水中冒出头来,笑嘻嘻地朝这边挥手,虽说是从海里出来,她身上却没有什么湿迹,干爽非常。 她头上结的是少女最寻常的三丫髻,只是却有些散乱,让人一眼看出,这个小姑娘不知是在哪儿玩疯了,才是这么这番形象。 看着少女全无芥蒂的模样,李珣反倒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了。 说实在的,有幽一、幽二作后盾,李珣倒是不怎么害怕,只是在嵩京一事上,说白了,自己是有些“对不住”她的。 但是她、或者更进一步说,她背后的妖凤、青鸾等,对事情的走向,又知道多少呢? 他心中略一沉吟,便有了计较。 他干脆地撕下面具,苦笑道:“好巧,无忧师姐。” 林无忧仍将大半个身子浸在海水中,手臂却架在海面上,便和架在实物上一般,最是自然不过。看似天真无邪地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地一声笑出声来。 “你可变得难看了这么厚的脸皮,怎么会给伤到的?” 林无忧这话中自有所指,李珣心中一跳,脸上却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些尴尬之意。 “师姐你别说了,当年的事,师弟我也是给人当了枪头使……” “看出来啦!”林无忧很不屑的样子,“青姨就告诉我,那天某人和一头死猪似的任人宰割!真丢脸!” 李珣还能说什么?难得这小精灵鬼爽快一回,他忙打了个哈哈想糊弄过去,然而却看到她脸上又露出疑色。 说我倒忘了,你当初和死猪似的,又是怎么跑掉的?” 李珣暗叫救命。 关于这个情节,他在秦婉如那边已有了一套说辞,但那是在秦婉如知晓根底,并有所误会的基础上生出来的,而且将来还有“阴散人”帮着圆谎。 可林无忧怎么办?一直撑到最后一刻的青鸾,又究竟知道多少? 他脑子急转动,口中却毫不迟疑。 他苦笑道:哪儿跑?小弟我是一觉睡到天亮,才现自己竟然睡到了城外边!身上的皮都给揭了一层,一夜之间,嵩京就成了废墟,我这迷迷糊糊的,也不敢逗留,这才跑了……” 林无忧扬起了眉毛,极干脆地说了一声:“不信!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自己给当枪头使了?” “打晕我的就是阴散人啊!也是她让我多陪你们玩几天的!”李珣一脸的冤屈。 “我若连这个都不明白,就真的是白活了。还有,师姐你知道那个秦妃吗?我在嵩京给你说过的。她是阴散人的徒弟啊!” 李珣一脸的苦涩和愤懑:“直到前几天,我无意间碰到了她,才明白过来……娘的,这娘们纯粹就是个戏子!恁会演戏!” 林无忧眼光一转,点了点头:“这还有点儿道理散人和血散人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李珣一脸的迷茫:“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看到韦不凡和青鸾仙子打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无忧那双没有半点心机的眼睛看过来,奇道:“你不是说你遇到那个什么秦妃了吗?她没告诉你?” “躲还来不及呢!”李珣一脸的无奈:“那娘们真难应付!” 这种表情便是典型的“吃闷亏型”,林无忧给逗得咯咯直乐。 李珣脑子狂转,想找个新的话题,又不能转移得太明显,只好继续无奈道:“不过总算是送走她了,难得今天这么巧,师姐是出来玩……咦? 刚刚……“ 李珣面色微变,他这时才想到,刚刚那一阵心绪不宁,来得好没缘由。 尤其是现在莫名其妙地走到这里好”碰到林无忧,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这边问明白了,你那边也想明白啦!” 林无忧轻盈地从海水中跳出来。 李珣看得很清楚,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短衣小褂,套着一件顶可爱的同色灯笼纱裤,细长优美的双腿曲线若隐若现,脚下竟是未穿鞋袜,赤着一双雪白的纤足,踏在海面上,便如同走在蓝绒地毯上一样自在。 她笑嘻嘻勾勾手指,李珣愣了愣,才知她要的是自己手上的面具,耸耸肩,上前两步递了过去。 林无忧不客气地拿了过去,放在手指上转圈儿玩,嘴上还撇了撇。 “戴上面具就以为认不出来你了胆子真小,还怕我们揭穿你那点事儿?” 李珣除了苦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表情可用了。 不过,他倒是真想知道,林无忧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林无忧显现出她孩子气的一面,她又朝李珣勾了勾手指,而这次,用不着李珣做什么动作,他头上便是一轻,一直绾在髻上的“凤翎针”,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轻巧地落入林无忧的掌心。 看到这一幕,李珣恍然大悟:“是因为这玩意儿!” “胡说!”林无忧小脸一板:“什么这玩意儿、那玩意儿,真没礼貌!” 也是,这宝贝的本体,就是从妖凤身上取下的凤翎,李珣的称呼的确有些不妥。 不过,林无忧的气愤,也仅仅就是一刹那的工夫。她轻松自如地将这宝贝恢复到了本体状态,金眼赤翎,美得眩目。 “当初向你要,你还不给!活该今天被抓到!” 林无忧一脸得意:“笨哦,它既然是从娘亲身上摘下来,自然极好感应,而且呢,还能通过这宝贝给你下个‘牵魂引’什么的。 刚到不夜城,娘亲就知道了!不过算你走运,前几天那么混乱,都没撞进十里之内,免了她动手杀你!” 原来如此!李珣知晓其中奥秘的同时,心中又是一跳。 如果不是林无忧提醒,他倒真把妖凤定下的“十里之约”给忘了个干净,不过……现在他也是想杀就能杀的吗? 李珣脸上不由得**两下。 林无忧看他的神情,倒是误会了他的意思,笑吟吟道:“别不开心啊! ‘牵魂引’很难下的,就凭你和我那死鬼老爹的关系,我也不会出卖你。 “再说你还多亏了凤翎针呢,那天我放‘狗狗’出去,要不知从这上面嗅到娘亲的味道,还不当场咬死你啊!” “狗狗?什么狗狗?” 李珣心中泛起一般极为奇妙的感觉,似乎把握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环节。他盯着林无忧看了半天,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林无忧见他的神情,回给他一个极无邪的笑容:“狗狗,你见过啊! 喏,刚刚还吓到你来着!“ 李珣忽地便想通了这关窍,他的呼吸也在这刹那断绝。 已相当熟悉的气息,从他身侧涌出。 他僵硬地回头,在朗朗天光之下,那漆黑的身躯、蠕动的尖刺,还有一对拘人魂魄的血眸,便如同一个荒诞的恶梦,猛地在他脑中胀裂开来。 “魔罗喉!” 在这一刻,他和这妖魔的距离,不过三尺! 李珣没有当场惨叫出声,已经是一等一的胆量,然而他终究还是禁不起这样的刺激,面色惨白,退了两步。 林无忧拍手笑了起来:“又吓到了胆子真小!刍刍!” 她轻噘红唇,出召唤宠物的声音,魔罗喉便在地上跳了两下,落在她身边。 李珣这才看到,眼前的魔罗喉,竟然是四肢着地,低眉垂目,真像是一条乖巧的宠物狗,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只是那庞大的身形,便是再怎么缩,却更像一头地狱的魔兽。 然后,他便看着林无忧轻轻吹着口哨,命魔罗喉跑到海上去,魔罗喉俯贴耳,唯令是从。 直到林无忧极得意的眼神瞟过来,他才勉强回神,却是张口结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根本就是没可能的! 位列宇内七妖的魔罗喉,便是智慧再低,那种天生不驯的野性,以及狡诈阴狯的本能,又怎能屈居在这小姑娘之下,甚至被当成小狗来玩儿? “怎么样,不错吧!因为有人送我一只很好看的猫,所以我就养了这只狗狗。那天要不是它手下留情,你现在一定会很惨、很惨……” 且不说这小妖精的逻辑问题,单从她笑嘻嘻的模样中,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对这个绝代妖魔的重视之情。 李珣满嘴苦,这是什么世道?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中也捏着两张类似的王牌,假以时日,每一张牌,也不会比这“魔罗喉”逊色。 可是,他为了得到这些,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那情形,只是想想,便让他心中憋闷。 而林无忧又是凭的什么? 呆了半晌,他现自己应该要表一些感叹之类,然而,所谓的“感叹”出口,却变成了另外的话。 宗主不是说,魔罗喉和你们没关系吗?” 不知道吗?” 林无忧瞪圆了美丽的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表姐是天底下最出色的骗子,她说的话,你不能信的!” 李珣自认为不是个笨人,但林无忧的话意,他足足想了三遍,才明白了过来。 他干涩一笑,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姐?师姐是说古音古宗主吗?” 林无忧很自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忽又恍然道:不问我还忘了告诉你,年前娘亲刚做了古伯伯的如夫人在我和以前的古姨同辈了!” 李珣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道:“师姐这次叫我出来,总不是就和我说这些吧!” 林无忧横了他一眼,笑道:“不高兴了?好啦,好啦,算你还有点儿良心!不枉本姑娘表示的诚意……” “诚意?” 李珣这次倒是很快就回过神来,林无忧竟然将魔罗喉**来,又光明正大地亮在他眼前,这已经是一种非常的“信任”了。 他神经质般向四面看了看,确认周围确实无人,才松了一口气。 如果现在被人现,他竟然和魔罗喉仅隔十余尺安然无事,中间还有一位“无忧师姐”,那么情形便真要糟糕透顶。 话说回来,如果将这比成做生意,那么,李珣“存放”在她那边的不欲人知的秘密、散修盟会这边魔罗喉的存在,便可视做双方等价交易的筹码——未必有什么实效,可也是个形式不是? 不过,李珣还是没想明白,以妖凤、古音这样的大宗师,何必要与他这个小小弟子玩公平? 理论上来说,愈是刻意的公平,其中值得揣摩的关窍便越多,也证明她们所冀求的回报越丰厚。 第五章 天芷 李珣心中谨慎起来,也越地冷静,脸上却微有些猜疑、惶恐和疑惑。 他强自苦笑道:“师姐别卖关子了,我人微命贱,禁不起抬举!” “胡扯!”林无忧鼓动香腮,一副怒其不争气的模样。 “我那死鬼老爹怎么会有你这种弟子?你是他的弟子,也就是清溟老头的直系徒孙,在明心剑宗也是嫡系中的嫡系!有这么好的资源,难道你就没想过,当个……当个宗主来玩玩?” 最后一句话尽现无忧本性,看着她小孩子扮家家酒一般的态度,李珣明知这话中之意十分深远,却仍忍不住莞尔。 “宗主也不是想当便当的。我上面有诸位仙师,还有那么多师兄……” “废话,全是废话!” 林无忧极不满地瞪他一眼:“娘亲说得一点儿没错,你这人就是口不对心,明明就是没胆量,偏偏要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珣闻言微有些尴尬。 他刚刚所说,果然都是些推诿之辞,其实他心中又哪能没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火苗呢? 但这种心思若真的毫无顾忌对林无忧说,岂不是又奉送一个把柄过去? 所以他但笑不语,把林无忧给糊弄了过去。 林无忧撇撇嘴:“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德性,算了,不和你说了!” 她倒干脆,转身便要离开。 李珣奇道:“只说这些吗?” 林无忧旋风般转过身来,张开小嘴,正想说话,忽又停了下来,向他做了个鬼脸:“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一些‘内幕消息’!”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抑扬顿挫,十分神秘。 这一套,李珣在两年前就见识过了。不就是说一声“无忧小姐大人大量,便拉小弟一把”之类的话吗? 有了经验,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便笑了笑,合手一拱,嘴唇微启…… 林无忧脸上一副很奇怪的模样,看着李珣嘴巴开合,侧耳道:么哑巴了?” 李珣确实是哑巴了,他如果还像当年那样,像条狗一样,让人说东向东,说西向西,他何必这么挣扎求存?直接让两散人吃了算了! 他想了想,最终一笑:“长了两岁,有些话已经不大会说了,师姐给小弟留个面子如何?” 林无忧声笑了起来,还拍了下巴掌:了男子气了! 这才像我的师弟嘛冲你这表现,我给你说两件事!“ 她背着手,嗯嗯两声,方道:“这一嘛,师弟你和那些没趣儿的正道弟子大不相同。表姐呢,对你很感兴趣,她要我告诉你,那天在坐忘峰上,她心情不好,做的事情你别在意,她也欠你一个人情。 “如此,你那点儿事情,我们这边不会说,也不想说,而你以后想做点儿什么,又觉得势单力孤时,可以来找她,算她还你的!” 李珣心中一动,知道这就是戏肉了。 显然,古音对钟隐身后的明心剑宗,很是用心啊!这就是要把他当内应使唤了。 便不是内应,给明心剑宗留根毒刺,也是好的。 他摸了摸鼻子,颇无奈地道:“刚刚师姐你还说,古宗主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骗子,现在便给我许下这么大的好处,你说,她这话,我信还是不信?” 林无忧“咯咯”一笑,也不理他,继续道:“这二嘛,是本姑娘提醒你的。虽然家里现在是表姐当家,她说的,娘亲也要听…… “可是娘亲非常讨厌你,知道你来了,便总想找个名目把你宰掉,连带着青姨也烦你。以后你要是想找人帮忙,万万不能找错了!” 这算是什么? 李珣睁大眼睛,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耸肩道:“这倒是麻烦了,便是古宗主看得起我,令慈与青鸾仙子那边也不好办不知古先生那边怎样?” “我不是说了表姐当家嘛!她现在只管打架,不管事的!” 林无忧摆了摆手,很是不屑一顾的样子,也不多说,只是嘻嘻笑:“很担心了吧,不过没关系啊,还有我嘛!” 你只要不来添乱便是好的了! 李珣腹诽一声,还未想好用什么言辞应付,便听这小妖精道:“这三…什么,这是今天师姐我心情不错,另外赠送给你的好处来一下!” 再过去?再过去就脸贴脸了!李珣有些迟疑,但还是上前一步,和林无忧保持了半个身位的距离。 还未说话,却见这小妖精狡黠一笑,忽地倾身。 林无忧比他矮了半个头,这么一倾下去,正好顶在他胸口伤处。 外表看起来,这只是小孩子胡闹,可是对李珣来说,这却是一记结结实实的头锤! 他惨嘶一声,胸口刚刚愈合的骨头登时又裂了缝,而林无忧则借力向后飞退,银铃般的笑声从海面上传了过来—— “傻瓜,你还真以为本姑娘不会记仇吗?” 李珣捂着胸口,一时间喘不上气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魔头消失在海面上。 一直像条大狗般乖巧的魔罗喉冷眼扫来,然后便沉入海水之中,再没有冒出头来。 吃了这个闷亏,李珣心中不知是气是笑,干脆就一**蹲在沙地上。 这个时候,天空中却有十多道剑光飞过,李珣一看便知,这都是前往夜摩天,去参加那个什么散修盟会的。 对岸,散修盟会的扩张从未停止过,更因为万里极光壁已破,外界与北极夜摩天便再无阻碍。 再加上双方的停战协议,给了诸方散修妖魔极大的鼓励。 这几天,每日光是从不夜城上空飞过的各方散修、妖魔,便有几百个。 大略估计一下,那冰原之上,恐怕已集结了三万余人。 这种规模,除了号称“百万信徒,十万弟子”的一斗米教、又或是大千光极城那样自称“带甲八万,雄视莽苍”之类的宗门外,通玄界再无可比拟者。 “倒是声势浩大!纯以人数论,正道宗门没一个能比得上。” 这确实是通玄界颇有意思的现象。 照理说,通玄三十三宗,百余万人,平分下来,每个宗门也要有三万多弟子;可事实上是,正道十宗,每个宗门都人丁不旺,十个宗门全加起来,人数都没过十万! 像明心剑宗这样的,甚至连一千人都不到。 平时也不觉怎样,可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便有些捉襟见肘,难以应付。 “散修盟会……”李珣喃喃地念叨这个名称,心有所思。 “玉散人他们组合了这么一个巨大的资源,总不至于是为他人作嫁衣吧?看林无忧的模样,这散修盟会必是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这一点,玉散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边坐边想得入神的他,忽又感觉身后有异,一回头,眼前却被一条飘拂的丝带扫过,他心中一跳,忙站起来。 这一次,没有丝带再打他眼睛,然而,入目的倩影让他脱口惊呼。 “上人!” 这里能让他称呼为上人的,只有正道十宗内唯一的女宗主,不夜城主,天芷上人! 这是完全出乎李珣意料的人物,他还来不及为近距离见到如此佳人而惊艳,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 “刚刚有没有被她看到?若是看到了,怎么办?” 他强忍着用目光扫视周围的冲动,保持着目光清澈,与天芷上人的目光交接,一触即分。 天芷的神情让李珣暂时放下心来。 她凤目中先是闪过一丝打量的光彩,然后朱唇微弧,算是笑了一下。 “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叫李珣,是吧?” 早在光极殿上与古音针锋相对时,天芷上人的笑容便让李珣印象深刻。 因为就在她微笑时,给人的感觉也是讥诮嘲讽居多,再配上她独特流畅爽利的话风,便让人觉得,这位出众的美人儿,遍体锋芒,让人不敢直视。 不过,李珣现在明白了,如果她愿意,她的笑容依然可以让所有的男性为之沉醉。 李珣只觉得眼皮一跳,不敢多看。 他垂脸应道:“弟子李珣,见过上人!” 天芷上人似乎也不是那种太古板的人。 她应了一声道:“你不是不夜城的弟子,便不用多礼了……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难得你能找到这样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李珣一头雾水,听得不明不白。 天芷上人见了,又是一笑:“是了,你是凑巧,不知这里其实是极地的一处奇景,被称为‘北海莲聚’,只每年十一月十一,也就是今日,才能看到。” 李珣哪有心思管什么莲聚不莲聚? 这天芷上人看起来很好说话,可身为一派宗主,又哪会有好对付的? 李珣在她身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便想找个理由,早早离开了事。 只可惜,这次他的脑子转得慢了些,天芷上人已经出了让他根本无法拒绝的邀请。 “坐!” 在说这话之前,天芷上人已经先一步坐下。 没错,她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无论她做出什么动作,都令人感到赏心悦目。 可是李珣看得分明,她的坐姿,双腿前伸,双手抱膝,是最轻松、也最不“雅观”的一种姿势。 便像她透露出来的性格一样,爽直俐落、不假雕饰,却偏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李珣迟疑了一下,最终在离她三尺远,又略靠后的地方,盘膝坐下。 天芷上人回眸看来,淡淡地道:“我又不嫌你长得丑,还戴着那玩意儿干什么?” 这就是要他以真面目示人了。 李珣心中老大不愿意,但也不敢相违,苦笑着将面具揭下,又略一行礼,算是重新见过。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得到天芷上人的回应。 他奇怪地抬头,正好看到天芷上人凤目闪亮,光华灼灼,紧盯在他脸上,其中分明有一种他极其熟悉的光彩。 他心中一震,想到了一个缘由。 难道她也要说“倒像是一位故人”?可是没道理啊!从经验上看,青吟那次改头换面的手法,可是相当高明! 兼且这两年他年龄长成,容貌也大大改观,早不复当年让人一眼看出“玉散人”的窘境。 可天芷上人这又是什么表情? 最终,天芷上人什么都没有说。 倒不是李珣估计有误,而是这时候,他们头顶上,竟然又有七、八道剑光掠过,直飞向海外那片永夜之地。 天芷上人眸光自天空一掠而过,神情如水,看不出深浅。 但是之后的轻咳声,以及微显苍白的俏脸,让李珣恍然想到,她还身受重伤;而且很显然,她心中绝不像外表这样全无波澜。 李珣正思忖时,那边天芷上人竟然又微笑起来,只是这次,她唇边那丝冷诮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她看着远方那片黑影,悠悠地道:“妖魔势大,很多人都怕了。你怎么看?” “这个……”李珣没想到她会提这个问题。 他定定神,方挠头笑道:“弟子以为,这散修盟会确实势大,不过还不至于到让人惧怕的地步吧?” 倒乐观!” 天芷上人唇边的微笑,总让人觉得她是在讽刺些什么。李珣便感觉,她认为自己是说些没脑子的空话。 没有男人愿意在美人儿面前丢脸,李珣也不例外,他脑子一热,便脱口道:“弟子以为,散修盟会的规模,不会过一万!” 天芷蛾眉轻扬。 这是一个相对轻佻,却又极富风情的表情,口中则不紧不慢地道:“可是现在夜摩天那里,已经有三万妖魔了!” 李珣出口便有些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通玄界邪派散修并妖魔的数量是五十万,看起来声势惊人,但这里面,有多少虚数,上人应该比弟子清楚。弟子大胆估计,真正能够、愿意,且有资格加入盟会的,有个十分之一,就很不错了。” 这只是平庸之论,想来天芷上人也能想到,且资料会比他的更为详实。李珣偷眼一看,总觉得她唇边弧度似乎深了些。 讥诮的意味也更浓厚。 李珣看了当然不舒服,心下也是一横,继续道:“散修盟会的组织程式,看起来十分有效,可以最大限度地统合资源,且不为私人所用。然而,这也仅仅是表面上而已。 “好比每个人都捧着一碗粥,未必能吃饱,所以他们把粥倒在大锅里,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其实,这样行事,如果没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架构,那么,便只有嘴巴大的、拳头硬的,才能喝到更多的粥。 “如果别人不服,那就要打架;打架的结果,说不定就是锅翻粥洒…… 我想,这样才更符合那些妖魔的性情吧? “这些人平日里也不是省油的灯,彼此之间常有仇怨,现下都放在一起,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不说别的,到现在为止,‘三散人’中的其他两人还没出面呢!要是血散人和阴散人也要参加这什么盟会,那可就热闹了!” 李珣把两散人用在这里,可说是非常恰当,也具有代表性。 天芷上人终于点了点头是从其本性分析,不错!还有吗?” 有一个理由,便算是能集齐五万人以上,他们也养不起!在人间界,这很容易,只要给他们吃的、穿的就成。 “可是这是在通玄界,五万人马,可全是要修炼的主儿……就算此界广袤无边、物产丰富,可是各正道宗门千把个人,就能让诸位仙师忙不过来,诸邪宗再不择手段,也不过就是一、两万人的规模。 “最特殊的莫过于吃凡间供奉的‘一斗米教’,还有以‘养兵’修道的大千光极城,但这种法子,他们可学不会! “人间界要五万众,可以劳作以获得财富,最终这吃的穿的,还是会循环不尽。通玄界五万人聚在一起,又做什么?耕田放牧?攻城掠地? 这,总不至于吧!“ 天芷上人又看了他一眼,终于将唇边那丝讥诮消去,赞许道:“确实,五万人聚在一起,且不说目的为何,光只修炼一项,丹药、灵脉、法诀…… 都是难题。“ 李珣见她态度改变,心情也是转好,便笑道:“这些散修妖魔,平日里把自己的法诀当成宝贝似的,又死盯着别人的法诀,恨不得抢他十个八个,现在凑在一起,可有得看了!” 顿了顿,他总结道:“弟子虽不知玉散人之能,但以常理论,这两样问题,一样解决不好,这散修盟会便难以维持下去。 “而盟会中,又没有宗门伦理维系,诸散修妖魔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若想解决,规模便一定要严格控制,万许人应该已是极限。多了,他未必能操控得过来!” “是啊,负蝂小虫,无以行步,他不会这么蠢的!” 天芷上人口中的然就是玉散人了,不知怎么的,李珣觉得天芷的语气有些古怪。 所以,他不乏恶意地想:“难道她也和玉散人有一腿?” 哎?为什么自己会加一个 李珣无意间抓住了潜意识中一个关键处,心情忽然大坏。 便在此时,他听到天芷上人的话音:“有没有人说起过,你和古志玄有些像!” 怎么会?就算李珣早有准备,闻言也是一震。 天芷看他的神情,立时就明白了:“那便是有了,是谁告诉你的?青吟吗?” 李珣又是一震,心中却是一痛,但他本能地摇头。 同时为了表示出自己的“坦率”,他又反问回去:“上人,弟子与那玉散人,真的很像吗?” “没有很像,依稀只有一两分,最多只是有些他的味道吧!” 天芷上人的说法,让李珣的脑袋又大了一圈儿。怎么这回答和年幼时听到的全颠倒了过来? 而这时,李珣看到她凤目中棱光闪动,竟似是想到了什么恨事,但很快又锋芒尽敛,矛盾之至。 由此,他更确信自己的判断,不过,其中的细节,便是杀了他,也没胆量去问了。 他垂下头,只做不知,耳边却传来了天芷的一声叹息:“花开了!” 李珣抬眼看去,只见海面上不知何时,竟闪动着无数如虚似幻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在慢地膨胀,开裂,如莲花盛开般,张开了五片虚实难分的“花瓣”。 天光之下,这一片海域竟似是开满了圣洁的白莲,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光影交错,如幻梦一般。 纵使李珣现在绝无心情欣赏,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片景致,很美。 “今天这里总算是静了一些!” 天芷上人笑道:“通常时候,这时总是人山人海,也不知是看花还是看人了。当年,七妖之中的百幻蝶也闻名而来,却因嗅不到花香,大怒之下,惹了好多麻烦,现在想想,也是很有趣呢!” 李珣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笑笑。 天芷上人则似乎来了谈兴:海莲聚’广延千里,不但在这边,就是在夜摩天,也能看到,而在星光闪耀下观赏此景,则是另一番滋味。” 李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天芷这位一派之尊,还去夜摩天赏过景? 天芷与他目光一触,蓦地展颜一笑。 在这刹那,这无边无际的北海白莲,也要在她惊心动魄的笑靥下收敛光华,李珣更是看得呆了。 耳边传来天芷的幽幽清音—— “所谓‘北海莲聚’,其实就是北海一种名叫‘虹影’的异虫,每年十一月十一这天,都要在这北海海眼之上,裂体生殖。我们所见的,其实就是这些异化生同类的景象……而这时候,海中则有一样东西,颇为珍贵!” 李珣刚想问是什么,却见海面上光影渐渐淡去,这美丽的幻景,眼见已到了尽头。 向远处看去,只见大片大片的“白莲”正忙收去芳华,归于虚无。这种景象,竟比刚刚那千万莲花盛开,更为震撼人心。 便在这个时候,天芷站了起来,李珣也慌忙起身,却见她微撩裙袂,直直地向海中走去,所过处,海浪中分,不使她沾上半分水迹。 李珣正不知该不该跟去,便听到她说了一声:“在这里,等我回来。” 有她一句话,李珣只能站在海边呆,脑子里则全是猜测天芷上人这大违常理的举动意义所在。 然而直到她再度分水上岸,也没有想明白。 “拿着!” 在天芷的示意之下,李珣只能伸出手去。接着,他手心一凉,一颗指头大小的珠子便在他手心上打转,黑黝黝的,没有光泽。 一眼看去,竟像是看到一个虚空中的黑洞,显然不是凡品。 “这是‘虹影珠’,是虹影虫分裂之时,未能存活的个体被北海海眼吸去,孕育而成。珠子本身便是一件可产生幻术的法宝,同时,对各类幻术、惑神之法,也有抵抗作用。” 李珣连说“太珍贵了”,不敢收下,天芷竟不管他,迳自走开。 这样的举动,让李珣当场呆住。 直到走出十余步外,她蓦然回,灿然笑道:“当年,他就是这般捉弄我,今日能捉弄回来,还要谢谢你才是!” 李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忽地感觉到,她像是卸掉什么包袱似的。 而与之同时,她的心中,则似是坚定了什么信念。 可是,在这种微妙的形式下,太过坚定的心智,可未必是福啊! 当李珣再度坐上云楼揽月车的时候,正好代表着这次正派宗门联盟的黯淡收场。 钟隐的飞升,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也是个挽回诸宗颜面的理由。 或许唯一可以安慰的,便是诸宗已达成协定,每个宗门都派出包括一位长老,两名二代弟子在内的十位弟子,常驻在不夜城,监视夜摩天的变化,并随时准备应对意外情况。 只是这次由于钟隐飞升,明心剑宗的驻守人员,则要在一个月后,才会派出。 李珣和灵s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着地面上诸位宗主地表情,连连叹出几口气来。 李珣看了他一眼,凑趣地问了一句:“叹什么气?” “你说,宗主他们现在能说什么?意李珣偏转目光,看那边清溟与天芷上人单独说话。 这边听不到话音,但看两位宗主的脸色,清溟是一脸的诚恳,而天芷上人的俏脸上,则没有太多表情。 “是请上人观礼吧?” “啊?” “我是说,宗主请天芷上人去连霞山,观看六师叔祖的飞升大典。” 灵s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只想到这样一个理由,才能冠冕堂皇地使上人暂离不夜城…是这样!” 灵s又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连连点头,拍拍李珣的肩膀,笑叹道:“珣师弟,你这脑子,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有说,而是转到之前的话题上:“那你觉得,上人会听宗主的吗?” 李珣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看着天芷上人那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半晌,才摇了摇头。 云辇开动了,其阵诀用的正是由李珣亲制、清溟亲自命名的“一炷香”。 随着天地元气隆隆的聚合声,云楼揽月车逐步升高,最终没入青空白云之上,在迸的风暴中,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然而,北极的乱局,则并没有因为明心剑宗的离去,而稍有停息。 第六章 坦白 在李珣的记忆中,连霞山上还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 从十二月初一起,陆陆续续有各方宗门、散修,前来拜山、留宿,只两天的工夫,山上的人口便猛增到万余人,且数目还在上升。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只有一个:钟隐仙师的飞升大典。 身为三代弟子,没有人能闲下来,几乎是全员出动,招待络绎不绝、前来观礼的客人。 在这种情形下,李珣的闲适简直就令人指。 他也不是故意要偷懒,只因为,他已被钟隐仙师亲点为最后这些时日照顾其起居的贴身弟子,于是从北海回来之后,椅子还没坐热,便被清虚带着,赶上了坐忘峰。 清虚一提山下还有一堆急务,又说钟隐飞升在即,不能影响云云,将李珣扔在峰顶,便又飞了下去。 李珣知道这群老大人对飞升之事,都十分敏感,也不奇怪。 而且,他还满心地希望清虚早早离开呢! 他现在一肚子疑问和猜测,想从钟隐这边得到解答——如果再不问他,哪还有机会? 李珣甚至在想,是不是钟隐知道他心中的想法,这才给了他这次机会? 不过,到青烟障中的竹庐里,钟隐却不在。 “六师叔祖?”李珣在竹庐中转了一圈儿,没看到半个人影,只是在丹室中,看到丹炉之上,青烟袅袅,似乎正在炼丹。 和钟隐相处这么长时间,李珣倒是第一次见他行这种丹鼎之术,而这样,人就更不可能远离了! 正想再叫几声,心中却突有所感,他怔了怔,当即明白,这是钟隐在提醒他。 他不敢怠慢,干脆御起剑来,向生感应的那处飞去——那边他也极为熟悉,正是当日青吟与他见面的临渊台。 远远便看到钟隐坐在悬崖边上,面朝云海,不知在干些什么。 待他飞近了一看,任是他满腹心事,也不由哑然失笑。 “仙师现在这是……云海垂钓?” 由不得李珣不笑,现在钟隐的形象果然有些古怪。 他一身便袍,手中拿着一根青竹竿子,竿头缀了一根细丝,丝尾垂入厚厚的“透天云一看去,倒真像位文人雅士,赋闲垂钓为乐。 只是下面这茫茫大海中,不是滔滔海水,而是滚滚云雾。 笑罢,李珣又有些怀疑。 这位六师叔祖的反常举动中,莫不是有什么深意? 正想着,崖边钟隐扭过头来,笑道:“你来了这儿来坐!” 他拍了拍身边的地面,李珣知道他的性情,也不客气,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坐下,只是稍靠后一些,以示尊敬。 钟隐手上的青竹竿纹丝不动,而缀在上面的细丝,则在崖外的大风中摇摆不定。 他向李珣笑道:“今日炼丹,需要这云雾中一种小虫螈’的来作药引。这虫子见风三息便化,很是麻烦,你来了,正好给我帮忙!” 李珣想了想,低声应了。 只见钟隐随手在“透天云”中一捞,便如同撕下一片棉花似的,拢了一手的云雾,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这雾气中,水气沉淀下来,波光闪动,光可鉴人。 “水镜术?” 李珣此时的眼力已不比往常,他从颜水月那里见识过最正宗的水镜之术,所以一见便知底细。 钟隐一笑道:“是啊!炼丹最讲究火候,我一边要钓雾螈,一边又要观火察时,实在辛苦。正好你来了,便帮我看着火候吧!” 说着,水镜中便闪出竹庐丹房中的景象,清晰非常。 钟隐一边指点李珣一些丹炉火候的要点,又教他操控水镜之法,亏得李珣聪慧非常,这才迅上手。 钟隐也不吝啬,赞他一声后,又道:“今日你帮我炼丹,我也不能差你这饿兵,干脆就把这水镜术传给你吧!以后说不定有用到的时候。” 李珣不觉得区区水镜术有什么了不起,但脸上当然不会显出来,只笑嘻嘻地应了。 钟隐看他神情,微微一笑道:“我这水镜术当然比不上水镜宗的神术,什么明鉴万里,想都别想。不过呢,我觉得它的安全性却是不错。若有些先期布置,很难有人能感应到水镜的波动。” 李珣心中一动,他忽地想起了,当年在禁宫内库,阴散人所布置的水镜机关,被何慕兰觉的事情。 可是,钟隐很少会这么自我推销啊,难道其中有什么深意? 但他看过去的时候,却没有什么现。 钟隐只是给他说了布置水镜的法诀,其中还有些禁制法度,倒也不是太复杂。 只是…… “转瞬三百气变,还要以阴手行之?” 李珣现在怎么说也是禁法大家,只一眼,他便看出了关键所在,这时他只有苦笑了。 “仙师是不是太看得起弟子了?这种手段,弟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是要到几百年后,才做得出来!” “是这样吗?” 钟隐倒像是很意外的样子,他想了想,又笑道:“确实,不到真人之境,这手法确实难做。不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以你的天资,又身兼数家之长,到真人之境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在此之前,便用我竹庐里的那些布置,练练手也好。” 李珣先是苦笑,但转眼间,他的笑容便僵在脸上。 他咽了一唾沫,看向钟隐。 钟隐并没有回头,可李珣总是觉得,正有一道无孔不入的眼神,透过他的重重壁垒,直抵他心中最私密处。 他僵了半晌,方道:“数家之长……” 钟隐没有回应这个话题,只是悠悠地道:“不要分神,看准火候。这丹药正在关键时,药引可不能少了!” 这一刻,李珣咧开了嘴,苦笑起来。 果然……所有猜测都变成了现实。 他应该惶恐的,或者,干脆就从这临渊台上跳下去! 然而,他的心境却近乎没有理由地沉稳下去。 他看了一眼钟隐瘦削的背影,然后随着钟隐的话,盯着水镜中丹炉的火候。 随着丹炉外烟气的规律震荡,他的呼吸渐渐泯灭了呼与吸的界限,如丝如缕,终而断绝。 以了!” 随着他的确认,钟隐一抖长竿,细丝在半空中一个大甩荡,李珣便看到水镜中的丹炉鼎盖微启又合,甚至还传出来一声轻爆。 “好了!”钟隐随手将钓竿扔下悬崖,振衣而起。 李珣也爬身起来,但膝盖刚刚挺直,便想到了什么。 他上身依然笔直,但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想说点儿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面对钟隐,何必再多言? 他低着头,也不知钟隐的脸色如何。 只是听到他以一贯的语气说话:“这次炼丹,火候正佳……你也不错,察时观火,也算恰到好处!”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 在他最私密的事情被揭开时,李珣的心中反而越地平静,他的心脏跳动甚至比修炼时还要沉缓。 他依着礼节,弯腰屈身低头,恭恭敬敬地叩下一个头去,口中一字一吐,清晰非常:“请六师叔祖慈悲!” 钟隐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起来吧!” 李珣再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 钟隐却不再理他,负着手走下临渊台,李珣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沉默。 “本来有些事情我并不想说开,不过,你很大胆,竟然想到用我的名义,这很让我吃惊!” 他顿了顿,又笑道:“刑天法剑……这名字起得倒好!” 任李珣此时心态再好,听闻此言后,也是心中一寒。 钟隐能听到“刑天法剑”的名目,这说明…… 钟隐显然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他摇头道:“你太小看了大师兄!他能成为一代掌宗座,靠的正是细致冷静的心思。他宠你,却不代表对你的诸般行为视而不见! “他的细致与你不同,他能在言行之中,一以贯之。就像这一次,他未必怀疑你,却在有意无意之间,问了一声,若我不为你掩饰,你该如何应付?这一点,你差得太远!” 李珣为之汗颜,自然恭敬受教。 “你仍不明白……自你回山的那一日起,你的破绽便露得太多!”钟隐不理睬李珣微妙的表情变化,迳自说下去:“伤势、修为、筋脉,这是三处你永远也掩不住的硬伤! “先是伤势,你胸口中了一记碧灵掌,阴火内侵,应当伤心窍,心火旺而损及肺经。这一点你做得不错,只是为何连脾经也受创?灵犀诀的气脉连结中,绝无这般通路! “其次是修为,你离山之时,根基牢固,再回山时,虽然修为突飞猛进,却散而不凝,气海根基浮动,黄庭金丹亦有杂气,分明是受补过度又或是质气转化之象。 “若你真是按部就班地修炼,便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形。倘若是有了奇遇,你又为何不说? “还有筋骨脉络,你修炼了骨络通心之术,应该也有认识……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声,《血神子︾虽然是魔道绝学,炼体修身别有一功,但在你修为不能掩饰之前,还是不要练下去了。 “只到‘不动邪心’那倒还成,若是再进一层,那血腥气隔了十里都能闻到,而且这对你心窍中的‘阴火珠’也没好处……” 才听到一半,李珣便已汗透重衣。 就算他早有准备,在听到这些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私密之事,被一一数出之时,脑子里也一片眩晕。 尤其是钟隐所说的,并不是以神目方可察知的破绽,而是一些虽细微,却人人可见的脉络。其话中之意,李珣已经很明白了。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呆。 钟隐仿佛没看到李珣的姿态,继续讲了下去,不过他却很配合地停了下脚步。 “这些并不是太明显的破绽,也许大师兄并不如何在意。但他一生精细,潜心之中,便有感应。这样的小破绽,日日积累,说不定哪一日,便能引他的猜疑……不过,你做得很聪明,懂得用我当挡箭牌!” 钟隐这句话,语气和前面又有不同,李珣抓住了其中微妙的变化,他知道,现在必须坦白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弟子今日才知,在弟子不知道仙师之意的时候,仙师已经为弟子挡了不少灾厄了,否则,弟子未必能活到现在。 “只是,弟子有一事不明白——仙师做这些,总不是因为那些‘爱才’之类的理由吧!” 回头看着李珣的眼神,钟隐莞尔一笑,点了点头:“不错,我已经过了爱才的年纪了!” “那是因为青吟仙师吗?”李珣问出了他最想问的话,而钟隐脸上似是很意外的样子。 但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李珣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随着汗液,急地流失。 然而,他还能如何? 面对这位已是半神的男子,什么心机手段,都是没有半点儿用处。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是关系到青吟仙师……用最坦白的态度,获得一个未知的结果,比窝窝囊囊、任人摆布,至少还多了一点儿可以称道的“勇气”。 青吟仙师,她会赞赏我的做法吗? 钟隐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又笑了起来,笑容非常温和。 “你能将这话说出来,我很高兴!不错,我是为了她!” 就算这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亲耳听钟隐说出来,还是让李珣有些不知所措。 他只能呆呆地听下去。 “当她把你带到青烟障时,我便知道了她的心意。所以,我装作不知韦不凡在你身上下的战书,也不管你体内已有了鬼先生的传承,甚至也不理会你这人究竟善恶几何,会对宗门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只是答应她,要你按着她心意活下去,仅此而已。” “那她的心意……又是什么呢?” 纵使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心情,可他们所说的,毕竟是惊世骇俗,有违伦理之事。李珣将这话说开了,也不知消耗了多少的勇气。 此时他努力想保持刚刚的心境,但很快他就现,这是徒劳的。 他的心跳、气血、甚至于毛孔的开闭,都处在一个十分紊乱的状态,这让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 “如果我知道,又怎会在让她在这峰上困守千年?”钟隐唇边露出一丝凄冷的弧度,这是李珣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我永远只能估摸到她心中一角,而我要做的,便是将这一角的问题解决掉,仅此而已。” 这话中有不甘,有怨恚? 李珣不敢妄自揣测,他所关心的也不是这个。他努力地吸气以稳定心跳,嘴巴开合,手指指着自己的脸,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隐又看了他一眼,李珣觉得他是知道自己的想法的,可是这话题偏偏就偏移了他想要的。 “从记事起,我便与师妹处在一块儿,她要我做事,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也从来没有让她不满意过。但终究,我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明白!” 李珣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脉络,但远称不上清晰。 钟隐也不解释,继续道:“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违逆她的事情。当年在无回境…… 师尚在世间,认为师妹之事,乃是奇耻大辱,命我立下誓言,要我在世一日,不许师妹下坐忘峰半步。便从那一日起,我再未见过师妹一面……” 如果李珣如一般人那样,自以为了解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此时听来,必会一头雾水。 而现在,他结合自己的经历,便很清楚其中的概略。 只是,出于某种心态,他不愿细想下去,只是垂着头,感受着钟隐难得的心绪坦白。 恍惚中,他忽然觉得,钟隐与他,有一些相似的地方。而这些相似点,都围绕着青吟,生于斯。 或者,这是同病相怜? 他抬头看钟隐的脸,越地觉得那上面的神情,仿佛是自己脸上的倒影,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以及其后悠远不尽的滋味。 钟隐似乎没有感觉到李珣复杂的目光,但他确实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他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指名要你上来吗?” 李珣只能摇头。 钟隐微微一笑:“因为我要在这段时间,看到…觉到最多的她的快乐。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李珣眼中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去。 他涩然道:“可是,可是她其实……” “古志玄曾经来看过她。”钟隐打断他的话。 “什么!” 钟隐似乎没有听到李珣的惊呼,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当时,我就站在竹林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古志玄的脸,我不觉得,在她和古志玄说话时,比和你说话时更快乐! “其实她有时候……也挺单纯的!” 最后一句话似乎没什么意义,可李珣却能听出来,所以,他的脸整个的滚烫起来。 钟隐看着他的表情,忽又叹息了一声:“然而,你却和我不同!” 李珣茫然看他,却听钟隐道—— “我可以从她的快乐中得到快乐,你却必须从自己的心中得到!如果她的快乐没有符合你的标准,你又会怎样呢?” 李珣怎会听不出钟隐的话意?他涨红了脸,粗着脖子想分辩几句,忽地看到钟隐眼中倏然灼灼闪亮的光彩,不知怎地,他心中一虚,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么一窒,他心中便翻涌起比刚刚更激烈十倍的情绪。 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让人置疑他对青吟的感情,就算这个人是钟隐也一样!所以,他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钟隐没有生气,他心平气和地道:“你的性格,你自己最清楚。我便要去了,在此之前,我把照顾青吟的任务交给你。其他一切都没问题,只有这个,是我唯一不放心的一点!我希望你能让我安心!”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 李珣看着他的手掌展开,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同样伸出一只手掌。 这是通玄界最严肃的立誓形式,李珣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在脑中寻找一些最有诚意,也最具效力的话语,组成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真诚的誓言。 李珣朗声道:“若我今生有一点儿对不起青吟仙师的念头出现,便让……便让仙师她亲手斩下我的头!” 这是个奇怪的誓言,李珣可以肯定,在这话出口之前,他脑子里闪动的绝对不是这个念头。 但在和钟隐手掌贴合的刹那,这话便脱口而出,玄妙至极。 钟隐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收回了手,轻声道:“如此就好了。你去吧,青吟还在等你呢!” 李珣心中一热,但看到钟隐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看着钟隐即将隐没不见的身形,他忽地想起一事,心中一震之下,叫了出来:“青吟仙师她……也知道我的事吗?” 钟隐没有即时回答,然而就在他身形完全消逝之际,李珣耳中传回了答案:“我不认为她有和我一样的眼力……某些时候,她是很单纯的!” 这是钟隐第二次说到青吟的“单纯”。 李珣难以理解。 深夜的风打在脸上,刀一样凌厉,李珣御着剑,在群峰之间几个转折,小心翼翼地落在这个千万年积雪不化的冰峰上。 这里距止观峰有五十余里,距观天峰的直线距离则只有七、八里。 观天峰就是钟隐选择的飞升之地。 那里,距坐忘峰七十里,距止观峰四十里,是连霞七十二峰中,高度仅次于止观峰的所在。 离观天峰越近,天地元气的乱象便越明显。 天空阴云的缝隙中,隐隐流动着电光,每一道电光闪过,天地元气便出嘶哑的轰鸣,以百万计的气机连结,每时每刻都在生着变化。 御剑飞过的时候,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引动天雷下击,危险之至。 当李珣脚踏实地的时候,才现背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然而他甚至没有时间去后怕,在他看到峰上那遗世独立的背影时,什么念头都被他甩掉了九霄云外。 他痴痴地看着,看着青吟的长在风中狂舞,看着她纤瘦的身躯在无底的深渊之前,静静伫立,心中一片火热。 在之前的几天,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从来没有像那几日般,和青吟长时间地保持着亲近的距离,看着青吟一颦一笑,感受着她渐渐向自己开放的,真实的心境。 纵然他们之间的交谈依然很少,青吟真正自内心的笑容也不算多,可李珣已经很知足了。 同时,他觉得,钟隐也应该满意了。 直到昨夜早些时候,当青吟提出要在这里观看飞升大典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原来,今天已是十二月初八了。 “你来了!”青吟开口招呼,语气一如平日的清冷,还有一丝疲惫。 李珣应了一声,心中不免有些自得,青吟毕竟是将她心中更隐秘的一些情绪,透露出来,这在以前,根本就是无法想像。 但今日,还有以后,却是另一番情形。 不过,在他看到远方观天峰上,那一个淡淡的身影时,这小小的得意,便被打消了下去。 今天,可真不是得意的时候啊! 他轻轻迈步,走到青吟身边,略靠后一些,停下了步子。 青吟微微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胆子怎么又小了?” 李珣不知该不该笑,他抽抽嘴角,又上前一步,终于和青吟并排而立。 青吟的目光又移向前方,和观天峰上那孤独的身影形成一条直线,沉默了一下,又道:“今天你能来,很好!” 李珣很想慷慨激昂地表白说,就算你让我去接下这满天的神雷,我也去!但他终究还没有这个胆气,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一声暴雷在他们身边炸响,隆隆的轰鸣声,却没有让两人的面色有丝毫的改变。 青吟的话音只是稍顿,便接着道:“其实,我是想说……多谢你,你明白吗?” 她真正地偏过脸来,看着李珣在电光闪耀下,明暗不定的脸孔,却同样将自己的面容,汇入这满天的电光下,在迷离的光影中,温柔一笑。 “这样说话,你或许更喜欢?”她伸手拂开被狂风吹乱的丝,再看了一眼李珣已完全呆滞的脸,笑容越地生动并真实起来。 这几日,她这种表情是越来越多见了。李珣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却仍像第一次那样,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淤气堵住。 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无意义的音节,然后,整张脸都通红起来。 便在此时,远方天际,一道远比之前所有闪电都要粗大的电光炼条,仿佛是雷神的长鞭,抽过半边天空。 紧随而至的炸雷,便仿佛是天空崩溃的呻吟,随着这雷声,冬日里第一场暴雨,便在这万丈高空,倾盆而下。 豆大雨点被高空中冷风一吹,便结成细碎的冰粒,倾泄在连霞诸峰上。 青吟和李珣同时张开护体真息,挡住这冰雹的侵袭,两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观天峰。 李珣这时候才开始为钟隐感到紧张:“这阵势,不会有问题吧!” “与其想他,不如想想你自己!” 青吟这次没有回头,但在接连不断的雷鸣声中,她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此距观天峰七里,天地元气的狂暴,你未必能轻松接下。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李珣没有半分迟疑,便摇头道:“我在这里陪你!” 话刚说完,天空中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型电光打下。 看其锋芒,分明指的是观天峰,然而峰上却似乎有个无形的力场,天神巨剑般的电光,在峰外里许,便扭动偏离,对山峰本体造不成半点儿威胁。 而这些扭曲的电光余波,则有不少散溢到这个方向,但在青吟不动声色之下,便都被消弭于无形。 似乎正因为如此,天地元气的波动越地燥烈,李珣至少听到了七、八十声惊雷接连爆开,这滚滚雷声合一处,让天空中的厚厚云层都有些松动。 在开裂的缝隙中,成百上千的电光灵蛇、万头攒动,虽只是一现即隐,也让人头皮麻。 这便是飞升雷劫吗? 第七章 飞升 李珣先是为这永无止境的电光而心悸,旋即又开始为钟隐担心起来。 按理说,钟隐一生虽犯不少杀劫,但在他剑下丧命的,均是死不足道的邪魔妖人,平生又积功德无数,没道理在飞升前,还要用这种场面招呼! “真的没问题吗?”李珣的眼睛看着天空,都要收不回来了。 他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四九重劫,但眼下千百天雷隆隆碾过的场面,应不会差太多。 “当然没问题!” 青吟开口时,又是十余道天雷轰下,其结果和前几道天雷的结果一般无二,但散溢向李珣这边的电光余波,却又强了数分。 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打断青吟的言谈:“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会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珣心中泛起奇特的感觉,今天青吟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似乎是感觉到青吟的轻视,雷神暴怒,一波比先前强势百倍的雷电光波轰然而下,漫天的阴云也撕开了一个大豁口。 大气摩擦出的吼啸,和隆隆的雷鸣交织、错落着,竟出如万鬼嚎哭般尖锐的嘶鸣。 被这尖鸣声灌入耳内,李珣脚下便打了一个踉跄,差点儿被震得摔下悬崖。 就是青吟,在狂暴的元气波动下,护体真息也生出丝丝波纹,已不能像方才那样不动声色。 只是她仍不在意,口中的话语依然清晰:“我一直很好奇,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能难住他,我也很喜欢给他设这种难题,更重要的是……” 青吟冲李珣一笑,然而,狂风刮过,飞舞的长遮去了她大半边脸,李珣只看到了她唇边些许的弧度。 “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生气!” 话音方落,支撑着两人安全的真息障壁崩然破碎,而李珣尚来不及感到恐惧,体外的感应忽地变化,下一刻,将要及体的强压便化为和煦的微风,绕体而过。 冰峰上立成一个小天地,李珣放松了全身的肌肉,目瞪口呆地看着身外数尺,扭曲攒动的电光匹练,还有将巨石卷上半空的狂飙,就像在做一场不真实的梦! 小天地里,最后一丝风也停了下来,青吟的长停止了飘拂,又柔顺地披在肩后。 她对这种变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七里外的绝峰上,那一个仰头看天的人影。 李珣吞咽了一口唾沫,再顺着青吟的目光看去时,他马上就明白,刚刚生了什么事。 此时,他心中已只剩下崇拜! 这本来是没可能的! 钟隐在正面抵挡雷劫正锋的同时,还能照顾到七里之外的两人,如此修为,说他夺天地造化,绝不为过。 与他相比,什么三散人、七妖,诸真一宗师,又算得了什么?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毫无疑问,青吟是在对他说话,而且,是在洞悉了他的想法之后,直抵他内心深处。 李珣吃了一惊,在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中的私密都**裸地暴露了出来。 即便这是青吟亲自“动手”,也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他这种感觉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便被青吟接下来的话语,完全攫住了心神。 “信任、敬仰、崇拜——这是能使人迷醉的美酒。他当得起,只是他偏偏不在乎!只是,他也许不知道,曾经、或者是‘有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对他哦!” 青吟的语气中甚至有些调皮的味道,听得李珣心神激荡。 不过,他也知道,在这狂风惊雷之下,青吟的情绪明显异乎寻常。 当然,这可以理解││就像是前几日,钟隐对他的坦白一样。 他知道,现在没有自己说话的空间,他只有闭上嘴巴,专心地听下去。 外面的闪电风暴,没有半点儿缓和的迹象,但同时,也没有任何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趋向。 闪闪灭灭的电光,使他无法看清青吟的面容,只能从声音里估计││此刻,她的神情,应当是温柔至极吧! “从小,我就给六师哥设置难题,很是乐在其中。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我现,我很喜欢看他表面上为难,事实上却胸有成竹的表情,那种自鸣得意的模样,到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要笑呢! “我曾经以为,这种感觉会一直不断地、永远地持续下去,但是…… 我终于找到了能够难住他的事情,比我想像的容易。“ 她蓦然回眸,盯着李珣有些僵硬的脸,伸出手来,似要抚摸一下。但在即将贴近之际,却缓了缓,最终变成一根手指,擦着李珣脸颊侧,慢慢地滑落到锁骨处。 青吟的手指似是有魔法,只这一划,便让李珣全身燃起了火;然而,从她口中吐露的话语,则是一阵从心底刮起的凉风,一分一分地,将李珣的心脏冻结。 “知道吗?曾经,你与古志玄,有张非常相似的脸,可是,你们的表情,天差地别!他绝不会出现你这种表情。我记得,当初他怎么说来着?” 青吟微微偏头。 她凝神思忆的表情很动人,可李珣只想着转脸不看;他怎么也不想明白,为什么现在青吟会想到这些? 昨天、之前的那些日子,不是好好的吗? 只是他这么想,却没有半点儿用处,他耳中依然传入了青吟的低语。 “是了,当时,我对他说:”我六师哥会来救我的!‘“他则是这么回答:”也许。可惜,他来不及。’“结果,当六师兄闯进无回境的时候,他刚刚从我身上爬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六师兄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珣的心脏当场给捣成了稀巴烂。 他想掩耳不听,但却没有抬手的勇气。 “古志玄揽着我,在我耳边说:”那一位好强!可是,你信不信,他永远打不败我!‘“但不过几个时辰之后,他就被六师兄一剑贯体,逃命去了!我曾以为他错了,可是到头来,我们都明白,六师兄又输了……这是第二件!” 青吟浅浅一笑:“你知道,崇拜这东西,从建立到巩固,需要无数次的考验,然而打碎它,只需要两个例外,便足够了。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明白,六师兄终究不是神,他也会失败、会沮丧,他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不高兴,不服气——原来,我竟然被这个家伙蒙蔽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不值得我用那种感情的!” 李珣不知道,这些话倘若落在钟隐耳中,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这个时候,外面的轰鸣声似乎变小了,但每一次爆震,却都能让李珣的心脏、血脉,出微微的共鸣。 显然贼老天只是将它的凶威内敛,而实际的杀伤力,则在飞地提升。这可以从电光和观天峰的距离,在逐步贴近中看出来。 只是冰峰之上,钟隐的遥空防护依然稳如磐石。而青吟的心声,则如潺潺溪流,在这凶暴的天空下,汩汩流动。 “我还要给他出难题,只是,我不再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我就这么说:让我快乐吗?‘“ 青吟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迷离,只和她对视了一眼,李珣的灵魂便不可遏止地陷落下去。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忘记了应有的谨慎,也忘记了面前女子深不可测的心境。 一个可称为荒谬的回应,完全没有经过大脑,脱口而出—— “我能!” 青吟笑了。她用这笑容,将李珣灵魂最后一点儿力量抹消,只能在她深不见底的瞳眸中沉沦下去,再不可能爬上来。 青吟屈起了手指,把手缩回来,但是,她的眼神却和李珣保持着接触。 她敛去了三分笑意,却多了几分郑重:“是啊,我承认,这些日子,你让我很开心!千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所以……” “所以?” “所以我输了啊!” 她坦白得令人难以置信,在李珣茫然无措的眼神下,她这就么轻而易举地承认。 “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快乐的,可是,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见到了你,你很有趣,很会逗人开心,虽然并不是太多、太频繁…… “我终究还是输了!而这个,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使他失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古志玄可以,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看,师哥他通过你,又赢了!” 她举目望向观天峰,这一次,她的眼神与以前都是极不同的。 李珣很明白,却很难形容出来。 顺着她的目光,李珣也看了过去。 那边,观天峰上的防护似乎已经不是那么厚重了,然而,钟隐的背影依然稳立如故,没有半点儿变动。 李珣忽然明白了,原来青吟一直就知道钟隐的心意││他们师兄妹之间,存在着一种李珣暂时还比不上的默契。 李珣应该嫉妒的,可看着钟隐的背影,这个念头,渐渐地沉淀了下去。 这时,李珣眼角的余光,看到青吟唇边荡漾起一波最纯净无瑕的微弧。然后,她在李珣瞠目结舌之下,举起双手,拢在嘴边,再微躬身躯,以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姿态,大声喊叫出来—— “师哥,再加把劲儿啊!” 在她呼声响起的刹那,整个天空,被瀑布般的闪电映成了白日,百万天雷齐齐炸响,霎时间将她的呼声扯得支离破碎。 李珣不认为钟隐能听到这声呼唤,然而,下一刻,他分明看到,钟隐身躯微震,甚至不管已撕破防护的电光,转身向这边望来。 无法描述双方目光交集时,所生的变化,李珣只是记住了钟隐唇角处,勾勒出来的,一丝同样纯净的笑容。 下一刻,长剑鸣响! “锵!” 钟隐终于出剑了,伴随他纵横宇内千余年的“斩空”神剑,在铿然声中出鞘。 这一声,甚至压下了百万天雷的轰鸣,偏偏又不是霸道的重音,而是在人耳边缭绕不绝,沁人心脾。 当斩空神剑的锋刃,在纵横交错的电光中,闪亮其独有的风采之际,几要湮灭千峰的雷暴天威,竟然不可思议地顿了一顿。 刹那间,天地翻覆! 李珣耳中响起一道难以形容的颤鸣声││这个声音从他耳中直贯进心底,悠长的颤音中,每一次波动,都让他的气血为之沸腾。他脑子里霎时间转了千百圈,终于明白,这是斩空神剑与天雷交击,所产生的震荡。 下一刻,震荡声戛然而止! 李珣完全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本能地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绝不应该出现的,青白色的天光,洒落下来,他睁大眼睛,看那层层黑云之间,开裂的长缝,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天光仅仅持续了数息时间,李珣瞳孔中便映入了一片血红。 初时,他还以为是太阳的光线,但很快他就觉,这一片光,红得好生诡异! 仿佛会传染似的,从那开裂的云缝里透出来,所过之处,大片大片的阴云被染成了同样的颜色,像是一盆被煮沸的血水,而在云雾中攒动的闪电,便是其中蠕动的蛆虫。 便是李珣再没有认识,只看这光景,便知道这天劫的厉害。 而这也越的没谱了││以钟隐的功德修为,应至于此么? 然而很快的,事实便告诉他,蝼蚁以为的山峰,在巨人的眼中,不过是个石块儿。 他再度听到了那铿锵的剑鸣,在听到这剑鸣的刹那,他甚至以为自己被劈成了两半。 事实上,被劈成两半的,是天空! 云层又被劈开了一道长缝,澎湃的气流轰然上升,将整片整片的血云反卷上去,余势不衰,便是尚未被波及到的厚厚云层,也开始颤抖起来。 在云层间穿梭流动的电光,一片片地熄灭,震耳欲聋的雷声,则在一阵有气无力的余音中,静寂了下来。 一时间,天地间只残留下了气流翻滚的低音爆震,撼动着人们的心脏。天光无所顾忌地洒下,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它们了! 李珣此时才惊觉到,原来,阴云之上,已经是清晨时分了。而在此刻,他感觉到,钟隐向这边看了过来,他本能地将目光迎上。 这是他记忆中,最为玄妙的一次眼神接触。 透过这个眼神,钟隐似乎将什么东西打进了他的心中,但细细品味之下,又什么都没有! 便在他一愣神的时候,一声长啸,直贯云空。 天劫起始之后,钟隐第一次开口声。 前一刻,人们还能辨别出这是啸音,转眼间,这啸音便无限地扩展开去,宏大的震荡波,以观天峰为中心,轰然四射!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在一刹那中,成为了汹涌澎湃的海洋,生成了肉眼可见的波纹巨浪,霎时间,地动山摇! 如此震荡,什么防护都无济于事,李珣第一时间成了倒地葫芦。但一侧的青吟,甚至没有半点儿摇晃。 在天地都在颤抖的时候,她的状态,说不出的独特,和诡异。 李珣摔得不重,却有些头昏眼花,趴在地上,一时间不能起身。直到这一震荡过后,他才勉强翻过身来,面朝天,不住地喘气。 这个时候,一丝融融暖意覆在他脸上,他睁开眼睛,却被初升的朝阳晃花了眼睛。 天空中,碧空如洗,云气不生,这是个再好没有的冬暖天气。 李珣只觉身上懒洋洋的,偏偏他的感应已敏锐到连自己都吃惊的地步。 他感受到了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详尽和真实的气机变化。在这朗朗晴空下,千万条他似熟悉又陌生的气机,交错纵横,欢跃地跳动,彼此之间,显出了从未有过的生机。 虚空中出接连不断地嗡嗡轻鸣,令李珣体内固有的气机连接也受到了影响,开始微微地震荡起来,牵动气血,自流转,竟是少有的舒泰。 他呻吟了一声,几乎要闭上眼睛,睡那么一觉。 便在此刻,他耳中传来了青吟淡淡的话音:“元气共鸣,天地微声…… 他终于要去了!“ 李珣身体一震,猛地翻身坐起,睁大眼睛,向观天峰上看去││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钟隐那瘦削却高伟的身形,已经不在肉眼所能接触的范畴了。 但那里又给人一个强烈的暗示:他还在! 在那一刻,不知有多少道目光集中过去,然而,神异的变化,却不因为众人的凝视,而有丝毫停滞。 天地间的嗡嗡震鸣声渐渐消去,前一刻还无比清晰的气机,又隐没如平日一般。 观天峰上,蓦地闪亮起一道精虹,伴随着铿然的剑鸣,这一声鸣响,甚至有几分哀思。 说不出那是一个什么瞬间,李珣只觉得脑中一空,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这样从他脑子里被扒了出来,永远地消失了。 剑鸣的余响甚至还未断绝,天空中,蓦地垂下一道青气,淡淡的,几与碧空同色,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一直到第九道! 九气垂流,仙路洞开。 李珣脑中刚翻起这段典籍的记载,观天峰上,再一声剑吟,一道黯淡的光华冲天飞起,划了一个弧线,直落向止观峰方向。 一道清罄声悠悠响起,随着悠长的余音,垂流的青气一分一分地缩短。 连霞七十二峰之间,蓦然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钟声,各方观礼的修士齐声唱和,道颂佛祝之声不绝于耳,无上庄严。 而在这冰峰之上,却是出奇的安静。 青吟站着,李珣坐着,都默默无言。 最后一截青气终于融入了天空中,与之同时,朝阳腾空,千百道光华遍及天地。李珣眯起眼睛,转眼看青吟,想安慰她一下,只是目光扫过,却见到她唇边、脸颊,映着朝阳的光华,正现出一个非常奇妙的表情。 伤心?解脱?快乐? 李珣觉得,或许只有钟隐下界,才能解答这个问题。 钟隐飞升所带来的连锁效应,在明心剑宗的维护下,总算暂时压了下去。 虽然整个通玄界都因为此事而暗潮汹涌,也有许多当年被钟隐强势压制的老仇家,开始磨刀霍霍…… 但就总体而言,一切的变化,都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宗门外松内紧,在山下的修行事宜虽然还在进行,但每一批出去历练的弟子,都有两到三位战力极强的仙师随行保护。除非真的倒楣到像林阁那样,被妖凤堵个正着,否则,安全性还是颇高的。 同时,在宗派的山门上,明心剑宗也紧张地布置着宗门禁法的升级工作。正如先前清溟所说的那样,李珣得以进入为禁法升级的核心成员之列。 整个升级规划成员中,他是唯一一位三代弟子。 这需要清溟识人的胆略,也需要整个明心剑宗弟子群的认同。 在这一点上,李珣做得非常好!诸位仙师都看到了他的才能,而新录在宗门典籍之上的“一炷香”阵诀,也足以堵住大部份弟子的置疑之心。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的时间安排,让李珣跑得后脚跟打后脑勺││因为,小字辈的他,除了与诸位仙师在屋子里推演禁制变化,还要“义不容辞”地接手一大堆琐屑、细微,却又非常重要的“闲事”。 比如地形勘探和确认、天气或风化状况等,在连霞七十二峰之间来回飞行,整个明心剑宗,没有比他更忙的!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正式布置禁法的那一天,那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一天,明心剑宗数百弟子一齐出动,在诸位仙师的指导下,开始对宗门上下一百余处关键禁法,进行升级。 这是一个极壮观的场面,数百道剑光在天空中飞上飞下,无数气机在虚空中交错互动,引了一波又一波的元气震荡,以至于连霞山最富盛名的连锦云霞,也在震荡中被迫散开去。 李珣刚调试好一处不顺的气机连接,抹了把汗,浮上半空,居高临下观察这片禁制的总体效果。 他负责的这块,是与止观峰相邻的陛见峰,在整个的禁法体系中,地位十分重要。除了他之外,连霞七剑中,明玑和明德都在,然而,在正式的工作中,却只有沦为他的副手的分。 明玑一向看重他,明德又是个直性子,李珣没大没小地指挥起来,倒也十分顺手。 他十分珍惜这次机会,毕竟,指挥数十名同门,包括两位长辈仙师的机会,不是这么好得的!因此干起来,也就更加卖力。 说事必躬亲是有些夸张,不过一有状况,他比谁跑得都快,却是没错的。 在检验过程中,偶尔与几个师兄目光相触,他都微笑示意││虽在高处,姿态却放得极低。 这种做人方式,若在邪宗,必然会被认为是好欺负,惹来麻烦无数,但在明心剑宗,则对他的形象树立,大有好处。 蓦地,他目光一定,脸上却是有些哭笑不得,抿了抿嘴,颇有些无奈地移过去。 他拍拍那人的肩膀,轻声道:“单师兄,这边有些变化,且让我看看!” 正忙得满头大汗的单智,如何不知这是李珣给他台阶下,忙如释重负地让开,口中仍自嘴硬道:“怪不得刚刚有些古怪师弟你来就好了!” 李珣明白,单智确实是个修道的料,但很可惜,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努力用功的人。 能拜在明松门下,实在是因为那个“实验狂”,看单智的体质极适合某一门新创的法诀,才破例收徒的。 而为了试验这新法诀的威力,又专门为他越级提升功力,以至于单智根基不牢。 这几年来,明松因为此事,没少挨清溟的训斥,惭愧之下,也想亡羊补牢;但单智心态已经相当浮躁,安不下心来,以至于进度缓慢,课业已经耽搁了不少。 这情况平日还不显,一到这种需要真才实学的时候,便有些力不从心││李珣今天已经是第四次给他救场。 李珣不屑他死要面子的德性,脸上却保持着笑容。 其实他三两下就能将这里摆平,但为了不让单智脸上过不去,便做了些无用之功,磨蹭了一下时间。 单智的嘴巴却闲不下来,总想和李珣唠叨一会儿,李珣有一声没一声的应付,心中却确实已经烦了。 师弟,你知道吗?”单智的声音忽地低了下去,透出了些神秘兮兮的味道,李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四处打量,见周围数十步内,并没有同门,方凑过来道:“文海这几日可不太开心哪!” 因为中间搁了个祈碧,也因为是在知情的李珣面前,单智才敢直呼本门大师兄的名字。 这也能看出,他对祈碧的非分之想,已经波及其周边之人。这点变化,李珣自然熟知于心。 李珣听他口气中有些幸灾乐祸,便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收敛些。 只是单智现在心情正佳,便是近些时日,刚对李珣生出的些许敬畏之心,也都淡去了。 他咧嘴一笑,旋又正色道:“珣师弟,我这可不是说人闲话,事实上,这事儿可是关系到你!” 李珣手上一停,奇道:“我?” “正是!”单智见他的神情,越得意,脸上偏又作出一副郑重无比的姿态来。 “珣师弟,难道你不知这树大招风的道理?你这段时间,风头可是太盛了!” 李珣若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这些年头便等于是白活了。 同样,单智心中的小九九,他也看出了**成。 他心中冷笑││只怕这里面不但是“树大招风”,还有“驱虎吞狼” 之意吧! 他不奇怪单智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态。中了他的“指路幽灯”之术,心智若不渐转偏狭,那才真不正常! 单智当然不知道,早在数月之前,李珣便给他下了套儿,只要李珣愿意,随时可以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真正让李珣奇怪的是,一向以心胸宽大,为人正直著称的文海,竟会对自己生出戒心? 确实,这几个月,他的风头极盛,甚至与祈碧的来往过于密切。 但文海不是笨蛋,他应该明白祈碧的感情;还有,他的目标就是下下代的宗主之位,而宗主这个位置,可不是风头最盛的那个人就可以当的。 否则,当代宗主便会是神剑无双的钟隐,而不是清溟道人了。 可是,单智的言论显然不是空**来风,否则就太拙劣了些。 难道文海真的比自己想像的要笨? 一时想不出头绪,李珣干脆三两下将手中的工作做完,拉着单智准备细细询问一番,顺便再给这小子一点儿“暗示”。 他并不想生事,但在这个敏感的地方,有自己的一张底牌,比什么保证都来得放心。 便在两人准备找地方细谈的时候,一道剑光从高空掠过,去势极快,李珣抬头一看,正是那火爆脾气的明德。 他心中一动,便先与单智分别,驾起剑光腾上半空,迎面却撞上了将要飞天而去的明玑。 李珣奇道:“四师叔?” 明玑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里,与平日的犀利明快极不相同,反倒牵强得很。 李珣心中更加奇怪,正想多问一句,明玑已截断他的话头,笑道:“宗主有事相商,这里便全交给你了。不要拉不下脸来,他们虽都是师兄,可你才是头头,要记着了!” 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李珣很少见明玑这么拙劣地引开话题的,他口上应了一声,还想再问,明玑却不给他机会,一闪不见。 李珣带着满腔的疑问,从高空俯看过去,却见到峰上的同门,大多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面面相觑,脸上均十分古怪,有几个女弟子,眼眶都红了。 李珣更是一头雾水,下去随手拉了一位相熟的师兄来问,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 “青吟仙师刚刚下传柬,说她已了无牵挂死关了!” 说着,这位平日素来刚强的师兄,竟也是唏嘘不已。 只是,他低头叹息之时,却没有现,身前的李珣,在刹那之间,脸上已是一片死白。 李珣现在的状态非常奇特,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做不来,可是外界的种种声息,却是清晰无比地透了进来。 峰上的弟子们,已开始三三两两的交流感叹。 “这是殉情啊!青吟仙师必是见钟隐仙师飞升,才做了这决定的!” 年两位仙师是多般配的一对啊,要不是那该死的玉散人……” “青吟仙师受了那样的打击,也只有钟隐仙师才能安慰她,此时钟隐仙师已去,她对这世间,也就没有什么留恋之意了。” “玉散人真是造孽啊!四九重劫的时候,老天爷怎么没劈死他?” 种种的言论灌进他的脑子里,来回激荡,李珣开始渐渐地回神,他张了张嘴,想跳出去指着这些全然不知道情况的蠢货大骂。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两个千多年没有见上一面,青吟恨钟隐都来不及,又怎么能为他殉情? 青吟根本不爱钟隐的,她爱的是……爱的是玉散人该说,她之前爱的是玉散人,现在,现在…… 不可能啊,钟隐嘱咐了我的!青吟也答应了我的!钟隐不会错,青吟也不会骗我! 是了,这消息必定是误传,或者有其他什么变故……变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会这样的?” 李珣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止观峰上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失态是不是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他只是下意识地坐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嘴边,牙齿无意识地咬着指头,用疼痛带给自己清醒的意识。 当疼痛到达一个临界点的时候,李珣终于“清醒猛地站起身来,冲出了屋子。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飞上坐忘峰,去质问青吟,她到底想干什么! 第八章 堕落 以李珣现在的修为,到达坐忘峰顶,正常来说,拼了命也要五天时间。 然而,现在的李珣毫无疑问是不正常的。 他疯了!所以他毫无顾忌地召唤出幽一和幽二,要这两个绝世傀儡,背负着他,直冲坐忘峰顶,如此,一夜可至! 就在数息之前,李珣与明心剑宗浩浩荡荡的修士群擦肩而过,双方的直线距离,不过十里! 如果不是在前方预警的幽二无上神通,提前一分,出警告;如果不是幽玄傀儡藏息匿迹之能,冠绝宇内;如果不是现在正值深夜,又云气浓重,李珣此次必无幸理。 然而,他一切都不在乎了,生死交关之际,他的面容甚至没有波动半分!一等到与清溟他们拉开距离,李珣便令幽一、幽二再度提,向峰上飞射而去。 他最先去的地方并非坐忘峰顶,而是青吟的湖畔小屋,然而屋内无人。 他刚刚出门,幽二的警讯瞬间反馈回来。一人两傀儡同时定住,然后瞬间敛去一切气息,没入了不远处的温泉湖。 才刚刚藏好,一道熟悉的青影便自夜空中一掠而过,嚣张极了。 “青鸾?” 李珣的眼睛差点儿瞪爆出去。就是在北极时,也没有见过的青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北极之事方兴未艾,散修盟会正是要大举整改的关头,在这种情况下,玉散人他们恐怕还要担心人手不够,又怎会让极具威慑力的青鸾到这里来? 李珣本来就很焦虑,此时突遇意外,脑子里更是乱成一锅粥。 他努力用手冰着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命幽一、幽二各自把着他的一边臂膀,沉入了湖底的湖床中。 地面之下,两个傀儡才正各自扯偏数道气机,近乎完美地将三人身上的元气波动抹消,上面青鸾的凛凛威压便一扫而过。 感觉起来,当年的伤势,似乎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 如果她仔细一些,李珣未必能躲得住。 幸好青鸾似乎只是过路,更准确地说,她应该是在峰顶周围巡视。以她飞行绝迹的度、远人类的感知,正是此类任务的最佳选择,而李珣仅是一个意外而已。 谁有能耐让青鸾做哨兵? 如此,李珣脑子里几乎已经肯定了来者的身分。 没错!古音、玉散人!准是他们! 他们来干什么? 李珣立时又想到了青吟。他的心脏登时紧缩了起来,他想到了那个已被钟隐间接证实的猜测,这一刻,他郁闷得只想吐血。 他在地底下急得团团转:“是了,他们看钟隐仙师飞升,便想着抢走她…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心底回响:得着吗?” 李珣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将心中一切的心思杂念全部打跑。 这个时候,已经没时间去考虑了,他咬着牙潜入了更深的地底,小心翼翼地压着气息,向峰顶潜去。 只有到了峰上,见了那些人,他才会明白事实的真相。 潜至半途,他心中一动,拔下了头顶的凤翎针。 这样若是峰上有妖凤,也不可能通过凤翎针,察觉到他的气息。 出乎他想像的容易,青鸾明显没有想到,会有人以土遁之术,做贼一样攀上峰顶。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李珣终究还是上来了。 在深寂的夜色下,坐忘峰顶安静得一如往日,偶尔有些夜虫的轻鸣,也能传出很远。 越是安静,李珣越能感受到这平静之后的诡谲之气。 他只从土中露出个脑袋,四面一扫,便又缩了回去。 在这种环境下,李珣倒是第一次体验到峰顶的巨大。往日数百里的距离,御剑瞬息可至,可让他这样步步为营,却不知要花掉多少时间。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夜色即将走到尽头,天色已跨入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天知道天亮以后会生什么?李珣也确实不知,现在峰顶上,是不是已经有了变故! 青吟她,还好吗? 便在这时,他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鸣响。 这声息不是有意出,在夜风的搅扰下,早已散溢,李珣也仅仅是有所感应而已。 但这方向是……青烟障!是钟隐仙师的竹庐! 李珣很快明白过来,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潜过去,可是谁知道那里有什么人物?万一玉散人在,谁能保证幽一、幽二的潜行不被觉? 他脑中瞬间想过了七八种相对安全的主意,但也仅仅是相对而已。在玉散人、古音这种真一级数的宗师眼中,普通的小花样,实在是不入流。 但是,如果这小花样不普通呢? 李珣的脑中,鬼使神差般闪过了钟隐的面容。他心中忍不住狂跳起来,接着,拔腿便往“临渊台”上奔去。 “是了,透天水镜!钟隐仙师在屋里安了透天水镜!” 李珣强压抑着紊乱的呼吸,低头看着脚下翻滚的云气。 他并不累,只是他还算清醒的脑袋里,已经十二万分地不相信,钟隐的“小花样”,仅仅是他心血来潮整治的消遣玩意儿。 此时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他依照着法诀天云了一块下来,轻轻一抹,霎时间水气凝结,淡淡的影像渐渐地明晰起来。 李珣怕水镜上传来的声息被人听到,干脆从“临渊台”上跳下,没入厚厚的云层中,再命幽一撑开一部分云气,他则坐在幽二身上,咬着嘴唇,转换着影像画面。 丹房、书房、客厅……一直转到卧室,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只曾给过他深刻印象的手掌。 纤长、洁白、秀雅,以至于李珣一眼看去,便差点儿呼出一个名字。 “古音!” 他手忙脚乱地调换画面,然而还不等房间全景出现,水镜中便传来清晰的声响:“怎么,老朋友碰一下,也不行么?” 果然是古音!只是却从没听过她用这样近乎戏谑的口气说话。 李珣的心脏咚咚狂跳,手上是越地笨拙了,无数浮光掠影从水镜闪过,却没有一个能看得真切。 他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调运气息,稳住心绪……水镜中的声音依然不间断地传入耳中。 “你们那些龌龊事,别沾到我身上来!” 这声音才一入耳,李珣身上便是一激。 “青吟仙师!是她,她果然在!” 水镜中的影像渐渐清晰了,李珣小心翼翼地将水镜悬在半空中,双手交握,直勾勾地看去。 水镜中,古音一身雪白装束,梳云髻,眉目如画,一尘不染,望之如神仙中人,然而语句中却没有这种味道。 “是啊,你不龌龊,却迷得小孩子神魂颠倒没有给他点儿甜头尝尝?” 李珣听得心中狂跳,他举目看去,青吟正盘膝坐在卧室的竹榻上,看不出有没有受制,脸上也没有喜怒。 她只是冷淡回应道:“你们今天来,便是说这些废话的么?” 古音闻言一笑,目光却看向画面之外。 李珣慌忙调整,总算是收到了屋中的全景,同时也见到,古音目光投向的,正是老熟人,天妖凤凰! 她还是那样一色红裙的打扮,手中却拿着一件钟隐亲手刻制的竹杯把玩着。 李珣闭上眼睛,旋又睁开。 古音、妖凤、还有青鸾,玉散人一系的高手,除了玉散人本人之外,竟然尽数到此,为的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妖凤便笑道:“你却不知,她现在对那个叫李珣的小子可是很感兴趣,倒不是有意地为难你。” 妖凤话音中其实有些讽刺之意,可古音只作不闻,点头道:“难得遇到一个面目和性情都这么有趣的小子,怎能轻易放过!倒是青吟你,和他处了这么长时间,感觉如何?” 青吟冷笑不答。 古音见状拍手道:“是了,我们的青吟仙子果然是最冰心不过!心里除了我那个色鬼叔叔,旁的竟然全不顾了……” “放屁,放屁!” 李珣低声咒骂,又怕自己声音大了,便屈指顶在嘴上,牙齿与指节厮磨,破皮见血,也不自知。 然而,青吟脸上竟显出一个轻轻淡淡的笑容来,李珣对她何等熟悉,一见便知,她虽没有说话,但这分明就是坦然承认了。 “咯磞”一声,李珣咬断了一节指骨,他死死地盯着水镜中的画面,全身的肌肉没有半点儿动弹。 古音终于玩够了,她扯了把椅子在青吟身边坐下,轻笑道:“也罢,不谈那个小鬼了,今晚我们到此,正是为你庆功。 “钟隐横行世间近千年,多少人付出多少代价,也无奈他何。你能以一己之力,为我们消去这个大麻烦,他日功成,青吟仙子当为功!” 她手上一翻,魔术般变出两个杯子来,又拿出一个盛酒的扁肚玉瓶,将杯子斟满,递了一杯过去。妖凤那边亦自斟一杯,遥遥向这边示意。 青吟目光扫过杯中微呈碧色的酒液,微微动容道:“这是‘参合碧’!” “正是!”古音微笑举杯。 “叔父已百多年不曾亲自酿酒合碧’是一天少过一天了。这次叔父专门让我带来一瓶,正为姐姐庆功!” 说罢,古音忽又一笑道:“或许再过不久,便要称呼‘婶婶’了!” 青吟瞥了她一眼,举杯一饮而尽,雪白的俏脸上,也就此浮现两朵红云,美艳不可方物。 古音与妖凤对视一笑,亦举杯饮尽。 喝了酒,青吟明显比刚才更易亲近一些,她次主动开口道:“其实,你说得也对!” 古音和妖凤同时看来,青吟随手掷掉酒杯,起身下榻。 迎着二女的目光,青吟失笑道:“若不是那个李珣,钟隐又怎会放心离开?没有他,我便是有千般演技,又怎能瞒得过钟隐的眼睛?他做得还不错呢!” 在远处的临渊台下,李珣的身体大大地震动一下,而那边的声音仍然不停地传了过来。 这次是妖凤,她懒散一笑道:“这种全无骨气的小东西,也亏得你们这么看重他……” “不包括我!”青吟微笑道:“如果你现在杀了他,便算我一份!” 李珣睁大了眼睛,他猛地伸出手去,抓着了水镜边缘,想确认那句话究竟是谁说的。 然后,他便看到青吟朱唇微启,言道:“我不想让这世上还有一张与他相似的脸,就是这样了!” 可想而知,这个上一句的涵义截然不同。 也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将李珣一举击溃!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妖凤笑叹的声音:“你这人哪……” 他没有再听下去。对他来说,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幽一、幽二先后没入了虚空之中,李珣飘浮在云雾里,上下起伏,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什么改头换面,消减麻烦……” 他嘴角抽搐,想撇出一丝笑容来,证明自己的豁达,然而面部的肌肉却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他明明是想笑,可是却不知怎么的,竟牵动了泪腺,喉咙里也噎住了什么,终于,他捂着脸,再不想放开。 当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不是唯一的时候,他可以接受。 当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不是最有地位的时候,他可以忍受。 当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只是占了一个“代替品”的角色时,他还能抱着那么一线希望,自我解嘲,重新定位。 而当他知道,原来他在青吟心中,什么都不是…… 他又该用什么样的脸孔去面对呢? 这真是一场噩梦啊! 他回来干什么?放弃了在幽魂噬影宗越稳固的地位;冒着被人拆穿身分,一无所有的危险;做着幼稚愚蠢,毫无意义的事情……难道,就是为了在今天、在此时,听青吟讲这句话? 果这是报应……” 对,是报应! 报应他欺瞒了明心剑宗的上上下下、报应他亲手羞辱了他的座师、报应他杀死了天行健宗的弟子、报应他伙同两散人毁灭了整个一座城市、报应他在幽魂噬影宗所做的一切、报应他瞬息万变自以为是的操控他人感情…… 如果这是报应,他认了!他认了还不行吗? 他的身形渐渐沉向云雾深处。 他睁大眼睛,看着雾气在他眼前晃动,在山风的吹动下,生成不同的形状,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 这是青吟、这是古音、这是妖凤、这是玉散人……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的眼睛在看什么? 他们脸上的笑容又是对着谁? 李珣闭上了眼睛,现在只有浓浊的黑暗,才能让他平静下来。但也正是在黑暗中,他眼前闪过了一道亮光,他猛地坐了起来。 报应? 玉散人横行世间,犯下的恶迹罄竹难书…… 妖凤逆天产女、古音助纣为虐…… 青吟……青吟则欺骗他的感情、欺骗了钟隐、背叛了明心剑宗、甘做玉散人爪牙! 他们的报应在哪里? 他们的报应在哪里啊! ……对了,在我这儿,在我这儿! 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他掌握了这个秘密,他有报复的资本! 假以时日以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瞧瞧你们这帮…… 贱货! 而当最后两个字吐出口来的刹那,他心房中仿佛迸射出了浓浊的毒液,让整个内腑都反常地蠕动起来。 他只觉得,生来二十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舒爽过! 然而在舒爽之后,又是整个内腑的萎缩。 从这一刻起,他呼出的气体都是滚烫的,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已经蒸干了,留存下来的,只有兴奋、兴奋、兴奋! 他毫不顾忌地把心中最卑劣、最无耻、最龌龊的想法投射出去,这真是无以伦比的快感! 他想放声狂笑,但笑声溢出之时,却成为了连串的呛咳与泪水。 青吟,青吟,是你负我! 茫茫云雾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如花玉容,看到她投注到这透天云雾中的眸光,听到了一段他似曾听闻的声息。 从这里跳下去,那一段漫长的坠落时间,该是怎么样的…… 找不到任何希望时的绝望…… 刻骨铭心! 李珣再次闭上了眼睛,身上一松,身体如流星般坠下。 没入云雾最深处。 幽冥仙途第一部完 楔子 五年前某日…… 暗红色的血液在土石间流淌渗透,奇形怪状的尸体碎块散落在方圆数里的石林中,色彩斑斓,给这千百年来少有人迹的荒凉之地,带上了妖异的缀饰。 林立的石柱中,有极不相称的人声嘈杂…… “没有找到?” “上当了!瞒天过海之后,还有虚实相生,必定是被另一拨人带了去!” “快追!说不定还来得及!无论如何,这宝贝也不能落在罗老妖的手里!” 话的人们破空飞去后很长时间,在一个狭小石缝的阴影中,忽地有了变化。 一个古怪的扁平状物体,从石缝中探出来,然后猛一膨胀,便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形,而他的手中,则捏着一块奇特的多棱晶石,在月光的照耀下,出瑰丽多姿的光芒。 人影将晶石举起来,看着半透明的体表下,那古色古香的符号:“东南林海、妖雷古刹、雾、难道……” 他的脸在晶石略呈圆弧的滑面上扭曲了,这让他狂喜的神情越光怪陆离。 他紧握着这从天而降的宝贝,忍了好久,终于狂笑出声:“好宝贝,好宝贝!能让散修盟会出动两位执议,能让罗老妖欲得而不能,一定是好宝贝。妙,妙得很!” 笑声在乱石中回荡散射,又高抛入云。天空中,一位纤小秀丽的少女打了个呵欠。 “现在的修士都这么蠢吗?还是我那个便宜师弟更有趣些,嗯,明天就给他送个美人儿过去……只是,青姨啊,这种无聊的事,还要多久才结束?” 一身青袍的冰冷女修淡淡应声:“你最清楚,何必问我?” “那……唉,就等到罗老妖他们上钩再说吧!这里留给你,我走喽!” 少女拍拍座下的“大黑狗”,欢呼一声,腾云驾雾,瞬间远去了。 石林中的人影也似乎听到了什么声息,四处张望了一下,也钻入了乱石之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第一章 逃命 东南林海。 黄昏时分,无边无际的大森林中,已是天光昏暗。 一个灰衣道人喘着粗气,在繁密的枝叶间隙中狂奔。 奇形怪状的枝叶乱影,就像是恶鬼伸出的臂膀,怪笑着阻挡他的去路,又在巨大的冲力前粉碎断裂,留下一路刺眼的痕迹。 度不慢,只是这痕迹也太显眼了些,就算是刚懂事的孩子,也能顺着一路追踪过来,更不必说后面那几位大名鼎鼎的修士。 再跑了三五里路,灰衣道人已经听到了后方破空而来的尖啸。 他怪叫一声,身体一个翻滚,本来横冲直撞的身体,霎时柔化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就在几无缝隙的枝叶之间,鬼魅般穿了过去。后方巨力袭来,横在中间的两棵巨木轰然粉碎,他的身形却借了这一把力,去势更疾。 “真是其奸似鬼!” 追袭之人嘿然一声,身形蹑空直上,鹰隼般的眼神一扫,确定了灰衣道人的去路。不用他多说,两翼同伴便包抄而上。 不一会儿的工夫,气劲交击的轰鸣便再一次响起,只是仍如这边一般,倏起忽落,只是刹那间,便再次断绝。 高空这人眉头一皱,向着那方赶去。 刚到气爆声响起的上空,便有一个修士骂骂咧咧地飞上来,肩头衣物粉碎,皮肤上则烙了一个血红的指痕。 “四哥,这小子的‘血神劫指’有了两三分火候了!一时大意……” 高空这人摇了摇头,不让同伴再说下去。只将目光定在伤痕上,眉头稍皱又开:“指力前凝后松,显然他身上伤势未愈,跑不了多远!接着追!冥王宗的招牌不能砸在咱们十八冥将手里,我宋元敕还丢不起这人!” 同伴大声相应,两人复又投身到已渐起水雾的树丛中,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宋元敕?第四冥将?” 灰袍道人伏在一处树根上,身形缩成一团,灰色衣袍与雾气结合得天衣无缝,加上上空的两位冥将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才给他瞒过。 只是,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不把这些吊靴鬼解决掉,他无论如何,是没法在这茫茫林海中存活下来的。 “该死,还是在修炼时太过张扬,引人侧目。否则十三血坑修毕,化血炼法大成,怎么说也要有血散人一两成的功夫,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如过街老鼠般被人赶得东躲西藏?”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又想到:“但如果能进入那处所在,通玄界又有何人能找得到我?到那时,期以百年,修炼大成,迸退之间,天下谁能阻我?” 正是因为这个念头,他才会在这杀机四伏的丛林中支撑下去。只是,随着日子的推移,图谋他身上宝贝的修士会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他还能挣扎多久? 太阳下山了,当期盼已久的暮色笼罩整个森林,灰袍道人长出一口气,身形如鼠走蛇游,借着树木的阴影,往某个方向行去。 由于顾忌着四处的追兵,他度极慢,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口鼻间才透入那熟悉的水气味道。 前方视界豁然开朗,重重林木之后,竟是一个广达数十里的大湖,此时水雾渐消,月光洒遍整个湖面。灰袍道人便像是一条硕大的草鱼,从湖岸边哧溜溜地滑进水里,打一个摆子便不见了。 一口气游到湖心一处小沙洲,他才将脑袋伸出水面,且隐在沙洲形成的阴影中,目光闪动,看向对岸那一片与林木岩石截然不同的阴影。 “妖雷古刹,我真的能从那里面得到想要的吗?” 面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他短暂的失神,但很快就被从天而降的警兆惊醒过来。他虽然有所觉,只是却已失去了做出反应的时间,只能僵直着身子,将两人落在沙洲上的声响听了个真切。 最近的那人,距他不过十步! 对方应该只是到这儿来落脚,并没有现他。这也亏他体质特殊,五行中与水最为契合,水遁修习也最为精纯,在这水气弥漫的大湖上,天生便有一层防护,可是这也维持不了多久。 沙洲上传来说话的声响,说话的那人,灰袍道人还有些印象,知道是十八冥将排名第十五位的元烁,嗓门是出了名的尖锐,听他说话的语气,另外那人应该也是冥将之一。 元烁道:“小小的一个孤魂野鬼,出动了七位冥将不说,便连元难也要过来,他若来了,我们十八冥将的脸面往哪儿搁?” 另一个冥将的声音显得颇为厚实:“他毕竟是大尊,而且我们迄今为止,办事不力也是真的,谁又能想到,那个萧重子,竟然这么个难缠法!” 能让眼高于顶的冥将如此评价,灰袍道人,也就是冥将口中的萧重子听了,也颇有些自得。只是听到元难的名字,他心头便是一缩:“元难?‘附鬼灵尊’?” 这个在通玄界大名鼎鼎的名号,让他背上生寒。 冥王宗的成名高手最为人所熟知的有三个“集合”,其一便是此时正和他捉迷藏的十八冥将;其二则是以合击之术名震天下的七冥星使;最后,便是个人战力出众的五大灵尊! 而元难位列五灵尊之,可说是仅在宗主无尽冥主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是通玄界最强势的真人境修士之一。 他何德何能,竟然要元难亲自出马?若果元难亲至,他又该怎么应付? 正没个主意的时候,只听元烁又道:“那个消息确实吗?别让我们抓住那小子,却现是被人耍了,那我们在这里耗掉的精力,又该怎么算?” 另一冥将回应道:“只这个消息,便值得空耗精力,何况是经宗主确认过的?这一点不需我们操心。倒是这消息之后,魅魔宗……咦?你有……” 下一刻,元烁澎湃的真息爆,却又无声无息,在湖面上一扫而过,慑人心魄的呼啸声方起又落。 十尺之外,萧重子浑身僵直,脑子里一片空白。而这个时候,元烁下半截话才响起:“……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元烁先出手,后说话,手段实在阴毒得很。只是待呼啸声过去,萧重子很奇怪地现,自己竟然还是安然无恙,紧接着,他便听到沙洲上两人同时“呸”了一声,骂这里特有的飞翼毒蛇如何烦人。 他暗中吁出一口长气,心情大起大落之下,虽然浸泡在水中,依然觉得冷汗涔涔,差点儿就虚脱过去。 被这么一打岔,沙洲上两人的话题自然不会再继续下去,又说了两旬闲话,另一个冥将说是要去对岸布控,先离开。 萧重子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人飞得远了,先松一口气,但他的心情却不可避免地因为一句“魅魔宗”而沉重起来。 “消息果然还是从魅魔宗传出来的,只是怎么又扯上了冥王宗,还有,说不定连散修盟会也……我该怎么办?” 他心中不免有些悔意。当年一时贪心,拿了那块“云雾石”,一举得罪了两大势力,五年来却没有从上面得到哪怕是一丝好处,反而要担惊受怕,东躲西藏。 魅魔宗是什么?自从嗜鬼宗从幽魂噬影宗里分割出去,魅魔宗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邪宗,宗主罗老妖也稳居邪道第一宗师之位达千年之久!这样的宗门,被他得罪了。 散修盟会是什么?自六十年前成立之日起,这个看似松散的盟会组织,便成为通玄界最耀眼的势力群体。 玉散人、妖风、青鸾、鲲鹏王……一连串顶级宗师、大妖魔的名号,便足以让任何人为之仰视。 即使其内耗严重,但想想百兽宗吧,这五千年来,第一个被除名的宗门,便证明了散修盟会的可怕。而这个势力,也被他得罪了! 现在想想,他所谓的“理想”确实相当美好,但当路途上横着这两座高山之时,实现的过程也就相当相当漫长,漫长到让他绝望的地步! 他心中惶惶,心思也就不在沙洲上了。一段恍惚之后,等他想到不远处还有个近在咫尺的大敌时,却忽地现沙洲上声息俱无,也不知道元烁是走了,还是仍然停在上面。 这种难以确定的事情最是折磨人,萧重子又等了一会儿,只觉得全身上下僵硬酸痛,便连体内未愈的伤势,也有复的迹象,越是这样,他越不敢动上哪怕是一根丝,只能就这么浸在水中,等着老天爷的落。 偏就在这时,远方人影闪动,刚刚离去的那名冥将不知怎地又飞了回来,转眼间就上了沙洲,奇道:“元烁,你怎么不……” 话说了半截,便戛然而止,随之而起的,便是一声低低的闷哼。 萧重子离得近,便感觉到有一丝隐晦之至的元气波动,稍现又隐。沙洲上沉重凌乱的脚步声忽起,然后又是一声低哑的嘶叫,在广阔的湖面上飘了不多远,便寂然不见。 下一刻,萧重子眼前一暗,一个人影忽地摔下,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钻下水去。这样的突来变故,让萧重子紧绷的心弦刹那间断裂,他大叫一声,一指点出,正是已有了数分火候的血神劫指。 妖异的力量像捅破一张薄纸,穿过前方再从那人背后透出去,所经之处,血液沸腾,而这变故便像是瘟疫一般,瞬间蔓延到全身。 只这一瞬间,那人身上血液便凭空蒸了十之七八,再加上由此抽取的大量元气,任是何等样人,也是死得透了。 只是,便在那人死去的时候,萧重子看得真切,对方的衣饰,分明就是……冥将? 他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杀了一位冥将,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头顶上的土石蓦然洞穿,尖锐的寒意抵在他头皮上。 与之同时,一个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好手段,哪位?” 声音中透出些从容沉静的味道,颇有威势,但更重要的是,头顶上是一把可以让他瞬间死去的利器,时时刻刻透出可以冻结他脑浆的冰寒。 这种情形下,由不得他不回答,他干咽了口唾沫,涩声应道:“萧重子!” 头顶上静了一静,之后那声音才又悠悠传了下来:“萧重子?我听说过你的名头,传说你为了修炼一门邪功,在这东南林海内,捕杀落单的修士,作为修炼的鼎炉……是不是这样?” 萧重子心中一动,从上头这人的语气中,听不出他对自己有什么图谋,也没有那些卫道士惯用的口吻,再联想之前阴森诡谲的刺杀,恐怕此人也是同道中人。这样,说不定还有机会。 想到这里,他爽快地认了:“不错,正是如此!” “是吗?你这人恶名不小,修为却是一般,到这里来‘除魔卫道’的,都是为挣些名气,积点儿功德的小辈。怎么会有让冥王宗出动一名灵尊,七个冥将,到此大动干戈……嘿,由冥王宗替天行道,岂不滑稽?” 萧重子闻言心中一冷,这才知道对方心思细腻得很,不是可以轻易唬弄的人物。他窒了窒,才回应道:“这个……我也不知!” “哈,好得很!”那人话中听不出喜怒,越是这样,萧重子心中越是冰冷。只觉得头顶上那柄利器,随时都有可能刺下来,将他满腔的希望憧憬,一起穿透。 头皮上一阵疼痛,他再不敢虚言应付,大叫一声:“且慢……我说!他们是冲着我手里的秘籍而来!” “秘籍?就是你修炼的邪功?冥王宗七鬼摄海破也算是一等一的法诀,他要你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萧重子干笑一声道:“我那秘籍,乃是《血神子》!” 面静了一静,才听到那人惊道:“血神子?血散人的《血神子》?你怎会有?” 面那人的表现让萧重子心中隐然有些得意,但随即就是满腔疑惧。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他只能接着说下去,但小心之下,已自降一辈:“晚辈早年偶然得了几页《血神子》残篇,修炼之后,欲罢不能,便着力在此界收集各断章残稿,几百年来,侥幸多得了几页,这才认真修炼……” 他这话倒是有**成真实,《血神子》虽为魔道最顶尖的无上法诀,但千万年来,却没有一个稳定的传承脉络,其中多有传抄转载,有颇多断章残篇流传于世。 直到血散人横空出世,以高手段和绝顶才情,将《血神子》扬光大,更独创“血魔化心**”,入真一宗师之列,才算是定了“血神正宗”。 但那些抄本断章也并未就此断绝,若一个修士真花上数百年的时光收集整理,十成十不敢说,有个三五成倒也可能,只是其中真假混杂,能不能修出成就来,便要另说了。 面那人听了他的解释,只“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萧重子心中忐忑,就算浸在冰冷的水中,额头上也满是汗珠。 对他的窘态,上面那人有如目见,嘿然道:“当我像冥王宗那么没品?就算是《血神子》全本在此,我也不会多瞧一眼,何况是你那东拼西凑的玩意儿!” 但愿你真是这么想的!萧重子腹诽一声,紧张的心思却也略松了一些。哪知上面那人忽又说了一声:“不对!” 萧重子心头重重一跳,怔了一下方道:“哪里不对?” 面那人冷然道:“嘿,当我没听到他们说话吗?无尽冥主确是贪欲无尽,只是罗老妖心思渊深,自有丘壑,也算是此界一等一的宗师人物。 “我虽自负,也自知暂不如他。连我都看不入眼的东西,他又怎会在意?你,还有什么话说?” 萧重子心中真如冰窟一样,但他知道,与《血神子》之事相比,现在这事更是要命百倍。之前可以求个侥幸,但这事,却没有半分侥幸可言。若是说出来,他必定是个死字。 因此,即便是他心中惧到极处,也只能一口咬定:“这个晚辈实在不知!” 他也知道这话没有任何意义,顿了顿,又苦苦求道:“前辈明鉴,晚辈区区一个散修,除了这一部《血神子》残篇,便再无长物,又怎知罗老妖是图得什么? “如果前辈有意,大可将这残篇拿去,便当是晚辈的孝敬,只求前辈看我向道之心尚在,饶我一命,日后如有所成,必合身以报!” 话到后来,已略有哽咽,上面那人又是一阵沉默,萧重子感觉有门儿,正要再求,忽听上面那人问了一声:“你在哪儿修炼?” 萧重子脱口道:“妖雷古刹!” 出口便有些后悔,但这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爽快的回答显然令上面那人颇为满意,对方嘿然笑道:“嗯,能让无尽冥主脸上难看,也算值了!算了,你去吧!我倒想看看,几百年后,这世间能不能多一个血散人!” 萧重子如蒙大赦,口中呼道:“晚辈当面谒尊颜,以谢前辈不杀之恩!” 那人哈哈一笑道:“不用!你只要帮我一个忙……咦,这冥将是你杀的吧,果然是《血神子》,看这伤势,血神劫指也有了两三分的火候!” 萧重子这才看到,刚刚被他一指戳死的冥将尸身已浮上水面,由于血液大半蒸,尸体倒似缩了水,干瘪难看。 他不知那人是什么想法,只能含糊应声,接着耳边便响起一声斥喝:“上来!” 头上利器应声缩了回去,他心头一震,不知那人为何出尔反尔,却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后,驭气翻了上去。 脚还没沾地,忽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 “不好,老王八要翻脸!” 萧重子本能地有了这般想法,他心中惊惧,但也要垂死挣扎一番,对方势头太猛,他来不及看,只是估摸准了来势,大叫一声,一指向那处点出,正是血神劫指。 一指正中目标! 萧重子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元烁僵硬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身体向后抛飞,重重摔在沙洲边缘,接着滑落水中。即使是他身上血液活性已消,被这霸道的指力击中,仍然给蒸了四五成,身体也很快干瘪下去。 “中计!” 萧重子收回手去,猛地冲前,低头看元烁的尸身,找了一遍,也只现他留下的指痕。 血神劫指力量霸道,中指处肌体粉碎如糜,便是之前有什么伤口,这一下子也给遮掩过去。他恨恨咬牙,抬起头四面张望,却哪能看到半个人影? 便在此时,湖对岸呼啸声起,元气波动剧烈。萧重子怒骂一声,知道自己给那人背了黑锅,但他也没机会去解释,便在对岸人影出现之前,纵身一跃,跳入湖中,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这人就是萧重子啊,倒也有趣,有点儿我当年的味道!” 百丈高的天空中,一个人影蹑虚而立,道袍飘飘,仙风道骨,宛若有道全真。 他目光注视湖面上渐起的纷乱,微微一笑:“话中不尽不实,有趣的东西倒是不少。不过,麻烦更多!小妖精找我来,莫不是要看我的笑话吧!” 正思忖间,远方元气波动袭扰过来,他眉头皱起,身形一转,整个身体像是没入了夜空之中,再无半点儿踪迹。稍差半分,远方天际青白光流闪过,划过夜空,直扑湖面。 “元难老鬼来得好快!现在正面相对,我还不是他的对手……嗯,但愿这一个月里,别再来这些烦人的家伙了!” 他目光转向湖对岸那面不属于天然的阴影,继而想到了萧重子说出此地时,微妙的态度变化:“妖雷古刹,对了,小妖精所说的会面地点,也是这里!” 他勾起唇角,正要移过去,心中忽地一动,目光偏移,恰看到湖面上一点微光亮起,却在瞬间涨满了整个视界。 道人先是惊讶,随即又嘿然冷笑:“好个元难!还是小看他了!” 冷笑声中,他也不作势,斜披在背后的长剑,锵然声中弹出鞘外,带起一溜青光,在身前一绕。道人这才握住剑柄,口清啸,剑气森然,如竹影交错,层层迭迭。 扑面而来的真息狂飙,便像是撞入了幽深的竹林里,在一阵“唰唰”的风啸声中,渐渐消减,直至于无。 湖面上传来了极淡的惊咦声,又很快转变成一声森森冷笑:“青烟竹影百迭障,是明心剑宗何人在此?” 道人知道说话之人,便应该是元难了,虽说此人辈分、修为样样在他之上,但身为正道宗门的精英弟子,在面对这些邪魔之时,也是要讲些骨气的。 他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应—— “明心剑宗门下,‘灵竹’李珣,见过元难大尊!” 第二章 古刹 来人正是李珣。 时光如水,倏乎即逝,此时此刻,在通玄界摸爬滚打了七十余年的他,已不是当年青涩的毛头小子,即使是面对包括元难在内的七位高手,也依然从容视之。 毕竟,他现在也积累了一份属于他的声望——“灵竹”李珣,在通玄界的年轻一代中,可说是最出类拔萃的几人之一。 无论是万里追杀作恶多端的“氓山老怪”,又或独斗为恶一方的千年殭尸王,还有以一人之力,力抗无心宗十二‘心魔’等等事迹,都为他的形象涂抹上一层层亮丽的光彩。 也正因如此,此时湖面上,才会因为他的回应,而荡起一波涟漪。 湖心沙洲上的元难皱起了眉头:“‘灵竹’李珣?就是用三年时间,困杀‘天鹰妖王’,号称正道十宗三代弟子中,禁法第一的那个?” 元难是个颇为丑陋的中年男子,塌鼻长脸,双目细长,右颊处还有一道扭曲如蛇的黑色长疤,五官都有些微微走形,只是身姿颀长,挺拔有力,也算是别有一番威势。 他虽然位高权重,但对通玄界近年来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还是有些印象的。他瞥了一眼宋元敕,也得到了肯定的响应。 宋元敕在宗门中的地位被元难稳压一头,说话行事自然要小心,他瞧着元难的脸色,在确认了李珣的身分之后,又谨慎地补充道:“最近我宗在这里行事高调,引来不少闲人,这‘灵竹’或许是其中之一……” 元难微微点头,他也听出来了,宋元敕话中的意思,是不愿与这个近来如日中天的修士结怨。 但他一向自负,对这个也不看重,仰天一笑,声音无视数百丈的距离,在李珣耳边响起:“原来是明心剑宗的后起之秀。好极了,给我个解释。你到这东南林海来,为了什么?” 这话绝不客气,但却非常符合元难的身分。若论辈分,他是李珣的师祖一级,冥王宗与明心剑宗又是一正一邪,数万年来不知有多少恩怨摩擦,如果他客客气气地问话,反倒是奇也怪哉。 天空中的李珣也明白这个道理,闻言微笑道:“追踪一个对头,恰好路过,惊扰诸位,抱歉!” “对头?哪个?” 李珣忍住心中的荒谬感,淡然道:“老对头了,幽魂噬影宗大姓弟子,百鬼道人便是!” 他这边说得轻描淡写,下面冥王宗诸人却是一阵哗然。 “幽魂百鬼?” 并不是说这个名号比“明心灵竹”还要响亮,而是冥王宗与此人之间的仇恨,便是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净。此时便连元难也把持不住大尊的威严,丑陋的脸上青黑之气交错,杀气森森。 这也由不得他不怒,近二十年来,冥王宗与幽魂噬影宗关系紧张,为了几块鬼灵死地,几乎是连年冲突,大致是各有胜负。 但唯有这百鬼道人留给冥王宗的,只有洗不尽的耻辱与仇恨。 最近,也是最典型的例子—— 七年前,百鬼单枪匹马潜入冥王宗刚占据的一块鬼灵死地,以绝高的禁法修为,设下“通幽鬼路”,竟在无声无息间,将七冥星使之二打成废人,需精密合击的七冥星阵,也立时土崩瓦解。 自从当年钟隐“一剑破七冥”之后,冥王宗还从没有吃过这种大亏,元难又如何不恼?只是 “小子安敢欺我!”元难森然回应:“那百鬼被北地我宗九冥将追杀,自身难保,又怎么出现在这东南林海?” “九冥将?”李珣不介意刮一下元难的面子:“还请大尊节哀顺变,就我所知,百鬼一个月前突围,九冥将合击之时,有四人遭难。也多亏贵宗合围,我才能及时跟上来……” 此言一出,湖面上就连“哗然”的力气也失去了,即使是在百丈高空,李珣也能感觉到,元难惊怒如狂的眼神盯视上来,几乎已把他当成是杀人凶手,极欲碎尸万段。 从本质而言,元难的迁怒是正中目标。 但他终究不知道其中的关窍,而且他也算是前辈高人,即便是明知李珣颇有幸灾乐祸的心思,也不能失态。 一阵狂怒之后,元难硬生生压下心中杀意,森然道:“多谢告知……既然是路过,也好。这几日,我宗在此有事解决,不欢迎其它宗门插手,你自去吧。若百鬼那厮真在附近,自有我宗与他了结!” 他说得不好听,李珣的回应也很痛快:“我不会打扰贵宗行事,但我的行踪也不需要贵宗置喙。就此告辞,请了!” 不待元难怒,他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广阔无边的东南林海。 粗可合抱的参天巨木,结成绵延数十万里的原始森林,成千上万的水流暗河纵横其间,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不可计数,是修道人经常光顾的福地。 李珣要去的妖雷古刹,便是坐落在这林海深处,千多年前,这里也是个颇有名气的地方。 一代妖僧雷音曾落脚在此,收几个弟子,炼炼邪法,日子也算快意,但后来却惹怒了邻居——无量海上的无量天宗,一夜之间,基业便给连根拔起,这妖雷古刹,也就成了废墟。 “果然是废墟啊!”李珣站在这座破败大庙的正门前,看着阴森森洞开的门户,哑然失笑:“当年无量天宗必定是从这里破门而入,好端端的一个红铜大门,给砸成了什么样子!” 林海中空气潮湿,古刹又依着一处大湖修建,数百年没有人迹,台阶上的青苔已厚厚一层,便是门后躺倒的铜门残片,也都给腐蚀得差不多了。 李珣脚不沾地,轻飘飘跨门而入。 古刹五进院落,殿字楼台以百计,中大佛殿十余间,若在人间,也算是大手笔了,但在通玄界,也就是个仅可容身的小庙吧。 “嗯,不但小,气味儿也怪!”李珣鼻头耸动,这里除了浓重的阴潮之气外,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顺着气味,李珣不去正殿,在前庭侧方一处佛堂内,找到了气味生之源。 佛堂中供奉的佛像早给打得粉碎,供案之下,地面下陷成一个一丈方圆的坑**,不知多深,坑中血肉狼藉,浓浊的血液正微微鼓涨翻滚,仿佛这地下有柴火燃烧,而这里便是一锅将开的血肉羹。 他皱皱眉,自殿外折了一根树枝探了探底:“一尺三分三……”随即脚步不停,又到另一边的佛堂去。 不出他所料,那边也有一处这样的坑**,径长、深度相仿,只是其中却是一汪黄水,上面飘着一些残肢断臂。 李珣在古刹中转了一圈,六个大殿、四个佛堂、两座钟楼,还有后庭,共十三个坑**,其中正殿坑**径三丈,尚未有血污,其余十二处,除了最先到的那个佛堂,其余各处,都是一坑黄水。 查探完毕,李珣站在一处还算清爽的偏殿中,皱眉思忖。 “十三血坑……果然‘化血炼法’。” 旁人不知也就罢了,他又怎能不知,这十三血坑可不是简简单单挖个坑就行的。为了修炼‘燃血元息’,十三血坑需以地火为基,以精妙禁法联结元气,使精纯元息在十三坑内互通往来,方有奇效,而这里就这样挖了几个坑,便成吗?但事实摆在眼前,李珣也不能不信。 想了想,他手上掐个了灵诀,正要施放,心中忽地一动,目光偏移,向旁边阴影中一扫,沉声喝道:“谁?” “李真人,是我!”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响应,然而,开口的人却绝不普通。 随着话音,一个纤细的人影袅袅婷婷走出来,向这边微微一福。 李珣先是一惊,但很快就定下心来,老老实实回了一礼:“原来是羽夫人,先前孟浪了,莫怪!” 顿了顿,他又谨慎地道:“此处说话,无碍吗?” “真人放心,不碍的!”出来的女修微微一笑,一时间,昏暗的大殿内也似被这女修倾城艳色所惊,猛然一亮。 李珣不是不沾荤腥的猫,对眼前女修的艳色,自然也颇为心动,但要命的是,他对这女修知根知底,以致根本动不了歪念头。 眼前这女修,正是北极夜摩之天的主人、散修盟会十大执议之、通玄界三散人之一的玉散人……的侍女。也就是以宫、商、角、征、羽为名的“妙化五侍”中,排名最末的羽侍。 是侍女,其实便是侍妾的身分。因此,李珣才尊称她一声“夫人”。 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李珣记得清楚明白,此女在被玉散人收为侍妾之前,还有一个身分——阴散人的亲妹妹,秦婉如的娘亲。 见过二女后,谁也不会否认其中有微妙的血脉联系。除却依稀有些相似的五官轮廓外,这对母女花的神韵也颇为相似,两人都是那种柔弱到骨子里,也妩媚到骨子里的尤物。 只不过,秦婉如在柔弱中,总有一股欲挫而不能的坚韧,使男子总无法真正的征服她;而羽侍则是柔弱之下,更有一番似水的温顺,柔至极处,足以化去一切的刚硬——至少表面上如此。 李珣不介意对方是玉散人的侍妾,当然也不在乎已经成为傀儡的阴散人,然而他毕竟与秦婉如有肌肤之亲,在这种情形下,面对羽侍,即使对方全不知情,他心中也是有几分尴尬,自然也就少往那里去想。 羽侍当然不知道李珣心中转的是什么念头,但她在这几十年间,与李珣也打了不止一次的交道,知道这个外表看上去光风霁月,一派仙风道骨的修士,心底是何等狠辣阴沉。 虽说这些年来,此人一向乖觉,但她仍不敢大意,柔柔一笑道:“劳烦李真人到此相助,妾身感激。只是,真人似乎来晚了些?” “啊,路上碰到了一个对头,耽搁了些时间。”李珣漫不经心地找了个理由,然后便将话题转移到他所疑惑的事情上去:“师姐要我做事,我没意见,只是今日此事,总觉得没有来由,羽夫人可愿为我解惑?” “没来由?” “不错,区区一个萧重子,似乎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除非,他身上还有……” “李真人!”羽侍忽地开口打断他的话,柔媚的面孔上并没有不满之色,但她轻柔的语气中,却有着令李珣不得不重视的意味。 “无忧小姐吩咐下来的事,恕我不能说得太多。而且我也在想,真人只要将小姐拜托的事情做好,也就足够了!” 李珣微一咧嘴,似乎在笑,但眼中寒芒闪烁,分明是另一种味道。他盯着羽侍的俏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羽侍温和一笑道:“如此,我便回去复命了。东南林海这边,还要多请真人费心!” 李珣略一皱眉,道:“怎的,羽夫人要走?难道师姐将这边的事情,全撂在我身上了?” “真人言重了。以真人之能,这种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吧!” 李珣抽了抽嘴角,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看她。 羽侍并不与他对视,浅浅一笑,微垂下头去,柔声道:“是了,无忧小姐还留了一句话给真人:若是果真为难,或者那萧重子自己找死,也不用管他,只要不要让人知道便成!” “嗯?”李珣这一次是真的吃惊了,他脑子里霎时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似乎找到了点头绪,却又看不真切。但有一点却是很肯定的—— 散修盟会刚忍了十年,又要出招了吗? 羽侍离开后很长时间,李珣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只是信息毕竟太少,总看不分明。但他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不再多想,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若真如羽侍所说,此事反倒容易了。只要暗将萧重子杀死,再毁尸灭迹,不就成了?” 李珣嘿然冷笑,他当然知道,这种念头想想可以,真做出来,那小妖精必不与他罢休,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做下去为好……咦,刚刚他想什么来着? 目光扫过阴森森的大殿,李珣想了想,身形倏然逝去。 距妖雷古刹约五十里的一处密林中。 夜色早已深了,在这无边林海之中,蝉声轻唱,群蛙低鸣,李珣目光不受黑暗的限制,在四面一扫,确认布下的禁制没有疏漏,这才掐动灵诀,学自钟隐的“骨络通心”之术,徐徐展开。 钟隐为他量身订做的秘法果然不凡。 法诀牵引下,他体内气机流变,寄魂转生之术不而自生,刹那间质气转换,本来丝丝缕缕流动的玄门真息,“蓬”地一声胀开,化为滔滔阴火,在膻中脉轮处一个胀缩,又归于深寂。 变动的不只是真息质性,包括肌肉、骨骼、气脉,都在这一转化中,生出微妙玄奥的变化。 本来线条柔和,温文尔雅的面容,只因为几道肌肉的移位变化,又抽去血色,便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同样英俊之外,面目神态总有些说不出的阴冷诡谲。 将两张脸摆在一起,怕是找不出半点儿相似的地方。 这面目的变化却不全是“骨络通心”之功了,而是在参合“无颜甲”的易容法诀后,结合“骨络通心”之术,由内而外进行的筋骨轮廓大变化。 经过六十余年不断改进,恐怕就是最熟悉他的人,也无法看出端倪。 李珣摸了摸脸颊,确认无误后,这才满意一笑,在脸上牵动起数道诡谲的条纹来。 他轻咳一声,身侧空气微一波动,一道纤纤身影无声无息地现身出来,伸出美玉般洁净的手掌,掌心处放着一个漆黑如墨的手环,黑白分明,分外惹眼。 李珣自顾自地拿下玉辟邪、风翎针等饰物,披散了头,又解下外袍,这才从那玉掌中拿了手环,套在左腕处。 那纤纤身影先接了诸般宝物,又无声无息地移到他身后,手指灵活挽动,很快帮他结了个与之前稍异的道髻,再服侍他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玄青金襟道袍,束以玉带。 至此,世上便少了一位明心剑宗的后起之秀,多一名幽魂噬影宗的大姓弟子。 深沉的夜色便是最好的掩护,随着纤影再度没入虚空,李珣长身而起,开口唤道:“幽一!” 一个雄壮的身影跨空显现,站在李珣身侧。他全身都罩在一个宽大的黑袍之下,便是面部空处,也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黑气缭绕,遮挡住他的面目,只能看到他那双赤芒流转,蕴含着无穷杀意的眼神。 李珣轻抚腕上的七鬼环,轻声道:“你到湖边古刹里去看看,现了什么,回来给我说!” 幽一默然点头,雄壮的身形倏然飞起,很快消没在虚空中。 李珣稍一计算召唤傀儡所需的元气,想了一想,又唤道:“幽二!” 先前没入虚空的纤细人影再度出现,她同样是罩在一身连帽的黑袍之下,只有那双清亮如水,又凌厉如刀的眼神为人所见。 即使已与傀儡相处了六十余年,李珣也不想直视她的眼睛,他轻声道:“摘了帽子吧!” 幽二并无丝毫犹豫,拂去风帽,露出其中倾城之姿。 甲子光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哪怕是一丝痕迹,虽说缺乏血色,但也正因为如此,肌肤几如玉石一般,清冷光润,没有半点儿瑕疵。美得……就像一座玉制的雕像! 李珣的手指自她脸颊上滑过,感受到其细嫩触感的同时,也收获了沁入血脉的冰冷。幽二的面目没有任何变化,李珣看得分明,皱眉道:“笑一个给我看!” 幽二闻言看了他一眼,启唇一笑,固然是艳色殊胜,然而,在李珣眼中,却总是缺了一层纵情恣意,偏又能内敛幽藏的妩媚风流,与当年那一位,差得实在太远! 李珣叹了一口气,他并不是闲着没事耍着玩儿,而是由那羽侍,他忽然想到了秦婉如。 六十年来,秦婉如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除了所谓的《阴符经》,还有李王句所猜测的其它一些东西——比如情报、打手之类。 当然,这件事是“彼此彼此”,秦婉如想凭借对他底细的了解,榨取油水。李珣又何尝不想利用幽二,在秦婉如身上得利?然而令李珣苦恼的是,两个幽玄傀儡的灵智复生过程,远比他预料中复杂得多! 无论是幽一还是幽二,此时单纯以智力论,绝不比任何人差,尤其是战斗智慧,几乎已经恢复到了以前的水平。此外,他们的“生前记忆”,也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只是灵智之关窍,实在不是这么简单。或许两傀儡已是记忆复苏,也已经有了“由此推彼,见微知着”的思维方式。 然而这只是“应该做”,而不是“我要做”,也就是说,两个傀儡此刻萌生的灵智中,仍缺了一个核心的“本我”! 或许这是最安全、最保险的傀儡模式,但李珣不想这样。 无论私心所欲,又或权威典籍上,像幽一、幽二这样,以真一之身被炼化的幽玄傀儡,应该是“欲其所为,为亦为,不为亦为”,也就是说,傀儡是有自己的原则判断的,然而在“御者”的控制下,又会无条件的服从。 这才是傀儡之术的最高境界,李珣虽不至于浮躁到要在六七十年间,将此法推向至高层次,可是像现在这种模样,对上秦婉如,真的没问题吗? “两个月后的摩苍山之会,不好办哪!” 李珣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幽一回来了。 李珣放幽一出去,目的也在于“锻炼”,现在看来,幽一做得还不错。 幽一用浑厚的嗓音道:“……十三血坑已用了十一个,已快要功行圆满,但正殿主**的‘材料’没有弄到,应该是被意外中断,还有,这十三坑的布局……”顿了顿,才道:“或许是先天地火窍**!” 这是傀儡少有的人性化语气,可算是意外之喜,相比之下,话中的意思,反倒不这么重要了。 李珣心中一动,赞了一声道:“很好,说下去!” 此时幽一的眼神确实非常人性化,他扫过李珣的面孔,沉沉声:“血坑之下,必有地火,这布局总体还成,细节粗糙,水平一般,不过地火精纯得过分,应不是后天引来,而是先天便有。 “这人只是因势布局,才有这般效果……这血坑下的玩意儿,比这血坑本身,要更有趣儿一些!” 初始时话音还有些生涩,但越说越流利,到最后总结时,甚至已有几分当年血散人的风范! 李珣心头一震,紧盯着他的眼神,光芒流转中,似乎已多了几分灵动之意,心中喜悦,知道这熟悉的场面,让幽一的神识与记忆进一步融合,灵识复生的程度,更进一步。 不过,幽一的话也确实提醒了他:“先天火窍?这就怪了,林海水气充沛,地上地下,河道纵横,这十三个地火窍**能先天存在于此,又没有丝毫痕迹,若说没有什么封禁,才真是鬼都不信……” 可封禁在哪儿?问题貌似更复杂了! “古刹禁制隐而不露,若不是十三血坑,也未必能让人看出端倪。这布禁之人,手段之高明,恐怕要在我之上,只是不知这是‘峰回路转’、‘天星散数’又或者‘大巧不言’了!” 他所想的三门手法,分别是回玄宗、星矶剑宗、不言宗的招牌禁法。 李珣看来,整个通玄界,能让他甘拜下风的手法,只可能出自这三大禁法宗门。他坐在树下,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古刹布局,已尽在他心中。 十三血坑的方位布置,他恐怕比那个半调子的修炼者要更熟一些。他又在刚刚飞出之时,将周围地势尽收眼底,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自己当成那布禁之人,看如果是他来布置,会是如何做法。 各宗法门虽然不同,但依托的都是这浩渺大道,诸法相通,李珣也有自信使他的方寨与当年那位高人仿佛。 随着进度的深入,他对这古刹的封禁,是愈来愈感兴趣了。 “十三火窍为主干,又汇聚林海水脉,水火相济,不露半点儿端倪,被这样的封禁锁住的,又会是怎样的宝贝呢?” 相比之下,那个什么萧重子,真的不算什么了。 或许这才能解释得通,冥王宗、散修盟会、甚至还有魅魔宗,会纡尊降贵,到此一游的诡异吧。 李珣为古刹封禁大动脑筋的时候,古刹周边的大湖上,元难脸色难看,肌肉抽搐,更是丑恶了十分:“区区一个萧重子,如何能够杀掉元烁、元樟?而且,手段还是这么干净利落?” 宋元敕从元烁尸身前站起,脸上也不好看,只是他面目端正,看上去便比元难沉静许多。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冥王宗的智囊型人物,比脾气略有些暴躁的元难,要更沉得住气。 “致死伤势确为‘血神劫指’,奇经断绝,血气两亏,这是没错的。只是……” 宋元敕稍一沉吟,才道:“我与萧重子打过照面,以他的修为,只元烁一人,在不轻敌的情况,便足以让他死上十次,像这样干脆利落地同时解决掉两人,元气波动也低弱至无,就常理而言,绝无可能!” 元难瞥了他一眼,森然道:“可眼下他们却死了!” 宋元敕知道他的性情,并不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道:“是啊,正因为如此,才不合情理……大尊,有没有可能是什么人在背后干扰?” 元难目光扫过,宋元敕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沉静地道:“这不是为我等的失败找借口,而是这几日里,追杀萧重子时,每每在关键时候,意外层出不穷。 “像是某些异兽的干扰、痕迹消失,甚至还有几个散修‘无意间’冲撞过来……看似巧合,但若连在一起,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 元难皱眉,他虽有些刚愎自用,但对身为宗门智囊的宋元敕还是比较看重的,且宋元敕一说,他也想起一件事来。 “难道此间事机不秘?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了,今日途中,我看到朱勾宗那帮子杂碎在周边闲荡,还以为只是过路的,现在却说不准了……” “朱勾宗?他们潜匿暗杀之道,可是天下独步!难道……” “正是如此,当然,也有可能是百鬼那厮!这样,我们抓紧搜索那个萧重子,另外,我立刻传信宗门,请调至少两位尊者支持。还有,让北地元隆等人回援,灵竹所言,未必属实,还要查证……” 是查证,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以灵竹的身分,说话断无虚言之理,这么一说,也不过尽尽人事而已。 气氛颇有些压抑,除了元难,场中都是十八冥将中人,他们虽不能横行天下,但毕竟也算是少有敌手,骄横惯了,曾几何时,他们竞成了被人痛宰的对象?几个月下来,十八冥将,竞去了三分之一! 宋元敕心中也不好受,但毕竟想得周全,他微一皱眉,声音忽又压低了少许:“大尊,为了此事,让宗门精锐尽数到此,怕是不太稳重!为何不让‘他们’……” “噤声!”元难细眼中寒芒闪过,刺得宋元敕一个激灵,但很快,元难便控制住情绪,丑脸上甚至比之前更要幽深十倍。 “让他们来,我们还能得着什么?玄海那边本就是他们主导,这次萧重子的消息又是他们透露的,他们处处占着主动,若我们不能预先捞些好处,就等着盟约之后,送脖子上去给他们宰吗?” 宋元敕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更清楚,此时的东南林海,恐怕已不是元难所设想的这么简单,派来的后援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要祈求,不要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便好了。 他暗叹一声,又听元难道:“妖雷古刹也是个要紧所在,就派……” “大尊!”宋元敕在一边打断了元难的话,此时他也顾不上这是否无礼,只是强撑着笑容道:“大尊岂不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了半截,他的眼神便扫过沙洲上两具尸身。 元难立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同样地扫了一眼,丑险上阴郁下来,良久才道了一声“好”,不再说派人看守之事,叫人携两个冥将的尸身,向湖对岸退走。 只是他们却不知,正有一对幽深的眸光看着他们退去。 第三章 乱局 “实则虚之?嘿,宋老四果真是自作聪明!”水面之下,一个脑袋冒了上来。便像刚刚的萧重子一般,隐藏在了沙洲的阴影下,寒幽幽的目光扫过对岸的阴影。 “眼见大鱼从手边溜走,哼,不过,这古刹中果然有古怪!” 人影眯起眼睛考虑:“只是更古怪的,却是那个家伙,他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先杀元烁,再逼死元樟,最后还天衣无缝地嫁祸的?可惜潜得太深,没看到那人的形貌…… “貌似不知此间的关节,又对冥将痛下杀手,还有灵竹所说……难道是百鬼?这就有趣儿了。 “还有更有趣的,宋老四所说的‘他们’是谁?盟约?冥王宗与谁结了盟?”人影感觉到自己似乎抓到了一条很重要的脉络,这脉络牵扯到的秘密,恐怕比眼前这古刹中所隐藏的,要重要得多。 将诸多信息在心中权衡一下,他决定先到妖雷古刹去看看,他通过秘法联系了同门,将这个消息过去。在同门回应之前,他小小翼翼地潜上岸,然后一头扑进了暗沉无边的丛林。 妖雷古刹并不大,以人影的神,走马观花地一逛,不过花了小半刻钟。 将古刹布局记在心中,他也不留恋,迅出寺,在距古刹五十步左右的丛林边缘,找了一棵大树的树冠,窜了上去,身形与繁密的枝叶融为一体,莫说人眼看过来,便是栖身在枝叶间的鸟儿,也没有感到异样。 这时,同门传来回应,让他在古刹周围蹲点,刚刚那些消息,自有他们去查探。这法子其实不怎么聪明,可是他们却没有冥王宗那么详细的情报,也只好将就了。 他略一观察周围的形势,决定把潜伏地点就设在这棵树上。 这里离寺庙太近,本不是留守的好地方,不过,正是因为不安全,所以没有人会到这里来,省了许多麻烦,而他对自己的潜形匿迹之术,则有绝对的自信。 他以宗门秘法,将呼吸调整到一个特殊的频段,全身毛孔都与外界形成一个极微妙的循环,使自己和这棵大树形如一体,神智也进入一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 日升月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这段时间里,古刹保持着一个很诡异的平静,没有人进出。树上的人影保持着高度的耐心,就这样过了整整十五个时辰。 隔日的凌晨时分,外界的刺激使他从这个玄妙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但他的身形、乃至呼吸却没有丝毫变化。他的眼睛已完全闭上,但方圆十余里范围内的一切变化,又都具现在他心中,鉅细靡遗。 此时正值天地间最黑暗的那一刻,寺庙檐角的阴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一下,然后便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这样的变化已不是肉眼所能观察到的,然而却瞒不过树上人的心眼。他可以“看到”,那边正是一道虚幻不实的影子,倏忽间没入了墙头之内。 “噬影**!”树上人心中一跳,先印证了他之前的一个想法。 这使他精神大振,估摸着距离已经差不多了,他也离开潜伏了一天一夜的树冠,借着大树投出的阴影,一直延伸到古刹的檐角下,便如刚刚进入的那人一样,潜了进去,且身法圆融自然,似乎更在其人之上。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身形,与先进去的那人保持在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上。 如此,他既能感应到对方的位置,也能保证自己不被觉。 只是他也无法感知对方的具体行为。 正殿、鼓楼、佛堂……黑影似乎在古刹中无目的地闲逛,但若仔细分析,他行进的路线,似乎则存在着某种玄妙。 树上人心中越地惊讶,因为随着对方的步伐进度,古刹附近范围内的天地元气,竟生着某种极细微的变化,如果不是身处其中,又集中精神,也未必能感觉出来。 “难道他可以破解古刹中的秘密?对了,明心灵竹、幽魂百鬼,可都是行家能手啊!” 树上人想到那“黑影”在通玄界的名声,感觉自己很可能中了大彩,他心中兴奋,但脑子却越地冷静。 他开始记忆对方行走的路线,估摸着重点,同时还要小心不要被觉。这非常辛苦,但他认为,这还是值得的。 终于,前面的黑影停了下来,在第四进的一座偏殿中,久久没有动弹。 可是古刹中的天地元气流动,却渐渐地明晰起来。 关键的时候到了! 感受着气机的牵扯变动,他觉得自己应该通知同门了,可是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再等会儿。 此时正是关键时候,整个古刹内的气机变动都十分微妙,若在此时通知同门,牵动气机,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的变化。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 天地元气的流动已到触肤可察的地步,但是波动的范围却在逐步缩减。 他不自觉地开始加快了脚步,他现在和偏殿的距离大约只有二百步左右。接下来是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 他将宗门匿踪秘法挥到了极致,在楼殿草木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潜过去。在这个距离上,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人略显粗重的呼吸。 他在等气机稳定的那一刻,当机关全部破解干净,他便会第一时间通知同门,然后冲进去。 为了更有效地做到这一点,他开始对自己的站位进行微调,无声无息地走了两步,心中忽地有些怪异。这附近的元气流动,似乎在某个节点上,生了细微的停滞,而那个节点…… 低低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充沛的中气却让周围的空气也随之颤动,隆隆有声。 他猛地转过身来——这是一个本能但愚蠢的行为,但背后暴起的强压,宛如一只阴森凶厉的野兽,让他没有胆子用后背来面对。 这是最直接,也最致命的影响! 翻身的刹那,他的瞳孔中映入了一双赤红如血的眸子。 便在此时,周围的气机变动忽地停止了,一直持续不断的元气变化,也戛然而止,再没有了后文。 树上人敏感地现了这一变化,可是他很快就现,这是他做的第二件蠢事! 无意义的分心使他保命的遁法迟了一线才动,虽然整个身体霎时化做一片虚缈不实的空气,但右肋下仍被拳劲及体,铁杵般的拳锋撕开了他的皮肉,更让他的血气整个沸腾起来。 一口鲜血喷出,他的身影从虚空中闪现,却已经踉踉跄跄。 刚刚这一击,让他全身的血脉扭曲断裂不知多少,但相比之下,这一击背后的信息,更有力一些。他瞳孔中满是恐惧:“血魔化心**,是血魔化心**!” 这绝不是萧重子半调子的“血神劫指”,而是攻伐血气,吸魂蚀魄的绝顶魔功! 而这也正是血魔化心**最出名的质性。击得实了,甚至可让人全身血液瞬间蒸,他心神受震,修为又差了一截,两下交攻,就这眨眼间,他至少损了百年修为。 即使是这样,对方也没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大片的空气在喷薄而出的巨力下呻吟,虚空中似乎张开了无数阴森森的大口,浓郁的血腥烟气从中喷出来,结成一片血幕,将他包裹在其中。 树上人出一声嘶叫,他蜷着身子,硬生生地从血幕中冲了出来,空气中响起了刺耳的裂帛声,无数血烟粘在他身上,瞬间将他裸露的皮肤蚀去一层,露出鲜红的血肉。 所有的神经血管在这种强蚀下,都开始了剧烈的抽搐,这让他精妙的遁法,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受创累累的身子,在古怪的颤动中失去了平衡,一头撞在不过两丈高的院墙上。 沉闷的撞声方起,尖锐的破空啸音便将他撕得支离破碎。 树上人身体剧颤,后背上已开了一个直透前胸的孔洞,出奇的没有半点血液流出来。 他再度嘶啸一声,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硬生生地撞破了院墙,跌跌撞撞没入了黑暗中。 然而,他的神智不可避免的昏沉下去,胸前背后的创口提醒他,他随时都有可能倒毙在地。 便在这个时候,同门熟悉的啸音从百里之外响起,又以绝高的度迫近。 这时候,奇迹般的,那个恶魔没有追上来! 他抚住胸前的创口,想用啸音招呼同门,然而,声音还在喉咙里盘旋,一只纤长的手掌轻印在他后背上,送入一丝沁入脏腑的寒意,也让即将出口的啸音瞬间冻结。 纤手一击,透进的真息没有任何可供分辨的质性,只是恰到好处的击断了供应他生机的一切气脉联结,他喉咙里出“呵呵”的怪声,身子开始了最后的抽搐。 也就在他的身子渐渐停顿的时候,至少有五个以上的身影越过古刹的院墙,扑了进来。 稍后数息,一道尖厉长啸冲天而起,突起的啸音将数百里方圆的林海尽数惊动起来,无数宿鸟惊飞,遮天蔽日。 偌大的林海就在这场纷乱中,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元难在啸音响起的第一时间,便带着五大冥将向着古刹这边赶来,虽然他甚至还不知道究竟生了什么事。然而,在距离古刹不过七八里的地方,他看到了古刹上空厉啸飞过的人影。 这一刹那,他便看到了好几张熟悉又忌惮的面孔,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朱勾九杀,究竟来了几个?” 宋元敕脑子更清楚一些,他脸色凝重,低声道:“大尊,看他们的模样,似乎是吃了亏,难道说,寺庙里面,还有硬手?” “萧重子?”元难提起了这个名字,但又很快否定,那个半调子的货色,在那些杀胚眼前,怕是走不出十步。 他决定追上去看看。但那些难得现身出来的杀手,却好像在瞬间冷静了下来,中断了啸音,又很快地敛去了形迹。以元难的修为,也无法捕捉到他们移动的轨迹。 正奇怪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这是自遥远天际传过来的剑气呼啸,从这大气规律性的震荡中,元难感觉到了一个极熟悉,但又极使他不快的气息。 他偏过头去,正好看到被晨曦染红的天空中,十几道排空直进的剑光。 他一眼便看到了所有剑光前端,那个熟悉到极致的面孔。 他睁大了眼睛,口齿间含糊地骂一了声,即便隔着十余里的距离,与那位面目方正威棱的修士目光交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机。 “这所谓的‘机密’之事,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宋元敕心中长叹一声,表面上却是沉稳喝道:“有敌,就位!” 李珣从距古刹二十余里的地方露出头时,妖雷古刹方向,厉啸的余音还未散去。 他脸上阴沉冰冷,看不出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斩杀了一个通玄界出名的杀手。 也许这会让一个初出道的修士一夜成名,但对李珣来说,却没有什么价值。 事实上,在那人潜入寺中盯上他,而他又毫无所觉的那一刻起,李珣这两天的辛苦便都付诸东流。 “遁天刺都来做斥候,那朱勾九杀来了几个?”李珣已经猜出了死者的身分:“虚昧空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今天过后,那‘双刀四刃三小勾’的名号,又该怎么改法?” 他森然一笑,两个幽玄傀儡的真实战力,随着其灵智复生的程度愈见加深,也逐渐地解放出来。 遁天刺身处“四刃”之列,在通玄界,也是最精英的修士之一,却在两个傀儡的突袭之下,死得干脆利落。 照这种趋势下去,再过上一二十年,在出其不意之下,通玄界又有几个人能挡他一击? 这种想法冲淡了郁闷的心情,他准备考虑一个新的计划,然而这个时候,剑啸声遥遥传来,他吃了一惊,循声望去,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天空中那一排剑光。 李珣目光敏锐,一扫剑光前端,当头一人的面容让他睁大了眼! “惕无咎?天行健宗?” 李珣有理由吃惊。 因为他看到的,正是天行健宗三大座师之一的“干元先生”惕无咎,是地位仅在宗主大衍先生之下的绝代高手。 闻其修为甚至已出大衍先生,成为天行健宗第一人,是近百年来最有可能登上真一宗师的人选之一。 李珣在五年前,以明心剑宗后起之秀的身分,与他打了个照面,因为当年所作所为的关系,对他颇为留心,印象也十分深刻。 不过,事情的关键并不在这里,天行健宗第一高手前来此地,总不是采药赏花,拜访朋友的吧! 天行健宗剑光飞掠的度极快,也就是一闪念的工夫,便出李珣的视野,向南方飞去了。 而那边,正是妖雷古刹! 李珣心中咒骂了一声,知道事情又复杂了。 正想着如何应对,林海上空的大气又一次震动起来,且是一波连续不断的尖锐爆响,在声音传过来数息之后,爆震生成的狂飙余波,才碾了过来,李珣周围的枝叶也哗哗作响,声势惊人。 虽然仅是余波,但风中传来的信息残片,却是丰富多彩。 刚刚那一连串爆震中,至少有二十人参与,这些人澎湃的真息撞击、牵动的气机变化、以及掀动的一**元气狂潮,在这广阔的空间中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变化,即使只见其一角,也让人心血浮动。 李珣苍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红晕,以他此刻的修为见识,已足以从这庞杂的信息流中,分辨出最重要的那一点——两个至少属真人级的高手,已经交上了手。 一方真息至大至刚,浩瀚磅礴,无疑是刚过去的惕无咎;另一个真息质性偏狭凌厉,转折中又晦暗深沉,看起来很像“七鬼摄海破”,想来就是冥王宗的元难灵尊了。 抬头看向天空,果然,目光极致远处,天空的颜色好像深了许多,一波又一波有形无形的狂飙劲气,正以某个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奔流开去。 “果然是正邪之间,势不两立,一言不和就要动手。” 这样精彩的比斗,却是通玄界少见,他不自主地脚下使力,向那边赶去。 二十里不到的距离,可说是瞬息即至,然而当李珣赶到战场附近的时候,以元难为的冥王宗高手群,竟然退却了! 惕无咎和元难遥遥相对,压住阵脚,冥王宗门人很快就消失在繁密的林海之中。 若说元难打不过惕无咎,李珣倒也相信。 干元先生一身浩然正气,至大至刚,又天生辟一切邪法妖术。元难这邪宗大佬虽然了得,但对上惕无咎,他十成本事,能剩下七成便已不错,加上修为本就有一线之差,两下相合,情形便更是不堪。 不过,要败也不会败得这么快吧!如果觉得在古刹秘密未揭开之前,与惕无咎拼命不值得,那一开始就不要动手啊!两宗法诀多有生克,正面放对,倒不如隐在暗处,伺机下手更划算一些。 这是李珣的想法,可是元难此时倒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很快就为此事做了个明证。 就在元难缓缓退却,眼见就要没入丛林之中时,一个身影突兀地自半空中现身出来,轰雷掣电般飞掠而下。 目标却不是惕无咎,而是在他数百丈外的弟子群。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划算之举”了。 可天行健宗也不是傻瓜,稍一震动,便有一位功力不弱的修士迎上。 然而出乎意料的,这从天而降的身影竟一分二,诡谲之至地绕过修士,去势不减。 不待下面诸人反应过来,其中一个人影一化为二,另一个则一化为三,共计五个人影扯开一个弧形,再一交错,当即将天行健宗本来稳固的阵型扯得一乱。 李珣偏头一瞧,也轻咦了一声:“分身遁?” 这个极粗浅的遁法,说是幻术也不为过,难得冥王宗能逆行此法,将五个人凝为一体,再蓦然分散,不说技巧如何,单这分巧思,便值得一赞。 只是…… “以冥将之尊,做这种手段,还真需要勇气啊!” 来者正是冥王宗的五冥将,五人均是介于元婴、真人之间的水平,修为深厚自不待言。 他们的做法也很明显,就是要扯开天行健宗的防御,击其最虚弱处。准备给天行健宗一个下马威。 计划的前半段做得很成功,五冥将的交叉换位,让追踪他们的修士看花了眼,失措间至少露出了三个可供渗入的缝隙,五冥将中某人出一声尖啸,当即三名冥将急掠而下。 有些反应快的修士飞回援,然而三名冥将似分实合,回援的修士挡得住一个、两个,却再也挡不住第三个! 最后一名冥将身法诡异,硬生生地从两方迸的气流中穿过去,目标已锁定一位身披紫衣,看上去娇贵柔美的女修。 “只有她最面生,应该是刚下山历练的小鬼吧!” 中转着这个念头,他的目光扫过这女修身边两个同伴。 两人在通玄界名气颇响,正是天行健宗三代弟子里‘四君子’中的竹君子和松君子,两人手下不弱,若在平日正面放对,恐怕也要费一番工夫,但冥将有自信在两人形成夹击之势前,将那女修击杀当场。 想到这娇艳如花的美人儿在他手下四分五裂,他心中忍不住便兴奋起来。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见他冲杀过来,两君子竟极有默契地同时退了一步,将那女修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这绝不正常的表现让冥将心中警报骤响,然而,迟了! “锵”然一声震鸣,女修胸肋处以特殊方法佩带的短剑自动弹出,两只纤细的手指轻拈剑柄,紫气腾空! 冥将看着这把长仅一尺的短剑,在女修掌指间灵巧轻盈地转动,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这还是以雄浑劲健著称的天行健宗吗? 下一刻,冥将就为自己这一次愚蠢的分神付出代价,他看到女修次用五指齐握剑柄,紧接着,他身边的空气便猛然一滞,好像一张大网猛力收缩,坚韧细密的网线勒得他遍体疼痛。 然后他便看到了直指他眉心的剑尖,尺长的剑身上仿佛流动着紫色的火焰,仿佛千寻高峡下奔腾的激流,走云连风,浩浩荡荡,却没有一丝溢漏在外,局缩于狭小的剑身内,隆隆震鸣。 冥将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他厉啸一声,再不顾身上的疼痛,扭转身体,向侧方闪去。 可是他的啸声里,忽地便**了女修悦耳的低吟。 听来悦耳,可下一刻,冥将头顶便打了一个霹雳,剧烈的震波使他心神激荡,他本能地回头,却看到一点紫星破空而来。 “哧哧”的声响,听起来像是烧红的烙铁放入了冰水中去,其中还夹杂着一声低哑的惨哼。 冥将数百年的经验挥了作用,要命的时候,他悍然伸手,用血肉之躯硬挡那一看便知道是罕见神兵的短剑。 剑刃如破朽木,透掌而入。 冥将再出一声惨嘶,却激起了狂性,五指猛力内扣,同时以秘法化剧痛为刺激,功力瞬间暴增两成,若女修经验不足,以为断其一掌便可得胜,等着她的,便是冥将致命一击。 可是,真的会经验不足吗? 冥将方才蓄力,便感觉到掌心创口处,短剑锋刃竟活泼地跳动起来,吹毛断的利刃视周围皮肉筋骨如无物,就如在虚空中舞动一般,轻描淡写地划了一个完美的圆! 随着剑刃的转动,数以百计的气机被收拢起来,牵动着元气,猛力一绞!空气中登时炸开了一团血雾,无数肉沫骨渣才崩溅出去,便被同时喷出来的紫色火焰凭空蒸,再没有半点儿痕迹。 任是谁看到自己的手掌连带小臂给绞碎至渣,也没法保持一贯的心情! 冥将并不例外,在血雾喷的刹那,他整个人都傻了,所以,他也不会看到,在血雾挡着他视线的时候,那紫衣女修,身形一转,从虚空中消失,再出现时,已是冥将背后。 左右上下同时传来示警的喝声,但不等他反应过来,灼热的剑刃已自他颈后轻轻抹过。 温度高至极处,反而成为刺骨的冰寒,这丝寒意破开肌肤、血管、脊柱、气管、再裂喉而出,刹那间封住了他的所有生机。 第四章 颦儿 这一连串令人眼花撩乱的变化之后,林海上突然陷入了一波极诡异的静默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正收剑入鞘的女修身上,尤其是冥王宗的诸人,他们甚至连吃惊都忘记了,眼中只是一片茫然。 看着那女修从容平静,毫无波动的俏脸,李珣抿起了嘴唇,尽力保持脸上的平静,但他放大又收缩的瞳孔内,分明还残留着震惊。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女修,他好像是认识的! “紫衣紫剑,又是天行健宗的,难道是她?”李珣遥看着天空中那似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时间竟是呆了。 六十年时光的冲刷,足以让李珣忘记许多事。 然而,在他心中,仍有一道已经面目模糊的倩影,偶尔翻动涟漪。 之所以仍能记着,是因为他亲自将那本来娇美可爱至乎天真的女修,抹去尊严,赋予她凄怆、迷离、至乎绝望。 顾颦儿,那个可怜牺牲品,嵩京一事后,便再无消息的“受害人”—— 他看着眼下这位冷静决断、漠视血腥的女修,一时间对不上号去。 李珣心中疑惑,可现在却不是呆的时候,那个冥将的死让冥王宗丢尽了脸面,可是,他们也没有因此而失去理智,失去同伴的四位冥将同时向紫衣女修投去了怨毒的目光,却不恋战,而是向四面八方散射而去。 四周响起了几声唯恐天下不乱者的嘲笑声,这应该是一些跟在周边凑热闹的散修,他们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并不妨碍他们用这件事来取乐。这声音在空旷处,显得分外刺耳。 李珣隐在一株巨树下,透过层层枝叶,观察天空中的人影。 最吸引他目光的,还是那紫衣女修。 不知是不是因为打量的时间太长,数里之外,那女修蓦然回,朝这个方向看来。 李珣心头一跳,闭上眼睛,稍后一些,脸上便是一热,显然是她的目光扫了过来。 只从这一点儿,李珣便知道,这位女修的修为确实了得,甚至已接近了自己的层次。 看起来,是顾颦儿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然而,不知怎么搞的,遥遥看着女修模糊的轮廓,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渐渐脱离理智的束缚。 便在此时,他耳中就灌入了惕无咎低沉纯正的嗓音。 这声音也不甚高,却让方圆数百里的空气一起震荡,使人觉得声音宛在耳边,清晰自然。 “《血神子》为魔道损人利己之法,修习此法者,为天下正道共击之!天行健宗不才,必不使其落入邪人之手!” 这种古板僵化的言辞在他座下弟子斩杀一位冥将之后说来,便显得铿锵有力,有金铁之声。 元难的声音也遥遥传来:“好威风,好神气!不过,干元先生这话要在韦不凡耳边说说,那才真的有趣!” 这话听起来是冷嘲热讽,但却要抬出血散人这尊“大神”来撑场面,显然他心中并不像表面上这么强硬。 李珣对元难心中的想法洞若观火,无声一笑,不过…… “怎么是《血神子》?” 惕无咎的话听起来很重,可在李珣这已算是半个知情者的耳中,便有些不着边际。 无论是从冥王宗的布置、朱勾宗的行径来看,这两个宗门都明白所谓的《血神子》不过是一个名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还在在古刹稳秘的封禁之后。可惕无咎这话意是……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血神子》后面,还有‘机关’?” 李珣感觉很有可能。如果是这样,天行健宗的态度,便有值得利用的地方……怎么? 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脑后忽生寒意。这一个危险的反应,甚至比两个傀儡的示警更快了一线。 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他一个折身,撞向了身侧的大树,而下一刻,他却从树的另一侧现身出来。 稍早一些,一只手插进了树干里,坚韧的树干霎时失去了一切水分,枯干、腐朽、风化、倒塌。 飞扬的尘灰让李珣眯起了眼睛,一时间看不清来者的面容。容不得他分辨清楚,尘灰未散,对方下一波攻击便接踵而来,锐利的风压让他觉得脸上似乎有无数小刀在刮。 他尖啸一声,无底冥环内外阴火蒸腾,咕噜噜的仿佛是烟云催生,碰然外烁。在他这个层次,幽明阴火已是随意赋形,变化万端,阴火前端方与对方真息一触,便自生变化,透过对方真息的缝隙,嗡然啸。 体外尘灰当即被催成无形,双方修为都已出身体的局限,与外界元气共生共鸣,真息相接,大气中便是一声爆震,不知多少气机脱离原位,搅动天地元气,生成无数乱流。 只这一下,数里之外天行健宗的修士便齐齐生出感应,一起向这边望来。 李珣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个。 眼前这个对手的杀气有如实质,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两人的身形先是向外一分,继而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扯着,猛地被吸在了一起。 身形交错的刹那,李珣至少躲过了十七记足以裂肢断臂的手刀,但也终于证实了来人的身分。 同时,他也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出于某种原因,对方并未擎出那把凶名卓著的妖刀,但仅仅是以掌代刀,他也能使出杀灭六道,凶厉绝情的味道来。 狂风暴雨般的刀势,硬是将李珣的身体压缩了一圈儿,占尽上风。 “如果他使出仗以成名的‘蚀神一丈红’,那又会是怎样的威煞?” 李珣连挡带躲,应付过对方这波攻势后,又是尖啸一声,幽明阴火便如同穿峡长风,卷动火焰,倏然扫过,将对方挡了一挡,继而大喝道:“蚀神刀!你敢阴我!” 回应李珣的,是一记更为狠辣的手刀。 李珣连换了三个位置,才勉强躲过,但他嘴上不停,怒喝道:“谁要你来杀我?”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话纯粹放屁。 不过,听在对方耳中,却又是另一种味道。 也就在说完这些话后,对方刀势一缓,冷然开口:“半刻钟前,你在哪里?” 李珣暗叫来了,脸上则恰到好处地皱起了眉头:“不是生意?审犯人吗?堂堂九杀席……在搞什么鬼?” 一问一答之后,两人的距离稍微拉开了些,手上略缓,李珣也终于可以稍微打量一下这传闻中最冷酷霸烈的刽子手——朱勾宗“双刀四刃三小勾”中,杀人数、成功率均排第一的“蚀神刀”! 此人一身灰袍,面容冷肃,还留了两撇颇为浓密的八字胡,看上去貌似中年。 最让李珣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双灰暗森冷的眼眸,乍一看去,便像是看到一个全无生气的坟场,里面却拘禁了无数惨嘶悲嚎的怨灵。 这除了某种特殊法门的作用外,大概与他满手的血腥冤魂也不无关系。 听了李珣的话,他眉头也是微皱,但是眼眸中神采依然如故,且跟着又是一记手刀斩下。 掌锋过处,空气中都传来了焦糊味儿。 李珣只当这一击与前面无异,然而才一伸手便知要糟。 这一记手刀不知使了什么手法,李珣只觉得周身气机竟在这一刀之下,尽数崩断,本来如臂使指的幽明阴火,也不由一窒。虽然这感觉稍纵即逝,却足够他吃上大亏! 李珣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凶厉无双的手刀切过自己胸口,虽然他以自己精纯无比的真息,硬生生将胸口肌肉、骨骼向内缩了半寸,却仍被对方指尖扫到。 想到刚刚瞬间枯死化灰的大树,李珣只觉得毛骨悚然。 幸好他这几十年来身经百战,经验已是相当丰富,对胸口伤处看也不看,一手催动阴火,逼退蚀神刀,另一只手自胸前一抹,竟是硬生生将胸口伤处的皮肉撕下,伤口深可见骨。 “随我来,暂不杀你!” 蚀神刀口中说着,却又是一记手刀斩下。 “杀你娘亲!” 李珣从牙缝中挤出这声骂,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白得透明。 但伤处却激了他的狂性,直面对方再度劈来的手刀,他厉啸一声,竟也是一记手刀迎上。 口上只说不杀,但蚀神刀绝不介意先斩他一臂。 刀去势不减,在一声如金铁交鸣般的声响中,双方掌刃撞在一起。 便在这一刻,蚀神刀长年不变的灰眸中,闪过一丝讶色。 这绝不是李珣的手臂! 漆黑的长袖碎裂化灰,露出其中雪白如玉的手臂,在渐渐清朗的天光下,莹洁得仿佛要出光来。 可以蚀化万物的“千魔蚀神法”,没有在上面留下哪怕是半丝痕迹。 而此刻,他眼前又是一花,在这手臂之“内”——他只能这么形容,好像就是两条手臂重迭在一起,突然有一只弹了出来,势如雷霆,但最终却如拂拭尘灰般,轻粘在他胸口。 他心口一闷,将李珣报复性的一掌照单全收。 李珣的掌力并不雄浑,然而在贴到他胸口的时,阴火吞吐,瞬息之间,至少更迭了近三百种变化,极尽牵引撕扯之能事。 任他护体真息如何强劲,在这样高频变化中,也被扯得支离破碎。 这时,李珣手掌似按非按,似起非起,滔滔阴火在掌心处周流不悖,转眼间生成一个无底黑洞,疯狂吸蚀他肌体的生机,恨不能将他的内脏也吸出去。 他闷哼一声,千魔蚀神法全力运转,与幽冥阴火碰撞连连,总算在内脏遭受更大伤害之前,震了开了李珣的手。 李珣却是料到了这一变化,他借着这股震力,身形急退,路线笔直,虽不知有多少树木挡道,但他全部无视,身体似乎成为一道幻影,穿枝过叶,如若无物。 蚀神刀并没有追上去,受了李珣一击,他也不好受。唇边八字胡微微一动,从嗓子眼里吐出了三个音节。 “影傀儡?” 这声音无视距离的限制,一直传到李珣的耳朵里。 李珣去势不减,脸上则现出苦笑,他知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也不会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傻瓜,但被人当面指出来,感觉还是不怎么好。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给自己再打上一层掩护:“蚀神之赐,在下必定铭记在心,容图后报!” 咬牙切齿说出最后四个字,换气时却咳了一口鲜血出来。他手上迅给胸口抹了一层生肌灵药,身形则越退越远,渐渐脱离了蚀神刀的神念锁定。 然而,麻烦还远没有结束。 刚刚与蚀神刀交手,虽是兔起鹘落,开始、结束都是无比突然,但激荡的元气便如同黑夜中的灯塔,足以让方圆百里之内的修士清晰地感知,冥王宗、天行健宗的修士当然也不例外。 这种微妙的局势下,谁不生出好奇心? 李珣便感觉到,至少有十余道气息,正衔尾追来。 蚀神刀没有追击,恐怕与这个也脱不了关系 李珣花了好一番工夫,一路狂奔三百余里,其间御剑、遁法、提纵之术并用,才将尾巴全都甩掉。 也就在此时,他全纵掠的身形倏止,脸上一白,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三百里的距离并不长,但为了摆脱追踪,他却花费了比正常状态多出百倍的精力。此时身上的伤势已不允许他再狂奔下去。 胸前巴掌大小的的伤口才结了一层薄膜,透过这层膜,他甚至可以看见惨白的骨头,还有更里面微微蠕动的内脏。 这种情形下,他几乎没有了再战的可能。 若是再碰强敌,大概也只有幽玄傀儡可用了。 东南林海丛林密布,随便一处地方,便是藏身的好去处。 李珣也不挑拣,就近找了一处密林,便一头钻进去,准备再抹点儿药。 然而,御剑破空的元气震荡便如同附骨之蛆,稍停了一息,又急迫近。李珣心中大骂,却已没力再跑,只好屏住气息,向上看去。 入目的身影,让他吃了一惊。 顾颦儿?不,应该是那位疑似顾颦儿的女修。 李珣对她几个照面便斩杀一名冥将的手段印象深刻,再加上她一身醒目的紫色裙装,想不认出来也有些难度。 此时见她御剑而行,绕体剑光则淡薄至无,显然其功力十分精纯,是个劲敌。 冲我来的?这是李珣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惧,这女修虽然颇有实力,但在两个傀儡手下,大概十息的时间也撑不到。 女修剑光神,十余里的距离,瞬息即至,却没有停留,而是一掠而过。 “过路的?”李珣松了口气之余,倒很佩服她的胆气——刚杀了一名冥将,便在冥王宗人潜伏的林海中独行,真不知惕无咎怎么会放心的! 虽说心中对她的身分还有些疑问,但此时免除了麻烦,李珣也松了一口气,暂不多想,准备调理伤势。 只是刚打开药瓶,幽二忽传警讯。 李珣本能地用手指盖住瓶口,挡住药香散溢,几乎就在同时,身后气机生变,破空之声虽然细微,但却瞒不过李珣的耳朵。 他猛地扭头,脸上却又一呆。 透过林隙的细碎光片洒落在草地上,也洒落在身后那位紫裙女修的身上。反射的微光映着她的脸庞,使清丽柔美的轮廓,越地眩目起来。 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女修一反刚才三剑了结冥将的凛凛雌威,俏脸神情微妙,且低垂眼睑,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神采。 李珣只感觉到她似乎在打量自己的伤口,然后,他耳中就听到这样一个声音:“你受伤了!” 声音柔和动听,却让李珣为之一震。 听到这绝不正常的柔语关怀,之前心中不敢证实的想法迅地翻涌上来,他脱口道:“顾颦儿?” “你还记得我?” 女修亦是惊喜抬头,也不管给李珣造成多大的震惊,玉一般洁净的脸颊上,竟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而这时候,李珣则差点儿没叫出来! “你怎会认出我!” 要知他这时是百鬼道人的打扮,面目神情可是全然不同,这女修是怎么办到的? 顾颦儿眸光里闪过动人的光辉,正想说话,天空中却响起了清亮高亢的剑啸声。数十里外,正有两道剑光飞射而来。 看元气的震动方式,好像也是天行健宗的。李珣皱起了眉头,却听到又听到顾颦儿柔和悦耳的声音:“你安心养伤,他们我来应付!” 李珣瞳孔一缩,嘴唇微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点了点头,施展土遁,钻入了地面。 耳边则响起顾颦儿的告别语。 “若你有时间,来找我吧!” 黑暗迅笼罩了茂密的林海,经过了数日的喧闹后,妖雷古刹周围,进入了一个表面上相对安静的氛围。 天行健宗的举动,证实了他们对古刹中的秘密确不知情,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古刹之中,而是以古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展,目的恐怕就是那个潜逃无踪的萧重子,以及他所掌握的《血神子》残本了。 “真单纯啊!”李珣遥遥观望,嘴里还不咸不淡地品评一下。 当然,他也知道,天行健宗会做出这种“蠢事”,恐怕和当日稍后冥王宗与朱勾宗在妖雷古刹内的一场“火并”脱不了干系。 那场“火并中”,妖雷古刹差不多真要“作古”了。 古刹主体五进院落给毁了四进,主殿偏殿、钟楼、佛堂倒塌不计其数,什么血池、地火,都给打得面目全非,且给埋入了瓦砾之下,保证再看不出什么来! 李珣打死也不相信两邪宗有了什么协议,不过,他却深信双方之间的默契——我得不到的东西,又怎能让其它人得到? 就这样,天行健宗的注意力暂时被引到了那个散修的身上。 失去了了解古刹机关的机会,冥王宗和朱勾宗也跟着凑趣,大张旗鼓“追拿”萧重子。 再加上一些对事态似明非明,纯属凑热闹、捡便宜的散修,以妖雷古刹为中心,上万里范围的林海,成为了一个官兵抓强盗的游乐场。 不过萧重子的表现,确实出乎李珣的意料。 两天来,那小子也不知藏到了哪里去,竟然让三宗人马处处扑空,手段也是高明得很。 自然,也就让三宗的高人修士越地忙碌了。 就在这种氛围下,李珣到达了妖雷古刹的周边。 他坐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抱胸,护住仍未痊愈的胸口,目光闪动,却没有一定的焦距。 当年他放顾颦儿活路,其中固然有怜惜之意,但更多的也是对自己的“锁心术”有信心。 锁心术是《幽冥录》上的精妙心法,他藉顾颦儿心神受创之机,在其心神创口处,下了极重的心理暗示及禁制,使她忘记自己的存在。 由于是趁虚而入,与伤处浑然一体,无计可除。 然而,他忽略了奇迹生的概率。 他不需知道顾颦儿如何摆脱那植入内心深处的创伤,他只需明白,此时的顾颦儿,已不是当年那个由他揉捏的玩偶,是一个必须重视的变量。 可是…… “来找我吧!” 这是两天前顾颦儿对他说的话。 温言软语,像是在求告情郎,而不是对一位曾经玷污她、羞辱她的凶手。李珣可不可以这样认为,这位已与当年判若两人的女修,却仍保持着与当年临别时,一般无二的神思呢? 想到前日相见时,顾颦儿那不同寻常的神情,任是李珣的修养如何了得,心中也不由泛起男子独有的自得之意,可是更多的,还是难以理解的困惑。 此外,他隐约觉得,这种情形,倒是在哪儿见过! 便在此时,他心中一动,等了两个时辰,目标终于还是出现了。他身形一动,非但不前迎,反而飞后退,一路避过三个宗门的诸多眼线,扬长去了。 他相信,顾颦儿应该已经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像是两天前那样——李珣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当时顾颦儿是如何识破他的匿踪秘法,以直线追来的。 他停在距古刹七十余里的一处河岸上。这里,有几十株树龄达上千年的巨木跨河生长,枝叶交错,遮天蔽日,将流经的河水也挡在了这天然的枝叶隧道之下。 幽静冷僻,正是私会的好地方。 重要的是,他已在此地布下了层层禁制,又有两个傀儡在暗中潜伏,足以应付一切突状况。 当然,这也仅仅是为了预防万一罢了。 凭直觉,李珣并不认为,顾颦儿会对他不利。 等了约小半刻钟,李珣耳中传来了细细的枝叶摩擦声,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在抗拒着什么。便在这种心情下,他看到了夜色中袅袅行来的紫衣女修。 顾颦儿!李珣心中低叫一声,浓浊的黑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看着行来的倩影,他眼眸中闪过惊艳之色。 前日时间仓促,来不及细看,今日细细看来,却是忍不住为之惊叹。 时间对修士而言,几乎没有意义。然而,岁月的沉淀却总会将一些特殊的元素沁入到人的灵魂之中。 六十年前的顾颦儿已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儿,而在六十年后的今天,她的美丽则生了一个质的进化。 这并不是指她此时的气质变得有多么沉静,李珣认为,有了那样经历的女子,只要不疯掉,天真、浮躁的沉淀就是必然的。 精致的脸蛋儿,精美的衣饰已不是重点,如今的顾颦儿,已经脱出这皮囊的限制,只是眉目间少许的变化,便将她灵魂处惊心动魄的美丽展现出来。 最让李珣心动的,是她看似清明凝定的眸光下,那一丝丝迷离若失的情调,她分明是在看着你,但又会让你觉得,她的神念,已飘荡到另外一个世界中去。 那她留给你的是什么?也许只有与这黑暗同在的虚无吧。 这是能让天下男子为之气沮,又最能振奋起征服欲的眼睛。 就在这一刻,李珣把顾颦儿归类为他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子类别中去。也在这时,他现自己看顾颦儿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些。 顾颦儿快要走到他身前时,他才回过神来。 他站在禁制之内,顾颦儿看不到他,但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可以感应到他的存在,一双妙目,直直看来,虽无焦聚,但显然已经现了他的位置。 李珣眉头一皱,身形移位,绕行到顾颦儿身后,这也瞒不过她,不过,她正想回头,玉颈上已被一只手臂环箍锁住,手臂上肌肉线条柔和,看似没有加力,却足以在瞬间断绝她的呼吸。 她很聪明,身姿挺直,目视前方,再没有回头的意向。李珣将整个身子都贴在她后背上,使两人之间没有一丝距离。 肌体的轻轻摩擦中,李珣听到她的呼吸略有些紊乱,却没有抗拒。 李珣心中微有些期待,但更多的还是疑惑。 此之前,他对自己应该用什么姿态来面对,很费了一番脑筋,但现在看来,眼前的场景却是相当的熟悉。 为了证实他心中的推断,他有意地加重了摩擦,然后将下巴点在她肩膀上,脸贴着脸,感受着她柔嫩光滑的肌肤,不由轻赞了一声。 二人耳鬓厮磨,那**的触感,差点儿让李珣忘记了说话,也在这时他才想起,他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没有碰女人了。 这一念头才生起,他便起了反应。 与他肌体相接的顾颦儿,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这一变化,李珣可以感到,她身上先是一僵,然后又渐渐地软了。 就在这种要命时候,李珣哑声开口:“你在想什么?是我当年没把你操够吗?” 这粗俗的话却是直指本心,他可以看到,顾颦儿的反应比之前更激烈一些。她好像要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可是李珣的胳膊箍着她的脖颈,让她没法动弹。她的呼吸更乱了。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先是紧紧握起,然后又尽力张开,李珣可以感觉到,她正死死地咬住牙关,却仍有一丝低吟从唇缝间逸出来。然后,李珣觉得腿上一紧,下襟竟被顾颦儿反手抓住,再不松开。 看着顾颦儿脸上红云蔓延,李珣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 可是他仍在压抑着心中的冲动,在顾颦儿耳珠处低低说了几个字:“开口、说话!” 顾颦儿终于轻启朱唇,但先出来的,却是一声柔媚到极处的呻吟,李珣灵敏的鼻子甚至嗅到了她身上蓦然流溢出来的香腻气息,在周身缭绕不散。 李珣也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在她圆润的耳珠上轻啜了一下,顾颦儿娇躯剧颤,本能地想过偏过头去,却被李珣用牙齿轻轻咬住。 她低“啊”了一声,身子已绷紧到了极处,偏偏就在这时,李珣冰冷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这次更加简洁:“说!” 顾颦儿身体的颤抖越地剧烈,便在这时,李珣感觉到一丝水气的氤氲,他偏转目光,正好到看到顾颦儿眼角处,一丝坠下的水珠。 李珣期待的响应,也在此时在他耳边低回:“我不知道!” 这才合理! 李珣幽光闪烁的眼睛,穿透了顾颦儿紊乱的心绪,看到她心中被再度翻起的血淋淋伤口,以及伤口之下,已经被腐蚀透了的心脏。 猛然间,他明白了顾颦儿摆脱“废人”命运的缘由。 如果她不可能从深渊中爬出来,那么,就一直堕落下去吧。在深渊底部,是另外一个世界。 李珣抹去了心头最后一丝犹疑,即使他仍不清楚,顾颦儿为什么会对他“情有独钟”,但现在他已有绝对的自信,将这位实力今非昔比的女修,牢牢地控制在手里,成为一枚重要的筹码。 他心情大佳,自然不用再压抑快要爆那只一直按在顾颦儿肾门要害的手,终于开始移动,就像是当年在宫廷中时,挑开了女修的上襟,指尖接触到她细滑柔韧至不可思议的腰身。 顾颦儿喉间一声长吟,充溢着真息,拥有着无穷力量的身体,却像是没有了骨头,在小幅度的扭动中,仿佛要化到身后男子身上去,在低回的喘息声中,任人摆布。 第五章 蝶舞 顾颦儿**裸的身体微微颤抖,软软地抵在树干上,如果不是李珣仍环在她脖颈上的手臂,恐怕她就要顺着树干软倒下去。 就算她修为精湛,但在背后男子一波又一波绝大的抽吸之力下,她体内六气不由自主地轮转,在吸摄大量天地元气之时,将更多的精纯元气,输入到身后男子体内。 这个过程中,她不可避免地经历了至少二十次以上的肉欲**,此时早已疲不能兴,真元也有所亏损,男子之前还能令她狂的动作,现在带来的,也只有痛楚而已。 然而,她很开心。 心中的迷茫已经完全消褪了,宗门亲人们关怀痛惜的眼神、同门无微不至的关照、自小熟记的森严的门规,在连续不断的**冲击之下,在身后男子无意识的呢喃中,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现在她心中,只有背后这位似熟悉,又陌生,却充满了她最刻骨铭心记忆的男子。 她因为这男子的气息而找到了自己,但因为时光的消磨,男子的气息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她只有在一遍又一遍徒劳的妄想中,才能捕捉到这一丝丝的印象,然后又一遍又一遍地将这随时可能消散的痕迹镌刻在心底。 她每天都要这么做,将这气息的痕迹一次又一次地翻起来、刻下去,直到她永远不会忘记为止。 也多亏了这样,所以她才能奇迹般地,在林海这片气息繁杂的地方,找到了独有的气息,并一直追踪,终于一偿多年相思之苦。 而现在,她做梦都在企盼的气息,就粘连在她肌体的每一个部位,浓郁得令她无法呼吸,这样的幸福恐怕也只有在梦中才会拥有吧。 相比之下,**上小小的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背后的男子终于尽了兴,从她体内退了出来,她可以感觉到,男子的气脉运转,已摆脱了阴毒真息的困扰,更因刚摄入的大量元气,而进入到一个高峰状态。 让她十分开心的是,虽然男子已不再需要她的元气,但两人**裸的身体,仍然在一个极其亲密的状态下,让两人的气息交融,难分彼此。 而男子轻轻地在她脖颈上啮咬,细微的痛楚,则让她在现实与梦境中来回倒换,颠倒迷离。 便在此时,男子在她耳边低语:“你是怎么确定我的位置的?” 她红潮涌涌的脸颊上,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些,她有些迟疑,是不是要将自己在漫长时光中的坚持说出来——这可是有些炫耀的意味儿呢! 不过,男子的要求让她无法拒绝,她稍微一顿,将其中的缘由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一个非常小的时段里,男子的呼吸停顿了一下,如果不是顾颦儿全副心思都放在他身上,恐怕也要忽略过去。 虽然男子很快恢复正常,但这已经足够了。 顾颦儿用脸颊轻轻地摩擦男子的胳膊,想保持一些矜持,最终仍然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男子的嗓音里,也多了些从未有过的味道,依然是唇边低语,之前可以让她整个身体都兴奋起来,而这次,则使她心中荡起一层融融暖意。 男子说的是:“往这边看!” 她听话地扭过脸去,下一刻,两人的唇舌相接,顾颦儿幸福得几乎要昏过去,这是她与男子相识以来,男子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来诠释两人的关系。 她无限渴望这一刻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这一吻持续了甚至不过半息时间,男子唇瓣的温度忽地急地跌落下去,与之同时,也松开了一直箍在她脖颈上的手臂。 顾颦儿怔了怔,但在看到男子眼中闪闪的寒芒之后,她便明白了过来。 紧接着,他们头顶便有一个清爽柔和的嗓音笑了一声,同时还带轻微但节奏分明的鼓掌声。 “幽魂噬影宗的后起之秀,与天行健宗的女修在野外苟合,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信?” 李珣**的后背上,浸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虽然沉迷在顾颦儿娇美的**上,警戒心已下降到了一个极危险的水平。然而,幽一、幽二却全都在啊! 即使是这样,也一直到此人接近此地约五十步的时候,两个傀儡才出警讯! 而等到李珣反应过来的时候,来人已经飘浮在他的头顶,视繁密枝叶、诸般禁制如无物,直直地看下来,将里面的旖旎景色尽收眼底。 便是不论此人的修为深浅如何,只是这惊人的度及潜形之术,便让李珣心中生寒。 而且,这悦耳却有些中性的嗓音,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稍稍镇定心神,他也不急着穿衣,而是站直了身子,冷冷地斜睨向上,看究竟是哪路神仙。 先入目的是一双浅蓝绸面的小巧绣鞋,鞋底仿佛从不沾地般洁净。而这只是夜风拂动起裙袂时,李珣的惊鸿一瞥。 很快的,这对极秀美的纤足便被挡在水蓝色的裙袂下。 李珣视线朝上,扫过裙上轻缀的几颗明珠,还有做工精细的蝶形花纹,脸上肌肉微微一缩。 然后,他眼中看到的,便只有层层蓝纱织就的长袖,对方的面目,就被挡在这纱袖后面,又借着黑暗的掩护,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李珣眼角肌肉抽搐两下,森然说出了来人的名字:“水蝶兰!” “逆水勾”水蝶兰! 朱勾宗九位王牌杀手之中,最神秘莫测的那一位!她身兼落羽、朱勾两宗之长,独创的逆影遁法,稳居宇内遁术三甲之列,也使她成为世上最阴魂不散的杀手。 李珣非常明白水蝶兰到此的缘由,不过相比较之下,他更在意这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女修,在很久以前,与他结下的梁子。 是的,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六十年前,刚刚拥有两位幽玄傀儡,正志得意满的他,被眼前这位女修**于股掌之间,便连他结识不久的异类朋友“猫儿”也她掳去,至今生死不知。 那是一次对李珣自信心的重挫,由此造成的心灵上的裂隙,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弥补过来。 这六十年间,他也想过报复,可是,想追踪一位遁法无双的杀手,无疑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今天,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将李珣期盼的目标送到眼前。同时,又给了他最糟糕的背景——遭遇战,没有任何准备的遭遇战! 李珣根本不去想穿衣服的事情,他已将全副心神集中到对方身上,此时经过对顾颦儿的采补,他正处在最巅峰的状态,两个幽玄傀儡也已暗中待命,随时可以出雷霆般的攻势。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纱袖,死盯着水蝶兰模糊的脸,冷然一笑道:“水仙子,又见面了!” “又?”水蝶兰独特的中性嗓音里,充满了困惑:“百鬼道人是吧,虽说我也在找你,但,我们以前见过吗?” 李珣凌厉的气势当即为之一窒,便在这时,对方咯咯一笑,身形却已消失不见。 下一刻,李珣侧方一道尖锐的真息刺来,同时他耳中又传来了对方那特殊却动听的嗓音。 只是这时,声音中多了一份少女式的娇媚和淘气。 “记得哩,当初咱们不是用血吻交换了一对天识轮吗?” 李珣勉力避过这堪比利剑的真息,嘴上则森然一笑:“水仙子好记性!小子当初承蒙仙子照顾,这几年可是想念得很!” 话间,体内阴火,以无底冥环为中心,流转蒸腾,质性越晦暗难测。他一掌拍出,周围空气登时燥热了数十倍! 这一掌之威,像是将地狱深处的鬼火引到世间,即便此地常年阴湿,水气充沛,仍抵不过这股火气,近处的枝叶当即枯萎干裂,有的甚至火光一闪,燃烧了起来。 细微的火光一闪一灭,在黑暗中分外耀眼。 这无处不在的炎劲催下,大气的波动异乎导常,水蝶兰下一步的遁法也就使不出去。 轻咦了一声后,她身影乍现又隐,这一次是……头上! 李珣正想变招应对,心中却是一动,手上缓了半拍,与之同时,他耳鼓中灌入一声铿锵的剑鸣。 紫芒打闪,似乎已不堪挞伐、软在一旁的顾颦儿娇躯弹射而起,手上紫阳神剑气芒攒射,便在将出未出之时,剑意圆转,哧哧剑芒,竟攒成一颗紫芒内敛的光珠,破空飞出。 “元阳珠?” 水蝶兰和李珣心中同时惊叹。 一个阴气充盈的女修,竟然可以使出纯阳剑气的高段法门,这其中除了功力深湛之外,必定还有外人想不明白的特殊法诀。 而这元阳珠的威力,则应十分可观。 李珣惊叹过后,又是一喜,能有这样的助力,对他来说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元阳珠度看似不出奇,却正卡在水蝶兰遁法行动的关窍处,务必使她避无可避。面对这样的一击,水蝶兰纱袖微折,一根纤细手指点出,正中元阳珠核心处。 顾颦儿娇躯一震,真息流转,握着紫阳神剑,在虚空中画了一圈又一圈小巧而完美的同心圆。 同心圆越画越小,最终凝为一点,顾颦儿的身躯也被盈满的真息托着,缓缓上升。 但这个时候,神剑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李珣看不清水蝶兰的表情,但是对方从容柔和的肢体动作,却显示出她仍绰有余裕。李珣眼神狞厉之色一闪,便要再动一波攻势,可是阴火升降之时,却听水蝶兰道了一声:“且住!” 话音方落,她手方缩又弹,元阳珠就在这一缩一弹之间,扯偏了顾颦儿的气机联结,斜斜飞出,击在一棵粗有数人环抱的大树上,火光爆闪,炽白的光线肆无忌惮地挥出来。 这黑暗的环境,几乎就等于是一颗爆炸的太阳! 等人们的目光适应过来时,那棵大树早被烧得连灰都找不到了。 李珣布在周围的禁制也因此被激,千百道细密的气机聚拢起来,元气一个膨胀,仿佛是一张撑开的黑幕,竟将这剧烈的光影效果尽数挡住,使数里之外,人们便无法看到这边的变化。 李珣终于还是定住了身形。 不是他真的听了水蝶兰的话,而是对方在击飞元阳珠的同时,娇躯一个微妙至极的摆动,竟然在方寸之间,生出了空荡荡的虚无之感,更扯动气机,差点儿让李珣扑跌出去。 李珣不得不停下! 那边,顾颦儿在被李珣采补之后,又使出“元阳珠”这样强力法门,显然已非常吃力。 此时她就站在一根横生出来的树枝上,黑暗也无法挡住在场诸人的视线,李珣便看得很清楚,她**的肌肤上水光隐隐,偶尔连接成珠,顺着光滑的肌肤,滚动而下。 修长的**内侧,方才**留下的体液也缓缓滴下,更让人注目于她部位。 这足以让世间大部分女子羞愤至死的光景,顾颦儿却是一脸沉静,只若不觉。 这不是骚媚入骨的放荡,而是冷静专注后的坦然。 李珣现,相比于刚刚那任人摆布的“鼎炉”,他好像更欣赏这持剑对敌的女修士。 这或许也正是她与当年在嵩京时,最大的不同。 被水蝶兰挫去锐气于先,又因顾颦儿分神于后,李珣觉得自己已很难再提起气势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坡下驴地道:“水仙子又有什么话说?” “也没什么啊,只是想道个歉罢了!” 轻描淡写的语句中,水蝶兰就这么放下了一直遮挡住她面容的纱袖。 李珣的瞳孔微有些放大,说实在的,他颇为惊讶。 这不像是一位杀手的脸,洁净白皙的脸上,清丽之气扑面而来,或许轮廓稍显刚强,冲淡了些女性的艳色,然而眉目弯弯,又显温静和煦。 偏偏是她总是微笑的唇上又抹了一层淡淡的冰蓝唇彩,和她略有些阳刚气的轮廓相冲和,在温婉中显刚强,在平和中有叛逆,使人一见难忘。 她也许是李珣记忆中,最没有架子的高手修士,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粲然一笑,点头道:“我先动的手,是我不对!” 或许是冰蓝的唇彩太显眼的缘故,李珣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而在那恣意的笑容之后,又见她慢慢归拢微有些凌乱的纱袖,显出闲逸轻松的姿态来,唇瓣间吐出来的,也是这种味道。 “可是我也只是想看一看,像你这样做派的男人,究竟有多么厉害!” “嗯?” 水蝶兰目光向上一瞥,自顾颦儿**的身躯上一扫而过,脸上似笑非笑,甚至还有些调皮的味道。 “我是说,像她这样的女弟子,必是天行健宗着力培养的对象,你能将她整治得服服贴贴,也是花了不少心力吧!” 这话听着像恭维,不过李珣却听出了其中隐隐约约的威胁之意来。 李珣知道,面对威胁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他微微一笑,道:“水仙子劳动玉趾,仙驾前来,就是为这个?前两天,贵宗的蚀神席,可不是这么说的!” “哪有,这种事情我们可管不着。只是前两天我们那边死了人,这个,却是不得不追究的。” 李珣早料到她会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做得是天衣无缝,皱眉道:“死人?谁?” “贺参!” 李珣怔了一下,才想到这可能就是那“遁天刺”的本名。 他正想依计划露出震惊之情,忽又心中一动,忙把怔色延续下去:“贺参?” 明眸扫过,水蝶兰脸上笑意盈然:“哦,我倒忘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的,不过,他的绰号倒很有名:遁天刺……想到了?” 李珣心中大骂,这时才露出震惊之色,并且很快“收敛”下去,眉头却是皱得更深了。 感觉着水蝶兰味道差不多足够了,他唇角才勾出一丝嘲弄之意来:“杀人者,人恒杀之,这些事情,大家都懂!嗯……你们不会认为,是我宰了他吧!” “现在这东南林海中,以你的实力,勉强能算上一个!不过,放心,嫌疑不是太大!” 李珣脸上微露讽意,随即又平静无波。 看着他的表情,水蝶兰眉眼弯曲成了彩虹般的弧度,看上去更像一位亲切爱笑的少女:“你可不要怪我!我被他们从万里之外叫来,也是老大不情愿呢!而且,我也没把你怎样,不就戳了你一下吗?你这样一个大老爷,应该不会记仇吧!” 李珣哈地一声笑,脱口道:“说得好听!那让我戳你一下试试?” 出口忽觉得味道不对,他这时才想到,自己现在全身上下,不着寸缕,这情景搭配这言辞,下作卑劣的成分倒是更多一些。 水蝶兰不是顾颦儿,她又怎能受得了? 不出他所料,此言一出,水蝶兰眸光一冷,二人间的气氛立时又紧绷起来。 但不等她难,李珣心中忽有所感。 比他更早一线,水蝶兰已生出感应。 两人的反应也仅仅是一线之差,便在水蝶兰身形甫动之时,李珣手掌切出,并不求伤人,但迸的气流,却足以让水蝶兰稍滞一下。 树上的顾颦儿也如斯响应,紫阳神剑划出一个短弧,剑气哧哧作响,紧随李珣之后,将水蝶兰的势头阻了一阻。 水蝶兰眸光森然扫过。 也就是这一滞的工夫,数里之外,那经过的人影早鸿飞冥冥,脱出了二人的感应范围。 虽只是瞬间的感应,可李珣已能肯定,刚刚那人,正是萧重子。 紧随其后的十多股颇强大的气息,印证了他的推断。 藏了五天之后,萧重子终于还是在三宗人马的逼迫下现形了,可以想象,在元难、惕无咎、蚀神刀这样的高手追击下,他的结局会怎样。 远处热闹非凡,而这边禁制之内的三人,却像是结成了另一个小天地,自有一番暗流涌动。 李珣脑中念头百转,眼下突的局势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与林无忧的一月之约,才过了五天,如果这时萧重子被擒、被杀,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可是,对面的水蝶兰…… 李珣都已经做好了应变的准备,然而,也就是这么一转眼的工夫,水蝶兰又恢复了惯常的笑靥。 她忽略掉李珣不友善的反应,笑吟吟地道:“赔我吧!” “赔你?赔什么?” “在装胡涂吧!我不信你没看出来,我到这里来,可不是专门捉奸来着!本来我想在那萧重子前面设伏,堵着他的去路,现在被你这么一耽搁,那么一笔宝藏,说不定就要打水漂了!” “宝藏?”李珣目光一闪,对这个词汇相当地感兴趣。 “是啊,好像是哪个飞升的高人‘故府’所在,其中有不少上等法器、丹诀、灵药……你竟然不知道吗?” “啊,确实不太清楚!” “以前不清楚,现在不就成了?好了,赔我吧!” “水仙子小嘴儿一开,这宝藏就从天而来,哈,这可是件好买卖!”李珣露出些痞气,嘴上寸步不让:“水仙子难道没看见,我在这儿的时间比你更长,谁耽搁了谁,恐怕还要商榷一二!” 两人说话的工夫,外界的声息早去得远了,小天地中,又恢复了平静,两人知道失去良机,眸光也就更冷了三分。 便在这时,水蝶兰忽地展颜一笑,眸光流转,在四面一看:“哦,禁制布得不错,想来传说中,百鬼道人禁法修为,在年轻一代中,仅次于‘灵竹’李珣,这也是有出处的!” 李珣一时间为之啼笑皆非,但面子上还要有表现,他闷哼一声,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满。 “只可惜,你孤身前来,后面有灵竹追杀,元难视你为仇寇,而因为她……”水蝶兰的目光在顾颦儿身上一转,浅浅一笑。 “惕无咎恐怕也不会放过你。势单力孤,想要占到便宜,可不容易呢!你难道就没想过找个伴儿?” 李珣轻抽了一口凉气,嘿然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水蝶兰微笑道:“只是巧合吧。当日贺参适逢其会,就藏在比萧重子深了七八尺的湖水中!” 李珣为之恍然,他也终于明白,破禁之时,他的行踪为什么会暴露了。必定是贺参从萧重子那里感觉到妖雷古刹的重要性,故而加强了对那里的监视…… 他想到这个就来气,更不可能给水蝶兰好脸色看,森然道:“水仙子似乎可以说明白点儿!” “这意思明白得很,你看,我们两个相互牵制,互有顾忌,到头来谁也捞不到好处。但只要同心协力……” “同心协力?” 李珣很想笑,一个“强盗”一本正经地和“保镖”合作,共同对付“事主”,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两人合作,谁来保证他们之间的默契还有…… 信誉? “我们?”李珣着力加重读音,表达他对水蝶兰不合情理的言语的疑惑:“你那些同门呢?” 水蝶兰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多者少得,少者多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看她的神情,李珣猛然想起,眼前这位看上去极好脾气的女修,可是这百多年里,天底下最出名的“叛徒”。 当年叛出落羽宗,将追杀她的“二十四翎”一口气杀了三分之二,又重创宗门王牌杀手“血羽”,最后扬长而去,那个时候,可没有念半点儿香火情分! 难道她故态复萌,想独吞萧重子身上的秘密,顺便叛宗来玩儿? 李珣心中忽又一动,如果真是如此,倒不是没有可资利用的机会!他心中念头飞转,语气也变得有些松动:“要说宝贝分配,你自己去干更好,干嘛还要找人?” “我对禁法阵诀一窍不通!”水蝶兰看起来很坦白,只是朱勾宗也算是机关大宗,她话中的真实程度,颇值得商榷。 李珣笑了一笑,还未说话,便见她的笑容越灿烂。 “而且,还有一条,这便是我与你合作的关键处——你有这么多把柄被我捏着,多好!” 李珣听得一阵胸闷。 不过,他也感觉到了,水蝶兰这人性情是有些怪异,但似乎不像他所见到的阴散人之流,老谋深算。 或许是因为水蝶兰那双爱笑的明眸中,从来就没有过高手的矜持色彩吧,李珣就觉得,她对待人事的态度,颇有些游戏人间的味道,任何人、物在她眼中,都是游戏甚至是**的对象。 这种人做事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比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要更可怕一些。 “不要总往糟糕的方面想!”水蝶兰打乱了他的思路,嘻嘻一笑:“我们合作,万一碰到了那个追杀你的‘灵竹’,我还能帮你解决麻烦呢!不收酬金,如何?” 李珣哭笑不得。 而这时,水蝶兰直接拍板道:“好了,我们就此达成协议……” 李珣睁大眼睛,刚说了一声“喂”,便见她做出个噤声的手势:“没时间了!” 想到此刻已被逼上绝路的萧重子,李珣皱了皱眉。他现在确实没有时间去浪费了。万一萧重子被人抓了、杀了,水蝶兰最多是什么也得不到,而他,恐怕就要把自己的脸面给丢尽了! 他暗叹一声,再不开口。 “好极,走了!” 笑语中,水蝶身形闪没不见,天知道她脱离了箝制之后,还能不能保持前议。李珣不敢怠慢,匆忙间吩咐了顾颦儿一声,也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这一追踪便是一夜,萧重子那厮果然是有几分手段的,借着东南林海的复杂地势,竟然能牵着数十个赫赫有名的修士,在这丛林中团团转。使他们数次扑空,脸面丧尽。 李珣对这种场面是乐见其成了,以至于还有闲心来想事情。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萧重子的问题。 要在元难、惕无咎这种高手的眼皮底下,保住他的小命,其难度,大概与挑战钟隐相差无几。 那么……林无忧让羽侍传的话,是不是就是在这种时候起作用的? 正思忖间,前面水蝶兰忽然开口道:“你和萧重子打过交道,觉得这个人如何?” 李珣度稍提,与她飞了个并肩,微笑道:“是个狡狯多智的。” 水蝶兰嘻嘻一笑道:“有你狡狯吗?” 这话中倒有几分朋友式的调侃之意,态度非常微妙。李珣瞥了她一眼,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水蝶兰则顺势说了下去:“我想要他手上的《血神子》,这个可以算在所得之物的分配中!” “《血神子》?”李珣坐拥宝山,对那残篇实在没有半点儿兴趣。 以己推人,他对水蝶兰的热心也就越好奇,他问道:“仙子自创逆影遁法,已是天下无双,《血神子》虽好,却未必贴合实际,强行修炼了,又有什么用处?” 水蝶兰眼中奇光闪过,旋又笑道:“你不觉得,将天下奇功秘法,全都收在手里,那感觉也不错吗?” 李珣哑然,他也知道,通玄界有不少像水蝶兰这样的人,在漫长的生命历程中,已找不到最终的目标,而是致力于一些“玩物丧志”的小玩意儿,以打时间。 不过,像水蝶兰这样,以各宗法诀为收集对象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要说当初她叛出落羽宗,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以此为由头,两人正想着深入讨论一下,十余里之外,元气忽然激荡起来,他一震之下,看向了水蝶兰,正好水蝶兰也看过来。 两人目光交击,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萧重子!” 第六章 谈香 第五冥将李元晞,是这次妖雷古刹之行中,地位仅次于元难和宋元敕的第三号人物,修为精深,也是他先现了在地下暗河中潜行的萧重子。 追踪之时,更是一马当先,以不俗的遁法,紧追在萧重子身后,保持着不过三十里的距离。 萧重子这厮修为未必怎样,但潜形遁术却是相当精纯,且又对妖雷古刹周围的地形了如指掌,每次李元晞觉得快要追上的时候,对方总能使出古怪的招数,再拉开距离。 几次更迭之后,李元晞还能勉强跟上,但诸同门最近的一个也给拉到了五十里外,离他最近的,反而是朱勾宗的某人。 他和那人接触了两次,换了几招,虽然对方身形诡秘,又蒙面示人,但他已猜出,对方应是朱勾宗四刃之一的“牵魂索”。 也只有这家伙,才有这见不得人的打扮。 前方萧重子的气息又淡了一些,李元晞心中警觉,他还记得,上次被这家伙跑掉时,似乎也出现过这种情形,这次若再上当,那真是没脸见人了。 然而,就在他集中注意力,全力捕捉前方气息的时候,“牵魂索”那熟悉的味道又接近了。 只一分神的工夫,萧重子便又把距离拉远了些。李元晞心中怒骂,却已不能再去追踪,侧边林木中绿影一闪,一根长藤恍如毒蛇般穿刺过来。 李元晞低喝一声,澎湃真息在胸中激荡而起,透过气脉迸出去时,却化雄浑为凶悍凌厉,在慑人魂魄的尖啸声中,他一指按在长藤前端。 长藤在刹那间绷得笔直,却是丝毫无损,二十丈外,一株合抱粗的高树却是炸得粉身碎骨。 飞溅的碎末中,一个人影弹射而出,在繁茂的枝叶间几个转折,便有七八道灵蛇般的气机探了过来,收束天地元气,出劈劈啪啪的声响。 萧重子的气息便在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李元晞甚至顾不上生气,真息全力催,一个大旋身,如刀刃般的真息飞旋而出,将那七八道灵蛇气机挡了一挡,他的身形便冲天飞起,向着萧重子气息消失的地方急追。 牵魂索的攻击戛然而止,似乎也感觉到了萧重子那边的变故。 今天李元晞的运气特别好,才飞出十余里,便又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萧重子的气息。 他不敢怠慢,感觉着已将气机锁定在萧重子身上,他眼角迸喜意,继而便飞隼般穿林而入。 然而,他刚刚穿入林中,背后又是劲力及体。甚至连攻击的媒介都没变,还是那么一根刚从树上扯下来的绿藤。 李元晞大怒,心中一边骂“牵魂索”的十八代祖宗,一边反手一掌又斩在树藤前端。 只是才一接触,他便狂叫不好,树藤上缠绕的气机,竟然在与他掌沿相接的刹那,魔术般的消失不见。树藤当即崩散成灰,然而一道尖锐凌厉十倍的真息,已从另一侧趁虚而入。 亏得他功力精深,旦夕之间,气脉转换,身形移位,气劲擦身而过,与护体真息生激烈的摩擦,最终甚至破体而入,伤了他的筋脉。 他疼得身上一抽,以至于背上都有些余痛…… 背上? 他的瞳孔猛然扩张,甚至连大叫“不好”的时间都没有,心中瞬间掐了一段灵诀,肌肉也在此时蓦然收紧。 “冥灵妖身?” 一道极具特色的声音响起,他一时间甚至没分辨出说话人是男是女。 而下一刻,一记重逾千钧的手掌拍在他顶门处,他厉啸一声,七窍同时溅血,妖灵跨空挟带而来的异力,却是越地凝实。 他悍然出手反击! 然而,就在他手掌刚刚抬起的时候,顶门、脖颈、背心、肋侧、耳门同时剧痛,或指、或掌、或拳、或肘击、或膝撞,五道毁灭性的真息,像是刺穿一张薄纸般,破体而入,在他胸口聚合,碰然炸响。 任入体的妖灵异力如何强盛,在这压倒性的真息洪流之下,也被冲得七零八落,他呕出一口夹着内脏碎块的血糊,伸手在虚空胡乱地抓动,他已经明白,此时出手的绝不会是“牵魂索”。 然而他又不明白,通玄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修为同等可怕,默契又近乎恐怖的修士,又为什么会对他下这种杀手? 他永远也不会想明白了。 一记绝命的掌印轻击在他额头上,抹去了他最后一点神识。 他的身体还在空中,强大的、连续爆震的压力便撕碎了每一寸肌肉、骨骼,落地时,他已没了半点人形。 水蝶兰娇躯冉冉上升,在一根横伸出来的树枝上轻点,度再增一分,转眼间便和李珣飞了个并肩。 “第七、第十、加上这个第五冥将,我已经杀了三个了。”水蝶兰轻轻地扳下三根手指,又看着李珣,眼眸中颇有些不满:“你呢?只对付宋元敕一个,还被他跑掉!哼,本来还想让那丑鬼变成孤家寡人的!” 李珣只是微笑道:“现在也差不多了!” 也活该冥王宗倒霉,七位冥将,前几日已被他杀了两个、被顾颦儿宰了一个,今天偏又撞上水蝶兰这个绝顶杀手,一次阴损到极致的突袭,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三个。 要不是李珣出于某种考虑,手下放水,便是那个宋元敕再狡猾十倍,今日也难逃一死。 两人趁势追击,一举击杀脱离了大部队的李元晞,此刻,冥王宗在东南林海的战力,已被清除了大半,只剩元难与宋元敕两人,实不足虑。 只是不知,那个一向护短的无尽冥主,看到派内精英折了小半,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相对于考虑无尽冥主日后如何大雷霆,兴风作浪,李珣反倒是对水蝶兰在这段时间内的表现更在意些。 他似是找到了水蝶兰的真正实力……之一角! 第五冥将李元晞,恰好是李珣曾经交过手的。 李珣知道,自己的真实水平,比李元晞是要强一些,但自己动手,大概要在百招以外,才能分出胜负。 可是在水蝶兰手中,李元晞竟然没有撑过两息的时间。 就算是他们偷袭,又有他在一边出指劲干扰,可是水蝶兰在那瞬间急风骤雨般的攻击,妖异诡谲的度,竟好像有着分身一般! 这是脱出了李珣认识范围的强大。水蝶兰究竟有多强?李珣觉得自己应该重新估计一下了。 水蝶兰对李珣的眼神似乎并无所觉,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前方蛇行鼠窜的萧重子身上:“果然狡狯,但今日他是逃不掉了!” 李珣听她说话,眉头轻皱,旋又松开,然后他苦笑了起来:“你的同门不是已经追上去了吗?你准备和他抢功?” 水蝶兰回给他一个非常坦然的笑容,在这笑容里,李珣看到了答案。 只是,在水蝶兰还来不及将答案落实的时候,丛林中传出了一声怪叫。 趁二人截杀李元晞之时,冲到最前面的牵魂索,像是被一根长棍拦腰抽中,蜷曲着身子反弹回来,一路上撞倒不知多少棵大树,又在地上滑行了几十丈,这才止住去势,但一时间是爬不起来了。 两人同时怔住,水蝶兰的反应更快一线,眸光蓦地阴冷下来,向着数里外的天空中一扫。 李珣见机的快,身形像一只灵猴,穿枝过叶,瞬间转移到另一棵树上,接着三两下挪移,拉开了与水蝶兰的距离。 他刚刚隐去身形,三里之外,惕无咎颀长的身形跨空而现。威棱严正的目光也投射过来,如虚空中窜动的金蛇闪电,不受任何干扰,紧盯在水蝶兰脸上。 随着惕无咎的现身,这场追逐战的水平倏乎间便上了整整一个档次。 水蝶兰低哼一声,纤长的身躯像是陷入了一层迷雾中,虚无缥缈,找不到实处。 从这一刻起,她与惕无咎便开始隔空交战,一时间倒看不出谁更强些。 李珣耳中也传入了水蝶兰的低语。 “萧重子!” 李珣点头示意明白,身形一转,便向那边飞射过去。此时他却在心中偷笑,先前放走宋元敕的一招,显然已有了效果。 本来在互相牵制的元难、惕无咎等真人级高手,闻讯而来,正好再将水蝶兰卷进去,看眼下的局势,效果还算不错。 借着水蝶兰给他挡出的空档,李珣度提至极限,逐步缩短与前方目标的距离。萧重子好像真的受伤了,李珣可以感觉得出来,对方的度下降得很快,与最初时不可同日而语。 “难道要放出傀儡搅局?”李珣心中暗忖:“只要让他暂时消失一段时间,我便有机会让他永远消失,这样或许更稳妥些……怎么?” 斜刺里一道寒意掠过,李珣身形急停,也就在这时,他现自己遗忘了一件事:惕无咎来了,元难在哪里? 随着他心中疯狂响起的警报声,繁茂的枝叶蓦地向同一个方向狂摆,李珣的耳中像是掀起了大潮隆隆碾过的巨响,而这声响中,还有着几声尖锐如鬼哭般的嘶鸣。 七鬼摄海破! 李珣直接面对冥王宗无上秘法! 对冥王宗的诸般法门,李珣有着丰富的应对经验。然而,他今天遇到的,却是冥王宗屈指可数的顶尖修士之一、元难灵尊! 冥王宗位于一个叫七鬼角的群岛上,宗门四面临海,周围暗礁密布,巨浪狂潮起落之间,在暗礁周围,生成无数令人望而生畏的暗流漩涡。 又因冥王宗精擅驱妖摄鬼之道,群岛周围,千万年来,不知给投入了多少凶魂厉鬼,海浪起啸之时,万鬼齐哭,遮天蔽日。 这也正是“七鬼摄海破”名称的由来。 元难与惕无咎交战时,李珣尚未赶到,无法直接体验对方手上的威煞。 而此时面对这七鬼摄海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这奇异的呼啸声揪出体外,阴火流转也多了许多窒涩,似乎有一股异力,要从他全身毛孔中渗透进来,将他的魂魄挤出体外。 李珣没有任何迟疑,使阴火护住灵窍,凝神后退。 按照他的想法,元难的目标是萧重子,很好,让出去便是!只是他一时间忘记了,在冥王宗人眼中,百鬼道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也就是在一进一退的空档,元难目光打闪,盯在了李珣脸上:“百鬼?” 李珣终于想到哪里不对。 尤其是他还记得,被他废去的两个七冥星使中,似乎还有一个与元难有些亲戚关系。再后悔都已来不及了,只听元难厉啸一声,大气中海啸鬼泣之声,猛增十倍。 李珣还是“灵竹”之时,也曾受了元难一击,但那时一方面距离尚远,另一方面在未辨明身分之前,毕竟也有保留。 但此刻情况却是截然不同,元难含怒一击,再无留手,精纯的妖冥元力就如同涛涛海浪,层层迭迭,霎时便累积了三千重! 这样高密度、高纯度、高强度的真息在大气中方一透出,里许方圆的空间,便出一声濒临崩溃的呻吟,肉眼可见的大气波纹一扫而过,所过之处,以百计的大树连倒塌都来不及,便在空间中崩散解体。 李珣同样呻吟了一声,然而他却不会像那些大树一般等着完蛋! 体内无底冥环,几乎在危机生的瞬间,便打开了一个通往九幽地域的小小门户。 一点最精纯的九幽地气,恍若一滴缓缓沁出的水珠,从那门户中溢出来,然后滴进了无底冥环深处。 无底冥环内外流转缠绕的阴火,仿佛是被浇上了一桶油,轰然声中,充溢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李珣手上结了一个妖异的印诀,一点灰白色的气芒,就从他亲密贴合的两根食指指端,缓缓亮起。 以千计的晦暗气机,在狂躁的元气风暴中,依然坚定地缠绕过来,随着气芒的闪烁,集合了越来越多的天地元气,哧哧作响。 气芒牵扯的元气越多,对妖冥元力的干扰也就越大。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两方气机冲突,竟然在近乎不可能情形下,张开一个仅有一尺方圆的真空地带。 李珣身形猛缩,四肢圆抱,身躯在转眼间,竟像是变成了一个圆溜溜的肉球,在刚刚形成的真空中急滚动起来。 精纯的幽明阴火密布体外,牵扯着越来越多的元气,在规整的妖冥元力冲击下,尽可能地撇去致命的强压,维护着李珣的小命。 “七鬼摄海破”,威力便全在一个“破”字上。 最具杀伤力的爆过去,元气震荡的余波,也不可能对李珣再造成什么致命伤害。 李珣长笑一声,身形舒展,顺着依然强劲的风压,向后飘退。 只是当他的身形没入幸存的丛林边缘后,笑音忽地便哑了。 元难骂了一声,对李珣安然退走仍心有不甘,但听李珣笑声哑掉,显然伤势不轻,权衡之下,心中也好过了些,转身便向萧重子逃走的方向追去。 哪知道他身形方动,数里之外,水蝶兰娇笑一声,旋展她飞行绝迹的本事,说退就退,竟是干脆利落地退出了战斗,将惕无咎晾在了那里。 无论是元难,还是惕无咎,都没有想到这种变化,四目交投,两人眼中立时就射出了不共戴天的火光来。 自然,萧重子也就没人去追了。 李珣趴在一处河水边上,连吐带呕,至少吐了七八口鲜血,脸色也越地苍白下去。 七鬼摄海破的杀伤力,第一在爆,第二就是在摄魂。李珣没被爆的冲击撕碎,却也无法抵挡占据绝对优势的妖冥元力入侵。 妖冥元力除了不俗的**杀伤外,对人的魂魄也有撼动、损毁之用。 李珣被元力渗入体内,虽然护住了灵窍,但在狂暴的冲击下,还是魂魄受震,一时间晕眩恶心等症状持续不退,气机混乱,牵动着体内阴火自相攻伐,难受极了。 幸好,他“幽玄影身”的功法已经大成,两个傀儡知道主子身体虚弱,便将自身精纯的元气源源不断地送来,一人两傀儡真息质性虽截然不同,但有“幽玄印”为介质,可谓水乳交融。 李珣再吐了几口瘀血,总算将伤势稳定下来,恢复了自保之力。 擦去唇角血渍,李珣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战败的感觉当然不爽,但他并不妄自菲薄。 论修为的浑厚精纯,他与元难这种成名上千年的老怪物,毕竟还有些差距,但这不是关键。关键问题在于,他所用的幽明阴火,与元难丑鬼的“七鬼摄海破”,同属邪派阴气秘法,强上一分,便压过一头,没什么道理好讲。 如果他能用“灵犀诀”这玄门正宗法诀,辅以“青烟竹影”剑诀,双方的差距,也不会是这一边倒的情况! “下次有机会,给这丑鬼一个狠的!” 刚记下了新仇,那边人影闪动,水蝶兰已现身出来。见面便嗔道:“都怪你,若不是你放走了宋元敕,哪会有这多么麻烦!” 对水蝶兰的指责,李珣早有防备,他极无奈地摊手道:“这是力不能及……” “少出力,就少分!如果启了宝,你二我八!” 李珣哑然失笑,原来这才是水蝶兰的目的。 就目前而言,李珣是没有心思与她计较这个的,不过表面上当然还要做做样子,他将一块卵石踢进河里,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若是要破禁,你不能出力,又该怎么算?” 卵石入水,激起了一片浪花,那边水蝶兰正要反驳,忽见到李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水面,那神情…… 这是东南林海随处可见的大河支流,在森林中如网般交错密布,最后统一汇入将林海中分两半的澜沧江。 看着李珣若有所思的样子,水蝶兰也好奇地向河水中瞅了一眼,一望之下,她心中忽地想到了什么,但想法并不成熟。 这时候,李珣挥出一记手刀,遥空将河水斩成两半:“水遁!” 这一个仿佛离题万里的词汇,却让水蝶兰恍然大悟:“萧重子是借着水遁逃走的!不过,地表虽然也是河流密布,但不论是普及性还是安全性藏身地点……” “地下暗河!”李珣眼眸中光芒闪动,但他的想法与水蝶兰还有些差别。 “从古刹中火窍的分布来看,东南林海是少有的水火相济之地,在古刹设禁,看似是封禁什么东西,但其中恐怕也有促进水火同流之用。那么,只将目光放在古刹一处,目光未免就有些短浅了!” 这点儿想法,李珣当然不会对水蝶兰讲,事实上,刚刚他忘形之下脱口,已经让他很是懊恼。 此时他只是就事论事地道:“没有人比萧重子更熟悉地下暗河的布局,他躲在里面,没有人能抓住他。可是,他却不知死活的冒头现身,其中应该也有些缘由才对!” “这也正常!”水蝶兰的见识比李珣高上不止一筹,闻言便道:“《血神子》为魔道顶尖的宝典,初入魔时嗜杀好虐,又爱寻求刺激,非到一定程度,不可脱。 “那人修到一半儿便被迫中止,反噬之下,恐怕更加难受,现在大概在寻求哪个目标,聊作泄吧!” “是这样吗?”李珣虽然有全本的《血神子》,可是出于各种缘由,并没有深入修炼下去,对这个也不太了解,但想想血散人当年的凶名,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他脑子转得极快,很快便又想到一个关键。 “满林子都是能一根手指掐死他的高手,这家伙应该憋得很难受吧!如果能找一个饵……” 他目光扫向水蝶兰,但又很快将这个荒唐的念头打了下去。 先不说这与他的目的背道而驰,便是真要动手抓人,他也不认为水蝶兰能拥有和秦婉如相媲美的演技,若是弄巧成拙便糟了……呃,水蝶兰这是什么表情? “怎么了?” “那边有人在叫!”水蝶兰敏锐的感官派上了用场,她用下巴点了点那个方向:“是个女人!当然,不是你那个小相好儿。” 对水蝶兰微带些善意的调侃,李珣一时还不怎么在意,只是顺口开了个玩笑:“或许是萧重子忍不住了……”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在这一刻,那边大气中传过来细微而真实的波动,便如一根烧红的尖针,戳在他的神经上。 波动中带着血的腥气! “燃血元息!” 李珣对这一波动实在是再熟悉不过,而此时幽一还在他身边,那么那边的就是……萧重子? 水蝶兰的反应比他还要更快一步,这波动方一传来,她便破空掠去,李珣起步时,她早就没了影子。 由于李珣身上伤势没好,脚下也不快,当他赶到事地的时候,却只看到水蝶兰一个人站在那里,盯着一边的大树,目光冷峻。 一见便知,她并没有抓到人。 周围是一片颇清爽的草地,此时上面却有脚踏的痕迹,顺着水蝶兰的目光看去,十步外的大树上,被某种奇特的指力蚀开了一个小口,树汁犹在滴下。 李珣凑近了一看,心中便是一奇,这可不像是被燃血元息击中的模样啊。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只是很正常地问了一句:“是他吗?” 水蝶兰扫了他一眼,眸光中的冰寒迅地消解下去,最后又露出笑容:“你那主意还真不错,恐怕那个被冲昏脑子的家伙,上钩了!只可惜,抛钩的不是你我!” 李珣瞳孔蓦然收缩,这事情还是出了纰漏!他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感受。只是顺口问道:“谁?” “只能说,是个女人!有女儿家的香味儿。”水蝶兰想从那小孔中找出些端倪,可是对方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并没有留下太过明显的证据。 李珣压下心中的纷乱,也凑过去看:“小孔周围树皮碎裂如糜,却又大致保持原状,质性霸道,偏偏在表面颇具阴柔之气。使出来的又是女人……通玄界中,这样的女修不多吧!” “总有七八十人的!”水蝶兰回答得漫不经心,只是眼眸中寒光闪烁,显出她心中绝不是毫无定见。 两人都在观察这个小孔,身子便凑得很近,李珣这么偏头打量,双方更吐息可闻。 近距离观察,李珣现,水蝶兰的轮廓虽有些男儿气,但是皮肤肌理细腻,晶莹剔透,十分耐看。且现在眸光凛冽,与刚强的轮廓结合得天衣无缝,又是另一种冷艳的美态。 如果能将这样的美人压在身下…… 水蝶兰对他的目光也有所觉,回眸扫了他一眼,眸光冷冽,却又瞬间回春,她笑道:“没办法,我们追下去看看吧!” 李珣知道自己一时不慎,被她生出戒心。然而二人间的戒心也不缺这一点,所以他只当什么事都没生过,点头道:“自然要追下去,不过在这儿耽搁了不少时间,怕是有些麻烦!” 水蝶兰唇角轻勾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无妨,只要对方身上携了香粉,天底下便没有人可以逃脱我的追踪!” 李珣倒是很少听到水蝶兰用这么绝对的语气说话,而且,话中的味道还这么古怪。 难道水蝶兰在杀手之外,还兼职脂粉匠? 水蝶兰确实没说大话,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便现了萧重子的踪迹,进而找到了他。 然而,令两人无语的是,此时的萧重子,已经是个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李珣抿着嘴唇,目光阴冷,紧盯着尸身一动不动。 事实上,将这具连眼睛都干成一层皮膜的尸体,辨识出生前的身分,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想他与萧重子见面时,那厮虽功力低微,但也是颇有心计之辈。哪知这才过了五日,便死成这副模样! 而且,还顺带着猛抽了他一记耳光! 想到林无忧那将至的嘲笑,李珣想杀人! 水蝶兰用脚尖轻轻捅了一下干尸的大腿,李珣听到了其中细碎的摩擦声,然后,整条大腿,便化成了一堆残灰,里面还滚落出几颗细碎的骨渣,也就是刚刚声音的来源。 李珣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皱眉的次数,都没有今天多。 以他的见识,自然一眼看出,这萧重子乃是脱阳而亡,而且,是被极阴毒的采补之术,硬生生抽干了所有的元气,以至于**崩坏。 如果两人再来晚一步,恐怕他的身体便已风化而去,再留不下一丝痕迹。 如此霸道的采补之术,想来想去,通玄界也独此一家。身边水蝶兰轻吟道:“吞阳蚀元,奼阴刮骨!” 李珣从齿缝中挤出了一个名字:“极乐宗。” 极乐宗,这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它可以使正道中人脸红之后,咬牙切齿,也能让邪道之士戒慎之余,心向往之。采补秘法、极乐仙丹、甚至妖蛊之术,都是通玄界独步。 水蝶兰所说的吞阳、奼阴,便是极乐宗两位极有名气的女修,号称“极乐双劫”,都是以采补之道闻名。 水蝶兰既然这么说,显然有了证据,李珣也就顺着她的思路询问:“是吞阳劫姝,还是奼阴劫女?” 水蝶兰越在这种时候,越是沉静,她悠悠地道:“刚刚树上的指力、此时采补之法,都是如此霸道,自然是‘刮骨抽髓’的奼阴了!她性子阴狠,又精通药性,萧重子在她手上,自然活不下去。” “刮骨抽髓极乐篇,奼阴劫女果然了得!”李珣目光闪动,却是想起了往事。奼阴劫女他没有见过,不过,与她齐名的吞阳劫姝,却算是一位“故人”。 当年为了抢夺一株仙草,两人生冲突,李珣层层布局,将吞阳重创。 然而吞阳也是了得,危局之下,竟还能以自己的身体设局,李珣自负有阴散人嫡传的采补之术,大意之下,差点儿便和今天的萧重子一般,给吸**干。 多亏有幽二这位阴阳采补的宗师援手,才勉强脱身,吞阳也趁机逃逸。 自从那一件事后,李珣对极乐宗的采补之道,可说是慎之又慎,做足了防备。 然而,他至今也非常清楚的记得,吞阳烟视媚行的风姿,以及在他身下婉转低吟的美态。甚至便连精关松动时那快美的感觉,也在恐惧之余,使他品味再三。 “……走远。喂,你在听吗?” 水蝶兰的轻嗔之音响在他耳边,李珣“啊”了一声,总算现自己失神了。 此时他身上已有些反应,转眼看水蝶兰的时候,眼神便也不怎么稳重。 女人对这些事情总是特别敏感的,再加上心中亦有戒心,水蝶兰打量他几眼,便想到这个关节。她唇角闪过一丝冷哂,也不损他面子,只是将前面的话又说了一遍: “便是萧重子再不济,恐惧之时,也该多撑那么一会儿。奼阴此人我也见过,颇以折磨人为乐,又不知我们在后面追索,此时还不会走远。此外……” 她的眸光扫过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处颇为偏僻的山谷,绿草茵茵,偶有矮树,颇养眼。草地上仍有一些凌乱的压痕,显然萧重子临死前,确实是“享受”了一番。 水蝶兰的目光在草地上一扫,后又折了根草叶在手中,笑意微微:“我先前还担心萧重子太过硬气,但此时看来,死得果真是干干净净,什么秘密都没留下来!” 李珣这个时候才控制住情绪,闻言奇道:“这怎么说?” “草上有‘迷意颠香’的味道,在交合之际,以特殊法诀催动,便可控人心神。 “此迷香极为珍贵,极乐宗每年能产出三五两,便已不错,效用也是惊人,传言非真人以上,不能辟除。奼阴已下了血本,以萧重子的修为,又怎能抵挡得住,自然什么秘密都留不下!” 李珣心中念头风车般转动。此时,林无忧那句“不要让人知道”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现在的事态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他能够及时封堵秘密的话!现在看水蝶兰的模样,似乎还有戏? 他疑问的目光比任何话都要有效,水蝶兰扔下草叶,浅笑道:“教你一个乖,她们驻地在就在七十里外!共十人,除了奼阴之外,还有四女五男。只是她们是到这里来打前站的,大概宗主**妃子会在四个时辰内赶到,那时会带来多少人,便真不清楚了。” 李珣连惊讶的力气都失去了,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水蝶兰会有这么详细的情报。看她之前的模样,可是真不知道奼阴劫女的事情,怎么现在又了如指掌了? 难道她有一条极隐密的信息管道? 水蝶兰看着李珣难以置信的目光,轻描淡写地道:“我说过,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可是重得很,你闻不到吗?” 七十里外的香粉味儿?李珣干笑两声,便是她有能嗅到七十里外香粉味儿的灵鼻吧,她又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水蝶兰耍了他一记,心情似乎不错,难得长篇大论地为他解释: “其实也很简单,极乐宗里,不论男女,都佩带香料,还有一些迷香药丸之类,最容易分辨。低辈弟子中,男修一般带‘龙犀香’,女修则抹‘流光蝶香’。此两种香粉,都有催情之用。” “而像是奼阴这样的成名女修,以艳色知名,却精通内媚之术,多数时候,便用‘碧萝藤香’,以清气收敛媚俗之色,也更有效果。 “而除了这三种香,她们还点了一炉‘升仙窍’,这却是**妃子最喜欢的香气,平日都在她驻留处点燃……” 李珣又不明白了:“那怎么会说她是四个时辰后才到?” “因为这香只点了一个时辰!‘升仙窍’是极珍稀的异香,初点燃时和其它香料并无不同,但随时间加长,层层香气迭加,便是此界绝无仅有的奇绝美幻。 “**妃子素来娇贵,‘升仙窍’香气累积在五个时辰以下,她是不屑一顾的。她的做派,弟子又怎么不知呢?” 李珣终于恍然,但这时更大的疑问也横亘在他心头:“这个消息可称是冷僻之至,极乐宗的弟子知道这个并不奇怪,怎么水蝶兰也是如数家珍?难道说在以前,她也在极乐宗干过?” 他知道水蝶兰不可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也就按下不表。不过,出于好奇心,他又多问了一句闲话:“这‘升仙窍’的香气累积多少,才算最佳?” 水蝶兰不假思索地答道:“三十六年,周天之数,芳香轮转,升仙可期!” 李珣暗自咋舌,但他也在此时看到,水蝶兰脸上,一闪而逝的向往之情。显然,那累积了三十六年的“升仙窍”,她也是没有闻过的。 也在这个时候,李珣忽地想到了一件事,通玄界中人都知道妃子另外还有一个绰号,叫“镜缘妃子”,虽是一些好事之徒擅自加上,也没有人敢当面叫她,不过,那个绰号,可是建立在百分百的事实之上。 看水蝶兰这么个熟悉法,难道说…… 中翻荡起来的景致让李珣口干舌燥,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忽地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脑中思路瞬间百转,确认这个方法可行,他哈地一笑,拍手道:“好极,奼阴我要了!” 第七章 闻音 水蝶兰微一扬眉,笑意盈盈的眸光在他身子上下一转,饶有兴致地道:“你要奼阴?” 心中越觉得计策可行,李珣便从容笑道:“都说吞阳妖冶,奼阴妩媚,小子是闻名已久。前些年,和吞阳也打过交道,确实别有滋味。现在难得有了机会,能再见识奼阴的风采……” 虽然话只说了半截,但说得露骨之至,水蝶兰怎会听不明白。这位女杀手先是一怔,继而眸光中光芒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竟然又露出与平日无二的笑容,倒让李珣有些捉摸不透。 李珣在她面前说这种事情,其实已有挑逗之意,为的也是试探她的底线。初时见她还有些怒意,但很快又平复如常,显然这话还没有击在要害。 李珣有些失望,嘴上则又道:“只可惜,奼阴的‘刮骨抽髓极乐篇’却非好应付的。小子现在有伤在身,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想请仙子帮忙。” “帮你什么?帮忙按着她的手脚?” 水蝶兰说的比李珣露骨十倍,便在李珣尴尬之时,她冰蓝色的唇瓣便弯成了一个妖异的弧度:“我凭什么帮你?” 李珣微微一笑:“宝物,我让你一成!” 水蝶兰眸光一转,既而便极爽快地道:“好!这样,我九成,你一成!” 李珣翻了个白眼:“错,你六,我四!” “八二!” “七三!” “成了!”水蝶兰拍板,旋又灿然一笑道:“只是,我也要看看你的手段!不管奼阴从箫重子那里得到什么,你都要一丝不差地再从她那里掏出来!” 李珣清楚得很,这协议成得越快,将来撕破脸的机率便越大,但他也不在乎,只抚掌笑道:“小子敢不尽力而为?只是要麻烦仙子在旁看护……” 水蝶兰瞥了他一眼,浅浅一笑:“不必担心,保证有你的风流快活。” 最后四字,她语气宛然便是风流放逸的味道,听得李珣心中一痒,但更多的还是得意。 不费吹灰之力,便找来这么个大帮手来帮他灭口,这生意却是稳赚了。 他嘿然一笑,袍袂翻卷,一阵风拂过,将地上萧重子的残尸化成一团飞灰,湮灭不见。 果然如水蝶兰所言,极乐宗的驻地就在七十余里外,一处三面环山的溪谷之中。 两人在一处山顶上站着,俯视谷底,见有一条清溪自谷中流过,溪边草色青青,地势平坦,颇是一个好去处。距溪边不远处,已搭了五六顶精致的帐篷,其中又以中间那略呈粉红色的半透明香帐为最。 溪边有四个男女身穿小衣,泼水嬉笑玩耍,帐篷内则隐有喘息呻吟之声,极乐宗的做派,李珣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就算在这么一个距离上,李珣也没有闻到有什么特殊的香气。只是在那粉红香帐里,似乎看到微微火光闪烁,或许那便是燃香的香炉吧。 水蝶兰妙目流转,在诸顶帐篷之间一转,眉头微微皱起:“左边第二顶,应该就是奼阴所居之处。我们运气不错,那边刚燃着‘千里讯香’,想必是她准备和同门联系…… “如此看来,她所作所为,**妃子并不知晓,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你绊住那九人,不要让他们捣乱!我去掐灭‘千里讯香’……就当是给咱们百鬼道长,多腾出些时间来吧!” 嘲弄的语气中,水蝶兰身形便像是化进了空气中,一闪不见,李珣却还能勉强感觉出她飞行的轨迹。 按照她的吩咐,李珣很快就定下计划,几乎是追着水蝶兰的背影,飞掠而下。可他刚飞了小半路程,惊呼、气爆声便在那帐篷中响了起来。 这便是两人度的差距吗? 李珣按下这杂念,出一声呼啸,如巨鹰般俯冲下去,溪边两对男女正被气爆声吓了一跳,便见到李珣从他们头顶飞过。他们又呆了一下,这才懂得冲上前去。 李珣一路赶到那顶帐篷外面,还没有停稳,织成帐篷的珍贵布料便再也顶不住四溅的元气乱流,碰然声中,炸得四分五裂。李珣闪开两步,看着两道人影冲天飞起,在空中交缠在一处。 他嘿然一笑,在幽魂噬影宗祭炼的“鬼鸦”飞剑化为一道黑沉沉的雾气,在虚空中一绕,连穿了两顶帐篷,将隐在后面的一个男修逼了出来。 随即便是屈指连弹,溪边四人、帐篷中四人,同时吃了他一记鬼灵火,虽然并没有什么伤害,却成功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李珣冷笑一声,御剑飞起,向空中打斗之地冲去。 地上极乐宗的男女哪知道他心里算盘,还以为他要去连手攻击奼阴,齐齐怒喝一声,各施手段,或飞起,或遥空攻击,都冲着李珣打来。一时间却忘了,现在最需要帮助的,是奼阴! 李珣有伤在身,才挡了两波攻击,便汗流浃背,九名极乐宗弟子无论哪个,修为比他都差了许多,但他们胜在默契深厚,又精擅合击之术,远近相辅,十分难缠。李珣又不能躲开,境地颇为尴尬。 便在这时,他头上一声轻笑,接着便是温香软玉抱满怀,定睛一看,却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只是不知受了什么禁制,一双明眸如猫几般眯着,睁不开来,身上亦是绵软无力,却愈显娇柔。 李珣立时便知道,这便是那奼阴劫女了。 水蝶兰果然深不可测,出手不过十几息的工夫,便将一个功力精湛的修士手到擒来,其修为真是可畏可怖。 怀中美人儿勉力睁眼看他,见了他的面容,明显便是一惊。李珣立时便知,此女是认识他的,莫不是从吞阳那边得来的消息? 美人儿似是想开口说话,却是没有半点几力气,最后只落得娇喘连连,更因为呼吸而带动躯体微微颤动,在李珣怀中微微厮磨,不由让李珣想到不久之后要干的事情,一时间心火狂升,低头就亲下了去。 美人口舌被封,更是咿咿晤晤地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体不安地扭动,结髻的秀在这动作中脱出了束缚,披散开来,束的九羽屏钗也顺着柔顺的丝滑落下去,落入下方的溪水中。 美人任人宰割的模样,让李珣胸口涨得厉害,已开始上下其手,将她一身颇为精致的碧袖统纱石榴裙弄得凌乱不堪,差点儿就要在这里真个**。 正在这时,谷中连声惨叫,硬是把李珣从**横流的状态下扯了出来。 李珣脑中一清,再看奼阴,脸上双眸紧闭,睫毛微微颤动,眉目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却让人感觉到她恐惧、紧张、绝望,更生出将她尽握在掌中的感觉。 李珣此时心中却是出奇的清明,他在奼阴晶莹的耳珠边上轻赞了一声:“好手段!” 奼阴身子一紧,旋即如泥人般软了下去。 李珣已经尽复平日状态,他冷然一笑,低头看向谷中,却见那九名极乐宗弟子,已是躺倒一地。乍一看去,是全数毙命,但李珣看得分明,五名男子是死得透了,但四名女修仅仅是昏迷而已。 他眉头一皱,落了下去。 水蝶兰刚从溪边洗了手回来,见李珣神情,便笑道:“怎么,这奼阴不合你的意?” “怎会!”李珣低头在奼阴脖颈间大力吸了一口香气,脸上微露陶醉之色:“清凉淡远,馨香如丝。这便是碧萝藤香了,还要多谢水仙子,今天承情,他日必有报答!只是我倒是没想过……” 他顿了顿,才笑道:“原来怜香惜玉的事情,女人们也干的。” 水蝶兰扫过地上昏迷的四名女修,微微一笑道:“**妃子嫌男爱女是出了名的,就是对弟子也不例外。杀了几个男的,未必会怎样,但若连女弟子也不放过,以后便真的有些麻烦。当然,若我们事后灭口……” 李珣闻言还不怎的,怀中美人儿却是轻轻一颤,口中低吟一声,睁不开的眼睛里,竟是有了点点水光。 李珣稍一沉吟,便明白了水蝶兰的意思,他同样微笑道:“这也只是举手之劳吧,只是你就这么说出来,让我怎么问话?” 听他这言语,即便怀中奼阴身姿无力,肌体亦是瞬间绷紧,然后又如水般软化下去,眼眸中已尽是乞怜之意。 越是这样,李珣便越拿得住,只是用手在她胸口捻了捻,收获了一声渗入骨髓的轻吟。 水蝶兰没有再说什么,她扫过奼阴的俏脸,笑吟吟地道:“她虽然被我锁住气窍,全身乏力,但媚术却是封不住的,十成之中,总还能使出一两成吧,而且,极乐蛊术,天下无双……” 话未说完,她忽地当空一招,水蓝色的纱袖在空中划出一道极靓丽的轨迹,从李珣肩后一拂而过。 李珣眉头一皱,手上忽然加力,怀中的奼阴立时便是一声痛呼,呼声中,她身上骨头喀喀作响,差点几便被李珣折成两段。李珣低头看了他一眼,又赞了一声。 “真是好手段!” 这时,水蝶兰举起手来,拇、食二指之间,却拈着一道如蚕丝般纤细的东西,若不是李珣眼力惊人,还未必能看得清楚。 这时,她才说了下半句:“……你也不要太过忘形。” 李询心中凛然生戒,脸上却半点儿不露,反而大笑道:“看来,和水仙子做这笔买卖,实在大赚!多谢,多谢!” 水蝶兰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做个手势让他等会几,自己则在倒地的极乐宗弟子身上搜出了几包香粉,然后,便大大方方地调制起来,又用真息之火烘焙,转眼功成。 “喏,将这香料放入香鼎中,包管多么厉害的蛊虫,两个时辰之内,都要睡过去!” 李珣的眸光自怀中美人儿脸上一扫而过,清楚地看到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疑惑与震惊。由此可见,水蝶兰手上香料的的作用,已无庸置疑了。 不过……这女人懂得也太多了吧! 李珣按下心中的疑问,问了一句:“香鼎在哪儿?” 水蝶兰笑吟吟地一指:“何必再找,难道你不想见识一下**妃子的‘九灵绣风桃花帐’的滋味?‘升仙窍’点燃虽然仅是一个多时辰,但比寻常香料,强上何止百倍?” 李珣闻言立时心动,当下谢了一声,抱着奼阴向粉红帐边大步走去。这时他感觉到,奼阴的身子已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后面水蝶兰“咕”地一声笑,笑声中,别有一番奇妙滋味。 李珣掀帐而入,在这瞬间,扑面而来的灵动香气,便从他的口鼻中、甚至是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渗透进来,活泼泼地跳动,甚至使他因妖冥元力而生成的伤势,在瞬间便减缓了许多。 “这便是升仙窍吗?果然不错!” 李珣赞了一声,环目一扫,见帐中的布置并不多,显得空荡荡的。显然是因为主人还没有入住,一些摆设都还没有运来。 但就是这少数的几件,却都奢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看着这里的摆设,李珣仿佛见到了一位雍容华贵的美貌少妇,惬意地支肘侧卧在坐榻上,在袅袅灵香中寻梦的情景。 他心中一热,竟对素昧平生的**妃子,产生了几分期待。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手中的奼阴劫女吧。 李珣微微一笑,先将水蝶兰调配的香料送入香鼎,看着一股淡绿的烟气自其中喷出,又很快淡化,沁入满帐的香气中去。 “气煞人香,果然是气煞人香!” 奼阴在他怀中喃喃低语,只是气力不济,话音也模糊得很,若不是李珣耳尖,也听不真切。 “气煞人香?”李珣心中一动,将嘴唇贴在她圆润的小耳处,轻声道:“告诉我,这玩意儿很稀奇吗?” 或许是因为吃够了苦头,奼阴现在倒是听话得很,虽然说话还有些吃力,但她仍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并不稀奇,只是懂得配这香的,都是蛊术到了一定层级,可以调动‘万生灵火’,才能烘焙出来……” “哦……很好!”又知道了一层水蝶兰的底牌,李珣心情大快,手上便显得温柔许多;冲着奼阴一笑,便轻轻地扶她站在地毯上。 只是这遍体酥软的美人,现在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低吟一声,便要跌倒。 李珣想趁势将她搂到怀中,却不防这美人儿竟还勉力支起手臂,挡了一下。这样,她便不可避免地倒在地上,朱鸟丝绒地毯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无声消去了奼阴摔下的力量。 奼阴侧伏在地上,想支肘坐起,却又再次摔倒,而这也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让她只能在地上细细喘息。动人的曲线就在这一起一伏间,达到了最完美的动态和谐。 李珣居高临下,看着这乎天然的一幕,五脏六腑似乎都要喷出火焰。 奼阴眼前忽地飘过一件外袍,她娇躯一震,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李珣正撕下自己的中衣,露出**胸膛,因气虚而红艳的娇靥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她稍一瑟缩,然后就低“啊”了一声,此时她的裙袂已被掀起,修长的双腿刚被男子分开,架在腰上,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腰身猛地一挣,娇呼道:“百鬼道长,饶我一命!” 她稍显沙哑的嗓音颤动着进入李询的耳朵,非但没有让李珣放过她,反而使男人的眼睛在刹那间变得血红。 李珣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接着,他便撕去了奼阴下体最后一片遮羞物。奼阴再一次悲呜起来,李珣却不为所动,他知道这或许是奼阴高妙媚术的一部分,但是他又怕什么? 主宰者的豪情主宰了他的神智,他接着奼阴的语气,大笑道:“道爷不会让你就这么死掉,放心!” 言罢,剑及履至。 奼阴再一次从高高拍起的大潮中摔落下来,她的**已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这让她渐渐低回的嗓音也具备了一种奇特的韵律。 泪水、汗水,甚至还有娇嫩的皮肤破裂后,渗出的血水,所有的体液揉在一起,出了特有的**气味。 李珣手掌的拨弄下,她又换了一种体位,这也让她明白,下一次的折磨马上就要到来、她用全无力气的双手,徒劳地盖住李珣的手背,早已哭肿了的眼睛,乞饶式地看着李珣饶有兴味儿的脸,死命地摇头。 “百鬼道长,饶了我吧!我日后必定好好服侍你,今天……今天确实不成了!” “怎么会呢!”李珣轻松拨开她的手,微笑道:“奼阴仙子至今尚是关元稳固,一身修为,只怕没损上半分。现在说不成,岂不是把我当傻子耍?” 言罢,他又是一挺,剧烈的震荡从奼阴下腹处直捣上来,她苍白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开始缓缓地摇头,汗水浸湿的秀贴在额头上,只是几根丝随之轻轻摆动。 李珣察颜观色,知道终于松动了她的关元要害,又是一声长笑,阴阳术法运转,绝大的抽吸之力猛烈迸。 奼阴的娇躯猛然间绷紧,修长是绷得几如一条直线,尖笋般的脚趾死命内扣,然后,从她檀口中,迸出一声尖锐如抛针般的长吟。 这一刻,她阴关大开,死命维护的宝贵真元如同开闸洪水,喷涌而出。 奼阴绝望的嘶鸣声中,李珣只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势正飞地好转,体内阴火蒸腾,像是贪得无厌的巨兽,大口吞吃着从天上掉下的美食。 这种主宰一切,又无比享受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李珣似乎忘记了自己答应了要饶奼阴一命,他低吼一声,进行了第二波的抽吸。 尖锐的嘶叫声再一次地低哑下去,然后偶尔再高上来、低下去,便如同一抑扬顿挫的曲子,恰到好处地挠在李珣的痒处。 他纵声长笑,只觉得一世之快意,莫过于此! 蓦地,奼阴出了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高亢的嘶叫,就像是天鹅垂死时的呜叫,在这桃花帐内的狭小空间内往来激荡。 这叫声中,李珣也获得了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快感,他四肢百骸同时生了激烈的颤抖,牵动着经脉气机,轰然鸣响。 下一刻,奼阴修长的双腿猛力回收,圈在李珣的虎腰上,她的双臂亦如水蛇般缠绕向李珣的脖子,口中的嘶叫声则在一个特定的节奏下,猛地再拔了一个音阶! 看起来,像是这对男女同时达到了肉欲无数潜隐多时的气机嗡然弹动,而下一刻,奼阴的叫声戛然而止! 李珣一记手刀,轻轻切在奼阴的喉咙上,刹那挤住了气管,高亢的声波余势不衰,猛地反噬到奼阴柔弱的躯体上,李珣就在这一刻收回了手刀,又很快化为铁钳,扣住了那细嫩的脖子。 奼阴明眸中终于射出了货真价实的恐惧,她唇角方动,丝丝的血渍便从中溢了出来。面对这种情形,李珣卡在她喉咙上的手掌,依然如铁钳一般,没有丝毫松动。 恐惧之余,她也实在是想不明白,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眼见这百鬼道人就要堕入瓮中,怎么突然就醒了过来? 奼阴当然不知道,李珣此时背上已经出了密密的一层冷汗。并不是他没有中招,只是奼阴刚刚使出来的手段,对李珣来说,简直就是一根烧红了的钢针,直**脑门。 妙化四神曲,这竟是妙化四神曲。 李珣没法不敏感! 自当年他从坐忘峰上一跃而下,他将一半的生命都投入到对妙化宗、玉散人、妖风等人的研究中去。 而妙化宗穿心、化形、惑神、玄机四大神技,作为唯一录入典籍的宗门秘法,更是他着力研究破解的对象。 尤其可笑的是,古音等人并不知道,李珣已将她们的秘谋全听在耳中,还将他视为一个可以轻易操纵的棋子,六十年来,时常给他些好处。 这种情形下,他要想探得妙化宗秘诀的些许皮毛,并不是难事。 现在李珣对妙化宗法门的敏感程度,绝不比他存身的两个宗门逊色太多。虽然他不知道奼阴为何能使出这种秘法,且与媚术融合得天衣无缝,但是,就在这一刻,他真正掌握了奼阴的生死。 李珣仍伏在奼阴身上,两人的**也保持着最亲密的状态,然而奼阴的躯体却因为窒息、恐惧而绷紧得像一张弓,她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喀喀崩裂的声响。 也在这时候,李珣脸上忽地现出一丝笑容,笑容中,他低声开口。 “惑神曲?” 奼阴瞳孔微缩,只这个表情,便说明他猜对了。 李珣已经完全恢复到初入帐时的随意从容,他轻赞了一声:“极乐篇搭配惑神曲,你们很能想啊!只是我就不明白了,堂堂妙化宗四神曲,怎么就成了你们极乐宗的法门?” 着,他稍微松开了手,给奼阴说话的机会。 此时,美人儿脸上因**而现出的红晕已尽数消褪,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仍透露出一种病态的美感。 只是她却倔强地抿起了嘴唇,一言不,瞧她的样子,谁会相信,她刚刚还在男子身下婉转呻吟,哭泣求饶? 李珣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又笑了起来,笑声中,李珣再次伏下身去。 两人**贴合,这一次李珣已事先透入真息,将刚才奼阴使用的一处隐密之至的脉轮封得严严实实,还嫌不足,又伸手在她娇躯上游移不停,借着刚才的思路,果然又找到了一处。 两处宗门秘设的气脉被封,奼阴脸上终于露出绝望之色,这次,也比刚入帐时,要真实得太多了。 李珣哈哈一笑,这次再使出采补法门,便是真的有效果了。虽然不同于刚刚在媚术形成的幻境中那样一泻千里,但汩汩然如溪水投注,却是货真价实,妙用无穷。 奼阴美目翻白,如雪肌肤开始了不由自主的抽搐,像她这样以采补为生的女修,为了使采补的异种真息与身体完美契合,二者的气机联结自然更加密切,也因此对真息的依赖性也就越高。 李珣每采去一丝真元,便是抽去她一线生机,直至**丧尽,一命呜呼。 此时根本不用做戏,她眼眸中已是满满的乞求之色,几次想开口说话,只是李珣一抽一吸间,恨不能撼得她魂魄离位,三宝尽失,她又哪几来的开口求饶的机会? 李珣不是没看到她的表情,只是他现在借其元阴疗伤,正在紧要关头,哪有精力管她? 这毫不顾惜的采补持续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纵然是细水长流,也让奼阴晕厥了三五次。 最后一次睁开眼时,便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了。 李珣看着她晕红的脸颊,暗赞极乐宗心法独异。若是寻常女修,被这样采补,脸上容光早失,却怎会像奼阴这般,越地娇艳起来? 两人目光对上,奼阴也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她方一张口,眼角处便滚下泪来:“道长您慈悲,饶我……妾身、奴婢将来必和身以报!” “奼阴仙子的顺水人情做得好啊!道爷现在在干什么?” “那……道长问话,奴婢知无不言!” “聪明!能知道进退,那当然是最好不过。只是,被你骗了几次,就道爷想来,这话里终究还是有些水分的。”李珣轻拍她的脸蛋儿,笑道:“稍待,让道爷将这水分挤出来!” 着,不待奼阴求饶,他的手掌灵蛇般轻绕过美人玉颈,在颈椎上某个节点处轻轻一捏,再松开手时,便看到奼阴脸上血色尽数褪下,然后,从她玉足以上,便开始了一波难以抑止的颤栗。 “在你回答道爷的问题之前,先体会一下某些可能会出现的结果吧!” 微笑着说完这一句,李珣径自闭上眼睛,开始进一步温养自己的伤情。 当李珣再度给予奼阴说话的机会时,奼阴刚一开口,便忍不住痛哭失声,她总算明白了,此时压在他身上的男子,原来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魔,否则,他又怎么会拥有这么可怕的整治人的手段? 李珣很理解奼阴现在的心情。任何一个受了“莲花八密”的人,大概都是这副模样。或许奼阴也该庆幸,眼下压在她身上的,只是粗通枝节的百鬼,而不是那位纵横八极的阴散人。 他一边注目其因痛哭而轻颤的**,一边细细品味这种主宰人心的美妙滋味儿。 便在奼阴心中情绪将泄未泄之时,李珣恰到好处地插进来,主导了她的思维:“给我说说,这惑神曲怎么落到你手里的?” 奼阴被迫停止了哭泣,只是不断地抽噎,但她甚至不敢多等那么一会几,一旦确定了自己可以说话,便断断续续地开口。 “这惑神曲,不是妾身独有,是宗主用‘勾魂蚀元神术’,与古音换回来的!” “换?”李珣哈地一声笑:“古音是傻子,还是**妃子是白痴?这宗门秘技也能换吗?” 听李珣这么恶言恶语,奼阴连头也不敢抬,轻声细语道:“道长明察,要来是不可能,可是那古音拿出让宗主心动的条件——她陪了宗主三夜!” “什么!”李询失声一叫,很快便觉失态,忙闭上口,却“咕”地一声,咽下了一口唾沫,不知为什么,他的嗓子有些哑了:“说清楚些!” “那已是四九天劫之前的事了。”奼阴此时气息平顺了很多,且话也开了头,下面的就再也遮挡不住。 “那是距四九天劫还有十四年的时候,当时宗主已将度天劫的诸般事物都准备好,整日里无所事事,只是和我们几个要好的姐妹取乐。可是十一月初十……那天是吞阳的‘连绞丝’炼成的日子,我不会记错。那天,古音忽然以个人身分来请柬,请宗主到北地‘迷琅连湖’一会。 “道长应该清楚宗主的脾性,当年她曾下誓愿,一定要和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修共参极乐,而古音恐怕就是最适合的那人了! “以前宗主曾花了百多年的时间,意图亲近,却没有半点儿进展,这次古音却主动相邀,宗主自然是极高兴的。 “宗主说‘古音外柔内刚,性子其实高傲得很,绝不会有这反复之举,这次想必是遇到了绝大的难事,这倒是我得偿所愿的机会’。所以,宗主接了请柬便去了。直到十二月初一才回来。 “宗主回来时,容光焕,十分得意。但当我们几个姐妹试探时,宗主却只是感叹道:”值得了!连湖三夜,今世再无第二次!‘ “而且,转脸便招五毒、七秀、十三英并我们二劫,说出已将宗门‘勾魂蚀元神术’换给妙化宗一事。又将这‘惑神篇’交给我们修习。然后,宗主便自入祖师堂,在身上钉下十枚‘附魔蚀欲针’自残,以求祖师原谅!” 李珣听得微微动容。 “附魔蚀欲针”的名头他也听说过,传说此针入体,便钉住元神,每日以三界魔欲炼化,使中针之人,**膨胀,又永不得满足,最终**蔽心,狂乱而死。 **妃子为向祖师交代,竟然一次钉下十枚,且不论结果如何,只是这胆气担当,就当得起这一宗之主! 奼阴脸上则微露恐惧之色,显然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宗主炼化十枚附魔针,花去太多精力,四九天劫时,险些被外魔夺舍,元气大伤,若非罗摩什宗主以‘盘心锁扣’见赠,宗主恐熬不过去了。 “就是这样,宗主偶尔谈及‘迷琅连湖’之事,也都是意兴飞扬,从无悔意。只是她却从未向奴婢们说过那三日夜的细节……” 李珣听得明白,这**妃子在“迷琅连湖”,必然是得偿所愿,与古音虚凰假风,颠倒乾坤,所以才有“值得了”的叹词。 实在的,抛去那个附魔针不说,若古音要以陪宿三日为代价,换他手中任何一个修道法门,倒也真值得李珣好好考虑一下。 其实这种念头在六十年中并不少见,每一次他都用最恶毒的诅咒、最卑劣的场景,来满足这一狂想。 但像现在这样真实、贴近的,还是第一次。李珣觉得自己的**又有抬头,而最快感觉到的,便是身下的奼阴。 虽然这妖女已被李珣整得怕了,但为了不受到更多的苦头,她还是强颜欢笑,用一身媚功来舒缓李珣的**。她也是欲海老手了,如何不知道李珣突**的缘由? 她蠕动身子,腻声道:“奴婢也见过古音,看她面相,便知她是最讲究、最瞧不起人的,只是谁能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招?迷琅三夜,琴韵**,却不知,天底下还有谁能抵挡得住?道长,您呢?” 言罢,她又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时,她话中已颇些放肆,只是李珣暂时顾不得了。 奼阴一边低笑呻吟,一边以贝齿轻啮他肩头,便在李珣越来越较重的冲击下,**一声,在李珣耳边呢喃道:“可惜,就算道长能一偿所愿,也吃不着头啖汤了……嘻,那沾着古音落红的银白织绵外袍和‘温玉角先生’,可是宗主最宝贝的收藏呢!” 李珣蓦地睁大了眼睛,很快的,在喉咙涌动出的“呵呵”浊音中,也在奼阴如释重负的尖声呻吟中,两人软作一团,肢体交缠,再起不能。 “值得了!” 李珣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妃子回味无穷的叹息,这叹息声忽远忽近,扯着他的心绪,翻腾不休。 是的,他心里很不舒服,可是,他又能从这里得出前所未有的刺激来。 只是,为何在**过后,他心中残留的,便只是一波接一波的寒气呢? 古音文秀无双的俏脸忽隐忽现,然后在某一刻,李珣脑中忽地闪过了一道闪光,而亮光带来的,则是越刺骨的寒流。 “是了,以古音的性情,她会用自己的贞节去换什么?仅仅是‘勾魂蚀元神术’?不,不对!她一定还会用这个法门去干点儿什么!而且,是干一个比勾魂蚀元神术、甚至是比她的贞节还要重要十倍、百倍的事情!” 可是,那又是什么呢? 奼阴像一头讨主子欢喜的猫儿,蜷缩在他怀里,依依晤晤,媚态横生,只是这先前还让他欲火狂燃的妩媚,眼下却再无法对他有任何影响,他面色转冷,手指轻贴在奼阴颈侧,气芒在指气微微伸缩,寒意逼人。 看着奼阴渐转苍白的脸蛋儿,他满意一笑,道:“说吧,为什么到这里来!” 第八章 反目 李珣猛然掀开帐幕,大步而出,遥遥看到水蝶兰坐在溪边,便重重地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过去。 水蝶兰闻声回头,见他神情,为之展颜一笑,然后她就看到了李珣手上拿的两样东西,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 “喏,《血神子》残篇,云雾石!” 将两样宝贝在水蝶兰眼前一晃,不出他所料,水蝶兰眸中精光一闪,脸上笑容不变,却伸手便夺。 “慢着!” 他斥喝一声,音如雷鸣,但对水蝶兰来说,这没有丝毫作用。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喝声之前,鬼鸦剑在鞘中锵然鸣响,而水蝶兰手掌伸出时,乌黑的剑刃也出鞘半尺,横在身前。 与剑相隔仅有数分距离,雪白的肌肤与乌黑的剑刃形成鲜明的对比,无论是水蝶兰又或是李珣,眸光中都是寒光凛冽,气氛渐渐地紧绷起来。 “怎么,要出尔反尔?” “哪里,比不上水仙子这‘难得胡涂’。”李珣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亦显得锋利尖锐。 “刚刚我讯问时,水仙子应该也听到了,哈,好一个大宝藏,我这才知道咱们一本正经讨论分配的东西,恐怕是很难切割了……水蝶兰,你很好!” “切割?哦,你是说……雾隐轩?” 听到水蝶兰口中吐出这三个字,李珣哈哈一笑,眸光中却殊无半点儿暖意:“是啊,雾隐轩,好地方啊!哼,你瞒得我好苦!这是我预先知晓,若我不知,待到了地头上,水仙子又准备如何算计于我?” “这个……”水蝶兰似是窒了一下,但在李珣咄咄逼人的压力下,她忽又微露笑靥:“既然是要算计你,现在怎么能说出来?” 这回答妙得很!这下一窒的就变成了李珣。面对水蝶兰出奇坦白的言辞,他现自己再拐弯抹角也没什么意思,嘿然冷笑中,他道:“既然如此,我们的合作何必再进行下去?” “怎么不能?”水蝶兰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浅浅一笑:“你忘了吗?” 忘了什么?李珣还没回神,便见她耸肩道:“别忘了,你可有把柄在我手里呢!” 顿了顿,她扳着手指逐一数了下去:“你看,你的小相好,这是天行健宗;冥将,就是冥王宗;奼阴,当然就是极乐宗了。如果还不够的话,嗯,把贺参栽在你头上,效果更好些? “啧,看啊,东南林海现在的四大宗门,你全都得罪了,你怎么办呢?逃走吗?大概你跑不过我;或者藏起来?那,我就为他们当一个小探子好了,看看能不能嗅出你的味道……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珣此时可说是眼界大开! 这辈子,他碰过不少的高手,也曾与阴散人、冥火阎罗这样心机深沉的人物交往过,自认为属于见多识广一流。 但他却从来没见过像水蝶兰这样,身分地位非同凡响,修为又深不可测,却没有哪怕是一点儿高手风度的人物! 她的言辞非常坦白,这和林无忧那小妖精有点儿像。可是,林无忧借着天真无邪的外壳,隐藏表相之下的层层阴谋。而水蝶兰,却是借着坦白,尽情地挥其对他那刻在骨子里的轻蔑! 虽然将她说的话装饰一下,意思也不会变,甚至效果更强一些,但李珣怀疑,她是不是刻意这样,想用这样的言辞,冲垮他的忍耐限度,再从自己失控的丑态中,获得乐趣。 好,好得很! 李珣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脸上更是青了又红,红了又白,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冲上去与人拼命的架式。然而,在他心里,一声又一声森森的冷笑,回荡往复。 这可是你自己寻死,怪不得别人! 水蝶兰现在非常开心。她用昂扬至乎期待的眼神,看着对面百鬼的脸上神情变化。 看得出来,因为她直截了当的话,百鬼有些晕,他抿起了嘴,这样,可以暂时让他微有些哆嗦的嘴唇安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百鬼这小子还是很精明的,一阵狂怒之后,他竟然能强压下怒火,一语道中关键:“封禁!你别忘了,还有封禁,没有我,你怎么去‘独吞’那修道人梦寐以求的仙府洞天?” “这是个聪明人的说法!”水蝶兰很满意这样的回答,她点了点头,微笑着在对方的伤口上再洒了一把盐:“所以,在你打开封禁之前,我会尽量不让你死的!” 百鬼无言,但眼中的凶光,却是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水蝶兰则以一贯的微笑相对。她并不在乎百鬼心中在想什么,因为她有绝对的实力将这个内心深处桀骛不驯的男子,永远地压制下来。 就像一次又一次地折断幼鹰的翅膀,让它记着自己的主人那样! 看到百鬼烦躁、怨毒的眼神,水蝶兰充满了得到新玩具的快感,心情亦是大佳。她感到,现在与百鬼之间的这场戏,好像已要到**了。 只是,这个心中颇有丘壑的男子,会有什么手段来做最后的挣扎呢? 那可是直接关系到他的结局,而这其中的乐趣,比她原先所期待的宝物,也不遑多让,所以,她无比兴奋地期待着。 当然,在此之前,为了不让事态不可收拾,她还是要给些甜枣才是。所以,她像是从来没有说过刚刚那些话一般,轻巧地转移了话题。 “好像,你对古音很感兴趣?” 看得出来,百鬼明显一怔,接着,神情便警觉起来,偏偏又故作漫不经心地道:“猎奇而已……” “可是你对妙化四神曲,倒是熟悉得很!”想到她刚刚听到的种种声息,再联想到昨日初见面时,李珣对她的仇恨表情,水蝶兰越觉得这是个好话题。 她看着百鬼的神情,忽地恍然道:“看来你知道那个血吻的下落了!” 此话一出,她便知道自己的判断失误,百鬼脸上的惊讶,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但她也看得出,百鬼对这件事很是上心:“你是说‘猫儿’?与古音有关?” “啊,你不知道吗?”水蝶兰微笑了起来:“我可以告诉你这消息,不过,我很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够继续下去……” 看到百鬼脸上的不屑,她又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当然,还有宝藏的分配,你难道会认为,十余代‘雾隐轩’之主,没有一些上好的收藏?” 百鬼又是一怔,虽说仍维持着面部的冷淡,但他显然已经动心了。 事实就是这样,以他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在众强环伺之下,夺取这几近无价的“宝贝”,而与水蝶兰的合作,则是在危险中,最有可能取得成果的选择,以纯粹理智的目光来看,这是绝配! 现在唯一阻碍他的,就是刚刚被水蝶兰挫伤的自尊。 作为始作俑者,水蝶兰自然非常清楚,所以,她微微一笑,用一贯的坦白说道:“合作,只是有可能得利;不合作,你什么也得不了!想一想,也许,我只要‘雾隐轩’就满足了呢?这样吧,得了宝藏,我要雾隐轩,及其中藏宝的一半,其余归你!” 百鬼迟疑了一下,咬牙道:“雾隐轩归你,宝藏归我!” “你六我四!” “二八!” “也罢,成交!” 水蝶兰笑吟吟地伸出手去,要立誓为证。百鬼也不伸手,只是冷笑。 水蝶兰的见状也不尴尬,只是将手掌放平道:“愣什么啊,云雾石归你保管可以,《血神子》给我!” 百鬼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本绢册拍在她手中,“啪”的一声响,倒是清脆得很。 水蝶兰这才满意地道:“这样,我们走吧,顺便,我把那只血吻的事情告诉你!哎?你不觉得,漏了什么事情?” 百鬼皱了皱眉,待看到水蝶兰目光所指,才恍然道:“奼阴啊,就这样吧,她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你就这么相信你的手段?”水蝶兰眸光在粉红帐上一扫而过,她觉得,一提到奼阴,百鬼刚刚被打压到底的心情,忽地复苏了不少。 出于某种恶趣味,她想再将百鬼的气焰打下去:“奼阴可不是你那个小相好儿,你能让她服服贴贴地帮你办事?” 她的音量比寻常时要高一些。百鬼却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嘿然冷笑道:“聪明人就不会做蠢事,擅自行动,得宝而复失是一宗;委身投敌,泄漏机密又是一宗。 “还有,刚刚与她切磋,她还背了几段法诀与我,相当有用,哈,这又是一宗!我饶她性命,又给她机会抹消这三宗罪过,她怎么也要有点儿感恩之心吧,何必与我为难呢?” 他同样没有压低音量,显示出他强大的自信。水蝶兰自然感觉到了,啧啧两声,也就不再说话。 以她的眼神,自是看出来了,李珣入帐前,其实是杀机满溢,但出帐后,虽然神智清醒,但却杀意全消。 其中玄妙之处,委实难以言传。 所谓美人乡是英雄冢,用在此处,固然有些牵强,但水蝶兰仍然要暗赞一声:“水就下以全身,这极乐宗的媚术,已几近乎道了!” 当然,她不会将观察所得告诉百鬼。除了不愿多事以外,她也觉得,百鬼所说,未必没有道理。退一万步讲,便是奼阴真在算计又如何?能给百鬼这小子找点儿麻烦,她也乐见其成啊。 至于会不会将她也波及进去,这个,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两人远去数十里外后,一个雄壮的身影跨空而出,现身在溪边。他低头看着谷中的斑斑血迹,赤红的眼眸中,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随后,他大步走到一具死尸身边,手指轻勾,一点已经干凝的血液落在指尖上,却又在瞬间之后,再度化成鲜红的液滴。 他将这滴血液点在了自己的胸口,魔术般的,那小小的一滴血液,便如同是永无止境的血池,将一波又一波血红,渗入到外袍的每一个角落。 转眼间,他一身漆黑如墨的长袍,变成如血般颜色。 拂下碍事的风帽,露出粗豪的面孔,他的眼眸在谷中各帐篷间一扫,血光暴闪,旋又收敛干净。下一刻,冲天飞起,转眼间不见了踪迹。 便在这人影闪掠不见之后不久,粉红帐口微掀,奼阴**着身子走了出来,她先是细细检视五名男弟子的致命伤处,良久方吁出一口长气。 “还好,没用什么独门的手法,省了毁尸灭迹的麻烦!只是,这赃要栽谁身上才好?” 她一边思忖着一连串通玄界以采补嗜杀闻名的邪魔名号,一边揽起四名昏迷中的女弟子,送入帐中。下一刻,帐中便响起声声**,只是很快的,**声就变成了死难者绝望的悲号。 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中滑翔,脚下便是无边无际的林海,即使天色灰暗,但下方那宽广无边的深绿,依然使人惊心动魄。李珣眯起眼睛,深色的道袍微微鼓胀,像张开的蝙蝠翅膀,无声无息地拍动。 身边,水蝶兰没有任何动作,身体便如同浮空的精灵,驾御着夜风,也似乎和整个夜色融为一体。 两人的修为高下从这里便可看出些端倪。 李珣虽已摆脱“御器”的限制,可以以肉身驾御天地元气,蹑空御虚,但还有些生涩,元气流动有迹可寻。而水蝶兰早已将驾御元气视为呼吸般自然。开口说话时,也是气滚如珠,没有半分窒碍。 “当年,古音以一枚‘琅琊古玉’及一颗‘造化金丹’,向‘魅魔宗’、‘百兽宗’提出要一只成精血吻的意向,只是条件太过苛刻,两宗均无法达到,只好向通玄界提出悬红。” 魅魔宗以吸摄妖灵血气闻名于世,百兽宗则以豢养各种妖兽灵怪为战力。他们大概是此界最精通捕捉、豢养妖怪、灵兽的宗门了。 这二宗无法达到的标准,可想而知,是多么的苛刻。 偏偏“猫儿”曾是血散人看中的宝贝,且又吞下了一条“赤兵鬼链”,想来即使是在同类之中,也是不同凡响,也正因为这样,才遭了灾。 水蝶兰当然明白李珣的心思,只是看着李珣颇难看的的脸色,她仍坦然道:“我适逢其会,见你那宠物还算合适,便拿过去试试。是由古音亲自验收,我问了一句,她说是礼物,后来我听说,那是玉散人纳栖霞入房时,古音送给栖霞女儿的。” 李珣皱起了眉头,依稀间他记得,好像在哪一次,林无忧对他说起过这“礼物”的事,但具体的内容却忘记了。而且这几十年,他和林无忧见面的次数也不少,却是从来没见过“猫儿”的踪影啊! 此外,李珣倒觉得水蝶兰对妖风的称呼倒很别致,一般来说,通玄界中人,要么便是不客气地直称“妖风”,要么便是客客气气地称她为“栖霞元君”或“元君”。 最多像林阁那样,叫她“风凰儿”。 水蝶兰的称呼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类。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倒是提起魅魔宗,他想起在妖雷古刹旁边的大湖上,两个死去的冥将所说的话。 “魅魔宗……看萧重子的反应,似乎有些联系。对了,刚刚奼阴也说过,罗老妖还赠给**妃子一个‘盘心锁扣’来着。” 杂七杂八的东西想了一串,李珣脑子里也有些乱了,他摇了摇道:“什么魅魔宗,百兽宗就先算了,嘿,再说,现在还有百兽宗吗?” 是啊,眼下通玄界,是再没有百兽宗的名号了。 二十年前,这个以驯养灵兽出名的宗门,因杀了几个散修,惹怒了散修盟会,又因宗主狮驼王嘴上不积德,说了几旬“散修盟会是个屁”、“x爆妖风那小娼妇”之类的话,一夜之间,上万散修妖魔,在妖风、鲲鹏老妖等五位执议的带领下,围攻“玄灵洞”,硬生生将百兽宗宗门轰成废墟!百兽宗宗门护法灵兽死伤十之**,宗门法器毁于一旦。 这是通玄界历史上,少有的宗门灭绝惨案,也因此受到了通玄界所有宗门的一致讨伐。 只是,百兽宗理亏在先,散修盟会也没有真干出灭人满门的事儿来。诸宗门不可能过分紧逼,最终只能是不了了之。即便如此,其余波也震荡了十余年之久,成为这六七十年里,影响最大的事件。 此役之后,散修盟会已一跃成为通玄界最强势的“势力”,只是没有宗门法统,不足以设祖称宗罢了。 李珣心中颇有感怀,但很快,他脸上便是一僵。 百兽宗、魅魔宗、天行健宗、极乐宗、冥王宗……这些个看起来不相统属的宗门,固然正邪有别,可是,他们中间却好像有一股极隐密联系,若隐若现。 现在冥王宗、天行健宗、极乐宗先后抵达,魅魔宗则若隐若现,各宗精英齐聚东南林海。现在看来,林无忧那“一月之约”…… 刚想出点儿头绪,旁边水蝶兰嗔了一声:“喂,小心点儿!” 李珣闻言警觉,只是稍落后水蝶兰一步,身形如蝙蝠般抹过虚空,钻入了无边林海之中,恰好避过了一道修士警戒的气机。 古刹废墟已近在眼前,不过,要想到里面破解禁制,恐怕已非易事。各宗门追捕萧重子,忙活了一天,一无所获,此时都集结在这废墟周围。 天行健宗延续了正道宗门一贯的作风,光明正大地在古刹废墟上驻留下来,以之将自己放在了明处。朱勾宗习惯性地隐入了黑暗的角落,而已成为散兵游勇的元难和宋元敕,咬牙切齿地在周围潜伏。 这些李珣两人虽未目见,但微妙的气机反应却是瞒不了人。 他们三方彼此牵制,又恰在不同的层面互有补充,无意间在废墟周围布下了一个密密的大网,要想无声无息地闯进去,恐怕连水蝶兰都未必能成! 水蝶兰眼神如烛火幽光,在黑暗中忽闪忽灭。 李珣知道,这是她在以某种秘法,探查周围的环境。不过,很不幸,数息之后,她有些愤愤然地停了下来,显然是没有找到进去的通路。 “哼,噬影**也是一等一的精妙遁术,怎么你就练不出个模样来?” 水蝶兰这一声好没来由,李珣怔了怔才明白,这是她嫌自己遁术一般,成了拖累。若是以前,他可能就这么含混过去,但现在两人差不多已经撕破了脸,他也就不再顾忌什么,只是冷笑。 “道爷修的是傀儡术,精的是禁法,若是连遁术都能练出个模样来,现在就是一宗之主!娘的,你遁法精妙,去破解那禁制试试?” 话说到此处,两人都是杀机凛冽,最终还是水蝶兰让了一步,她转过目光,一笑道:“那你拿出个好主意给我看!” 李珣见好就收,稍一沉吟,正待说话,心中忽生感应。那熟悉的气机像是刮过丛林的夜风,在枝叶纯正自然的微响声中,一掠而过。他忙垂下眼睑,不让水蝶兰看到自己眼中的喜意。 水蝶兰的感应比他还早一线,她的面色瞬间冷峻下来,目光扫视周围,紧接着便长身而起。李珣被吓了一跳,要知这里几乎每隔数息,便有一波修士的侦测气机扫过,水蝶兰的做法,几乎和大声喊叫没有什么差别。 “你干什么!” 水蝶兰瞥了他一眼,冰蓝色的唇瓣微微一撇。这表情刚烙在李珣眼中,她的身形便像是一团雾气,一眨眼便融入周围丛林渐起的水雾中去。 李珣呆了一呆,然后跳起身来,拔脚猛追。 其实也就是移了两三里路,即便是在丛林中,这也就是喘一口气的时间。但就是在这样短暂的时间中,已经有人血溅三尺。 水蝶兰藏身在大树的阴影下,目光冷厉,在她身前五尺处,一个修士喝醉了酒般撞了上来,但才迈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水蝶兰脚跟前,背后殷出血渍。 离得更远些,另一个修士倒伏地上,早死得透了。 李珣在水蝶兰身后看到这情形,惊道:“谁干的?” 这是明知故问,因为在前方约二十尺处,一片衣袂在树木后一转,虽转瞬即逝,然而那血红的颜色,却是如此刺眼。更不用提随之而来的,那一声令人心神震荡的低哼。 李珣脸上现出震惊之色:“他是谁!” 水蝶兰脸上冷厉的神情渐渐消融,最终又撇了撇嘴,在似不屑,又似满不在乎的表情中,答非所问。 “我知道贺参死在谁手上了!” 李珣又惊又奇的目光下,她抬抬下巴道:“说吧,说说你那所谓的好主意!抓紧时间,否则……否则就去祈祷,看老天爷肯不肯留你小命!” 话间,她的目光又折向那已无人迹的丛林,更远处,终于察觉不对的修士们,正迅地向这边集结。 刚刚平静下来的丛林,再一次地喧闹起来。 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第一章 杀局 夜隼穿过枝叶,灵巧地在黑暗中穿梭,浑然不知因为牠的无意之举,让两名修士的侦测气机生偏移,错开了一个小小的角度,也因此引了连锁反应。 方圆三五里的范围内,七八个修士猛然间觉,原来他们周围还有同类的存在,立时产生小小的混乱。 数以千计的气机在黑暗中交错碰撞,渐渐又生成了各自的领域,最终复归于平静。 但这变化造成的影响,继而引起另一波范围更大的震荡。像一场拙劣的哑剧,明明是严肃的主题,现在却只能看出滑稽。 这就是水蝶兰眼中的丛林。 到了她这个层次,很难再有什么东西可以瞒过她的感应─除了像血散人那样,已是一代宗师的可怕人物。 水蝶兰眼中,血散人就像是一团迷蒙的灰雾,融入了这丛林之中,看似身在局中,偏又脱于外。 “不论是取宝之前或之后,想必是摆脱不掉这家伙了!” 她虽然不惧,却仍不免有些头痛。而眼下,那个狡猾的百鬼,则似乎要挑战她的耐心─这家伙的兽欲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泄干净? 她开始后悔同意百鬼所谓的“好主意”了。 其实,百鬼的主意虽不能算好,但也是中规中矩,他准备让顾颦儿在周边做出现萧重子的姿态,引这边的修士前去,两人再趁虚而入,破解封禁,最好能无声无息地进入那雾隐轩中,取宝占地,轻松容易。 只是,引其它人容易,引血散人难。 只要还有血散人在此,就算所有人都引到千里之外,也没什么意义。 因为有这个变量存在,百鬼已经把计划实施的时间一拖再拖,如今,已是第五天。 五天来,百鬼与他那个相好,差不多是一日一会,虽然百鬼一口咬定这是在揣摩计划,但这小子几乎是天天与那小相好昏天黑地,难道这就是他揣摩的方式? 宝贵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天。五天是什么概念?这足以让原本在数十万里外的人移到这片丛林中! 虽说到现在为止,这里还没有出现另一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可是她却已经嗅到了异样的味道─五天前就已到达的极乐宗,在数百里外按兵不动,**妃子总不是到这边来看戏的吧! 这里距古剎废墟仅五十余里,仍是诸宗修士神念时常触及之地,敢在这种环境下“办事”,水蝶兰还是极佩服的。 此刻,她光明正大地跃上了一棵大树,也不怕百鬼现,径直找了一个比较好的视角,开始现场观摩。 看得出来,百鬼的手法很是粗暴,顾颦儿又不是奼阴。才一会儿的工夫,便昏死过去,却被百鬼毫不怜惜地催醒,再加鞭挞。 直到百鬼抬起了脸,偶然与她目光交接,四目相对之时,水蝶兰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知道,这男子找到了暂时摆脱屈辱的方式─用最卑劣的想法,污损她、羞辱她、作贱她! 但是这没什么。 这么漫长的日子过去,她看透了人心中最龌龊的一面。虽然从本质上说,自己的本性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仍可以肯定,这样的男子,不论他的天资怎样优秀,却将永远沉迷在眼前五彩缤纷的欲流中,起起伏伏。 也就是说,对她没有威胁。所以,她不在乎! 转过这些念头的空档,百鬼又换了个姿势,躺在地上。顾颦儿则**着身子,在他身上扭动。 百鬼的目光便越过顾颦儿肩头,看着这边。 看着百鬼渐渐失去理智的眼神,水蝶兰心中有着奇妙的满足感。将这样自负聪明的家伙**于股掌之上,恐怕是这世上,除了缤纷动人的香料之外,最让她沉迷的爱好了吧。 现在她是不是要考虑制造一个大落差,让百鬼从妄想中重重地跌落下来呢? 想到这里,她送过去一个笑容。 百鬼的眼神先是迷离,既而错愕,然后则是…… 恐惧! 恐惧? 水蝶兰一怔便醒,也显出她绝常人的反应。在感觉到异样的一剎那,她逆影遁法全力展开,身体便仿佛可以脱离影子的附形,瞬息横移。 也就是刚刚让出了一个身位,扑鼻的血腥气擦着她的肩头,轰雷般击下! 护体真息剧烈震荡,但也仅此而已。 “不是对我!” 这却已是她第二个念头了。 但此时,她全力横移之后,再想二度力,无论如何也要有一个间隔,即使这间隔仅仅是千万分之一个瞬间,但毕竟还是迟了半步! 此时她全身上下,也只有目光不受任何限制,投向树下似乎已被惊呆的百鬼。那个家伙看起来也没想到,堂堂的血散人竟然会拿他做目标,而且此时他被顾颦儿压在身下,更是没法脱身。 水蝶兰眸光一闪:“该死,难道是韦不凡知我不懂得禁法,所以……” 这个时候,顾颦儿出一声尖叫,叫声中,她的身体被硬生生轰离了百鬼的身体,向上弹飞,恰好挡在百鬼和血散人之间。 “好!”水蝶兰赞了一声,真息终于调整过来,身形一折,也向着百鬼那边飞射过去。 只是她度快,血散人的反应更是惊人,粗大的手掌在顾颦儿背上一抹,这娇嫩的躯体便转了一个方向,竟朝着水蝶兰那边撞去,且度更增十倍! 水蝶兰眼神一冷,侧身让了过去,飙射的势头也因此为之一顿。 她并不在意顾颦儿的性命,但是只要一看顾颦儿变得通红的皮肤,便知道血散人在其身上动了手脚。谁晓得沾上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这么一缓,她便再也跟不上节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散人伸出巨灵大掌,抓向百鬼胸前。 便在这时候,百鬼猛地抬掌,嗔目大喝道:“咄!” 看他模样,竟然想拚死反击。水蝶兰暗骂一声“不知死活”,但也略尽人事,向那边飞扑过去。只是距那边还有二十尺的距离,双方手掌已经撞在一块儿。 水蝶兰似乎已看到了百鬼七窍溅血的惨状,秀眉一蹙,身形倏然间停在半空。 但下一刻,她觉得自己或许是眼花了,竟有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掌,从百鬼的掌中“透”出来,在百鬼与血散人手掌相接的剎那,**了两掌之间。 以百鬼躺倒之地为中心,七八丈方圆的土地,在剎那间化做沼地般的烂泥滩,范围之内的所有草木,也在瞬间枯萎崩坍。 而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生。 百鬼大口地吐出鲜血,但他的身体却飞快地融入更下方的土层中。 地面上,血散人脸上露出了极其古怪的神情,同时,他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一震,旋又一个翻滚,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才停了下来。 “影傀儡?”水蝶兰几乎立刻想到了传说中,百鬼道人的保命法宝。 先前她还以为,这有些夸大,但现在看来,一个能挡住血散人一击的傀儡,说是宝贝,绝不为过。 可问题在于,影傀儡能挡得住血散人一击,还能不能挡住第二击?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血散人目光扫过,与她对了一眼。水蝶兰眉头微皱,屈指轻弹,气芒耀目,正好打在血散人挥出的暗劲之上。双方交击之处,土石迸裂,空气中又是一声沉重无比的闷爆。 百鬼大叫一声,从气劲交击之处翻了上来,面目上当真是七窍流血,惨不堪言。 水蝶兰神念一直锁定在百鬼身上,知道他施展土遁之术,遁向自己这边,此时见了,也不奇怪。 只是,双方距离虽是跨步可及,但血散人在后面追得也不慢啊! 百鬼此时早没有了桀骜不驯的模样,迸裂的眼眶里全是喜悦与恐惧混杂的光芒,他伸出手,踉踉跄跄地迈了一步,向这边求救。 水蝶兰身形前移,两根指头轻拈住百鬼的指尖,向后一扯,也不管百鬼指骨脱臼的痛呼,顺势一个旋身,将他甩向身后。 血散人还是比她慢了半步,不得不直接面对水蝶兰那出度极限的杀招。 双方人影一触即分,血散人胜在雄浑,水蝶兰赢在神。血散人为了让过她犀利的手刀,退了一步,而水蝶兰则要卸去巨大的气压,身形平平后移。 这一刻,她与血散人的目光再次交击。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十分不妥,但在仓促间,又哪能想明白?她本能地再度提升护体真息的强度,但就在将升未升之际,腰脊处忽生出一线冰寒。 直到这一刻,她与血散人交手生出的气爆嘶啸声才响彻耳边,也正是这一连气爆及所造成的元气震荡,遮去了她小半灵识,让她的反应再慢一步。 冰冷的感觉从腰脊进入,斜斜向上,穿过脊椎,一路撕裂不知多少内脏、窍**,方从她肋下透了出来。 她惊讶地低下头,看着那乌黑黯沉的剑锋,忽地想到,这样的宝剑,她在哪儿见过的。 “鬼鸦剑……百鬼!” 她霎时间明白了许多事,也因此她厉声尖啸,怒极之下,根本不顾体内撕裂的内脏,真息轰然爆。 百鬼怪叫一声,竟然又使出昨日应对元难的手段,双臂交错脸前,又肢体蜷曲,周身幽明阴火起伏跌宕,自生出一圈精妙的消融之力,也能挡住小半。 只是水蝶兰爆的气浪层层迭迭,又锋锐无匹,他挡得住一波两波,却挡不住三波四波,一连串肌肉撕裂声后,他浑身溅血,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见百鬼这般模样,水蝶兰胸中郁气也稍微消解。但这时前方血散人狞笑一声,血红的袍袖猛一交错,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恰在她真息爆的间歇干扰过来。 她身子一晃,牵动体内伤势,直疼得她花容失色。 有生以来,她一贯是让人吃亏受难,自己何曾受过这般苦楚? 疼痛让她心中更恨,但她也明白,以她现在的状态,与血散人正面交锋,唯死而已。她忍痛启动遁法,硬生生破开血散人的吸力,弹射到半空中。 血散人嘿然一笑,便借着她扯动的气机变化,身形一展,追蹑而上。 血散人近身搏杀之能,通玄界无人不晓,水蝶兰自然不敢让他近身。 她吸一口气,硬生生固定住贯穿她身体的长剑,同时施展精妙法门,身形在剎那间移位四十余次,妙至毫巅地自血散人如影随形的气机锁定中脱身出来。 然而,这也并非毫无代价,在这短短一瞬,她与血散人同时牵动气机,虽未有实质交锋,但彼此却以虚空元气为介质,互相影响,大行干扰之能,搅乱彼此气血运行。 血散人神完气足,还不怎样,水蝶兰却是受创在先,一轮比拚下来,气息便为之一乱。 虽然脱出箝制,但一时间也无法趁势拉开距离。 血散人当然不会错漏这个机会,他大袖一卷,黑暗的天空中,似乎卷起了一片血光,虚空中更是布满了刺鼻的血腥气。他自出手后度大笑道:“水仙子,留下吧!” 处在这漫天的血雾之下,水蝶兰觉得自己的身体已有些僵滞,但她的度依然惊人,随着连续的飘忽走位,她的绝对度已经上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也用这种方式来积蓄冲破血障的力量─虽然按现在的形式来看,可能性并不大。 血散人已经掌控住绝对的主动。 他不再像最初时那样,追着水蝶兰满天跑,而是立在虚空中之中,像一只血色的八爪怪物,用有形无形的触手,统御着方圆里许范围内的元气流变,再次织出一张细密妖异的大网,将水蝶兰罩在其中。 “难道今天真的要……用那一招吗?” 水蝶兰贝齿紧咬下唇,正犹豫间,耳边忽地灌入一声尖锐的嘶叫声。她心中一动,在百忙中回眸看去,恰见到顾颦儿披乱着头,跪在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百鬼身前,向她这边看来。 一双明媚的眼睛,已完全变成了血红色。 下一刻,她手上已握住紫阳神剑,御剑破空而至! 水蝶兰不惊反喜:“天助我也!” 不远处,血散人大骂一声:“败事的娘儿们!” “嗡”然声中,血散人辛苦织就的血障大网,便如热汤沃雪,撕破了一个大洞,顾颦儿一滞又进,身剑合一,气芒横空,向着水蝶兰直杀过来。 血散人怒啸一声,手上气芒哧哧作响,剎那间将破开的大洞缝合了七七八八。 然而,顾颦儿本身便是一个要命的干扰源。 她一身充沛的浩然正气,恰好是血魔化心**的克星,任血散人如何能耐,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再度恢复到那天衣无缝的状态。 水蝶兰眼眸中光芒闪亮,她紧盯着顾颦儿一往无前的剑势,眼见烈阳般的剑芒已欺近她的胸口,这才微微一笑,身形仿佛被剑芒催化,如轻烟般四散开去。 血散人怒啸声再起,五指箕张,然后又猛然收缩,只是裂开的缝隙却不可能再恢复如初。水蝶兰的身体像一道虚幻不实的烟雾,从那狭小的缝隙出逸出去,甚至还有闲回头看一看血散人此时的表情。 血红的眼珠与她目光一对,躁怒的神采忽如一层浮尘,微风扫过,便再无影踪,唇角处甚至还显出一丝笑容。 “中计了!” 水蝶兰心中霎时间冰寒一片! 比她心中更冷的,是外界本还涌动不息的空气。 仅仅是一转眼的工夫,她就像是一头撞进了深幽难测的万载冰窟,凄厉的寒风呼啸而过,冻结一切。 水蝶兰惊愕的眸光中,映入了一个纤长的人影。此人黑袍罩体,全身上下都好像笼罩在一层迷离的黑雾中,然而那双犀利冰冷的眼眸,却是什么都遮掩不住的。 这人就站在水蝶兰的必经之途上,伸出一只手。虽是一身黑袍,但这只手却比高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雪还要纯净无瑕。 黑暗的天色下,美得耀眼,却又放射出冰凝气血的杀机。 “影傀儡?它不是……百鬼,你狠!”水蝶兰立时恍悟,刚刚百鬼宁死也不用影傀儡挡灾的用意。 也就是这么一怔神的工夫,对方的指尖已几乎要探及她的胸口要害。 光石火间,水蝶兰已有决断。 她黑宝石般的瞳孔,忽然转换为美丽至妖异的冰蓝色。长剑撕开的创口再一次迸裂,又在充盈的气血运转下,洒出漫天血雾,但她的身形,却在丝毫没有减的前提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折向飙射。 纤细的手指擦过她的心口,虽然仅是沾到了衣物,但足以凝血透髓的寒意,仍然透体而入,转眼间让她的皮肤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水蝶兰气血逆行,登时咳出血来,但血渍方一出口,便凝成了片片血冰,显出透体的寒意,是何等霸道。 只是剎那间的接触,她就明白,眼前这人,分明就是一个绝不比血散人稍差半分的宗师人物! 她是谁? 心中虽有疑问,代价也是十足,但此时水蝶兰眼前已是海阔天空。内脏破裂没什么,寒气内侵也没什么,只要她能逃过此劫,花上几年的工夫,便又能恢复如初,到那时候,她会让这些人好看! 咬牙忍疼,她的度竟然在极限之上再度攀升。后方追来的血散人与神秘黑袍已是神,但她竟然在千分之一息的时间内,硬生生地与他们拉开了七八尺的距离,直直地窜入星空之中。 然后……然后她撞上一张网,一张无形无色,偏又柔韧无比的大网! 这张网不是实物,而是由四方充沛的天地元气,经由复杂的气机牵引,密密交织,早已横亘在此。 意外之下,她的身形不可避免地顿了一顿,也就是这一顿的空档,周围以万计的气机在元气震荡的嗡嗡声中,瞬间换位,再生变化─又是一张大网织就。 水蝶兰的去势已经是万物辟易,不可阻挡,但周围的天地元气却在玄妙的气机牵引下,散而复聚、聚而复散,层层迭迭,一连生成近千层气网,逐步消磨,生生地将水蝶兰的势头消去三分! 任水蝶兰对禁法如何无知,也能明白这种手段,是何等的惊人。 她也终于想明白,交手以来,元气震荡就算不是惊天动地,也该绵延七八里路。然而这么长时间,数十里之外的修士们竟然毫无所觉。那必定是受禁制所限。 眼下,怕只是禁制的另一种变化吧。 “可是,这禁制是什么时候布下的?” 就是这么一缓的工夫,她背上一痛,又一波冰寒的真息透体而入,差点儿把她的脊髓冻成冰块。 吃痛之下,也由不得她多想,只能以再度加重体内伤势为代价,搏命般催潜力,在一串刺耳的尖啸声中,冲破一切束缚,猛地窜出百尺之外。 虽然后背又吃了一掌,但还是值得的! 眼前是真正的海阔天空! 血散人和那神秘黑袍的身形越来越远,她这时再回过脸来,却看到原先林地上软瘫如泥的百鬼,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投向这边的目光,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看到这种眼神,水蝶兰快意地大笑起来,笑声之后,她厉声叫道:“韦不凡,我誓不与你罢休!百……呃!” 那个“鬼”字还没吐出来,封在她脏腑之中的霸道寒气,与后来透入的寒气相激,忽地再度爆,她一口鲜血喷出,这一次却是当空雾化,在空中哧哧作响,化烟飞逝。 这一剎那,寒热互换,阴阳倒置。寒气消退,热毒又生,她脏腑中似是火山喷,热毒如同滚滚熔岩,轰然喷。 出奇不意之下,她五脏六腑在这天地颠倒的大震荡中齐齐破裂,元气纷乱如麻,转眼间冲垮了她原本行之有序的气脉轮转。 她睁大眼睛,想再度力,一时间却哪还办得到,百尺距离,后方两个大敌转眼即至,她就连向下掉落的空档都没有,血散人已经以雷霆万钧之势,飞临她的上空。 她勉力架起手来,但全无力气,只一接触,强绝的压力便使她的臂骨在“喀嚓”的怪声中断折。 这还没有完,那个神秘的黑袍人已经无声无息地贴在她身后,纤指扫过,将她体内十余处重要的经络一割而断,同时又以重手法毁了她四五处重要的窍**,真息透骨入髓,狠辣之处,令人胆寒。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溢出来的已全是血沫,渐渐散乱的视线中,血散人冷冷一笑;身后,女性身体柔和的触感传来…… 她被抱在那神秘黑袍人的怀中,向着远方遁去。 女修?难道是…… 她脑中闪过了一个人影,之后,她暗叹一声,终抵不住全身的重创,昏绝过去。 水蝶兰被新一波的疼痛惊醒过来,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不痛,而**腹中的长剑也没有拔出来,随着呼吸,一点点地磨挫她的伤处。 她轻吸一口凉气,想运气封住痛觉,但全身上下却没有一点儿力气可用,此时的她,恐怕还不如一个凡人。 她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 昏迷前的种种影像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回旋再三,她才现,她早已经坠入一个巨大的陷阱中。 且不说之前那近乎完美的迷惑性表演,便是从背后一剑之后,对方的步步算计,便绝不是临时性的挥,而是早有预谋和推演的细致计划。 从血散人到顾颦儿、从顾颦儿到那神秘黑袍、到禁法布置、再到最后那突然阴阳转化的致命一击─这其中,最惊人的不是这把握她心思变化的步步连环,而是在此基础上,可以完美施行的精密细节计算。 从顾颦儿的“干扰”开始,对方分明已经给她设定了一条预备好的“逃生之路”,而她则像一条咬饵上勾的鱼儿,傻傻地撞上去,走得一分不偏,一毫不差! 想到这里,她心潮涌动,又咳了一口鲜血出来,身体越虚弱,差点儿又晕厥过去。 便在此时,她感觉到目光投射过来。一转眼,她看到了身边仍罩在黑袍下的神秘人,两人目光相对,昏迷前的感应也再度复苏,她苍白的脸上强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低声道:“阴重华,是妳吗?” 她试探性的话语没有得到响应,那神秘黑袍人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保持沉默。水蝶兰不由有些迟疑,她记忆中的那位,可不会是现在这种表现啊。 口鼻间的气味以及光线的折射让她明白,这是一处还算宽敞的山洞,在东南林海,这样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实是杀人灭迹的好地方。 到杀人灭迹,她以前也做过不少,但像这样“被做”的,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她还来不及品味由此生出的陌生感觉,眼前光线一暗,两个人影并排走了进来,遮住了外界微弱的天光。 山洞中陷入了纯粹的黑暗,但很快的,柔和的珠光便照彻了每一个角落。百鬼举起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将它嵌在岩壁上。 然后,阴惨惨的目光便扫射过来,极放肆地在她身上转圈儿。 水蝶兰瞇起眼睛,看着百鬼在珠光下显得异样苍白的脸。就是这个被她认为用一根手指能拈死的小虫子,将她骗了个结结实实,直接导致她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她咳了一声,终于决定无视百鬼的目光,只是对着血散人道:“百多年不见,韦魔头和阴美人儿竟也能精诚合作,我这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血散人与那神秘黑袍人保持着奇特的沉默,一边的百鬼却低低地笑出声来。 水蝶兰微感疑惑,不知这小子如何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两散人面前这般模样? 而接下来,百鬼的动作更是让她吃惊,就在两散人眼皮底下,百鬼走过来,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直至抚上她的眼眶。然后,猛地撑开了她的眼皮。 “真是蓝色?” 百鬼疑惑的话音中,水蝶兰骂了一声“混帐”。百鬼却也不恼,一笑间,低下头来,和她几乎是脸贴着脸,两人口鼻气息相接,她几乎要被百鬼那带着浓郁血腥味儿的气息熏昏过去。 急切之下,她又叫道:“韦不凡!阴重华!你们……” 她的话音忽然断绝,原因是百鬼用嘴巴盖在了她的唇瓣上,口舌相接,她自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百鬼松开了撑她眼皮的手,但很快便将这只手转移到她身上诸多敏感处。 这种情势下,水蝶兰当然生不出半点儿快感,她一边强撑着身子挣扎,一边睁大眼睛,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的? 如果现在没有旁人,她只是落在了百鬼的手里,出现这种场面,她心中也有准备。只是现在山洞中,还有血散人、阴散人,这两个眼高于顶的家伙,怎么会容许百鬼这小虫子在他们眼前放肆?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百鬼的强吻结束,她妖异的蓝唇上,已给咬出了点点血痕,百鬼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脸来,回头问了一声:“眼眸变色增功,这是什么法诀?” 看着百鬼大大咧咧的模样,水蝶兰的明眸更是睁得大无可大,天底下能与两散人这么说话的,恐怕不过五指之数。 百鬼,他凭什么? 而接下来,两散人的响应,则更是让她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血散人摇头道:“咱家没听说过。” 而那位疑似阴散人的黑袍人也道:“有些宗门的易形之术里,是有改变眼眸颜色、神采的法门,但却没有一门是在眼眸变色之后功力激增的。不过,如果这是她眼睛的本来颜色的话……” 此言其实已接近水蝶兰身上秘密的关键,但与两散人说话时的语气相比,反倒不算什么了。 以血散人的桀骜,以阴散人的深沉,怎么会对一个小虫子用这种口气?就像,就像…… “啪”的一声响,百鬼以拳击掌,赞道:“有理,这一点我却没想到。” 他目光再次扫过,水蝶兰此时已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木然以对。 百鬼在她脸上来回扫视,半晌才道:“这样也挺好看,干嘛要费劲儿遮掩起来?” 着,水蝶兰胸前一疼,又被百鬼捏了一把,也正是因为这疼痛,她心中忽地生出一点儿头绪,六十多年前那段震惊通玄界的公案,流过她脑际。 她有些散乱的目光扫过正洋洋得意的百鬼,只觉得眼前这情形,像极了一出光怪陆离的滑稽戏,以至于她差点儿就这么大笑出来。此时,她脸上也止不住地露出恍然之色。 百鬼阴惨惨的脸庞又凑了过来,眼中火光缭绕,唇齿间挤出话来:“妳想到了什么?” 水蝶兰当然不会告诉他,只是转过眼眸,默然无语。 百鬼昂然大笑,一把撕下外袍,露出被她辣手撕裂的皮肤,仅是胸前,便有十几道长有半尺、深可见骨的伤口,诸伤口虽都结痂,但仍隐隐冒出血水。 撕下衣袍的时候,有不少伤口也再度破开,但百鬼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嘿然笑道:“不说,容易!待会儿妳一定会求我让妳说!” 听这说话的语气,再联想到不久前,他在奼阴身上的种种手段,任水蝶兰如何坚强,也禁不住背脊生凉。 下一刻,百鬼动手,一把扯掉水蝶兰大片裙裾,露出其下被星蓝细纱裤包裹的修长**,其中心意,不问可知。 水蝶兰双唇颤抖,努力伸手推拒,但她双臂骨折,除了换来一波剧痛之外,便再无作用。 百鬼轻松推开了她的手,一只手已扣在她胸前,将撕未撕之际,水蝶兰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然后…… 昏了过去。 第二章 化蝶 “怎会?” 李珣看着地上的美人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水蝶兰此时双眸紧闭,面色惨白,鼻息低微,正是标准的昏迷之象。 按常理来说,一位女性面对之前的情形,惊惧昏迷也说得过去,可是,眼前这位是谁?她是最近数百年来,通玄界最出色的女杀手,最高调的叛徒,是位列通玄界最顶尖层次的真人级高手! 这样的女修,给吓昏了? 李珣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他本就不是好色如命的人,虽说水蝶兰容貌出色,却也没到让他欲火如燃的地步。 李珣这么恶形恶状,主要还是想将这个女人狠狠地折辱一番,却不想是这么一个结果,本来涌动的心火,也在此刻欲振乏力。 耸耸肩,他拍了一下水蝶兰的脸蛋儿,心中沉吟。 不管怎么说,他这五天的布置总算见了成效,这古里古怪的女修也算是一举成擒,不枉他藉“野合”之机,五日中,一点一滴布下的复杂禁制。 解决了水蝶兰,李珣便等于是去了一个大枷锁,许多不敢放在明面上的手段,此时大可使来。 他也想得明白,雾隐轩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且不论其中所谓的“法宝丹诀”,单说有了这一“绝地”开辟洞府,除了有利修为精进之外,更等于是给自己留了一处无人可破的避难所。 钟隐已去,天底下又有谁人可像他一般,在“六大绝地”之所在来去自如的? 所以,雾隐轩他势在必得! 先前的计划马上就要施行。幽一扮萧重子或许是浪费了些,但肯定没有人能分出真伪─至少从功法上来说是如此。而他再以幽二护法,借着上次的经验,破禁亦是易如反掌。 只是注意力再转回水蝶兰身上,李珣又觉得迷惑起来。 这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一身修为倒似深不见底,若不是这次重重设陷,只怕还拿不住她。 就算逆影遁法天下独步,也不能这么强法!这分明就是藏拙之意,可看她,明明不是那种甘于寂寞之辈…… 他是越想越不对劲,在通玄界生活了六七十年,天下高人虽不能说是尽入心中,但总也有个大概的轮廓。什么人该在什么位置,有着什么本事,也都是有定论的。 可在最近几天,眼前这女修却在不停地刷新李珣心中的指标。按她如今的表现,李珣觉得她甚至可以和两个傀儡比比高低,也就是说,她可能是“三散人”、妖凤那一级数的人物! 等等,妖凤! 李珣猛然间像是抓到了什么头绪,在水蝶兰脸上摩挲的手掌也是一停。 他又将注意力放回到水蝶兰身上,虽说此时他心中色心消退,但看到水蝶兰包裹在纱裤中,在珠光下愈显迷离莹洁的修长**,仍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但同时,他看到了散落在一边的破碎裙袂,上面栩栩如生的蝶纹,又为他开启了一道思路。 妖凤……水蝶兰……蝶…… 真实的答案与他只隔了一层窗纸,便在他要去戳破的时候,激烈的警讯从他心中、也从两个傀儡那里回馈回来。 突生的变故让李珣也怔了一怔,异样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下一刻,他眼前血肉横飞! 任何人看到自己完好的手臂,在瞬间化为了一团肉糜时,也没法子保持冷静。 当视觉和剧痛同时回馈大脑,一声惨嘶之后,李珣猛地直起身子,又向后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惊变的同时,幽一幽二同时出手,不大的山洞像是被卷进了巨大的漩涡里,暴烈的元气向中心挤压,却没有一丝一毫散溢出来。 漩涡中心,正是突然醒来的水蝶兰。 然而这汇聚两位宗师之力的一击,却是莫名其妙地打在了空处,只将嵌在岩壁上的明珠卷了下来,砸成碎末。 山洞立时陷入了浓浊的黑暗中。 但黑暗不过存在了眨眼的工夫,下一刻,李珣眼前,便现出一对如虚似幻的蹁跹薄翼,轻轻扇动。 柔和的蓝光将漆黑空间削薄至无,却仍一**地挥出来,随着那薄翼上斑驳花纹的线路,流动往复,瑰丽无边。 与之同时,李珣口鼻间沁入一丝直入心脾的芬芳,让人险些忘了这是在污浊纷乱的山洞里,而不是在百花争艳的花丛中。 李珣半躺半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的生,直至他耳中贯入了一声低喝:“化蝶归梦法……” 幽二的呼声未尽,李珣眼前猛然一亮,蓝色的光芒在剎那间提升了无数个层级,在那一刻,李珣认为有一千万个太阳在他眼前爆炸,强光刺入他脆弱的瞳孔。 他惨叫一声,向后翻滚。 神智狂乱的空档,冰冷的触感擦着他的脖子掠了过去,若不是幽二及时赶到,以巧劲卸开这一击,李珣此时大概已是身分离,死在当场。 惊魂甫定,他甚至来不及检查一下自己眼睛的伤势,便嘶叫一声:“杀了她!” 回应他的,是又一波突起的暴风。 和两个傀儡之前所生成的不一样,这一波暴风,将风的质性挥得淋漓尽致,堪称无孔不入。 李珣现在目不视物,只感觉到周身一麻,便不知有多少记重击落在他身上,脑袋一昏,便又给打了出去。 地上翻滚时,他本能地用手撑地,但就在手指碰到地面的剎那,他呆住了。 这只手,这只手…… 耳中传来了傀儡的闷哼声,听得他心中生寒,难道两个傀儡夹击,也无法稳住局势吗? 余劲未消,李珣又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周身疼痛之余,又觉得满嘴苦。 他真不明白,若真是一着不慎,被人翻盘也就罢了,可水蝶兰明明是十多处脉**被毁,双臂骨折,她又怎么恢复过来的? 而自己的手臂、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山洞中气劲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李珣虽看不到,但也觉得两个傀儡在这种情形下,顾忌到他的存在,似乎有些施展不开。 他咬了咬牙,忍痛站起来,扶着岩壁,想退出洞外,然而脚下刚一力,却是诡异的一个交叉,当即又摔倒在地上。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珣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现手脚似乎已不是自己的,平日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撑地动作,想做出来时,只感觉到手脚的**。积聚在体内的力量,却不知到了哪里去? 此时此刻,李珣便像是坠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中,明明神智清醒,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荒谬又迷离。 他想到了幽二那一声低喝! “化蝶归梦?” 水蝶兰?蝶?妖凤? 他的思路自地逆推回去,从那双在蓝光中轻轻扇动的美丽薄翅,到裙袂上栩栩如生的蝶纹,还有前几日奼阴所说的,精通“蛊术”的人方可拥有的“万灵火”…… 这一切的一切,都统合在水蝶兰完全出想象的强大实力之下,向他昭示了一个极其荒唐的答案! “该死的,妳是百……” 李珣叫声未歇,两个傀儡同时出一声低哼,紧接着劲风拂体,只见一片迷离的光影,紧接着,一条滑腻的手臂回扣在他脖子上,将他勒得站了起来。 与之同时,他身上几个重要脉**齐齐一麻,这一回,他一身力量当真给卸了个干净。 两个傀儡旋风般扑了过来,却不是伸出援手,而是齐齐挡住了山洞的出口。 水蝶兰因为要制着李珣,慢了一步,去路已经被断。两傀儡也不冒进,只是拿阴森的眼睛直看过来,倒省了大家一番唇舌。 后面传过来一声低哼。李珣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越地灵敏,他听出这哼声中,结气不顺,显然水蝶兰内腑的伤势,依然沉重。这让李珣的心思再一次活动起来。 虽是落入敌手,他却并不惊慌,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声:“幻术?” 水蝶兰没有回答,李珣估算着,她应该是抓紧时间调理体内的伤情,没时间也没这个心情搭话。 越是这样,李珣越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不管水蝶兰如何反应,低声道:“妳这幻术手段,比一斗米教那些神棍们可要强得多了。这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背后毫无反应,因此李珣心中已有定论,他径自一笑,改口道:“哦,错了,不能说是人,她乃是此界百万妖魔中最顶尖的几位之一,位列天下七妖之中的”百幻蝶仙“,水仙子可还记得么?” 一阵静寂之后,水蝶兰低笑出声:“既然你能猜到,何必绕圈子。不错,我正是百幻蝶!” “真的是……” 即使心中已有定见,但听到她这么爽快的承认,李珣心中还是重重地一颤!此时他反倒有点儿不太相信了。 然而,除了天下七妖这种级数的妖魔,谁又能在被两散人禁锢之后,还能脱身反制的? 他叹了口气,又摇头道:“果真如此,那我这次输得不冤!” 这句话倒是自真心。他的重重设计,固然是精密无隙,但比当年血魇破魂杀劫阵如何?自然是远远不如! 当年有那种级数的阵势,也是两散人连手,都让青鸾最终远遁,那么,他又如何能困得住与青鸾同级数的百幻妖蝶? 接着,他又苦笑起来:“只是我想不明白,妳堂堂一代妖魔,怎么会投身到落羽、朱勾这样的宗门里?好玩吗?” “彼此彼此,你明明有天底下最顶尖的两个傀儡做后盾,还要这么藏头露尾,行事诡诈,不是天生的嗜好,又怎会有这样的兴致?” 李珣苦苦一笑,继而便换了个称呼:“蝶仙子这是在窝囊我了!傀儡再顶尖,顶个屁用!现在这场面,总不是我这行事诡诈之徒,炮制出来的吧?” “这倒也是!如果这次真的是韦不凡、阴重华主事,我此刻便绝没有翻身的机会……啧,这身皮囊真是碍事!” 一人一妖便在这黑暗中,如同朋友般开始聊天,但大家心中各自明白,这只是大家在激烈运动之后的短暂喘息。没到生死分明的时候,又有谁敢打包票,自己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呢? 两个傀儡自李珣受制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再开口。一方面,是因为没有李珣的指令,另一方面,它们也将全副的心力,都投入到与水蝶兰精微玄奥的气机比拼中。 没有人、鬼、妖、魔可以同时抵挡两散人的压力,即使是并非最佳状态的两散人,也不行! 细密的气机勾连变动,牵扯着巨量的天地元气,几乎要将这小小的山洞塞爆,可以说其中的一人一妖两傀儡,随时都有可能被埋在山体里面。 李珣现在就要千方百计地分散水蝶兰的注意力,以使两个傀儡找到机会,一击而定。 当然,水蝶兰也要争取时间,恢复元气。 “你那禁制好生厉害,是怎么布下的?” “连续五天,天天与那相好的办事,每次布下一点儿,倒也足够了!” “哦,那你今天是有意来找麻烦的,火候控制得倒是不错!” “哪里,倒是水仙子藏得好深!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百幻妖蝶身上去!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妳身上这伤势……” “蚕蛹化蝶之术罢了,不值方家一哂。”水蝶兰笑声中,气息倒是更稳定了些。 “我才真的想不通呢,虽说我们都没想着合作到底,但怎么说,翻脸也该在取宝之后吧。若我们二人真能同心协力,这古剎之宝,岂不是手到擒来?” “是啊,真可惜!只是若以兵家之法论,如此出手,方能出其不意。另外,我也是无奈之举,谁让妳知道了萧重子的死讯呢!” 水蝶兰轻“哦”了一声,显示出对李珣此言的兴趣。但与之同时,她与两个傀儡之间气机互拼,也到了关键处,山洞内的元气终于无法继续敛藏下去,隆隆的震鸣声在四面的洞壁深处回荡。 李珣的声音却一点儿没变,在闷雷般的元气爆震声中,显得低弱非常:“其实我到这里来,并非是为了夺宝,而是受人之托,要保着萧重子的小命!” 他说出这话后,水蝶兰并没有什么响应,李珣也不在意,又补充道:“她还说了,若不能保,便秘密地杀了,不让其它人知道!所以……” 水蝶兰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谁让你做的?” 李珣唇角轻勾,道:“是……” 他的声音忽地低落下去,在隆隆的爆震声中,越地低不可闻,水蝶兰不免要分心倾听。 便在此刻,两大傀儡气势猛涨,以万计的细密气机牵动元气,在这个狭小的山洞内猛然膨胀,四周的岩壁立时给刮去了厚厚的一层。 山洞内的空气几乎整个被排空,旋即便有实质般的元气注入,崩裂了大片的岩壁,碎石飞溅,又很快被元气的漩流绞成碎末。 水蝶兰闷哼一声,已被这突来的一击牵动了旧伤。但她却顾不得压制伤势,而是手臂力,便要将使坏的李珣扼杀当场。 可是在此刻,李珣的身体却像是没了骨头,在她力道将未的时候,泥鳅般脱出了她的掌握。 水蝶兰猛吃了一惊,她不明白李珣为什么在受制之后,还能有这般身段。正是这么一惊,李珣又抢出一步,距离更远了些。 山洞内气流咆哮,震波所及,整个山体都微微地震动起来。两大傀儡一起抢出,一个接应李珣,另一个直逼水蝶兰。 “奸诈!”水蝶兰低斥一声,语气中却不见半点儿急切之状。 事实也正是如此,李珣这一手算得上狡猾,时机掌握更是半点儿不差。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个要命的问题─百幻妖蝶和普通的修士,可不是一样的呀! 心意一动,便有一股沉沉的波动,无视狂暴的元气漩流,挥出去。此时“血散人”已经攻到了她身前,“阴散人”距离李珣也不过就是一臂的距离。整理收藏 水蝶兰浅浅一笑,清叱道:“乾坤倒置,转!” 山洞中的元气第二次爆,便在迸的乱流中,水蝶兰无视“血散人”近在咫尺的手掌,身形前移。 也奇怪,“血散人”的手臂竟然没理由地猛然上抬,轰碎了洞顶,水蝶兰轻松抹过,直飞岩洞之外。 半途中,她看到阴散人与李珣诡异地交错而过,李珣脸上甚至还露出一脸的狂喜。她嘻嘻一笑,轻松出洞,然后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着李珣直直撞进她怀中。 她的手臂再次缠上了李珣的脖颈,看着李珣从狂喜的巅峰一路跌落,那精彩的神情变化,让她心怀大畅,只觉得之前所受的苦楚也值得了。 她对着百鬼灿然一笑道:“别来无恙?” 李珣被她的手臂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脸上神情扭曲,怪异极了。 水蝶兰略松箝制,李珣这才能缓过气来,扭头看她灿烂的笑靥,苦笑道:“佩服。水仙子这幻术也就罢了,真正让我敬佩的是……妳带着这么一个累赘,还能飞得起来?” 看着李珣猛然间狰狞可怖的脸孔,水蝶兰一震之下,想也不想,便要力,但这次与上回几乎毫无二致,也是在她力道将未之际,腰腹处剧痛透体,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肠子被绞断的声音。 一软,她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李珣再度滑出她的臂锁,施施然转过身来,手上握着的,正是那漆黑的鬼鸦剑尖。 两人目光相对,水蝶兰脑中忽地闪过一道亮光,震惊之下,她失声叫了起来:“你的眼睛……” “啊,我的眼睛很正常!” 李珣微微地笑着,手上力猛握,锋利的剑刃撕开了他的手心,血流如注。而血液又被剑身迅吸引,一丝都没有外溢。 下一刻,在铿然的震鸣声中,鬼鸦剑被震成了十七八截,而大部分的碎片,都留在了水蝶兰体内。 水蝶兰低哼一声,纤细的身形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地。剑身的碎片倒在其次,真正致命的,是剑身碎裂的剎那,从其中游逸出来,令她背脊生寒的气息。 她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血魇!” “好见识!”李珣抚掌一赞:“这剑中血魇已植入了三十余年,水仙子还是第一个消受的,也算是有缘!” 这次轮到水蝶兰苦笑了,在她分辨出入侵体内异物的时候,便已经绝望了。但她仍有事不明,若不明白其中缘故,她死不瞑目。 “你受制于我,怎么还能脱身?” “呵,虽然本人没有仙子的”化蝶“之法,不过让奼阴背的那几段口诀,也不是只能拿来唬人的。这”秘司藏元“之法,虽然有些女儿气,但总归有用不是?” “你的眼睛……” 听水蝶兰问起此事,李珣更是开心:“水仙子幻术天下独步,这我是信的,只可惜,我身上还有这么一件宝贝!” 他从怀中拿出一颗黑黝黝的圆珠,在水蝶兰眼前一晃,笑吟吟地道:“水仙子难道不记得当年北海莲聚时……” “虹影珠!”水蝶兰的反应依然迅,她看着李珣手中的宝珠,眼神十分复杂,继而,她摇头苦笑:“你知道的事情倒不少……” 李珣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坦白的说,水蝶兰之前的“大逆转”是真把他吓怕了。 此时虽有血魇在她体内搅乱气血运行,本身就是十分厉害的禁制,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招呼两个傀儡过来,要给水蝶兰再下封禁。 水蝶兰再没有什么挣扎的迹象,直至两个傀儡来到近前,即将出手时,她才低叹一口气:“可惜……” “嗯?”李珣从两个傀儡肩后看过来,不明白水蝶兰此话何意。 水蝶兰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本来极寻常的微笑,在此刻,却又显得如此诡异,李珣瞳孔一缩,耳中则贯入这么一句话─“可惜,一知半解!” 李珣如何不知出了差错,他又叫了一声“杀了她”,便向幽一背后躲去。 照理说,在幽一雄伟的身躯之后,应该是比较安全了,可是李珣心中却蓦地升起了不妥之意,似乎有哪个关节漏掉了。 还没等他想个明白,小腹处猛然一痛,灼热的真息猛灌入体,紧接着他便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好死不死地撞在身后的山壁上,碎石纷飞,回馈入脑的疼痛差点儿就把他击昏过去。 但这疼痛与体内血气迅蒸的苦楚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一回事。 这感觉,分明就是…… 血魔化心**! 李珣心神激荡,咳出了一口鲜血。 自收伏血散人之后,从来都是他用燃血元息折磨别人,他又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亲身尝到这种滋味? “幽一反了?” 李珣模糊的视线中,幽一正回头看来,血眸中却是一片茫然,看来以他此刻的灵智,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打中自己的主子。 看到这神情,李珣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 “幻术!” 不错,正是水蝶兰的幻术。 当年天芷上人赠给李珣的虹影珠,固然可以破解幻术,但也只能保着李珣一人而已,两大傀儡却不在被保护之列。 水蝶兰正是抓着这个破绽,一击功成! 李珣心中悔恨,其实以两傀儡此时的灵智,本不至于这么容易中招,只是它们自成为傀儡之后,从来没有和擅长幻术的对手过招,缺乏应对的经验。 若有下次…… 还能有下次吗? 幽一这一记豹尾脚实是没有半分留手,若不是傀儡与控制者之间有极微妙的气机联系,在触体的剎那,同源而异的真息瞬间对冲,消去了一部分威力,李珣现在恐怕已是一具干尸。 即使如此,他也觉得浑身滚烫,气血流转完全失衡,每一刻都有一部分血液凭空蒸,带走巨量元气。 一眨眼的工夫,就让他坠入到无法恢复的虚弱中去。 “混帐,混帐……” 李珣趴在地上,喉咙里呼出的气息都像是带着火星,幽玄影身虽然也在挥作用,但急切之下,又能有什么效果? 幽一总算还没有笨到家,它飞奔过来,将他体内的燃血元息吸摄出去,李珣这才好过了一些。 这时,前方传来一声惨哼,李珣抬眼看去,恰好见到水蝶兰在地上狼狈地翻了一个身,花容惨淡,哪还有半分一代妖魔的风姿? 但她还是没死。不用说,必然是她再用幻术迷惑了幽二,才避过一劫。 只是,若是她想凭着这一招逃得命去,便也太看不起幽玄傀儡的灵智了。 连续吃了两次亏之后,傀儡惊人的战斗本能,已经联系到它之前的记忆,从中撷取相应的应对方式,这一变化,则同步地回馈到李珣的灵识中。 李珣一阵呛咳之后,第三次令:“杀了她!” 话音方出,一阵诡异的波动忽然从小腹处直贯上来,将他话语尾音割断。 幽二对他的指令毫不犹豫地执行,踏前一掌击下。水蝶兰眼睁睁地看着那纤白手掌印击下,挡住了整片天空。 她心中惨然,空有着一身奇功秘技,却被逼得没有半点儿回气的机会。 这样死了,她不甘心!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冰冷的寒气已经透脑而入,狂暴地攫取她的一切生机,她的神智也迅地模糊下去。 偏在此时,耳边响起了一声走了样的怪叫。 时间剎那间定格。 第三章 伏杀 “我没死吗?” 寒气莫名其妙地消去了,水蝶兰脑中疼痛依旧,但生机确实延续了下来。她努力地调整好焦距,当模糊的视线恢复正常时,她看到的,是在枝叶遮掩下,深邃无尽的夜空。 那弥盖天地的手掌……不见了! 她转动眼珠,一眼便扫到了正倚在岩壁上,面目僵滞的百鬼道人。而在其身边,哪还有两个傀儡的踪影? 李珣捂着小腹,脸色青白交错,十分难看。他刚刚才现,幽一那一脚,可不只是伤到他的身体而已。 “天冥化阴珠?怎么会伤到天冥化阴珠?” 这颗为他收服两散人、立下汗马功劳的宝珠,早在六十余年前,便被他以特殊的炼器之法收入体内。 一方面是为了以幽玄影身之法,提取精纯死气,进行修补重炼,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便是将它作为召唤两大傀儡的中枢,以尽量延长傀儡在此界的停留时间。 六十年来,成果斐然,非但天冥化阴珠被修补得七七八八,而且因与他的身体日夜接触,气机联结越紧密,隐然间已有人器合一的趋势。 如果真能达到这一水平,那么他的修为无疑就会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这样,摆脱修为的限制,使傀儡“驻形长存,与天地并生”,也将成为可能。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幽一一记毫无保留的重腿,将这美好的前景打得粉碎! 作为召唤傀儡的中枢,傀儡与控制者之前的气机反冲,不可能不影响天冥化阴珠,也正是因为宝珠的中枢作用,灌入李珣体内的大部分力量,都被这宝珠消受。 李珣能保住性命,与此也大有关系。 然而,血散人全力一击,又是什么成色?任天冥化阴珠是何等的神异,在这一击之下,虽未当场完蛋,也到了碎裂的边缘,情况比当年收服两散人之后,还要糟糕十倍! 这种情形下,两个傀儡哪还能驻形常在?早在宝珠行将崩溃之前,自地没入虚空,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等到李珣将这其中的枝节想明白,水蝶兰也已经从死亡的威慑下回魂。两人的目光对在一处,惊讶、仇恨、还有些许的尴尬,林林总总加在一起,那感觉相当的奇妙。 两人都是一呆,最终还是李珣先反应过来。他看到水蝶兰仍软在地上,暂时不去管以后的事情,低吼一声,强撑着站了起来,振作精神,向水蝶兰那边冲了过去。 虽然伤势被幽一解决了大半,但元气消耗过多而造成的眩晕仍困扰着他,全身乏力,跑起路来也摇摇摆摆,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竟然连打了两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水蝶兰看着他踉踉跄跄地接近,脸上亦是苍白如雪。 十几个尖锐的铁片仍停留在她肚子里,而且那侵入体内的血魇,并没有因为幽一的离去而消失,仍是逐分逐毫地挥出噬人精血的可怖威力,将她体内搅得一团糟。这种情形下,让她拿什么去抵抗? “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十息,只十息!” 水蝶兰的祈祷中,李珣终于还是冲到近前,不用废话,也没力气废话了,他借着冲势,又是一声提气的低吼,提掌击下! “啪”地一声响,李珣一掌击在水蝶兰额头上,但更早一步,他的小腹被一脚踹中,冲力与拒力合在一处,登时引旧伤,让他呛出满口血沫,手上自然也就消了力。 然而那一脚的力道虽猛,却是后继无力,李珣身子一弓,又是踉跄一下,反往前扑,重重地摔在了水蝶兰身上。 这一压却又引了水蝶兰的伤势,十几个铁片在肚子里翻搅,可说是最实际的肝肠寸断!水蝶兰何曾吃过这种苦头?她惨叫一声,只疼得眼前黑,恨不能就此昏厥过去。 李珣了狠性,伸手便去扼她的脖子,水蝶兰则在挣扎着猛捣李珣的下肋。可怜二人气息不接,便如同下界寻常无赖一般,扭打在一起。 两人肢体贴合,对彼此身上的感应便敏感许多。只要有一方气脉甫动,另一方必定加以破坏,如是再三,一时间僵持不下。 只是肢体纠缠,在地上翻来覆去,不知滚了多少圈。已是气喘吁吁,身体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眼见这种无赖式的打法要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变故再生。 “轰!” 一声巨响,自数十里外轰传而至,在渐渐大亮的天色中,便如白日惊雷一般,突如其来,撼人心魄。 两人身体一震,同时停下,朝着音波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边稍有些偏离妖雷古剎,但距离不远。 不过,震波的源处正迅地移动,每一个位移,便有七八里远,数十处源头不同的元气震荡彼此交错,声势惊人。 两人此时气虚体弱,感应不如以前敏锐,但这元气震荡得实在,两人也就是一怔的工夫,便先后明白过来。 “浩然正气、七鬼摄海破!是惕无咎和元难!” “他们打起来了!” 这一波震荡来得好快,初感应时还在数十里外,几次位移,便距二人不足十里。此时的震荡余波已如实质一般,自林中枝叶间刮过,有如钢刀般锋锐,触肤生痛。 两人同时想到,以现今的境况、以他们此时的状态,莫说是元难、惕无咎,就算是一个刚入门修士,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二人制伏。 他们可没忘记,元难、惕无咎之后,还有冥王宗、天行健宗的修士啊!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人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想在对方走神的空档,一击功成。理所当然的,这样的打算又落了空。 “暂且停手!” “罢战!” 大家都是聪明人,见事不为可为,又同时开口。这样的默契可不一般,即使是在心中恨对方入骨,也不由相视一笑。 只是各自眼中寒光凛冽,没有半分的暖意。 没有人再去节外生枝,都是极配合地松开彼此纠缠的肢体,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就是这么一点儿缓和的时间,李珣感觉着体内气机又有了复苏的迹象,两个傀儡虽然暂时无法召唤,但幽玄影身之功,却是不打半点儿折扣,也就是三五息的工夫,李珣便有了一击之力。 他目光扫过水蝶兰,双方修为上差距明显,但水蝶兰内伤严重,又有血魇箝制,恢复度应不会强过他。 可是百幻蝶妖是何等的名头,这些横行世间数万年之久的妖魔,哪个没有几手保命绝技?若是翻脸,变数太多,当是智者所不为。 此时头顶上元气震荡越地剧烈,天空中已能够见到元难二人的身影。李珣与水蝶兰目光相对,心中有着各自的计较。 最后还是李珣先开口:“不可让别人做了渔翁!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可动手,但也不可分开,如何?” 水蝶兰面色苍白,冰蓝的眼眸却依然颇具神采,她单手扶地,低低一笑:“好……” 话音未落,眼角处人影一闪,两人同时扭头,恰看到了一张颇为熟悉,但此时却最不愿意看到的脸! 二人同时叫了一声苦,相隔数十丈,宋元敕那张端正的俊脸,先是惊讶、狂喜,最后,便在仇恨的支配下,扭曲了。 “走!” 没有任何的迟疑,两人毫不吝啬刚刚恢复的一点儿力气,弹起身来,向丛林深处狂奔。 宋元敕本来还有些犹豫,但见此状,如何还不明白?他大喜之下,御气直追。 李珣与水蝶兰的身形乍合又分,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逃逸。宋元敕搭眼一扫,便做出了决定,也不犹豫,身形一转,便锁定了李珣,度再增,转眼间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相距尚有七八丈远,宋元敕已遥空力,真息有如狂飙巨浪,层迭相加,轰然压下。 强压未至,李珣便有些喘不过气来,仓促间回头一瞥,只见真息狂潮所过之处,百木摧折,被正锋扫过,便是草木化灰,狂暴中更有十二分的阴毒。 心中咒骂一声,李珣还是不敢背身迎上这一击,他身体悬空,在空中滴溜溜地打了一个转儿,在狂潮到来之时,反向前迎了过去。 扑面而来的狂风刮得脸面生疼,李珣脸色微白,被劲风一激,他的伤势也有了复的倾向。 但动作毕竟还是做出来了,幽明阴火一次涨缩,有效地推开了风中呼啸的妖冥元力,在一连串细密的元气碰撞中,他的身形斜斜地插向侧方的密林中。 宋元敕对真息的操控能力还是值得称道的,虽然李珣出乎意料地抹过了正面的冲击波,但仍没有出他的应变范围。 他沉喝一声,剎那间气血转换,看似一往无前的狂飙巨浪,便像是撞上了一个巨礁群,猛然倒卷侧翻,不带一丝停滞地转移了方向,再次直扑上前。 这一系列转换有如行云流水,顺畅之至,即使李珣全无心情,面对这一手,也要赞叹一声。 不过,和宋元敕精纯的控制力一样,自己的谋算也是绰有余裕。 呼啸的狂风卷来之前,他身子一缩,没入了大地。 “土遁?” 看着十余株巨树被妖冥元力凭空化灰,宋元敕却是得意不起来。他目光森冷,身形猛然前移,凭着已经锁定的气机,追了上去。 天空中闷雷阵阵,元难与惕无咎的大战正是方兴未艾,相比之下,丛林中的这场追逐战在气势上远远不及,但却更加的紧张、刺激。 “百鬼,你跑不掉的!” 宋元敕仍然保持着冷静,他一边追踪,一边用尽一切办法来搅乱对手的心智。 百鬼道人无疑是个狡猾的对手,但他现在受了伤,心情必然是处在一个相对紊乱的状态。如果能让他更加的恐惧或者浮躁,无疑会省去自己很多力气。 一人在天上,一人在地下,转眼间就穿越了十多里的丛林。 似乎在配合他们的节奏,高空中气爆声越来越密集,连续的声波迭加,震耳欲聋,下方的丛林也随之簌簌作响。 宋元敕看得清楚,百鬼道人毕竟还是受了重伤,激烈的动作已经成了极重的负担。 以遁法狂奔了十里之后,他的气机猛地一窒,宋元敕抓住这个上佳的机会,低啸一声,身形如鹰隼般掠下,一记重掌,拍在地面上。 紧接着身形弹起、落下,将之前那个动作瞬间重复了七遍。 妖冥元力透土而入,剎那间摧毁了方圆数十丈内的一切生机。 如此的压力下,百鬼终于藏身不住,在嘶叫声中,弹射上来,在死亡的催逼下,悍不畏死地迎上。 宋元敕眼神一狞:“去死!” 天空轰雷炸响,震得连地面都摇晃了起来,百鬼似也被震了一下,身形一滞,竟然向侧方逃窜,勇气全消。 只是在气机牵引之下,宋元敕势头猛涨,七鬼摄海破威能全开,在万鬼齐哭的嚎叫声中,手掌一偏,虚空印去。 “噗”的一声闷响,宋元敕以为是百鬼化灰的异响,但下一刻,后脑冰寒突入,剎那间破坏了他大脑内的一切神经联接。 与之同时,前胸一记虚若无力的掌印拍在他胸口,滔滔阴火瞬间错移百变,剎那间撕开了他的护体真息,将他五脏六腑烧成了焦炭。 至此,多灾多难的十八冥将,再少一人! “废物就是废物!” 水蝶兰微笑着落在一根横生出来的枝叶上,居高临下看了过来,正是她似分实合,无声无息地回援,以幻术迷惑宋元敕后,最终再施以致命的一击。 李珣抱拳一礼,赞道:“多谢相助,水仙子好身手!” 这话里倒是诚意十足。李珣对眼前这位百幻妖蝶的幻术,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非但是全无先兆,施展时且能因势赋形,随意百变,令人防不胜防。 宋元敕是何等的精明,却被水蝶兰因势利导,生生地改变了出掌的方向,也因此空门大开,送了性命。 他喘了一口气,又道:“虽然在仙子眼中,他不过是废柴,但这样的废柴再来一两个,我们的情况怕是不妙。仙子有何对策?” “像这次一般,齐心协力便是了!” 李珣干笑一声道:“是啊,是啊!” 话虽这么说,两人眼中闪烁的,依然是没有半分信任的冷芒。 便在此刻,一波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更剧烈的气爆声,火山般喷出来,瞬间跨越了数里的距离,从两人这边一扫而过。 大气的波动便如同海啸般狂暴,无数生长千百年的大树,在暴乱的狂流中被连根拔起,又在空中被撕得支离破碎。 一时不慎,李珣给扫成了滚地葫芦。水蝶兰则稍好些,在大树倾颓的剎那,翻身跳下,但落地也是一个踉跄。 这般的狼狈姿态互入眼中,双方也只有苦笑。 李珣一脸的不解道:“他们这是怎么了,现在还不到生死相搏的时候吧!” 一边水蝶兰展现出她丰富的阅历,轻描淡写地道:“惕无咎有个入室弟子,被元难炼制成辟难冥鬼像。惕无咎找元难报仇,将元难那张本来还能入目的脸,打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哦,了解!” 李珣应了一声,又抬起头来,去看空中的比斗。 此时他想起了自己在几日前的分析,再举目看场中局势,不由有些得意。场中情形,与他的分析差相仿佛。果然是惕无咎以浩然正气之威,步步紧逼,元难正逐步落入下风,被动应对。 交手时间不久,元难那张丑脸上,已是红了又青、青了又白,不知变了多少种颜色。 但如果认为那是他恼羞成怒,心存轻视,便真要危险了。李珣知道,其实这是他在转换多种行气法门,希望以诡异多变来影响惕无咎的感觉,再以狠辣手段,一举翻盘。 李珣自问若他对上惕无咎,撇去修为差距、除却明心法诀、也不用两个傀儡,单以《幽冥录》上的法诀相对,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以惕无咎的识见经验,会给元难这个机会吗?李珣对此持怀疑态度。 元难此时已利用多种手段,逐步拉开与惕无咎的距离。 只是惕无咎举手投足间,真力弥满,虽隔数里,也不能稍挫其锋。偏偏在真息转换之间,圆融自如,不管元难怎样诡秘求变,他都能以浩荡之势,迫元难正面相对。 两人转瞬之间,又硬碰了两记,元难青白的脸色变得一片血红。 再看惕无咎,方正的脸孔上神情平淡,双眸却棱然有神,一身灰衫长袍仿佛可以自己呼吸般,一涨一缩,随真息流动而变化,起伏有序,显然行有余力。 李珣瞇起了眼睛,虽说惕无咎并没有针对他,可浩然正气对他这种邪功修炼者来说,几乎就等于三伏天的太阳,毒辣刺眼,更让人心浮气躁,连伤势的恢复都受到影响,真不知道元难是怎么撑下来的。 正想着,元难便口尖啸,血红的脸色刷的一下变成雪白,狭长的眼缝里,更是闪过不正常的青光。 啸音凝而不散,如实质般和弥漫大气中的浩然正气对拚一记。 这一次却没有声音,但李珣耳鼓内却是一痛,显然这一次撞击的威力,实在非同小可。 啸声中,元难挺拔的身形竟猛缩了两寸,躯干则粗壮了一圈,与之相应的,他身体附近的空间竟猛地塌陷了下去,仿佛在这虚空中开出个大洞一般! “哦?这次附体的又是哪方妖魂?” 李珣双眸中寒光一闪,已认出这正是冥王宗镇宗**之一的冥灵妖身,乃是以特殊法门,破空摄取异间妖灵附体,瞬间增长修为的奇异法门。与幽冥气的“跨空引气”之术相较,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前日那个第五冥将李元晞也用过这一招,但却被水蝶兰瞬间斩杀,根本没得到挥的机会,便含恨死去。 相比之下,元难则是将这门法诀的威势,尽数地展现出来。 随着周遭空气的扭曲,冥灵妖身之法,已然功成。 元难与惕无咎之间的差距,通过这一法门,已差不多抹平。 虽隔着里许距离,却直接无视,因妖灵附身而粗涨近一倍的手指,力一屈,双手交错中,结了一个印诀,剎那间至少扯动了近三千条气机,变动交叉,嗡然巨震。 惕无咎微皱一下眉头,在虚空中踏出一步,身形却没有道理地跨越了至少五十步的距离,移到了侧方。 尖锐的裂帛声在他耳边响起,他略一偏头,身形却猛地震了一下,本来规律起伏的长衫停滞了一下,肩头衣物裂开了一道细缝。 “幽无刀芒?” 这法门李珣倒没见过,只是乱猜。 惕无咎脸上愈显凝重,他看着正转移方向的元难,略一思索,稍一振袖,露出一双除洁净外,再无特殊之处的手掌。 两人目光交集,在此瞬间,本来狂飙乱流肆虐的天空,竟出奇地安静下来,元难拆了印诀,两只拳头握紧,膨胀的皮肉吱吱作响,仿佛有些什么巨大的力量要从里面冲出来一样。 李珣趁机扫了一眼水蝶兰,见她也如自己一般,抬头观望,似乎并不急于恢复体内的伤势。 但李珣却看得清楚,她脚下土地,已经落了七八个残剑碎片,显然是被她以绝顶玄功从体内逼出来的。 当然,这一过程绝不轻松,看她脸色便知,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都要晕厥一般。 她还有精力去观望? 李珣正奇怪的时候,忽见她的鼻翼轻动了两下,似乎是嗅到了什么。李珣已见识过她妖异的嗅觉,心中也是一动。 水蝶兰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脸来,神情凝重,开口便是:“糟糕了!” “嗯?” 李珣正想询问,口鼻间却忽地一闷,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他的身体立时生出反应,自地调整为内呼吸的状态,但外界的压力却像是瞬间提升了数百倍,周身的空气已被强压挤迫得有如实质,仿佛现在所立之处,不是丛林,而是数百丈深的深海一般! 树木、岩石、飞禽走兽,无论死物活物,在这骤然攀升的强压下,均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剧烈的变形。 树木粉碎,岩石崩裂,而诸多飞禽走兽干脆就被挤成了一堆血泥! 李珣吐出一口血痰,感觉到自己刚刚稳定下来的伤势,又有了复的迹象,甚至更加严重。 “叮叮”的金铁撞击声响起,却是水蝶兰一口气逼出了体内残存的残剑碎片,这剧烈的疼痛让她把下唇咬出了血。 李珣看她,她也回看过来:“这次,我们若不齐心协力,怕是真要完蛋了!” 话音方落,天空中惕无咎与元难已瞬间拉近到不及十尺的距离,惕无咎大袖挥洒,元难则是简单粗暴地一拳轰出。 拳袖交击,半空中像是猛打了一个霹雳,浓密至令人恐惧的元气,在双方交击的狭小空间内,猛然迸。 最初还有一声沉沉的闷爆,但很快这爆响声便如同翻上了天梯,一路拔高,直至尖锐至极限,再崩然断绝! 李珣只觉得脑袋一闷,差点儿又是一跤跌倒,而此刻,天空的元气狂飙已经倒卷而下,其势之猛,便如同一个落地雷,让方圆数百里的地面,都随之嗡嗡震鸣。 一击之后,元难便如同一个胖胖的陀螺,在原地急地打转,消卸去这惊天动力的反噬之力。 而惕无咎也不轻松,他飞退数十丈,一双大袖如波浪般舞动,亦如元难般消卸力道,看上去从容洒脱,倒比元难那边要赏心悦目得多。 然而,就连地上的李珣,也从中察觉出强烈的妖异气味儿来。 之后的变化,像是一场突来的哑剧,所有的变故,都在画面的急变动中完成,并深深刻入观者的脑海中去。 最先,是一抹极淡的、扭曲的影子横过数千尺宽的天空,倏闪倏灭,像一个凭空出现的魔鬼,无声无息地贴在了惕无咎的后背上。 而直到这时,惕无咎似乎才反应过来,只是还来不及回头,他方正威严的面孔,便在剧烈的痛楚下扭曲了。 他的儒衫像是气球般迅地膨胀起来,将那个鬼影弹开,但随之他面部七窍同时溅血,形象可怖之至。 而他的肢体,则在剎那间猛地萎缩了一圈! 便在人们还在被这变化惊得呆住的时候,惕无咎立身之处,又炸开了一蓬灰蒙蒙的尘雾,瞬间将他包裹了进去。 虽然这只是短短一瞬,但当澎湃的浩然正气吹开尘雾之时,惕无咎乌亮的头,已整个地变成了灰白色,暴露在外的肌肤,更在转瞬间失去了光泽。 四五道剑光飞腾起来─这是在周围观战的天行健宗的弟子,他们似乎是想维护惕无咎的性命。 然而,随之同时飞起的,还有一道青灰的剑光,有如生锈铜铁的颜色。 整个天空都弥漫起古怪的铜锈味儿,青灰色的剑芒闪了闪,然后漫天的剑光,便如同下了一阵小型的流星雨,一地坠落下去。 这个时候,一直在转陀螺的元难直直地冲了上去,惕无咎已然失神的目光微微一闪,双手缓缓地抬起,然而手掌刚移至小腹,元难的重拳已轰上了他的胸口,前胸入,后背出! 惕无咎凄厉的长啸声,打碎了这片诡异的变化流程。 啸声中,他缓慢抬起的手掌猛地增,就在元难抽出手来的剎那,猛印在对方的胸膛上。 一声闷爆之后,元难的胸口呈现目光可见的大片凹陷,同样是七窍流血,向后飞退。 直到这个时候,地面上目瞪口呆的李珣才惊醒过来,剎时间,天地间一切声息尽数回流,嘶叫声、爆裂声、狂笑声、剑啸声交会一处,交叉错落,从中产生的爆炸性的信息,猛然贯入了他的大脑中。 “谋杀!” 这是李珣第一个念头,紧接着,他便迅分辨出了那种种异景之下,隐藏的信息:“天魔魅影、天人五衰、勾魂残剑…… 老天爷,魅魔宗、毒隐宗、天妖剑宗,怎么就和冥王宗合流了呢?“ 天空中啸音忽然断绝,李珣回神看时,正好见到最初时被震开的鬼影去而复还,又贴上了惕无咎已残破的身躯。 只一下,惕无咎高伟的身形,便又缩了一圈! “搜精噬血,果然是魅魔宗!” 李珣知道,这是魅魔宗的修士在搜刮惕无咎的精血以自肥,在这种情形下,李珣也只能说一句:“惕无咎完了!” 第四章 水火 有谁能想到到,正道宗门中,威名赫赫的“干元先生”,竟然会是这种下场? 不过,有四位修为绝不逊色于他的真人级高手,不顾身分的夹击并偷袭,以有心算无心,这种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 正想着,那处忽又传来铿锵的剑鸣声,李珣心中一震,视界上忽地便烙上一线刺目的紫芒。 还没等他回神,半空中,纯阳剑气纵横交错,成百上千的气芒凝成一团刺目的剑芒球,划空而至,正中……惕无咎面门! “顾颦儿!” 李珣惊讶的呼声未落,水蝶兰便猛地击掌道:“好计较!” 两人离得远,看不清惕无咎脸上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但下一刻,天空中光芒大放,惕无咎的身体便像是被内燃的烈火卷噬,转眼间化为一团灰烬。 这样一位真人级的修士,化体成灰,所燃放的元气何其惊人?附在他身上的鬼影出一声如猿啼般的惊啸,身形再度被弹开。 有人退便有人进,鬼影被弹开的瞬间,人影闪动,从不同的方向,向惕无咎燃身处电射而来。 顾颦儿在惕无咎化灰之处止住身形,紫阳神剑横空一震,千百剑气便如阳光般四面挥洒,无所不至。 任四面迫近的人影如何了得,在这样锋锐无匹的剑气下,也要窒上一窒。 就在这一窒的空档,惕无咎化灰处,一道清气冲天飞起,化为一条跨空长虹,向西北方飞射而去。 与之同时,顾颦儿尖啸一声,真息贯注之下,紫阳神剑便如同燃烧了一般,化为一把紫红色的火炬,在虚空中狂舞。 先是劈剥的空气爆裂微响,紧接着,以顾颦儿为中心,方圆十里的大气温度猛然拔高了好几个层次,最终轰然起爆,深紫色的火光从虚空开裂的缝隙中喷出来,席卷天地。 十里丛林,立成火海。 “红莲劫!原来你小相好修的是这种法诀,怪不得以阴柔之体,催至阳之气……不过,她可是拚命了!” 水蝶兰这话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李珣却没时间理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心情复杂微妙得很。 不出任何人的预料,如此刚猛的绝技,不可能持续太长时间,尤其那些被顾颦儿强行压制的家伙,每一个都是惕无咎那种级数的,不需要太过认真,只是本能地真息反震,便能让那个不自量力的小姑娘吃尽苦头。 转眼间,火云崩散,但也就是这转眼的工夫,清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恍若从未出现过。 李珣看得明白,这是顾颦儿用类似于玄门的兵解之术,帮助惕无咎摆脱了神形俱灭的可怕结局。 那一闪而逝的青光,应该是惕无咎的元神之类了。 虚空中三个人影同时现身,李珣在远方遥遥一望,忍不住轻抽一口凉气:“飞天猿魔、腐骨童子、齐勿生!他们……” 这一刻,李珣想到的,却是与此间情形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那是五日前,未解问题的延续。 他当时还对林无忧“保”萧重子的做法感到无法理解,现在,却是再明白不过。 调虎离山!这是调虎离山! 最简单的计策,却因为极贵重的饵食,而达成了相当不俗的效果。毫无疑问,散修盟会在沉寂了十年之后,再一次拿出了大手笔。 看看在场的宗门:天妖剑宗、魅魔宗、毒隐宗、冥王宗,这些宗门的势力范围,均是在西北、西南一带,由北至南,几乎占据了通玄界西部的三分之二。 眼下,这些宗门的二号、三号人物都已经驾临,而此时,只是林无忧所谓“一月之约”的三分之一的时间不到。 可想而知,如果此间局势混乱,一时不得解脱,各宗恐怕还要再次调派人手增援。若是散修盟会藉此机会,从“无回境” 杀出,一路向南,以他们强大的实力,又有谁能阻挡? 只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抢占地盘当山大王吗?为了这个,与整个通玄界为敌?是玉散人疯了,还是这个世道疯了? 实话,如果李珣力所能及,他倒很愿意帮上一把,看看散修盟会此计划的结局如何。 只可惜,现在一切要以保护自己的性命为前提,所谓的“一月之约”,权当放屁好了! “你那小相好完了!” 水蝶兰神情凝重,本来幸灾乐祸的语气也淡了许多。 眼下这三个家伙,若在她全盛时期,便是一起上她也不惧,然而以她现在的状态,其中任何一人,只要动动手指头,她便抵挡不住。 “趁他们的注意力没有转过来,快走!” 水蝶兰招呼了一声,却看到李珣依然望向天空,与平日的反应大异。她怔了一下,继而便笑道:“怎么,不忍心了?” 李珣终于回过头来,冷冷一笑,也不多说,转身便走。 水蝶兰低低一笑,正要跟上,忽又一停:“等一下……” 李珣闻声回头,眼角处却忽地一亮。一道粉红的光雾在昏暗的天空中迅地扩散开来,分外耀眼。 光雾所至之处,三个真人级的修士都有些忌惮,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些许。便在这一退之间,一个身影穿行而入,倏乎间便悄然无声地欺到了顾颦儿近前。 顾颦儿举剑便刺,但此时她已是强弩之末,过手只一合,紫阳神剑便给卸了下来。 那身影纱袖一拂,夜空便似开了朵淡粉色的小花,在这妖异的气芒衬托之下,顾颦儿身子一软,直坠下去,被那人轻松搂在怀中,却已是人事不知。 “她是……” “**妃子!你那小相好运气不错,近来怕是想死都难!” “好,还有极乐宗!” 一语之后,李珣脸上阴沉如水,水蝶兰咯咯一笑,越地开心起来,扯着他向后退去。 但很快的,水蝶兰便笑不出来了。 天空中,那最先偷袭惕无咎的魅魔宗大佬,飞天猿魔,以他尖锐刺耳的嗓音轰然传声:“魅魔宗、天妖剑宗、毒隐宗、冥王宗、极乐宗五宗弟子听令,妖雷古剎方圆千里,有擅入者驱逐,有反抗者立诛!” 稍顿了顿,他又继续啸:“萧重子,你若现在将”云雾石“交上,我等可以以五宗信誉,保你不死,并使你任择一宗,修习无上法门。若半个时辰后,你仍心存侥幸,那么一旦落入我等之手,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音波透天入地,无所不至,而在数里之外,李珣与水蝶兰的脸色,更变得无比僵冷。 尖锐的声波刺得人耳膜生疼,但更要命的是,随着飞天猿魔的呼啸,周围密林中,升起了上百处不俗的气机反应,显然是这五宗弟子所在。 李珣他们周遭不过两三里之地,便有了十余处! “地下!” 李珣当机立断,反扯着水蝶兰,施展土遁之术,撞入了地下。 水蝶兰本还有些奇怪,但当她嗅到地下那浓郁的水气,便知道李珣打的是什么算盘。 “哦,要学萧重子那死鬼游暗河?”水蝶兰轻嗤一声:“你可没有他那股子熟悉劲儿,瞎逛吗?” 话音未落,两人便撞入了土层之下奔涌的暗河中。 地下河的水流量出奇的大,两人被水流一冲,剎那间便去了数百尺远。 偏在这时,李珣又低叫一声:“这边!” 随着他的呼声,两人踩着水,在密如蛛网的河道中转了三四个弯。此时,脚下的暗流显然已平缓许多,水蝶兰目光瞥过去,在这没有天光的地方,以她的眼力,也只能见到李珣大概的轮廓。 “耶,你挺懂嘛!” “嗯,懂一些!” 李珣轻描淡写地说话,但这其中的原因,却不是这么平淡了。 自从他悟到这东南林海“水火相济”的大势之后,便依照妖雷古剎的封禁布局,推演其中的种种变化。 几日来见缝插针,总是略有所得。 水蝶兰所说的“瞎逛”,可真是冤枉他了。 不过李珣暂时还不想让水蝶兰知道此事,应付过去后,他很快转移了话题:“也怪了,我在这边东躲西藏,是孤立无援。 水仙子明明还有同门,怎么还和我一样狼狈?“ 水蝶兰轻笑一声:“同门?嘻,我的人缘可不太好呢!这种样子回去,一定会吃大亏!还有,你也听到那飞天猴儿的话了,你觉得蚀神他们,还能在这丛林中待下去吗?” “这倒是……”李珣随口应了一声,旋又困惑道:“只是,他们是怎么搅和在一起的?” 这个“他们”,自然是指魅魔宗等。 “结盟呗!贺参死前倒是探得了这个消息……”水蝶兰三言两语将所知的情报一说,李珣也为之恍然。 “罗老妖真是大手笔!这五宗结盟,实力可说是空前强大,足以同散修盟会相抗衡,而不落下风!” 李珣也想起来,当年散修盟会成立之时,正是这几个宗门先后表态支持。看来在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便有了相当密切的联系了。 只是,联想到林无忧那小妖精的算计,李珣觉得,散修盟会与这五宗联盟之间的关系,大概已经走出蜜月期了吧…… 这些个念头在他脑中稍一打转,便沉了底。 他没时间去推演时局,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活下去!而为了活下去,又怎能不解决“同伴”之间波诡云谲的微妙关系呢? 想到这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漆黑不见五指的地下,并不能阻挡他的夜眼,当然水蝶兰亦如此。 两人目光相对,看到的依然是深深的戒备,还有隐藏得更深的层层杀机。 “这样下去不行!” 毫无疑问,大家都是聪明人。 但聪明人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一方面,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同心协力,一致对外抗敌;但另一方面,他们也从来不会放过可以致对方死命的良机。 其中甚至没有可以缓解的余地! 只因为他们实在知道了太多对方的隐秘,一旦各自分飞,毫无疑问,就将成为对方最可怕的威胁。 这是一个死结! 李珣心中忽地一动,前几日他留在古剎中的感应机关被激了。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心中一转,他便转脸道:“他们在破解古剎封禁!” 水蝶兰明显惊了一下,不过,她很聪明地没问“你怎么知道”这类的蠢话,而是问出一个最实际的问题:“还要多长时间?” “天知道?不过,若是与我的修为差不多,又从头推演……约二十个时辰吧!”李珣按照自己的标准估计了一下,末了又补充一句:“他们所知比我详实许多,时间恐怕要再减上一些……呃,等一下!” 李珣挥手止住水蝶兰即将开口的话音,闭目细细感应。 毫无疑问,他们现在与妖雷古剎的直线距离并不太远,否则气机的变动不会如此清晰。 “最糟糕的那种情况!”李珣嘿然一笑:“高手!” 水蝶兰又瞥了他一眼,奇道:“你好像并不怎么在意?” “有吗?”李珣嘴上说着,心中却知道自己的态度已经引起了水蝶兰的疑心。 不过他心中自有计较,也不多说,一笑之后,又引着水蝶兰在河道中转了几圈。 两人不太走运,可能是萧重子的惯用伎俩被看穿,五宗联盟的修士倒有小半学他们钻了下来。 任李珣如何熟悉水道分布,也不免打了几场遭遇战,这才体现出二人合作的好处。即使都是有伤在身,但二人配合有如天成,在黑暗中此进彼退,硬是冲开了一个缺口,钻入一条湍急的激流中。 李珣的示意下,二人屏住气息,顺水飘流,中间再转过两个弯道,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出口在望。 激湍的水流将两人冲出狭小的河道,只不过外面却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湖水。 虽然不见天光,但这里的水清澈极了,以至于连鱼儿都少见。而且,这处水域显然也是颇深的,在突然出现的巨大水压下,两人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周围的湖水中很快浮起了道道血线,又在水流的作用下或分或散,两人的血液就在这种情形下交织在一起,那感觉是说不出的奇妙。 水蝶兰眸光微变,再一挥袖,这漂流的血丝便尽数收起。 李珣一眼扫过,暗赞这女妖谨慎过人。如此,已将后方追兵所能捕捉的信息降到了最低限度。 只可惜,水蝶兰却不领情,她目光扫过周围的环境,皱眉传音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她这么说也是有缘由的,湖水虽然清澈,但入目的景致却不是太美好。尤其是湖底那一片极宽广的礁石群,乌黑错杂,便如同千百只异兽伏在水下,搅乱了本来平缓移动的水流。 “这可是藏身修养的好地方!”李珣咧嘴一笑道:“妳看这湖底地势,如此错综复杂,如果我们藏身其中,稍微布置一下,有谁能现我们的踪迹?” 水蝶兰闻言略有些心动。 黑暗的湖底,这一片礁石群一眼看不到边,若施以胎息之术,别说藏两个人,便是上百个,也绰绰有余。 只是,百鬼能有这么好的心思? “看起来,你对这里很熟悉……” “是啊。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好的退路,如今拿出来,与水仙子共享。正如仙子所说,此刻的局势,只有我们齐心协力,才有可为。只是先前多有冒犯,这便等于是在下的赔礼吧。” 水蝶兰神情微妙,显然还有顾忌。 李珣则正色道:“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隐秘之处,若仙子还不相信,所谓”齐心协力“又从何谈起?” 他话中之意,水蝶兰自然清楚明白。 其实,也就在他努力说服之际,水蝶兰已用神念将湖底扫描了一遍,确认其中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气机波动,又想到自己的诸多手段,终于还是点头同意。 “好……不过,男女授受不亲,离我远些!” 李珣被这个理由逗笑,却极大方地道:“这么宽敞的地方,没问题!” 飞天猿魔蹲在一处焦枯的大树上,猴眼翻动,扫视周围。看上去是将周围环境尽入眼中,其实他却没有放上半点儿的心思。 他的心思完全都放在了数十丈外,那片枝叶掩映下,粉红帐内。黑暗的天色下,那粉帐烛影实在是勾人得紧! 看着这样旖旎的景致,猿魔的心情是近些年来少有的放松。 这次以五宗联盟雷霆万钧的手段,实在成功之至。 以实力论,干元先生的修为在东南林海众修士中,当是屈一指,然而,在阴狠的布置之下,仍然饮恨身亡;就算他保住了灵识,能以秘法转世重修,那也是数百年后的事了。 有惕无咎作为前车之鉴,先前还准备抢些边角料的朱勾宗,很明智地全线退出。剩下那些还抱持着侥幸心理的小猫三两只,看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可想而知,那萧重子必然也是手到擒来,他五年前的失误,也就可以藉此而弥补过来。 现在,正是放松之时啊! 暗中咽了一口唾沫,帐中两位美人,都可说是天香国色,尤其是她们还在干那种勾当…… 他老袁不是不吃腥的的猫,心中自然也是痒痒的,只是,**妃子他是不敢想了,那女人堪称是第一宇内采补妙手,别说是他,就是宗主亲至,恐怕也不敢轻易尝试。 不过,另外一个,他老袁吃不到头啖汤,排队等着总还成吧!现在五宗同盟,任**妃子如何专横,也不能霸着美人儿不放,总要给些面子的……传说那女修可是曾被阴散人亲自操练过的,想必功夫也是不错! 嘿嘿一笑,他瞇起眼睛,正要歇上一会儿,后方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只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元难那个倒霉蛋。 “袁老三!给我几个人手!” 不知怎么回事儿,元难的嗓音有些失真。他回头看去,见元难已呈青灰色的丑脸上,已扭曲得不成样子。 心中一奇,他翻身跳下树来:“哎?怎么了?” “元敕死了!” “死了?宋元敕?”猿魔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宋元敕这人他是知道,虽说修为差些,但为人谨慎,颇有智计,十分了得。这样的人,竟然在无声无息间被杀…… “谁干的?” “必是百鬼与水蝶兰那对狗男女!” 元难心中恨极,偏又重伤未愈,有心无力,只能恨恨道:“五日前就是他们连手偷袭,使元晞他们罹难。今日元敕内脏被幽明阴火烧毁,后脑致死处虽没有什么特殊法诀的痕迹,但看那狠辣的手法,出手者必是水蝶兰无疑!” “百鬼?水蝶兰?他们怎么会搅到一块儿去?水蝶兰那女人性子怪得很,没有人敢轻易招惹,百鬼那小子凭什么?” 他沉吟了一下,猴脸上的气色也难看起来。 “麻烦了!俺宗主曾说过,这水蝶兰可说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女杀手,其”逆影遁法“,兼两家之长,又似别有传承,度、诡变均当是屈一指,如果她一门心思与咱们捉迷藏,偏又在关键时候给咱们来上一记,那么,嘿……” 他脑子转得极快,立时就召来手下弟子,准备整合防卫手段。 便在这时,有人回报说,水蝶兰与百鬼正依托地下暗河,亡命逃窜。 “亡命?逃窜?” 这个荒唐的形容,让飞天猿魔和元难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天底下最出色的女杀手,又怎么会和这种字眼儿联在一起? 但这种消息虽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飞天猿魔当机立断:“正好这边时辰差不多了,俺亲自带队,叫上腐骨那老杀才,便是水蝶兰玩什么手段,咱也不惧她!” 这边话刚说完,天空忽地一暗─虽然黑夜中这种变化极不明显,但两人感应灵敏,都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们仰头看天,却见天上月暗星稀,层层水雾正自丛林中蒸腾而上,渐渐弥盖天地。 “怎么突然变热了?”元难重伤在身,对外界的气温变化也就更加敏感。他在脸上抹了一把,已是薄薄的一层油汗。 猿魔耸耸鼻子,猴脸皱起:“这不像是起雾,倒有点儿像蒸笼……娘的,怎么回事?” 话音方落,妖雷古剎方向便传来了呼声:“封禁破了!封禁破了!” 两人闻声都是一怔,紧接着,猿魔便怪叫一声,一头撞进了愈来愈浓密的雾气中,不见了踪影。 元难本能地想提气跟上,却引来了一阵逆气的呛咳,他心中大骂飞天猴儿不是东西,但也没办法,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 猿魔三跳两跳,便到了古剎废墟之前,眼见便要踏入,他猛然止步,猴眼扫视,前方虚空中,已经被高温蒸炙得扭曲起来,乍一看去,倒像是到了火山口上。 诡异的是,这热力凝而不散,一步之遥,便再没有感觉,倒似有一堵无形的墙壁挡着似的。 “先天火窍喷了?” “正是如此。”一人从侧面转出来,接上话头:“十三个地火窍**已经全部打开,地脉融汇,水火相激,反应强烈得很,恐怕这片丛林,数日之后,便要成为那云梦之泽了!” 话的人身材高瘦,一身气息凌厉得很,背上斜披的长柄铁剑极为醒目,正是天妖剑宗的“勾魂残剑”齐勿生。 他是天妖剑宗里,仅在宗主七修尊者之下的第一号人物,生性高傲,又好战嗜杀,向来不与人合群。先前在围杀惕无咎之时,飞天猿魔、腐骨童子都参与偷袭,他却仅只截杀了天行健宗援手的弟子,其个性之孤僻,体现无遗。 而此时,他难得地多话,显然心情着实不错。 猿魔怪笑一声,还未说话,不远处便又有笑声悠悠而来:“真是难得,便连齐铁剑也能有诗情画意的兴致,就凭着这一条,此次老天爷也要多眷顾我们一时片刻!” 无论是猿魔还是腐骨,听到这笑声,脸上神情都略有讪讪。两人扭过头去,齐齐叫了一声:“莫宗主!” 来的正是五邪宗联盟在东南林海的最高主事人,极乐宗宗主**妃子。她本名姓莫,故而猿魔两人如此称呼她。 身为以男女之事闻名遐迩的极乐宗宗主,**妃子的名号,总是使人的念头停留在那个方向。然而,单从外表上看,人们却很难将她归类于荡妇**之流。 她上身为湖水绿的丝衣错缕小褂,缀有同色飘带,下为白色的绫罗金丝裙,腰际束以纹饰复杂的精巧玉带,头梳高髻,却仅以一根碧玉钗绾住,一身打扮华贵端庄,没有半点儿风流放荡的味道。 且她皮肤白嫩似玉,五官精巧,尤其是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眸,在她淡淡笑来之时,从容随意,自有一番笃定端庄的上位之威。 只是,人们也不会忽略,在她玉颊之上,那一团尚未消去的晕红,令人止不住想起,刚刚在粉红帐中的风流韵事。 她步姿端庄,却略显慵懒,在身边另一位妩媚佳人的扶持下,长裙委地,拖逦前来,令两个尚未吃着腥的老猫心中火苗熊熊,却是干看不敢下嘴,越地心痒难熬。 身边伸臂供她扶持的妩媚佳人,则正是从刚从死亡在线挣扎回来的奼阴劫女。 她虽然也是极出众的美人儿,但还是缺乏那种一望就能使神思出窍的妖异特质。此时,便也只有沦为绿叶,映衬花容。 **妃子走到近前,展颜一笑:“地火之窍既开,下一个封禁所在,应该就能探出来了。只是不知乌吉大师推演得如何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大笑着从蒸腾的热气中走出来。 “莫宗主放心,此刻我已经有了十成把握,另一处封禁之地离此不远,我们现在前去如何?” 这人一身缁衣,头上光光,像个和尚,但说话倒比猿魔他们更随意些。 **妃子也不恼,只是微笑道:“那是自然,乌吉大师破解禁制,确实劳苦功高……咦,腐骨老儿,你做什么?” **妃子指的,是从乌吉和尚身后转出来的腐骨童子。 这腐骨虽号“童子”,外表也像个天真无害的道僮,但他修道时日却早已过千年,是毒隐宗最了得的“传毒使”之一,其手段之狠辣,心肠之诡谲,在场的都有几分忌惮。 “借光,借光!”腐骨童子抬头嘻嘻一笑,嗓音细细的,嫩白的脸上更一派天真,但只要人们一见到他配戴的抹额上,指尖大小的碧玉头骨缀饰,恐怕就要心生寒意,避之唯恐不及了。 就是在说话的空档,那头骨缀饰闪动出一抹冷冷的绿光。周围谁不知这厮的德性,当下齐齐一惊,都向后退了半步。 猿魔性急,开口便骂:“老孩儿,你没事拿着毒物到处乱逛,作死啊!” 腐骨却也不恼,只是嘻嘻笑道:“抱歉抱歉,见猎心喜。难得有这么精纯的先天火窍,就地炼制了些新玩意儿,莫怪莫怪!”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指尖挑着一点儿紫红色的粉末,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嫩白的脸上立时显出一酡红晕,倒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好极好极,这药性出来十成十……这火窍,我要了!” 旁边众人看了更是心中寒,能让腐骨童子有如此“醉意”的毒物,说是能赤地千里也不为过。 当下众人更是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和他争去。 “若能成功入主雾隐轩,这处火窍送与你也无妨!”**妃子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只是,这东南林海的局势,杀了一个惕无咎,也未必被我们完全掌握,还要小心……” 着,她向元难脸上一瞥,别人还不怎的,但猿魔与元难心中都是一震,这才知道这女人就算是在帐中取乐,也没有一刻漏听了外界的变化。心中感觉,自然又有不同。 腐骨童子不知其中变故,只是嘻嘻笑道:“只要守住了门户,管他谁来!倒是那湖底禁制……和尚,没有云雾石,那禁制真是碰不得?” 乌吉和尚摇头道:“万万不能草率行事,禁法反制事小,若是毁了那处门户,恐怕只有祖师重归此界,才能开启那”雾隐轩“了!” 猿魔呲牙一笑:“当真可恼!若是萧重子知趣,早早送上门来也好,可若他在外面绕圈儿,这段日子可怎么熬过去?” “这有何难?”**妃子浅浅一笑:“刚刚擒住的那位,虽说已非处子,但难得阴气充盈,又是少有的”阴极阳生“之相。 若诸位有兴趣,闲来无事时,欣赏把玩,也聊供一乐。“ 猿魔、乌吉、腐骨等对视一眼,都是抚掌大笑,对这个顺水人情,自然笑纳。 元难对此是可有可无,齐勿生则冷冷一哼,**妃子瞥他一眼,又轻描淡写地加上一笔:“若是哪个猴急的,不愿排号,也可以选我座下秀女。只是那些粗鲁毛躁的手段,可要认准了人才是。” 场的人自然明白,这话其实是对齐勿生这不知怜香惜玉的变态说的,这更是火上浇油,在众人肆意的狂笑中,连齐勿生的冷脸,都有解冻的迹象。 **妃子知道其势已成,便在奼阴耳边吩咐了一句,奼阴略一点头,自去桃花帐中,亲自抱着顾颦儿出来。 此时顾颦儿衣衫整洁,看不出刚刚在帐中生了什么。但越是这样,在场的诸人便越是着意寻找那“事件”的蛛丝马迹。 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她眼角残存的泪痕、俏脸上未消的红晕,又或是数根逸出髻的丝、领口细微的折痕,都能使人联想到那**入骨的情景。 猿魔的呼吸已经有些粗重了。 奼阴十分了解他的禀性,浅浅一笑,身子向他那边凑近了一些,对猿魔来说,顾颦儿已触手可及。 这送上门来的尤物,猿魔又怎能忍得住,他怪笑一声,伸出手去,然而奼阴娇躯一转,让他的毛手差之毫厘地从顾颦儿脸前擦过,再度引了一阵哄笑。 顾颦儿身上受制,连根指头也动弹不得,然而,面对这情景,她眸光中却没有半分波动,有的只是令人疑惑的迷离幽深,使人一见难忘。 “这小娘儿们挺怪,不过,有意思!” 猿魔的话几乎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看法。 第五章 湖底 感觉着远处水蝶兰已经潜心调理伤势,李珣暗吁了一口气,目光透过层层黑暗,打量周围礁石的分布。 水蝶兰同意在此养伤的缘由,便是此地并没有什么特异的气机连接,乃是天然生成,没有人动手脚。 然而在李珣看来,这其中固然没什么人工布置的气机相连,但这看似错杂分布的礁石,以及这道道被湖水侵蚀的沟壑,其中的座落布局,处处合节合拍,点与点之间,错落掩映,分明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封禁布局。 而有了在古剎破禁的经验,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与妖雷古剎绝不相同,但又一脉相承的禁法手段。 由此看来,他这几日的细致推演,并无错漏。 此处,才是进入雾隐轩的最关键所在。 “以一线而相通表里,这就是所谓古剎封禁的真面目!”李珣无声一笑,笑容里是无比的自信。 “古剎那边封住了火窍,此处便也相应地封住了门户。一旦火窍打开,水火相济,此处的封禁才会露出真容。嘿,布阵那人真是了不起,这封禁利用天时地势,绵延数百里,却又做得如此隐密,当是宗师才有的一流水平!” 若想破解禁制,并不容易,尤其是古剎那边火窍不开,这里便等于是大锁给封住了锁眼,无处下手。 李珣并不打算做白工,也并不着急。因为,当他先一步到达这里的剎那,他便有信心成为雾隐轩争夺战中最大的赢家。 现在,只需要在其中做一些小小的变动…… 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由于封禁锁定,气机不生,这里的变动便没有丝毫可以感知纠正的凭借。 不过李珣手下没有半分犹豫,六十年的时光,早将他的禁法修为磨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而生于其中的周密与自信,更比他的修为还要来得珍贵难得。 也就是小半刻的工夫,诸事已毕。 虽然只是个小工程,但为了瞒过水蝶兰,他也是费了好一番心力。然而,一待事毕,他却不给自己留半点儿喘息的时间,立时盘膝坐下,心神又浸入体内生涩流转的幽明阴火上去。 时间宝贵,但他并没有急于疗伤,而是将精力放到了幽玄傀儡上去。 此时天冥化阴珠遭受重创,已不可能通过这件异宝召唤傀儡,他只能另想办法,也就是将驱动傀儡的中枢,由宝珠转移到常规的“无底冥环”上来。 “无底冥环”是幽魂噬影宗弟子一切根基生之源,其作用便等于是玄门弟子结成的金丹、元婴,是跨空引气,归化九幽的总枢纽。一切的法诀施为,都要从此中来。 像李珣以“天冥化阴珠”为立法中枢,节省气力,好听点儿说是聪明,难听点儿就是邪门歪道了! 而此时,李珣无奈之下,转回法门正途,虽然只是一转念的事,但其中气机变化牵引,却是每一条都要重新熟悉、排定的。 以李珣此时的修为,也不敢轻率行事,只能澄心静意,细细体会。 无底冥环先是逆行数周,绞合气机,继而又加反转,由此收摄阴火,打开了通玄九幽地域的门户。 精纯至极的九幽地气被提取了一丝出来,迅地与外界气机交融在一起,并以其特殊的质性,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统摄一切气机的核心。 随着它强大的引力,在另一个无以名道的空间中存在的幽玄傀儡,与之生了反应,立时震荡虚空,生共振。 而这一点九幽地气,也以一个奇妙的管道,种入傀儡体内,成为控制的前端。 虽然并未真正召唤出傀儡来,但这也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李珣还是第一次完全凭借着自己,控制幽玄傀儡。这一尝试的成功,便等于在他胜利的天平上,放下一块重重的砝码。 同时,这种体验也很新鲜,他从中得到一些以前没有过的经验。 奇特的是,在无底冥环运转的时候,他心窍处似乎也有响应,好像是藏在里面的阴火珠起了共鸣。 他正想细细体察一番,然而外界气机震动,将他惊醒过来。睁开眼睛,恰看到水蝶兰投射过来的极复杂的眼神。 水蝶兰此时距他不过十余尺,这么无声无息地潜近,天知道有什么打算? 李珣心中戒备,手上却不由抚上前胸。 那里,正有一波又一波细微的震动。 这是云雾石产生反应了! 产生变动的不只是云雾石,就在他们周围,这一大片礁石地带,也生了极细微,但又不容置疑的轻震。流转其中的隐晦气机,则渐渐由隐而显,再也瞒不过人。 水蝶兰轻扬秀眉,啧然一笑道:“好你个百鬼,又在捣什么鬼?” 火窍开了! 李珣先下了这个判断,同时也在脸上露出极自然的惊奇之意来。他捏捏胸口的衣物,皱了下眉头,这才伸出入怀,拿出了云雾石来。 水蝶兰目光闪动之际,他猛地“啊”了一声,叫道:“古剎封禁给破了!” 话音未落,云雾石上光芒骤起,土黄色的强光暴闪,在水光折射下,映得礁石水域一片光怪陆离。 重要的是,随着强光出现,以千计的庞杂气机,猛地向四面八方散射开去,即使是在水下,李珣也听到了一声滋滋的怪声。 剎时间,整个礁石群嗡然震动,这片水域便像是被蛟龙的尾巴猛拍了一记,水流急旋,又巨力震荡。 便是李珣也没有想到,火窍开启之后,这边封禁的变化竟然是如此剧烈。幸好,这一震荡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礁石群很快又平静下来。 是平静也不太对,因为在一个玄妙的层次上,成千上万的气机正彼此交会作用,织成一张涵盖整个湖底的大网,映出别样生机。 这礁石群倒似是活了一般! 水蝶兰在一剎那的惊讶之后,便瞬间做出决断。 以她的眼光,自然看出这其中的气机变化,其实是以李珣手中的云雾石为中心。 她也不废话,闪电伸出手去,便要将这块奇石“拿”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十余尺之遥,任她度如何快法,李珣也该有个反应的时间。 然而奇怪的是,李珣竟然手脚不动,任水蝶兰手指轻拈,将云雾石拿去。最终也只是笑道:“水仙子莫要焦躁,在这禁法丛生之地,平心静气,方是自保之道!” 他的言语中没有半分火气,这一手立时将绷紧的局面缓和下来。 水蝶兰瞥了他一眼,将云雾石举在眼前,打量了半晌,却只是被其中窜动的气机搅得眼花,半分奥妙也看不出。 她毕竟聪慧,先前只是急切之下脑袋热,此时冷静下来,立时就明白了李珣的心思。 她扬眉道:“谁焦躁了?这鬼石头我拿来也没用处,只是好奇看看罢了,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倒是你的心思更鬼,我倒想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她一句话中出现三个“鬼”字,显然对眼下的局势不满之至。 李珣胸有成竹,也不急着回答她,只是将手伸出,平摊开来。 这手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水蝶兰会意,眼珠一转,也笑吟吟地将云雾石放了上去。 李珣拿回石头,这才点头道:“好叫仙子得知。这回,咱们是撞上大彩了!若我所想不错,这里可能便是通往雾隐轩的真正门户。” “怎么?” 水蝶兰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可是李珣不给她反应过来的机会,紧接着便将自己原先的推断模糊了几处意思,搬了出来,当成是自己刚刚才想到的缘由,且说得一本正经,将自己的心机撇了个干净。 对他这番说辞,水蝶自然不会全信,但这样一笔唾手可得的巨大财富放在眼前,李珣之前怎么想的,已经不是重点。 她一边暗中筹算,一边听李珣道:“这真是天助我等。我们有云雾石在手,破解此处禁制,便是水到渠成,只是……” 水蝶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时间宝贵,水仙子要给我腾出些空档!”李珣目光扫过礁石群,将眼底一抹得意藏得更深了些。 此时他已在原本的封禁中加了些“佐料”进去,再加上此时已可以召唤傀儡前来助阵,只要给他三步的空间,他便有信心将水蝶兰甩开,独进雾隐轩。 水蝶兰盯着他的脸,还未说话,心中却是一动。 与之同时,李珣睁大眼睛,抬头看向湖面,当他确认了生什么事之后,便从牙缝里挤了一个字出来─“糟!” 话音未落,他和水蝶兰同时身形一缩,伏在了礁石的暗影之中,敛去了全身气息。 稍后,水外大气震荡,转眼之间,至少有十余道气息破水而入,偏又在入水的剎那,达成了由外放而内敛的转化,只凭这一手,便不难知来人个个都是棘手的货色。 这还不算完,转眼间这些人便都落到湖底,李珣感觉到了至少七八波侦测气机在水域中扫过,彼此之间一个交错,便很快地分出了负责区域,绝不冲突。 且负责区域也不是固定的,而是此去彼来,互补有无,只看这一着,便知这都是老辣成精的人物。 如此,也不必多看,来人的身分已是呼之欲出。 李珣和水蝶兰在现异样的第一时间便收敛了所有气息,再加上这处水域复杂的气机流变,影响了对方的感应,两人这才暂时摆脱被人揪出来的惨况。 然而,这毕竟也只是暂时的。 这方圆十余里的湖底已堪称巨大,乱石交错的礁石群也的确复杂,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没有引起人们注意的前提之下。 倘若眼下这些修士真的现了什么,认真搜察起来,两人必然无法幸免于难! 或许,用“瓮中捉鳖”来形容,更恰当些? 李珣正苦笑自嘲之际,一个轻柔磁性的嗓音震动水波,在这略显纷乱的空间中响起。 “乌吉大师,此处气机繁密复杂,极不稳定,却是为何?” 另一个声音当即响应道:“虽然乱了些,但诸位应当知道,雾隐轩的封禁,取的便是同济水火,表里相通之术。古剎封禁既开,这边有反应,也属正常。” 听到这番言论,李珣心中便是一跳:“高手!” 他立时便有了些悔意:“原来我还是小看了天下修士─我能看出来的,别人就看不出?自以为抢在所有人头里,到头来,却给人堵在了这里!” 他正想着,水蝶兰在一侧轻捅了他一下,示意他抬眼。 这种情形下,倒也不怕这些高手有什么反应,李珣瞇起眼睛,仅留一线缝隙,向那边看去。 果然是五大邪宗联盟。 飞天猿魔、腐骨童子、勾魂残剑……连差不多成了废人的元难,都在别人的扶持下来到此地。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当头那位绝代佳人。虽在水下,然裙袂拂动,与水波共舞,竟是飘逸如仙,怎么也看不出半点儿有关于她“名声”的味道来。 李珣的目光在**妃子身上停了一停,旋又移到后方奼阴那边,确切的说,是移到奼阴扶持的顾颦儿身上。 这么一动,便死死地粘在了上面,半晌都没动一下。 水蝶兰看他神情,低笑传音道:“你那小相好的性命保住了不是?只可惜连站都站不住了……”难得她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珣猛然扭头,水蝶兰还以为他恼羞成怒,正考虑着是否还要再刺上几句,却见他脸上神情严肃,显然不是计较刚刚的言辞:“这次是真的糟了!” 水蝶兰白了他一眼:“不必你提醒。”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珣摇头道:“若是只来了**妃子那几个人,咱们未必没有机会。只是,那乌吉和尚却是个棘手的人物。” “乌吉和尚?”水蝶兰不知李珣怎么就从顾颦儿身上跳了开去,但还是向那边扫了两眼,见李珣所说的那人虽还算俊秀,却一脸油滑,看不出厉害在哪里。 只听李珣沉声道:“此人的名声我也听过,为人或许不堪,但也是有着真才实学的。他出身不言宗,现在虽已叛宗而出,但在禁法上的造诣,当不在我之下!” 水蝶兰为之一怔:“不言宗?怪不得解禁这么快!” 李珣奇道:“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雾隐轩上一代的主人,叫屈拙语,也就是不言宗上上代的宗主!” 水蝶兰说的很无辜,但李珣知道她又是故意隐瞒,只是现在他是顾不得生气了。 屈拙语的名号让他很是吃了一惊。 他研究古剎封禁的时候,便觉得禁法高明,偏又能融入最平常不过的环境中,使人看不出端倪,与不言宗“大巧不言” 的法门颇有相似。却没想到竟是一代宗主所建,当下心中态度又认真了几分。 不过他还有一事不明:“屈拙语既然是不言宗之主,为什么不把这处洞府在宗门中传承下去?” 水蝶兰回答得理直气壮:“谁知道?好像那些得道飞升的家伙,想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什么有缘啊、天意啊,哼,全都莫名其妙!” “这倒是……”响应的时候,李珣想到的则是钟隐。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道:“我本来还想以此处的封禁为依托,争取些时间,但既然有这个乌吉,这个打算便不成了。虽说他没有云雾石,可找出开启封禁的关键处,却不用花太多心思。若他们抢先一步占住,我们便再无机会。怎么办?” 他难得示弱,将问题抛给水蝶兰解决。只是水蝶兰眼睛都不眨一下,又将皮球踢了回来:“我对禁法一窍不通,这是你的事情……要不,我出手,帮你宰了他?” 这当然是开玩笑,李珣也是笑笑便罢。 然而就在他们说话间,这一波人马蓦地四散开来,齐勿生和飞天猿魔穿出湖去,不知去了哪里;腐骨童子则绕着湖底转圈儿,也不知在打量着什么;元难受伤,由一个极乐宗的女修扶持,到一边休息打坐。 这边,**妃子与乌吉并肩走入礁石群中,后面就是奼阴搂着顾颦儿,其余几个身分地位稍逊的弟子则零落地跟随在侧。 看到这种情形,两人眼前都为之一亮。 水蝶兰低笑一声:“守株待兔?” “奼阴做得极好!”李珣同样一笑,接着便与水蝶兰目光相接,显然对彼此的想法,了然于心。 此时,两人只需再稍做沟通、安排,便足以行事了。 这一点上,李珣并不客气,凑在水蝶兰的耳边,悄声道出自己的计划。 也许两人都没有现,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之间的气氛竟是出奇的融洽─不是那种为求合作而保持距离的客气,而是乎自然的契合。 而这“融洽”也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瞬,两人很快便觉这种姿态实在不怎么安全,也就自觉地调整过来。 水蝶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身形一闪,便自不见。 李珣按着胸口的云雾石,看那“很厉害”的乌吉和尚还在与美人低语谈笑,也低笑了一声,又将目光扫过奼阴扶持的顾颦儿。 他掐动印诀,立时,黑暗中,一个身影跨空而出,与之同时,他眉头轻皱。 召唤出幽一的剎那,无底冥环的运转,便出现了一波从未有过的震荡,若非他这些年来修为越精纯,只那一下,便可能引动伤势,当场出丑。 还好,幽一还是顺利地驻形成功,血红的光芒一闪,又完美地隐入到礁石的阴影之下,无声无息,真如鬼魅一般。 奼阴已经要被自己的心事逼疯了。 自从与宗主会合所说的第一句谎话开始,她的罪行便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积至如今,已经足以让她死上一百次。 而更憋闷的是,她从一开始,便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想想她干了什么事吧:办事不力还算是轻的,私授法诀、戕害同门、误导情势…… 看现在五宗联盟游山玩水般的调调,若他们知道,此时拿着云雾石的,已不是那一只手指便能捏死的萧重子,而是普天之下最可怕的女杀手和近年来耀眼夺目的后起之秀,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毫无疑问,她就是在场人中最悲观的那一个,看起来,连手边那个美丽的俘虏,都比她来得从容。 正因为如此,再加上元气未复,她的反应比平日差了很多,便是有人扯她衣角,也要连扯两下,她才反应过来。 等等,扯衣角? 奼阴回过头来,看着一侧半人高的礁石中,伸出的手臂,还有随即出现的熟悉的脸,一时间险些呛了口水进去。 此时,在她前方二十步左右,是**妃子;更远一些,有腐骨童子在周边游弋;湖底四方,更有七八位可独当一面的精锐弟子。 便在这形势下,百鬼道人几乎是大摇大摆地现身出来,她没有当场尖叫,已是很了不起。 这瞬间,奼阴不是没想过翻脸动手,然而只看百鬼的笑脸,再思及日前所经历的狠辣手段,奼阴才涌上来的冲动,便给打消了下去。 她手指一颤,将顾颦儿制昏,又稍移了半步,将百鬼蜷缩的身体完全遮在了阴影下,然后急促传音道:“你又想怎样?” “聪明人!”李珣不介意多赞她一声:“彼此合作,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现在,帮我个忙吧……当然,任凭选择!” 奼阴苦苦一笑,选择?她哪还有选择的权利? 然而,在百鬼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之后,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了。并不是事情如何难为,而是……这也太简单了些,且好没道理! 她目光瞥向被扶持着的顾颦儿。这女修被她制昏,眉眼低垂,看不出什么门道儿来,也正因为如此,她对百鬼莫测高深的算计更是凛然生畏。 百鬼冲她一笑,身形在阴影中一折,便消失无踪。 纵然现在的情势是防外不防内,但对百鬼这种来去自如的本事,她还是觉得心口凉。她终于绝了最后一分“反制”的心思。 这时,**妃子和乌吉又已领先她三十步远,她深吸了口气,稍微加快步伐节奏,跟了上去,心中则在计算着位置的变化。 前面的乌吉在礁石群中曲折来回了一大圈,开始将心神转到正事儿上来,考虑着其间的气机变化,与**妃子的对话也少了。 便在众人踏入百鬼所说的位置之时,奼阴又吸了口气,环目一扫,将顾颦儿放下,倚靠在礁石上,又设了一个简单的禁法,挡住水流的侵袭,这才挥手,叫一个极乐宗的女弟子过来。 前面**妃子听到声息,回眸看时,奼阴正好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宗主,妳看此地如何?” **妃子先是一怔,但看到周围礁石的分布,立时就明白过来,轻笑道:“确是个僻静的地方……只是,不打扰乌吉大师吗?” 乌吉听到**妃子叫他名字,登时从繁琐的气机作用中回过神来,看到眼下情形,这**如何不明白?立时便叫道:“不碍的,不碍的!这地方很!” 嘴上说着,目光则绕着顾颦儿打转,显然是色心大起,想吃个头啖汤了。 他这心思能瞒得过谁来?**妃子心中冷笑,面上则准备顺水推舟,将这好处许出去:“乌吉大师说好,那就是没错了。 且向来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乌吉大师……“ 话才说了一半儿,一声巨响撼动水波,将她下半截话语堵回了肚子里去。 水波剧烈震荡,倒像是有了一场小地震,本来相对安静的湖底登时大乱,众人纷纷提气,扭头四顾。 几乎在同时,一个声音大叫道:“萧重子!” “萧重子在哪儿?” **妃子在此时展现出应有的气度,在混乱将要不可收拾之际,一声娇喝,声音虽不大,却自生异力,震荡的水波便似是被一只无形大手当空一抚,波纹不生。 与之同时,一个人影从数十步外的礁石后面弹射起来,倏忽间就到眼前,度极快。 他起身的剎那,掌心中黄芒一闪,在昏黑的湖底下,刺眼得很! **妃子心头一震:“云雾石?” 她来不及细思这萧重子如何穿过重围到达这里,心中动念,身形由静而动,扑了上去。 人影的侧后方,则是腐骨童子闷声闪现,来了个前后夹击。 两位真人级高手形成夹击之势,就常理而言,便是一个真一宗师在此,也要小心应对,然而那“萧重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身形倏然虚化,竟然在前后澎湃的强压缝隙中,像一个虚幻不实的影子,透了出去。 两人心头齐齐泛出一丝古怪的感应,只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不对在哪儿。 这点儿感应很快便淹没在对“云雾石”两人对视一眼,身形错开,各自划了个半弧,再一次夹杀而上。 便在此刻,人影手上一扬,黄芒再起,便如一颗逆向的流星,穿过水波,被甩到了与人影截然相反的方向。 “云雾石……这么轻易离手?” **妃子的古怪感应再度泛起,但这情形已不允许她多想,瞬间与腐骨童子交流一下眼神,她身形后移,度猛地再提升了一个层次,竟然是后先至,在黄芒尚未飞出百尺之外时,便将其抓在手中。 入手的剎那,她便惊觉:“上当!” 摊开手心,入目的哪是云雾石,分明就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石块儿,上面甚至还有些湿滑的藻衣未去,握在手上,别提有多么难受! 她目光一寒,将石块震得粉碎,再抬头看那人影,已被腐骨童子衔尾追上,毫不留情地在背后印了一掌。 真息处,水流激荡,然而,打空了! 人影便像是一个虚幻的泡沫,凭空不见! “幻术!”**妃子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来,不但是幻术,而且是已臻至“虚实相生”之至境的幻术修为。 她心中一跳,猛然回头。但比她更早一线,遍布湖底的礁石群嗡然震鸣,一道接一道的淡黄光芒从各个角落中射出来,交错纵横,更引了巨量元气,隆隆闷吼。 **妃子不由得瞇起了眼睛。如此震荡,已不是一声喝叫就能止得住了。而且这强大的声光效果,也足以淹没一切其它的声息。 散射的光芒之后,便是又一波巨大的元气冲击,因为是在湖底,水流奔涌中,便如一堵巨墙,压迫过来。 翠袖一挥,水墙登时中分,**妃子的身形没有任何停滞,返身射向了礁石群中。 若是寻常的元气震荡也就罢了,毕竟还有个生之源,可是此次震荡实是好生古怪,倒像是整个礁石群一起震动,至少数百处震荡源,让人看得脑中晕眩。 而一冲入礁石群中,成千上万的气机变动,更是复杂得让人疯。 不过,**妃子毕竟是宗主级的修士,心机、修为都臻至上乘,在这种情形下,依然能够保持冷静。 她知道自己不擅长禁法,也不胡乱下手,只是冷喝道:“乌吉!” 乌吉的一腔色心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听到**妃子的喝声,他额头见汗,知道若不能尽快回复,事后被迁怒的后果便不堪设想。 还好他毕竟有真本事,只顿了一顿,便生出感应。 “这边!” 他大叫一声,指了个方向,腐骨童子应声而起,转眼间袭至。 那附近早有个魅魔宗的修士巡视,见众人注意力齐刷刷送来,不由一呆。便在这个空档,他背后一痛,大力贯体而入,使他身不由己地朝着腐骨童子急撞过去。 只飞到半途,他的体内便是气血蒸,转眼缩水了小半圈儿,幸好他修为不错,背后那人功力也不深,这才保得一条命去。 “燃血元息!” 腐骨童子一声低呼,施了个手法,将那修士挡下,也就此坐实了暗处那人的身分。 当下**妃子亦拔身而起,直迫过来;湖面之上,猿魔与齐勿生都得了消息,破水而入。 四人连手,已足以令惕无咎那样的高手瞬间饮恨,区区一个萧重子,岂不是手到擒来? 所有人都认为大局已定的时候,礁石群中的封禁二度生变! 纷乱的急流似是先定了一定,但随着第一块礁石炸裂,水下压力瞬间提升了十倍! 强压之下,礁石一块接一块地爆开,掀翻湖底,将巨量的泥沙卷入水流,把原本清澈的湖底染成了一片昏黄。 每一块礁石炸开,相伴的就是数以千计的气机错乱生变。 这样转瞬数十万次的气机变动,别说是乌吉和尚,便是回玄、星玑、不言三宗宗主齐至,恐怕也算不过来。 湖底大乱,所有人在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运气定住身形,抵抗外界骤生的高压。 那“萧重子”跑到哪儿去,还有谁能注意呢? **妃子娇靥掩上一片铁青颜色,她定住身形,转目四顾,但在昏黄的湖水中,除了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她还能看到什么? 正气恼之际,一侧腐骨童子低语声传来:“且运气护体,瞧瞧咱的手段!” **妃子闻声一惊,立时提升护体真息的强度,那边话音方落,昏黄的湖水中,便蓦地闪现出数颗赤红色的光点,外界怒啸的水流,竟似没有半点儿作用,任其缓缓飘落。 这些光点渐渐密集起来,便如同一场赤红的大雪,给纷乱的湖底涂抹上了另一层颜色。 “赤雪乱?” 便是**妃子生平杀生无数,看到此景也要倒抽一口凉气。 这种无差别杀伤的毒物是出了名的难以化解,又在水下使出来,且不说效果如何,单只是事后顺水流去的剧毒,便能让方圆万里内的亿万生灵死上十遍有余! 腐骨疯了?就算四九重劫刚刚过去,他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啊! 转念间,这一波“赤雪”下去,湖底立成血沼,无数大大小小的血红气泡涨起、炸裂,反反复复。 而这时候,**妃子反又放下心来─腐骨童子毕竟不是笨蛋,这一手“控毒方寸间”的手法使得当真漂亮。 猛烈的毒性非但没有扩散,而且还最大限度地收缩在十里方圆的湖底,着力渗透,彼此作用之下,威力更强数倍。 萧重子那厮,在这霸道的剧毒之下,又岂能讨得好去? 而且,腐骨的目的也不仅仅如此。 第六章 誓蛊 “赤雪乱?” 李珣怔了怔,这种极出名的毒物,他还是有印象的。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使出来,难道腐骨是气火攻心,烧胡涂了? 虽然湖底光线昏暗,但他仍能隐约看出,随着毒性的渗透,湖底的土石正以飞快的度染红开来。 那诡异的情景,令人看了心悸。 他皱皱眉头,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肘部忽被人猛扯了一把。 他心中一惊,本能地反手回击。 “笨蛋!” 这一刻,水蝶兰的轻嗔声比任何招数都来得有效。他手上一停,被水蝶兰扯得向一侧移去。 两人身形方动,他刚刚立足之处,便“轰”的一声响,声波震动耳鼓,威势惊人。 “怎么?” 李珣还没想明白对方是如何探知他立身所在,又是一道偏狭诡变的震波分水而至,极精确地捕捉两人的位置,嘶嘶声中,如毒蛇般伸缩缠绞,放射出的,却是分金断铁的气芒。 只一剎那,两人身旁的水域便被切成了千百块,强压挤迫水流,转眼便辟出一方真空。 水蝶兰低哼一声,手指颤动,同样是透出连续不断的震波,将四周强压阻了一阻,旋又施展她最擅长的幻术,硬是将这一波攻击引到了别处。 同时她还要负责解惑:“不要用真息推拒,赤血乱专门渗透真息,直接腐蚀肉身。你用真息阻挡,一定会起反应的!” 李珣恍然,旋又苦笑起来:“不用真息挡着,难道用肉身挡吗?” “你是不是男人?中点儿毒怕什么?” “妳这主意……好得很!”李珣笑得更苦,水蝶兰说得轻巧,但她是谁?是纵横世间万年之久的绝代妖魔,又是一代蛊术宗师,她的体质,说是万毒不侵,并不为过。 而李珣虽说近年来功力进展神,肉身受真息浸染,也是强健得很,但和水蝶兰还是没有比较的资格……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想按照原计划争抢时间和空档,这便是最现实的方法! 而且,他还有幽一,血魇吸食污秽,炼为精气,正是最好的解毒之物。只要到了雾隐轩,什么毒解不了? 李珣本就极有决断,心中计较完毕,也就不再迟疑,立时收了护体真息,与外界毒物一沾,全身肌肤立时火辣辣地生痛,但也就此抹消那所谓的“反应”。 也多亏他修为精纯,体内阴火自运转,护住五脏六腑,与之同时,他身子一缩,竟然闪到了水蝶兰身后,更施展“如影随影”的身法,借着一点儿力,粘连不去。 水蝶兰对他的行为大感恼火,嗔道:“你做什么!” “感谢妳啊,别动!”李珣低声传音,紧接着,他的手掌也贴上了水蝶兰的后背。 水蝶兰绝不喜欢被人掌控住要害的感觉,但理智又告诉她,李珣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对她不利。 两人肌体的温度合在一起,气机交汇,她背心一震,在气脉血管中蠢蠢欲动的血魇被一股异力封锁,虽然并未根治,但久违的轻松已贯通体内每一处关节。 “这百鬼恁地小气!” 这个念头闪了一闪,便听李珣开口道:“妳现在一身修为起码恢复了五成,按计划行事!” “你还成吗?”水蝶兰低哼一声。不过,她嘴上是这么说,心中却很清楚,现在二人必须互相信任,李珣信她能做成那事,而她也信李珣能这在段时间内,完成计划。 又一波攻击洒下,但这一次,却已不像之前那样,有着极强的目的性,而是漫天洒下,威势虽然不小,却分散得多。 水蝶兰的“化蝶归梦法”动,配合精巧细密的卸劲之法,将四面土石震成了一团泥汤,却没有伤到两人一根毛。 借着这个空隙,两人的身形倏然分开,水蝶兰一闪不见,而李珣则不顾湖底此起彼伏的血红浆泡,一头撞了进去。 “嘶”然声中,他的外袍转眼间腐蚀了小半,便是千锤百炼的肉身,也在毒性的渗透下,转成了淡淡的灰黑颜色。 李珣低哼一声,他终究还是小看了“赤雪乱”的毒性。 尤其是腐骨童子有意压缩毒物的散布范围,使毒性伤害成倍增长,更是令人头痛。 受到毒性的压迫,他胸口处无底冥环近乎疯狂地运转起来,大量的阴火从中抽出,又散入四肢百骸,堪堪抵住来势凶猛的毒素。 也就是一剎那的工夫,李珣便差点儿虚脱过去,当下对毒隐宗的可怕处,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然而,他付出这样的代价,却也是值得的。 强忍住因虚脱而生出的晕眩,探手入怀,将云雾石取出来,感受着其上有如实质的气机集合,他咬了咬牙,施展秘法,透过无底冥环内的玄妙管道,透空摄气,硬是将一滴精纯至极的九幽地气摄入体内,瞬间膨胀、燃烧! 李珣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被秘法激的巨大力量,一时间竟压过了虚脱的感觉。 他双手合握,将云雾石抵在掌心处,数以万计的气机流变的规律法则,便在他脑中汩汩流过,他体内真息如斯回应,砰然外烁,化为千百道无形有质的触手,在湖水中、土石下、虚空里轻轻一捋。 剎时间,气机转换,元气嗡然啸,汇聚归流。 他猛地睁目,低低一喝,喝声的尾音还在喉咙里打转儿,上方隆隆轰鸣声响起,万吨水流挟带着巨量的泥沙,倾泻而下。 巨大的动能牵动着以万计的复杂气机,扯动元气流向,生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流,李珣转眼间就给扯了进去。 紧接着,水蝶兰破开泥汤漩流,挤身而入。 李珣冲她一笑,尚没有说话,又有一个纤细的人影掉落,被激流一催,打着转儿坠向漩涡中心。 稍迟一线,幽一雄壮的身形也现身出来,在他身后,漩涡开启的门户,在一声巨大的元气爆震声中,轰然闭合。 湖底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了元气的轰鸣震荡,也没有气机的窜动交错,巨量的泥水开始沉淀,渐渐地掩去湖底那一层妖异的艳红。 腐骨童子嫩白的小脸上也已是铁青颜色,他抿起嘴唇,也不说话,袍袖一卷,一道红光扫过,湖底的异色便尽数消失。在他身侧,飞天猿魔与齐勿生甚至还没有从先前的混乱中清醒过来。 还有**妃子,这位五宗联盟在东南林海的主事人,虽然勉力保持着镇静,但青白交错的脸色还是出卖了她的心思。 这是一场闹剧式的失败,一行数十人,不乏真人级高手,竟然被一个“萧重子”耍得团团转,这等于是当众在她脸上掴一记响亮的耳光! 勉力压下负面情绪,她心中仍抱持着一线希望,毕竟这里还有一个专家! “乌吉!” 没有人应声,或者说,“应声”的声音相当奇怪。 **妃子心中一冷,身形闪动,直扑刚刚乌吉立身之处。 远远的,她看到奼阴倒伏在一块礁石下方,正努力地想站起来,而乌吉和尚则站在一边,脸色古怪。 水流激荡,乌吉身子一颤,打了个踉跄,在水中转了半圈儿,两只眼睛半凸,看着迅接近的**妃子,口中“呵呵”作响,脸上也现出悔恨之色,最终呕出大团血块,身子向上一横,顺水飘开,四肢犹在抽搐。 又是一声尖叫,**妃子像做了一场噩梦,艰难地回过头去,却见奼阴脸上血色全无,看着身边的礁石。 那里,刚刚被她抛下的顾颦儿,已是踪影全无! “哗啦”一声响,李珣从清澈的溪水中冒出头来,水蝶兰稍落后一些,也出现在他身边。 纯净的空气与草木清香扑鼻而来,两人都是一怔,然后齐齐扭头看去。 这是一个奇妙的天地。 一眼看去,层层树影,花丛清泉,除了颇显雅致幽静,便与东南林海并无二致。 二人所在之地是一处地势较高的山腰处,远远眺望,只见层峦迭嶂,倒似一眼看不到边。 而在山峦峡谷之中,又有层层雾气,随意飘荡。 乍一看只是朦胧不明,多看几眼,倒觉得这山色竟随着雾气荡漾起来,分不清南北东西。 前一刻还在泥沙翻搅的水底,现在却已到了鸟语花香的仙境。任两人心志如何稳固,也被这强大的落差弄得怔了。 最后还是李珣先回过神来。 “我们应该还在东南林海,只是那个水下通道连接此处的泉眼,这才被冲了过来。” 水蝶兰皱眉道:“那个通道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便是通到雾隐轩的门户?也太粗暴了些。” 她一边说话,一边运劲牵动水流,冲洗身上残存的泥沙,显然是对刚刚的漩流耿耿于怀。 李珣见状,嘿然一笑:“正常的门户自然不是这样,只是我用云雾石破门之际,顺便将那门户毁了,我们便是驾着震荡的余波给冲到了这里来。想必,这就是雾隐轩了……只是,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啊!” “是吗?只是你不识货而已!” 水蝶兰洗净了衣衫,跳出水外,笑吟吟地道:“雾锁青山障,隐迷一点香。你没嗅到这香味儿吗?这正是天然生就的”迷途一点香“,香气与雾气融为一体,**六识而不自知,换句话说,此情此景,倒有小半虚幻不实。这不过是幻术小道而已!” 李珣闻言立醒,当即屏住呼吸,真息一透“虹影珠”,四面景色,忽然就变动起来。 这不是改天换地的大变,而是在许多细节上的小小变化,日影、山阴、树木……十余处小细节一变,视线所及,整个景致便全然不同。 依然是青屏翠障,雾气层迭,但再看时,远方青翠之中,便多了一角飞檐,即便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毕竟也有个方向不是? 水蝶兰低笑道:“喏,那里才是真正的雾隐轩,这里只是传说中的”止步林“吧!现在轩中中枢禁法未启,谁要先抢入轩中,启动中枢禁法,谁就是雾隐轩的新主人喽!” 李珣面色凝重,这种以真为幻的幻术,最是麻烦不过,也许就是一个细节上的误导,便可能让人困死其中。 如果结合禁制,效果更是厉害。 这次是多亏水蝶兰了。 想到这里,他扭过头去,两人目光一触,又各自分开,微妙之至。 先前两人精诚合作,是在生死攸关之时,急切之下,想不了太多,可现在情势缓和,两人竟把生死之际的心态,极自然地带入其中,这里面的微妙氛围,当真是怎么也说不明白。 李珣并不太适应这种氛围,所以,他反射性地低头,拿出“云雾石”来,避免了更多的尴尬。 不过,当两人的目光再放到云雾石上的时候,又齐齐一怔。 这块奇石已经是模样大变。 此时它光华内敛,本来半透明的外表显出灰白颜色,其中嵌入的古字也已经模糊不清,便是扔在地上,也和一块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只是李珣仍能感觉到,这玩意儿与外界气机的互动,比以前更加地密集且复杂了。 一个对禁法深有研究的修士,便能从这看似全无头绪的气机变动中,找到极有用的信息来。 这也让他眼界大开:“禁法之道,寄物相应,便如门匙一般,这种手法,倒值得研究!” 话音方落,身后又是一声水响,幽一雄壮的身形现身出来,手上还托着个人。 水蝶兰扭头一看,就笑出声来:“没想到你还算有情有意,知道将你的小相好救下来!不过,你就没想过……” “水仙子!”李珣在她还没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开口打断,脸上微有些不快。 只是转眼间,他脸上的不快,就变成难看了。 他身子晃了晃,脸上的颜色忽地一片青灰。在饮鸩止渴式的催潜力之后,后遗症终于爆了。 无底冥环的运转已是僵滞难行,“赤雪乱”的剧毒也趁虚而入,迅地由表皮毛孔、血管渗入经脉,随着气血运转,向内腑进。 他目光瞥向水蝶兰,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口,只是叫了一声:“幽一!” 幽一如斯响应,先放下仍在昏迷中的顾颦儿,然后便扶着他坐下,也不多言,大手上血芒哧哧作响,如活物般的血魇便透入他体内,与毒物作战去了。 水蝶兰看着李珣闭上眼睛,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在周围走了两步,也没有人管她。 她开始照着李珣上下打量,身上真息若隐若现,已是蓄势待…… 但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干,甚至没有去已经近在咫尺的雾隐轩,而是在李珣身边坐了下来,放目远眺这旷达悠远的景致,偶尔回眸,看李珣脸上气血交替之相,也能自得其乐。 不知过了多久,在天色稍暗下来的时候,她耳中传来李珣悠悠的叹息:“这处洞天,从此便属于妳我了……” 水蝶兰耳中,李珣分明加重了“妳我”二字,这让她微笑起来。 李珣此时的脸色稍好看了些,但仍有一丝不太正常的酡红,显出他的身体十分虚弱。 不过,他的话可没有半点儿虚弱的感觉:“我倒是奇怪得很,刚刚妳怎么不动手?” 水蝶兰偏过头去看他,末了浅浅一笑道:“反复一两次,还能说得过去。这样反反复覆,你不烦,我还烦呢!” 李珣一怔,旋又明白过来。 两人从碰面到现在,忽而共同合作,忽而彼此算计,如此交错,往往是前一刻还亲密无间,下一秒就是刀兵相见,如此反复,固然使他们不会再信任对方,但同时,也使他们不可能再保有初始时的锐气和杀机。 不过,心理是一回事,若真有利益当头,做不做则是另一回事。水蝶兰的心肠有那么软弱吗? 两人目光又是一触,水蝶兰冲他眨了眨眼睛:“你这人真没好心,人家醒了好久,为什么还要让她躺在地上?” 李珣神色一滞,却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中,溪边的顾颦儿无声无息地站起,走到了李珣身后,低叫了一声“对不起”。 “不怪妳,若妳能瞒得过百幻蝶仙,我才真要奇怪!”李珣看着她被惊了一跳的可爱表情,笑了一笑,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在自己另一边坐下。 三个人就这么并排坐在山坡上,用幽一雄壮的身形做背景,看着霭霭云气,倒似把那雾隐轩抛在了一边。 但若有人从前面观察,必然会现,无论是李珣,又或是水蝶兰,投射到那隐隐飞檐上的目光,都是无比的灼热。 天色又暗下去一些,李珣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我们去吧,到了那里,再谈细节,怎样?” 水蝶兰还没有回答,便看到另一侧顾颦儿像一个影子,随李珣站起,眸光低垂,仍然是沉默不语。这情形,使她啧啧赞叹:“幽魂噬影宗里,有如此厉害的控神之术吗?” 李珣皱了皱眉,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但很快的,水蝶兰那妖异的蓝唇便将答案道出:“先前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费心救她,现在知道了─像她这样听话的小狗儿,果然是难得的很。” 水蝶兰的言辞难听是意料中事,但这只当顾颦儿不存在的态度,却实在是太过伤人。 顾颦儿或许在“挚爱”李珣一事上,全无理智可言,但在其它方面,却是不容置疑的聪慧之人。 这句句诛心之言,听在她耳中,瞬间便抹去了她脸上仅存的些许血色。 水蝶兰只当不见,话音只一顿,便轻言浅笑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若我进不来,你,又会怎样?” 顾颦儿的手指关节已给捏成青白色,但李珣没有表示,她也不敢稍有异动。且在内心深处,她也有一线冲动,想知道,她心中的“灵魂”、“支柱”、“唯一”、“神灵”,又会是怎样的说法。 李珣保持着令人绝望的沉默。 顾颦儿看着脚下青翠的草地,双手渐渐松弛下来。早在六十年前,她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将绝望转化为醉人的酒。这一点事儿,不会困扰她太久的,不会…… 能嗅到他的气息,足够了。 恍惚中,她没有听到李珣是如何回答的,只知道他们已举步向数十里外的雾隐轩前进。 所以,她也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耳中断断续续地有话音传入,她也没有太用心去听,直到水蝶兰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当年栖霞与林阁之事,你知道吧。你怎么看?” 顾颦儿心中一奇。 她是知道李珣另一个身分的,也清楚妖凤、林阁与李珣之间的瓜葛,这个看似突如其来的话题,让人忍不住生出好奇心。 李珣则是猛吃一惊,在那么一剎那,李珣差点儿以为水蝶兰看穿了他另一层身分,在出言试探。 他一惊回头,这才现对方的意思应是很单纯─就像和朋友聊天一样。 李珣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愣了半晌,才说了一句:“这与我何干?” 水蝶兰闻言一笑,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李珣自然有所察觉,他觉得,水蝶兰在说出刚刚那句话时,心态似乎整个不同了,像是有所放松,又似乎有所决断,其中微妙的感觉,怎么也说不清楚。 他心中疑惑,更多的则是谨慎,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妳什么意思?”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栖霞和林阁为什么会走到一起?” 水蝶兰的意志在这个问题上显得特别强硬,李珣虽然绝不愿意这样空耗精力,但出于稳重的考虑,还是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有感情不就走到一起了?” “感情?但他们又分开了!” 李珣暗叫一声“老天”,这种幼稚又使他生出极不美好回忆的话题,很快地消融了他的耐心,他颇有些烦躁地道:“没感情了、感情变质了,不就是这样吗?” 他这毫无诚意的回答,反而让水蝶兰十分满意。 冰蓝色的唇瓣一撇,水蝶兰微笑道:“他们以情感维系,不免离散!但若这纽带不是情感,又会怎样?” 李珣“哈”地一声笑,藉此表现出自己极不耐烦的神气,但下一刻,他笑声一停,开始用一种非常奇妙的目光看过去,他终于觉了,随着对话的进行,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 他仍不明白水蝶兰为什么会扯出以上的话题,在他看来,这与现今的情势没有任何关系,且与水蝶兰的性情,也绝无半点儿交集。 反常即为妖,他心中警戒之心大起。 偏在这时,水蝶兰冲他一笑道:“我对栖霞当年之事很感兴趣,也曾算了一下。你可知道,栖霞与那个叫林阁的,惊天动地的感情,一共持续了多少年?” “多少?” “四十三年!” 看着李珣惊讶的模样,水蝶兰笑道:“很吃惊吗?事实便是如此,其实人间男女婚配,差不多也就是这些时间,便都病老故去。其婚配便等若一生,而我等修士、妖魔寿元漫长,四五十年弹指即过,又有不同。” 李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他忘记了先前生出的警觉,极自然地被那遥远的回忆牵扯了进去。 虽然已是六十年过去,就凡人而言,恐怕已经分出今生来世,但天都峰上,枫林流火,凄绝情殇的场景,却仍然占据着他相当一部分记忆。 他记得妖凤深沉而决绝的恨火,记得林阁尖锐又凄厉的悲嚎。 然而,四十三年!这对男女,相恋四十三年,恨却恨了上百年,最终还是生死相见。 世间荒唐之事,莫过于此! 只是,此时听水蝶兰道来,怎么有一股怪怪的味儿呢?联想到她之前更古怪的话,李珣脑子里面似明非明,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这个时候,水蝶兰悠悠道:“大家都很清楚,我们彼此之间,怕是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否则,你知我的根底,我知你的底细,便是不亲自动手作对,只要将这消息公告天下,麻烦也是不少!” 这突然的话题跳跃让李珣很不适应,不过,他必须承认,水蝶兰说了一句实话。他不只一次想到这种可能,而每想一次,他心中的杀机便深重一分,闻言也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水蝶兰看他的表情,“咭”声一笑,身子前倾,略凑近了些,声音则压得更低:“我有个主意,考虑一下,你……会娶我吗?” 李珣猛地呛了口气,还没顺过来,下一刻,水蝶兰身形一缩,直撞进他怀里去。 “中计!” 李珣本能地想到了这一点,他想出手抗拒,只是水蝶兰这一下蓄谋已久,层层变化,都已经想得通透。李珣的手刚伸出来,便被架开,同时胸口上一麻,已被水蝶兰印了一掌。 李珣暴怒,没想到他处处提防,还是被水蝶兰窥着了机会,先下了手。 他也不多想,早已在脑中计算千百遍的手段立时施出,身后幽一虎吼一声,元气震荡间,水蝶兰得手后急退的身形便古怪地一窒,紧接着,顾颦儿出现在她身后,化掌为剑,朝向颈后斩下。 水蝶兰的状态很是奇怪,对顾颦儿的攻击竟然反应不及,只是高声叫道:“停下!” “住手!” 这次开口的是李珣,出乎他的意料,水蝶兰这一掌却不重,一沾便退,只是胸口气血微窒,半分伤害也无。 然而,李珣分明感觉到,循着这记掌力,似乎有什么异物渗入了他体内! 这渗入体内的异物实在古怪,虽说他受内伤在先,受毒创在后,五内皆虚,远远比不上巅峰之时,但自从刚刚血魇吸毒之后,幽明阴火流转间便再无窒碍。 照理说,便是“赤血乱”那样的剧毒,一时半刻也攻不进来才是。 可是这异物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他体内上下游动,每每避过阴火正锋,又逐分吸取些许的零渣碎末。 到了后来,这异物竟然质性一变,与李珣体内幽明阴火合为一处,无分彼此,旋又放射出千万条细密气机,渗入他血脉骨络之中,与他周身联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妖异之处,令人心头生寒。 想到水蝶兰万年积累下来的名声,任李珣如何自信,也不敢轻率行事,便顺着水蝶兰的语气,紧急叫停,随即又低吼道:“这是什么鬼玩意!” 水蝶兰长吁出一口气,表现出刚从鬼门关前走一圈儿的模样。 她纤手自胸口拂过,似是抚心压惊,只是,很快的,她脸上便灿然一笑道:“是蛊啊!” “蛊?” 想到关于这种妖异生灵的种种传闻,又记起数日前水蝶兰展现出在蛊术上的惊人造诣,李珣又被震了一下,但很快就冷静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水蝶兰的脸蛋儿,无视她巧笑倩兮的美态,森然道:“妳什么意思?” “很简单,保命!” 水蝶兰无视后面的手刀,略整了一下仪容,这才悠然道:“你这一手真漂亮!先前还当你是好心,暂时封住血魇,其实却是暗动手脚……想来,若我刚刚真的下手偷袭,此时的情形怕是更不堪了吧?便是我不动手,你又会在什么时候用这一招呢?” 李珣森然一笑,来个默认。 水蝶兰同样一笑道:“所以,你我彼此彼此。甚至于,我放蛊,仅是自保,比你这”谋财害命“的算计,还要宽厚得多。 而且,说是放蛊,也不确切,其实,我只是想和你结个盟誓,以各保平安,仅此而已!“ “盟誓?” “不错,蛊成于五毒之属,化于心血之内,堪称是天底下最懂人心思的小生灵,自然也是结盟立誓的最佳介质。而我下的蛊名为”誓蛊“,你也可以叫牠”同心结“,这名字如何?” “同心结?”耳中猛然听到这么一个堪称温馨的称呼,李珣满腔的寒气也不免稍挫了数分。 水蝶兰便卡在他气势一窒的空档,微笑道:“正是!这是我近些年来,研制出的最有趣儿的小玩意儿,灵感便来自于栖霞,看她落到如今下场,男女感情,实不能为长远计。 “为了夫妻和睦,我便研制出这一蛊虫。此类蛊虫阴阳并生,用时则以特殊的放蛊之术,剖分阴阳,分别植入一对男女的体内……” 她用手指轻点了下胸口,那意思就是在说“喂,我也中蛊了呢”! 李珣嘴角一抽,看似不屑,脸上却开始显出专注之色,仔细倾听水蝶兰的话语。 “蛊虫阴阳相吸,中有气机联接,中蛊的男女,不管是否自愿,二人气机便会迅交融变化,直至融为一体……喏,已经开始了!” 第七章 走火 话间,两人身前已浮起一层淡淡的气芒,不知有多少条气机投射出去,与对方身上的气机交缠在一处,互相影响,又生出无数新的变化。 这诡异的情形使一边的顾颦儿也本能地退了半步,接着便在李珣的示意下,拉开了些距离,只是明眸中气芒隐隐,戒心未消。 水蝶兰微微笑道:“气机融合必将带动气血交关,双方生机也便相互勾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简单点儿说,便是我死了,你活不成;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看着李珣说不出是怀疑还是谨慎的表情,水蝶兰轻轻欠身:“这就是我解决问题的方法!怎样,现在我们应该可以同心协力,而不用顾忌彼此的背后插刀了吧?” 李珣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着水蝶兰的目光,已经全然不同了。 “疯子,这女人是个疯子!将生命交在一个刚刚还在生死相搏的仇敌手上,这是只有疯子才会做出来的事情!” 只是……这手段还真***天才!李珣又感受了一下体内的“同心结”,也借机沉淀心情。 “同心结”果然奇妙,在最初细密复杂的交织之后,已恢复了平日的状态,可是他就感觉着,本来在体内自成天地的气机流转,与水蝶兰身上的气机互通感应,玄奥奇妙处,难以言道。 他不是轻易就被人唬弄的傻子,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真的相信这“同心结”的效果绝非虚妄。 有了判断之后,他很快就排除了各种无用的心理活动,沉吟了一下,问了最现实的问题:“有没有解法?” 水蝶兰嘻嘻一笑,毫无保留地道:“气机牵涉太多,怎么去解?不过,到了时限,蛊虫自会消亡!” 李珣一喜,追问道:“要多久?” “如果每日以心血浇灌,千年不死。” 水蝶兰用废话耍了李珣一记,然后才道:“若是偷懒,一百年吧!一百年后,蛊虫自然化灰飞逝。所以,牠又有个名字,叫”百年好合“!咦,好像到地头了。” 便在水蝶兰话音落下之前,李珣已感觉到,从刚才迈出那一步起,周身的天地元气,蓦地便浓稠了许多,且有如潮汐一般此来彼去,充盈着寻常地界绝不可能出现的活力。 这感觉,倒有点儿像在坐忘峰顶。 只是,被水蝶兰天才式的手段给惊到,他心中震荡未休,环目一扫,见此处是一条直通往某山谷的小径,其它的,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同,只是本能地觉得,越是临近,周围的禁制、幻术布置反倒越少,但也越潜隐难测。 水蝶兰倒似将前面的事情全部抛下,又或者是真有了依仗,她颇兴奋地以拳击掌,啧声道:“只凭着”元气潮汐“,便知里面别有天地,雾隐轩,确实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李珣与顾颦儿面面相觑,看水蝶兰现在的态度,他们对所谓“同心结”的效用,是越地相信了。 李珣脑中风车般连转,将此变化的利弊分析了数遍,却是怎么也找不到能让他谨慎的理由。 若以水蝶兰所言,两人性命交关,你死我亡,那么,相对来说,水蝶兰反倒更吃亏一些。 她是这天底下最顶尖的大妖魔、大宗师,寿元又几近无穷,轻易不会生意外─这点只看妖凤便知端倪。 当年通玄正邪宗门齐聚,上万修士围追堵截,仍是被她逃脱。与妖凤齐名的水蝶兰,怎么说也差不到哪里去。 反观李珣,这一身麻烦仇怨,说不定哪日便暴尸荒野,到时牵累到水蝶兰,可是冤枉得很了。 若水蝶兰不想落个如此下场,岂不是要和他站在同一阵在线?得此强援,可不是天大的便宜? 当然,这都建立在那“同心结”真如水蝶兰所讲的神妙基础之上。 想到这里,李珣又暗自梳理了一遍体内气机,还没有个结果,水蝶兰却起了反应:“怎么,还信不过我?” 这句话的工夫,两人体内气机勾连,李珣现,他非但对自己体内的情形一清二楚,便是对水蝶兰那边,也有所感应。 他又暗自模拟了一些致死的伤害情况,凭借着清晰的气机连接,他终于相信,水蝶兰所言不虚! “这蛊术当真神妙!” 出这句话的时候,也就代表着他正式承认了水蝶兰的说辞,两人的关系至此又有不同。 李珣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虽然还有许多细节不明,但此时雾隐轩在前,他也能分得出轻重缓急。便暂将“同心结” 一事放在一边,拿出了云雾石来。 透过云雾石,李珣的感觉又深刻了许多。 他可以感觉到,在这封禁之后,压抑着强大无匹的元气。这些元气被谷中一些极厉害的禁制锁定,只在有限的空间内流动。 而锁定元气的禁制,则与外面“止步林”中的禁制隐隐相通,显然是有所布置。 若那些元气释放出来,真不知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扫了水蝶兰一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向谷中行去。 水蝶兰微笑并行,而顾颦儿脸上神情则复杂得多,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无声无息地跟在李珣身后,和幽一走了个并排。 再走了百十步,眼前豁然开朗,目光所及,已经出现了一些人工建筑,散落地点缀在山谷之间。 或凌崖一线飞瀑,或依山六角小亭,偶尔还有引流之水,注入小池,其间甚至还有几尾颜色鲜艳的小鱼,生活在此地,自然也不是寻常之物。 一眼看去,各式建筑高低错落,在群峰乱石间掩映,中有水脉相通,别有奇趣。 李珣到了这地方,心情反而放得更稳,他摇头失笑:“雾隐轩?说是雾隐山庄或是雾隐洞天或者更好些。” 水蝶兰嘲弄道:“不懂装懂!轩仅是引景之物,如何能成为一处”绝地“?这处所在,本就叫雾隐洞天,正是修士开辟洞府的最佳所在。所谓的雾隐轩,其实是此洞天的一处景致,那里也是洞府一切禁制的中枢,由那里开启了禁制,这雾隐洞天之名,才算名符其实!” 李珣对水蝶兰嘲弄的语气,一笑置之。 他们对话的情形,看似与以前没有什么两样,但若细细品味,便觉得其中微妙得很。 本来“刺耳”的言辞,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更何况,水蝶兰在不自觉中,好像也收敛了许多。 两人便如赏景游园般,漫步前行,欣赏这洞天内处处不俗的景致,时常还能看到些外界绝不常见的珍稀植株,仙芝灵果,至此更确定了雾隐洞天中,收藏之丰。 不多时,李珣低语一声:“那应该就是雾隐轩了!” 这个答案或许让人失望,但他们确实已经到了雾隐轩前面。 隔着浅浅的一个荷塘相望,灰瓦白墙,红柱扶手的架构相当普通,但是此轩周围如虚似幻的薄雾,以及薄雾中密齐错杂的气机流转,都宣告了它的不平凡。 明显的是,随着距离的接近,李珣手中的云雾石已开始微微震颤,仿佛下一刻便要脱手飞去一般。 李珣心中一动,真的松开了手。 “嗡”的震鸣声中,灰白的石块像是被磁石吸去,一头撞进轩中,镶入了一处墙、瓦相交的角落。 劈劈剥剥的声音由低渐高,连迭地响了起来─这是数以万计的气机在重整变化。 李珣环目一扫,见到侧方有一条绕湖而行的小道,一笑之后,他施施然走了上去,看不出半点儿急切的心思。 轩并不大,四人站在其中,便有些拥挤。 轩中布置简单而雅致。古人云:“轩式类车,取轩欲举之意,宜置高敞,以助胜则称。”便是说轩应建于较高旷之地,以做取景之用。 一路行来,众人也没觉得地势走高,然而此刻站在轩中,无论是面轩回望,又或透过轩壁上的窗洞前看,却见得目光所及,竟是弗届其远。 山谷内的景致不说,便是谷外莽莽丛林,也依稀可见。至此方知此轩立位之神奇。 李珣轻赞了一声,但很快回神。瞥了一眼云雾石,见那块奇石的颜色已与轩壁一般无二,且嵌入之处,严丝合缝,若不是先前认准,现在未必就能分辨出来。 他明白,这奇石的作用,至此已结束了。 此时气机整合已近尾声,劈剥之声渐不可闻,然而轩中石桌之上,却又现出数道纵横交错的符纹来。 颜色略青,倒像是石桌上天然生成的纹路。 李珣目光一闪,看向水蝶兰。 两人目光一触,水蝶兰显然不知这其中奥妙,便问道:“这就成了?” “不,还差一步!”李珣手掌似若无意地虚按在石桌上方,缓声道:“还要知悉洞天内诸般禁制之秘才行。” “又是禁制?屈拙语真是莫名其妙,难道非要找一个禁法修为了得的人传承吗?”她先是眉头大皱,但看向李珣时,神色忽又舒展开来:“那也好,你快点儿熟悉吧,然后再告诉我!” 她说得轻松自然,反倒让李珣吃了一惊,由此看来,那“同心结”的真实性,再一次得到证实。 否则,站在雾隐轩最大的财富面前,水蝶兰岂会这么好相与? 李珣心中终于笃定下来,他笑了笑,手掌按在桌上,冰冷的触感让他脑中更加清楚。 他澄心静意,将心神浸入到石桌上去。 霎时间,各种玄妙深奥的信息,便如同汩汩注入的溪水,在他灵台流过。 信息注入的度并不快,但其中关于雾隐洞天禁制的内容,却是深奥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里面不只包括了禁制的开启、闭合和操控,也涵盖了洞天几代主人对于此地禁法的理解与阐。 若换了旁人,恐怕早被这其中的信息搅昏了头。 然而李珣不同,他本身便是禁法大师的级别,且兼通诸派,对禁法已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见解,不会轻易地迷失方向。 此时,他以这样一种玄妙的方式,吸收、借鉴诸多成道高人的心得体会,正是砥砺磨练的大好机会,对他修为增益之大,实不可计量。 随着信息的流入,李珣也自然而然地将他所学所得,运用到此地的禁制上来。 真息自流转,雾隐洞天内的禁制如斯回应。 水蝶兰、顾颦儿的眼中,轩前小湖中的雾气,忽地就浓重起来,茫茫之中,眼前景物,便只存有了大致的轮廓。 紧接着,她们耳中“滋”的一声响,轩中三个引景的“窗洞”,便蓦地蒙上了一层极平滑的光膜,在遮住后面景物的同时,又将更广阔的景色映入其中。 水蝶兰眼尖,一眼扫过,便看到一处熟悉的景致,正是她进入雾轩洞天的门户─那处山坡上的小溪。 这情景一闪便过,但也足以令水蝶兰明白,这映在轩中的景色是哪里了。 “止步林!” 视角迅地拉高、扩展,那几乎是无尽延伸的景象,让见多识广如水蝶兰,也为之咋舌。 原来,以这山谷为中心,单是止步林,便占地几近千里,而如这般山庄园林的建筑,也不仅仅存在于这山谷之中,而是有数十处之多,分布在这方圆千里的范围内。 景色又是一变,虽然还是山林莽莽,但感觉总不太一样。 水蝶兰稍怔便明白过来,此时视界已越过止步林的范围,投入了东南林海之中,而眼前闪过的景色令她满嘴苦。 这里,她明明来过的,可当时,她却没有现丝毫迹象,这方圆千里的巨大空间,就这么全无痕迹地隐藏在莽莽丛林中,千万年来,无人觉。 藏山纳海的禁制,哪个宗门都懂一些,往往也都用在保护宗门传承典籍、法宝、洞府之上。 但像雾隐轩这般,深藏千里之地,全无半点儿蛛丝马迹的手段,却已经是“开天辟地”的大神通,也当真不愧绝地之名。 此刻,在水蝶兰的感应下,这雾隐轩周围浓稠至极的元气,正如蓄水高处,闸门大开,开始奔涌而下。 而山谷内外的层层禁法,便如同已规划好的河道,将这雄厚的元气积蓄逐分逐层地引入应该去的位置,没有一丝外溢和混乱。 而如此一变,雾隐轩外,止步林中,模样当即截然不同。 这不是说那丝丝缕缕加厚的雾瘴,也不是说元气丰盈、生机显露的丛林。 而是在这种种表象之下,那因元气注入,而猛然提升了几个级数的层层封禁,与外界天然生成的“迷途一点香”相生相合,将森森杀机,隐入迷途香粉之内。 便是水蝶兰见了,也要心生寒意。 “待会儿一定要问清了进来的路途……这才算是”雾隐轩“的真面目吧!”一边想着,一边又看向身边正操控禁制的那人。 然而一见之下,水蝶兰便猛吃了一惊,百鬼的脸色,不太妙啊! 不是不太妙,而是大大的不妙! 石桌传输给李珣的信息并没有问题,李珣现学现卖,操控的禁制也没问题。真正的问题出在操控禁制之前,他对自己状态的估计失误。 要知道,他如今内创、毒伤交迫之下,已是五内皆虚;先前又以霸道功法,催潜力;同时潜意识中,还是以“天冥化阴珠”在时的经验为本,忽略了幽玄傀儡驻形于世,对身体的巨大负担。 只这数条,便足够让李珣喝一壶的,而他却还顺势掌控禁制,推动千百年来所积蓄的巨量元气,使之徐徐归位! 这和以人力推动山岳有什么两样? 即使是有预设的禁制为导向,但整个过程,绝不能错漏半点儿,其所要耗费的气力,实是到了一个极惊人的水平。 这也就罢了,偏偏李珣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解读信息之上,对体内情况完全忽视。 最初气力只是丝丝缕缕地抽出去,还不觉得怎样,但就在某一刻,他本能地提气续力之时,竟然抽之不动,这才惊觉不好,已是迟了! 他的注意力飞快地转到体内,一看情形,心中便是连迭地叫苦。 无底冥环运转比之刚受伤时还迟滞不堪,体内流转的阴火,更是抽得涓滴不剩。 此时四肢百骸、经络气脉之中,空空如也,当真是一点儿余力也没有留下。 幽玄影身的法诀虽还在运转,但刚注入一些,便又给抽干,已是供应不及。 如此状态,幽玄傀儡第一个撑不住,幽一眸中光芒一暗,剎那间没入虚空,没了消息;紧接着,外界已进行了大半的禁制演化没了动力,先是一窒,紧跟着,便是本能地加大了抽吸的力度。 一转眼的工夫,李珣差点儿就给抽干气血,变成一具干尸。 这变化之快,甚至没给他生出恐惧的时间,也就更别提所谓的“应变”。便在死亡的阴影罩下的同时,他心脏猛地一跳。 “砰!” 像是千面大鼓同时擂响,那震荡让他全身的血脉都要沸腾起来。 李珣从未以这种方式感受自己的心跳,跳动时血管收张蠕动的“吱吱”声,血液喷射流淌的“哧哧”声,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甚至可以根据声音,描绘出心脏跳动的形状。 而一个更鲜明的存在,则在这种情形下,映入脑海。 “阴火珠?” 是了,他心窍中,一直藏着一颗阴火珠的。那是幽魂噬影宗曾经的第一高手──鬼先生一生修为的精华。 最初时候,阴火珠是李珣抵挡血魇侵蚀的重要倚仗。 不过,在他修通“不动邪心”,化解血魇之后,阴火珠便以一个极玄妙的方式,隐藏心窍深处。 便是李珣有几次心脏被打穿,也没露出形迹,以至于李珣在很多时候,都忘记了这阴火珠的存在,只是在修炼幽冥阴火时,偶尔有些感觉。 不久前,天冥化阴珠受重创,李珣改以自己的**作为召唤傀儡的媒介,那个时候,阴火珠似是有些反应。 时隔不久,在李珣即将油尽灯枯之际,阴火珠再度生出反应。而这次,这反应实在是强得太多! 李珣的感觉中,阴火珠在一瞬之间,“不紧不慢”地从心窍中“滑”了出来,循着一条隐秘的脉络,一路滑到了无底冥环之中,在里面那深邃寂寥的玄妙空间中打起了转儿。 李珣以内视之术观察,却见一层细密错落的火光从珠身上剥离下来,像一圈膨胀开来的光环,霎时间充斥了无底冥环中每一个角落─这是李珣次感觉到,原来,几若另辟天地的无底冥环,也有极限存在! 灰白色的火光转眼前透出冥环,冲刷着李珣已然空荡荡的经络气窍,一波过去,一波又来。在这已极尽生机的空档处,有这样充盈的能量灌入,与一场淋漓尽致的伐毛洗髓,并无半点儿区别。 气脉窍**、经络血管,在这一波及时雨般的阴火灌注下,瞬间通透,那种死而复生的快感,便是如何形容都不过分。 从气血两亏到神完气足,不过就是一转眼的工夫,禁制吸摄的力量,便再也无法对他造成威胁,直至禁制完美地自行运转,吸力自动消失。 便在此刻,第二层火光剥离。 李珣怔了怔,还没有反应过来,六十年不断修炼而生就的一线极玄妙的感应,便出了尖锐的警告。在此刻,他骨髓深处,都是一片冰寒。 他忽地想到,作为数千年来,幽魂噬影宗最惊才绝艳的高手─鬼先生,是人们所知道唯一一位正面登上坐忘峰,挑战钟隐的宗师人物。 虽然结果还是惨败身亡,但只凭这一壮举,便稳压过现今邪宗第一人罗摩什一头。 鬼先生的修为如何,由此可以想象。 那么,作为鬼先生修为精华之所系,阴火珠稍稍分出这么一层火光,便能让他尽复旧观,那么,再多上几层,又会怎样? 没等他想个明白,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整整九层火光,依次剥离,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而阴火的能量,也越涨越高。 当最黯淡的第九层火光剥下,远过前八层火光能量之总和的巨大力量轰然炸开,李珣哼都没哼一声,便昏迷了过去。 肢体似乎是撕裂了,又像是给烧成了灰烬,这样的感觉,李珣却很熟悉。 恍恍惚惚中,他似是又看到了云雾迷漫中扭曲的怪影,听到了那刮过耳际的尖锐的风,还有那绝望到极处,撕心裂肺,以致将五脏六腑整个倒转揉捏,还要吱吱嘶叫的,挤压成肉糜的苦痛。 青吟,妳负我! 那青衣罗裙,缓步徐行的影子渐渐近了,清澈的目光投在身上,便是火一般的灼热。 当然,他不会忽略掉,那层层排开的疏离与淡漠。 就这样,两人擦肩而过。 青吟,妳负我!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呼喊,人影回眸,冷峭的弧线便如同微弯的利刃,一抹而过。 他心中冰凉,旋又怒火陡升,他努力地挣扎,想要将身上的痛苦撕下来,然后重重地扔过去,让那个……那个贱货,尝尝这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血液变成了毒液,侵蚀着他每一处肌体,他却在狂笑,就要脱下来了,就要脱下来了! 他的痛苦要一分不少地扔过去,贴在那贱货身上,永生永世! 一道又一道古怪的声音在李珣脑海响起,连续不断─“若我今生有一点儿对不起青吟仙师的念头出现,便让……便让仙师她亲手斩下我的头!” 亲手斩下我的头…… 他呆了呆,然后开始咆哮:“为什么是我?钟隐,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你凭什么骗我,耍我!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你再也骗不了我!” 嚎叫着累了,他抬头看天,那里,有钟隐的眼睛,微笑着,将一丝奇妙的气息,点点投注,直投入他心底。 他喃喃地道:“乌龟……王八蛋!” 天上的眼睛似乎是在苦笑,那一丝清凉气息,却仍自绵绵不断,沁人心脾。 恍惚中,钟隐的声音响了起来,悠远清雅,就像是坐在忘峰顶,那可抵天地之威的剑气中,他曾经听到的那些─由钟隐为他量身订做的法诀:骨络通心。 李珣缓缓睁开眼睛,一波痛苦的浪潮当即袭来,让他险些再度昏过去。 昏黑的视界中,顾颦儿惶恐至乎绝望的面容若隐若现,然后便被推向一边,稍后,水蝶兰的俏脸现了出来。 “你没事吧?”水蝶兰眸光中的神采说不出是担忧抑或恼怒:“你耍我是不是?虽然我活了很久,但我起码还想再活这么久,你可别不争气……就是要死,也要等这一百年过去吧!” 李珣虽然疼得肌肉抽搐,听到这话依然勉强露出了笑脸。 也许两人在争生拚死的比斗中未分胜负,但水蝶兰终究还是“自作自受”,把自己扔到了未知命运中去。 他并不因为这个而开心─要死也是他先死,开心个屁!他只是觉得荒谬,荒谬到令他忍不住想狂笑的地步。 或许是因为心情的变化,也可能是“骨络通心”法门的自我调节,那险些将身子涨破、烧焦的痛苦渐渐消去,他握了握拳,却觉得手指仍然涨,好像有一个气团抵在掌心,不让五指合拢。 这个时候,水蝶兰的手掌也贴在了他后心上,放射出气机,探他体内的情况。 “百脉通畅,但元气负荷过重,膻中有异物气机外放,压迫真息运行。看其质性,与幽魂噬影宗同出一脉,但实在精纯凌厉太多。本来那瞬间爆的力量,能把你催得连灰都不剩,不过你似乎还兼通旁门,有极高妙的功法在中间缓冲一下。只是情形仍不乐观……” 水蝶兰不愧是天下少有的大宗师、大妖魔,一语便说中了李珣体内的症结所在,但很快她就起疑道:“那异物分明就是修道有成之士,通体元气精血凝结化成,是最精纯的大补丹,你从哪儿得来的?” 阴火珠一事,李珣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起,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我昏迷多久了?” 顾颦儿在一边用沙哑的嗓音答道:“已经是第十天了!” 李珣猛吃了一惊,十天?怎么会十天的,不就是做了个怪梦吗? “不要给我转移话题!” 水蝶兰向来藏匿极深的怒气突然就爆了出来,她忽地伸手,掐住了李珣的脸。 “你好像还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你知不知道,十天了!在这一百多个时辰里,你身体已经糟糕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李珣咧了咧嘴,本能地挥手挡开,哪想到刚碰到水蝶兰的胳膊,便听她低叫了一声,闪电般缩回手去。而在迅移臂的过程中,李珣手掌碰到的衣物,竟瞬间化灰飞散。 李珣当场呆住。 “看到了吧?阴火真人?” 水蝶兰抚着被烧痛的皮肤,换了一个极古怪的称呼。 “我不知道你膻中处那个源头是什么,不过,从十天前开始,它就一刻不停地向外喷,可以这么说:你现在连毛孔里排出来的,都是阴火。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涨?气感是不是很强? “哼,你等着吧,如果再想不出什么法子疏通排解,用不了几天,你的身体就会”砰“的一声炸开……连个渣都不剩!” 李珣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她,水蝶兰也恶狠狠地看回去:“你现在必须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绝不想陪你去死!” “百年之内,鬼灵返生之时,入化阴池闭关三月……” “什么?” 水蝶兰听得一头雾水,她当然不知道,这是李珣接过《幽冥录》传承之际,所见的鬼先生的留言。 如果不是眼下阴火珠异变,李珣差点儿就把这事情忘了个干净。 也到了今天,李珣才真正明白,鬼先生留言的真意:原来这阴火珠形态并不稳定,受到外界足够的刺激,便有可能爆开来。 没有相应的能耐,又怎能抵挡住鬼生先一生修为的冲击? 所以,鬼先生才要求他到化阴池去,以秘法消去阴火的冲击。 李珣明白了,但现在,却只能苦笑以对。 作为幽魂噬影宗弟子,李珣对所谓的鬼灵返生,自然知之甚详。 这鬼灵返生,其实就是幽魂噬影宗每年一度的祭祖大典。 那一天,九幽之域鬼灵之气最盛,力透虚空,通达九天十地,无远弗届。 也在那一天,宗门圣地化阴池也将从深达千里的地下,被地气托举而出,此时,以宗主为,所有长老、大姓弟子,均要进献祭品。 有些时候,一些存世时间极长,却又问道无望的长老级人物,或是一些有大功于宗门,却意外受创,回复无望的弟子,也会以特殊法诀,入池化去肉身,行“鬼灵转生”之术,保得灵识不灭,转世重修。 当年,在北极,秦婉如怀疑李珣是经过鬼灵转生的弟子,其出处便在这里。 李珣脑中闪过这些信息,笑容也就越苦涩。 这些条件对他来说,其实并不困难,鬼灵返生每年都有一次,以他在宗门内越重要的地位,申请到其中闭关修炼,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他也没有忘记,就在两个月前,他才刚刚参加了这鬼灵返生大典啊! 也就是说,若他想去那里闭关,起码还要等上十个月!而按照水蝶兰的说法,他还能撑过十个月吗? 他脑中莫名其妙的,又浮起了钟隐的眼睛。 他心中一震,本来平躺的身子,猛地弹坐起来。 大气中“吱”地一声响,却是他体内充盈的阴火一个涨缩,竟将周围的大气排了个干净。若不是周围布置的禁法神妙,及时牵动气机,宣泄强压,这轩中的种种对象,能保全下来的,也没几个了。 李珣打定了主意,却不急着实施,而是又看向了水蝶兰,在她疑惑的眼神下,微微一笑:“好个”同心结“!水仙子,妳这一手使得极妙!” 这话听着像在调侃,但又不对,水蝶兰秀眉微蹙道:“你傻了?” “不,我只是想说,既然我们百年之内,要相互扶持,互保平安,我今日,便拿一个秘密出来,聊搏仙子一笑!” 话音方落,他摊开手掌,虚空开裂,幽二的纤纤玉手探出来,将一枚玉器放在上面,随即又回返虚空。 水蝶兰目光扫过,立时猛吃一惊:“玉辟邪?” 李珣脸上神情不动,自顾自地将其配在胸前,这才开口道:“请水仙子为我护法!” 不等她答应,李珣便微瞑双目,骨络通心之术,应机而,牵动寄魂转生的法门,便从膻中无底冥环之上,开始了质气转换的过程。 钟隐的无上修为叫人不得不佩服。 虽然他并不懂得幽魂噬影宗的法门,但这骨络通心之术,却天衣无缝地将质性迥异的两宗法门扣合在一处,且更解决了寄魂转生的法门里,仅有质气转换,而缺乏肉身适应的弊端,使李珣得以暂时摆脱走火入魔的危险。 而在此刻,又是骨络通心,给已近乎绝望的李珣,打开了一条新路。 幽冥阴火幽深暗昧,重的是个“变”字。 而灵犀诀修炼出的玄门真息,要的是“灵犀一点通天意”的精微纯厚。 此时,阴火珠生变,层层迭迭的阴火外放,累积相加,将他体内堵得“水泄不通”,已没了“变”的余地。在这个时候,以骨络通心牵引的寄魂转生术,则是在“质变”的基础上,进行量的变化。 当第一缕玄门真息转化出来的时候,李珣心中长吁一口气,知道自己暂时又有了活路。 一开始质气转化还有所滞碍,但随着玄门真息的渐渐壮大,无底冥环亦开始质性转变,逐步内敛凝实,化为金丹。 气机阴生阳降,逆转生死,自有一线灵机自金丹之核心处萌出来,此时便是精气神三宝融会如一,破丹成婴之相。 当元婴化出,玄门真息的转化便呈百川归海之势,水到渠成,终于给几欲爆体的阴火腾出了宝贵的空间。 骨络通心之术又自流转,也不用李珣费心,一时间转化不完的阴火,便在气机牵扯之下,浸入骨髓肌理,内敛收藏,再不见丝毫痕迹。 李珣肉眼微瞑,灵台清澈,落户黄庭的元婴睁开灵目,神光照彻五脏六腑、气窍玄关。处处骨胳、肌肉、血管有如眼前之物,清晰透彻。 心念微动,元婴之上气机散射千丝万缕,达至体内每一处角落,真息返还,旋又送出,连绵不断,生成了一个完美的大循环。 某个玄妙时候,元婴灵目微瞑,旋又睁开,李珣肉身如斯回应,双目一睁,神光闪射如电,气机奔涌之际,一声绵绵细细的长啸远远地了出去。 这一声啸持续了约半炷香的工夫,方渐渐止歇,李珣一跃而起,心中大快。 他早在五十年前,便迈入“化婴”之境,但也从那一日起,在玄门真息的修炼上,再没有什么质的突破。虽说修为日深,却始终无法达到“忽尔天门顶中破,真人出现大神通”的境界。 而在今日,却是因祸得福。 这转化过来的雄浑真息,虽说对修为境界没有太大帮助,但毕竟势头猛烈,竟然硬生生摧着李珣,迈出极重要的半步! 元婴与肉身气机契合如一,这已是真人境界的初步。 往后日子,只要能励志精修,元婴破顶还真,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一身汗水这个时候才排出来,霎时间将全身湿透。 他试探性地牵引了一下气机,效果出奇的好,真息透体成芒,哧哧微响,威力至少比先前暴增三成!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去看水蝶兰的反应。 水蝶兰冰蓝色的眸子中,震惊犹未退下,两人目光相接,她脱口道:“明心灵竹?” 李珣眨了眨眼,将他的好心情,完全表现在回答的语气里。 “然也!” 看水蝶兰吃惊到失态的模样真是好玩儿,李珣笑得颇为开心。 水蝶兰又瞪他半晌,忽又示意他伸出手来。 李珣依言而行,却被她一把抓着了脉门,一缕气机探入,在他体内一转,又退了出来。 “这质气转化的法子也亏得你能想出来!当然,大概也只有你能使得出来。” 水蝶兰神色渐渐地平静了下去,她松开了手,长叹道:“全天下的人都给你骗了。明心灵竹,幽魂百鬼,嘿嘿,一对死对头,其实却是一个人!难道自清溟道人、冥火阎罗以下,全都瞎了眼不成?” 顿了顿,她忽地娇笑道:“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李珣也笑:“是啊,也许,不过,若我遭了报应,妳岂不是也不能幸免?” 两人目光一接,又相对而笑。 至此,他们终于正式确认了现阶段彼此的关系,也许这只会持续短短的一百年。 但这一百年,也? ?定是最有趣的一百年。 对此,双方都抱有极高的期待。 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第一章 地位 将一身阴火转化为玄门真息,并不代表著事情的完满解决。这一点李殉非常清楚。在确认了身子无恙後,他想了想,再一次质气转化。 结果是喜人的,由於骨络通心之术将大部分无用的阴火散人四肢百骸,并封存起来,李珣再也察觉不到那随时都有可能炸裂的涨气感。 只是觉得随著阴火蒸腾,体内气机活跃得有些过分,尝试性地出了两掌,又没觉什么不对。 还是水蝶兰眼光高明,她抱臂看李珣动手动脚,扬眉道:笨蛋,还看不出来吗?此时阴火与肌体融合为一,你是使不出来的。当然,要是有人碰你,也要好好估量一下,被阴火反噬的後果 正说著,她眉头一皱,语气又凝重起来:我要提醒你一句,虽然我不知道你服食的是什么丹药,但自古至今,通玄界从来没有谁能够在服食所谓的仙丹之後,有个好下场的。 quot;总结其死法,要么,就是被充盈的气感瞬间撑爆。要么,就是像这样,巨量的元气留存体内,给肉身以极大压力,虽不会爆体而亡,但是过段时间,为了适应这种压力,你肉身质性恐怕会因此政变 李珣眼皮一跳,皱眉道:质性改变,什么意思? quot;很简单啊,想一想,如此巨量的元气,日日夜夜对你体内的内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的挤压、扭曲那会生什么? 不等李珣回答,她便自问自答道:你应该知道江南生橘,江北生枳的道理。肌体的变形也就罢了,最麻烦的是,日夜与阴火共存,你体内筋骨脉络为了继续存在,必须要针对情形的变化,而有所改变。 quot;时间短了还好,长此以往,内腑经络的功能便有可能生不可预料的变动。想一想,人身阴阳五行诸气统合分流,各司具职,若因此变故,功能紊乱,那会是什么後果? 李珣脸色微变,不自觉地摸了下手臂,感觉著皮肤的温度。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肌肤的温度稍显高了些,而皮肉包裹著的骨头,则一刻不停地向外辐射著热量。 不过,他心中毕竟还存有一步退路,那就是化阴池。既然鬼先生预先留下这信息,应该就有解决之道。 只是不知这种情形持续九个月,会不会出现什么後遗症? 他不愿在水蝶兰面前失态,所以尽力保持著平静,水蝶兰也因此颇为惊奇:咦,看不出来,你很有胆哪!难道行什么依仗? 李珣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出於谨慎,他还是接连质气转化了数次,直到真息运转再无窒碍,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这期间,便看出两女的态度如何了。顾颦儿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水蝶兰在没得到回应之後,撇撇嘴,很快将注意力转到了轩壁的光膜上去。 等李珣完工时,她正看著上面的一场打斗,虽然对她这种层次的人来说有些无聊,但也聊胜於无。 李珣还是第一次看到轩壁上,可透视万里的光膜,一时间看得啧啧称奇。 当然,接受了雾隐轩历代主人的信息,他对这个也有些认识:这就是分光镜吧,确实是个极厉害的法宝。若是有水镜宗人在此,虽不能如彻天水镜般,观过去未来,但通天彻地,无远弗届,也是可能的! 顿了顿,他问道:外面似乎挺热闹,怎么回事? quot;又惹事了呗!水蝶兰懒散回应道:他们本来还不死心,迎了一波后援之後,便在周围乱转。只是没想到後援前脚才来,一窝子除魔卫道的和尚道士酸秀才便杀了过来,好笑得很! quot;和尚道七酸秀才? quot;是啊,法华宗、虚渺宗、天行健宗甚至连无量天宗都要凑热闹,几日来已经打了几十场,双方进退两难,有趣极了! quot;这么快?李珣稍怔,马上就又明白过来,这必是散修盟会在背後捣鬼,想藉此拖住五宗联盟的精锐。 不过,因为意外,雾隐轩已被人入主,这些人恐怕也留不得太长时问了。 想一想,从他到东南林海,满打满算,不过就是二十天左右,距离那小妖精的一月之期,还差了几天。 不过,萧重子早死了个乾净,知道他死讯的也不会多话,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至於小妖精及她背後的人有没有达成愿望,那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了。 正思忖间,光膜上人影闪动,光华进射,虽然没有音效,但仍可以看出来,战事是何等激烈。李珣操控禁制,使视角随著两人的移动而移动,这使水蝶兰十分满意。这样就看得清楚多了,先前只是随机看上一小段儿,让人憋气!比如你那小相好,她可是很在意同门的死活呢! 李珣闻言,心中一动,扭过头去看顾颦儿。 因为李珣的伤势痊愈,她的精神好了很多,见李珣目光移至,俏脸微红,但脸色很快又黯淡下去,似乎有什么心事。 李珣用询问的目光看她。 对李珣的眼神,顾颦儿一向缺乏抵抗力,她稍一迟疑,便低声道:我想我有件事,能不能答应我? 很显然,顾颦儿还是不习惯主动和李珣对话,这从她话中甚至没有一个称呼,便能够看出来。 实话,李珣也不适应。在他的记忆裏,顾颦儿要么是一个活泼可爱,微有些刁蛮的少女,要么就是一个完全丧失生趣,任人凌辱的泄欲机械。 那种情况下,李珣要么与她闲聊扯淡,要么就压在身子下面玩乐,应付得轻松愉快。 而如今,她不再灵动活泼,但也没有完全失去灵魂。她是在以李珣为支柱,用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精神状态生活著。 李珣没有面对这种情况的经验,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对这样一位忠诚的人物(在没有找到准确的定位之前,他暂时只能这么形容),即使在理性上没有必要,他仍应该保持一定的尊重,或者说,是奖赏。 所以,他微笑道:叫我师兄便成。你有什么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顾颦儿俏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也越明艳不可方物。 她吸了一口气,声音也略大了些:师兄,我想回宗门去! quot;嗯,回宗门? quot;是,我想回去!顾颦儿明眸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少许,但很快,便又清澈起来。 便是声音也渐渐清亮:虽然我不知道师兄想干什么,但我很想帮师兄你做点儿事。可在师兄身边,我也没什么用处,所以她的目光扫过水蝶兰,这让李珣蓦然间明白了她的想法。 不错,与水蝶兰相比,顾颦儿的能力,实在是微不足道,她生出自卑的心思,也是可能的。 理智地讲,顾颦儿的这一决定,对他来说,是相当有利的。 这就等於是在天行健宗打下一根钉子,虽说他未必是针对这一宗门,但在某些特殊情形下,顾颦儿一定可以挥极大的作用,且随著她在宗门地位的提升,其作用也会不断提升。 就像某人 他猛地失神了,自然也就没有及时回答。 这样的氛围让顾颦儿又有些紧张,而一边旁观的水蝶兰,则是笑吟吟地看著这一切,没有插手的意思。 李珣并没有走神太长时间,在顾颦儿的勇气丧失殆尽之前,他终於开口说话:你能这么想,很好! 没有想到李珣会答应得这么乾脆,顾颦儿宽心之余,又颇感失落。 这种情态全都落入李珣眼中,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她勾了勾手指,顾颦儿怔了一下,最终还是听话地走过来。 李珣突然伸臂,重重地抱住了她。 这种举动当然是不合礼数的,但就两人的关系而言,也没有什么。 然而,顾颦儿可以感觉到,这个拥抱和以前的亲密接触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可不同在哪儿,她一时间却想不出来。 她只能任李珣的气息将她围了一层又一层,感觉著李珣的下巴搁在她肩上的那沉重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 李珣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保持著这个姿势,对一旁水蝶兰好笑以至於惊讶的表情也视而不见。 其实在这个时候,他的脑子裹也是一片空白。或者说,他有意让自己的思维呈现出暂时的空白状态,以免去被纷繁乱绪的念头折磨之苦。 怀中顾颦儿的身躯渐渐地软了,她努力地伸出手来,环住了李珣的腰身。在这种时候,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梦一般的情景给吹得散了。 只是,不管她如何小心,主导权总不在她的手上。 李珣很快就现了自己的失态,他在顾颦儿耳边轻吁了一口气:去准备吧,想想你该怎么说。虽说我们占了这裏,但近期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 最後一句话,他语气转冷。 让顾颦儿回到宗门,又不引起别人的怀疑,其实再简翠不过。当时湖底乱象纷呈,谁知道她是怎么脱身的? 唯一的半个知情人蚝阴,又不敢多嘴,只要编造一个独力脱险,潜藏疗伤的谎话,便足够了。 有她之前为保下惕无咎的一线灵识而舍生忘死的壮举,她在天行健宗内的地位,实是已经翻上丁一个新的层次,任谁也没法怀疑到她的头上。 看著天行健宗後至的修士,像迎接英雄一样,将顾颦儿迎回去,透过分光镜,李珣将一切都看在眼裏,最後,他笑了一笑,却不知这笑容裏,还能有几分快意。 就在这一刻,他恍然觉,在重逢後的大部分时间裏,他都是把顾颦儿当成另一个幽玄傀儡来使用的。 可顾颦儿毕竟不是傀儡,就算她心中有这样那样的偏执,她仍然是个人,是个有思想、有情感、有希望、有追求的女人。 她主动要求回去,便是以另一种方式,去实现自己的追求吧?就像某人一样。 随手移动分光镜的画画,李珣看著方圆数万里内,一波方停,一波又起的热闹,强迫自己从无意义的感伤中恢复过来。 很快的,他便现了一个极有趣的画面。 那是一块看上去像是方形木头的玩意儿,只有手掌大小,通体乌黑,其上又流动著一层极诡异的光泽。 这木头竟然飞上半空,像一只没头苍蝇般在丛林上空打转儿。飞魂敕令?李殉心中一奇。 这玩意儿他当然是认识的,这正是幽魂噬影宗内部,用以遥空传讯的法宝,类似於玄门的飞剑传书。均是以收信人的气息为目标,通过玄妙的气机感应,使之在亿万里外,亦能准确地找到目标,传达信息。 不过看这模样,这飞魂敕令似乎把目标给跟丢了,这事儿倒是有趣等等,跟丢了? 他心念一动,雾隐轩周围气机突变,虚空中像是突地开了个小孔,下-刻,更少在数百里之外的那块飞魂敕令便从孔洞中钻出来,落入他的手中。 这就是雾隐轩禁制的神奇之处了。 雾隐轩之所以成为千万年来,通玄界修士口口相传的六大绝地之一,让无数横行天下的高手争得头破血流,凭藉的可不只是这让人找不到的藏纳虚空之术而已。 可以说,一踏入东南林海,便等於踏入了雾隐轩的控制范围。 当然,在广大的林海中,不可能像控制洞天内部封禁这样,如臂使指,运用自如。但像这虚空纳物,千里往还之类的小技巧,却是随手使来,轻松自在。 牛刀小试,李珣的心情倒是稍好了些,他目光在飞魂敕令上一转,果然如他所料,这飞魂敕令,其实是找他来著! 只是他已经进入雾隐洞天,与外界气机隔绝,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也不知这消息隔了几天? 运用宗门秘法,李珣转眼便知道了敕令的内容。 这敕令是阎夫人在七日前出来的,大意是已知道他在东南林海的作为,对他重创死对头冥王宗的作法大加赞赏,在大段的赞誉之辞後,未了才说,近日会派弟子阎采儿到东南林海去,有事情相商。 quot;宗门的消息,倒是相当灵通。只是这裏面没提到雾隐轩的事,那么,派人到这裏来,又是为了什么? 正想著,他手上一轻,飞魂敕令已被刚进来的水蝶兰拿去。 这几天水蝶兰在雾隐洞天堪称是乐不思蜀,在了解了大部分禁制之後,她在洞天内修建的几处山庄裏来回转转,寻找合适的修炼地点。 今天能到这裏来,倒让李珣很是意外。 水蝶兰对飞魂敕令上的信息很是好奇:上面说了什么? 这事自然不用瞒她,李珣简单一说,让水蝶兰嘻嘻地笑了起来:你们宗门的消息,可是快得很! 乍一看,是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接下来,她的话中便有了些其他的味道:我记得,你在幽魂噬影宗裏,只是个大姓弟子吧,虽然很出风头,可是上面还有很多人这不好! 李珣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入门时间太短,被人管是情理中事。 quot;可是我们现在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被管,岂不等於是我被管?水蝶兰说得理直气壮。 quot;自从嗜鬼宗分出之後,你们那边也只有鬼先生和冥火阎罗还算是个人物,只是鬼先生已死,冥火阎罗性命也只在旦夕之间,受这些人箝制,你也真有闲情! 听著水蝶兰似真似谑的言辞,李珣却想到前几日二人间立判生死的勾心斗角,只觉得眼下这场景荒唐得很,也有趣得很。 但不管这奇特的氛围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他还是颇为欢喜。 quot;不过是侗名分罢了,你看宗门之内,谁能制我?停了一停,他又道:估摸著,传信的人大概也要到了,我去看看,你呢?要不要跟去? quot;当然,洞天之外这么乱,天知道会有什么变擦。为了我的性命著想,我自然要去看看的。 水蝶兰也不客气,就李珣看来,她这个理由,倒真是自本心。有这样一个大妖魔随行护送,他省心不少,白然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心念一动,分光镜再显神通,其上画面像是流水般翻了过去,方圆数万里范围内,纤毫毕现,尽入眼中。 此处,便好像是站在万丈绝峰之下,俯瞰宇内,但觉一切尽在我手,那种意兴飞扬的感觉,便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蓦地,画面凝定,李珣看著上面那熟悉的人影,微微一笑,袍袖一拂,撤了分光镜,转身走出轩外。 李珣无声无息出现在丛林深处,水蝶兰跟在後面,啧啧连声,对雾隐轩那玄妙至极的禁制,赞叹不已:若在东南林海打斗,便是钟隐从天上飞下来,我都不怕了。当然,前提是要有你这样的禁法本事才可以! 这个赞辞很是有趣——姑且将它当成赞辞吧。李珣觉得,她这种说法,更像是催促李砌快点儿数给她这裏面的门道,想来这受制於人的尴尬,她是绝不愿意再持续下去了。 这时候已经想到一百年後了? 对水蝶兰的心思,李珣仅付之一笑,同时略活动了下指腕,却听到叮叮的声息在虚空中有规律地震荡著,微抬手腕,看著代表他人姓弟子身分一-七鬼环。 面,抽象的符纹凝就的鬼脸上,鬼眼微睁,两点暗红的微芒正颇有规律地闪动,作为幽魂噬影宗的大姓弟子,便可以从这闪烁的节奏中,看出与同门的距离。 目标就在五里之外。 他没有耽搁,在茂密的枝叶间几个转折,像一只无声飞舞的蝙蝠,转眼便跨越了这段距离,在临近目标前的刹那,度陡增! quot;呀! 枝叶紧密的树冠上,响起一声女子的娇呼。 呼声很快断绝,李珣修长却没有一点儿血色的手掌扣在对方咽喉上,指尖轻贴气管、血脉,更以巧妙手法,锁住她冥环窍**,使她再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 quot;是是我啦! 树上女修俏丽的脸蛋上血色尽褪,已给吓得不轻。 刚刚李珣透入她体内的阴火只需稍有动作,便能将她刚刚稳固下来的无底冥环搅得稀烂,至少十年苦修付诸东流。 任她如何傲气,也不敢在这时候表现出来。 quot;我知道是你,好久不见!李珣脸上神情变得好快,转眼便消去眉目间的戾气,唇角一勾道:上次鬼灵返生之日,你正在闭关,我倒是想念得很。咱们有两年没有见面了吧,恭喜! 李珣这句恭喜却是有缘由的。 这位女修,正是当年李珣刚刚加入幽魂噬影宗时,口口声声称呼的应师姐,应采儿。 她此时忽然改了姓,根据宗门的规矩,显然是有了大姓弟子的资格,便随师承派系,改姓阎。 理论上说,两人现在的身分倒是差不多齐平,只是这些年来,阎采儿潜心修炼,而李珣修行在外,为宗门长了许多脸面,在众位大佬眼中,地位自然不同。 这一点,从阎夫人所的敕令上,也能看山一些。 照常理,师长给弟子的敕令,要么是表示传讯、命令的离魂,要么就是表示训斥、处罚的拘魂。 而阎夫人来的,则是表示同辈交流的飞魂,这其实已经逾越长幼之别,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展现出对他另眼相看的态度。 对这一点,李珣明白,阎采儿更明白。 幽魂噬影宗这样的邪道宗门裏,实力和地位便代表著一切。所以,即使李珣这下马威式的一手很让她生气,这个一贯骄纵的女修,也不敢表示出不满,最终也只是撇了撇嘴。 quot;哪比得上某人意气风,名扬天下。让人等了两天,还以为要给他收尸了喏,宗主手谕! 中间那句话说得是模糊之至,便是以李珣的耳力,也没听清楚。而巳,最後几个字也让他小吃了一惊。 quot;宗主手谕?怎么不是夫人?一边说著,一边接过她递来的玉简,神念一扫,便将其中信息摄入脑中:嘉奖令?嘿,宗主好大方! quot;当然啦,谁让你把十八冥将灭了一大半,还大挫元难威风来著?所谓本宗自鬼先生之後,再无此等英才的话,可是那病痨鬼亲口说的! 阎采儿口中的病痨鬼自然就是幽魂噬影宗的宗主,冥火阎罗了。 作为阎夫人的弟子,无论是李珣还是阎采儿,对那个以残病之躯,执掌宗门大权数百年的老头,都是戒慎多,尊敬少,有这种称呼并不足怪。 她接著又道:哼,这病痨鬼觉得大限将至,分外大方,喂,给了你不少好处吧!对了,你在这裏停了有二十多天了吧,在弄什么呢? 李珣对所谓的嘉奖并不怎么在意,对阎采儿看似无心的试探,更是不置可否。 他随手将玉简捏碎,拍了拍手道:这事情算不得什么,夫人应该不会让你亲自跑一趟,说吧,夫人有何吩咐,尽可道来。 这就等於是将阎釆儿的话给晾在了一边,虽说师父吩咐的事情更重要些,可是她阎大小姐的面子也不能给这么作践不是? 想到百鬼最初入门时的低调,再看现在那目空一切的模样,对比之下,阎采儿险些咬碎银牙,话中便不由透出些骄纵的本性来:夫人当然有吩咐,不过,可是人家先问你的,你就不能说一下? 她总算没有完全昏了头,顶过去的话中,还有些类似撒娇的成分在裏面。虽说忤逆了对方,但应该还不至於 她的算计还没结束,便惊见百鬼蓦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颔,微微使力,强迫她抬起脸来。 百鬼的动作并不快,偏偏就让自己避之不及,体内阴火涨落几次,都被轻描淡写地压下,直到这个时候,阎采儿才明白,她与对方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虽然心中颇有些恐惧,但这个骄傲的女修仍不相信百鬼敌对她怎样,此时脾气冲上来,乾脆就保持著一贯的姿态,明眸斜睨,倔强中又有些满不在乎:怎么,有能耐了就欺负人? 李珣唇角微哂:哪裏,只是想看看阎师姐这两年有什么变化为什么处处撷掇叶如与我作对! 此言一出,阎采儿脸上便有些白,只是仍然嘴硬:叶儿不喜欢你,便是与你作对?我何时又觞掇她了? quot;归无藏是前车之鉴。李珣叹了口气,身子前倾,手上微一使力,两人的面孔便相距不过数分,触息呵闻。 他幽幽道:你要清楚,当年是有夫人在後,我们这些作弟子的,也心甘情愿。而此时,夫人又在哪裏? 阎采儿脸色越惨白,李珣见了,又笑道:我们不如比-比,夫人究竟是疼你多一些,还是看重我多一些! quot;师父当然疼我!阎采儿仍在强撑,仙语调实在缺乏底气。 李珣唇角一抽,笑容显得分外阴冷:是啊,夫人疼你,那我们闹起来,假如,我现在就学那个归无藏,把你当叶如,事後,夫人会怎样?嗯?采儿师姐? 阎采儿脸上终现出惧色,便连嗓音也颤抖起来,难得的是,她还保持著倔强的姿态:我就知道,你和归无藏没什么两样不,你比他更可恨一百倍!阴险一千倍! 李珣哈地一声笑,手上顺势加力,强迫阎采儿的俏脸贴上来。 阎釆儿低呼一声,本能地闭起眼睛,旋即感觉到,对方在她脸颊、唇瓣上,轻轻啄动几下。 初时阎采儿身上还十分僵硬,在两唇相接的时候,身上便软了,依依唔唔地轻哼,也不知是抗拒还是渴望。 唇分,李珣嘴角抿起,另一只手抬了起来,三指拈著阎采儿的脉门,露出其指缝间冷冷的锋芒。 阎采儿最後一招被识破,脸上反而惧意全消,她哈地一声冷笑,扭过头去,道:好啊,姑奶奶认栽,你上来就是了,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这当口,李珣却是展颜一笑,笑容裏几多无谓,几多嘲讽:好了,我说过,这只是假如!采儿师姐若是当真,未免就太小气了些。 阎采儿被他的神情百变弄得呆了,她现在是真搞不清百鬼心中的想法了。她只是觉得,这个看似喜怒随心的家伙,每句言辞,都有著含而未的深意。前後语句看似随口而,又有未明的联系。 她自认为不是蠢人,可是现在,也被弄得方寸大乱,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失措之下,她也没有精力再去绕弯子,只好将正事摆上来抵挡:若你不害人,谁会与你计较,我本来是要和你说正事的 话一出口,她便想到,这其实是自己先招惹对方的,不免有些尴尬。 但话已出口,她只能故作不知,继续道:其实师父是想告诉你,那病痨鬼眼见就快不行了,宗门裏现在乱得很,你在外面行事,还要小心加低调最好求稳,回腾化谷住一阵子。 李珣眉头一皱道:就这些? 阎采儿不自觉瞪了他一眼,却又想到刚刚的经历,有些失措地偏过目光。 quot;另外,阴谨长老前些日子曾对师父讲,说她决意隐退,空出来的长老之位,病痨鬼有意在众大姓弟子中寻人填补——你要是有那份心,师父她会帮你的! 了一大串,阎采儿的心情也略稳定了些,藉著说话的机会,暗中打量对方的神情变化。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厮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是心动又或无动於衷。 没办法,她只能按照阎夫人数给她的法子,最後又道:要我看,宗门用人,向来不拘一格,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有多大能耐,使出来好了。 才说完,便看到百鬼目光扫来,那其中的光芒,竞刺得她有些心慌,她不知是怎么了,竟又画蛇添足地说了一句:呃其实,我看,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quot;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李珣微微一笑,旋又垂下眉眼:夫人一向是关照我的,我自然也要有所报答。依我之见,宗门诸长老中,论魄力,论手腕,也唯有夫人才能与宗主相比肩 quot;当然,你知道,这话是虚的。事实上我想说的是,夫人应该知道,入门六十余年,她见我与哪个人走得近了?要知道,这关键时候,还是要分个远近亲疏的,请转告大人,且放宽心! 他都坦白到这一步,阎釆儿还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应承,然後忽然想到一点,询问道:听你的意思,不回腾化谷了? quot;这几个月我还有事,回宗门的时候,大概要到明年的祭祖大典吧。 李珣心中计算了一下,对他而言,以前可有可无的鬼灵返生祭典,显然巳占了一个极重要的位置。 不过,再过些时日,他要到摩苍岭赴约,明心剑宗那边也有些事情要处理,这个时间表,大概就不会更改了。 了这么一些话,阎采儿总算从刚才的尴尬中恢复过来,然而李珣给她的教训,她也记忆犹新,也不敢再多事。便板著脸,保持著她最後的矜持,要和李珣作别。 只是,李珣反倒先了话。 quot;我这边也有件事,请你转告夫人。东南林海这边,势头很乱,似乎与六绝地之一的雾隐轩有关,只是这浑水越趟越大,我势单力孤,很难成事,已决定置身事外。 quot;若是夫人或者宗门有意,倒是可以派些人来,不过,**妃子、坤元先生、腐骨童子 他一连说出十几个真人级修士的名号,这才苦笑道:和这些人抢食吃,恐怕困难得很,请夫人自己决断吧!替找向夫人问好。 趁著阎采儿呆的空档,他转身离开。 第二章 复归 才飞出三四里地,水蝶兰不知从哪裏冒了出来,啧声道:看得出,你在幽魂噬影宗裏,过得很不错啊。 quot;是啊,总不能让阿猫阿狗都骑在头上。李珣回头一笑,这话却是依若水蝶兰之前的语气来说,当即将水蝶兰逗笑。 不过她很快就嗔怪道:你怎么能在我面前和那女人亲热? quot;啊? quot;啊什么,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先前我容了你那个小相好,是看在她对你还算有情有义的分上,你不要趁此机会,得寸进尺! 李珣当即呛了一口气进去:等等,你说关系?我们是什么关系? quot;夫妻关系!水蝶兰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丝毫不顾此话一出,李珣的脸色变得多么难看。 他失声叫道:我们什么时候成夫妻了? quot;不记得了?之前下的同心结,本就是为了让我体验夫妻过的日子,才培育出来的。既然用了,那自然就是男婚女嫁,结为夫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珣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哈地一声笑,笑声中几多尴尬与乾涩。 从理智上讲,这个夫妻的各目并没有太多的意义,有或无,大家都是一样。 然而,从本心来讲,让他接受一个水蝶兰这样的女修咳,准确的说,是女妖,作他的第一位,也可能是唯一一位妻子,他难以接受。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水蝶兰先一步开口道:我现在的态度可是相当认真的!要知道,不论你我心中如何打算,在这至少一百年的时间裏,我们便是在为对方活著。 quot;就我所知,在男女之问,没有任何一个名目,会比夫妻更适合。而且,我要尝试一下这种感觉,这件事,没得商量! 李珣为之苦笑:尝试?只凭你这语气就不成了,同生共死便是夫妻吗?那还有许多事情你说得太理所当然了,反止我做不到! quot;没让你现在做到,以後怎么样,谁也说不好,只要你有胆量!水蝶兰笑吟吟的回答。 如此风情,是在挑逗他吗? 看著水蝶兰如此神情,李珣蓦然觉,在这件事上,他的态度似乎太软弱了些,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吃亏的,总不是他吧。 人的心态是最微妙的,先前还百般不愿,念头一转,他反又觉得这事情好玩得很。 两人目光相触,李珣现自己开始明白水蝶兰的想法了。不管是合作也好,夫妻也罢,在水蝶兰这已经在世间生活了万年之久的大妖魔看来,这百年的时间,不过是她漫长的生命中,一段比较特殊的经历罢了。 也许在开始时,她会感觉到很新奇,也有著常人难以理解的坚持,但随著时光的流逝,她的好奇心也将渐渐褪去,而悠长岁月所生成的过於透彻的目光,也将穿透这其中乐趣的本质。 也许到那时,就是她厌烦之日了。 李珣甚至由此想到,当年妖凤与林阁之事,与这种心态有没有关系? 就在他脑子渐转清晰的时候,水蝶兰忽然又道:不过呢,我刚刚决定,暂时要和你分开一下! quot;啊? 水蝶兰低低一笑道:我们成了夫妻,便要在一起吗?不用担心,同心结便是隔上亿万里,也依然有效,只是另一端的反应会稍稍迟滞些,思,有一炷香的工夫没? 她显然是有意转移话题。不过,她想做什么,李珣不想管,也管不著。反正,这一百年中,水蝶兰怎么也不会做出傻事来。 初始的惊讶之後,他嗯了一声,算是收到。 两人虽未必是一条心,但在某种程度上,却颇为相知。 水蝶兰只看他的神情变化,便明白他心中大致的想法,也就不再多言,只是笑道:我这就走吧,但走之前你要给我一个保证,我有随时进出雾隐轩的权利。 quot;这是自然。李珣没有丝毫迟疑:至少这百年中,就是这样! 两人相视一笑,水蝶兰转身便要离开,不过她又想起了什么,转脸道:为了你我的小命著想,我再多说一句。你的身子隐患很大,若是这期间有什么意外,你就修习《血神子》吧——我看你心窍处,也有不动邪心的印痕。 李珣一边暗赞她的眼力,一边也老实地点头道:虽然知晓,但自不动邪心之後的境界,便再没有修炼过。 quot;这样就好。《血神子》的炼体之法,虽是魔道,却也宇内独步,固然不能治本,但怎么也能护住你的小命但愿你不会落到那种地步。祝好运! 水蝶兰身形飞起,怱又回眸一笑道:记著,保命第一哦! 笑语声中,她的身形猛然模糊起来,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李珣看著她消逝前的立身所在,露出苫笑:要我修习,总要告诉我理由吧,这女人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不知怎么搞的,按理说,他现今的实力,怎么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感觉中却总不如水蝶兰这般的从容洒脱,有强者、高人风范。 这让他在交谈中,不自觉就落入被动。 是阅历的问题吗?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不过在另一点上,他相当清楚,随著顾颦儿、水蝶兰的先後离去,东南林海中虽还是各方人马打生打死,但对他来说,已经渐渐没了意义。 无疑,他是这场乱战中,最大的赢家,这也使他有资格以睥睨的眼神,俯瞰这林海中方兴未艾的闹剧。 这种感觉,非常之好! 现在,他手裏有了雾隐轩,这是使他立於不败之地的基础。 他在明心剑宗、在幽魂噬影宗的地位,也正逐日上升,这是他逐步积累的资本。还有呢,还有就是那马上就要面对的,可以让他出现质的飞跃的巨大资源。 想到这裏,他心中一动,应他所想,幽二纤长的手指拈著一封香笺,探出虚空。李珣伸手接过,看上面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秀丽字迹。 quot;摩苍岭之约已订,弟子当携全本《阴符经》以还,往见恩师。 quot;摩苍岭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後,他一把抓著幽二那仍未缩回去的纤手,猛力一拉,硬生生地将傀儡从虚空中扯了出来。 不出他所料,幽二受此变故,依然是神情平静。 这样的情形,怎么看,也没有一个活人应该拥有的气息啊! 伸手轻捏著幽二小巧精致的下巴,看那平静,或者说是木然的面容,他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六十年了,必须要有个了断!最多,不过是辣手摧花罢! 将香笺递回,他冷然开口:回信,就说:面谈! 最後两个字,便如同两颗冰珠,森森然滚落。 秦婉如与幽二的联系,算起来,已有近三十年了。 幽二恢复了往日记忆之後,李珣便不顾她神智尚未完全成熟,果断地与秦婉如恢复联系。 事实证明,这是非常有效的一步棋。 通过一个仅师徒二人才知晓的特殊管道,李珣假以阴散人的语气,炮制了一书信送去,便让秦婉如坚定了数十年来,已渐渐摇摆的信心,使她坚信阴散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并且在某处闭关养伤,以图复出。 随後的日子裏,这对师徒的联系便从来没有断绝过。 虽然阴散人常以闭关为理由,三年五年没个音们,但几十年下来,李珣这边积累的信件也接近了七百封。 这些信件中,秦婉如毫无保留地将她现今的情况交代明白,包括她的修为进度、宗门事务,甚至是一些极琐碎的生活小事,也详细无遗地倾诉而出。 当然,其中也包括了她威胁李珣,图谋《阴符经》全本一事。 李珣便从这一类的信件中,找出她对自己的观感、认识、评价,然後再做相应的布置,正因为知已知彼,李珣的布置才能够天衣无缝,使聪慧精明如秦婉如者,也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不过,这始终只见其文,不见其人的日子太过长久,也终究会惹人生疑的。 最近几次联络,秦婉如便时常问起恩师伤势如何、何时出山、弟子前往拜见之类的话,更在字裏行间,都显出事态紧张,要请阴散人出山主持大局的意思。 如果再一味地避而不见,恐怕秦婉如的疑心,将会再度抬头,而一旦萌芽,便会一不可收拾。 对此,李珣心中再明白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这次藉返还《阴符经》一事,而订下的摩苍岭之会。 李珣负手走在摩苍岭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心情复杂得很。此时,他已化成明心灵竹的形象,迎候将要到来的约会。 早在五天前,他就到了这裏,并且在周围下了好一番功夫,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他现在就忍不住在想,万一幽二骗不过去,双方翻脸动手,秦婉如固然不敌,可他这几十年来的心血,怕就要付之东流了。 他绝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毕竟,这几十年来,他顶著阴散人的名头,在阴阳宗上出的力气,绝不比秦婉如差到哪裏去。若是就此竹篮打水 正出神之际,他心中忽生感应,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秦婉如到了。 不过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一猜测。 破空声太杂了,至少有十多人的样子。而且,这声音的转折变化,好生熟悉。 他身形一晃,抢入了山道一侧的乱石堆中,此地早被他布置了许多禁制,藏身其中,不虑被人觉。 他刚刚隐去身形,天空中便是一道青芒闪过,紧接著,连续十四道光影紧随其後,划空而去。 quot;文海?这么巧? 直到剑光越过山那头,李珣才收回目光。 刚刚过去的那一拨修士,领头的,正是明心剑宗三代弟子之的文海大师兄。 其余人等,自然就是李珣在明心剑宗的师兄弟,惊鸿一瞥间,还真见到几张热面孔。 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他记得,文海最近几年都在山上闭关修炼,怎么又领了一夥师兄弟行色匆匆地赶路? 李珣感觉,连霞山上恐怕有些事情生了 可为什么他没有接到讯息? 跳上山道,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终於还是决定将此事暂放一边。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在他看来,今日在摩苍岭上,对秦婉如这一战的重要性,是任何事情都比拟不了的。 而且秦婉如已经来了。 细微的衣袂破空声方起又落,挟带的轻风将一股沁人肺腑的幽香送来,而与之同时,轻柔如水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quot;珣师弟,别来无恙? 李珣闻声回头,眼前却是一亮。久不见秦婉如,她的风姿倒似是更为动人。 虽是到这千里无人烟的荒山野岭来,她依然是华服美饰,倒似个出来游玩的大家少妇。 她穿一件碧浪丝织就的翠色袖衫长裙,上缀水波纹饰,非但青翠欲滴,且其上水光若隐若现,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光芒,美不胜收。 袖衫领口略低,微露胸前一抹白皙,及下方淡粉的小衣。为此,她在肩上用一双玉连环扣著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罩衣,略做遮掩,长袖飘飘,有如神仙中人。 见到这般绝色,任李珣心情如何低沉,一时间也是为之目眩。 也因受到这样的刺激,他的情绪猛地昂扬起来,目光毫无顾忌地在秦婉如身上打量,对心中所欲,也丝毫不加掩饰。 quot;珣师弟!秦婉如轻哀了一声,玉颊微红,一拂袖,丝纱错落,暂挡住李珣太过直接的眼神,偏又在轻嗔薄怒间,顾盼生姿。 那若隐若现的情致与矜持揉作一处,令人见而**。 被这么一叫,李珣猛然回神。 他心中暗惊,知道秦婉如眼下必定是修为长进,否则平日裏已见惯了的艳色,为何偏能从中找出种种别样的滋味儿来? 惊讶之後,他又满是期待,如果能将这样的绝代佳人收服,何其美哉? 一时间,他已经忘记了诸般烦恼,哈哈一笑道:秦师姐是越动人了,小弟一时失态,莫怪! quot;失态,怎会呢?师弟是出了名的阅尽花丛,嗯,刚刚与逆水勾分手,感觉如何?听说,她可是极出色的美人儿呢! 李珣又是一笑,心中却暗惊通玄界消息传播之快。幸好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东南林海最大的一块蛋糕,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否则现在他恐怕已是寸步难行! 他打了个哈哈,按照对阎采儿的说法,稍加改动,将东南林海之事说了一些,满足了秦婉如的好奇心。然後,直接步入正题。 quot;秦师姐,小弟幸不辱命,这裏,便是《阴符经》最後三页的手稿,请你验一下吧。 他大大方方地从怀中拿出手稿,递了过去。 秦婉如脸上现出惊心动魄的喜意,伸手来接。 然而,在指尖轻沾到纸张的时候,她却停了手。 李珣一怔,接著便听到她低低一笑:说起来,这几次你交这手稿,还是头一回这么爽快不是有什么机关吧? 李珣心中一激,知道自己心急,不太自然。只是他也不是省油的灯,面上一点儿不显,只是将手稿一扬,微微笑道:秦师姐好眼力,罢了,有件事,咱们预先说清楚也好。 秦婉如浅笑嫣然,那笑容裏似乎就是在说果然如此。 李珣既然已有了准备,便不急不躁,悠然将手稿收回,负手身後,这才道:自当年在北极重逢之後,已有六十余年了吧? 秦婉如从容道:六十二年。 quot;不错!是六十二年。李珣一笑又道:六十二年裏,我七入宗门秘库,冒著天大的风险,为师姐你抄录这《阴符经》,迄今为止,我可曾提过条件? 秦婉如明眸一转,摇了摇头道:不曾提过。 quot;好,好得很,师姐能记住,我便感激!李珣做出长长吁气的模样,脸色平淡,却又有激流涌动的前兆。 quot;那我今日便要提个条件!师姐允了,我顺顺畅畅地将手稿奉送,而若不允嘿,那就要请师姐自去止观峰的宗门秘库,翻找抄检吧! 秦婉如轻咦一声,奇道:师弟好大的气,你且将条件说来,若是合情合理,我也没有不允的道理。 李珣将三页手稿拿回身前,轻轻一弹,方笑道:其实也很简单,师姐今後若事情吩咐,小弟也乐意帮忙。只是寻常之事也就罢了,像这样拿著身家性命来赌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quot;就是做了,师姐也应该拿出些诚意来!而不像现今这般,理所当然师姐可懂得小弟的意思? 秦婉如目光闪动,继而便失笑道:懂了,师弟是嫌本大利小,做了赔本儿的买卖。 quot;师姐是在装糊涂!也罢,我就说得更清楚一些! 李珣冷冷一笑道:当初师姐要我做事,我应了。这一来,是我身处险境,内外交迫,只有师姐伸了一把手,我感激;二来么,师姐也拿著我的把柄,我害怕。 quot;再者,师弟我在宗门内的位子不是太稳当,万一出个什么事,我也忌讳 秦婉如轻笑一声,道:那么现在师弟你是不感激、不害怕,也不忌讳喽? 李珣向空中拱了拱手,道一声不敢,旋又笑道:有师叔在,我这做师侄的,自然不敢做那些蠢事。不过,说也奇怪,这六十余年,对师叔倒是少见,师姐,她老人家身子一向可好? 秦婉如唇角显出一丝嘲弄的弧度,在李珣的注视下,她轻启朱唇,柔声道:难得师弟关心师尊的身子,托福,师尊闭关日久,已觉得气闷,正想著出来散心呢,大概不久之後,师弟便能拜见了! 李珣强忍著心中的狂笑,脸上做出半信半疑,又颇为忌惮的神情。 而这些神情一闪而逝,剩下的,便只有故做的从容淡定:师叔玉体安康,当师侄的自然高兴对了,还是说刚才的事,我的条件,师姐可同意么? 对这样的空口许诺,秦婉如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微笑道:当然! quot;好!李珣手上轻轻一抖,将手稿递了过去,秦婉如素手轻抬,拈著另一边,两人目光相触,对视一笑。 李珣放开手指,秦婉如轻抽抽之不动! 不知何时,这手稿的一边,已被另一只同样莹洁如玉的纤手拈住,看这模样,没有半点儿放手的意思。 两人一惊抬头,入目所见,又让二人同声呆住。 眼前站的,是一位绝色女冠,眉目精致如画,又有堂堂高华之气度,一身寻常的玄葛道袍穿在她身上,也生出令人眩目的风采来,臂弯挂著的拂尘与长长的袍袖随风轻摆,飘然欲仙。 时间僵滞了数息之後,李珣和秦婉如同声惊呼—— quot;师尊!、仙叔! 阴散人微摆拂尘,打破了这由於震惊过度而生成的短暂的僵滞。 她目光微闪,手上稍一用力,秦婉如便忙不迭地松开手,美目中已然是水雾盈盈:师尊 话才开了头,她的嗓音便哑了。 阴散人却只向她这边投来了淡淡的一瞥,接著便低头看手上三页纸张。 稍稍一翻,她便被这上面的文字吸引住了,看了两行,又摇头轻叹:真是《阴符经》啊 叹息声中,自有一番沧桑迷离、又悠悠不尽的意味儿。 秦婉如听得鼻头又是一酸,忙从怀中取出一本由冰蚕丝织就的薄书,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quot;师尊,徒儿已将《阴符经》集齐在此,请师尊过目! 阴散人也不抬头,随手接过,口中则淡淡道了一声:做得好,这些年,苦了你了!虽只是一句平常的赞语,听在秦婉如耳中,却让她再也忍耐不住,珠泪滚滚而下。但她的身子依然立在当场,可见阴散人所立规矩之严。 李珣满脸的震惊、迷惑、惶恐,他不敢去看阴敌人,而是用已经散乱的目光瞅向正泪流满面的秦婉如。 感觉到他的眼神,秦婉如轻拭泪珠,又展颜一笑,笑容裏,却是满溢著喜悦与嘲弄。 李珣身子僵,悄悄地退了那么一小步,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引来了阴散人淡淡一瞥。 quot;咕咚一声,李珣一**坐在地上,一脸的死灰颜色。 秦婉如看到他这种神情,笑容反倒淡了些,就在这一刻,时光似已倒流,大国师、小国师、秦妃聚在一起,轮回一圈之後,弱者依然还是李珣。 阴散人一瞥之後,依然低头去看全本的《阴符经》,她细细地看,从头开始,一页一页地翻著,神情恬淡,不慌不忙。 看她的姿态,仿佛这是书墨清香的书斋,而不是兔走鹰飞的野外。 没有人敢打扰她,在这种氛围下,在场的两人连呼吸都要尽量放缓,免得引起阴散人的不满。 就这样,秦婉如站著,李珣坐著,小心翼翼的沉默一直持续了下去。 李珣坐在地上,惊恐之色犹存。其实在他心裏,惊或许有,但恐就沾不上边儿了。 他现在更多的是惊疑:这幽二是怎么搞的?刚刚做的不是挺好吗?保持莫测高深的姿态、尽力与记忆中的自己靠近、尽量避开与秦婉如的眼神接触一切的一切都做得近乎完美,怎么在最後一个环节上卡壳了? 他偷偷地打量那部《阴符经》,开始後悔送出之前,没有让幽二先过过目。 李珣此时也在考虑,当年阴散人就是因为强参半部《阴符经》而走火入魔,性情大变,如今让她看到全本,又会产生什么变化? 担心之下,他开始通过与幽玄傀儡的特有心灵联系管道,查探事态变化。 然而,一试之下,他便真正地惊呆了——与傀儡心神相通的神念感应,已经断绝! 傀儡与控制者之间,一般来说,有两个互不统属,却又相辅相成的联系管道。一个是元气的循环回流通道,典籍上称为冥络,李珣修炼的幽玄影身,便是依托这一通道而成。 另外便是神念感应联系,藉助这感应,他便可以在第一时间获知傀儡身上的种种变化,也可以遥控指空傀儡的各类行动,典籍上命名为幽脉。 quot;幽脉是一种非实质,却又无比真实的联系,其中牵涉到了数以十万计的复杂气机连接,以李珣强大的推演能力,在大部分时间内,仍然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平日修炼,也只能照本宣科,小心温养。 然而此刻,幽脉中断了! 若不是冥络仍然保留,且幽玄影身运转良好,李珣怕是要起身逃命去了。即便如此,这种从无所不知,猛地掉至全无所知的感受,依然让他难过得直想吐血。 此外,还有一个要命的问题,渐渐显露端倪:没时间了! 自天冥化阴珠再遭重创,李珣完全是靠本身修为,延长傀儡驻形存世的时间。 提取九幽地气、维持其输送、转化的技巧要求,便如同走钢丝一般,最是费神不过,李珣真不知自己还能撑上多久。 天气并不热,然而李珣额头,已是汗珠频出,气色越来越差,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了! 目光扫过秦婉如,他咬牙做出了决定。如果真不行,就唤出幽一,撕破脸吧! 这个念头刚生山来,他又是一震,冥络也出事儿了,幽二身上气感越来越强,而所要提取的九幽地气,却是越来越少。 可是,失去了九幽地气的供应,傀儡又怎能在此界驻形? 要命的是,因为九幽地气的需求越来越少,冥络也似开似闭、好像要效仿幽脉一般,即将断绝。 李珣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他需要立刻做出决定,而他也做出来了。 quot;与秦婉如翻脸,总比连幽二都要丢掉要强得多,拼了! 李珣再不迟疑,猛然立诀施法,要将幽二收回。 然而,令他肝胆俱裂的是,灵诀掐动之後,幽二竟然全无反应! 投过去的气机,亦如石沉大海,甚至连个回音也无!而冥络的感应,也是越来越淡了。 他睁大眼睛,向幽二那边看去。美丽的傀儡依然在那儿闲适地翻页品读,纤指轻捻,亦有一番风情。 这时,她正好翻阅完冰蚕丝页,目光转投向那三页手稿,或许是感觉到了李珣的日光,她向这边投来一瞥。 此时正是冥络将断非断的刹那,而李珣也看到了那双明眸中,已消失了一甲子之久的耀眼光彩! 这并不是修为臻至绝顶的神光,当然也不是九幽地气透瞳而生的气芒,而是源於生命之内核,为宇宙间最神秘莫测的幽幽灵光! 看著这对明眸,李珣像是被扔进了千里无人的荒原,彤云漠漠,一望无边。 眸光的每一次波动,都如同空中滚滚的阴霾煞气,此去彼来。涌动间冰封千里,足以将人的灵魂冻结。 已经很多年没有感觉到的恐惧——纯粹的恐惧,在这一刻猛然降临。 巨压之下,李珣脑子中的某根弦嗡然震鸣,带动著他全身的肌肉,进入了最紧张的状态中。 也许在下一刻,他的理智之弦,便要断成两截。 然而,他的理智终究没有丧失——数息之後,在一波潜隐的气机牵动中,他的大脑中蓦地回颇回来巨量的信息,在这一刻,幽脉重开;但也在这一刻,冥络断绝!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如果说幽脉的断裂表示著李珣主导力的丧失,那么冥络的断绝,几乎就等於是幽玄傀儡丢掉驻形临世的根本——除非它已经可以自主地摄取九幽地气以自足。 很快的,回馈回来的信息证明了这一点,而李珣也更糊涂了。 这算是驻形永存呢,还是惊天大反叛? 剧烈的变化让李珣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而这个时候,幽二恰好翻完所有的手稿,将这薄薄的册子在手上轻轻一拍,低叹了口气。 quot;可惜,晚来了如许年! 这话一入耳,李珣眼前便是一亮。 只因为,这语法上听起来极古怪的话,正是李珣早先与幽二规定的暗号,表示从这一刻起,幽二便要按著先前的计画行事了。 抱持著相当的希望,李珣又抬起头来,再一次看到了幽二那双已经升华的眼眸。 而这一次,两人日光一错而过,可李珣分明已经看到,幽二深邃难测的眸光下,依然刻印著的灰白色记。 他暗中吁出一口长气,虽然还有些迷糊,但现在看起来,事情变化的方向,却是朝著有利于他的这边展。 怎么,是老天爷终於开始眷顾他了? 瞬间的目光接触之後,幽二,现在也可以称为是阴散人,再不看李珣一眼,微一侧身,拂尘轻摆,眸光扫向秦婉如。 只这一个眼神,便让秦婉卯再一次泪眼蒙胧。 李珣最担心的一个破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给遮掩过去了。 阴散人表现的就是一位与爱徒多年没有见面的师尊,但由於二人在这段时间联系密切,她又不能显得太过急切,其中火候的拿捏十分重要。 就李珣的观察,阴散人做得恰到好处。没有多余的话,仅是淡淡的一句:婉如,你随我来! 秦婉如应了一声,目光却又移向跌坐在地上的李珣。 见她目光移过来,李珣忙在脸上显出了恐惧、迷惑揉和在一起的复杂表情,最後,又归结为神思的茫然无措。 秦婉如用眼神请示,该如何处置这可怜的家伙。 阴散人唇角轻轻勾画一丝意味悠长的弧度,只用余光瞥了一下,低笑道:何必操心。聪明人,便应该知道要做什么事! 李珣的眼珠子动了动,这细微的变化,便足以给秦婉如透露出某种信息。 果然,秦婉如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怀疑,只是再送来一个胜利者的微笑,这才随著阴散人去了。 第三章 玉婴 秦婉如自以为是胜利者,然而她却不知,即使是远出数里之外,她这个胜利者的一言一行,也没有脱出李珣的监控。 即便做不到有如目见,但那种与阴散人一而二、二而一的奇妙感应,便是在之前天冥化阴珠为中枢主导时,也是没有见识过的。 这《阴符经》竟然如此神效?李珣开始准备将此书给幽一瞧瞧了。 阴散人那边,两人自然是先叙一些师徒别後之情。但因为这六十年来双方联系不断,该知道的事情都已知道,见面除了更显激动外,也没有什么新意。 不过,没有新意才是最让李珣放心的。 从此刻起,秦婉如六十年未见阴散人,积累下来的种种猜测和怀疑,都烟消云散。 而阴散人的强势回归,也在转眼间控制住了秦婉如的心神,大概不必再花什么力气,阴散人便能如六十年前一样,对秦婉如有著绝对的领导权。 前景如此美妙,以至於李珣都想放声大笑,以释放心中的得意之情。 而此刻,师徒的对话也进入到正题。 第一个问题,便是关於李珣的。 秦婉如正请教师尊,如何处置那个可怜虫,话中似乎已有了过河拆桥的意思。 quot;这么有趣的家伙,留著罢! 阴散人的语气无所谓重视与否,便像是对待一个宠物或玩具那样,淡淡然,却自有一番气度在其中。 只这一句话,便能有当年那位的九成神韵。 任是李珣如何知根知底,听了这句,心中也不免泛出些特别的味道来。 秦婉如自然没有意见,她随即又提了几件关系到阴阳宗的事情,阴散人此时果然是灵智大开,也不需要李珣再提点,随口应对,配合她对事件背景的熟悉,临机处置之下,竞然是天衣无缝。 李珣都听得呆了。 秦婉如只当这是应该的,恭敬地听训。 待诸事告一段落,稍停了一下,又低声道:徒儿冒昧问一声,师尊的伤势可曾痊愈了? quot;嗯? 和著李珣的心情,阴散人一声低低的鼻音,便将询问、不满的情绪活现出来。 相对应的,秦婉如的声线中也多了一分娇气、一分委屈:师尊明鉴,婉如在近日偶然听闻了一件宝贝,却不知师尊近况如何,才有此一问。 quot;宝贝? quot;正是。婉如早年听师尊说起过炉鼎易得,玉婴难求之语,也放上了心上。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在一对散修道侣身上现此宝,此时,宝物已经足月,不日降世。地点就在这摩苍岭附近您意下如何? 李珣听得一头雾水,可阴散人显然是明白的:玉婴?是如意玉婴吧,这确是件好宝贝,只可惜,我已贯通《阴符经》,宝物再好,於我无用。你取来自用便是了! 秦婉如低声应是,声息虽短且小,但李珣仍能听出其中难掩的喜意。 显然这玉婴是件极难得的宝贝,这让他心中有些痒痒的。 但如果真让阴散人这么做了,或许是合了他的意,却绝不符合阴散人的性情。 而且,即便他与阴散人心神相通,但这种太过详细的信息,还要口口告知方可,他还不知这所谓的如意玉婴,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这边正揣想中,秦婉如又道:师尊破关出山,可曾想好去哪裏了么?婉如当随侍左右 quot;免了吧,云蓝柯眼见退位,正是你用功的时候,早日取了宗主之位才是正事! 云蓝柯便是阴阳宗的宗主,阴散人说起他来,语调殊不客气,倒似还沾染了些当年让此人趁机上位的不屑。 秦婉如低声相应,语气却是坚定得很:宗主之位婉如势在必得,掌宗之日,必定力起沉痾,如今师尊又参透《阴符经》,合当本宗中兴! quot;中兴?听起来不错!阴散人微微一笑:若你要中兴,便中兴吧,现在,我只对有限的几人感兴趣,比如,古志玄:又比如,李珣。 quot;李珣?秦婉如语气十透著些迷惑的味道:师尊重视古志玄,弟子并无异议,至於那李珣,究竟有何异处,值得师尊您来费心? 李珣在远处精神为之一振,知道戏肉来了。 只听阴散人悠悠地道:此子现在自然不如古志玄远甚,不过,他心性坚忍,手段狠辣,机缘、资质又是一等一的优秀,前途未可限量。更难得他这些年来,在正邪两宗,都颇有建树,手中控制的资源,你不可小视! quot;师尊的意思是 quot;此人用不好,是个麻烦;用好了,却是个极厉害的臂助。我且问你,你可有信心,将他控制在於你我有利的范围内? 秦婉如分明迟疑了一下,而仅是这一迟疑,阴散人便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如此,我了解了。若你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要再存著完全控制他的念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quot;师尊是说,和他有限度地合作? 阴散人低声一笑,道:火候你自己把握吧,倒是这人心思狡狯,还要杀杀他的邪思歪念,这个,便由我来做吧!你自去办你的事。 幽幽的语辞让明知其中奥妙的李珣也打了个寒颤,她身边的秦婉如自是没有怀疑的道理,只道一切听师尊吩咐,至此,师徒对话告一段落,两人又向这边走过来。 李珣慌乱调整好表情,做出闻声而动的模样,但在他目光瞥到阴散人身上时,却又猛地瑟缩一下,慌张地移到秦婉如脸上,目光中的涵义越复杂,大致可以这么解读—— quot;你骗我!原来开始时,你也不知阴散人的死活! 秦婉如笑吟吟的神情则可视为最好的回应:你自己上钩,怪不得别人! 两人目光交错,秦婉如浅浅一笑,笑容中,也不知有几分同情,几分幸灾乐祸。 便在这个笑容裏,她再向阴散人施了一礼,飞天而去。 场中只留下了李珣和阴散人。 几乎就在秦婉如离去的同时,阴散人眼中充盈的神光忽地慢慢地黯淡下去,就像是两颗失去光泽的珍珠,再没有了那夺魂摄魄的魅力。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阴散人褪尽光华,又还原成了只能听人指令行事的幽二。 李珣猛吃了一惊,从地上跳起,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才好。人的心思就是这么奇怪,先前幽二有如脱胎换骨的表现,让他在惊直喜中,几多恐惧。可是现在,幽二给打回原形,他又满心的不甘起来。 虽然不知其间究竟生了什么事,可是那样一个既听话又有智慧的傀儡,难道就只能存在这么一小会儿? 他目光又瞥向幽二手中失而复得的《阴符经》——如果将这玩意儿再看一遍,会不会再生出之前的效果? 正搔头苦思的时候,他忽觉得不对,抬眼一瞧,山道上平静得很,并没有什么异处。但他一下子警觉起来,先平抑心情,随即四顾扫视,连侦测气机都放出去几束,却依然没有所得。 皱起眉头,他也不怎么相信,能有人可以越过他布下的层层禁制到他周围,仍不被他觉。 可是,刚刚那感觉是怎么动了!动了动了! 李珣忽地现,幽二本来平静至乎死寂的眼神,在前一刻,轻轻地波动了一下。 开始他还怀疑是错觉,但很快的,那眼眸中的灵光便由点点滴滴而逐渐连成一片,最後化为一层如虚似幻的轻烟云幕,不可见底。 然後,幽二闭上了眼睛。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以抑制怦怦乱跳的心脏。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步,想上前测一下幽二的情况。然而,在他第二步将迈未迈的刹那,幽二睁目,光芒如冰如雪,刺肤生痛。 李珣骇然上步,紧接著,他便看到幽二,不,是这个突然活过来的绝色女冠,用一种极为奇妙的眼神打量他,而她的眼眸中,则迅堆积了层层冰雪。 quot;原来是你!女冠臂弯处拂尘轻拢,启唇冷诮一笑:看来,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你! 一语未举,她明眸轻抬,那光芒流转之际,彷佛倒流时光长河,人影重现。 恍惚中,李珣似乎回到了六十年前,嵩京城外,听到那绝色女冠似平和,又凌绝世间的话语—— quot;通玄三十三宗门,百万修士,都唤我做阴散人! 刹那间,千里阴霾平地起,李珣衣衫无风自动,猎猎响起。 这一瞬间,他被这女冠和自己逼上绝路,也在这种时候,他满眼的惊惶、犹疑彷佛被大风拂过的沙尘,一不见。 留存的只有令人心悸的决绝。 便是阴散人回来又如何,我与当年,也是不同! 女冠一侧的虚空蓦地碎裂,幽一像是燃著火的恶晓,跨空而出,粗厉的掌指上,爆出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可怕的血红气芒,一掌横切。 面对这可以将她撕成碎片的手刀,女冠只是用目光瞥了一下,就再无任何动作,唇角甚至还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来。 她似是在说:毁了我,你可舍得? quot;停手! 气芒即将破肤而入的前一刻,李珣大叫一声,幽一的手刀戛然而止,只是余波与大气激荡,出一声令人牙酸的低响,吹动阴散人的长,飘然欲飞。 也在这一刻,女冠眸光闪亮,那明暗错落,意蕴无穷的灵光,便是他初时避之唯恐不及,之後又无比憧憬,而如今则乱成一团的罪魁祸。 李珣也学阴散人闭上眼睛,一会儿之後又睁开,并与之同步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通过这简单的调节方式,他的心情暂时达到一个较稳定的水准。 吁出最後一口浊气,他向前迈步,第一步还有些犹豫,但一步落下,他便再不迟疑,上前两步,一直到和女冠脸贴若脸的距离,才停了下来。 此时他已经比幽二高出小半个头,所以,他是在用一种相对睥睨的目光,俯视下去。 实话,他仍不愿意和对方目光相接,那裏射出来的力量,足以抹消掉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决心。 不能在目光交锋中胜利,他就用行动来表示。 他伸出手去,就像六十年来无数次进行的那样,去捏幽二晶莹小巧的下巴,就是主子对奴婢那样。 他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强烈的优越感。 然而这一次,只是轻轻的一个後仰,幽二避开了。 李珣脸上勃然作色,他的身子立时绷紧,如斯回应,旁边幽一的血眸更像是在燃烧。 心中突然蒸腾的冲动之下,李珣眼中光芒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他第一次主动寻求与女冠进行目光接触,两人的目光狠狠地撞击在一起,对方的眼神仍然散著令他周身不适的力量。 可是,最终李珣还是撑了下来。 紧接著,他从喉咙裏爆出一声低吼:不准动! 女冠的身子明显一僵,随即便萌生了一些挣扎的迹象,只是在此一刻,天地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爆出来,像一条坚不可摧的长链,将她紧紧锁住。 李珣的手指再没有落空,稳稳地捏在她下颌处,继而五指伸展,死死地扣住咽喉。 此瞬间,一股从内心深处进出来的强烈喜悦,随著心脏的猛力胀缩,裹挟著血液,霎时间布满他全身每一个角落。 他放声大笑,手上扣得更紧,一点也不担心会将手中的绝色扼死当场。 女冠的眼神迅地黯淡下去,她微暝双目,不再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但在她面容的眉目间、纹路裏,却已是满满的失落与慨叹。 看著这样的神情,李珣身上的血液都在燃烧。 quot;你骗我,哈,原来你在骗我!呵呵好险哪,险险就被你瞒过!贱人! 他松开手,但转眼就是狠狠的一拳轰上,沉浊的皮肉交击声响起,幽二的身子向後微仰,还没有直起来的时候,李珣已经如恶虎般扑下,再一次扼住了她的喉咙,而身子带动的巨大冲力,更将她压倒在地。 两人的身子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一个冰冷,一个火热。她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睁开眼,迎上李珣已不比幽一逊色的血眸。 看著她这人性化的举动,一串漏气般的笑声,从李珣喉咙裏滚出来,带著他的身子打颤。他咬著牙,手上用劲儿,不准幽二出声。 因为,他要说! quot;师叔啊,我等你等很久啦! 这字字颤栗的句子,几乎耗尽了李珣全部的力气,他明明还在用著劲儿,可是手上却忍不住打颤,好几次,都要从幽二咽喉上滑过。 他的嗓子更是哑了,他的声音一下子低弱到只能在唇边打转—— quot;多谢您的栽培,我现在能这样同您说话了你是怎么恢复灵智的?是了,必定是《阴符经》!谢谢你那侄女儿,是她告诉我这残本的下落;也谢谢***钟隐,他怎么就会想到收集这种断简残篇呢 他说著谁也听不懂的话,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和幽二进行著脸与脸的厮磨。 火热的冰凉的肌肤相触,让他的身子颤抖得越剧烈,终於,他又将嘴唇凑在幽二耳边,轻轻蠕动。 quot;要不是这样,我还要再等多少年?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苦!去***四十九年灵智复生,那也叫灵智?以前的幽二,根本抵不上您的万分之一好! quot;从今往後,您也不要用这个名字了还记得吗?当时我有多么生气,打你骂你,你都没有反应,那是多么的没趣儿。 quot;现在好了,好得很!虽说把我吓了一跳,不过,那是我笨,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算你灵智复生,和你以前一样厉害,不,就算是厉害十倍,也毕竟是在我手心裏攥著哪! 他喘了口气,又接著说下去:现在多好,您醒了,和以前一样,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也那么美可是我们现在,呼!倒过来了! 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拟声词之後,他又是一波怪异的喘息和笑声,他终於松开了手,但又很快从幽二,确切说是阴散人的背後穿了过去,扶著她的香肩,将她半抱起来,准备换个姿势谈心。 阴散人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力一挣,但李珣反应更快,只是心念一动,隐没在虚空深处,勾连双方的亘古不变的法则便如斯回应。 阴散人没有任何机会,身上一软,非但全身无力,便是脑子裏的反抗念头,也给消磨了大半。 李珣将这一切都看在眼裏,自然也更加开心:您瞧,现在,向左向右,我说了算,这岂不是给倒过来了?当初你这般对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呵,让我想想,我该用什么法子来迎候师叔您呢? 他脸上呈现出极不正常的红晕,无数念头在脑子裏搅动,最後,他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直接的法子。 他一边说著,一边分出一只手,分开阴散人衣襟,去解束腰丝绦。 见他这般做法,阴散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冷笑了一声,不再抗拒。可她越是这样,李珣反而停了手,扭过脸看她:你笑什么? 阴散人瞥了他一眼,忽地层颜笑道:正应了那句俗话——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落得如此下场,或许是天意,怨不得人。可你这六十年来,坐拥如此资本,却只是从一只摇尾巴的小狗,变成只懂得咬人的疯狗,我怎能不笑? quot;啪的一声响,阴散人脸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记,只是幽玄傀儡肉身金刚不坏,这一掌下去,对她没有半点儿影响。 不过对李珣来说,这却是他恢复理智的前奏。 喘了口气,他甩甩被震疼的手,刚刚烧毁他理智的怒火,藉著这一巴掌,给打出去大半。 所以,他也笑了起来:给一条疯狗咬著、插著、使唤著,师叔你还能托辞天意,哈,这便是师叔的手段了,弟子甘拜下风!也只将这疯狗的水准,保持下去了 著,束腰丝绦被他一拉而断。 quot;好贼子,休得放肆! 这突兀而来的一句,将李珣惊得汗毛倒竖,他猛地跳起身来,回头一看,却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儿。 而这时他才分辨出,这一声喊,是从山後面响起来的,不知是哪个缺心眼儿的贯气怒喝,声震十余里,一如在耳边。 等等,这声音好生熟悉!他心中一动,回头看向阴散人,却见她也不整理给揉乱的衣衫,只是坐在地上,冷眼看来。 正是因为这样,反倒有一种别样的味道,让李珣心中烈火,再度熊熊燃起。 不过,山那边已传来了隐隐的剑啸声,显出那边人马正处在激战之中。 本来李珣也没那么多心思去管,可是想到不久前飞过去的同门,还有那一声极熟悉的声音,真要他继续在此泄取乐,他还干不出来。 他吸了几口凉气,暂时按下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然後施展法诀,仍是那一条规定著控法人与傀儡关系的法则起了作用。 不管是听话的幽一,还是已产生自我意识的阴散人,均在法诀的催动下,无声无息地没入虚空。 李珣则御气而起,向著元气波动最剧烈的方向飞去。 眼前便要翻过山顶,他心中又是一动,身形收敛,钻入山顶稀疏的丛林中,在几道岩隙中穿行,很快就到了半山腰处。 这裏,有他先前布置的一处禁制。 李珣在布禁前的选址是很讲究的。 这裏视野相对开阔,且上下都有草石遮掩,十分隐密。 无论敌人从上从下袭来,都很难想到,这裏还有一个要命的陷阱,大有出其不意的效用。 此时李珣不用顾忌头上,只是放眼看向对面山峰上闪动的剑光。 他眼力极好,又熟悉宗门剑诀,只搭眼一看,便知那裏的同门,情况怕是不妙。 山峰上下,至少有三十余人,御剑围攻,看上去倒有大半已是剑气绕体,飞空蹑虚的修为。只是路子很杂,不像是有统一传承的。 散修?李珣本能地想到了散修盟会,不过他很快又否决这个想法。因为,他看得清楚,刚刚离去办事的秦婉如,竟然也在围攻的人群中,只是轻纱覆面,出手也低调得很,应当别有所图。 看到秦婉如,李珣很是吃了一惊,他也知道秦婉如就在摩苍岭左近办事,却没想到只是一山之隔。 要知道李珣刚刚还在折辱她的恩师,若这一幕被她看到,天知道会是什么後果! 不过,也因为如此,李珣联想到刚才的师徒对话,一个概念跳入脑海:如意玉婴? 想到那对师徒字裏行间的意思,李珣知道,所谓的如意玉婴,必定是个极了不起的宝贝。 只是想不到,除了秦婉如之外,还有这么多人窥伺在旁。难道刚刚秦婉如提出来,其实是向阴散人求援? 正思忖间,那边有人叫道:我们不愿和明心剑宗结仇,你们也不必多管闲事,放下那小鬼,自去便是,我们绝不留难! 这就是废话了。 堂堂明心剑宗弟子,若是听人一言,便要当缩头乌龟,这传承万载的清誉,岂不要毁於一旦? 当下便有人骂了一声,双方斗得更狠。很快有多人受伤。 李珣眉头皱紧,若是秦婉如没有混在其中,一切好办,跳进去开杀便是。可是现在,他们刚刚分开,在秦婉如心中,应是认为,他正被阴散人修理才对,这时候跳出去,日後怎么解释? 就是这一念迟疑,十五个同门,便已经躺下了四个,不知死活。 李珣啐地骂了一声,虽然这些人裏,没有和李珣相热的,但毕竟有同门香火情分,这样眼睁睁看著他们受创,和抽他耳光,也没什么分别。 当下李珣心中决断,长身而起,拔剑长啸道:无耻之徒,谁敢伤我同门! 话音未绝,他已经身剑合一,跨过近千尺的距离,剑光如光练般在虚空中一闪,半空中便有一人在惨哼声中,坠落下去。 这一变故来得好生突然,敌我双方都还没反应过来,虚空打闪,却是李珣以雷霆手段,剑光左右分张,一剑一个,又废了两人。 场皆惊。 有些人甚至停了手,回头看来。 李珣按剑虚空,冷冷扫视,气势一时压倒全场,使人心悸。 其实围攻的散修们功力都还不错,本不致被接连斩杀三人,可是李珣在旁边观察得久了,出手专挑软柿子捏,且使的又是玄门少有的近身搏杀剑,效果虽不如虚空剑气那般华丽,却凶狠泼辣,杀伤力极强,这才有了如此完美的效果。 底下的同门已惊喜地大叫起来:珣师弟!、灵竹师兄! 名号一出,周围又是一阵骚动。 毫无疑问,若论在最近二十年中,通玄界被人看好的後起之秀,明心灵竹无疑列於其上,且更可能名列前茅,隐然已成了明心剑宗乃至整个正道宗门标志性的人物。 尤其是以三年之时光,斗智斗勇,最终布置惊天禁法,生生困杀天鹰妖王一事,更是被拿来同当年钟隐出道时诸般经典事迹相比较。 自从那件事後,他非但得了个正道十宗三代弟子禁法第一的美誉,更是被正道第一人、镇魂宗宗主厉斗量称誉为小辈坚韧第一。 有这样一堆名头架在上面,便是不动手,也足震慑全场。更何况他出手便斩杀三人,将人们仅存的一丝怀疑,也尽数打消。 李珣虚立空中,看似睥睨绝世,但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秦婉如的情况。 秦婉如在他现身的时候,明显地怔了一下,不过却似是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看他,两人眼神偶尔相交,也是很快错开。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李珣出够了风头,冷冷一笑,降到地面,得到了同门英雄式的欢迎,那感觉就像足已经大获全胜一般。 还是文海稳重,低叫道:安静些,这事儿离解决还早呢! 这时他才有空闲和李珣招呼。 两人的同门生活虽已有七十余年,但交情也只是泛泛,倒是他的双修道侣祈碧,和李珣较谈得来。 双方打了个招呼,很快就进入正题。 quot;怎么回事?李珣低声询问,目光却瞥向外层那些散修,初时的震荡过後,这些人显然又蠢蠢欲动,大有誓不甘休的意思。 海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一言难尽,简而言之,我们现在是护著一位孤女。这些邪修似乎要将她捉去炼药。 quot;孤女?炼药?李珣闻言扫视周围,这才看到在几位同门背後的草丛中,正有一位少女蜷缩其中,低低哭泣。 看她模样,不过就是十三四岁。 quot;是啊,珣师弟,这些人为了拿她炼药,还杀了她的父母,好险才被我们救下来! 一个人在旁插口,平凡无奇的脸上,是因见到李珣而忍不住的兴奋光彩。李珣转脸一看,也是一喜。 quot;灵机师兄,你也下山了! 灵机,就是当年李珣初上连霞山时,与他交情最好的室友,一副古道热肠。 当初李珣被清虚训斥,眼见就要打下山,就是这灵机百般安慰,虽说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是也让李珣颇为感动。 他这几十年来,在山下的时间多,山上的时间少,与同门交流极少,在众多三代弟子巾,能和他保持著深厚交情的,也只是这个曾经的室友了。 熟人见面,却没有时间聊天,只是相视一笑,李珣便回到正题上来:拿她炼药?她是什么,元胎道体? 话才说完,便见到文海和灵机一脸讶色,李珣不由倒抽了口凉气:不是吧,真是元胎道体? 不是如意玉婴么?李珣心中更是迷惑,先前听这个名目,他还以为是个婴儿状的东西,哪知却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而且,怎么又扯到元胎道体上去了?要知道他只是听到炼药之类的-话,联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罢了。 但不管这少女是如意玉婴,又或是元胎道体,可以确定的是,现在他们真的背了一个大麻烦。 不过事到临头,想太多已无意义,他持剑一笑道:原来如此,这些邪魔果真丧尽天良,死不足惜。诸位师兄师弟,待我等联手,为天下除此妖邪! 这话他朗声说来,几乎是满山皆闻,周边诸散修闻声大哗,当下也不再多话,恶战再度爆。 李珣却没立时迎前,而是抓著文海,低声道:周围我布置了封禁,带著这孤女,随我来! 海闻言一喜,谁不知道李珣在禁法上的修为,且同门这么多年,他也知道,这位珣师弟向来谋定而後动。 这么说法,显然一是胸有成竹。 他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让几位师弟携孤女及伤患,且战且走。 作为最有希望的掌宗大弟子,文海的修为在三代弟子中绝对是鹤立鸡群,只是先前必须要照顾同门,缩手缩脚,不出力来,此时李珣来援,立时将他解放。 他沉喝一声,手上传自洛南川的玄冥神剑嗡然震鸣,极细微地在虚空中移动了数个角度,将四面袭来的高压牵引迫散,随即剑芒暴涨,数十尺距离瞬息即至,正中侧方一人胸腹之问,打得对方内脏碎裂,眼见不活了。 这一手遥空剑气比之李珣的近身剑法,正是相映成趣。 连折了四人,这群临时集合起来的散修,心中便有些虚了。 李珣看得分明,当下剑芒攒射,披靡四方,虽未杀上一人,可也引得局面大乱。 便在这个时候,李珣目注秦婉如,极隐密地打了个眼色。 他的意思是让秦婉如伺机而动,藉著他送出的机会,抢了所谓的如意玉婴便走。 而他只要护住同门便成,如此皆大欢喜,也算是他的苦心。 可是出乎意料的,秦婉如竟好像没有看懂他的示意,身形反倒向後缩,行事越低调。 尤其引起李珣注意的是,她的目光常瞥向北面的山脉,遮面细纱之後,秀眉更是常常蹙起,似是现了什么不太妙的事情。 而数息之後,李珣的猜测变成现实,秦婉如那几乎能够说话的明眸微闪,反向他使起了眼色,且不等李珣明白过来,她猛地後移,脱出战圈,竟是飞了个无影无踪。 quot;要糟!李珣心中本能地升起这个念头,但却不知糟在哪裏. 他挥剑扫开数道真息掌劲,也向北方看去,第一眼,没什么特殊之处,第二眼那是什么? 第四章 疯牛 远方嵯峨的乱石丛中,猛地胀起了一个庞然大物。 虽然离得远,很难估计实际大小,但是,伴随著这庞大的东西同时炸开的震天嗥叫,却让远在数里之外的山体隆隆震动,乱石飞溅,更使人们气血翻腾,脑中嗡嗡作响,有些人耳膜中甚至沁出血来。 所有人都给惊呆了,他们纷纷回头,循声望去。 只要不是瞎子,人们便都能看出造成这巨响的罪魁祸。 然而,却很少有人会像李珣那样,极细心地现,那**後面闪过的极微弱的天光。 李珣咽了一口唾沫,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庞然大物,是硬生生穿透了後面巍峨的山体——注意,是穿透,而不是人人会使的遁术! 穿透的路径必然是一条笔直的直线,否则,那边的天光绝不可能露到这边来。 老天爷,那是什么怪物? quot;牛力士!文海用强抑著的镇定口气吐出了这个名号。 牛力士? 那个在通玄界数十万妖魔中,名声仅在宇内七妖之下,位列散修盟会十大执议的牛力士? 只要是能听到文海话音的,无不倒抽一口凉气,而其震撼力则来源於这名头数千年来积下的滔天血案、累累凶名。 相比之下,之前李珣造成的影响,宝是完全没有竞争力。而在李珣吃惊之余,更奇怪文海回答之迅:他的眼力有那么好吗? 著李珣询问的目光,文海苦笑道:我这次出来,便是因为他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炸雷般的嗥叫扫荡**。 这一声的爆力远胜之前那次,冲击自然更强。 中间相隔的山体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颤抖,大块大块的落石滚落山涧,只撞得火花乱闪,怵目惊心。 李珣这边,至少有四五个修士乍一闻声,便扑倒在地,被震波撼昏过去。 而这裏面,明心剑宗弟子却没有一个。 这倒不是说,他们修为胜过旁人,只是玄门真息在凝定心神方面,远较其他法诀有效。 可即使是这样,绝大部分人也都面露痛苦之色,若再来一记,乐子可就大了。 此时哪还有时间究根问底,李珣当机立断,叫了一声快走,藉著那些散修呆的空档,引著众人沿著山坡急走。 走了有数十步,诸散修才反应过来,登时便有人力追赶,却被李珣和文海联手宰了一个,场面又是一乱。 便在此时,远方声波再起,却是一个粗砺沙哑的嗓门大喊大叫:骚娘们,我知道,你又能把我怎样? 这声音已没有了撼人心神的效力,可每个字吐出来,都声如雷鸣,威势竟没有减去多少,引得众人侧目。 只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有人知道。 李珣眉头一皱,感觉这话中似乎涵义丰富。既然文海知道的多一些,他自然就将目光转到了他脸上。 看到他询问的目光,文海神情严肃地道:牛力士疯了! 牛力士疯了! 这是在五天前,由北极夜摩之天,散修盟会总部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牛力士练功时走火入魔,狂性大,竟然在夜摩天闹了起来,在被妖凤等人击伤后,又带伤向南逃窜。 牛力士顾名思义,其原身,是一头洪荒异种嗥雷犀,外形似牛,性情暴躁,易狂,狂时则非要大肆破坏,以致精疲力竭,才会甘休。 这些特性,在他修炼有成之後,依然没有抹去。 而这次狂,情形更糟。 北极,他大肆破坏,乱伤人命,最终惹得妖凤、鲲鹏等大妖魔下了杀子。 只是这牛力士当真厉害,虽然受了足以致命的伤势,但硬是凭著一股子蛮劲儿,冲开包围。 也正因为如此,他临死之前所激的潜力更是不可小觎。 他此时已是敌我不分,一路南来,只要碰上他的修士,无不死得惨不堪言。 眼见就要到明心剑宗的地界,宗主清溟道人决定,要在近日内,会合各派高人,合力将他拿下;在牛力士行进路线上的诸多在外修行弟子,都要回山,以保安全。 海便是奉命下山,接这一队弟子回山的。 却没有想到,这一路上是正撞大礼,因行侠仗义被人围攻不说,还直接面对这让众仙师都如临大敌的疯子。 任他如何稳重坚毅,此时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话间,文海和李均已护著同门进入一处李珣预先布置的封禁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一人大叫:冲过来了! 此话一出,人人脸上变色。 也就在余音未消的这个空档裏,远方那巨大的身影猛地弹射起来。 虽说放在天空的背景下,不过就是一团灰色的影子,然而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著那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山峰当空压下。 声息未闻,便让人喘不过气来。 quot;你能把我怎样? 伴著这么一声大吼,牛力士从天而降,下面有个胆子较小的散修,惨叫一声,便要御剑逃走。 哪知牛力士专逮那些擅动的,巨灵神掌当空一抓,一声有如万牛齐嗥的沉沉震鸣撼动虎空,逃走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剑光笔直地撞在山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牛力士双脚踏上实地,当即狂笑起来。 李珣这才现,牛力士的身高足有丈许,就李珣所见,恐怕也只有那个魔罗喉可以与之相比。 不过,魔罗喉身子便像是一根烧焦的枝干,远不如牛力士这样体壮如山。他只需站在那裏,便能将人的胆气压至最低限度。 何况,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裏,都迸射出让人窒息的强大压力,同时,还有更可怕的疯狂。 他血丝密布的眼睛一转,将周围的环境扫视一遍,当然,其中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理智的东西,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找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刺激的目标。 蓦地,他的眼珠定住,目标锁定在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修身上,女修的脸色霎时一片雪白。 quot;骚娘们,我知道,我知道!他嘴裏翻来覆去就是这几个字,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型石碾,将他眼前的女修碾过来,压过去。 最终,女修崩溃了,她嘶叫著举著长剑,向牛力士冲过去。 这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绪,残余下来的二十几个散修,有的向四方逃窜,有的红著眼睛杀过去 还有的直接瘫倒在地上,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一马当先杀过去的女修,也一马当先地被重拳轰飞。健美修长的身子在半空中就四分五裂,便连手上的长剑,也在扭曲至极限後,嗡然碎裂。 这只是第一个 当连续五个人被牛力士一拳轰碎,所有还留在附近的人便都明白,如果不和这疯牛保持距离,他们就不可能活下来! 所以,没有人还有勇气直接对上这可怖的妖魔,转眼之间,所有人四散逃命,即使这样,还是有三个倒楣鬼跑得慢了些,给轰杀成渣。 干完了这一切,牛力士眸光中疯狂之意,竟然是有增无减。 他不再说话,只是从鼻孔中透出极重的吐息,一呼一吸间,便如同滚滚闷雷,连绵不断。 李珣折断了一根树枝,数千条气机随之而起,在成百上千次的穿插之後,给这个范围内的人们,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所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牛力士的眼神至少四次从这裏扫过,却没有任何现。 李珣暂时松了一口气,向文海传音道:幸好他疯了,否则这临时布置的禁制,不过就是个笑话! 海闻言无声一笑,但很快就又严肃起来:没想到疯的牛力士竟然恐怖至斯 刚说了半截,他们耳中忽而响起一道微弱的呛咳声。 声音真的不大,在外界殷雷般的震鸣声中,更是一点儿也显露不出来。 可就是因为这一声咳,牛力士猛地转过身来,鼻孔的吐息越地响亮厚重,那一双铜铃般的牛眼,几乎要给瞪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某个位置,那裏,他们刚刚救下的孤女正拼命地捂著嘴巴,瞳孔甚至已经因为恐惧而放大。 没有人会怪她,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一会儿之後,他们所能依仗的,也只有这个了。 大概唯一能真正保持镇定的,只有一个李珣了。 其实,在见识了两散人、妖凤、水蝶兰等大宗师、大妖魔的威煞後,牛力士这副模样,已不能引起他太多的感慨,他只是在想,怎样才能在不暴露自己实力的前提下,解决眼前的问题。 这是比牛力士的拳头还要让人头疼的问题。 牛力士踏出了第一步,砰的踏步声,让人们的心脏猛力一跳。 然而就在人们蓄足了力气,准备迎接第二次震荡的时候,牛力士忽地停了下来,扭头北望。 李珣心中一动——那是牛力士来时的方向。如果他没有解读错误,现在牛力士的肢体语言,所表现的就是忌惮二字。 能让一个疯子都为之忌惮的东西,会是什么?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牛力士忽又低吼一声转向南方,猛一踏地,又飞腾起来,一路上不知撞碎了多少树木土石,度却是极快,转眼不见了踪影。 quot;不是吧就这样? quot;真走运!就不知道宗主会怎么去降伏这么一个怪物! quot;他真的快死了吗?看这样子,再活几千年不成问题! 劫後余生,就算明心剑宗的规矩再严,面对众人泄式的言论,文海也不好多加置喙。 他将目光放到李珣身上,就是这个比他晚入门上百年的小师弟,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帮助他们度过这一劫。 此时看李珣脸上淡淡的神情,并不因为刚才的事情而自得。 这显然不是自谦,而是在经历过许多真正的大场面之後,才逐步积累起来的凡自信与修养。 看著这样的李珣,文海也说不清楚,他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儿。 也在这时,他才想起,还没问李珣为什么这么凑巧,到这摩苍岭来。 李珣早就想好了理由。 quot;还不是和百鬼道人在此比斗,又被他给跑了。也幸好他跑掉,我还有许多禁制没用,否则今日,就没有这么容易过关了。 灵竹和百鬼之间的过节,整个通玄界都清楚,文海听到便也不再多问。李珣心中暗笑,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远隔了数重大山,牛力士的巨吼声依然清晰可闻。只是这一次,吼声中却满布著一股特殊的味道。 李珣曾在无数修士、妖魔身上听到过这种声音——那是满腔的恐惧、愤怒与绝望。 李珣猛地弹了起来,二话不说,向著吼声出的位置飞射过去。 自文海以下,所有人都呆了,直到李珣身形闪没不见,灵机一闪才懂得人叫:珣师弟,你疯了! 李珣神智清醒得很,他之所以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原因便在於牛力士一事所关联到的散修盟会内部情况。 虽说在这六十年裏,他与古音、林无忧来往密切,但对盟会的内部组织情况依然知晓不多。 现在有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他又怎能错过? 而且,牛力士一直嚎叫的那几句话,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quot;骚娘们指的是谁?他又知道了什么? 带著这些疑问,他御气度更增三分,不过他也没有忽略自己的安全,在与声音来源只隔一座山峰的时候,他重施故技,贴著山体下滑,将自己隐藏在岩石裂隙的阴影中。 刚越过山顶,他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杂音,似是有人在呻吟,又嘟嚷著什么。 居高临下,他看不出下面这片谷地有什么打斗的痕迹。 越是这样,他越是谨慎,身子一点一点地下滑,直到他看到了谷底乱石中间,躺著的身影。 他心头一震,顾不得隐藏形迹,现身出来,几步跑到那身影旁边。 躺著的正是牛力士,小半刻钟前,他还是凶威凛凛,当者披靡,而此时,他山一般的身子倒下了。 最可怕的是,他左半身的肌肉竟然萎缩成肉乾状,处处都是乾瘪的皱纹和凸出的血管,和依然强健的右半身形成了最激烈的对比。 李珣一看便知,这是他半身精血元气被抽乾的表徵。 如此状态之下,任他如何了得,新伤旧伤累加在一块儿,也足以打垮他的疯狂意志。 李珣扫视四周,没有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更让他打从牙缝裏丝丝地冒著凉气。 也不知是哪位大能,行此雷霆一击,且得手後便远遁千里,手段的乾脆俐落,令人咋舌。 牛力士粗厚的嘴唇还在蠕动,声音相对来说也算清晰,只是翻来覆去还是骚娘们,我知道,你又能把我怎样这样的句子。 这让一心收集信息的李珣听著憋闷,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知道个屁!人家不也把你给怎么样了吗? 声音竟然顿了顿,在李珣感觉有异低头看时,却见到他的铜铃大眼中,光芒有异,疯气似乎少了许多,眼珠子甚至还动了动,艰难地定在李珣的脸上。 李珣身上本能地一寒,但他没理由害怕一个将死之辈,便也盯视过去。 双方目光相接,牛力士已经垮掉的身子竟然猛烈地震动一下。 李珣心中一惊,正想说话,便听到他乾哑的嗓音抽风箱式的响起—— quot;死了死了的!怎会,明明死了的! 李珣的精神猛地一震,当即跪伏在他身边,将耳朵凑了过去:你说,你慢慢说,谁死了? quot;你明明死了怎会? 妈的!李珣郁闷得一掌拍在地上,他终於知道这疯子是不可理喻的,当下便要起身离开。 然而,在他将起末起之际,他眼皮一跳,猛地想到了什么,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脸不会吧! 摇了摇头,他决定将这突的狂想消灭乾净。 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十年前百兽宗被剿灭的那一天,百兽宗宗主狮驼王拼著护法灵兽死绝,从妖凤等人的合击中脱身,便是那人以笛声催他七**火,使其精神错乱,然後才隔空击毙。 这是几万人看到的场景,绝不会错! 可是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是这牛力士还不算人,这死前的话,总该有所出处吧! 他又低下头去,想再从牛力士口中,问出点其他的讯息。 quot;噗的一声闷响,李珣眼前一片红白乱闪,这突来的变故让他猛吃了一惊,身子本能地後仰,倒射而出。 多亏他躲得快,否则那四迸的脑浆打在脸上,感觉会很好吗? 牛力士斗大的头颅四分五裂,这一次,他是死得透了! quot;锵然声中,李珣拔剑出鞘,纯凭感觉向侧方挥剑,剑气嘶啸著掠过,却没有打到目标。 他心中寒意一阵冷过一阵,警兆频生,接连七剑或抹或刺,剑气凛冽,却没有摸著对方半片衣角。 正在他快忍不住拉幽一出来护驾的时候,耳中忽然咭地一声笑。 笑声入耳,李珣心头一震,反射性地叫了一声:无忧师姐? 此话一出,他心中再有所感,猛然回头,那漆黑如墨的身影,便如现实中的噩梦,站在阳光之下。 一双兽性的血红眼眸,直直看来。 六十年中,李珣不知多少次看到这个家伙,但一直到现在,他都无法以平常心视之,只因为,眼前这个怪物,是魔罗喉! 这样牛力士身上的伤势便能解释清楚了。 想当年魔罗喉初现人世,便是以卷走九幽老祖半身精血,使这位幽魂噬影宗开派宗主死难在四九重劫之下,而名噪一时。 数万年来,死在它这种手段之下的高人修士,不知有多少万,再加上牛力士一个,也没什么了不起。 魔罗喉既然在此,林无忧应该离此不远吧,为什么不现身出来? 念头方动,一个红色的影子,便像是爬树一般,从魔罗喉手臂上,绕著圈儿爬上它的肩膀。 瞪罗喉这个时候,真像一株烧焦的大树,动都不动一下,可李珣怎么觉得,它眸子裏,似乎有些畏惧之色呢? 李珣定睛看去,正对上一双如琉璃般闪亮的猫瞳。 当他看清眼前究竟是什么东西时,一声惊呼便捣进了嗓子眼儿裏,差点喷了出去。 幸好,林无忧嘻嘻的笑声,及时堵住了他行将出口的叫唤。 让李珣困惑的是,声音的来源,竟然是魔罗喉肩上,那只正拿著前爪洗脸的猫 当然,这东西只是看著像猫,它的身子其实更像一条粗胖的蛇,两只前爪倒还好,两只後爪已经退化成了两根短短的倒刺,再加上不时在身後甩动的尾部,看起来是说不出的古怪。 李砌对这种小东西当然是再熟悉不过,这分明就是血吻嘛!有了之前水蝶兰的说法,他在瞬间就确定了,眼前这只血吻,就是水蝶兰从他手上抢过去,送给林无忧做生日礼物的猫儿! 只是一别六十余年,这小东西似乎已经不记得他了,看过来的目光很是陌生。 这让李珣心中颇为失落,而林无忧的声音便从它身上传了过来:哈,师弟,好久不见!怎么样,我这猫儿好看吧! quot;猫儿?李珣一时让颇生出些荒谬感来,他们这对师姐弟倒是挺有些默契 他乾笑一声道:确实不错师姐你在哪儿,这只猫儿的肚子里? quot;胡说八道!对李珣拙劣的笑话,林无忧大娇嗔:什么在猫的肚子裏,人家还在北极呢,只是通过猫儿和你说话要不是我要它们及时收手,你现在早死了一百遍了! 对林大小姐的脾气,李珣只能苦笑著举手投降。 不过,经过林无忧这么一说,李珣也现了,猫儿的额头上,嵌著一颗血红的宝石。 宝石颜色与猫儿肤色太过相似,又嵌进去大半,所以他之前没有看出来。 这大概就是林无忧相隔百万里,依然能与他即时通话的原因吧。当然,这也可能是控制猫儿的关键。 见李珣服软,林无忧相当得意:猫儿怎能错得了,它闭关了一甲子,最近才出关,聪明得很呢,连狗狗都怕它 quot;嗯,不多说了,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虽然临时作了点安排,不过恐怕绊不住你那些同门太久,咱们长话短说。 quot;说话最多的就是你吧! 李珣暗自腹诽,不过他也终於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没在林无忧身边看到猫儿,原来是去闭关了。 当然,这个理由是要再好好分析一下的,或许解释成,她们花了六十年来驯服猫儿,要来得更加贴切些? 林无忧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先我不得不说,师弟你在东南林海干得好啊!自己没怎么露脸,却在暗中控制住了局势,表姐很赞赏你呢。嗯,问一个问题,萧重子死了没? quot;我走之前,他活得很好!李珣眼睛都不眨一下,谎话张口即来。 林无忧的称赞也算是意外之喜,他本以为那一月之约熬不过去了呢,却没想到**妃子等人,那么配合。 不过,为什么不见散修盟会有所举动? quot;他现在活著死了都没什么意义唉,牛伯伯这次疯,打乱了很多安排呢!还好,及时将过错弥补了起来。嗯,师弟,你说是吧。 quot;啊?李珣怔了怔。 开始还只是想到散修盟会之所以全无动作,是因为受到牛力士狂的牵累,但稍一转念,他便怱地想到牛力士临死之前,说的那些疯话。 毫无理由的,李珣背後冷汗涔涔,将内衣都打湿了。 他连忙点头称是,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著眼前那两头妖物,眼神都有些不善。 林无忧听他回答,心情显然很是高兴:这样就好,事情都解决了啊,我去睡了 quot;嗯,对了,这次的报酬还没给你呢,什么时候我有空,或者你到北极来玩儿,我再给你好了。预先声明啊,那个秀雪不能再给你了,见你采补,冰岚夫人很生你的气呢。 还没等李珣道一声午安,猫儿那边就再无声息,显然这小妖精已去睡了。 魔罗喉向他这边冷冷地扫了一眼,转身离去。猫儿在它肩上打了个呵欠,似乎觉得那儿不舒服,乾脆跳上它的脑袋,蜷起身子,睡了过去。 难道这就是物肖主人形? 见猫儿这种情状,李珣虽然失落,但也知道,它已不可能再变为六十年前,那精灵古怪的猫儿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现在,它过得不错 魔罗喉身形早巳消失不见,李珣正想离开,耳边忽然几声微响,他循声望去,却在刚刚魔罗喉所站之地,几根长草被风吹过,倏然断折。 心中一动,他走了过去,在地上一扫,却见下方碎石杂草间,似乎多了几道颇有规律的痕迹。 仔细辨认,才现,那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quot;救我! 李珣眼睛大睁,他第一时间想起了猫儿那总是晃动不已的大尾巴——当年的猫儿,有这么好动吗?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猫儿留下的,事情又变得复杂了。 正思忖间,後方忽地响起了灵机的呼声:珣师弟,你没事吧! 李珣手上微动,将地上痕迹抹平,这才起身,回头看去,却见灵机刚越过山顶,在空中看到李珣的身影後,身子便转折而下。 看他身法,稳重轻盈共存,中间转换更是行云流水,显出他基础打得极牢,体内真息运转十分畅通,单单这一点,便能压过许多人。 李珣暗赞一声:不愧是明吉仙师的入室高徒。 这个看似平凡的弟子,也有著自己的机缘。他并不是李珣、文海这样的嫡系弟子,可是说起他的师尊明吉仙师,便是明玑、明松这样的人也要保持几分敬意的。 明吉仙师百年之前就已与洛南川、还有李珣短命的师尊林阁并称。 而与洛南川分心俗务、林阁沉沦情仇不同,这位仙师一心在道法玄功之上,心无旁骛,进境最是惊人,隐然间已成为二代弟子者。 灵机能成为他的弟子,足以羡煞旁人。 不过,都说明吉仙师性子沉闷,十分无趣,灵机却是个极热心肠的人,性子也有些跳脱,难得他们师徒能处得下来,且又没有影响到灵机的性情。 他还是那么热情,见李珣无恙,他缓过劲儿来笑道:没事便好,我还以为你也在苦战呢。刚刚又有几个散修捣乱,好不容易才冲过来咦,那是什么? 他这才现牛力士的尸体,而见到那诡异的死状,他脸上微微一白:这是怎么回事? quot;牛力士被杀了!李珣收拾心情,煞有介事地分析道,来人修为实在可怖,看周围情况,并没有什么大战的痕迹,显然来人只用了极短的时问,便用重手法,吸乾了牛力士半身精气,又打碎了他的脑袋。这个过程中,牛力士甚至连还手的机会都没行 quot;吸蚀精气,这可不是正经手段 灵机挠挠头,他的见识不如李珣甚远,自然只有听的分儿,但很快便又开心起来:这下倒好,牛力士死了,咱们宗门也就不用如临大敌,倒是省心了许多。咱们的修行又能继续下去了。 李珣呵地一笑,主动伸手揽著了他的肩膀。 quot;哪有这么容易,你刚刚也说,吸蚀精气的手段,是邪道所为。有这么一个可以轻松宰掉牛力士的可怕家伙在宗门地界,换你是宗主,你安得下心去? quot;好啦,什么都别说,回宗去避避风头吧,既然碰到了,我正好也回宗去拜望诸位仙师 quot;你有两年多没回去了吧,哈,你现在越来越像明玑师叔,都是经年不回山去,却都闯下了好大的名头知道吗?明玑仙师不久前刚刚击败了战魔宗的罗刹金刚,让战魔宗丢人丢到家了! 两人说说笑笑,倒把牛力上的尸身抛在了一边。 事实也就是如此,像这样横行数千年的妖魔,一旦死去,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又有谁会多看上一眼呢? 这个时候,文海也领著一众同门赶了过来,见两人无恙,都松了口气。 而得知牛力士的死讯之後,脑子单纯点儿的,自然大力欢呼;而像文海这样头脑敏锐的,则如李珣一般,想到了诸多後果,脸上欢颜不开。 此事到了这裏,也算告一段落。本来众人都要回山了,但忽地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出来修行的十五人中,倒有五个受了重伤,其中三个还昏迷不醒,虽没有生命危险,要携他们飞天,还极是麻烦。 还有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孤女,好像是叫婴宁的,她自然也要和大夥儿一起走,但她小小年纪,修为粗浅,连剑都御不动,也要人带著才行。 面对这种情况,当然要使用能载重的驾云之术,可是六个人数百斤的重量,在平地上没有人在乎,若飞上半空,却是能累死人的。 就算所有人合力,也未必能飞出一百里外。何况连霞山距此地,还有将近三千里的路程呢。 这个平日转眼即到的距离,让众人面面相觎。难道还要回山请援? 最後还是李珣使出手段,临时想好了一个禁法布置,先使出驾云之术,然後以宗门的云楼揽月车为蓝本,统合诸方气机,集结水气,竟然给他摆弄出了一个简化版的云气乘具。 虽说这玩意儿没有云楼揽月车那样玄奥的架构,更没那惊人的防御和进攻能力,度也不快,唯一的好处,就是省力而已。 可是纯凭著虚无的水气,竟然就能无中生有,做出如此精妙的机关,那天分才情,已足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且五体投地了。 当下,众人将伤患和那孤女放在那暂定名为云车的乘具上,能御剑的,都围在周围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山去了。 第五章 婴宁 李珣因为要随时整合气机,便坐在云车上,偶尔灵感来了,还要填填补补,虽然忙碌,但能看著自己的作品由无到有,渐淅成形,他心中也是极愉悦的。 且因为这云车,他终於可以肯定,自己的禁法修为,在经过了雾隐轩的信息灌输之後,已经稳稳地迈入了一个新的层次。 那无中生有,以一变而导万变的奇妙体会,以及融会自然的顺畅通达,都是他以前欲得而不能的。 也在此刻,他才敢当之无愧地说,他可以与当世最顶尖的禁法高手比肩而立。 正快意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扯他的衣角,回头一看,却是那名叫婴宁的孤女,用一双充满了最纯粹崇拜的眼神看过来。 没有人可以拒绝一位少女这样的眼神,尤其是这婴宁的外貌还极为秀丽。 刚刚摆弄云车的时候,他也听灵机说了一些关於婴宁的事,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本是一对合籍双修的散修,对飞升成仙一事,并不如何热哀,只是在此界游荡,享受悠闲生活。 所以才甘愿损耗功力,生下了婴宁。 一家三口的日子,也算美满。 却不想数月前,婴宁被某个修士认出,她是通玄界最罕见的元胎道体,这一下子便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不知有多少人窥伺元胎道体那历经劫数,又通透无瑕的体质精元。 虽说没有人刻意宣扬,但前前後後,上百名散修接踵而来,婴宁的父母终於不支。 偏在这时,外出修行的灵机等人经过,那时队伍中还有明德这位高手,知道事情原委後施以援手,将那些散修杀退,算是救他们一回。 本来是想护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只是婴宁父母深怀戒心,不愿求人,便又带著女儿离开。 隔了数日,就正是今天——婴宁他们还是被那群贼心不死的散修找上,一番挣扎之後,婴宁的父母双双罹难,死无全尸,只剩下一个孤女婴宁,却被急著回山的灵机等人撞个正著,当下再施援手,这才是李珣看到的那一幕。 就李珣想来,这小姑娘身世可怜,子然一身,又是最适合修道的元胎道体,想必宗门仙师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苗子,大概回山後不久,就要喊一声婴宁师妹了。 所以,他微微一笑,极和蔼地道:婴宁,有事吗? 婴宁略显苍白的唇瓣稍抿著,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李珣感觉到,她攥著衣角的手更用力了。 只听她道:李真人,我想 李珣连忙摆手道:我可当不起真人的称呼,你叫我名字便行,客气点儿叫道长也没关系。若你愿意,也可叫我师兄 开什么玩笑,周围全都是门中的师兄弟,这个称呼要是传出去,置诸位仙师於何地? 李珣长年在两个身分之间晃荡,为了安全起见,对这种细节最是看重,可不敢像在邪宗那样没大没小。 婴宁闻言,低下了头,但很快地又振作起精神,抬起头来郑重地道:李道长,我想我想拜你为师,你能答应找吗? 非但李珣睁大了眼睛,便是周围御剑的众同门,也都吃惊得张大嘴巴。 任是李珣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婴宁竟然会是这番想法,惊讶之余,更是一头雾水。 他苦笑道:拜我为师?我现在都没有修炼好,怎么能教你? 婴宁揪著他的衣角猛摇头:不对,你很厉害! 话中是很厉害,但其实小姑娘的意思就是最厉害了。这一点李珣倒是明白得很,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照他想来,应该他挑的出场时机太好,一上来就给了小姑娘强烈的印象,後来又造了这云车,让婴宁误会他是这裏面,甚至是宗门裏最强的那一个 同门或同情,或戏谑的眼神下,李珣连忙向婴宁讲明,在连霞山,自宗主清溟以下,有多少大名鼎鼎的高人,又有多少更适合做她师父的修士,而他不过是其中极不起眼的一个,不要拜错了师,耽误了终身云云。 可是一个认真起来的少女,其偏执程度,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不管他怎么劝,小姑娘就是认定了只让他做自己的师父,其他的,谁都不行! 这一段路对灵机等人来说,是一场极有趣的喜剧,乐呵呵地便到了连霞山地界。 而对李珣来说,已经口乾舌燥的他恨不能立时变身为百鬼道人,不说二话,拎著婴宁的衣领,扔到清溟道人面前去! 当灿烂的晚霞铺满天边,止观峰上晚课钟声悠扬入云,李珣长叹一声,握著婴宁的小手,跳下云车。 而就某种意义上说,宣告了他努力了数个时辰後的失败。 这种挫败感,已经多少年没有尝到了? 早有宗门弟子闻讯赶至,帮忙照顾伤者,且传讯让文海与李珣去面见宗主。 有了这个理由,李珣这才摆脱婴宁的纠缠,如蒙大赦般将婴宁交给一位师姐照顾,与文海朝止观峰去了。 清溟近年来一直在未明观中潜修,这一点文海和李珣都是最清楚不过,也不用人接引,便御剑上了止观峰,在末明观外落下以示尊重,步行入观。 李均对这个小小的道观,感觉十分复杂。 当年,他就是在这裏,正式成为了明心剑宗的弟子,在这裏第一次见到了清溟及他那早已死难的师尊。 想当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态,再看今日不告而进的从容,人生之奇妙,便在於此。 踏入正门,正殿之前最显眼的,便是那一把入地半尺的连鞘长剑。 剑体笔直**,外形古朴,除了插的地方古怪,也并没什么出奇处。然而李珣两人经过之时,却都要行个半礼,以示尊敬。 两人这礼数行得毫不勉强。 只因为他们都清楚的很,这把剑在它以前的主人手中,是何等的受人尊崇。 它便是钟隐当年,仗之以行道天下,破朱勾、灭七冥、撼妖剑、闯星河,无往而不利的斩空神剑。 钟隐飞升之际,以无上神通,化剑为虹,直落止观峰此处,至此已有六十二年。 连霞山的九重禁法,便是以此剑为中心,层层展开,统合亿万气机,直有移山换岳,倒海翻江的大威能、大神通。 这也是钟隐为明心剑宗一脉,留下的宝贵财富。 当两人行礼後抬头,却愕然觉,不知何时,清溟已经立在大殿之前,微笑地向此处看来。 两人忙又行礼,却被清溟止住。 六十年时光,对清溟这有道之士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他的眼神,似乎更深邃了些。 清溟将两人叫来,其实没行什么要事,只是要听一下山下生事情的细节而已。当下便由文海开口,将此行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而中间某些枝节,则由李珣补充。 清溟对牛力士的死很是关注,问的也就相当仔细,就李珣感觉来说,他在这裏问的问题,比对文海所提整个事件过程的提问都要多。 李珣虽说早有准备,但仍被清溟诸多贴合实际的问题,问得有些招架不住,幸好没出什么纰漏。 清溟诸事问毕,便不再说什么。可是在李珣感觉中,清溟应该已经从他的话裏,得出了结论。 当然,只要不牵涉到他,李珣也就没兴趣知道。 最後,文海谈笑般地说出了婴宁要拜李珣为师的事情,他只是当个笑话来说,可没有想到,清溟竟然当了真。 quot;收徒?可以啊。清溟抚须一笑,说得倒是轻松自在。 quot;若是珣儿你能给宗门收下第一位四代弟子,我也乐见其成。其他的也就罢了,你那禁法之道,出於本宗,却别出机杼,卓然自成一家,说能开宗立派,尚有不足,但授徒传艺,却是绰绰有余。 李珣忙道不敢,他这时还只当清溟是说笑,可是随即清溟的安排便让他说不出话来。 quot;只是现在收徒还是仓促了些,那孩子虽然有一身好根骨,但心性未定,不可轻率从事。文海,你去安排一下,让那孩子随初进弟子一同打水、开山,若能熬得过去,少则一年,多则三载,便安排她拜师吧! quot;师祖 清溟摆手打断他的话:珣儿,要知修道者,机缘第一。既然那孩儿认定了你,且不说其他,只这缘分便不可轻忽。当然,若她熬不过第一关,或者一段时间之後,就忘了此事,那便是上天另有安排,到时再说,也不迟! 清溟的安排,堪称面面俱到,李珣心中虽还有些不愿,但是也没有话好说,只好应了。 清溟示意下,文海下峰去安排此事,李珣亦想告退,却被清溟唤住:你也有两年多没回山了吧,怎么尽学你明玑师叔这榜样?这次回山,要待多久? 清溟说这话的语气,已不是宗主的口吻,而是一个慈祥的长辈。 任李珣对他有多么忌惮,听到这句话,心中也是一暖。 对这个,他也有了计画,便肃容道:三月後便是师尊的祭辰,弟子为师尊上炷香後,再安排行程不迟。 对他的回答,清溟显然十分满意,且又提及了林阁,使清溟已然晶莹剔透的道心,也微有些震荡起来。 他悠悠叹了口气,脸上欣慰与感伤交相错杂,看起来竟像是老了一些。 quot;你有这份心,很好! 他似是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很快便又微笑起来。 quot;这样吧,难得你在山上这么长时间,有空便到坐忘峰上去看看。这些年来,你六师叔祖、青吟仙师的居所,都是我们这些老辈在整理。你是这些年裏,唯一被他们都看重的弟子,有空便上去收拾一下吧 李珣默默无言,垂应了。 清溟也不明白白己是怎么了,尽说这些伤感的话题,想了想,他还是一声长叹,不愿在弟子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乾脆转身离去了。 正因为如此,他没有看到,李珣低垂的面孔上,是何等的苍白与阴森。 quot;被他们看重? 李均抿著嘴唇,在虚空中不紧不慢地飞行。 清溟的想法,应该代表了明心剑宗所有人的心声吧。 可是他们又怎会知道,这种看重,便如同一朵长燃心中的毒火,一点点地烧蚀著他的心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在某些人眼中,他的价值已等若一堆狗屎! **他的感情,作践他的尊严,还像逗猫逗狗般扔出几根骨头,美其名曰看重? 谁想要这种看重?哪个王八蛋会喜欢这种看重? 毒火一刻不停地烤灸,将毒性一点一滴地沁入他全身的血脉中。就像是亿万条毒蛇,啃啮著他的血肉和灵魂。 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毒蛇,披著猫狗的皮肉,向著所谓的主子摇尾巴。 而实际上,则是伺机窜出去,猛咬那么一口!——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机会似乎到来了。 因为来时事多,他一直没有静下心来,细细思索牛力士风波的前因後果。眼下闲来无事,他的脑子便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 从牛力士出现以後,一直到看见猫儿留书的整个过程,都浮现出来。 这裏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鬼才相信牛力士是因为修炼而走火入魔! 从北极那边出动魔罗喉这张王牌便能看出,他们对牛力士还是十分紧张的,务必杀之而後快。 再联想到林无忧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威胁,北极生了什么事? 谁都知道,从建立之日起,北极散修盟会便从来没有一条心过。 六十多年过去,盟会基本的组织架构虽然没变,但却不断进行微调。 六执议已增加到十执议,通言堂则扩张到八十一人,而负责外事的四方接引,其人员结构之庞杂,更是令人咋舌。 这也就给它的内部倾轧创造了最好的温床。 往好处想,也许哪一天醒来,散修盟会就此星散,也未可知。 只是北极那群老谋深算的婊子贱货,还有神秘到甚至不知死活的玉散人,会让这种情况生吗? 玉散人 李珣吁出一口长气,或许是少时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吧,一想到玉散人的问题,他就忍不住摸自己的脸。 现在亦是如此,他用指尖轻轻划过脸颊,思索著牛力士那一堆看似毫无意义的疯话。 牛力上留下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人的思绪全无规律地在脑海中乱撞。 李珣的猜测一个接著一个,然後又很快的一个接著一个否决。 等到全部否决乾净,脑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他猛拍了一下脑袋,强迫自己从头开始想。其实这事情若简化下来,也就是两种可能:第一,玉散人死了;第二,玉散人还活著。 所有的问题都是从这两个可能中分化出来的。 比如说,假定玉散人死了,那么,他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若有凶手,谁干的?古音等人对此态度如何?牛力士是怎么知道的?信息来源可不可信?等等等等 反之,若玉散人没死。那么,牛力士所说的死了,难道就是疯话?林无忧话裏隐隐的威胁是为了什么?牛力士又是因为何事被魔罗喉万里追杀 等一下! 李珣用手猛挤自己的脸,他忽然现,自己的思路,似乎是在本能地朝著玉散人已死这个方向靠近,这种非理性的观感,在分析问题时是大忌,他需要静一下,静一下 便在这时,笛音入耳,思路当场又乱成一团。李珣大怒,目光转动,扫视四周:是谁他妈吹的? 一眼没有看到目标,李珣也就更加烦躁,他乾脆不再想下去,而是循著声音,寻找那个吹笛子的家伙。 但这么一仔细听下去,李珣一腔火气反倒给打消大半。 这个声伤感得紧,音符穿透了天空中的云层,如细雨般洒下,十分婉转动听。 此人修为也相当精纯,笛声游丝般流动,却清晰得如在耳边应该是宗门裏三代弟子的佼佼者吧。 可是既然是佼佼者,这心智上的修为也该同步才是,怎么吹奏这般凄凄之音,没一点儿修道人的平和洒脱? 此念既生,他也更加好奇。这时他早没了火气,只想瞧瞧这吹笛子的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此际天色已晚,乐音也越清晰,他飞了几里路,前面有一片稀疏的树林,隔著林子,还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笛声也益加凄清婉转。 听得出来,吹笛人亦是想以笛声自我排解,只是满腔心绪加注其中,越不可自制,已经是欲罢不能了。 李珣皱起眉头,正要穿林而入,忽见到林中一棵大树下,正窝著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怎么看怎么别扭。李珣无声无息地凑近了些,再打量时,便忍不住一笑,这不是单智吗? 几年不见,他是越地不济了! 如果说宗门要评选一个六十年来最不长进的弟子,单智无疑是最佳人选。 这个曾经的小书僮,因为自己的天赋被明松仙师破格录为弟子,成为当年所有提水、开山的孩子们心向往之的对象。 但也正是由於破格,他的心智、修为,都建立在一个极脆弱的根基之上,且又不知奋,益使修为越地轻浮,原来极佳的体质,已生生地练废了。 莫说是李均,恐怕就是一个入门二十年左右的弟子,只要稳扎稳打,也能将他败於剑下。 越轻浮,越不济;越不济,越自卑;越自卑,也就越偏执。 当李珣看到他这般情状,已不用再想,便知道林子那边吹笛的,必定是碧。 一个可称是和他有著共患难交情的朋友,同时,也是李珣曾用心培养过的棋子。就算是为了自己吧,他也很好奇祈碧究竟为了什么而伤心。 想了想,他笑道:师姐真有雅兴,到坐忘峰上来吹笛自娱。文海师兄可是已经回来了,我们还带了个极难缠的小姑娘过来 就像是聊家常般,他说了一些有关於文海的话题,却见祈碧神情淡然,并没有明显反应,可是对他所说的婴宁,却显得十分关注,应答的话语,也大都是关於这小姑娘的。 尤其是听到婴宁父母损耗修为,生下孩子的事情,祈碧的反应更是古怪。 李珣感觉出有些门道了,他话题一转,忽地便道:师姐今天不开心吗? quot;啊,没有啊!祈碧一怔之後,便展颜笑道:见师弟你回来,哪有不开心的。 quot;这个我倒相信!李淘毫不脸红地认可了祈碧的说法,但很快又道:只是在师姐没见我之前,那一曲笛子却吹得伤情得很,这可对修为不利啊! 他是一脸的诚挚,祈碧自然感谢。可是谢了一下,祈碧却又苦笑道:吹支曲子,你们也能说到修为,莫不是这天下事,全都向著成道飞升了? 这话中语气虽还算温和,不过李珣却从中听出了些许的幽怨和怪罪。 李珣心中敞亮,便顺著她语气往下说:天下事自然不只是成道飞升,不过我辈修行人,却都是以此作为最终日标。宗门上下,哪个不想成为第二个钟隐仙师?这修为上的事,白然还是最重要的 他说了几句,又像才反应过来那样,奇道:莫不是文海师兄也说过这事?为的什么? 祈碧迟疑了一下,但当她看到李珣极诚挚,也极温和的眼神时,不知怎地,便脱口道:我想要一个孩子! 李珣暗叫果然如此,脸上则更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目瞪口呆:要孩子? 祈碧本来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把如此**的事情说出来,脸上正羞。但看到李珣几乎与文海毫无二致的反应时,她心中便有一股气往上冲,这让她忘记了矜持,极坚定地道:不错,我要孩子!这不成吗? quot;为什么女人总想要个孩子? 李珣小半是做作,大部分却是真的迷惑起来。 这一刻,李珣很自然地想到了林阁和妖凤。当年,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恨情仇,起因,不正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小生命吗? 他将这事件本身看得通透,可是他却看不明白事情背後的原因。 当然,他不会将这种话说小来,只是迟疑道:这个双修生子,堪称是修道大忌,生孩子固然是好事,可是若因此撼动师姐你们的道基,这个,就有些 quot;道基没了可以再建,难道我们成百上千年的时间,就容不下一个孩子影响的几十年? 祈碧显然是把话憋得久了,此时简直就把李珣当成了文海,一贯温柔的她,话音竟显出几分尖锐。 quot;成道确实是没错,可那只是最终的目的,在达到目的之前的漫长时间,难道只有一个修炼?总是说什么修道进度,哈,难道大道还能以刻度计算?这到底是要成道,还是和其他人拼道?这究竟是与天争,还是与人争? 和其他的人拼道?与人争? 李珣知道祈碧是真把他当成文海来教训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觉得这些话裏很有些带有价值的情报。 海和谁争? 整个明心剑宗,有他需要争夺的东西吗? 隐约感觉到某些事情,但他很快回神,看著情绪激动的祈碧,李珣心中颇生出些感慨。 不知怎地,他今天的联想力实在丰富,刚刚想到了林阎与妖凤,现在又记起水蝶兰所说的话来。 想到水蝶兰替男女之情下的注脚,李珣终於闲惑起来。难道感情一物,真的没法持久,它的期限,也就只是这么几十年吗? 妖凤、林阁姗此,祈碧与文海似乎也向这边靠近,从这方面看,水蝶兰的话没有错。 可是还有一对青吟、玉散人! 他们整整持续了上千年的情感,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真是个难题! 他总觉得自己想到了些什么,但又说不清楚。 眼前祈碧的情绪不太对头,照理说,他应该劝慰她一下,可心神混乱之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说了些什么话。 还是时间的流逝让祈碧渐渐恢复,见两人都是驴头不对马嘴地说话,又觉得自己对李珣脾气全无道理,胸中之气一挫,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她飞快地拭去再度出现的泪痕。 李珣只做看不见,他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而更早他一步的,祈碧也开始转移话题:珣师弟是往哪儿去? quot;好久没回山了,四处逛逛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祈碧却从裏面找出了其他的意思来:逛逛珣师弟,我要去峰顶采药,你可有兴趣同行?顺路去看看两位仙师的故居也好! 所谓的两位仙师自然就是钟隐与青吟。 看祈碧的神情,显然又是一个认定钟隐、青吟看重於他的人。但这时他早巳没有力气分辩了。 quot;呃,好啊! 这种情况下,李珣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他倒觉得祈碧的行为有些反常。李珣怀疑,祈碧是藉著这个机会,回避与文海见面。 由此可以想像,两人现在的关系,闹得有多么僵了! 当然,在刚刚的调解行为惨败後,便算他们两口子就此分手,一拍两散,李珣也不会再滥做好人了。 当下他揣著明白装糊涂,刻意找了几件在外修行时的趣事,和祈碧谈笑起来。 当李珣两人飞到目的地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时分。 李珣自然是留著力的,只是从中看祈碧的修为,这六十年来似乎长进的下乡。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李珣的心神很快便被附近似曾相识的景色扯得迷乱起来。 风过树梢,与枝叶摩娑出的声音,倒好像是祈碧吹出来的笛声,凄切缠绵。 稀疏的树林间,只一片湖水,便使视界豁然开朗,稍一转目,便看到了湖边那处极雅致的竹庐。 看到这竹庐的瞬间,他心口便像是被人猛打了一拳,又像是一点毒火烧得心脏吱吱作响。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埋准备的,可是临到头来,他还是忍不住! 前面的祈碧没有看到他已经微微扭曲的脸,先一步走过,轻轻推开了竹庐的门户。 quot;这里是诸位仙师打扫最勤的地方了。单说我师尊,每隔三两个月就要到这裏来一趟话又说回来,师弟虽不常在山上,但断断绩续的,也应该来过不少次吧。 事实上是一次也没有! 李珣心中冷笑,随著祈碧进屋,四下打量。 虽然天色渐暗,但仍能看出竹庐内一尘不染,显然清溟和祈碧所言非虚。 内的摆设尽力保持著主人离开时的原貌,甚至连随意放在桌上的那根玉笛,也与六十年前,青吟随手放下时的角度一般无二。 看著这似曾相识的情景,李珣略有些走神了。 就在这裏,他向青吟学笛,陪青吟说话,逗青吟开心。那时候的他,可曾想到过如今的模样! 现在的青吟,大概正躺在某人怀中,向那人学笛,陪那人说话,逗那人开心吧偶尔提及连霞山那个愚笨的少年,她又会是怎样一副嘲笑的态度呢? 祈碧本来还想和他说话,却见他脸色难看,还以为他触景生情,心裏难受——当然,她所想的难受和真相实在是南辕北辙。 她是个极体贴的人,见状自然不会去打扰。又见天色越昏暗,想了想,便进裏间,拿了样东西出来。 李珣眼前忽地一亮,这突然而起的光芒让整个外厅都亮堂堂的,十分惹眼。 举目一看,正是祈碧举著一块水晶般的透明圆石从裏间走出来。而与水晶不同的是,圆石中天然生就的纹路在光芒中翻滚,看上去,像是一古篆的忘字。 quot;坐忘石? 话间,光芒渐渐黯淡,这玩意儿便显小了灰蒙蒙的色彩,祈碧又轻轻摩挲一下石块,光芒再起。 这就没错了。 这正是坐忘峰上的珍稀特产,坐忘石! 当年李珣攀峰之时,也拿著一块的,只是後来被青吟用到他身上,确证了他的孤煞之相。 只是,这块石头当真罕有得紧,李珣入门七十余年,所见也不过是他手上那么一块,而眼前这个,则是第二块。 quot;这坐忘石是一直放在仙师梳粧台的抽屉裏的,我拿出来用用。祈碧不改疼人的师姐本色,微笑道:天色晚了,我们便在这儿歇一会儿吧,你整理下屋子,我去外面找些果子来 这裏如此乾净,所谓整理,不过就是个托词,显然祈碧的用意是想让李珣休息。 光芒的映射下,李珣可以很清楚地看出,祈碧脸上已微露倦色,这应该是三日夜的飞行造成的影响。 若是平日,便是做样子,李珣也不会让她再劳累,可现在,李珣心情低落,却是想不周全,闻言怔了怔,便点头放行。 直到祈碧出了门,他才想到不妥,却已经迟了半步,祈碧的身影已去得远了。他只好回来,补偿性地用手在桌子上抹了两把,却没沾上半点儿灰尘。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是无所事事,便准备坐下来等著。 只是才动这个念头,他便心有所感。 咦,同来得这么快?他转过身去,趁势调整心情,展颜笑道:祈师姐 话音未落,一人踏入门内,双方目光一触,都给惊了一下。 quot;李珣? quot;四师叔? 第六章 乱信 来人不是祈碧,而是明玑! 六十年过去,她的身姿气度,尚一如往口。 明玑只穿著一身半旧的素青外袍,两手空空,竟然没有带她向不离身的宝剑,看似是减去几分锐气,但偶尔眸光闪动,其犀利神采,更比往日强上数倍,似乎能将世上一切,一眼看透。 相比之下,她使人惊艳的雪肤花容,却反而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她哑然一笑道:怎么,碧儿也在这儿?你们怎么有闲心到此? 其实,修道人虽不看重夫妻伦理,但祈碧这样也算有夫之妇,和李珣单独相处数日,又在同一屋檐下,还是会引人误会的。 不过,明玑性情、处事方式均与常人不同。对这些竞是毫无避讳,直言快语,坦坦荡荡。 幸好在此事上,李珣也算心中坦荡,又是剔透玲珑之辈,闻言便稍一提及祈碧与文海之事。 这一点,明玑竟然也是知道的,李珣也免了一番唇舌,只是感叹道:祈师姐这事情别人是帮不上忙,只能让她与文海师兄好好商议了对了,四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珣还记得几日前灵机说起,近期明玑在西北行道,击败了战魔宗的罗刹金刚的事迹。不想才过三、四天,她便出现在相隔数百万里之遥的坐忘峰了。 quot;昨天吧。我一回来,便有人说你四天前就已回山了,在峰下见不到你,却没想著你会到这裏来。 李珣怔了怔,问道:师叔找我? quot;嗯,不是,只是碰巧遇到吧。不过呢,既然遇到,我有事和你说。 见屋裏昏黑,明玑乾脆唤他出来,两人就在竹庐外的湖边散步。 两人的关系也是随意惯了的,自六十年前起,便是师不师,徒不徒。在明心剑宗这样的正道大派中,分外少见和珍稀。 此刻,两人并肩走在湖边,言笑晏晏之际,说他们是朋友、师姐弟甚至是道侣都有人信! 当然,这只是客观的现象,在两人心裏,他们只觉得这样的相处模样最符合二人本心,至於像什么,那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明玑在一开始并没有进入正题,在湖边走了几步,她微微笑道:我们大概有五年多没见面了吧 李珣同样一笑,离开竹庐,他的心情便尽数平复,此时也能以平常心和明玑交谈了:嗯,当年弟子给天庶妖王的拼死反扑打到吐血,还是四师叔最先赶来相救。否则弟子怎么能全身而退! quot;谁来听你奉承!明玑眸光一转,不轻不重地刺了李珣一记,那瞬间闪现的犀利之光,当即就把李珣心小的小算盘看得通透。 李珣不动声色捧她的心思给看穿,也不尴尬,只是暗自估量,似乎明玑那直指人心的犀利直觉,又更增强了。 见微知著,显然与五年前相比,明玑的修为又向前跨进一步。精进之,恐怕山上除了李珣之外,便再无对手。 不过这也正常,她生来便行犀利通透的性情,修习起这灵犀诀,倒像是创下此法门的那位前辈先师,专给她量身订做的一般。 正因为如此,和明玑在一起,是一项既享受又难过的事情。 享受的是与明玑似师非师、似友非友的氛围和默契,而同时,他又要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心思,生怕一个不慎,便露出马脚。 他挠了挠头,也不否认,只是笑道:几年不见,总要找回点儿以前的气氛吧,四师叔这么一说,弟子的感觉就回来了。 两人又相视一笑,明玑这时再进入正题,时机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quot;最近两年,我听说了你的不少事迹。似乎你和那个百鬼道人正在彼此较劲? quot;嗯,是啊!那厮当年便觊觎我的玉辟邪,还打了我一掌,这个仇不报怎行! 李珣恶狠狠地话,但在看到明玑似笑非笑的眼神时,又挠头道:总瞒四师叔不过。那小子的禁法当真高明,凡修为与我不相上下,正是个好对手! quot;虽说正邪不两立,但有这样一个可以砥砺上进的对头,我又怎能放过? 这个答案却是讨了巧的,李珣知道明玑正是极好战的,一生转战,树敌无数,却始终乐此不疲。 他的答案应该最贴合明玑的心思,而这不动声色的一句,便是天心灵犀,也看不出来的。 明玑果然一笑:你能有这种心思,便说明你的修为当真长进了。只是,百鬼这人最近风头极盛,竟然接连斩杀冥王宗数位冥将,显然也是有进境的,你可不能太过大意! 听别人在自己眼前,说另一个自己的事迹,那古怪的感觉怎么都形容不出来。 不过李珣更在意的是明玑此话之中的深意。也许是他多虑了,但小心些总是没错。 所以,他顺著明玑的语气道:这个弟子倒是目睹的! 看著明玑有些意外的神情,李珣暗松一口气,知道她是真关心自己,心中微有些感动。 又继续道:今年弟子和百鬼打了多场,从北边邙山一直打到东南林海,再打回到摩苍岭,对其中的事态,还是比较清楚的。尤其是在东南林海 他将自己的经历抽出一些来,给明玑说了,後又补充道:我见他与水蝶兰合流,知道事不可为,便退了出来,後面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好像後来,天行健宗插手,乾元先生也 他这是有意地模糊了时间顺序,否则给人听到,很可能便会生出这小子见同道中人,竟然不施以援手的印象。 这一手显然是做对了,明玑果然没往那上面想,只是神情微黯,点头证实了这个消息。 quot;不过,我正道後起之秀却是层出不穷。这次天行健宗有个叫顾颦儿的弟子,立下决断,不但让乾元先生免了形神俱灭之厄,且她自己亦能从**妃子等人手中脱身,一身修为,显然不可小觑。 听她这番话,李珣心中则颇有些自得之意。不管怎样,顾颦儿都算是他的人,这样被人称赞,於他是大大有利的。 明玑偏离话题也就是这几句话的工夫,很快她便道:你能知己知彼,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那百鬼道人既然能与你并称,心机手段都是不在你之下的。 quot;即使他宗门内耗严重,所传承的镇派六法仍是邪道翘楚,颇有些外人难测的神通。正好,我前些日子得了件东西 著,她便取下了腰间的挂饰,在李珣眼前轻轻一晃。 这件挂饰似是一块铁制的雕塑,外形是个很眼生的异兽造形,且因长年銹蚀,已有些变形,只用一根半旧的丝绳坠著,与明玑清丽脱俗的形象颇不协调。 明玑似乎没有这种感觉,她像是炫耀般地将这饰物在李珣眼前晃动,笑道:怎样,这是我与厉宗主赌斗,赢来的彩头。似乎是叫吞海灵犀,我见它名字有趣,便要了过来。 quot;听厉宗主说,此物有克制阴邪鬼气之效,而且还有些其他的功用,正是对付幽魂、冥王、嗜鬼这些阴气森森的宗门的好宝贝。我转赠给你,如何? 她所说的厉宗主,自然就是极南落魂海上,镇魂宗宗上厉斗量了。 作为正道最老资格的真一宗师,在钟隐飞界之後,厉斗量便是公认的正道第一人。从他身上得来的东西,那还差得了? 听到吞海灵犀的名字时,李珣眼前就是一亮,作为被克制的一员,知己知彼之下,他知道明玑所说的半点儿不错,甚至还没有道尽这件宝贝的妙处。 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是厉斗量早年亲手封印的一头妖兽所化,妖兽之名,就叫吞海灵犀。它能耐极大,经年在镇魂海上兴风作浪,无论是镇魂宗,还是与之仅有一海之隔的七鬼角冥王宗,都深受其害。 这妖兽厉害之处,便是能吞吃一切阴邪之气,以壮大自身。 同时通过身体,将阴邪之气以特殊方式转化为某种毒素,於攻击之际使出来,绝不比毒隐宗的手段差上多少。 厉斗量在进入真一境界之後,便使出神通手段,将之击败、炼化,以宗门特有的镇魂之术,将妖兽元灵锁於这挂饰之中,抹去其化毒之能,又相应增强了它吸收阴邪之气的能耐。 且通过特殊的法诀,尚可将其中积蓄的阴邪之气精炼提出,用以提升修为——这看起来倒像是邪宗的法宝,但想想厉斗量、乃至镇魂宗一贯的铁血风格,有这种炼制之法,也不足为怪。可明玑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 她这六十余年,修为精进,稳入真人之境,一身修为在连霞山上,可入前五之列,仅在清溟、清虚、明吉等少数几人之下。 除非是冥火阎罗等少数几个高手,她是谁也不惧,又怎么会冒著被人指摘不敬的风险,去和厉斗量赌斗这个玩意儿? 子只是一转,李珣便明白了她的心思。 看着明玑轻言浅笑的模样,李珣只觉得心头一涨,堵著了胸口,一时间已说不出话来。 他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或许青吟负他,钟隐负他,将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现今的同门负他。 可是,清溟、明玑等许许多多的长辈、朋友,乃至整个明心剑宗,绝不负他! 而真正辜负他人的,正是李珣自己。 这个突然的领悟让他心中颇不是滋味,可在明玑面前,他偏偏又不能露出半点马脚,那种感动、愧疚又恐惧的心思绞正一起,竟然不比青吟对他的伤害轻上半分! 他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却也不犹豫,接过了这个坠饰,笑应道:那就谢谢四师叔了,弟子笑纳。 将坠饰拎在手上,他和明玑的目光轻轻一触,却不由垂下了眼睑。 他心中叫糟,却怎么提不起再次对视的勇气,只好将错就错地垂下头去,顺著心中那复杂的心绪,轻叹了一声:四师叔 这情绪的转化却是不自主地顺了他的心境,出自天成,任明玑如何精明,也没有想到眼前与她最谈得来的弟子,心中竟然有那么复杂的变化。 她只是以为李珣心中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才显得这么古怪。 她也是不习惯这所谓情深意重氛围的,当下便又一笑,扯开了话题。 quot;这次我是在西北听到牛力士的消息,特地赶回来,想与此妖分个胜负,没想到却终究是一场空。白白耽搁了在那裏的事项,大概过不了几天,就又要离开了。对了,你这小闪灵儿,要在山上停多久? quot;小闪灵儿的称号,是宗门长辈对李珣的昵称,就正是在说他和明玑性子相近。 明玑为了调和气氛,随口一说,开口之後才觉这个称呼,实在有些不妥,脸上微热。 幸好此时天色已黑,李殉又不敢抬眼看她,这才唬弄过去。 她转移话题,李珣也是如释重负,当下便将对清溟的回应又说了一遍。 明玑闻言,也不免有些心情低落:这次是不成了,你便代我给师哥上炷香吧嘿嘿,妖凤一流,相互倾轧,机会也快来了,到时,你我一起为你师父报仇! 这个时候,明玑才又恢复了既往的爽利,李珣自然点头不迭。 不过这句话後,两人想再转移话题,却是力有不逮,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幸好,一道飞剑传书及时送达,给二人解开了这分尴尬。 quot;商议事项?怎么这么急? 明玑收到的这封传书,却是峰下的宗主令谕,大意就是让二代仙师以上所有人,前去未明观商议事情。 李珣在旁笑道:大概是宗主见今日难得来得这么整齐,故而为之吧。 这话意自然直指整年在外游荡的某人,明玑又怎会听不出?她横了李珣一眼,对这样没大没小的语调,却也不怎么在乎。 以她的脚程,到峰下时,也要一夜之後,时间紧迫,是不容她再耽搁了。 临去前,明玑又似想到了什么,吩咐道:几年没见碧儿了,代我问声好。让她且不用管什么修行不修行,若是心境不佳,便是有移山倒海的大神通,也几等於无 这算是安慰吗?或者是搅掇?李珣正好笑之际,忽又听她说了一句:碧儿心性最好,想得却简单了些。你这做师弟的,也要多多维护,不要反给添麻烦才是。 呃?这话可不像是明玑的风格,能让她有此转变的原因,恐怕是相当难以出口的。 李珣想了想,然後缓缓点头,这便证明他是有所得的。 明玑很赞赏他的精明,只是马上却又抿嘴一笑:若是把你的聪明,多放在观察自己身上,便也不用人操心了。我再多说一句,你现在正是修为精进的时候,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过牵挂的好你明白? 看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竹庐,李珣心中一惊,也不知她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而且在她面前提及这事,自己又有止不住的心虚,当下只能点头,只是这次,敷衍的成分便多很多了。 明玑深深地看他一眼,却也不再多说,摆了摆手,身形一闪,便飞下峰去。 看著明玑离去的身形,李珣依稀间想到,当初他与青吟初步交往时,明玑的态度便很奇怪。 李珣後来才明白,那是明玑早感觉到青吟与他交往,恐怕是冲著他与玉散人极相似的脸面更多一些。 其後结果,果然被她料个正著! 只可惜,世上没有後悔药可吃。凡当时就是给他知道後果,他能否跳得出来,也未必可知。 凄冷一笑,他将手上挂饰仔细地配在腰带上,转身向竹庐行去。 这个时候,祈碧应该也要回来了,只不知她去摘的果子,味道如何咦? 他忽地心有所感,心念随之一动,又转脸看去,数尺之外,阴散人跨空现身,仍是数日前那一身女冠的装束,飘然若仙。 当时李珣作恶留下的痕迹已是一个不剩。她手上拿著一张香笺,面无表情地递了过来。 看著她的神情,李珣差点儿以为她的灵识再度湮灭。 不过,只看她眼神,李珣便放下心来。一个没有灵识之光的傀儡,如何会有阴散人这般冰冷沉鬱的眼神? 故作无意地瞥了阴散人一眼,李珣抬高姿态,挺了下身子,微微张开了。 大气中似乎传来了吱吱的怪响,阴散人一袭道袍也无风自动,但最终,她垂下目光,将香笺送到了李珣手上。 空气静寂得令人毛,李珣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来,悬著的心终於放下。 他终於再一次确认了,驱魂炼魄通心**所铸就的强大规则锁链,终於还是圈住了这桀惊不驯的傀儡。 她不甘心吗?好的很,他要的就是不甘心! 唇角轻勾,李珣的心情变得非常之好,对那刚刚以秘法送来的香笺,他巴不怎么在意,只是奇怪,才分别四天左右,怎么又来信了?只是,他搭眼一扫内容,脸色便沉了下来。 其实信中的言辞并没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相反,兴奋激动之情跃於纸上。信中大意就是秦婉如探得母亲携几名手下,外出办事,不日便要返程北上,周围高手不多,正是袭击抢人的大好机会云云。 若是旁人,必然看得一头雾水,偏偏李珣却是个知根知底的,立时就明白了。 quot;羽夫人? 李珣上个月还见过她的,当时正是她给李珣委派照顾萧重子的任务,没想到一个月後,还流连在外。 平日倒也罢了,如今阴散人功成复出,若以有心算无心,以阴散人之能,岂不是手到擒来? 如此良机,也无怪乎秦婉如这般在意了。 就李珣而言,这计画本身没什么问题,然而,选的时机却是大大糟糕。 就在前几天及刚才,他分明向清溟、明玑保证,在宗门停留三个月,直至林阁祭辰之後,才会离开,偏在这时秦婉如信求援,虽说求的是阴散人,可他能不去吗? 而在这时,阴散人日光望来,一联想到信笺中的内容,李珣眉头一挑,冷冷地迎了上去。 可是,出乎他预料的,当阴散人明眸中光芒闪动之际,并没有太多的戾气怨毒。 双方目光只是一触,她便上动移了开去,环目一扫周围的环境,眸光明暗间,竟只是轻叹一声道:坐忘峰? 如此语气,和四天前当真是天壤之别。 李珣被她的态度迷惑了,不过从心中对傀儡的感应来看,此刻阴散人确实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李珣也投桃报李,笑了一笑:不错,正是坐忘峰。你以前来过? quot;是啊,若按你的说法,是偷偷来过。 阴散人倒像是闲话家常般,语气平和恬淡,她把目光放在了竹庐那边,微微一笑:当时我见青吟,便知她想法不俗。若当时我得了手,也许你就没有这么多烦恼,只可惜,钟隐一剑把我劈下山去嘿,好个钟隐! 李珣哑然失笑。 脚趾头想都知道,必是阴散人想挟持青吟对付钟隐,结果事败,惨败而回。 这些当年之事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只是他不明白,阴散人这是怎么了? 正疑惑间,阴散人转过脸来,苦涩一笑:当年以钟隐之威,追得我上天入地,虽然狼狈,但毕竟也能险死还生,却不想到头来,竟然是栽在你的手上哈,自作聪明,如之奈何? 这样的话,李珣爱听! 看著阴散人脸上淡淡的失落和怆然,他心中快意也越地膨胀开来。 让这样一个已经完全恢复灵识智慧的宗师级人物俯帖耳,服从号令,他是没有绝对的把握。 可是,通过驱魂炼魄通心**的效用,他却可以封杀一切对他不利的事项。 也就是说,就算阴散人恢复记忆、恢复智慧,并由此对他生出仇恨与怨念,她却没有办法将这仇恨与怨念付诸实行。 想报复?只要这个念头一动,傀儡与主子之间的气机便会自动感应,那可怕的反噬之苦,就算阴散人是通玄界最厉害的刑讯大师,恐怕也无法抵挡那直达灵魂深处,使人疯的虚弱与痛苦。 这样一个曾经尊贵的、高傲的、智慧的、狠毒的宗师级人物,遽变为一个任人泄,却连还手力气都没有的绝对奴仆。 这种天堂地狱般的对比,比任何**上的折磨都要可价一百万倍! 而且,虽都说自古艰难唯一死,可是对阴散人这种已死的存在而言,便是想通过死亡的方式摆脱这梦魇,亦属痴人说梦。 除非李珣死了,否则她的灵魂便要在李珣的控制下,永远地存活下去,不管遭遇到什么! 就李珣看来,面对这种情势,阴散人的屈服应该是迟早的事。 不过,阴散人适应得如此之快,还是出乎他意料。 李珣感觉,自己像是将拳头重重地打在棉花上,那种用错劲儿的感觉,甚至在一时间压过了赢得最终胜利的快感,郁闷得直想吐血。 难道,这便是阴散人的智慧? 不过,李珣的心境毕竟也不同以往,很快也就调整过来。 毕竟从实用角度来说,能早一天使阴散人那惊人的实力和智慧为他所用,对他日後的前程也就越有利。 看眼前的情形,也许再过上一段时间,所谓的俯帖耳,也不是不可能实现。 李珣现,自己很容易满足呢 所以,他走到阴散人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低低笑道:师叔是聪明人,也就应该知道,什么样的方式,会让我们两人都不吃亏。 quot;——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这很不公平,可是,当年在嵩京,师叔您又何尝给过我公平? 一边说著,一边伸小手去,轻揽住她纤细的腰身。 这动作很温和,阴散人没有反抗,也没有看他,唇边却逸出一丝苦涩到极处的弧度。 qu你要我怎么做? 李珣心中一喜,举起信来,正要说话,忽地见阴散人神色一动,身形竞主动地隐去了。 李珣方一怔,便见到远处光芒一闪,正是坐忘石特有的亮光。 他心中一凛,手上用劲,将信笺震得粉碎,又洒到湖裏灭迹。而这时,祈碧的身影在光芒下,已是清晰可见。 quot;珣师弟,你怎么出来了?祈碧一手举著坐忘石,一手则用真息拢著一堆野果,悬空扯了过来。 那副举重若轻的态度,显然这一手是经常做的。 李珣笑了一笑,还未说话,祈碧下一句便让他心中猛地一惊:珣师弟,刚刚你在这儿,有没有谁来过? 刹那间,李珣目光变得如霜雪般冷厉,不过,在看到祈碧脸上完全出自无意的疑惑时,他的眼神又很快柔和下来,最终只是啊了一声。 果然,有这么一个缓冲的时间,祈碧便笑道:我在那边,似是听到有御气的声响 李珣暗吁一口气,整个轻松下来,祈碧却是没有注意到李珣的神情,只是摇了摇头,笑道:算了,没什么。我们进屋去吃果子刚刚该把坐忘石留下的,很黑吧! quot;呃,不是,刚刚四师叔来过了 李珣当然希望尽快转移话题,忙将明玑抬了出来,顺便拿刚刚到手的吞海灵犀出来炫耀。 祈碧果然被这件传说中的宝贝吸引,也就忽略了李珣的反应比平日慢上半拍,将宝贝拿在手上细细把玩。 只可惜,这宝贝的外形实在不太合女性的意,待好奇一过,祈碧便没了兴趣,又将宝贝交了回去。 quot;四师伯真是疼你,送你青玉剑不说,还有这样的宝物。再想想,你们也都是经年累月的不在山上,一走就是几年不见踪影,从这点看,你们不是师徒,可是胜似师徒呢 李珣也笑:我只能说我是心思太浮,在一个地方待不住。 quot;倒是四师叔她才是真的大忙人,刚刚上峰,还没歇一下,便又让宗主给叫去了。也亏得是她,要是我们收到传书,岂不又是得花三四天工夫。 话还没说完,又一道剑光飞来,捕捉到李珣的气息之後,便落入他手上。 quot; 李珣现在终於体会到所谓哭笑不得是什么状态。 难道今天他就有收传书的命?不过这一次很幸运,是最正宗的宗门传书,他也光明正大地收了。 而上面则是清溟的手谕:即刻下山,有事商议! 当他把飞剑递到祈碧手上後,祈碧哧地一下笑出声来,毫无疑问,这是她今夜最开心的一刻。 看著她那自本心的笑容,李珣在某一瞬间,竟是呆了。 第七章 劫持 当李珣回到坐忘峰下时,已是第三日的午後时分。在已迎候多时的师弟指引下,李珣直奔未明观的正堂。 不过,在一个转弯处,他眼负余光却瞥见人影一闪,回头打量,正看到久违了的单智在向他猛打眼色。 从某种意义上说,单智和他是互为损友,虽说自前几日那事情之後,李珣越看不起这心思龌龊的废柴,但在表面上,却还是与他颇为相得。 见他招呼,便也回之一笑。 单智先做了个稍後再说的信号,却又极古怪地竖起了大拇指。在李珣莫名其妙的时候,转身不见了踪影。 quot;搞什么? 李珣按下心中疑惑,整肃脸色,迈入了正堂的大门。 堂中,清溟、清虚、洛南川这宗门三巨头都在座,明玑也在,只是脸色似乎不是太好。不过见他进来,包括最严肃的洛南川在内,脸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笑容。 quot;诸位仙师在上,弟子李珣拜见。 李珣很是分得清场合的正式与否,他一丝不苟地行礼如仪之後,垂手站在一边。 清溟神情颇为欣慰,微笑道:你下峰来,大约只用了两天一夜,显然这些年来修为精进,著实可观。很好! 李珣忙谦虚两句,只是宗门三巨头将他从坐忘峰上叫下来,不可能只是为了夸他两句。 当下便由清虚道:修为长进,自是最好不过,到北极去,我们也能放心灵竹,你可知我们叫你过来何事? 李珣自然只有摇头的分儿。 洛南川向两位师长那边扫了一眼,得到了授权後,方沉声道:听说你想在山上逗留数月,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quot;最近北极形势很糟,牛力士死後,散修盟会那边受的影响不小,内部倾轧严重不说,许多人都开始不听管束,时常越界犯事,当然,这也不排除是某些人有意为之。 他冷面上越严峻:在不夜城中驻守的各宗道友,近日来连番激战,颇有伤损,於是各宗计议,要再派一些人去,压住夜摩天的气焰! 那就选上我了?李珣心中苦笑,听起来,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清溟抚须一笑道:选上你,却也是你的名声所致。你要知道,不夜城与夜摩天接壤何止万里,那些邪修妖魔又没个定性,不会只损你一处。为了不空耗人力,在接壤之地,布置、维护、运转禁法阵诀,便十分重要。 quot;如你这正道十道三代弟子禁法第一的人物,又怎能不去?各宗计议之时,倒有三四位宗主,都提点了你的名字! 这难道就是盛名之累?李珣还没咀嚼出心中的滋味究竟是苦是甜,便听清洪又道:本来这次,明玑也要前去,只是临时有些事情,要迟上约半月时间 李珣听到这裏,本能地向明玑那边看去,却见她神情落寞,仪态殊不正常。见他目光送来,亦只稍一点头而已。 清溟自然将两人的神态收入眼中,心中暗叹口气,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两日前,你明吉、明松、明和、明德四位师叔已经先行一步,你是赶不上了,但也不著急,你只要在二十天内赶至不夜城即可。 李珣忙应了,再看清溟时,却见他脸上微露慈态。 quot;此次前往极地,情势万变。以你之能,或许可以应对自如,但仍要小心才好。你四位师叔及诸宗长辈都在,万事不必强出头,你可明白? 李珣当然明白,这实质上就是让他韬光养晦,善保自身的同义词。 这等言语虽然寻常,不过,在向来公正无私的清溟口中说来,却是极显珍贵。由此可见清溟对他回护之深。 李珣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忙垂下头,低声应是,待调整好了表情,才抬起头,看几人已没什么可说的,便知趣地托言回去整理行装,退了出去。 临退出前,他又看了一眼明玑,只是这次,他没有得到明玑任何回应。 生什么事了? quot;珣师弟! 一声招呼,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一回头,便看到单智从一侧拐出来,嘻嘻笑著,扯著他便走。 李珣分明嗅到一股浓重的酒臭,他皱了皱眉头,道:单智师兄,怎么了? 单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扯著他出了未明观,下了止观峰,且到一个僻静之处,这才松手,接著便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还向李珣竖起大拇指,满脸都是赞佩之色:珣师弟,你这一手做得真漂亮! quot;啊,哪个? quot;哈,在咱兄弟面前,你装什么糊涂!就是前几日,救那个叫婴宁的小孩子,又碰上牛力士那次,你做得可是绝了! 单智兴奋得手舞足蹈,脸上通红:现在那个叫婴宁的小丫头,见人就说珣师弟你修为如何厉害,手段如何高明,现在全山的人郡知道,你珣师弟,才是三代弟子中最拔尖儿的那位,至於我们的文海大师兄他是谁? 著,他又抽著气,嘻嘻地笑,李珣微蹙起眉头,但很快又便展颜笑道:单智师兄,你必是喝多了酒。这山上的猴儿酒醉人,他日,我送你瓶欢合香如何,这酒却是不醉人的 单智闻言抬高了眉毛,看著李珣似笑非笑的脸,喉咙出咯咯的怪声。 quot;珣师弟,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周围没人儿,就让当哥哥的我高兴一下,没关系的你不知道,咱们大师兄这两天的脸色有多么好看! 一边说,一边笑,单智的情绪有著明显的失控前兆。 李珣叹了口气,下一刻,他像是一只捕食的豹子,猛地冲上前去,卡住了单智的喉咙,将他抵在一边的岩壁上。 这突然而来的粗暴手段,将单智惊得呆了,看著李珣刹那间寒芒如刀的眼神,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甚至怀疑,如果他再不住口,李珣会当场捏碎他的喉咙。 李洵没有说话,但只需这么一个眼神,便足够了。 看著单智脸上的血色迅地褪下,他微微一笑,松开了手,这时他才开口,语气则颇为和缓。 quot;单智师兄,以後还是不要酗酒的好。不管是什么话,放在自己肚子裏谁也管不著,但若是这么没遮拦,第一个饶不过你的,不是大师兄,而是三师叔啊! 单智的身子震了一下,眼神也更清醒了些。 李珣又叹了口气:三师叔对你有愧在心,许多事情是忍了又忍,不过,那也毕竟是有个底线的。没有触及到,那自然最好,可一旦碰上了,这些年来的种种积压在一起,你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听著李珣的话,单智乾咽了口唾沫,脸色一片灰白。 李珣看著他这副丑态,心生厌恶。 人总有恐惧的时候,但在恐惧时,连点儿反抗的念头都提不起来,那还真不如一条垂死挣扎的疯狗。看著这种货色,即便是自己处在强势地位,也要给倒了胃口。 不过,看著眼下的单智,他忽地升起一个念头来:当年在天都峰上,妖凤的态度,难道 他自嘲一笑,忽尔觉得意兴阑珊,也就不愿再虚耗时间,对著单智摆摆手,微笑了一下:师兄是聪明人,也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只是,他日若有人问起你我此时说了些什么,师兄会怎么回答? 单智有些迷惑,不过李珣似有所指的笑容,还是给了他提示。他的脸色一下子好了许多,眼珠一转,便有了说辞:这个,当然是和师弟谈论这几年的历练见闻,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quot;嗯,後来还偶尔说到,大师兄近日心情不好,是吧?李珣低笑一声,稍一欠身道:这件事我知道了,单智师兄,麻烦你了! 语罢,他极自然地看了下天色道: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回去整理行装。就此别过,师兄您保重啊。 他又是一笑,径直转身离开。 单智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蓦地全身乏力地坐倒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上,再不言语。 李珣跃入天空的刹那,忽然心有所感,回头一瞥,正看到单智如石像般呆坐在那裏,他眼神一跳,早年种入单智心中的那点儿种子,此时已经是另一番气象了吧。 当年随手所为,真不知道,是给自己找个了麻烦,还是赢得了一线契机。 带著这个疑问,李珣飞上半空,也在这时,他心中猛然醒悟:如此说来,秦婉如那边的事情,不是可以办了? 他哈地摇头一笑,暂将烦心事抛在脑後。 此刻他只觉得老天爷很有意思。 现在,应该和秦婉如联系一下了,不知当她看到阴散人迟来的回应之际,又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 希望不会太迟吧。 仅在止观峰上停留了两个时辰,李珣便拜别诸仙师,准备下山。 临别前与师兄弟话别时,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将婴宁带了过来,又是好一阵闹腾。 李珣对这小姑娘近乎偏执的信念全无办法,只能得过且过,应付过去。 同时,有了单智的提醒,他再看文海,也觉得其神情颇有些微妙,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任是有什么心思,也不会摆到脸上来。 不过,最终还是文海将他扯到一边,颇私密且又极自然地道:珣师弟这几天上了坐忘峰,嗯,可曾见了你祈碧师姐? 李珣心中一动,这事除了他与祈碧之外,也只有明玑知晓,但明玑是个知进退的,不会额外同文海说一声,没事儿也惹出事儿来。 显然,这应是文海的猜测而这种事情显然也不是脑门一拍,便能想出门道的,能这么笃定地问话,其中的弯弯绕绕,文海也不知要琢磨多少回? 嘿,有意思! 李珣自然不会瞒他,便点点头,坦然道:确是见著了 他极坦荡地将前後缘由都说了出来,只略去了单智以及所谓的孩子一事,继而脸上便露出疑色:祈师姐似乎不太开心,大师兄,出了什么事儿吗? 难得文海脸上还能保持住平静,只是微笑摇头,再拍了下李珣的肩膀,看来是打定主意不再谈及此事了。 看著他的表情,李珣心中暗笑,不过他确实也没有在这上面动太多脑筋,要知道,只是眼前的事情便让他忙得脚後跟打後脑勺,哪还有节外生枝的闲情? 众人的保重声中,李珣御气飞天,转眼间就将止观峰抛在身後,去得远了。 似乎是所有的麻烦都在前几日报到了,接下来的行程顺遂得令人惊讶,三日之後,阴散人与秦婉如会合。 此时秦婉如却已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带著七名颇有水准的男女修士,他们是秦婉如联系不上阴散人时,担心势单力孤而找来的帮手,也是秦婉如在阴阳宗中短期内可以调派的资源。 不过,此刻阴散人神兵天降,这些人的作用立时无限接近於零。真到交手的时候,他们想出上力,大概还要看阴散人的心情。 且不提秦婉如看到阴散人之後的欢喜,以及其他人的敬畏。在百里之外,李珣正在又忧又喜的状态下,感受著一种全新的经验。 他以前不是没有将傀儡放出到百里之外过,但是,将已经恢复灵智的阴散人放出这么远,不能不说是冒著一定的风险。 如果一个不慎,被阴散人透露出自己的情况,那么,就算他可以强令阴散人杀光包括秦婉如在内的一切知情人,但那也等於他在秦婉如身上积累了六十年的筹码,一朝丧尽。 所以,他通过幽脉的连接,几乎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阴散人身上,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的变化,准备在变故之时,及时阻止。 quot;幽脉是控法者与傀儡保持若联系和制约的关键。实际操作时,千万气机却是被统摄於法诀所生成的规则之内,自有它一番直指本源的玄妙。 比如此刻,当李珣的精神完全投注在阴散人身上时,阴散人体内的每一处变化,都瞒不过他的感应。 这种奇妙的感应,便像是内视自己的身体那样,巨细靡遗,使人生出掌控一切的感觉。 他现在就可以看到,阴散人体内气机的上下往还。 精微细密的气机牵引下,两股截然相反,又同样强悍无匹的力量,在她体内来去流动,似乎各有分野,但更多时候,彼此之间却生著复杂的影响与交流。 无数更加精微的气机变化,便是在两股力量的碰撞、交汇中诞生出来,投人到严密紧复的体系中去。 只是这一扫的工夫,李珣便对阴阳宗的法门,有了近乎跳跃性的认识,原因无他,这种感知管道,实在太直观了,让他想不明白都不行! 而在这运转无碍的元气体系之後,还有一个隐藏著的气机源头,那就是阴散人仗之以驻形长存的关键——一个与九幽之地相连的甬道。 一滴又一滴九幽地气的精粹,便从这甬道中流淌出来,化入她每一寸肌体,却又不影响她与天地元气的交相往来,其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妙处,令李珣一时间颇有所得。 按照秦婉如的情报,和沿途布下来的诸多侦测机关显示,羽侍一行人此时正飞翔在距地面过三千丈的高空中,显出一副全力赶路的架式。 浑然不知再过上小半炷香的工夫,他们就要撞入秦婉如为他们精心布置的伏击圈。 高空中白云飘荡,云层中,则是杀机暗藏。 刚刚才得到的新经验在此刻显出效果。 先前通过傀儡进行感应,固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神妙契合,但毕竟也只是感应而已,做不到六识通透,以人之耳目,为我之耳目的直观。 然而这一次,在李珣把握到阴散人全身的气机变化之後,这种事情,便是再简单不过。 他通过阴散人的眼睛观察这世界,却又不干扰阴散人本人。两人的神识在一个玄妙的层次上融合又分离,奇妙极了。 看著水镜中逐渐清晰的人影,脑中则回馈回来阴散人冰雪般冷凝的情绪,这使李珣知道,阴散人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以她的修为,又是以有心算无心,若不成功,才是真正有鬼了。 所以,李珣现在的心态十分轻松,和水镜裏那样将死之辈一样轻松。然而在他目光扫过某样事物之际,他猛地跳了起来:糟糕! quot;停下! 阴散人与李珣的神念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斯反应,口中冷冷叫停。这让周围云层中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的阴阳宗修士,立刻情绪一乱。 不过,人的名,树的影。作为阴阳宗的上上代宗主,即使阴散人名义已是宗门叛徒,但余威犹在,不论是哪个人,就算心中不满,也不敢质疑她的命令。 唯一有资格提问,是秦婉如。 她从一边看过来,奇道:师尊,怎么了? quot;先放他们过去!阴散人眸光如雪如刀,凌厉而冰寒。她示意秦婉如仔细看:你看重羽臂弯裏,那只妖物 quot;血吻? quot;不错,看来李珣那小子还有些用处,他所提供的情报裏,便有关於这个血吻的资料。这妖物本身没什么,不过,有它出现的地方,便可能有另外一个妖物 阴散人看著秦婉如专注的眼神,微微一笑,在她耳边轻轻说出了一个名号。秦婉如立时轻抽了一口凉气? quot;魔罗喉?她轻声反问过去,在得到肯定的确认之後,她的脸色略有些白。 她是和魔罗喉交过手的,对那个妖怪的恐怖力量,她是最有言权。 虽说身边还有阴散人这个依仗,但只要魔罗喉出现,这一点优势便可能立时给打消。 到那时,她又凭什么去活擒修为不在她之下的娘亲? 正迟疑间,羽侍一行已经通过了埋伏圈,去得远了。 阴散人微瞑双目,对此竟也视而不见。 秦婉如虽然心焦,却知道机会可一不可再,若无十足把握,便不能轻易动手,否则一旦事败,恐怕百十年内,她便再也找不到像这样的好机会了! 想通了其中关节,她的心态总算又趋於平稳,反过来又安抚那些焦躁的手下。 同时,她也用期待的目光盯著阴散人,想知道她这无所不能的师尊,会怎么破解这一局面。 待羽侍等人踪影全无,阴散人这才睁开眼睛,朱红的唇瓣微微一勾,轻笑道:既然如此,就请援兵来吧! quot;援兵? 不知为什么,虽然飞行在一望无遮的高空中,身边又有五名修为深厚的手下,甚至在远缈不测的九地之下,还有足以睥睨当世的恶狗随行,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心中总有些空落落的不稳当。 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一斛珠榭生变的那夜。 那一次的天翻地覆,使她事隔百年,偶尔想起之时,都在心底深处颤栗。 只是,那一斛珠榭之夜毕竟是谋画多年,如雪积高峰,一鼓而下,这才让人印象深刻,可今天却是怎么了?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开始吩咐手下小心些,而纤柔的手指,则轻轻地捏了捏怀中猫儿的下巴。 这头异兽仅是呼噜噜地应了一声,瞳孔几乎要眯成一条线,还是那么懒散。 如此这般,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一行人行了上万里路,却没有什么变故。别说是那些手下,便是羽侍自己,都有松懈下来。 偏在这时,数里之外,一道人影御气飞过,双方视线交错,都是咦了一声。 以通玄界的宽广无边,在天空中高飞行,还能打上照面的机会确实是少之又少。 视线相交不过就是一眨眼的时间,只能给彼此留一个大概的印象,对面那人显然对羽侍的第一感觉极好,本能地点头笑了一下,双方随即交错而过。 那一瞬间,羽侍也只是看到那修士道装打扮,面目还算英俊。 感觉中,那人气机流转,应该是幽魂噬影宗或者嗜鬼宗一脉,虽然修为不俗,但对他们还没有威胁。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那道士已经飞得不见了踪影。 羽侍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见到什么人,都想著有没有威胁——除非是厉斗量、罗摩什那个级数的宗师到此,否则来点儿其他的什么人,怕还不够下方的恶狗一口吞的,她又担心什么? 笑容尚未散去,怀中的猫儿忽地竖起了耳朵,喉咙裏虽然还是呼噜噜的声响,但那涵义已经截然不同。 羽侍一惊,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听有人喝道:前面的人停下! 声音并不甚高,但传播的轨迹却是极其妖异。好像是他们周围的虚空突然开裂,声音便从裂口中溢出来,四面八面都是合声重音,偏又虚缈不测,极尽变幻之能事。 羽侍等六人神色微变,却当真听话地停了下来,齐齐回头,向後方看去。却是刚刚经过的那个道人面色冷峻,踏空腾云,倏乎便来到他们面前。 这一去一回看似简单,但要知双方都是以瞬息数十里的高飞行,一个错身,相距便有百里开外,这个道士竟能如此迅地赶上来,便说明他刚刚御气时犹有余力,一身修为,不可轻忽。 羽侍的几个手下一起拿眼看她,要她为这件事下个定夺。羽侍轻抚著猫儿顺滑的毛皮,轻轻点了点头,让他们自去处理。 这几人都是散修盟会四方接引中的精锐,随便挑一个出来,便是在通玄界摸爬滚打了数百上千年的人物,面对这种情况,自然是有分寸的。 当下便由一个同样是道士打扮的人出面招呼道:这位道兄请了,我等是北极散修盟会四方接引的执事,我等与道兄亲末谋面,不知仓促唤住,有何见教?敝人癸道士,忝为逆水十妖之末,敢问道兄尊讳? 话的这癸道人,修为不能说是出类拔萃,但他的兄长甲道人,却是逆水十妖之,散修中极厉害的人物。在散修盟会建立之初,便是六执议之一,位高权重,十分了得。 癸道人搬出散修盟会并逆水十妖的名号,其实便有震慑之意。 只是,那道士好生高傲,白眼一翻,便冷笑道:要个能主事的说话! 一句话便将癸道人噎住。 不过,此人心性阴忍,换了常人可能就要怒火上脑,拼死一战的因由,他却还能忍住一会儿,多想那么一层:此人刚才擦肩而过,看的是羽侍那小娘皮,难道说一眼之下,起了念想,要来劫色了? 此时再看那道士,见他目光直往羽侍那边瞅,心中更有定论。 他嘿然冷笑,暗骂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招惹玉散人的女人,便是冥火阎罗或是幽离神君在此,也要好好掂量掂量。 不过表面上,他还是同头看向羽侍,以表尊重。 羽侍脸上秀眉微蹙,看起来越惹人怜惜,说话也柔声细语,只是话意却没有这么好欺负:这位道兄好没来由,便是要找主事的,总也先要报个名号上来,才不失礼数。 那道士嘿嘿冷笑,袍袖一摆,森然道:对你们这些下流蟊贼,还要什么礼数!散修盟会便了不起了?道爷百鬼,便在这儿等著呢! quot;百鬼道人?羽侍微吃了一惊,对这个近年来如日中天的邪道後起之秀,她也是早有耳闻。 家中古音、妖凤等人,对这个能与李珣那种阴狠之辈棋逢对手的家伙,都很好奇,只是没机会一见吧。 没想到今日这么凑巧碰上,而且,还被他给安了个蟊贼的罪名! 任羽侍修养再好,此时也有些恼了:百鬼道人?便是你师父阎夫人,也不敢在我们散修盟会头上乱安罪名。你是 百鬼道人哈地一声笑,打断了羽侍说话,随即便略一扬下巴,点了点她怀中正转动眼珠的猫儿:那血吻哪裏来的? 羽侍怔了怔,这血吻的来历,她也知道一些。 这是六十年前,古音为了某件事,托辞送林无忧庆生之礼,要魅魔宗、百兽宗悬红缉赏而来的。 最後拿了那悬赏花红的,是朱勾宗最厉害的女杀手,水蝶兰。 对於水蝶兰是从哪裹得来,便谁都不知道了。难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看著羽侍略显游称的目光,百鬼道人更是得势不饶人,他嘿嘿冷笑道:当年我费尽干辛万苦,才降伏了这只血吻,哪知转眼便被人盗去。哼,今日老天开眼,你们这些蟊贼还敢拿出来炫耀,真是不知死活! 话音方歇,他道袍已微微鼓胀起来,身子周围的虚空,则呈现了肉眼可见的扭曲,显出他一身幽冥阴火修为,已是极至精纯,不可小觎。 羽侍眉头皱得更紧,她并不是怕了,这百鬼虽然厉害,但怎么也不能强过他们六人的合力,更别提暗处还隐著个魔罗喉,若真动起手来,还不知究竟是谁不知死活。 可是,出於某种缘由,近期内,与阎夫人那边有关的人物,还是要谨慎些好。 有了这想法,她脸上浅浅一笑,纤长的手指轻抚,让有些焦躁的猫儿安静下来,这才开口。 quot;道长有所不知,这只猫儿,是友人转赠而来,其间有多少次转手,谁都不知,道长丢了东西,与我们散修盟会却是没有关联的。而且,此界血吻的数量虽然不多,但也有个两三百只,且外表大都相似,不知道长由何看出,我们家的猫儿,便是你的? 百鬼又是白眼一翻道:道爷自有办法分辨! 虽然只是空口白话,但看他言之凿凿的模样,羽诗还真不敢肯定他话中的真假。 只是若此事是真,世事便也太巧了些。 而且,便是猫儿真是他最先驯养,作为不久後,那个计画的最关键一步,羽侍也不可能将它送出去。 所以,她准备先缓住这人,最好是等等,不好! 羽侍突地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若百鬼所言属实——从百鬼的神情来看,这种可能更大一些。他今日见了这血吻,日後便有可能将事告诉给阎夫人。 以阎夫人的精明算计,那个计画恐怕就要凭生变数,这比现在得罪阎夫人,情况还要严重百倍! 这样 正想得入神,外界的打斗声将她惊醒过来,她抬头一看,却见百鬼不知怎地,又和癸道人生了口角,怒火高燃之下,乾脆就动起手来。 此人不愧是近年来最有名望的後起之秀,一身幽冥阴火的修为,极具变化,只几个照面,便让癸道人手忙脚乱起来。 当下便又有一人自行列中分出来,和癸散人两面夹攻,将百鬼堵住。 这样的距离,许多威势极强的法诀便使不出来,只能肉身搏击,三人杀做一团,真息元气闷爆声声,激烈中更是凶险非常。 羽侍看著这情形,心中那丝犹豫也瞬间抹消。 一不做,二不休,只要手脚乾净,这世上少了一个百鬼道人,也未必能在短期内被现。 就算现,也没散修盟会的干系不是? 心中杀机闪现,她手上便微重了一下,怀裏猫儿喵地一声叫了起来,声音裏颇有几分不满。 羽侍笑著低下头去,放缓了手法,轻轻抚弄,同时,又以特殊的方式,和这佣懒的异兽进行交流。 quot;猫儿灵动的眼神一转,低吼一声,极人性化地点了点头。 与之同时,它额头上嵌入的红色晶体光芒一闪,一道隐晦的波动直直射下,转眼间便掠过万丈距离,直抵九地之下。 偏在这时,百鬼大叫一声,一掌将癸道人震开,脱出了两人夹击。身形再闪,竟是就此远遁,但是虚空仍回响著他的怒啸声:你们不要得意得太早,这裏离北极还远著呢! 癸道人等一起回头,看羽侍有什么决定。 羽侍微瞑双目,利用猫儿的特殊管道,感觉著恶狗已经追了上去,便微笑道:放他去吧!他若还能再来,我便将血吻送与他,又有何妨? 癸道人几个长期在她手下办事,对一些隐密也是有所了解,知道她既然如此肯定,便是有把握的,相视一笑後,便收拾心情,再度开始赶路。 不过,羽侍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因为恶狗的出动而有所减少。 现在想想,这百鬼道人的性情,怎么与传说中差了这么远?这种三言两语不合,便悍然动手的粗人,能与李珣僵持不下这么多年? 刚才那莫名的空落不安,在此刻又一次袭来,她想静下心去,好好考虑一下,可突然的,怀中的猫儿喉咙里呜呜作响,且毛倒竖,奋力挣扎,形态慑人至极。 羽侍吃了一惊,想安抚一下,却被它身上猛然爆的异力震开。 藉此机会,猫儿跳出她怀裏,浮在半空,一对猫眼儿死死盯著里许外的虚空。 quot;有敌! 羽侍一声令下,五名手下立时提气戒备。 他们的注视之下,那处虚空荡漾出一片极细微的波纹,一只如白玉般的纤手探出来,似乎是轻挽著一道无形的珠帘,就那么轻轻拨动,一位绝色女冠,便顺势转出身来。 极合身的玄葛道袍在高空朔风中猎猎作响,贴体拂动,现出她近乎完美的身姿体态。 女冠伸出手来,轻拂了下额前几根丝,又像是挡著高空略有些刺目的阳光,在手放下之际,她眸光闪亮,直透过里许的距离,停在羽侍脸上。 羽侍惊讶至乎惶恐的神情中,女冠微微一笑,温言道:重羽,姐姐来接你了! 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第一章 秘闻 「怎么来得这么快?」 李珣虽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没有想到羽侍竟然如此「爽快」,就这么将她隐藏的王牌放出来。原本他还以为,这起码要等他三、五次骚扰之后才会来的…… 感觉着万丈虚空之下,那风驰电掣般袭来的悍厉气息,他想也不必想,转身便逃,同时信给阴散人,让她那边迅动。 这一切刚刚做完,后背处便是汗毛倒竖。 冰冷的杀意却如同喷涌的岩浆,从九地之下冲击而上。 他从牙缝里吸了一口凉气,头也不敢回,半生不熟的「噬影**」全力动,便是在这艳阳高照的天空下,也化为一道如虚似幻的影子,瞬间没入附近的云层之中。 稍后半息,那广及数里方圆的厚厚云层,便在最中央处被硬生生穿透了一个大洞。 水汽蒸腾,云絮乱飘,魔罗喉那使人一见难忘的魔影闪现,就停在被牠刚刚打出的大片虚空正中。 野兽般的红瞳在狭小的眼眶里乱转,与之同时,至少有上千道侦测气机被牠投射出去,理论上,方圆数十里内,没有任何生灵能逃得过牠的捕捉。 很快的,目标闪现。 牠开裂的嘴角边拧出了一道极诡异的笑纹,枯干的手指伸缩两下,即将到来的血腥,使牠忍不住兴奋起来─这是牠自有灵智数万年以来,唯一能带给牠快感的东西。 等等!一、二、三……目标远不只那一个,而是整整九个之多!这和那死猫所说的不太一样啊! 魔罗喉所独有的直线式思维使牠怔了一怔。 也就是在这个空档里,牠所侦知的九个目标中的七个,身上都迸出强烈的气机感应,成千上万的气机交错相连,彷佛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牠罩在其中。 丝丝元气缠绕在上,彼此相接,却出奇的没有出任何一声气爆声响。 魔罗喉本能地警惕了。 便在此时,那只死猫又来了信息,这一次,却是让牠迅赶到其所在的方位,应付另一个强敌。 牠愤怒地低吼了一声,从六十年前就是这样,那只该死的猫,那群该死的女人! 虽然愤怒,但牠的行动却没有一点儿停滞,高瘦的身形猛地一展,周围的大气便猛地膨胀起来,即将粘上的气机大网硬是给吹开一段距离。 牠借机身形一错,便要扑入附近的云层。 「变!」 一声叱喝响起,随着这一声喊,已经疏离许多的气机大网倏然一振,无数元气流束丝丝攒动,彼此交错。 只一瞬间,魔罗喉便感觉到,那边的真息质性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正是在质性变化的作用下,牠之前爆的力量,便在无声无息中抹消,再不能造成任何影响。 被气机聚拢的元气,在剎那间转为透骨的阴寒,其异力竟将牠身体凝滞了片刻。 紧接着,这成千上万的气机便缓慢运转起来,每一次气机的交错,都会生出一层变化,而千万次交错,也就是千万次变化。 此期间,魔罗喉悍厉的真息左冲右突,却总是被这些繁复的元气波动先一步卡住,如是几番,牠终于忍不住焦躁,对天长嗥。 嗥叫声中,牠高瘦的身子猛地一缩,无数灰白气芒便由牠肩上那诡异的长刺中喷射出来,如同当空洒下一片灰雪。 雪花哧哧嘶啸,彼此之间,还有密齐如蛛网般的气机连接。 一侧云层中藏身的李珣,看到这情形之际,当场呛了口云汽进去。 「冰封鬼域三千里……只听说他卷走了老祖的元气,可没听说牠连这样精深的法诀都卷到手了啊,这个连我都没学呢!」 呆了一呆,他这才反应过来,忙下令道:「再变!」 一侧尚在袖手旁观的秦婉如瞥他一眼,纤手提起,掌心中赤红气芒嘶嘶啸,无数气机抛射出去,转眼间融入到既成的气机网络中。 她一加入,虚空中真息质性又是一变,刚刚还像是在极地的冰原,阴寒僵涩,此刻,虚空中气机便活泼地跳动起来。 穿插其中的真息,便如电光流火,倏忽万变,搅动得这片天空像是刚刚炸开的火山,岩浆喷涌,灼热难当。 「好个极变阴阳法!」李珣大赞一声。 冰封鬼域三千里固然是搅乱刚刚阴寒封禁的上佳选择,但魔罗喉一定没想到,当空数字阴阳宗高手,最擅长的就是逆转阴阳,极致变化之道。 这么一变,牠必定要吃个闷亏。 果不其然。 质性相克,任魔罗喉一身修为如何恐怖,遭了这当头一棒,也有些昏沉,身形也显得有些萎缩。 然而,就在下一刻,狂怒的魔罗喉便向在场的所有人展示了─什么样的怪物,才称得上是宇内公认的大妖魔! 牠的眼珠在瞬间完全变成了血红色,瞳孔中射出已如实质的气芒,打在虚空中,竟也是哧哧作响,且粘稠得真如血水一般,映得周身一片微红。 被这样诡谲妖异的眼神扫过,任李珣胆略过人,也要倒抽一口凉气。 这还没完,一波树木干裂的卡卡声响起,魔罗喉漆黑的身子上面,同时开裂了千百个如婴儿小嘴般的血口。 那种外面焦黑,里边血红,且血肉蠕动的模样,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干呕,只觉得世上恶心之事,莫过于此。 也在此刻,本是纵横往来,流变不息的气机网络,忽地就凝滞僵涩起来,倒似是将刚刚封禁的效果给反弹回来,那一种手上有力,偏又给搅在泥潭里的感觉,让人憋闷得直想吐血。 魔罗喉尖声厉啸,漆黑的身形由极静倏变为极动,李珣眼前一花,便失去了牠的踪迹。 「糟……」 李珣就不明白,为什么这所谓的宇内七妖,一个个怎么都有如此变态的度。妖凤、青鸾如此,水蝶兰如此,连这个魔罗喉亦如此! 只是,前三者的度多表现在飞行绝迹、移形幻化之上,让人看来赏心悦目。而眼前这厮,却纯是凭着牠妖异的体质和兽性,进行最野蛮的瞬间爆。 没有任何美感可言,当李珣捕捉到牠的身形之际,已是一大蓬血光披散之时。 与李珣紧邻的阴阳宗男修成了第一个倒霉鬼。 当魔罗喉粗枝般的手臂扬起、划下之后,他由左肩窝起,直至大腿根,半边身子便蓦地离体而去,伤口处鲜血不正常地急喷射,只瞬间,便让他的身子干瘪下去。 只是那男修气脉悠长,一时却不得死,在凄厉的嘶叫声中,两边身子先后摔下云层,那长长的尾音一路坠落下去,无休无止。 秦婉如身为未来宗主的热门人选,不可能容许魔罗喉对她的手下大开杀戒,纤指轻颤,以一路极尽矫健凌厉的指法,封住了魔罗喉移位的去路,也成功引起了牠的注意。 魔罗喉偏过脸来,下一刻,牠的身子便随着面部的偏转一个旋身,极妖异地正了过来。长臂一伸,大气中响起一声闷爆,将秦婉如攒射而出的指力打得七零八落。随后牠身形闪动,由中宫直迫过来,竟是要和秦婉如近身相搏。 只看到牠那丑恶的身子,便能让人作呕三日,更何况是与牠贴身搏斗?任秦婉如怎样心思深沉,看到魔罗喉飞身扑来,也不免花容失色,本能地想拉开距离,一时间又哪来得及? 便在此刻,她身后响起一声低啸:「左臂架肘!」 秦婉如听得是李珣的声音,急切间也不管是什么意思,抬起左臂,让出了肋下的空档。一道冷光便在她抬臂的剎那穿刺而过,抵在了魔罗喉伸出的掌心上。 剑尖与掌心相接,出一波令人牙酸的「吱吱」磨擦声,随后便是清脆的剑刃碎裂声。 无数亮闪闪的碎片先是爆散出去,又很快在双方激荡的真息碰撞中给搅成碎末。 李珣低呃一声,胸口微闷,已是受了些小伤,但他的行动并没有受到影响,顺势一扯秦婉如的背心衣物,两人向后飙射离开。 前方魔罗喉闷声不响,身形只是在与李珣掌剑相交时稍滞了一下,随后度再增,直迫过来。 不可避免的,牠经过了剑身碎末抛洒的区域。 李珣的鬼鸦剑早在与水蝶兰拼命时给震成了碎片,青玉剑又绝不能在这里使出来,刚刚那把剑只是临时借来,质地一般,碎了确属正常。 然而,李珣干脆地碎剑,心中却是另有计较。 抽身退却的同时,他手指一弹,微微亮的气芒无声无息地飞射出去,几与魔罗喉同时撞入了满天飞舞的铁粉中。当即「兹啦啦」一声响,天空中猛然亮了一下,魔罗喉一往无前的去势倏停。 虚空中像是张开了一个口子,强大的吸陷力道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将牠扯得身子一晃。 这全无半点儿来由的异状让牠心生警惕,停下观望。 这时候,那些目标早趁势跑得远了。 李珣咧嘴一笑,对刚刚那手颇为自得。 这是他前些时日刚从雾隐轩中学来的「弹指惊雷」的布禁之法,乃是不言宗的招牌手段之一,初次使来,没想到效果竟然如此美妙。 秦婉如可没他这么好的心情。 这次她召来的人手中,虽说独当一面的高手一个也没有,却都是对她忠心耿耿,或是有最稳定的利益联系的,几乎代表着她在宗门里小半儿的班底。 刚刚转眼就折了一个,若现在再有伤损,对人对己,便都说不过去了。她当机立断,下令剩余六人立即有多远跑多远。 而她此时的心情也来了个大变样,从先前「力所能及拖着时间」,开始变成「怎么那边还没办好」的抱怨。 天幸,便在魔罗喉那狞厉的眼神再度投射过来之前,秦婉如看得清楚,那妖怪眸光中杀气一窒,偏头看向了远方天际。很快的,牠就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身形一展,向着那边去了。 秦婉如与李珣同时吁出一口长气,旋又闻声互看一眼,见对方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模样,又相视一笑,宛如多年好友。 一笑之后,两人颇有默契地扭头看向那边天空,心中所想,枝节虽有不同,但意思却差相彷佛─「那边儿,没问题吧!」 「重羽,一别数百年,妳不认识姐姐了?」 羽侍没有及时回应,而她的手下们,则开始用奇特的眼神观察这对同样美丽,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特质的女修。 姐姐?这个羽侍的姐姐…… 五名手下中,有两个脑子比较灵活的,忽地便想到了那段已经相当久远的公案,也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那两个可以使通玄小儿止哭的名号。 先是玉散人,然后是…… 阴散人! 惊讶及恐惧的情绪只是刚刚开始萌芽,他们耳边便响起了羽侍变了声调的呼喊:「笨蛋,不要分心……」 迟了!便是他们不分心,又能如何? 癸道人眼角处同时炸开了两团血光,那刺目的颜色转眼将他的视界染成了一片血红,而两声沉闷的脑腔破裂声,更是为其作了极精确的注脚。 这样的大背景下,他感觉到自己已开始忍不住打摆子,此时他心中再没有半点儿其它的念头,占据他全身心的,只有一个字─「逃!」 只可惜,未等他转身,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他心中一寒,立时嘶声叫道:「贫道是逆水十妖之末,大哥是甲道人,望前辈看在我大哥面上……」 难得他能在短短一瞬说了这么多字,只可惜,最后「饶命则个」四字还是没来得及出口,脑上早中了一掌,乍阴乍阳的真息透顶而入,像穿透一层薄纸,从头顶贯穿到脚底,抹消了他一切生机。 转眼之间,五个颇有些能耐的修士俱都殒命,尸身一个接一个地掉落下去,可想而知,片刻之后,便要摔成一团烂泥。 阴散人拂了拂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杀掉五个修士,对她来说,便和拂袖整衣没有任何区别。 尤其是在她贯通《阴符经》的今日,就算是玉散人在此,她也丝毫不惧……当然,前提是某人愿意的话。 她目光再看向羽侍,脸上略有无奈。 「重羽,我不想伤妳,只是妳也不能让妳怀里那小畜牲坏了我们姐妹相聚的时间,不是吗?」 羽侍还不怎地,「猫儿」却在阴散人说话时,又抽搐了一下,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阴散人大开杀戒的第一时间,「猫儿」便机巧地投身到羽侍臂弯之处,缩起脑袋,这才没让阴散人顺手给劈了。 而羽侍也在牠入怀的第一时间,通过牠,向只在百里之外的魔罗喉求援,如果顺利的话,只需要三两息的时间,魔罗喉便能回援救命。 至于百鬼……那就再说吧。 然而,直到五名手下全部死难,魔罗喉依然是踪影全无。羽侍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本是轻抚在血吻身上的纤手,已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量。 「猫儿」吃痛,嗷地一声叫,却不敢动上半分。 阴散人脚下踩着云雾,缓步行来:「重羽,妳为什么害怕?在怕我吗?怕妳的亲姐姐?因为古志玄?他值得妳卖命吗?为这么一个有杀夫之仇,强暴之恨的家伙?」 羽侍抿着嘴唇,极轻微地摇着头,身子却忍不住向后退去。 阴散人的眸光渐冷,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身形倏闪,转眼便到了羽侍眼前。 血吻怪叫一声,猛地闭眼,将脑袋埋进了羽侍的臂弯里。 只是,羽侍只在眨眼间,额头上便给点了一指─其实她本是个真人级的高手,绝不至于这么稀松,只是心中混乱,才被阴散人一击得手。 她眸光渐暗,脸上却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最终合起双眸,倒伏在阴散人怀中。 阴散人再叹一口气,一手扶着羽侍,一手则抓着血吻的后颈,将牠拎了起来。 这小家伙是李珣点名要的,现在看来,其中也是颇有奥妙啊。 「猫儿」虽未能化为人形,但灵智与人无异,牠瞳孔中现出极恐惧的色彩,前爪当空乱拱,倒似是求饶一般。 阴散人见牠灵慧,也启唇一笑。 「小家伙倒也知趣,只是,我何时要……」 「杀你」两字尚未出口,她眸光忽地一寒,再看手中「猫儿」的身子,却是不正常地放松下来。紧接着,牠额头上红光微闪,一位少女的声音便从中出。 「耶?妳这女道士真没道理,干嘛抓着我的「猫儿」不放?」 阴散人的见识比李珣出何止百倍,只一眼,便看出嵌在「猫儿」头顶的红色宝石,是通玄界一种极珍贵的法宝,专用于遥控远方的生灵神识,和驱尸傀儡术有些相似,只是没有那样彻底。 至于好处,大概就是不用损伤载体的性命吧。 「锁魂圆光?古志玄这些年来倒是越来越大方了!」她低低一笑,反将血吻提得更高了些,达到与她目光平视的高度:「是无忧侄女吧,当日一别,倒是好久不见了!」 她如此动作,倒像是和「猫儿」交谈一般。看上去颇有些滑稽,只是当事人双方却没有这样的想法。 「耶?我见过妳吗?妳是谁啊?」 林无忧这话说得很实在,当年在嵩京时,双方虽算有过交手,但阴散人藏身暗处,她确是没见过的。 只是,若说看不出阴散人的身分,恐怕也有些做戏的成分在里面。 阴散人并不在意,只是笑道:「古志玄可在?」 「父亲大人?在闭关啊。喂,妳还没有告诉我,妳究竟是谁呢?我总不能就这么喂喂地叫着,或者直接叫妳女道士……哎呀,娘亲,妳抓疼我了!」 那边一阵嘟哝的杂音之后,「锁魂圆光」中再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不急不缓,雍容自适的低音。 「阴重华?」 「栖霞元君?」 双方稍停一下,阴散人微笑了起来,想来,那边妖凤亦应如是。 最后还是妖凤先开了口:「当年青鸾回来,言道散人与韦不凡碰到些麻烦,如今得见散人无恙,确是可喜可贺。」 阴散人在心中苦笑了一下,面上则一点不显,只是笑道:「多劳元君费心了,一别此界六十余年,天下情势大变,让我这游魂散人亦感茫然,古志玄好手段,元君亦是好手段!」 「手段再好,也比不过散人出手不凡……散人这般拿着我的侍女,夺走我儿的爱宠,却是为了什么?」 阴散人眸光中寒芒一闪,却是因为妖凤那一声「侍女」有些动气。 但很快,她又定下心来,低笑道:「此事说来,倒与元君无关,若是有闲,不如去把古志玄叫来。闭关闭关,终日闭关,却也不见钟隐之流,闭了什么关,好没意思来着。」 「散人之言,深合我心!」妖凤在那边赞了一声,又向一边吩咐道:「去「洞玄厅」看下,看妳父亲是否有心一会旧友。」 那边林无忧很闷地「哦」了一声,阴散人却忽地道:「今日就不必了。近期我将至极地,到那时亲会旧友,岂不快哉!嗯,这只血吻我倒是喜欢得紧,暂借数日如何?」 「不行!」不待妖凤说话,林无忧便抢先一步急道:「我养的猫儿,凭什么给妳?娘亲,妳帮我说句话啦!」 那边妖凤轻声一笑:「乖囡,散人随心所欲是出了名的,说与不说,有什么两样?散人若有能耐,便拿去好了。只是……」 顿了一顿,她话音已经转为冷澈心脾的森寒。 「散人要记得,此时的通玄界,与往日已经大大地不同了!」 随着最后一记话音的断绝,猫儿额头上的「锁魂圆光」光芒也黯淡下去,这是妖凤那边主动切断了通讯。 阴散人不是给吓大的,对妖凤的警告虽不能说全无反应,但至少她也没有完全放在心上。 她只是瞇起眼睛,拿着猫儿的后颈晃了晃,想从中找出「锁魂圆光」的控制枢纽。 可能是将猫儿晃得急了,这血吻「嗷」地大叫一声,本来软趴趴的身子猛然紧绷起来,颈上毛皮更是滑不溜手,只一扭,便让阴散人手指一滑,差点儿松脱开去。 阴散人看得很清楚,便在那叫声之后,一圈灰白色的气芒忽地便从血吻毛皮之下扩展开来,如水波荡漾,瞬间扩散到皮层毛梢,再嗡然外烁。 阴散人轻咦一声,这种气芒质性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极为精纯的死阴之气,这小妖怪怎会有的? 转念一想,当年牠吞吃血散人的赤兵鬼链,如今又和魔罗喉有不清不楚的关联,无论从哪边撷取死气,倒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心中念头百转,手上却是熟极而流,气机几次回转,便将这一波冲击化消于无形之中,端的是轻松无比。 然而下一刻,她便再轻松不起来。 就在她分心化解血吻的气芒冲击之时,百尺外的虚空,蓦地暴起一道如飓风般狂暴的杀气,无视距离限制,席卷死气狂飙,冲击而下,猛地轰在她澄澈冷凝的道心上。 来得好快! 阴散人微有些惊讶,而此刻她眼角余光,已瞥见一道漆黑的残影,当空划来。取的却不是她的要害,而是她臂弯中的羽侍。 「魔罗喉!」 低喝一声后,阴散人身形倏地后退,此刻她两手没空,面对这突然冒出、与她同级数的大敌,不可避免地落在下风。 魔罗喉得势不饶人,两只长臂便如螳螂一般,转瞬数百次刺击。 精纯的死气,带着牠天生的吸蚀魔性,击在空处,亦夺夺有声,直若劈开虚空一般。 险之又险地搂着羽侍避过一记横斩,却已顾不得宽大的袍袖,嘶地一声,竟被魔罗喉的虚空斩击切了一片下来。这下阴散人便动了真火,她目光一凝,周身气流猛地外烁,虚空凝聚如实质,束成一条气鞭,一抖之下,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气爆。 气鞭尾梢划过眼前,那凌厉如刀的寒意,使凶厉如魔罗喉,也要稍缩身形。 阴散人却也不是真的要以这气鞭应敌,将魔罗喉震了一下之后,她头也不回,将羽侍向后一甩。 那边,有正赶过来的李珣和秦婉如。 按照阴散人的意思,现在她是要和魔罗喉好好较量一下,哪知这头野兽竟然全没有对战的打算,目光瞥向羽侍,喉咙里「咕」 地一声响,身形再闪,划了一道短短的弧线,竟是要绕过阴散人,继续追击。 阴散人怎能如牠所愿? 实话,在宇内七妖中,她最看不起的便是这魔罗喉。 一身妖魔相貌也就罢了,偏又是个野兽的脑子,虽说一身魔功当真是惊天动地,可充其量就是个一根筋的玩意儿,竟然能与其余六妖及三散人并称,当真是混账之至。 而且自灵识复生以来,她积累了一肚子的闷气,脸上却又不能摆出来,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她怎能放过? 只是,轮不着她动手,魔罗喉竖长的血眸一转,口中「呵」地一声叫唤,一只长臂探出来,其上灰白气芒如星丸跳跃,此起彼伏,倒像是燃起了灰色的火光,妖异阴森,慑人魂魄。 旋即便是一道电闪光矢暴射而出,直击阴散人面门。 这种攻击可说是全无威胁,阴散人只是偏偏头,便让了过去。 然而就在光矢划面而过的剎那,她猛然惊醒,回手便抓,魔罗喉哪给她这个机会?又是一声低吼,和身冲上,干枯的手指如勾,径直抓向她手中的血吻。 阴散人手中这小妖怪着实聪明,趁着这个空档又挣扎了起来,牠身上气芒虽然杀伤力不强,但一波连着一波的潜震之力却麻烦得很,为了应付这个,阴散人不免分心。 一转眼的工夫,阴散人便想明白了魔罗喉─或者说,是魔罗喉身后那人的打算。 此刻,她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选择。 要么就集中精神,挡住魔罗喉的爪子,要么,就放任那光矢去杀自己的亲妹子─这几乎称不上选择,阴散人想都不想,手上力,一把将血吻掷向魔罗喉脸上。 血吻出一声尖叫,魔罗喉对牠倒是在意得很,忙收了势子,手忙脚乱地去接。 阴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身形借势旋转,向后飙射,人在半途,便铮然弹指,指力后先至,将光矢打得粉碎。 后面秦婉如也终于赶至,舒袖将羽侍揽入怀中。 阴散人冷冷回眸,见那血吻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魔罗喉肩上,爪子还扣着一根肩刺,灵眸望来时,目光游移,似乎余悸犹存。 魔罗喉的眼神则是凶厉了千百倍─虽说刚刚算是牠稍占上风,可是阴散人泼水不入的防御手段,却让牠满腔的嗜血杀机没有个泄的地方,此时的心情烦躁之极。 不过,在「猫儿」一声低叫之后,牠血眸中的暴躁之气又给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狠狠地剜了阴散人一眼,随即倒射而出,转眼不见了踪迹。 此时,秦婉如也从后方赶过来,奇道:「师尊,那只血吻很关键啊,魔罗喉好像很怕牠。」 阴散人嗯了一声,目光却是瞥向另一侧的李珣。 李珣轻咳了一声:「可惜了,若是将那血吻拿下,或许能反制魔罗喉也说不定。不过这次能将羽夫人截下来,也算达成了目标,可喜可贺!」 秦婉如剜了他一眼,对「羽夫人」的称呼颇为不满。 不过,李珣这时也真找不到更合适的称呼了。所以只当看不到秦婉如的脸色。 「不过,恕我直言,羽夫人的精神状态可不太正常。这些年,我与她接触过几次,呃,看不出那个什么来……或许是玉散人的某种惑神秘术起作用。」 他中间含糊过去的,就是羽夫人的态度。 实话,若不是李珣对羽夫人的来路知道得清清楚楚,只看她的神情姿态,根本就想不到,她曾经是玉散人「强抢」过去的受害者。 秦婉如自然不愿意听到这种话,她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阴散人,希望她心中无所不能的师父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 阴散人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来,在羽夫人面上轻轻一抚,末了点点头。 「的确,是惑神之术,虽然清除起来很是麻烦,但毕竟还能解……等等,那是什么?」 李珣两人都是一惊,阴散人脸上沉沉如水,眸光凛冽,显然心情差到了极处,在两人吃惊的目光下,她露齿一笑,只是这笑容里杀机冰凝,令人望而生畏。 「灵灭丝……好得很,古道人这些年来,终于是长进了!」 「灵灭丝?」 李珣疑惑,秦婉如惊骇,两种不同的反应,转瞬又掉换过来,李珣终于想到什么是「灵灭丝」,而秦婉如则被迷惑了。 灵灭丝,是炼器大宗千帆城所制作的一件颇有名气的法宝,主要是攻伐灵识,撼人心魄所用,且能种入人体,潜隐不,相隔千万里,亦能控制自如,念动之间,就能取人性命,堪称是胁迫、挟制他人的绝佳宝贝。 虽不如驱尸傀儡术这般锁魂定魄,要人生死不能的高妙手段,却占了本小利大的好处,是个极现实的选择。 由于灵灭丝入体潜藏,并无半点可轻易觉的表征,许多修士被其制住,性命操之人手,不免就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此便使各宗门人人自危,也使当年的通玄界,呈现了好一阵乱象。 不过,秦婉如还是不明白。 「怎会是灵灭丝?千帆城不是已经在诸宗修士之前,将所有的「灵灭丝」都销毁了么?也以宗门气运为誓,绝不再打造这鬼东西,甚至为此毁去了一样关键器具,此界怎么还有……」 阴散人「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走神,只是随口道:「就算各宗漫天撒网,也不可能尽数销毁,有几根灵灭丝算什么……」 顿了顿,她又低声一笑:「不过,心高气傲的古志玄,也有这般没自信的时候吗?」 第二章 暴露 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珣眼角一跳,飞快地瞥了阴散人一眼,却没有得到响应。 阴散人又将手掌轻放在羽夫人的额头上,气机稍探即出:「暂时还是不要让她醒来以「入神法」保持着灵识的寂灭状态,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婉如明显情绪不高,只轻声应是,垂下目光。但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母亲她……」 「除非古志玄愿意放手,或者……」阴散人神情如水,目光却瞥向了李珣,极之微妙。 当然,秦婉如没有看到这点,只听她沉声道:「或者,去千帆城讨要「定魂蓝星」,物物相克,也是一法。」 秦婉如眼中光采一闪,旋又黯淡下去:「定魂蓝星?那不是在七百年前,便被毁了吗?」 阴散人漫声应道:「总还能再做的,只是,好像中间还有几份材料,需要找寻。」 着,她的目光又从李珣面上扫过。 李珣本还在奇怪,一见此状,立时就明白过来。 他心中冷笑,这些话哪是对秦婉如说,分明就是变着法子求他。没有他的同意,便是阴散人再有办法,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落不到实处。 只是,他凭什么答应? 定魂蓝星这个名目,他听也没听过,但看秦婉如的神情,便知这个宝贝也是不一般的。 一旦「答应」了,只是寻找材料,便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真要是这种情形,究竟是他使唤傀儡,还是傀儡使唤他,怕是说不清了吧…… 所以,他神情冷淡,对那瞥来的眼神只若不见。 阴散人见他如此情状,也不急不恼,只是忽尔展颜一笑,将话题移了过来:「这次,你做得不错。」 李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阴散人在对他说话。 不得不承认,阴散人做戏的功夫一流,听着这样的口气,李珣胸口竟是一窒。幸好他近日也逐渐习惯了这感觉,及时一笑低头:「哪里,为师叔做事,是应该的。」 「你有这份儿心,很好。不过,正如你所说,人不能白白使唤,毕竟,你现在的地位也不同了,你来我往才是正理。你想要点什么?」 「呃,不敢当……」 李珣才说了半句,心中猛地一醒,这哪是在夸赞,分明就是说着反话,换着法子求他。 前面一句应该是这个意思:「就算我是傀儡,这点儿面子也要给吧!」 李珣眨眨眼,语气恭顺地道:「师叔别这么说,今日之事,未臻圆满,弟子已是惭愧得很了。」 他言下之意就是:猫儿呢?我吩咐你做的事,妳没做好,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这倒也没什么……」阴散人平平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又一瞥秦婉如。 也不知秦婉如将之理解成什么,反正她是一脸会意的表情,看了李珣一眼后,小心翼翼地护持着羽夫人,向下方落去。 此时那些远远遁走的阴阳宗修士也纷纷赶回,见到阴散人和李珣,却也都不敢凑上来,只是遥遥行礼,随着秦婉如下去收拾残局。 很快,高空中便只剩下了关系古怪的两人。 见周围无人,李珣整个地放松下来,抱臂胸前,也不说话,只是冷笑。 阴散人看他这情态,目光垂敛,脸上却是波纹不兴,即使是李珣这当主子的,一时间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现在心中似是在计算着什么。 「灵识复生后,对心神连接的干扰,竟至于此!」 李珣绝不喜欢这种感觉,虽然他近日来越地清楚,这其实也是一种修行。 驱魂、炼魄、通心三法部中,驱魂、炼魄不过是应用法门,修至极处,也不过是个倚仗外力的投机者,只有「通心」一部,方是达成无上幽冥神通的正途。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李珣的兴趣真在修行之上,那他六十余年来,又何必如此辛苦奔波,出生入死?只在山上闭关苦修不就成了? 李珣固然也有着向往无上大道的心思,但这虚无缥缈的目标一旦与现实冲突,那么,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将这个道理放在眼下,其实就是一句话:「当初怎会想给自己找这种麻烦来着?」 且不说他心中的悔意,阴散人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开口:「要制作定魂蓝星,要材料,便是墨丝蚶宝、金击子、碧光天罗这三件异宝,传闻中,碧光天罗千帆城内还有留存,只有墨丝蚶宝,金击子需要收集……」 李珣扬眉一笑道:「好得很,墨丝蚶宝我虽不知是什么东西,但那金击子,是回玄宗炼丹制符的极品材料,其宗门矿山,每年出产不过一两钱,又要用去大半,剩下的百不及一,妳要多少?」 阴散人目光沉沉,平静地道:「至少二两有余。」 「起码三百年的收藏!」李珣拍了拍巴掌,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墨丝蚶宝又是什么?」 阴散人简单答道:「东海特产,亦是珍稀之物。」 李珣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瞅过去。 阴散人当然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眉峰稍蹙,旋即道:「重羽知晓诸多北极之事,若能解去灵灭丝,对你不无好处。」 「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很心动。」李珣嘿然一笑道:「可惜,吃不到嘴里的东西,再香也没意思。师叔您比我更了解玉散人,妳觉得他会拿这么一个轻易可解的玩意儿,安到羽夫人身上?」 阴散人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这不是古志玄的风格,古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就更不必说了!」 李珣想到他同古音有限的几次交往,只觉得头皮紧。 那古音的心计深不可测,虚虚实实中,让人摸不到她真实面目的所在。李珣这几十年来,有好几次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当枪头使,吃亏不少,现在真是有些怕了。 阴散人抬头看他,目光黯沉中,更有几分外烁的压力。 李珣倒也差不多习惯了,心中虽是微悸,脸上却依然保持着笑容。 阴散人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声:「其实,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以她一贯的性格,说出这种话来,其实与软语恳求已没什么两样。 可惜,仍然不够! 李珣哈地一声笑,正想开口,两人的神情却同时一动。 隐隐的元气震荡由远方传导过来,其中蕴含的信息使两人小吃了一惊:「又是和谁动手?」 既然有意外生,两人也就不能再纠缠下去,当下由李珣使了个眼色,阴散人面无表情地当先动身,李珣身形化虚,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元气震荡的中心,是在地表的某处向阳的山坡上。 等李珣二人暗中潜来,便看到阴阳宗修士布置的营帐,只完成了一半,便都歪歪斜斜地倒伏地上,一行数人将沉睡中的羽夫人护在中央,与另一拨五名修士遥相对峙。 中间还有双方的修士在拼斗,打得尘埃四起,气爆声声。 「哪来这么多闲事?」 阴散人的心情明显不佳,对此横生的枝节,也就没什么好言语。 看她神情,怕是要出手杀人了。 对此,李珣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思,不过,在看到对方修士的面孔时,他眼角跳了跳。 「雷喙鸟?魅魔宗?」 那张脸鹰鼻如勾,眼眸深陷,颇有些鸟相,目光凌厉森寒,一看便知不是个简单人物。 此人李珣见过,正是魅魔宗宗主罗摩什的亲传弟子,号雷喙鹰的,是少数几个既和李珣交过手,又同百鬼打过「交道」的。 李珣对他的印象十分深刻。自认为在阴火外烁之前,纯论修为,不是他的对手。 这就有意思了。这雷喙鹰心机深沉,颇有大将风度,绝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和秦婉如这样的成名修士作对,因为这很可能得罪整个阴阳宗。 那么,他是为的什么? 受此提醒,李珣再细看一下,果然,在秦婉如脚下,还躺着一位形容邋遢的男修,身上穿的,却是一袭兽皮制的外袍,看似粗糙,却宝光隐隐,古怪得很。 感觉中,此人似是受了很重的伤,气息微微,眼见是不活了。 想来,这就是双方冲突的根源了。 而这时,李珣心有所感,回头一看,却见阴散人唇齿微微开合,显然是用什么手段与秦婉如联系。 李珣咧嘴一笑,心念也透了过去,阴散人略一皱眉,并无推拒,与他心念契合,将对话的情形送了过来。 「百兽宗?」 李珣很是吃惊,秦婉如脚边那半死不活的兽皮大汉,竟然是已经宗门离散的原百兽宗修士,叫齐飞熊的,而且,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灵兽护驾,这已相当于明心剑宗的长老身分了。 十年前,散修盟会攻破玄灵洞,毁去宗门法器,宣告百兽宗溃灭。 其实除了宗主狮驼王及有限的几个死硬派以身相殉之外,大部分的宗门修士,均星散四方,成了无宗无派的散修,也算是散修盟会给百兽宗留下的余地。 这齐飞熊并没有什么复宗归根的心思,自然也不会为了那虚缈不实的目标,去浪费自己的大好性命。十年来,他就在此界游荡,真成一个无拘无束的散修,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只是一月前,几个魅魔宗修士寻着了他,说原本百兽宗几位有名的护驾、御兽使已在罗摩什的资助下,准备东山再起,光复百兽宗,请他共襄盛举。 齐飞熊却不傻,不愿给人当枪使,便出言拒绝,哪知那几人当即翻脸,说他不加入也成,但要将身上这件「百兽结魂袍」 送上。 至此他才明白,原来魅魔宗的目的,是这百兽宗仅存的数件宗门法器之一,他当然不肯,双方便动起手来。 逃逃,本来局势还好,但不久前雷喙鹰加入,当即把他打得呕血三升,亡命而逃。 好巧不巧正碰上阴阳宗一行,他与秦婉如也算旧识,急切之下,便高呼求救,只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旧伤复倒下。 秦婉如本来并不想介入此事,只是魅魔宗迫得太急,她这边又有个性急的主动跳出去动手,幸好雷喙鹰那边也颇为谨慎,只放一人出去拼斗,双方则都是趁机迅整理思路,想将这意外造成的影响,消弭到最低限度。 阴散人的到来,自然使秦婉如底气更足。只要有阴散人压阵,除非是罗摩什亲至,否则,魅魔宗哪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不过,不远处那雷喙鹰的感应当真敏锐,鸟脸上抽搐了下,竟向这边看来,显然是感觉到秦婉如的举动,心中生疑。 阴散人赞了一声:「罗老妖教的好徒弟。」 一声赞之后,她也不客气,使个眼色,让李珣出去应付。 李珣心下微有不满,但是他也知道,对外,阴散人的地位毕竟不同。眼下这种情况,若是雷喙鹰当先一步喝破,对阴散人来说,便会很被动,而早一步出去,又像是怕了他。 相比之下,自己的身分虽有些尴尬,但若是小心应对,效果应该更好。 心中计较完毕,李珣也就不在这上面斗气,暗哼一声,脸上却露出笑容,施施然迈步,从林木的阴影后走出来,当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百鬼道兄?」 雷喙鹰的惊讶显然不是装出来的,不过更引起李珣注意的,是那个不同寻常的尊称。两人的「交情」完全是打出来的,以雷喙鹰身分地位,没有必要搞这些虚套。 李珣脑中飞转,脸上却一副清闲悠哉的表情,负手笑道:「怎么着?鹰道兄、秦仙子在这荒郊野岭,是在争抢什么宝贝? 百鬼不才,在一边看看可好?」 一语既出,双方的神情便都有些古怪。 李珣笑吟吟地看着,眼睛却光明正大地落在了秦婉如脚下,齐飞熊的身上。 「是啊,是抢件宝贝,还是件活宝!」雷喙鹰嗓音略显尖厉,有金铁之声,颇具特色,只是接下来,语气便颇为和气。 「一别数年,百鬼道兄风采更胜往昔,当是修为再有精进,实是不胜之喜。今日见面,却是巧得很,有些事项要与道兄商量,还请道兄暂且袖手旁观,待此间事了,再详细告之,可好?」 话柔中带刚,又颇坦荡,正是大宗弟子应有的气度,显出此人的修养确实不错。 只是那所谓的「事项」倒让李珣心中跳了跳,不知怎地,心中略有不安。 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自动将有关「事项」的词句忽略,只微笑道:「鹰道兄是熟人,秦仙子也与我薄有几分交情,这袖手旁观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 「不如这样,若是诸位看得起我,不如将事情始末告知,由我做个调停,如何?」 雷喙鹰犀利的眼神打在他脸上,李珣则以不变的微笑响应。 以雷喙鹰的脑袋,当然能想到他与阴阳宗之间的「暧昧」,但若真的点明,却没有半点儿好处。 现在,雷喙鹰就该好好计算一下,再加上百鬼这样的强手,会对他们的行动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了。 雷喙鹰目光闪烁半晌,蓦地一笑。 「其实,我与秦仙子是没什么过节的,今日之事,本就不该生……也罢,看在百鬼道兄的面子上,这个夺宗门法器以自肥的叛逆,可以暂且放他一马,想来,秦仙子、百鬼道兄在知道其中缘由后,也不会回护这等鼠辈。」 他这也算是话中有话,颇有些威胁之意,不过无论是李珣又或是秦婉如,对此都不在意。 雷喙鹰也有自知之明,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只是唤回手下,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齐飞熊,转眼便笑道:「百鬼道兄,可有闲暇一叙?」 李珣虽是颇悠哉地点头,心中却凝重得很,能让雷喙鹰乃至魅魔宗做出让步的事项,猜它怎样重要,都不为过。 而这段时间他所做的事中,唯一和魅魔宗有交集的,只有…… 当下,他也不多说,径直随雷喙鹰到数十丈外林木遮掩之处,冷眼看着此人布下重重禁制屏障,心中的猜测是越笃定。 雷喙鹰细致地做完这一切之后,方开口道:「交往贵在坦荡,敝人也就不再绕什么弯子了,百鬼道兄,敝宗主摩什上师嘱托我,为他老人家传个话……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以道兄的智慧,当有所得。」 饶是李珣心中已有准备,听到这句话,眉头也跳了跳,不过,他很快就顺势扬起眉毛,做了个询问的神情,其表情变化堪称天衣无缝。 雷喙鹰隼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却无法从中得到任何信息。末了只能叹笑一声。 「百鬼道兄,家师很看重你的心计手段,可是,道兄却是看轻了家师乃至五宗联盟诸位仙师的智慧……」 李珣终于确定了雷喙鹰的来意,他心中震动,脸上则将那一丝疑惑化做了然:「雾隐轩?」 雷喙鹰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坦率地「承认」,大喜之下,忙道:「正是雾隐轩,道兄……」 李珣哑然失笑道:「鹰道兄问错人了吧,当日在东南林海,我被这所谓的五宗联盟打得抱头鼠窜,至今郁郁。而如今,你们却找我来要雾隐轩?哈,荒唐!」 不等雷喙鹰开口,他又扬眉道:「看鹰道兄的模样,雾隐轩之事,难道已经尘埃落定了?贵联盟集数宗之力,高手无数,也没得着好处?还是在这儿乱放烟幕,扰人视线哪?」 着,他脸上便现出极真切的疑色来。 雷喙鹰被反咬一口,哭笑不得,但此人毕竟也是了得,很快便调整心绪,也不管李珣如何转移话题,只是把住根基,从容一笑。 「道兄使得好障眼法。可惜,所用非人。萧重子是个什么材料,道兄应该也清楚,若是连那种废柴都能在莫宗主等人眼皮子底下夺宝而去,我们五宗联盟干脆解散算了。」 话间,他自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掌心。 这是一块铁石类的玩意儿,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像是被火炙烤过,焦糊糊的看不出本来材质。 李珣刚看到这个,眼角便又是一跳。 这个变化却是瞒不过人了,雷喙鹰看得真切,低笑道:「若是寻常衣料,在腐骨仙师的「赤血乱」下,怕是早要化灰而逝。 只是贵宗出产的「雾松铁」果然材质非凡,只是被剧毒蚀了一层下来,与毒物融在一处,稍有残余。」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眼去瞅李珣身穿的道袍。 这件道袍,也正是由「雾松铁」拉丝织就,李珣绝没有想到,竟会在这种事上出了纰漏,眉头不由一皱。 雷喙鹰依然不肯放过,趁势又道:「这是前几日腐骨仙师在整理毒物时偶然现。据他讲,此毒近期内只是在东南林海,那处湖底用过一次,由此,道兄应该不会否认,当日腐骨仙师施毒之际,也在湖底吧。」 李珣眸光一闪,嘿然道:「湖底?我没到过什么湖底,道兄莫要欺我,雾松铁固然是本宗特产,但由于质地优良,每年各宗求购的数目,可是不小,如何就能证明,这雾松铁,便是从我身上刮下来的? 「按照这个说法,当年百兽宗灭门,若是在那里扔下雾松铁袍子,凶手反而是我宗喽?」 这分明有些强词夺理,但是出于某种考虑,雷喙鹰却不能当真翻脸,只能道:「道兄不愿承认,也是人之常情……」 「鹰道兄!」李珣微笑着打断他的话,不急不慢地道:「就我看来,贵方这先入为主的思路,恐怕是要不得的。」 雷喙鹰也不急,同样一笑道:「道兄莫急,咱们从头说起。道兄应该不会否认,当日在我方清场的时候,曾与联盟几个弟子生冲突吧。那时,道兄走的是地下水路,这应该也没错!」 看李珣承认,雷喙鹰便点点头,随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出纵横数道线路来。 抬头见李珣微带疑问的眸子,他施施然道:「这是那日之后,由当事人回忆、复原的路线图。据当事人回忆,百鬼道兄似是对地下水道颇为熟悉,至今,也应该有所记忆才是。喏,这里,便是那几个弟子追丢道兄及水蝶兰的地方。」 他在简图上画一个小圈,稍隔一段距离,又划了一个大圈:「这是事的湖底,距离道兄消失之处,不过三五里的路程,而且,中间有水道直接相连……」 他在两个圆圈之间,再划上一道,口上一刻不停:「当然,除这直达的水道之外,还有其它的四条水道,道兄确实可能任选一条脱身。不过,也请道兄注意,其中有两条水道在当时已经完全落入我们的控制之下,而另两条,则由后面追上来的弟子分头探查,当然,最终一无所获。 「只有通向湖底的那一条,由于转折颇多,又极隐秘,才被他们忽略过去。在这里冒昧地问一句,以道兄当时状况,又是怎么脱身的?」 李珣面色不动,若说对东南林海地下暗河的理解,当世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只是转眼间,他就想到了一个不错的说法。 然而,雷喙鹰却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只是一顿,便又道:「按道兄所说,这一路上,都和水蝶兰在一处喽?」 李珣脑中一转,漫声道:「不错。」 「好的很!」 雷喙鹰抚掌笑道:「在湖底,那乌吉和尚致死之因也有了解释,乌吉也算是个高手,却被人一掌砍断了喉咙,其致死手法普通得过分,固然找不到什么痕迹,但这分明已是返璞归真的修为。精擅暗杀之道,且又有这般实力的,在当时的东南林海,也只有一个水蝶兰了吧。」 「乌吉和尚?」 李珣一边在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一边心中暗恼。 这厮分明是要咬定目标不放口,这种难缠法,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出好的对策来。所以,他只能嘿嘿冷笑。 「越说越离谱了,乌吉这人的名号我是听过,但他总不是你们五宗联盟的人吧。这东扯一块,西扯一篇的,往我头上硬扣屎盆子,我便是分辩,也没什么意思。 「鹰道兄有什么目的,直接说出来好了,便是不看鹰道兄的面子,也要给摩什上师面子不是?」 他这话殊不客气,但雷喙鹰这次也是铁了心的和他纠缠到底,竟也顺势笑道:「道兄又看低上师的气度了,如此洞天福地,当有缘者居之。道兄既然有缘,我们又怎么再逆天意?摩什上师的意思,其实就是想和道兄稍做接触,说白了,就是探探道行。 「若道兄心胸坦荡,此事便水到渠成,反之,也就不必说了吧!」 的!以前怎么从来没有现,这雷鸟儿还是这么个粘人的货色?李珣最后一点儿耐心终于给消磨干净。 他缓缓摇头,盯着雷喙鹰的眼睛,森森然道:「雷鸟儿,你这是给脸不要脸!别以为你摆一张笑脸,别人就要护你的脸面。 道爷陪你云里雾里聊了半天,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明白?」 雷喙鹰没想到李珣竟然说翻脸就翻脸,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百鬼嘿然声中,一撩道袍前襟,摆出个架式来。 「上次和你见面,打得天昏地暗,转眼今日,却是这般模样。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道爷这两天心情正糟,没精力陪你们耍弄。你们有什么算计,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要不,手下见真章就是!」 能将一个向来阴沉多智的人物给激成这种模样,雷喙鹰也足堪自豪了。 只是眼前这情形,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退后半步,皱眉道:「道兄,虽然咱们相交不深,但我也知道,幽魂百鬼是此界公认的沉稳,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你这般作态,又是何苦?」 李珣冷冷一笑道:「既然相交不深,你雷鸟儿也就不必妄加猜测,一句话,要么,你敞敞亮亮说些实在的,要么,现在动手便是!」 雷喙鹰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红晕,显然也有动怒。 也难为他在这种情形下,依然能按住火气,强笑道:「也罢,我就简单地说一句─我五宗联盟实是想与道兄做生意的。」 借着说话的空档,他顺过气来,语气已不像之前那么僵硬。 「所谓生意,自然要有等价之物交换。在这里,我可以代表摩什上师保证,我方所出的价码,绝对可让道兄满意,而道兄,则要考虑一下,是否愿意拿出诚意来,完成这笔生意了!」 李珣听得哑然失笑,亏得他前面口口声声的「有缘」、「天意」,现在却又市侩味儿十足。这雷鸟儿为了安他的心,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从这一点上看,魅魔宗倒是颇有诚意的样子。 正说着,雷喙鹰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符,递了过来。 「今日道兄显然是不愿深谈。也罢,这其中是敝宗独有的「飞魃讯法」,若道兄回心转意,便可凭借此法,与敝人联系,再由敝人直接转告上师,这样可否?」 李珣抿起嘴唇,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雷喙鹰的手定在半空,脸上神色丝毫不变。 「道兄,便是事情真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这世间万事万物,又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道兄今日没有筹码,难道明日依然没有?道兄是人中之杰,对这一点,应该清楚得很。」 李珣想了一想,终于在哈哈的笑声中,接过玉符,神念一扫,便将其中的法诀记下,又随手将玉符捏碎,道:「如此,我便保留一个与贵方联络的管道吧。以后,总有做生意的机会!」 「正是如此!」雷喙鹰点头一笑,忽又略压低声音道:「道兄最近最好小心一些……」 「嗯?」 「道兄应该还不知道吧,就在昨日,水蝶兰反了!」 雷喙鹰的目光在李珣脸上一扫,这才又叹道:「这位水仙子的性情当真是反复无常,她昨日公然与朱勾宗决裂,在蚀神刀、小朱勾等人的连手之下,从容脱身,如今已是朱勾宗明令追杀的麻烦人物了。」 李珣的脸色变得相当精采,雷喙鹰说着也苦笑出来。 「她叛出落羽宗才多长时间,这又和朱勾宗撕破了脸,两个杀手宗门全被她给得罪了,恐怕再没有哪个宗门敢收留她。」 李珣也笑,初时的惊讶过后,他反而能够较坦然地接受这一变故。 想一想,水蝶兰是谁?那可是通玄界最最顶尖的大妖魔,可以与罗摩什等人平起平坐的。 相比较而言,朱勾、落羽两宗的千机老怪和素怀羽两人,固然也是宗主之尊,相比罗摩什,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想想水蝶兰的性情,反是必然的,只是早晚有别罢了。不过……水蝶兰反了,关他什么事? 雷喙鹰看他还没明白过来,便提醒了一句:「道兄,如今这通玄界传你和水蝶兰的关系,可是要传得疯了,人言可畏,谁知道传到朱勾宗人的耳朵里,会是什么情形……」 李珣的眼皮跳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做出饶有兴味的样子,道:「都有什么样的传言?说给我听听。」 雷喙鹰哈地一笑,这种玩笑话,他自然不会当真。 「还有一件事……呃,其实贵宗宗门之事,我是不好插嘴,不过前些日子,传说贵宗的碧水君,似乎有勾连外宗修士的嫌疑,被贵宗宗主痛斥,有没有这回事儿呢?」 李珣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知道,虽然雷喙鹰满嘴的都是些不确定的字眼儿,但是他既然敢在这里说出来,那便是有相当的真实性了。 想想那日阎采儿透露的消息,难道宗门内已经乱成这种程度了? 雷喙鹰这次却理解错了他的表情,只以为是李珣惊讶于魅魔宗的情报手段。 他这时便开始卖力地推销己方的诚意,也不管李珣如何想法,干咳一声后,道:「贵宗的事情,我是无法置评,不过据说碧水君勾连的那方,却是落羽宗。 「此宗是出了名的「接手无悔」,就算碧水君那里出了问题,但落羽宗依然不会罢休。而且,更重要的是,近日落羽宗高手大批向北地集结,相较于朱勾宗,或许道兄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这儿,会更妥当些。」 李珣自然知道雷喙鹰打的是什么心思,便轻描淡写地谢了两句,两人再不作态,相视一笑后,同出树林,倒似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生一般。 雷喙鹰处理事情绝不拖泥带水,说走便走,再没有看齐飞熊一眼,领着宗门修士远远飞遁。 李珣表情平静地和秦婉如打了招呼,其实却很有些心不在焉。现在他满脑子都在都在琢磨雷喙鹰所透露的消息。 不得不说,雾隐轩一事如此迅地招人怀疑,甚至说是被人锁定嫌疑,大大地出乎他的预料。 现在分析此事如何败露已没有任何意义,重点问题是,五宗联盟究竟想干什么? 显然,让罗摩什纡尊降贵,主动寻求联系的事情,绝对不简单,而使他们投鼠忌器的难题,恐怕也不是区区一个李珣所能扛得下的。 还有幽魂噬影宗,一段时间没回去,他的信息竟然这么滞后了,这样可真不妙。不过,相对于前一件事的毫无头绪,这边的事故,却是能够找人询问的。 心中有一件事悬着已经相当痛苦,而若同时悬着两件事,那无疑就是一种折磨。任李珣心志如何坚韧,此时也有些吃不消,他想了想,干脆向秦婉如提出告别之意。 随着他的心意,阴散人施施然从一侧转出来。 李珣忙「恭恭敬敬」地将这意向说与她听,阴散人唇角微微一撇,淡然道:「去极地?」 李珣咳了一声,目光扫向周围那些阴阳宗修士,这神态看在秦婉如眼中,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想了一想,竟开口为李珣解围:「师弟事情繁杂,这边也不好留着,师尊,您的意思……」 阴散人拂尘轻摆,微笑道:「我自然不会留他……而是与他同去。」 「同去?」 秦婉如猛吃了一惊,一边李珣也做出惊讶状,拿眼看来。 「古志玄这厮,手段如此下作,我岂能与他罢休?此外,还有散修盟会……我也想看看,千万年来,一盘散沙的百万散修,如何给他捏成了一块儿去!」 看阴散人说得信誓旦旦,连李珣都差点儿以为这是来真的,更别提秦婉如了。 「师尊,古志玄早已不是六十年前的玉散人了,此时他手下数万修士,将极地护得不透……」 了半截,话音忽地一滞。李珣在一边暗笑,这就是秦婉如失策了,以阴散人的高傲性情,这么说法,岂不是激她过去? 秦婉如显然是想到了这一点,忙又改口道:「更何况,母亲如今受制于灵灭丝,正要四处收集材料,打制定魂蓝星,以图救治。这些材料都是生僻之至,如果没有师尊在旁指点,让弟子如何找法?」 阴散人的眸光在李珣脸上一溜,接着便低低冷笑出声。 「正是难找,才要先去找古志玄的晦气。若此法不成,再去找寻也不迟。我意已决,妳且护着妳母亲回宗门休养,接下来,便着重在宗门内使力,如非必要,就不要出来了!」 李珣心中叫妙,这顺势一说,此次被秦婉如「强召」之事出现的可能,便降到了最低。 想必是阴散人有求于他,故而才如此合作。 看到这情形,李珣是越地不愿意轻易许诺了,就这么将她吊在半空,或许能获得更多的好处。 他心中暗笑,脸上却又露出难色,将那种心有不甘,偏又惧意甚深的姿态,表现得惟妙惟肖。 秦婉如是深知师尊个性的,见阴散人如此,知道再无可更改,只能应了。接着又看向李珣,嘱咐道:「这一路上,师弟可要好好服侍师尊才是……」 她服侍我还差不多!李珣暗中冷笑,面上当然满口应是。 阴散人忽地在侧一笑:「妳这声师弟倒叫得对了,从今日起,他便是我第二个徒儿,你们师姐弟今后还要互相扶持,彼此帮助才是。」 李珣笑容一窒,秦婉如却轻「啊」了一声。 这种失态的表现,很快就被两个心智群的男女克服,李珣笑容越灿烂,而秦婉如也是一脸喜色。 「那真要恭喜师弟了,唔,也要给师父道喜,毕竟像师弟这样的俊才,也是世间罕见呢。」 李珣口上应着,心中却有些疑惑。 要知道,阴散人此言一出,也就等于是从法理上将他纳入到阴阳宗的势力中去,可说是为他以后掌控阴阳宗铺设好了道路。 最重要的是,由于受到思维定式的影响,秦婉如只认为这是阴散人的笼络手段,必然会乐意接受,不知不觉间,就将可能生的问题消解干净。 这正是李珣想让她做,却还 没吩咐的事情,这么自觉,只是因为她那个妹子,至于吗? 心中虽然怀疑,但在这个情势下,李珣是没理由拒绝如此诱惑的,看着阴散人平静如水的眼眸,他脸上的笑容越真切起来。 第三章 飞虎 「刚才,妳做得不错!」 看着秦婉如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云间,李珣笑了一笑,开口道:「毕竟省了我一番唇舌,这样很好。」 阴散人微偏过头去,目光看向极尽远处,没有回应。 李珣看她的情态,哑然一笑,伸出手来,拂过她面颊,轻轻捻动数根飘过的丝,阴散人冷冷回眸,只是已无法对李珣造成任何影响。 指轻探,感受着凝脂般的肌肤触感,李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生命的气息,傀儡还是那傀儡,只因身上辐射出的灵动之光,便与之前相去天壤。倒似让他的呼吸心跳,也随之共振一般。 这才是真正的阴散人,这才是真正的尤物! 臂灵蛇般游过去,在美人细腻柔滑的颈侧轻轻摩挲,李珣口中吐出来的,却是再正经不过的言辞。 「之前妳说过,妳妹子身上的禁锢之术,不是古志玄的手笔,而是古音的……他们叔侄的差别很大吗?」 阴散人目光轻瞥了一眼那作恶的手指,脸上略现出一个极微妙的笑容,就李珣看来,那应该是嘲弄吧,但这笑容又很快敛去,她最终只是垂眸道:「差别……很大。」 李珣想了想,抽回手来,很耐心地听她说下去。 阴散人又瞥了他一眼,这才继续说道:「两人的差别,可说是在骨子里的。且不管古志玄为人如何,这人其实是极骄傲自负的,有些事情,他不会,也不屑于去做。而古音则不同。」 她冷冷一笑:「与古志玄相比,古音或许有许多事情做不到,但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一定会去做……你明白了?」 李珣扬扬眉毛,从这上面来看,好像还是古音更可怕一些。 那么…… 将其联系到所经历的事情,李珣越肯定,当年林无忧所说,夜摩天真正的主事人是古音,一点儿不错。 然而,古志玄呢? 目光扫过阴散人,阴散人会意,沉吟道:「传闻中,他们叔侄之间的关系是极紧张的,当年,古志玄虽不是妙化宗宗主,但仍是大权在握,古音空为宗主,却只能做个传声筒。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古志玄自动让权,定居在无回境,外界都猜测二人反目。直到钟隐追杀他时,他才被迫回夜摩天藏身……」 她虽没有直接回答,但这种事情,任何回答都是无根无据的猜测,这样说法反而很客观。 李珣觉得其中颇有些值得思虑的细节,只是他现在事杂,一时间也沉不下心去,只能暂且延后,想了一想,他决定还是按部就班地做事。 「找个安静的地方,我问问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种支使的言辞,他说得越来越是自然。 阴散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提出异议,看来,她也正在适应这种角色的变化,虽然适应过程并不好受。 两人找了一处较偏僻的谷地,停了下来。 李珣看了下周围的地势,点点头,开始布置禁法。 所谓的「问问那边」,其实就是要以飞剑传书的方式,向阎夫人求证雷喙鹰所说之事。 这应该是他现阶段唯一能够确认的事情了。 来轻松,但想一想将飞剑传送上百万、甚至近千万里的遥远路程,送到某个特定人物的手上,这一工程也堪称浩大了。 一般来说,飞剑传书都是在宗门特制的阵诀之上运行,藉天地山川之利,集聚元气,方能达到这一效果。 也只有像阴散人这样,修为绝顶的真一宗师,才能真正地脱离种种限制,念动即。 除此之外,就要像李珣这样的禁法高手,可以完美复制那庞杂精细的阵诀,也能达成这一效果。 饶是如此,李珣也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在这荒山野岭将简化的阵诀设立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近黑了,李珣估摸着元气的阴阳变化,开始小心地测试此阵诀集结地气的效率。 随着时间的流逝,谷地周围已开始闪烁起微微的亮光。 阴散人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李珣几近鬼斧神工的禁法表演。 虽然不情愿,但她必须承认,眼前这个修道不及百年的小子,仅在禁法一项上所取得的成就,已将她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这又是怎样的天赋和遇合,才能造就的奇迹? 不知不觉地,她叹了一口气。 便在此时,李珣已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在山川灵气的催动下,阵诀中央电光流动,浑厚的地气催一连串的元气反应,最终,虚空中一个黯沉的孔洞稍开即闭,剎那之间,灰芒闪烁,直窜入这孔洞中去。 「一来一回,起码要四、五日的工夫,在这期间,离极地越远越好,却也不能误了时日,嗯,停在哪里呢?」 李珣脑中一转,便做出决定:「嗯,就再赶上一段好了,我记得再向北数万里处,有一个景致不错的大湖,我们就在那儿等着,接到回信后,再启程去极地不迟。」 阴散人不置可否,事实上,她现在也没有这个资格。不过,在李珣话音落下的时候,她却是神情一动,扭头看向远方天际。 李珣修为毕竟不及她,迟了一拍才有所感应:「哪来这么多人?」 嘴上说着,他心里却明白,看来人的架式,恐怕是被刚刚剧烈的元气震荡吸引过来。 根据其影响的范围,大致估计一下,对方之前与他的距离,恐怕也没有过百里。 正思忖间,第一个人影已出现在天边,紧接着,十余道颜色各异,气感亦强弱有别的剑光便纷纷出现。 遥遥感应,在天空此起彼伏的尖啸声中,流淌着的,分明就是一**浩荡凌厉,质性雄浑的剑气。 李珣转眼间就在脑中将通玄界所有剑修宗门过一遍。 「势拔五岳掩赤城!这是……三皇剑宗!」 他立刻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噬影**全力动,整个身子像是一道虚幻不实的影子,没入谷底仍在扩张的阴暗中,随即又顺着岩壁上交错的缝隙,攀到高处。 阴散人皱眉考虑了一下,稍一跨步,直接没入虚空之中。 只是前后脚的差别,天空中人影、剑光纷纷下落。 每看清一个人影,李珣嘴角的笑容便苦涩一分,到后来,他已是满嘴苦─虽然是碰上老冤家,但这种冤家路窄,还是不要也罢。 碧霄客、龙狂客、东阳山人,当年在龙环山上得罪的高手,现在几乎一个不落的到此。 而最吸引李珣目光的,则是那个站在诸多高手中央,衣饰华贵,容颜娇美的女修,那垂丝耳饰让李珣一下子便认出,不是洛玉姬洛大小姐,又是谁来? 这位大小姐的刁蛮名声,可说是响彻整个通玄界,六十余年,未曾稍改。 也奇怪,在这数十年间,李珣以「明心灵竹」的身分,和不少三皇剑宗的修士打过交道,偏偏就没有碰到过这位大小姐,反倒是以百鬼的脸面现世时,很是来了几场狠的。 双方的仇怨已是越结越深,若是现在和她打照面儿,一场死战将不可避免。 可是,什么时候,这刁蛮女也懂得尊老敬贤了? 李珣瞇起眼睛,心中颇感奇怪。 此时谷底处,洛玉姬正和身边一人说话,话题虽是关于这谷底阵诀的,但口必称「伯父」,且不自觉微躬着身子,脸上竟是出奇的专注。 这模样,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李珣目光从与她说话那人身上扫过,第一印象,便是「平凡」二字。 身量中等,灰色袍服,头微斑,脸上洁净,手中还拿着一串木制佛珠,时时捻动,从头到脚都是平平常常,和一般的修士没什么两样。站在光芒四射的洛玉姬身边,实在是黯淡到了极处。 以至于李珣都要通过洛玉姬,才能现他的存在。 通玄界一流的修士,李珣自认为了解的**不离十,可是其中却没有此人的资料。 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让一向心高气傲的洛玉姬恭恭敬敬,又透出如此的不平凡,这矛盾的感觉,让李珣迷惑极了。 双方离得极近,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李珣也听得真切,洛玉姬问的是此阵是何人手笔,那人则答─「禁纹纹路清晰,更难得如此复杂的布置,竟能一气呵成,气机联结绝无半点儿窒碍。妳看,引气、催、归流……三处功用的布置分得清楚,偏是一笔而下,完全融作一处,当属大家手笔。」 此人中气充沛,声音颇为宏亮,与外表倒有些不符,但是尾音颇为悠长,又显得慢条斯理,正如他外表一般,尽是矛盾。 只听他道:「至于这阵中残留余气,不用再想,必是幽冥之气,乃是幽魂、嗜鬼之故技,我久未下山,对此界的后起之秀,已是想不分明了。玉姬孩儿,妳可记得,在那两宗门,有禁法修为精深之人吗?」 洛玉姬脱口叫道:「必是百鬼那厮!」 那厮个头啊!李珣暗骂一声,对那个修士却是警惕到了极处,同时也就更好奇这人的身分。 正大动脑筋的时候,他背上忽地一冷,猛一回神,正看到那人的目光自他藏身的方位一扫而过,其澄静冷澈处,便如同一汪深潭之水,直寒到李珣的心尖儿。 李珣的瞳孔立时缩成了针尖儿大小,心中只存下了一个念头:「这家伙的修为,可怕极了!」 只听那人微笑道:「百鬼?哦,记得了,这些年,那些小和尚也常常在我耳边聒噪,说这百鬼道人堪称邪宗第一流的后起之秀,十分了得,可是他吗?」 洛玉姬听了这个名字就生气,也不顾长辈在前了,只是切齿道:「什么了得,只是懂一些偷袭暗算门道的卑鄙小人吧!」 那修士放声大笑,笑声殷殷如雷,这却是天生的豪迈气度,当即压过他原本的朴实纯厚,但他的神情依然如观赏小儿女情态的慈父一般,十分和蔼可亲。 李珣耳中嗡嗡作响,但脑子里面却是灵光电闪:「小和尚?这家伙最近住在和尚庙里,且看来与姓洛的一家交情深厚。他是……」 答案,伴随着一声巨喝轰然而来! 「百鬼道士,出来!」 剎那间,李珣脑中被这声贯脑音波震得一片空白,刚刚想起来的东西,也给冲了个七零八落,如此威煞,便是李珣见惯了妖凤、阴散人这样的绝顶宗师,也无法等闲视之。 按住狂跳的心脏,李珣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耳边一声冷凝如冰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吹破天来,不外如是。」 阴散人开口了,这完全是傀儡自主的决定,但李珣反而心生感激。 若不是这样,他刚刚一个失神,怕是就要出大丑了。而且这种时候,恐怕只有阴散人出去应对,才最合适。 果然,阴散人此话方出,谷底便是一声惊咦:「怎地?阴美人儿?」 话的正是那个修士,只是这言辞刚一出口,那边紧接着就是一声佛祖,那修士苦笑一声道:「原来是**友当面。这数百年不见也就罢了,见了却引我犯了口戒,这可算是怎么一回事?」 听他说话的口气,李珣更确定了此「人」的身分。 他晃晃还有些昏沉的脑子,也不再徒劳地藏匿身形,直起身子,站在了阴散人侧后方,居高临下,看了过去。 谷底分明响起一阵低哗,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上来。 真正望向李珣的,也只有一个洛玉姬而已,其它所有人的眼神,都死死地盯着阴散人,目光如刀如剑,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而后快。 也对,当年三皇剑宗的「一皇二君五王侯」是何等风光,纵横此界,无人敢撄其锋,偏偏半途杀出来个阴散人,举手间,一代「天君」,便硬是给折磨成了疯子。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在之后的数百年间,三皇剑宗空有高手如云,却奈何不了凶手一星半点儿。 这样的经历,便如同白衣上的污渍,在三皇剑宗千年以来的辉煌中,显得分外刺眼。 只是,阴散人对此却全不在意。 她居高临下,俯瞰谷底,视其余人等如无物,只对那修士笑道:「你这头没牙的老虎,不在琉璃天吃斋念佛,到这里鬼吼猫叫,安的是什么心?」 那修士环目扫过周围情绪已明显过激的同伴,平凡无奇的脸上露出一个极苦恼的神情来。 「**友这些年来神出鬼没也就罢了,怎么还喜欢搞这些狭路相逢的戏码?」 阴散人微微一笑,却不回答,而是扭头向李珣示意道:「看见了没,这位虔诚向佛的居士,你可万万不能小看了。毕竟在数千年前,他也是杀生无数,搅得此界动荡不安的一代妖魔啊。」 果然……李珣终于可以肯定这个低调平凡的修士是谁了。 前半生是杀生无算的魔头,而后半生则诚心向佛的「人物」,在通玄界历史上,也只有这么一位─当年纵横天下的插翅飞虎,如今西极禅宗的山门护法,半成居士。 只看他如今的称号,谁会相信,他也如妖凤、水蝶兰一般,身入宇内七妖之列呢? 李珣既然有所准备,脸上也就平淡得很,他略上前半步,向着那修士行了一礼:「后进末学,百鬼道士,见过居士。」 如此一来,谁都知道,百鬼与阴散人的关系不一般了。 谷中修士都颇为惊愕,却不知山壁上,李珣的感觉同样古怪。 他是在奇怪自己与宇内七妖的「缘分」。 对一般修士而言,宇内七妖个个都是神龙不见尾的绝顶妖魔,有些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到一两个,而一旦见了,那后果也是不堪得很。 偏偏是他,至今已与七妖之六打过照面,却仍是活得且与其中数位都有较密切的联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 想到这儿,他不由哑然失笑,至于这副表情落在谷底修士的眼中,会是种什么感受,那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了。 「百鬼道人……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和那些小和尚讲的差得太多。嗯,也不像玉姬孩儿说的那么面目可憎。」 半成居士点点头,一点儿也不为阴散人的调侃而动容,接着又笑道:「只是我叫道士,却跳出个道姑,**友这一手,玩儿的又是什么?」 阴散人微摆拂尘,同样笑道:「你堂堂一代妖魔,跑到琉璃天去当个小护法,别人为你不值。而今日,我也给人当个护法,你觉得如何?」 别人只当她在说笑,或者是在找碴,李珣却听出这话中的自我调侃来。 不过,半成居士的反应也很有意思,他抚掌道:「只听这一句,便知道友修为长进。若是当年的阴宗主能说出这种话来,如今阴阳宗气象必然不同。」 此言一出,李珣分明感到阴散人心中微有波动。 但她脸上一点儿不显,只是摇头失笑:「老虎没了牙齿,嘴巴倒更甜了些。可惜,我听得虽然舒坦,你身边那群废柴可满心的不是味道。这么顾前不顾后,看来西极禅宗的斋饭,喂得饱肚子,喂不满脑子啊。」 话音方落,那边脾气最暴的东阳山人锵然声中,拔剑出鞘,冲着阴散人大骂道:「阴重华,妳嚣张的日子到头了,当年祸害我二哥的仇怨,今日便要清算干净,快下来受死!」 吼叫声中,便是之前没拔剑的,也都铮铮亮剑,大战气氛,正是一触即。 「蠢材!」李珣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眼儿,人可以鲁莽,但鲁莽到这个地步,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他这么一吼,半成居士尽力营造的气氛登时毁于一旦,白费了这老妖怪一番好心─一会儿两个真一宗师斗将起来,误杀周围一片,别怪人家没尽过心! 阴散人冰寒入骨的眼神自东阳山人身上一扫而过,虽未真个动手,但其中透射的威煞,却让东阳山人不自主地提气抵挡。 气机感应,谷底登时剑气铿锵,肃杀之气四溢。 便在这一触即的空档,半成居士叹了口气,想必是也是对东阳山人的行为颇感无奈。 但他吃斋数千年,修养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很快便又调整心情,脸上仍是温和得紧。 僵冷的气氛下,他的话音显得分外柔和:「若是佛祖在此,当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之语。只可惜,我无佛祖的大神通,不能消解干戈,更不能袖手旁观……**友,自当年一别,咱们也是老长时间没有切磋过了。今日趁这个机会,来一场如何?」 此话一出,东阳山人及一部分修士的脸上,便不自主地露出喜意。 这正是他们敢向阴散人叫板的最大依仗。 阴散人固然了得,但插翅飞虎的名头也不是虚的,有半成居士主攻,再有几名高手在旁牵制,今日胜算当是极高。 李珣在高处低声冷笑。 笑声中,阴散人几不可察地向他这边一瞥,然后才笑道:「好得很,你学不来佛祖的神通,倒是把那股子迂腐劲头学了个全。这应算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吧。为这么一群废柴,可值得么?」 这话其实暗含有罢手的意思,只可惜,是说给聪明人听的。 半成居士脸上神情方一松,那边已惹恼了东阳山人。 仗着一腔的莽夫气,他怒啸一声,御剑直上,身边的龙狂客想拉都没拉住,只能嘿了一声,也冲了上去。 阴散人眼眸中寒光连闪,自她复生以来,诸事不顺,难得有这么一个泄火的机会,她岂有拒绝之理?当下身形微微一侧,让过剑气正锋,直取对方中宫要害。 动作虽然简单,但在滔滔剑气中如此闲庭信步,本身便体现了双方几近天壤的差距。 大气嗡然震鸣,紧随其后的龙狂客到了。 那把使人印象深刻的阔剑自东阳山人肩上笔直刺出,其剑气之雄浑阔大,比之东阳山人更上一个层次,而论稳重老辣,则是远胜。 东阳山人毕竟也是有真功夫在身的,见师兄帮忙,身形也随之一转,双方剑气内聚,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阴散人眸光一闪,身形便如汩汩流动的山泉,一个妙至毫巅的转折,便从剑气之间一个极小的缝隙中「流」了出去。 这一瞬间的气机强弱的变幻转化,让出剑的二人难过得直想吐血,剑势便不由一挫。 若阴散人反手回击,两人中至少有一个要吐血重伤。 只是,在逸出剑气聚合圈的同时,阴散人身形一展,竟是直上半空,与二人错了过去。 此时,龙狂客背上已经湿了一片,扭头看时,却见一个灰袍人影无声无息升了上来。 天空中响起一声低低的梵吟,也就是在这个转折的工夫,半成居士已与阴散人过了一招。 双方的身形都是一滞,大气中并没有太过明显的元气震荡,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口鼻之间都是一闷,皮肤也有些紧,直转到内呼吸状态,才稍好过一些。 只听得高处阴散人慨叹一声:「当年虎魄妖刀坐啸生风,那是何等的英姿豪气。如今却落得枯枝朽木,行吟念佛。琉璃天那些老秃驴,果然不安好心!」 话间,她手腕一转,拂尘挥洒,漫天银丝如雨,光芒耀目,刺空之声,夺夺作响,也将方才沉闷的气压整个地击碎。 虽然地面上诸人明知这「银丝雨」不是针对他们,但在这凌厉无匹的攻势面前,仍不免一阵骚动。 「碧霄客」胡不离见这种情形,眉头大皱。 真一宗师交手之际,那种一瞬千变的元气震荡,以及偶尔偏移的重击,非常要命,说不准就会出什么意外。 此时最好的举措就是移开了一个安全距离,可是,这岂不是自家惹的祸事,送给别人来背? 不管结果如何,这次三皇剑宗的脸面,必要给抹灰无疑─东阳这次做事,真是太鲁莽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挺身护住洛玉姬,只是后面这大小姐实在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见他谨慎的模样,大感不满。 「胡师叔,有虎伯伯拖住那个阴散人,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让那个百鬼好看,这么缩着,算是什么道理?」 胡不离苦笑一下,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洛玉姬便又叫了起来:「百鬼跑了,师叔,我们快追啊!」 胡不离吃了一惊,本能地反手就抓,却不想洛玉姬的剑光遁术比他估计的快了一线,这一抓着只碰着了空气。 后方同样有一只纤纤素手探出,也如他般慢了一步,那人却是同属八狂士之列的萧怡。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叫了一声:「追!」 李珣不跑才有鬼! 没办法,本来除了那个半成居士老妖怪,任是谁来他也不惧,但看东阳山人等人的状态,弄不好就是一个群殴,若他还不跑,就是纯粹笨蛋。 只要他去得远了,阴散人无后顾之忧,那也是想走便走,这一件事便算是揭过,以后哪儿碰面哪儿算便是了。 他打得好如意算盘,却没料到对面还有个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小祖宗。 等他觉不对之时,前面一道,后面两道,共计三人已经追了上来。 他一眼扫过,当头那个咬牙切齿的,正是洛玉姬,后方则是「老朋友」胡不离,以及……「长离剑仙」? 李珣对这位女修的印象也颇为深刻。 当年龙环山上,双方「皆大欢喜」之后,扶着洛玉姬的便是此女。 李珣记得还曾「支使」过她。 但给他最深印象的,还是此女常被人与明玑共号为「仙剑双璧」,均以剑道通神著称。 只这么一人便是麻烦,更别提还有一个绝非庸手的胡不离。李珣叹了口气,正要加劲儿拉开距离,天空中忽地「嗡」然作响,惊回头,恰看到一张大网当头罩下。 只看网结上闪动的绵密青芒,便知这网子是一件了不得的法宝,李珣如何敢正面接下? 他低骂一声,噬影**全力动,要在大网罩下之间闪脱出去。 然而,这张网子倒像是有灵性似的,各网结上气芒流转,不知以什么途径,捕捉到李珣变化的气机,竟是飘飘悠悠,似缓实疾地连换了几个方位,始终将李珣罩在其中。 只这么一耽搁,后面洛玉姬三人已经追了上来。见李珣的狼狈模样,洛玉姬为之大喜:「真不枉专门找千帆城订制了这张「天罗网」,这次你还不束手就擒?」 李珣目光森然一瞥,闷声不吭,身形一缩,竟是往地下钻去。 洛玉姬见状也不着急,手上掐了一个印诀,叫一声「收」,地面上蓦地散射出数以千记的气丝,绞合成网,同上面的网子两下一合,将李珣死死地缠在中间。 洛玉姬这才拍手笑道:「百鬼小子,你也有今天。对不住了,本小姐刚刚漏说了一个字,应该是「天罗地网」才对!」 着,她便要上前,只是才迈出一步,便被萧怡一把抓着香肩。 也就在此同时,网中李珣一声长笑,身形猛长,竟是转眼间从网子中间闪脱出来,那一张青芒隐隐的网子,只一抖,便让他收入掌心。 「天罗地网是吧,美人儿有赠,穷道士又怎能不收呢?」 洛玉姬瞪大了眼睛,脸上尽是不可思议。 「怎会的,那个农大师明明说只要不是真人以上……」 「就因为妳总是小看他,所以才总是吃亏!」 萧怡摇头一笑,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目注李珣道:「便是邪宗法门成长最,但能用不到百年时间,便隐有突入真人境之象,数千年来,恐怕也有鬼先生方堪比拟,妳败在他手上,也是不冤。」 洛玉姬一脸难以置信,扭过头去看胡不离,却见他脸色沉肃,显然没有异议。 当时的情形,瞒得过洛玉姬,却瞒不过他和萧怡。 李珣从头到尾都没有以土遁脱身的意思,他只是作势引洛玉姬出手,在天罗、地网交汇的一剎那,根据气机的变动,找到控制这件法宝的关键节点,再一击中的。 而之后装作受制倒地,恐怕是想着重施故技,抓着洛玉姬来威胁他们吧。 如此眼力、手法,就算还有几分生涩,也足堪称为劲敌,更何况,此人还是出了名的狡狯……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心中的犹豫。 便在此时,后方一声宏大的啸声隆隆碾来,把洛玉姬给吓了一跳,转过脸去时,正看到远方大气呈现出清晰的波浪式震荡。 这震荡扩散得好快,转眼间,余波扫过,她身子前后的地面,便裂开了无数道细细的深缝。 要知道,这里距交手处,至少也在十里之外了! 「阴散人果然可怕,竟迫得半成居士使出往日故技……那情形,必定是紧张得很了!」 正因为这一变故,萧怡二人当即做出决定。 「百鬼,今日不是时候,便是有什么恩怨,留到日后再行处理吧。」 匆匆说了句场面话,胡不离一扯洛玉姬,不管她的挣扎,转身便走。 洛玉姬正想叫嚷,却被萧怡一个空前严厉的眼神惊窒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回头向李珣送来恶狠狠的一瞥,这才去了。 「聪明!」 看着三人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在视线之外,李珣也是长吁一口气。 双方本就没有深仇大怨,小姑娘胡闹也就罢了,若是两个长辈也跟着搅和,三皇剑宗那偌大的名头,便真是名不副实了。 不过……那边打得如此激烈,没问题吗?李珣掂了掂手中的网子,虽然明知阴散人不用他操心,可是想想与她交手之人的身分,那点儿自信,也就不怎么牢靠了。 有心通过心神联结察探一下那边的情况,又怕影响到阴散人的心境,想了想,只能放弃。 那么,现在就…… 念头才闪出半截,他脑中蓦地一片空白。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本能,出了尖锐的嚎叫,又瞬间排出了一切的杂念,而将全副心神,都纳入到猛然间疯狂运转的无底冥环中去。 李珣仍自不明白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危险!危险! 耳膜响起一声轻响──等到李珣想明白,那是自己身上某处骨骼的断折声时,一股狂暴凶戾,充满着毁灭性的力量已撞入他体内。 第四章 自省 如果被这股力量击实,五脏六腑怕是要齐齐碎裂,李珣几乎已经是这么在想了。他只能拼了老命地运转一切卸力化力之法,为自己保留一线生机。 他身形前跃,想以此消力,然而背后凶手手掌上却相应地产生了一股极大的吸力,扯着他的身子一滞。 就是这一冲一缩的过程,凶暴的巨力再度喷,便如同前后两个大浪合在一起,猛烈地撞击他脆弱的内脏。 这先前全无声息,却瞬间猛烈爆的巨大力量面前,李珣的抵抗力,竟是如此脆弱。 他全身的血脉在瞬间扩张,他甚至已经听到了内脏传出来的吱吱呻吟声。 就这么完了? 空白的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与此同时,他身上又是一胀,一道从骨髓深处挤出来的灼热感,如同一根烧红了的钢针,猛然刺入了他的大脑。 似乎是「蓬」的一声,李珣以为自己化成了灰。 又是一声闷响,他的身子撞在了地上,只是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体内突然点爆的炎流,已将一切的痛觉都提至麻木的地步。 李珣只能感觉到,一波又一波火山喷般的「力量」,从他的内脏、从他的骨髓、从他体内每一个角落里喷涌出来,在兴奋地尖叫。 无底冥环核心点处与九幽之域的连接,也在剎那间扩展开来。 虽然李珣的神智已经相当模糊,却仍能清晰地感知,在那无边无际,玄虚微缈的空间内,以最奥妙的形式,涌动着的巨大能量。 连接点的扩张,打破了亘古不变的运行法则,随着一个细微的震荡,一波最精纯的九幽地气反卷而入,瞬间冲进了李珣狭小的体内。 只一眨眼的工夫,李珣每一处肌肉和骨骼,都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至于之前冲进来的外力……那算什么? 李珣耳膜中似乎有千面大鼓同时擂响,但他却知道,这其实是他的血液在奔流撞击出的声音。 他都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还能保留着一线意识,没有在第一波冲击下灰飞烟灭? 念头刚一闪过,他背后却蓦现一片清凉。 这感觉,就像是一瓢冰水泼在了熔炉上,短暂却实在。 一连串哧哧的气啸声,夹杂着一声扭曲尖厉至非人声的惨叫,出奇的让李珣身上轻松了很多。 与九幽之域的连接,也仅仅是一剎那的工夫。 无底冥环的异变很快就中止了,且托后背上变化的福,李珣忽然现,自己体内的炎流突然消减了许多。 清醒许多的脑袋很快想到了应对的法子,但是他也隐然间看到了,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早该离去的萧怡三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过来,那模样就像见到了鬼。 「避开他们!」 他的神智在高度的紧张状况下,又有些不清楚了。 只是在此念头的驱动下,李珣竟然奇迹般地又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猛地一旋身,直窜入云霄之间。 只是……在他冲天而起之前,那当空飞舞的点点黑灰是什么? 洛玉姬张开的小嘴儿已忘了合上,就在刚才,她看到了今生所有记忆中,最可怕的一个场景。 她大概是唯一一个看到全部过程的旁观者。 就在事件生前的一剎那,她鬼使神差地扭过头去,本想是给百鬼道人一个挑衅的眼神。但是,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个鬼魅般闪现的魔影,贴上了百鬼的脊背。 她本能的惊呼声使得萧怡二人也回头看去,也因此一震停下。正好看到「魔影」一拳轰在百鬼背心处,打得他向前仆跌,却又诡异地顿住。 萧怡惊道:「殒生印,落羽宗!」 胡不离抽气道:「百鬼完了!」 话一出口,他便差点儿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那瞬间,百鬼的身子以肉眼可辨的幅度猛然一胀,紧接着便是一波诡异的灰白色光焰从他身上扩散开来。 二人所立之地的大气,登时被热浪蒸腾得扭曲了。 即使远在数里之外,洛玉姬三人也能想象得到,那会是一种怎样恐怖的高温! 扭曲的大气中,一切的影像都显得光怪陆离,但是,三人都看到了,那个本来能以山崩之势将百鬼击杀当场的魔影,在此刻却是疯狂地扭动身子,要将他的手掌从百鬼背上拔下来。 灰白色的光焰再次猛涨,直冲出百鬼体外三尺,形成了一轮美丽又诡谲的光圈。 便在这样的变化中,魔影出一声尖厉刺耳的惨叫,整个身子猛地一胀,千百道短小、锋利的灰白火光─洛玉姬是这么形容的。 否则又怎么解释,那人的身体在瞬间被切割成碎末,又转眼化灰的惨况? 几乎是屏着呼吸,看着百鬼冲上半空,洛玉姬蓦然感觉着,好像自己也刚刚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儿回来,良久才懂得呼出一口长气。 接着,便小心翼翼地转脸看两位师长,低声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胡不离木着脸,没有回答,萧怡想了想,点头道:「我总算明白百鬼为什么进步如此神了!」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反而更激起了洛玉姬的兴趣,她暂时从刚才的震撼中摆脱出来,急问道:「为什么?」 「应该有幽魂噬影宗某高人,曾经为他灌顶注入巨量阴火元气。这巨量元气并没有被他完全开出来,而是淤积体内。平日里也用不动,只是今日被殒生印一击,本能反噬…… 「只是这也有些说不通,且不论会不会有人这么好心,便是真的灌顶,如此精纯的阴火修为,恐怕整个幽魂噬影宗也仅有两三人而已,近期内,没听说过哪个功力大损的消息啊?」 洛玉姬却也不是没见识的,她想了想,奇道:「也不对啊,灌顶……这种法子不是很影响日后的修行吗?他可是邪宗耶,进度越快,走火入魔的机率越大。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有人做吗?」 萧怡轻叹一声,正想说话,心中却又是一惊。她一把揽着洛玉姬的小蛮腰,口中低叱道:「闪开!」 话音方落,一个人影便自他们眼前一掠而过。 双方交错的剎那,霜雪般的眼神自他们脸上一扫,修为较弱的洛玉姬,甚至生出了坠入万载冰窟的可怕感觉。 胡不离和萧怡同时长剑出鞘,剑刃虚空打闪,出嗡声震鸣,紧接着,胡不离便惨哼一声,身形打着转儿飞了出去。 萧怡半步不退,但虎口也已是鲜血淋漓。她咬牙不使自己哼出声来,只是低叫了声─「阴散人!」 阴散人怒了!萧怡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只是旋又有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难道是为了百鬼?至于么?」 「热……热!冷……冷!」 李珣口出出无意识的呻吟声,在这个时候,冷热早已没有了界限,唯一留存的,只是痛苦而已。 天知道这是在哪里,他只感觉到自己倒伏在一片草丛中,在扎人的长草中,全身抽搐,像一只被割断脖子的鸡。 「x的,x的!」他将脸埋在草丛中,贴着泥土,心中则在疯狂地诅咒。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谁,只是这么喃喃地说着,藉此来消减从骨髓深处一直透至表皮的痛楚。 如果有人现在看到他的脸,一定会现,现在这个穿着幽魂噬影宗法袍的道士,却长了一张与大名鼎鼎的「明心灵竹」一般无二的脸。 而这张脸,则在痛苦中极度扭曲了。 见鬼,明明已经转化质气,怎么问题还没解决?而且,情况好像还变得更糟了。 涌动的阴火再不像上次那样,井然有序地归入四肢百骸,而是在质气转化的过程中前冲后突,不时地考验李珣身体的坚韧程度。 李珣控制乏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内脏、骨骼在巨大的压力下呻吟变形,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 李珣从来没有寄望于一两次草草的质气转换,便能将鬼先生遗留下来的大难题解决掉。 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问题爆的频率,竟然这么高! 好吧,他承认,没有这次阴火的爆,他可能早被人一拳轰成渣子,但是现在的情形,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渐渐模糊的神智中,李珣感觉自己的身子像一团软泥,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拧成了千奇百怪的模样。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饱含泥土味道的空气,放弃了抬头嘴里又嘟哝了声「x的」,意识飞快地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 「哧」的一长串声响,李珣的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下,眼见就要摔碎的神智,忽又开了一线天光。 恍恍惚惚中,似乎有一个低弱的声音在耳边轻喃。 内容非常奇妙,是一篇琅琅上口的韵文,起承转合之间,莫不合乎节拍,起落有致。 李珣暂时分辨不清其中的真义,只是感觉中里面阴阳、刚柔之类的字眼儿特别多。 渐渐的,他明白得多了些,又觉得语句的节奏忽快忽慢,快时如急风骤雨,慢时又一字三折,出奇的却是每个音都清晰可辨。 这话音似乎有着惊人的魔力,他体内乱成一团的元气,随着音节的流动,自地剖分阴阳,升降玄关,渐渐地,竟是井然有序起来,痛苦也渐渐消褪。 李珣这时候当然明白是谁在帮他,不敢中止真息流动,只是随着外界的音符节奏,稳稳地行了数个周天,确定阴火已经再度敛藏,这才缓缓地直起身子,恢复成坐姿。 他先吐出憋闷已久的浊气,然后拍拍脸颊,挥去沾上的泥土,也顺便让自己的神智更清楚一些。 阴散人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看他的动作,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等到李珣感觉着自己恢复了冷静,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阴散人,开口第一句话是:「有没有人跟上来?」 阴散人对此颇感惊讶。 她本以为李珣会急不可待地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显然,她看低了李珣的警惕性。 惊讶之余,她极笃定地摇头。 李珣没有半点儿放松,紧接着又问:「那家伙是何时、怎样蹑上来的?」 阴散人知道他说的是那个落羽宗杀手,不过在这件事上,她并没有言权。 想了想,她还是实话实说:「这件事,你不该问我!」 李珣冷冷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是一条待人而噬的毒蛇,偏偏脸面无波无纹,沉凝不动。 看着李珣此时的模样,以阴散人的胆略,心中也不免微有寒意。 无疑,这必是李珣情绪爆前的最后一线宁静,现在的李珣,需要一个迁怒的对象,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受辱的准备。 但事实再次出乎她的预料,李珣只是静静地垂下眉眼,似是看着地面呆。 这就像是一波临近登陆的飓风,在及岸的剎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阴散人却「看」得见,那风暴正积蕴在李珣心中,轰天咆哮。 最终,李珣咧开了嘴,低低笑道:「也好,雷喙鹰所言不虚,也不用那边再确认了。」 顿了顿,他轻赞一声:「落羽宗,殒生印,果然名不虚传!」 随着他这一声低语,周围的空气似是猛地瑟缩一下,天色也暗了些许。 周围的气压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阴散人讶然看去,只见得李珣抬起了脸,颊侧肌肉微微抽搐,一个又一个冰碴般的音节,从他仍显苍白的双唇间逸出来。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欺我!」 阴散人更惊讶了,三句话,仅仅是三句话的工夫,李珣从内到外,分明就是经过了一场最彻底的心灵荡涤。 一句静心,二句生势,三句自省。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精气神便整个地不同了。 那种微妙而又整体性的改观,已经牵涉到天地间最玄妙的一线灵机,精微幽昧至不可思议。 同样从这阶段过来,阴散人对他的变化自然都清楚明白,所以,她微皱眉头,旋又平复。 不错,现在的李珣确实和之前不同。那一记殒生印,虽然引爆了他体内的炎流,其实质却如同一桶冰水倒浇而下,让他猛地清醒了。 他在思考,并不是简单的考虑刚才的变故,而由此及彼,推而广之。 确切地说,他在思考,今天险些打爆他的,是落羽宗,是殒生印,然而,究其根底,使他落入这个局面的,真的只是殒生印吗? 李珣感觉着,近些年来,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 他几乎在瞬间将近期所经历的事情过了个遍,在那些事件中,所碰到的对手,也逐一自眼前流过。 危险了!毫无疑问,他的心态危险了。 东南林海,他暗中破解古剎封禁,被遁天刺搅了,他有理由说,这是对方遁法名不虚传。 接下来被蚀神刀打到吐血,他可以说,这是技不如人。 自然,和奼阴「比试」的意外频、与水蝶兰较量的反反复覆、包括最后夺了雾隐轩的惊险万状,他也完全有资格,用最终的胜利来解释。 可是同样的,找理由也要以最终的活命为前提。 幸运和机缘不可能伴随他一辈子。 看看旁边的阴散人吧,她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她现在就可以说,当年是因为我没有想到如何如何…… 而这种言语,早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李珣又一次咧开嘴角,他必须要感谢那个无名杀手,正是因为他的「无名」,让李珣一时间找不到这次「意外」的理由,进而自省。 当然,李珣完全可以无限地拔高那人的身分,但如果这样,他便真可以去死了,没有人会为他这愚蠢的死亡掉一滴眼泪。 他现在只需要自问一句─难道这些不可以避免吗? 他击倒一个又一个名头惊人的对手,让自己的名声一次又一次地拔高,然而,这里面有多少次,是用他真正的实力所赢得的呢?他似乎忘记了。 他停留在婴儿还真这一步很久了吧。 他急切于自己停滞的进度,日复一日地、近乎机械地完成每日的修炼,甚至还为自己的所谓毅力而微感自得的时候,他有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有多么长的时间,没有真正用心地体会诸般法诀的妙处了呢? 这样来看,他甚至还不如自己年少之时的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可是,真的就是这样吗? 李珣单手托腮,就这么长思下去。 不可否认,现在的他,可以斥责自己浮躁、自以为是,然而,他为什么浮躁,为什么自以为是,他难道真的明白吗? 他毕竟和六十年前的弱势少年再不相同了啊。 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固然是保命惜身之道,但这种做法,也将永远达不到可俯视天下的巅峰,那么如何在持有原本优秀特质的同时,引出更进一层的神通手段? 这是一个极关键,也极有趣的问题。 李珣觉得,他似是通了些门径,却又没有真正把握住其实质。 确切地说,他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他不自觉地偏头,看着阴散人。 这位宇内闻名的宗师级大高手,无疑是他极好的导师─如果心甘情愿的话。 他摇头一笑,继续思考,通玄界各个顶级的大宗师,流水般被他过了一圈儿。 这一刻,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钟隐。 这一次,他没有再愤恨欲绝,只是很冷静、很客观地回想起,当年在坐忘峰上,青烟障中,钟隐所画的那一幅墨竹图,以及在此之后,涵义深远的词句。 「你是知道如何使剑,却不知怎样使剑!」 抛开法意剑理,钟隐此言,岂不是也可以对应他此时的状况? 六十年时光如水,那一夜青烟障里,数笔勾画,短短语句,竟然可以穿透这时光流脉,直达此处。 钟隐他算到了没? 剎那间,他脑中灵光连闪,那有所得的大冲击,让他忍不住昂长笑,弹身而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了。 阴散人的眉峰不自主地皱起,看着李珣这如癫如狂的模样,心中竟然不自主地有些波动。 恰在此时,李珣眸光射来,她吃了一惊,却听得李珣一声长笑。 「剑来!」 阴散人怔了怔,才想到李珣是要青玉剑。 她迅地抚平心中波纹,自虚空中一探,将青玉剑拿出,递送过去。 锵然剑鸣,李珣拔剑出鞘,与之同时,挥去身上雾松铁道袍,就这么赤着上身,长笑舞剑。 他使的,是自己最熟悉的「青烟竹影」。 剑气森森,当空离错;掩映虚实,却又酣畅淋漓。 一边的阴散人恍惚间觉得,眼前忽地有一片青翠竹林,扩展开来,恰是月晓气清时候,又闻风穿竹叶微声,那在林间且舞且歌的男子,是李珣吗? 迷离中,那似是钟隐目光投注,笑意微微。 剎那间,阴散人本能地提动气机,杀气外溢。 「铮」的一声清鸣,她手足间似乎灌注了万斤重物,提之不动,而寒意如水,抵在她喉咙正中,抹消她一切杀意。 李珣使剑抵着的咽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笑道:「妳做什么?」 阴散人也是苦笑:「抱歉,刚刚以为看到了钟隐。」 听了这全在意料之外的回答,李珣怔了怔,旋又哑然失笑。 他现在神清目明,自然感觉得到,阴散人此语,并无虚饰。 毫无疑问,阴散人以其敏锐的眼光,现了他在心理上的飞跃,这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他的进步。 他一笑收剑入鞘,又命阴散人拿出明心剑宗的道袍来。 阴散人此刻出奇地乖顺,不一言,却如同一位可人的侍女,静静地服侍他穿上。 李珣结装完毕,又吁出一口长气,仰头看天。 是的,他明白了,知剑而不知使剑固然糟糕,然而若连剑也不知,那就是可悲了。 此时的李珣与当年的李珣相比,便是由凡铁转为青玉宝剑,凡铁的使法,用在青玉上,当是不知因势变通。 而连使的是凡铁又或青玉都不知道,不死何待? 不错,他现在不知使剑,但他可以学,可以练。 由现在开始,当世每一位高人,他们的处事之道,历练之法,都是李珣学习的对象。 只有一个优秀的剑手,才懂得怎样去驾御他的宝剑。 这一点上,李珣要学的,还有很多。 而此刻,再没有钟隐这样的导师,为他指点迷津了。 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李珣回过脸来,目注阴散人道:「水蝶兰说得很准,只是我没想到,事情变化竟然会这么妳是怎么想的?」 话题的突然变化使阴散人又是一怔。 不可否认的,这时候的李珣,很难再用以前的标准来探究,一时间,阴散人竟然很难再看透他。 所以,她必须再换一种态度。 认真地想了一下,阴散人道:「百幻蝶也是个有见识的,她的这招以血神之术化炼体魄的法子,确实绝妙,而且,这也恐怕是你唯一的出路!」 李珣「哦」了一声,没想到她的结论竟是如此绝对,微皱眉道:「理由呢?」 「基本上就是百幻蝶的那些了,若说其它……你现在情况比当时更糟,这算不算?」 李珣自动略去她有意无意的嘲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还有化阴池……」 「化阴池?那池子的功用可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阴散人微微一笑道:「我也听过那池子的功用。若我猜得不错,鬼先生应是要你以引流入体之法,化去阴火珠的锋芒,逐渐归你所用。只是,引注入体,也要有「阴」可化,可此时,阴火散入四肢百骸,与你筋骨经络融做一处,那是化阴,还是化你?」 李珣仔细考虑了一下,阴散人所说,确实有她的道理。 不过在此时,他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晰,对阴散人的理由,他也持一定的保留态度。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修炼《血神子》又是什么缘由?」 阴散人唇角微弧。 「虽然不愿这么说,不过,《血神子》确实是通玄界修形炼体的经典之作,旁人只见「燃血元息」霸道绝伦,却不知,《血神子》最精妙之处,还是在肌体修炼之上。你「不动邪心」已经修成,应该也有感觉才对。」 李珣抚了下胸口,又想了想,微微点头。 确实,在心脏要害受到重击甚至毁损之际,血肉之躯,竟然可以凭空化雾,消卸力道,这种手段,若是没有亲身经历,当真是难以想象。 「这就是了,《血神子》的炼法,其实也是对肌体的异化,而且,异化得更加彻底。从最初步的心窍开始,逐步遍及全身,到最高境界时,全身虚化如轻雾,实质如金刚,成就不灭魔体─「其实,也就是妖魔而非人类了。如此自然可以消解一切异气,而且是最彻底不过!」 李珣脸上神情一滞,半晌方摇头道:「魔化?可韦不凡看起来……」 「他修的是《血神子》吗?」 阴散人知道李珣心中所想,就此点侃侃而谈。 「也算他了得,基于《血神子》而自创血魔化心**,其实就是辅以身外化身之道,催生血魇,将「燃血元息」的威力推至巅峰,却弱化了原来的炼体效果。否则,当日青鸾仓促一击,如何能重伤得了他!」 李珣回想当时的情形,现果然如此。 但这也引申出来另一个问题,以韦不凡的无所顾忌,也没有修炼正宗的《血神子》,恐怕与最后的妖魔异化不无关系。 只想想那将人炼成一团血雾的可怕情形,任李珣如何心境精进,也为之不寒而栗。 他已经做好了应付极糟情况的准备,却依然没有想到,情况会糟到这个地步。 阴散人感觉自己再度把握了李珣的心际脉络,心中微感得意,俯下身子,紧盯着李珣颜色变幻的脸,沉沉低语。 「若我是你,现在就会回转雾隐轩,期以百年时光,抛下一切,精修苦练,到那时,你再入此界,纵横天下,又怕得谁来?」 李珣心中一清,冷冷回看过去。 阴散人哑然失笑道:「明白了,你是绝对放不下眼前这些事项的。姑且不论这选择的对错,我仍要提醒你一句,你的身体可不能再拖了。半年之内,若你不能下定决心,肌体的异变便可能积累到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步。 「那时,你便会现,偶尔手脚会不听使唤、肢体麻木、五行之气紊乱,乃至……瘫痪!」 稍稍一顿,她再度笑道:「所幸,便是真瘫痪了,只要你肯咬牙吃苦,修成血神子后,也是能恢复的。」 李珣微阖眼眸,旋又睁开。 此时,他也微笑起来。 阴散人讶然的神色中,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拍了拍这美人儿温软莹润的脸颊,语气温和。 「想想妳的身分!」 以阴散人的深沉,胸口也猛然一窒。 李珣微笑着看她的反应,接着又道:「我知道妳不习惯如此,只是这冲动反复……」 顺口说到这里,李珣心中忽地一激,但嘴上丝毫不停,继续说下去:「……对妳我都不好,冷静些,如何?」 阴散人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唇边讥诮一笑,最终却还是没说什么。 李珣用最正常的眼神打量她,心中却有一个疑问止不住地涌上来:「冲动反复?她会吗?这终究是她的反应,还是「我认为」的她的反应,抑或是,她认为「我认为」的她的反应?」 收敛目光,李珣现在的心态又是一变,他低下头,跺跺脚,感受着逐步激烈的动作对身体的影响,神情正常地向阴散人问道:「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人现不妥?」 阴散人扫了他一眼,摇摇头:「我之前以虚纳阴阳之法为你顺过气,除非再像今天这样,被人重创,引体内阴阳二气失衡,否则就很难现。 「当然,若是有人与你特别亲密,或者渡气入体,我也无法保证绝对安全。」 李珣嗯了一声,正想说话,阴散人蓦地摇头,李珣会意,两人身影同时一挫,隐入了草木繁茂之处。 稍过半息,天空中剑光连闪,毫不停留,向着北方去了。 李珣瞇起眼睛,啧声道:「果然,是去不夜城的。也不知天芷上人用了什么手段,数百年未出琉璃天半步的半成居士,也让她请了来……对面有妖凤、青鸾、鲲鹏、魔罗喉,宇内七妖到了五个。呵,该不该把水蝶兰也叫去凑热闹?」 阴散人瞥了他一眼,没有凑趣。李珣也不见怪,他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无疑,他是个记仇的人,落羽宗既然没有一棍敲死他,那么,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当然,在此之前,他需要回归暗处─若落羽宗现,本已锁定的暗杀目标突然消息无踪,又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 第五章 自在 一个人心理上的进步,确实可能带来惊人的结果。 已然从多年的浑沌中清醒过来的李珣,其神思之透彻,绝非往日可比。 而一个思虑清晰的人,不会也不可能甘愿陷入被动,见招拆招。 所以,百鬼消失了。 是消失了也不确切,一个「重伤」的人,怎么会毫无痕迹地消失呢?当然,百鬼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非常有水平的修士,即使是在重伤之下,他也懂得隐踪匿迹,且手段相当高明。 只可惜,还「瞒不过」随后而来的有心人的眼睛。 从第二天起,至少有两名以上的修士,循着那一星半点儿的痕迹,逐步追索。 其追踪之术的精湛,令隐在暗处的李珣为之咋舌。 如果李珣有心,自然就可以利用种种手段,将这几个已经入瓮而不自知的修士,引入布设已好的陷阱,一举功成。 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打草惊蛇,而且,眼下这微妙的局势,恐怕也是寻常难得一见吧。 落羽宗的杀手在先,魅魔宗的暗探在后,千里无影对天魔魅影,偏偏双方又都是见不得人,彼此交错隐匿,各出奇招,如此精采大戏,让李珣看了直呼过瘾。 虽说如此,李珣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的。 幸亏他警醒得早,及时将自己放在暗处,否则,他是绝不会知道,在雷喙鹰满怀诚意的邀请之后,魅魔宗竟然还会派探子出来。 自己真是闲适太久了,幸好,他会及早将爪子磨利。 李珣没有将反击提上日程,但是,他在暗处旁观之时,却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观察两个宗门独特的手段方式,并在阴散人的帮助下,分析其内在的心法流变,务必使自己对两宗,尤其是落羽宗的手段,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也许这认识是表面的、片断的,但透过细微错杂的表象,归拢脉络,却是李珣一贯的优势所在。 连续几天下来,他已颇有所得。 而此刻,远从西南而来的飞魂敕令终于到来。 与他所料不差,阎夫人那边果然遭到了落羽宗的偷袭,但因为反制得力,反而使碧水君十分被动。 至此,李珣已没有了逗留附近的理由,宗门长辈规定的时限,也已过去了三分之一,本来充裕的时间,已变得紧迫起来。 但李珣觉得,这是值得的。 完成了百鬼远遁西南的假象之后,李珣连续跳变遁法,隐秘至极地远走数千里外,这才以明心灵竹的身分,大摇大摆地现身,向着极地狂飙,至于那两个宗门最终会不会上当,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了。 极地的风景一眼看去,苍茫无边,别有一番壮美风姿,但看得多了,也就颇显单调。 大量的碎土、冰粒,挟带在朔风之中,当空狂舞,纷乱一如当前极地的局面。 李珣皱着眉头加,避过了后方的乱战。 这已经是他进入极昼圈来,所见的第七起拼杀了。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乱斗全部都是散修之间的冲突,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散修盟会内部的冲突。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明白洛南川当日所说「形势很糟」的出处。 从这半日的所见所闻看来,散修盟会中似乎弥漫着一片焦躁、悍厉的气氛,就像是一个涌动着的火山口,也许只投进去一块小石子儿,都可能引一场空前的大爆。 这样的散修盟会,已不像是有规章的组织,更像一个土匪窝! 李珣越来越清晰的脑袋,经过一段时间的梳理,已找出其中某些关窍所在。 其中比较基本的一条是:散修盟会采用的是外紧内松的管理之法。 除了负责具体事物的四方接引,是由数万盟会成员中挑选出来的精英,受到颇严的管制外,其余各项职司,都模糊不清,只是靠着十执议惊人的实力、威煞,强行压制。 本来这些散修、妖魔,都是自扫门前雪的主儿,修道多年,心中也自有一番顺应时势的法则。 有了盟会提供的庞大的修行资源,他们之间,也能自地生成一些基本秩序。 但这些自形成的秩序,毕竟还是脆弱的。 盟会迅猛展的前数十年中,某些矛盾还能用种种益处遮掩,但随着十年前一举攻破百兽宗之后,举世大哗,散修盟会也随之低调许多。 缺乏了向外扩张、泄的管道,这些矛盾便不免逐一暴露出来─更通过不久前牛力士的事端,整个爆。 然而,爆的冲击却还打不破由十执议、通言堂、四方接引所凝成的坚韧外壳,眼下便形成了这么一幅奇特的光景。 「闲暇」时,诸散修、妖魔大打出手,抢夺灵药、法诀,结恩报怨;然而若是外敌来袭,十执议登高一呼,便又呼啸结群,一致对外。 这种混乱中又有法度的模样,便是在诸邪宗内,也是极少见的。 正想着,远处破空声又起。 李珣叹了口气,正想隐去身形,忽又觉得不对,举目看去,恰见到一道乌光自斜前方穿行而来。 乌光中隐有血丝,显然此人所御之法器,必然沾染了精魂血魄,以通玄界极忌讳的禁法炼制。掠过去时,破空声隐如万鬼嚎哭,凄厉刺耳,真是最最典型的邪修风范。 驾御法器那人却没有当恶人的自觉,一脸惶恐,目光散乱,只顾着御器狂奔,竟然没看到正前方还站着个李珣。 李珣看得哑然失笑,若说修炼魔功邪法像韦不凡、罗摩什之类,也就罢了,连这种半桶水也出来混,岂不就是取死之道? 少不得,他就要为天下除此妖孽,给自己长长名声。 正准备动手,眼睛忽地被光芒闪了一下。 他吃了一惊,凝眸看时,正看到一道贯空长虹,自数里之外后先至,在乌光处一绞,半空中血雨纷飞,那个半桶水被一分两断,摔下地去,死得惨不堪言。 好辣手! 李珣咧咧嘴,放在剑柄上的手也拿了下来。 虽说他并非主修飞剑之术,但眼光还是有的,这一记遥空飞剑,大气中显精妙,正是一等一的御剑术,却不知是哪个宗门的高手? 正想着,远方便现出一个人来。 那把斩敌数里之外的宝剑,则如归巢的鸟儿飞掠过去,入鞘的浊音,李珣在这边也隐隐得闻。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李珣,稍稍一顿,便向这边飞来。 李珣瞇起眼睛,看着那一个逐渐接近的人影。 看那身姿,似乎是位女修,在渐密的风雪中,袅袅行来,颇有风姿。李珣不免有些小小的期待。 眼见对方的面部轮廓渐渐清晰,李珣反倒有些失望。 倒不是说这是个丑女,只是这面目也太平凡了些。五官只是堪称清秀,却也因为常年板着面孔,而在唇角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略显古板冷漠,看着李珣的眼神,也是冷淡得很。 这女修很是眼生,但李珣知道,这种人应是一板一眼,最难应付,当下不敢怠慢,迎面行礼道:「在下明心剑宗李珣,见过这位道友。」 他礼节周到,对面行来的女修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同样也行了礼,淡淡地道:「天行健宗,庄楚。」 天行健宗?李珣微微一怔,不自主瞥了她一眼,看刚才那手御剑术的路数,此女修为当不在顾颦儿之下,天行健何时又出了个这样的女性高手,而且这路数…… 他心中生疑,脸上也不掩饰,只淡淡地道:「原来是庄道友,刚刚那一手百里飞剑,实在精采之至,却不知出于哪位仙师门下?」 庄楚闻言,也扫了他一眼,眼神中竟颇有些古怪的神气。 因为落羽宗一事,李珣这几日正是敏感的时候,见状戒心又涨。 不过很奇怪的,这个看上去便极严肃的女修,竟是露出一丝笑容:「我半月之前方入宗门,也不过就是个借地修行的散户罢,哪有座师?」 李珣露出恍然之色,然后立刻修正态度,以弟子礼重新见过,言语中也多了几分敬重。 「原来是庄客卿当面,弟子刚刚失礼了。」 所谓客卿,就是由宗门延请,加入宗门,而享受宗门修行资源,同时也为宗门出力的散修。 一般都是实力相当强大之辈,才有资格受到这个待遇。这也就怪不得,庄楚的剑诀少有天行健宗的气象。 这庄楚倒也奇怪,不管李珣行什么礼,都不太在意,只是略一点头,这让李珣更加相信,刚刚那一笑,对她而言,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一件事。 李珣对应付这类人也有经验,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响应道:「弟子奉命前来极地,听候调遣,庄客卿可有……」 不待他说完,庄楚便淡淡地道:「你们宗门驻地在不夜城西,不过今日正轮到你们当值。你去海边布禁之地,或许能见到他们。」 李珣忙谢了一声,庄楚也不理会,径自转身离去。 看她驾着的经天青虹,色泽颇正,当是正宗的炼气术无疑。李珣看着青虹消失在视野中,低下头,眼中尽是疑云。 他正值心神高度集中之时,对一切异象,都有一种几无道理可言的直觉感应。 这个庄楚看上去也还算正派,但李珣总觉得有些古怪,尤其是在与她说话时,体内气脉隐隐波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异状。 他心中越谨慎,再抬起头来时,已是全无半点痕迹,只是摇摇头,向着不夜城的方向飞去。 庄楚这个名字,已经列入了他的危险名单之中。 虽然心中生疑,但起码在为人指路这种小事上,庄楚没有说谎的必要。李珣亮着明心灵竹的身分,一路飞进不夜城,找主事的仙师报备之时,那仙师的说法,与庄楚并无不同。 只是,那仙师在听到他的名号之后,眼中的闪光,又是为了什么? 看着接下来,那仙师热情的招呼,李珣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有些过了,他自嘲一笑,也不准备按此人的意思,去城西休息,而是直奔宗门所负责的地段。 这样,也可以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一路上和各个熟悉或不熟悉的修士打着招呼,李珣匆匆出了不夜城,向海边飞去。 越是接近海边,他越能感受到极地的混乱不堪。 去年才由千帆城妙手神匠修复的万里极光壁,又立在了海边,将不夜城与夜摩天分隔开来。 可即使这样,李珣也能听到隐隐的元气嘶啸之声,从海上传过来。 触目所及,剑光流火更是时时映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横亘万里的法宝的功用。 不过,直到海边,李珣才现,原来万里极光壁的布置,与当年已是不同。 此时,看光线折射的角度,显然光壁已呈弧形,应当是将以不夜城为中心的大面积土地半拢起来,挡住夜摩天人马从正面经过的通路。 这样当然比那种象征意义上的阻挡实际许多,也相当明智。 不过,似乎有示弱的嫌疑。 李珣便很奇怪:「以天芷上人的性格,怎会如此?」 正想着,他已迈入明心剑宗的「防区」。 这广及千里的临海荒滩,平平望去,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直可望见海天交界之处。 纯以布置禁法的需求来看,这真是个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方。 而这种地方,也绝不是明心剑宗一方独有。 至此,李珣更真切地感觉到,在极地,诸宗所面临的尴尬境况。也无怪乎十年前,散修盟会剿灭百兽宗时,各宗近千修士只能龟缩不夜城中,任其借道而行,留下千古笑柄。 李珣再一次想到天芷上人,那位性情泼辣直率,又颇为高傲的美女城主,在面对那种情形时,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眼角忽地飞腾起一个人影,李珣停下身子,扭头看去,脸上随即便露出笑容:「灵@师兄。」 来的,正是位列「明心三灵」之中的灵@。他是李珣五师叔李明和的弟子,生性活泼大方,是山上长幼都极喜欢的人物。这一点,与他师父悲慨苍劲的古风格调,极是不同。 灵@是出了名的与谁都能说到一处去,李珣与他的交情虽不如灵机那般深挚真诚,却也不错,见面自然高兴。 「诸位仙师、师兄可都在?」 「都在,都在,就是忙得**冒烟儿就是了。算算这两天你也该到了。正好,这方圆数千里的禁制,便都由咱们「小辈禁法第一」的灵竹大师包办罢!」 李珣捶了他一拳,但也顺势进入正题:「怎么,这里的禁制安排很吃紧吗?怎么说,也是在极光壁之内吧!」 此言一出,灵@的笑容中便有几分苦意。 「什么内外,你远远看着不知道,其实这极光壁早就是千疮百孔,挡着千军万马一时半会儿,那是还有点儿看头。但若是单独三两人……嘿,千帆城牛皮吹得震天响,结果也不过如此罢了!」 能让一贯乐天的灵@如此诉苦,李珣也差不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只是他在内陆,却不知道极地局势竟然糜烂至此,他奇道:「情况一直这么糟吗?还是牛力士……」 「可不就是这个牛力士!」 灵@苦笑着指着海边。 「当初那头疯牛就是这里撞过来的,你可以看看,好大一个口子,杀进来百十人绝没问题!听说,当时跟来的,至少有上千人,甚至连古音也追过来了,把不夜城搅得大乱。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情况就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们这边儿乱,对面儿更乱,据说每天都有几十人伤残,古音、妖凤也不管管,真不知她们是怎么想的!」 李珣听了,也陪他一起苦笑。 灵@毕竟乐观,脸上的苦色持续不了太久,便又笑道:「这些事烦也没用,来吧,我带你去见三师伯,看看他给你这禁法天才布置什么任务……耶?好像不用了!」 两人一起望向海边方向,那里一道清光扶摇直上,与之同时,那处也有一个人影卷着血光,向海那边退去。 灵@叹了口气:「喏,又一个!」 刚刚败敌的,正是「洞玄剑」明松。 明心剑宗内部,他的实力仅在洛南川之下,位列宗门第六位,在通玄界也是极了不起的真人境高手。 李珣与灵@在这边说话,自然瞒不过他,清光稍停,便往这边飞来,而李珣两人也赶忙迎了上去。 明松外貌堂堂,凤目长眉,三绺长须,也是道骨仙风。 但李珣搭眼便看到,这位三师叔的外袍,怕是又有段时间没有清洗了,皱巴巴的极是古怪难看。 当然,李珣只做不见。 他很明白,这位三师叔素来是大处精明,小事胡涂,偶尔还会因为法诀上的问题邪疯,但事实上是,明松是二代弟子中,与洛南川、明吉、明玑并立的擎天四柱,也就代表了明心剑宗未来千年的上层架构。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李珣不敢怠慢,躬身行礼如仪。 明松待李珣极是亲热,这其中当然有他与林阁同为清溟之徒这一层关系。 此外,还有单智这个废柴弟子的缘故。 李珣是山上少数几个能管得住单智,使他能暂时安心修炼的人物,这令心中有愧的明松,分外感激。 坦然受礼之后,明松扶起李珣,笑道:「你来了就好,如今这极地局势越难办,单人独力,是抵不住对面万马千军,也只有回玄宗的道友,以及珣儿你这样的禁法高手,才最有效用。」 李珣忙道不敢,只是这种客套话也就是顺口说说,他很快就问起海边的布防情况。 明松先示意灵@去干自己的事,他则领着李珣向海边行去。一边走,一边给李珣介绍。 果如李珣刚刚所看到的那样,万里极光壁已呈弧形内收,且弧度比李珣想象的更大一些。 弧线前端的直线长度,大约就是两千余里,这样,便减小了受力面,增加了纵深。 正道十宗,除不夜城为地主、水镜宗未到之外,其余八宗,均至少派出三位真人境高手,坐镇此地,共计九宗人马,将纵深划分为三块区域,即接战区、缓冲区和屏卫区,依次后移。 每块区域又分东、中、西三部,共三区九部,由九宗轮替看守。 今日,便是由明心剑宗当值接战区,位置靠西,与中部不夜城,后方天行健宗相连。 「天行健宗?倒是挺巧!」 李珣又想到了那个给他以古怪感觉的庄楚,心中合计着,要找个机会从灵@等人身上,探探她的底细。 他面上则是神色不动,点头道:「弟子知道了,嗯,三师叔,我给分了什么差使?」 明松轻咳一声,道:「咱们这些人里,数你的差使最麻烦。你不是与我们在一起,而是被派入流动哨,负责修葺各处损坏的禁制,这也是诸宗长者对你的看重,你要理解才是!」 李珣对这一点已是有了准备,闻言只是眉头稍皱,便应了下来,当下也不废话,直接向明松了解所谓流动哨的情况。 明松想了想道:「其它都还好,只是每日辛苦些,在各处转转,修修补补,有时会有各宗道友求援,你也要及时赶到……」 他顿了顿,又道:「但有一点,你要特别注意。流动哨除了维护禁制之外,也有遇敌示警的任务,如今局势糜烂,要想将所有人都挡在海外,已不可能。 「现在我方主要是抓大放小,原则上说,只要不是真人境的高手,尽可放他们过来,而若是真人或以上,及时出信号,自有各区负责的道友应付,你万万不要逞强!」 这话与清溟的吩咐倒也是差相彷佛,李珣自然应了,但很快就皱眉道:「三师叔,都说阎王好办,小鬼难缠。弟子来此一路上,见了不知多少场混战,如此这般,极地乱局恐怕永无止息之日……」 明松摇摇头,叹气道:「这点我们也都知道,只是最近,不夜城即将有变,各宗也是顺应形势罢了。」 「有变?」 李珣本想再问,但看明松没有深讲的意思,只好将一肚子疑问暂时按下,问起其它的问题来。 只是,又说了没几句,海边便又有散修冲关,明松只好舍了李珣,前去封堵。 这一去,便再也腾不出时间来。 李珣在后面观望了一下,终于还是拔出剑来,朝着一个刚刚冲过明松剑气封锁的散修追了过去。 「原则上……嘿,也就是看心情好与不好了!」 李珣才帮着明松砍翻了两个散修与一个小妖,便被他赶回不夜城去,到主事仙师处,领了流动哨所必须的几件法器。 直到这时,李珣才想明白,主事仙师与他初见时,那笑容由何而来。 这分明就是早已知道他的分派结果,却按住不,让李珣先去见同门,也算是送出个情面,李珣自然是要道谢的。 主事仙师笑咪咪地受了礼,这才给李珣安排流动哨的具体工作。李珣听了几句,便明白为什么自己给安排在了这个岗位上。 只因为流动哨的工作,除了要求修士在禁法上有一定造诣之外,还要修士心思灵动,知道进退。 否则,本来是要你示警,你却拔剑冲上送死;或者要你当机立断砍人的时候,你却为了几只耗子招惹一大批高手过来,这种人必是做不了流动哨的。 「看起来,自己的形象在各宗之间,已经定型了。」 李珣暗自沉吟,浑浑噩噩过了几年,有些事情到现在才真正地清晰起来。 定型了不要紧,重点是如何一以贯之。 邪宗,你喜怒无常,那叫高深莫测,但在正派,便是心思诡诈的代名词了。 他心中暗暗警惕,又听得主事仙师道:「其它的法器也就罢了,最关键的就是这「长风哨」和「参星盘」,一个是求援示警,一个是任务方位,这用法,你要仔细记了。刚才我已将你编入流动哨的队列中,或许任务马上就来……」 李珣点头,先将那个玉制的柳叶哨收入怀中,又拿起极似罗盘的参星盘,极稳当地操作了两下,主事仙师见状捋须微笑,显然十分满意。 便在此时,参星盘上玄光一闪,主事仙师不幸言中。 主事仙师讶然凑过头来,瞅了一眼,不由叹道:「乱了,真乱了。这才刚刚编入,便轮到你做,唉,快去吧,接战中区,正是敝宗所处之地。若有什么不懂之处,也有上人照拂,说起来,上人对你也是颇多称许呢!」 李珣眉头一跳,也不再多言,应了一声,便直向北边飞去了。 「参星盘」所指的地点,是禁制需要维护的地方,李珣到达之后,并没有现什么人影,只是地面上残留的痕迹,表明不久之前,这里刚刚生了一场战斗。 就是这场战斗的余波,毁损了附近方圆数里的七八处禁制。 李珣目光一扫,确认周围相对还算安全,这才蹲下身来,检查毁损的禁制。 和他估计的差不多,虽说不夜城与夜摩天之间几乎已被各种禁法布满,但其中真正具有杀伤力的并不多。 一方面,是那些杀伤力极大的禁制费心费力,又对周围环境要求颇高,并不现实。另一方面,这类禁制一般都有宗门独特的心法在其中,一旦损坏,也只有本宗之人才能修复,重复利用率太低。 所以,这些地带布下的,多数还是像他现在所见的这般,以示警、探测为主的小禁制。 不需要什么独门手法,各个宗门的修士,只要有些禁法修为的,便能试着修一下,当然,若要平凡中见出效果来,那还是要看布禁之人的水平。 李珣便觉得眼下这几个禁制,布置得很有意思。 只是平平常常的探测禁制,却因为几个微妙的气机变动,变得「迟钝」起来。 以李珣所见,除非是真人境高手经过,且又「邪气冲天」,搅扰大气,否则这禁制绝不会动。 这种在别处看来是废物的禁制,用在这里,却和此前局势与各宗要求契合如一,又清楚地回馈在参星盘上,极见巧思。 这种禁制虽然简单,但李珣也能从中看出些手法端倪,他现在就估摸着,这应是回玄宗的手段,否则不会在简单中如此峰回路转,举重若轻。 虽说是第一次工作,不过李珣做来,也算得心应手,不过才小半刻钟,便将周围损坏的禁制修复一新。 他站起身来,正要喘口气,「参星盘」便又震动起来。 「又来?」 李珣总算是知道流动哨的苦处了,只是,他暂时还没有拒绝的资格。 挠挠头,他扫了一眼,见那位置距此地不过数十里路,知道是按照就近原则分派,只能叹了口气,向那处赶去。 「类型……一样,手法……差不多,损毁程度……一般,损毁原因……强烈冲击,然后……」 他耳朵动了动,蓦地抬起头来,望向西方天际。 这里距明心剑宗的防区,不过百里之遥,在这边也能隐隐看到本门剑光,在空中迁幻挪移,想必又是和哪个入境强者打成一团。 前方,海天交界处,以夜摩天的永夜天空为背景,也有数道绚丽至极的「极光」铺开,元气震荡,绵绵不断。 那应该是不夜城独有的极光千变法,显然那处战事,也是正在热头上。 后面……算了,还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吧。李珣自嘲一笑,低下头去,开始捣鼓地上的禁制。 数百条细密的气机在他的归拢下,引动元气,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暂时遮掩过了外界的声息。 看着一条条气机落入预定轨道,李珣似乎也蹲得久了,稍稍动了一下身子,便在此刻,电光闪过,外界的大气似乎也给惊了一下,慢了半怕才响起嘶哑的破空啸音,还有沉沉的长剑出鞘声响。 没有任何征兆,李珣回剑斜斩。 铮地一声清鸣,从肋下飞出的剑光被不可思议地格开,李珣却彷佛早已料到这一点,身形借力,反而从出剑的另一个方向转过来,又是一掌横切。 这一掌却切了个空。 李珣用错了力,依然不慌,手上一松,青玉剑脱手飞斩,身形则顺势前冲,在地面上连续几次翻跳,如灵猿般跃出十丈之外。这才冷冷回望,入目所见,却让他呆了一呆。 「上人?」 刚刚挡住他狠辣双击的,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并有赠宝之恩的不夜城主,天芷上人。 一别数年,她身姿如故,依然美得令人眩目。 此时,她纤长的手指轻拈住青玉剑锋,目光在上似笑非笑地一扫,这才迎上李珣的目光。 李珣忙正身行礼致歉,一点儿也不敢提到刚刚她无声无息贴近,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天芷上人不置可否,稍一使力,将青玉剑掷还。见李珣小心翼翼地收起,这才灿然笑道:「好剑术!而且,够狠辣!」 李珣垂下的脸面微微一抽,紧接着便听到这位美人儿城主轻轻的赞语:「这才是实打实的交战技巧,很有当年明玑的风采,看来,她把你教得不错啊!」 听得天芷上人并没有因为他这狠辣失度的一招而不快,李珣在逊谢之余,也暂时放下心来。 只是,天芷上人怎么说也是一派宗主的身分,和低辈弟子开这种「玩笑」,不太合适吧。 正奇怪间,天芷上人淡淡开口:「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李珣愕然,却不敢怠慢,乖乖地走上前去。 天芷上人却不看他,而是侧过脸去,看海的那头,猛然黯沉下去的天空。 李珣迷惑的眼神下,她低声道:「牛力士死时,你在他身边。」 李珣心头一抽,却毫不犹豫地点头。 天芷上人展现她一贯的直率风格,没有半句废话地道:「你把当时的情形讲给我听。」 见她的情态,李珣心中又是一激。 看着这美人儿城主唇边不自觉抿成的倔强高傲的弧线,他心中奇道:难道这天下的鱼儿,都能让一只猫给吞了? 心中念头百转,表面上只保有一丝最自然生成的疑惑。 他尽力以一种客观的语气,叙述当日所生的事情,当然瞒去了一些不该说的情节:比如牛力见他时的语句转变,还有接下来与林无忧的遥空对话。 即便如此,当天芷上人听到牛力士反复嚎叫的词句,以及其死法时,李珣看得清楚,她的情绪似是冲破了什么桎梏,萧然肃杀之气猛然透体而出。 即使是一闪而逝,也让距她不远的李珣皮肤凉。 李珣再三确认自己话中没有什么不妥的时候,天芷上人轻轻吁出一口气,在越敏感的李珣看来,这吁气中的意味儿,也是复杂深刻,难以辨识。 她和古志玄之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李珣几乎已能肯定这一点,但他仍要做出一副迷惑而好奇的模样,向天芷问道:「上人长年与散修盟会为邻,可知道牛力士所言「他知道」,究竟指的是什么?那个……们,又指的是谁?」 他差点儿脱口叫出「骚娘们」来,幸好及时含糊过去,不过,天芷上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在想心事。脸上神情变幻虽不算明显,但依然展现出丰富的信息来。 李珣偷眼打量,心中所想,也就越来越趋于复杂。 便在此时,天芷微微垂下头,李珣看得真切,她的肩头竟在微微颤抖。她……哭了? 这事真是……佩服、佩服! 李珣感觉自己的口中一片说不明白的涩意,但这种时候,他只能苦笑。 且不管玉散人究竟是生是死,单凭这一手,他便不得不大赞一声。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不是被宗门禁足千年的青吟,而是统御一方宗门…… 耶? 他的念头突地断掉了,只因为,当天芷上人颤动的肩头更加剧烈之时,李珣已看得明白,这哪是在哭,分明就是在强抑着她胸臆间的笑声,忍得何其辛苦。 而最终,天芷也没有忍下去。 开怀而敞亮的笑声冲喉而出,在辽阔的荒原上远远地洒出去,听得出来,这其中没有一分半点儿的挤迫和压抑,完全自心间,是真真正正,毫不伪饰的笑声。 李珣听着,看着,以至于呆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不够用的时候。 他从未见过一位女性,尤其是天芷上人这样美丽的女性,笑得如此恣意,甚至乎放肆。 但无疑,这又是另一种罕见的美态。 这一刻,天芷上人身上,没有任何后天人为的伪饰,有的只是乎本心,直指性情的直露和坦率。 从笑声里,李珣听得出,她是真的欢喜、轻松、如释重负,或者,还有几分尖刻的嘲弄! 她已笑得弯下腰去,最后甚至是膝盖软,单膝跪在地上,只用手指撑着地面。 李珣慌忙闪开,像一个呆子,看着她用这种惊人的方式,来泄心中的情绪。 她应该比我更清楚点什么……李珣无比确信这一点。 天芷上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大笑给李珣带来的困扰,就是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在乎。 也许是笑够了,她的笑声渐渐低落下去,只是她仍没有直起身子,而是怔怔地盯住手下的冻土,久久不语。 李珣在一边尴尬得要死,只能用偷眼打量来消磨时间。 由于是在野外,天芷一身装扮以利落清爽为主。头上只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绸缎般的青丝披在肩后,她身披的织绵长袍颜色素淡,中间又以金丝玉带轻系,又显雍容大方,只是由于她半跪在地上,这件精致袍子不免沾上雪泥,而李珣垂下的目光,也看到了上面沾染了数点血迹,在银白的底色下,显得分外刺眼。 这血迹让李珣从女色的昏昏然中完全清醒过来。 这里毕竟不是赏花阅美的庭园,而是乱象纷呈的战场。 他正想说些什么,天芷上人比他先一步开口:「你先去吧,今天的事……多谢你!」 她的语气微显稳重沉肃,却依然保持着那种奇特的姿势。 李珣也感觉到,自己在此显得分外多余,便也不多言,应了一声之后,倒退几步,正要飞走,忽又听到天芷轻唤一声。 「传言中,你与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经常交手?」 「呃,是。」 「你感觉如何?我是说,他那被传得神出鬼没的「影傀儡」。」 李珣额前略沁出汗来。 且不说天芷思路跳得如何厉害,最麻烦的是,怎么是个人就拿灵竹与百鬼来比较?这么比来比去,早晚有一天会比出事儿来! 「这,弟子吃过亏,却没有当真见过。」李珣一边说,一边组织语汇,分外小心:「百鬼从不将「影傀儡」现于人前,都是拿来偷袭,或关键时候逃生之用……」 他还想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却见得天? ??缓缓直起身来,并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李珣会意停口,又行了一礼,冲天飞去。 临去前,他又偷眼打量一下,正好见到天芷上人微微抬起脸来,迎着极地不灭的天光,微微合上双眸。 这剎那,她似乎在享受着海面上呼啸而来的,尚带着海腥与血腥的风,这风吹去了一切加之于身上的重负压力,使她无比的恬静、从容。 便在此刻,李珣再也看不懂她。 第六章 把柄 「她心中是什么打算?」 李珣非常在意天芷上人最后那几句问话,细思下来,他的眉头几乎锁成了一个结。 这显然不是随口一说,但若不是随意,意思又是什么? 怀疑他? 以天芷上人的性情,若真是心生疑窦,哪会和他玩这种弯弯绕绕,恐怕早把他绑到宗门仙师面前,论他死罪了。 弄不好,越俎代庖也是可能的。 那么,就是真有所指、所用了?为了什么呢? 又想了一下,他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拿出参星盘来,按着主事仙师教给他的手法,摆弄两下,看着上面详细又复杂的图形显示,似乎入了神。 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是个人就往别人背后站?还是屏着呼吸那种……」 「咦,你怎么现我的?」 背后的女声相当耳熟,只是这语气又对不上,李珣神情微动,猛然扭头,却只见到了一团空气。 那声音依然从背后传过来:「怎么,不高兴?刚刚天芷这么做,你不是挺开心吗?」 妳哪只眼睛看我高兴了? 这话李珣当然没说出来,眼下他对背后这女人的语气是越困惑了。 好像有一个关键的地方错乱了,这个声音、这种语气,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啊。 他眼角余光努力一瞥,似乎看到了一块裙裾,然后他迅猛旋身。 很可惜,这次他仍没有看到目标。 背后女修低声笑了起来,有种恶作剧式的快意。 从这笑声中,可听不出她竟然能举重若轻地,施展出如此高段的如影随形功夫。 但在这笑声中,李珣却明白了些什么。 想了一想,他忽然叫道:「庄楚!」 后面轻咦一声,李珣扬起眉毛,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这一次,对方没有再动,他看到的,正是不久前才「第一次」碰面的所谓天行健宗客卿,庄楚! 这位先前看上去比冰块儿还冷的女修,在惊讶之余,脸上却还残留着先前的戏谑笑意。 看着一模一样的脸容,却是动静殊异的神情,李珣更确认了心中所想,他摇头叹气,继而方道:「水蝶兰!」 这一次,「庄楚」脸上分明现出了真切的错愕之意,她脱口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随着这句话出口,前面的人影蓦地虚化了,李珣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眼前「庄楚」,已变成了另外一人。 那微有男儿气的清秀轮廓,妖异的蓝唇,冰蓝色的眼眸,不是水蝶兰又是哪个? 不仅是外貌,便是身上的衣物,也眨眼间换成了她招牌式的细纱蝶衣。 李珣脸上笑容僵住。 水蝶兰艺高人胆大,又全无羁绊,在此现身实在最自然不过,可他一个正道弟子,和眼前妖魔言笑晏晏,那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变回去,变回去!」 李珣连连摆手,本来一肚子的得意,尽数消磨不见。 水蝶兰反倒又得意起来,她非但不变回去,反而笑吟吟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儿,裙袂飘动,青丝飞扬,一时间竟极显出难得的妩媚风流。 「怎么,这样子还比不上那庄楚好看?」 李珣心中叫娘,但他也明白,若他真抵挡不住心中忌惮,四面张望,恐怕这辈子也别想在水蝶兰面前抬起头了。 他想了想,最终长叹一声,在水蝶兰好奇的目光下,拔出剑来,比划两下。 「好了,有什么事就说吧,喂,妳愣着干嘛,一边打一边说最好!」 水蝶兰先是恶狠狠地瞪他,最终却哧地一笑,身形再闪,又变成那个庄楚的模样。容貌衣饰瞬息变化,其手段堪称神乎其技。 李珣却皱起眉头,一边收剑入鞘,一边道:「这可不是易容术,幻术?」 水蝶兰理所当然地点头。 李珣叹笑一声:「妳真有胆!妳好像不知道,当初我识破妳幻术的「虹影珠」,就是天芷上人送给我的,妳竟还敢用幻术在这边乱逛?万一……」 「怕什么,只是来玩玩,又不招惹她,谅她也不敢和我翻脸。」 「庄楚」冷肃的面孔,表现水蝶兰笑吟吟的神情,那感觉真是古怪极了。 不过水蝶兰接下来便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上:「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怎么现我的?不要说,又是那个什么虹影珠!」 「哪有,只是那只放在身子的虫子乱蹦乱跳,我才生疑的。」 李珣根据的,便是他体内那微妙至极的气机波动。 他从未养过蛊,自然也不知道这「同心结」在体内的表征如何。只是,在见到庄楚后,这极有针对性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变动,如何能不使他生疑? 想来,他一进入极地圈,水蝶兰就那么凑巧地迎上来,恐怕与那个「同心结」脱不了关系。 另外,有如影随形的手段,偏又做这些「无聊」之事的高人,数来数去,也就这么几个,其中真正与李珣有交集的,只有水蝶兰一人而已。 看着水蝶兰恍然的神情,李珣皱眉道:「妳怎么会在这儿?这张脸,这个身分,又是怎么搞的?上次见面,怎么不和我说?」 他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水蝶兰则盯准了最后一个,冷哼道:「你离极地三千里的时候,我就现了,某人呢?我到眼前都认不出来,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这语气实在古怪得很,李珣微有些尴尬,却也能及时回应:「敝人不像水仙子,精通蛊术,肚子里又没有小虫乱跳,哪能分得清楚?再说,妳这幻术也确实了得……不过,有必要么?」 「我这不是在逃命吗!」水蝶兰脸色变得飞快,转眼又是笑吟吟的,话中却没有一点儿诚意。 「我被落羽、朱勾两宗追杀,现在很惨的。不弄个新身分,又怎能逃得过去。」 把我当傻子啊!客卿身分难道是想弄就弄的? 李珣瞥她一眼,心中却在飞转动。 客卿这种身分,在邪宗比较常见。 散修看中的是宗门庞大丰富的修道资源,以及势力庇护,而宗门则看重那些散修颇强的个人实力,双方一拍即合,其性质倒有些像是人间界的保镖、护院。 而在正道宗门内,这种事情便非常非常慎重了。 且不论修为如何,那名声必定是极好的。 这种名声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积累下来的,那动辄就是成百上千年不间断的口碑,水蝶兰哪有这种资源? 「你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拦路打劫!」水蝶兰轻拍「庄楚」的脸蛋儿,笑吟吟地道:「只要让她作一个美梦,便什么都会说出来,所以,本小姐以后便是庄楚了,要记得啊!」 「杀手玩腻了,想当君子?」 李珣哑然失笑,但心中才不信水蝶兰会是一时兴起。 以水蝶兰的性子,又怎么会受得了正道宗门那些一本正经的德性?而且,她为什么不跑向别处,反而专门找顾颦儿所在的天行健宗? 李珣嘿了一声,却也不想把这种事情说得太明白,他只是顺理成章地问了句:「顾颦儿也来了?」 「哈,这次你要失望了,她留在宗门进修。」水蝶兰斜睨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其实就算她来了,这里也不是东南林海,你们两人要白昼宣淫,恐怕是找不到地方的!」 对这种话若当了真,那就真是没完没了。李珣绝不上当,只是一笑,忽又想起一事。 「妳刚刚……就在旁边?」 看着水蝶兰点头,李珣咧了咧嘴角:「天芷上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妳太……」 「怕什么!」水蝶兰傲然道:「且不说她有没有能耐和我斗,便是有了,我可还攥着她的把柄呢。她又怎么有胆子和我作对?」 这是她第二次说天芷上人「不敢」与她斗了,而且,还多了一个「把柄」。 李珣摇头失笑,但笑了半截,他脑中一激,笑声戛然而止。 水蝶兰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嘻嘻一笑,将声音压低了少许:「注意喽,是很大很大的把柄!」 李珣瞥了她一眼,蓦然开口道:「玉散人?」 与之同时,水蝶兰叹了一口气:「可惜,以后恐怕是用不上了。」 此言一出,两人一齐怔了怔,继而同时开口道:「什么用不了?」 「不会吧,这种事情,难道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吗?」 二人面面相觑。李珣的反应更快一些,他抢先一步笑道:「事情听起来很有趣,不介意说一下吧?」 水蝶兰却没有这么好相与,她抱臂笑道:「凭什么?」 李珣看她神情,也不是多么坚定的样子,心中一转,便笑道:「以妳我的关系,何必这么藏着掖着,要知道,妳可是知道我最致命的一个秘密,眼下这点儿小关节,比之我那个,又如何?」 「你倒是自信得很!」 水蝶兰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却又是一怔:「这段时间,你的气色不错啊,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许多,难道又吃什么灵丹妙药了?」 「一颗还不够吗?」 李珣苦笑一声,但从水蝶兰的反应中,也证明自己因为心态的变化,而和以前,确实是不太一样了。 但他绝不愿给水蝶兰转移了话题,尤其在这个时候,他对水蝶兰另一句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感兴趣一些。 所以,他主动地道:「不是人尽皆知,而是我知道的较多一些。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把柄吧,妳不可能让玉散人去承认他和天芷有勾搭,便是他说了,也没人……呃,我说错什么了吗?」 看着水蝶兰再度变得惊讶,乃至啼笑皆非的表情,李珣现,自己好像估计错了。 可是,从天芷上人的反应中,明明牵扯到玉散人啊? 就李珣的认识,只要沾到玉散人的,无疑都是那种调调儿。 「你说天芷和玉散人,勾搭?」 水蝶兰先是哧哧两声闷笑,但很快便如同刚刚的天芷上人一般,笑不可抑:「老天爷,你脑子里面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啊! 勾搭,就算玉散人有心,天芷也绝不可能让他得逞的……」 「哦?为什么?」 「因为……」水蝶兰终于忍住笑,看着李珣道:「除非她想数百年修为一朝丧尽!」 这话却是严重得很了。 李珣神情一正,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怎么说?」 「你不觉得,天芷的修行进度,很有问题吗?」 进度?剎那间,李珣脑中一切有关于天芷上人的情报,流水般淌过。 「问题?很正常啊?传说她是在两百年前进入的真人境,修道时长四百年左右……」 李珣心算了一下,排除他本人这个例外中的例外,此界修士修到真人境的平均年岁约是七百年左右,而天资上佳者,甚至可以精减时日到一半或更多。 最典型的便是当年的钟隐,修行不到二百年,便将玉散人打得吐血飞逃,若嫌钟隐也是「例外」,明玑也成。 「「灵犀诀」已是极难精进的了,明玑修到真人境,也只花不到四百年……」 「不要用明心剑宗的水平去评估不夜城。要知道,灵犀诀说到底也是玄门正宗,讲究的还是精微惟一之道。但不夜城的极光千变不同,何为千变?就是反复庞杂,生克精微。相应的,修炼进程,更是复杂得要命。」 水蝶兰展现出她一代妖魔的见识,侃侃而谈。 「这一门修行在前期耗费的心力,远世上任何一部法诀,入门百余年,未有开窍的情况,比比皆是。你可以找个不夜城的修士问问,他入门花了多少年,天芷又花了多少年?」 李珣考虑了一下,估计道:「天芷自然是比他人要快……」 「错了,应该说,没有任何差别!」水蝶兰轻轻晃动手指。 「在修行的前两百年,天芷没有表现出任何越同侪的能力。然而,在接下来的两百年中,她的进度,是正常人的三倍以上!这是为什么呢?」 李珣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水蝶兰没有让他失望,她轻巧地掀开了底牌:「天芷她在修炼本宗法诀的同时,还炼制了「心魔」。」 「心魔?」李珣怔了怔,下一刻,他的嗓子便猛地一堵:「哪个心魔?」 「还有哪个?使执念淬火以为锋芒,令七情凝固束作手柄,可得破天之锋……你学了《血神子》,连这点最基本的入门心法都不知道么?」 李珣喉咙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又怎能不知? 心魔即执念,一般而言,心魔高涨,便等若走火入魔的先兆,对修行并无半点儿好处,不论正邪,无不需要消却或者压制心魔,只是手法不同而已。 然而,通玄界却仍有一类法门,专门以磨砺心魔为精进之法,使人在心魔肆虐中艰修苦进。 其精进度固然绝顶,但以心魔为根本,这种法门,便如同在高空走钢丝,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且,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讲。 《血神子》便是这一类修行法门的典型代表。 李珣先前修炼不动邪心,只是肉身法门,还没有具体牵扯到心魔一法,但是,在他前面,却有两个极好的例子。 血散人,修炼中前期,受心魔影响,好战嗜杀,成为天字第一号杀神。 此外,便是他的第一任师尊,林阁。 这些年来,李珣见识长进,对先前一些看得不明白之处,也都有了新的认识。 当年,林阁自言「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看似是走上绝路,其实就是心魔精进之法。 这样,才能使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与妖凤比肩的实力。 只是,林阁终究还是不懂得心魔精进法的奥妙,修至半途,便无以为继,最终惨死在妖凤手下。 但以他二代弟子的水平,便是有用心机处,能使得妖凤受伤,也足堪自豪了。 耳边,水蝶兰的话音悠悠传入─「她也算是有能耐了,当初她不过就是一个末学后进,却不知怎么勾得玉散人对她生出兴趣,却又极力抵御玉散人的诸般手段,以自己修为、名声之得失,锤炼心魔,竟然最终功成……我这些年来,见过的狠人儿里,她也算得一号人物!」 李珣随即想到当年天芷对他说过的「夜摩天观景」之事,但仍然不敢就此相信。 「心魔精进法,毕竟不是正途,她堂堂名门弟子,诸事顺遂,哪来的这么重的执念?她又执念什么?」 「天知道!」 水蝶兰也不可能完全了解情况,对这一点,只能一语带过,旋又低笑道:「难得当了回磨刀石,古志玄那表情,真是有趣儿极了!」 「磨刀石?」 「这可是古志玄自己说的!」 水蝶兰笑嘻嘻地道:「当年北海莲聚,我本还以为自己空跑一趟,却没想在对岸看到天芷与古志玄说话。我一时好奇,上去听了一阵,当时,古志玄便是这般说法……」 「我以众生磨炼心性,却不曾想,还有被别人当成磨刀石的一天。」 李珣喃喃复述这一句话,本还有些好笑,但越是体会,心中寒气便一时重过一时。 尤其是当他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男女轻言浅笑,口中却都是如此语句的场面时,他忽地感觉到,他与那些顶尖儿人物的差距。先,便是在心性上。 「可是,玉散人就甘做这块儿磨刀石?」 「怎会!照我来看,古志玄恐怕也是心里痒痒的,不过,他的性子骄傲得很,天芷一副摆明车马、坦坦荡荡的模样,他只会用诸般手段,挫折其心志,使其心魔反噬,反而不会用强。而这样,也就正遂了天芷的心意。」 水蝶兰同为天底下最顶尖的宗师人物,她的分析,应该比较贴合玉散人的心理,李珣姑且信之。 不过,他还需要更多的细节:「时间呢?什么时候?」 「差不多有两百来年了吧,当时天芷应该是刚进真人境,便被古志玄现端倪,呵,当时的场面真是好玩儿,很少见到古志玄那种哭笑不得的神情的。天芷也算是有本事了。」 「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就被他们觉了!」 水蝶兰脸上没有半分不好意思,极随意地道:「若是古志玄在意此事,问题还严重些。只可惜,他不在乎,天芷就算在乎,也奈何我不得。自然,也就留了这个把柄在我这儿。」 李珣扫了她一眼,忽地生出些戚戚之感。 被水蝶兰捏着把柄,确实是件苦事儿,他就怀疑,天底下能将水蝶兰灭口的人物,出生没有? 正想着,他心中又是一激:「天芷……好厉害!」 李珣虽还没有修习心魔之法,但也知道,这心魔精进的历程,最是凶险不过。 想想林阁,只是因为妖凤的「压迫」,数百年修为修到绝路不说,还反噬肉身,致使肌体残疾。 而天芷上人,身为一宗之主,面对的压力较林阁强上何止十倍? 与玉散人「交锋」已经很是危险,此外又有水蝶兰这个不知何时引爆的威胁─身败名裂的痛苦,比之散功能轻到哪儿去? 这种双重压力之下,她竟然能够支撑到今天,了不起! 感慨中,脑子里浮现起玉散人当时的情状。 他笑了笑,但转眼便是一声叹息,只不知,那个一心向着古志玄的女人,有没有能让他「哭笑不得」的时候? 他不自觉地抬头,望向那光暗交界之地,低低叹息:「自重者,人恒重之……」 「你说什么?」 水蝶兰竖起耳朵,显出十分在意的模样。 李珣见她以庄楚的面容做出这种姿态,不由一笑,也在此刻,他又想起那更关键的事情来,便顺势岔开道:「对了,妳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水蝶兰睁大眼睛装无辜:「哪句?」 「就是你说的「可惜,以后恐怕是用不上了」这句!」 难得李珣能将其说得一字不差,连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水蝶兰听得极是开心。 可是在这时,就看出她的可恶来,她笑嘻嘻地眨眨眼道:「我说过吗?你想必是耳背吧!」 李珣拿眼瞪她,她也斜睨过来。 「不是你耳背,难道是我不成?」 李珣知道水蝶兰是因他岔开话题而不满,不过,此事可说是他心中最深的伤口所在,他又怎能轻易示于人前? 两人目光交击,水蝶兰立时知道,不可能从李珣那边捞来「好处」,登时大感不满,扬眉一哼,拿剑拍拍手心道:「送你个把柄,也算对得起你了。至于你愿不愿意急就章地拿这把柄去办点儿什么,我也不管。记着啊,不到快死的时候,别来烦我! 本姑娘忙着呢!」 看着她如少女般刁蛮的模样,李珣一时为之气结。 还不等他说些什么,水蝶兰便又是一哼,竟就这么御剑去了。李珣唤之不及,只能看着那剑光,顿足不已。 只是,才顿了三两下,他便忍不住失笑。 也不知是怎么了,他与水蝶兰相处,总忍不住露出些毛躁气来,再看水蝶兰,亦是如此。 这其实也不是二人的真实性情,只是在没有完全习惯二者关系之前,彼此做出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姿态吧。 而且,水蝶兰透露的信息,也远比表面上的多了许多。 李珣脑中闪过天芷那惯常的冷冷哂笑的神情。 就本心而言,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位高傲的女修,在玉散人怀里做小鸟依人状的模样。 所以,从水蝶兰口中得知隐情之后,他心中反而舒服了许多。并且,他甚至还对天芷还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情绪来。 也对,细细想来,天芷上人的经历,与他又是何其相似…… 只是,想想六十年前,天芷那莫名其妙的态度,再想想刚才她那放纵的恣意的笑声,水蝶兰的情报,真能解释这样的情况吗? 李珣暂时持保留态度。 还有,水蝶兰开始时说的「以后用不上」,还有才讲的「急就章」,无不透露出这么一层意思:这个把柄,马上就不中用了! 出现这种情况,要么,就是天芷上人已找到了消解的办法,要么…… 正想着,怀中参星盘便是一颤,又一拨新任务压了过来。 第七章 转进 接下来的七、八天,事情便平淡了许多,李珣却是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每日只是做他的流动哨,在不夜城周遭来回走动。 不得不说,李珣的禁法修为以及机警心思,极受各派仙师的称赞,只要是他当值,前方便经营得似铁桶一般,水泼不进,极是稳当。 李珣面上受着这些赞誉,心中却隐隐明白,事情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他自信能力在其余那些流动哨之上,不过,这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情形,还是有些蹊跷。 恐怕,他到此的消息,已经被那边知晓了吧…… 六十年来,在李珣着意探查之下,他对夜摩天的内部情况,早非当初的一无所知。 他明白,在散修盟会偌大的摊子之下,妙化宗、妖凤与青鸾、以及后来归附或合作的诸多散修妖魔,绝不是一条心,其中分化严重。 古志玄那厮神神秘秘,不知死活,暂可不论。 古音虽不是十执议中人,但地位然,同妖凤、青鸾走得近,在十执议中,又引甲道人、冰妖娘为奥援,在古志玄的阴影下,稳占了十执议中的五席。 此外,鲲鹏老妖来向来桀骜不驯,自然不可能屈居人下。 这些年来,以他不逊色于古志玄、妖凤的名声、实力,也统合了一些势力,但十执议中,只有三头蛟怪、牛力士与他交好。 通言堂中,他也只是和一些妖魔交往,影响力还是逊色许多。 李珣此时,便是和古音一派勾搭在一块儿。 尤其是和古音、林无忧联系最为密切。 不过,李珣看得分明,在古音与妖凤之间,也并不是毫无嫌隙,他本身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妖凤、青鸾都对他看不顺眼,哦,对了,此时也许还要加上个青吟;然而,古音出于某种考虑,却一直笼络于他,在其间,林无忧的存在,是个异数。 这个看上去天真无邪,贪玩好动的「师姐」,在行事上看起来,常和古音站在一处,对他这个便宜师弟大加照顾,灵药、美人儿时时送到,但没有人会忽略掉,她和妖凤最亲密的血缘关系。 所以,林无忧便等于是古音和妖凤之间最好的润滑油,足以抹去许多细微的嫌隙。 而这些看似微小的嫌隙,则正是大动乱出现之源啊。 「可惜……」 李珣轻叹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已不可挽回的棋局,投子认负。 对面,明吉道人沉静如水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他淡淡地扫了李珣一眼,沉声道:「珣儿仍是心神不专!」 李珣闻言苦笑,他此刻挨训也是活该─谁让他在这儿忙里偷闲的空档儿,还自寻烦恼呢? 连续八天的紧张工作后,李珣和明心剑宗的同门,终于有了同一天轮休的机会,十几个人便聚在院落中,下棋品茗,消磨时间。 只是李珣的脑子素来是闲不住的,好不容易专心陪长辈下了两盘,终于在和明吉对局时,由一次沉思,引以上诸多思虑。 确实是自寻烦恼! 李珣知道,有灵机这层关系,这位身列宗门第二高手的老道,还是比较亲厚于他的,只是素来直言不讳,倒也不是真有不满。 所以,他歉然一笑后,便乱以他语:「这种憋闷的日子也不知还要多久……明吉师伯,四师叔究竟是什么事儿,临时改变行程?」 后面的倒是他刚刚想起来,前几天宗门便传信说,明玑有急事待办,不能到极地与他们会合。 只是当时李珣正忙得昏天黑地,也没有仔细询问,眼下既然找着机会,正好顺势一问。 明吉拂乱棋盘,神色不变,淡然道:「家事!」 「家事?」 李珣为之苦笑不得,修道人哪有「家」之一说? 这时在一旁,明德正与李明和闲谈,闻言侧过脸来,摸了摸脸上乱糟糟的胡子,皱眉道:「那件事情实在麻烦。星玑剑宗都是个个桀骜不驯的,偏偏手底下又颇为硬朗,还有一手极滑溜的禁法。 「四姐虽然机警,不过若是被仇怨冲昏了头,也不好应付……要我说,就该带着珣儿一块儿去,怎么说珣儿禁法厉害,也有个照应。」 李珣听得一头雾水,却也知道其中牵扯到了通玄界另一个剑道大宗,星玑剑宗。 这宗门位处通玄界东北,六绝地之一的「星河」之上,不入正邪分野。宗门以天星之道推演剑道,号称「星斗入剑,剑化天星」。 而除剑道之外,对天星推演、禁制化生也有极深的造诣,与回玄宗、不言宗共列为通玄三大禁法门派,实力着实强大。 明玑怎么和这宗门结怨了? 明德可不像明吉那般少言寡语,见李珣询问,便竹筒倒豆子般,一古脑地将前后因果说了个清楚详细。 起因是在明玑在人间时一位族弟身上。 明玑当年修道入山,这位族弟也几乎在同时,被星玑剑宗某位仙师看中,得以修习无上剑道。 这种事情在通玄界相当罕见,一时也被传为佳话。 姐弟二人虽是所处门派不同,修为也分高下,却是经常联络,感情颇深。 然而就在月前,那位族弟因为某事,与他宗门内的一名修士产生争执,竟被那修士打得形神俱灭。 本来如此事情如此恶劣,那杀人的修士绝没有好下场,然而事情出乎意料,凶手竟然只是受了十年禁锢这样不痛不痒的惩戒,而且,星玑剑宗也从来没有意愿,给外界,包括明玑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明玑一怒之下,便报备宗门,要去星河,为自己族弟讨一个说法。 偏偏这种事情是星玑剑宗内部之事,明心剑宗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也只有明玑才能以亲属关系干预。 「所以,四姐便只能一人去……虽然星玑剑宗的天垣老儿也还算正派,不过手底下的弟子,却是良莠不齐,唉!」 李明和瞪了明德一眼,这才向李珣柔声道:「你也不必担心。天垣翁虽有些护短,但总是知理之人,不会妄动干戈,便是有事,以四姐的修为,若是想走,也没人能拦得下她…… 「若真有事,那便不只是四姐一人的事儿了!」 最后一句,李明和吐字越地柔和,但语气偏又萧瑟冷厉,不愧他「悲风剑」的名头。 李珣皱起眉头,还待细问下去,一边闭目养神的明松睁开眼来,插言道:「罢了,正是多事之秋,这里不是商讨此事的地方。今日难得有暇,我们几个长辈,正有事和你们几个弟子说。」 此言一出,周围本就听得认真的诸弟子,都正起身子,抬眼看来。 明松与几位师兄弟交换了个眼色,轻叹道:「这几日,我们便要退了。」 「退?」 几个三代弟子都是一阵低哗,明松却不管这个,只将目光放在李珣脸上:「珣儿,你是宗门里面极有见地的弟子,我倒要问你,你觉得极地之事,我们还可不可为,能不能为?」 明松不问其它人,只问李珣也是有理由的。 座的三代弟子中,除了李珣以外,均是在座仙师的弟子,问谁都不太妥当。只有李珣的身分,足够客观。 李珣自然明白这一点,他看了几位长辈的脸色,确认他们心中已有定见,这才实话实说。 「局势糜烂,守不可久。」 几位长辈都是点头,而在座的三代弟子都是有见识的,虽然李珣的话不好听,不过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明松这才道:「是啊,便是腐疮烂肉挤在一起,也是有些重量。何况其中的骨头个个坚如金石……守,终究是守不住的。 可是,攻,我们也确实没有那个能力。所以,只有暂时避其锋芒。」 到最后,他又叹息一声:「我辈修道人,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有矛盾,也是星星点点,各自为战,谁又想到,竟然会如下界人一般,经历战阵……难得天芷上人体谅各宗难处,提出暂时举宗内迁之举,我道中人,应该感激才是。」 天芷上人提出来的?以她那种性情,怎会? 不过在这时,李珣也就自然明白了前几天明松所说,「不夜城有变」的真意。 他皱起眉头,正想着其中的关窍,门声响起,一个不夜城弟子进来传讯道:「城主请诸位长辈仙师前去议事……」说着,他目光一转,又停在李珣身上,接着补充了一句:「另外,还有灵竹师兄,流动哨那边有紧急事项,请师兄快点儿过去。」 李珣闻言站起,却望向明松。 明松点了点头,轻叹道:「这日子还是来了。你去吧,这段时间,流动哨的压力不轻,你也要谨慎小心才是!」 李珣默然点头,向在座仙师行了一礼后,向那不夜城弟子问明情况,便急匆匆地赶去了。 接战中区,李珣远远便看到,中间有一个披着紫金道袍的中年道士,面目黎黑,其貌不扬,却眸光清澈,别有神采。 此时他站在当中,周围十余名修士则散落在方圆十余里的地面上,忙碌不休。 李珣微微一惊。 这个貌不惊人的道士,正是诸隐山回玄宗之主,玄化真人。 虽说此人自身修为不过真人境,但在禁法、丹药之上,却是稳执牛耳的大宗师。 对这样的人,李珣还是比较尊敬的。 他忙上前见礼,玄化真人虽贵为一宗之主,却是向来痴于禁法之道,对那些在禁法上有独特见解的弟子,最是亲厚不过。 见李珣过来,他脸上也展露笑颜:「灵竹你来得正好,可知道那边的事了?」 所谓「那边的事」,不用说就是不夜城举宗内迁之事。 他口上说得轻巧,李珣却不敢等闲视之,忙面色沉凝地应了,却不在上面纠缠,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玄化仙师唤弟子来何事?」 见他这副模样,玄化慨叹一声,也不再多说,而是直入正题。 他指了指所立之处,示意李珣过来,这才伸手将周围地势指划出来。 「这里距不夜城约四百里,距万里极光壁为三十里,你看,如果要你将极光壁以及城中「永夜极光」的阵势勾连起来,浑然一体,你会怎么做?」 李珣立时便明白,这是为了不夜城举宗内迁做准备。 想来,这一片与散修盟会的缓冲地,再不能只是粗浅的感应、探测禁制,而需一个有极高水平的、连绵千里的庞大禁法。 无疑,这是回玄宗最擅长的手段。 而玄化问他,显然是将他看作「可以语上」的可造之材,这分外体现了他如今在正道宗门之中的地位。虽是好事,但李珣并没有被冲昏了头脑,反而格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出另一个关窍。 「弟子听说,「永夜极光」之禁法固然凌厉,却要有人操控方可……」 他话只说了半截,但未尽之意已是非常清楚了。 玄化满意地点头道:「你能思及此处,更见周密。不过,你却不知此次不夜城迁宗的手段。上人的意思是……不与寸土!」 「不与寸土!」 李珣喃喃复述一遍,只觉得心尖儿冷。 此时他对天芷上人的认识已经深刻许多,知其心中丘壑深不可测。 要知,这可是传承万年的祖宗基业啊,她态度如此决绝,恐怕所图非浅……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飞快流过,他也立时明白了玄化的意图。 「仙师的意思是,以「永夜极光」为剑,以不夜城周遭地脉元气为柄,以万里极光壁为匣,匣中剑锋所至,绝无差别?」 玄化轻拈短须,微笑点头,但旋又为之一叹:「如此不夜城周边千里,立成死地。这只是无奈之举,若不能尽快消去,周边元气只入不出,怕是不出百年,这世上绝地,又要加上一个了!」 李珣却不管这个。 一明白玄化的思路,他便放眼望去,不夜城至北海这一狭长地带,地势平坦,绝不适于安禁布阵。 不过,回玄宗「峰回路转」的手法,最擅长在不可能中,生出可能来,这一点,他反而不担心。 关键还是在于两宗禁法,如何能够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处…… 这时,玄化温言道:「我看过你设计的不少禁制,虽然未必都是无可挑剔,可是在转折衔接处,却处处巧思。 「感觉中,你以明心七禁纹为基,或有兼通旁门处,却能融而为一,实在难得,而这个,也是你禁法上最可贵处。」 玄化的想法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原来这老道士是看重了他独特的推演思路,这手段用在他处也就罢了,现在统合两宗禁法,务必要转折自然,将他叫来,便是无法独当一面,能在关窍处提些意见,也是好的。 只可惜,老道士还不知道,在雾隐轩一事后,李珣接收了不言宗高人所留下的禁法精要,在此道上的修为,再迈出一个大步,已是今非昔比了。 当然,这一点没必要说出来,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回玄宗、不夜城的高妙禁法,他又怎会拒绝? 见他表态,玄化颔赞了一声,拿出一块玉简来,递给了他。 「这是我与上人几日来刚刚拟定的一个章程,虽还粗略,但也能入目了。你可先看看,有什么意向,可再与我说。」 李珣道一声「不敢」,伸手接过,神念一扫,见里面以秘法刻了一个极复杂的禁制图略,还有许多平日秘而不宣的心法释义。 他心中暗赞这玄化道士的心胸,也知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得过来的,便先收了起来,听玄化的安排。 玄化见他的模样,点了点头,又道:「这段时间,却容不得对面来捣乱,你们流动哨上便要辛苦一下,不过还好,这几日,半成居士准备在此地颂经度亡魂戾魄,若真有麻烦事,便请居士担待吧!」 李珣先是被「半成居士」之名弄得一愣,又听他后半句语气变化,心有所悟,回头看去,数丈外,正缓步行来的那个灰袍修士,不是那插翅飞虎,又是谁来? 李珣微微一凛,他当然知道这位妖怪居士已到了不夜城。 不过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巡视,也没有和半成碰过面,倒是与三皇剑宗的胡不离等人打过交道。 见识过了半成居士与阴散人的对抗,李珣一点儿也不敢大意。 或许这妖怪居士的脾气不错,但那双在世情中浸淫万载的眼睛,也是毒得很。 李珣恭恭敬敬地与半成居士见礼,在低下头的空档,他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而过,温蕴内敛,颇为平和。 接着,那宏亮又颇悠长的嗓音便响了起来,「明心灵竹是吧,好气度。这名号我也听了不少次了。能和百鬼道人抗衡多年而不落下风,很不简单哪!」 李珣心头一颤,抬起头来,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之色。 这边半成居士朴拙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微笑来,对他稍一示意,便转头向玄化真人。 「来不夜城的路上,我与剑皇爱女及门下弟子同行,不巧碰上了阴散人,由不得破戒打了一场,当时,阴散人便与那百鬼道人结伴儿,感觉古怪得很啊!」 玄化真人脸上一动,奇道:「阴散人又出世了?」 半成居士略一点头,道:「阴重华气度沉敛,远过当年。我与她过了几招,感觉她修为又有精进,这也就罢了。没想到她身边的百鬼道人也是了得,玉姬孩儿便对我说……」 他将李珣被落羽宗杀手偷袭一事说了,末了赞叹道:「传说此人之前也只是个修为平平的散修,自入了幽魂噬影宗后,不过六七十年,便有这般修为,其进度恐怕也只有当年鬼先生可比。」 顿了顿,他看着李珣道:「我虽不知你修为深浅,但能与百鬼并称于世,想必也不逊色。好啊,修道非坦途,有个对手相互磨砺,远比自己闭门造车来得有效。 「想当年,钟隐固然是一枝独秀,然而若没有他这个标尺,千年以下,又何来眼前这千峰竞秀的局面?」 话理倒和不久前明玑所说的差不多,李珣自然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偏又不卑不亢,极见气度。 半成居士微微一笑,眼睛微微瞇起,朝着海天交界处望去,神情渊深莫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化知他性情,叫过李珣,嘱咐了几个要点,便引着半成居士向海边行去,不多久,悠悠梵吟已回荡在海天之间。 半成居士这一场「法事」下来,竟是连续颂经五日未歇。 也不知真是佛法无边,还是插翅飞虎余威尚存,五日来在这片区域,竟然半个越境生事的家伙也没有。 此当值的宗门,干脆就转到其它区域帮手,倒让诸宗修士又多了一点儿轮空的时间。 只是,李珣却没这么好运。 随着缓冲地带的庞大禁法一步步地铺开,几乎所有在禁法上有点儿造诣的九宗弟子,都给拉来当了劳力。 回玄宗自玄化真人以下十几个禁法高手,固然是主力军,但李珣这样深有造诣的弟子,也被委派了远过常人的任务,每日忙个不休。 好在这种日子就要到头了。 就在昨天,不夜城第一批撤退的修士已经离开,这一批人几乎全是修为不济的年轻弟子,约有三百人上下,这么大批的弟子一去,不夜城中立时显得空荡荡的。 大约再过小半个时辰,第二波撤退的修士也将启程。 这一波修士中,原则上是要撤走所有三代弟子,李珣自然也在其中。 趁着离开前的这段儿空档,他飞到接战西区,将自己所负责的禁法布置做最后的检查。 此外…… 「就这么走了?」 阴散人虽未现形,但语气微妙。 李珣几日来没有同她交流过,不过对她心中所想,也明白几分。 他微微一笑,低下头装成检查禁法安排,以神念回应道:「走了还可以再回来嘛,阴散人甲子之后,重新现世,如此大事,怎能虎头蛇尾?」 阴散人冷哼一声。 她虽然并未驻形于外,不过这十几天中生的种种事态,却都了如指掌,有些事情,她觉得有必要说出来,给李珣参考。 「夜摩天那边必是知道你来了,偏又将你晾在一边,这可不寻常。」 李珣嗯了一声,心中也有些生疑,东南林海事情方了,夜摩天那边竟然没有人来问个信儿,这确实不太正常。 参考现阶段极地的局势,李珣总觉得其中有些值得考虑的东西。 「外松内紧……有没有点儿这种意思?」 阴散人悠悠回应:「去看看,便知道了。」 「总要有个万全的准备,这事儿便交给妳去办吧。」李珣已经想好了脱身的主意,对之后阴散人进入夜摩天,也有所规划。 不过,还有件事,让他有些奇怪。 「这几天水蝶兰也不知去了哪儿,若有她帮手,去了那边也能放心些。」 不过转念一想,也真是奇妙,先前碰上插翅飞虎时,他还在想七妖聚极地,眼下水蝶兰却当真到了。也就是说,除了那位据称是草木之精的「青帝遗老」,宇内七妖中的六位,已尽集于此。 若再加上所谓的三散人,天下散修妖魔者集于此地十之**,堪称盛况空前啊! 便在此刻,阴散人对外界的回馈传来,李珣轻咦一声,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去,恰见到不远处天空有人影掠过。 双方目光交击,都是一怔。 「天芷上人?」 看天芷的方向,分明是从海那边飞过来,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天芷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他,但一怔之后,便微微颔示意,也不停顿,径直飞去了。 「她刚动过手!」阴散人幽幽低语:「杀气尚未平复,杀了怕是不只一两个啊!」 李珣呵地一声笑:「难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惹火了她……」话说了半截,他也觉得不对了。 不夜城举宗内迁,是何等重要之事,天芷上人做为脑,不居中调度,反而过来动手,这绝不合常理。 而且,飞到对面去…… 他眼神渐渐冷凝下来,接着便站起身,遥遥看向海的那边,天尽头,依然是阴沉沉的一个黑洞,没有任何异样露出来。 什么时候,姓古的一家成了缩头乌龟,被人打上门去还没个回应的?又或者…… 便在此刻,长风哨声响起。 只是这次不再是外敌来袭,而是第二波撤退人员集合的信号。 至此,明面上,李珣在不夜城的日子便算是到头了,但很快,他会再回来。 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第一章 死迹 随着天色由浅到深的变化,李珣等人已经踏出了极地圈。 至此,各宗弟子已可以分道扬镳,各归本宗。 不过出于安全考虑,在主事的几位仙师商量之下,最终决定:大伙儿还是结伴南行万里之后,再行分开。 这一拨修士中,除了五位主事的二代仙师之外,便都是各宗三代弟子中最顶尖的人物。 李珣一眼扫过,确实见了不少熟面孔。 犹记得六十年前,他初到不夜城之时,便见过这其中许多。 只是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入门数年的孩子,正是这些人照顾或者说是善意调笑的对象;而如今,他凭借着数十年间突飞猛进的修为,以及辉煌的战绩,已是众人中最耀眼夺目的数人之一。 此时,他正与不夜城的季涯、虚缈宗的听雪道人说话。 这两人都是近些年来在通玄界名头响亮的人物,季涯更是贵为不夜城三代弟子席,已等同于明心剑宗的文海的地位,有可能是千年以后,不夜城主的选。 初始时,三人只是谈些道法玄功之类,不过说着说着,已变成李珣与听雪安慰季涯迁宗之苦。 由此话题便转到了极地的形势,季涯身为不夜城弟子的席,心志坚韧也是一流的。 他谢过李珣二人的好意,沉声道:「迁宗固然是情势所迫,但是不夜城立宗数万年来,最可耻之事。我宗弟子必将知耻而后勇!嘿,恐怕散修盟会也想不到,这六十年重压下来,我宗精英辈出,修为进境远当年……」 听雪道人赞了一声道:「贵宗宗门传承有后,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而且,此次贵宗主动后撤,实力无损,且宗门神器尽数迁出,正应了以退为进之策。偏偏夜摩天乱象纷呈,想来用不了多久,不夜城之光采便将复现于世。」 李珣在一旁自是随声附和,心中却被季涯提醒,生出一个念头。 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这六十年榻前恶人酣睡的日子过下来,不夜城弟子的见识、心志,可真是长进不少…… 正想着,他耳边带风,身侧已多了一个人。他抬眼看去,入目的人影让他微微一怔。 「洛玉姬?」 洛玉姬在这个时候,可没有表露出一点刁蛮模样,而是颇有规矩地与李珣三人见礼。 看起来季涯、听雪在以前与她打过交道,纷纷微笑响应,李珣奇怪之余,很贴切地做出第一次见面的模样,略保持距离,以礼回应。 洛玉姬却是直接找了上来,落落大方地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灵竹道兄吧?以前我们可少见!」 李珣不知道这妮子搞什么鬼,只能笑道:「确实少见,不过洛师姐的名头,我也是常听人说起。尤其是师姐能将承自洛宗主的海雨天风剑诀别出机杼,另开新篇,也是极了不起的。」 其它的也就罢了,他这一声赞,却是挠着了洛玉姬的痒处,让她在惊喜之余,看李珣的目光立时不同。 要知这刁蛮女性情虽差,但也不是没本事,否则以洛岐昌的心智渊深,又怎能容一个废物女儿? 当年受辱百鬼之后,她痛下功夫,在洛岐昌的帮助下,将这一门阔大雄奇的海雨天风剑,化入自身剑诀之中。苦修之下,一身修为在后辈弟子里,也算群出众的。 李珣深知她的底细,这恰到好处的一赞,果然大起效用,这刁蛮女的性子自然收敛得更深。 她目光闪动,笑吟吟地道:「怎么也比不上钟隐仙师手创的青烟竹影剑,他老人家可是我一向景仰的……还有灵竹道兄你,这些年,把那个百鬼道人压得抬不起头来,这才真让我佩服!」 李珣轻「哦」一声,已明白这刁蛮女如此礼遇的原因了。他压下心中荒谬感,目光一瞥,恰见到季涯、听雪笑着与他们拉开距离,心中苦笑之余,也温言作答。 「洛师姐过奖了,那百鬼道士手段高明,又狡猾多智,想压他一头,又谈何容易?我虽有除恶之心,但几十年来,也只能勉力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吧!」 「那也很了不起啊,不像我……」 才说半截,洛玉姬便自觉失言,脸上一红。 但令李珣颇惊讶的是,她只是一滞,继而便坦言道:「不像我,和那个家伙碰了许多次,都是吃亏。嗯,灵竹道兄,我想问你……」 李珣哑然失笑道:「所以妳想问我,怎么对付那百鬼道人?」 洛玉姬似是暗自咬牙,但仍然点头承认。 这下子,李珣不得不对这个刁蛮女修刮目相看了。 能不惜代价谋划,又能放下面子请教,纵然是浮躁了些,但随着时间的磨砺,未来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正因为这样,他更不能轻率应对。 略一沉吟,他笑道:「百鬼一向精细,使出的手段往往都是因势而生,没有定数,和他对上,我也常常头痛得很。若是泛泛而谈,恐怕是没什么效果的。」 洛玉姬微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她眼中便是一亮。 「那我换个问法。道兄,有一次在天柱山,我与几位同门合围,甚至还请东阳师叔帮忙,设下许多机关……」 亏得她能落落大方地将所谓的「合围」讲出来,李珣立刻便明白她说的是哪一次。 没想到十多年过去,这小妮子还把当初的情形记得如此清晰。便连山势地形、天气晴阴、甚至连相关地脉走向都说得清清楚楚,让李珣这当事人也为之咋舌。 不过,听她这么叙述,李珣的感觉很是古怪。 除了身分的错位感以外,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的行事手段,又是一种极奇妙的体验。 这样从洛玉姬的角度思考,再结合自己当时的应对方法…… 好一个自检自纠的机会啊! 李珣一瞬间完全抹消了「留一手」的想法,而此刻,洛玉姬虚心求教道:「请教道兄,在这种情形下,百鬼究竟是怎么脱身的?」 李珣暗吸一口气,做出了认真讨论的姿态,微笑道:「不敢言请教。不过,恕我直言,洛师姐当初有些做法还是值得商榷的,比如在地脉截流之时……」 他依着洛玉姬所讲,随口点出其中数点破绽,又用分析猜测的口吻,估计百鬼当时的做法,当然是**不离十。 由此更指出百鬼是以何种思路推演,又是利用了洛玉姬的哪一处盲点,几句话下来,便见得洛玉姬的脸色由迷惑到惊讶,再转为深深的钦佩之色。 「灵竹道兄的手段,恐怕就是那百鬼也比不上的……」 洛玉姬是彻底的服了。 而接下来,李珣针对百鬼的应对方法,更是让她欢喜得几乎要送上香吻,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 她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李珣所述方法的价值。 她看来,李珣的每一句话,都正切在关键点上,处处卡着百鬼的要害,可以想象,如果百鬼仍是原先那种思路,按着李珣的主意,她必然会给那厮好看! 洛玉姬这边兴奋不已,李珣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他还是第一次从这种相对客观的角度反观自身,继当日在整体思维上蓦然醒悟之后,时至今日,他才真正突破性地破除过去自陷其中的迷障,对以后修行的好处,实不可以道里计。 可惜,这种情形注定不可能长久,在为洛玉姬分析了两个具体事例之后,已到了各宗分别的时候。 明心剑宗在东方,三皇剑宗在中南部,两人自然不能再说下去,洛玉姬尚且听得一脸意犹未尽,那种浓重的失望之情落在旁人眼中,也不知会引什么样的联想。 等分道而行后不久,灵@便笑嘻嘻地凑上来,想拿刚才的事情寻开心,李珣瞥了他一眼,脸色一正道:「灵@师兄,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哗」的一声低响,李珣从海水中冒出头来,他伸手抵着一块浮冰,藏在它的阴影下喘出一口气来。 身边,阴散人了无声息地现身,没有任何表示。 数里之外,正有几个散修打成一团,剑气声声,劲风呼啸,李珣自动将其过滤,只是瞇起眼睛看看日头。 李珣已在北海周边待了两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变数,他直等到以天芷上人为的最后一波人马撤离不夜城,这才深度潜入。 而此刻,以不夜城为中心,方圆数千里的广阔区域,已笼罩在一片迷离的光雾之中,彷佛下起了一场五彩缤纷的小雨。 不过,就算是宇内七妖这种级数的高手,也不会轻易到里面「淋雨」去─「永夜极光」那消融真息、迫散元气的可怕效果,毕竟不是吃素的。 也因此,李珣不得不特意避过不夜城,绕了一个大圈儿之后,从西北方**。 没有了不夜城的箝制,极地的诸多散修妖魔,几乎是开始了狂欢,成百上千道剑光在天空中穿行,再无丝毫顾忌。 几乎就在不夜城全员撤退后半个时辰,上万散修、妖魔,已经将原本的势力范围,生生扩大了一倍。同时,混乱范围也随之扩展开来。 而这一切与李珣已没什么关系。 他先抬注视着天光,再看只在数十里外的夜摩天,那种强烈的光暗对比,让他有些目眩。 晃晃脑袋,李珣吸了一口气,再度潜了下去。 相较于海面上的喧闹,海底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成群结队的鱼儿,以及众多奇形怪状的生灵,在海水礁岩之间悠游流荡,一点儿也不受海上乱局的影响。 可是,李珣却不敢大意,因为他很清楚海下没有人来打扰的原因。 散修盟会成立之后,北海之底,便成了鲲鹏老妖的行宫。这老妖怪偶尔也会恢复长及千里的法身,在海中兴风作浪,舒活筋骨。 这种情形下,有几个人敢冒着惹怒这老妖的风险,到海底对战? 李珣便是看准了这一点,同时他也清楚,鲲鹏老妖性喜寒,而在北海东部,有几处天生冰眼,正是鲲鹏最喜居住之所。相对来说,西边就很少被光顾,想无声无息潜入,也只有这边最是安全。 即使是在海底,李珣也能感觉,天色在飞快地黯沉下来,同一深度的海水,才前行了十余里路,便透不下一丝光线。最显眼的,就是身边阴散人灿若晨星的眼眸。 两人顺着水流,避过了近岸处的几个小禁制,确认周围无人后,便准备翻身上岸。 李珣扶着岸边冰沿,才撑起半个身子,一阵呼啸的冷风刮过,细碎的冰粒击打在他脸上。 李珣呸了一声,吐出口中的冰碴,瞇着眼睛看去。 寒风呼啸的天地间,冰雪碎粒漫天飞舞,在这广漠的黑暗中忽隐忽现。欢迎访问沸腾a文学向远处看去,苍黑的背景下,却是一抹寒意积累至极处,所生就的沁入灵魂深处的幽蓝。 看着这种景致,就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已冻结,呼吸出来的,也全是寒气。李珣倒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致,时至今日,他已经是第四次踏上这片冰原,也只有这一次,他是不告而进。 「这里距离霜风谷倒不太远,不过霜风谷离心园还有多远?」 霜风谷是李珣前几次到夜摩天时落脚的地方,而心园则是妙化宗的宗门所在。 他曾听林无忧说过,要去心园,霜风谷是必经之途。只是李珣至今还没机会再进一步。 他只能摸摸下巴,扭头问道:「妳以前可曾来过?」 阴散人唇边勾勒出一道极微妙的弧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才是此行的正角儿。 她自然知道李珣问话的真正意思,微一颔,她低声道:「想去心园,最好还是经过霜风谷,只有从那里经过,才能避开高空寒毒的侵袭。否则,就算寒毒伤不到人,一路运气抵挡,如此几万里下来,到了心园,也是筋疲力尽了!」 李珣点了点头,并不如何吃惊。 毕竟夜摩天也是通玄界三大洞天之一,其中精纯的天地元气、种种异宝仙草、再加上这天然屏障的存在,便造就了这修道人梦寐以求的宝地。若身为洞天中枢的心园真是四通八达,任人来去,那还真是奇哉怪也。 不管如何,李珣还是决定,先去霜风谷那里看看情况。 出于安全考虑,两人并不御气飞天,而是以缩地神术在冰原上行进,度不算慢。然而,这极地冰原之广袤,却也是名不虚传,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仍是一片茫茫,别说霜风谷,便是个人影都不见。 李珣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是不是安静得太过分了,哪有外面打生打死,里面却和死域一般……」 「死域?好词儿!」阴散人轻拂被寒风吹乱的丝,目光却望向一个方向,久久不动。「虽然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儿,不过,确是有人死了。」 李珣微愕,旋即便顺着阴散人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百尺之外,地面上有一个微微的隆起。 他皱起眉头,慢步走去。不用他提醒,阴散人已经放射出侦测气机,将方圆十余里尽数扫了一遍,确认没有其它威胁。 拂开积雪,隆起处果然是具尸体,全身肌肉早被冰雪冻得僵了,但脸上惊惧扭曲的神情,却被完整地保留下来,空洞的眸子令人不寒而栗。 李珣目光一扫此人的服饰,便又是一怔。 此人身着紫袍银边的束身劲装,外边还披了件雪白斗篷,这正是散修盟会卫护所成员的制式衣袍。 卫护所受四方接引辖制,又直接听命于十执议,其中成员均是这六十年来,由十执议亲手调教的精锐修士,只负责夜摩天的防卫工作,绝不参与盟会中的内斗,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会惹到他们头上。 可眼前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李珣伸手轻贴在尸体的颈侧,气机流动,转眼便将尸身的情形扫描了一遍。其中的情况让他眉头皱得更紧,此时身后微响,阴散人站在他身后,眸光灼灼,一扫而过。 「心脉碎裂、元神消散,手法真是干净利落,不过……这人是傻了吗?怎么一点儿反抗的迹象都没有?」 李珣所说的没有反抗,是指此人体内的内脏、经脉没有任何真息冲击的迹象。 一般而言,双方交手,无论如何都会有真息冲撞所造成的震荡,而这震荡回馈到身体中,就会生成种种迹象,具体的情况会随宗门法诀的差异而有所变化。 像这种已死的修士身上,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某些经脉、骨胳、内脏的伤痕,以标明对方真气冲入时的流向。 然而,除了致死的伤处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李珣几乎以为这人的心脏是自己爆掉的。 「古怪,当真古怪!」 李珣怎么也想不出来,如此诡异的手法,是通玄界哪个宗门所有?很自然地,他回过头去,以目光相询。 阴散人没有即刻回答,她也半蹲下身来,手掌轻贴在尸体胸口处,在李珣注视下,沉吟半晌,方道:「这是极光元磁!」 「极光元磁?」李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真正理解了阴散人的语意之后,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哪个极光元磁?」 看着阴散人略带嘲讽的眼神,李珣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极光元磁的质性我也见过,固然有搅乱真息的效用,但就算万里极光壁上一千波元磁喷,也不可能达成这种效果。」 「一件死物,如何能与人力相比?」阴散人微微一笑,随手撕开了死者胸口的衣物。「你看此人胸口的肌肉纹理,与旁边有何不同?」 李珣目光扫过,嘴里轻咦了一声。的确,此处的肌肉纹理显然有些松散,不如旁边的细腻。如此…… 「极光元磁若只能当根搅屎棍,不夜城的历代祖师便直接跳海算了!既为元磁,其磁力对真息元气便自有种种操控妙用。 比如这里,那人便是以元磁磁性消融撕裂护体真息,又迫散死者体内元气,中间扯了一缕出来,直攻心脉……」 阴散人拍拍手,站了起来,继续道:「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异种真息进入死者体内,可以这么说,这家伙是自己震爆了心脏,凶手只是在外面轻轻推了一把,仅此而已!」 「只是,那人修为毕竟没有到「万取一收」的妙境,虽说牵引气机全然无迹可循,但力道还是有所偏差,这才留下些许痕迹。」 李珣在一边轻轻点头,话说到此处,其实已是再明白不过,他脑中闪过那人的影像,眉头几乎要打成了结。 「天芷上人?」 他不由想到了临近撤离之前,天芷上人由夜摩天归来一事,越觉得其中有个极隐密的关窍,难以解开。但更重要的是…… 「这人死了多久了?」 阴散人目光一闪,简单答道:「不过半个时辰!」 「怎会?一个时辰前,她才刚刚撤走……」 话音未落,一声闷闷的气爆声,从遥远的黑暗中传递过来,震波所及,地面积雪簌簌作响,将李珣下半截话打回了肚子里去。 李珣蓦然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的黑暗空间。 霜风谷,是夜摩天一处招待宾客的行馆,品级颇高,虽是在一年四季寒流不绝的冰原之上,却借着深谷的天然地势,以及谷中一个天然的火山泉眼,隔绝寒气,甚至广种奇花异草,生机盎然。 李珣之前三次进入夜摩天「做客」,都是在霜风谷居住,在那里,醇酒美人、丹药法宝,从来没有断绝。 便是他心中仇怨不共戴天,偶尔都生出「乐不思蜀」之念,以致只是想到那情形,心念便是微微荡漾。 只是这次,他怕是荡漾不起来了。他胸口像是压了块秤砣,沉沉的,令他心中闷。 就在刚才,匆匆赶至的李珣亲眼看到:天芷上人那骄傲的身形,踩着数十个散修、妖魔的尸身,踏入谷中。 霜风谷里一波接一波的警哨声响起,尖厉的哨音穿透沉沉的黑暗,直射向无限远处。但毫无疑问,谷中接连不断的气爆声与惨叫声,依然是现阶段的主旋律。 如果说李珣先前还不明白,天芷上人为什么轻易地下了举宗迁移的决定,那么现在他至少知道了其中的一条理由:她疯了! 就算是钟隐再临世间,直面这夜摩天中至少五位真一宗师、数十名真人级高手,乃至数万名散修妖魔的强大实力,恐怕也要想一想动手的后果。而天芷上人,她凭什么? 「自然是凭修为!」阴散人从容道。「从先前极光元磁的火候来看,天芷的极光千变法,当是炉火纯青。其虚实、光暗转化之道,气魄或许比不上无量天宗的九仞天钧,却同样擅长以弱击强,以少胜多,若是应对不得法,十几个真人境齐上,与一人无异!」 似乎是专门印证阴散人的话,这边话音方落,谷中又是一声长嘶,不知是哪个倒霉鬼又被天芷上人击伤,惨叫声瞬间远去了。 周边还有更多的剑光人影向这边汇聚,李珣瞇起眼睛,看着霜风谷上空渐渐集结起来的诸多散修妖魔,虽远在十里之外,但那一张张迷惑、惊叹甚至于恐惧的脸,却如在眼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眼间做出决定。 下一刻,他腾身而起,卡在一个剑光掠过的空档,天衣无缝地蹑在这几个修士身后,转眼间融入了大片的散修之中,没有人现异样。 李珣并没有招呼阴散人,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候,阴散人的自我判断,比他的命令要强过太多。 飞临霜风谷上空,居高临下地看去,只见呈弯月状的山谷内,代表着卫护所的紫色人影,此起彼落,喷射的真息元气交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想封锁住中心处那个银白的身影。 「大网」在试探性地收缩,然而每一次收缩,都有两到三个挡在银白身影前的修士扑跌出去,再起不能,如是数次,竟不能阻挡天芷半分。 李珣算是第一次看到天芷出手。感觉中,天芷的手法便如她的为人一般,简洁利落,甚至有些泼辣。 显然,她并不像绝大多数的女修那般,追求身姿的优美和谐,在攻击之中,拳、掌、肘击、膝撞,甚至连耳光都能用上。 偏偏就是这样的简单直接的手法,使她颀长的身姿始终保持充盈着弹性的张力。同时,也使她的敌人、包括周围的这些围观者感受到,她直接且唯一的目的─向前去! 又一记清脆的耳光,挡在她身前的修士打着转儿翻跌出去,似乎被这一记耳光打酥了,躲倒地上,身子抽搐,怎么也爬不起来。 这是挡在天芷身前的最后一人。 也就是说,由卫护所修士辛苦织就的「大网」,在这一刻被扯断了网结,登时,流转不停的阵势为之一乱。 天芷一步跨出,身形直进,在她身前不过百尺处,便是通往心园的长长通道。 李珣记得,他那位便宜师姐曾讲过,这通道有个名目,叫「千折关」。 是信道,其实这是由夜摩天独特的元气流动方式,生成的一处「空白地带」。 通道周围,是有狂暴天地元气肆虐的荒原,其中挟带的不是冰雪,而是极地积累千万年的催心寒毒,只有当中这一条宽不及十丈,却长近万里的狭长区域,才能避过这天然的险阻,直达心园。 要命的是,这条通道其实是没有固定路线的,而是随着元气流动的具体情况,随时变化,有时便连长度都天差地别。 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霜风谷、心园这一始一终的两点。所以,那暗中记忆路径、半途插班的念头,也是不必起了。 百尺距离,也就眨眼即至,距天芷最近的两个修士,眼见她要迈入千折关口,同时厉啸一声,双双挺剑,由侧后方夹杀过来。 天芷头也不回,袍袖翻卷,当即荡开两把利剑,且余势未消,两修士眼睁睁看着彼此的大头迅接近,想要避开,又哪儿来得及? 一声闷响,双方头面相撞,一声脆响,均是头破血流,不知死活。 「好手段!」 李珣心中暗赞一声,要知这谷中修士,起码都是虚空化婴的修为,真拼起命来,打得山崩地裂不过是等闲事。 然而在天芷手下,他们却如同下界村夫莽汉。 这不是他们不用力,而是在天芷极光元磁的辐射之下,他们体内真息根本无法正常流转,只要一欺近,便是气消功散的结果,如此不死何待? 至此,已经没有人能阻挡天芷进入通道了,看着她跨入千折关口,天空中观战的散修妖魔微微哗动,却没有一个人前去阻止,或者,继续跟着「观战」。 李珣一怔,接着便想起来,这千折关是直通心园的要道,而心园则是妙化宗的根基所在,散修盟会名义还是和妙化宗迥然有别,故而这些人停步不前,也是无奈之举。 但这下却苦了李珣。 他本想随人流观战,相机行事,却没有想到这一点。虽然他现在停身高处,可是举目望去,千折关方向尽是一处茫茫白雾,就算他眼神犀利,也看不出里面半点儿影像。 要命的是,此刻周围都是些见多识广的主儿,没有了天芷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指不定就有哪个会认出他来。 周边已经有些散修在喧哗声中退去,李珣眉头一皱,终于决定暂时退开,然而就在他身形向后移的时候,肩膀上忽被人轻拍了一记。 「嗨,这些日子少见!」 第二章 惊密 李珣的身子一僵,随即他便觉得这声音好是耳熟……心中瞬间得出的结论,让他难以置信。 他回过头去,正看到一张本是陌生,却有着极熟悉的笑容的脸。 「水、庄、妳现在叫什么?」 「不用在这上面费心思,反正这张脸很快就没用了!」 水蝶兰笑吟吟站在他身后,此时她的形象是一个极平常的女修,甚至没有任何可以帮助记忆的特点,若不是李珣熟悉她的笑容和语调,恐怕也很难辨认出来。 可是,如果李珣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在自己撤离后,也随天行健宗撤出不夜城了吧? 当然,自己能来、天芷上人能来,水蝶兰自然也能来。只是打扮成这种样子…… 李珣脑中灵光一闪,目光当即变得犀利起来,却压低了声音道:「妳到这里玩变脸,为的是……天芷上人?」 水蝶兰笑而不答,但看她这种模样,李珣心中却是越笃定了。 毫无疑问,这位通玄界最出色的女杀手,此时的目标便是天芷上人。这样一来,先前李珣心中的一些疑问,便可得到解答。 怪不得水蝶兰当日会有兴致冒险去看他和天芷上人说话,那个时候,恐怕水蝶兰正在一侧评估天芷的实力,为今日的行动做准备吧。 见他若有所思,水蝶兰斜睨了他一眼,嘿然道:「怎么,心疼了?」 这是从何谈起?李珣一时间为之哭笑不得,不过坦白地说,看着天芷这样一位出色的美人儿成为猎物,是个男人,心里便会有些不舒服吧。 不过李珣还分得出轻重,摇了摇头。 「看眼前这情况,妳哪还有出手的机会?一会儿散修联盟高手合围,就是钟隐来了也要头痛,更何况是天芷?对了,谁有这么绝的心思,买通妳这位大神来刺杀一宗之主?」 水蝶兰抿抿嘴唇,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我还忘了告诉你,古音已许给我一个通言堂的位子,当然,这要杀了天芷之后才做数。」 李珣当即呛了口寒风进去,他睁大眼睛,惊道:「古……」 话说了半截,他才想到周围全是耳目,话音自是戛然而止。 水蝶兰扬眉道:「很奇怪?她招揽像我这种有点儿实力的丧家之犬,很让你奇怪吗?」 李珣缓缓摇头,初时的惊讶过后,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如水蝶兰所说,此刻她已是无宗无派的散修,又受到朱勾宗、落羽宗的追杀,以常理而言,若在这时伸以援手,并许以高位,确实是招揽人才的最好机会。 而以散修盟会的势力,也不惧那两个宗门。 「她知道妳的「身分」?」 这话自然是意有所指,水蝶兰勾起唇角,笑道:「当然,怎么说这几百年,我也闯下不小的名头嘛!」 「哦,了解。」 李珣立时明白,古音并不知道水蝶兰的底牌,否则她怎么也要拿出个执议之位,才不显寒碜。 可是,杀天芷…… 「妳觉得现在还轮得着妳吗?」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水蝶兰手指轻画着光滑的下巴,显然心中也在计较。 「古音只是说让我在左近埋伏,等天芷冲出来,便出手刺杀,绝不让她出夜摩天……我先前是奇怪天芷为什么会来送死,现在则是不明白,她哪还有机会冲出来?」 是啊,确实古怪得很。古音怎么如此肯定,天芷上人会乖乖上门受死? 难道,天芷上人除了和古志玄有那么一层关系外,还和古音有着什么「默契」? 恰在这时,黯沉的虚空中,数点光芒自极远处闪现,转眼间便扩展为数道人影,闪了两闪,便突入霜风谷内,停在千折关前。 直到他们落地,这边隆隆破空声方席卷过来,挟带冰粒,嘶然做啸,直若一场暴风雪过境。 如此威势,让还留在霜风谷上空的修士们心中打突。 而在看清来人之后,本来就已不多的修士又走了大半,李珣居高临下地看去,眼皮跳了一跳:「鲲鹏老妖?」 千折关前停身的数人中,当头一个中年男子,一身宽袍,颇显福态,却又身形颀长,站在那里身躯阔大,稳如山岳,头上色雪白,极是显眼。 李珣一眼认出,这正是宇内七妖之中,唯一具有「双法身」的绝代妖魔,东海鲲鹏王。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只穿着一件短袖衬褂,一身短装打扮。暴露在外的肌肉纠结,雄壮无比。 惊人的是,他的皮肤竟然呈现着青灰色,且在黑暗中莹莹闪光,极是妖异。 「三头蛟怪!」 李珣对这人也有所认识,此人同为十执议之一,向来亲近鲲鹏老妖,与已死的牛力士一起,堪称老妖的左膀右臂。 只是现在牛力士已死,鲲鹏老妖这一派便显得有些势单力孤。只看鲲鹏后方那些妖魔便知,虽说有几个实力出众的,但没有半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材料! 鲲鹏与蛟怪只是在关前一停,便相继飞身进去。李珣和水蝶兰对视一眼,都是摇头。 「前后夹击,又是在千折关这个特殊地带,天芷真的完了……如果古音真想下杀手的话。」 话音未绝,便见得千折关上,一道经天青虹自远方飞射而来,虽然是冷色调,却是耀眼无比,即使是茫茫白雾,也无法遮挡半分。 「青鸾来了!」 水蝶兰话音方落,千折关方向便是一声撼动天地的气爆声响,在这剎那间,本来尚算平静的冰雾也开始了微微的动荡,看着雾海微微的起伏所掀动起的惊人元气变化,还留在关口前的修士,无不变色。 毫无疑问,这是青鸾与天芷上人交手了。 只可惜,李珣也只能通过雾海的震荡,才能想象战事的激烈。 正徒劳地极目远眺之际,水蝶兰轻捣他的腰眼,神秘兮兮地说话:「想不想去看看?」 恐怕没有人能禁得住这种诱惑,李珣自然点头,但旋即叹了口气:「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水蝶兰笑嘻嘻地伸手抓住他的臂弯,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小心了,走喽!」 下一刻,李珣天旋地转!耳边响起的声声惊呼,也都古怪地拉起了长调,再一定神的工夫,冰冷的气息直透入他的鼻孔,让他打了个喷嚏,脑子这才清醒一些。 他看看四周,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水蝶兰携着他跨越了千尺距离,穿过卫护所修士的布防,冲入通道之中。 两边茫茫冰雾翻滚不休,也不时有云烟缭绕在眼前,但绝大部分的冰雾,仍与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累积成壁立万仞的云雾峭壁,似乎随时都会倾颓下来,偏又在震荡波动中,保持着相对的稳定。 李珣可以感觉到浑厚的元气在对流中达成的精妙平衡,看似脆弱,实则稳固如山。 即使像现在这般,有两位绝顶高手在通道中交手,乱流四溢,不断地冲击着周边的冰雾,却依然打不破这种平衡,只能让弯弯曲曲的通道,如同一条移动的活蛇,在一次次的偏移中变得越曲折。 这只能是天然生就的奇迹,绝非人力所能达到。 「这就是千折关了!」 李珣揉揉额头,高移动的后遗症让他的脑子有些僵滞,以至于忘记了,他应该对这冒险行径表示点儿愤怒什么的…… 他不是第一次被水蝶兰这种级数的高手携着飞行,但是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方寸间完成近百次位移,那种电光石火般的连续转折,没把他的身子扯得稀巴烂,便证明他修为精湛。 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水蝶兰身上时,却又是一愣。 水蝶兰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她的「真面目」─当然,是所谓的「逆水勾」的面容。便连身上的衣物都换成了她招牌式的轻纱蝶衣。 「要动手,自然要亮出招牌才行!」看着李珣的模样,水蝶兰撇了撇嘴:「不是我说,噬影**真让你给炼废了……喂,把你的虹影珠给我!」 李珣怔了怔,但他很快就明白水蝶兰的意思,伸手入怀,将虹影珠掏了出来。便在此刻,他忽然想到,这颗曾救过他性命的宝珠,赠送人正是天芷上人! 他的手僵了一下,水蝶兰则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接过,举在眼前,仔细地瞧了一眼:「果然质地上佳,送给你真是浪费,不如给我好了。」 李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竟然点头道:「送妳又何妨?」 这么干脆的应声,反倒让水蝶兰不自在了。 她眼神瞟过来,分明有几分戒备:「以前可没看出你有这么大方,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珣皱皱眉头,看着她手指间捏着的宝珠,最终还是以一种不怎么确定的口气说话。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是说,若是奇迹生,天芷可以从这个通道逃出去,我就用这颗珠子买她一条命吧!」 「买她的命?你是说,让我放她一马……你确定?」 水蝶兰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张开手心,让虹影珠在其中滑动。 「这珠子本身倒没什么,倒是你这份心很是稀罕。你不是看上她了吧,哈!」 李珣可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他也正在奇怪自己这突的「善心」,不过很快他就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能让古音她们不爽的事情,我都会去做,这样妳可明白了?」 「我早就怀疑……」 水蝶兰嘟哝了一声,旋又笑容灿烂。 「好啊,如果天芷真能逃出通道,我便看在你这稀罕心思的分上,砸了自己的招牌又如何?」 她说得严重,只可惜,李珣对她知根知底,闻言只是微笑着拱拱手,算是道谢。 水蝶兰哼了一声,手上虹影珠忽的闪动玄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 「有了这玩意儿,用幻术确实更省力些。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对了,就是这样。现在,把自己想象成一团空气就成,我们去看看那边能爆出点儿什么乐子出来!」 话间,百幻妖蝶独步宇内的幻术已然动,将二人笼罩其中,紧接着,她又扯着李珣冲天飞起,循着这漫长的通道,急飞去。 飞行途中,李珣通过心神联系,与阴散人交换了一下彼此的情况,并做出新的安排。同时,又潜运驱尸傀儡术,将幽一调整到随时可以出击的态势,一切完备之后,才沉下心去,捕捉元气震荡中所透露的信息。 隆隆的气爆声响至今没有停歇过,像李珣又或水蝶兰这种级数的高手,无疑可以从其声响以及震动频率的变动中,得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丰富信息来。 迫近与前方诸人距离的短暂时间中,李珣得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结论:「天芷处在下风,不过,青鸾一时半刻间也拿不下她。极光千变法果然精擅以弱制强……」 他这也算是现学现卖。水蝶兰低哼一声道:「天芷只是占了地势之利吧,羽化七神击虽是恢宏浩荡,但在这种地方,终究还是不如极光千变法的精微玄妙。 「不过,真人境与真一境的差距实在太大,等到青鸾动了真火,天芷照样抵挡不住。」 李珣嗯了一声,眼下的情况和他想象的差不多,不过有一点很是奇怪:「为什么出手的是青鸾?」 「啊?」水蝶兰一时没弄明白,滞了一滞。 李珣低声续道:「妳应该比我清楚,以青鸾的性子,她一旦出了手,谁还敢上去「帮」她?」 李珣刻意加重了「帮」字,这回水蝶兰便明白了过来。不错,青鸾性子高傲自负,又素有洁癖,绝不可能容忍旁人与她「以众凌寡」,若古音今日真要杀天芷,何苦自缚手脚? 两人正迷惑间,前方青光如水波般扩展开来,嘶然做啸。 青光所过之处,两侧冰雾峭壁在砰然声中荡开,紧接着倒卷而回,本是不相往来的两侧冰雾,竟然瞬间绞缠在一起,又出隆隆的闷爆声。 「变道了!」 不用李珣提醒,水蝶兰也知道厉害。当下,让李珣头晕目眩的极遁法再度展开,两人自漫卷的冰雾中一穿而过,恰好落入数十尺外新近生成的通道中。 只是稍一接触外界冰雾,李珣便觉得口鼻间、关节处隐隐生寒,恐怕已经摄入了寒毒。 幸好体内阴火自感应,将这微量寒毒蒸干净,饶是如此,他也给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这高空寒毒果然名不虚传,忙封闭全身毛孔,进入内呼吸的状态。 此时,云雾破开,他眼前立时为之一亮,已见到前方千尺之外,立身虚空的数道人影,正是早他一步进来的鲲鹏老妖等人。 而在鲲鹏更远处,天芷上人一身银白外袍,已被鲜血点染了朵朵桃花,只是身姿依然挺直,凝立通道中央,微抬头颅,盯着那一道在冰雾中穿插隐没的青影。 没理由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李珣竟感到了丝丝悲壮。 水蝶兰微抿嘴唇,牵引着李珣,真如空气一般,无声无息地飘荡到战场斜上方,居高临下,正是最好的一处视角。 她的幻术果然是功参造化,便是携了一人,竟然也没有让附近这么多高手察觉。 刚停下身子,李珣耳中便贯入一声长唳,其音清越高拔,却让方圆数里的冰雾随之嗡嗡共鸣。 这清唳声中,青鸾身形倾泻而下,初时还见得模糊的身影,但只是飞射十尺的瞬间,那青色人影便化为一道光矢,更确切地说,是一把锋锐无匹的神剑,横空一斩! 锋芒所及,沉沉冰雾锵然中分,一道笔直的裂缝从天芷立身处起,直贯入无限远处,猛一看去,倒像是这个特异的通道空间在瞬间被斩成两半! 而更早一刻,天芷似乎也给…… 李珣尚辨不明情况,眼前冰雾便再度回卷,自众人周身咆哮而过,即使李珣早有防备,那刺骨的寒意仍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幸好这次通道并未再度偏移。 天芷身后,青鸾身形倏止,带起的狂风卷动云雾,化为朵朵白莲,绕体纷飞。随即,她回摆长袖,与之前动作衔接得天衣无缝,却偏又是行云流水般的逸气,与之前凌厉攻势,截然不同。 天芷的身形微微一晃,向侧方错了半步,再一旋身,同样一袖甩出。 双方袍袖交错而过,丝丝气流便如同千百根钢丝,绞合厮磨,又瞬间挣脱而开。 只在这一错间,双方袖中掌指便不知过了多少招,最终砰然一声,双双后移。 青鸾神色从容,稍退即止。天芷则是狼狈得多,滑退数尺不算,便连作工精美的袍袖,也是密布细碎的裂纹,似乎随时都会化灰飞去。 而当她停下身来,李珣骇然觉,她美丽至毫无瑕疵的娇靥上,已留下一道刺眼的伤痕,自额前直划入鬓角。血流不止,顺着鬓角滑入丝之中,又滴在肩上。 只是,观天芷神情,依然沉着,甚至近乎冷漠。看着这一张面孔,没有人会怀疑,她还拥有着足够的战力。 看到她这副模样,青鸾反倒略有动容。她眉峰微蹙,向来冰冷淡漠的脸上竟显出微微的钦佩之意,且似乎想说话,但唇角方动,忽的便有所感,稍一扭头,望向通往心园的方向。 不只是她,通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与之同时,一声微显瘖哑的琴弦震鸣透过冰雾,在众人耳边悠悠响起。 茫茫冰雾之后,古音一身如雪素袍,手抱五弦古琴,缓步走出,这般形象,怎么都联想不到手握上万人生死大权的一派宗主身上,反而更像一位抚琴悠游的大家闺秀。 不知为什么,李珣觉得周围的气氛在这瞬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似乎没有注意到众人涵义各异的目光,古音信手在琴弦上一拂,在五音齐鸣声中,和声道:「青鸾执议暂且停手吧。上人虽是想做恶客,我们却也不要先行失礼。」 言罢,她的目光又越过青鸾及天芷,在鲲鹏老妖、三头蛟怪脸上一扫,微笑欠身:「惊扰二位清修了,不过今日正巧,我新采撷了些冰峰香叶,不如同往心园喝一杯热茶如何?」 她似乎有些分不清主次,或者是有意给天芷难堪。不过天芷上人却只是瞥了她一眼,便不言不语,只看周围起伏波荡的冰雾。 鲲鹏老妖哈哈一笑,和蛟怪等人向前走了几步,与青鸾一起,进一步挤压天芷的立身空间,这才抚掌道:「难得凑一回热闹,我们自然却之不恭。只是……」 他语调一沉,森然道:「古宗主虽是好脾气,可是这盟会章程却也不是泛泛。这天芷一路闯来,不知将各方道友杀了多少,当真是好生无理,古宗主如何还要请她吃茶?」 鲲鹏身为绝代大妖魔,一身修为惊天动地,这股怒气一,确实是凛然生威。 他眸光死死盯在天芷身上,似乎要将其吞而噬之:「我们盟会不去惹她不夜城也就罢了,她还敢主动挑衅,照本执议的意思,我们应是让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知道些轻重了!」 不待古音再说,他再踏前一步,本就魁伟的身形竟似又胀大了些许,只是一次最普通不过的吐息,这个脆弱多变的通道,便微微地震动起来,周围茫茫冰雾也隆隆滚动,堪称威势无俦。 似是被他的表态所惊扰,天芷才从冷漠疏离的状态中走出来,却不看他,而是将目光望向古音,继而启唇一笑。 虽然她此刻略显狼狈,然而这毫不假饰的笑容,却让人瞬间忘却了加之于她身上的一切负面的东西,只使人看到她由心底所出来的纯粹喜悦。 「古音,妳瞒得我好苦!」 「她真的疯了!」 水蝶兰在李珣耳边轻声说话。 李珣并不喜欢这种形容,然而在看到天芷此刻,与周围情境格格不入的错位感,他又觉得这个形容无比贴切。 事实上,在看到天芷笑容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窒。不过,回复最快的,还是古音。她清秀的脸上露出有所疑惑,又若有所思的复杂神情,手指轻挑,古琴出一声清越的鸣响。 「上人所谓的「瞒」,是什么意思?」 天芷轻吁出一口气,倒似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接着,她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她的笑容让李珣也暗吁一口气,这因着笃定自信而透露尖锐锋芒的笑容,毫无疑问,只有最正常的天芷上人才能具有。 但下一刻,天芷的话便让他差点儿崩溃。 「我知道,古志玄死了!」 声音并不算大,但话音一出口,李珣觉得,他耳边似是连放了一万个惊天雷,前后迭加的剧烈震波,当场将他的脑际轰成了一片废墟般的空白。唯一残存下来的,只有一个念头─「理由!理由!给我个理由!」 等到李珣回魂的时候,他觉自己的胳膊已经快被水蝶兰捏成两段!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在刚刚的震荡中露出形迹。 而此时,他的脑子仍不太灵活,以至于漏掉了古音所说的话。只听到天芷又道:「还活着?好啊,请他出来吧。若他能现身出来,我立刻束手就缚,随妳处置!」 听到天芷如此决绝的话,李珣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那边鲲鹏老妖便大笑起来。 「疯了,当真是疯了。天芷妳莫不是觉得窝囊迁宗对不起祖宗,了失心疯?别的我不知,月前我还见古志玄与他小妾**,怎么不过转了身,他便去了?」 天空中李珣又是一怔,而天芷则根本不理会鲲鹏,眸光死死盯着古音,又道:「我还记得很清楚呢。当年古志玄说过,他一日在世,我便不能寻妳复仇,但只要他死了,我便再无约束,可对么?」 古音神色从容,没有半点儿秘密被拆穿的不安。她微一点头,笑道:「妳果然记得清楚,这百多年来,应是苦了妳了!只是我觉得上人若不有所突破,怕是要继续苦下去啊!」 天芷森然一笑:「何必再惺惺作态?在场的人,哪个不知妳的根底,如此遮掩,岂不证明妳心虚?」 古音正想做出回应,那边鲲鹏已遥遥说话:「古宗主,妳陪这个将死的货色绕什么舌,她既说了古志玄一出,她便束手就擒,妳就让老古出来一趟,便不能真降了她们,臊臊她,也是好的!」 旁边三头蛟怪及同来的几个妖魔都哄笑起来,在这笑声中,李珣眉头打了个结:「味道不对啊……」 水蝶兰见他终于恢复正常,这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我看你才不对!和那个天芷一样,都是疯的!」 李珣瞥她一眼,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下方。天芷上人正与古音目光交锋,双方眼神都是凌厉冰冷。他则看得心中紧,倒似比下面两人更要紧张。 这种状态当然瞒不过水蝶兰,她低哼一声,凑了上来,贴着他的耳朵。 「有意思!我决定了,事后,你一定要把如何与古音她们结怨的前因后果,统统告诉我,不准隐瞒,你不答应,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李珣脸色微变的时候,她又加上一句:「若你讲得好,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呢?」 第三章 决死 还没轮到李珣表态,显然已被搅昏了头的鲲鹏已惊奇地叫道:「古宗主,妳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儿,怎么搞得这么麻烦?喂,不是古志玄真出事了吧!」 话音中,天芷上人向前踏了一步,青鸾眸光一闪,气机锁定在她的身上。而她只做不知,定定地看着古音,忽又莞尔一笑。 「妳不叫他出来,那我自己去找吧。也不知,他有没有个葬身之地?」 「地」字从舌尖刺出的剎那,她身形全无兆头地前冲,竟然是直直地向挡在前方的青鸾身上撞去。 青鸾眸中寒光一闪,正要出手,那边鲲鹏已然大怒! 「大胆!」 一声吼,他庞大的身形一步跨出,竟然跨过数十尺的距离,后先至,出掌向天芷背上轰去。 青鸾皱了皱眉头,果然是不愿与人连手的,见状侧退开一步,将天芷让了出去。 而天芷真像是疯了,对鲲鹏雷霆万钧的一掌竟然全然无视,身形度再增,看她眼神,目标锁定的,只有一个古音! 然而,身为天下顶尖的大妖魔,鲲鹏的度比之天芷强上不是一星半点,虽然天芷已冲到距离古音仅十丈左右的距离,但是鲲鹏的巨掌,还是先一步印上了她的后心。 清脆的骨碎声连珠炮般响起,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人们便毫不怀疑:天芷完了! 李珣睁大眼睛,心神完全被这一幕所占据。他应该感到些许黯然吧,可是,为什么他心中的寒意猛然翻涌而起? 「不对劲!」 水蝶兰双唇开合,贯入李珣耳轮的尽是温温的热气,只是这字句却一个个如同冰碴儿一般,话音未落,场中异变又生。 鲲鹏一掌得手,身形反向上升,而中掌的天芷在扑跌出一步后,眼见就要摔倒在地的身子,蓦地虚化了。 这是度臻至极顶的表记,此时她所表现出来的度,较之方才,至少快了一倍!而此刻,在她与古音之间没有任何障碍! 「铮」的一声响,古音胸前斜抱的古琴被天芷一掌击穿,五弦齐断,下一刻,便砰然碎裂,古音身形顺势后移,度竟不比天芷慢多少。 此刻,半空中鲲鹏突厉啸,身形一展,背云气,负苍天,扶摇九重。四方冰雾随声响轰然翻腾,其汹涌澎湃之势,已再度击破通道上的脆弱平衡,巨量元气裹挟着冰雾寒毒,砰然内合。 冰雾合围的剎那,鲲鹏的身形也直逼向前,在他身后,三头蛟怪亦是一个巨喝,率着身后的诸妖魔直冲上去。 李珣眼前剎那间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在这个时候,他反而比刚刚更显得清醒。 如果到这种地步,他还不明白生了什么事,他就可以直接到下面送上脖子,受死算了。 「鲲鹏、天芷合谋!」李珣并不清楚促成这诡异合作的原因,但他却将其中的关窍看得最清楚不过。 事情的关键就在于鲲鹏印在天芷背后的那一掌,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杀手,而是以特殊手法为天芷再加上一把力,甚至还有催人体潜力的功效,而他们的目标,无疑正是古音! 只是,古音真的就是全无防备?未必吧…… 接下来,火山喷般的元气风暴证实了这一点。 茫茫冰雾中,代表青鸾的青色光影不仅没有半分仓促之态,而是矫然飞掠,与鲲鹏苍黑身形交错、撞击,两人每一次碰撞,便是席卷天地八荒的大震荡。 仅仅数息之后,以他们交战处为中心,方圆数里内,别说冰雾,便是空气都给挤得干干净净。 两个绝代妖魔的妖力冲击,在这片空间内的每一个角度中激荡,除非是同级数的高人进去,否则任是谁,只要接近,都要被扭曲交错的元气震荡,撕成碎片。 这一刻,雾气间信道位置一瞬千变,可说是有等于无。 「抓紧了!」 李珣看得明白,水蝶兰也不会差。她提醒了一声,身形转折,几乎是擦着两大妖魔战场的边缘抹了过去。 那其中辐射出来的强压,虽只是一触即止,却也让李珣尝到了都已快要遗忘的窒息滋味。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再度出现的人影吸引了过去。 冰雾缭绕中,天芷和古音最终还是交上了手。 相比不远处的妖魔对战,这里威势不足,但凶险狠辣犹有过之。 古音固然是以音杀之术称雄于世,然而体术修为却也不差,天芷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狂风暴雨般的攻势,竟然也无法一举得手。 但在这时,以三头蛟怪为的众妖魔,已然穿透冰雾,合围而上。 古音一眼扫过,竟然还有闲情说话,而且礼数不失:「三元神君,你们这一手可不聪明。鲲鹏手上势力不过占了盟会三成不到,高手中,也只有你和鲲鹏还能摆上台面,你们有什么胜算?」 话间,天芷一掌切过她的咽喉,她后移避过,锁骨处却血光迸现,只是她神色自若,甚至连说话的腔调也没有半点儿变化。 三头蛟怪大笑道:「胜算不就来了?妖凤昨日才携那小杂种去了无回境,连那个魔罗喉也带了去,一时三刻绝赶不回来,眼下妳身边,也就是青鸾而已! 「我们也不贪心,只要能宰了妳,妖凤、青鸾哪里有能耐统合数万修士?到时盟会分崩离析,能拉走多少便是多少,只要不在这儿受妳的鸟气便成!」 大笑声中,他皮肤光泽更是油亮,面部与外露的皮肤上则显出片片鳞纹,妖气凛冽,向着古音一拳捣去。 但是随着击出的那一拳,重心方刚刚偏移,他心中猛然一寒,而比他的反应更早一线,虚空之中,一只素白纤手隔空轻印,他周身冰雾,剎那间便在急攀升的高温下化烟飞逝。 三头蛟怪的眼珠子差点儿瞪了出去,喉咙里更是出一声走了调的嘶喊:「妖凤!」 一道红影拨开冰雾障幕,现身出来。那精致绝艳的身姿花容,不是妖凤又是谁来? 或许是时光流逝的原因,妖凤眸光中那凄厉决绝的恨火,此时已被温润莹然的光芒代替,再没有那彷佛要焚透三界的凶厉狠辣,让人觉得这六十年来,她应该过得很舒心。 使人感叹,时光,确实有消弭一切痕迹的巨力。 只是李珣心中的痕迹依然深刻如昔,甚至还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脓、烂透,所以,他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怎么会?昨天妳明明……」三头蛟怪没有想到妖凤竟然会回来得这么快,或者说,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离开? 这一个意外让他方寸大乱,幸好他也非弱手,勉强转身抵挡住了妖凤这直可熔金化骨的一击。 但是他的同伴便没有这种实力兼运气了。 妖凤火红的衫袖拂过,登时便有一个实力稍弱的,被其中含蕴的大光明火攻入内脏,惨叫声中,摔落滔滔冰雾之下,不知死活。 妖凤微笑着现出身形,继而摇头一叹。 「阿音说得不错,鲲鹏终究不是成大事的。先前欲擒故纵、调虎离山的法子已是拙劣不堪;事到临头,合力绝杀阿音之势未成,又不知果断抽身;闹得如此不堪地步,还有心情废话……上人心志卓绝,我固是佩服,但这择人的眼光,还值得商榷!」 三头蛟怪闻言,本已青灰丑陋的脸上,颜色更是加重。 他有心唤同伴一起攻上,却见妖凤虽只是虚空而立,却稳稳压住阵脚,其积累万年的威煞,令众妖魔心神颤动,竟是无以为继。 那边古音轻笑一声,身形忽的左右摇摆,连续避过天芷数次杀招,轻飘飘地飞起,落到妖凤身边。 天芷回身要追,身形却又一个踉跄,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异样的红晕,而这红晕甚至蔓延到她的瞳孔中,看上去极是妖异诡谲。 古音轻声叹息:「上人且先定下心神吧,妳现在……」 「这是……七情火?」天芷上人微抬起头,看着半空中并肩而立的两位佳人,忽而笑道:「这百多年来,妳口蜜腹剑的性子一点儿没变。先前我还奇怪,妳为什么不拿妳的「七杀琴」,反倒用那寻常古琴,原来还有这一招在等着我!」 稍一顿,她缓缓地迈出一步:「定下心神?七情灼烤,若稍有宁心定性之举,必然全身乏力,百窍闭塞,如何还能动手? 古音,此时已经撕破了脸,妳还装腔作势干什么?」 古音心思被点破,脸上却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 她只是微微一笑道:「上人此时动不动手,还能有什么区别?本来上人见鲲鹏被青鸾挡住之时,及时抽身,也能保得平安,只是上人自己绝了这条路吧。」 天芷上人哈的一笑,嗓音微有些沙哑:「今天我既然到此,便从未想过活着出去。我只是要把当年妳加之于我身上的耻辱,一分不少地还回去!古音……我等这一天,等得真是好久了!」 话间,她一步步向前,在这过程中,她玉容上红晕一**地扩散,内火燃处,已使她口鼻间都沁出血来。 看她这玉石俱焚的决心,妖凤亦不由动容,偏头对古音道:「妳做了什么好事,让她不惜这般模样!」 古音但笑不语。 这时候,她们似乎将周围三头蛟怪这些敌手都忘了个干净,也正因为如此,三头蛟怪才越地进退两难。 他很清楚,以古音的手段,绝不会打毫无准备之仗,这次他们败定了。 别看眼下鲲鹏被青鸾抵住,打得热火朝天,但只要他想走,便是在场所有人合力,恐怕都拦不住他,可自己呢? 想想牛力士的死法,他心中不寒而栗。 恰在这时,古音将目光移了过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三元神君,我知道你们只是一时胡涂,依附鲲鹏行事,并非主谋,盟会正值用人之际,我不会自折臂膀,若你这时降了,此间事了,我绝不与你为难,可好?」 三头蛟怪立刻感觉,所有同伴的目光都盯在他的脸上。那其中有犹疑、有惶惑、更有期待和解脱…… 一剎那间,他只觉得浑身乏力,再看古音莫测高深的眸光,他苦苦一笑,低下头来。 古音唇角轻勾,她自然看得出来,三头蛟怪只是一时气沮,未必真的心服,不过,她也只要这一时气沮便足够了。 目光再移回到天芷身上,这倔强的女修,在她说话的空档,已将七情火强行压下,步伐再度恢复了稳定,而看着她的眼神,则一如既往的充满灼热、怨毒。 叹了一口气,古音手掌轻轻拍击,清脆的声响在隆隆的气爆中显得微弱不堪,以至于在她不远处的三头蛟怪都听不太清楚。 然而,就在响声过后,他忽觉得不对,再扭看时,已是冷汗横流。 就是这么一瞬间,周围冰雾之中,不知现了多少人影出来。 一眼看去,甲道士、冰妖娘、离魂和尚、损益天君这四大执议,赫然在列,加上原本在这儿的诸人,十大执议中,除了已死的牛力士,和不知死活的古志玄,全齐了! 而能够在冰雾之中停身的,无一不是修为精湛的高手。 若是这些人一起压过来,别说他只有三个头,便是三百个,也不够杀的。他只觉得满嘴苦,但也不免庆幸:好在自己低头还算及时,这条老命算是保住了。 这上百名精英修士无声无息地现身,所营造出来的惊人压力,便是天芷也不能无视,她怔了怔,停了下来。 古音再不看她,而是转过脸去,看青鸾与鲲鹏的激战。 鲲鹏老妖不是笨蛋,他自然现情形大大不妙,早想脱身退走,只是论修为、论度,青鸾都不在他之下,他想要急脱身,哪有这么容易? 将鲲鹏的窘态尽收眼底,古音哑然失笑:「这次要让这鲲鹏老儿学个乖,在别人的地盘上打算盘,别摸不准算珠的分量!」 她微偏过头,对刚到的冰妖娘笑道:「请冰岚夫人帮把手,把那位上门的恶客轰出去吧。」 冰妖娘怔了一下,旋即点头应是。被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望向天芷,一望之下,眼前便都是一亮。 他们何曾见过一宗之主如此狼狈的模样? 这些散修、妖魔无不是对通玄界诸宗门看不顺眼的人物,在极地数十年,也没少同天芷等人打过「交道」,此刻见天芷如此这般,都在心中暗呼爽快。 开始只是有人冷嗤几声,但转眼间,便是几百人齐声狂笑,笑声震荡大气,中间还夹杂着污言秽语,如同洪流一般,瞬间将天芷没顶! 看着天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再听着周围那扭曲的大笑声,即使只是旁观,李珣也感觉到心脏被狠狠地扭了一把,憋闷得难受。 「古音太狠啦……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呢!」 一贯以嘲弄别人为乐的水蝶兰,都能说出这种话来,可见此时的氛围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李珣低哼一声,但「杀」字一出,他忽的想起一件事来:「等等,妳刚才说,谁请妳杀掉天芷的?」 「古音啊……耶?」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开口道:「她哪有这么好心?」 李珣眉头大皱,感觉事情越来越奇怪了:「妳怎么接的这个生意?」 「我……」 「鲲鹏,若你现在低头,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突然扬起的声音将水蝶兰的话语打断,说话的是古音,她精擅妙化音杀之道,这短短一句话,起伏顿挫,煞是动听。只可惜,对方不领情。 虽然是在激战之中,但鲲鹏老妖依然放声长笑。 「把古宗主的话当真,还不如相信古志玄不玩女人。古音,妳要来便来,若没那胆子,我这就去了!」 其声如雷鸣,在冰雾中隆隆碾过。李珣看得真切,在雾气中,鲲鹏老妖苍黑色的身影猛地胀大了一圈儿。 青鸾一袖拂出,正中他胸口,然而,退去的不是鲲鹏,而是青鸾。 衣袖击中之际,彷佛有千百张大鼓一起擂响,迸的无形音波在冰雾中一催,其轨迹几可目见。 一层接一层的波纹催动着冰雾寒毒,涌动的寒毒有如一场突降的暴风雪,呼啸而来。 本来就摇摆不定的通道再度崩溃,将所有人都卷入到寒毒肆虐之地,但更烦人的是很难透视的冰雾,只一瞬间,这上百人便都成了睁眼瞎子,本来生成的合围之势,便为之一乱。 而在这冰雾迭障之中,唯一还能见到的,便是鲲鹏愈来愈膨胀的身躯,那就像是一滴墨汁滴入水中,苍黑的颜色无可抑制地扩散开来。 李珣只是一愣神,眼前便已尽是这令人压抑的颜色,比黑暗的天空更深沉百倍!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当这玄门中最优美的典籍复现在李珣脑中时,他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最初诵读时那逸兴思飞的壮美。 事实上,任何人被一只广达千里的巨鸟压在身下时,都不可能感觉到「美」的存在。 有的,只能是压抑和恐惧。 「这便是鲲鹏法身了……」 水蝶兰嘴里咒了一声,一扯李珣道:「不能再待了,否则等这老王八蛋一飞冲天的时候,我们全都要给他吸到肚子里去,恶心死了!」 「难道妳进去过?」 这句拙劣的笑话还未出口,他眼角的余光便瞥到古音脸上,那一抹仍未消去的笑容。 这个时候,撼人心魄的「吭吭」之声响起,这低沉的声响,简直就是从人的五脏六腑之中出,愈震愈强,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然而,看着古音面上的表情,李珣恍惚间觉得,这声响恐怕也不过如此罢…… 「我已说过,在别人家拨算盘,总要先试试珠子分量的!」 古音似乎完全无视这震撼人心的情景,她的声音也破开了「吭吭」的声波巨浪,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下一刻,她伸出手来,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铮」的一声清鸣,如同一把钢刀,直直破开虚空中雄浑的声浪,已经如海浪般起伏跌宕的冰雾,在这一刻,没有任何先兆地静止下来,彷佛这天地已于瞬间冻结。 吭吭声蓦地拔高,显得尖锐起来。那剧烈的冲击直迫众人心神,但在场的所有人均是修为到了一定层次的高手,均能固守心神,不为所动。 不用古音再多说,聚集在她周边的修士、妖魔猛然散射四方,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没入到冰雾中去。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气机从各个方向抛射而出,循着数条既定的轨道,迅统合。 感觉中,只是这瞬间,周围的冰雾便被这细密的气机,织合成了一个整体,而天地元气,则以特殊的方式在其中流动。 如此,不知方圆几许的茫茫冰雾,已化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牢笼,将身姿纵横千里的鲲鹏法身,牢牢锁住。 这个时候,鲲鹏老妖已是怒极而啸,声波至恢宏处,入耳的尽是响声震荡,早辨不明音色如何。 形势至此,恐怕整个夜摩天都在颤动。 李珣则是被这天才式的手法所震惊,看得挢舌难下。 他看得清楚,表面上,古音是汇集数百修士之力,群起而攻之。但实际上,她是利用诸修士为媒介,将这方圆数千里的天地元气统合在一起,也只能这样,才能将如此的庞然大物禁锢起来。 正如古音所说,这里是她的地盘。她对这万里冰雾的了解与控制,又怎是鲲鹏老妖所能想象的? 李珣震惊之余,忽的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是了,古音早就知道天芷与鲲鹏的算计,只是看情形,天芷恐怕只是为个人恩怨,而鲲鹏则是图谋她的势力。所以,她今日反制,重点还是落在了鲲鹏老妖身上……天芷不过是个幌子吧!」 鲲鹏老妖空为一代妖魔巨擘,纵横世间近万载,终还是栽到了古音的手里。虽然他此时还有挣扎之力,可是用膝盖想也知道,古音如此设计,又怎会没有后招? 念头方动,他便看古音手臂一缩,从袖中拿出一支短笛来,举手就唇,轻轻吹出了一个颇清脆的音符。 或许是幻觉吧,李珣倒觉得这笛声的余音并不清亮,反有些闷闷的浊气,倒像是刀子砍入皮肉的声音…… 就在此刻,那响彻天地的嗥叫声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一阵诡异的沙沙声。 「下雨了?」 这昏话刚出口,水蝶兰脸色就是一变,无论是她又或是李珣,都被眼前倾泻而下的「瓢泼大雨」惊得呆了。 那暗红的颜色,刺鼻的腥气……这分明就是一场血雨! 嗥叫声停止,并不等于是震荡结束,相反,在血雨降下之时,方圆千里的天地元气几乎是在疯狂地嘶叫、撞击,撼动着数百修士结成的庞大壁垒。只是,没有任何效果。 「她割开了他的喉咙……」 模糊的指称所讲述的意思却是无比清晰,两人本能地张开护体真息,挡去这看似无休无止的「倾盆大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此时李珣的心中只存着一个念头:古音,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可怕的古音」此时正放下笛子,扭头对妖凤笑道:「大功告成!」 妖凤神情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略一摇头:「只不过在鲲鹏脖子上开个小口吧,说「大功告成」还是早了些。」 「我是只能开小口,不过妳和青鸾出马便没问题了。至此以后,散修盟会便尽入我们掌握之中,到那时,妳我的计划才算真正开始!」 或许是因为兴奋,古音秀雅的脸上微现出一丝红晕,旋又消去,她手臂一引,微笑道:「现在是踢开最后一块儿绊脚石的时候了,请……」 她脸上笑容僵住,因为,她看到了妖凤瞳孔剎那间迸出来的惊讶之色,也看到其中映现出来的,天芷飞动的身影。 「拦着她!」 冰妖娘恼怒的声音响起,如斯响应,仍在古音周围行护卫之责的数名修士剑光迸,瞬间合围。 然而疾冲上的天芷对此视若无睹,她的眸光甚至是低垂着,身子直直地撞入剑光之中。 没有任何**撕裂的声响,在场诸人眼前都是一花,而当众人的视力恢复正常时,天芷距离古音已不足五尺,探手可及。 古音明显地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天芷犀利的手刀穿刺过来。 而这时从后面赶来的冰妖娘还在数丈外,便是能杀了天芷,也挡不住这样决死的一击。 便在冰妖娘忍不住要骂娘的时候,妖凤出手了。 这位天底上独一无二的控火大宗师出手,便是千迭火光交错,层层密布,挡在古音身前。 这千迭火障,除了防御力惊人外,其每一次交错所生出的细碎火苗,则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来得锋利,若是天芷上人仍是姿势不变,那么她的手臂便会被瞬间绞成碎末,然后被火焰吞噬得连渣也不剩! 可是在这一刻,妖凤看到了天芷猛然间闪亮的眼睛。 天芷的手臂正正地**火焰之中,没有肢体的碎裂,有的只是一道五色彩光「刷」的一声微响,稍开又合。 彩光闪处,火焰倏然灭去。 「怎么会?」 妖凤一声低呼,她的反应快得惊人,在低呼声中,她横臂挡在古音身前,手腕划了一个曼妙的圆圈,炽白色的火光像一个突生的漩涡,在天芷眼前扩散开来。 又是「刷」的一声响,五色彩光方起又落,这一次妖凤的感觉便实在多了,那突起的令人筋骨酥的无力感,还有因消融至极处的浩瀚空茫,证实了她的猜想。 「五色神光!」 中才刚闪过这个念头,而手臂上的**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身子,她闷哼一声,在周围人们不能置信的眼神中,狼狈地飞出数十尺外之后,险险定住身形。 这一刻,全场哑然。 先前那个被人肆意羞辱的天芷上人再不复见! 或许她现在依然形容狼狈,依然重创在身,但是在这瞬间迸出来的锐利如剑、浩荡如海的灵魂冲击,却是一记重重的巴掌,轰在刚刚所有嘲笑她的蠢货的脸上。 然而天芷不管这些,她的瞳孔里只映着古音的身影。在这一刻,她与古音之间再没有丝毫障碍。两人目光交集,其中那纷繁的情绪,除了彼此,再没有人能看明白。 这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天芷便撞入了古音中宫。 古音横笛挡在胸前,看着天芷冲上,身形忽而扭曲了,而没有人注意到,在她的脚下,正有一团黑雾迅扩展开来。 大气中响起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声音又不住地拔高,当尖锐的声音出人们所能接受而倏然扭曲的剎那,二人身形似乎在瞬间交错,而古音脚下的黑雾则猛地向上翻卷,然后凝定下来。 虚空中似乎倏地一静,然而耳鼓的撕扯疼痛和四面冰雾剎那间的蒸一空,则告诉旁观者,情况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这一刻,像三头蛟怪、冰妖娘这个级数的高手,几乎是想都不想,便急抽身后退。 其它人也有样学样,纷纷后撤。然而,终究还是有人慢了一步。一个伙同鲲鹏一起「造反」的妖魔只是稍稍迟疑,身形便猛然一僵。 与之同步的,以古音和天芷为中心,一个约十丈方圆的空间蓦地塌陷了下去。 这当然只是视力的错觉,然而那瞬间的喷,又死死地控制在这狭小空间内的巨大元气冲击,已经在这股错觉出现的过程中,将这个空间来回犁过上千遍! 旁观者眼中,古音与天芷的确已经扭曲了,而那个落后一步的倒霉蛋,则是张大了嘴,却已不出半点儿声音,他的半边身子,在刚刚那个剎那硬生生地被「挖」了去,脆化成渣! 而在这「静寂」得使人毛骨悚然的时候,人们耳中响起了轻轻一声:「刷!」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得真切,五道光芒,按青、黄、赤、白、黑分列,一声响后,众人忽然觉得,本来让他们喘不过气来的重压,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于空荡荡的让人站不住脚。 一声闷哼响起,古音像是一个破布娃娃,飞跌出去。 第四章 迷神 只要一看她的姿势,在场的人便都明白,她身上的骨头至少断了三成,已经完全丧失了还手之力。 然而,天芷并没有乘胜追击,因为在她的前方,正挡着一个通体漆黑的魔鬼。 虽然这魔鬼的形象也狼狈得很:枯树般的身体半跪在地上,左侧肩膀上细长的骨刺全部断折,胸口处尚被天芷硬生生剜走了一块,露出其中鲜红的血肉。 眼前的情形让所有人都看得呆了,还是妖凤反应更快一些,她身形一展,扑过去护住古音。 而突然出现的魔罗喉,也在一声低吼之后,退开一段距离。 牠那通红的鬼眼死死盯在天芷脸上,似要将这个重伤牠的凶手的形象,完全刻到骨子里去! 李珣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而水蝶兰则一口咬在他耳廓上,疼得他闷哼一声,但连怒都来不及,便被水蝶兰低呼的词句摄去心神─「天啊,先天五色神光!」 「啊?」 「真是五色神光,此界卖相最佳,也是我最想学的法门啊!」 李珣翻了个白眼,而此刻,一连串的呛咳声便从古音口中迸出来,她倚在妖凤怀中,大口大口地咳出鲜血,胸前尽是一片血红,早没有了一贯的文雅秀气。 李珣曾认为,古音所拥有的,是一双他所见过最完美的手。 而这一刻,她的左手虚挡在胸前,手腕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右手仍紧握着那根短笛,只是,短笛此时也已断去半截,完全报废。 看到她这种模样,即使李珣心中恨她入骨,依然感到怵目惊心。 然而,因重伤而苍白的脸上,意外地露出笑容,她柔声开口,那语气倒和与朋友聊天一般。 「见到魔罗喉很意外吗?是了,妳还是像当年一般,听风便是雨呢!不过,妳也真让我吃惊……心魔精进法,我终于还是小看了心魔精进法!」 她说得过多,不由再咳了几声,却不理妖凤低声的劝阻,继续笑道:「也对,仇恨本就是心魔最可口的补品,以妳的天分才情,又背负着奇耻大辱,这将近两百年的时间,由真人化赤子,又有何不可?」 李珣心中大震。 真人化赤子,赤子即真一,天芷上人难道已经是真一宗师的级数? 若真是如此,她堂堂一宗之主,真一宗师之身,却在刚刚甘受众人的羞辱嘲笑,为的,难道就是雷霆一击? 天芷上人意外地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古音气色愈衰的面容,似乎在考虑如何出手。 而古音则只是轻言浅笑:「天芷,其实以我们的关系,何至于此?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 两道如霜如雪的目光打在她脸上,将她后半截话割断。 李珣本还在奇怪古音的软弱,紧接着便看到,天芷上人身形微微一晃,而她背后衣衫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染得透了。 「怎么正面迎敌,后背受伤?」 李珣还没想明白,场中又生异变。 天芷身形一闪,竟直直撞入冰雾之中,刚刚还一副玉石俱焚的模样,此刻突然退却,任是谁都没有想到。 场中诸人都是一窒,而刚刚丢了脸的冰妖娘一直在准备捞回面子,本就紧盯着天芷不放,此时见她退去,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 冰妖娘口中低叱一声,手上射出一片晶莹剔透的玉牒,无声无息,穿透冰雾,直及至天芷身后数尺,方嗡地一声化出千百牒影,更有气机牵扯变化,锋锐如刀,将天芷笼罩其中。 天芷没有停身,只是回袖一摆,又是一道五色光华,倏起倏灭,又是「刷」的一声微响,那千百牒影当真如泡沫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玉牒本体则被袖角一扫,远远打飞,不知落到了哪里去。 冰妖娘怔在当场,这也算是她一件颇得意的法器,没想到被天芷如此轻描淡写地破去! 也就不过是这么一怔的工夫,天芷的身形已经完全没入冰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别追了!」 古音冷冷开口,彷佛刚才那些温言软语只是人们的幻觉。 她在细细的呛咳声中,幽幽地道:「不用再做没意义的事,现在,我们只要将注意放在鲲鹏老儿身上,便可以了!」 她虽不是散修盟会中人,但谁都知道,她在盟会中地位然,几可称做是说一不二,众人见她话,便都不再多言。 而这个时候,因为天芷上人的冲击,而暂时被他们忽略的鲲鹏老妖,已经从断喉的狂乱中恢复过来,开始了新一波的冲击。 气氛转眼间又紧张起来,便连三头蛟怪这样身分尴尬的家伙,也偷偷去找平日里还算有些交情的甲道人,暂时为自己找份差事干干。 而古音此时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她仰躺在妖凤怀中,眼睛似开似闭,好像是睡了过去,但妖凤清楚,她是在考虑着极复杂的问题。 妖凤也不开口,只是将一**温润活泼的元气透入她体内,缓缓修补着重创的身子。 良久,古音呻吟般说了一声:「终于还是走错了一步棋……」 妖凤轻声一笑,安慰道:「还是能够补救的,至少大趋势未变,而且,我们还有后招不是?」 古音浅浅一笑,正要说话,忽见到妖凤神色一变,猛然回过头去。她先是一怔,紧接着,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深处猛烈喷出来。 一道悠然雅致又深带磁性的嗓音,在这气机纠缠的冰雾中响起─「对不起,想问一下,古志玄在家吗?」 「你刚刚做了什么?现在又想干嘛?」 水蝶兰一边在冰雾中穿行,一边犹有余裕地向李珣问话。 其实李珣也有一肚子的问题,只是在这要命的冰雾中行进,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只能暂时闭嘴,专心致志地与寒毒抗争。 天芷上人冲入冰雾逃生的时候,李珣便扯着水蝶兰狂追过去。 他有太多疑问需要天芷来解答,而眼下,则是最好的机会。 因此,即使这茫茫冰雾寒毒将他四肢打得冰凉,他的心脏依然急跳动,赋予他惊人的活力。 前方天芷上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但那浓重的血腥味儿,却不可能避过水蝶兰妖异的嗅觉。 终于,在李珣的眼睛再度看到黑夜下的冰川时,水蝶兰也说了一句:「就在这儿了!喂,你还没回答呢,你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事……」 李珣看着冰川阴影中凿开的洞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中只是在想,这洞口不是天然生成,当然也不会是才凿出来的,看来天芷上人所谋非在一时。 那么,一会儿怎么利用眼前的情势,以获得更多的信息,便需要更仔细地计较一下。 只是,他腰眼儿上很快挨了重重的一击。 他吃痛呼声的时候,水蝶兰瞇起眼睛,凑过脸来,恶狠狠地道:「难道我比不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疯女人?先回答我的问题,要不然我就进去拿她的人头去古音那边作执议了!」 看着水蝶兰这种模样,李珣哑然失笑,不管双方的关系如何微妙,眼下的水蝶兰看起来,倒真是颇为……可爱。 这荒唐的念头使他咧嘴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最近阴散人要去找玉散人的晦气,正巧碰到这档子事儿,我就让她去凑凑热闹!」 若不是知道他底细的人听了,恐怕要当他是个疯子。但水蝶兰是心领神会,听得啧啧摇头。 「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就是形容你这小子的!古音在这事儿上费的心思可是不小,你……」 话音未落,眼前的雄伟冰川忽的就震动起来,碎冰积雪滑落飞溅,好生惊人。 李珣和水蝶兰同时回头看去,只见远方天地交界处,一道刺眼的光芒冲天而起,而很快的,本已黑暗无光的天空,竟又暗了些,沉沉的压力彷佛是狂风吹动的乌云,在头顶一闪,便远去千里之外。 李珣抬头看了看天,又低下头看着雪白的冰川上,刚刚从天而降的几块刺眼的血斑,终于嘿嘿低笑,得意万分。 水蝶兰看得直摇头:「你究竟和她们有什么仇啊?救走鲲鹏,那老小子也不会感激你……」 「不过古音她们一定不会开心,她们的计划也一定给砸了个稀巴烂,这就足够了。」 李珣虽是这么说,但心中则有另一番计较。 这数十年自己恨不能给古音她们当成狗来使唤,虽然消去对方种种的猜疑,却一直无法寻找到其行事的脉络和破绽,以至于无从下手。 如今对方计划生变,那么本来找不到的破绽,这时候一定会出现。 从此刻起,他需要冷静旁观,从中收集足够多且足够重要的信息,为日后的反制作准备。 而一切的起始与关键,便应在这冰洞中的天芷身上了。 他微偏过头,在水蝶兰耳边低声道:「一会配合我一下,多谢!」 得到水蝶兰没好气的响应之后,他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气,漂到冰洞入口处,敲了敲冰壁,出笃笃的声响:「上人贵体无恙否?有同道中人求见……上人?」 李珣皱皱眉头,探头向里面看,下一刻,他低叫一声,身子猛向后翻,一道灼目的光矢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打在数百尺远的冰壁上,依然夺夺有声。 他本人还不怎地,水蝶兰却给惊出一身冷汗。 要是李珣反应再慢一些,他们可就真要成一对同命鸳鸯了。这种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的感觉,真是见鬼的郁闷! 她低骂一声,一把揪着李珣的领子,将他拉到身后,恶声恶气地道:「一边儿待着去,看我……」 话未说完,她便看到李珣对她打手势,尚未明白怎么一回事,便被李珣扯着,又给拉到了他的后面,李珣身形修长,立时将她遮住大半,与之同时,冰洞口人影闪现。 天芷上人冷冰冰地出现在洞口处,眸中神光电闪,寒意森森,水蝶兰只听到李珣叫了一声「她没受伤,快走」,莫名其妙间,便被李珣扯着,逃之夭夭。 后方,凄厉的冰风嘶啸声暴起,至少七八座冰川在这突起的风暴中倾颓倒下,声势惊人之至。 水蝶兰回头看了一眼,见后方冰雾重嶂,雪粉纷飞,却只是冷嗤一声,甩开了李珣的手,停下身来:「你在搞什么鬼!她分明是虚张声势,我们还怕她怎的?」 李珣也停在半空,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颇狼狈的形貌,这才笑道:「妳何苦去和她硬碰硬?血气之勇,脱不了一盛二衰三竭的窘状,我们缓一缓,不就免了一场纷争?」 「狡诈!」水蝶兰嗔了一声,忽又古里古怪地笑起来:「算你有理,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天芷刚刚可是又逃得远了,咱们追上追不上,还在两可之间。」 「逃得远了?」李珣怔了一下,然后便摇头笑道:「这次妳可看走了眼,这不可能。」 水蝶兰皱眉道:「怎么不可能,她的血气味道刚刚远遁百里之外,这气味顺着风来,绝瞒不过我!」 李珣只能是摇头:「气味也能骗人的,骗不了人的只有道理。妳看她哪还有御气的能耐?现在她怕是连北海都飞不过去,否则,只要撞入刚刚布置好的「永夜极光」的区域,不比这里要安全百倍?」 看水蝶兰仍有不服之色,他心思一转,便笑道:「这样吧,咱们来个赌赛,妳按着妳的意思,我按着我的主意,大家分头行事,以一刻钟为限,谁能找到天芷,便算谁赢,如何?」 水蝶兰扬起了眉毛,显然大为意动:「赌什么?」 李珣微微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要应承对方一件事吧。比如,妳可以让我教妳「雾隐轩」核心的控制之法,我也可以让妳教我「逆影遁法」之类,大家不准拒绝!」 他话一出口,忽的便想到,这几天事忙,「雾隐轩」秘密不保的事情,还没有知会水蝶兰。 只是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便暂时按下不表,只是笑吟吟地看水蝶兰的反应。 水蝶兰对此显然很感兴趣,她眼珠一转,很干脆地应承下来。 李珣又是一笑,略伸手臂,做了个「妳先请」的手势,水蝶兰横他一眼,身形一闪,倏忽不见。 李珣吁出一口气来,向着一侧虚空温言道:「妳回来了?」 阴散人无声无息地跨出虚空,微一点头:「一切顺利。」 「妳现身时,古音那边反应如何?」 「状况频,无论是古音还是妖凤,都有些乱了,这才被我顺利救走了鲲鹏老儿,就连三头蛟怪也趁机跑掉,算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此时,散修盟会诸修士均被勒令限制活动范围,一时半刻是支使不动的。此外,就是古志玄的事……」 李珣的心神立刻集中起来,阴散人看他一眼,颇谨慎地道:「若古志玄还在世,情况应不至于到这一步。尤其是我初时与古音商量,要她叫古志玄出来收回灵灭丝,我便不管这里的事。」 她顿了顿,见李珣脸色不变,才继续道:「按常理,古志玄早该出来压住阵脚,可是,自始至终,都不见他的影子,这与古志玄性情不符。依我所见,要么,他是真如古音等人所说,是在闭关参修,要么,就是真的……」 连阴散人也这么说! 从牛力士到天芷上人,均没有实指出玉散人的死讯,然而从他们的反应来看,却又无一不扣在这题眼上。 难道说,古志玄真的死了? 一时间,李珣有些茫然。 实话,他对玉散人非常陌生,他所了解的玉散人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口中得来,掺杂着极强的主观色彩。 李珣也曾试图将这些信息拼合起来,然而最终的结果,只归结到两个方面:强大、好色! 这种结论,无疑是苍白且又乏力的。 所以直至如今,玉散人对他而言,仍是一个迷雾中的影像,只见轮廓,没有实在感。 正因为如此,李珣对这位理论上的「仇敌」,都有种恨不起来的感觉,远不如对古音、妖凤、青吟那样的真情实感。 麻烦的是,因为少时的经历,在潜意识中,他时常将自己拿来和玉散人比较,也就不免生出「我和他有没有关系」之类的想法。 然而,其它人也就罢了,可连妖凤、古音等人,都没有任何此类的表示,由此,他就可以这么想─「反正玉散人还活着!」 而现在……摇摇头,他强迫自己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排出脑海,只当没看到阴散人探究的眼神,尽力保持着一种从容姿态。 「是吗?那么妳呢,妳对古志玄的生死有什么看法?」 「生什么事,都不会使人无法接受。」阴散人的态度很现实,她自嘲一笑道:「毕竟天心莫测,我都能如此,古志玄死或不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珣嘿然一笑,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是道一声「随我来」,便当先飞向那个已经一片狼藉的冰川处。 到达之后,他示意阴散人在旁警戒,自己则落了下去,在地面某处跺了几脚,听着传回来的声响,他心中越笃定起来。 「一会儿,要从水蝶兰那儿弄点儿什么好处呢?」 微微笑着,他身形一缩,已施展术法向冰层下遁去。 「好热……」 虽然藏身在厚厚的冰层之下,灼热如岩浆的洪流依然在体内奔腾不息,逐分逐毫地蒸着身上的元气。 尤其是掺杂在其中的七情火,与贯胸而入的半截玉笛上奇异的毒素融为一体,几乎是瞬间便将心脉摧裂了七七八八,并顺势反噬心神,一步步将她推向死寂的深渊。 天芷的感觉中,脑颅内弥漫着剧毒的沼气,被上行的心火一点,便是催干脑汁的燥热痛楚。 只有数百年来千锤百炼的那一点冰雪灵明,仍然死钉在灵台之上,苦苦支撑不坠。 她低低地喘出一口气,感觉着脏腑间冒出的尽是毒火,口舌干燥得吓人。也许只需被风一吹,她便可能化灰而去。 「混帐……长空飞雪笛,古志玄,你便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切齿一笑,她努力控制着已大半僵硬的身躯,探手入怀。那里,有一颗先前向玄化真人讨来的「造化金丹」,延生续命,就全看它了。 也许时间过了有一天那么长,她业已僵木的手指,奇迹般地打开了玉瓶塞子,随着金丹灵气的外溢,便像是一杯冰水浇在头上。 虽这暂时的缓解不过是名符其实的杯水车薪,却也聊胜于无,便连抽取的动作也顺畅了一些。 耳中似乎传入了什么声音,但脑颅内燃烧的火,让她根本没有力气考虑其它,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把丹药吞掉!」 药香越来越重,可是她的神智也越来越昏沉,明明僵硬的手指,却在这一刻不停地打颤,好像玉瓶已经碰着嘴唇了吧,她只需吸一下,吸…… 她吸到的只是冰层中冷冽的空气。 玉瓶冷冷滑落,而她甚至听不到瓶子落地时的声响,她身子一紧,本能地想伸手抓住,然而脑中却是轰然一响,逆冲的血气倒灌而入,霎时间封闭六识七窍,便如同一记闷锤,将她再一次砸在地上。 刚抬起一线的身体像一根木头,摔落在冰面上。 药香断绝。 纯粹的黑暗空寂霎时间将她收拢进来,透过冰层渗入的最后一点儿光亮从她眼中抹去,且手足僵木,这次当真是连根小指头也抬不起来了。 毒火燎天,天芷几已听到了鬼语啾啾。最脆弱的眼部经络已被焚伤,嗅觉亦不灵敏,全不知丹瓶掉到了哪里去。 她喉间出「呵呵」的声响,似哭似笑,只是有几分自嘲,她本身却没有半点儿认命等死的念头,而是脸颊贴在冰面上,一丝一丝地挪动,凭借着渐转麻木的触感,搜索丹瓶所在。 「嗯?是在找这个吗?」 珠走玉盘似的声音响起,那是丹药在瓶中来回震荡出的声响。天芷的身子一僵,紧接着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有谁能想到,不可一世的不夜城之主,也有今天!」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裂帛响,天芷背上的衣物已被一分两半,寒气扑在裸露的肌肤之上,只一冷,便麻木中淡去了。 反抗的念头刚刚涌起,便在一波接一波的昏昏倦意中渐渐消没不见,她只能隐约勾勒出一个极简单的念头:「我究竟落到了谁的手里……我还能活下去吗?」 昏昏沉沉中,背上被人轻点了几下,一股温汤般的暖气就从所点之处渗透进来,轻描淡写地将已蔓延全身的毒素劫火压制下去,并化做一点微温,护着了她已脆弱不堪的心脉。 这一剎那,她已濒临崩溃的六识,便回复大半,皮肤也变得敏感起来,只是眼中仍不能视物。 「这手法……好厉害!」 模糊地感觉到后方那人的手段,似乎极有来头,但一时间却想不出确切的答案。 只是,若将这驱毒之举看成是善意,那也太单纯了些。 她感觉得到,在驱毒的同时,那人至少还禁制着她数条重要的气脉,而搁在她脑后的手指,也随时可以置她于死地。 将七情火毒驱散之后,雄浑精纯的真息汇聚一处,反攻心脉,一记妙至毫巅的透体震荡,将贯心而入的断笛从背后伤口挤了出去。 没有了持续的噬心毒素,天芷一下子就轻松很多,然而,脑后要害上的指头也相应地加了把力,让身后那人的心意越地扑朔迷离起来。 「普天之下,有这等修为的人物,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他……」 中似乎闪过一个人影,但又很快被否定,而这时,耳中忽的漫入一波的声浪,似乎是风吹过冰隙的呼啸,但其中的转折却又古怪得很,使人忍不住想听个真切。 她心中刚升起一个无以名之的念头,外界便响起一声笑:「古音也真是的,下这么重的手!」 这话好熟悉?怎么…… 正迷糊间,那话音忽在空间妖异地扭曲了,似乎在瞬间生出了一波合音,在狭小的空间内震荡,最终连其本来的意思都模糊不清,只有那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天芷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点儿亮光,但在那片亮光中的影子却是迷糊动荡,看不真切。在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集中过去时,耳侧的声音忽又清晰起来。 「没想到,她真能做出这种事来……」 「古志玄!」 内心深处瞬间迸出一波到了极致的震荡,霎时间天地置换,她似乎已不再栖身于寒冷的冰窟之内,眼前的黑暗也化做深邃无尽的夜空,无数星辰闪耀,冷冷凝眸。 弦月浮水,迭影连湖,耳中似乎响起了风铃的清音,而与不尽余韵契合无间的嗓音,悠悠响起─「你摘不到我的元红,用这位补上……可好?」 古音!莫玄夜! 天芷凄厉嘶叫,而心底深处迸的冲击,则将她本已脆弱不堪的神识冲得七零八落,她的思绪已不可逆转地陷入到无穷无尽的思绪中去,在那不堪的回忆中,起浮跌宕。 迷琅连湖,小楼明月。在这如梦的胜景中,偏偏却是一场被痛苦和耻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噩梦。 天芷的灵魂似乎被分成了千百份,每一份灵魂碎片,都牵扯着一线苦痛场景,齐齐共鸣。 她的身子不可抑止地抽搐起来,而稍后一线,那冷诮随意的嗓音便再一次响起来:「事先我并不知情,但我可不会表示什么歉意。因为,妳这是用我当磨刀石所要付出的代价。」 …… 「当然,我不否认,是我制住了妳,是我推了妳一把,也正因为如此,今天我就救妳一次。而在此之前,妳先个誓来!」 …… 「什么誓?就是这个─只要我古志玄在世一日,妳便不能寻古音复仇,否则,不夜城将永沦幽暗之地,宗嗣断绝,永世不得翻身!」 …… 「不乐意?好说,妳是要死?要活?」 …… 「盼我快点儿死吧,说不定,这日子很快就能到来呢?呵……」 那由低沉而渐转恣意放肆的大笑声隆隆做响,让她的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 牙齿紧咬,不知不觉间,唇齿间的血腥气已蔓延开来,这刺激性的味道,让她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本能地挣扎,而外界独特的反应,则令她脑中一激。 「怎么回事?」 剎那间,小楼明月破碎,环绕周身的,也不再是那香腻暧昧的体香,而是漆黑的视界,冰冷的寒气。她身子剧烈震动了一下,一直昏昏沉沉的脑子蓦然间清醒过来。 黑暗中传出一声叹息:「可惜了,醒得真快!」 第五章 交易 叹息声中,那人的手指如同一层轻纱,在她背上轻轻拂过。渐转灵敏的肌体,忠实地反映了天芷此时的感受,光滑的背肌开始抽搐,证明这绝不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定在她脑后的手指,警告她不能做出蠢事来,但却无法阻止她已恢复大半的思维。 只一瞬间,天芷便对自己眼前的情形有了初步的了解。 「如此幻术!你是谁?」 嗓音还有些沙哑,但是其中迸出来的张力,却已经体现出一宗之主的镇静与强势。 若不看眼前的情形,还真的很难分辨出究竟是谁受制于人。 后方那人失笑道:「上人暂时不用费心考虑这个了,只需要知道,本人此时存了个施恩图报的心思,想从上人这里,弄些有价值的东西出来,还请上人合作。」 「施恩图报?」天芷冷冷一笑,身后这人怕是没有半点儿「请」的意思,分明就是拿她的性命做要挟。 只是,就算虎落平阳,她也不会容忍自己「被犬欺」,对她这种层次的人而言,所谓「要挟」,不过就是个笑话。 听到天芷冷笑,那人也哈哈一笑。 「有谁能想到,一代不夜城主,正道宗师,竟然曾与**妃子这等荡妇**磨镜消遣!啧,都说迷琅连湖为此界胜景,原来只是上人寻欢作乐的淫窟得很哪!」 那人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天芷听了,却好像被一记重锤轰在脑中,她身子一震,喉间迸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怎知道迷琅连湖?」 耳中只听得对方低笑不停,更令她心神不定,疑窦丛生。难道是刚刚的迷神幻术? 可是刚才她固然神思纷飞,但毕竟回醒得快,也不可能说起「迷琅连湖」这处地名,那人又怎能如此笃定? 越是这样想,她心中便越地纷乱起来,忍不住便要回忆当时遭遇迷神幻术时的情景,只是才想了几个片断,她心中一紧,猛地明白过来。 「混帐,你耍我!」 心口因为猛然迸出来的怒火而胀痛欲裂,她口中一甜,一口心血涌上,若不是被那人护着心脉,可能就要立毙当场,当然,她绝不会表示出一星半点的感激。 「这都不上当,真难对付!」 那人再次施展迷神之术未果,话音中便有几分赞叹,但更多的还是调侃:「上人何必动怒,而且,也不用惊讶。本人自有可信的信息来源,倒是上人自己,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伤势才好。」 着,那人又嘿嘿笑了一声。 「传闻中,上人素来是看不起人的,只是今日,也不知被多少人看不起了……自然,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绝地一击。只可惜,便不说此时上人欲振乏力,便在当时,上人也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啊!」 天芷沉默不语。 那人似乎很是多话,一旦开口,便滔滔不绝。 「上人突入夜摩天,看起来是莽撞之举,而实际上,怕是颇有几分算计的。当然,这一连串事件变化迅,没有人能扣准每一个细节,但上人只需要把握住两个关键,事态变化,便将尽在掌握之中。 「其一,上人非常清楚,为了避免与正道宗门结下不共戴天的死仇,或者还有「其它」一些原因,古音不会轻易对上人下杀手。 「其二,对古音来说,鲲鹏老妖的威胁,要比上人来得更直接一些。所以,事情败露,鲲鹏一定会成为古音要打击的对象,上人可以从中取利。 「嘿嘿,鲲鹏老妖论心机、论魄力,比之古音差得太远,一心只想着趁乱拉出点儿势力单干,连鸠占鹊巢的胆子都没有。 这一点上,古音倒是看走了眼! 「究其两点,再加上上人怀中这颗造化金丹,便知道上人那拼死一击,不过是个假象,或许上人确实想要置古音于死地,但却没有赔上自己性命的打算! 「上人其实就是行欲取先予、实则虚之、计走连环的法子。而若再想得绝一些,若上人伤势转好,甚至还能再进一步,将前面独力闯关、与鲲鹏合谋、甘受羞辱,包括最后全力一击,全化为层层铺垫…… 「便是为了使古音她们认定上人已经技穷,至此放松警惕,使上人得以化明为暗,窥其新旧力道相接的虚弱之际,行博浪一击!只是,嘿,上人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了这「长空飞雪」。」 话话间,那人的手指轻触了天芷背心的伤口。 断笛被取出之后,这怵目惊心的血洞已在真息维护之下,迅收缩愈合,此时碰来,只是微痒而已。 只是天芷清楚得很,皮肉伤势好说,但内脏伤势,实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心脉若断若续,兼又元神受创,气脉循环崩坏,恐怕就是服了造化金丹,也只能暂时续命而已。 她这种层次上,对生死之事的看法,与常人大异,当此关口,心志反而越坚定。 后面那人耍嘴皮子的时候,她已借着脑子清晰的空档,将事情前后思索了一遍。 此时趁着那人口中一停,冷冷开口道:「废话连篇,离题万里,难得你那同伴有这么好的耐性!」 此时她虽然六识衰弱,对气息感应很是迟钝,但她仍能感觉到按在她后颈的手指温度,与背上那手指颇有差异,便是触感也有细微的不同。 重要的是,说话这人,虽然中气充沛,极有气势,话语中却总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味道,与刚刚那驱毒时,举重若轻,有大家气度的手法极不相符。 只是后面那人的脸皮厚度也是了不起,方一窒,便又笑道:「怎能说是离题万里呢?我只是将上人所经的几个关节指出来而已。 「其实关键便在鲲鹏反戈一击的时候,不管那时古音等人是否有所准备,以上人五色神光的精妙,突下杀手,成功率可要比后来强得多了……上人当时又是怎么想的?」 天芷心神微颤,其中缘由,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得多。 然而,她只能深深地吸入一口寒气,竭力保持着心神的稳定。 理性与直觉同时告诉她,对方正是千方百计地挑动她的心防,如果此时心动,前面等着她的,便会是一场比死亡更惨痛百倍的劫数。 死前,她要撑住。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在长篇大论之后,那人却蓦地沉默下来,只是将手掌贴在她背心处,将肌肤的热力缓缓渗透进来。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道:「玉骨冰肌,不外如是。」 这话轻薄得很,然而那人诚挚满满的语气,还有那似赞似叹的尾音变化,便赋予这词句别样的涵义,就如同看着一幅绝顶的艺术品,行将付之一炬时的惋惜。 黑暗中,传过来一声女性低低的嗤笑。 那人只若不闻,径自叹道:「上人在笛子穿心之前,已经移去要害血脉,只是长空飞雪摧心蚀神,阴毒之至,已经出上人的估计。 「但更要命的,还在于上人精修数百年的心魔,重创下反噬自身……我就不明白,堂堂正道宗门之主,为何要去修我们这种邪门歪道?」 听到「我们」一词,天芷心中又是一动,但她依然冷笑:「你也知道心魔精进法?」 后面那人轻笑出声:「上人何必矫情?对敝人身分存疑,直说便是。当然,敝人也不会解释什么,只是想对上人说,如上人这般人物,当是此界之瑰宝,若是就此蒙尘陨落,可是让人伤心得很呢!」 他语气越地轻浮起来,天芷正待斥喝,背上便是一沉,劲力透体而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与之同时,由于外力的入侵,她已然崩坏的气脉循环牵动全身,气血逆行,竟是遍体无一不痛,那种挫骨断脉的苦处,不亲自经历一遍,当真是想也想不出来。 「只说话的工夫,又严重了。」那人似是并不打算用这个来折磨她,只是针对这种情况评说。 「肌体伤势还在其次,若再耽搁下去,或许数息之后,心魔便浸染元神,上人数百年间苦苦维持的清明道心,一朝尽丧。 「若真死去倒一这乱神境况恶化,上人灵识尽灭,只存着生灵本能,步入魔道……嘿,不知上人可有阴重华那般造化,另起炉灶,扬名于世哪?」 天芷似乎已听到了心中咯吱咯吱的晃动声,只是,她却没有这么容易屈服,她将脸贴在冰面上,用寒气来封堵越脆弱的心防,与之同时,她开始准备「解脱」的步骤。 黑暗中又是一声叹息:「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辈修士更是如此。上人难道就不考虑下自救之道吗?」 天芷心中猛然一紧,接下来便听那人悠悠地道:「上人心窍受损,又受心魔反噬,若依着贵宗心法,自然回天乏术。然而,若换个角度来看,倒也不是没有希望……上人可愿听我道来?」 黑暗中又是一波长时间的沉默,然而天芷的情绪,却不像表面这般冷静,而是如同大江湍流般激荡不休。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挣扎,叹息声再度响起─「上人处心积虑,不惜身陷险地,务必击杀古音而后快。嘿,这贼老天,专门与人作对,眼下,上人在此垂垂待毙,而那古音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又能一展长才,将此界搅得天翻地覆,各人遇合,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闭嘴!」 天芷脱口喝斥,后面那人当真停了口,只是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笑,声音低弱,却实实在在打中了天芷内心最脆弱之处。 是了,这种拙劣不堪的激将法,她怎么就受不住了呢? 此刻,她最清楚不过,那人说了这么多,其实归根究底,也就是当年她听古志玄冷笑的那几个字罢了─「妳是要死?要活?」 当年她没有求死,而今又怎么自打耳光? 自嘲的笑声在胸口震荡,最终还是没有溢出来,她只是静了静,然后,用最平和的语调说道:「空口无凭!」 这一句话,便等于是态度的彻底变化。 后面哈的一声笑,那人的手掌从她背上拿开,稍后,贴在她脑后的手指也移了开去。 只是那人却不正面回答她,而是又晃了晃装着造化金丹的玉瓶,低声道:「这金丹只能蕴厚元气,却难再造生机,上人还是不服的好。当然,更关键的是……」 黑暗的空间内,紧接着便响起一串口诀,天芷细细听来,心中亦是连跳不止。 这口诀字意古奥,诘屈聱牙处很是让人头痛,但是以她的见识,却非常清楚:这是一篇极其诡异却又极致精妙的法门,只是诵念之际的音节转折,便有由外而内,荡涤气血的效用,如此神妙,是绝骗不了人的。 重要的是,听其中字意,竟尚有几分熟悉,又听了一段,她忽的猛然醒悟。 「心魔精进法?」 那人大笑道:「正是如此,而且,比上人先前所修炼的不知要强上几倍!更重要的是,其死中求活之道,正是上人此时所急需的。」 天芷在心中细细品味这篇法诀,懂得这类层次秘法者,在此界当真是屈指可数,她已经猜得差不多了,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低哼一声道:「后面呢?」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天芷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她低声冷笑,也不着急,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着身体略回复了几分力气,便支着胳膊,一丝丝地抬起半身,摸索着一侧的冰壁,盘膝坐了。 这个过程中,那人没有表示什么,天芷却因为裸露的背部抵住冰壁,而微生寒意。 但至少让她从心理上找回了些依仗。 这时她才说道:「你想要些什么?」 黑暗中响起一声低笑。 「上人坐拥宝山,占了大头,自然是由上人自决。」 这个回答出乎天芷的预料,她也因此更迷惑于那人的心思指向。不过,做了数百年的宗主,她不可能被这种事情难住。 飞地将自己所拥有的「本钱」在脑中过滤一遍,她缓缓开口:「你刚才说,我错过了杀掉古音的良机,确是如此。不过,你是否想知道,我为何错过?」 那人轻「哦」一声,旋即道:「愿闻其详。」 这便是第一宗交易了。 天芷终于捉摸到了对方的一点儿思路,唇角则勾勒出一线冷诮的弧度:「原因说来也简单,我高估了古音的实力,更准确点儿说,古音的实力在我预料之外,因为……她比之当年的水平,大大不如了。」 「不如当年?」 「不错,远远不如!我不讳言,当年在迷琅连湖时……」说到这个名字,天芷的语气稍稍僵滞了一下,方才道:「那时古音修为远胜于我。若我估计不错,那恐怕已是赤子真一的境界,压制真人境的我,易于反掌!」 黑暗中响起一声惊咦,而天芷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继续道:「而如今,且不论她手段如何,本身实力,至少掉了一个层次。 至于这其中原因,我倒是有几分猜测……」 便在这里,她卡住了。 黑暗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那人便笑了起来:「不错,只这个消息,便值得三句口诀!」 那人倒也爽利,当即接着上面所诵念的句子,又多说了三句,四五十字。末了又「好心」提醒道:「这一篇基本法门,约有两千余字,百句上下,上人要记得了。」 天芷又是冷笑:「我说出猜测和消息来源,又能得几句?」 「若是详细真切,又牵扯到敝人所关心之事,十七八句也是可能的。」 黑暗中,那人说得轻松自在。 「只是,上人务必知晓,敝人求的便是「详实」二字。且敝人深知轻重缓急,也没有额外的精力去搅风搅雨,保密这层,上人大可放心。另外,这生意也不仅限于消息之类,有价值之物,敝人来者不拒。」 欲盖弥彰!天芷心中已有大略的轮廓,只是暗中冷嗤,末了,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若我所料不差,古志玄已被他那侄女儿杀了!」 这有限的空间内,气氛忽的就僵滞了。 此次天芷没有半点儿滞涩,一刻不停地说了下去,只是语气却变得悠远深长,耐人寻味─「那应该是离上次四九重劫还有十四年的时候,十一月十一,正值北海莲聚,我去夜摩天与古志玄相会…… 「那夜,古志玄很奇怪,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却都不怎么记得了。只是,接下来,他到海底拾了一颗虹影珠,用赤炼银索串了送给我,之后说的那句话,我至今记得…… 「「对某些人来说,破执除幻,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别看我,我就是在说妳啊。其实我的意思就是:看得更清楚些,总能找到目标不是?」」 天芷悠悠的语句在冰层内回荡,也许是错觉,她总觉得这尾音的起落中,似乎有着遥远回忆中的余响。 那一夜,她得到了一串美轮美奂的虹影珠炼,同时,也得到了永世难忘的不堪记忆。 犹记得,那人─古志玄,在微笑中的一击,将她脉**锁固,使她像婴儿般脆弱无力,正如今日。 然后就是古音,那个怎么也看不透的敌人,像是收债一般,从古志玄手中将她接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而她却看到了,古志玄在松手的那一刻,露出的表情又是何等的苦涩。 接着便是噩梦般的日夜。 似乎是老天故意与她开玩笑,当然,更可能是虹影珠炼的功劳,古音两人预定的迷幻香气没有起到效果,她用最清醒的神智,经历了那数个日夜的煎熬,记下了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谈话。 之后的百余年间,这些画面、言辞,便成为她永远无法遗忘的梦魇,缭绕心间。 而此刻,她就在一种莫名心态的支配下,将这一切,向着一个身分未知的人物娓娓道来。 微妙之至。 古音杀了玉散人? 留下天芷在冰洞内修习《血神子》,李珣穿出冰层,怔怔地看着这永夜之地永无止息的风雪。 这听起来像是个笑话,偏偏在兴起这个念头之后,他脑子里面好像贯通了许多,但又有着更多的疑问浮现出来。 无意识地掐着眉心,听了极长的叙述,他的神智都有些恍惚。以至于,耳中似乎还缭绕着天芷幽幽的话音。 「她们在接下来的日子,喝酒、抚琴,醉了,倦了,便围在我身边狂欢。所以,我崩溃了,完全的。 「在一切结束之前,她们准备杀我灭口,那时,我第一次开口求她们,当然,不是乞活,而是求她们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 这时候,古志玄走了进来。」 没有人明白古志玄为什么刚好把时间掐得这么准,但是据天芷所说,当时的古志玄态度非常奇怪,他以绝高的修为,轻描淡写地便将古音两人的杀意压制。 先将古音赶出楼去,又迫得**妃子立誓,在天芷上人不找她寻仇的前提下,永不将在这里生的事情泄漏。最后,他才面对天芷,说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话。 那些言语,在先前水蝶兰使出迷神幻术的时候,李珣已经先一步知道。与天芷叙述的场景一结合,便明了其中大部分的意思,只是还有一点,就是那所谓的誓约─只要古志玄在世一日,天芷便不能寻古音复仇,否则,不夜城将永沦幽暗之地,宗嗣断绝,永世不得翻身!而在此期间古音也不能找天芷的麻烦,此界亦不可传出任何有关迷琅连湖的风声,否则誓约自解。 引火烧身? 这是李珣的第一个念头,毕竟,以古志玄的修为,想活一万年,就不会只活八千,这不是逼着天芷先去对付他吗? 当时的天芷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古志玄的回答却很是微妙:「忘了四九重劫了吗?我给妳这个机会!」 这些话,现在的李珣听来是没什么,但在当时,通玄界一片渡劫之声,几乎每个修士都全力准备渡过这数千年一遇的大劫数。 所以在天芷听来,便认为是古志玄暗示,他在四九重劫时会很难受,甚至可能灰飞烟灭─就常理而言,这非常可能。 天芷终究是能伸能屈之辈,她既然能从受辱求死之中,求得一条生路,实是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忍辱偷生」的意义,在那时,她已经不准备计较这看起来很是「公平」的誓约,究竟藏着什么。 然而,也从那一次起,天芷再没有见过玉散人。 虽说只这一点并不能证明玉散人的死讯,尤其不能证明玉散人是被古音杀掉,然而天芷还说了一点…… 古音为什么修为减退? **妃子、古音、天芷、玉散人,对了,还包括妖凤、青鸾,在这些人、妖之间,似乎有一串无形的链条,锁扣连环,牵一而动全身。 有趣,真是有趣! 低头看着下方的冰层,谁能想到,在这其中,正有一位绝代佳人,在生死在线徘徊? 此时的她,比婴儿还要脆弱,以至于可以任人予取予求。联想到佳人印象中的强势,对比现状,越使人心动。 他似是又听到了不久前的东南林海中,奼阴那吃吃的**呢喃,还有那让他情绪爆的词句─「可惜,就算道长能一偿所愿,也吃不着头啖汤了……嘻,那沾着古音落红的银白织锦外袍和「温玉角先生」,可是宗主最宝贝的收藏呢!」 落红……银白织锦外袍。 他终于想起来,他从没见过古音穿过那与奼阴描述类似的衣裳,反倒是天芷上人,自李珣第一次见她,她就只穿这种样式的外袍。 原来,**妃子的收藏品,不是来自古音,而是天芷上人! 而且,连湖三夜……**妃子所说的「三夜」,并不是指在连湖过了三夜,而是不夜城的天芷、夜摩天的古音、还有名为莫玄夜的自己啊! 他仰头向天,无声一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虽不怎么赞同**妃子这「一夜千金」的魄力,但在内心深处,却真是有些羡慕。 然而,也仅仅是羡慕而已。 离洞远了,他忽的觉有些不对,怎么不见阴散人和水蝶兰?她们是早一步出来的,怎么转眼就没了影儿? 其实,他倒真想看看,以阴散人现今的地位,碰到最乐意刺人短处的水蝶兰,会碰出什么火花来。 冰川废墟附近转了几圈,却一直没有碰到人,李珣皱皱眉头,干脆就用上了心神联系,结果让他小吃一惊。 「怎么回去了?水蝶兰呢?」 「百幻蝶向来不修口德,我不是傻瓜,自然是能避则避。」阴散人再度驻形出现,态度倒是颇为坦白:「至于水蝶兰,她说去千极关那边看看情况。而且,她爽了约,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 「哦,是吗?」 李珣真没看出来,水蝶兰竟是个「重信守诺」的人物。 他对此不置可否,看天芷所在之处距此有些距离,便笑道:「这回妳算是立了大功,要不是妳提醒,我真不知道《血神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功效,嘿,我倒真想去修修看了……咦,妳笑什么?」 话一出口,他忽的醒悟道:「难道……那没用?」 阴散人拂尘一摆,又显出些宗师气度,她摇头道:「当然有用,否则你以为天芷真是任人摆布之辈吗?《血神子》这般无上魔功,有生死转化之妙,确实不错,而像她这种情形,也只有《血神子》有续命之功。然而……」 「然而?」 阴散人微微一笑,续道:「然而,天芷被长空飞雪穿心,心脉碎裂,体内那最精纯的一点先天生机,已经被污损。单就天道而言,她其实已应算是个死人了。 「就算《血神子》真有逆转生死的神效,又岂是一点点粗浅的「不动邪心」之法,就能治得好的?」 李珣扬起眉头,脸上神情变得非常微妙:「妳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也从来没有修炼过《血神子》,我只是猜测。」阴散人同样压低了声音。「不动邪心或许能治好她的肉身,但是那一点被污损、消耗的先天生机,却不可能给救回来。 「天芷修为精湛,元气充沛,开始时自然不会觉,但经过一段时间,当不动邪心的功效也开始下降时,她的生机便要萎缩衰减,相应的,连修为都要下降……那情形,怕不比古音好到哪里去。」 顿了顿,说到最后,她竟轻叹了一口气:「要知道,天道最公,生死转化哪有这般容易?魔道不进便退的痛苦折磨,实不足为外人道!当然,她仍有解决的法子!」 「明白了!」 看着她悲天悯人的模样,李珣就算明知是有意讨好,依然忍不住失笑。 「不动邪心治不了,但是接下来她可修血神煅体,若还不成,她可以外化血魇,血魇不成,还能修习血分身、再不成就全身魔化吧……等到她把《血神子》修到顶峰,这毛病自然就根治了。 「当然,前提是,这之间我会持续不断地教给她下一步的心法口诀!可对?」 阴散人微笑着垂应是,李珣赞了一声「好」,还觉得不够,又连连说了几遍。要不是顾忌着在不远处的天芷,他甚至要狂笑几声,来宣泄心中的兴奋。 眼下,他只能在雪地上来回走动。 也是福至心灵,他很快又顺势想到:「对了,我也有可能修习《血神子》,有了天芷打前站,便是有了问题,我也吸取经验,及时规避,正是一举两得!」 先前他还觉得,和天芷上人只是在进行一个随机的、相对公平的交易。而被阴散人提醒之后,他才晓得,原来,真正的交易在这里。 天芷上人的惊人战力和她的生命……对了,还有名声做交易。在其中,李珣的角度不是买、卖双方的任何一方,而是从中抽成,坐享其利! 老谋深算,真是老谋深算! 第六章 吞噬 李珣看着阴散人笑意微微的俏脸,正要再赞上几句,心中却猛地一激,出口的话音已变了一个样儿。 「很好,说起来,这一段时间,妳帮了我不少忙啊。」 语调显得有些异样,他笑吟吟地探出手去,轻捏住阴散人的下颔,仔细地打量她没有一丝瑕疵的娇颜。在这上面,有妩媚、有睿智、有从容、有骄傲,可曾几何时,又多了一丝温顺? 温顺?温顺的阴散人,还是阴散人吗? 他盯着阴散人的脸,笑容变得有些古怪:「说吧,妳想要什么?」 阴散人似是没想到李珣会这么说,但只是略一思索,她便坦然道:「定魂蓝星!」 李珣怔了一下,才想到定魂蓝星是个什么玩意儿。 起来,这些天意外频,他早就将有关于羽夫人的事情丢在了脑后,便是偶尔想到一点儿,也都是关于阴散人和玉散人之间的仇怨,至于定魂蓝星以及相关的珍稀材料之类,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 「看不出来,妳对妹子也是情真意切!」 他终于放开手,言辞中却颇有些嘲弄之意。 只是阴散人的情绪似乎有些变化,她定定地看过来,冷声道:「有何不可?」 「哦?」李珣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但更多的还是好奇。所以,他决定先听一下阴散人的理由:「为什么?」 「自小时起,重羽便不算是一个合格的修士。」 哪儿跟哪儿?李珣眉头大皱,只是阴散人的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古怪,是一种李珣从未体验过,甚至连想也想不到的轻软温柔。 「她性子纯净温和也就罢了,偏又分心俗务,满脑子都是些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若在下界,她或许能做个相夫教子的贵妇人,只是在这里……」 着,她摇头一笑。 李珣能够看出来,在她的笑容里,情绪复杂得很。 只是稍顿,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则不同,自小便好强争胜,要做的事,绝不容任何人压在上头。只是,小时力弱,有些事情终究是一个人干不成的,我就想到要重羽帮忙。 「说是帮忙,其实,我们要去做的,在我看来,天经地义,对她来说,却是最痛苦的事情,你明白的,有的人天生不适合那种日子! 「就这样,在她一年又一年的煎熬下,我爬到了宗主的位子上,我对她说,从今以后是我报答的时候了。然后……」 李珣不自觉地跟了句:「然后?」 阴散人凄冷一笑:「然后她就被古志玄掳了去。」 李珣干笑一下,感觉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 劝慰一声? 别开玩笑了!他只能轻咳一声,尽力保持着一个冷漠的态度,皱眉道:「妳什么意思?」 阴散人目光落在空茫无依的虚空中,看着漫天飞雪,呢喃道:「为了救她而走火入魔,乃至失去宗主之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曾以为,这就是我的报答,是我不在意所失去的缘由。可是,我错了。 「《阴符经》我早晚要参,那好没意思的宗主座位,我的兴趣也一日低过一日,如此说来,我又失去了什么?那不过就是顺水推舟、借势而为的借口罢。 「自始至终,我并没有失去什么,所以,我也就体会不到,重羽当年终究是什么滋味……而现在,我有些明白了。」 阴散人目光落回到李珣脸上,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她唇边泛起笑纹。 「何为牺牲?分明是苦痛摧心,偏要强迫着自己做下去!以前……都不算的。」 李珣的脑子已经给搅成一团浆糊,毫无疑问,眼下的阴散人,绝对不是正常状态下的阴散人。 她究竟想干什么?李珣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提高戒备,而在这个时候,阴散人轻声道:「我自认为做了很多,可偏偏就打不动你。细细思量,只能说明我做得还不够好,你说,那要怎么才算?」 「呃?」 阴散人微微仰起头来,吁出一口长气,似乎要通过这个动作卸下什么重担似的,然后,她忽的拉近了与李珣的距离,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吐息可闻。 李珣眉头紧皱,这种距离让他颇不舒服,不过出于自尊考虑,他的身形纹丝不动,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看了回去。 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交集,出乎意料的,李珣的目光凌厉依旧,而阴散人则垂下目光,不与之争锋。 下一刻,阴散人的身形缓缓屈折,她光洁的额头轻擦过李珣的胸口,贴着身体的中心线,向下移动,就这么……跪了下去。 是的,跪了下去! 她就这么弯曲着身子,后臀轻沾着脚跟,腰身以最大的幅度屈折,匍伏在冰雪上,将她的脸蛋儿轻贴在李珣的脚面上。 李珣顿时脑子一片空白,耳中传入了对方喃喃低语:「帮帮我,请你帮帮我!」 当李珣终于理解了这短短的八个字之中的涵义时,火山喷般的情绪,从李珣心底最深处激涌上来,直贯入脑际。 他感觉着自己的脑浆已经快要沸腾了,脑中每一根神经都在抽搐,在巨大的优越感中,在滔滔的满足感下,他的魂魄都有了放声高歌的冲动。 终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不,不只是手指,他整个身子都在颤,尤其是被阴散人的脸面贴着的脚趾,甚至开始了不自主的抽搐。而同时,他现,阴散人的身子也在颤抖! 李珣猛打了一个寒颤,脑子一下子清楚了许多! 要知道,李珣从未对阴散人失去过戒心,但是不可否认,阴散人正通过一件又一件的事实,证明其所能具备的强大作用。 以至于此刻,李珣已经依稀觉得有些离不开她了,只是仍凭借着相当的戒心,来控制自己依赖的**。 然而,当这个美丽而成熟、聪慧而深沉的女人,像一条瑟瑟抖的狗儿,不顾羞辱,匍伏在脚下,恳请你施舍的时候,又有谁能拒绝她的诱惑? 而诱惑之后,又是什么? 李珣眼中忽的燃起了火光。 他低吼一声,一把扯着阴散人的臂膀,将她拉起来,又把她拽到了附近冰川的阴影中。 阴散人被他突然变得粗暴的手法惊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他的念头。 这一次,她的反应不再像灵识初复时那样消极,只是叹息般地吁出一口气来,微昂起修长的玉颈,让李珣的嘴巴顺利地贴在上面,轻囓重咬,顺势撕扯开她道袍的结扣。 她低吟一声,手臂内环,手指轻轻扶着李珣的后脑,身子则抵在后面的冰壁上,随着李珣越深入的口舌挑动,轻轻颤抖,继而呢喃出声。仔细听来,那仍是先前恳切至乎绝望的语句─「帮帮我,帮帮我!」 李珣头向下移,手掌则贴过来,轻扣着她的脖颈。 阴散人会意,她的嘴唇颤抖几下之后,终还是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手臂正想往下移,脖子上忽的一紧。在这一剎那,她甚至听到了皮肤、软骨摩擦的怪音。 她的惊呼声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砰的一声响,她被李珣扭倒在雪地上。 李珣的手掌依然紧扣着她的脖颈,但真正致命的,是李珣通过幽络透射过来的风暴一般的神念强压,在这样的重压下,她脆弱的灵识火光便如风中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 再看李珣的眼睛,那其中燃烧的幽幽冷冷的火苗,却像是可以直接烤炙到她灵魂中去。 被粗暴地从悲切绝望中扯出来,那瞬间的氛围变化,让阴散人惊得呆了。而很快她就明白,这是李珣在操控她的情绪,把握她的内心。 至此,她总算清楚地认识到,李珣,这个以前的小小爬虫,正掌控着她的一切! 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将自己刚刚复生的灵识,再度打回到浑沌状态。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直接除去她身上的幽玄印记,抹掉她立身存世的最后一点儿依仗。 六十年风水轮转,此时,她为虫蚁! 完全与生灵无异的身体反应,忠实地体现了她的心情─皮肤血色消褪、心跳增、瞳孔缩小,甚至于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出一层薄汗来。也因此,她微露半边的酥胸香肌越腻滑。 只是她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爆,究竟是缘自于什么,她自问没有露出…… 这一次,李珣主动地低下头来,让二人的脸庞只隔着短短数分的距离,吐息可闻。 这冰原上,二人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白雾,而此刻,他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以至于在袅袅的雾气中,让双方的脸都模糊了起来。 即使这样,阴散人也无法忽略掉李珣那一双阴沉诡谲的眼睛,她甚至觉得,自己魂魄都在那样的眼神下颤抖。 这是一种新奇,但绝不让人喜欢的感受。 这时候,李珣低声开口:「妳说,妳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这真是个好理由!那么,妳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不等阴散人说话,他便将那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说出来。 「妳帮着我进入阴阳宗的权力圈,这很好;妳救了我的命,教给我如何消除体内隐患,我很感激;还有刚才,妳的提议***简直就绝了!我更是没什么话说。 「是的,只凭这些事,我应该给妳帮助,去帮妳弄那个什么定魂蓝星。可是,我不放心,相当地不放心,妳知道为什么吗?」 阴散人不由自主地摇摇头,这是在她身上极罕见的乖巧。 李珣则微微一笑:「我也是刚刚才想到。因为,妳从来没有给我一个称呼!总是你你我我,包括在刚才,妳像狗一样摇尾巴的时候。哈!」 自顾自地笑了会,他语气一变,幽幽地道:「我可以叫妳师叔,叫妳师父,或者其它的一些什么,而看看妳,是用什么来称呼我!这会让我觉得,妳非常地不尊重我,更直白些,是看不起我,妳依然对妳现在的地位保持着严重不满。而且,似乎没有一点儿改正的迹象。 「所以,我当然要怀疑妳的态度,进而怀疑妳的用心。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就像这样……」 两人的脸面贴合,阴散人感觉到李珣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又将嘴巴贴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 「阴重华!」 这是一声突兀的低喝,声音并不大,但这短短的三个字,却如同万斤巨石,隆隆地自她脆弱的灵识之火上碾过。 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痛苦,瞬间蔓延到她的全身,她的身子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身的雄浑元气,彷佛在瞬间被抽了个干净,那极度的虚弱感,使她本能地想要大口吸气。 然而李珣此时手上猛地加力,死死地扣着她的脖子,让她无法从外界获得任何能量! 她喉咙里出了「呵呵」的气流闭塞声,神智不可避免地昏沉下去。 恍惚中,似乎有一只黑沉沉的大手,攥紧了她脆弱而又含蕴无穷的灵识之火,粗暴地揉捏,要挤出其中所有的秘密。她本能地要反抗,然而,没有任何作用。 她感觉到了虚弱,彻头彻尾的,从**一直到心底最深处的虚弱。 她已经无法阻止任何事,以至于她要绝望地嘶喊起来,她也真的喊出声来─李珣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卡在她咽喉处的手,但她声音却比一只垂死的羊羔更低弱,被狂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意思!」 她听到李珣这么说。 紧接着,一连串低沉的音符流入她的耳中、心中,像一声声碾过天际的雷鸣,从**和精神两个层面,攻了进来。 「阴重华,妳想干什么?妳准备怎么做?妳做了什么?妳……妳……妳……妳……」 她无法回答,也不用她回答,傀儡之于操控者,便如同一个透明的容器,外面只铺着一层黑布。乍一看去没有缝隙,但只要掀开这层布,里面有什么,将一览无余。 无疑,之前的李珣并不熟悉这个。然而一旦等到他有所了解,那么,所有的秘密都将不再是秘密! 初始时,无数个问题便如同无数只黑手,贪婪地从她的灵识之中,粗暴攫走相对应的答案。 而到了后来,这就变成一场比任何飓风都要再狂暴一百倍的冲击,足以席卷一切;又像是一个暴徒,猛烈地踹着她的肚子,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倒出来,看个分明。 保存在她灵识之内的一切,都被翻倒出来,从她记事起的种种记忆开始,一起到嵩京城外的种种,包括她成为傀儡这数十年中,浑浑噩噩却依然忠实记录的场景…… 千百年的酸甜苦辣一起翻涌上来,又在转眼间被人无情地攫走。那种直接掏空灵魂的空茫与虚弱,让她只来得及出一声本能的呼叫,便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躺在地上,眸光迅地失去了神采。 灵识之火闪了一闪,迅地衰弱下去。 火光熄灭前的一剎那,「轰」的一声巨响,直落在她心底深处。霎时间,她的生命似是又从头来了一遍,无数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景流水般注入进来,与她的灵识契合如一。 然而,她可以感觉到,在这缓缓流淌的情景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同她一起观看。 看她最痛苦的过往、最不堪的记忆和最隐秘的思绪。 只一转眼的工夫,自己对他,便再无丝毫秘密可言。 她的神智比刚刚清楚一些了,但在某一刻,眼睛却丧失了焦距,眼前的男子的形象涨大又能缩小。等她所有的感官都恢复正常的时候,她现,自己身无寸缕,下面是冰冷的雪地,李珣则压在她身上。 犹记得小时候,在宗门典籍上看到:目迷五色,故袒身而易藏心迹。重衣容而轻于心,取败之道也。 那她现在,又算什么? **的冲击、千百年的情感洪流、再加上所有隐秘尽付他人的恐惧,三股巨力汇集,齐攻之下,她就像是一只被利箭射穿的大雁,在一声尖鸣之后,猛地坠落到无底深渊中去。 重羽啊……这就是妳最熟悉的感觉吗? 温热的液体自眼角轻轻滑落,擦着她鬓边的丝,滴在雪地,转眼不见了痕迹。 李珣扑倒在阴散人上,精疲力竭,但却忍不住想笑。 成了! 这些日子以来,辛苦思虑的法子果然有效。 自从当日他心念大变之后,他就一直为了弥补以前所露出的种种破绽、弱点而努力。 阴散人这个不确定因素,自然是重点照顾对象。 宗门秘法上当然有控制傀儡的高招,只可惜李珣是借着「天冥化阴珠」而一步登天,火候差得实在太远,最关键的控制傀儡、精进修为的「通心」之法,连想都别想。 无奈之下,他只能琢磨一下「笨功夫」,就像刚才那样,以粗暴的手段,强行攻破阴散人的灵识,撷取其中记忆。 结果很让人满意。 他不但确认了阴散人的「清白」,而且趁其最虚弱的时候,在她心中留下刻痕,便于以后控制,可以说是一个简化版的「通心」之术。从此以后,他可以对阴散人彻底放心了。 只是就长远而言,这不是件好事。尤其对他自己的修为影响更大,甚至有可能使他再无法窥得「驱魂炼魄通心**」的至高层次。 可一个安全无害的阴散人,难道不比这个要强上百倍? 唯一可惜的是,因为手法的过于粗暴,阴散人刚恢复不久的灵识,又受到重创,起码在最近一段时间,是无法派上用场了。 李珣叹了口气,撑起身子。 阴散人怔怔地看着天空,她的**无损,然而心神上的重击,却是比任何伤损都可怕得多。 也许她身内已经恢复了足以移山倒海的力量,但她甚至连动一下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李珣居高临下打量她娇艳动人的身姿,眼中仍像是燃着火,目光所到之处,仍能引起她一阵本能的抽搐。 不过最终李珣还是没有再做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穿上衣服,这才命令道:「妳去歇着吧!」 随着这句话,李珣收回了最后一丝压制着她灵识之火的杀气,这让她暂时有了一些力气,吃力地略撑起半边身子,娇艳的身姿自然生成一幅起伏有致的胜景图画。 她昂起头,看着李珣的脸:「想得到墨丝蚶宝等材料,对你而言,并不吃力。而且不只灵灭丝,那只血吻身上的锁魂圆光,说不定也要用到……」 李珣显然没想到她心中还记着这个,怔了一下,才笑道:「我知道了……等妳恢复了以后再说。」 他这话显然有些敷衍了事,阴散人神情一黯,张了张口,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却又卡在喉咙里。 这欲语还休的姿态,显出她的精神确实不济了,正常状态下的阴散人,又怎么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李珣不愿再多说,正要施法将阴散人收回,耳中忽地听到一声低叹:「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吧……主子!」 李珣惊讶地看过去,而在此刻,阴散人却别过脸去,不让李珣看到她此时的神情。 只是,下一刻,她便被捏着下颚强行扭过脸来,她飞快地闭上眼睛,但李珣的眼神打在皮肤上,却是热得烫。 这一刻,她听到李珣平静的声音:「妳的脑子还能这么好用,我就放心了!」 无可违逆的意志突入进来,代她开启了通往仅属于幽玄傀儡的独立空间,将她吸摄进去。 李珣吁出一口长气,不得不说,刚刚做完的事情,以及收集到的信息,实在是很巨量,他必须缓缓,让心中意绪平静下来。 偏在这时,击掌声响起─「啧!厉害,真是厉害!」 李珣偏过头去,正看到水蝶兰笑吟吟站在一个小冰峰的顶部,居高临下,抚掌叫好。李珣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了那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刚刚那一幕,她一定从头看到尾! 「见笑了!」李珣的反应不愠不火,看上去倒像刚刚完成了一件值得称道的画作之类,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 水蝶兰对他的反应嗤之以鼻,身体就像没有重量,被寒风一刮,便轻巧地落在他身边。似乎近了些,又特意退了两步,这才点点头,表示满意。 李珣以目光相询。 水蝶兰笑吟吟地道:「我现在明白了,不和你在一块儿,没意思。但和你挨得太近又过于危险,只能这样保持距离了…… 话说回来,天底下能这么整治阴重华的,你大概是头一个,谁知道你后面会不会把这手段扬光大?」 「扬在妳身上吗?」 这话李珣当然没说出来。对这种事情他还是要讲究些避讳的,见水蝶兰相当知趣地没有深究,他也一笑岔开话题:「我听阴散人说,妳又去千极关了,那边情况如何?」 「还能有什么情况?都撤回去了,哼,连个催我的信息都没过来……」 「哦?」被她这么一说,李珣倒想起之前没有问清楚的一件事来:「对了,妳还没说,妳是怎么接的这件生意?」 「自然是对方先下单子,询问意向,我确认接手后,那边才表示身分。其实我知道竟然是古音时,也给吓了一跳。」 想到上一次分别时,水蝶兰的理由,李珣顺口问了一句:「上次分手,就是为了办这事的?」 水蝶兰眼珠一转,笑嘻嘻地摇头道:「那是另一件,这是我叛出朱勾宗之后,才接手的。我也是给千机和素怀羽逼得紧了,否则,哪会把这麻烦事儿一口答应下来?」 李珣感觉她话有些不尽不实之处,但还是装作不知,倒饶有兴致地问道:「已经叛宗了,还能接生意吗?」 「谁没有几个单独的生意管道?否则,只从宗门接单子,珍稀的宝贝、法诀,什么时候才能落到自己手里?」 水蝶兰一脸的理所当然,但她很快又沉吟道:「不过这次接这单子还是有些古怪,一开始,古音说由她创造机会,要我伺机而动,在极地附近击杀天芷。 「为此,我还费心思弄了个假身分出来,可就在不夜城确定迁宗之后,她又修改计划,要我到夜摩天去下手……后面就是你看到的了。 「之所以说它古怪,是因为,单子派下来之后,怎么动手,便是杀手的事情,很少有雇主连杀人的时间、地点、方式,都做了规定的。如果这么做了,只能说她所图不仅仅是天芷的性命。哼,当我是傻子吗?」 李珣摸了摸下巴,摇头道:「修改计划?嗯,那恐怕不是主动变化,而是因为天芷的行动,使古音「从善如流」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明明有机会,却宁愿花费代价请外人动手,古音这爱好还真是奇特啊!妳和古音见面时,就没现什么异常?」 水蝶兰应道:「见面?外行人不懂就少丢人现眼!你要知道,在绝大多数时候,雇主和杀手见面可是坏规矩的。我们从头到尾都是通过特定管道交流,从没见过面!」 李珣听得一怔:「没有?那妳怎么知道雇主就真的是古音?也许别人可以托她的名义之类啊。」 「应该不会吧?」水蝶兰有些挠头:「雇主的印信确实是古音的没错,我记得当年和她交易血吻时,她用的就是这个,上面妙化神术极尽精纯,两次的气息质性也吻合……」 她虽是这么说,却也不敢一口否定掉这个可能。 李珣心中立时活络起来:「如果不是古音,这便能引申出一种可能:在古音身边,除了鲲鹏老妖等人,还有一个隐藏着的、给她使绊子的家伙─有意思!」 李珣开始将妙化宗、散修盟会上层的所有人逐一分析,想从中找一个「嫌疑犯」出来。只是,这是一个比较费脑子的举动,想了半天他也没有个结果。 而水蝶兰则提醒他:「天芷好像完功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啊,当然!」 李珣立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最急切想知道的问题卡在喉咙里,他向着水蝶兰点点头,转身要走。 而这时候,他耳朵一颤,一个极低微,但却实实在在的声响,透过尖锐呼啸的暴风雪,不可思议地传入他耳中。 这声音乍一听去,似乎只是几十个音节串在一起,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但若是一个神思敏锐之人静下心来,便能从声音极微小的起伏转折中,品出温润祥和,又灼然生辉的味道来。 「大灌顶光真言?」水蝶兰在一边讶然道:「这是「西极禅宗」哪个大和尚在此?这真言神通从夜摩天外透进来,却差不多遍及夜摩天……呃,老虎和尚?」 七妖之间相互称呼的名号,倒真有不少颇有趣的。 李珣早就想到是哪一个,此时便要纠正一下:「不是和尚,是居士,半成居士!」 水蝶兰显然不管那是「半成」还是「一成」,她只对事情本身感兴趣,这个战力惊人的前妖魔,此时此刻来到夜摩天外,总不是还要没完没了地渡亡魂吧! 李珣和她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天芷上人。 李珣神念在那边一扫,忽地叫了声糟糕,猛地转身,向天芷栖身的冰层赶去了。 水蝶兰却没有立刻跟上,她低下头,看着刚刚李珣和阴散人留下的痕迹─虽然已被风雪遮挡了大半,但还是可以辨认的。 最终,她叹了一口气道:「可怕的家伙!」 李珣当然不知道她在后方的评价,他只花了数息的时间,便赶到天芷栖身的冰层之上。 正要进入,身子忽的一紧,就停在那里,轻声道:「上人可无恙了?」 约一息后,天芷淡淡应了声:「还好!」 果不出他所料,天芷的声音比先前气若游丝的惨状不知好了多久,想必是不动邪心已开始挥作用。 虽然心脉依然脆弱,但六识感觉都已恢复,若是李珣傻傻地冲下去,脸面必然给看得清楚,那可就糟糕极了。 天芷语气平和,听不出从生死在线走一圈回来,有什么变化,她道:「半成居士到了,恐怕其它道友也已不远,我现在必须要和他们会合,以免受到无谓损失。」 李珣就知她会这么说,哈哈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他知道,以后他和天芷的交易,还是会长长久久地进行下去。 他绝不寄望于天芷会像阴散人那样完全为他所用,也不妄求像水蝶兰那般和他「同生共死」,但这种游走在「生命」、「名声」之间的选择,天芷应该会很感兴趣才是。 笑罢,他心念一转,点头道:「也好,大家买卖做成……」 话方说了一半,此时天外忽的响起一声呼哨,那熟悉的波动,让李珣心中一奇。 飞魂敕令? 念头方动,一块非金非木的牌子已从天空中落下,直坠入他手中来。 怎么就卡在这个时候? 不过,这时也不能多想,李珣将敕令往怀中一放,继续道:「如此,就不拦着上人了。当然,在此之前……」 他目光转向已经随后赶来的水蝶兰,笑得非常古怪。 裂帛之声响起,水蝶兰极肉痛地将那本由萧重子辑录、以天蚕丝帛织就的《血神子》残篇递了过去,看着李珣稍一确认之后,干脆利落地撕了一页下来,使力钉在冰层一侧。 「这是心魔精进法的完整法门,虽然我都已经讲给上人,但可能有些细节未臻完善,这篇手稿便给上人参考吧,有缘再会!」 罢,他向水蝶兰做了个手势,二人一起闪退。 而下一刻,冰层碎裂,天芷修长的身影现身出来,在漫天的碎冰中,精确地抓住了那篇残稿,同时,目光四面扫射,只可惜,被遁法天下无双的水蝶兰带着,李珣早就不见了踪迹。 第七章 回程 不知什么时候,「大灌顶光真言」已经停止,不知是那半成居士念得累了,还是下定决心,准备直接冲进来打探情况。 李珣并不关心这个,他正在揣摩天芷上人此时的心态,考虑着这一个毫不顾身惜命的女人,会对正道宗门与散修盟会的冲突,起到一个怎样的关键作用。 正想着,手上一轻,那本已经残缺的《血神子》,却已被水蝶兰劈手夺了过去。 李珣一愣,便哑然笑道:「这种断简残篇要来干什么?如果妳真对这个感兴趣,我给妳了!」 「真的?」水蝶兰很是置疑李珣的态度:「刚刚给天芷时,也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她毕竟也是宗师一级的妖魔,才说了一句,忽的便明白过来,当下立时将手上的册子翻了个遍,末了,才看着李珣,似讽似赞地说了一句:「真够黑的!」 「天芷也没提出异议不是?」 被水蝶兰这么一打岔,李珣倒想起其它的事来。 他拿出刚刚传至的「飞魂敕令」,一边查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人家的修为不比妳差到哪儿去,我估摸着,她也有些感觉,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做这种决断之事,她认第一,恐怕没人敢认……咦?」 看到敕令中的内容,他怔了一下:「十二初一,赶至鬼门湖缴令……冥火阎罗?」 看到是飞魂敕令,李珣本还以为是阎夫人,毕竟宗门之内只有阎夫人这么「看得起」他。可现在,那个一向不愠不火又深不可测的病痨鬼,竟然也来这套? 对一个寻常的宗门弟子来说,这简直就是天降的恩宠,指不定便是宗主对他的看重与栽培。 可是李珣却深知,天下从没有白吃的干饭,尤其是冥火阎罗这样,以重病垂死之身,仍稳稳掌控着宗门大势的枭雄人物,更不会无缘无故地便向他示好。 病痨鬼出招了?李珣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 他一边思考,一边将敕令随手捏碎。 这个时候,水蝶兰吹了声口哨,李珣顺着她的目光向南方天空中看去,正好见到一道黯沉的剑光摇摇晃晃地坠下。 这只是一个片断而已,接下来,在短短的半刻钟内,只在南方这一个方向,便有十余道剑光、遁光或坠落,或逃逸,好是热闹。 看剑光、遁光的纯度,以及隐隐传来的纷乱的元气波动,这显然不是天芷那个级数的对战,而是几十、上百个修为参差不齐的修士的乱战。 再注意一下,生的也不只是南方,四面都有,甚至有些剑光还在向他们所立之处飞来。 「正道宗门攻上夜摩天?」 这荒唐的念头只是一闪,便被李珣彻底抹消。 「那么就是盟会内部的乱战了。鲲鹏和三头蛟怪已经败退,偏偏又伤而未死,以他们对内部一些妖魔的影响力,古音她们想要兵不血刃,一举压下盟会的矛盾,已无可能。这就是说,眼下这是…… 「真正的内讧!再简单点说,就是大清洗!」 以雷霆手段,在鲲鹏老妖和三头蛟怪逃脱的空档,趁反对力量群龙无,一举将所有不稳定份子清除干净,即使造成分裂,也要保住「大头」。这是最理智的作法,也是最无奈之举。 李珣想着这些,只觉得心怀大畅。 数十年来,他总想着给古音等人使绊子,却找不到机会,没想到眼下机缘巧合,借着鲲鹏老妖与天芷上人的东风,只是让阴散人露了下脸面,便轻轻松松造成这种结果,正是四两拨千斤! 从今日起,往昔散修盟会他们动辙三、五位绝顶高手齐出的盛况,将再不复见! 哈哈一笑,他此时已无比清楚:无论是怎样巨大的势力,从内部攻破它,总比从外边强突来得容易,所谓分而化之,便是如此。 先前他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找不到其中分化的关键,也没有那个资格和能耐,敲开那微弱的缝隙。 而如今又是不同。 鲲鹏老妖重伤而退,并不代表着此时的散修盟会又是铁板一块。 像甲道人、冰妖娘这样的一方霸主,此时却要听着古音一个「外人」的吩咐,他们心中又岂会没有心结? 若是古志玄还在世,他趁人之危,纳妖凤为妾……当然,说不定连青鸾都不放过,两个心高气傲的大妖魔,就没有一点儿怨恨? 便是古音、妖凤之间,不也因为自己而意见相左吗? 想着这种种可以施为的「空档」,李珣激动得浑身抖,好不容易才在水蝶兰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下恢复过来。 此时,数里之外的天空中,已经有了几个激斗的修士。 他拍拍巴掌,用这响声让自己彻底恢复了平静:「在这待着也没意思了,我正好有事要回宗门一趟,水仙子有什么打算?」 「回宗门?哪个宗门?」 这不轻不重的一刺,李珣只当是挠痒痒,他微微一笑道:「幽魂噬影宗,怎么,妳也想去逛逛?恐怕也只有妳,才能在被朱勾、落羽两宗追杀的时候,还这么悠哉游哉。哦,对了,还有件事。」 到朱勾、落羽两宗,李珣一下子想到提供这个消息的雷喙鹰,以及他身后的魅魔宗。 他们针对雾隐轩一事,这几天忙碌,李珣竟然给忘在脑后,此时记起来,忙给水蝶兰说了,而水蝶兰的反应激烈得乎想象! 「他们找死!」 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露出利齿的水蝶兰,在此刻却像是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猫,虽没有真的张牙舞爪,但眼神中的寒意,却让李珣这不相干的也微感心悸。 「用得着这么生气吗?只能说我们行事不小心……」 「是你笨蛋,别扯上我!」水蝶兰没好气地回应,但随即她也学李珣一拍巴掌,叫道:「好吧,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近期我要和你在一块儿,你去幽魂噬影宗,我也去。」她整理着纱袖,脸上笑容极是古怪。 「雾隐轩不容有失,我还指望着它度天劫呢。哼,指不定某人便会给罗摩什那老狐狸算计了,不跟着,我怎能放心?」 李珣斜睨过去,暗道要不是有同心蛊,妳老人家是不是干脆就要杀人灭口了? 但看水蝶兰过分激动的表现,这话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而且,他心中小小地打了一个结:「我这正牌的主人都不急,妳急什么?」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很快就要为水蝶兰这个突奇想的提议而伤脑筋了。 和水蝶兰一块儿回去? 不错,水蝶兰实力惊人,又顾惜他的性命,是个挺不错的保镖,在阴散人休养、幽一驻形时间受限的这段期间相当有用。 可是,别忘了,眼前这位可是通玄界最烫手的通缉要犯啊…… 「建议妳,乔装打扮一下好了!」 最终水蝶兰还是给了李珣点面子,在用幻术简单变了一下容貌打扮之后,两个人一块儿上路。 本来,在李珣的计划中,他是要绕道东北星河,以帮助明玑的理由,使自己的行程不那么突兀。 只是冥火阎罗的一个敕令,便将原本的计划打乱。 眼下已是十月下旬,距离十二月初一,仅有一个月的时间。 要从北极一路飞到西南鬼门湖,时间只是勉强够用,若再算上一些可能生的意外,时间就更紧了。 水蝶兰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损他的好机会,一路上对李珣的御气度大加嘲笑。 不过,偶尔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李珣指点一下提高御气度的一些小窍门。 虽然人与妖魔体质不同,但水蝶兰何等见识,二十几天下来,李珣虽不能说进步神,但怎么说也有了些进境。 随着二人一路向南,因散修盟会而造就的紧张气氛,也在渐渐消减。 但是魅魔宗、天妖剑宗、极乐宗、毒隐宗、冥王宗等五宗联盟的消息,却是在不知不觉间扩散开来。 由于这五宗都是位于通玄界西方的宗门,由北到南,差不多一字排开,故而有些好事的散修就将之称为「西联」,又将极地散修盟会称为「北盟」,相映成趣。 南方,散修盟会的影响确实在渐渐转小,可是,「西联」的震撼力却是大增。 尤其是伴随着「西联」在东南林海闹下的风波,诸多关于五宗联盟的传言甚嚣尘上,便是李珣两人闷头赶路,也听到了一些,不外乎是些故府秘宝、宗门矛盾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 「不过,这五宗联盟一起,你们幽魂噬影宗应该很困扰吧!」 「嗯,也许。」 水蝶兰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倒真让李珣有了些想法:「确实,从西北到西南,一路上除了少在中东部活动的大千光极城以及西极禅宗之外,就只有幽魂噬影宗一宗未加入这个联盟。 「前两个宗门都是紧卡着边极,后方不是沙海,就是群山,都有大片的迂回之地。只有幽魂噬影宗,北挨毒隐,南接冥王,便连更西边,都有个极乐宗…… 「东边儿稍好一些,法华宗里大都是一些只知道苦修的和尚,但是总和三皇剑宗扯着个边角儿啊!」 细细思量一下宗门周围的形势,李珣越感叹,如今的幽魂噬影宗,和数千年前鼎盛之时,实在是云泥之别。 宗门实力衰退也就罢了,连生存空间都被压缩得如此厉害。 「内耗害人哪!」 深知宗门此时形势,李珣确实没什么好讲,叹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花心思去体会御气飞天的诀窍。 距离幽魂噬影宗的势力范围,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了。二人现在所在,勉强可算是幽魂噬影宗与毒隐宗之间的缓冲地带吧。 而正在这个时候,水蝶兰轻捣他的腰眼,李珣一怔,转头问道:「怎么了?」 话才出口,他也感觉到,在下方群山之中,有隐隐的元气波动传上来,而且,元气质性很像是幽明气。 「下去看看!」 李珣和水蝶兰潜隐身形,一路向下。两人还在半空中,便看到在一山顶处,七八个人影打成一团。 这些人的修为在水蝶兰看来,固然是低微得可以,便是李珣,也不放在眼中──只是,这是怎么回事? 两边都是幽魂噬影宗的弟子,然而这情形显然不是师兄弟之间的切磋,飞剑法宝统统出炉不算,那手法分明就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也就是二人飞下来这段空档,便有一人被当胸一掌打得吐血倒飞出去,在地上挣扎。 众修士的脸上扫过,李珣的疑问很快就得到解答。 「叶如?」 看到那个熟悉的秀雅面孔,李珣知道自己已经没立场置身事外了。 自从他设计杀死归无藏,将下面这小女人「解救」出来,宗门内已公认叶如是他百鬼道人的禁脔。 虽然其中情况很是微妙,但眼看着自己的女人打生打死,他实在不得不插手。 朝水蝶兰稍做示意后,他直接落了下去。 山顶上这群弟子杀红了眼,见有人影自空中落下,想也不想,本来还在交战的一对敌手,竟然同时向李珣攻来。 李珣目光一闪,手掌探出,只是凭空一抹,便将左侧那小子臂上外烁的阴火抹消干净,抓着他的手腕,一个巴掌搧了上去。 「混帐玩意儿,也不看看我是谁!」 话间,他一脚踹在另一人的肚皮上,将那人狠狠地踢到数丈之外,抱着肚子爬不起来了。 被搧耳光的弟子先前还惊怒交加,但一见到李珣的脸,立时大喜道:「百鬼师兄!快来帮我……」 话未说完,又是一个巴掌搧过来,将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迸,什么话都要吞到肚子里去。 「停手!」 李珣低喝一声,这一喝却是用上了离魂神音,以他绝对优势的修为轰然一震,周围还在动手的诸弟子耳中顿时隆隆轰鸣,又直震荡到脑际,一时间,放出的法宝、飞剑都差点儿控制不住,一个个骇然停手,看了过来。 这一下子,几人惊喜,几人恐惧。 喜的人无疑都是阎夫人这一边的弟子,而另一方,看着地上那个抱着肚子惨哼的同伴,都是噤声不语。 李珣早将他们的身分看得明白。 这些人中,除了叶如是阎夫人的弟子,有些身分外,唯一一个有点儿能耐的,就是刚才与叶如对战的精悍男子。 李珣对他有点儿印象,好像是宗门长老苍冥子的一个弟子,叫朱泓的,噬影**还有些火候。想来就是另一边的头头。 「好嘛,苍冥子和碧水君果然站一边去了。」 李珣暗中腹诽一下,脸上却神色不动,只是眼神变得凌厉狠辣:「好啊,一段时间没回来,大家都长本事了。」 他才松开被他抓着的那弟子的手,那弟子面露痛苦之色,却屁都不敢放一个,退到李珣身后。 不只是他,在分开之后,叶如这边三人都移到李珣后面,自地以李珣为主。 这里没什么长幼之分,有的只是实力。 朱泓只是苍冥子座下一个很普通的弟子,和李珣这样的大姓弟子根本没法比。即使双方的座师已是水火不容,但面对李珣时,还要乖乖地听训。否则李珣砍了他,也没人会拦着。 他垂着头,不让李珣看到他脸上的敌意,嘴上则硬硬地回应道:「百鬼师兄,虽然大家有矛盾,但手下还是有数的。」 「有数?」 李珣目光扫过刚刚被朱泓一掌震飞的那人,见他面色如土,虽还未死,但一身伤势恐怕要休养个一年半载,才能见好。 这也叫有数?李珣冷嗤一声,但再看叶如等人竟然也能接受,立时就明白,眼下宗门的冲突,已经惨烈到什么地步了。 他心中不满,却知道这种大势不是他所能拉得回来的。 李珣冷冷一笑,他才正要说话,却忽有感应。抬头看去,正见到两个人影急飞来。 朱泓飞快地回头,虽然很快就在李珣冷冷的目光下,再度保持恭恭敬敬的姿态,但脸上的喜色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啊哈,百鬼师弟,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人未至,声先来,只是这一声招呼却是热情得很。李珣也同样露出笑容:「冥璃师兄,别来无恙?」 飞来的那人,正是当年与李珣同往龙环山探寻故府的冥璃。他是冥火阎罗座下三徒,在幽魂噬影宗地位极高。因为当年龙环山之事,李珣和他算是有几分交情。 冥璃一踏上地面,便笑吟吟地和百鬼把臂问好,十分热络,只是和冥璃同来的那位,脸色可就不怎么好了。 此人一身湖水绿的长袍,脸色白皙,颇为英俊,一头黑乌亮,披散肩后,乍一看,倒像是碧水君亲至,将其风范学了个十成十,只可惜却没有碧水君那份修为。 李珣瞥了此人一眼,知道他是碧水君颇为喜爱的一个弟子,天资极佳,和当年那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归无藏可不一样,入门五十多年便成了大姓弟子,虽不如百鬼那样的神,却也是很不简单了。 朱泓趁着冥璃和百鬼正说话的空档,忙向此人行礼:「阴拓师兄,这边……」 阴拓低哼一声,朱泓摸摸鼻子不说话了,阴拓也不开口,只是站在一边,看冥璃和李珣说话,养气的功夫还算不错。 冥璃嘿声笑道:「百鬼师弟,这段时间你回来得挺频繁哪,记得有段时间,你是连着七八年没回宗门一趟,怎么,有闲了?」 着,他放在李珣胳膊上的手,却是捏了捏。 李珣心中一跳,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暗示,冥璃是知道冥火阎罗所敕令的,然而,某些人却不知道。只是什么时候,冥火阎罗行事需要这般小心翼翼了? 他心中计较,脸上则一点儿不显,只是笑道:「不是有闲,是有事。我这边有一位道友想托庇于本宗,做个客卿以静心修炼。我将她带来,看看宗主是否同意。」 此话一出,冥璃和阴拓齐齐一怔,直到这时他们才现,原来他们头顶上还有一个人影。 水蝶兰此时装扮的,是一个面目清秀可人的女修,看上去颇为和气,只是对冥璃他们的目光却是爱理不理,更没有下来见礼的意思,反倒是拿一种颇玩味儿的眼神向下打量。 冥璃终究还是有脑子的,他很快清醒过来,掩饰道:「这倒稀奇,不过,既然百鬼师弟你有心,想必宗主也会考虑……对了,我是听到这边出事,和阴拓师弟赶过来瞧瞧,怎么了?」 李珣微微一笑道:「巧得很,我也是刚到。见到这群小兔崽子们下手没个轻重,正要问问缘由,师兄就到了。」 他嘴上不留口德,但那些弟子连个屁都不敢放。 随着他的话音,冥璃眼中寒光暴闪,自诸弟子脸上一扫,众人都是噤若寒蝉,只顾着低头。只有李珣身后的叶如袅袅婷婷走出。 场中人们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这位当年被李珣评判为「心志不坚」的女修,在众人的注视下,却丝毫不怯场,柔声道:「三位师兄,事情是这样的……」 事情的起因说来荒唐,以朱泓为的几个弟子,在这附近现了一个百阴气**,借地气修炼时正巧叶如等人路过,见他们吸收阴气太过频繁,便提醒了一句。 朱泓等人则以为叶如他们想抢这气**,双方生口角,然后就变成了打斗,火头上来之后,便是谁都停不住了。 李珣和冥璃都还没说话,那边阴拓先向朱泓以目相询,见朱泓点头承认之后,便开口道:「如此说来,是叶如师妹这边先挑衅的了?」 虽然话中意思严厉,但他语气却颇为沉静,配合他英俊的外貌,以及犀利的眼神,显得极有气度。 叶如本还想反驳,但与他目光一对上,竟然觉得脑中一眩,差点说不出话来。 李珣将这一幕都看在眼中,却是不动声色,温言道:「叶师妹妳当初说的是什么,可有挑衅之意?」 他的声音则颇有安神定心的效用,叶如看他一眼,脸上一红,这才道:「绝无此事。我只是觉得,朱泓师兄他们汲取阴气度太快,很快这气窍就要入不敷出,对地脉走向颇有影响,所以……」 李珣挥手止住她说话,脚下却是一拂,将地上长长的草叶压倒,露出下面的山石泥土来。 一看之下,脸上便是一怔。 他抬头示意冥璃来看,冥璃只看一眼,便苦笑起来,对他摇了摇头。 众人都看得莫名其妙,只有阴拓还能猜到一些。 只听李珣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些年,我宗在此地附近,也现了一个阴气窍**,只是规模远在百阴窍之上,当时为了占住那里,我们还与毒隐宗打了一场,你们为什么不去那里修炼?」 这话问的却是朱泓。 朱泓脸上一怔,看着阴拓沉着脸,便有些心惊,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小心翼翼地道:「那里有几位师兄练功正在要紧关头,我们不敢打扰,只能再找一处……」 冥璃和李珣同声一叹,便是立在一旁的阴拓也抿着嘴唇,显然心思与两人差不多。 这种古怪的模样,让半空中的水蝶兰再忍不住好奇,飞了下来,一拍李珣肩头。 「你唉声叹气个什么劲儿啊!」 此话一出,旁人立知她与百鬼的关系,大大不同。 李珣却不管这些,示意水蝶兰来看:「见到这些土缝了没?这里四面地气聚合时的表征,本来不至于这么明显。可惜,统合地气的百阴窍**都快被吸得干了,使周围地脉很不稳定,以至于表层土质受损,若再吸摄下去,这周围的山势恐怕就要崩塌了!」 「这有什么?塌了再找一处就是,你们幽魂噬影宗家大业大,还怕找不到这种阴窍?」 此话一出,连一边的阴拓都脸上变色,李珣忙以眼色制止水蝶兰再说下去,转脸对冥璃道:「师兄,你身分然,这边的事情便由你来处置吧,他们也不敢不服!」 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弟子忙不迭地点头。 这种火并之事,最近时常上演,禁都禁不住,想来冥璃也不会重罚。果然,冥璃只是象征性地让他们去附近采集些矿石了事,而百鬼和阴拓也都没有异议。 「冥璃师兄,宗门的资源什么时候短缺到这种地步?弟子们竟连竭泽而渔的法子都使出来了?」 李珣和冥璃并排飞行,水蝶兰且在一边,忍受着这蜗牛般的度。 至于阴拓则在半途上推说有事,先一步离开。 李珣估摸着,他应该是去向碧水君报信,不过相比于眼下这事,李珣实在提不起兴趣去关注。 冥璃目光瞥了眼水蝶兰,但见李珣毫无表示,只能叹了口气,含糊地道:「最近宗门事多,许多原本的资源都很……那个紧缩,所以这些修为一般的弟子,便要到周边来拓展一下。」 他说得委婉,但李珣却听得出来,这分明是碧水君与阎夫人对立,各自抢占资源所弄出的好事。 看来,随着冥火阎罗的日薄西山,宗门内阎夫人和碧水君两大派系,对权力、资源的争夺,已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现在是冥火阎罗还在世,若一旦他撑不住归天,恐怕宗门转眼就要重蹈当年分裂的覆辙。 两千年前,就是因为冥火阎罗和幽离神君争夺宗主的归属,使嗜鬼宗另立门户,宗门实力大损。而至今日两千年过去,冥火阎罗身后,历史难道又要重演? 而与此时不同的是,当年的冥火阎罗、幽离神君以及稍后的鬼先生,其惊才绝艳之处,就是放在幽冥噬影宗数万年的历史上,也是数得着名号的出色角儿。 相比之下,阎夫人?碧水君?只看冥火阎罗重伤这么多年,依然稳稳地把持住宗主大位,便知这两个野心家不管论本事、论魄力,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他不由皱了下眉头,对他来说,幽魂噬影宗内部的争斗本是无所谓,但如果事态严重到这种地步,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而且,恐怕也不只是内部的原因吧…… 「冥王宗加入五宗联盟,对我们有什么影响没?」 冥璃脸色微变,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讲了出来。 「前年刚占到手的两处药山,又被冥王宗抢了回去,到现在,宗门里还没议出个章程,憋气得很!」 李珣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现在,他总算明白事情糟糕到什么地步了。在这时候,他不得不期待,冥火阎罗能真正下出一手好棋来,即使不能力挽狂澜,但总应该维持这半死不活的局面吧。 他抱着希望问道:「宗主有什么看法?」 冥璃脸上尽是苦笑:「祖师咒灵近日激荡不休,宗主正在闭关,全力压制,哪有时间说话?」 「祖师咒灵?祖师咒灵不是在守护化阴池下吗?怎么……」 他话音突地一停,祖师咒灵? 作为宗门弟子,李珣自然知道这祖师咒灵的来历。 所谓祖师咒灵,就是幽魂噬影宗开派宗师九幽老祖渡劫失败时,以绝大愿力生成的毒咒元灵。而这个咒灵形成的原因,又与宇内七妖中那个魔罗喉脱不了关系。 「魔罗喉……」想到这一点,李珣心中动荡,转脸问冥璃道:「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和魔罗喉有没有关系?」 冥璃被吓了一跳,忙看向水蝶兰,却见这女修正拿眼看过来。 他心中暗暗叫苦,这百鬼平日谨慎小心,怎么在这女修面前如此了无遮拦?这种宗门秘事,怎么能这样毫无顾忌的说出来? 但他也不好申斥,只能含糊地道:「那要问宗主才知道了,不过,宗主要到十二月初一才出关,师弟你这段时间想怎么安排?」 水蝶兰扫了他一眼,低声冷笑。 李珣微笑着看过来,向水蝶兰打了个眼色,那意思就是说「一会我讲给妳听」。 哪想到水蝶兰笑吟吟地主动开口道:「哦,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这事儿可是惊动万教,堂堂九幽老祖,竟让一只黑皮耗子卷走了半身精血,让人喷饭。」 她根本不看冥璃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回忆道:「嗯,让我想想,那应该是在奈何天吧,当时魔罗喉不过是只黑皮耗子,脑子也不好使,倒是因为你们老祖的贡献,才让他成了气候……哼!」 最后一哼,大概是因为魔罗喉这家伙竟然与她齐名,而感到不爽。但是冥璃却听成是对九幽老祖乃至对整个幽魂噬影宗的不屑,本来青白的脸色,立时就黑了下去。 李珣心中苦笑,赶忙又向冥璃打眼色。 幸好冥璃是那种极有心计的人物,见李珣这般作态,虽是恼怒,却也能想深一层。 这时他忽的现,这个不怎么起眼儿的女修,刚刚说话的口气,真是大得惊人,直将七妖之一的魔罗喉称之为「黑皮耗子」,又一副很了解内情的样子,难道…… 这人颇有来头? 越想越有可能,再看李珣颇显无奈的神情,更让他心有定论。 他很快将通玄界一些厉害的女性散修过了一遍,虽没有结果,但心态却是截然不同了。 这边,李珣也在其中缓颊。 「哪有妳说的这么单纯,魔罗喉怎么说也是天地异种,据宗门典籍所载,牠以奈何天累积无数世代的浓郁死气为食,在体内提炼精纯,再回馈于血肉之中,自我修炼。 「其妖魔内核,则是一团无比精纯的九幽地气,隐然与九幽之域跨空相连……」 水蝶兰打断他的话,抱臂笑道:「这倒不差,黑皮耗子是出了名的耐战高手,就算是栖霞那般号称「无坚不摧」的,想要胜牠,也只能寄望于前三板斧,时间拖长了,麻烦也是不小。」 她张嘴就又是一大妖魔,听得一边冥璃眼皮直蹦,一时也忘记提醒李珣嘴上把关,维护宗门秘辛。 所以,李珣顺理成章地说了下去。 「若说魔罗喉心智混蒙,却也不错,不过,其本能的吞精噬元之术,还有兽性的奸狡都不可轻视,当初老祖也是一时大意…… 「嘿,便是牠吞了老祖精血,外形也变成现在这般,到头来,还不是多次败在老祖手下?要不是牠那一股天生的狡狯阴诈,老祖又顾忌飞升之事,牠哪会活到今天?」 听到这个,冥璃脸色好看了一些,然而下一刻,水蝶兰的话音便差点儿将他气爆。 「哈,你们老祖鼠两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啧,除了玄海幽明城不为史载之外,三十二位开派宗师,就他被天劫劈成了灰,也难怪有那么大的怨气!」 这话虽然是百分百的真实,但在两个幽冥噬影宗弟子面上说出来,还是太过分了。 李珣脸上笑容僵,而冥璃眼中寒光凛冽。水蝶兰则没有半点儿在意,而是很自顾自地猛一击掌道:「对了,传说你们老祖就是从「玄海幽明城」得了好处,这才创下宗派,是不是这样?」 这种跳脱的思维和说话方式,让人根本摸不到她的心意。李珣暗叹一口气,揉了揉僵硬的面部肌肉,终于决定,还是该与冥璃暂时分开比较安全─对冥璃来说。 存了这心思,他先瞪了水蝶兰一眼,继而乱以他语道:「这个却是不太清楚……对了,冥璃师兄,你大老远的特意跑到这边界之地,总不是专门来接我的吧。」 被他强行打岔,冥璃总算暂时压住杀意,勉强笑道:「百鬼师弟说得是,我这是奉师命在周边巡视,嘿,现在宗门人心不稳,也只有我们这些宗主嫡系,还能派上用场…… 「呃,当然,要是众弟子都如百鬼师弟这般,也不知会少多少麻烦!」 李珣没有即刻回话,脸上却笑意微微。 冥璃见了忽的便明白过来,再看了水蝶兰一眼,他低咳一声:「对了,师弟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边境事多,阴拓一个人未必忙得过来,还有那态度,也是未知之数……」 「师兄事忙,便不用再陪我们了,我自去鬼门湖便成!」 李珣顺理成章地回应,对水蝶兰的冷笑只做不见。 冥璃嗯嗯几声,也不坚持,狠狠剜了水蝶兰一眼后,与百鬼道别。只是看他那样子,恐怕再折回去的可能性不大,指不定是先走一步,去鬼门湖传信布置去了。 「怎么像来踢山门似的?」看冥璃去得远了,李珣皱起眉毛,抱怨道:「妳和冥璃逞口舌之快,也不嫌失了身分?」 水蝶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谁有闲情和这种小辈计较?嘻……」 前半句还有点儿高手风范,但后面的偷笑表情还是显出她别样的心思。李珣微怔,继而恍然大悟:「妳耍我!」 水蝶兰拍掌大笑,不错,她是不屑于和冥璃这种废柴计较,但是能借力打力,让李珣尴尬一下,却是最好不过。 李珣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但也对她这般顽皮心思无可奈何。而且…… 似乎有很久,没有人给他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没有了冥璃的「拖累」,两人的前进度快了何止一倍,虽说幽魂噬影宗幅员辽阔,二人还是在第二天上午抵达了鬼门湖。 李珣估计得不错,只看碰面几个同门看着水蝶兰的古怪神色,便知道冥璃必是已预先报了信儿回来。 还好李珣这些年在宗门内威势渐长,不敢有人轻易说三道四,而水蝶兰对这类眼神,更是全然免疫,只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这宗门总坛内的诸般建筑。 「真臭!」 这就是水蝶兰对鬼门湖的评语。 「没有阳光也就罢了,一天到晚全是这些灰白雾瘴,吸在肺里,可真是难受得紧。怪不得你常年不回来,在这种地方窝着,便是只狐狸也能养成猪……」 「此话深得我心!」 回应的不是李珣,笑声从雾气中传来,低沉悦耳,又极是雍容贵气:「百鬼,这回你可带回来位妙人儿!」 话音落,一个袅娜的人影自雾气中走出来,她一身刺绣精美的黑色长袖袍服,衣领上还缀着一件风帽,此时却披在肩后,露出苍白而秀雅的脸容。其上笑意娴静温良,令人望之如春风拂面。 此女不是阎夫人,又是谁来。 李珣绝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怔了一下,才躬身道:「夫人!」 阎夫人稍一点头,便将目光放在了水蝶兰脸上,嘴上却还是对李珣说话:「不为我介绍一下?」 李珣正要开口,但却忽的一僵,之前他竟忘了与水蝶兰商量一个化名,这可怎么介绍? 「姓李。」可能是看到他的窘迫,水蝶兰笑吟吟地开口说话:「夫家姓李,叫我李氏或者李夫人都成。」 ? ??着阎夫人回返过来的疑惑眼神,李珣干笑一声,点了点头,旋又在阎夫人扭回头去的剎那,翻了个白眼。 好吧,且不说所谓的「夫家姓李」是个什么意思,水蝶兰就这么公然自称「夫人」,岂不是专门和阎夫人作对来着? 阎夫人毕竟也是心机深沉之辈,脸上没有任何不满之色,反而笑得越亲切起来。 只是她却也没有真的称呼水蝶兰为「李夫人」:「原来是李道友……」 她这边稍为一顿,李珣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即将所谓的「投靠」一事,又说了一遍。 阎夫人倒是没有任何惊讶之意,李珣估摸着,她应该已从冥璃那边得了信,才会对水蝶兰这般态度视若无睹。 看起来,她和冥火阎罗已经达成了一定的默契,至少从信息共享这节,好像是站在一起。 难道说,冥火阎罗在这个时刻,终于做出选择了? 他这边思忖着,阎夫人则与水蝶兰聊了起来,内容不外乎试探底细之类,水蝶兰自然应付裕如。 了几句,阎夫人似是也感觉得满意了,这才回过头来,微笑道:「百鬼,你大老远回来,本该歇上些时日,不过,阴馑长老那边,你还是尽早去一趟吧。」 稍稍一顿,她又续道:「要知道,这次诸大姓弟子竞争长老之位,你的名号也是她老人家率先提出来的。正因为如此,才占了先手,你也要去致谢才是。」 李珣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节。 事实上,这段时间事忙,他早把那位老太太退位让贤的事情忘了个干净,此时被阎夫人一提,才记了起来。 他自然没什么意见,应了一声,又看向水蝶兰。 不待二人说话,阎夫人在一边笑道:「李道友便由我来安排吧。鬼门湖周边虽然不堪久住,但毕竟还有几处算得上清爽的景致,不如李道友便住在那里,也好过在这儿憋气。」 水蝶兰自然没理由拒绝,她笑咪咪地与李珣打了声招呼,便和阎夫人并肩行去。 李珣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在雾气中渐渐淡了,才嘿笑一声,摇摇头,转身走向阴馑长老所居之处。 作为幽魂噬影宗硕果仅存、在世近五千年的级长老,阴馑虽然表现得修为平平,又有些老糊涂,却依然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可说是包括冥火阎罗在内的所有人的长辈。 她也是唯一一个有资格长年居住在湖心岛核心处的长老,其居处紧临着宗门重地虚昧厅,同样深达地下数十丈,只是远不如虚昧厅那般戒备森严罢了。 李珣一路行来,碰到的弟子无不恭恭敬敬地打招呼,显出他在宗门的地位越地稳固。 花了一刻钟时间,他来到阴馑居处,没等他敲门,厚重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只是,门后不见一个人影。 李珣眉头皱起,他本能地调动起幽一,稍做警戒,同时凝神打量着室内情况。 作为修道人,阴馑室内的布置还算中规中矩,厅堂比较简朴随意,一览无遗。只是通往里间的门户,被一席厚厚的半旧帘子挡住,看不到其中情形。 然而,李珣却听到其中似乎有人声,很怪的人声。 尖着嗓子,扯着调门,在那里依依呀呀地唱。偶尔会响起一声公鸭嗓子般的嘎嘎笑声,还有几声淡淡的咳嗽。 李珣眉头稍紧又松,最终还是稳步踏了进去,顺手关门。 慢步走到里间门前,掀开帘子,朝里一看,他眼皮跳了跳。 正对着他的,是一个颇有些规模的巨大水镜,占了墙壁的三分之二大小,其中人影闪动,拿腔作势,竟是搭着台子唱戏的。 通玄界有这样的吗? 目光在水镜中诸人影上一扫,李珣当即确定,水镜中的场景,实是在人间界。 恰在此刻,台上子一位旦角唱到佳处,台下轰然叫好,那种人声鼎沸的热闹情形,他也是多年没有见了。 而屋子里的两位也不甘示弱,似乎全不知李珣走进来,齐齐拍了一巴掌,叫一声:「好!」 只是,一声叫出,接着便是连串的呛咳,其撕心裂肺处,令人听了便觉得喉咙痒痒。 李珣暗叹一口气,窥了个精采稍逊的空档儿,低声道:「宗主,阴长老,弟子到了。」 其中一位没反应,倒是向来「眼花耳聋」的阴馑长老回过头来,嘎嘎一笑:「好啊,百鬼小子来了,来,坐这儿来,这戏正到演到好时候儿,一起看看?」 李珣也不推托,点点头,坐在阴馑旁边的石凳上,目光却不看向水镜中,而是侧着掠过,隔着阴馑,看正病怏怏地卧在躺椅上的那位─冥火阎罗。 似是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冥火阎罗深陷的眸子直盯着水镜,看戏看入了神。 李珣想了想,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这出戏上,看到这儿,嘴边微微地翘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哪出戏了。 时候倒是听过的,叫什么忘了,大意是讲那些已用烂了的「皇帝微服私访」之事。 私访也就罢了,偏偏还调戏良家妇女,让村姑民女之流,一跃枝头变凤凰,其荒唐处,不值知者一哂,只是热闹罢了。 其中真有趣处,是一个绝妙的反讽。 一个从未见过皇帝的民女,照着戏里的模样,要一个真正的「皇帝」学所谓的皇帝样。 且不论戏中人如何,观者应知道,这非但是讽刺戏中人、戏本,甚至连作者本身也给讽刺了进去,一层套着一层,确实妙极。 看到这儿,不只是李珣,便是冥火阎罗也笑了起来,而且不顾呛咳,笑得分外恣意豪放。与他平日神态,大不相同。 这时候,他也第一次与李珣说话。 「百鬼,你觉得这戏里戏外,怎样?」 李珣微微一怔,方笑道:「夏虫语冰,井蛙说海,识见有上下,同看热闹就是了。」 「识见有上下?嗯,不错,只是站得太高了些。」 冥火阎罗转脸看来,深陷眼眶之中的瞳孔灰芒点点,渊深难测。 「咱们观下界之辈,有如蝼蚁,然而谁知这天底下,有没有将咱们视为蝼蚁的?便是没有,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个敢称自己可知天下事的?便是水镜宗那些神棍,也不过是拿术数妄称天心,为人批字看相罢了。」 李珣也不知冥火阎罗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义,只是垂应道:「宗主说得是。」 「什么是不是的,只是最近闷得厉害,想找个人说说话罢!」正说着,他一拍手,笑道:「我倒忘了,这里倒还没人有资格像你这般,能评说这戏文。毕竟是皇室贵胄,与我们大有不同。」 李珣身子僵住。 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减肥专家说: 我坦白,我交代,在大约十一月份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没有写稿了,而我存稿的功底又远远不达标,所以当存稿被吃光的时候,二oo八的元月,开天窗也就成了必然。 当然,开天窗与断根有着本质的不同,在可怜可恨的作者奋起勇气,去碰撞考研洪流的时候,请一月份无法看到幽冥新篇的可爱读者们,抱怨之余,万万不要忘记了前面的情节展。 二月,我一定为诸位读者奉上幽冥最精彩的篇章,而现在,本人也只能在迟疑中惶惑不安,在痛苦中辗转哀嚎,将一身血肉,都投入到茫茫的前途中去。虽然我明明看到,空气中流动的,尽是灰黯。 二月,我将从地狱归来。 第八章 杀手 不再去关心崖下那久别重逢的戏码,李珣和水蝶兰无声无息地潜走,转眼间便去了百里开外。寻了个僻静地方,这才停下身来。 水蝶兰的状态非常不好,才走了这么一段路,她脸色便很是难看,一停下来,她立刻就盘膝坐下,连续数次吐息,才缓过劲儿来。 「罗摩什「天损」绝学,果然名不虚传!」水蝶兰咬牙笑,看得出来,她对罗摩什是恨到了骨子里。 「这回他算计了我,我认了。下一回,就轮到我去算计他,哼,不要让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度劫!」 李珣咧了咧嘴,这可真是通玄界最卑劣的报复方式啊,水蝶兰这般狠,这亏必是吃得大了。不过他还是不明白,罗摩什怎么算计到,水蝶兰会在近期去东南林海呢? 水蝶兰调养的空档里,李珣提出了这个问题。 水蝶兰皱皱眉头,最终还是做出了正面回答:「因为罗摩什埋伏的不是「水蝶兰」而是「百幻蝶」,就这么简单。」 「他们知道妳的真面目了?」这句话才出口,李珣就觉得不对,可一时间又想不到别的,只好问道:「有说乎?」 「嗯,其实这事很单纯,通玄界有点儿年龄和见识的,都知道,如果惹怒了青帝遗老,其实便等于同时惹上了两个最顶尖的妖魔。因为……青老对我有养育之恩。」 「有这事儿?」 李珣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不过,水蝶兰好像不太愿意说,只是简单答道:「我灵智未开时,便以采集青老身上灵花粉蜜为生,也因此能早早开悟,青老对我实有再造之恩,就是这样了。」 这可真是「妖怪式」的秘辛啊。李珣听得有些好笑,但也总算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而且,也由此,他忽地想清楚了一个水蝶兰仍有所保留的话题。 「其实妳对雾隐轩那么感兴趣,是为了保住曲径通幽的秘密吧。耶,妳还真有知恩图报的一面呢!」 面对李珣的调侃,水蝶兰哼了一声:「彼此彼此,我也不是刚看到某人除了阴谋诡计,竟然还有茹毛饮血,疯魔癫狂,佩服,佩服!」 两个阴阳怪气的脸色碰在一处,正撞了个两败俱伤。 霎时间,故意堆积的嘲弄消散干净,两人放声大笑,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愈显恣意轻狂。 这已经不再敌对的两个心灵碰撞─至少在现在看来是如此。 或许仍在勾心斗角,或许永不可能达到一对「夫妻」所应该臻至的感情深度,但是,现在的二人,正逐渐地将彼此视为平等的个体,而一切的「火花」,也都是在这样的态势下,摩擦出来。 李珣跳起身,这是一个少年人的动作,然后,他向已笑得仰倒在地的水蝶兰伸出了手,稍一用力,将这位美丽的蝴蝶精灵拉了起来。 水蝶兰似是笑岔了气,咳了两声之后,呛出的却是鲜血。 「……天损奇功,真是厉害!」 李珣感叹一声,刚刚莫名其妙起来的气氛,就因为这口血,又沉积下去。他将手轻按在水蝶兰背部,正要真息透入,探探情况,却被水蝶兰一手拍开。 「我体质与你不同,不用白费力气!」 李珣低低一笑,也不介意。不过,也就一转眼的工夫,水蝶兰忽又抓着了他的手腕:「咦,好像你现在的体质,也与当初大不相同了吧?」 话间,她真息透入,在李珣体内一绕,脸上便不由自主现出了些讶色来:「怎么?」 李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平淡地道:「这就是修炼魔功的直接后果了,先把自己的身子鼓捣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过,这样也好,妳妖我魔,也就更配对了!」 水蝶兰如何看不出,李珣此刻是强作欢颜。不过,若是她能体贴入微,她也就不是水蝶兰了。 不管李珣心中如何想法,她故态复萌,嘻笑道:「世多传言,《血神子》修至极处,便为「血魇血魔血神子,血心血体血分身」,你现在练出了个「血什么」?」 「哪有那么多「血什么」?其实,这两句虽不差,实则两两对应,血魇对血心、血魔对血体、血神子对血分身,前者为表,后者为里,表里合一,方是此法的奥妙所在。」 李珣很奇怪,明明这妖女拿了本《血神子》的手稿,怎么到现在都还缺乏基本常识?不过,他倒不介意讲一讲这些,因为,他正好可以借此,梳理一下思路。 「除了「不动邪心」这个魔炼必修课之外,修通《血神子》还有要五大转关,即「锻体」、「外化」、「化形」、「分身」、「不灭」,我此刻,应该修到「化形」了吧……」 「咦,这么快?」 「是啊,太快了,但总比没命了强!」虽是这么说,但李珣脸色阴沉如水,显然心情糟到了极处。 「当时化阴池恨不能将我一身骨肉化尽,若不是阴散人……嘿,我此时怕已是融入化阴玉液中,尸骨无存了。那时,什么锻体、外化,都不得力,我只能选「化形」一篇来救急,眼下,也就是个「血体」层次吧。」 「血体?倒是挺形象,就像被血流冲刷一样,五脏六腑全不成形,嗯,划开你这层皮,里面的玩意儿会不会喷出来啊?」 「喂,别开玩笑!」 李珣避过她比刀锋还要尖利的指甲,没好气地道:「妳确定妳受了重伤?眼下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啊!」 话音未落,水蝶兰便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李珣看得眼皮直蹦,且颇些尴尬。 水蝶兰倒不怪他,只深吸了一口气,暂时压下伤势:「这伤短时间内是好不了的,需要慢慢地静心调养,最好是去雾隐轩,喂,你会陪我去吧?」 「当然!」李珣答应得很是痛快:「就凭妳万里回援,我也……」 他蓦地停口,眼睛却一直盯在水蝶兰脸上。水蝶兰有些疑惑地扬起眉毛,有点儿弄不明白,生了什么。 良久,李珣忽又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轻放在水蝶兰肩膀上:「抱歉,当时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糟糕。不过,夫人万里回援的恩情,我是一定会记在心上的。」 水蝶兰何等聪明,立时便明白李珣想到了什么,不过,她更在意的还是李珣那种称呼。她抬眼扫了一下,似笑非笑地伸手,轻按在李珣的胸膛上:「真难得你还有这份自觉!咦,你的心跳有点儿……呀!」 她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而稍前一点和时间,李珣突然力,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两人的肌体出一声碰撞的闷响,在水蝶兰的呼痛声中,李珣紧紧地搂着她,几乎要使她窒息。 颈后火热的喷息几乎是在灼烤着皮肤,李珣是在剧烈地呼吸,而水蝶兰则在沉默。因为她现,当她不再用居高临下的态度,来与这个奇特的家伙交往时,许多事情都已经脱出了控制。 她对人类的情绪变化有着极深刻的理解,但是将这结论放在李珣身上,有时候却会误差。 比如现在! 当李珣这样深沉内敛的个性,因为一个极微妙的诱因,而突然迸出如岩浆般灼热滚荡的情绪时,她本能地有些失措。 她只知道,造成这**的微妙元素,在事后只会隐藏得更深。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元素」,不是自己。 所以,水蝶兰沉默了。 李珣终于现了自己的失态,在水蝶兰出奇的沉默中,他有些尴尬的松开手,然后解释说:「呃,真像妳说的,修炼《血神子》太快,情绪总有点儿把持不住。不过……夫人妳不尽一下妻子的义务吗?」 这个玩笑宣告两人的关系恢复常态。水蝶兰白他一眼,接着看他一身打扮,有些想笑:「你就这模样护送?灵竹不灵竹,百鬼不百鬼,或者是想换个新的身分玩玩儿?」 「只是权宜之计吧!」 李珣随手脱下已被鲜血污损的外袍,露出其中一身短打打扮。他皱着眉头想了想,道:「百鬼仍在闭关,过早出来又是麻烦。还是用灵竹吧,虽说突然在西南冒头有点儿突兀,不过总体来说,还能应付。」 话间,他已经运功变化脸型,又唤出幽一,将灵竹的一身装备都拿了出来,正想往上套,水蝶兰忽地叫了一声:「等等!」 李珣「嗯」了一声,回过头来,但很快他便抽了一口凉气,手臂很明显地后缩。一声微响,水蝶兰看得真切,有个玉制的小玩意儿掉落在草丛里。而李珣怔了半晌,才摊开手,手心里,一片焦黑。 水蝶兰立刻明白过来,她将那小挂件捡起来,果然,这就是李珣身上最宝贵的法宝之一:玉辟邪。 这个自李珣少年时代便放在他身上的绝妙法宝,此刻却翻脸不认人,以一记重击,给了李珣好看。 水蝶兰叹了口气,对李珣道:「完了!」 李珣怔怔抬眼看她。水蝶兰微一摇头:「不能再变回去了,《血神子》的修炼表征太过明显,就算是你变成灵竹的脸,也掩不住那一身血腥气。这个玩意儿……你也不要戴了!」 李珣没有说话,只是怔在那里,良久,方摇了摇头:「不对啊!」 「没什么不对,这也许就是你为了活命,所要付出的代价。天底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如果你要占尽所有便宜,到最后,只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在等着你!」 水蝶兰难得地讲了些大道理,但很显然,效果不佳。李珣的神情变得非常沮丧,他只是无意地翻弄手中的袍服,脸上忽青忽白,看得出,他心中极不平静。 皱皱眉头,水蝶兰正待再说,李珣猛地盯住她:「天芷为什么没事?」 「她还没修到那么高段,而且现在情况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话说回来,喂,你干什么!」 她一个不注意,竟然被李珣劈手将玉辟邪夺了回去,水蝶兰一惊之下,本能地出手想要夺回,李珣却侧过了身,让这一击拿在肩背上。 与之同时,水蝶兰清楚听到了,在手心处,那一连串「滋滋」做响的皮肉爆裂声。 「笨蛋,你若连一个身分都放不下,还修个什么道!」 水蝶兰反手又去抢,但还没力,便被李珣诡秘的神情吓住。李珣此刻应该是极痛苦的,眉角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偏偏还要露出笑脸,且以手指比唇,做出噤声状。 「你听!」 听什么?水蝶兰灵敏的耳朵里,只听到了皮肉撕裂,鲜血滴落的微响。可李珣却不这么认为,他闭上眼睛,用尽可能平稳的状态,长吁一口气,似乎在将一切的疼痛都呼出体外。 「听不到吗?我却听到了,这是我的筋骨皮络在适应。这里面的变化极其玄妙,一旦我找到关窍,就会即刻水到渠成!」 听这颤抖的嗓音,水蝶兰觉得李珣是疯了,可是,在看到他愈来愈平静而从容的眸光时,这个结论忽又站不住脚。 李珣咧嘴一笑,飞快地穿上了衣物,但不是灵竹,而是百鬼的。 紧接着,他又将灵竹的装备一古脑塞给幽一,使其隐去,但仍留下了一件东西:玉辟邪! 这件无数次帮助他,此刻却又持续杀伤他的宝物,被死死地扣在掌心,没有一点儿露在外面。 「没办法,就用百鬼的身分吧。」李珣很无奈地撇撇嘴,「不过,宗门那边就不好说话,妳帮我想个理由先!」 此时的他,没有一点儿痛苦的表情。水蝶兰盯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哼出声,用嘲讽的笑容回应:「还用想吗?就说某人脑袋烧坏,足够了!」 李珣往攥紧的拳头上连吹了几口凉气,末了,他耸耸肩:「随妳怎么说吧。不过,这也是妳说的:天底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若是这时放过,以后要得到,岂不是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而且,我也刚刚才现,事情比想象中还要糟!我刚出化阴池时,体内脏腑经络还勉强有个形,可是杀了这几天,燃血元息充溢体内,把这些冲了个七零八落。 「眼下,我恐怕连最基本的幽明气、或者青烟竹影剑诀都使不出来了。几十年的修为,毁于一旦,如果轻易放过,还有比这种代价更惨重的吗?」 这么严重?水蝶兰很有些吃惊,现在她越明白,当年血散人为何放着这本宇内独步的魔功秘法不用,而要另辟蹊径了。 见李珣理由如此充足,水蝶兰也就没法再说些什么,不过,她依然嘴上不饶人:「如果能恢复,那自然是好,不过,希望这不是你的幻觉吧。」 「怎会?我的身体,我自然清楚……去,爽快得很!」 「哦,清楚了!」 带着笑声,两个人影同时一闪,破空飞去。 西南角的变故,并没有搅乱通玄界的大势,只是在一个较小范围内,荡起层层波澜。 令等着看热闹的人们很吃惊的是,当水镜宗救回其宗门弟子,得到玉岚道人被软禁的消息后,并没有趁势站在大义的名分上,向西联要人,甚至连一份措辞强硬的声明,都没有出现。 而更荒谬的是,西联此时却主动站出来,很隆重地送回了玉岚道人,并表示了对「行事过激」的歉意。 而对整个通玄界窃窃谈论,有关「玄海幽明城」一事,代表整个西联话的天妖剑宗宗主七修尊者哈哈大笑:「宝地惟有能者居之,这玄海幽明城,西联是要定了!」 对这种态度,此界各宗门自然各有反应。不过,已临近东南林海的某人,却是摇头感叹:「真狠!」 「什么狠?」 看着打猎回来的李珣如此说话,水蝶兰有些摸不着头脑:「碰到什么厉害的野兽了?」 「哪有的事!」李珣将一只獐子扔在地上,又递给水蝶兰几颗她爱吃的果子,摇着头,将刚刚从一位散修口中得到的消息,复述出来。 水蝶兰对这些事情不太感兴趣,听得直打呵欠,更不愿去费脑子。最后才凭着几分好奇问他:「你是说西联狠吗,狠在什么地方?」 「阴狠!放回玉岚这一手实在阴险。就我估计,玉岚那道姑嘴巴严得很,就算是罗摩什,想从她嘴里撬出东西来,也很困难。所以,干脆就做个姿态,把一切都公开。」 李珣轻轻晃动手腕,让受创严重的左手缓缓劲儿,一边又道:「对玄海幽明城不感兴趣的就罢了,但只要稍微有点儿意向,会怀疑什么?」 「怀疑?哦,是了,玉岚一定是把玄海幽明城的位置算了出来,并交给罗摩什才得以脱身!」 「正是如此,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玉岚道人没有交给西联情报,甚至没有算出确切位置。但事情已经明摆着,要想在这事上掺一脚,要么,就跟着西联的人马到处跑;要么,就到琅琊水镜之天,直接去问水镜宗好了!今年水镜大会,不是马上就要召开了么?」 水蝶兰啧啧两声,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果然好狠!就算先前不知道,在事情公开之后,整个通玄宗门的压力,也要逼着水镜宗去推算玄海幽明城的位置……当然,不管算不算得出,水镜宗从此也是不得安生了!」 「还有呢!」李珣开始为獐子去皮,同时道:「东南林海这边,麻烦恐怕也要来了。我一点儿都不认为,罗摩什在这种情况下,还会为咱们遮遮掩掩的!也不需要多说,只要稍稍放出风声,就足够了!这,就是第一个!」 李珣抛出一块牌子,水蝶兰一眼便认出,这是幽魂噬影宗的飞魂敕令。 这种时候,过来这牌子,无疑就是证明宗门那边已经知道,百鬼已经悄悄破关,跑出来了。 「露馅了!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找我商量的时候现的。妳瞧,这话说的多有意思:师徒一心,虽万难而不惧;只身在外,当谨慎小心。哈,万什么难,小什么心?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水蝶兰低低一笑,旋又拍了下巴掌,吸引了李珣的注意:「想知道是什么难处么?本来想让你吃个安稳饭,但既然提到了,喏,看这个!」 她的手在背后掂了件东西出来。李珣一见,便是微怔。 这是一只灰羽白喙的鸟儿,说不出是什么名字,只是浑身硬,指爪僵直,早死得透了。 水蝶兰特意给他看的东西,自然不会只是普通的死鸟。李珣细细地察看,果然有所现:「这鸟儿似乎是「容器」吧,乘载灵体用的?」 「不错,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告死鸟」,知道了?」 告死鸟?这个倒是听过的。李珣口中啧了一声:「落羽宗?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水蝶兰笑吟吟地看他,扬眉道:「怎样?我知道你是向来不吃亏的,被落羽宗的差点儿拍碎,那感觉一定不怎么样,要不要找回来?」 「冲我来的?」李珣倒是挺有自觉,不过回头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貌似妳也是落羽宗的目标之一吧,而且怎么算,妳的标准都要比我高些。」 「我们还分什么彼此?」水蝶兰说这话倒是一点儿不脸红:「既然见到「告死鸟」,那边就一定知道我们二人在一起,此刻恐怕早将诸般手段准备好了。 「不过,我将这鸟儿承载的灵体灭掉,便等于告诉他们,我已经知晓底细,正好打乱他们的布置,也争取来一点儿时间,接下来,我们一个伤员,一个病号,又该怎么办呢?」 李珣摸摸下巴,然后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里是通玄界东部的一处丘陵地带,若以势力范围论,应是华严宗所属。只是那群一天到晚只是念经吃斋的和尚,对这些身外之物,倒真的不太看重,所以,这地方诸宗修士、散修的活动非常频繁。 二人现在处身的是一个小丘陵的阴面,因为是冬日,又不如西南气候湿暖,此时满山丘的树木,已尽数凋落,兼又今日天光不好,只余下枝桠怪影,挺阴森的样子。 不过,纯以感觉论,李珣的嗓音一点儿都不逊色:「虽然不知道现在已经传出了什么风声,不过,可以肯定,落羽宗绝不会允许我们大摇大摆地走进东南林海,所以……我们试探一下?」 水蝶兰想了想,忽地伸手虚引:「那请吧,禁法宗师,百鬼道长!」 天色急剧地暗了下来,在黑暗中,看这枝叶稀疏的林子,便如同无数妖魔林立,怪象纷呈。 一只灰羽小鸟扑飞到树枝上,又扇扇翅膀,这才用长喙梳理自己颜色黯淡的羽毛。 看上去,这像是一个在喜在夜间游动觅食的寻常鸟儿,不过如果细看牠的眼珠,便能现,这鸟儿瞳仁中散出来的绿色莹光,吞吐流转,绝非凡物所有。 一根树枝上待腻了,鸟儿又飞起来,准备投到密林的更深处。然而就在牠以优美的姿态跃动树枝之间时,大气出「嗡」 的一声震鸣,下一刻,灰羽小鸟四分五裂,似乎黑暗的空间内,有无数利刃,交错掠过。 出奇的,碎裂的鸟儿身上,没有迸出任何血液。当碎羽洒落之后,密林便又恢复了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 这种氛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夜色即将褪去,才便被一个外来客打破。这人一身青衣,来得度极快,且又有着明确的目标,直直地向着鸟儿被分尸的所在地奔去。 「啧,虽说身手不错,可不像是杀手出身啊?」 利用禁制藏起身来的李珣和水蝶兰窃窃私语,不过,李珣很显然问出了一个蠢问题。 水蝶兰轻嗔一声:「笨蛋,看天空啦!这是落羽宗最喜欢使的「请君入瓮」的阵势,周围至少还有四个与这人同级的高手虎视眈眈,一旦你攻击此人,其它人便会以「四方殒生印」合力一击……就算是我,也要掂量一下的!」 话间,修士已半蹲下身子,细细察看鸟儿的尸身。 当然,他也很快现了刻在周围树干上、地面上的禁纹,很自然的,他的注意力又集中的到这些禁纹上,很是投入的样子。 而这也正是被人偷袭的「大好良机」。 李珣舔了舔嘴唇,对那个「笨蛋」的评语,他是绝不承认的。之所以漏过这一条,还是他对新的功法的不适应的缘故吧。 不过,经过水蝶兰的提醒,他着意捕捉,果然在虚空中现了几条隐秘之至的气机。 这微弱的气机便如同蛛丝一般,轻轻粘在来人身上,看似虚不着力,其实最敏感不过。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他沉不住气,轻易出手,那么他的下场也将惨不堪言。 很快的,那修士就直起身来,李珣感觉到他周身气机稍稍一扬,似乎是了个信号,紧接着,便有一个黑衣人影自空中闪掠下来。 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似乎是给这个阵诀定了性,青衣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盒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冰线「铮」 地一声弹射出来,林中转眼便生出些许凉意。 「麻烦!」在看到那件东西的外形时,李珣叹了口气。 没想到落羽宗竟然这么肯下本钱,竟然将大名鼎鼎的「搜神冰蚨」也带来了! 这小东西是出了名的灵异之物,对一切生灵气息,都有极敏锐的感应,有这小家伙在,纯凭禁制,定是躲不过去了。 而且,就算此刻杀了这些人,只要被这小东西逃掉,以后便真的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脱不出落羽宗的手掌心! 既然如此,不如爽快些好。 他轻咳一声,身体燃血元息勃然而起,便如同黑夜中突然燃起的火炬,一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两名修士惊讶的目光中,他从阴影中施施然走出来,微笑道:「两位,是在找我吗?」 他的举动固然是迫于无奈,但眼前两人显然受到了更大的困扰。 落羽宗从来就不是擅长正面应对的宗派,所以,在看到李珣一脸和煦笑容的时候,两个修士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天空中,则有一道无形的弓弦慢慢崩紧。 偏在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响起:「不,我们今晚,不做生意了!」 李珣讶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影缓步走来。 一身雪白的袍服,在渐沉的夜色中,分外显眼,可身上的气息则收敛至一个极微弱的界限,与穿着极不搭调。 这人无疑是极其英俊的,雪白的皮肤与同色衣衫几乎分不出界限,甚至可以令诸多女修为之嫉妒,脸上线条却又非常硬朗,但笃定从容的神情,又赋予这轮廓以柔性的特质,非常矛盾,但也更具魅力。 然而,在看到此人温润晶亮的眼眸时,李珣便从心底生出疑惑来。 从这对眼眸中,看不出任何可以确切描述的情绪─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粗略点儿看,也许他会认为,已经抓住了此人意识的流动方向,但是毫无疑问,这些所谓的「方向」,在下一刻,又会全然不同。 危险的家伙! 李珣还从未见过这样一类人物,似乎他举手投足之间,就是为了迷惑别人,误导别人,最终,再图谋别人。而更可怕的是,这种感觉,也有可能不是真实的,这是最要命的一点。 突然间,他有点儿后悔,如此托大地跳出来了。 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第一章 道途 「不做……生意?」 看得出来,不只是李珣这边而已,就连另外两个落羽宗的杀手,也被突然现身的这人、突如其来的一说弄得呆了,林中竟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这家伙是谁? 李珣脑中瞬间就将所有可能的人物过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让他自己吓了一跳:「素怀羽?」 他当然只是在心中叫上一声。 虽说没有得到证实,不过从通玄界的传闻来看,有这种迷幻不定特质的人物,除了有「碎心**」之称的素怀羽,还有谁来? 「宁碎背心千遍,不与**一面」,这句有些调侃味道的俗语,便是此界修士对这位落羽宗大佬最贴切的形容。 而此刻,李珣很不幸的,自动跳出来与其照了面…… 这段时间真的是诸事不顺。 李珣腹诽未毕,前面那疑似素怀羽的修士却轻叹一口气,悠悠道:「自从雁山一别,我们已经有近两百年没见过面了吧,怎么,我今日饶过了这小辈,你也不肯出来谢我一声?」 …… 这敢情好!李珣到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位素大佬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把这大活人放到眼里去。 他说话的对象,从来都只是水蝶兰而已。 多久了?至少近三四十年来,李珣还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无视过,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分辨不清,眼前这家伙的态度刻意与否。 李珣的心脏猛地膨胀了一下。 修炼《血神子》化形秘法之后,他的内腑脏器,唯一还有点儿「正形」的,也只有这作为气血中枢的心脏了。 然而,这东西如今似也变得分外「敏感」,哪怕是仅仅一点点儿的情绪变化,也能让它产生常规的反应。 不过,即便是这内脏都要燃烧起来的时刻,李珣的脑子里依然留存着一线冰寒。 正是这一线冰冷的感觉,使他能够定住身形,在一边冷眼看着─看这位素大宗主对着漆黑的树林,声情并茂的演说。 只可惜,水蝶兰却实在不给面子,仍保持着沉默。素怀羽在等待了颇长的时间之后,脸上不由现出些苦涩之意来。 且不说这表情有几分真心,更吸引李珣注意的是,这厮的眸光看似没有个焦点,且一派黯然神伤,可李珣却能感觉到,此人的目光分明就是越过他的肩膀,盯在水蝶兰此刻藏身之地。 同时,天空之中,那所谓的「四方殒生印」,也没有半点儿杀意消散的迹象。 李珣心中念头百转,飞快地思索解决问题之道。 偏在这时,耳中又传来一缕细细的声息,他怔了怔,不自觉按着话音提示抬眼去看,正见素怀羽口齿微张,将要说话。 「喂,究竟是不是来找我的?」 突如其来的问话,将林中有些沉郁的气氛打得粉碎。 素怀羽心机深沉,脸上还没什么变化,但林中其余两个杀手却不自觉拿眼看来。 也在此刻,他们才觉,原来这话是对他们说的。 李珣此刻一脸的惫懒模样,那眼神也只当穿透了空气,直直看向素怀羽身后。 这一句话,完美承接李珣露面时那一句,直把素怀羽现身后这数十息的时间全然无视。 若论态度之轻蔑,此时的李珣绝不在素怀羽之下。 这差不多就等于把那两位可怜人放在火架上烤了。 不过,这两位怎么说也修行历练数百年,本能地做出了最合理的反应。 他们收敛目光,面色不动,同样也将李珣的问话当成了空气,不过,再看两人鼻观口,口观心的神态,怎么都有点儿尴尬的味道。 李珣根本没指望他们有所响应,只是冷冷一笑,就那么迈步前行,不紧不慢地朝素怀羽那个方向走去。 素怀羽依然保持着目光散漫的状态,但两个杀手却无法以等闲视之,二人虽没有大动作,但轻微的身体颤幅,已透出轻淡若无的杀意。 天空中似乎有一剎那的静寂,而来自四方殒生印的感应,则在这一瞬间中断了。 这一个小小的空白,却让李珣后背汗毛尽数倒立,皮肤上已沁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如果对方在这空白点上动一击,李珣绝无法捕捉那致命一击的路线。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和敌人硬拼一记,然后便会落入全局的被动─直到被人攫了他的命去。 落羽宗果然不可小觑啊! 如果李珣单独碰到这种阵势,不能事先察觉,又或不能及时唤出两个傀儡,必是小命不保! 带着这样的感叹,李珣神色冷淡地与素怀羽擦肩而过。 两人均可以感觉到对方独特的气息,只不过略有不同的是,稍后,李珣身上肌肉绷紧,而素怀羽则皱了下眉头。 这时候,素怀羽的眼神,终于第一次落在了李珣身上。 可惜,李珣只送给他一个拂袖而去的背影,附赠一句话:「扰人清梦!」 林中众人一时哑然,但下一刻,他们耳中便响起一声枯枝裂响。 这在秋冬之际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声音,此时听来,却如雷霆贯耳─绝没有半分夸张! 初时的干涩声音在全无征兆之下,变成了一声轰天炸雷,震得整个树林嗡嗡乱颤。 树叶上仅存的三两片树叶,也在这声巨响之后,瑟瑟飘落。 而树枝灌木之间,本正酣睡的诸多鸟兽更是如蒙大难,纷纷抢出,一时间聒聒之声不绝于耳,整个树林乱成一团。 这纷乱之中,素怀羽以一种「不合群」的节奏,缓缓转身,目光四面流转,不知在找些什么。两个手下则不哼一声,身形一起隐没。 而在隐去之前,一缕冰线铮然弹起,搜神冰蚨扑向半空。 素怀羽眸光一凝,身形以可以目见的幅度猛然紧绷,同时低喝道:「收起来……」 「来」字刚吐出半边,素怀羽身侧忽有一道清风抹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将后半个字硬生生咽下去,身形则像是化入空气中,倏然不见。 搜神冰蚨是天生的灵异之物,对外界危险极其敏感,甚至比素怀羽的叫声还要快上一线。 这小东西在虚空中二度弹射,猛地扭转了方向,向地面俯冲,险险与一道寒气擦身而过。 那寒气,锋锐如刀。 这时,放飞冰蚨的杀手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身形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口中呼哨一声,一个劲儿朝着冰蚨所飞的方向猛冲,显然是要将这宝贝灵物收起。 可是,他似乎忘了,眼下这林子里可不怎么安全! 果然,他身形方出,便有一道人影斜刺里冲出来,森森杀意,将他牢牢锁定。 锋芒所及,连搜神冰蚨也逃不出去。 这种生死时刻,这杀手脸上却现出一层重重的红晕来,眼中光芒近乎疯狂,在喉咙间「呵呵」的低响中,他身形竟然没有半点儿退缩闪避的征兆,而是以更快的度扑了上去。 这一扑,也就代表着四方殒生印正式启动! 天空中,层层密织的气机网络,终于找到了一个真切的目标。 随着「赴死之人」身上锁定的杀意,「四方殒生印」如影随形,像一条灵活的套索,在几个游移间,将林木掩映中的人影死死扣住。 一波又一波的刺骨煞气由四面聚合围拢,不住提升层级,随时都可能砰然迸。 然而,在将未之际,又是一道人影轻烟般逸上半空,在沉沉的夜色下,真如一道虚无的影子。 人影闪没之间,已**近乎成形的元气漩流之中,所过之处,大气嘶声开裂,天空奔走涌动的气浪激流,不能阻其分毫。 而紧随在后面的,则是素怀羽。 他一身白袍,身形飞升,其恍若流光,极为显眼,但比之前面的人影,度竟还差了一个层级。 眼见天空中元气涌动渐成乱象,素怀羽终于不能保持一贯如迷似幻的神色,而是露出货真价实的焦虑与急迫─「手下留情……撤阵!」 话说了半截,他猛然省悟事情关键,迅改口,正是卡在要害处。 一声叫罢,夜空中便如同怒潮西来,隆隆轰鸣,四条人影从虚空中现身,又被瞬间鼓胀崩裂的巨量元气震得向四面倒射而出。 水蝶兰终于现身。 她负手立在虚空之中,浅蓝色的唇瓣微抿成一道弧线,冷冷凝眸。 只是水蝶兰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停留在素怀羽身上,而是俯视林间,一语不。 素怀羽摇头苦笑,停在她身侧数丈远,也学她看向下方。 满胀的高压让下面的林子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至少数百棵林木被从天而降的元气湍流摧折倒下,林子里的鸟兽面对这天灾般的景象,连逃命的勇气都失去了。 一时间,林子里满溢的都是腥臊气味。 「嘿,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紧张吧!呃,这小东西我先保管一段时间,怎样?」 那位奋不顾身的「诱饵」杀手眼前,李珣轻轻松松抓住了搜神冰蚨,稍一用力,这不怎么安分的小家伙便僵起了身子。 「诱饵」刚刚在生死在线转了一回,又在地面上狼狈滑行了好一段距离,竟然还是空手而归,心态早已失衡,见到李珣的笑容,哪还能忍得住,他厉啸一声,身子弹射起来,向着李珣扑至。 「青四!」 素怀羽的低喝声传过来,不过,「诱饵」的冲击已经不可能再收回来了。 李珣再一次面对殒生印,只不过这次是真的「面对」! 当对方整个地出现在李珣视界中时,曾经可以摧裂整个脏腑的强压,却几已化做清风一缕。 「果然还是背后伤人来得更合适你们!」 嗤笑声中,李珣的身影倏然间扭曲了,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的肢体以人类绝无法成就的扭曲幅度,在虚空中涨缩一下。 恍惚间,那身体已成了一团非固态的黑雾,似要随风而去,却又在些微的缝隙中穿行无碍。 对这样诡异的身法,「诱饵」几乎看呆了眼,因一腔激愤躁动而生成的锐气,立时消减大半。 偏在此刻,他脑子里又极不应该地对素怀羽的喝声起了反应,一个犹豫间,眼前忽有一个人影直撞入怀中来。 剧烈的冲击透胸而入,体内猛然飙升的高压挤迫着血液,眼见就要裂喉而出,然而又有一股突来的高热,剎那间灼烧全身,那急拔高的温度,以最霸道的方式,将一切乱溢的血流瞬间抹消干净。 一口心头血,临到嘴边,只化为一声低呃。 「诱饵」睁大眼睛,张了张嘴,但喉咙里什么都没有跳出来,然则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直到猛力撞上一棵大树,才摔落下来,委靡在地。 林间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冷场。 李珣没有趁势追击,只是摊开手,做出个「我无辜」的模样,镇静自若地接受上空素怀羽冷冷的眸光。 林中潜伏的另一个杀手也现身出来,跑到「诱饵」身边把脉。 「诱饵」体表没有任何伤势,内脏也没有任何实质的损伤,但是脸色真是差到无以复加,甚至连皮肤都失去了光泽。 李珣这一记燃血元息的手法,不损肉身而损精血,一击便打掉对方起码百年修为,堪称阴损绝顶,也算小出了当日重伤垂死的一口恶气。 将数对怨毒的目光彻底无视掉,李珣扫了一眼狼藉的树林,皱皱眉头,也飞上半空,只是与素怀羽保持距离的作法相比,他倒是大模大样地与水蝶兰站了个并肩。 「这地方妳也能待得下去?」 李珣是指那些给惊得屁滚尿流的鸟兽造成的腥臊味道。 也亏他还记得水蝶兰对气味儿特别敏感,虽然还有点儿作态的成分在其中,水蝶兰仍相当受用,回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 「早就受不了了,不过……白毛难得有这般诚意,不如听听罢!」 「白毛?」 李珣再保持不住「无视」的态度,开始用极其古怪的眼神打量素怀羽;与之同时,素怀羽也在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他。 看得出来,这位绰号「白毛」的一派宗主,对李珣与水蝶兰的关系相当感兴趣。 水蝶兰将这两人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道:「以后与落羽宗打交道要记得了,他们最爱杀身求道,你刚刚手下留情做甚?杀便杀了,生意照谈,买卖照作,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 李珣撇了撇嘴,懒洋洋道了声:「受教!」 素怀羽看起来真的不以为意,但李珣却感觉到其随之瞥来的一眼,眸光如针如芒,锋利无匹,不过很快便又化入丰富多变的神情之下,不见半点痕迹。 素怀羽最终只是抚掌笑道:「水师姐或是在朱勾宗待得久了,染上了些俗气,却忘了本宗既然向杀中求道,又何来生意、买卖一说?」 他眼也不眨一下,便将之前他亲口所说的「生意」之词,一口否决,神情偏又渐渐凝重,令人不得不重视他的态度。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也。嘿,眼下除了北盟、西联之类的巨孽,又或明心、星玑这般,闲着没事儿斗气比剑玩儿的主儿,谁还有能耐去充大头?」 「明心、星玑?」 李珣心中跳了跳,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是开口询问的时候,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不过,他这边忍得住,能心意相通的水蝶兰可无所顾忌,顺理成章地问了一句:「哦,这两大剑宗掐出火来了?」 「难得水师姐您有闲情!」 素怀羽并没有多想,只当水蝶兰好奇,又或是表示「稳重」的态度,笑回了一句,方不紧不慢地道:「说起来,这还是我向雁行宗买师姐您的行踪时,得来的添头。 「据说里面颇有不少弯弯绕绕,好像谁杀了谁的弟弟,谁又杀了谁的徒弟之类。 「总之,现在天垣老儿将那位辣手的明玑圈在「星河」之中,宣称要将她禁锢千年,嘿,明心剑宗大不如以前了,要是钟隐还在,给天垣老儿十个胆子试试?」 「哦,是这样……」水蝶兰似若无意地瞥了李珣一眼,很快做出不感兴趣的模样:「算了,这事儿与我们无干,倒是白毛你,千里迢迢过来,总不是打个招呼问安吧?」 「果然还是水师姐最知我性情。」 素怀羽微微一笑,坦然道:「我这人向来缺乏勇气,更没有半点杀身求道的念头,之所以能够坐在这个位子上,也不过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手段罢了。 「当年水师姐叛宗时,我便极不同意那几个蠢货的主意,只可惜,刚刚登位,不得不有所折衷罢了,也因此,我赔上了十三血羽!」 水蝶兰微蹙眉峰:「我可不知道,你竟还有这絮絮叨叨的习惯。」 「哪儿的话,其实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师姐一件事,前几日,洪长老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已然自绝于道,这事儿……」 李珣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但水蝶兰却是再清楚不过。她轻「哦」一声,然后便笑着鼓了鼓掌:「恭喜,白毛你终于全权在握,大展长才之日,近在眼前啊!」 素怀羽欠了欠身,竟是生受了。 不过,他很快抬起脸来,眼中光芒却是一个大变样,在旁的李珣也能看出,那光芒是何等热切。 「水师姐,事到如今,以妳的智慧,也就无须我饶舌。洪长老死去之后,宗门再不复当年排挤之忧,而此多事之秋,师姐可愿意回返宗门,助我一臂之力?」 水蝶兰闻言扬起了眉毛,李珣则翻了个白眼儿,将脸转向一边,耳朵却竖了起来。 水蝶兰在做出一个讶异的表示之后,很快便笑吟吟地道:「难得你能说出这种话来,不过,我现在自由自在过得挺好,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语气并不如何决绝,但素怀羽很知趣的没有再多说废话,他轻叹一口气,脸上颇有几分黯然。 李珣用余光瞥去,直到这个时候,他也分不清这家伙神情变幻的真假,这种的深不可测,和自己颇相似啊。 沉默了一下,素怀羽缓声道:「师姐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不过,在此,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此界今后多事,宗门恐怕再也禁不起任何无谓的损耗了。 「我今日便要下令,与师姐前尘旧事,一笔勾销,那所谓的格杀令,也就此作废,师姐这边……」 听他如儿戏般将代表宗门声誉的格杀令消去,就算先前已感觉到这苗头,李珣也不免为之瞠目。 偏偏一边的水蝶兰没有半点儿意外,低哼一声:「我闲着没事儿,惹你们干嘛?」 被呛这一下,素怀羽反而尽展欢颜,甚至很夸张地举手加额,以示庆幸:「师姐能这样想法,实乃宗门之幸……」 「是吗?」 水蝶兰妖异的蓝唇抿出一个古怪的弧度,打断了素怀羽的感叹,又向李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看在几百年的香火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及时放手,那才真是大幸!」 素怀羽微微一笑,转脸向这边看来,李珣与他目光交集,均是刺芒敛隐,却机锋暗出。 起来,这是李珣头一回同一派宗主正面放对时,沉稳之余,尚且行有余力。也在这一刻,他明白,不知不觉间,他的心境修养已臻至一个新的层次。 两人的锋芒稍露即隐,素怀羽看起来颇有些惊讶的样子,道:「说起来,这位是百鬼道人吧,修为渊深也就罢了,却想不到所学如此庞杂,后生可畏呢!」 这话是两人正面交谈的第一句,倒也很符合素怀羽的身分,不过,在眼下这情形中,味道儿便有些古怪。 李珣何等敏感,自然品得出来。照他原本性情,此时绵里藏针、以退为进方是正理,然而在响应之时,心窍中一波热流涌上头,话到嘴边也变了味儿。 「求生图存,不免多下工夫。」顿了顿,李珣唇角微勾,又道:「贵宗杀中求道,甚至于以身相殉,百鬼心力孱弱,自问不能效仿,只能尽力保命而已。」 以百鬼的身分,如此说话,无异于挑衅,素怀羽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他虽心中恼怒,脸上偏是云淡风轻状,一笑间,便转眼去看水蝶兰,却见其正盯着百鬼,脸上微有惊讶之意,显然这种回答也令她颇吃了一惊。 大凡才智之士,心中想法总是要多一些,见水蝶兰如此情状,在没有彻底搞清二人关系之前,素怀羽更不会轻易表露不满。 他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将这口气咽下,只当没听明白,向李珣点点头,又与水蝶兰说话。 「水师姐难得有心情提携后进,我这边自然也不能搅了兴头。也罢,拼着与碧水君交恶,便让这单生意黄了罢……话说回来,若阎夫人座下都是这般弟子,日后,本宗也不再接碧水君的买卖了,反正早晚没得做!」 他这虽是顺水人情,但面子却给得大了。 李珣就算是心中别扭,也不好再说什么,同样点了点头,算是承情,目光也瞥到水蝶兰那边去,正看到水蝶兰冲这边眨眨眼,态度亲昵,没有半分顾忌。 一瞬间,素怀羽的脸色变得分外古怪。 此时天**曙,在晨风的吹荡下,三人已经渐渐飘离了那个纷乱的林子上空。 清新的空气中,也在渐渐明亮的光线之下,水蝶兰的面容美丽至乎妖异。 素怀羽的目光从这上面流过,似乎突然间被灼痛了眼,稍稍瞇了一下,再一沉吟,忽然便开口告辞。 「既然师姐主意已定,我也就不叨扰了。」 「哦,请便!」 没有什么虚伪客套,水蝶兰不耐烦地挥挥手,算是道别,李珣也仅是微微欠身示意而已。 素怀羽没有半分不满,而且似乎也忘记了,宗门一只珍稀的搜神冰蚨还落在对方手里,甚至根本没有提这件事,一笑间,便缓缓飘移开去。 末了,还柔声说话:「若师姐哪天突然改了主意,不妨告知一声,我必大开中门相迎……」 顿了顿,素怀羽忽地想起了什么,在身形即将没入晴空之前,悠悠传音道:「听说千机老怪又鼓捣出了新奇玩意儿,师姐近期还是小心些为好!」 音犹在耳,他身形已经不见,周围那些落羽宗杀手,已早上一步无声无息地撤离。 李珣摸了摸下巴,脸上笑容有些古怪:「这位说了这么一通,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是啊,在乎你我二人之命也!」水蝶兰没好气地白李珣一眼:「笨蛋,你到现在都没明白,什么叫**一面吗?你真以为堂堂一派宗主出门,身边就带这几个废料? 「哼,二十里外,起码有两个玄羽在候着,若我刚刚露出半点儿受伤的迹象,眼下咱们就逃命去吧!」 落羽宗杀手分级,是以黄、青、血、玄、素五色依次递升,其中素羽只是宗主的代称,而玄羽,就代表着宗门最高等的杀手了。 「两个?我以为只有一个!」 李珣很惊讶地回应,却看到水蝶兰更惊奇的脸。 他耸了耸肩:「自从修了这鬼功夫,我对生灵的感应便相当敏感,不过看起来,比妳的鼻子还差些…… 「再说,就算是有人埋伏着,他难道真会冒险搏杀?要知道,一个不慎,他可能会被咱们给吃掉!」 水蝶兰哼了一声,但气到喉间,却忍不住一声呛咳:「你真被他给骗了,就是因为你想不到,他才会动手!这疯子,我差不多是看着他长大,如何不知?」 「疯子?」李珣回想了一下,却没有感觉到这样的苗头,他摇了摇头,「也许是我眼拙,不过,纯从我这方面来看……哈!」 这笑声里确实有一些别样的意味儿,然而,对水蝶兰而言,却没有半点儿效用。 她冷冷一笑:「蠢材!你也不想想,若他还有半点儿人味儿,如何能做上这落羽宗之主?落羽十杀技,哪一门不是断情绝性,游刃生死方能成就,被这样的法门浸淫数百年,便是个菩萨,也能化作天魔相。 「当年我为什么叛宗之后,转脸又投到朱勾宗去?闹着好玩儿吗?还不就是找个杀人泄的地方?」 李珣笑声止住,随即便皱起眉头。他自然不是「笨蛋」又或「蠢材」,但如果对方真的是一个疯子,他也确实没法掌握对方的思维方式。所以,他虚心求教:「那妳觉得,他究竟想干什么?」 「你没听到他说吗?千机老怪要来找我的麻烦,让我近期小心……」 水蝶兰将「近期」两个字咬得极重,如果李珣这时还不明白,那他就是正牌的蠢材了。 「他知道妳受伤了!不,他既然是从雁行宗买了消息,怎么说都要更全面些……嘿,妳是说,东南林海事了?」 「什么事?」水蝶兰却反问了回来,眉目神态颇值得玩味儿:「这两天你心里不都是在揣摩吗?不如说出来听听?」 这话意奇峰突出,顶得李珣一窒,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半晌才苦笑道:「妳看得这么清楚,不也在心里揣摩吗?」 话是这么说,但李珣迟疑了一下后,还是续道:「也许用不了多少时日,妳与罗摩什在东南林海一战,便要轰传天下,这是瞒也瞒不过的。 「这也罢了,只是妳当时说,罗摩什埋伏的是百幻蝶,而非水蝶兰,那么,当时妳中伏时,又是什么身分呢?」 「有区别吗?」 这显然是水蝶兰在装胡涂,顺便也把刚刚突然僵滞的气氛活泛起来。李珣心中雪亮,也就顺势翻了个白眼。 「废话!本来罗摩什对我还有些投鼠忌器,为的就是雾隐轩的归属。先前也就罢了,如今既有颜水月之事,此处价值立时水涨船高,正是从中谋利的好时节,若在此时被他看出其中变故,嘿,罗摩什的手段,就是那样好接的么?」 水蝶兰笑吟吟地看他,确认他的话告一段落,便扬眉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没有?在这种情形下,某人不应该表示一下疑惑吗?不仅仅是这件事上,还有之前的、以后的什么?」 李珣这回连苦笑的力气都失去了。 对这听似坦白,实则狡猾无赖的响应,根本不是他现在的心态所能应付的。 如果二人现在对敌,李珣恐怕会死得很惨,可为什么他一点儿都紧张不起来呢? 李珣正想举手投降,忽见水蝶兰欺身上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李珣本能地向后微仰,可是,脑门向后一靠,却被水蝶兰双手挡住。 这是个暧昧至无以复加的动作。 水蝶兰近乎于挑衅地仰起脸来,对上李珣的眼神。 「你不会对从前的事情斤斤计较,那么,我们就说以后好了。让我来猜猜你的心思……是在害怕吗?是啊,你知道了我这么多的隐秘,可「同心结」的效力只有短短的一百年,对我们来说,是短了点儿。」 李珣干笑一声:「妳在说什么……呜!」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因为,水蝶兰柔软的唇瓣已轻沾上他唇角,而下一刻,他嘴唇一疼,微腥的味道从二人唇舌交接处扩散开来。 这刺激性的滋味让李珣的心头猛地一跳,在一次前所未所的胀缩中,滚烫的心头血直顶喉头,而隐没在体内的蛊虫,则出欢跃的尖鸣。 唇分。 水蝶兰用舌尖轻舔去唇角残余的血渍,笑容妩媚至乎妖异。 「百年太短,便以心头血浇灌。会延长到什么时候,便是我,也猜不到了!也许是两百年、三百年,但或许哪一天,突然就失去效力……怕吗?」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将空气中残余的血腥气尽数收摄入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因此而沸腾起来。 也在这时候,他觉得眼下这姿势太过被动,便也伸出手来,想捧着水蝶兰的脸。 不过,抬起一半,他忽地觉,自己的左手仍然结结实实地扣成一团,在如此气氛下,显得分外滑稽,而早已习惯的疼感忽又显得真实起来,他甚至觉得,掌心处的玉辟邪在血肉之中翻转滚动。 水蝶兰的眸光从拳头上面瞥过,又斜睨回来,唇角的弧度似乎也在剎那间深刻了些。 李珣不知怎么地,忽地便有些心虚,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许多。 「看起来,我是……白担心了!」 随着「白」字的出口,李珣闷哼一声,身子像虾米般弯了下去。 水蝶兰这一记膝撞绝对没有留手,坚硬的膝盖骨裹胁着巨大的前冲力,几乎要把李珣的小腹整个击穿! 就算李珣此刻内腑尽化为流动之精气,吃了这一记,也绝不好受。腹腔内急剧升高的强压,差点把他的心脏给挤爆,他喉咙里呃呃几声,脸皮更是整个地了紫。 水蝶兰轻哼一声,松开扣在他脖颈上的双手,向后移开。然而身形甫动,肩膀却是一紧,反被李珣双手扣住。 也仅仅是扣住而已。 李珣显然没有从刚刚那记膝撞中回过劲儿来,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身子前倾,几乎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水蝶兰身上。 尤其是下巴,就卡在水蝶兰细弱的肩膀上,每一次呼吸的声响,都清楚地透进妖女的耳朵里。 「喂,干什么?」 水蝶兰又捣了他一记,只是这次力气便小了些。 李珣嘿嘿低笑,吸入的凉气里,不可避免地掺入了妖女沁人肺腑的暗香,与颈后温热的气息融在一起,便有着极大的魔力,让他的嗓子不自觉地哑了。 然后,他就在水蝶兰晶莹剔透的小耳边宣告:「放心吧,若真有那么一天,我绝对会比妳快一步……那么,就不要再想这种事了吧!」 真坦白……不过,就是这样才好玩! 水蝶兰想笑,但最终只是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抬向无尽远的天空,绚烂的晨曦方向。 云霞千里织绵,中有初阳渐起,浑如凤凰振翅,两翼分张。只是,她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此时,与她亲密相贴的男子,若真与她心意相通,此刻又会想到谁? 第二章 摊牌 水蝶兰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在分开后,她用了一段时间定下心神,然后便向李珣讨要搜神冰蚨。 「我依妳的吩咐,制僵了牠,才放在里面。」李珣一边从怀里掏出个玉瓶,一边笑问:「不过,若是怕牠寻到我们的踪迹,杀了便是,何必养起来?指不定便多了个脱漏行迹的祸害。」 「我喜欢,不成吗?」 水蝶兰当真是半点儿道理不讲,一句话便将李珣噎了回去。 不过,李珣连苦笑都还没来得及放出来,水蝶兰又笑吟吟地拍拍他胸口:「放心吧,我这也是为你好。我也知道,这小东西一看便是「子蚨」,而「母蚨」一定是在我那个便宜师弟身上放着。 「哼哼,当我不知道么,不过就想用这个玩意儿做饵,等我一口吞下去罢了!」 「妳现在不正吞了么……」 这话李珣当然不会明着说出来,他也相信,以水蝶兰之能,便是踩着陷阱跳下去,也有能耐毫无损的翻上来。 水蝶兰手上结了几个符印,覆在玉瓶之外,似是断去了子母蚨之间的联系。然后笑呵呵地将玉瓶收起来,心情看上去相当愉悦,愉悦到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珣尝试分析无果,干脆不再多想,此时天光大亮,也差不多该赶路了,他招呼了一声,飞动身形,水蝶兰哼着不知名的歌调跟上来。 她心情倒真不错! 对水蝶兰奇特的心理变化,李珣心里不免有些嘀咕,不过,很快地,随着朔风南来,他的心神不可避免地朝着风来的方向,渐趋迷惘。 「喂,喂,喂!」 最后一声唤,直接在他耳膜中炸响,震得李珣身子一颤,差点儿真息错乱,从半空中摔下去。 李珣惊怒之下,猛地回头,正碰上水蝶兰玩味儿的目光。 「啧,走神了!在想什么?」 「在想……哈,当然在想北边的事情。我在想,明心剑宗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平日出尽风头的弟子,又向来与明玑仙师交善,此刻反而不见踪影,他们会怎么想?」 李珣话中自然有不尽不实之处,但能说到这种程度,已经很让水蝶兰惊讶了。 这个时候,她只能顺着口气往下说:「这倒是,不过,以你现在的模样,要是去了,指不定他们两宗反过脸来,一起灭了你也说不定!」 李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水蝶兰笑嘻嘻地又道:「这样也挺好啊,不如趁势让「灵竹」人间蒸,反正这种事情在此界常见得很,说不定,还能让那边为你掉几滴泪呢!幽魂噬影宗这边反而容易,冥火阎罗不是很看好你吗?他总比清溟来得好说话吧!」 水蝶兰已经是第二次这样提议了,不过,李珣的反应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他摇头一笑:「哪有这么简单……」 一句之后,任是水蝶兰怎么挑拨,他都闭口不言,水蝶兰没有办法,也只能赌气不再开口,两人间的气氛又僵滞起来。 不过,临至入夜时分,当水蝶兰遥遥看到东南林海周边苍青颜色之时,这个气氛便被她主动打破了。 「呀呼,终于回家了!」 李珣注意到,她用了一个敏感的词汇,而且,又是用得如此自然,任他此刻心情如何低落,听在耳中,也不免泛起微微涟漪。 但很快的,李珣就被眼前的事情占去心神。 「回家开门……也是件麻烦事!」 雾隐轩自辟天地的大神通,辟得方圆数千里洞天福地,若在下界,已等若一个不小的国家。 然而隐没在苍茫无尽的东南林海中,却不啻于沧海一粟。 诚然,它以巧妙的构思,隐秘的手段,汇聚东南林海数以万计的灵脉为己用,勾连以亿计的气机,隐然与整个森林相通。 只要懂得必要的禁法,同时以雾隐轩为起点,修士们可以在一息的时间内,到达东南林海中任何一个角落,当真是念动身至,神妙无方。 不过,这种神妙毕竟也是有限度的。 限度就在,一切神通妙法,都需以雾隐轩玄奥精微的禁法为根基,通过轩中的统御中枢,调动元气,方可施行。 这就在无形中,立下了两个前提条件─精深高妙的禁法修养,以及凡脱俗的修为境界。 缺乏前者,无异于猫挠乱线,全无头绪;缺乏后者,也很难在广袤至不可思议的森林中,准确捕捉、统御精微的灵脉气机,达到预期的目的。 水蝶兰不用讲,就算修为惊天动地,却纯粹一个禁法白痴,能够勉强从李珣这儿学会了进出的方法,已是天幸。 至于那些对李珣来说,闪念即成的架构方式,她半炷香之内能做成,已经是神佛保佑。 李珣则差在修为上,虽说距离标准,也就是真人境的修为无限接近,但终归还是差了一线。 境界高低使李珣不得不通过小段时间的澄心静意,方能在庞杂的元气中,寻到并控制住目标。 而这小段时间,足够别人杀他一百次! 这个问题,在水蝶兰被罗摩什成功袭击之后,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 「看来以后被人追得急,也不能草率从事。」 李珣摸着下巴,细细考虑。水蝶兰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这样费心,以致谨小慎微,却让她有些不耐烦了。 「快开门吧,想那么多干什么!」 「不可不慎……」 「慎你个头!以你的修为进境,再过个一年半载,便是纯正的真人修为,那时候还不念动即成?至于我,哼,钟隐死后,天底下能追杀我到喘不过气来的家伙,离降生还差十万年呢!」 「人家不是死……」 李珣哭笑不得地响应,只是这话刚出口,他心中便是一跳。 这无意间说出的几个字,似乎牵涉到一个极奥妙的玄机,但这灵光也仅仅一闪,便消没不见。 这灵光闪动之短暂,使得李珣甚至没法去回忆,只能顺嘴说下去。 「诚然,吃一堑长一智,这种事小心些便成,可关键不在这里!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妳能保证今后每一次开启门户,都不让他们生出感应,进而……等等,是了!」 李珣猛地一击掌,心中恍然:「好个罗摩什,这是他算计好的!」 「呃?」 「不是吗?妳想,如果妳受了伤,身后又有罗摩什这样的人物追杀,当然,此时也没有万里之外我这档子事,妳会怎么做? 有多么远逃多么远,或者……」 「逃进雾隐轩!」水蝶兰一点就透,脸上笑容也有了几分别样的味道:「由此可以探知门户,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踹门进去!」 李珣精通禁法,看得却是深入许多。 「所以他们「请来」了玉岚道人,也不需「踹门」之类,只要能捕捉到妳调动的元气流向以及气机架构,便等于送给玉岚推演的象数,若赶得巧,能捕捉到三两回……谁敢保证玉岚没有这能耐?嘿,还多亏妳当时往回赶,这才免了麻烦!」 水蝶兰嗯了一声,眼珠打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珣也不管她,继续说话,顺便整理思路。 「看起来,罗摩什倒是颇有先见之明,我们先前做的那些,应是白费力气。这样说来,雷鸟儿那回,试探倒在其次,关键还是摆下**阵势……也不对,或许,罗摩什还没搞清楚咱们两个的关系?」 「便是搞明白了,也未必相信!」 水蝶兰笑吟吟地回应:「不管这家伙拆不拆穿我的身分,他都会在你身上下工夫。不过,我们这一路行来,可瞒不过有心人,你可以等等嘛,说不定就有人找你了呢?」 「嗯,可以考虑!」 李珣不痛不痒地说完,冲着水蝶兰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集中精力开启门户,让她注意戒备。 水蝶兰耸耸肩,不说话了。 约过了小半刻钟,丈许方圆的空间内,忽地响起一波又一波嗡嗡的颤鸣,成百上千道气机脉络勾连聚合,与距离最近的灵脉遥生感应,又透过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的无数次跳变,最终与雾隐轩的禁法中枢连接起来。 李珣睁开眼,向水蝶兰点点头,两人同时迈前一步,旋即像是没入了一层透明的水波中,身形瞬间同化进了茫茫的夜色里。 下一刻,二人出现在湖心小轩处。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可是每一次的进出,都令二人不由得感叹造就雾隐轩的鬼斧神工。 而在这里,李珣的心便踏实得多,近在咫尺的禁法中枢,免去了李珣气机感应的一步,而最大限度地挥了他精湛的禁法水平。 可以这么说,当李珣站在这小轩中,整个东南林海便成为了他的躯干。 这巨大至不可思议的身躯,以及蕴藏其中无限雄厚的元气,使李珣可以面对世上任何一位绝顶宗师而不落下风─就算是罗摩什也一样。 所以,当李珣站在这里,他的神情便整个不同了。 敲了敲轩中石桌边沿,他启动了分光镜,三个轩窗同时镀上了一层光膜,东南林海数千万里方圆的景致,便如流水般在上面掠过。 「留在这里的人倒还真是不少。」 凭借着分光镜对气机的敏锐感应,所有修为在水平以上的修士像是被筛出的沙子,一个个被挑拣出来,几乎每一个都给了一个特写,然后再整体性地加以认识。 水蝶兰心算了一下,接着报数:「一千多呢,当然不会全是西联的人马,采药的、修行的应该占大部分,不过,过几天,自然又是一番情况。咦,那些管事的怎么一个不见?」 李珣嗯了一声,操控着分光镜来回切换画面,一边随口道:「连玉岚都给放走了,他们留下又有什么用?而且,妳不要说,和罗摩什那一仗,妳纯粹是挨揍来着!」 水蝶兰冷哼一声,傲然道:「怎么可能!他固然是伤了我,但他也别想好受!嗯,也对,此界随机数太多,他既受了伤,当然也要先回山才好安全调理。」 到这儿,她反而有点儿失望:「真可惜呢,若这家伙还留在此地,有你坐镇中枢,我大可出入自如,玩也玩死他了!白费了这么一个……」 话说了半截,水蝶兰嗓子一呛,差点儿咬着自己的舌头,她瞪大眼睛,指着分光镜上显出的人影,吃吃道:「阴、阴…… 阴重华?」 她自然有吃惊的理由。 分光镜投射过来的画面中,一位道装打扮、气度雍容高华的绝色女冠,正在一处绝高的山峰上冷冷屹立,俯视林海,眸光森森然如千里阴霾,卷绕逸飞,深不可测。 那神情气度,不是阴重华,又是谁来? 李珣瞥了她一眼,耸肩道:「妳又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吃什么惊啊!我进来之前把她放出来警戒,眼下正好让她绕上一圈,搅搅场子也是好的。」 「不是……」水蝶兰又怔了半天,才猛地回神,伸手揪着李珣的领子,瞇起了眼睛:「好啊,你骗我!谁说自己一身修为尽废,连个幽明气都使不出来着?」 李珣一脸的莫名其妙:「我确实是使不出来啊!只是阴重华这边,自从她修通《阴符经》之后,「冥络」断绝,纯凭自身摄气驻形,与我只有「幽脉」相连,也就是一丝心神连接而已。 「像这样根本不用驱魂炼魄通心之术,便能驱使自如,放出来很正常吧……而像幽一,我现在便只能感觉到,而驱使不得,我这也叫骗妳?」 水蝶兰愣了一愣,还没说话,李珣又奇道:「便是骗了妳,至于这邪火吗?喂,妳不是因为受伤,损了心神吧?」 被李珣这么一说,水蝶兰更是讲不出话,现在连她自己都有点儿怀疑,是不是真因为受伤,让自己控制不住性子。 这心底变化何其微妙,对于修士而言,更是紧要关键,她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窒了一窒,水蝶兰只能低哼一声,松开了手,却也别开脸去,仍有些余气未消。 对她这模样,李珣完全摸不到头脑,只能继续半解释半抱怨地道:「我这样已经够倒霉了,若是两个傀儡尽去,我一身能耐,起码折去八成,要是我被宰了,妳也不好过不是?」 水蝶兰斜睨了他一眼,脸上总算露出点儿笑容:「便是没有傀儡,凭你的狡诈,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能宰得动的!倒是你这个傀儡,人家不是受创未愈,还在休养吗?你怎么不懂得怜香惜玉,放她出来吃苦?」 「怜香惜玉?」 李珣总算品出点儿味道来,但却是越地哭笑不得。 「且不说人家稀不稀罕,只说她可不像我那样死去活来,退二进一。她在化阴池中煅形炼体,集聚精气,得的可全是好处,难道我还用她不得?」 「好处?」 「不错,先前由外物施为,幽玄之身未免失之粗陋,经由化阴池这么一洗,她存世驻形也就越稳固,再加上那劳什子《阴符经》古里古怪的,倒让她修为精进许多,妳看她这模样,哪有半点儿虚相?」 「哦?那还真要恭喜了!」 嘴上说着「喜」字,水蝶兰的语气却仍有点儿夹针带刺,她眼睛看着分光镜中仪容高华的女冠,脑子里却总闪过雪原之上那妖精打架的场景。来回几次,竟搅得她心里极不是滋味儿。 阴散人站在高处,又没有丝毫隐匿气息的打算,自然会吸引附近修士的目光。 不过,此界有眼无珠的人物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遥遥见了,便会敛形收声,然后有多么远跑多么远。 而那些没见识的……峰下数具尸身,就是榜样! 阴散人仅现身半个时辰,以她为中心的千里方圆,已经半个修士都见不到了,而震荡的余波仍在向更远处扩散。 可以想见,再不用多长时间,阴散人驾临东南林海,有所图谋的消息,便会轰传整个通玄界,给本来已经蠢蠢欲动的局面,添上一把火! 水蝶兰当然明白阴散人高调现身的用意,不过,对这场面,她老人家就是瞅着不爽! 她可没有忍气吞声的好习惯,既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便要再刺那色鬼一记,眼前的情景却让她同李珣一起惊咦出声。 高崖之上,阴散人早有感应,她微微偏头,看向数里外虚空处,唇角也勾出一丝冷诮的弧度。 虚空中,一个人影像是踏在平地上,一步迈出,瘦长的身形便从无到有,现身在她眼前。 此人一身灰袍,宽大到有点儿不甚合身,乍一看去,倒像是将袍服晾在晒衣竿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夜风吹来,他青灰色的头在夜风中飘舞,露出削瘦苍老却出奇端正的面孔,而在凌乱的丝之下,一对眼眸幽暗无底。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道从左额角斜下,擦过眼角、鼻翼又折回到耳根处的深紫色魔纹,就像是一条妖异的藤蔓,诡谲中却有着吸人眼球的邪异魔力。 雾隐轩内,李珣与水蝶兰对视一眼,同时叫道:「罗摩什!」 这突然现身的老态修士不是旁人,正是当今邪道绝代宗师,魅魔宗宗主,罗摩什! 此时,这位邪道宗师似乎并没有现有人在用特殊的方式观察他。他用左手提起一个长颈圆胎银壶,冲着阴散人摇了摇,笑言道:「当此良宵,偶遇故人,为人生一大美事,阴美人可愿与我共浮一大白?」 这话音若是个翩翩少公子说来,必是清朗出尘,潇洒风流。只可惜,罗摩什枯干瘦长也就罢了,偏偏他的声音嘶哑含糊,似乎是被什么卡着了嗓子,说出话来,也让人不忍卒闻。 但奇怪的是,这模糊艰涩的字句在耳中一转,又变得出奇的清晰,且越使人印象深刻。 话间,罗摩什伸出另一手,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手上便现出一件黄铜颜色的三足酒爵,也不管阴散人答不答应,轻按银壶,一线酒液便自注入杯中。 引人侧目的是,这酒液颜色鲜红如血,注入之后,甚至在酒爵内沸腾翻滚,咕咕有声。 阴散人眸光顾盼,在酒爵上一扫,旋又灿然一笑道:「我不食荤腥久矣,罗老儿你习惯了以血代酒,却来难为我做甚?」 罗摩什亦是一笑,笑容牵动脸上肌肉,使左脸上的深紫魔纹蠕动不休,只是看了,便让人背上生寒。 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只是摇了摇头:「那真是可惜了,这是我一个时辰前,亲手猎杀的昂浑兽血,又以镝鸟冠头为引,最是甘烈,阴美人好没口福!」 言罢,他举杯一饮而尽。 或许这血酒当真过瘾,方一入口,罗摩什脸上便鲜红欲滴,几乎要出光来,半晌才颜色沉下。他也在此时呵出一口气,神情倒是愈显得懒散。 阴散人轻摆拂尘,笑吟吟道:「罗老儿修养日深,这脾气倒是不比往昔,和善许多!」 这是只有极少数同辈人物才知道的细节。 罗摩什自年少时便性好饮血,每每不克自制,便杀生以求缓解。道行深后,虽不再好口腹之欲,但为蓄养杀机,出手前一段时间,他绝不近血腥。 此时,他既喝了血酒,便等于是说,并无动武之意,只是来叙旧了。 阴散人对这一点自是清楚,她微微一笑,亦敛去周身活泼跃动的真息,算是一个回应。 罗摩什不理她的讽刺,自顾自迈步走上悬崖,踏在实地,又和阴散人保持了个客气的距离,方道:「早就听说阴美人儿破关而出,再履此界,如今看来,六十载闭关苦修,果然有所增益。这周身气度,晦沉如渊,想必是《阴符经》大成,成道可期啊!」 阴散人倒也不谦让,只是笑吟吟地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者,古来多有。虽说可期,又岂敢等闲视之?」 「不错,不错!也就是咱们这些临门一脚之辈才清楚,成道绝非等闲事,像钟隐那般视天劫如无物的,从古到今也没几个,还是诸多手段都要齐备才是。」 看来罗摩什颇有些志同道合的快意,他手指轻弹杯沿,出重浊的声响,继而笑道:「古来度劫两件事,洞天内外自分明。 我观阴美人儿心思沉敛,这内里洞天当是无忧,而妳那宝贝侄女儿这段时日亦是掌宗阴阳,再无变数,想来这外洞天也是水到渠成了!」 「老狐狸!」 分光镜内外,三人心中同时骂了一句。 不过很快,水蝶兰这边就喜笑颜开:「妙啊,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快,让你的阴美人儿再逗逗他!」 「什么你的我的?」李珣摇头不已,「阴散人也不是傻瓜,何必让我教她?」 果然,阴散人闻言,眉目间渐蕴冷意,但依然嘴角生春:「我早非阴阳宗之人,你罗老儿拿这旧历搅个什么?倒是你,陷空山怎么说也是洞天福地,你又宗门弟子数万,坐霸西北,何必再绕到这东南林海寻开心?」 话说到这处,便等于是将层层掩饰一地揭开。 可罗摩什或许酒足饭饱的关系,也真好性儿,只哑然笑道:「寻开心说不上,自寻烦恼倒是真的。阴美人儿与我之境界参差彷佛,应当知我此时尚喜外物否?」 阴散人淡然一笑:「洞天道统,与外物何干?便是外物,为后世遗泽,光大宗门,也是有的。」 罗摩什呵呵一笑,笑音就像沙石过隙,沙沙作响。 「一人成道,何需两个洞天。陷空山虽然比不过雾隐轩,怎么说也足够我霞举飞升,我还多此一举做甚?至于为后世遗泽之类,嘿,当年屈拙语据此洞天,都能不遗本宗后进,我还比不了他?」 阴散人微微抬起眉毛:「哦,这倒还有些意思。」 「有意思的还在后面。据我所说,阴美人儿前段时日去了夜摩天,一记四两拨千斤,使得恰到好处,可有趣吗?」 阴散人眸光一闪,淡淡地道:「还好!」 这两个字里,意绪之复杂,可就不是罗摩什所能理解的了。 不过,仅就字面意思而言,罗摩什还是明白了七八成,他笑道:「妳对那散修盟会观感如何?」 「外强中干……不过,倒也能唬得住人。」 「外强中干?也就是阴美人儿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罗摩什微微摇头,旋又叹道:「或许是这盟会在妳隐迹之后方才成立,又在妳破关之前稍做收敛,妳才不知这其中的厉害! 外强中干?就算是一盘散沙,重到极处,也能压得死人!可知百兽宗……」 「狮驼小儿自去找死,栖霞也是大题小作,以她的能耐,一人便能将那驱兽杂耍的宗门灭掉,何需劳师动众?」 罗摩什方一错愕,旋又反应过来,大笑道:「阴美人儿欺我!我就不信妳想不到,若在两百年前,妖凤即使能灭掉此宗,接下来会是什么?无非是另一个诸宗围攻,置之死地而后快罢了! 「而如今呢,莫说是灭掉一个百兽宗,就算是将我这魅魔宗砸个稀巴烂,此界能有几个应声?」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阴散人回答得轻描淡写,不过脸上神情却是若有所思。 不只是她,在分光镜后,李珣与水蝶兰也都是有所触动。 并不是说罗摩什此话有振聋聩之功,而是以他这邪道第一人的身分,做出此语,便已经出了平常人物的感叹,而上升到一个不可忽视的「共性」层面。 罗摩什已如此,何况他人? 阴散人评语之后,悬崖上静默了那么几息时间。 末了,还是由阴散人冷道:「事不过三,有百兽宗挡了第一波,便已是诸宗所能承受的底限,若古音之辈仍要得寸进尺,举此界之力,散修盟会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世人也并非都蠢不可及,百万散修有几个甘受驱使,又有几个敢同诸宗为敌?罗老儿,你倒越活越回去了……而且,这与雾隐轩、幽明城何干?」 「如何不相干?若不相干,这雾隐轩的消息,怎么会透露出来?」 「哦?」 「如妳所想,开启雾隐轩的云雾石,便是由散修盟会先一步得到,而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自以为占了便宜,强抢过来,却被半路劫杀,不知怎地,那云雾石又落到什么萧重子手中,消息由此散出来。」 罗摩什自斟自饮,银壶中的血酒似是见不到底,一会儿便是七八杯下肚,或许这其中真有些许酒气,几杯下来,他眼神便有些迷离散漫,说到这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事,竟是大笑起来。 「古音这女人,说来确是世间罕有,不过莫怪我说,女人的心思也确实古怪得紧,古志玄能有这么一个侄女儿,真不知他是死不瞑目呢,还是含笑九泉?」 这是李珣再一次听到有人言之凿凿,说玉散人已死,心中不由大感震动。 他这边想法,阴散人自然也有所感应,当即便顺着罗摩什的口气,轻笑道:「听你这么说,古志玄果真是死得透了。」 罗摩什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死或不死,恐怕除了古音、栖霞等少数几人,没有谁能说得清楚。妳既去了夜摩天,消息当然听得真切,可妳信么?」 「若说他哪天死在女人肚皮上,我一点儿都不吃惊。」阴散人冷诮一笑,又道:「但要说他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天底下怕是没人会信!」 「此言深合我意!」 罗摩什举杯笑道:「不过,我们似乎跑题了,兜兜绕绕好不厌烦。若阴美人儿不介意,咱们再说这雾隐轩。坦白问一句,我们可有合作可能?」 「合作?和你一起去寻那雾……」 话未说完,罗摩什已放声大笑,虽然笑声嘶哑,可震荡中依然将阴散人的话语斩成两截。 笑声后,他随手将银壶酒爵抛到悬崖之下,左脸魔纹已紫得亮,映得他半边面孔妖异鬼魅:「阴美人儿又在欺我!何须去寻什么雾隐轩,寻到妳不就成了?」 「哦?有说乎?」 阴散人没有半点儿神情变化,语气也轻飘飘的,可眸光中阴云聚合,若有电光闪烁。 罗摩什皱皱眉头:「这可不像是阴美人儿的风格。妳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个百鬼道士,最近让妳「另眼相看」的那个!」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阴散人愈显得漫不经意,悠悠响应道:「就这些?」 「哪里话,若只这般,便要牵连到雾隐轩上,似乎也太过看轻妳阴美人儿了。」 罗摩什哑然失笑,他说着话,目光却越过阴散人肩头,看向后方无尽的虚空中。 那眼睛看起来全无聚焦,但接下来的话,却铮铮然如利刃横空:「我只是不明白,以阴美人儿一代宗师的身分,怎么对鼠辈的窥伺,一点儿都不在意呢?」 千里之外,雾隐轩中,李珣赫然惊觉,大叫一声「不好」。 但还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罗摩什的眸光已越过这遥远的距离,从分光镜中,直直向这里看来! 第三章 入魔 也许,这应算是李珣与罗摩什的第一次对视。 虽然罗摩什不可能直正地捕捉到目标,但是直面这位邪道第一人的眼睛,李珣蓦地觉,在这一刻,对方的面部似乎整个地消解掉了,能留给他印象的,只有那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眸…… 以及那一条扭曲如妖魅的魔性纹路。 「锵」的一声大响,三面分光镜中,中央那面像是被重拳猛捶了一记,李珣闷哼一声,身体大幅度地后仰,那模样倒像是拳头砸在他脸上! 本来清晰的画面上荡漾起一层层乱纹,夜空、高崖等诸般景物支离破碎,最后只化为一条条细碎的彩光纹路,在银白的底色上流转不休。 「见鬼!这破烂玩意儿!」 水蝶兰大骂一声,彷佛彻底忘掉,先前她还对这「破烂玩意儿」赞不绝口。 一旁李珣晃着脑袋直起身来,刚刚他等于是被罗摩什遥空震了一记,脑袋还有些晕,但见水蝶兰这忘形态度,却不由失笑。 稍稍吐息一下,定了定心,他决定先抛去罗摩什那歪打正着的推理不谈,而将重点放在眼前的问题上。 再度启动分光镜,以数十万计的庞大气机联机在他的调动之下,重构聚合,从事地点周边百里处慢慢推进。 分光镜上再度现出清晰的光影,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还能见到远方高崖之上,那剧烈震荡的元气狂飙。 再向前推进,图像便开始震荡模糊。 李珣目估了一下距离,同时也长出一口气:「没想象中的那么糟,应该是他有所感应,干脆就将方圆十里之内的元气彻底搅乱,使我们没法就近观察,仅此而已。不过……」 他看向水蝶兰,神情依然凝重:「我送妳出去一次,看妳能否有所感应,若有,清晰程度如何?注意了,一定要仔细,再仔细!」 李珣极少用这种口气对水蝶兰说话,双方都不适应。 不过水蝶兰还是比较给面子,嗯了一声,倒没有什么反弹。 李珣点点头,开启门户,将她送了出去。左侧的镜面也相应地展现出水蝶兰所在地的景色。 这个试验过程非常短,也就是十几息的工夫,水蝶兰便再度踏入轩中,神色阴沉如水:「确实,虽然并不明显,但如果预先存疑,细细感应一下,确实能现不少非自然的气机节点。」 「找几个最清晰的,指给我看!」 水蝶兰依言在分光镜上指出了几个位置,李珣一边控制着中枢,一边细细体察那边的气机变化。 这是一个细致活儿,在千百万条气机联线中,想要准确捕捉到特定的几个节点,并找到其中的联系规律,没有过硬的禁法修养,无异于大海捞针。 以李珣之能,也花了足有小半刻钟,才将分光镜在那里所特有的气机结构剥离出来。 而这时,从中央镜面的角度远观过去,阴散人与罗摩什已经进入了高压的对峙状态,悬崖附近的元气几乎被挤迫一空,乍一看去,随时都有可能爆大战。 对此情况,李珣自然心中有数,水蝶兰却只能用猜的。 对禁法,水蝶兰造诣不够,看了许久,早已气闷非常,有心想问问情况,偏偏李珣低着脑袋,想了个没完没了。 此时见到阴散人那边局势一触即,她哪还能忍得住,低哼一声,切齿道:「正好,趁机会还给他一记狠的!」 这个「他」自然就是罗摩什,可惜,这话刚出口,那边李珣便回了句:「妳可没机会,他们打不起来的!」 李珣此时已经有了一些头绪,心情似也转好,抬头对水蝶兰笑道:「罗摩什可不是傻子,就凭他能感觉得到分光镜的窥探,便知他对这雾隐轩必然有所认识!而且,妳觉得他会以受创之身,和阴散人去拼死拼活?」 话音未落,高崖那边便响起一声大笑,罗摩什瘦长的身形在笑声中腾空而起,直直飞入云端,只眨眼间,便冲上数十里的高空,离开了分光镜的窥测范围。 「果然,这罗老儿应是知道「分光镜」的存在,故而高来高去……谁能保证他在高空没有后援?」 水蝶兰无语。 而此时悬崖附近元气已经恢复正常,李珣旋即取了个近景,却看到阴散人神情微妙,看着罗摩什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心中回馈感应来看,阴散人此时颇有些阴郁不乐。莫不是刚刚受了什么刺激?可她与罗摩什交谈的每一句话,李珣都清清楚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李珣留了一份心,但现在却不是解决心理问题的时候,他透过心神,与阴散人做了一下交流。 分光镜中,阴散人微一点头,身形飞动,转眼便将这高崖抛得远了;在轩中,李珣则及时调整分光镜的视野,锁定阴散人的身形。 「她去干什么?」 「找个没人的地方,布置下禁制。」李珣瞥了水蝶兰一眼,顺口开了个玩笑:「要是某人能争点儿气,我也不至于绕这么个圈子!」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也不出他所料,水蝶兰扬起眉毛,脸上似笑非笑,偏偏眼神凌厉如刀,眼见便要翻脸。 可就在李珣准备退让以求自保之时,妖女反倒又像没事人一般,只是轻哼一声,自顾自别过脸去,看阴散人在森林上空飞行。 李珣正奇怪间,水蝶兰悠悠开口:「我还不至于和你的奴才斗气!哼,她现在应该叫我主母吧?对了,你让她去弄什么禁制。」 「还说不斗气……」李珣暗笑水蝶兰欲盖弥彰,脸上则一点儿不显,只是笑道:「布置一个水镜而已,我刚刚已找到症结所在,正好让她去试一试。」 水蝶兰虽然对禁法一窍不通,却依然十分感兴趣:「那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很简单。分光镜确实是件了不起的法宝,不过,它的功能与我们之前想的并不一样。与其说是分光镜明鉴万里,还不如说是这宝镜所照之处,天地间水气便会自具备水镜功效,再回馈到宝镜之上。 「也就是说,分光镜仅是一个诱因,或者说是一个制造水镜的模子,真正让我们看到当地景致的,还是浮游水气。 「问题就出在这儿,经由分光镜这个诱因或模子,当地的水气变化固然微妙,却仍瞒不过你们这些绝顶高手。若是对禁法有高深造诣的,甚至可以能透过分析这其中的气机转变,从而找到雾隐轩的一些端倪……嘿,危险得紧哪!」 李珣这一描述还是比较清楚的,至少水蝶兰听懂了大半,她皱眉道:「这不就麻烦了?不管是诱因也好,模子也罢,这总是固定的吧?岂不是说,除非将分光镜打碎重造,否则就解决不了问题?」 「啧,妳正说到了点子上!」李珣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的石桌,扬眉道:「可若是分光镜这般僵化,又怎能安在雾隐轩的中枢所在? 「这宝镜妙就妙在这里,它名虽为「镜」,其实却是由此间中枢统御的一股精纯元气聚合而成,正是由于诸般气机牵动、构造,经由元气互相作用,才生出这种妙用来。 「也就是说,只要能明白其中构造原理,便能在不损其精妙的前提下,将原来的「模子」再做改良,去芜存菁。」 自己最专业的领域,李珣说得有些停不住嘴,也不管水蝶兰能听明白多少,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已看出来了,原先这「水镜模子」,接近水镜宗的法门,事无巨细,均清晰无比,只是看守门户,自然够了,但用来侦测窥探,隐蔽性上则差了些。而我这里有一个……」 水蝶兰看他颇有点儿大言不惭的味道,心中好笑,便开口截断他的话,冷嘲道:「好嘛,水镜宗的法门你也看不上眼。那你手里的玩意儿,又是哪门哪派的?」 李珣张了张嘴,却突地失了声。 就在水蝶兰以为将他套着的时候,他又摇了摇头,咧嘴一笑:「钟隐!」 这两个字在喉咙间震动,再从牙缝里透出来,倒像是冰窟里嗡嗡的回响。 水蝶兰满肚子的嘲弄语句,被这两个字硬生生给堵了回去,胸口闷得厉害。 李珣似乎和她一样的感觉,因为在说出这两字后,他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恢复到正常状态,最多就是加上点儿自嘲。 「这玩意儿当年能瞒过妖凤、青鸾外带古音,现在要瞒过罗摩什,也差不多吧!」 水蝶兰没有再抬杠,而是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眼神看他。 李珣短时间内,也无法一一分辨出其中的复杂意蕴,只觉得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心中特别地烦躁,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一巴掌抽过去,管他后果是什么! 最终这一巴掌还是没出去,他只是在左手上加了把力,将玉辟邪在自己的血肉中挤得更深些。 隐约的滋滋声中,李珣耸肩道:「不管怎么说,钟隐总还教了我不少玩意儿。更重要的是,若有似无间,总会觉得只有用这些玩意儿,才***能办成事!」 爆出粗口之后,李珣觉得心情舒畅了些,他开始努力将方向引回到现在的事情上。 「由于修为问题,布置这个水镜对我而言,还是有点儿难度。所以我让阴散人去,先由外而内,尝试一下,若是有效,再运用到分光镜上不迟。」 他转移话题的尝试不可谓不努力,只可惜水蝶兰对于钟隐更感兴趣。 她一点儿都不体谅李珣的心情,完全无视前面几句话,直接问道:「钟隐都教了你什么?让我听听,指不定里面有我喜欢的法门呢……你不会吝啬吧?」 李珣也很想把这些话无视掉,不过为了避免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水蝶兰可能的捣乱活动,只有耐着性子道:「也就是三门而已:青烟竹影剑诀、骨络通心之术,还有就是这水镜秘法,妳要想学,我也没什么可吝啬的。」 「青烟竹影我知道,水镜也不用提,那个骨络通心是什么玩意儿?」 「是易经换脉、通络骨肉的法门。主要是能让我兼修两宗秘法而免于自损,除此之外,就没……」 话音蓦然断绝,水蝶兰正听得有趣,不禁讶然看来,李珣却顾不得她的反应了。 刚刚无意间说出的「易经换脉、通络骨肉」这八字总纲,便如同八道闪电在夜空中接连劈下,映得他灵台一片光明。 「原来如此!」 他一掌拍在石桌,出「咚」的一声大响。一边的水蝶兰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但这一刻,李珣什么也顾不得了。 一段时间的缓冲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在皮肉的撕裂声中,努力打开已蜷了数日之久的左手,掌心中的玉辟邪终于再见天日。 因为这几日来用力内握,再加上其本身对血魔之体的强烈排斥和净化,此刻,玉辟邪已经深陷入掌心数分,有小半截都「长」 了血肉中,在其与皮肉交接处,滋滋的血泡涨缩不停,让人看得肉紧。 即使如此,玉饰外观依然光洁如新,在血肉模糊的掌心处,也显得分外刺眼。 水蝶兰对此撇嘴评论:「自讨苦吃!」 李珣冲她一笑,左手仍保持着稳定。他试探性地用右手食指碰了下玉辟邪,旋即被一股斥力弹开,指尖略显焦黑。 水蝶兰冷眼看他施为,却也随时准备再讽刺他几句。 然而,李珣却先一步转过脸来,神情微妙至极:「喂,妳有没有试过被人当木偶扯着动弹的滋味儿?」 「啊?」水蝶兰怔了怔才回过味儿来,很快便冷笑回应:「有啊,某人倒是当真健忘,可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她说的自然是数月前被李珣算计的事情,能被她如此「称道」,李珣也应该深感荣幸吧。 不过,李珣仍没什么表示,而是又问一句:「那么,从小到大,几十年上百年,几乎每一步踏出去,都被人看在眼中,算在心里,这又是什么滋味?」 水蝶兰哈地一声笑,傲然道:「且不说天底下有没有这种能耐的家伙,便是有,不是被我杀了,便是还没生出来!」 「哦……那真好啊!」 「呃,你什么意思?」 李珣眸光敛下,看着手心处的玉辟邪,忽而自嘲一笑:「我是说,我这问题问得蠢了。像妳这样的大妖魔,纵横八极,几无抗手,天底有几人能扯得动妳?嘿,像我这样,就完全不同了!」 水蝶兰自然能看出来,李珣此刻心情低落到极点,甚至于颓丧。只可惜,她不是温柔如水的贤内助,便是想劝慰几句,话到嘴边也变了味道:「是吗?我还以为某人天生就是来算计人的呢?嗯,那又是哪位能比你……」 话说半截,她猛然醒悟。 这一下,打掉了她心中仅有的调笑心思,水蝶兰不自觉用一种类似于牙疼的表情说话:「呃,如果是钟隐的话,那就当我没说,你自认倒霉算了。」 「自认倒霉……这就是妳的态度?」 被水蝶兰这么一说,李珣的心态反而放开了些,他无奈地摇摇头,再次伸出手来,轻抚上左掌心处的玉辟邪。 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玉辟邪上出青色的莹光,斥力应是更重,只一闪,便将李珣手指弹开。 便在水蝶兰以为这会同前面几次一样结果的时候,李珣低喝一声,周身气机忽地为之一变。 旁边的水蝶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这一刻,充斥在小轩内的气息,绝对是最为纯正的玄门真息,与之同时,深陷左掌心的玉辟邪「弹」了起来,在半空中连续几个翻滚,通体青芒缭绕,反应之强烈,远之前任何一次。 玉辟邪就在李珣头顶飞过,但李珣却没有抓住它的意思,而是眼看着这件珍贵的法宝,翻翻滚滚掉向水蝶兰那边,被她一把接着。 水蝶兰将其放在掌心中把玩一会儿,却看不出什么来,末了只能皱眉道:「你玩什么……咦?」 轩中气息再度转变,先前那清灵醇正的玄门真息彷佛只是一个错觉,此时以李珣为中心,流散出来的「气味」,已经是灼热酷烈,且带微腥,恢复了早先的味道,甚至更为强烈。 而李珣手上皮肉,则以一种惊人的度愈合,水蝶兰瞥去一眼,看到的只是一团蠕动的血沫。 「真恶心!」她很诚实地将观感说出来,很快又表示了疑惑:「刚刚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刚才想通了骨络通心术里几个晦涩的法门,又试了一试,看起来,还有点儿效果。」 「耶?你的玄门修为不是给废了么?」 李珣耸耸肩:「话是没错。可骨络通心,不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么?以心窍为中枢,统御骨肉筋脉,除了易换之外,也有无中生有的功效,正适合我现在的情况。 「当然,本质上还是魔功,只是外相不同罢了,而且,暂时还不能保持太长时间。」 「哦,这就是骨络通心吗?很不错啊,听起来倒有点儿天魔万相的味道。」 两人说话间,李珣左掌心只留下了一圈深红的印痕,他一边甩手,一边冷笑道:「是啊,又被人牵着脖子走了一步,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 水蝶兰能够理解这「好」字的意思,而且,看戏看到这儿,以她的聪慧,也能猜出个大概。 她有意转变一下气氛,便将玉辟邪拎在眼前,轻吹口气,看着青碧的波光流转闪亮,啧啧赞了几声后,方不紧不慢地说话。 「你才真是好没来由,便是个聪明的畜牲,也懂得吞饵不吞勾,便宜占去,陷阱不跳,难道你就不明白?」 李珣瞥她一眼,只是冷笑。 水蝶兰扬眉道:「不对吗?不管钟隐是死了,又或是飞升了,总是不在这一界了,便是他胳膊再长,还能揪得住你?你修道也有七八十年,连这都弄不明白,莫不是几十年都修到狗身上去了?」 「这就对了!」 「啊?」 李珣用手指着她,一句一顿,手指点点:「这就是关键,妳说我修道七八十年,对不对?」 「废话!」 「妳怎么说也是见多识广之辈,见过修道七八十年,就能把妳**在股掌之上的人物吗?」 「你找死……」 水蝶兰火气方起,话音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也明白过来,不错,心计也就罢了,可她何曾见过一个修道不足百年的后生小辈,竟还能有这般修为的? 七八十年几已修到「真人境」,这与其称为奇迹,还不如说是噩梦吧…… 窒了半晌,她才勉强笑道:「也许是你有狗屎运,毕竟幽玄傀儡不是哪个人都能有的。」 「狗屎运说到底还是狗屎一堆,妳什么时候见过能用狗屎建成城墙的?」李珣语音竟是出奇的柔和。 「从我修道至今,有多少难关,眼见都要坍塌一空,都是钟隐伸了把手,帮我做起了支架!妳不是我,所以妳不会明白我的感受,他那是什么态度?他欣赏我?看好我?狗屁!那是设计,设计!」 猛然拔高的尖音中,李珣情绪砰然溃堤,就如同积压万载的火山猛然爆,在这一刻,他口中喷溅出的已不是唾液,而是滚烫的岩浆。 「不管他在不在这一界,我能知道,他在看着我!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因为他不让我死,他没有玩够!我知道,既然他能为我做起支架,那也一定能轻而易举地毁掉它! 「每次在止观峰看那「斩空」剑,我便连气都喘不上来,妳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滋味儿吗?」 不知不觉的,李珣的嗓音已经哑了。 水蝶兰看着他因过度激愤而不自主**的面部肌肉,以及不住颤栗的身体,只能无语摇头。 这一刻,水蝶兰恍然明白,眼前这男子已真正入魔了。 也许在此之前,连李珣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潜意识中,对钟隐的恐惧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撕裂道心,成为难以痊愈的伤痕。 而在修习《血神子》之后,这个心灵裂隙很快就成为滋生心魔的沃土。 之前情绪的失控,正是心魔由内而外大扩散的开始,也是不可挽救的过程,就算她有心相助,也完全使不上劲儿。 而且,她为什么要使劲儿呢? 只要李珣依然是李珣,便足够了。 水蝶兰用微笑来迎接事情的生,她拢在纱袖中的手指悄悄捏碎了几颗香料,真息催之下,生出一缕奇异的香气。这香气在轩中散布开来,在李珣不知不觉间,安抚着他涌动的心魔。 这一刻,水蝶兰的语气分外温柔:「好啦,我明白你的苦衷,可是,你又能怎么做呢?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么?」 「当然不!我不会干坐等死的!」 连李珣自己都没觉,他的语气已经冷静了很多。 「暂时,我不会也不可能去和他对着干,我需要提高修为,更重要的是,我要弄清楚,钟隐他留着我,给我好处,究竟是要怎么样!在弄清楚之前,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下去。 「所以,「灵竹」的身分一定要保留,星河那边我也一定要去的,在宗门中人没有怀疑我身分之前……我总要去做点儿什么,就是这么简单!」 水蝶兰眨眨眼睛,奇道:「你去那里能干什么呢?别忘了,你亲口说的,骨络通心这玩意儿,撑不了太长时间。」 「不,可以的!」 李珣心情越地平静下来,他微微一笑,示意水蝶兰将玉辟邪递过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行若无事地将这法宝接在手中,然后,他做了个让水蝶兰翻白眼的动作。 他旁若无人地解开袍带,袒胸露乳,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将玉辟邪贴在了心口处。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胸口皮肤「哧」地一声响,下陷了近两指深,顺势将玉辟邪「锁」在心口上,表面几与皮肤平行。 以水蝶兰的见识,自然不会大惊小怪,反倒是颇感兴趣地凑过来察看:「这个有什么用?」 「刚想到的。以玉辟邪压制邪气,同时以骨络通心之法,再造筋脉,运用明心剑宗诸多法门,绝无妨碍,若是关键时候,还能以之为缓冲,回上几口气。我估摸,撑上几天没有问题,若能偷个闲,缓缓劲儿,还可以接着再用。」 「听起来不错,不过,这对你的实力应该有影响吧。」 水蝶兰可谓一语中的,李珣点头道:「确实,用这个法子,我的实力起码掉下四成,不过,近日来我精进极,就算是六成的修为,也能勉强赶得上「灵竹」的实力……这法子如何?」 「还成,亏你能想得出来。」 水蝶兰眼下自不会与他抬杠,点了点头,旋又皱眉道:「你若去北边,这雾隐轩怎么办?罗摩什看来已经把这里盯住了,其它人也就罢了,要是他再请来个什么禁法高手,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难得见到水蝶兰服软的时候,李珣只觉得胸怀大畅,也眨了眨眼,笑道:「那就要看罗老儿所说,是真是假了!」 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水蝶兰扬起了修长的眉毛。 第四章 胖子 漆黑的夜色里,李珣一袭黑袍,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也将一身魔气稍做遮掩,飞在大海之上。 他利用雾隐轩的便利,直接从东南林海东北角出,按照估计,到达星玑剑宗,约要四五日的时间。 此时,时间已去了三日,路程也过了大半,李珣已穿过天星海,绕过明心剑宗周边,再飞一日,便是星玑剑宗的海域了。 波平如镜的海面上飞行,短时间里倒还闲逸,可时间长了,便能闷出鸟来。 前几日还好些,李珣一边飞行,一边用功熟悉两种功法的转换,勉强还有个消磨的玩意儿。 但这毕竟是逆势而上,对自身修为并无好处,李珣勉强修了几天,自觉心中躁动日盛,便不敢再继续下去。 如今实在闲得无事,李珣便开始动用脑力,细细推演此界现今的局势,以打时间。 从东南林海中获知的各种信息来看,最近的通玄界显然颇有些四分五裂的趋向。 西联成立、北盟分裂、不夜城举宗内迁、明心星玑两大剑宗火并、玄海幽明城出世、罗摩什、七修尊者的强势声明,以及其在东南林海及南部海域的高调动作,几已吸尽了诸方眼球。 与之相应的,每年一度的水镜大会宣布无限期延后的消息,更是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若不是罗摩什这回现身,透露天机,恐怕李珣也要和其它人一般,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得晕头转向。 而此时,他就像是握着一根长线,试探性地将一颗颗散乱的珠子穿在一起,逐步清理出头绪来。 李珣认为,在罗摩什与阴散人紧张对峙之前,他只有一句话,完全自内心,也就是被阴散人所嘲弄的那句:「就算是将我这魅魔宗砸个稀巴烂,此界能有几个应声?」 放在以前,李珣未必能听得出来,但就在不久之前,他与冥火阎罗曾就此界修行事宜长谈一番,而李珣对其所提出的所谓修行与传承的传统「共识」,印象深刻。 此刻,将冥火阎罗与罗摩什的话合在一处,才能品出其中更深的意味儿来─「修行、传承是此界依存的基础,也是不可移易的规则,那么,散修盟会自出现之日起,便将传统上不介入宗门传承、一心自我修行的散修、妖魔,强力串联起来,成为可以左右此界走势的强大势力,对满足于传统态势的诸宗门而言,意味着什么?」 「打破均衡、打破常态、打破亘古以来此界生生不息的根源。」 这结语不是李珣话的是阴散人。她无声无息地现身出来,冷冷地为此下了注脚。 李珣没有责怪她,因为他现在也需要一个能为他解惑的帮手。 「如果诸宗脑不是蠢货,又或别有用心,对这种态势,应该排斥得很吧。妳也做过宗主,若是妳碰上这种事,会怎样?」 「静观其变。」 「啊?」这样的回答令李珣小吃了一惊,他扭头看过去,皱眉道:「这应是放纵自流吧!」 阴散人瞥他一眼,旋即将目光望向海天交接处,不让李珣看到她眼中淡淡的嘲弄。 「当然不是。这其实就是最稳健的作法。且不说此界有多少能预见局势变化的人杰,便是都看到了,也没有几个人敢天真到以为可以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 「如果这真是牵涉到此界根源的大变动,谁敢保证,他们「扼杀」的行动,不是促成事态恶化的那一个「变量」?况且,四九重劫之前,妖凤之戒未远,谁还想做第二回蠢材?」 李珣本以为自己看得很清楚了,但经由阴散人这么一说,他反倒更是胡涂。这怎么扯上了妖凤? 「自然要扯上她。当年栖霞与林阁交善,偷偷怀孕生女之事,难道真的只有诸宗齐出,灭杀母女这一条路了吗?为了一个偈语还有几个不知真假的传言,便使出决绝手段,结果又如何? 「惹来青鸾助阵,诸宗死伤惨重不说,偏是给了古音机会,让她弄出这么一件大事出来。现在说来,这劫数诱因究竟是妖凤产女,还是诸宗手段不当,也在两可之间。」 阴散人这话确实切中要害,李珣点了点头,脑中却不自由地闪过林阁已经模糊的身影,暗叹一口气,但旋又疑道:「这就怪了,现在大伙儿都能想得到,以前都干什么吃去了?」 阴散人悠悠一笑,简单地回了四个字:「人心难测!」 李珣皱皱眉头,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他满意,不过,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回到正题:「只是静观其变而已?」 「一般来说,传统自运转的力量比任何有形的、后天的努力都要来得可怕,且不可抗拒,所以,静观其变是个好办法。 然而,当变化足以脱传统的限制,具备有破局的能力时,传统的「反击」也将空前强烈。」 阴散人将问题剖析得非常清楚:「现在不正是这样么?正道九宗想用积极的态度解决这件事,但他们失败了,这也就证明,散修盟会已经具备了破局的能力。 「在此前后,罗摩什这一批人又捣鼓出了西联,指东打西,隐隐与北盟相抗衡,说白了,做的同正道九宗完全是一回事。」 是啊,一回事! 随着阴散人的低语,最近一段时间内生的种种事端,一个接一个地串联在一起,就好像是十万高山上奔涌下来山洪,汇入涛涛大江,形成巨大的合力。 而眼下,只是要辨明,这百川之水究竟会奔向哪里去呢? 罗摩什在撤身之前,对阴散人所说的话,响在李珣耳边─「雾隐轩是饵,却钓错了鱼;玄海幽明城也是饵,却还不知最后是谁吃下去。但无论是谁吞了饵钩,一场角力总是免不了的……这个时候,站对很重要啊!」 李珣对全局的考虑,从未像此时这样清晰。依着这条思路,他细细梳理诸多先前未曾想明白的疑点,自觉见识大为长进。 「如此看来,正道九宗在北极力拒散修盟会,并非是全然的失败。 「因为,九大宗门年复一年的压迫,向此界通告了一种拒绝改变的态度。除非是没脑子的,又或是真的惟恐天下不乱者,真正敢于依附散修盟会的散修、妖魔,便是极少数。 「而且,有外界的强大压力,散修盟会必须增强内部的抗压性,其盟会的组织思路也必须加以改革。 「这固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增加盟会的凝聚力,但与之同时,其内部各种小团体的磨擦也会增多,像鲲鹏老妖这样的分裂,也就不可避免。 「但散修盟会也在出招,用百兽宗做祭品,提升北盟的威慑力,实则不过是最浅显的一步。 「最关键的,还是在盟会势力所不及的南方,扔下「雾隐轩」这个大饵,活泛人心,让此界诸宗因利益之争而无法生成合力,为北盟的成长赢得空间。 「可罗摩什确实厉害,翻手便成立了西联,几乎将西北至西南一线,弄得如铁桶一般,断了古音伸手的可能。嗯,只是他为什么又要在雾隐轩和玄海幽明城上搬弄是非,这岂不又遂了古音的意?」 他很自然地向阴散人请教,也没觉得这是多么丢人的事情。 反倒是阴散人对此有些感触,她神色微霁,脸上度露出了些笑靥:「你当罗老儿是圣人吗,哪有事事为公的道理?其实他也想乱,虽然与古音颠覆性的盘算不一样,可也只有在混乱中,原本死水一潭的通玄界,才有大利可图。 「他稳固西方,却搅乱东南林海,又随手扯上了玄海幽明城,这两处地点,既远离他宗门所在,又是牵涉诸方利益的敏感地带,一旦乱起,在恢复平静、均衡的态势之前,他已酒足饭饱,退回陷空山,自去修道了! 「这自然需要有掌控全局的能耐,而且,也只有在四九重劫之后,他才有胆子做出来。这样就算一时失手,造成不可收拾的乱局,引动大劫,他也能回避掉最厉害的劫数,拍拍**上天。 「而运气好了,则能为宗门传承谋求大利,甚至还能混出个好名声,积积功德,一箭三鵰,何乐而不为?」 也就几句话的工夫,阴散人便将这其中门道分析得透辟入理,尽显其智慧老辣,令李珣大为叹服。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再次庆幸,当年能以绝小代价,卷得两散人为傀儡,实在是他今生今世做的最值的一笔买卖。 李珣绝不会吝啬几句便宜的赞语,不过,就在他大加赞赏之际,阴散人忽地有所感应,抬头远眺:「有传讯飞剑,应是冲着你来的!」 「哦,是明心剑宗?」 「不是,是……」 阴散人话未说完,漆黑如墨的天际,一道火红色的轨迹已自海天交界处化虹而来,来势好快,李珣明明已经做出了准备,但他还没来得及将玉辟邪放到胸口上,那红光已经扑面而至,一股如温开水般微热的气息透体而入。 李珣闷哼一声,强行抑住被大光明火灼伤的气血,心中暗叫晦气。 他自是认得这传讯飞剑的本体─这根本不是什么飞剑,而是一根最珍稀不过的凤翎。 天下能用这样珍贵的宝物当飞剑使的,也只有那么一位了。 面的讯息非常简单,只有这么几句话:「北边这么热闹,你去哪儿了?喂,小心点儿,这是我从娘亲那儿偷来送你的,藏好哦!」 看到这种言辞,便连阴散人都抿唇微笑。 李珣无奈苦笑两声,使了个手法,隔绝凤翎上令他极不舒服的气息,将其交给阴散人保管。看着阴散人将这宝贝收起来,李珣开始考虑远方来信的真实目的。 「果然,两剑宗火并,旁边看热闹的人很是不少。而且,已经有人现「灵竹」缺席了。会问这话的,恐怕是古音的可能更大些,她又想搞什么鬼?」 他考虑了一下,不得要领,但还是决意道:「度要加快一些,不如妳带我一程……等等!」 李珣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好像咱们刚刚忽略了一个问题。妳说古音有颠覆性的盘算,为什么呢?」 阴散人有些跟不上他跳跃性的思维,迟疑了一下,方道:「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有这样一个全盘性的大计,组建了这样一个庞大的势力,总该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吧。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又想从中得到些什么?这应是关键所在。 「为了修道?不搭边!为了提高宗门声望?过分!为了一统通玄界?笑话!那她是为了什么?」 阴散人皱了皱眉头,沉吟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我想,这是……」 话刚出口,海面上遥遥一声大响,锵然作声,听位置,竟然在数里之内。李珣和阴散人都是一惊,但还是阴散人反应得更快一些:「不是海上,是海底,只是音波透海而出,才做此声。」 话音未落,阴散人已经隐入虚空。 李珣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没有换装,而是将头顶的帽兜紧了紧,将整个面容都隐入阴影之下。 他做完这一切之后,又是「当」的一声大响,声音又近了许多,而李珣也感觉到,这声音中,似乎有着一股震荡心神的异力,而且,在音波所及的区域,明显对生灵气息有侦测锁定的作用。 李珣眉头皱紧,有些时候,麻烦真的是自找上门的。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身侧约七八丈外,海面砰然炸开,一道人影冲天飞起,转眼没入云端。 紧接着,又有一个略显臃肿的人影跳出海来,甚至连眼神都不往这里闪一下,举起手中那座人头大小的铜钟,一拳轰了上去。 旁边的李珣神情一变,肢体在瞬间绷紧。 与之同时,宏大的钟声向四面八面扩散开来,仅仅半息之后,第二波钟声又起,如是三迭。 这钟声好是古怪,前后三波传播度竟然是不一样的,第一波最缓,而最后一波最快,如此三波累积,在虚空中出「嗡」 的一声震鸣,音强略有降低,但其撼人心神的异力,比之刚才更暴增百倍。 其中更有一波牵动人身骨肉脏器的震荡透体而入,十分诡异。 李珣见势不妙,也顾不得其它,体内燃血元息蓬地燃起,与透入体内的震荡一触,自生抗力,口唇一张,便是一声厉啸出口,其势威凌霸道,恍若惊雷。 啸音钟声在虚空中一撞,下方海面当即下压了寸许,李珣以音制音,先护得了自己平安,不过这也让那胖子惊讶地扭头看来。 与钟声接触的第一时间,李珣便已现,这钟声其实还是有所收敛聚合的。 只是这钟实是一件顶级法宝,敲钟的胖子修为还不足以完全控制,这才让余波袭来。 既然有了这种认识,李珣便不想节外生枝,正想收音退开,海底之下,忽有一声闷吼传上。 「吭吭!」 这一声吼,其势雄阔沉凝,虽是在海上,却如同一座大山破海而出,当空一立,便将那钟声震得七零八落,便连李珣的啸音也受到波及,反冲回来,搅得他气血一乱。 只是这回,李珣却再也生不出与其相抗的心思,只因为,这吼声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鲲鹏老妖,你莫要把事做绝!」 海面上那胖子举起铜钟,任这法宝在吼声中嗡嗡共鸣,似乎也是一种防守的方式。 他嘴上则在无意间印证了李珣的猜测,只是这略显尖利的声音,在轻轻的颤动中,总有点儿慌的味道。 李珣的心情不见得稳到哪里去。真见鬼,他怎么就忘了,既然鲲鹏老儿号称东海鲲鹏王,不就是住在东海吗?这老妖受伤之后,不回自己老窝,还能去哪儿? 果不其然,随着这胖子的一声叫唤,海面上忽地波翻浪涌,一个比那胖子还要大上一圈的身影升上海面,只是其身躯阔大,但骨架也大,看上去便比胖子要结实不少,站在海面上,一手自然挎腰,先向胖子那边一扫,继而竟向李珣这边直看过来,目光冰冷,不掩杀机。 李珣感觉着这老妖的眼神完全可以穿透兜帽形成的阴影,将自己看了个通透。 虽然很不舒服,但他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大妖魔精深的修为。毕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在经历过北极夜摩天的重创之后,依然还具备这等威慑之力的。 鲲鹏老妖的眼神在李珣身上持续了一会儿,才偏过头去,直视那持钟的胖子。 那胖子之前有胆说话,可见到鲲鹏老妖现身,便又张口结舌,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而此刻鲲鹏冷眼看去,他竟给吓得倒退一步,本能地将铜钟挡在胸前。 鲲鹏老妖低声一笑,虽说他此刻未现法身,但笑声似与海潮起伏节拍暗合,随着他的笑声,整个海面起伏跌宕,蔚为壮观。 被这样的强势气度一逼,那个持钟的胖子哭丧着脸,几乎就要哭出来,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得李珣在一边暗暗噱。 这人的修为明明不弱,可竟然不禁吓至斯─这一界竟然还有这般胆小如鼠的家伙? 「你说我把事做绝?可你怎么不说潜入我洞府,意欲何为?」 鲲鹏看上去倒很乐意与这人理论,只是他一说话,那胖子便又瑟缩一下,支支吾吾半天,方说了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你不能杀俺!」 这下连鲲鹏都不由失笑,他嘿了一声,又道:「我为何不能杀你?」 「因为,因为……」那胖子一边有口无心地应付着,一边目光游移,四面环视,一看便知道是想窥机逃命。 这胖子实在是有可以将紧张化为滑稽的大能耐!李珣亦为这胖子的表现而绝倒,竟然忘了趁机脱身,笑呵呵地在一边看热闹。 不过,当胖子的目光似若无意地第三次从他身上滑过,李珣心中忽地一动,一股寒意直从心底升上来:「不对,太过分了!」 有一身不俗的修为,还有一件绝妙的法宝,这样的人物,放在哪里都是人才。 可若他一贯这样胆小怕事,恐怕早被有心人杀掉八百遍,如何还能潜到鲲鹏的洞府里闹事? 而且这胖子的眼神好生古怪…… 一念至此,李珣立时提高心中警戒级别,同时第一次正眼打量这胖子的模样。 这么仔细一看,李珣便知道,自己刚刚的戒心并非毫无来由。之前这胖子狼狈的模样,彻底掩盖了他一身打扮能给人留下的强烈印象。 胖子本人白白胖胖,一副憨厚模样,并不怎么起眼,但是他肥厚的右手腕上,那一串佛珠、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身上穿的略显紧身的湖色长袍,甚至脚上穿的云纹薄底快靴,都是灵光隐隐,不是凡物。 所谓财不露白,像他这样穿着一身珍贵法宝招摇过市,没有点儿能耐,如何活到今天? 这胖子至少说了十七八个因为,等到说得鲲鹏不耐烦了,才干巴巴地道:「俺师弟已经回去报信了,要是,要是你敢杀俺,他就把事情传得满天下都知道,让你不得安生!」 这一回,鲲鹏老妖没有再笑,李珣脸色也开始凝重。 海面上滑稽的气氛一扫而空,胖子似乎还有些不太适应,看着鲲鹏老妖呆。 半晌,鲲鹏冷凝的面孔忽地展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师弟?」 胖子明显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了,但仍保持着先前的态度,肥脸上尽是迷惘。 但下一刻,海面再度暴响,水柱冲天几近十丈,又四面炸开,在这样的声响中,胖子所有的伪装都被冲了个干净。 一个人影从水柱中弹出来,摔落在海面上,因为极高的弹,在海上像是打水漂儿般接连弹落七八回,才缓下劲儿来,正好落在胖子脚边不远处。 这人身子在海面上挣扎了几下,竟然连海面都浮不上来,咕嘟几声,便没了顶。 这不正是他刚刚「逃走」的师弟吗? 胖子的肥脸上先闪过惊讶,紧接着,所有的油滑、恐惧便像是大风吹过浮云,俱都消散。 最终眉眼间存留下来的,只有堪以担当的沉静与稳健。 「原来,老仙洞中,还有一位!」 胖子沉声说完,脚上稍一力,踩了踩海水,刚刚沉下去的师弟彷佛被一个无形的手掌托着,又浮了上来。 紧接着他抖抖袖子,从中滑下一件好像是丝绸的东西,迎风便展,如有灵性般插到海面与师弟之间,将其浮在海面上。 鲲鹏饶有兴味地对这胖子上下打量,点头道:「难得你这样的人物,还能拉下脸来做小丑营生,这避实就虚的手段也使得漂亮。不过,既然你能使得动惊神钟,想来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为什么之前我没听说过你这么一号人物?」 这同样也是李珣所奇怪的事情,他也很有兴趣知道。 不过见鲲鹏动问,那胖子忽又展颜,哈哈一笑道:「老仙您太客气了,啥个避实击虚哟,太雅!最多算是引蛇出洞。只是俺确实没想到,您老在北盟里打了个转儿,连独居的习惯都给改了,竟然还找了个老伴儿,失算,实在失算。」 这家伙仍狡猾地不肯说出自己的身分,而且话里挟枪带棒,让人好不恼火。李珣就看到鲲鹏那张老脸已是一片铁青颜色,而就在胖子身后,又传来一声冷哼。 李珣眼眸一转,正看到一个雄壮的身影从海里冒出头来,只看到那诡异的青灰色皮肤,他便在心中大叹一口气。 「倒霉透顶,竟然是三头蛟怪!」 北极夜摩天一战,三头蛟怪本来已经向古音服软,但后来阴散人闹场,这妖魔也就趁乱逃走,没想到居然是逃到鲲鹏老巢,还被这胖子顺带着骂了进去。 李珣可以肯定,若他处在鲲鹏与三头蛟怪的立场上,为自身的安全计,也绝不会放任何一人逃走。他已经放下一切幻想,准备接下来的逃命之旅。 胖子一直没有回头,但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脑后像是长了眼睛,脸上相应地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来。 「原来是三元神君?这……误会啊!」 这一声拉得真是又长又惨,摧人心肝,在海面上的两妖一人,无不听出其中绝望的调子来。 然而,这嘶叫声未歇,那胖子的肥躯忽地陀螺般原地打转,整个身形很快在高的旋转中模糊起来。 没有人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众人齐齐一怔间,那已经模糊的人影猛地启动,直直撞向前方的鲲鹏老妖。 也许事情有点儿诡异,但鲲鹏老妖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他哈哈一笑,也不见做势,身前忽地一个大浪卷起,迎着那身形拍下。 轰的一声大震,胖子的身形在巨浪中猛地一窒,但最终还是钻了过去,依然不依不饶地冲上来。 「有意思!」 鲲鹏伸出大手,虚空一攫,元气内聚,便是在李珣这里,也可以感觉到元气漩流,以鲲鹏手掌为核心,剧烈动荡。 而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元气震动,几与这无边大海融为一体,一个恍惚,李珣竟然分不清,这究竟是元气在动,还是大海在动。 李珣真正倒抽一口凉气,他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老妖。 若是当日在夜摩天,鲲鹏老妖能使出这般手段,恐怕古音再有千般计策,都挡他不住。 果然……在大海上同鲲鹏老妖作对,与送死无异! 那胖子再是奸狡,也抹不平这绝对实力的差距,那身子像是撞上了一堵巨墙,而那巨墙又在瞬间化为猛兽的大口,元气锋芒上下交错,就好似上千小刀攒刺上去。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肌体撕裂声中,那胖子整个地瘦了两圈儿,血肉横飞。 但在此时,无论是鲲鹏老妖、三头蛟怪,又或是李珣,眉头都是一皱:「不对!」 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投向了原先那不知死活的「师弟」身上,但比他们的眼神更快一线,那本来烂泥般伏在「丝绸席子」 的身影,猛地弹起,向着向西边陆地飞掠出去。 李珣看得无比清楚,那个「师弟」的身形,此时早变成了肥嘟嘟的胖子模样。 也不知他是在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手大挪移。而更可恶的是,这胖子一边飞逃遁,一边还有闲工夫喊─「三师弟,风紧,扯呼!」 「妈的!」 李珣绝不是傻瓜,见到这个还有什么道理好讲,他也就是比胖子慢了一线,身形爆式地启动,向着北边狂奔。 不过,他的度有意缓了两成,等到胖子消失在视野之外,他才勉强躲过三头蛟怪的遥空重拳,有些狼狈地逃离。 事情就像他所预计的那样展。 两妖绝不会放过一个活口,只是一声呼啸,两个大妖魔便交流了意向。很自然的,鲲鹏去解决那个身手不凡、心思奸狡又坠了他面子的胖子,而三头蛟怪则负责这边身手略逊的藏头小辈。 见到这一幕,李珣整个地放松下来。 他加了把力,让度又快一些,稍稍拉开与三头蛟怪的距离。 后面那位成名已久的大妖魔自然不甘示弱,冷笑声中,脚下海浪翻涌,水气蒸腾中,三头蛟怪身姿越轻盈,轻而易举地将距离迫近,显然行有余力,游刃有余。 度牵扯到修为,若以寻常论,李珣虽然近日精进极,可与三头蛟怪相比,仍有一段可观的差距。 纯拼度,李珣根本没有机会。 可是,这毕竟只是说寻常情况。 远方传来了丝丝元气的震荡,好像是鲲鹏那里动手了。 三头蛟怪自然不愿落后,他亦是海中妖兽,御波跨海的度,比御气飞行还要来得迅捷。 这时李珣感觉对方已追至背后不远,扭头看了一眼,对方得意的面孔相当清晰,而李珣眼中则流过一丝嘲弄。 与之同时,丝丝缕缕灼热如火的真息从脚底喷涌而上,转眼间贯穿全身,直至顶门,旋又倒头流而下,完成了一个大循环。 「蓬」的闷爆声在李珣脑中炸响,那如丝如缕的真息,便是激他体内所积蓄的全部力量的诱因。 他的心脏瞬间膨胀到一个近乎可怖的幅度,而在撑起胸腔的一剎那,又猛力收缩,直缩至几不可感的小小精核。 一涨一缩,李珣全身的精血都与澎湃的真息交融在一处,随即在巨大的压力下,聚合反应,生成一种妖异的「燃料」,无需什么火种,体腔内步步攀升的内压便将其整个地点燃。 「火舌」尖笑着,由内而外喷出来,舔食着李珣每一寸皮肉骨骼。 李珣整个地「燃烧」起来。 这时候,李珣已分不清传入大脑中枢的,究竟是快感,又或是痛苦。他只知道这种感觉有着无与伦比的刺激性! 心意一动,李珣仰天长啸,啸音上击青天,下撼沧海,所向披靡,这一刻,再没有人可以阻挡他! 啸声中,骨节开始有节奏地爆响,像是连珠炮,其间没有半点儿窒碍。一千零八响由至尾,一气呵成,在最后一响爆开时,一道澎湃伟力透体而出,接贯天地。 此时此刻,李珣完全失去了对身体重量的感知。 三头蛟怪已经呆了。 就在他眼前,一道血光虹影蓦地腾空伸展,架接在海天之间,他明明只需伸一伸手,便能碰触到虹影的末端。 然而,近万年积累下来的灵觉告诉他─危险,极度危险! 他忙不迭地缩回手去。 海天间的虹影也仅仅持续了数息时间,便渐渐转淡,可是他看得分明,血光所经之处,天地元气竟是被抽吸干净,虚空彷佛被一把天神之剑切过,在久久不愈的伤痕下,痛苦呻吟。 「血魔化心**?不,这是……血影妖身!」 三头蛟怪的指尖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渐渐稳定下来。 作为此界一等一的妖魔,他自然明白刚刚那异象代表着什么。 他明白,再追下去已全无意义,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去和鲲鹏商量,如何应对未来可能的大变故。 嗯,那胖子应该已经给解决了吧……等等,那是什么? 银白色的光影从他头顶数丈处掠过,带起的狂风刮过头皮,竟比刀子还要来得厉害。 三头蛟怪仅是一个本能的闪避,再想出手拦截,已经差得远了。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模糊的、胖胖的人影,还有他背上斜斜插着的两片银白色金属飞翼。 「夜魔无影?娘的!」 他恨恨地一脚跺下,里许方圆的海面轰然炸开,水花四溅,不知有多少海鱼在这一脚下死于非命。而远方,似乎也响起了一声类似的,但声势更为浩大的怒吼。 第五章 星河 深夜的海上,一道血光撕裂夜空,像是环绕天际的彗星,带着长长的不祥尾迹横过海面,转瞬又无影无踪。 李珣现在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状态。 比较确切的描述是:他的身体已经虚化了,他的皮肉骨骼已化成了一片有形无实的虚影,随着风,无规则地变换着形状。 血光表面是一层层翻涌不息的「火焰」,其间则吞吐着汨汨血流,生生不息。 莹莹妖异的光芒透过这层影子,出血红色的光彩。 李珣从未有过眼下这样的感觉,他的身体像是化做了一阵风,在万空长空无拘无束地吹拂着,没有任何的阻碍羁绊,彷佛可以穿透一切,与天地相接往来。 他的心似乎变得无穷大,正在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感受着万事万物各自独特的脉动。 尤其清晰的,是那些具有活力的生灵。 透过这特殊的管道,李珣甚至可以感觉到远在百里之外,大海深处,某只鱼儿隐蔽微弱的生命波纹。 然后只是一个动念,便如同撕开一张薄纸,轻而易举地将那鱼儿的生机割断。 「真是奇妙!」 李珣也是第一次运用这「血影妖身」,他就像是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时间玩了个不亦乐乎。 现在的李珣心中没有任何顾忌,如此的纵情恣意,是他从来没有拥有过,而一旦拥有,也很难再拔出来的美妙滋味儿。 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大笑起来,笑声中,他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反应很强,度……咦?度怎么这般快法?」 若说李珣此刻的度是惊世骇俗,那么,这「新目标」的度,简直就是没有天理人性了! 就李珣所感觉到的,这度甚至比传讯飞剑还要快上一截,若不是反应极其强烈,李珣根本不会认为那会是一个生灵。 心念一转,感应方式便也相应地改变,「新目标」的生机脉动很快化为一系列具体可感的信息,最终还原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体。 「看」到这人的模样时,李珣扬起了眉毛。 「哦,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也就是一闪念间,后方海天交界处,已闪过一道银色流光,来势好快,李珣甚至没有再度思考的机会,那银光已近在眼前。 李珣一声大笑,妖异的身形漫空一卷,血色的光雾便映彻半边天空。银色流光虽是迅捷无匹,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前,根本就没有回避反应的空间。 没有任何悬念的,银光直直撞入血雾中央,转眼间,光芒黯淡,彷佛是强酸洒下,银光之中连连响起「哧哧」的怪响。 「娘喂,是血影妖身!」 李珣已相当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胖胖的身影猛地从血雾中穿出来,马上又一头栽到海水中去,海面上立时激起一层厚厚的水雾,足以遮挡住绝大部分人的视线。 只可惜,李珣现在不是用「眼睛」来看的。 尖啸声起,海底下实时传上来一声惨哼,没过多久,那胖子便在十余丈外的海面上浮上来,脸色灰败,看着这边的眼神却相当冷静。 李珣低哼一声,身子化成一道血光直冲过去,那胖子反应也快,手上一缩一伸,便又将那惊神钟取了出来,迎面一挡。 只是出乎胖子的意料,血光没有硬撞上来,而是当空一卷,如灵蛇般绕过他的肥躯,直抵其身后。 胖子反臂便要再用铜钟去挡,可是胳膊才转了半圈儿,他的身子便整个地僵直了。一股真息透体而入,一入体内,便化为千丝万缕,锁住了他几个关键经脉。 刚刚在鲲鹏老妖面前全身而退的奸狡胖子,此时却已沦为另一人的阶下囚,且全无半点儿还手之力。 李珣一制住胖子,便恢复了正常的人身,稍稍适应了一下,方笑道:「这或者就是现世报吧,对不对,大师哥?」 先前胖子害他,叫他「三师弟」,这回他也借花献佛,回了一声「大师哥」,自是讽刺意味儿十足,也等于是通报他的身分。 不过出乎李珣的意料,那胖子虽然脖子也转不动,却仍嘿嘿笑道:「错了,错了,俺排行第二,要叫,也要叫二师哥才成!」 李珣对这样的油滑腔调近乎免疫,尤其是亲眼见到这胖子眼也不眨一下,便将他师弟当作饵食,供他逃命之用,且顺手便将一边无辜旁人扯入泥潭,若是这样还把这胖子当成寻常人物,那可就真是取死之道了。 所以,李珣再不理他,而是不客气地将他背后两片已有污损的银白飞翼扯下来,放在手上掂了掂。 他是记得这件宝贝的,当年,林无忧那小妮子,便是用另一副这样的法宝,逃脱两散人的埋伏。 「原来是夜魔无影啊,怪不得只是受了点儿伤,便能从鲲鹏手里逃出来,嗯,既然已等于是报废了,让我拿去研究,总没问题吧!」 胖子努力地点头,动作僵硬,但充满诚意:「自然,自然。师弟你拿去是应该的,不只这玩意儿,俺身上这些宝贝,只要师弟你有意,尽管拿去,只要你消消气,放过师哥这一回……」 李珣这回是真长见识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这么不要脸的,一边求饶,一边还要占着苦主的便宜。 到底是说他怕死好呢,还是有恃无恐好呢? 李珣稍稍察看了一下,找到夜魔飞翼的控制机关,真息透入,这偌大的飞翼在一阵咯咯怪响之后,似乎也从刚刚的污损中恢复过来,嗡地一颤,竟不可思议地收缩成只有掌心大小的金属薄片,可谓巧夺天工。 李珣将其收入怀中,同时心里也有了些计较,他试探性地问道:「瞧你这一身珠光宝气,家底如此丰厚,想必是个有背景的。这儿离天星海不远,千帆城的?」 还没等胖子回应,李珣又自我否决道:「千帆城里都是一些纯朴工匠,怎么也不会出你这种货色,是了,千宝阁,对不对?」 胖子干笑一声,点了点头。 果然是千宝阁! 这个以收集此界最珍稀法宝为立宗之旨的奇特宗门,向以金空、银空、人空、心空的「四空训」闻名于世,故也号称四空千宝阁。 其中金空、银空就是收藏要有品味的意思,而人空、心空,嘿,见到这胖子的行事,便是傻子也能明白个**成了。 「贵姓?」 「不敢,免贵,姓箕,克绍箕裘之箕,箕不错!」 难得这胖子也能雅上一回,却也更让人忍俊不禁,不过李珣永远不会忘掉,这厮面不改色地将师弟牺牲掉的手段。 这并非是道德上的不快,而是纯粹关乎自身安全的危机感。 心意反映在手上,李珣不免加了一层力。胖子立时杀猪般大叫起来:「宝贝给你,不要杀俺!」 李珣只是在他背后微笑:「千宝阁的宝贝是不错,不过杀人取宝怎么说也比与用宝换命来得划算。何况我这人确实小肚鸡肠……箕二师兄以为如何呢?」 他多说了这一句话,胖子便从听出了些味道来,忙不迭地叫道:「怎么会,这是赔啊,大赔!俺一听师弟你说话,就知道咱们是同道中人。这世上的生意,哪个不是商量出来的?师弟你莫要杀俺,杀了俺,可就错过了一场大买卖呀!」 「哦?是吗?」 「当然,当然!俺知道师弟你气俺刚刚不够义气,不过咱们也都还活着,那也就不是深仇大恨,来,俺身上携的这几年法宝,便是送给师弟你压惊的,也算哥哥的赔礼。」 胖子一副海量气派,也亏他能对着前面空荡荡的海面,说得这样言辞恳切,语句生动。 而这还没完,见李珣没有不耐烦的表示,他更是打蛇随棍上,说得口沫横飞:「至于咱们兄弟,一见如故,来日方长,今日能揭过这梁子,兄弟你今后便有俺这么一个大财神师兄,日后也好在此界厮混不是?」 看这胖子说得越来越热乎,口气也越来越大,李珣倒是对他在千宝阁的地位更感兴趣了,不由笑问了一句:「那大师哥在千宝阁所司何职啊?」 「嘿嘿,不怕师弟你笑话,师哥近几年来走了狗屎运,一路高升,如今已升任千宝阁阁主之位!」 …… 任是李珣心志如何稳定,在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后,脑中也有一个极短暂的空白。 紧接着,他猛地反应过来,手下便要加力,然而手指内合之际,胖子颈后肥肉突生一波诡谲的震动,同时体内自生抗力,竟然将李珣透进来的燃血元息消融干净。 肥壮的右腿向后撩起,却比任何一柄神兵都要来得锋利,更要命的是,在这一根肥腿击中李珣小腹之前,胖子那凌厉阴寒的神念已将他彻底锁定,让他肢体都开始不听使唤。 这丝毫不逊色于之前李珣制住他的那记手法,如果不及时避开,李珣毫不怀疑,他会被这胖子一脚剖成两半! 两人的身形蓦然分开,胖子像一团肉球向前翻滚过去,稍前一线,他手腕上那串卖相不凡的佛珠齐齐粉碎,有一粒残片甚至打在他的肥脸上,划出一道浅痕。 胖子很快就转过身来,身形伏低,两眼第一次正视李珣这个对手。 李珣手指抹过小腹,他的外袍裂开了一个小口,却并没有伤到皮肉,但也让他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 这可真的不太妙,李珣甚至来不及去后悔什么,他那颗已经愈来愈敏感且躁动的心脏,便代替他做出了回应。 李珣对血影妖身的战斗方式还不怎么习惯,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保持这副身架出手。 但似乎是因为先前一次彻头彻尾的「魔化」,他此时的爆度竟然仅比「血影妖身」时慢了一点点,依然惊世骇俗!任那胖子如何戒备,血光耀目之际,也只是眼前一花,打击便已及体。 「呵!」 胖子吐气开声,本来肥胖的身子竟又鼓了一圈儿,一波由内而外、喷而出的真气湍流,像是一堵巨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度差距太远的情况下,这比任何遮挡都要来得有效。 李珣撞在这堵气墙上面,身体立时为之一展,妙至毫巅地一个卸劲,消去巨大的冲击。 与之同时,来自于对手的生灵脉动,便透过这气墙,如一幅长卷在眼前铺开。 这自然比一条鱼的结构复杂多了,可是李珣却具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觉,几无滞碍,便将对方几个要命的气机聚合的「节点」分辨出来,紧接着,燃血元息蓬然点火! 「停手,罢战!」 自称是千宝阁主的箕胖子大声呼喊,可是回答他的,只是李珣按出的一根拇指。 拇指按在气墙上时,胖子本就不大的眼神,霎时间几乎收缩到了针眼儿大小,他倒抽一口凉气,惊叫道:「血神劫指!娘喂!」 霎时间,气墙分解─这并不是被更强大的力量击碎,而是以一种诡谲妖异的手法,透入气墙内部,瞬间蒸维持其存在的关键节点,使其从内部彻底崩溃。 而这种「分解」有着强的传染性,几乎可以通过任何介质,传导至与其相关联的物体上,再促成下一个分解活动。 相较于这湮灭一切的可怖威压,前段日子某个小虫子使出来的所谓「血神劫指」,简直就是个笑话! 胖子作为最直接的承受者,感受自然也最为深刻,他肥胖的身子再度化为弹球,向后飞滚。 这一过程中,他已将惊神钟擎在手里,在李珣第二击到来之前,猛力一敲。 雄浑辽远的钟声贯耳而入,这是李珣次正面应对惊神钟的震波,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这胖子会用这钟来抵挡鲲鹏老妖。 这钟声好生古怪,虽然他此时骨肉气血几已化融为一,更及时封闭相关窍**,但这钟声却是无孔不入,甚至可以通过外界大气的震荡,使身体产生共震,其频率之多变,使人欲拒无从,而神智更是在震动中昏眩起来。 只是这么一晕,胖子便逃到了数里之外,遥遥的仍是大叫:「师弟莫要火,俺错了,错了还不成吗?」 李珣皱紧了眉头,他现在是真的搞不明白了。 这奸狡的胖子,明明实力惊人,纯以修为论,肯定还在他之上,刚刚他完全是凭借血神子的诡异手段,才占得些许上风,若是真打下去,时间长了,还可能转了风向。 想来这胖子心里也是雪亮,可为什么偏要做此形状? 李珣毕竟还是理智重过冲动的人物,也更倾向于用脑袋解决问题。在稍一权衡之后,他终于还是暂缓身形,只是稍稍拉近了些距离,盯着胖子那肥脸,微微一笑。 「箕……阁主?我记得贵阁当家的,不是竺良,竺阁主么?什么时候换了二师兄上去?」 箕胖子一边作势擦汗,一边笑呵呵地向李珣这边靠。 「那可是老黄历了,就在五天前,俺那师哥已经卸了任,要将阁主之位让于俺。只是阁中几个掌柜的还有点儿异议,便派下来个差使,要俺到这东海海底找件宝贝,作为资历。 「哪想到却碰上鲲鹏这老妖怪,连那几位掌柜的派来的帮手都赔了进去。唉,赔大了,赔大啦!」 听箕胖子说得轻松,李珣却可以从中听出许多别样的意味儿来。 就像是胖子随手牺牲掉自己的同门一样,那所谓的卸任、差使,甚至是帮手之类的言辞,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知,让人品尝到其中浓郁的阴谋和血腥气。 他唇边微现冷诮的弧度,却也暂时接受了胖子的说法。不过,很快胖子的举动便让他眼皮一跳。 脱衣、脱鞋、掏兜……一系列事情干下来,转眼间,这胖子便只有一件短褂外带半载短裤遮身,手上却是诸般事物堆成小山。而这个时候,胖子也已经来到李珣近前,两个相距不过数尺,已经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距离了。 李珣一眼扫过,便知胖子手至少有七八件品级不凡的法宝,价值不可估量。 「你这是……」 「没啥,师哥我说话算话,师弟你能停手放俺一回,俺身上这些宝贝,便全是师弟你的了!」 箕胖子嘎嘎一笑,一副海派模样,不过转脸便现出些尴尬神色。 「嘿,本来还有一串檀香珠,只可惜刚刚用它消解师弟你的制脉术,已是废了,还有……惭愧!那惊神钟是哥哥执掌宗门的信物之一,师弟你宽宏大量,就免了这个吧!」 李珣冷眼看着胖子一番声色俱佳的表演,心中倒将这胖子的身分肯定了八成。 刚刚这厮用以摆脱禁制的手段,正是千宝阁诸法门中,代表性的「嫁衣法」,有此一手,这胖子便不是阁主,也必是高层人物无疑。 想了一想,他也点头笑道:「师哥言出必行,小弟佩服,不过,既然师兄说咱们是同一类人,便都应该明白一句话,所谓无事献殷勤……是不是呢?」 「师弟你过虑了……」 胖子还是一副笑脸迎人,但一碰到李珣冰冷如霜的眸子,却也打了个嗝,忙改口道:「呃,好吧,说实话,俺确实也有那么一些考虑! 「这头一条嘛,就是消灾免祸,师弟你也看见了,鲲鹏那老妖怪日后必不与俺罢休,这好不容易瞒下身分,算是暂时避过锋头,如何还能再树强敌…… 「嘿嘿,师弟现在比起鲲鹏是差了些,像你这般,修血神子能修到「血影妖身」的,近万年来还是头一份儿,惹不得,惹不得啊!」 李珣只是冷笑。 胖子见打不动他,只能接着再扯下去:「接下来想的便长远了些,哈,师弟应该知道,修血神子这种魔功,实是不怎么能见容于世的。当然,以师弟的实力,天下大可去得,可是仅仅是横冲直撞,如何还能享受到此界的乐趣? 「今日你我二人有缘结交,又一见如故,若师弟你不嫌弃,俺这作师哥的愿意为师弟你提供几个享乐的地方,也能增进咱们之间的交情不是?」 听到这里,李珣心中已是雪亮,这胖子果然奸滑,虽被血神子给晃花了眼,以为他是个「面生」的,但能马上想到笼络人心,以图后事,其眼光便是一等一的长远。 「还有……」 箕胖子倒是说上了瘾,不过这回却是有意压低了声音,很是紧张的样子:「还有,师弟你实在不会挑出手的地方。刚刚还好,没弄出大动静,否则又是一桩麻烦上身!」 「嗯?出手还用挑地方,这是哪儿?」 这个理由李珣却没听明白,他四面打量了一下,入眼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此时与胖子闹了半晌,天色已微微亮,勉强能分辨个东南西北,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标志性的特征。 箕胖子摇头道:「刚刚我听你说「天星海」,便知师弟你估错了位置。照我的估算,这儿应该已经出了东海海域,离「天星海」起码十万八千里,嘿,这里不是海,是河喽!」 「河?」 李珣眉头一皱,心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这一夜飞过的距离。 不错,他以血影妖身的状态赶路,度起码是正常时的两倍有余,飞了半夜,已足以抵过平日一天的路程,那么这里已经是…… 「若我所料不错,这里已经是星玑剑宗的地界,六大绝地里,位置最飘忽的「星河」所在。 「这些日子,两大剑宗火并,正是如火如荼。明心剑宗还好说,可那天垣老儿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每日控着那「星河」 来回飘荡,座下弟子也是满处乱飞,一个不小心,指不定咱哥俩儿就给陷进里面去了……咦,师弟你在听吗?」 李珣闻言回神,却也不刻意地掩饰,只是点头道:「星河为天地造化,为天星投影,运转则以星辰移换为纲,星力牵引之下,移位、涨缩倒是寻常事,未必是天垣自主操控。」 胖子闻言一奇,接着便大喜道:「师弟果然见识不凡,看上去禁法造诣也是有的,如此能耐,不如便随了哥哥我吧,在本阁挂个客卿头衔,也能省掉不少麻烦……」 「麻烦」二字尾音未消,李珣便突生感应,约数十里外,数个生灵气息突兀出现,直向这边飞过来。 胖子明显不如他敏感,犹自唠叨个没完,李珣瞥他一眼,沉声道:「有人飞来了!」 胖子脸上一紧,似乎也用了什么手段,很快就现了来人的踪迹:「娘的,这味道儿一闻就是星玑剑宗的。天垣老儿的弟子同他都是一个脾气,有理也说不清的,师弟,咱们躲躲?」 看他这模样,李珣便知,这胖子与星玑剑宗的矛盾,恐怕不只是一个「怕麻烦」便能解释得了的。 不过李珣心中此时也有了算计,对胖子的招呼竟也同意了。两人当即没入海面之下,潜得并不深,可藉由光影反射,足以隐匿身形,并收起周身气息,其手段竟还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刚刚隐下身形,海面上便遥遥传来一声剑吟,李珣也算是御剑的大行家,剑吟声一入耳,便知御剑这人修为相当精湛,其真息与剑器交通往来,振荡之声如鸣金击玉,正是其修为精纯明透的表征。 如此修为,御气飞天亦是等闲事,御剑飞行实在是最从容不过。 剑吟声在二人刚刚停留的海面上止息,随即远方又有几人追来,但仅听其剑响,便知修为比最先这人差了许多。 很快这几人便在海面上汇集,有人开口道:「允星师兄,可看到刚刚敲钟那厮?」 那被称做允星的,应就是最先御剑而来的那位,闻言回应道:「不曾见得。」 声音铿锵,有金石声,颇有气度。 李珣对星玑剑宗的人物也算有所了解,听到允星之名,便知道这是天垣老儿很看重的一个弟子,向以杀伐果决闻名的,在通玄界堪与连霞七剑齐名,是个人物。 这允星回了一句之后,便不再开口,周围那些师弟、后辈也都噤口不言,显出允星在其中的地位当真了得。 半晌,方听到允星说话:「阳气渐重,天星位移,约在两个时辰后,星河便将移至此处,便是有什么人物也不惧他。散了吧!」 其余人等都唯唯应诺,只有先前问话的那声音叫道:「允星师兄,可那敲钟的……」 「嗯,我知道。」允星平平淡淡地回道:「必是箕不错那个胖子,只是这人身分不同以往,便是找到他,暂时也无奈他何。 倒是与他交手那人,我们要小心一些。」 「交手的?」 「此人气息诡异,不是正途,眼下情势复杂,意欲乱中取利的不在少数,一定要小心从事。也好,箕胖子为了阁主之位,偷了我宗的参星盘,如今不讨要回来,便是给他的天大好处,眼下他也该帮帮忙了。」 这话透过海水直传入胖子耳朵里,箕胖子正是个七巧玲珑心,话一入耳,他心中便是一动,感觉允星话中别有他意,小眼一眨,便回头看身边的那位。 「师……咦?人呢?」 黑暗的海底,李珣已无声无息地潜出数十里外。 察觉到允星气息之际,李珣便明白,气息如此突兀出现,必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禁法、结界阻挡,放在这里,不是星河又是哪里? 没想到路上这么一个插曲,倒是大大节省了他的时间。如此,眼下重点便不是和那个古怪的胖子纠缠,李珣当放则放,立时脱身离开,找了一个隐秘处,转换气息,又换上了「灵竹」的打扮。 李珣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转眼间实力掉下几近一半的情况,这是个新奇的体验,但绝不好受。 他皱起眉头,将几乎生疏掉的灵犀诀来回运了十多遍,才勉强让沉重的身体变轻了些。 阴散人现身出来,递给他青玉剑,随即微蹙眉峰道:「小心些,此时若是与人交手,最容易眼高手低。最好是凝定心神,稳扎稳打,才能护得自身无忧。」 对这少有的主动「关怀」,李珣还是比较受用的。他点点头,目光透过海水,打量一下外面的天光,再向阴散人稍做示意,身子便拐了个方向,朝允星最初现身的方位潜游过去。 出于安全考虑,三四十里的路程,他花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估计着位置差不多了,才缓缓上浮。 可才浮起小半,头顶忽地一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震动透过水层传过来,让他瞬间定住身形。 纯本能地,李珣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星河移位!」 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便永远也想象不到,当一个广被千里的庞然大物,从头上缓缓移过,阴影投射下来,遮蔽天日之际,人们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李珣曾经以为,如鲲鹏老妖之法身,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翼若垂云,挟山海,由山岳之厚重,飞动而绝迹青空,已经是壮阔高远之极至。 然而此刻,他开始明白,当庞然大物舍去度,将移动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时,其威压之重,还远在前者之上。 最让李珣印象深刻的,是这个过程中,天地元气剧烈的变动。 这变动的起因,并不是巨大物体移位而造成的大气扭曲,而是由以亿万计的气机变化,汇聚在一个整体性的「框子」里,在参差错落的彼此作用和影响下,造成天地元气的剧烈活动。 这与东南林海「水火同源」的禁法颇有差异,差别在于,东南林海是汇聚诸方气脉,为雾隐轩之用,也以雾隐轩为中枢,统御一切,是一个「外、里、外」的规则结构。 也就是说,以人力安排天力,后天加工者居多,只是以绝妙手法将这后天痕迹隐藏在天然环境之中。 星河则截然相反,此地为天地造化成就,天然与星辰演化同步,便如大海潮汐,此去彼来,多由天力。 此内的定居者,如星玑剑宗,只是在天然的环境下稍做修饰,布置禁法,后天的可塑性远较雾隐轩为差,但若论变化之玄奥,蓄积之伟力,又在雾隐轩之上。 这一点,与其亲密接触的李珣感受最深。 极幸运的是,李珣并没有处身在「星河」移位的轨迹上,他只是稍稍沾了点边儿,星河移动的方向也恰好与其相背,否则他早被其中庞大的引力吸了进去。 这感觉仅持续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便渐渐淡去。 「哗」的一声响,他将脑袋伸出海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以缓解心脏承受的强压。 喘息稍定,李珣便伸长了脖子,要近距离地观察一下所谓「星河」的外观,可是……起雾了? 海面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场大雾,这雾气来得古怪,以李珣的眼力,竟然看不透里许以外的景色。 而且,雾气中尘粒看似翻滚不定,实则彼此之间扭结作用,与寻常雾气大不相同。 「应该是星河内部元气变动的余波引的反应。」 李珣很快就在禁法理论上给这个现象做出了解释,而且不只如此,他还很细心地现了一件事。 「这雾气好像一张网啊,蜘蛛网!其中的气机联结十分脆弱且敏感,一不小心将其搅乱的话……」 这个念头刚一闪,远方数里外,便有一个反应极其强烈的气息高掠过,外烁的真息与雾气中的细微尘粒生剧烈的摩擦,旋又通过雾气优良的传导性,直达更远方的某个地点。 果然! 李珣已不愿去想猜那人是谁,他只是对其经过所产生的雾气变化感兴趣。 这雾气中的气机结构自然与星河中的不同,可毕竟是一脉相承,也就对他的推演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除此之外,再加上星河移位时,他感觉到的一鳞半爪,藉以演算的依据便丰富许多。 而且,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允星无意间说出的星河位移的时间,虽只是「两个时辰」这样的约数,可联系当时他出现的位置,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 李珣在脑中将这些难得的信息逐次过滤了一遍,确认记忆无误,才满意地点点头,再度下潜。 今天的收获十分丰富,若是以后几日都能像今天这样,也许用不了十天半月,他便可以勾勒出一张星河周边的禁法草图,如果再多一些运气,他甚至可以…… 后半截念头完整呈现之前,李珣的身子忽地僵硬了。 因为,在他眼前,忽地出现了一对晶亮闪烁的眸子,在略显暗沉的海下,绿油油的,妖异,却也熟悉。 「猫……猫儿?」 第六章 放开 眼前这圆圆猫头,却是肥肥蛇身的妖怪,不是夜摩天那边林大小姐的爱宠,又是哪个? 细细看去,那额头上嵌入的血红宝石,便是最佳明证。 家伙在这儿的话……李珣很快想到昨夜收到的那份「飞羽传书」,其上虽是十成十的林无忧风格,可是,傻子也知道,林无忧便等于是古音又或妖凤的喉舌。 她的意思,也就是古音和妖凤的意思。 先是传书催他过来,而他才现身一小会儿,便被寻个正着,这其中,味道不对啊! 李珣皱了皱眉头,目光自然盯在猫儿额头那颗名为「锁魂圆光」的宝石上,也许下一刻,便有声音从其中传过来。 但这一次,他猜错了。 猫儿只是冲他点点头,身子一扭,便潜出好长一段距离去,那模样,倒和水蛇差相彷佛,在保证自身气息隐匿的前提下,度倒也不凡。 李珣会意,同样在水中潜行,而以他对这雾气中气机结构的敏感,游起来比猫儿还要轻松。 如此潜游了约十余里路,仍然没有脱出雾气的范围。不过,猫儿却停了下来,仰起脑袋,向海面上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冲李珣点头示意。 李珣方自一怔,猫儿已经动力全开,化成一道红光,直直向上窜起,霎时间破海而出。 绝高的度也就产生了绝大的反应,在李珣看来,这无异于用脚猛踹对方大门,门声震天响。 不过这时候他也别无选择,自嘲一笑,身形亦飞腾而起,窜向高空。 星河位移形成的雾气,范围倒是大的出奇,非但在海上、海下,便是十余里的高空处,也依然存在,只是稀薄得很了。 行将离开雾气笼罩的范围,真正的天光从晴空洒下,让李珣微瞇起眼睛,也在此时,他看到蓝天之上,一朵静静高悬的白云,在晴空万里的背景下分外醒目。 猫儿一声轻唤身形直直窜入云间,再不见踪影。 李珣心中迟疑一下,身形也是微缓,但仍然循着猫儿的轨迹,飞到那云彩侧方。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 「古……古宗主?」 由云气汇聚塑形的云车内,古音身披一袭雪白狐裘,单手支颐,斜着身子,蜷卧在坐席上。 云气在她头顶上方凝成一件曲柄华盖,为她遮挡阳光,在阴影中,她神情懒散,正捧着一卷书册,打时间。见李珣人到,移来的眼神也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李珣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她脸上,看得出来,她脸上绝不是一个健康的颜色,而是苍白近乎透明,唇瓣也没有血色,分明还没有从月前严重的伤势恢复过来,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视线无意间一触,李珣忙敛下目光,却仍没想明白。 这时,古音唇齿微启,平平淡淡地道:「最近想找你倒是难上许多……进来罢!」 「进来?」 李珣一时没听明白,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理解失误:「什么进来?」 要知,这辆云车可不是明心剑宗的「云楼揽月」,它的形制其实是为承载单人而设。弧形车壁半高,算是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其内盛一人有余,且相当舒坦,但放进两个人去,虽装得下,可那状况便有点儿「拥挤」了。 见他迟疑,古音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下书册,蜷曲在座位上的双腿也轻放下来,正起身形,为李珣腾出了一个人的空间。 「自然是进车来,你应该明白,刚刚穿过的「星屑尘雾」是个什么用处,难道你想被旁人看到,明心灵竹与妙化古音在这里私会吗?」 她似乎没有注意话中的歧义,同时也不知道,在她移开双腿之时,李珣的目光无意间扫视到了她雪白纤嫩的裸足。 事实上,抛去这些意外不谈,只是让李珣进车一节,所给出的信息,便「足够」了。 不过,她的话还是有效用的,李珣在「灵竹」的面孔下,最怕的就是古音所说的这情况,闻言再不敢耽搁,探身进去,挨着车壁坐了下来。 只是,即便这样,也免不了和古音的身体挨挨蹭蹭,虽隔着一层狐裘,却也依然可以感觉到身侧佳人骨肉匀称的身姿,以及淡淡的药香。 药香…… 李珣心中猛醒,忙露出惊讶之色,扭头过去,疑道:「古宗主莫非身上带伤?」 「嗯,月前不慎被人伤到,还没好利索就是了!」 古音并不因为李珣的「关心」而有所触动,她轻敲了下车壁,这外表如云彩般的车驾轻轻一震,随即便飞在天空中奔行起来。 也在启动的剎那,李珣感觉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如果所猜不错,眼下这「拉车」的,恐怕就是史上最憋屈的大妖魔,魔罗喉吧。 由此李珣便知,这车驾之中应该还有暗格,以供藏匿魔罗喉及供应动力之用。 刚刚猫儿应该也是穿到那里面去了。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了闪,李珣悄悄按下了还有点儿浮躁的心脏。 是的,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古音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未必能挡得下他与阴散人的连手一击,古音若死,散修盟会必然分崩离析,李珣的复仇之途将比现在坦荡十倍。 可惜,他终究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其实,虽然联系时间过六十年,可与古音真正面对面地交谈,也仅有两三次。 而这回,则是最「贴近」的。 若说李珣心中没有压力,才真叫奇怪。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脸上的神态,仔细罗织词句。 「可是鲲鹏老妖之事……此界流言,只存了一鳞半爪,我竟不知古宗主也受了伤。既然如此,古宗主应当在夜摩天休养,何必再亲临此地呢?」 古音闻言微微一笑,语气倒略有了情绪起伏:「我亦觉得累了,只是身边人手匮乏,想找人帮忙,又找不见人影,奈何?」 李珣自然听出这是在说他,脸上略现尴尬,正要解释两句,古音已微笑开口:「我原先以为两大剑宗火并,你必然会掺上一手,哪知事情过了大半个月,却不见你的影子,这才飞剑寻你,同时又在各必经之路上设下人手,准备将你拦下商议。 「哪知你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星河周边,看起来,我确是小看你了。」 听她语气微妙,李珣暗自心惊,有心想挽救,可是古音语气虽和缓,但绵绵不绝,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转过脸来,与李珣目光对上,轻笑道:「说起来,这种情况也有段日子了。我也知道,你修为日增,行事也越自由,先前的位置自然束不住你……」 李珣听得心中狂跳,这时也顾不得礼貌与否,截口道:「古宗主言重了,这些年来,无论是宗主您,又或是无忧师姐的诸般照顾,我向来铭记在心……」 古音轻轻举起右手,李珣见状,口上不由得停了下来。 他还记得,这应该是被天芷上人的五色神光重创的那只手吧,眼下从表面看,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曾受过伤,依然白皙修长,莹润如玉。也正因为如此,这只手似乎有着令人心脏停跳的魔力。 「这些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若你真能被美色之流缚得住,我也就不会对你正眼相看。这些年来,我也只是为你提供一个休闲玩乐的地方,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我半点儿也不曾给予,你也从来没有向我索要,可对?」 李珣为之哑然。 古音也不再说,只是目光投向车外辽远无际的天空,任车中的气氛在尴尬中渐渐沉积。 云车几以撕裂天空的度飞掠,车内却几乎凝固了下来。 李珣终于察觉到不对了。 他也学古音将目光投到车外,看了下太阳所在的方位,紧接着,他惊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古音收回目光,脸上渐渐露出疲色,她轻倚着车壁,手上却又抬起书册,随意翻动,口中则悠悠道:「夜摩天。」 「夜摩天?」李珣是真的有点儿犯晕,他怔了半晌,方才问道:「为什么要去夜摩天,古宗主不是在星河那边……」 「星河那边,本应是你的事,不是么?」古音根本不看他,目光只在书页上留连,声音也越懒散。 这与她素来知礼秉节的气度差别颇大,但言辞依然透彻人心。 「问题在于,如此大事,你却姗姗来迟,而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受难的是宗门内最照顾你的明玑。你这种态度,如何能让清溟那几人满意? 「说得更严重些,你这几十年来,在宗门内营造的形象,必然会有一个大滑坡,面对这种情况,你怎么解决?」 无疑,这是李珣一直思考的难题,既然被问到,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准备做上一幅星河的禁法草图,不需太过精细,只要能安全进入一段距离,又能全身而退,证明我用过心,便也勉强说得过去了。」 古音又翻过一页,同时漫不经心地道:「是个办法,但无甚奇处。而且这里事态多变,你能保证在情势转变之前,完成所谓的草图吗?」 李珣默然。不过,见到古音这种态度,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摆出虚心求教的态度,问道:「古宗主可是有主意了?」 古音闻言,将目光抬起来,看他一眼,又轻轻颔,李珣见状一喜,很快又奇道:「这主意和夜摩天有什么关系?」 「这主意不关夜摩天的事。」 古音轻描淡写地加以否决,但随即又道:「可这主意,我只有在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才会对你说。而你……眼下可真不让人放心!」 理所应当地看到李珣惊怔的表情,古音苍白的脸上微露出一线笑容。 「这有什么呢?人心各不相同,就算我与栖霞、青鸾之间,也各有一些说不出口的问题。这无碍大局,真正有碍我们之间合作的,说出来,解决掉,便可以了。」 「可,为什么非要去夜摩天?」 李珣如此问,只是半晌不见古音响应,他讶然看去,却见这位病美人儿微瞑双眸,轻靠在车背上,手中书册滑落至膝上,本人似是已因困乏而睡了过去。李珣正尴尬间,便听她轻轻呢喃一声。 「有些事,只有在夜摩天才能说出来,说出来,才有人信!」 李珣眉头打结,他不自主地抚上胸口,那里,玉辟邪透出的氤氲清气,正牢牢锁住更深层的暴戾和疯狂,而这些元素,却一点都不能带给他决断的能力和勇气。 现在,选择权在他手上,可是他却因为这该死的谨慎以及好奇心,被这个伤病缠身的女修牵着鼻子走─他绝不喜欢这种感觉。 其实,夜摩天在北,星河在东北,两地本就直接相连,其直线距离并不算长。 云车在魔罗喉的牵引下,度又是绝快,在天空中行驶了约一日夜的工夫,在第二天中午之前,便赶到了目的地。 当极地的寒风呼啸而过时,古音将狐裘稍紧了紧,低叹道:「自不夜城迁走,这极地便是越的冷清了。天芷啊……」 最后三个字,几已化为轻淡的吐息,湮没在渐转尖利的风啸声中。李珣依稀听到,却也只能装聋作哑。 云车打了个转,认准了霜风谷的主向,直驶过去。古音将握在手中一天多的书册放下,转脸看了李珣一眼,忽而微笑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一问让李珣措手不及。在由星河至夜摩天这一天多的路程里,古音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休息,偶尔才和他说两句话,却又完全不涉及敏感层面,多是一些修道心得之类。 这让李珣以为,古音是打定心思,要到霜风谷甚至是心园之后,才会让所谓的「问题解决」正式开始。 可是很显然,就在此刻,古音已经要开始解决问题了。 面对这样一个空泛的问话,李珣本有一万种方式,做出无懈可击的回答。可是,在古音奇妙的笑容里,他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事实上,古音也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一直在怀疑你的目的。不要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太过优秀。也许你不能理解自己的锋芒所在,可事实上是,在我们关注你的这六十余年间,你的作为已经完全出了一个正常修士所能臻至的最高水平。 「就算是钟隐,在他修道的前一百年,仍在坐忘峰上悟剑!而你,却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在通玄界占据一席之地…… 「好吧,也许我们也要和清溟他们一样,承认只要事情牵涉到钟隐,总会变得不可思议,以此来解释你的进步。可是更不可思议的,还是你本身的态度。」 古音略侧过身子,以更舒服地观察李珣的神情变化,口中则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我很奇怪,这些年来,我通过无忧带给你的好处,完全稳定在一个标准在线,也就是几个美人儿、几件法宝、几本法诀,这样的标准,在你年少时过于丰厚了,而对于现在的你,又有些寒碜。 「可是从头到尾,你对其的态度,可从来没有变化过呢。一次如此,十次如此,百次、千次亦如此,我便是不觉得假,也觉得腻呢!」 李珣张口结舌,他实在没有想到,古音竟然从这个地方看出破绽。 此时,云车已经驶过霜风谷的上空,进入了千折关通道,似乎要直抵心园。 古音见到李珣有点儿坐立不安的样子,忽地岔开话题,开了个玩笑:「栖霞、青鸾出外办事,无忧也跟着去了,心园里只我一个,你不必担心。」 李珣干笑一声,心道见识了当日妳如何唬骗鲲鹏老妖,今天再轻易信了,才是真正傻蛋! 但李珣也现了,此时的古音,不是李珣所熟悉的样子,不,应该说,不是她在李珣面前所刻意保持的样子。 如果非要找一个可以参照的模子,那么,李珣会很自然地想到,在坐忘峰顶那个夜晚,那个开着玩笑、活泼至乎张扬的女人。 这应该是古音的另一面,李珣这样想着。而这也让他心中燃起了一道火苗,使他僵直的身子慢慢恢复了正常。 古音毕竟不是真的能看透人心,自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继续接着上面的话道:「能不为外物所惑者,心中必定具备远这些外物层次的想法,这一点,不可否认。 「现在问题就在于,你究竟在想什么。我曾经花了一些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并且做了很多有趣儿的猜想,要听听吗?」 李珣耸了耸肩:「洗耳恭听!」 目光投向两侧白茫茫的寒雾,古音忽地莫名一笑,真像是想到了一些有趣儿的事情。 末了,方悠然道:「我大致将这猜想分三个部分─女色、权位、仇恨。比如,你爱女色,那么无忧送给你的那些玩具,未必就能让你满足,你的念头或许会抛得更远,像是栖霞、青鸾,或者我,都有可能!」 不理李珣尴尬的表情,古音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自然而然地说了下去。 「权位,明心剑宗的宗主之位,应该是个比较大的诱惑,其实以你的实力,数百年后,会有很大的希望继承这个位子,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我们却还捏着你不少把柄,对此,你应该有所想法。 「最后,仇恨。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物,所以,我很难相信,当年在天都峰上,栖霞那般羞辱于你,你最终会一笑了之。若是你心眼再小些,连带我们一块儿恨上,也是情理之中。 「当然,更现实的情况是,以上三种交错掺杂,诸多念头融在一起,脉络混乱,恐怕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吗?」 李珣实在不习惯古音这样,把如此敏感尖锐的问题,聊家常般说出来,这或许能彰显风范气度,但这样的言下之意就是─「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这真是令人不快的感觉。 李珣吐出一口浊气,唇边竟也露出一点弧度来:「古宗主,妳说这些,究竟是在剖析我、提醒我,又或是……解决我?」 古音看他神情变化,忽又轻轻击掌,微笑道:「还有一点,就在于你这藏得极深的桀骜不驯。栖霞总是说你软骨头,哈,功利与软骨头只是一线之隔,差别却是天地之远,可笑栖霞,至今不悟!」 李珣微垂下头,看上去很是谦卑,然而他心中却有一把火在烧。 不得不承认,在某种层面上,古音已把他看得透了,这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可在此刻,李珣心里迸出来的,却是一波强烈的满足。 这是一种另类的承认,比亲人长辈的夸奖,更能让他获得如饮醇酒般的自豪感。 当然,这感觉只会让他的脑子越清醒,他很快觉自己刚才似是错漏了一点儿细节,心中微动,脸上却是略显自嘲的笑容。 「古宗主太看得起我了,事实上是,我在妳们面前依然不堪一击。至于那些心中的念头,坦白地说,任何一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想到,只是有人会区分,什么是合理的愿望,什么是狂妄的臆想!我自认为理智更多一些。」 古音浅浅一笑,看得出来,她对李珣的坦白相当欣赏,不过很快又道:「臆想?什么是臆想?」 「嗯,臆想就是……」 没等李珣说出个一二来,古音便打断他的话,续道:「臆想就是没有现实可依的想法。像下界有些凡人,妄想天下掉下块金子来,这是臆想,可与之相对的,你,真的做不到那一切吗?」 这一刻,古音眉目间神情气度,已消去了最后一点儿随意与慵懒,森森然如剑出鞘,直指人心。 李珣明明有所准备,可就是抵不住这突来的一击,窒了窒,才勉力开口道:「也许,有机会的话。」 这回答缺乏坚定的因子,但与之前那些话联系在一起,已足以构成相当严重的挑衅,甚至于侮辱。 可是,古音却渐展欢颜:「是了,时间本身便是无数的可能,漫长的时间,则可以抹掉一切的不可能。你、我,没有人知道一百年以后会生什么。也许你会死掉,也许你会达成一切的心愿……好了,我们暂时停下来。」 与她的声音一致的,是云车本身。 不知何时,云车已经越过了千折关,到达了一处李珣从来没有进入的所在,停了下来。 李珣猛然间觉,天亮了! 北极夜摩天本是没有白日这一说的,北极冰原千百万年来,一直在极夜的笼罩之下,不见天日,可是,这里面仍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夜摩天最核心的所在─心园。 可能是由于周围元气的精微变化,心园内日夜更替与北极之外并无两样。 此时,北极之外是中午,这里便也阳光和暖,草木成荫。在万里冰雪的北极中心处,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也堪称是个奇迹了。 只可惜,李珣实在没有心情去打量眼前的景致,古音似实还虚的言语,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他此时还能保持一个清明的心态,才真叫奇迹。 等到身边的古音站起身来,他才愕然抬头。 古音以一个优雅的姿势下了云车,方回眸道:「怎么,还想在上面待多久?」 李珣忙从另一边下了车,一等他落地,云车又自开动,绕到后面去了。倒是一路不见的猫儿,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喵喵地窜上古音的肩膀,圆脸大咧咧地在古音脸颊上蹭着。 古音的笑容倒有几分溺爱的味道,但却十分有节制,任猫儿蹭了两下,她便反手轻敲其鼻头。 猫儿会意,瞄了李珣一眼,身形腾动,一转眼没入前方掩映的园林中,不知去了哪里。 先前紧绷的心态因为这个插曲而稍有放松,李珣总算有心情四处打量。 这里应该就是心园了,曾经听林无忧说过,心园所处之地,四季如春,百花不谢,又因为是妙化宗之山门所在,故而在亭台楼阁之内,终日丝竹之声不绝。 此时一阵风吹过来,李珣倒还是真听到了些许余音。 「你……」 古音才刚开了个头,李珣便迅转脸过来,神情专注。 看他这模样,古音不由露齿一笑,旋又以袖掩唇,眉目间竟是李珣从未见过的妩媚风流。 李珣不知所措的表情下,古音摇了摇头:「不说了,再说下去,总感觉自己在教唆似的。可是话又说回来,现在你感觉如何,心里可比以前放得开了?」 李珣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古音倏地以指比唇,示意他不要说话。李珣忙闭上嘴,正莫名其妙之际,忽地便听到一声响彻行云的清唱─「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两行柳垂阴,是当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烟外带愁横,荷苒苒,展凉云,横卧虹千尺。」 这声音来得好生古怪,便如突兀从人的心底升起,然后贯得满身清爽,又透出耳目,只觉得眼前耳后诸物也益地生动起来。 然而细品词意歌声,却又让人一腔寂寞,欲出无地。 李珣不由自主看向古音,他自然听得出,放歌此人,当为此中国手,而能在这心园中如此随意吟唱之人,又岂是凡俗之辈? 古音却只当没看到他的疑惑,伸手虚引,和李珣在弯曲的小径上缓步前行,在歌声暂歇之际,忽地又续到上回。 「说清楚,你现在可放开了么?」 李珣先前还有话要说,可如今被古音再问一遍,他满腹的回应忽地就卡在喉咙里,欲出不得。 古音轻轻一叹,摇了摇头:「果然,我仍未打到实处。」 她眸光投注在李珣脸上,其中竟是从未有过的专注清明:「先前几个猜想虽各有不同,但其中仍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猜想中,总把你的靶子放在我、栖霞、青鸾的身上。 「现在看来,也许是有那么一些,可是,却仍未搔到最痒处。那么,我们换个靶子试试……知道刚刚唱曲儿的那人是谁么?」 不知为何,看到古音此时的眼神,李珣的心脏忽地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预感,他隐约觉得,接下来,古音会给他带来一些足以使心脏难以承受的信息。 而这,也是他几十年来,一直不断的臆测、探求的。 没理由,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看起来,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古音这一回看透了李珣的内心。 只是,她也在用一个奇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古音堪称造化杰作的纤纤玉手轻抚上胸口,接着,徐徐地吸了一口长气,末了才笑道:「自从事情生以后,我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来,说实话,我也很紧张呢。」 话间,两人已经步至小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草木掩映下的亭台楼阁,终于显出真身,这其中园林布局,李珣是没心情看的,在视力范围扩大的第一时间,他便锁定了其中一个小亭内,倚栏凭望的那个人影。 和风习习,吹动袍袖衣袂,恍恍忽若凌仙境。而亭中那人,也就是这仙境中不可剥离的关键一点。 李珣倏忽间便有一种明悟:「这便是刚刚放歌清唱的人,那么,他是谁?」 这是一个看似很容易的推理,可是李珣的脑子却是僵滞了,怎么也没有力气去进行「下一步」。 这时候,古音回眸,将李珣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内。 这表情或许是真的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她唇边的弧度越地深刻:「走吧,去见见他!」 「他是谁?」 李珣本能地问了一句,可是这话音却像是往深谷中抛下一根绣花针,幽幽缈缈,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怎么,还没想到吗?这是我叔父啊!」 「叔父、叔父……」 喃喃地将这个称号念了几声,李珣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才勉强分辨出这其中的意义所在。 而这个时候,他和古音已经站在了小亭之中,距离那放眼远眺的身影,只差了两臂的距离。 「古音的叔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牛力士、天芷、鲲鹏,他们都说过的,他们……」 李珣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人的背影,脑际一片空白。 那人似乎没有察觉亭中多了两个人,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半点儿动弹。 这时候,古音上前一步,神情气度也在这一步间,恢复到了李珣最为熟悉的文秀雅致,她用一个无可挑剔的动作,向着那人影行礼,口中和声道:「叔父万安。」 那人影动了动,由于古音在前面挡着,在李珣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人好像扭了扭头,看了古音一眼,并没有说话。 古音则在微笑着续道:「你且看看,我今天带了什么人来?」 着,她侧开一步,让李珣和那人之间再无阻隔。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有点儿活力了,他将自己的表情稍做调整,用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将目光迎了上去。 而栏边那人也侧过身来,一对死寂消沉的眸光,投射过来。 李珣完全看到了那人面貌。 是的,他承认,那人的面容是给他带来了冲击,虽然从未见过面,可他差点便让这人的名号脱口而出。 然而,紧接着,他与此人目光交接,这一个瞬间的接触,像是突然开启的无底黑洞,将他所有的临将喷的情绪尽数吸入。 一道彻骨的冰寒,从他尾椎处蔓延而上,一段段地冻结了他的身躯,最后流入大脑,让他的思维也在瞬间停滞。 恍惚间,好像是古音投过来一道视线,李珣并不怎么确定,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他恢复了正常的思维之后,他所感知到的,只有那来自于他心底的,一声摧折崩裂的轰响。 这响声漫过喉头,在唇齿间打转儿,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支离破碎的呻吟,溢流在空气中─ 第七章 幽禁 「幽玄傀儡,这是幽玄傀儡!」 听到李珣的呻吟声,古音很惊讶地看过来:「哦,很不错呢,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珣没有回答,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眼前这人的脸上,再容不下其它。 现在,他可以十二万分地肯定,此人必是玉散人;同样的,他也可以十二万分的肯定,这人已被炼成了幽玄傀儡,所用法门,无一疏失。 玉散人,幽玄傀儡?幽玄傀儡,玉散人? 荒谬! 他又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冷意已经透进骨髓深处,让呼吸也艰难了许多。可与之同时,脑子里的认知却是越来越清晰:玉散人……死了! 从遇到牛力士那一刻起,这个模糊的认识已潜伏了好长一段时间,又经由天芷的阐,终于在今日,变成了确信的现实。 可是,与之前比起来,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此刻,李珣彻底明白。 即便在此之前,牛力士与天芷已用不同的方式来验证这一点,而他心中也已预设下成千上万个「相信」,但在真正接触到结果之时,他恍然觉,原来那已经在心底深处腐烂的根茎,依然是─「不信!」 他怎么能相信呢? 他的仇人,带给他彻头彻尾屈辱的仇人,他心中几百万次诅咒的对象,甚至是他一生一世敌对追逐的目标…… 他几十年的生命历程里,这个人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似乎无处不在,而在今天,却用这么一种方式宣告─对不住了,这只是一个虚无的泡沫而已。 那他是什么?对着天空大叫的疯子?还是狠揍空气的傻瓜?又或是连生命都要用虚无来支撑的笑话? 他忽地想到了坐忘峰,想到了临渊台,想到了他从台上一跃而下,在无可凭依的虚空中翻滚、挣扎,被一层又一层的重力加诸身上,彷佛永无止境的坠落过程。 一如此刻! 不对!至少在那时,他依然知道自己坠落的方向,可如今,四顾茫茫,全无凭依。 他的身体、思想彷佛也要被虚化掉了,也许在下一刻,他便将成为另一个泡沫,「波」地破碎,留不下半点儿痕迹。 这是一场噩梦,他就在噩梦中窒息,似乎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这时候,一个似乎很眼熟的影子从他眼前飘过,又冷冷回眸─也许这是错觉。 但那身影、那眼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转眼破开了令他窒息的噩梦包裹,让现实的空气猛地扑入他口鼻之间。 李珣连打了几个寒颤,但在这一刻,他却真正地清醒过来。 这时候,古音正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他,李珣甚至能从她瞳孔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尖锐的警报声在他脑子里炸响,无形的压迫从四面八面聚拢上来。李珣现在称不上多么冷静自若,但他却仍凭借着本能,将自己的面孔稍做调整,顺势成为一个被惊天秘辛惊呆了的家伙。 「玉散人,真是玉散人?」 「如假包换。」古音微微一笑,似是轻松自若,可她的眸光流转间,如雾如纱,在玉散人身上轻轻抹过,那其中意味儿却难以尽述,顿了顿,她悠悠道:「毕竟,我可只有一位叔父啊。」 随着对话的进行,李珣脑子里支离破碎的思路,终于开始一片片地拼接起来,也可以比较顺畅地控制面部的肌肉了。 他咽下一口唾沫,齿缝里还丝丝地透着凉气:「可是……」 李珣似是猛然醒悟,僵着脖子扭过脸去,盯着古音平静从容的面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古音微抬眸光,与他眼神一对,那直贯心底的穿透力,让李珣在心神受震之余,更感觉到其中毫无伪饰的坦然。古音并没有刻意地遮掩什么,也完全不需要! 李珣真正苦笑了起来,在这一刻,「虚拟的他」和「真实的他」在一个微妙的分岔之后,天衣无缝地合在一起。 这让他全心全意地问出了一句话:「为什么呢?」 「真对不住了,这个却不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不过……」 仍是那穿透性的眸光,古音盯着李珣,脸上却是微笑:「我倒很想问你,这一回,我可是打中了靶子?」 李珣心中轻跳两下,但因心中已有所准备,闻言便苦笑道:「古宗主,这是说哪里话来?先前那些也就罢了,可这个…… 好吧,我承认,贵叔父这情形,确实是让我吃惊不小,但这和前面那些事,似乎绕不到一块儿去吧?」 「是啊,看起来确实与你没什么关系。可是,有一点我仍不明白!」 古音语气先抑后扬,深得纵横之旨:「之前我那几句诛心之言,说得不甚好听,你反应强烈,是在情理之中,不足为怪。 可在刚才,为我叔父之事,你那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了?」 「过激?有吗?」李珣在尽力保持一个无辜的状态。 古音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微笑着,随手掐了个印诀。亭子四周水气被真息聚拢过来,渐蓄成形,接着凭空凝成了一面水镜。 而水镜之上,正是李珣方才见到玉散人时的神情变化。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方式来「驳斥」他,所以,李珣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脸上,丰富至极的颜色变化。 由铁青到深红,再由深红到惨白,在面部肌肉细微的抽搐挤压之下,惊恐、愤怒、仇恨,甚至还有绝望…… 一切一切不应该展现出来的表情,在这一刻,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最终再以一个崩溃性的失神做结。 果然! 李珣闭上了眼睛,旋又睁开。心中出奇地没有太多失措或是沮丧,他只是恍然间明白,原来,当积压了数十年的感情喷薄而出时,竟是这个样子的!如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古音挥袖抹去水镜,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李珣尽可能隐秘地提气,准备应对一切的变故。 古音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可她反而在另一侧栏杆旁边倚栏坐下,目光则落向花木掩映的极远处。 「很奇怪是不是?对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所受的屈辱和威胁更重一些。说来好笑,我曾经以为是林阁的缘故……」 随着古音的低语,李珣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个已经模糊的身影,这回,连他都要笑了。 古音回眸看他,言语间似乎也有些笑谑。 「是了,如果这样看,就太瞧得起你的德行了。若你能为林阁打抱不平,由栖霞而波及叔父大人,还能如此投入,你又怎能活到今天?那么,就应该还有一个其它的缘故:有一个直接涉及到你,却为我们忽略的事情。是不是这样?」 李珣没有回答,此时他已不再去想别的事了,专注使他的神情如铜浇铁铸,再无丝毫波动,而眼中的寒意也已经蓄积到无法再遮掩的地步。 事情已经没法更糟糕了,与其虚与委蛇,还不如拼他一票!古音正好伤重…… 此念未绝,侧方,一股相当熟悉的气机脉动喷出来,势头并不如何霸道,却稳稳地压他一头。 玉散人! 李珣的身子彻底僵住! 很久以前,从意识到玉散人有可能已经死去的那一刻起,李珣心中某个角落,便蕴育着这么一个疑问─不说人伦上的问题,仅就理智而言,玉散人在与不在,对妙化宗又或散修盟会的实力,会有怎样的影响,古音应该有所认识。更别提要杀掉玉散人,她要付出什么代价…… 现在,答案出现了。相应的,这被幽玄傀儡锁定的感觉,真***糟透了! 这一刻,古音稳稳占据了上风,但看起来,她并没有快刀斩乱麻的意向。在一声轻轻的咳嗽之后,她彷佛忘记了刚刚说了些什么,又将目光投向远处,同时示意李珣也学她一样。 「那里,看到了吗?」 李珣怔了下,随着她的目光向那边眺望,在阳光映照下,李珣见得那处水波粼粼,似是一个小湖。 古音悠悠道:「那里是落玉湖,旁边修了座水榭,名唤「一斛珠」,是叔父极喜欢的所在。」 本来已僵硬到崩溃边缘的气氛,在她的温声和语中慢慢地缓和了,李珣一时间竟再也提不起搏命的念头。 但同时,他也并不清楚古音要表达什么,他只能在使不出力的尴尬中,继续保持沉默。 古音也没指望他有所响应,只是稍顿,便微笑着讲下去。 「当然,叔父的性情你应该了解一些,除了吟风弄月,便是眠花宿柳,所以,那也是他荒唐享乐的地方。也就是在那儿,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元神湮没,想轮回亦不可得,皮囊则被拿来做这个傀儡……要去看看吗?」 李珣脑子里闪过「勾魂蚀元神术」这个概念,脑袋不自主地点了一点。 「好啊,随我来。」 李珣惊讶地看着她,看着她起身走出亭外,将最可能护她周全的幽玄傀儡抛在身后,一时间不明白她在搞什么鬼,但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古音不准备再一步步走到水榭那边,而是浮在半空,随风飘流。 李珣亦步亦趋,两人不过就是三两息的工夫,便来到湖面上空,李珣也看到了那所谓的「一斛珠榭」。 水榭临岸修建,岸上修着一个长方形的厅堂,面水处落地开窗,又有曲折石桥连入观水亭台。 总体来说固是雅致,却是四面透光,联想古音所说,玉散人生活之荒唐,可见一斑。 古音神情恬淡,看不出心态抑扬,她居高临下,指着观水亭台旁边的水面,道:「此水下千丈,是为北海泉眼之一,每日潮起时,水力相激,珠泡翻涌,如零琼碎玉,美不胜收,这也就是此湖、此榭名称的由来。可惜……」 她话没说完,两人耳边便又有歌声泛起,唱的却是刚刚那词的下阙。 「才因老尽,秀句君休觅。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阑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忆。」 歌声入耳,李珣面色微变。 人的心理也真是古怪,明明是同一人,同一曲,时间也不过就差了半炷香的工夫。先前听来,只觉得歌声绕梁,沁人肺腑,可如今再听,却有如苍凉荒野中孤魂泣诉,鬼声啾啾,让他通身遍体都被寒气浸了个透。 古音察觉到了他心底的变化,却不多说,待歌声消散,便接着上面的话,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可惜,这落玉遗珠的景致,这几十年来却是看不到了。倒有另外一景,新近得来,值得一观,我想,你对那景致应当很有兴趣才是。」 李珣心中仍被玉散人这歌声所惊,闻言嗯嗯连声,却也不知自己答应了什么。 看他这模样,古音哂然一笑:「也不过就是吟词唱曲罢了,不过残存下来的一缕神念作怪,亏你对幽玄傀儡有所了解,怎么这么不禁吓?」 李珣此时心态略有不稳,本来尴尬过了便罢,他却本能地回了一句:「呃,是吗?我只是见过这傀儡如何出手杀人,倒是没想过这节。」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更缓和一些,而古音眸光一闪,似有所悟:「听闻你与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是冤家对头,莫不是从他那儿见到的?」 「正是!」李珣回答得干脆,但警觉之心亦起,装作随口回应道:「百鬼那厮禁法、修为都有可称道处,但还是那「影傀儡」 最是麻烦,我曾在上面吃了不少亏。」 古音听了,微微点头:「果然……那也好,若是大家谈得妥,便再多劳烦你一件事罢!」 「啊?」 「下去吧!」 话间,古音当先落下。 李珣目光敏锐,看得清楚,在下落之时,古音分明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几粒丹丸服下。落地后,也轻揉小腹,催化药力,面上更显出难以遮掩的倦色。 只要动得快…… 李珣不免有些想法,但手指头才一动,他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在坐忘峰上,他无意间觉古音不告而来,却因实力不济,险被灭口。而那时,钟隐是怎么救他来着? 古音却不知李珣心中转的什么念头,她在栏杆旁边斜斜坐了,目光投向波平如镜的湖面,李珣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站在她身侧,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两人一时间竟然谁都没有开口,气氛安静得有些过分。直到日头微微下落,斜晖照水,光芒映目之际,古音才微笑了起来:「你可知道,你站的地方,正是叔父他毙命之地?」 李珣眼角抽了抽,没有说话。 古音将目光放回到这亭台中,环目四顾:「那真像是眼前一般。只可惜,眼下不是夜里,这湖中也不再有珍珠泉涌……越是这样,你就越不能错过另一个景致了,我想,你看了一定会很开心。」 随着她的话音,亭台之下,湖面忽然波翻浪涌,以亭台中心,中分两边,现出一个可容两人并行的甬道来,且尚有台阶相连,一眼看去,见不到底,下面似有隐隐微光,从这里却看不真切。 以李珣的眼力,自然看出这是一处颇巧妙的禁法机关,所仗非是人力,而是避水珠之类。 不过,在湖底修建这样一个机关,有什么使用价值吗? 容不得他多想,古音已站起身来,或许是药力散的缘故,她面颊稍带红晕,气色好了许多。而她飘飞下落,走入湖水帘壁的身姿,亦如出水洛神,蹁跹飞舞,如幻如梦。 李珣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有此想法,但见古音在水壁之下回眸相召,也不怠慢,跟了上去。 他身形没入水面之下时,上方劈分开来的水流倏然合拢,水力激荡之际,浪花四溅,却一滴都没落到他身上去,但身子周遭却也为之一暗。 李珣脚步稍顿,但见前面古音浑若不知,依然向前,只能咬咬牙,亦步亦趋。 他每下一个层级,上方水面便合拢数分,丝毫不乱,而他向两边看时,湖底风光,透过水幕亦尽收眼底。偶有鱼类成群结队,从左右上下游过,映着透下的天光,倒是别有情味儿。 但李珣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古音身上。 昏暗的环境中,前方古音雪白的身影异常醒目,又因光影交错,那身形若隐若现,正如她此时心思一般,难以捉摸。 正暗自揣摩的时候,古音身形忽地放缓了一些,等到李珣走到她身边,才调整步伐,使二人并肩而行,同时幽幽开口:「这其实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呃?」 「不是吗?无论是什么样的症结,只要彼此都还活在世上,总还有开解的可能。就像是我先前几个猜想,就算你承认了,也没什么。劝解、商量、补偿,总能想出个法子来,即便没有,居中权衡取舍,也不是什么难处。」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李珣本不赞成,可是听到「权衡取舍」四字之时,心中一寒,倒是忘了反驳。 古音则接着说下去:「只有如你与叔父这般,有来无往,恨得莫名其妙的,才是绝大难题。欲杀无用、欲哭无泪,便是要找个泄的口子也难。更何况……嗯,我这回冒了好大的险!」 听她话中有未尽之意,李珣为之大皱眉头,实在是搞不明白,古音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而现在,她又要引自己去何处? 此时,那如水晶宫般的水道早已走完,两人已在湖底更深处,这里光线更暗,只有两侧石壁上三三两两的夜明珠,出青色幽光。 李珣现,这里温度比外界要低上太多,而且,随着二人位置的加深,温度也就越来越低,隐隐寒气透肤刺骨,十分厉害。 好像也察觉到了李珣的心思,古音随口解释道:「再向下约百丈,便是北海泉眼之一,此处水气渐消而寒意渐长,**眼周围更有万载玄冰,经年不化。寒意封血脉,透骨髓,倒是炼制法宝的好材质。」 话间,她身形倏止。 李珣反应很快,亦停住身形,举目望去,前面好像挡着什么东西。 随着眼睛对光线的适应,他很快看清楚,那是一扇铁门,与甬道齐宽,将这通路堵得严严实实。 面刻着些应是禁纹的纹路,沉沉的寒意便从铁门后面透过来,堵得人喉咙紧。 「这是……」 「监牢。」 两个字便如冰珠般从古音唇齿间迸出来,铮铮寒气,令李珣身上一紧。 他皱起眉头道:「古宗主莫不是请我坐牢来了?」 「哪有的事。我之前不是说么,请你来看这落玉湖下新得的一景,因为立这监牢,堵塞了泉眼,去了湖上一景,但我想来,能新得此景,却也是值得的。」 古音微笑着走上前去,将纤手放在冰冷的铁门上,随着气机几次移换,铁门上诸般纹路微微一亮,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中,向一侧移开。 滔滔寒潮,彷佛一头被饿极了的猛兽,咆哮如雷,轰然冲出,瞬间将甬道充得满了,温度更是向下狂掉。 直面这寒潮,古音重伤未愈,不由得呛咳两声,但很快她就缓过气来,侧开身子,让李珣看到铁门之后那片景色。 「冷锁乌金链,寒勾玉美人。这道景致,你可还满意么?」 她没有得到响应,只因为此时的李珣,已经彻底冻结了。 铁门之后,是一个冰室。 是冰室,其实就是玄冰之中开辟一个五尺方圆的地方,为的就是安置冰室之内这位青衣佳人。 纵然有室外明珠照亮,李珣仍看不清她的面目,因为这女子垂跪坐,长垂流,遮住了她的脸。 而在她两肩侧上方,两条手指粗细的乌金锁链从半透明的冰壁下垂落下来,锁链末端嵌着两只玉勾,而玉勾尖端,则将女子皓腕一穿透,将其拉高抬起,分张两边,由此牵动这青衣女子,两臂侧翻抬高,永受这吊坠之苦。 寒潮在狭小的空间内呼啸来去,吹荡着细细的锁链,牵动着女子手臂来回轻晃。 彻骨的寒流已经将玉勾与她手腕皮肉冻在一起,一眼看去,竟分不清何为皓腕,何为玉勾。 若不是女子口鼻间还有些微热气溢出,李珣必认定她已是一具冻尸,这也让他僵硬的身子慢慢有了感觉。 耳边传来古音的低语:「自从六十一年前辟得这冰室,便将她移入其间,再没有出来过,但现在,她过得似乎还不错。」 李珣没有说话,眼睛仍直勾勾地盯在青衣女子身上,古音目光瞥过他无意识间握紧,且在颤的拳头,因冰冻而再度苍白起来的脸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 「你看到她不吃惊吗?一位声称闭死关的宗门前辈,竟然被锁于北海泉眼之上,受这寒潮冰冻之苦,这不比家叔的死讯更来得惊人?」 李珣的脸色也如古音一般,苍白了下去。 但古音的低语依然回荡在他耳边:「果然……虽然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这其中算计的,但事已至此,我们终于把所有的盖子都揭开了。你恨吗?」 「……不」 连李珣都不知道这个「不」字是什么意思,他唇间吐出这字之后,气息匀了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却是惜字如金,只喃喃道:「何至于此?」 古音妙目顾盼,在室内外二人脸上打了转儿,方笑道:「你不明白?叔父已是那种模样,这位一心要当我婶婶的,又怎会善罢罢休。也只好锁她在这儿,借着寒气清清脑子。」 顿了顿,她又用极微妙的语气道:「怎么,心疼了?」 「不,我是说……绝妙!」 李珣的声音收得尖了,又拉出一个怪异的长调,他像是在加重语气,又像中了疯魇,脑袋脖子都在无意识地晃动,只有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死死盯在青衣女子身上,拔都拔不出来:「这法子,妙极了……我为什么没想到?」 这几个字在咆哮的寒潮中,很快支离破碎,再不成音。而这一句话,也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再有气息从肺中挤迫出来的时候,已只能与声带摩擦,出沙沙的低喘。 古音近身来,想看看他的情况。然而,李珣反手一挥,将她挡在身后,接着侧过半边脸来。 只见他眼角余光一瞥,古音的呼吸便不由一窒。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轻叹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情之一物,最不可理喻,如此,我们还谈得下去么?」 「谈!为什么不谈!」李珣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但语气却出奇地稳定:「我记得清楚得很,妳刚刚说过,有劝解、商量、补偿,是这样吗?」 古音微怔,继而恍然道:「若只是这位,也谈不上什么补偿,如你所想,如你所愿,至于其它的,我们事后还可以再商量。」 李珣哈地一笑,嗓音却是哑的,他再看了古音一眼,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冰室之中,五尺见方的冰室立时显得拥挤起来,他头也不回,低声道:「关门!」 他身后,古音皱了下眉头,却依言轻抚铁门,使其缓缓合上。 但合到一半,古音又将它停了下来,悠悠道:「虽然事已至此,我仍想提醒你一句,别忘了你活到现在所凭靠的那些东西!」 李珣没有半点回应。古音想了想,忽又哑然失笑,点了点头,在吱吱声中,铁门彻底闭合。 室内暗了下来。 但冰壁之后,却又有一层浅蓝色的波光闪动,渐渐地充满整个冰室。 只一步,李珣便走到这青衣佳人身前,但对方没有反应。 李珣垂下眼皮,手指则轻轻地抚上了佳人出奇柔顺的青丝,从这上面,可以感觉到从她体内传过来的微弱而坚定的生命脉动。 所以,他笑了起来。 指柔和一拢,将半边帘幕拨开,放至佳人削瘦的肩后。 蓝色的光波欢呼着切入这乍开的缝隙,旋又整个地映射开来。李珣瞇起了眼睛,旋又缓缓地单膝跪地,让自己的视线可以直直透过半边丝帘,贪婪地汲取来自于娇颜玉容之上的灵气。 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慢慢地前倾身子,让他的额头轻贴在佳人前额之上。 半边青丝帘幕擦着二人的肌肤,波动不休。 清凉光洁的触感透过颅骨,直透入他大脑中去。 这更让他觉得,自己的头颅之中像是溢满了沸腾的岩浆,然后,将这惊人的热量,再传导至佳人那边去。 终于感觉到了来自于外界的压力,佳人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渐渐抬起。剎那间,朦胧闪烁的星光,让整个石室都明亮起来。 李珣唇角微微翘起,沙哑着嗓子,低声呼唤─「青吟,青吟!」 距离几乎近无可近的两对眸子直面相接,无论是谁,都只能看到彼此眼中朦胧的意绪,至于真义为何,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在这种时候,口中的宣告更直接一些。 久违的声音在李珣耳边流过,细微、低弱、简短,而直接! 「滚!」 一声入耳,满室寂然。 李珣先是睁大了眼,在怔了半晌后,喉咙里才呛出一声笑:「这个,莫不是妳对我说的……第一句真话?」 青吟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想仰头避过这太过「亲近」的接触,然而方一用力,脑后便被李珣手掌轻轻挡住。 乌金长链低响几声,青吟努力要脱开眼前男子的掌握,但因受到诸多限制,终究还是无用。两人的额头仍然抵在一起,而且,随着她身体的颤动,厮磨不休。 这个过程里,李珣一直保持着沉默,可他的身子,却如铜浇铁铸一般,没有半分动弹。 渐渐地,青吟也停了下来,也许是数十年没有这样活动了,她出细细的喘息,而这柔和的气息也就自然而然地拂在李珣面上,再渗入到他的血脉里。 血液在霎时间沸腾了,心底最深处,被玉辟邪死死压制的暴戾**,出一声震天的嘶吼,在这蓦然膨胀的伟力之下,玉辟邪甚至出濒临崩溃的呻吟。 李珣伸出另一只手,沾在青吟的腰身处,与在其脑后的手掌一起,轻轻地将她搂住。在一波前所未有的颤栗中,青吟唇间逸出一声低吟。 似痛苦、似绝望、似示弱、又似……诱惑。 胸腔终于不堪挤迫,爆炸式的气流猛然溢出喉咙,又在紧咬的牙关后破碎撕裂,最终化为一声嘶哑的闷吼。闷吼声中,李珣猛然力,将这魂牵梦萦的身子,紧紧拢在怀中。 「青吟仙师,我喜欢妳!」 这是一声模糊的低语,空灵、恍惚,似是穿越了时空,直融入久远之前,那高峰层云、青竹流水之间。 而在下一刻,寒潮的咆哮声中,又化入另一种声息:「所以现在……」 话音在寒潮中打了个转,李珣终于侧开了脸,让二人的下颔都抵在彼此的肩窝上。他眼睑垂下,看着青吟微微起伏的瘦削后背,咯咯笑:「我绝不会放过妳!」 绝不! 青吟的身子似是又颤了一下,李珣在微笑间闭上了眼睛,语气轻柔地像是在哄小孩儿:「别怕,妳还有机会啊……叫人吧,叫人来帮妳!叫谁呢? 「钟隐吧,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喔,对不住,他飞升了,无牵无挂!玉散人?也是个中能手,手眼通天……咦,差点忘了,他现在脑袋空空,纯一个玩偶摆设。 「那妳叫谁呢?妳叫谁呢!」 猛地拔起的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将满室寒潮冲得支离破碎,而低回的余音,恍惚中,却有如失群孤兽的呜咽,低低切切,直至于无。 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第一章 往事 「轧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满室游走的幽蓝光芒似乎受到了惊吓,猛地缩回到冰壁之后,已经积压许久的寒潮咆哮着从开启的缝隙中冲出去,出又一波刺耳的声浪。 光亮从李珣身后照过来,被他身子遮挡,生成一条长长的暗影,覆在青吟身上。 门外有人说话,却不是古音,如果李珣没有记错,这人应该是妙化五侍中的大姐宫侍。 「李真人,一刻钟后,冰牢里湖水上升,不宜久留,请出来吧。」 李珣没有搭理她,只是静静地聆听着青吟细微的喘息,直到宫侍用同样的口气说了第二次,他才回过头,轻声问道:「湖水?」 「冰牢镇在北海水眼之上,潮起潮落时,这里总要漫上些水来。当然,经过冰牢底层的过滤,这里的水清洁得很,什么都能冲洗干净。」 宫侍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身去,伸手虚引。 如果李珣的感觉没错的话,宫侍的语气是在针对青吟,这其中的味道,微妙极了。 只是青吟幕低垂,遮住面容,没有半点儿反应。 指似若无意地轻拨黑缎般的幕,撩起数根丝,然后李珣便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冰室,没有再说一个字。 身后铁门轰然闭合,将内外天地割裂。李珣没有回头只是迈步前行。 宫侍稍侧身形,一直伸手虚引,做引路状,这其实已是下人的举止。 虽然妙化五侍的称号中便带个「侍」字,可几十年来,李珣何尝见过她们这般姿态? 这一刻,李珣明白,他在心园中的地位,已经在无形中攀升了许多。 迈出水下甬道的刹那,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心园*夜色*(**请删除)下的空气。夜空中,水汽与花木香味儿合在一起,淡淡的沁入心田。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唇中轻吐出这老生常谈的一段词,李珣心中却生出更深的感悟来。也正因为如此,在吐出这话之后,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随着话音流出去了。 偌大的身躯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空壳,软软地坐倒在栏下,随后又仰起头,看天上闪烁的群星。 宫侍没有表示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这静谧的*夜色*(**请删除)下,李珣清楚地听到了心脏咚咚的声响。那是如饮美酒的畅快迷乱,更坦白点儿说,更像是在极致的肉欲**之后,从顶峰摔落的虚弱的快感。 但也仅仅是「像」而已。 李珣分辨不出更多的信息来。他的心神已经在涨满的快感下恣意流淌,漫入无限的虚空,似乎可以同群星共舞,那是什么感觉?他想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形容—— 江水奔流而下,在已经锁固了它百年的堤坝前咆哮撞击,将堤坝冲得七零八落,继而漫过整个大地。冲垮了多少房屋、多少田地、多少城池,又让多少生灵涂炭…… 那不在江水的认知之内,江水只知道,束缚它的一切都消失了,不管是堤坝又或河道,对它来说,再无意义。 它只是无所顾忌地奔流,碾过一切,无限地扩张,让所经之地,尽成水乡泽国,直到它倦了,累了,稀薄的水量渗入地下,蒸上天空,到此为止。 李珣的心神便是这江水,在无限的虚空中狂舞,当伸展到一定限度,也会疲累、稀薄,最终散溢干净。 可是,正如同江水不会因为决堤而枯竭,散入虚空的心神会以一种玄妙方式,重新聚合,像是地下的暗流汇聚、蒸腾的云气行雨,在天地间达成一个完美的循环。 这种境界下,李珣只需要关心心神延伸的广度,尽究这一片属于他的虚空中、莫以名之的玄奥。 其余的一切,均与他再无关系。 李珣不敢轻言这是否是真正的「放开」,但跃动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开了一道道枷锁,像一头在原野上狂奔的野兽,放声长嗥,用自己的能量,充斥整个天地。 这是真正的突破。李珣无比明白,就在刚才,已经横在他头顶几达十载境界桎梏,已被冲破。 从此刻起,李珣已成为此界最精英的修士之一,拥有了与他的地位相符合的力量。 此刻,至少在此刻,他无所畏惧! 他闭上眼睛,贸然散入虚空的心神损耗,正一丝丝地恢复过来。湖上微风拂面,很是舒畅,但不久之后,随风飘入耳中的丝丝婉转的萧笛清音,又让李珣眼开眼,遥望向远方的某处。 「那是玉散人吧?」 「正是玉师。」 静立身后的宫侍口中,依然是对玉散人的尊称,这让李珣很奇怪地看过来。 这美人儿身为妙化五侍之,姿色殊胜,又一身明黄凤纹裙装,极显堂皇贵气,可没有半点儿妾侍婢女的味道,更使人不敢轻侮。 李珣可以感觉到,宫侍对他刚才的突破似有所觉,但与他对视之际,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似乎这一切都理所当然。这种感觉让李珣有些失望,但更舒服,他忽然想和这美人儿聊聊天。 「宫夫人……」用这已名不正,言不顺的称呼,李珣挑起了话头:「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知夫人您可否为我解惑?」 宫侍眸光一闪,旋又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李真人有何事?」 李珣并没有因为宫夫人的客气而忘形,仍保持着低姿态,和声细语。 「我眼下也算是一只脚踏到心园里来,想来古宗主也是要有所交代的。只是对这里的局势变化糊里糊涂,对日后行事颇为不利,请教夫人您,明了眼下心园的是是非非,也是为将来打算。」 他摆明车马为自己着想,反见坦白。 宫侍稍一沉默,方道:「心园哪有什么是非可言。我想,李真人真正想知道的,怕是宗主与玉师、与栖霞夫人之间的故事吧。」 被她一口道破,李珣却没有半点儿尴尬。此时正是他境界突破,心态恣放之时,闻言只是一笑,拱手道:「请指教。」 对这蹬着鼻子上脸的行径,宫侍只淡然处之。她平静地道:「主子之间的事情,本轮不到我们这些侍婢们说三道四。不过,来此之前,宗主曾言道,若李真人对此事有兴趣,我们也不必隐瞒……」 听到古音这么大方,李珣倒是有些吃惊,不免思虑这后面的手段。耳中却还听着宫侍说话:「只是,宗主约李真人于戌时末,在燕返阁相见,时候已经不早,还请真人移驾。若不见怪,婢子边走边说如何?」 听她自称「婢子」,李珣忙道一声「不敢当」,站起身来。 宫侍轻轻击掌,岸边水榭之外,便有一对貌美侍女,手持灯笼,立在道旁,照亮路途。 起来,在通玄界,李珣可还从未见过这般富家气象,一时间为之大奇。 宫侍察言观色,先引他出了水台,方道:「妙化宗虽是修道宗门,但从玉师时起,宗门内貌美弟子,便都如他歌姬侍妾一般,平日举止,并无修行气象。便是宗主执掌宗门之后,也没有再改回来。」 不管对玉散人有怎样的观感,听闻此语,李珣也不免有些艳羡。但又不得不疑心,这是否是玉散人的取死之道呢? 宫侍的前引下,他走上了一条小径,前方侍女持灯,光影绰绰,隐现风姿,极是养眼。李珣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只等宫侍开口,讲述那些已锁了近两百年的隐秘。 宫侍微垂眼睑,似在罗织词句,半晌之后,方道:「我知李真人不比那些假道学,却不知对这逆伦弑亲之举又有何看法?」 「这个……」李珣稍一沉吟,便摇头道:「此界虽亦有纲常伦理,可是修士动辙千百年岁,这纲常却不比下界的三纲五伦,只有修行、传承两样,可为万世师,余者泛泛,不足以为法。」 他这是将冥火阎罗的论调拿了出来,倒让宫侍为之一惊。 这美人儿当即换了个态度,对他上下打量,良久方道:「这是精辟之论,真人修行不过百年,便能有此认识,怪不得能令宗主另眼相看。不过,嘴上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则是另一回事。他们的分岐便缘于此。」 「分歧?他们之间,谁有别的看法吗?」 「不,这依然是他们的共识。只不过,玉师身体力行,深得其中三昧,而宗主,则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李珣听得有点儿心虚,因为他也算是「嘴上说说」的一员。可是,怎么会把古音也划到这片儿来? 「人非生而知之者,哪能没有个精进的过程?当初宗主才刚刚在此界闯出名头,修为远未臻圆满,自然比不得现在。」 宫侍垂下眼睑,平淡地说了下去。 「当时玉师已名满天下,行事是出了名的肆无忌惮,公然宣称要以此界绝色历链心性,结下强仇无数,这夜摩天几乎日日受人袭扰,玉师深知宗门传承事大,便当机立断,与宗门断绝关系,去了无回境居住。 「这段时间,宗主虽恼玉师行事荒唐,可叔侄关系还算不错,毕竟她自小便由玉师抚养长大。即使玉师自立门户之后,也常秘密回返心园居住,指点宗主修行;宗主对玉师,也以长辈视之,尊崇非常…… 「而这些情景,一夜之间,便烟消云散!」 宫侍说到此处,忽地拿眼盯住李珣的面孔。那其中的意绪,当真是纷繁难明。 李珣怔了一怔,忽然醒悟:「剑破无回……」 「正是!」 宫侍移开了眸光,望向深邃的夜空中去,语气也变得幽冷飘忽,在此刻,她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中去。 「我没有亲见钟隐攻破无回境的场面,可是,玉师以垂死之身,撞入心园的情形,却似仍在眼前…… 「仅隔半日,钟隐便杀上门来,夜摩天壁障封禁全开,又凭藉千折关地利之便,才勉力挡住钟隐突进。可短短两日,十五位主持禁法的宗门长辈,便或死或伤,眼见宗门就要被钟隐一人击垮,宗嗣断绝。」 李珣听得入神,宫侍所言平淡无矫饰,可即便这样,也能让人感觉到当年钟隐令人无可抗拒的凛凛神威。可是,身为明心剑宗的弟子,他却没有半点心驰神往的意思。 若说有,那也只是点滴寒意在心头。 「眼见情势危殆,宗主扯下脸面,以飞剑传书各宗,借着诸宗对钟隐实力的忌惮,联手施压明心剑宗,这才迫得钟隐回返。而宗门之内,已是满目疮痍。」 此时,宫侍语气有了一个微妙的转折。 「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玉师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样一个高傲自负的人,像狗一样被人撵回来,最终又全凭外人援手,才逃过一劫。如此奇耻大辱,偏偏连报复的可能都不见…… 「从那日起,宗门势力大衰,精英几尽,宗主日日殚精竭虑,总领宗门事务,玉师却仍是纵情声色,不管不问,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从那时起开始冷淡下来。 「然后,玉师用尽了一切办法,方在百年内将伤势恢复过来。但此后近两百年,修为竟无寸进,那时方知,钟隐贯胸一剑,实是将他道途毁丧……」 李珣心中冷笑,对钟隐的手段,他是又长见识了。 而宫侍则一刻不停地说下去:「玉师多次冲关不成,反而数次走火入魔,修为不进反退,而此时,宗主稳稳迈入真人境,而这落在玉师眼中,则使他萌生一个想法。」 这里,宫侍忽又有所迟疑,目光在李珣脸上一转。李珣对她行了个注目礼,目光中是纯粹的探询之意。 这样的眼神下,宫侍终于决定将这关键说出来。 「其实,此法在诸邪宗典籍上多有载录,名唤「玄婴度劫」,当然不同的典籍也有不同的名目,但意思都是一样。 「玄婴度劫就是以独特的秘法,产下一个婴孩,最好与宿主有血缘之亲,兼以诸多法门培育炼制,形成类似如先生这样「元胎道体」的绝佳资质,形成「胎鼎」,最后舍弃原本法体,夺舍重生!」 李珣喉头乾咽一下,只觉得背上凉气森森,汗毛亦为之倒竖。 他并不是为这「玄婴度劫」而惊怖,事实上,这种手法在《幽冥录》上亦有载录,虽然艰深繁复,又逆伦绝性,却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法门。 只是在听到宫侍那一句「如先生这样」的句子之后,李珣脑子却止不住思绪乱飞,诸般念头纷至沓来。 他几乎是抢着问道:「可成功了?」 宫侍略有些不解地看他一眼,似明非明,但还是摇头道:「连婴孩儿都不曾生下来,何言成功!」 李珣心中「咚」地一声响,大石落地,全身一阵无以言喻的轻松。但很快他便迷惑起来:「这玄婴之法很难吗?」 「虽然艰涩,对玉师来说却并不困难。」宫侍美目中光彩微黯,语气刻意地保持着平静。 「只是玉师明白,玄婴之法虽然可以助他解开钟隐的封锁,可是一来,这几乎便是从头来过,既往一切,尽化虚无,想要恢复原来修为境界,还不知要何年何月。 「二来,即使是玄婴度劫又如何?钟隐天资奇绝,远当世任何一人之上,若只单纯地从头做起,恐怕钟隐是等不及的!所以……」 李珣扬起眉毛,身子不自主地微微前倾:「所以?」 「所以在起点上,便要做到最好。寻常的玄婴不足以达到这一标准,所以,玉师别开蹊径,要以「血融」之术,使玄婴体质再上一层楼。而这血融之术,说白了,就是近亲骨血交合!」 最后几个字,阴森如过隙寒风,直吹到李珣心底。 李珣只觉得齿根酸,忍不住抽气道:「怎会的?近亲生子,大都是残障之辈!」 「血融之术正是反其道而行之,更积蓄天生一股邪气,用以修道,虽劫数重重,却最益精修猛进。玉师看重的便是这一点,故而……」 到这里,若李珣还不明白,那便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毫无疑问,玉散人把主意打到了他侄女身上! 这也真符合他的风格。 宫侍平淡的讲述中,李珣分不清自己心中是个什么味道,也许有对这逆伦丑事的违和感,但更明显的,还有丝丝难以言表的兴奋、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恣意与羞惭。 这杂揉在一起的复杂感觉,随着心脏略显紊乱的涨缩节奏,蔓延全身。 李珣努力保持着一个平常的状态,可是脱口而出的言辞还是暴露出他内心的急切。 「后来呢?」 宫侍也意识到李珣眼下的状态,她秀眉微蹙,已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还要再讲下去了。 她越是迟疑,李珣心中越是痒,猎奇探秘的心思早就出「知己知彼」的念头。 而在他快要忍不住再次催促之际,前方的灯光忽地停了下来。 燕返阁到了。 宫侍长出一口气,近乎解脱似地转移了话题:「宗主就在阁内相候,且待婢子前去通报!」 言罢,不管李珣那失望的眼神,她快步前行,转眼间便消失在前方楼阁门内。 好一会儿,她才转出来,蹲身行礼道:「宗主请李真人入内相叙。」 被一位美人儿如此礼遇,李珣心中便是有所郁结,此时也作不得。 他想了想,又摇头一摇,举步向楼阁内行去,走到宫侍身边,却忽地停了下来。 宫侍略显惊讶,不自觉抬头望来。李珣的手指却在此时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抚,似是有意轻薄,又好像只是手臂摆动的正常动作。 两人目光对在一起,宫侍的眼眸中分明闪过寒光。 由此,李珣马上便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他稍稍欠身,微笑道:「若有机会,还请宫夫人接着说那个故事,在此先谢过了。」 言罢,不再看宫侍的神情变化,他大步走进门内。 里间已有一位侍女过来,接替宫侍为李珣引路,踏着软木的楼梯,在有节奏的吱呀声中,登上二楼。 李珣一眼便看到了古音,她正倚靠在香草编织的的软垫藉着后面墙壁上明珠灯光,懒懒翻阅。身前矮几上,还摆放着一碗犹冒热气的药汁,提醒李珣,她的病人身分。 刚刚听宫侍「讲古」,此时再看到这一幕,李珣竟有些恍惚。 现在对人讲,这通体书香,从容恬淡的女子,竟然是造成此界千年未遇之大乱局的「罪魁祸」,谁信? 不过,他也很快清醒过来,见古音仍未抬头,便低咳了下,轻声道:「古宗主安好?」 古音抬起头,见他进来,便放下书卷,却不起身,只笑道:「半夜缱绻,可好么?」 李珣听得一怔,这颇具调侃意味儿的言语,眼下听来,颇有些亲昵的味道,任他如何谨慎,猛然间,也心中微荡。 还好,他很快便调整心情,上前隔着矮几坐下来,微笑摇头道:「强醉方知薄无味……」 话未说完,他便很敏感地觉,对面古音似是有些失神,当然,这状况只是一闪而逝。 很快的,古音便叹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啊……」 这话是极对的,可是在两人目前的关系下,说出来便过于亲近了。 李珣心中玩味,脸上的笑容便相应地减去了几分礼貌,多了一些恣意。 这种态度上的变化是非常微妙的,但两人都是感觉很敏锐的那类人,照李珣想来,这「投桃报李」的气氛交流,效果远比任何言语都来得直接。 然而,古音的反应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对着他的笑脸,古音唇边聚起一抹冷诮:「你很满足吗?」 「呃?」 古音眼中的光采并不强烈,却似是直照到李珣心底,偏偏她的语气仍保持着懒散。 「一个青吟就能满足你么?我原以为,在你心中,青吟固然可恨,可是栖霞、青鸾、包括我在内,这些帮凶、主谋,也好不到哪里去,是吗?」 李珣的笑脸僵住了。 古音仍不放过他:「在我预想中,我起码要付出十倍以上的代价,才能保证你在短时期内和我站在一条线上,且又不在暗中使太多的绊子…… 可你这样的面孔,怎能让我放心呢?」 至此,李珣终于明白,古音已经撕去了最后一层面纱,将赤祼祼的利益摆上桌面。 这一刻,只有「上限」和「底限」的标准,只有「是」或「否」的决断,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的反应还是迟了一步,以至于落入下风。不过,李珣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上身一挺,几乎寸步不让地争了回去。 「古宗主应当明白,今日之前,我在你眼中是什么身分,我可曾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古音微笑起来:「今日之前,你可曾这样对我说话?」 李珣怔了下,继而哑然失笑。 他身分地位的变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生了,这里面当然有古音的操控,可是现在的他,也不缺乏与之相对应的心态和实力。 只不过,他自认为遮掩得不错,古音又是从哪里看出端倪,继而对他另眼相看的呢? 李珣心中疑惑,古音却举起药碗,将已微凉的药汤喝下。室内一时间陷入静默之中,直到古音的呛咳声惊破了这氛围。 「你已经看出来了,我的身子状况很差。只是,我可以更坦白地告诉你,我眼下面临的境况更是差到了极点。」 古音一出口,便是石破天惊:「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是在向你求援啊!」 李珣睁大了眼睛。毫无疑问,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了最荒谬,但也最不可笑的笑话! 古音把他神态尽收入眼中,却只是微微而笑:「不是么?你先前既然能够讲出「修行」、「传承」之纲纪,便应该能明白,散修盟会所做的,几乎处处与这两样相背离。 「十年、二十年,那些老古董还能忍住,而时至如今,已是六、七十年过去,他们的耐心也应该磨光了。」 「也许吧。不过,以散修盟会的实力,即便刚经过一次分裂,却依然有与全天下为敌的实力!」 李珣冷静回应,其中并无丝毫妄语。 「散修盟会十二执议如今还有十位,均是一等一的强手。四方接引中,数万散修数十年来征战磨砺,实力雄厚,可说是此界全无敌手,就算是诸宗联合攻打,那种损失也没有人愿意承受。 「如果古宗主能奉行韬光养晦之策,低调经营,至少百年之内,诸宗仍无可能动摇贵盟的根基,这一点,古宗主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古音静静听他说话,中间不一言,直到他讲完,才浅笑颔。 「看得出来,你这些年对散修盟会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只不过,有一点你却忘了——既然散修盟会能分裂第一次,何尝不能分裂第二次、第三次?」 「分裂?」 李珣摇头冷笑。 「鲲鹏前车之鉴在先,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古宗主的雷霆手段,自问没有鲲鹏那修为和运气的,近期之内,谁敢妄动?」 「自然是有的,比如说栖霞、青鸾,是不是?」 看着李珣惊怔的表情,古音却像说「天气真好」那样,平淡道出:「我没有开玩笑,我和栖霞快要闹翻了!」 第二章 合作 李珣现,他此时只剩下一个词句可说。 「为什么?」 「因为……之前的一些小设计快要被她现了,她现在随时有可能从无回境杀回来,而我只能束手待毙,就是这样。」 李珣「哈」地一声笑,古音这等于是什么也没说,这让他如何相信? 古音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却依然从容道:「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必知道。但有一件事,我觉得你最好明白,这六十余年来,栖霞至少动过十次以上杀你的念头,都被我压制下来,若我身死,恐怕你的命,也不会长久。」 「这是威胁?」 「当然。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只要将我刚刚说的话传给栖霞知晓,她会立时杀回来,除了时间长短,事情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 李珣心中憋闷,古音这种摆明了无赖的态度,他早在六十余年前便见识过。 可如今放在自己身上,那滋味比起看热闹时,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他很快便抓住了古音的语病,冷笑道:「你刚刚说,散修盟会禁不起分裂,眼下却又讲要和妖凤、青鸾闹翻,甚至还扯上我一起干!如此自相矛盾,让我怎么信你?」 「我何曾想过和她们闹翻?引你为奥援,并不代表我要和她们开战啊?不错,你也许是自钟隐以后,修为进境最快的修士,再过一两百年,说不定你就是下一个钟隐。只是现在,用你来抵挡栖霞她们……呵,抱歉,其实我并不想笑的。」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旋又盯着古音的眼睛,想弄明白,为什么这堂堂一派宗主,骨子里却比下界的流氓痞子还要来得卑劣无耻! 可是,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却开始偏移。 室内的微光下,古音斜依靠垫,衣饰简约,脖颈、手腕等处显露出来的雪白肌肤与珠光辉映,虽不见多少艳色,亦是眼前一亮。 而且,那文雅从容,似乎一切均在掌握中的姿态,却比她本身还要来得魅力十足。 李珣当然没有忘记,就在上楼之前,他从宫侍口中得到有关古音的「故事」。 他更不会忘记,就在月前,在北极夜摩之天的某处冰层下,他从天芷的回忆里,「看」到的片断…… 完全在无意识中,他咽了一口唾沫。 古音的目光从他滚动的喉结上扫过,继而悠悠叹息。 「看起来,我们都不怎么适应角色的变化。可对不住,我们确实没有时间再磨合了,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可以「合作」吗?」 话音未落,李珣已经感觉到,楼下某处,一道森森杀意已经锁定在他身上。 这感觉他太熟悉了,除了魔罗喉那恶心的玩意儿,全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老套的伎俩……但不得不说,这很有效! 就算李珣功力大进,眼下也没有信心能在魔罗喉令人恐惧的爆式攻击下,撑到阴散人救援的那一刻。当然,他可以选择和古音同归于尽,可是,他认定这是个赔本的买卖。 「总和这家伙住在一起,那每天要多少熏香啊!」 李珣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而这显然还在古音的忍受范围之内。见古音无动于衷,他只能把话题移到现实层面上来:「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不,你什么也不必做!」 着李珣的眼神,古音一派轻松。 「你去星河办你的事吧,相比这里,那边其实也没什么,我会让宫侍去帮你。这里我只是希望你能适应立场的改变,当事情真的临头时,不要鼠两端,要知道,我们现在,就是站在一条线上……为了各自的性命。」 李珣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现在,他已经不用再掩饰心中的某些情绪,或者,这也算是进步? 他承认,他已经有些相信,古音现在需要他的帮助。 当然他更相信,在他的利用价值用光之后,古音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解决掉。 「对了,也不能说是没有事情做,有件事,确实需要你帮忙。」 古音倒似真的刚想起来,轻轻击掌道:「是关于你那老冤家百鬼道人的事情。你在四月可有时间?」 「时间倒有,什么事?」 「你若能抽出时间来最好。四月初二,你可以去北齐山的剃刀峰,那里有场约会极是重要。一方是我们,另一方,就是你那老冤家!」 北齐山!剃刀峰! 这两个熟悉的地名便如同两记大锤,震得李珣脑袋嗡嗡乱响。纵然他养气功夫了得,脸上也保持不住平静,一时间目瞪口呆。 他的反应当然瞒不过古音,这女人扬眉道:「怎么,很吃惊?」 李珣知道不好,但此时再掩饰已不可能,只好将错就错,切齿道:「百鬼?你们何时和他搭上的线?」 古音大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和他的仇冤倒结得很深。没关系,这次就是个机会,如果你看他不顺眼,便和赴会的同伴,一起杀了他便是。只是要注意了,最近这百鬼风头正劲,若没有十分把握,便不要露了行踪啊!」 「……」 李珣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脑子里面念头纷杂,但七来八去,归作一处,却只有那么几个字—— 「阎夫人,你好!」 他又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古音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哪知才走到楼梯口,后面古音又在叫他。 「这段时间,你可以考虑一下,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们才能具备基本的信任关系。或者说,我希望你能对我坦白一个利益的结合处……不骗你,想看透你的想法,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李珣停住身形,酝酿了一下,猛然回头道:「包括你自己?」 这话并没有让古音太吃惊,只让她唇角绽开一抹灿然的笑容:「其实,我一点儿都不介意。只可惜……你们终究都会厌倦的!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这个期限……在哪里!」 你们? 李珣咀嚼着这个微妙的辞汇,缓缓下楼去了,不知为什么,他满肚子的火气,在这个过程中,丝丝散去。 午夜方过,月亮便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李珣立身的水域地带也越显幽暗,但因视野宽广,藉着点点星光,周围数里的任何细微变化,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身边,宫侍微仰起头,看着幽暗无边的星空,已经有小半个时辰没有说话了,李珣却没丝毫气闷。 事实上,之前那段时间,李珣都在消化新近获得的信息,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而在他再生出对其他事情的兴趣时,远方元气波动,二人等候已久的那位,恰恰在此时到来。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数里外的夜空,那处,一个人影紧贴着水面,飞掠而至。 三人目光遥遥相接,李珣分明看出那人眼中止不住的错愕之意。 想到不久之前,自己的反应比对方只强不弱,李珣颇感同身受。虽然如此,他脸上却一点不显,只把目光向宫侍一瞥,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回应。 李珣拇指一弹,一颗明珠斜斜飞上十丈高空,直落向那边。 夜色*(**请删除)中,珠光莹莹,颇为醒目,来人探手将明珠拈住,身形亦停在李珣二人身前丈许,目光在珠子打量许久,方点头道:「信物无误。宫夫人,久违了。这位是……明心灵竹?」 李珣与来人目光一对,脸上恰到好处地现出一丝苦笑,拱了拱手,道了声:「毕宿先生。」 来人一身藏青长袍,身形微胖,背上负剑,其剑柄上嵌着一颗紫色圆珠,十分醒目;面白无须,眸光转动中,颇有几分世故。 这人李珣也曾经见过,正是天垣翁四大亲传弟子中的「转轮星」毕宿。 事实上,在此之前,李珣绝没想到,古音在星玑剑宗,竟然埋下这样一颗位置极高的暗子。 只可惜,这颗棋子近来却没了做棋子的觉悟…… 犹记得在上一次二人见面时,李珣是明心剑宗前途无量的后起之秀,毕宿则是星玑剑宗最有资格继承宗主大位的人选之一。怕是没人能想到,他们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会。 尴尬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动。还好毕宿没蠢到说一句「怎么是你?」 这多少给了双方一个缓冲的余地。 宫侍也理解他们现在的心情,在旁插言道:「你来迟了!」 毕宿看起来对宫侍颇有些敬畏,忙致歉道:「今夜当值,碰到了点儿小事,晚来了一些,莫怪。」 李珣很敏感地听出来,宫侍对毕宿称不上客气。比较对自己的态度,这一点尤为明显。 先前的联系中,毕宿已经知道这回要做些什么,眼下宫侍也无需多言,只大略地讲一下其中的利害关系,接着问道:「要到什么时辰,才能进星河里去?」 毕宿回道:「现在是丑时三刻,再过一个半时辰,约在寅时末,星河将移至附近,又恰是我当值,进入绝无问题。」 「寅时末……」 李珣稍做沉吟,刚刚获得的这个确切时辰,与当日收集的一些信息合在一处,使他对星河运转的推演更深了一层。 可越是深入,李珣越明白,星河能进入六大绝地的行列,绝非浪得虚名。其随天星变化而生就的无限可能性,绝不是李珣在短时间内就能破解的。 如此,对毕宿便不能轻易下手。 这边想着,毕宿迟疑了一下,又开口道:「至于那件事……」 他明明是对宫侍说话,眼晴却看着李珣,语气吞吐。李珣心中冷笑,也不说话,只把眼神往天上瞧,将这事情抛给宫侍。 见李珣这种作派,毕宿心中倒松了一口气,再看宫侍,这美人儿淡淡开口:「古宗主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话一出,毕宿脸色大变,虽然很快又按捺下去,可是李珣的余光分明看到,他眼中很有些焦躁,乃至忿然不平的味道。 偏偏宫侍美目顾盼,将眸光移到李珣身上,素来不假颜色的脸上,竟现出一丝微笑。 「今日,是你与灵竹共事,自然由你二人商量,最紧要的,便是量力而行。」 她这记推手,毕宿自然看得出来,不过也只能顺着转下去。 他也将目光投在李珣脸上,虽说辈分比李珣高了一辈儿,眼中却隐隐地透着求恳之意。 李珣早从宫侍那边得到消息,心中敞亮得很,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之色,装模作样地与宫侍咬了咬耳朵,才做恍然状。 他目光扫过,将毕宿紧张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暗叹,面上却是一阵思索之后,才出笑来。 「原来如此,毕宿仙师应是没弄清楚古宗主的意思。今夜宗主令在下潜入星河,绝不是要神不知,鬼不觉走个来回,而是刻意制造事端。 「所以,不管是入星河、救明玑、还是毕宿仙师那件事,都要在这「事端」上打主意……这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毕宿也是个聪明人,闻言脸色立时转晴,抚掌大赞道:「妙啊。不管多少变故,总都是一件「事端」,诸事合一,便能少去许多手尾,安全大增啊。嗯,却不知可有什么具体的谋划?」 李珣瞥了宫侍一眼,唇角微勾:「今夜大局,自然是由宫夫人统筹。 而星河中具体行事,也只有仙师这样熟悉宗门事务者,方可施为。至于在下,仅能追随骥尾,勉力相助了。」 他口中说得谦虚,可毕宿活了数百年,又怎能听不出其中曲折,忙顺势笑道:「仙师之称不敢当。道友这些年来闯下好大名声,又是古宗主麾下干将,我们平辈相称即可。 「这样,宫夫人与道友怎么也要对敝宗里的形势有所了解,藉着这段时间,我稍述大略,再与二位商议,可好?」 「如此甚好。」宫夫人很自然地接过话头,颔道,「灵竹方从远方赶来,对事态不太了解,你不妨从端处讲起,把事情串一下。」 毕宿笑着应了。他这人处世圆滑,口齿清晰,很快便将事情缘由讲了个明白。 前半部分与李珣所知的差不多。也就是明玑的那位族弟与同门生争执,拼斗之下,被对方下毒手击杀,引来明玑兴师问罪。 明玑也当真了得,竟然在天垣翁眼皮子底下,将凶手一剑两断,同样还了个神形俱灭。 如此,一贯护短的天垣翁下不了台,可是又对明心剑宗略有顾忌,不好下杀手。干脆以绝高修为,又挟星河之力,将明玑镇在了「聚星台」上,声言要将其禁锢千年,受星力绞锁之苦。 「这其中的关系,不外乎亲疏有别之类,本是宗门常有之事,却不想惹上明玑这个好事的!」 毕宿身为天垣翁亲传四弟子之一,纵然已是投了古音,立场却还站在星玑剑宗这一方。说到明玑,虽顾及李珣的身分,但语气仍不免有些调侃。 「这明玑也算不走运,她打上门来之前,「聚星台」上刚遗失了一枚「定星」,使得「星河」之内元气失衡,宗主干脆便将她锁在定星位上,代替「定星」接引星力,这段时间下来,可是狼狈得很。」 李珣眉头微皱:「定星?」 「正是,这定星是接引周天星力的关键之物,聚星台上共有三百六十六枚,由此生成三千散星阵法,吞吐星力,维护星河运转。 「可是数月前,四空千宝阁来了个叫箕不错的胖子,本说是与宗门做些常规的生意,哪知他竟趁机下手,将定星窃去了一枚……嘿,据说这厮近期已登上千宝阁主之位,真是莫名其妙!」 李珣此刻的脸色说多么古怪,就多么古怪。 宫侍奇怪地瞥他一眼,但却不愿节外生枝,蹙眉问道:「明玑被锁在定星位,对我们的谋划有何影响?」 毕宿也皱起眉头:「若说影响嘛,那就是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将明玑纵走,因为牵一而动全身,只要定星位一动,整个星河运转便会受到影响,这是绝瞒不过人的。」 「那箕不错又是怎么做到的?」 李珣这一句话正问到点子上,毕宿朝他点点头,道:「当时那箕不错寻了一枚纯度极高的黑曜晶,用移花接木的法子替下了定星。这黑曜晶本就是制作定星的主要材质,具有吸纳星力之效,所以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竟然没有异常,直到那厮逃得远了,我们才觉不对。」 末了,他又补充道:「其实箕不错是用定星作为继承阁主之位的试炼之物,用来代替的黑曜晶,也并不比一枚定星的价值差到哪儿去,完全可以再用它做一枚定星出来。也正因为如此,宗门才没有深究……」 李珣微微点头,总算明白当日允星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箕胖子为人奸狡,可见一斑。 他这边想着,忽又觉得身边有异,抬头一看,才现宫侍与毕宿都拿眼看他,愣了一下,旋即料到两人此时的想法,忙笑道:「其人故伎,绝不能再用第二次。 「而且,以我的修为,能潜入星河周边,探出些消息,再安然逸出,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若再做出纵走明玑的事情,反而不美。再说,毕宿仙……先生今夜当值,事情闹大了,他恐怕也要担责任。」 毕宿立时轻松下来,不管心中如何想法,表面上还是很感激地对李珣点点头。 宫侍将二人的「眉来眼去」都收在眼中,心中冷笑之余,也在一旁诱导:「那么,以灵竹道友的意思,就是仅在周边游弋……」 「不,这也不成。」 李珣笑吟吟地摇头,与宫侍一唱一和。 「若是这样,并不能引起双方足够的重视,而且,毕宿先生那事,也很难扯动过来。照在下所想,若要诸事齐备,且中间衔接天衣无缝,有几件事,必须要做到火候。」 宫侍没有说话,毕宿却是神情大动,很是客气地道:「灵竹道友必是胸有成竹,我愿闻其详!」 李珣微微一笑,并不推辞,开口道:「这样,我说出来,由宫夫人与先生合计合计。 「这其一,我进入星河,形迹暴露之地,不应过浅,也不能过深,这一点儿要痛而不伤,既要引起足够的重视,也不能引得贵宗雷霆大怒,免得连个纠缠喘息的空档也没有,便化为齑粉。」 毕宿嗯嗯连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心中已有几处地点,与此条极为相符。」 「其二,既然要诸事合一,那就要挑动所有目标。这声势一定要惊动我那宗门,至少要搅起风波,让双方产生磨擦,同时,毕宿先生谋图的那位,也要牵涉进来,这样我们才能浑水摸鱼。 「如此,关键就在我形迹暴露之后的撤退路线上,由这条线,将诸方联在一处,这便要由毕宿先生细细谋划了。」 这一点合情合理,毕宿自然只有点头的分。 李珣接着道:「最后一点,也最为关键。要知道,真到下手之时,毕宿先生受身分所限,而在下修为尚浅,也力有不逮,若要得竟全功,恐怕还要宫夫人暗中相助。偏偏这星河运转复杂多变,内外联络是个大难题,这一点,毕宿先生……」 毕宿闻言一笑,慨然道:「这不是问题,星河运转虽然复杂,但方位变化却与周天星宿轮转相应,有定制可循。宫夫人完全可以按照时辰变化,掌握星河方位,而确切地点,只要再定下一个联络之法,便绝无问题。」 李珣轻「哦」一声,旋即笑道:「如此甚好!」 着,他与宫夫人的眼神一触,均知道,毕宿这人,大半边身子都撞进了鬼门关里去。 第三章 潜入 当李珣两脚真正迈入星河范围的一刹那,他立刻就感觉到了这里与外界的不同。 虽然之前毕宿已经提醒过,但他还是被这里涌动奔流的星力潮汐吓了一跳。 同样是黑夜,可是星河内外却是截然不同的。 这里的黑暗深处,闪烁着蒙蒙光华,这光芒并不能让黑暗变得更明亮,却好像可以穿透人体,与体内真息生莫名的反应。 「这便是「穿魂光」吧。」 李珣想起毕宿的警告。 这温润的光芒,实是供星河运转的星力散溢所致。看似无害,但在里面待得久了,又没有星玑剑宗的独门法诀吸纳炼化,便会造成真息窒碍、经脉淤塞、骨骼病变等可怕的症状。 对星玑剑宗弟子是大补,对其他宗门的修士则比毒药还要厉害百倍。 然而,李珣眼下却不能将这光雾挡在身外。 因为按照毕宿的说法,其他宗门的修士一旦提气,真息质性与弥漫的星力截然不同,便等于是在芝兰之室,扔下一只鲍鱼,那种强烈的反差,绝瞒不过当值的高手。 况且,若李珣真的不沾身半点儿,如何能让宗门长辈看得出他「殚精竭虑」、「舍身忘我」的好处? 故而,对这「穿魂光」,李珣只能生受了。 李珣此时站的是一条大河边上,两岸群山排阵,林立嵯峨危峰,黑沉沉的颇为压抑。 不过,隆隆的水响却是极好的掩护。 按照毕宿的说法,星河之内自成天地,计有三垣七岳、九泽三江,分以天干地支之数,在内规统御星力流动演化,对外则联结通玄界地脉、水系,以应天星变化。 现在李珣所处的,便是「三江」中的擎苍江。 李珣抬头看天,夜空中的星辰似乎比外界要明亮许多,彷佛天空也给拉得近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感受着星力实质般的流动方向,再辅以毕宿教给他的「星变图」,很快就测出自己接下来行进的路线,李珣不敢怠慢,身形一振,贴着两岸绝壁,轻烟般逸出。 毕宿站在高空处,俯视的眼睛差点就掉出眼眶。他被李珣飞掠的度惊呆了。 要知道,星河内部的地形虽不至于像星河本身一般,日日移位,可是在星力牵涉统御之下,元气流动往往一瞬千变。 一个星玑剑宗的普通弟子,从入门时便必须修习星玑剑宗的法门,增强对星力的感知,同时熟习各种天星演化之道,直至十年奠基,才能在星河内小心走动而不触禁制。 而要达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那真差不多要有个六、七十年了。 李珣从记下「星变图」到现在,才多长时间?更何况,他并没有修习星玑剑宗的法门,不可能凭藉真息加强感应,只能纯粹地用脑子思考推演。 这种种不利的情形下,李珣竟然能奔掠如飞,与其说是奇迹,还不如说是妖异! 「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毕宿突然觉得,自己因不放心而回返的举动,真傻!但是,值了! 本来他还以为,「明心灵竹」的名头,可能由于背后古音的存在而注了水,心中正有些不屑。可在目睹李珣匪夷所思的手段之后,他心里在突突地冒冷气,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更庆幸早早地现对方的可怕之处。 以后与这人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才行! 李珣狂奔了小个时辰,度才略微放缓,但与身体的动作相反,他心中却是意兴激荡,越演越烈,恨不能仰天长啸来泄。 那毕宿真被权位迷花了眼,竟然如此大方地将「星变图」交出来。 也许这厮认为,「星变图」奥义粗浅,算不得什么。却不知在李珣这堪称禁法大师的人眼中,「星变图」分明就是一条了解星玑剑宗无上秘法的绝佳途径。 李珣本身禁法天资便远同侪,只可惜无论是明心剑宗,又或幽魂噬影宗,包括血、阴二散人,在禁法上都算不得此界一流。 所以,与回玄、星玑、不言这三大禁法宗门中的高手相比,李珣唯一的优势,也只是集诸家之长,思路别致而已。 直到不久前开启雾隐轩,李珣继承了几代轩主丰富近乎庞杂的禁法知识,尤其是不言宗禁法之精华,这才高屋建翎,将自身的禁法修为推上一个新的层次,至此眼界大开,隐隐间已是宗师气象。 而毕宿的大方手笔,则等于是帮助李珣完善他几乎要定型下来的法度轮廓,使他一窥其宗门《化星秘典》之堂奥,李珣怎能不欣喜若狂? 而且,好处还不止这些。 李珣以心魔精进,甫为真人,却精进太,境界极不稳固。说不定一个重创,便会再掉落下去。 偏在此时禁法精进,以他一贯的修行促禁法、禁法推修行的修炼方式,等于是在下面加了把火,李珣只觉得浑身真息如沸,云蒸霞蔚间,尽显堂皇气象,道基趁时吸纳火候,消褪瑕疵,渐有稳重之相。 「妙极,妙极!」 李珣全凭几十年修养磨砺,才勉强压下心中狂喜,渐渐定下心来。眼见周围地势有变,大河奔涌依旧,只是两岸山势走低,高崖之上,偶见飞檐。这已经是有星玑剑宗弟子居住的地界,行事更要加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毕宿为他设计的「出事地点」,已经距此不远,可是他推进的度显然大大出原先的估计。 不过,要想再进一步,也非常困难。 「星变图」所囊括的范围就到此为止。 李珣毕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他可以凭藉自身强大的推演能力算出星河运转的走势,但具体到细节,没有了「星变图」这样可以套用的法规,他便需要繁复庞杂的计算,这是一点儿都偷不得懒的。 他步伐放缓,脑中禁纹图形此涨彼落,与外界星力流动相呼应,再作用到他身体之上,相比较方才的轻松自在,这时实在困难千百倍。 可是越是这样,越是能磨练人的。 李珣清楚,这是一个验证他对《化星秘典》理解的机会,同样,也是一个继续稳固他修为境界的机会。 前行七、八十步,他身形倏止。 任他在禁法上如何了得,也仅能勉强推出约百步的范围,然后便要缓口气,定定神,才能进行下一步。 而每前进一段距离,计算的繁琐程度便倍于之前,按照这个情况,恐怕就算走到天亮,他也未必能走出十里路去。 毕宿为他挑选的这处地点是非常讲究的,此地恰恰位于擎苍江与太微垣交界之处,擎苍江附近由于星位转移,这段时间正是气机收敛,禁法不密的空档,极有被人潜入的可能。 而太微垣则是星河中枢所在,其禁法之周密,远擎苍江范围。更重要的是,聚星台就在太微垣中,李珣潜入擎苍江、受阻于太微垣,实是再正常不过,不容易引人疑窦。 李珣眼下推演禁法,只是爱好使然,打时间用的。 他早已窥准了毕宿为他设计的「触犯点」,也已估计好了时辰,只待时间一到,便故意冲撞禁制,再以毕宿教给他的法子从另一条路线撤退,正好是擦过今夜另一个目标,也就是毕宿一心要盖过的师兄「少微星」王罗的当值区域。 想到王罗,李珣对今晚事态的展也抱持一种瞧热闹的心态。 李珣以前也听说过这类风声,大约是毕宿与王罗均是天垣翁身后,继承宗主大位的热门人选。毕宿玲珑多智,王罗沉静渊深,都是背负宗门传承的上佳人选。 只是在经过数百年试炼挑选之后,天垣翁终于还是倾向选择王罗,可能近期便要公示天下。这也让钻营多年的毕宿无法接受,以至于要借外力,将竞争对手扼杀。 却不知,古音已对他生了厌,早做好了套索,等他自动向里钻了。 「嘿,古音那女人,又怎会是轻易示好的?」 李珣微微摇头,忽又觉得这倒像是评判自己的处境,不免自嘲一笑。 再回过头来看周围元气变化,却皱了下眉头。 他在禁法上最为擅长的便是「由此及彼」,也就是抽着一个线头,慢慢将整条线索都整理清楚。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法通,百法通,只要线索理清,中间枝蔓均清楚明白。 偏偏星河中气机运转,全应天机,千头万绪,随机变易,很难分得清头尾,他先前有星变图,算是抓着一个线头,可眼下这根线却与其他几百根线纠缠在一起,勉力抽出来一些,偏就碰上了一个死结。 这结不是说解不开,而是太费时间,李珣虽然见猎心喜,却还能分轻重,暗叹一声后,终于决定放弃。 他正准备找处隐蔽的地点,等时机到来,眼角余光处忽见强光一闪,那应该是一个御剑飞行的星玑剑宗弟子。 李珣这一路上也碰见了几个,并不以为意,只稍侧身形,将身子隐在阴影之下。 然而,回应着这道闪光,他脑中亦是灵光一现。 李珣猛然抬头,正看到这剑光在虚空中划出一道似曲非曲的线条,朝着太微垣的方向飞去了。高空中的元气震荡到达地面时,已微弱得很,但李珣仍若有所悟。 先前在脑中纠缠不清的诸多气机变化,似乎被这一道剑光轨迹剖开了些许,死结也有些松动,不过要想解开,依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建功的。 李珣摇了摇头,干脆盘膝坐下,手上无意识地划动地面,想找出症结所在,哪知**还没有坐热,天上又是一道流光闪过。 李珣一惊抬头,却见这道剑光几乎走的与方才同一方向,但度之快,远在前一位之上。划过夜空之时,其轨迹亦有不同,比前一位要简洁犀利得多,根本就看不出任何刻意的转向控制,从头到尾,一以贯之。 这剑光没入虚空之后,李珣猛地跳起身来,二话不说,拔腿狂奔。 他的度自然没有御剑那样神,然而行进间从容流畅,倒像是再得了一份星变图似的。 当然,不会再有人送他星变图,可是这前后两个修士御剑飞行的轨迹,足以抵得过一张星变图而有余。 这两人一前一后,恰恰都是在李珣思索星河变化的关节处,又同是从擎苍江方位进入太微垣。且缓急不同,层次有异,几乎就是一场最完美、最贴心的法门演示,让李珣尽窥其中堂奥。 而更为关键的,还是李珣此时的境界。 由于玉辟邪的压制和封锁,李珣还不清楚迈入真人境会给修为带来多么大好处,可是在精神层面,他已经隐隐约约地现了一些不同,眼下便是极好的例子。 两道剑光给予的冲击只是一刹那的事,李珣从这刹那闪光中,得到解开「死结」的启示,这是他本身的禁法修为所致。然而,在剑光闪动的同时,他竟似抛开一切外障,在恍惚中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直抵彼岸。 这类似于直觉,但显然又脱于直觉之上,玄妙至不可言道。 李珣在修道途中,偶尔也有这么一丝感应,但如今日这般,看似虚妄,却无比真切,则是从未有过。 所以,他才狂奔起来。 这样高的行进之中,对星河变化的推演与那直指本心的感应融而为一,几乎是方才启了个头绪,便知晓结果,而中间各类枝节,无不了然于胸,倒似是本就印在脑子里一样! 如此妙意,何等畅快! 李珣心情越来越好,也越跑越快,最后终于脚不沾地,御风而行。 此时他离约定的位置,深入了何止百里。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由于自己长时间的思索被一朝引爆,才一不可收拾,大有势如破竹之感。而突进数百里之后,锋芒渐挫,再这么「嚣张」下去,他绝对是讨不了好。 再飞行了约小半刻钟,估摸着快要冲入太微垣腹地,他也心满意足,又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决定返身折回。 李珣停下身来,观察四面形势。这里地势已低缓得多,像是个平原模样,登高俯瞰,四野茫茫,偶有低树清流,楼阁小屋散布其间,与星空辉映,静谧清爽,当属福地。 李珣却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福气,只因这边星力流动比擎苍江那里更为明显,且时有潮汐起落,倒与坐忘峰顶差不多。 星力粘稠时,所生成的穿魂光便像鬼火一般,如具实质,李珣可以清楚地感到星力慢慢浸入毛孔,混入经络血脉时所造成的不适。 再待得久些,恐怕他真要不战而自伤了。 这时候,他偏偏想起了明玑。他才停留了几刻钟便是这种模样,明玑自被禁锢以来,已过了近一个月,那她此刻又会怎样? 念头萌生之后,李珣心中便有些堵。但毕竟还是理性占了上风,皱了皱眉头,他方一回身,心中警兆骤起。 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时间,李珣身子一转,整个人影倏然间虚化了,与漆黑的夜空融为一体。 才将身子隐下,太微垣深处便有道剑光疾射过来,飞掠的轨迹距离李珣不过百尺之遥,只是对方停也不停,瞬间又飞向远方。 李珣长吁一口气,知道这人只是凑巧路过,并没有现他。然而,他的眉头也皱得更紧了。 刚刚双方差不多是擦肩而过,李珣很快便现,这人正是刚刚第一个从他头顶飞过的修士,这样来去匆匆,本身就有点儿不正常。 重要的是,此人掠过的瞬间,他看得很清楚,对方脸上铁青,情绪很不对头,嘴上甚至还在喃喃地骂,其中有两个字眼儿更是分外敏感,李珣遥遥地利用读唇之术翻译过来—— 「明玑!」 这厮嘴上骂的竟然是明玑! 李珣心中大为震荡,他几乎在瞬间就计算出对方这来回所用的时间,继而判断出那人最远能够到达的方位——距他现在立身之处,最多三百余里。难道这就要到聚星台了? 他很快回想起毕宿所说的聚星台的消息。 因为确定这把火不会烧到太微垣,兼又牵扯到宗门隐秘,毕宿解答时,只说事之地是抵达聚星台的必经之路,离聚星台直线距离也不算远。至于「不算远」是多远,他不说,李珣也没有问。 眼下看来,这距离竟似是触手可及! 李珣极罕见地犹豫起来。 若是纯以理智论,眼下他一身牵扯着各方变化,就算按着计划一步步推行,犹恐不及,何况再节外生枝,惹出事来? 可是,没见刚才那厮也就罢了,偏偏那人骂骂咧咧过来,言语中又涉及到明玑,天知道眼下玉人处于何种境地! 李珣在空中怔了半晌,而当他回过神来后,却现自己的身子不知怎地竟又前飘了数十丈。察觉到这种状况,他哑然失笑,同时,也做出了决定。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既然他心中起了念头,便不应该再鼠两端,尤其是时间紧迫,有这耽搁的空档,指不定事情会起什么变化。他嘿了一声,身子猛然前窜。 可才飞出数尺,李珣心中猛然一震,手掌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玉辟邪独有的温润感觉依然存在。 怎么回事?刚刚他隐去身形的那招,怎会是……噬影**? 李珣肯定自己没有记错,明心剑宗的隐形匿迹法门,远达不到那般诡谲精巧。可这又是见鬼的出什么事了? 心中转着念头,李珣已经将噬影**的法门运了好几遍,可除了搅得气血翻腾,却是什么异象也没有生。 虽然心里叫怪,可在眼下这情势里,他可不敢揭开玉辟邪,看看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好将疑问按在心里,闷着头再向前冲。 此时他锐气已泻,度也不可避免地降了下来,而越往太微垣中心去,虚空中流动星力、变易的气机也就越是稠密复杂。 李珣本来自信的心境已有些动摇,再这么下去,也许过不了百里路,他便要无以为继。 也许老天爷今晚上特别照应他,便在李珣心中忐忑之际,眼前虚空中,却渐渐升起一片莹润的微光。 这光也是穿魂光,但要清亮许多,显然星力之粘稠,过他如今所在甚多。虽然相隔还有一段距离,但李珣已经可以肯定,那里必是聚星台无疑。 他与目的地之间的距离,竟比预料中要短了一半以上。由此可见,先前折返的那厮停留的时间实在不少。 李珣皱紧眉头,身形随即落在地面上。 不是他不想飞,而是虚空中纵横交错的星力暗流,形成了一片弥天盖地的大网,没有特殊的心法,在其中实在是寸步难行。 以李珣此时的理解,若想不惊动他人,无声无息地潜入,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整的任务。 当然,李珣还是进行了一番尝试。他擦着星力暗流的边缘,走了七八步,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这里,他感觉到至少有五处极为厉害的禁制,正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进行相应地微调。如果再继续下去,突破了禁制的临界点,那恐怕整个星河的人都要被惊动了。 到头来,这临门一脚,反倒踢不出去了? 任李珣心志如何坚韧,眼下也很不甘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打量周围的环境,不过,他身前一个小土丘,正好挡着他的视线。要想看得更远些,除了登上这小丘,便只能沿着星力暗流的边缘,绕上好大一个圈子。 此刻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李珣哪有闲工夫绕圈儿玩耍? 偏偏前方禁制厉害,让他无法轻举妄动。犹豫了两下,他忽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口直窜上脑门,烧得他眼睛滚烫,不自主盯着山丘顶部,恨不能直直地冲上前去。 也许是眼睛给烧伤了,他只觉得眼前景物猛地模糊起来,一惊之下,又很快想到,这可能是心魔失控造成的,方一定心神,再定睛视物之际,他猛地张大了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眼前已经不再是那低矮土丘生成的暗影,放眼望去,星空似乎被天神的大手扯了下来,否则,人们无法解释,本来遥在虚空最深处的星辰,为何会散落在天地之间,似乎触手可及。 李珣一眼便看到了七八颗明亮的「星辰」,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空,疏散分布,放出清冷的光芒。与天空中闪烁的星光交错,那种颠倒虚空的奇异观感,令人几不知身处何方。 第一眼,李珣便明白,这一定是聚星台。 即便这与他的既往常识截然不同,但只要能感觉到,在这片辽阔的空间内,那一层又一层足以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机连接,以及奔流于其中的滔滔元气,便是傻子,也不会猜错的。 紧接着第二眼,李珣便看到了在平原之上,遥遥相对的两个人影。虽然相距极远,但在「星辰」光芒的照耀下,李珣仍识别出大致的轮廓。毫无疑问,这其中,有明玑! 李珣应该激动的,至少他做到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在此刻,他只觉得遍体生寒,寒意最终化为细密的冷汗,从背脊上滑落。 他身后,至少有二十处可以抽乾附近数里星力洪流的强大禁制,濒临喷的边缘。 这些敏锐而繁密的禁制已经现了有外人的侵入,可是「外人」在那瞬间,却像是一个幽灵,用鬼魅的度、几近于无的轻灵,从种种禁制之间一穿而过。 众禁制终究还是没有爆出来,因为这度、幅度、量度,完全出了禁制产生反应的范畴。 禁制的感应里,刚刚经过的,只是骤起的一阵风。 噬影**是一次,刚刚又是一次!而这回,分明是血影妖身的手段! 李珣手按着胸口上的玉辟邪,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他在这里走神了一段时间,平原之上,明玑与另外一人仍在站着,似乎是在对话。 李珣强按住心神,仔细打量平原上空这点点的「星辰」。 如果他估计不错,这些闪烁光芒的亮点,应该就是毕宿所说的「定星」,庞大的星力正是以这几枚定星为中心,运转不休。 李珣眼前只见这七八颗,照此推算,这三百六十六枚定星,分布范围恐怕要广及数百里。 这样,明玑所站的方位,便应该是被箕胖子偷去定星的位置了,看来已是在聚星台的最周边。 也是这样才合理,否则被箕胖子潜入聚星台核心处偷上一枚,天垣翁这好面子的,早将那胖子千刀万剐,再横剑自尽了。 也幸好如此,李珣此时便有了探听其中虚实的主意。 他伸手入怀,随即便拈了一颗粉尘大小的颗粒,而这「粉尘」,其实便是透音砂。 李珣稍稍测了下风向,随即曲指一弹,透音砂便顺着风儿,飘飘荡荡,直落向明玑二人所站立的方位。 与之同时,虚空中探出一条莹白如玉的手臂,手心上托着一个玉碗,正是收束透音砂的音波所用。 李珣笑了一笑,将玉碗拿下来,又盘膝坐下,集中精神,听着从玉碗内壁震荡传出的风声,还有说话声。 透音砂的飘落轨迹尽显李珣此时的神通手段。 借用风向,只使了一个初始推力,之后便全凭沙尘自起自落,偏偏力尽时,正落在数里外两人不远处,借着余力滚了几滚,贴着草皮停了下来,这正好是与明玑相对那人的脚边。 玉碗中马上就有了回应。 「……有西联合力;中部不夜城虽内撤,却余势未衰,更有天芷上人以无上玄功坐镇;偏偏在东边,你我两大剑宗,生出嫌隙,僵持不下,明玑仙子道心通达,理应知晓,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这个声音有点儿耳熟,李珣想了想,才记起,这正是几天前在星河边上,那个闻讯而来的允星,当时曾「暗示」箕胖子来着,是个人物。 接下来的话音,便让李珣心中一跳。 这声音遥遥传来,不如允星说话那样清晰,但沉静自若,自有气度。 这嗓音,李珣自然最熟悉不过,正是明玑无疑。 听上去,她的中气还颇为充沛,语字转折中清亮动听,想来身体无恙:「世人各有一副心肠,今日这般,明天说不定便换个模样。允星道友可是这个意思?」 「正是如此。」允星语气极尽赞叹之能事。 「仙子困守此地近一月,依然能把握外界大势,实是难能可贵。仙子既知,便应该明白,所谓夜长梦多,好不容易各宗达成共识,正是势头最好的时候,若因两宗争斗,使不久后水镜大会不欢而散,日后散修盟会,又有哪方可以压制?」 远处李珣听到这里,终于恍然。 果然不出古音所料,通玄诸宗,终于还是忍受不了散修盟会这个冲击传统的庞然大物,决定合力将其扼杀,使通玄界的轨迹,再度恢复到正常轨道上来。 不过因为玄海幽明城事件而延期的水镜大会,竟然是暗中为诸宗会盟做准备,这却是李珣事先所没有想到的。这个消息,想必古音会非常感兴趣,当然也不排除那女人早已成竹在胸。 李珣一边想着这事,脑子却还有着其他的念头。 听允星这言语,说是恭维并不为过,只是与假惺惺的礼貌式恭维不同,他言语颇有些自内心的赞叹之意,合在一起,便有点儿古怪。 尤其是他嗓音铿锵,性情也当是刚毅过人。偏偏一口一个「仙子」,又说出这些恭维话,难得之余,更像是别有深意。 李珣眼睛一转,便明白过来:「下面这厮必是要吃天鹅肉了……混帐玩意儿。」 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声,玉碗中又传来明玑的声音:「这事倒怪了,若是贵宗已有决议,允星道友对我讲来又是何道理?」 这一句话大有她运剑之犀利,允星明显迟疑了一下,方苦笑道:「仙子必是在笑我。好吧,其实我想说的是,天垣师伯实乃性情中人,遇事不免就有些意气用事。 「平日里也就罢了,可眼下局势正紧,不论是你我二宗,还是整个通玄界,恐怕都等不得师伯他转过弯儿来,所以……」 连李珣都不得不承认,如允星般的硬汉做此婉转语,实在有撼动人心的功效。 然而,明玑又一剑斩在他要害上:「天垣宗主绕不得弯,便要我去绕弯迎他?」 允星连解释的力气都被砍掉了,只能苦笑连连,半晌才道:「仙子明鉴。眼下星河局势动乱不休,大半个通玄界都在盯着这里,时间实在耽搁不得。 「而且这些时日下来,仙子体内伤势日渐加重,偏又受透魂光侵扰之苦,再有我那不争气的师侄来捣乱,这样下去,怎生得了?」 这边李珣心中方是一惊,明玑已冷淡言道:「这不应是道友关心的事情。至于你那师侄,我既然杀了他师父,他来报复,便没什么错处。你将他劝走,我感激,但再多言,却是不必。」 李珣只听到那边允星连声叹息,偏偏明玑再不一言,让他心里如猫抓似的,安定不下来。而与毕宿约定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若他再不有所行动,毕宿那里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故。 可他难道就眼看着明玑在这里受苦? 他终于还是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俯视平原上两个人影。那里,允星正来回走动,显然心中烦乱,而明玑则静静屹立,没有半点儿动作,也不知是刻意如此,还是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是了,还有禁制。他这里一厢情愿地要救人,恐怕也没什么意义。 天垣老儿在禁法上的造诣,一点儿不输于玄化真人,同属此界最顶尖的宗师之列。他布下的禁锢之法,又岂是可以短时间内解开的? 等等! 李珣忽地想起毕宿当时的说法:一旦定星失位,星河运转便会受到影响。可他从来没说过禁锢之事,也就是说…… 看着这短短数里的距离,李珣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第四章 惊乱 草原上,允星转了十几个圈子,终于现自己大大失态,窥了眼明玑,见她神情淡淡,并没有什么表示,才放下心来。 可是,看玉人此刻神情自若,宠辱不惊的态度,他心里更明白,明玑道心坚定不移,已将此时境况视为修道途中的劫数,眼下正是以应劫之法面对。 正因为如此,自信问心无愧、行事无偏的她,又怎会主动向天垣翁低头,坏了修行? 就算天垣翁说到做到,真将明玑禁锢千年,恐怕明玑也只会坦然处之,且利用其磨砺心境,最终破劫而出。 想到这儿,允星身上便是一阵寒意。 起风了。 下一刻,他猛然回头。入目的,是一道凄厉刺眼的血影,瞬间充满了他整个视野。 这血影像是从噩梦里跳出来的妖魔,只看它跨过数里空间时的轨迹,允星便有一种天地被扭曲的眩晕感。 等他想到,这是对方霸道无双的度所造成的错觉时,腥风扑面,一缕如同烧红铁丝般灼热的真息已经抵上了他的胸口。 刹那间,允星的气血沸腾了。 「锵」的一声剑鸣,他那把浸淫了数百年心血修为的破军仙剑自弹射出鞘,几乎是贴着他的皮肤,绕体飞前,以剑刃直抵那一缕真息。 方圆里许的澎湃星力被这妙至毫巅的一剑尽数吸纳,又齐声共鸣。天地间「嗡」声大作,满天的星辰似乎都亮一下,然后又同归寂暗。 允星嗔目大喝一声,手掌行云流水般抹过剑身,以反手剑式抓住剑柄,向外一撕。破军剑刃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霜雪般冷澈的光弧,继而引动周围滔滔星力洪流,倏然迸。 尖锐的嘶啸声响彻原野,几乎要扑进他怀里的血影体积暴涨,乍看去便像是一团血色浓雾,被允星暴风般的一剑吹刮开去,翻翻滚滚,几乎要裂成千丝万缕,最终散逸干净。 允星眉头大皱,心中没有半分松懈。 他自知此剑虽声势惊人,其实完全是性命交关时自救之用,剑气迸全无收束,一剑挥出,倒有大部分力量打在空处,难过极了。而且,这诡异情形虽从未目见,可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正迷惑间,远处草地忽地泥土飞溅,一道与先前几乎一般无二的血影从地底轰然冲出,那方位竟然是……糟了! 明玑! 允星几乎想也不想,破军仙剑化为一道精芒,霎时没入虚空,再出现时,已经是在血影正前方,隔在它与明玑之间。剑吟清越,直刺过去。 「铮」的一声金铁交鸣,破军仙剑猛地弹起,直飞向半空,而急迫近的允星眼中看得分明,那血影里探出的一根赤红手指,也裂开道浅浅的伤口,出奇的却没有半点儿鲜血洒出来。 弹开的破军仙剑在空中一旋,居高临下,又是化芒飞刺。与之同时,允星已经飞临血影后方,手结印诀,齐齐调动方圆十里所有禁制,要锁定住这妖魔的身形。 然而就在他眼前,血影迸然炸开,飞溅的血雾哧哧作响,似乎有着强大的腐蚀力。而其中放纵奔流的诡谲真息,更是将已经有序集结的星力搅得一乱,使禁制欲而不能。 允星修行七、八百年,所识极广,但如此诡异多变的手段,仍属少见。 他微微一怔,探手收回破军仙剑,目光才向明玑那里一扫,背后强压又来。 只是势头带起的风压,便让他体内气血紊乱,好像要涨开似的。 也正为如此,他心中灵光一现,脱口叫道:「血魔化心**?不,这是……血影妖身!」 允星并不知道,他刚刚所说的话,在四天前,有一个胖子已经先行出口。而且,他们二人的狼狈程度,也相差不远。 仓促之下,允星开启了附近一个禁制,在星力喷的洪流中,他身形摇摆两下,又倏地旋身侧移,其之快,已经形成了可以假乱真的虚影,而破军仙剑则穿过肋下,横在当空。 灼热的腥风就从他耳边划过,可是破军仙剑却没有碰到任何实物。他只能用余光捕捉到一抹血光擦身而过,没有丝毫停滞,直对着明玑所立之处而去。 「它的目标是明玑!」 这个念头翻上来的刹那,允星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而瞬间的僵硬之后,涌动的气血又尽数冲上了脑门,他想也不想,破军仙剑再度飞射而出,而他本人则直上半空,窥准一个方向,化掌为剑,剑气迸。 「开!」 他的吼声中,整个夜空都似乎颤抖了一下,彷佛是堤坝被轰开了口子,比大海怒涛还要暴烈百倍的隆隆咆哮,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天地。 这一刻,人的感官已经丧失了作用,地不再是地,天也不再是天,在这偌大的平原上,整个空间像是倾斜了,然后又剧烈地抖晃,像是在海啸的同时,又突然爆了一场大地震。 天翻地覆的感觉也莫过于此。 整个星河都沸腾了,一道又一道剑光升腾而起,向着太微垣的方向赶过来。 允星控制着身体,在汹涌翻腾的元气巨浪中穿行,颠簸动荡的空间内,由于元气的大量喷,搅动大气,让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一片折射变形的怪影。 允星知道这是定星失去其一,所造成的必然后果,大约数息之后,聚星台自动调节,便可恢复正常。所以,对此他并不担心,他现在心中惟一在意的就是—— 明玑怎么样了? 念头才动,一声被狂乱的元气所扭曲的剑鸣声窜入耳中。 几乎与这剑鸣声同步,因定星失位而引的元气狂潮,也从最高峰衰落下来,渐渐归拢于聚星台的庞大禁法之下,破军仙剑弹射而回,被他一把抓住,接下来,他也终于看到了明玑。 一望之下,他先松了一口气。 此时明玑持剑当胸,玉颜上颜色虽然苍白,肩头也染上血迹,但眸中神光聚合,显然没有大碍。倒是那血影不知被明玑击中了何处,一路弹射而回,犹在半空,身形便又再度虚化,转眼间便化为一道血光虹影,度更是再次提升。 只不过,或许是被明玑劈昏了头,它退后的方向,竟然正对着允星。 而且,它一边退,一边嘶声大笑,嗓音像是一个破开的风箱,难听极了。 从这嘴巴里吐出来的言辞,比单纯的嗓音难听百倍:「明玑小贱妇,早晚老子要把你玩爆!」 「无耻!」 明玑的神情瞬间冷凝的同时,允星一声低吼,破军仙剑迎着那条虹光便斩。 事仓促,这妖魔怕是也没有想到运气如此糟糕,剑芒起处,允星立时知道,他的宝剑第一次斩中实物。 而紧接着漫天喷溅的血雨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些如滚油般的鲜血在虚空中便化为点点火光,消没不见。 一声厉嚎响起,那虹光立时黯淡许多,同时一个迅的转折,在允星第二剑未之际,纯凭度,硬是从允星身侧抹过,朝着来时的方向飙射而去。 只是在瞬间的爆之后,它的度看起来比最初时要差了至少一个水准。 「这厮受了重伤!」 允星对自身的修为颇具自信,尤其是破军仙剑的那项异处,更是给他自信。他几乎想也不想,返身御剑,狂追不舍。 不说别的,只凭这妖魔口里爆出的那句粗口,允星便绝不会放过他! 「好啊,追过来就好!」 刚刚引允星来追时,李珣有意放缓了度,还撞着了几处禁制,然而渐离聚星台远了,他的度便也逐步提升,一边仍吊着允星,一边又一点点拉开距离。 血影妖身飞行的滋味相当不错,尤其是这血色虹光以其独有的「质虚无实」的特性,再辅以最顶级的度,视虚空中密布的禁制如无物。 一如《血神子》上所载,妖身大成,即可「九天十地,无远弗届,破世间一切法」。 这看似妄言,又被诸家典籍说烂了的赞语,用来形容血影妖身的特质,真是再确切不过。 李珣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只在天空中狂奔的疯牛,不管什么禁法阵诀,全部一脚踏过,却没有半个禁制能挡他去路。 擎苍江方向也有不少星玑剑宗修士向太微垣这边赶来,可是在李珣全不讲道理的绝世度之下,大部分人都是眼前一花,便与他错了过去。偶尔有几个反应快的,想剑或利用禁制拦截,却也根本打不到实处。 他的度越来越快,在行将冲出太微垣之前,他终于把允星及后面一些返身追击的修士抛得影儿都不见,硬是在星河之中,扯了一个大空档出来。 如此酣畅淋漓的度,让李珣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中,血影蓦地一分为二,仍有一道血光高前冲,而李珣的本体,则在分离的刹那没入虚空,不见半点儿痕迹。 刚刚飞出的血影,其实就是外化的血魇,李珣进入真人境之后,这一阴损手段也已被他掌握。只是未经修炼,实战效果远比不上当年血散人那样出神入化,但骗人眼球的能耐还是有的。 血魇吸引追击与拦截者的注意,李珣则隐起身形,从半空中直直冲下,再没入到一条流经此地的河流中去。 河水中,他也不提气,只是屏住呼吸,悬浮在河流水层。 这段时间内,天空中剑光连闪,不知有多少修士经过,却没有一人注意到河水中的变化。 李珣在水中已撤了血影妖身,转成灵竹模样,一边往身上倒换法宝,一边又回想刚刚的行动。 不可否认,他临时起意,搅起如此的大风波,很大程度是因为明玑。 至少他不想看到那个一向犀利如剑的明玑仙师,落到被竖子羞辱的地步。 不过,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不可能携着明玑一块儿冲出去,他只能借允星之手,打开禁锢,再为明玑腾出一个可以脱身的空档。至于之后明玑如何应付星河内诸多高手的追捕,只能看她的造化。 至于宫侍所说的那件事……反正古音都说了不重要,他还在乎个屁! 而且,若是事态的展,完全按照古音所预料的那样,恐怕他自始至终,都逃不出这女人的掌握。 被一个钟隐掐着脖子已经很让人郁闷了,他不想再有第二次! 看看现在的局面吧,有一个「血影妖身」的大魔头,突然在这时段冲入星河,要置明玑于死地,偏偏一击无功之后,轻易退走。而接下来,如果明玑成功脱身、星玑剑宗又死上一两个重要人物…… 这看似简单明显,却因程度加重所导致的矛盾重重的情境,可以让各方宗主脑想破头。由此衍生出来的各种猜测,足以构成一团永远摸不到边的迷雾。 这正是李珣所需要的。 而他要做的,仅仅是撇清自己的关系,如此而已。 李珣来时便观察过,此时他栖身的这条河流,正是擎苍江的支流之一,沿着河床走,不出半刻钟,就能到达毕宿指定的地点。当然,这个时候,毕宿恐怕已急得疯了。 他嘿地一笑,但很快就变成了龇牙咧嘴。 他这时才想起来,从聚星台退走之时,为了吸引允星追击,他故意挨了一剑。当时因是血影妖身,感觉不出伤到哪里,这时恢复人身,才知那一剑正划过他胸口,虽不甚长,却有三分深,差点儿把他给开了膛。 亏得血影妖身恢复力惊人,眼下伤口已经结了痂,想必再过上几个时辰,就能初步愈合。 李珣微微摇头,血影妖身固然是好,可是无论攻防,其方式都与以往所学截然不同,若是他一门心思入魔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要时时转换人身,这样便带给他很大困扰,说不得以后要深入研究、熟习方可。 思忖间,李珣顺着水流向下游潜去。周围的禁法已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困扰,他在水里真如鱼儿一般,巧妙绕过种种障碍,度也是不慢,一会儿便是十几里路过去。 这里天空中修士的飞行路线又有些变化,一部分人仍向太微垣飞去,但更多的修士却折了个角度,擦过擎苍江,往与之紧邻的碧华山方向飞去。 而碧华山,正是毕宿为李珣设计的「逃生路线」,也就是「少微星」 王罗的当值区域。 天时变易,星路转移,眼见此时天色已微亮,星河移位应该又进行了一次。而这时,因为天星运转造成的天然「破绽」,也已经到了碧华山区。 按照原计划,李珣在暴露之后,应该朝碧华山方向退走,引动追兵,再吸引王罗,最好是将其引出星河,而星河之外,则由宫侍设计,将明心剑宗主力引来,双方混战,再于乱中取利。 可现在,李珣节外生枝,搅起的风波甚至震动了整个星河,恐怕现在连天垣翁都要杀出来,再按原计划行事,与寻死无异,李珣自是不干的。 还好,「血影妖身」与碧华山已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所以,李珣再不管那边如何热闹,迳自朝着擎苍江的方向而去,不一刻便抵达与毕宿商议好的那处地点。 只不过现在这附近人影全无,就算李珣跳脚大骂几句,恐怕也没人会搭理他。 他暗笑两声,正要继续前行,眼皮忽地一跳。李珣想也不想,身子猛然伏下,贴着地面,藏身于江边石壁的阴影之下。 仅隔了数息时间,一道剑光便从天而降,迳自落在李珣附近。 看到来人,李珣心中吁出一口气,但仍不敢大意,真息潜运,做好一切准备之后,方敲了敲石壁,脸上也露出笑来。 那人被敲击声惊了一下,猛一回头,正看到李珣的笑脸。绷紧的肢体立时松垮下来,分明是出了一口长气,继而摇头道:「老天爷,你究竟怎么搞的!」 来人正是毕宿。 见到李珣,他难看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但语气中仍焦虑异常。 李珣没好气地回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们这儿出了什么事了,刚刚天翻地覆的,整个星河像了炸了营,满天都是剑光,幸好我还没来得及动,又藏得及时,否则早被他们砍成肉酱了!」 他一反初见面时彬彬有礼的模样,语气很冲,可越是这样,毕宿才越觉得合情合理。 事实上,任毕宿想破头去,也不会将「血影妖身」的大魔头和李珣连系在一起,甚至也没有疑心到古音那边。 毕竟这「血影妖身」堪称通玄界最顶尖儿的魔道法门,而修习这法门者,无一不入魔极深,心思无常,一路修行下来,天怒人怨,是和任何修士都搭不上边儿的。 既然出了这档子事,毕宿除了自认倒霉,没有一点儿办法。两人眼对眼看了半晌,李珣方奇道:「你们那里出了乱子,你不去看情况,怎么还有机会到这儿来?」 毕宿连连苦笑,难道他能说自己担心李珣这边出了状况,再被人顺藤摸瓜,扯到自己头上来?不管怎么说,李珣这里安然无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摇头道:「事情已经清楚了。有一个魔头不知从哪儿跳出来,要去杀聚星台上的明玑……」 「什么!」 李珣立时瞪大了眼睛,随即便追问道:「明玑怎么样了?」 毕宿苦笑更深:「明玑倒没事,当时,我那允星师弟在一侧,勉强护住了。只是不知他犯了什么混,竟然将明玑的禁锢解除,又去猛追那个魔头…… 「至于明玑,嘿,你这师叔,果然名不虚传,明明解开了禁锢,却因为允星一事,没有半点儿走脱的意思,光明磊落,不让须眉啊。」 李珣眉头大皱:「怎么,你们又把她禁锢住了?」 「哪有这么容易?除了宗主,本宗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生擒她的人物,可眼下碧云山那边,宫夫人干的好事,你们宗门以清溟为,大举压境,宗主已赶去处置,这样一来,聚星台那边只能僵持住了。 「还好,只要明玑不准备硬闯脱身,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最后一句便纯粹是为了让李珣安心了。只是他却不知,对于李珣这正牌当事人而言,这话只能让他更烦躁。 李珣闭了闭眼,旋又睁开,心中惟有苦笑。说起来,这行事也真是明玑的风格。 这一刻,他忽地想起,他以血影妖身扑向明玑之时,看到的她剑气横空,几可剖分一切虚妄的剑势。 有这样直指人心的剑意,使剑者又怎会如他所想的那般行事? 长长一叹,李珣从来都很清楚,他与明玑是完完全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偏偏这认知每翻上来一回,都让他心里出奇的沉重。 知道自己不能过分失态,一叹之后,李珣就勉力振作精神,继续询问形势:「碧华山那边又如何了?宫夫人可是知道了这里的变故?」 「已知道了。」毕宿也学他一般唉声叹气,摇头道:「宫夫人说,宁不做,也不能做过了火。今日,是不能再指望了。」 闻言李珣才恍然大悟,为何这毕宿的情绪远比他想像的要平稳许多。 原来已经在宫侍那里受了一记,眼下当是泄之后,才过来见面的。 而且,宫夫人所说的「火候」,恐怕也不只是对毕宿说的。其中倒有大半是点醒李珣,不要轻举妄动。 这话李珣可不爱听,其实,他心中早对毕宿动了杀机,道理很简单—— 他可不愿意让自己尴尬的身分,被毕宿这人掌握。即便这人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可是形势逼人,先前是他先破坏了计划,此时有什么苦果,也只能暗中往肚子里面吞。甚至在毕宿郁闷的表情下,他还要安慰两句……什么玩意儿! 李珣与毕宿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只不过李珣在苦笑之余,仍在心里转着念头,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出其不意地将毕宿干掉,又能撇清关系的。他小心翼翼地掩饰住杀机,同时分出点儿精神,听毕宿讲为他新找到的安全退路。 才说到一半,两人同时一怔。他们耳边都响起一声细若蚊蚋的声响,这声音太细了,以至于二人差点儿将其当成幻觉。 当他们本能地想分辨清楚之际,这声音猛地涨开,化为一声朗朗长笑,震荡耳鼓,嗡声不绝。 二人同时失色。 笑声稍歇,一个豪放不羁的嗓音便接着响起:「天垣老哥,故人前来拜访,给个面子开门如何?」 开门?这个莫不是还在星河之外?这可是真的千里传音了! 李珣刚抓着些头绪,旁边毕宿已倒抽一口凉气:「厉斗量!」 竟是钟隐之后,正道第一宗师厉斗量! 这边厉斗量千里传音方罢,星河上空便响起一声冷哼:「恶客上门,恕不招待!」 冷哼声透出来的功力威煞并不比厉斗量逊色多少,这一定是天垣翁做出回应了,听起来语意负气居多,只听口气,便有气短之嫌。 这回李珣也抽了口凉气进去。 或许就是这凉气起了作用,李珣脑中一片清明。 可以肯定的是,如今通玄界中西部已被诸宗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若东边也能如此,散修盟会的生存空间,必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挤迫,本就如一盘散沙的散修盟会,到那时还有几人能靠得住? 正如允星所说,明心、星玑两大剑宗相斗,正是古音的机会。 厉斗量这等人物一路北来,古音不会不知,她也很清楚,厉斗量与天垣老儿私交极好,身分又高,做个和事佬是最合适不过。古音绝不愿意被厉斗量坏了大好局面,所以,才有李珣并毕宿的这一出。 只是,古音这一手,倒更像是一步闲棋,成固然喜,败亦无忧,潇洒得过分了! 那么很显然,她必然还有一步真正的杀招,可以突破三方夹杀的危机,另辟出一条新路来。 李珣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幽玄傀儡、想到北齐山,想到了阎夫人。 他次感觉到,自己似是抓着了古音的脉门。 心中转着这念头,他再看了眼毕宿,难得抓着古音行事的脉络,他倒真不想再另生枝节了。 毕宿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正被李珣算来算去,他被厉斗量的名头惊了一下,这时才回过神来,扭过头来道:「厉斗量一来,必是与宗主在碧云山相会,我必须赶去,就不护你出去了,你自己小心。要注意计算时辰变化……」 因为李珣身上担着重要关系,毕宿恨不能一古脑地将出入星河的要点传授给他。 只是在李珣看来,便有些喋喋不休了,他心中暗笑,面上却要点头受教,以示尊重。 哪知,他正漫不经心地点头,耳边声息忽地断去。他一时没回过神来,仍将脑袋点了一点,然后才猛醒过来,目光抬起,只见到毕宿微张着嘴,看着侧方某处,眼神已是直了。 李珣全身一紧,猛然转身,入目的场面让他也即刻僵住。 隔着江水,十余丈外的对面岸上,一位昂藏大汉稳稳站着,手持一柄四尺长剑,方正的脸上全无表情,冷冷地看过来。 「允……允星师弟!」 毕宿脸上苍白如雪,勉力说出一句话之后,竟然又卡了壳。还好微胖的身形仍站得稳当,与允星隔河相望,乍一看去,还抵得住。 允星是怎么找来的? 李珣的身形微缩了一下,将大半张脸都遮挡在岩壁形成的阴影中,虽说肯定瞒不过对方的利眼,但在心理上也是个安慰。 起来,虽然才和允星交过手,可当时李珣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明玑身上,对此人形貌并没有太在意。 此时细细看来,只觉得对方身姿面目均极其硬朗,身上块垒肌肉几乎要将一身外袍撑开,偏偏眼神沉静如水,并非是仅以勇力胜者。 对上这对眼神,急切中,李珣竟分辨不出其心思流向,自然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有什么后手。只好暗中蓄力,一旦窥得什么破绽,便要不留后手,一举成功。 可是,允星只往那里一站,隐隐然竟是渊渟岳峙的大家气度,让李珣对其评价,登时又跳上一个层级。 如此想来,当时在聚星台,恐怕还要多亏此人「关心则乱」,否则,他也未必能顺利地占到先手。 或许是感觉到李珣在暗中打量,允星也将目光移过来,两人眼神一对,李珣还没怎样,允星却叹了口气。 他再把目光移到毕宿脸上,低声道:「师兄,弃剑吧,不管你为了什么,帮助外人偷入星河,已等若叛宗。若你及时收手,且尚未酿成什么大祸,我愿在宗主面前为你说项。」 毕宿此时脸色已转好了些,闻言脸上**,却仍没有开口。 允星也不再说,又将目光移回到李珣身上。 「至于你……明心灵竹,也算是此界后辈中的翘楚,何必要修炼那种妖魔手段?若你还想照顾宗门清誉,不若就此自裁,看在你煞费苦心营救长辈的分上,那件事,我必将守口如瓶。」 听到「妖魔手段」,李珣心中狂跳,而身边的毕宿也忍不住扭头看来,神情惊疑不定。 李珣绝没想到,允星竟然一口道破这极隐秘的事情,不仅扰乱他的心神,便连毕宿也没放过。 这里没有人是傻子,只看毕宿游移的眼神,李珣便知道,再不动手,事情便真的要败坏至不可收拾。他转眼间抛去所有包袱,大喝一声:「古宗主那里有我担待,动手!」 这一记「古宗主」的效用丝毫不比那「妖魔手段」差,话声入耳,允星的瞳孔便缩至针眼大小。 而毕宿则身子一颤,脸上表情急怒交迸,这里面倒有绝大部分是对李珣而生的。 李珣却不管他如何想法,叫声中,身子已跃到江面上空,玉辟邪也卸了下来,至此,虽然仍保持人形,但身上血气如沸,再也遮掩不住。 允星却不看他那边,而是瞠目向毕宿看去,口中喝道:「毕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他周身大气温度已连攀几个层级,彷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舔食他的皮肉。 若只是高温也就罢了,偏偏这不住抬升的温度以一种妖异的方式牵扯着他的真息流动,与之共振,令他气血纷乱,必须静心控制,一时间自顾不暇。 毕宿的脸色此时已是一片铁青,他咬着牙从肩后拔出剑来,立在胸前,剑刃微斜,晶亮的剑身反射着他已扭曲的面孔,青惨惨如厉鬼一般。 第五章 吞食 李珣没有化成血影妖身,毕竟还是人身的战法更合乎他的习惯。即便如此,他的度也已有了血影妖身时的七、八成,藉着允星调匀气血的空隙,他闷声不响,身形直撞过去。 只有近身格斗,才能最有效地限制允星对星河禁法的使用,也才有可能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战斗。 他明白,允星也明白。 经过刚才的交手,允星对李珣的度忌惮非常,自不愿被他近身。 眼见人影冲至,允星低喝一声,破军仙剑锵然声中,拔出半截,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半截剑身上光芒大盛,剑光所及,森森剑气如日中天,横逐**,竟没有半个死角。 李珣闷哼一声,只觉得身上如针扎似的,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而且身形越是突前,痛感便越是强烈。 李珣哪还不知,允星这厮分明就是已盘算好了应对他的策略,较之先前措手不及的情况,相去实不足以道里计。 一时无法再进,李珣身形一滞,又弹上半空。允星则顺势出剑,呛啷的声响在李珣耳中几如雷震。 而周围大气也随这一声响,猛地增重百倍,虽未能锁住李珣身形,却也使得他稍稍一滞,下方凌厉剑气已绞杀过来。 撇去在聚星台上那几下不算,这应该算是李珣进入真人境之后,次与人正面交手。却怎么也没想到,一碰上便落了下风。 而且,他依稀间觉得,自己行功手段似乎有些不到位的地方,空有一身澎湃真息,却总有几分滞涩,不能圆转如意。 至此,李珣总算明白与允星的差距所在,而此时剑气锋芒已经临体,他只能吐气开声,一次全无保留的真息外烁,气流砰然迸,硬生生地将周围强压挣开,再迎上那道剑芒。 李珣深吸一口气,手指探出,指尖血红,黯淡的血光从李珣指尖散出来。 这一招属于血神劫指的范畴,但在遥空攻击层面,又有个名目,叫「血劫蚀元神光」。 这血劫蚀元神光本是以自身精血引动诸方凶魂厉魄,生成的专门蚀人精气的真息气芒,十分了得,只是李珣刚修炼《血神子》不久,也没有收集炼化什么凶魂厉魄,这蚀元神光的威力只能挥个四五成。 饶是如此,血光闪过,迫近的剑芒也在无声无息中湮灭不见。 然而,剑芒方一消失,李珣心中便重重一沉,生出极不好的感觉来。 他立身虚空,看似浑无凭依,却始终与外界元气交互往来,可是在湮灭剑气的刹那,他分明感到,虚空中某个机括被蚀元神光激开来,外界元气彷佛被一张无形大口鲸吞进去,飞地消失。 不过就是一个呼吸的空档,李珣真像是坠入到一无所有的虚空里,浑身轻飘飘的,全使不上力,所有与外界天地的联系,尽数断绝。 不管修行的法门有着怎样的差异,只要修为登堂入室,也就是进入类似于虚空化婴境界的修士,无一例外的,都会保持着与外界元气的往来,长年累月,已经自地生成了相对的平衡状态。 可如今外界元气被抽了个干净,内外失衡,李珣险些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去,若非他现在体内经络皆已经化消不见,可能这一下就让他受了重伤。 这让人如坠真空的感觉也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似乎这一招对允星的负担也是极大。 只是在一切恢复正常之际,内外失衡的冲击也顺理成章地再次降临,李珣终还是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允星手中破军仙剑嗡嗡颤鸣,就趁着李珣咳血的空档,剑气破空,如暴风骤雨般袭来,就此一举抢得先机。 李珣一时间没回过气来,只能勉力抵挡。可是,才挡过一波,他便觉事情又向坏的一面倾斜了。 星玑剑宗的剑诀向不以威势着称,而是以「星斗入剑,剑化天星」为总纲,极力推演天星变化,以合天道。 李珣没有及时卡住其剑诀变化,而使其尽力施展开来,已经很糟糕,偏偏他还身处星河之中,被允星剑势引动,星河内滔滔星力随剑势起伏,时荡时落,几个来回中,便生就一绝大漩涡,将李珣锁在其中。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尽丧,要是他还能在短时间扳回来,那才真叫有鬼了。 此时在李珣的感应里,允星彷佛已经化入了这漫天剑气之中,其活泼的生气与剑气合而为一,又与周围星力水乳交融,分不出彼此,也让他根本找不准目标。 如此劣势,李珣咬牙之余,仍分了一眼到大江对岸,若不是情势不允许,他早大骂出声:「鼠两端的蠢材!」 或许是当真感觉到了李珣的怒火,也可能是真的想通了。便在李珣心中大骂之时,毕宿深吸一口气,剑尖斜指虚空,旋又循一个玄妙轨迹移动,直至指向大江对岸某处。 接着,在闷闷低吼声中,剑锋所指之处,砰然震荡,无形有质的震波犹如水上涟漪,虽不兴波浪,却无声无息蔓延开来。 这一剑并没有如何力,但却正打着允星剑势变化及星河运转的关节点上。 身在其中的李珣感觉最为明显,他本来已被周身强压挤迫得喘不过气来,毕宿这一剑,立时为他辟出一条遁走之路。 李珣不敢怠慢,身影化虹,直窜出去。 虚空中,允星的身形闪现,破军仙剑亦横空斩来。剑刃嗡嗡颤抖,晶芒飞动,几乎已看不清剑身如何。李珣急切间只见到一道朦胧的长条光芒横切过来,竟将他的去势拿捏得分毫不差。 李珣眼中,允星这一剑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技巧,然而窥得准,得快,迫得他必须正面格挡。 要命的是,对方剑芒犀利,之前在聚星台上,李珣的手指、胸口便连续两次被划伤,他可没有那个信心再次面对破军锋芒——尤其是这样高颤动的剑身,说不定可以将他的肢体绞成碎末! 眼看剑光及体,李珣眼神一凝,肩后竟也飞起一道青光,尖锐至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乍听去像是一声,但事实上,两剑在刹那间至少交击上千次,撞击的部位也没有任何变更。 老天保佑,因为他被人识破,没来得及换装,这才有青玉剑可用。否则,事危矣。 趁着双剑交击的空档,李珣度又增,几乎是贴着允星的后背抹了过去。 二人护体真息剧烈摩擦,在昏沉的天色下,生出刺眼的电火,李珣强忍住体内真息动荡,先收回青玉宝剑,旋又在身体交错过的刹那,送上一记肘击。 允星也偏移身形,似是想躲开,可大江对岸又是一声闷吼,在吼声中,允星的身子再度一滞,如此便不可能避过李珣的重击,肩背上骨骼破碎声起,燃血元息像是一头恶兽,撞入他体内,大口大口地吞噬他的精血元气。 刹那间,允星脸上血色尽褪,旋又涨得通红,他持剑的手依然稳固无比,先是一剑迫得李珣后退数分,继而便厉声长啸—— 「一错已甚,岂可再乎!」 回答他的,是横越大江的剑气嘶啸声。紧接着,毕宿微胖的身体疯牛般奔袭过来,向着允星脑后一剑劈下。 只是这一剑与其说是杀人,还不如说是宣泄心中不可自抑的情绪,可说是全无技巧可言,允星虽然受伤,也轻松闪过。只是让暴涨的剑芒将后面的岩壁一分两半,大块大块的山石剥落下来,声势倒很浩大。 李珣看得很清楚,此时毕宿脸上肌肉已扭曲得不成样子,尽是狠辣暴戾。一剑无功,便又是连环十七、八剑斩出,恨不能把剑当刀使,一口气将允星砍成碎片。 「你他妈疯啦!」 毕宿这轮狂攻不但没有把允星砍死,反而把李珣给逼得站不住脚,连连闪躲,才避开这一轮快剑造成的星力乱流。李珣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窝囊废,你想死也不要拖累我!」 被李珣这么一骂,毕宿的神智倒好像清楚了些,脸上也露出惨笑:「晚了,晚了,他们来了!」 他们?天垣翁?李珣方一怔,然后便觉得有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浇下来,整个脊柱都凉浸浸的,寒透骨髓。何止天垣翁,恐怕连厉斗量、甚至是清溟都可能在其中! 毕宿在惨笑之后,又是一波疯狂的快剑。 这种心态之下,他出手根本就是全无章法,只是让剑气狂飙将大江两岸的山壁岩石轰碎无数。看这情势,不出二十剑,这家伙杀不掉允星,可能就会反手抹掉自己的脖子! 剑气围剿中的允星,即便肩背受到重创,剑势却越稳重,分明就是固守待援。 这也就代表了允星再不照顾兄弟之情及宗门声誉,只等着天垣翁前来,清理门户。 李珣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觉得脑袋空空,手脚冰凉。 宝贵的时间也飞快地消逝。 毕宿早已是强弩之末,虽然剑气依然强盛,但就算是此刻心乱如麻的李珣也能看出来,只要允星出手一剑,毕宿便再无幸理。 可是,允星却只是抿着嘴唇,将自身护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冷冷地看着毕宿走向疯狂。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至今,仍贪心不足吗?」 极耳熟的言辞忽地流入李珣耳中,李珣身子一僵,却强忍着没有回头。 这是阴散人开口了。 她并没有现出身形,而是像一个幽灵,在李珣耳边低语。 也奇怪,当这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慌乱的心情忽地平顺了不少,不远处毕宿的呼喝大叫也似是离得远了,让他可以相对冷静地思考阴散人的语意。 「我贪心?」 「蝜蝂小虫,几乎独得天下之利,却不愿意放弃一星半点儿,才被活活压死。你总是绞尽脑汁,恨不能将所有的好处揽在怀里,只是别忘了,人力有时而穷,就算是钟隐这样的,不也是护不住青吟吗?」 阴散人的语极快,这一大段话只是平常说十几个字的工夫,便都讲完了。难得她咬字清楚,使李珣听得一点儿不差。 而这样的语也让李珣明白,时间紧迫,他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李珣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绝不再想以后的变故,而将目光移到了毕宿那边。 此时,毕宿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看他这般情态,李珣忽有所悟。 这家伙,明明是一位真人境高手,眼下却挥不出哪怕一成的实力,这不正是被心中的负重压垮的典型吗? 他分明还有其他选择的。 一念至此,李珣心中若有悟。他低声道:「好吧,就听你的。只不过,就算是壮士断腕,总也要在搏命之后吧?」 这种事上,就算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也是心意相通的。阴散人轻笑出声,并没有回应,而是在李珣背后轻推了一把。 李珣趁势力,身形闪动,瞬间来到毕宿身后。 这人怕是已经傻了,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便让李珣锁住了他的后颈。真息透入,剧烈的痛楚让他身躯一颤,也就在此时,李珣在他耳边大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走!」 这没有半分创意的言辞,有几分效果,李珣也不知道。但被这巨响一激,毕宿身形再震,却已懂得回头看来,眼中却已全无焦距。 看到这情形,李珣便知道,这家伙被心魔蒙昧的灵觉,想在短时间内恢复已是不可能了。 但这样,正好! 李珣力一提,两人的身影就这么拉扯着越过允星的头顶,加飞掠。允星也没想到李珣会在这种时候玩这么一出,但也只是一怔,便气机转换,由守转攻,御剑追来。 然而,身形方动,他耳边忽地便响起一声惨嘶。抬眼看时,却见刚刚才被拉走的毕宿,口喷鲜血,倒撞而回,正卡在他御剑的线路之上,若他再不收力,绝对会将毕宿一剑剖开两段。 「无耻!」 允星心中猛醒,但对李珣这一手,却也无可奈何。他猛力收剑,身形停滞下来,再将毕宿一把抓住。 他也留个了心眼,手指方沾上毕宿,便透出数道真息,先制住**脉,再察看体内伤势。 一探之下,允星眉头便皱得紧了。 李珣下手实在狠毒,推毕宿回来这一掌,趁其六神无主的空档,以燃血元息强力摧垮毕宿五脏六腑,偏又留下一线生机,让允星无法弃之不顾。 耽搁了这么一回,允星再抬起头时,天空中早没有了李珣的踪影,而怀中毕宿猛力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出来,在胸口处染上大片血污,甚至还冒着淡淡的血色烟气,灼热如沸油,令人毛骨悚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允星长叹一声,抱着毕宿落下地去。 他此时已绝了去追李珣的念头,只是尽力为毕宿调匀气息,按照他的估计,天垣翁一行马上便到,到那时毕宿的性命应该能够保住。说不定也能从毕宿身上得知此事背后的勾当。 偏在此时,他耳朵微动,捕捉一声似是山石滑落的微响。刚才这里被毕宿几轮快剑,弄得满目疮痍,山石滑落很正常,可允星道心明透,本能地觉得其中有些古怪。 然而,也就在他将注意力分到岩壁上的那一刻,毕宿胸口蓦然炸出刺眼的血光。 就在允星眼前,毕宿胸膛滋声涨裂,一抹血影从他心口处弹射出来,直扑允星面门。 也在这一刻,毕宿仅存的生机被抽吸一空,甚至连元神也瞬间崩解,不复存在。 血魇?卑鄙! 允星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这念头,身形本能地便要后移。 但是,通明的道心偏偏止住了这一动作,几乎是在血魇与他的面孔仅有一线距离的时候,他口厉啸,冲击力极强的音波轰然迸,将血魇吹得七零八落。 还来不及为自己识破血魇的外强中乾而高兴,他耳中便传入一声饱含意外的惊咦。 但比这声惊咦更早一线,背后寒意已经袭体。允星虽未目见,却可以运用灵觉还原身后的影像。 那应是一只修长的手掌,抹过空气,直插他的后心。护体真息感应到外力的同时,嗡然外烁。 可是,那手掌透出来的真息乍阴乍阳,一瞬千变,几乎没有任何直接的碰撞,完全是折分消融,掌力轻拂在护体真息上,便如同热汤泼雪,转眼间就将其破开了一个空隙,指尖甚至已经刺破了后背的衣物。 允星闷哼一声,破军仙剑化做一道精芒,如有灵性般绕体而飞,外界浑厚的星力被剑芒引动,瞬间在他皮肤外生成一道交织着刺芒的屏障。 耳边又响起一声轻咦,背后那人终于还是被破军仙剑的锋芒稍挫了一下,手指微缩才又刺出。 这给了他脱身的空间。 允星不由庆幸之前没有被血魇惊得向后退,否则,这仅仅一线的空间,也不可能扯出来。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他的身形已向侧方抢出。 才移出数尺,声音第三次入耳。 而这回,是一声清清楚楚的冷哼。 哼声本身并没什么,可在哼声消褪的瞬间,他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擎苍江的水响倏忽间远去了,在一刻,他整个灵魂都被抽离出去,被一股无以名之的伟力抛入了一个苍茫的天地。 这里,他彷佛看到了辽远的天空中,驾风飞腾,如垒如城的彤云万里,暴烈的狂风呼啸着,似乎要把他扯成碎片。 允星喷出一口鲜血,但也正是这一口血,让他从那可怕的幻境中解脱出来。 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被某位绝顶高手的神念锁定,灵台震荡,才生出种种幻觉。只是他想不通的是,身后这位,其修为恐怕尚在宗主天垣翁之上……哪位真一宗师到了? 虽然满腔疑惑,又是面对着无比恶劣的形势,但允星心志坚定,并无丝毫动摇。只是咬紧牙关,扭转在强压下略有僵滞的身形,破军仙剑嗡然震鸣,在电光石火的空隙中,连续八次虚劈,在虚空中留下了同样数目的寒光轨迹。 「八阵图?」 这低低的呢喃中,方圆数里的星力出一波又一波非正常的震荡,随着破军仙剑劈刺的轨迹,轰然内聚。 只一瞬间,允星周身三尺,便显现出八条玉一般颜色的光柱,围绕着他旋转不停。 而以八柱为中心,澎湃的星力便如同大海中了无声息,却又千变万化的暗流,将一切的外力抵消、扭曲、分解。 接续而来的杀意只是在八阵图成形的初期给了一定的震荡,随后,便再也构不成威胁。而此时,稳住阵脚的允星才刚腾出空来,回眸看向那位竟然有脸在背后偷袭的真一宗师。 一望之下,他不可避免地震惊了。 「阴散人!」 轻摆拂尘,阴散人并没有立刻再攻,仅是很感慨地叹了口气:「若不是在星河中,你哪有机会做成这八阵图?」 允星横剑当胸,在八阵图的卫护之下,抿唇不语,脑子里却在急思量。 几十年来,神龙不见尾的阴散人,突然出现在星河内,看样子,是和那个李珣同路。甚至不顾身分,暗袭一个后辈弟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看允星保持沉默,阴散人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心中却忽有所觉,扭头向后看了一眼:「啧,来得好快!」 话音未落,臂弯处的拂尘当空扬起,三千银丝犹如擎空画笔,在迷蒙的夜空中,画出复杂交错的轨迹。 随着拂尘的上下起舞,允星的心脏不可避免地有些紊乱,他隐约感觉到,在这些虚实交错的轨迹中,蕴含着一波令人窒息的力量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拂尘空中的狂舞已完成了最后一笔。 没有任何理由的,允星只觉得头皮麻,耳中深处,则传来一声悠远苍凉的长吟,直接在他脑中回荡。 转瞬间,长吟猛地扩散开来,风雷鼓荡,如同在他脑子里连放了几十个炸雷,诸力相激,允星七窍溅血,向后便倒。自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中招的。 仅是稍后一线,远方天际,一道淡紫剑光势若流星坠地,破空而来。 剑芒与大气激荡,鸣响声却古怪地由高处落下,渐转低沉。 也正是这低沉的声浪,切入天地之间,竟引得山峦江水嗡嗡共鸣,似是引得星河内三垣七岳、九泽三江之灵气,凝于剑锋。 虽相隔数十里,阴散人仍感觉到那无可抵挡的锋芒。她秀眉微蹙,旋又不屑地撇了撇嘴,手中拂尘在虚空中最后一拂,出丝丝的破空声,继而轻伏在她臂弯处。 八根玉色光柱在允星倒地之初,便齐声共振,消去一波外力,但在阴散人最后一拂之下,失去允星控制的八阵图,虽然没有立刻崩溃,但运转的节奏也生了混乱。 阴散人便在这短短的间隙内,闲庭信步一般走入星力的乱流中,伸手去取允星的性命。 距允星还有三步,阴散人只需探探手,便可以将允星的脑袋割下。她也确实探出了手去,然而,在犀利的真息行将划开允星喉咙之前,她听到了一颗水珠的滴响。 这里是擎苍江边,隆隆的水声从来都是主流。然而,阴散人听得真切,这一声,是只有在深邃寂静的岩洞深处,才能听到的最纯粹的水滴坠落的微响。 下一刻,这一滴水便化做了风云激荡、怒浪排空的大洋,恍惚中倒倾万里,直灌入星河中来。 「镇海八法,厉斗量!」 阴散人定住了身子,也就是这一迟疑的工夫,头顶上虚空开裂,淡紫色的剑光直贯而下,几乎是擦着阴散人的脚边,插在地上。 整个擎苍江似乎颤抖了一下,而已经有些紊乱的八阵图,也在刹那间再获生机,玉白色的光柱中,甚至隐隐透出浅紫的条纹,瑰丽耀眼。 允星低低呻吟一声,身上被浓郁的星力贯入,气脉被压迫瞬间梳理了一遍,当下便有了力气。 他握紧破军仙剑,以剑支地,有些狼狈地站起来。八阵图嗡嗡低鸣,千万条气机牵引着周围浑厚的星力,牢牢将他护在中央。 看这固若金汤的防御,再感觉一下已近在咫尺的强敌。阴散人摇头笑叹道:「你的运气还真糟糕啊!」 很显然,这句话不是对允星说的。 也就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她的身形就在允星的眼皮子底下,跨入虚空,倏乎间隐没不见,无论是厉斗量的镇海八法,又或是天垣翁主控的八阵图,均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困扰。 或者说,厉斗量和天垣翁,也没有在此与她开战的打算。 随着阴散人的离去,允星总算摆脱了那一直缭绕在心尖的灰黯阴影,他重重地吐出一口长气,只觉得今日堪称修道数百年来,最为惊险又诡谲变化的局面。 还好,他活下来了。 脚边就是宗主的紫微仙剑,先前也是靠这把仙剑从天而降,主导八阵图,才救下了他的性命。看天空中,已隐约有数道人影闪现,那应该就是天垣翁、厉斗量、甚至包括清溟等宗师级前辈。 允星深吸了一口气,将破军仙剑归鞘,目光却不自主地扫过河滩上毕宿的尸身。这位本有可能坐上宗主大位的师兄,就这样死去了,而且,死的是如此的窝囊。 还有那个逃逸无踪的李珣,那人身上缭绕着无数的谜团,至今,允星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因为这个人,明心剑宗数万年来的清誉,恐怕要禁受一次巨大的考验了。 这一刻,他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明玑。 那个李珣,是明玑最为欣赏的弟子,那么,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明玑的心里还不知会多么难过呢。 天空中的人影已然清晰可辨,和估计的差不多,三位宗主以天垣翁为,正徐徐降下。 看这个情况,可知星玑、明心两大剑宗已达成了一些共识,明玑那里,也应该无事了,这很让人松一口气,可是,在不久之后,恐怕再没有人会轻松的起来。 他的目光从天垣翁起始,经过厉斗量,再到清溟,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垂下了头,向三位宗主致意。 这个时候,他开始思量,如何才能在既不破坏时下局面,又将事件做一个客观的说明——这可并不是他所长啊。 抬起头来,他想观察一下三位宗主的态度,然而,在此刻,映入他瞳孔中的,是三位宗主面上正在绽开的诡异表情,短短的时间内,他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意思。 「吼!」 突如其来的嘶吼声在他耳中炸响,震波几乎要将整个颅骨震碎,继而又在瞬间蔓延到他全身。 这一刻,允星竟然怔了怔。若按常理,他应该立刻拔出破军仙剑,并利用仍未消散的八阵图,将未知的危险挡在一定距离之外,再视具体情况,决定下一步的反应。 然而,他太累了、也完全松懈了。 与阴散人的交手虽然只是几个照面,但对他心神的损耗则非常严重,而在三位宗主连袂现身的时候,他不认为有任何人还有胆量出手,更何况,他身外还有八阵图! 所以,他只是将手搭在剑柄上,身子微微侧开——这是他在人世间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 无边无际的黑暗倏然驾临! 血影从江水中飞腾起来,化做一道刺眼的血色长虹,斜跨天际。 血虹的轨迹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它哪怕半息时间。 「破世间一切法」的绝大威能,在这一刻被阐释得淋漓尽致,八阵图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血色虹光从允星身上一抹而过,存留下来的,只有半截连血液都已蒸干净的残躯。 下一刻,山河震荡! 天垣翁、厉斗量、清溟道人三大宗主同时出手,几乎要将半个星河颠覆过来,迸的冲击足以撕裂星空,然而,那道刺眼的血色虹光,仍然横亘在天际,且在不断地延伸、远去。 第六章 狼狗 虹光在数十息后彻底消没不见。 而在呼呼的风啸声里,李珣从高达数十里的天空中,翻翻滚滚向下摔落。如果不是阴散人及时出手,减去他下坠时积累的巨大动能,他也就不可能在摔入大海之后,只是头晕脑胀而已。 挣扎着浮上水面,李珣这才现,他落水的地方距岸边并没有多远,只是他现在全身上下,已没有了半点儿力气,只能随着潮起潮落,渐渐地远离海岸线的方向。 还好,只飘出一小段距离,虚空中,阴散人便现形出来,抓着了他的肩膀,将他提上岸去。 「这是哪儿?」李珣努力握紧拳头,从这个尝试中,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 阴散人的手掌一直按在他肩膀,透出一缕真息,探查他的情况。闻言回应道:「北海边,离星河并不远……镇海八法,果然名不虚传!」 突然转移话题,却没有给李珣的理解带来什么影响。他反而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不过就是给擦到了皮,就有这等威势,厉斗量不愧是正道第一宗师!」 着,他一口鲜血呛出去,溅了阴散人一身。阴散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笑道:「这血是你的呢,还是那个死鬼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响,她脸上挨了记耳光,力量不大,可是已经足以表明李珣此刻有多么恼怒。 「闭嘴!」 低叱声中,李珣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由于阴散人的言语,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擎苍江边,那决死一击的刹那。 无疑,在三大宗主面前,生生斩杀允星,再全身而退,若真传出去,李珣立时可以名震天下,堪与任何一位高手比肩而无愧。然而,李珣却绝对不愿意再想起那一刹那间的情形。 事实上,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他只记得在那一刻,骨骼在强压下碎裂、皮肉则被高温烤炙得滋滋作响,血腥的蒸汽几乎弥漫全身,凄厉的嘶叫和刻骨的怨恨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奔流—— 这不是他自己的感受,而是允星的半边身躯,在他「体内」被「消化」的过程。 是的,那不是斩杀,是吞食! 像一头野兽,撕扯着血肉模糊的猎物,就那么生吞下肚。 李珣也知道,在此界,这种生吞活人的事情并不少见,除了一些妖魔喜好这口味,一些邪修,比如魅魔宗的修士,便常生食异兽等活物,保持其身体的兴奋与活力。 可在这件事上,李珣的吞食和所有的例子都不同。他的「吞食」并不是用嘴巴,而是由血影妖身化成的巨大的幕布,将允星包裹、撕裂、挤碎,然后消化。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做到的事,李珣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非人」的气息。这完全过了他为人的底限,令他的胃里的酸水一**地向上顶,难受极了。 挨了一耳光,阴散人却没有什么表示,连控入李珣体内的真息也没有任何变化。 为李珣梳理了一遍经络之后,她移开手,跪坐在沙滩上,向着李珣微笑道:「便是真一级数的人物,也未必能做到你今天这地步,对此,你还有什么不满吗?我以为,你应该无限快意才是。」 「快意?」李珣很想再给她一个耳光,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也能称为快意吗? 这句话在喉头里转了一圈儿,最终又咽了下去。 是的,他不能否认,从擎苍江底拔身而上,撕裂允星,再化虹远去这一连串的过程中,固然充溢着令人恶心的妖魔手段,但也让他获得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两种感觉合在一处,复杂得让他恨不能放声大叫,以泄出来。 但最终,他只是撑起半身,叹了口气。继而摊开双手,用奇特的眼神在上面巡逡——这就是他的身体,其中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一刻,他终于现,玉辟邪对他修为的压制、定型,虽然效用犹存,但在事态出他现有能力范围之时,被压制在心窍内的庞大力量便会迸出来,用最合适的法门,造成最优化的结果。 这已经出了他所修习的三**门的藩蓠,不是灵犀诀、不是幽明气、也不是血神子,而是在一门玄奥通达的心法指引下,整个贯穿的通透交融! 就像是用运河贯通三个本不相连的水系……不,更确切地说,是用一种玄妙的方式,贯通了三个各自独立的世界。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当然,现在的「贯通」远未臻至终极的大圆满,李珣仍可感觉到彼此之间的界限。 他知道,这是以「血影妖身」为根基,借用它「质虚无实」的最大可塑性,引入玄门灵犀及幽明阴火,而使三者浑然如一的,正是骨络通心之术! 无底冥环与道胎元婴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质气转化,与血影妖身尝试着在更本质层面的融合。 与之相对应的,以心窍为核,无数条细密的血脉经络,以及诸多骨骼脏腑,由虚转实,无中生有,将他全身联结成一个严密、复杂、而又精妙的网路。 这样的身体类似于人身,却在细微处,有大不同,可说是另一种形式的「魔化」。 就是这样的身体,让李珣在不知不觉间,一举跨越了他修道以来心分两用、甚至三用的尴尬,为他今后的修道之路,指明了方向。 可是,李珣却找不到半点儿兴奋的感觉。 因为他很清楚,造成这一切的,也许进入真人境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个骨络通心之术。这个被钟隐创造出来的神秘法门,随着他修为的提升,正挥出越来越惊人的效用。 阴散人对李珣体内的变化亦了若指掌,见李珣呆,她在旁说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被这句话惊醒,李珣皱着眉头看她一眼,觉得这话里的味道有些古怪。 「什么打算不打算,不论如何,今天是把身分这环遮掩住了。而且,厉斗量既然到了,明玑之事应该能解决,我只要按着计划回宗门便是,还打算什么?」 「是吗,你就这样回去?」 李珣往自己身上打量,果然颇为碍眼。在星河中连场打斗,且有血影妖身的变化,他一身道袍已是破破烂烂,衣不蔽体,还好身上诸般法宝都未遗失,且有幽玄傀儡的特殊储备,拿出一件来换就是了。 向阴散人要了件新衣,迅换上身,再看阴散人微妙的神情变化,他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现在情况有变,星河内外怕是乱成一团,再按照原计划行事,讨不得好不说,甚至还可能引火焚身,可对?」 阴散人微笑不语。 李珣一边检视身上诸般法宝,一边续道:「只可惜,我后面还有一个心园。在旁人眼里,毕宿和允星死得已足够蹊跷,而在心园那边,则会比别人更多想一层,疑心到我身上的机会,也更大一些。这时候,我若不有所表示,岂不授人以柄?」 阴散人很明白,他所说的表示,不外乎就是撇清关系之类办法,就是趁所有人都以为凶手远遁万里之时,再度潜入星河,搅出些小风波,再「现身说法」。 到那时,除了落掉星玑剑宗的面子,对各方都有极好的交代。 只是,这法子也太过行险——以「灵竹」的修为,又没有毕宿这样的内线帮忙,想在这紧张局势下潜入星河,谈何容易?若是在潜入之初便被觉,恐怕反要弄巧成拙。 「你仍是当断不断!」阴散人摇头叹笑:「分明已是头恶狼,何必再去抢狗的生意?」 「这话倒有趣!」 李珣并没有因为阴散人将他比做狼、狗而生气,只是笑道:「你说我是狼,也曾见我从厉斗量等人手中脱身的本事,那我去抢狗的生意,岂不是安全得很?最糟糕的,不就落荒而逃么?天底下,还有谁能威胁到我?」 阴散人为之哑然。 难得看到阴散人被驳倒的模样,李珣只觉得这比将其压在身下干上一百遍,还要来得快意,在大笑声中,他身形一转,便将骨络通心之术使出来,玄门真息充盈全身,再看不出半点儿邪气。 一旁,阴散人轻赞了声,每次见到这骨络通心的妙法,即使对钟隐没有半分好感,她也不能不叹服其远今世任何一人的惊天手段。 不过,受此提醒,她又想起一件事来:「若说世上没有人威胁到你,那也太过绝对。据我所知,当今之世,最起码有两位,堪称是血影妖身的天敌!」 「哦?哪两个?」 阴散人浅浅笑道:「妖凤、青鸾!她们的法体本为仙界神鸟,单论飞遁度便不在你之下,更何况其天生辟一切妖邪魔物,正是你的大克星。 碰上她们,你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得,岂不麻烦?」 「她们……」 李珣沉默了。他也是有见识的,深知阴散人所说,并无半点儿虚假。 要命的是,他与妖凤、青鸾之间,几乎就是天生的不对眼,即使没有古音夹在其中,他们之间也早晚都有一场大战。真到那时,若他还要依仗血影妖身,那便真是笑话了。 飞膨涨的自信心开始回落,同时,他依稀间有些明白,阴散人说这些话的用意了。 东方欲曙,已经乱了一夜的星河,似乎沉静了下来,但在星河周边,明心剑宗诸修士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安稳过。 半个时辰前,那道横跨天际的血光之后,周围的空气,便闷灼得令人窒息,清溟与厉斗量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云楼揽月车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一切气机运转均潜隐不,但是透过云气凝结的水镜,方圆百里之内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云辇上的人们。 明德百无聊赖地看着水镜上闪过的画面,手上无意识地将宝剑拔出来、插进去,借此来缓解心中的焦虑。 他在连霞七剑中,性子最急,风风火火,急公好义,虽比不上明玑那般犀利明透,但直来直去的性子,倒和明玑有些相像。也因此,在同门中,也和明玑最谈得来。 此回明玑受困星河,便是他第一个杀来闹场,却不想被星河的封禁整得灰头土脸,近月下来,早憋得一肚子闷气。 平日事态紧张还不觉得,此时突然闲置无事,他便觉得胸口闷,而看到这巧夺天工的水镜,他更是心火突突上冒。 「李珣那小子怎么搞的?平日里闲着没事就鼓捣这些邪门歪道,等到真用他的时候,却跑得连影儿都不见,他还有没有把长辈的安危看在眼里?」 一旁正闭目养神的明松睁开眼,低斥一声:「五师弟,你说话好没道理!这次星河之行,宗门并无一个三代弟子参与,你为何专挑珣儿的毛病!」 明德本就负气之言,又被明松斥责,当下便气焰全消,但嘴里仍嘟哝了一句:「我也没挑他毛病,可谁让宗门就他一个在禁法上管用的?」 身为同门,谁不知道明德那德性,听他这蛮不讲理的言语,周围几个师兄弟都笑了起来,就连明松也绷不住脸,但最后,仍是以叹息作结。 「这事情本就不是武力所能解决。我们在周边漂了多日,不也就是为宗门争争脸面?这关键还在厉宗主的调解上,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误月后水镜大会的要旨,才是最重要的。只希望星河那边不要再生变故……」 话未说完,他们便齐生感应,天外一道剑光飞射而来,直落入云台辇舆之中,看剑光,这应该是清溟放回的消息。 几人同时站起,向辇舆方向眺望。不一会儿,云台上人影闪动,在其上主持禁法的清虚飞身而下,面上沉沉如水。 「明玑没事了,天垣翁终于还是卖了厉宗主的面子,同意放归。」 「耶?好事啊!」 明德击掌叫好,却吃了所有人一瞪。清虚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接着道:「星河大变,毕宿、允星身死,天垣翁决意退出水镜会盟。」 众人齐齐一惊,无论是毕宿还是允星,在此界都是鼎鼎大名的高手,比之连霞七剑毫不逊色,这样的高手,怎么说死便死? 清虚看着众人的表情,低叹一口气,依循着飞剑上的信息,将星河中事大略讲了一遍。在场的没有人是傻子,就是直性子的明德,也能品出其中诡异的事态来。 他挠头道:「血影妖身……便是当年的血散人,也没有炼成这种邪魔玩意儿啊!四师姐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的魔头?」 「得不得罪还在两可之间,这行径简直是多此一举,除了扰得星河大乱,还有什么用处?」 明松也是极为不解:「要说这是北盟的挑拨之计,还有些道理。可是古音为当世智者,这样拙劣的手笔,也不像是她的风格。」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这只是某人一时的头脑热。包括清虚在内,所有人都开始头疼这意外给水镜盟会带来的后果。 天垣翁是好面子的人,因为这等重挫而不愿到水镜大会上丢人现眼,众人都能理解。 然而,星河乃是限制散修盟会生存空间的最重要棋子之一,没有星河的配合,整个东方,尤其是明心剑宗,便会直接暴露在散修盟会的攻击范围内,没有星河那般的绝妙禁法,明心剑宗的抗打击能力,实在摆不上台面。 不可不说,这也许便是天垣翁私下的考量之一! 明松等人,或早或晚都想到了此节,一时间都沉默下去,气氛压抑得很。看到这情形,清虚叹了口气,又道:「另外,明玑在三位宗主面前,当场立下重誓,杀害毕宿、允星的凶手不死,她永不得成道!」 此言一出,明松等人均是脸上变色。 这誓言对旁人也就罢了,但对明玑这几乎可以确定终将霞举飞升的修士而言,实是决绝过甚! 然而,大家也都明白,这种毒誓,绝不会由旁人逼迫,只能是明玑自己决定。而她之所以立此毒誓,恐怕也正是针对星河退出会盟一事而来。 「糊涂,糊涂!」 明德连连顿足,恨不时光倒流回去,让他伸手捂着明玑的嘴才好! 有他这样激愤型的,也有如李明和一般冷静现实的,看着明德那般情状,他冷笑道:「眼下再说有何用处?还好四师姐并没说一定要将那魔头亲手斩杀,今后只要我们卖些力气,将那厮早早除去,便是了!」 连霞七剑中,除了明玑,便数李明和杀孽最重,总是让同门皱眉头。 可今日这一说,却得到大家的赞同,就是性情最温和的明如,也道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众人的话题便在不知不觉中,偏移了轨道。 明松终究还沉稳些,他感觉到清虚似乎还有未尽之言,便止住师弟、师妹的讨论,将目光望向清虚。 果然,清虚苦笑一声道:「还有一件事,明松、明如,你们二人辛苦一趟吧……」 「嗯?」 二度回到擎苍江,听着滔滔的流水声,李珣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个风箱,只不过,吞吐的是潮水一般的星力乱流。 毕宿说,星力这玩意儿对星玑剑宗以外的修士堪称毒药,果然不假,一口气吸得多了,只觉得头晕目眩,体内真息流转也有了淤塞的感觉,至于骨肉肌体受到何种损伤,更不必说。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以这种类似自残的行为,模糊了时间界限,看他的身体状况,再看他此时所处的方位,有谁会相信,他是半个时辰前,刚刚潜入星河中的? 不过,星玑剑宗的反应还是让李珣有些意外。 不久之前,估计着火候差不多了,李珣有意激了一个禁制,暴露自己的行踪,然后掉头就跑。 当时也是好一阵热闹,数十道剑光从在他头顶上方盘旋,他甚至都已做好了「死战」的准备,可是在至少有近百道目光盯视的情形下,却没有一个人出手,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李珣也是愣了半天,才略有些明白过来,他试探性地举步,几十位修士只是冷冷地看着,没有半分表示。 如果到这时,李珣再不明白,那便真是说不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同时视半空中游动的剑光如无物,循着星河运转的原理,一步步向回途走去。 这一路绝不轻松,星玑剑宗的修士个个修为不俗,虽然没有出手,可每个人的眼神都绝不友善,这些情绪汇集在一起,便是极浓郁的杀意,在虚空中汩汩流动。 李珣用脚趾头也想像的出,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里的局势。 此时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明心剑宗的尊严。如果他胆怯了,举止稍有不妥,便会沦为笑柄——星玑剑宗的修士,绝不会吝啬他们的嘲笑声。 报应,报应! 李珣心中苦笑,在这个时候,他才觉,体内被星力破坏的经络脏器,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负担。他一方面要压制伤情,一方面又要抵挡外界的压力,若不是对擎苍江一段的禁制熟极,他走不出十里路,便要出丑! 再度潜入时,数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半个时辰,而回返之际,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挪动了不到三十里!如此这般,何年何月,他才能走出星河? 心中抱怨,他脸上却平静无波,目光直视前方,也当天空中闪动的剑光如无物,走到后来,他真的不再去想接下来还有多远,自己的身体还能否负荷,只是一步步地前行,心中竟古怪地泛起了些殉道者的悲壮。 只是,这情绪也仅仅持续了小半刻钟,当李珣再一步踏出,他忽地便觉不对。 周围的元气流动,明显不再是星河内的味道,外界的压力突然消失,让他充斥形骸的真息猛然间找不到支撑,全身关节一起作响,竟是生生地震出一口血来。 天空中,几声冷哼之后,剑光四散,李珣回过头去,立时便现,原来,他已经到了星河之外。那理论上还有数百里的路程,竟似被凭空抹去,玄妙至极! 「好一个咫尺天涯的大神通!」 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然间响起在耳边,李珣微吃一惊,正要回头,却觉得强烈的晕眩突袭过来,身子差点儿倒下。还好,一只手及时扶住他的臂弯,同时耳边又响起一声低语:「好孩子,难为你了!」 明如……仙师? 李珣努力眨了眨眼,让眼前的昏黑暂时退去,再转过头,眼前果然出现了明如清丽温柔的面孔。 而另一侧,似是明松的嗓音再次响起,声音响亮得像是在同远方的某人说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今天吃这一亏,叫你不敢再小觑世间高人!」 明如美丽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状,清澈的眼波却不会让人生出别的什么绮思来,她手上透过丝丝真息,帮李珣梳理体内气脉,而另一边,明松也搭手过来,两人合力,立时将伤势压制下去。 接着,明松也在他耳边低赞一声:「做得好!」 两人不再说话,扶着李珣飞身而起,朝着数百里外的云辇飞去了。李珣终于明白生了什么事,他强抑住心中大笑的冲动,微瞑双目,开始调理伤势。 当李珣踏上云楼揽月车的时候,他受到的是英雄般的待遇。 毫无疑问,李珣的目的达到了,所有人都在称赞他,即使是清虚这样严肃的人,也在提醒他不要忘形之后,着实赞了他两句,李珣甚至不用解释,便已经达到了比预想中还要精彩的效果。 这样的效果,都让李珣为之惶恐了。 还好,仅过了一刻钟,清溟、厉斗量两大宗主便结束了与天垣翁的商讨,连袂归来,暂时为李珣解了围。 起来,李珣与厉斗量之间还颇有渊源。 他以三年之期,困杀天鹰妖王之后,便是这位钟隐之后正道第一宗师,赞他为「小辈坚忍第一」,使明心灵竹的名号,响彻天下。 而此时,再一次看到厉斗量,李珣心中的感觉颇为奇妙。 原因无他,只因为厉斗量的外貌体态,与刚刚被他吞下肚的允星颇有几分相似,都是豪纵任侠,有大丈夫气概。当然,允星的气度比之厉斗量还远远不及,也正因如此,李珣在面对厉斗量之时,很有几分不自在。 不过,厉斗量此时神色沉郁,并没有放太多注意力在他身上。倒是清溟,虽是碍着厉斗量在侧,不好多说,言辞中仍颇有称许。 李珣忙行礼谢过,不过此时他却现少了一个人,不由奇道:「四师叔呢?不是说,星玑剑宗已答应放人了么?」 清溟轻抚长须,脸上颇有些无奈:「明玑还要留在星河几天……不是天垣宗主不放,而是她要在道友死难之地祭奠亡魂,以示心意。此外,还要在附近寻找端倪,以期尽快找出凶手。」 这种话李珣自然是不爱听,但也不能表示出来。倒是一旁厉斗量听了这话,点头道:「若能及时找出凶手,或许水镜会盟一事还有可为……唉,人算不如天算,罢了!」 他的心情显然低落得很,这样的情绪状态,倒和他宗师级的名声颇不相符。不只是李珣,便是明松等人,也都有些惊诧。清溟却是不动声色,请厉斗量登上云辇,二人商量了约小半个时辰,厉斗量才先一步告辞。 而此时,李珣等人,也要回返宗门了。 第七章 断剑 自从李珣为云楼揽月车别辟「一炷香」的阵诀法度之后,每隔上几年,总要在此基础上添加一些新的变化,以验证自己禁法修为的精进与否。他也就成为宗门唯一一个允许在宗门云辇上动手脚的三代弟子。 且不说宗主的青睐令旁人多么眼红,只论这宗主云辇的本身。这几十年来,只飞行度一项,便又提升了近五成。此时从星河赶回连霞山,数百万里的路程,也仅用了八天。 这几天时间里,明心、星玑两大剑宗的化解冲突的消息,已风传天下。可是,与之相连的,星玑剑宗拒绝参加水镜大会的消息,也如影随形,遍传此界。 各宗门如何应对这一变故,李珣已不想知道。 由于在星河那边耗尽心力,纵然有途中八日休息,他仍觉浑身乏力,待告别长辈,下了云辇,又与几个相熟的师兄弟说了几句话后,便回到自己的居所,倒头便睡,正应他伤患的身分。 这一觉睡得极好,等李珣体内机能自调节到一个完满状态时,他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光芒入眼,鲜红如血。 他心中一跳,环目四顾,待看到窗外天色时,才知道正值黄昏,这一觉怕是睡了一天有多。他先抚了下胸口,那里的疤痕更淡了,看起来再过两天,便会痕迹全无。 暗吁一口长气,他翻身下榻,准备梳洗一下。却忽地觉,楼下有低弱的人声传来。 李珣微微一怔,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绕过客厅,到了书房门口。 这间两层小竹楼本是林阁在止观峰上的居所。林阁死后,只余下李珣一个弟子,便由清溟做主,将这两层小楼送予李珣居住。 李珣对这些外物本不看重,又顾忌着师道尊严,便对小楼一切布置,均依旧例,数十年未曾变过。 而此时,两位客人便在书房一侧的长桌两端,对着几块石板模样的东西指指点点,写写画画。竟然没现李珣已到了门口。 李珣也没有进去,他只是看着屋中一大一小二人,俯着身子,在桌上你写一笔,我添一画,这似曾相识的情形,在昏黄的天光下呈现出来,竟让他看得呆了。 最后还是正对着门口的小客人现异样,一抬头,便呀了一声。听了这一声叫,背对着他的那位女修回过脸来,一见之下,清丽柔美的脸上先是惊讶,继而便绽开了笑靥。 「珣师弟,你醒了?」 映着夕阳的光辉,女修温柔平和的眸光似乎直照入李珣心底,而在李珣眼中,这刹那间,对面的玉人竟似出光来。任他心肠冷硬如铁,此际也不免微眩,迟了一刻才行礼道:「祈师姐安好。」 他的目光很快又转向另一位,似曾相识的清秀女孩儿,此时身披粉色罗衣,梳三丫髻,遍身并无珠翠装饰,可双颊红晕,似乎要融入到残阳光辉里去。看她神情,莫不是…… 「婴宁?」 「师父!」 也许是隔得日子久了些,这女孩儿倒不像最初时那般痴缠了,在唤了声「师父」之后,她只在原地盈盈施礼。 然而女孩儿的眼眸中充溢的波光,远比任何的言辞或行为都来得动人,也许她比不得祈碧的温婉雅致,但少女秀美的青春年岁,却是另一番的明丽眩目。可想而知,再过上三五年,这女孩儿会是怎样的一番情韵。 这一刻,李珣竟颇有些心动。 将这荒唐的念头暂且按下,他冲着婴宁点点头,笑吟吟地走入室内,道:「今天是吹了什么风,祈师姐怎么领着这小丫头到我这里来?」 祈碧嗔怪地看他一眼:「珣师弟!」 「啊?」 李珣一愣,再看女孩儿,已是垂下脸去,倒似有些不开心。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能满脸无辜地看向祈碧。心中却在奇怪,好像祈师姐这段日子,心情好了许多。 还是祈碧为他解围道:「师弟你离山数月,还不知道,前几日婴宁已经过了开山的功课,要到启元堂继续精进了。只是眼下并不是我宗开山收徒之时,启元堂里竟没有一个女弟子,婴宁在里面竟没个伴儿,所以,我便让她先住在这儿,等你回来,再行安置。」 「哦,原来如此。」李珣很没新意地回了一句,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启元堂?婴宁精进怎么这般快法?」 听出他话中有些关怀之意,婴宁抬起头来,喜孜孜地看着他道:「以前我是筑过基的,我娘亲给我说过,我的天资好,说不定以后有大机缘,便不让我修行他们的法门,却为我寻了一本玄门正宗炼气术……」 着说着,她应是想起了父母的惨死,神色又黯淡下去。祈碧见她这般,忙接道:「婴宁之前所修法门,虽然粗浅,却贵在正宗。此时一接触本宗法门,先前积累的修行便进入正轨,并无窒碍,根基是打得极牢的。」 见祈碧匆匆说完,李珣自然知道下面说些什么,当即转移话题,目光飘向桌上那些纸笔,还有……石板? 看到这似曾相识的石板,李珣心中大奇。走过去拿在手里,只一瞧,便知道这必是他少年时的手笔,也不知被这二人从哪儿给挖了出来。 见他这般模样,祈碧掩唇轻笑:「怎样?灵竹大师的真迹,历经一甲子之后出土,可是价比千金呢!」 她的心情真的好多了…… 李珣心中确认了这件事,脸上也笑道:「当年我将这些玩意儿埋了半个坐忘峰,也亏得你们能找出来。让我看看,嗯,这必是我攀峰四年之后才做出来的,否则,直接打烂了就是,惨不忍睹不说,误人子弟,才是真正可气。」 一边说笑,他一边又拿起石板旁边那些纸张,翻了两篇,就知道这是祈碧正借着石板上的纹路,教授本宗的七大禁制,只是还是玩闹的成分居多。 他找到一篇婴宁的手笔,看了几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旋又平复如初。 可惜了! 李珣心中叹息。他此时毫无疑问,已是禁法宗师的水准,一眼便看出,婴宁虽然天资聪颖,但在禁法一项上,却是缺乏灵气,若要寻衣钵传人,这女孩儿必是不及格的。 虽是这样想,但他却笑而不语,余光一扫桌下,竟然还有一叠半人高的石板,摆放得整整齐齐。他转过脸来笑道:「师姐这段时间真是闲得让人嫉妒,找这些石板,怕是费了不少工夫吧。」 「这回你可猜错了!」 祈碧灿然一笑,指着那一摞石板道:「这可全是你的好兄弟们搬回来的,自从现了这类石板,他们两个便上下坐忘峰,沿着你当年登山的路途一阵好找,快半个月了,才找到这么多。」 「他们两个?」 看着祈碧自内心的欢喜,李珣心头却是一紧,他窒了下,方开口问道:「莫不是灵机和单智他们?」 祈碧没有察觉到李珣心中的波澜,浅笑道:「正是,他们见婴宁对这些欢喜得紧,便总会找一些修行的空档,帮我们寻找。到后来,他们两个,尤其是单师弟大包大揽,倒把我和婴宁闲下来了。」 李珣面上微笑,其实却紧盯着祈碧的神情变化,在她说到单智的时候,尤为注意。 让他松一口气的是,祈碧从头到尾,并无半点儿异常,就是说到单智这个名字,语气也没有什么变化。倒是说到婴宁时,投过去的眼神令李珣为之恍然。 原来如此,看祈碧那眼神,分明是将自己在孩子方面的缺陷,移情到婴宁这女孩儿的身上。 李珣暗叹一口气,正要说话,门外忽又传来人声。听着那边笑嘻嘻的声音,李珣与祈碧目光相对,都是一笑:「真是不禁念叨!」 「珣师弟可醒了?」 嘴上说着,灵机捧着一叠石板走入书房,身后单智也如他一般。 两人入屋第一眼便看到李珣笑吟吟地站在那儿,怔了一怔,方一起欢叫道:「总算醒了!」 两人忙不迭地放下石板,与李珣把臂招呼。李珣目光从单智脸上一扫而过,只见他脸皮像是出光来,大异于之前颓废阴鸷之态。李珣不由赞了一声:「这次回来,师兄你气色可好得多了!」 单智咧嘴一笑,还没说话,旁边灵机已是感同身受地道:「何止如此,师兄他这段时间修为精进极多,明松师叔也常常称赞呢。」 「哦?这可这是好事情。」 李珣嘴上说着,心中却越奇怪,难道是上次那些话,将这小子吓醒了,助他破了魔障?正思虑间,便听得单智笑道:「这还要多亏珣师弟多次点醒于我,嘿嘿,只恨醒来太迟啊!」 这种自嘲语气,越显他不仅在修为上,在心性上也有精进了。可是李珣总觉得有些古怪。而这时,单智的目光越过他肩膀,在祈碧身上一转,与李珣相握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一下。 这点变化当然瞒不过李珣的眼睛,不过接下来,单智的表现便让他很吃惊了。这家伙收回目光,然后竟向李珣眨眨眼,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李珣马上明白,这中间出问题了。 此时祈碧已经微笑道:「今天你们收获的可真不少,挖了几处?珣师弟,你来看看,这些是你什么时候的大作?」 李珣闻言拍拍单智的肩膀,顺势转身笑道:「什么大作小作,让孩子看着玩玩吧。」 一侧灵机笑道:「我曾听珣师弟说,这些石板足有数千片,正好他回来,找个空闲,让他自己挖去,没来由地劳累我们,算什么话!」 这边说完,单智也起哄:「还要有个时限才成。否则拖个十年八载,我们找谁哭去?」 看他们闹得欢,李珣忍不住想笑。不管这哄闹的场景有多么拙劣,在这一刻,他收获的,是难得的轻松。 笑声中,他脑筋一转,干脆提议道:「这样吧,我一会儿去向师祖请安,若是那边儿没什么吩咐,明天我带你们去坐忘峰上玩耍。毕竟你们都是走马观花,不比我这一步步走上去的熟识地理。」 顿了顿,他又看了眼婴宁,道:「那些石板之类也就罢了,据我所知,峰上有不少宗门前辈留下的修行洞府,那上面的封禁才真的有点儿意思。」 此话一出,灵机与单智都是击掌叫好,倒是祈碧眉头微皱。 李珣见她这模样,脑子里只一转便明白过来,紧接便笑道:「便是不去打扰前辈洞府,这一路上也有不少佳景去处,此时正是冬日,固然没有绿叶香花之类,但千峰簇白,银涛雪浪,也是极好看的。」 旁人只道是他卖力推介,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只有祈碧心中微讶,没想到自己只因为「前辈洞府」之事稍有触动,便被李珣看了个通透。这后半段话,分明就是对她说的。 到这种地步,祈碧又怎会拒绝。 当下,见时间已是不早,众人便订下时辰,与李珣告别,去准备明日的行程。只有婴宁这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李珣,一脸的无措。 李珣怔了下才明白过来,这女孩儿近日来都住在这小楼里,可眼下主人回来了,她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李珣见这情形也觉得头痛。男女有别,以谨慎计,是绝不能让女孩儿留在这儿过夜的,可要是真说出口来,又有些不近人情。 正苦恼之际,祈碧终于投桃报李,微笑道:「这样吧,我师父很是喜欢婴宁的乖巧,不如我带她去,安顿几夜总是可以的。」 祈碧的师尊明如,是宗门二代仙师中,性格最温和的一位,且向来是最照顾小辈的。对这提议,李珣当然赞成。 当下也不管婴宁如何想法,便由祈碧领着她出门,不过,在临迈出门去的刹那,婴宁却回眸望来,玉雪可爱的俏脸上,表情竟是出她年龄的复杂微妙。 李珣一时间也把握不到小女孩儿的想法,只是觉得,如此回眸,竟出奇地令他心中一荡,有意思得很! 中想了会儿,最后也只是摇头一笑,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去未明观见清溟,来回倒也迅。宗门刚解决了明玑这一件大事,除了月后水镜大会,倒还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清溟只是又勉励了李珣几句,当时一些在厉斗量面前不好说的赞语,此时却毫不吝啬。 此外,清溟也告知李珣,在山上休养几日,还要去参加水镜大会。这一次,虽说很可能搞出一个极隆重的诸宗会盟的仪式,但清溟已不准备与会,甚至不去任何一位一代仙师,也算是对星玑剑宗一个交代。 因此,参加水镜大会的,便由洛南川领头,明玑为副,再选三、五个优秀的三代弟子,其中因为文海大师兄要在山上料理宗门事务,理所当然的,这些三代弟子中,便要以李珣为。 李珣出了未明观,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清溟对他的殷殷期待,溢于言表。如果按照冥火阎罗的理论,清溟现在完全是把他当成第二个钟隐来培养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能再维持多久呢?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其实若非必要,他实在不愿意再踏入这里半步。因为只要进去,便不可避免地会看到正殿之前的斩空神剑。先前还好,只是心理不舒坦,可如今…… 嘿,若神剑当真有灵,恐怕会即时出鞘,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心中冷笑一声,他慢步走回小楼,正要进门,却见得小楼内透出一线光来。他微微一怔,手按在门上,却没有立刻力,因为他已经感觉出来,楼内那人的气息。 稍做迟疑,他才想到,既然自己能感觉到对方,那么,对方自然也对他有所感应。他摇头一笑,推门进去。 楼下小厅,明珠散出来的柔和光芒,遍洒每个角落。在厅堂侧方,一个李珣极其熟悉的人影,听到了开门的声响,便转过身来,轮廓分明的俏脸上,微现出一个笑容,正是在星河搜寻凶手痕迹的明玑。 此时她风尘仆仆赶回来,难道是有所现?李珣抑住心中不安,与她目光一对,便稍稍欠身,行了一礼,方笑道:「四师叔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 「怎么,不欢迎吗?」明玑随口回了一句,接着就微笑道:「我是来探视一下救命恩人,顺便致谢啊。」 李珣头皮猛地一炸,虽然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玑并非是指聚星台之事,可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变了。他忙转了一个尴尬的脸色,苦笑道:「四师叔您就别损我了,星河那里,我可是一点儿忙也没帮上。」 明玑闻言脸色一正,摇头道:「你这话就错了。这同门情分,从来都是尽心与否,却哪能以结果而论?你为了我,冒了如此风险,我来道谢便是应该的。只是……」 她话锋一转,眸光在李珣身上打量了个来回,在看得李珣浑身不自在的时候,方似笑非笑地道:「认识你这么多年,难得见你这样脑门热。 你又不是六师叔,星河也是说闯就闯的? 「偏也邪门,竟真让你琢磨了些门道出来。还好,这是两边装糊涂,给遮掩过去了,否则那天垣老儿再丢了这脸面,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珣干笑几声,唯有喏喏应了。只不过他眼神也好,看明玑说到最后,神色微有变化,立知她是由此联想到了那个允星死鬼。 世上之事,确实奇妙。若允星不死,他未必会在明玑心上留下任何印痕,可现如今,允星救助明玑之后,在追敌的路上殒命,这样,在一个不短的时间内,明玑怕是想忘记他都难。 心中暗咒一声,李珣正想着如何转移话题,却见到明玑从一侧的桌上拿起一把剑来。 李珣目光扫过,便有些怔,这不是他的青玉剑吗?因为太过疲累,他自己都忘了睡前把剑放在哪里,不过,应该是卧室吧……难道明玑跑到那里拿了剑出来? 正迷惑时,耳边一声铮鸣,青蒙蒙的剑光闪耀室内,映得明珠也为之失色。李珣挠挠头,奇道:「四师叔拿这剑干什么?」 明玑的眸光向他这边一扫,旋又回到剑上,细细打量。李珣心中略有不安,越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情变化。只见明玑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脸上分明也有些疑惑。 看了半晌,她方道:「最近,你可与人斗过剑?」 李珣「呃」了一声,完全摸不到头绪。但回想起来,他最近大都是以百鬼又或血影妖身对敌,用这把剑的机会是少之又少。 最近一次,便是对上允星那死鬼,用这剑挡住了他一记杀招,可这事当然不能说出来,他略一思索,便开口道:「不……」 才吐出一个字,便见到明玑根本就没听他讲话,纤长的手指缓缓由剑身拂过,所经之处,剑芒吞吐,青光灼烁,丝丝啸。这回,连李珣也看出,青玉剑似乎有些不妥。 当明玑的手指抹过时,剑身震荡,其声如丝如缕,然而中间偶有断续。 同时,剑芒吞吐之际,竟然不能尽数收束,就明玑的剑道修为而言,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李珣只觉得心中紧,这个应该是……灵气外泄? 「锵」的一声重鸣,李珣身上一激,再看时,满室青光已尽数敛去,而明玑脸上无悲无喜,手上宝剑,已从中间断为两截。 李珣「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明玑见他吃惊的模样,微微摇头,神情分明有些不满:「此剑受损如此严重,你竟然不知吗?」 听到明玑似是埋怨的言语,李珣只觉得背上汗毛倒竖。是的,他不知道青玉剑已被损伤到这种地步,但他却已经知道,这剑是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所伤的。 星河中、擎苍江边,允星窥准他从禁制中脱身的一刹那,横空斩来的那一剑,被他用青玉挡住。就是现在想来,那一剑的威势也令他心中凛然。 以破军仙剑之利,再辅以允星的修为,无疑是重创青玉宝剑的元凶。 可是,这件事,他能说出口吗?李珣也还记得,这把青玉剑,是明玑初出道时便使用的爱剑,曾专门投于寒潭保存,后来转赠给他。其本身便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可现在,这剑断了,甚至断得「不明不白」! 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大了! 李珣的脑子暂时陷入了停滞状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算以他的急智,一时间也有些不堪应付。 明玑的透彻人心的目光下,他明知对方并不是刻意的探究,却依然觉得心中慌乱,还好,在青玉断裂这个背景下,他一时的失措,也不显得太过突兀。 明玑轻叹口气,目光转回到断成两截的青玉剑上。可以看出,她在尽力保持着平静,但效果并不算好。 李珣总算回过神来,不用刻意做作,便垂头丧气地向明玑道歉。 明玑摇头道:「这本来也没什么,青玉成剑时,本就有瑕疵。你我二人又总是拿它同高手比拼,数百年下来……嗯,也许这是它的归宿。只是,有一点我倒要问清楚,你最近练剑时,是不是懈怠了?」 「啊?」 「这剑断得可惜。剑身受创之后,能保持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完全断裂,而在裂口处,断纹看似平滑,实则有极细微的凹凸曲线,真息抹过时,震颤幅度如一。 「这分明就是两剑交击时,对方以「蜂鸣快剑」的手法,以极高的度,在极小的范围内来回震荡,导引真息,硬生生将青玉震断。」 明玑信口说来,几乎将当时的情形复现眼前,听得李珣背上冷汗潸潸。 而这还没完,明玑皱着眉头又道:「我宗诸般剑道法门,名为剑诀,实与星玑、天妖等剑宗不同,重在以剑引气,以神御剑,实属于最上乘的炼神御气之道。 「你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剑气圆融,无有窒碍,早不依靠剑刃制敌,怎么会让两剑锋刃交击,由此毁了剑去?」 李珣低着脑袋不敢抬起来。他能怎么说?难道对明玑讲,其实我那时用的是血影妖身,明心剑宗的手段完全使不出来,危急时候,完全是拿青玉当盾牌使唤…… 看李珣这个模样,明玑也真生不起气来。她知道,李珣心思灵动,最知深浅,素来是不用人操心的,自从她代死去的林阁指导这弟子修行,几乎从没有对李珣严辞厉色过,今天偶尔为之,她自己反倒不适应了。 沉默了一下,她还是放缓了语气:「你天资绝顶,又心志坚定,这些事情我本是不用说的。只是你的情况与其他弟子不同,除了本宗众修行法门,还旁引诸家,深研禁法之道。 「即使你那个禁法修行互利的法子很是厉害,但分心二用,比之心无旁骛,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李珣见她误会自己因研究禁法分心,庆幸之余,亦喏喏连声。哪知说到后来,明玑竟噗哧一笑,李珣愕然抬头,那难得一见的傻样儿落在明玑眼里,更让她笑不可抑。 笑了半晌,她才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姿态,摇头道:「果然,我还是做不得冷面师匠,讲起长篇大论没趣的很。还有你,这弟子的模样也太过古怪……罢了!」 见她心情大有好转,李珣也稍稍放心,正要趁热打铁,早早将这问题消解掉,哪知明玑却又想起刚刚的问题来:「对了,你刚刚说,和谁交手?」 李珣头皮一紧,这才现自己没那么容易过关,幸好有了这么一个缓冲时间,他也想到了个藉口,挠挠头道:「不少人……不过交手的就是天妖剑宗的徐亢,还有他一个姓罗的师弟,我是在和百鬼纠缠的时候碰上的,西南好乱!」 「西南?」 明玑若有所思,李珣不知道,她是否会由此联想到自己「迟到」的理由,不过看表面,情况还不坏。 沉吟了一会儿,明玑方道:「若是天妖剑宗,便对了。「蜂鸣快剑」 来简单,但若没有身剑如一的修为,怕也驾驭不住剑器。此界专修剑道的,也只有天妖、星玑二宗,你也走运,刚领教了天妖剑诀,便又见识星河禁制……」 李珣暗中抹去一把冷汗。幸好他多留了个心眼,用在西南时交过手的天妖剑宗来顶缸,否则绝没有这么轻易过关。 正想着,便见明玑眸光望来,清清淡淡中,偏有剑一般的犀利。他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思量,这直指人心的光芒,便在明玑的微笑中淡去了。 她极小心地将两截断剑收入鞘中,却没有还给李珣的意思,只是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且去休息,明日我到宗门宝库,拿一把新剑给你。这一回,可不能再给人弄断了!」 李珣忙谢了一声,但目光却一直瞅着明玑手上的青玉残剑,末了,试探性地问道:「四师叔,这剑不如让我收了吧,等有时间,我去千帆城寻一个顶尖的铸剑师,将其复原……」 未说完,肩上便被明玑用剑鞘轻敲一下:「就你有能耐!难道我的人脉就不如你?这剑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分寸。倒是明天,你要随我练剑,否则,下回碰上高手,断的就不是剑,而是你的脖子了!」 明玑越是摆出师叔长辈的架式,心态便越是亲和无羁。李珣自是明白的,他心中一热,眼看便要答应,却忽又想起刚才和祈碧等人的约定,只好尴尬地向明玑解释。 「那就暂且放一放吧,来日方长,是吗?」 「来日方长」这词儿用在这里,颇有些古怪,而且明玑的神态也有点儿与之前不同的味道。 但容不得李珣多想,明玑已摆了摆手,就那么转身出门。 李珣送到门口,又怔了半晌。他觉得今晚上的明玑很是奇怪,话语中似有未尽之意,与她素来坦荡明透的风格极不相符。还有这告别,好像还有点儿仓促……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糟吧? 第八章 徒儿 坐忘峰之高之广,几可成为独立一界。且不说婴宁,便是对单智这半桶水来说,想在短时间内逛个来回,也是很吃力的一件事。 所以,第二天登峰之前,李珣干脆卖弄一把,将当日专为婴宁所做的云车拿出来,稍做修饰,便载着五人东飘西荡,真如山间云气一般,起伏中飘然若仙。 只是,李珣此时怀着极重的心思,玩乐之时,便总觉得提不起劲儿来。 还好他只是负责指出石板埋藏的地点,祈碧等人又是兴致勃勃,气氛倒还不错。 以驾云之术为依托的云车,度并不慢,在第二天中午时分,当李珣从最后一次的埋藏地点,将一叠石板挖上来时,包括祈碧在内,所有人一起欢呼起哄,气氛热烈得紧。 李珣看了他们一眼,耸耸肩,从这叠石板中挑出三片他认为还有些价值的,递给婴宁。 这小姑娘也不在乎上面粘连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接过,脸上极是开心:「我去把它们洗干净!」 祈碧轻抚小姑娘的髻,爱怜地道:「好像东边有个小湖,我陪你去吧。」 婴宁笑嘻嘻地应了,当下便由祈碧带着她,御剑去了。 李珣拍拍巴掌,笑了声「大功告成」,哪知竟没人搭理他,愕然转眼,却见单智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祈碧离去的方向,兀自出神。而一边灵机似乎是现了什么,看看单智,再看看空中的剑光,若有所思。 这情形看得让人无奈,而其中的复杂关系,更令人眉头大皱。 李珣暗骂一声「不知死活」,拍了拍巴掌,震醒两个同伴:「时候不早了,咱们虽是可以辟谷,可婴宁这孩子还在长身体,咱们去弄些吃食回来吧。」 这一点自然无人反对。 「那我去抓几条鱼来!」单智当下便自告奋勇,接了这个差事,驾剑飞去。看他剑光所指,分明就是祈碧所去的方位。 李珣看得只能摇头,转脸向灵机道:「那咱们哥俩去打些野味儿,这坐忘峰灵禽异兽不少,但要是想找着美味,还是要请教我这地头蛇才成。」 他的调侃却没起到效用,灵机虽然也在笑,但神情颇为勉强。李珣心中明白,脸上却做出迷惑状:「怎么了?」 灵机看着单智剑光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半晌,方转脸向李珣看来:「珣师弟,单师兄他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说了这一句,他又觉得表述得不太准确,皱着眉头补充道:「我是说,他这段时间是勤勉了,可那味道总有些,嗯,怎么说呢,似有些兴奋得过头。还有,我最近现,他总是在偷偷地看……」 灵机终究是老实人,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勉为其难,后半截话堵在喉咙里,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倒把脸给涨得通红。 看到他这模样,李珣倒觉得自己有些惺惺作态了。叹了一口气,他帮着灵机说出来:「看祈碧师姐,是吗?」 灵机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方叫道:「原来真的是……你早知道了? 那为什么不劝劝他?」 「劝?」李珣揽过灵机的肩膀,苦笑道:「要不你去对他说,祈师姐是罗敷有夫,不要说想做什么,便是心里有什么念头,都是魔障,应敛神收心,刻苦修行,最终成道之类……你去试试?」 灵机虽是老实,却不是笨蛋,只听李珣的口气,就知自己太想当然了。 忙低头道歉,旋又挠头道:「那该怎么办?我看单智师兄的情况很严重了,咱们总该做点什么吧。」 李珣对这个心肠极好的师兄向来是很欣赏的,不想让他着急,手掌在他肩上拍了拍,沉吟道:「其实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让祈师姐亲自对他说,让他断了念头。只是他此时恐怕已钻进了牛角尖…… 「祈师姐仍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最近她与大师兄之间也有些问题,这时候去惊扰她,一个弄不好,恐怕大家连师姐弟都做不成,那时便糟糕了。」 灵机听得龇牙咧嘴,半晌方道:「那,让他移情别恋可不可以?山上还有不少师姐、师妹……」 在李珣的注视下,他的话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 李珣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撑不住,喷出笑声,旋又别过脸去,灵机说话时就勉强得很,此时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脸色已涨成猪肝一般。 李珣不愿意让他太过尴尬,忙收了笑,摇头道:「这当然也是个办法。 只是你也知道,单师兄以前是什么模样,这都是瞒不过人的。而且,宗门弟子,大都还是向道之心甚坚,像祈师姐这样的,十个人里未必能有一个,两下相加,你找谁去?」 灵机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下去。 李珣叹了口气,有句话藏在心里,并没有说出来:「指路幽灯已深埋心底,几十年以邪欲助燃,互为表里,此时再想抠出来,哪有这么容易?」 灵机没有找到「救治」单智的良方,心情显然也颇受影响,有气没力地去打猎了。李珣特地让他去抓一种很是狡猾的飞狐,希望能以此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而李珣本人则觅了个阴凉避风处,搭起一个简易的火灶。他是在野外生活惯了的,对此自然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便大功告成。稍一思量,他又登上高处,遥遥向祈碧那边看去。 冬日里草木凋零,视野也变得分外开阔。李珣很快便看到,数里外山溪边上,单智正以格外夸张的肢体动作,努力逗祈碧笑,看起来效果不错,这越地令单智兴奋,在这边,都能听到他忘形的大笑声。 李珣盘膝坐了下来,冷淡地看着远方的画面,这几乎可说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面,如今看来,却无法给他任何的成就感。 如果用阴散人的「狼狗之别」来分析的话,一头狼,显然是不会对小狗儿摆弄的玩具动心的。它会很疑惑,不明白那可怜的小家伙儿为什么会对诸多无意义的玩意儿乐此不疲。 李珣应该就是这个状态,在此刻,遥遥看着这对曾被他做了「手脚」 的男女在那边言笑晏晏,他却完全提不起劲来,看得久了,甚至觉得无聊至烦闷……干脆捏死他们算了! 这想法在脑中电火般闪过,一瞬即逝,连李珣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升起过这种念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移到一侧的女孩儿身上。 「婴宁……对了,好像她除了是元胎道体之外,还叫什么如意玉婴,这个身分想必是珍贵得很了。若真引她修行,也不知有什么忌讳没有?」 想到这个问题,李珣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同成名已久的真人境修士的差距——起码在见识上,他差得不止是一星半点儿。还好,他有一个堪称通玄界活字典的「工具」。 感应到他的意念,虚空中微现震荡,一身素装道袍的阴散人跨空驻形,光明正大地站在李珣身后。清风拂过,拂尘轻摆,袍袂飘飘,宛若仙真。 李珣回头看她一眼,皱起了眉头:「你给我找麻烦是不是?周围还有人呢!」 「啊,抱歉,前天晚上,我还以为你变了态度,莽撞了。」 阴散人微微躬身,眉目间恭顺婉媚,语气却仍是刺人得很。这样说话对她全无好处,可是她也正是凭藉着这种方式,来维护她最后一点儿尊严。 「前天晚上?」 「不是吗?你那明玑师叔问话时,你是怎么回应来着?天妖剑宗徐亢,不是吗?」 「徐亢?」 将这个名字在嘴里滚了两圈,李珣才记起,前天晚上确实有这么一出。当时明玑逼迫过甚,他无奈之下才拉这人出来顶缸,可这关「态度」 屁事? 「怎么没有关系?你这回扯出个徐亢来,可曾想过以后要如何圆谎?」 李珣的眉毛跳了跳,阴散人的语音轻重,非常清楚地表明了这个问题的重点并非是「如何圆谎」,而是「可曾想过」。 这是个相当有趣的问题,李珣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在扯出徐亢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去想日后会怎么样,似乎是思虑不周。不过,眼下被阴散人提醒,他也没有什么后悔的情绪。 李珣自然不是笨蛋,很快便想到,这是阴散人对那句「找麻烦」的回应,同时也等于是对他修行心态的指点。 他冲着阴散人点点头,算是承了这份情,也不再提「麻烦」之类的话。只将话题引到最初的方向上去:「帮我看看,那个小姑娘该是怎么个造就法儿?你那侄女儿说她是「如意玉婴」,又是什么意思?」 阴散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以少有的认真态度遥遥观察了一会儿,方点头道:「确实是如意玉婴,婉如的眼力倒是不差。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确定要造就她?」 看这女冠大有深意的目光,李珣心中思量,嘴上也没说满,只道:「如此良材美质,岂能暴殄天物?我就是不了解这其中门道,才问你嘛!对了,你还没说清楚,这如意玉婴的妙处呢!」 「嗯,简单来说,你可以把如意玉婴看作一个上等的外丹鼎炉,也约等于是一位极上乘的双修道侣……阴阳宗便有「鼎炉易得,玉婴难求」的说法。」 这话李珣也听秦婉如讲过,闻言便冷笑起来:「阴阳故伎。」 阴散人也不理他,继续道:「只是这鼎炉与寻常的不同。所谓「玉婴」,其实便是元胎道体,你也是过来人,应知其通透无瑕的体魄精元,对淬炼体内驳杂真息,有何等妙处,这一点,对修习魔功邪法者,价值不可估量。」 若在以前,李珣可能还不在意,但眼下他修习血神子这最顶尖的魔功,又是关键时候,不免就有些心动。 而阴散人还未讲完:「但就这小姑娘来说,「如意」二字,方是关键。 如意者,喻吉祥,又喻心顺。联系修行,便是形随心转,成就天魔妙相。」 「天魔妙相,媚功?」 阴散人哑然失笑道:「算是吧,天魔妙相在释门虽被污为外道,却堪称媚功之顶峰,由此衍生出来的「天魔舞」,是阴阳宗仅次于《阴符经》的上乘秘法。 「而这小姑娘骨窍关节无不合乎于天魔妙相的要求,若是以特殊手法驻形炼心,不出甲子,「天魔舞」便可小成,到那时,这可是件活的顶尖法宝呢。」 李珣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或者是耳朵出了问题,他皱眉道:「法宝?」 「没错,就是法宝。」阴散人唇边笑意隐现,自嘲的意味儿极浓:「傀儡之术,固然为幽魂噬影宗所独擅,但毕竟是「修死人」的功夫。而这如意玉婴,则是「修活人」的手段,至于孰强孰弱,那就见仁见智了。」 看李珣神情颇不以为然,阴散人微微笑道:「就算不成,也能调教出一个尤物……你应该能看出来,这女孩儿年龄虽幼,却一身媚骨,他日就算逗乐解闷,也是不错的。」 李珣瞥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抓着她的袍袖,向下一拉,这绝色女冠便顺势倒入他怀里,霎时间,软玉温香,溢满指端。 「尤物?天底下最顶尖的尤物不是在这儿吗?」 笑声中,李珣的手掌轻车熟路地探入阴散人衣襟里去,怀中美人儿低嗯一声,整个身子几乎要融化到他胸膛里去。 然而,两人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最后还是李珣在美人儿耳畔低语:「比你如何?」 「如意天魔女可说是为了你们男人而生的,你说如何?」 李珣低声冷哼,但不可否认的是,听闻此语,他心中也为之一荡。还好,他仍有定力接着说话:「鼎炉之事,暂不去说。我问你,照你的看法,我若收她为弟子,应该怎么指点修行呢?」 「那便真是暴殄天物了。」 阴散人说得漫不经心,但很快就为此付出了代价。 李珣在她衣内的手指猛地一紧,在最脆弱敏感处的刺痛感觉,便如同拨动的琴弦,余波荡漾,遍及全身。 她轻抽了口凉气,身子倏地蜷起,旋又在连续不断的刺激之下,慢慢绷直。肌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肉欲和精神的双重冲击下,失去了控制权。 自从精神防线被李珣粗暴地冲垮之后,阴散人对这类手法便再无抵抗之力,才数息的工夫,她已是眼神迷离,几入忘形之境,身上更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使肌肤越细腻香滑,让李珣爱不释手。 当然,李珣还没有豪迈到在诸多同门眼皮底下,荒郊野合的地步,手下也留了力。所以阴散人还能保持一线灵明,她低低喘息,唇边偏露出一丝几若挑衅的弧度。 「若不信,便给我半日时间,让你瞧瞧我的手段!」 这边才说罢,远方已是剑啸声近,李珣皱皱眉头,点头应道:「好,我倒要看看,我是怎么个暴殄天物法!」 两人目光相对,阴散人浅浅一笑,眸光已尽复清明,她的身子也随即没入虚空,若非是李珣指尖留香,还当是刚才做了一场春梦。 单智的大笑声响起,里面满是意气风的味道,他从半空中跳下,手中掂着三条活鱼,在李珣眼前一晃:「挑了半天,只有这种鱼卖相不佳,这才过了祈师姐那一关,嘿嘿,菩萨心肠哟!」 李珣不动声色地接过鱼来,用鱼腥气遮去手上的余香,点头笑道:「别看这鱼长得丑,可肉鲜刺少,正是一等一的美味儿。」 单智闻言越得意,又见周围无人,嘴巴更是遮拦不住:「珣师弟你没看见,祈师姐笑得有多开心,文海……咳,我是说文海大师兄实在不解风情,祈师姐本就应该如此,何苦要郁结那般闷气!」 若在以往,这个时候,李珣会迎合两句,以满足单智的虚荣心。可是,临将开口,他脑中却忽地闪过灵机的表情,心中一软,语气也随着变了:「是啊,祈师姐的心情是缓和了不少,我倒没想过,婴宁这孩子能有如此用处。」 李珣这话彷佛随口而出,旋又微笑着看过去,单智脸上惊愕的表情十分明显。 然而,很快的,他就又笑道:「这没错,不过,这些玩乐的手段,可都是我拿出来的。哼,最近一两个月,祈师姐与咱们文师兄见面不过三两次,倒有大部分时间和我们游玩,你说……」 说话了半截,另一边灵机也御剑而来,单智看到灵机过来,总算收敛了些,转口说这鱼如何如何,不过,见到灵机提着的那只飞狐,他又将自己的经验套了上去,说这狐狸如此可爱,祈师姐未必会让下手云云。 灵机有口无心地应着,目光却瞥向李珣这边。李珣微微摇头,同时在心中加上一句:「无可救药!」 三人之间的微妙联系在祈碧二人回来后,暂时告一段落。但不得不说,这几十年下来,单智虽在修行上并无寸进,可在猜度祈碧的心思上,确实十分了得。 不出他所料……甚至比他所料的更激烈一些。当看到灵机手上提着的有着雪白的毛皮,兼又可怜兮兮的小狐狸时,不仅是祈碧,便连婴宁都表达了强烈的怜悯之心,一来二去,小狐狸便从烤架上转移到了婴宁的怀里。 小家伙用狡猾的眼神打量着周边诸人的表情,很快就明白该如何保住性命。所以,它努力地蜷起身子,将尖尖的脑袋插到婴宁怀里,逗得女孩儿咯咯直笑。 祈碧也伸手轻抚小家伙柔顺光滑的毛皮,但很快的,她的目光便只在婴宁身上留连,似乎只从女孩儿的笑声里,就可以得到最大的满足。 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李珣低叹了口气,目光在单智脸上一转,却没有现他任何觉悟的迹象,相反,在祈碧湛然的母性光环下,他只能痴迷越深。 便在此时,李珣眼角余光瞥到正在烤鱼的灵机,神思上脸,变化多端,却已是将烤鱼的火候忘个干净。 李珣无奈,只能伸把手,将烤鱼的差事揽过来。灵机手上烤架被抢,先是吃了一惊,待看到是李珣,才勉强笑了一下。 午餐就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进行——单智、祈碧、婴宁说得热火朝天;李珣和灵机却在用诡秘的眼神交流。这气氛一直持续到婴宁打了个呵欠,小脸上露出倦容为止。 李珣眉头跳了跳,就在刚才,他感觉到阴散人有所异动,目标正是婴宁。想到之前阴散人的言语,他立时便知道,「半日之约」已经开始了。 几个呵欠之后,婴宁便再也止不住困意,虽强自挣扎了几下,可到后来,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这个模样当然是瞒不过人的,祈碧先抚上她的额头,继而低声道:「累了吗?」 婴宁乖乖地点头,喃喃地道:「好困。」 「大概是这两天太兴奋了些,让她睡会儿吧。」 李珣开始为阴散人腾出空档,道:「冬日里寒气重,这样睡说不定会着凉,最好是找个避风处,我再设个禁制,以保万全。」 祈碧想了想,同意了。一边单智跳了起来,道:「我去找地方。」 李珣还没说话,灵机便开口道:「那我也去吧,这山上想找个避风的山洞也不容易。」 瞥了灵机一眼,李珣默然点头。感觉中,灵机似乎是想做点事情出来,李珣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没有阻止的理由。毕竟,在情感上,在场的每个人都不是权威! 两人离去时,婴宁已止不住困意,伏在祈碧怀中睡了过去。怕她着凉,祈碧将女孩儿搂得更紧了些,那只幸运的小飞狐夹在大小两位美人儿怀中,幸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此刻,便只剩下祈碧与李珣面面相对。李珣一时想不到什么话题,乾脆就不开口,自顾自地收拾残局,正忙着,耳边忽响一声低语。 「珣师弟,我很感激你呢!」 「呃?」 「感激你把婴宁这孩子带上山来啊!」 祈碧微笑着,眉眼间尽是满足:「其实,我就是想要一个像婴宁这样的乖女儿,带着她一起修行,至于最后证不证道,飞不飞升,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在山上安静地生活,那就足够了。」 不知怎么地,对祈碧这神情,李珣有些承受不住,也许祈碧本人没有感觉到,在她说出「我们」这个词的时候,她的目光温柔如水,却并没有透过虚空,牵扯到那不在此地的某人,而是落在李珣的身上。 李珣绝不自作多情,也不想节外生枝,他咳了一声,笑道:「这回师姐可谢错人了,若不是文师兄和灵机师弟他们拼死护住,这孩子恐怕是活不到这天的。」 听到「文师兄」这三字,祈碧的眉头轻皱了下,继而便微微微摇头,脸上笑容仍在,却有了几分勉强。 「你文海师兄一心都在宗门事务上,又不愿荒废了修行,日子过得极苦,却是没有心思放在这上面的。也许他能救下千千万万个女孩儿,却绝不会在意一个婴宁……再过些时日,你问他婴宁是谁,他未必能记得起来!」 这也许算是个笑话吧,但看祈碧不自觉的冷笑,李珣实在笑不出来。 更要命的是,祈碧很快将矛头指在他身上:「话说回来,你这当师父的,可绝不能学你文海师兄,这样亏待了她,否则,我必不与你甘休!」 李珣打了个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自然!」 天可怜见,在李珣眼见就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天空中剑啸声起,灵机御剑回返,只是声音过大,遥遥地便吃了祈碧一瞪。 灵机忙收了剑,从半空中跳下,咳了一声道:「找着了个山洞,条件还不错,单智在那边看着,我们把婴宁搬过去好了。」 李珣眼利,一看便知,这小子心态比先前更差上十倍。恐怕已经憋不住,趁着刚刚那机会,将事情给单智挑明了。 那结果,自然也是糟糕透顶。 面上却还维持着笑容,但李珣心中雪亮,已经压制了数十年的毒瘤,已经被戳破了。 找到的山洞非常不错,李珣估计,这应该是一个废弃的修道洞府,里面清爽干净,没有鸟兽粪便,甚至还通风良好,应该是有特殊的设计。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李珣随手设下禁制,稳定下洞内的温度,这才将沉睡的婴宁从祈碧怀中接过来,轻放在已铺了柔软茅草的地面上。 做完这些,他与祈碧相视一笑,还没说话,脚步声响起,一直在洞外的单智走了进来,低声开口。 「祈师姐,能出来一下吗?」 在昏暗的光线下,单智的面庞模糊不清,但语气还算平静。可是,李珣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话。 祈碧倒是没有觉什么不对,闻言笑道:「怎么,有事?」 单智只是轻嗯了一声,祈碧没有拒绝的理由,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李珣照看好婴宁,继而起身,随单智一块儿出去了。两人在山洞外稍稍停了会儿,旋又御剑飞出好长一段距离,脱出了李珣感应的范围。 李珣皱眉想了想,也站起身来,走出洞外。正好看到灵机也御剑而起,追着两人去了。 稍一思量,李珣还是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因为他已经感应到,阴散人在山洞中驻形出来,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又走了回来,行进中眼角一扫,恰看到那只新近成为婴宁宠物的飞狐,趴在地上,极为人性化地用两只短短的前爪蒙着脑袋,浑身抖,已经瘫了。 陡然出现在山洞里的阴散人,固然气息隐匿得极深,但在近距离下,她独有宗师级数的威压,对于天生感应敏锐的飞狐而言,仍如十万大山一般沉重。这胆子极小的小家伙没有当场吓死,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而有如此威严的阴散人,此刻却以一个优雅的姿态跪坐地上,隐在袍袖中的手指轻轻抚过沉睡中的女孩儿的俏脸。下一刻,在李珣惊讶的目光下,女孩儿的脸蛋红了起来。 李珣可以肯定,婴宁仍在睡梦中。却不知阴散人用了什么手法,让小姑娘的肌体变得如此敏感,她想干什么? 阴散人浅笑回眸,向李珣点头示意,手上却没有任何停顿,从女孩儿俏脸上滑下,轻抚过脖颈,肩窝,又滑入了婴宁的衣襟之内。整个动作如丝绸般柔和,但取得的效果,却堪称惊心动魄。 女孩儿祼露在外的肌肤都抹上了一层朱红,莹莹润润,似要出光来。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在睡梦里遇到什么问题。但她仍未清醒过来。 李珣当然不会了解女孩儿的梦境。他只看到,婴宁娇小的身躯开始不安分地扭动,开始在清醒与睡梦之间挣扎,但最终,她还是坠入到更深的梦境中去。 她的脸色更红润了,额头上甚至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而稍后,一声细若萧管的呻吟,绵绵细细,从她唇角边溢出来,在昏暗中低回。 在微微的尴尬中,李珣看到阴散人从女孩儿衣襟中收回了手,但又很快地下移,在李珣阻止之前,探入另一处私密所在。 李珣瞪大了眼睛,看着阴散人的手指一探即收,再露出来时,指尖上分明有数分温润晶莹。 霎时间,李珣竟然起了反应! 阴散人再度回眸,看着李珣古怪的脸色,扬眉一笑,旋将那根尚有余沥的手指,轻轻抹过朱唇,晶亮的眼眸中,霎时间蒙了上一层盈盈迷雾。 李珣倒抽一口凉气,可依然压不住心中蓬然高涨的火焰。 「妖精,真是妖精!」 李珣再也忍耐不住,大步上前,一把攫住那只尚未收回的手臂,在美人儿低笑声中,力一扯,将她拉倒在地上,自己也压了上去。两人的肢体纠缠在一处,而脚边,就是仍在春梦中留连的女孩儿。 在阴散人软玉般的身子上狠攫了两下,李珣强忍着剑及履至的冲动,沙哑着嗓子,低声吼道:「你在搞什么鬼!」 回答她的,是阴散人伸出来的纤长手指。玉管般的手指在李珣脸前轻轻一抹,那仍残留于指尖的暗香便沁入他鼻端。 想到这暗香的由来,李珣闷哼一声,自觉得下腹又硬了几分,偏在此时,阴散人低语道:「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小女孩儿敏感么?」 李珣手掌在美人儿胸前抚弄,说话也有些漫不经心:「有你阴散人出马,别说是这个小姑娘,便是有个有真人境的修士在此,也是逃不过的!」 「承蒙夸赞!不过,我这「惊魂绮梦」之术,可不是用来催情的,你不问问,这女孩儿做的究竟是什么梦?」 李珣手上一停,看着阴散人笑盈盈的面容,眯起眼睛,问道:「什么梦?」 「当年,你最初对婉如做过什么事,她现在便做着什么梦。有趣儿吗?」 当年…… 阴散人一语将李珣打入难以自抑的回忆中去,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惊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我只是拿婉如和她比对。当然,为了让结果更清楚些,不介意我再找两个例子吧?」 李珣真正来了兴趣,他侧身支肘,略与阴散人拉开距离,笑道:「你说说看。」 阴散人浅浅一笑,稍稍整理下纷乱的鬓,方道:「既然你要收她做弟子,这又是在连霞山上,那无疑,就要修习明心剑宗诸法门了。眼下她虽未入门,但怎么说也练过十年的玄门正宗,功力不说,定静二字,总还是要有的。可你看她现在,可有定静之态?」 不必去看,女孩儿现在仍不怎么安分,喉间的低哼呻吟更是时断时续,在空空的山洞里,分外清晰。听得李珣都替她「难过」。 阴散人看他表情,便知其心中所想。低笑声中,温热的身子竟主动贴了过来,与他身体厮磨,在挑得他小腹火起之时,又在他耳边软声低语:「你且想想,若是你那明玑师叔遇到此事,会如何?」 此语初入耳,李珣的身子便是一僵。阴散人所说之事,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且又留有极为深刻的印象。几乎是心随语动,霎时便有无数影像从他心头流过,如真似幻,难辨虚实。 有那么一瞬间,李珣甚至要在这些美幻绝伦的影像中陶醉了,身体也有了忠实的反应。然而,在他完全没顶之前,一声剑吟,恍如天外中来,震响在他灵台之上。 在此刻,李珣眼前倏现出明玑冷静犀利的目光,便如冷水浇头,让他转眼间清醒过来。 他目光在阴散人脸上一扫而过,冷冰冰的,再没有半分绮思。 「你什么意思?」 他已隐约感到,这是阴散人又一个挑衅行为,似乎这女人非常喜欢看到他在阴暗的情绪中没顶的样子,本身倒没有什么恶意。 不过,很显然,这回连阴散人也没想到,他心智修为,竟精进许多。 脸上分明还有些惊讶,甚至于钦佩,再开口说话,语气便清净许多。 「你也想到了。若是明玑,内外通透,有名剑风神,以她心性,就算是深闺弱质,到那时,也必定要拼得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便是在「绮梦」 里,也会挥剑相对。明玑如此,明如又如何?」 阴散人好像拿明心剑宗的美人儿说上了瘾,随口便又扯了上明如。 李珣与明如的感情远不如明玑那般亲厚,不过几十年来,还算有些了解。这位明如仙师堪称连霞山第一美人儿,云姿霞采,美艳不可方物,性情又最是温柔纯净,和明玑简直是两个极端。 可为什么,比对「当时」情形,李珣仍觉得难以合拍呢? 他皱眉思忖,旁边阴散人已微笑回答:「明如则是外柔内刚,放在那种情势下,固然比不得明玑的锋芒,然而自有一番刚烈,虽死身而不能辱志。若中了这绮梦之术,不出数息,就会悚然惊醒,不复这般情状。 「所以,在当年,我对她们极有兴趣时,也没有真正下手,就是依托此理。像她们这样的心性,投身玄门,修行正宗,正是如鱼得水,事半功倍。」 抛去阴散人无意中透出的资讯不谈,李珣马上便捕捉到了她话中的深意:「那你的意思是,婴宁不成?」 阴散人颔道:「何止不成,你看她梦中遇合,半推半就,旋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仅论心智,比明玑、明如相差何以道里计!修仙者,机缘第一、心智第二、根骨最末,便是有个好根骨,修行精进极,真到遭劫遇事之时,也没有半点儿用处。」 这话是揉合了阴散人数千年来的经验见识,堪称是最权威的断语,李珣心中实已被她说服,但是想到这女孩儿由始至终,对他自内心的崇拜和尊敬,不免又有些犹豫。 阴散人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挥袖,收去了「惊魂绮梦」之术,又极细心地将她略有凌乱的衣物整理平顺。女孩儿的呼吸很快就平稳下来,随着潮红的慢慢褪去,她安睡的面容,便如水晶般纯净透明,令人心生怜意。 然而,在见识到她先前婉转呻吟的媚态之后,李珣已经很难用平实的心态来观察了。更重要的是,这样如冰火两极的变化,倏乎间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涌动的心绪旁人感觉不到,但阴散人却是再清楚不过,她转身笑道:「对了,就像你想的那样,如果她在明心剑宗修行下去,期以百年,那分明就又是一个…… 「青吟啊!」 正埋身在角落中的飞狐呻吟一声,整个身子几乎缩成了团,在山洞阴森的低压下,瑟瑟抖。 「珣师弟,大事不好了!」 灵机惶恐不安的嗓音直撞进来,阴散人的身形恍若虚幻不实的水泡,波地一声便消失不见。 李珣倏然站起,看着灵机狂奔入内,脸上白,显然已是慌了神。 「坏事了!单师哥要去抱祈师姐,祈师姐打了他一耳光,然后,御剑下峰去了!」 请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第一章 问情 坐忘峰不知何时,阴云聚合,午后的阳光早已不见踪影,天空中的流光轨迹也因此越显眼。祈碧心中羞愤已极,此时已不辨东西,任剑光流泄而下,只想着远远地逃开,再不回头。 你们那也叫夫妻? 不是睡在一处,称几句相公、夫人,便是夫妻的。真正做夫妻的,那要有家,有家啊! 什么是家?丈夫、老婆、孩子捏在一块儿也不算,他们还要生计、要操持家务,要这家室兴旺达,他们为的才是家。你们算什么?道侣!纯为修道捏在一起的、互相采补的男修女修,就***是这回事! 除了修道,他什么都不能给你!你要孩子,就是坏他道基,你越是要,他越是不满,到最后,你就是他心里头的魔障,魔障啊! 魔障…… 祈碧只觉得脑中阵阵昏眩,不知何时,她脸颊上已湿了一片,她要止住眼泪,但最终也只能尽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单智的言语就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剜在她心口上,挑开一切自欺欺人的伪装,剖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所以,她恐惧了,她要逃开,不管去哪儿,只要能让她将伤口再度掩埋下去……就这样,便好了! 剑光就这么擦过林梢,在枝叶的崩解纷飞中,笔直向前。也不知飞了多远,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一声不止,又连续唤了几声,这声音越来越近,终于清晰到让祈碧不能再无视的地步。 她停下剑光,茫然回顾,一时间却找不准目标,放眼望去,只觉得四野茫茫,尽是草木枯灰,天上地下恍如一色,猛然间竟分不清上下东西。 天地似是在瞬间翻覆,她脑中晕眩,剑光散乱间,身形从半空直坠下去。 「祈师姐!」 贯入耳中的声音越地清晰,随着这声唤,空中忽地云气四合,「咕噜噜」一连串的气沫挤迫声响之中,祈碧已跌入一团软绵绵的云气之中,氤氲水汽扑鼻而入,倒让她的神智更昏沉了一些。 坐在这团云气上,祈碧怔了半晌,才勉强回神。她抬起头,入眼的那位立身虚空的男子,不是李珣,还有谁来? 与李珣目光一触,她忽地便笑出声来:「珣师弟,你也是来糟蹋我的么?」 话未说完,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悲苦,泪水肆无忌惮地倾泄出来,刚刚被风吹干的面颊,立时又打湿一片。 李珣眉头紧锁,一时间也是无言。他对这种事情绝不在行,此时他宁愿再同三大宗主恶战一场,也不想直面这心神受创的女人。 那厮的嘴巴,怎么就分不出个轻重? 心中暗骂几声,但最终也只能是低声一叹道:「祈师姐,我送你回去。」 全不相干的一句话,却比任何劝慰之言更来得有效。不论祈碧如何悲切不胜,对这样的善意总要有所回应,也就是这么一缓,便将她的情绪流动截断,竟让她起怔来。 面对祈碧的眼神,李珣微有些尴尬,也就不再多说,掐了个印诀,牵动祈碧身下的云气,便要向山下飞去。 哪知才升到半空,又听到祈碧幽幽开口:「婴宁呢?」 「还在睡呢。」李珣随口回了一句,想了想又道:「灵机师兄在上面照应着。」 「我们回去!」 「啊?」 李珣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他扭过头去,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祈碧轻轻拭去泪痕,努力将自己的神色变得正常些,这才迎上李珣的目光:「婴宁聪明得很,我若先下了山,这事便瞒不过她,徒惹得她担心……回」 李珣默然,半晌之后方点头道:「祈师姐放心,我已经让单师兄从另一个方向下峰,闭关思过去了,这件事,如果师姐不愿……」 他话说了半截,祈碧已经听出未尽之意。她低低一笑,眼神忽地便深幽下去:「珣师弟,你们究竟瞒了我多久?」 心中一跳,李珣再看她时,却只看到了低垂下来的丝帘幕。在天风吹荡下,青丝漫卷,交错眼前,恍惚迷离中,让人猜度不出她心中所想。 这时候,李珣忽然明白,自己又做了一件错事女人的心思,哪有那么好猜度的呢? 苦笑一声,他并不申辩,只站在云端一角,保持缄默。祈碧也没有再问,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低垂幕,遮掩住了所有的意绪变化。 这场景,似曾相识。 李珣静静地看着,恍惚间竟出了神。耳畔的风声似乎化做了别样的呼啸声,寒气浸骨,依稀间,透过那一层黑暗,两点星火在冰冷的水下燃烧。 纵然彼此之间那样接近,几至吐息可闻,李珣却仍不明白,那里面是充盈着悔恨和绝望呢,还是抽吸旁人的灵魂,伴她永沦幽狱! 额前突然沁入一丝凉意,李珣心神猛然清醒,抬起头来,只见到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数点雪粉飘飞,渐渐密织如幕,在山风吹荡下,从一个山头移到另一个山头,终将整个天地笼罩在雪幕之下。 「这场雪来得好急……」 李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刚才,他心境的波动已经很危险了。若不是被冰雪的寒气惊醒,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有此变故,李珣心中也暗暗警惕,境界突破过快,兼又心魔深种,别的还好,眼下这灵竹的身分,务必要十二万分的小心。 再看向祈碧时,却见她在这雪雾中,只不过数息时间,际肩上,便沾上了薄薄一层雪粉,愈显得凄怆迷茫。 李珣自问不是个软心肠的,可看到此情此景,要让他袖手旁观,他也做不到。 叹了口气,他又使了个印诀,云气上嗡然微响,气机穿梭牵引,生成氤氲暖气,将飘飞的雪花挡在周边。祈碧也感到了这一变化,她微抬起头,眸光在李珣脸上扫过,旋又低垂下去。 正当李珣以为云气之上将再度恢复到沉默状态时,却听到了祈碧的低语声:「珣师弟,陪我说会儿话吧。」 李珣迟疑了下,还是走了过去,也学着祈碧跪坐下来。也许是靠得近了,他分明嗅出,云上的暖湿气味里,已掺入了佳人的体香,芳馨幽远,别是一番滋味。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祈碧却也不急着说话,她伸出手来,轻轻梳理微有些凌乱的鬓。 白雪皓腕,乌云青丝,这堪称妩媚的姿态,只宜于闺阁之内,妆台之前,祈碧将其现于人前,未必是有心,却是在无意中改变了两人之间的氛围。 面对这情形,李珣心中不免有些其他的念头,却又很快被抹去了。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眼看着就要回到婴宁休憩的所在,祈碧才平淡地开口说话:「若是珣师弟处在你文师哥的境况下,会怎么看我?」 只听这句,李珣便大致猜出来,单智那厮说了些什么。 看到祈碧唇角显露出来的苦涩,他心中一叹,话音却平静得很:「我与大师兄经历不同,也想不出他眼下是个什么境况。不过,在我看来,祈师姐便是祈师姐,大师兄怎么想,与我无关。」 他语气冷淡,话意却极是亲近,让人如何听不出来。祈碧抿唇一笑,心情似是有所好转,可接下来,她的问话便让李珣有些吃不消了:「你不管你文师哥怎么想,所以,你也就不管你单师兄怎么做,是吗?」 这个罪名李珣是万万承担不起的,所以他立刻摇头否认,苦笑道:「单师兄的心思我也只是了解个大概,却实在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话又说回来,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住别人的念头啊! 「而且,对师姐你,山上诸多师兄弟里,揣着份心思的,恐怕也不止他一个!」 这纯粹就是混淆视听了,但效果着实厉害,祈碧脸色先是大红,继而又青白交错,怔了半晌才知失态,口中骂着「胡说八道」,身子一挣站了起来。 李珣跟着跳起,脸上仍端正颜色,没有半分嬉闹的模样。 「祈师姐,这话你当然不爱听,可是修行道途漫长,谁都有个耽搁、走火,师姐修行时间比我长得多,类似的感悟应是有的。单师兄眼下便是误入歧途,而师姐你,又何尝不是?」 「我?」 祈碧明眸中略现棱光,与李珣目光一对,却先是抵受不住,偏过脸去:「是了,我又何尝不是?」 语音低弱千回,渐至于无。李珣正考虑着还要不要趁机进言,却听到耳边细细低语:「……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啊,珣师弟!」 「呃?」 祈碧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漫天飞雪。在这浓密的雪雾中,坐忘峰的轮廓若隐若现,比平日远多了一份神秘苍茫。 「我也知道,天都峰一事后,心中已是心魔深种,我也曾努力过,只是每至夜深人静之时,往事翻涌而上,便不克自制,灵台群魔搅扰,几乎生不如死!几十年来,修行上再难有寸进。 「可是珣师弟你,当日年纪尚幼,所受刺激甚至更在我之上,这几十年里,却能精修猛进,一跃成为此界最顶尖的后起之秀……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便是这么大吗?」 李珣皱了皱眉,祈碧这无心之言,却正好道破他的修行与旁人的不同之处。若祈碧的见识再长进些,说不定还能从中察觉出一些别样 不过,李珣现在也不怎么在意了,只是微笑道:「我的性情与师姐不同,或许这就是原因所在……」 「也许吧。」从祈碧的语气,便能听出她对此并无兴趣,她的本意也并不是纠缠这些旧事。 止住李珣解释之后,她低语道:「修为停滞不前,若只是影响我一人也就罢了,偏偏也连累了他。这些年,他分心旁骛,进境平平,我都是知道的,却不愿多想…… 「其实我应该感谢单师弟,若不是他,我未必能看得清楚!只是,近日,我不想再看见他!」 她的言语前后颇不连贯,显然仍难以自拔,最后一句固然是少有的决绝,却依然摆脱不了自苦自伤的格局。李珣暗叹一声,终于绝了再劝的念头。不过话又说回来,别人自苦自伤,又关他什么事? 真是奇哉怪也。 察觉到自己的心态变化,李珣便又担了份心思。此时居高临下,已经可以看到山洞外来回踱步的灵机,看他那张掩不住心思的面孔,李珣便知道,想要将事情化解在无声无息之中,难啊! 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没有继续恶化下去。单智这回还算听话,也可能是被吓住,早早便向宗门申请闭关,等李珣他们下峰时,他已经「潜心修炼」去了。没有此人在眼前,祈碧和灵机总算还能维持正常的神情。 将祈碧与婴宁送回居所之后,李珣已觉得疲累欲死,正待回去歇息,却见到灵机皱着眉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没有半点扰人的自觉。 李珣又好气又好笑,转头道:「你怎么还不回去?留这脸色给我看吗?」 灵机的脸色没有好转,闷了半晌才道:「今天都怪我,我太心急了……」 「他自己入了魔障,又能怪得谁来?」李珣先为大家撇清干系,接着又道:「我也担心他心态不稳,不过,事已至此,当面规劝的法子便再不能用,我们只能暗中招呼着,免得他一时想不开。」 嘴上说着,他心中已是冷笑:想不开?恐怕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吧! 本来只随便一想,可记起单智被他叱责下山之时,那死白绝望的面色,李珣便留了份心,但嘴上不停,又道:「不过此事也能算是个契机,如果他能从中幡然醒悟,那还是你的功德呢!」 灵机知道这是李珣有意帮他调理心情,便撇撇嘴角,强笑两下,只是脸色很快又沉了下来。李珣翻了个白眼,对朋友的软心肠实在无可奈何。 勉力又劝了几句,总算让灵机按捺心情,回去歇息。看着他御剑归去,李珣反倒又倦意全消,在自家门口呆站了会儿,先前存下的念头开始明晰起来:单智那小子,不会真做出什么事来吧! 一念既起,李珣倒有些坐立不住,稍做思量,也驾云飞起,朝止观峰下去了。 明心剑宗已出师的三代弟子,除了文海、祈碧夫妇及李珣居住在止观峰,其余均散居在连霞山各峰谷之中。 单智的住处便是一处低谷,距离止观峰并不远,李珣花了小半刻钟便飞抵那里,排闼直入。 山谷中白雪霭霭,遮去大半草木布置,一眼望去,倒是出奇的爽利。 按照李珣的想法,此记单智应该立刻扑上前来,哭着闹着请他出个主意才算正常。可是,出乎预料的是,一直到单智居所内,里面竟是半点儿声息皆无。 天色已暗了下来,屋内也没有点灯,黑暗晕染了大半个房间,与窗外透过来的雪光交织在一起,诡异阴森,又深寂至难以捉摸。 李珣皱起眉头,瞳孔涨缩几次,很快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可是目光仍梭巡了两圈,才找到单智的位置。这个可怜虫正缩在角落里,蜷成一团,整个身子都隐没在阴影里。 踏前一步,李珣正要说话,目光所及,嘴唇又闭合起来。 单智在抖,在静寂的大背景下,簌簌的落雪声、上下牙床「得得」 的撞击声、还有那似乎将骨肉抖落的怪响,种种声息合起来,又化为一串低细的呜咽,融入到渐渐扩散的黑暗 李珣静静地看着,看这可怜虫咬着大拇指,无意识地压抑着,让呜咽零碎不成声。露在外面的半张脸早是涕泪交加,扭曲的脸上却看不清是恐惧、绝望又或悲伤。 这一幕,又是似曾相识。 李珣恍惚间觉得,最近自己就像垂垂待毙的老朽,眼前闪过的一切总和前尘往事勾连不清。自己的心肠也在似真如幻的迷蒙中,不知成了什么形状。 人心果然是最奇妙的东西,在这一刻,李珣觉,他心中不屑、鄙夷、无聊之类的感觉迅地淡去了,留存下来的,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而最终,这心绪也化为一叹。 叹息声像是一根尖针,猛刺在李珣头皮上。这瞬间的疼痛让他从纷乱的意绪流动中猛醒过来,近乎仓促地退出去,再不愿待在这突然压抑得令他喘不过气来的空间里。 李珣冲出屋外,在冰冷的雪雾中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感觉好些。他又拍拍脸颊,在清脆的响声中,调整心情,脑子里却仍闪动着单智颓废绝望的眼睛。 这眼睛绝没有焦点,却死死地扣着他的心脏,使其依着某个律动,出低低的颤音。 「见鬼!」 低骂一声后,李珣飞身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止观峰飞去。 他是在不住地上升,然而在更深的感觉中,他却觉得,自己彷佛正从临渊台上坠落下去前一刻,他俯瞰众生,不可一世,转眼间却基石崩塌,以至于沦落到与那条可怜虫比肩! 是的,即便他绝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现在的单智,就是六十四年前的李珣!二者之间,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 这真***…… 李珣可以说是「逃」回止观峰的,他心中满是烦躁,涌动的气血无数次冲击着心防。理智和冲动一起告诉他,现在他需要做点什么,证明也好、泄也罢,总之一定要办出那可怜虫力不能及的事情出来,多少也是个安慰。 然而,在回到小楼之后,他反而开始呆:是要做点什么,可做什么呢? 在无所适从的心态支配下,李珣游魂般从楼下走到楼上,再转回来,如是三五圈,却仍找不到目标。 太阳**旁的血管已在突突跳动,如果手边有把剑,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剑便斩,先毁了这小楼,再杀遍止观峰上下,一吐胸中积郁。 李珣涨红了脸,重重地踏着步子,第五次走入书房。来回踱了两圈,正要再出去,鬼使神差,他的眼神无意识地扫过书桌上摆放的石板,还有旁边的笔架、砚台。 脑中似乎响起了声玉罄的清鸣,使他濒临崩溃的理智缓了一缓。他抢前两步,盯着那块石板,怔了半晌,忽掌击下,打得石板四分五裂。 「有了!」 叫声中,他袍袖翻卷,将满桌碎石清得干干净净,随手扔出窗外,顺便又掬了一层白雪进来,真息潜运,使之化水,滴入砚台。他则拿起旁边似是颇为名贵的墨条,在方砚中磨了两下。 墨是好墨,只可惜研墨的手段差劲。看着浓淡不均的墨汁扩散开来,李珣心中又是好一阵烦闷,他闭眼不看,待定了定神,便又一掌拍在桌上,匡声大响,砚台也跳了跳,在这声乱响中,他咬牙道:「研墨!」 阴散人纤长的身形应声自虚空中闪现,她莲步轻移,走到书桌之前,稍稍打量室内布置,继而抿唇一笑,将目光移到李珣的脸上。 李珣别过脸去,似是看窗外的雪景,并没有搭理她,更没有把话说第二遍。 阴散人也不计较,先轻展素手,铺开纸张,又放了镇纸,左手这才摆动拂尘,搭在右臂臂弯处,小指向上轻勾袖管,显出一段如白玉般的小臂。 她拈起墨条,食指抵在顶端,拇指和中指夹在两侧,用最标准的姿势,慢慢磨动。她似乎全不知这是明心剑宗最核心地带,举手投足间悠然自得,也没有半分被人支使的味道。 而且与李珣相比,她研墨的手法便高妙得很了,磨动时细润无声,虽只是来来回回几个动作,却在迂回中显出虚静清妙的气度来。 李珣无意间一眼看到,便再也拔不出来,只觉着随着玉手乌墨的移位,他躁动的心情竟略有平复。 他不自觉地坐到桌前,持起笔来。狼毫尖锋吸纳墨汁,渐转乌黑,看着雪白的纸张,他定了定神,提笔在白纸右端,以中楷写下「禁法秘要直指」六字。 初一下笔,他便觉得满腔火燥随着笔锋运转,倾泻而出,转折间棱角分明,剑拔弩张,然而写到「直指」二字时,着墨越方润齐整,虽不失劲健开朗,却也内敛得多了。 稍一思忖,他换了管软毫,继续下笔,这次则换了小楷。他满腔躁动,均在开头六字上融化开来,此时心境灵明,只觉得文思飞扬,近千字的总纲序略,一气呵成,如珠如链,好不快意。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李珣方口吁长气,心中积郁,一扫而空。他搁下笔来,正要将眼前这篇作品细细品味,阴散人却先伸手拿起来,一边轻轻吹乾墨迹,一边着眼。才看了几行,便是一笑。 「口气虽大,但也是有真料的,难得深入浅出……不过,你真想把这些心得写下来?」 如果说李珣初起念时,还只是为了彰显个人的「地位」,等到写完这篇序言,他已经将杂念沉淀下去,是真的想作一篇大文章出来。所以,阴散人问罢,他就毫不迟疑地点头道:「难得有了想法,为何不做?」 话是这样说,但真做起来,却远不像所说的那么容易。 先前所做序文,是站在高处落笔,笔法简约,仅起到提挈纲领的作用,并不甚难。 而到正文处,李珣不但要照顾到体系的严密,还要努力将其中的理论、凡例等控制在明心禁法的范围之内,分外考验他由浅及深、由一知十的推演功夫。 长夜过去,天色微明之时,李珣数易其稿,不过才写了两千余字,初步阐明了禁纹刻划、复合、推演的基础。 这小半篇文稿远比不上写序文时的文思泉涌,但写完再看,依然是字字珠玑,极有大家气象,李珣本人也十分满意。自觉一夜思索下来,禁法之道的根基又增厚不少。 他写了一夜的阴散人也在旁边研了一夜的墨。难得她由始至终都是从容淡定的神气,研墨时亦清幽恬淡,便是偶尔也养眼得很,让人不觉得累。 「千古文人佳客梦,红袖添香夜读书……便是眼下只见女冠,惟闻墨香,也让人神思清爽,确是极妙!」 心中难得转着轻松的念头,李珣干脆抛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听着骨节咯叭咯叭的声响,他整个身心都像是泡在温水里面,舒服极了。 阴散人朝着这边抿唇一笑,正要说话,神情却是微变,向李珣投来个信息,身形直没入虚空 李珣仍保持着伸懒腰的姿态,但全身关节都僵住了,就在阴散人避去之际,从书房的窗口向外一个极熟悉的人影正飘飞过来,正是明玑无疑。 明玑亦是感知敏锐,在李珣目光投射过去的同时,她也有所感应,向这边看来。两人相距里许,隔着窗户,均是一笑,只不过李珣自觉,他的笑脸有些僵。 果然,赌气要不得,和自己赌气更是愚蠢到顶。让阴散人驻形在此,还是太冒险了呀! 思忖间,明玑也不走正门,直接从支着的窗下闪身进来,却依然神姿洒脱,极是好看。李珣却只能苦笑,忙站起来招呼。同时他也注意到,明玑手上还抓着一把宝剑,想必是为他从宗门宝库中找出来的。 见李珣目光移到剑上,明玑笑吟吟地将其递了过来:「剑名「苦竹」,在此界名声不显,可比「青玉」的材质更胜三分,难得光华内敛,行意使气,圆融处当远胜「青玉」才是。」 李珣忙谢过,这才双手将剑接过,果见此剑外鞘古朴,呈天然枯绿竹色,并无纹饰,拔出剑来,剑身亦宝光内敛,真息投注时,略起蒙蒙清光,绝不耀眼,剑身潜震,嗡嗡剑吟,更透十分清净。 他又感觉剑身轻重,无不得心应手,便知明玑很下了一番工夫,自然感激不尽。 明玑对此倒不在意,只是笑道:「我为你挑了一把好剑,却还要你这能耐配不配得上……去外面切磋一二如何?」 李珣就知道这事逃不过去,只能应了。他先将剑归鞘,又转身收拾桌上的文稿,哪知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将上面那面序文抽了出去。李珣呆了呆,回头苦笑道:「四师叔……」 「好大的口气!」 明玑的评价倒与某人差相彷佛,不过她更坦白一些:「我对禁法之道是不通的,但看这序文,也觉得颇有所得……后面的呢?」 李珣忙送上稿件,一边笑道:「还请师叔您指正。」 明玑白了他一眼,继续看下去。 李珣现有的稿件所书仍是基础性的东西,不要说是明玑,便是任何一个初入门的弟子,都能有所领会。明玑当然不会笑他写得粗浅,事实上,在看过高屋建瓴式的序言之后,明玑已经了解李珣的意图。 他分明就是想创作一部由浅入深,从最基础到最玄奥的禁法修行宝典。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大的工程,绝非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而是需要经年累月的努力。 以李珣的才气纵横,只要能够完成,即使比不上回玄、星玑、不言三宗的传世经典,也足以成为明心剑宗最具价值的秘典法门之一,流传后世。 在李珣和文稿之间来回扫视,明玑那闪亮的眸光,甚至让李珣心里虚。 良久,她才叹道:「若你能按序言所说,做出这部着作来,便足以比肩任何一个宗门前辈…… 「别说不敢当,这就是事实。嘿,别人都是先写正文,继而补序,你却是将其颠倒过来,怕是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见她说到这地步,李珣也不再分辩,只微笑欠身而已。如此笃定的态度,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有力。 明玑道一声「好」,将文稿放回,紧接着却用剑柄搭在他的肩膀上:「别想逃滑!就算你能写出《化星秘典》来,今天也逃不过去……走吧,我看你的修为退步了多少!」 李珣心思被她看破,只能低头看手中的「苦竹」宝剑,脸上苦得已能滴出水来。 第二章 绝命 功力可以掩饰,境界呢? 这里李珣近几日一直在为此问题而苦恼。( 骨络通心之术结合玉辟邪,很尽职地将他一身血魔腥气遮掩干净,也顺势将他的修为折去四成。 然而,随着境界的攀升,李珣现,他观察这世界的方式,似乎与之前已有所不同,更要命的是,他还没有弄清楚,两重境界,究竟「不同」 在何处。 所以,在和明玑切磋的过程中,他明明觉得自己对青烟竹影剑诀的体悟更上一层,但束手束脚之下,反而弄得别扭无比,让明玑极不满意,手下也更不留情,剑气纵横间,打得他狼狈不堪,根本喘不过气来。 正因为如此,接下来的日子,李珣过得非常「充实」。 他一方面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撰写那部鸿篇巨制,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藉此摆脱明玑的惩罚式「纠缠」。所有剩余的时间,便是在明玑的指导下,稳固修为,熟识剑性这比让他写十部典籍还要痛苦。 这是李珣近些年来,仅见的单纯时光。每日里早起登峰练剑,午后着书立说,直至晚间,又调息打坐,简单得近乎枯燥。 然而就是这样的日子,让李珣浮躁的心思沉淀下来,诸多烦心事都放在一边,渐渐地也模糊起来,彷佛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如此过了十余日,李珣本身还没有厌倦这种生活,可是却有了一些困扰。尤其是在深夜独立打坐,灵台明澈清灵之际,分明渐入佳境,偏有许多似真非真的影像翻涌上来,做诸般魔劫。 因为这是修炼时常有之事,李珣本来也不在意,只以度劫法门一一斩却,然而两日下来,魔劫愈演愈烈,以至于牵动全身气血,勾连心窍,使「不动邪心」殷殷震鸣,搅乱真息流动,使一晚的功课全打了水漂。 李珣睁开眼睛,散去真息,一切立时恢复如初。然而仅仅消停了一会儿,他的心口便酥**麻,似乎有无数小虫窜动。感觉极其细微,以至于他险些认为那是幻觉。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这感觉不像是前些日子的焦躁,反而是某种无以言之的触动。李珣捂着心口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月色雪景,眉头拧在一起:「喂,我是不是练功出问题了?」 看起他是对空气说话,但空气还真的有了回应,那是阴散人磁性悦耳的低语:「鉴于以前从没有同修三派法门,还能活到你这把年岁的,我没法给你答案。不过,仅是猜测的话,我倒觉得这倒有点儿佛门神通的味道。」 「佛门神通?」 「因为某种契机,感应天道运转,对八荒**、过去未来诸事有所触动按照明心剑宗的说法,这算是「上体天心」吧,你那死鬼师父不是号称「天心剑」么?」 最后一句大有讽刺的味道,李珣却当是耳边风,只抓着话中要点:「就算是「上体天心」,那说明什么,我修为精进?还有,触动我的,又是什么?」 「修为精进?你想得倒挺美!」阴散人虽未驻形,但言辞意蕴丰富多彩,闻之如人在眼前。 「你就不奇怪么,你那玉辟邪被称做修行至宝,其最大原因便是可辟邪毒心魔,以氤氲灵气,作无上护持。 「可是这两天,你心中却魔劫不断,视玉辟邪如无物,这是典型的内外交攻之相。其源头,不在你心中,而在你肉身之上啊!」 李珣嗯了一声,沉吟道:「肉身,你是说血影妖身?」 「恐怕是了。修道向来是堵不如疏,你以骨络通心之术并玉辟邪,将这无上魔功硬生生锁在心窍之内,固然不会露出马脚,但心窍中,魔化却不会停止,只会愈演愈烈。你近来魔劫不断,当与此有关。 「另外,《血神子》毕竟是无上天魔秘法,自有它的玄妙。而此往往都是妙手偶得,不可言道,硬去分辨是不成的。 「倒是你心中触动,当有契机引,你可以想想,最近有什么事情忘了去办,如此又会造成什么后果……就是这样了。」 「忘记的事情?」李珣想了想,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倒是心中扑通跳动,刺激倒是越来越重了。 李珣敲敲脑门,正苦恼之际,眼角光影一闪,他反射性地扭过头去,透过打开的窗子,正看到一道剑光飙射飞空,似是投坐忘峰而去。 时值深夜,又是在宗门高手云集的止观峰上,这道毫不掩饰的剑光,至少惊动了十余位了不起的高手。峰项一时间颇有些骚动,但也很快就平息下来。 李珣对这道剑光是极熟悉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吃惊:「祈碧? 她怎么了?」 从剑光的轨迹以及迸射出来的气息上看,祈碧的心情恐怕好不到哪里去。这种时候……难不成是和文海吵架了? 不自觉走到窗前,朝坐忘峰方向祈碧的剑光此时已成为微弱的光点,几个闪烁之后,便消失在视野中。 看着广大无边的黑暗幕布,李珣却想起了当日祈碧自苦自伤的模样,暗叹一口气,正转身的时候,他的目光却同另一双眸子对在一起,内外两人齐齐一怔。 尽管理由不同,两人却都脱不了尴尬。这种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只当什么事都没生过,各自回去睡觉,可是,两个极聪明的人物,却同时做了件蠢事 「文师兄(珣师弟)?」 齐声的招呼让尴尬的气氛更浓。虽在夜间,李珣也看到文海脸上遮掩不住的难堪表情。有心退开,又怕太过着相,让文海胡思乱想。 迅地考虑了一下,李珣干脆跳出窗子,迎了上去。劈头就问道:「文师兄,刚刚是怎么回事?」 他不问「祈师姐怎么回事」,而将问题变得宽泛,正给了文海缓口气的机会。文海也是聪明人,脸上顺势现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和你祈师姐生了口角,她一时气不过,就……」 李珣非常贴心地避开具体的事件,摇头道:「文师兄,不是我说你,你们怎么说也是几十年的道侣,遇事时退一步,自然海阔天空……」 说着这些老生常谈的套话,末了又关心了一句:「要不,师兄你追上师姐一个人登峰,找不到宿处,难道还要露宿野外吗?」 文海终于缓过劲来,说话流利许多:「这倒无妨,她在坐忘峰有落脚的地方。在三绝关附近,有青吟仙师的一座别业,后来赠给你师姐,十分清幽,她心情不佳时,往往去那里住上几日,调顺了心情,自然就没事了。」 李珣怔了怔,却是没有想到连这事也能牵扯到青吟。幸好他很快回过神来,道了一声「这就好」,正罗织着脱身的言辞,忽有所感,抬起头,却正和文海的眼神碰个正着。 一时分辨不清里面的含意,他不由扬起眉毛,问了句:「文师兄?」 「啊……什么?」 文海明显是走了神,还好李珣没有进一步询问,只当没看见,继续道:「说起三绝关?难不成……」 「对了,就是你当年服刑,开辟九重石矿的地方。」 文海长出一口气,顺势接话,两人的话题方向自然而然地转过来。再说了几句「当年」的闲话,尴尬气氛已经消解得差不多了。两方都不是那么紧张,李珣也就有机会做些别的事情,比如,打量文海。 其实,修行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修士间的年龄界限便模糊了,用以区别的标准,也仅仅是修为、责任之类。 修为好说,而责任相对抽象些,但看着此时的文海,李珣很容易便得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慨,其风姿气度,与其他同门可说是迥然不同。 犹记得少时初见,文海虽是三代弟子的席,却还没有脱出倜傥风流的逍遥轻飘,和祈碧堪称是打得火热。此后每隔数年再见,他的气度便沉敛几分。 直至如今,乍一他远不如当年光芒万丈,脸颊略显几分削瘦,多数时间,都喜怒不形于色,偶尔闪动的眸光,也令人很难捉摸,将他放在二代仙师里,换个不熟悉的人来,未必能分辨得出。 李珣并不关心文海最终会成为什么人,他只是感慨,相较于七十年前,文海的变化堪称天翻地覆,相比之下,祈碧却仍沉浸在往日的记忆中,不可自拔,这样的一对夫妻道侣,怎会不出问题? 至此,李珣对他们夫妻问题的认识更进一层,但这似乎也没什么用。 两人聊了约小半刻钟,李珣把握住时机,说是要做晚课,同文海告别。 文海自然不加挽留,大家和和气气散场,李珣自回屋里,至于文海今夜如何辗转反侧,那便不是他要关心的问题了。 夜里生了这么一个插曲,李珣也就没有再多想什么「神通」之类。 因为不能打坐,他干脆秉笔写稿,直至天色微明,才携了剑,去坐忘峰上修炼。 今日明玑考校他的功课,题目是「御剑搏杀」,看起来杀气腾腾,其实就是看他在虚空中、四面无着的情形下,如何与敌交手、追击、逃命等。 李珣早在未入真人境之前,便有不凭籍外物,御气飞天的本事,如今更不在话下,即使折去四成功力,剑光依然灵动非凡。 明玑按着性子攻了数剑,见他应付得绰有余裕,一时间见猎心喜,当下威能全开,汩汩剑气转眼间拔升了数个层次,森然凌厉,直可斩裂虚空,当者辟易。 李珣勉力接了十几剑,便觉得明玑剑势看似锋芒毕露,实则圆融无隙。在坐忘峰浓度惊人的天地元气之中,或撕裂、或牵引、或潜爆,几乎剑剑与元气流动起伏相合。 十几剑下来,天地元气随剑势流动运转,结合得天衣无缝,简直就是拿小块坐忘峰往他脑袋上扔。以他此时修为,如何能挡? 无奈之下,李珣便应了功课中所讲的要点,藉着一记近身搏命的剑法,身剑合一,从明玑的剑势中冲出来,不住拔高身形,逃命去了。 明玑看他身形遁走,畅然一笑,御气直追。两人打打逃逃,李珣固然全无还手之力,可他剑势飞动,大有白驹过隙的玄妙精微,每在将入绝境之时,于不可能处脱身出来。 如是再三,差不多整个上午过去,明玑竟然无奈他何。 最后还是明玑先收了手,点头笑道:「别的不说,你这御剑飞空的本事,在宗门内也是拔尖的。」 李珣笑嘻嘻地回应:「再拔尖也被四师叔追着打,何况师叔还未尽全力,我可是汗流浃背,这大冬天的,真能给吹出病来!」 明玑怪他油嘴滑舌,拿剑鞘拍了下他的肩膀。忽地省起一事,转口道:「昨晚上你和文海在外面说话?」 李珣知道瞒不过峰上的诸多耳目,便坦然应了,旋又笑道:「我只是劝劝……」 「人家的家务事,你拿什么去劝!」 明玑嗔怪了一声,接着却轻叹一口气:「其实,你去劝劝也好。尤其是阿碧,与她有交情的同门,除了你之外,还真没有好口才的…… 「我和你明如师叔别的也不多求,只望她能稍事振作,勘开那层心障,否则修行不说,便是今后漫漫日月,她该怎么熬法!」 李珣估摸着,这应是明如求恳的话语,以明玑的性格,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气。只是,将信任寄托在他这个弟子身上,不知是明如真的很信任他呢,还是病急乱投医。 心里想着,嘴上也要应承。此时天已近午,明玑还要回去商议事情,便先走一步,李珣本也想着回去继续写稿,可因为明玑转述的言语,他忽地生出去看望祈碧的想法。 追逃了一上午,这里距三绝关已经很近,正好顺路。 三绝关上的九重石矿,怎么说也浸入李珣数月的汗水,如今数十年过去,原先的矿区,此时已被新生的荒草树木遮掩,可若仔细观察,还能从高耸的岩壁上,找到当年挖开的洞孔剑痕。 尽力抛去物是人非的感慨,李珣以九重石矿为中心,远远地转了一圈,花了约小半时辰,便现了目标。 那是在九重石矿之上约百里处,一片极深密的丛林。 一座外型颇为雅致的竹楼,坐落在密林深处一个小小的空地上,周围都是常青林木,远方还有座山石高崖。 一条细流山涧从上面流过,在十余丈的落差下,形成一条小小的瀑布,落入下方的小水潭。透过林木,水声隐隐,清亮而不乱耳,当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李珣能现此地完全是运气,若不是今日天气放晴,瀑布反射正午的阳光,引起他的注意,他绝不可能现隐藏得如此之深的小楼。他此刻就站在高崖之上,居高临下,打量竹楼内外。 出乎意料的,在这个方向,透过竹楼上层的小窗,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内的情况,包括祈碧。 此刻,她怔怔地坐在窗前,看着楼外的草木白雪,面目神情郁郁寡欢,周身气息,与这幽林小楼是何其相似。李珣遥遥看着,忽然觉得此情此景足堪入画,只可惜,他没有钟隐那样的丹青妙笔! 想到钟隐,他自然而然地想到青吟,也想起文海昨晚说过,这里曾是青吟的一处别业。他心中不由泛起堪称恶意的念头当年钟隐是不是也曾站在他现今的位置,**楼内佳人呢?哈! 嘎嘎笑了两声后,他忽然觉得好生没趣,再看小楼那边,祈碧眉目间所郁结的忧愁,一时间心情大坏,再没有心思前去拜访,转身离开。 日子又过去了两天,李珣依然保持着枯燥而充实的生活方式,只是将晚课时间削减,以缓解《血影子》的反噬。 相应的,他写稿的时间有所增加,思路又渐入正轨,至今已写了近五万字,其中图文并茂,既有言论之精辟,又有图解之直观,使得阴散人这唯一一位读者赞不绝口。 这一夜,李珣只觉得文思泉涌,笔下竟似收拾不住,数千文字从一件寻常的禁纹复合例子生出来,极显微言大义,令阴散人拍案叫绝。李珣也相当得意,决定今夜不再休息,写到天明再说。 哪知念头才起不久,他落笔之际,心中突然剧痛,手上微颤,大滴的墨汁落在纸上,铺开一片。好好的稿子,就此毁了。 李珣骇然抬头,只觉得心惊肉跳,不可自抑。一旁阴散人皱眉按上他的腕脉,又轻轻摇头,表示身体并无差错。但这感觉实在太过强烈,李珣已经没法再安心动笔,只能站起身来,在房中转圈。 想起上次阴散人所说的神通感应,李珣不免有些大祸临头的悲观想法。但很快,他就将这没意义的念头抛在脑后,尽力收拢精神,想找出其中的关键契机。 旁边的阴散人也在动脑筋,她比李珣要老辣太多,没有天马行空地去想,而是就近整理出几个人名。 「你最近在山上碰到了谁呢?明玑、祈碧、文海、灵机、单智……」 「单智!」 没有理由的,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珣心中轰然擂响,那种在迷茫中找准方向的感应,何其强烈。 他甚至没有去想原因,猛地一击掌,急切中连正门也不走,直接跳窗出去。还好御剑时没忘记隐去剑光,消敛气息,这才没在高手云集的止观峰上惹出事来。 阴散人想了一想,身形隐没,追了上去。 李珣的目标是单智「闭关」的幽谷,如果一切正常,单智那小子应该还在里面自怨自艾,涕泪交加才是。可当李珣一脚将虚掩的大门踹开,抢入屋中时,却只见到被翻得一片狼籍的橱柜,还有地上翻覆的十多个药瓶。 「真出事了!」 李珣脑子越清晰,他几步抢到橱柜前,旁的全都不管,只去找第二层第三个抽屉。 不用他动手,那抽屉已经给扯下来了,里面放置的盛药的玉瓶七倒八歪,还有碎开的。李珣绷紧脸,又察看地面上的瓶子,结果是……没有找到他想找到的! 李珣低骂一声,将脚边的瓶子踩得粉碎。虚空中阴散人很好奇地询问:「怎么了?」 「那小子疯了!他一定是去找祈碧,天知道他会干什么……不,应该说,他除了那事之外,什么都不会干!」 难得阴散人也能听得糊里糊涂,还好,她很快抓住了重点:「你刚刚找什么?」 李珣唇角勾起,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是嘿然道:「飞梦烟。」 阴散人轻哦一声:「那可是极乐宗的宝贝,论功效,不在迷迭香之下……是了,你是说,他拿这迷药,去算计那个祈碧。哈,明心剑宗出了你们这样的弟子,确实有趣的很!」 顿了顿,她又道:「你理他做甚,不管他能否得偿所愿,那都是他做的,与你何干?」 「是啊,是他做的。」李珣森然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可是,那飞梦烟,却是我送的!无论如何,我都逃不脱干系!」 他语气冰冷,心中感觉却复杂得多。这飞梦烟还是当年他与吞阳劫女较量时,顺下来的战利品,后来某次回山,看到单智「为情所苦」,差不多就是存着开玩笑的心思,将这迷香送给他玩儿。 单智是一贯的有色心没色胆,见了这种禁忌之物,虽然大为心动,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将其深藏起来。李珣便是以看他卑琐心理为乐,最多是存了个下手闲棋的心思,哪知当日之因,却成今日之果。 「好啊,原来心惊肉跳,是应在这里了!」他低咒一声,却不敢再耽搁时间。 这两日,祈碧在坐忘峰上独居的消息已经传开,如果单智有心,绝对能够得到这个消息,那么,他现去了哪儿,呼之欲出。 李珣咬了咬牙,片刻都不停留,先潜行到坐忘峰上,一待拉开距离,立时全力飞掠。即使不用血影妖身,他此时的度亦属顶尖,从峰下到三绝关,一路飞驰,竟然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如此神,足以同此界任何一人比肩而无愧色。 只可惜,他眼下却没有闲情理这些,在以九重石矿稍做定位之后,他继续向上飞行,无边夜色扑面而来,下方枯枝树影,婆娑舞动,妖异非常。 李珣飞了这么长时间,脑子也冷静下来不少,此时再想,从峰下到三绝关,七八万里的路程,以单智的能耐,一天一夜还差不多。 就算是他昨日出,现在也未必能到。当然,若是更早一些,他现在去了,还有什么用? 他嘿然一笑,胸中杀气暴涨。单智现在已经差不多疯了,留下去必定是个祸害,不管这事犯了没有,他必须想个万全之策,将这祸害除根才是。 深藏小楼的密林近在眼前。李珣正要飞入,眼中却移入一个人影,撞入树林之那人度不算快,且偷偷摸摸,难道是单智?李珣眯起眼睛,待树林婆娑的怪影将那人吞没无踪,这才起步。 恰逢一阵山风吹起,树影摇动更急,积了数日的雪粉簌簌下落,眼前的幽林就像是刚打了呵欠的怪兽,对行将入林的外人,展示锋利的獠牙。 「眼前这情形好像在哪见过……」 李珣心中莫名其妙地闪了个念头,又很快忘记。他在半空中稍做盘旋,认准了那日立身的瀑布上方,落了下来。 从这个方向遥遥见到的正是小楼刚刚亮起的微光。 「真巧啊!」 感叹中,李珣又想到自己玄妙之至的感应,再没什么可说的。内外光线的差异,使他清楚地看到祈碧披衣起身,下楼开门的全过程,然后,祈碧便再也没有上来。 李珣吃了一惊:「那厮不是上来便动手吧!」 他正要扑身下去,却又见到隐约的珠光在小楼外亮起,穿过密密的林木枝桠,映着厚厚积雪,迫得黑暗稍稍后移。 李珣看到了枯枝掩映下,仍保持着合理距离的两个人影,但与之同时,他也看到了,珠光亮起时,小楼侧方,一个藏之不迭的身形。 「灵机?」李珣总算明白入林之前看到的那个人影是谁,不过,灵机怎么蹑在单智身后,就非他所能知了。 既然现了端倪,林中三人的动向便再也瞒他不过。李珣立身高处,看着三人两明一暗,方向竟是冲着这瀑布来的。 祈碧手持明珠,当先穿过林木屏障,缓缓行来。珠光之下,她的面色虽然苍白,却也是出奇的平静。而在她身边,单智身子僵硬,还在抖,脸上甚至泪痕未消,想来,就是凭这面目,才让祈碧答应与他说话的吧。 李珣没有刻意藏起身子,也没有跳出来的意思。他一双锐目死盯着单智的左手,那手正拢在袖子里,僵硬的手腕不自觉地弯曲,把袖口挺起来,怎么看怎么别扭。 两人走到瀑布下的水潭边,水流击打潭面,清响连绵。飞溅的水雾映射珠光,如零琼碎玉,一洗周围密林的阴郁。 在这样的环境下,祈碧的语气显得平和安静:「这里名为洗心潭,我心里不舒服的时候,便会到这里来,洗尽尘虑,再回到人前。单师弟,我请你到这儿来说话,其实也想让你在这洗心潭前,清洗心障……」 单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仍竭力压低声音,但从嗓子里迸出来的,依然是沙哑的嘶吼:「你不用说了,我知道!祈师姐,我什么都知道!」 祈碧安静地看着,不一言。李珣离得远,不知道她眼中透出来的,是什么光采。 而单智的反应则越激烈,他努力伸出手,指着身前的潭水,嘶声道:「这里是洗心潭、后面是幽独居,你特别生气的时候才会来这里;再向上,还有片松林,你伤心的时候会去那里吹笛,是不是?这我都知道啊!」 祈碧再保持不住平静,身形微颤,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口中只道了一个「你」,便又被单智打断。他向前跟了一步,嗓子已哑得不成模样。 「还有,还有坐忘峰下、下面的我也知道!你心情好的时候,经常去飞云栈采茶,偶尔也去观霞峰练剑;觉得累的时候,则会去鹰潭后面的温泉沐浴……这我也都知道啊!」 最后几字已完全不成音,因为他再也忍不住,喉咙里呛出哽咽的声音。珠光下,只见他脸部扭曲,涕泗横流,已不**样。还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祈碧又后退了一步,脸色雪白,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单智一把没有抓住,脸上神情怪极了,他又迫近一步:「师姐,师姐,你看,我真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他文海有我知道得清楚吗?有我关心你吗?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娘的什……么……都……没……有啊!」 说着,他跳着脚,放开嗓子,嘶声嚎叫。这场景应该算是滑稽的,但无论瀑布上下,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眼前的单智,就是一头锁在笼中的困兽,即使他跳,也只能撞上那冰冷的枷锁,撞得头破血流。 祈碧的呼吸不再平稳,她似乎想上前劝阻,但本能的恐惧却把她攫住,让她失去了向前的力量。直到单智喘着粗气,迎上她的眼睛。 「师姐,你在拿什么看我?你那是什么眼神?讨厌我?可怜我?是不是?」单智嘴里说着,还想向前,但脚下一绊,让他失去了平衡。 在踉跄中,他伸出手,想让祈碧扶住他。但最终,他只抓着了空气,重重地仆在地上,浑身抖,似乎已经失去了爬起来的勇气。 呜咽声闷闷地响起来,他跪伏在地下,痛哭流涕:「我求求你了,师姐,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就一句!师姐,你说你喜欢我,就这一句啊!」 看着眼前男儿像一条癞皮狗般缩成一团,祈碧苍白的脸上也有些茫然。她似乎想开口,但最终还是抿起嘴唇,摇摇头,再度向后退开。 她的脚步惊动了单智,单智抬起脸来,呆呆地看着祈碧向后退,涕泪交织的面孔已经僵硬了,身边隆隆的水流声好像突然变响,将他一切的努力,都压制下去轻而易举! 所以,包括单智在内,都没有人听到那一声玉瓶碎裂的声响。只有一蓬如水烟般稀薄的气雾,融入周围飞溅的水雾中,瞬间弥漫开去。 瀑布之上,李珣长叹一声,身上玉辟邪自运作,区区迷烟,自然无奈他何。他又向崖下树林中看了一眼,那里出「飞梦烟」的挥范围,应也无事。 也就是转念的时间,水潭边正后移的祈碧,身子忽地一晃,全身力气在瞬间被抽空,猛然间平衡不住,低呀声中,慢慢软倒。 前面的的单智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冲过,伸手去扶,却没有掌握好力量,刚沾上手,便给带翻。 祈碧手中明珠滑落,摔在水潭边硬石上,当即破开。密林水潭,立时被回卷的黑暗完全笼罩。 李珣瞳孔放大,稍稍适应,便将潭边情形看了个清楚,比之刚才,仅稍暗一些而已。目光扫过,正好见到单智双手紧扣着祈碧的香肩,身子却反常地挺直,僵硬地将玉人按在地上。 飞梦烟完全化入空气中,再无危害。单智事先服了解药,李珣早有准备,更远一些,灵机不在迷药范围内,如此,水潭周围,只有祈碧一人中了招,此刻浑身酥软,连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 她总算还能明白生了什么事,想厉声叱喝,可力气到了唇齿间,就消融了**分。出口的声音,微弱不堪:「放开我!」 单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竟然听话地放开了手。祈碧见事有可为,心头微松,想继续要他悬崖勒马,又怕说得不好,触怒了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潭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余下单智重重的吐息。 李珣不自觉抿住了嘴唇,奇特的感觉在心口涨缩回旋,他忽地笑了起来,没有下去的意思。倒是下面树林中,灵机至今未动,很让他吃惊。难不成,那小子看傻了吗? 崖下祈碧微弱的叫声顺着风儿传了上来:「拿开!拿开!」 声音里已带着哭腔。那是单智伸手碰撞她的脸蛋,动作相当柔和,可在祈碧这方,却恨不能马上死去,她已经可以想像,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 单智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师姐,你真美……」 这话很无礼,但尾音却在打颤,接下来,他突然收回了手,只是跪坐在祈碧身边,悠悠说话:「我知道,师姐,你一定是以为我想对你不轨,是不是?嘿嘿,师姐,你不能这么看不起我,你的想法不对,一点儿都不对! 「我是喜欢你,想要你,可是,我为什么要强迫你呢?你以为我很下作,不,没有,完全没有!我就是想这么看着你,什么都不用做。一直等到有人来打扰我们,那时候……」 声音渐至于无,但下一刻,嗡然声中,宝剑出鞘。冷冷锋刃在黑暗中放射出淡金色的光。单智就将这把剑横在膝上,冷冷笑。 「到那时,这把剑会先穿透我的心口,再透过你的心口,我们就串在一起,身子贴着身子、血融着血,谁也没有办法把我们分开! 「到了天上,我再来疼你、爱你,那时候,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对不对?你说,这主意怎么样?师姐,你说话啊!」 祈碧没有回答,她只是失神地看着深邃无尽的夜空,泪水溢出眼角,沁入鬓间。 单智有些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那泪珠,而他的手刚离开剑柄,身后便有人怒吼一声:「单智师兄!」 密林中,灵机声之后,立刻狂奔过来,度好快,半途伸手,便要去制着这位已陷入疯狂的师兄。单智先是目瞪口呆,眼看灵机便要冲过来,他本能地缩回手,抓住剑柄。 时间明显不够他将自己和祈碧的心脏串在一起,因此,他怒吼一声,反手挥剑,那模样,分明就是要把灵机砍成两半。 灵机险之又险地侧身,让过这道致命剑气,同时也拔出了剑。单智已经跳起身,状若疯虎,冲了上来。 此时灵机的修为远在单智之上,只一剑便将单智封开,同时大叫道:「单智师兄,你还执迷不悟吗?」 单智闷着头又是举剑迎上,这回灵机根本不给他近身,当空剑气一绞,清鸣声中,单智虎口迸裂,宝剑脱手,只能在原地呆。 灵机摇摇头,也收起宝剑,一步步走上去,口中语气已放得尽量柔和。 「单师兄,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现在没有酿成大错,完全可以挽回啊!对了,还有祈师姐,祈师姐也一定会原谅你,只要你对她道歉,大家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生过……是不是,祈师姐?」 说着,灵机扭头去看祈碧的反应,只是祈碧此时真正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没有一丝声息。 灵竹还要再说,体外风声一紧,却是单智重拳轰来,他本能地躲开,却见单智已经返身跳起,竟然又向着祈碧扑过去。喉咙里已经破碎不成声:「师姐,一起死吧!」 灵机大惊失色,本能地催动背上宝剑,念动即,化作森冷剑芒,直刺过去。 然而单智变得实在太过突然,又全然不顾背后剑芒,灵机飞剑虽快,却还是慢了半步,单智重拳轰下,剑芒只在最后撞了一记,使其稍稍偏移,大半拳力仍击在祈碧肩头,喀嚓一声,肩骨碎裂。 祈碧身体一震,口中颤声呻吟,已经受了重伤。紧接「砰」声大震,单智被剑气弹飞,四仰八叉地摔入水潭之中,狼狈不堪。灵机则飞快赶上,护在祈碧身前,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单智,你混蛋!」 单智勉强从水潭里脱身出来,脸上却挂着古怪的笑容。可这一切,在碰到祈碧艰难偏移过来的黯淡眸光时,却如热汤沃雪,瞬间消融不见。 「没、没死?那我,不,我也不能死、不能死……」 冰冷的潭水似乎冲刷掉了他所有的勇气,他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尽力偏着头,避过祈碧的目光,向后退去。 祈碧终于忍不住,咳出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脸颊。这刺激性的颜色落在单智眼里,就像是一根烧红了的尖针,猛地打入他的脑壳。 他惨叫一声,向后便跑,跑了两步又踢到自己脱手的宝剑,他手忙脚乱地拾起来,御剑便起,要翻过瀑布高崖,有多么远,逃多么远! 灵机咬牙站在原地,宝剑化虹飞动,直追上去。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单智给留下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单智御剑,转眼便到了高崖边上,然而,入目的景象却让他呆住。一人就站在高崖之上,负手而立,冷冷地看他,山风吹动衣袍,猎猎作响,直若乘风归去。 「珣……珣师弟?」 李珣看着单智,目光却又透过眼前的面孔,散入无尽的虚空,其中的意味,便是一百个单智,也弄不明白。 而此时也不是他思考的时候,灵机操御的剑光已飞射而上,急切之下,单智身体只是稍滞,便嘶叫着向上飞腾,这时候,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手指轻抬,但僵滞了一下,却又放了下去,与之同时,李珣也闭上了眼睛。 山风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半空中细小的漩流乍分乍合。单智被这风一吹,只觉得身子僵冷,本与剑身勾连的真息忽有一股失去了控制,又调整不及,由此剑光散乱,上飞的身形止不住偏向一边。 恰在此时,灵机的飞剑直刺过来,本是要击伤他腰胯的剑芒避之不及,嗡然声中,贯胸而入。他惨嘶一声,猛力挣扎,剑气本能迸射,将其心脉绞成碎末,抹消他体内每一寸生机。 带剑的身体在空中定格,旋又直落而下,半息后,砰然水响,此后,寂静无声。 第三章 利害 「我做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这是我应该得的!」 纸上写满了这样歪歪斜斜的字体,看得令人刺眼,这是在清理单智居所时,从书桌上找到的。李珣随手将它收起,而此刻,又只是晃晃手腕,便让这代表着单智在人世间最后痕迹的纸张,凭空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单智的事件就此化为烟云,但余波未平。祈碧重伤未愈,心灵似乎也再度受创,整日里昏昏沉沉,不知人间何世;灵机则因亲手杀了平日最好的朋友,到现在脸上也不见半点儿笑容。 甚至连单智的师尊明松,也因管教不得法,让单智闯下如此大祸,难辞其咎,已自请面壁,闭关忏悔。 至于李珣,在宗门方面因为措施得当,没有受到半分牵连,只是花了两天时间,与同门一起,整理单智的遗物,直到刚才。 李珣怔怔地看着书案,脑中却被那一句话填满。他不想就此深思什么,只是由此而来的情感低潮,让他浑身提不起劲来。 便在此刻,敲门声响起。李珣心中微奇,这种时候,山上很少再有人串门的,直到从神念从门口扫过,他才恍然。 念头微动,吱呀一声,外门开启。正等候的婴宁睁大眼睛,很好奇地拍了拍门板,再说了一声「师父我进来了」,这才走入,且顺手将门掩上。 李珣暗赞一声「有教养」,同时扬声招呼道:「过来吧,我在书房。」 婴宁应了声,轻巧地像一只狸猫,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李珣直起腰板,对着小姑娘微笑道:「这几天事忙,倒没有去看你,还好吗?」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道:「明如仙师很照顾我,灵绮、灵嫣师叔她们也常指导我功课,只有祈师叔……」 说到这儿,婴宁眼圈有些潮红,看样子,她对祈碧还是最有感情的。 李珣同样想到祈碧对她的疼爱,又联想到单智,叹了口气,又勉力振作,笑道:「你心疼祈师叔,常也好,这样她的心情也许会好些。 对了,你今天来,为的是什么事?」 婴宁稍一点头,又略展颜道:「灵绮师叔她们说我可以修炼一些应用法门了,又说这些法门由师父您教最好,还说师父您禁法修为在通玄界也是最顶尖儿的,所以……」 李珣恍然,但就此也想起另一件事来。眉头皱了下,再看婴宁天真无邪的面孔,不知怎地,脑中却浮现出小姑娘在山洞里呻吟辗转,媚态萌生的情景来。心头略微一热,旋又平复如初。 他想了想,干脆从已写好的文稿中,拿了最上面三篇出来,交给婴宁。 「这三篇文稿是我刚整理出来的禁法基础,只此一份,你可以但要尽早还我,「最好是找几位师叔帮忙,纂抄下来。你看的时候,不用死记硬背,要尝试着理解,我要你三天内,能有什么心得出来。好不好?」 婴宁自然叫好,小心翼翼地将三篇文稿卷起,小脸涨得通红,又向李珣鞠了一躬。 李珣顺势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再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便放她离开。看这小姑娘像小鸟般欢快地飞走,李珣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三天……如果三天之后,她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便在我离山之后,将她带走吧。」 李珣这个决定也是相当艰难的,只是阴散人那句有意无意的判词,却如同一根横刺,卡在他心中。所以,他才用这三篇文稿,再一次测验婴宁在禁法上的天资。如果不能达到他的要求,那这小姑娘的命运,便再改变一次吧! 旁边虚空震动,阴散人驻形出来,站在书案旁边,微笑不语。李珣瞥她一眼,心中却在想,若要将小姑娘带走,阴散人势必要和他分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两人的距离,很可能出千万里外,这无疑是一种冒险。 但转念想到,他对阴散人控制之严,堪称万无一失。一旦感觉不好,强制迫散其形体,将她收回便是。权当是一次实验,否则日后有类似情况时,要临时抱佛脚,那便真的尴尬了。 他心中下了定论,便补充道:「一切顺利的话,送她去雾隐轩,那里有水蝶兰看着,我也放心。」 见阴散人垂应了,李珣长出一口气之余,心中却想到了仍卧床不起的祈碧,心中微黯,不想再说话,只微瞑双目,靠在椅背上。阴散人会意,移到他身后,十指在他头顶肩上揉捏,轻重缓急,莫不如意。 被阴散人高妙手法侍候着,李珣只觉得身心舒坦,不自觉呻吟出声。 等到快感较平稳出现时,他才再度开口:「那晚还要多谢你出手……」 他指的是单智殒身之前,将其身形吹偏的山风。那正是阴散人的手笔,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高明之至。 阴散人也不在乎这点儿谢意,手上不停,只是笑道:「我却没想到,你也有心软的时候。只是,心软的理由是什么?他和你很像?」 李珣头部微向后仰,目光有如刀刃,在阴散人身上剜上一记,忽又想起前些日子,因单智而赌气,并立志写出禁法经籍的事来。脸颊竟也笑了一下,只是不知其中有几分感慨、几分自嘲。 阴散人眸光转动,将他表情尽数收入眼中。忽然岔开话题道:「你若将此界全部修士分成两类,该如分法?」 「男修和女修吧。」李珣显然提不起兴致,说话也懒洋洋的。 阴散人灿然笑道:「错,若分两类,要么是明白的,要么,就是糊涂的。明白的明白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糊涂的便不必再说了。你觉得,你是明白呢,又或是糊涂?」 稍稍提起了点兴趣,又不满阴散人故弄玄虚,李珣低哼道:「在你眼里,我是明白还是糊涂?」 「想弄清楚,是最简单不过。」阴散人微微一笑,腾出手来,玉管般的手指转了个方向,指着窗外一株高树,上面枝桠间有几个鸟窝,在冬雪中黑忽忽的颇是显眼:「你将这些鸟雀的窝巢打破如何?」 李珣瞥去一眼,见上面分明还有几只幼雏,便皱眉道:「这有什么意思?」 阴散人闻言笑道:「冬去春来,那些鸟雀长成,叽叽喳喳,岂不聒噪?」 不自觉翻了个白眼,李珣真是给气得乐了:「无聊透顶!闲着没事我管它们聒不聒噪!」 「哦?今日虽如此,可若是你心情烦闷时,头顶有个乌鸦呱呱乱叫,你也不管?」 李珣扬起了眉毛。那还真说不准结果会如何。不过,这也扯不到那些还不知能否过冬的雏鸟身上吧。他本能地多想了几层,越觉得其中大有玄机,不由认真地思虑起来。 「她莫不是说我目光短浅,不知谋算?又或是心魔不成,缺了决断? 还是境界尚低,看不到其中玄奥?」 这些念头似乎哪个都有些道理,但哪个都不能尽解其意。转了一圈,他的思绪又回到「明白和糊涂」的问题上来:「若我真毁了那些鸟巢,是糊涂还是明白?那必是糊涂的,然而做了似乎也没什么坏处……坏处?」 他心中忽有一线灵光亮起:「未见得坏处,却也没什么好处。世上之事,还是这不好不坏的糊涂账居多,动念作了,便是明白的,也成了糊涂。 偏偏这些事又是随处可见,避也避不开,那又该如何行事,才能有利于我?」 这条思绪恐怕比刚才那篇文章还要复杂百倍,李珣想得多了,却觉得越来越糊涂,恍惚间觉得,这似乎便是传说中推演天机的神通手段,只是他现在悟到的,恐怕连皮毛都算不上,自然是越想越乱,最终茫然不知所措。 阴散人手上劲力稍重,语气却越从容:「你我都是常作损人利己之事的,但这话却还是要分辨清楚。天下事从不是非黑即白,自然也不能简单分成「利」与「不利」。 「本来辨不清的东西,硬要分辨清楚。自以为弄个明白,事实上是越糊涂,直至不可救药。」 李珣沉吟一会儿,方笑道:「照你的说法,那水镜宗窥探天机,趋利避凶的手段,反倒让他们都成了一堆糊涂蛋?」 「不然,你看水镜宗,有几回替自己谋算?世事大多还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同样的事情,换个角度来看,便是大大的不同。说起来,这也是全身保命之道啊!」 旁的也就罢了,那「全身保命」一出,李珣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别人说还好,你说这个词可就荒唐得很。嘿,全身保命,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阴散人对李珣的口气不以为忤,面上笑容亦是不变:「若是只想着全身保命,又谈何突破、飞升?其实你只要待在雾隐轩中,藏上个千百八年,保证没有人能奈你何,那就是最高明的自保之道,可你愿意么? 「所以,我们眼下说的,绝不是什么全身保命的法子,而是迎难而上,逆天改命的道理。」 难得这般口气!此刻的阴散人,绝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即便李珣只需一个念头便能让她灰飞烟灭,但看她此时的言语气度,一时间竟神为之夺,忘记了二者之间那微妙尴尬的关系。 「明白人不一定能飞升,但飞升的必定都是明白人。一个糊涂蛋,就算他有钟隐那样的修为,也早晚要死在天地大劫之下。」 阴散人唇边冷诮之意大起,目光盯着李珣脸上,旋又微笑道:「那么,明白和糊涂的分际在哪儿,你可知道?」 乍一看是询问,但刚刚她说得那么清楚,若李珣再回答不上,便可以拔剑自尽了:「不在「利」或「不利」,也不在「辨得清」与「辨不清」。关键在于,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辨清,什么时候不可辨清……」 这绕口令似的领悟让李珣忍不住想笑,阴散人却微微颔,正色道:「此间还有一节。天地无限广大,而人身自限,世上诸事「利害」终究还是辨清的少,辨不清的多。由此更可延伸出两件事:辨清了,怎么做;辨不清,又如何?」 李珣挥手打断她说话,脸上似笑非笑:「我明白了,你是在说我对待单智,该谨慎时不谨慎,该狠时又不狠,鼠两端,自取其辱,是不是?」 阴散人轻轻一笑,十指灵蛇般移到他肩后,轻轻揉动,透过数道暖意,活络经脉,然后方道:「这终究是小事,你能联系起来,倒是难得。只是天下事,也不都是这么简单。退一万步讲,就算全是这些清楚明白的小事,你能保证,一百件中,件件都辨得清,做得好? 「只要其中有一件做得差了,当即利害互换,由此牵扯到的变故又有多少?更不用提,占大半数的那些辨不清的利害,你又该怎么做法?」 李珣沉吟良久,却也找不到一个禁得起推敲的办法,只能虚心请教。 阴散人笑容里分明有些狡黠:「说来也简单,不多事,仅此而已。」 「不多事?」 李珣想笑,但终究还是没有笑出来。以他此时的层次,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三字的背后,某种难以言道的压力,汩汩流动,无休无止。 「所谓「不多事」,说得更白些,就是有把握的事做,没把握的事躲! 懂轻重懂缓急,亦能知晓自身实力极限,可谓明智。」 说到这里,看到李珣唇齿微张,似要反驳。她又开口道:「当然,世上有些事,是躲也躲不过的,偏又辨不清利害。那时,直做便是,最大的代价,不也就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有能力就过关,没能力,便看老天吧!」 李珣睁大了眼,不知自己应否会这个「谬论」喝彩。 阴散人继续微笑道:「当然,碰到这种辨不明的麻烦,仍要有这样一种自觉:牵涉到的各方越少越好、解决的时间越短越好、事情手尾做得越干净越好! 「简单说,只一句话:尽可能地扼杀变数,将事态展掌控在自己手中。 「若你能持续此法百年、千年不变,直达极致,你会觉得,你所面对的世界清净无比,更由外而内,成一片圆满大自在。通体内外,清净琉璃,世间尘丝,无所沾染,而这,也是最终的飞升之道!」 听她一语讲到飞升,更有所谓清净琉璃,无所沾染的「至道」,李珣也算开了耳界。只是这法门中透出来的味道,怎么那么怪呢? 李珣细思一遍,忽地哂然道:「这里大多还是你的臆测之辞,否则,你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阴散人似乎全不在意,手指力道也不见任何变化,只是淡然道:「万事开头难,每个人都不是一步登天,也不是从娘胎里便知道这些道理的。 「要想从百万修士中冒出头来,非但要「三化二真」的修行,也要在世间打滚磨练。而等到实力够了,道理清楚了,尘丝却也沾染了千万条,牵一而动全身,哪能轻易挥断? 「我由家姐而沾上玉散人、由玉散人而叛宗逆行、由逆行而惹上钟隐、由钟隐再牵涉到你。如此环环相扣,变数无穷,却也不说是因为你一个,才身败至此。」 说到这里,她手上停顿,忽地灿然笑道:「当然,我承认,碰到你时,我确是自以为是,明明是辨不清的麻烦,偏以为看透利害。到最后,手尾也没做干净,落到这步田地,其实不冤!」 李珣明知她是在奉承,却也心怀大畅,哈哈一笑,伸出手揽住她的玉颈,在美人低吟声中,用力按下来。在唇舌交缠间,李珣心中却清明一片。 「利害、变数……自己这七十余年,所做之事,有几样能符合这标准呢?」 那还真是个令人沮丧的答案呢。 断断续续数日的雪天终于彻底停下,还一个朗朗晴空。天空出奇地澄净,连一丝云气都看不到,蓝得刺眼。在这样的天空下,李珣一行人远离了连霞山,静静地飞行。 明松因为单智之事,闭关禁足,这一下搅得宗门措手不及,本来带队前往的洛南川必须要留下以处理宗门事务,以免宗门留守的实力受损,这下前去水镜大会的修士中,便以明玑为。 这样,一行人中,除明玑这二代嫡系仙师外,还有一位旁系的明惑仙师,加上李珣、伍灵泉、灵@、灵机四名三代弟子,规模远比任何一次出行都来得精简。 不过,这里面明玑、李珣不说,伍灵泉和灵@位属「明心三灵」之列,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便是那位在宗门内相当低调的明惑,修为在旁系弟子中,也仅次于灵机的师尊明吉,半甲子前已然步入真人境,是宗门有数的高手。 说起来,这位明惑仙师与李珣也算有些渊源。当年正是此人,抵不过李珣祖父的「向道之心」,将李珣携上山去,由此将李珣的命运改变。如今回想往事,此人怕是被血散人结结实实地「惑」了一记,才惹出这些事来。 因为两人之间的这层关系,李珣也算与他有缘,且这位仙师在山上又是出了句的脾气温和,路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将有些生疏的关系弄得热络起来。 不过,大部分时间里,单智的阴影仍笼罩在众人心头,让人很难开口说话,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氛围反而越沉重,就是最为洒脱的明玑,这几天也在思索着什么事情,比平日沉默得多。 在这样的氛围下,李珣便是有十二万分的好心情也留不住半点。 前两日还好,偶尔与明惑、灵@聊聊天,再劝慰灵机,还不觉怎样。 但时间一长,他只觉得心中烦躁愈盛,便像是在胸口点了一把火,呼出来的都是些燥气。 这就是修炼血神子的后遗症了。他如今心魔精进法已然小成,天然便多戾气,偏又不能及时疏导,只能用心诵念些宁神静心的法门,勉力弹压。 长此以往,心火积郁过多,那些静心的法门所起的作用便有限得很了。 面对这种情况,李珣不得不开始考虑,水镜大会时,最好趁乱脱身,到外面泄泄火之类…… 明心剑宗真不是长留之地啊!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李珣忽又想起一个人来。同样是心魔精进法,那天芷上人又是怎么撑过来的?当然,也可以说天芷之前修习的法门不入流,可如今,她又是怎么做的呢? 对此,李珣非常感兴趣! 越是接近水镜宗,一路上碰到的修士便越多,只不过,大多都是前去凑热闹的散修,偶尔碰上一个宗门,还是长驻无量海上的「无量天宗」。 那些牛鼻子虽算是近邻,平日行事也称得上正派,可千百年来,一直就东海与无量海的分界线,与明心剑宗纠缠不清。 两家碰面,领头的仙师只是稍做招呼,便各领着弟子分开距离,遥遥相对,度又保持一致,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 双方御剑行云的伫列相距不过十余里,在晴空之下,以诸人的眼力,对方一举一动,均在眼前。 相较于这边仅仅六人的小众,对方有四位仙师带队,二十余名弟子依着某种阵型上下分布,排空而进,威势可重得多了。 说也奇怪,有了这可以较劲的对象,明心剑宗这边气氛竟为之一开。 旁边憋得很久的灵@凑上来,低笑道:「看起来,这帮人要同咱们一路到底了,珣师弟,有没有想到什么招数,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灵@是「悲风剑」李明和的得意弟子,性子却和他那慷慨悲歌的师父天差地远,堪称一肚子坏水,惟恐天下不乱。 不过,难得他心胸开阔,这些年来,「明心三灵」的名头被李珣压得不见天日,他却一点儿不放在心上,照样和李珣嘻嘻哈哈,也让李珣十分欣赏。 有人搭话,李珣心中燥意也缓了一缓。回肘撞他一下,笑道:「你省省吧,万一把人家气跑了,水镜大会再缺一宗,咱们宗门立成众矢之的,那时候,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任灵@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事上再开玩笑,立时摇头不迭,末了却叹了口气:「我这也是闷得厉害,你看这一路上,哭,哭不得;笑,笑不得,难受极了。 「你没见伍师兄,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和灵机招呼……要我说,他应该感激才是!否则三师伯一世英名,恐怕就毁在单智上面了!」 灵@此话,分明意有所指,众人都不是聋子,自然听得清楚。 尤其是被指名道姓的伍灵泉,平日里是最照顾师弟妹的,颇有长兄之风,但因为单智之事,同行几日来,竟然没有和灵机说过一句话,连带着李珣也受了冷落。听闻此言,他脸上神色微变,却仍一语不。 李珣也叹了口气,听出来灵@不说「不愿」,而是说「不知」,其实就是给伍灵泉台阶下,眼见对方有所触动,稍松口气的同时,目光也瞥向紧跟在他身边的灵机。 灵@并没特意地压低声音,里面也有安慰灵机的意思。果然,灵机一直低垂的面孔微抬起来,眼中分明已是感激得想哭。 与灵@对视一眼,李珣微微摇头,示意灵@掌握好尺度。灵@心领神会,马上便转移了话题,又将矛头戳向无量天宗的牛鼻子们。 「啧,手把拂尘、背松纹宝剑、玉色道袍、光风霁月,好无量天宗啊…… 全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他这话声音又大了些,众人听入耳中,再看远方那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还有排得整整齐齐的伫列,灵机一个没忍住,闷笑出声。 明心剑宗俗、道皆存,也少有什么清规戒律,所以弟子个性均十分鲜明。而无量天宗则是出了名的持戒甚严,门下弟子相当古板,可遇事又太过偏狭凌厉,这才不入正道十宗之列。 以灵@的性情,看不顺眼是再正常不过。 不过,见他说得有些过分,一直微笑旁观的明玑弹出一道指风,打在他肩膀上,似嗔似笑地道:「高空风大,声音小些!」 灵@还不怎地,明惑仙师却咳了一声,别过脸去。两位仙师的姿态比灵@的长篇大论可要逗笑得多,李珣第一个大笑起来,灵@拍着他背,笑得眉眼不见。便是伍灵泉脸上都微露笑容。 这边笑得欢,顺着风向,远方自然也有些察觉,看着对方投射过来的眼神,众人的笑声更是肆无忌惮。 李珣脸上笑着,心中却刹那间远推万里。他越明白古音从容应对的依仗了:不论正邪,通玄界诸宗根本就没有众志成城的意向和认识,延续了成千上万年的嫌隙和仇怨,无论怎么弥合,都会露出可供利用的缝隙来。 这不是说明玑等人识见未及,而是此界从古到今,最稳定的生态,不必也无须改变。 会盟……嘿,黏得住皮肉,还对得准肌理么? 「咦,无量天宗也有这样的人物?」 灵@忽用极夸张的语气大叫,顺着他的目光,李珣投眼望去,正见到一个束冠披袍的道士从后面赶上来,贴到无量天宗的伫列之末,对方显然都没有觉什么异常,看起来应该是同门无疑。只是…… 那位似乎胖了些吧! 看着那人几乎将道袍撑爆的体型,李珣心头一跳,身边忽有人贴上来,转脸正是明玑。此时她轮廓分明的脸上笑容收去,周身气息渐渐内敛,分明已是有所防备:「那个胖子有古怪。」 听她说话,李珣脑中忽地灵光闪动,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家伙…… 他又在搞什么鬼?」 念头还未完全清晰,远方那胖子忽地扭过头来,对这边呲牙一乐。虽隔着十余里,但众人都是耳目清明,只觉得那胖子脸上表情生动之至,满颊的肥肉随着这一笑上下抖动,既怪异,又可笑。 灵@还没觉其中的变故,拍手笑道:「难得无量天宗还有这种妙人!」 话音未落,虚空中一声闷爆。在明心剑宗诸人目瞪口呆中,两个无量天宗的修士手舞足蹈向下摔落,竟似失去了御器飞行的能力此前一刻,胖子肥厚的手掌,刚从那两人背上移开。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附近这几十号人,竟都没反应过来,眼看着那胖子再度伸手,印向下一个倒霉蛋,同时还嗔目大喝道:「一斗米教的妖人,还俺师弟命来!」 李珣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前功尽弃,学着明惑的模样,别过脸去,咳了个昏天黑地。旁边灵@竟还没反应过来,失声叫道:「一斗米教?」 伴着他的叫声,无量天宗领头的仙师终于反应过来,一个大回旋,带着猎猎狂风呼啸冲上,袍袖一摆,天地间竟似响起万马奔腾的轰鸣声,再永无止境地扩散开去。 胖子的肥脸上显出再明显不过的惊愕表情,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席卷过来的气劲狂飙,几至近身时,才惨叫道:「大无量玄元玉皇妙经?错了,错了!」 凄惨的叫声中,胖子的身体像滚圆的肉球,猛地弹起,在虚空中滚动。 这一刹那间,他身上不知闪烁起多少各色光华,与咆哮而来的元气巨浪两相对冲,竟将那绝大的冲击消去十之**,再无法造成什么伤害。 如果出手那人攻势不停,任胖子手眼通天,也要落入下风,不得翻身。 然而,胖子先大喝「一斗米教」,接着又连声叫错,这种诡异的事态,任是谁脑子里也要多想一想。 更何况,那胖子在脱身之后,又加了一句:「俺乃四空千宝阁候补阁主箕不错,误会啊!」 四空千宝阁为通玄界「四异」宗门之一,就算阁主前面加了个「候补」字样,也足以震慑绝大部分人了。包括明心剑宗这边,高空中诸多修士齐齐哗然,除了李珣……还有明玑。 两人同时觉对方的异常,目光一对,李珣便主动开口道:「我远远见过他一面,很狡猾的家伙,那身分倒像是真的。」 明玑微微点头道:「此人曾经从星玑剑宗的聚星台上偷出定星来,手段不可小觑,这场闹剧来得诡异,我们也要小心。」 李珣应了声,目光又移过去,正好看到对面两个修士飞下去,把即将摔成肉饼的同门救了上来,只是那两人正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双方已经停手,在那里交涉。 箕胖子此刻终于把夸张的姿态收敛了些,肥脸上表情凝重,乍一看去倒有些宗主的架式。 只是这样还镇不住无量天宗的苦主,虽说听不清那边在说些什么,但很显然,胖子的气势落在下风,无量天宗领头的修士眼神凌厉,恨不能用目光将他戳几个洞出来。 不过说到后来,胖子伸手递过去一件东西,使那面气氛有所缓和,更令人奇怪的是,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之后,竟是齐齐向这边望来,那眼神可是微妙得很。 「他们想干什么?」 这里面数灵机最为稚嫩,面对这场面不免有些紧张,周身气机更是跃跃欲动,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飞剑出去杀敌。 李珣瞥他一眼,正想安抚,后面却有人沉声开口:「别担心,师出无名,无量天宗不会对我们不利。」 说这话的不是明玑和明惑,而是此行的三代弟子中,当之无愧的老大哥伍灵泉,如果李珣记忆得不错,这是单智被杀后,伍灵泉第一次主动和灵机搭话。虽说没什么亮点,不过,嗯,感觉还不错。 灵机显然是心中触动,低嗯声中,眼眶已经红了。之后伍灵泉没有再说话,但从明玑、灵@的眼中,李珣已看出了同样的欣慰,他本人亦如是。 当然,他很快把这类情绪抛在一边,冷眼看着箕胖子扯着无量天宗的修士飘飞过来,心中思量着对方的打算,身形也稍稍后移,将明玑和明惑两个长辈显露出来。 相隔还有半里,箕胖子已经遥遥抱拳道:「前面可是明心剑宗的明玑仙子……嗯,明惑道友当面?」 李珣的眉头跳了跳,这胖子很有心啊。明玑也就罢了,明惑仙师常年留守山上,便是出山,也是在人间界行道积累外功,通玄界少有知之者。 这家伙竟然一眼认出,只凭这份细致,便令人刮目相看。 前方明玑、明惑对视一眼,显然也很惊讶,但也很礼数周全地回敬,除了招呼这胖子,也向无量天宗的修士致意,李珣想了想,才记得这领头的修士是无量天宗的掌令仙师,主掌宗门刑罚戒律的妙常真人。 妙常倒无愧他掌令仙师的身分,黑面冷眼,眉粗唇薄,面相十分凌厉。 不过这边谁都看得出,他冷面之下,分明藏着几许尴尬,似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还是胖子最不知脸皮为何物,贴上前来,嘻嘻哈哈地道:「抱歉抱歉,刚刚全是一场误会。前两日俺有一位师弟被一斗米教的妖人害死,俺追着追着,被贼人金蝉脱壳,蒙着头再追上来,却不小心看错了人,还好没酿成大祸。」 妙常在旁听了,怒哼一声:「我宗两个弟子,被你用阴毒法宝锁了气脉,修为尽丧,还不叫大祸?」 胖子摸摸脑袋,哈哈笑道:「这又不是不治之症,自然不是大祸。等到了水镜宗,还你两个囫囵弟子就是,顶多,俺到那时,再奉茶谢罪如何?」 他嘴上姿态放得低,但妙常却为之一窒。这胖子说得好听,以他一派宗主之尊,向两个三代弟子斟茶认错,那两个倒霉蛋还要不要活了? 妙常收声,胖子则像没事人一样,扭头又笑道:「那两人是被俺新得的一件「缠魂丝」制住的。不巧上面淬了点儿毒,我这儿也没解药,只能暂时压制。所以,想向贵宗讨点儿「清虚丹」使使,可好?」 李珣这回是真迷惑了,清虚丹只是宗门寻常的祛邪拔毒的丹丸,远不是此界知名的灵丹。不说千宝阁,便是无量天宗,也应该有类似的丹药才是,何必舍近求远? 明玑应该也是这般想法,但这种「举手之劳」,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点点头,先淡淡说一句「药力浅薄,恐无效果」,接着便回眸对李珣道:「你身上可有……」 话说了半截,她微微一怔,眸中似有所思,顿了顿,竟然又转向灵@道:「你身上带了清虚丹吧,拿出一瓶来。」 李珣微怔,脑中亦是灵光闪动,此时灵@依言掏出了瓶清虚丹,交到明玑手中。明玑扫了箕胖子一眼,却不递向他,而是上前两步,交到妙常手里。 任两宗之间有何等嫌隙,此时也暂且揭过,妙常稽手行礼,双手接过,目光却瞥向胖子。 胖子哈哈笑道:「有此丹丸,再向回玄宗求取一枚「祛毒丸」,便可合药了,多谢,多谢。」 言罢,他就扯着妙常向回飞。看样子,此事应告一段落,哪知才飞出十几丈,胖子忽地一击掌,出恍然大悟的「哦哦」声:「瞧我这脑子,那位不是……」 说到一半,他猛然回身,目光直勾勾地看过来,焦点正落在明玑身后的李珣身上。 迎上这奸狡胖子的眼神,李珣心中终于有了定论,他心中冷笑,脸上却没有半分显露。只是暗中调运气息,同时冷眼看着胖子表演。 在大大的惊讶之后,胖子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瞧我这脑子,妙常道友,我们何必舍近求远,眼下便有最简便的祛毒方子呀。那位,那位,不正是三年困杀天鹰妖王的顶尖后起之秀,明心灵竹吗?」 一语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珣身上。李珣感觉到明玑冲他稍一点头,眸子中分明也是了然神色,他心中更有底了些,脸上微笑,向着胖子微微欠身。 妙常道人仍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虽也被灵竹的名头震了下,但还是一脸茫然。胖子顿足道:「道友糊涂了,这位灵竹小友除了一身高妙剑术、绝顶禁法修为之外,身上还有那个……」 被他这么卖力提醒,妙常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却也没多想,纯粹是大喜道:「可是玉辟邪?」 说着,他的目光也投射过来,灼热无比。李珣心中冷笑连连,表面上却以目光向明玑、明惑二人请示。 明惑并不清楚其中的小九九,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儿,便有些迟疑,反倒是明玑极是干脆,扬声道:「不错,这孩子身上倒有这么一件宝贝,据说辟邪祛毒,颇有效果。如果妙常道友不嫌弃,可以用它来试试。」 妙常受了胖子的肯定回应,自然连声叫好。回头让那边抬两个受伤弟子过来,明玑微微一笑,向明惑嘱咐了两句,这才招呼李珣飘飞出列,李珣身形甫动,肩上便被人按住,回头一看,竟是伍灵泉敦厚端正的面孔。 「珣师弟,这里有古怪,小心些。」 李珣微笑点头,身形缓缓飞出,飘飞的同时,全身真息滚动如珠,骨络通心之术已全力运起有了先前的准备时间,这举动做得分外轻松。 现在看箕胖子? ??两只肥手连连搓动,笑得很是开心。见李珣过来,嘴上亦是连迭地感谢。当然,紧随着李珣身边的明玑,也受了不少感激之辞,看他这模样,倒比无量天宗的人还要来得热切。 两个受伤修士很快被抬到这边来,李珣搭眼这两人面色雪白,嘴唇乌黑紫,脖颈上的细小血管竟也是乌黑,确是中毒极深的症状。 胖子见伤患过来,脸上有些尴尬:「这个,缠魂丝的解救之法确实麻烦,有了玉辟邪清毒,那是最好,同时还要有特殊的宝物将已透入血脉的缠魂丝消融。妙常道友,刚刚那个……」 妙常冷哼一声,取出一个小巧的石盒,似乎就是刚刚胖子递给他的那件东西,没好气地丢了回去:「只要能救人,我要这墨丝蚶宝有什么用处。」 墨丝蚶宝? 李珣心头一跳,眼中更是闪亮,怎么自己已经快要忘掉的玩意儿,就这么突兀地跳了出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眼神盯在那石盒上,看着胖子粗大的手指掀开盒盖,露出里面宝物的真容。他早从阴散人那里得知这是一个活物,但真正见到实物,还是小吃了一惊。 这宝贝外貌就是一个蚶子,只是两扇贝壳底色雪白,却又环绕着八条血色的纹路,显出几分不凡。 胖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贝壳上一点,蚶子便主动张开贝壳,显出其中漆黑如墨的肉条来。而灰白的内壁上更游动着无数细小的黑丝,令人看了头晕恶心。 「这墨丝蚶宝,宝贝之处便在于其贝壳内寄生的这些「丝虫」,以真息控制,透入人体,便可吞噬其血脉中一切异物,再散入四肢百骸,非但不会留下任何手尾,反而有精纯真息之效。 「只是,这些小东西对毒物却没什么抵抗力,所以必须先祛除毒素方可。」 胖子口沫飞溅,却将墨丝蚶宝的特性说得一清二楚,接着便拿眼睛勾向李珣,其中意蕴,不言而喻。 李珣微微一笑,伸手入怀,从中取出玉辟邪来。在宝物离体的刹那,他周身气脉轻轻震荡,又很快平复如初,深藏肌理的血腥气,半分也没溢出来。 似乎是感觉到邪毒的味道,玉辟邪出嗡嗡的低鸣,青蒙蒙的光雾从李珣指缝里溢出来,像一捧细沙,丝丝滴落。妙常不管墨丝蚶宝,但面对玉辟邪,还是由衷地叫了声「果然是一件奇宝」。 李珣礼数周到地向着箕胖子欠身,温和地道:「不知之后该如何,还请箕阁主指教。」 箕胖子的目光从玉辟邪上扫过,一时间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他嘿然笑道:「有这宝贝,便容易多了。灵竹小友想必应该知道如何用此宝祛毒,便劳烦你将两人体内毒素去净吧。」 这个回答当真让人意外。 李珣怔了怔,方反应过来,又向明玑那儿瞥了一眼,这才上前去,真息透入玉辟邪,洒下清光明辉,沁入两弟子皮肤毛孔之中,清光到处,身上的毒素很快便尽数祛除,脸色、皮肤都恢复了正常,令旁边的妙常连连赞叹。 胖子也是胸有成竹,见毒素清光,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墨丝蚶宝贝壳内千百条「丝虫」,喷射出约一成,化为两道乌光,从受伤弟子口鼻间透了进去。妙常身子一震,远比李珣祛毒时来得紧张。 不过,胖子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不过三五息时间,受伤的修士便张口睁眼,清醒过来,犹自茫然无知,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 至此,这突的闹剧便算是结束了,李珣又扫了胖子一眼,将玉辟邪收入怀中,依然嵌在胸口上。 照理说,事情完结,大伙儿分道扬镳便是,然而箕胖子却来了兴致,问及众人都是前去水镜宗,立时便大声提议三方同行,路上也能热闹些。 这事本来不好说,可无量天宗刚受了恩惠,尴尬中不好开口,李珣这边也不能明言拒绝,再经胖子大力捏合,众人糊里糊涂便成了一道,几十人浩浩荡荡前行。 李珣明知箕胖子不怀好意,却又抓不住把柄,心中也有些来气。他心中愈怒,脸上神情愈地温和可亲,和一直笑哈哈的胖子正是一对,胖子果然「眼尖」,觉得这些修士中,数李珣最好说话,便凑了上来,和他谈天说地。 两人辈分实是差了许多,不过一个不提,一个装糊涂,你来我往数回,竟觉得彼此大为投缘,几是忘年之交,差点当场拜了把子。 其他人看得云里雾里,惟有明玑在旁抿唇微笑,目光大都逗留在两人身上。不过,在李珣看来,这位辣手仙子应当是寻思箕胖子一身肥肉,该在哪里下刀而已。 李珣和箕不错的话题在通玄界绕了七八圈,时间又过了整整一日,众修士距离琅琊水镜之天也只有小半日路程。明心、无量两宗修士依然是不冷不热,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而李珣和箕胖子几乎已好得和一个人似的。 眼看着下方青灰山脉起伏,蜿蜒千里,不见尽头,箕胖子忽地意兴大,将话题从极西瀚海拉回来,指着下面山脉。 「这便是巫岭山脉了,此脉由西向东,几乎横贯整个通玄界。此界灵脉集于此者,十有四五。 「尤其是咱们正下方的北齐山,汇聚近千条灵脉,生就无数灵花异草,不管是哪个宗门,炼制丹药,均避不开此处……啧,实是天地造化,令人神往。」 什么跟什么!李珣冷眼看他大感慨,只在口中附和几句,大部分精力反倒被「北齐山」的名字勾了去。 说起来,距剃刀峰之会也只有月余,他还要早做准备。 正想着,箕胖子忽又话锋一转道:「可是这些天生天养的玩意,却少有能够即时便用的,只有经过人手,捏合丹丸,方能祛邪拔毒,活人性命。 直到这时,那些灵花异草,才称得上一个「宝」字!」 箕胖子这话倒有些意思了,李珣回来过神来笑道:「既为千宝阁之主,箕阁主对「宝物」自然有别致的认识,不过对常人而言,下面那些草药已经算是宝贝了。」 「不然,不然。」 箕胖子大摇其头道:「天生天养的玩意儿,便是再过珍贵,也只能称得上一件「奇物」,像我那墨丝蚶宝,便只是空挂了个名头,照我看来,应该叫「墨丝蚶奇」或「墨丝奇蚶」才对。 「而只有经过人手,融入人之智慧手段,殚精竭虑,将天生之物,转为「人造之物」,将其最大功效挥出来,方称得上是宝物。否则哪有「巧夺天工」这个词呢? 「便像小友身上那件玉辟邪,玉材不必说了,也是天然奇玉,但若不是匠人以绝大智慧灌入其中,为其刻纹、开光,融汇妙法,其价值又怎抵得上今日之万一?」 难为你有这般耐心,总算扯到这里来了!李珣嘿然一笑,正打算再试探几下,一侧明玑忽地开口道:「照箕阁主的说法,贵宗收集四方珍宝,并非是看重宝物本身,而是更致力掘宝物之中的无上智慧,可是如此?」 明玑此话,却已隐然脱出闲聊的局限,而是指向更高的层面,犀利通透处,竟令箕胖子的脸色为之一正。 「仙子所言甚是,其实这也正是敝阁立身存世的根本心法。此界自天地生就以来,诸方前辈高贤,遗泽此界,留下的宝物何止亿万。 「敝阁不才,收集这些宝物,力争透析其生成展之脉络,溯源而上,足可见千万年来我辈修士之神通演化,此绝大之宝藏,远乎亿万宝物本身。」 明玑闻言感叹,再看向胖子的目光,已有所不同,而胖子亦是如此。 两人此刻的心境,说是惺惺相惜也不为过,纵然淡而无味,却比李珣同胖子虚与委蛇的交情真切太多。 李珣在旁有些怔,以他的聪慧,胖子所说的心法脉络,他也能够理解。然而若不是明玑一语点化,他恐怕再等上一千年,也不会从这修行的角度来观察箕不错的言行。 现在想来,与箕不错接触的这几回,他心里面似乎只有内部倾轧、勾心斗角之类的估量,也许甚见其深,亦见其远,却还是太过狭窄了。难道这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他心中若有所得,正深一步思量时,忽听到箕胖子恢复了他那夸张的姿态,喷出一声令人绝倒的言语。 「咦,太阳从北边出来了?」 李珣还未来得及笑,刺眼的红光直透入眼底,侧面脸庞,已映得一片血红。他惊讶地回头,只见北面天空,一道赤红光云从天边扩散开来,霎时间漫过视野所及的最远处。 第四章 言谈 天地间激刮的风席卷过来,下至北齐山,上到这万丈高空,怒潮般的大风排空直进,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事实上,在紧接着奔涌过来的元气乱流中,如果没有浑厚的修为底子,就是想御剑飞行,都不可得。 这只是余波,而就算是一个小有所成的三代弟子,也能清楚地分辨出,纷杂错乱的气机内部,两大绝顶宗师的浑然神威。 像明玑、妙常、箕不错这样的真人境修士,则以更为高妙的方式,体察其中的精微玄奥,以推演远方的实景,再猜测交手双方的身分。 李珣也用半生不熟的方式,感应着远方的信息。其实,只用眼睛,他便可以肯定其中一位的身分,而另外那位,再用脑子推演一下,便知端倪。 「啧,看来正宗的心魔精进法还是有效的,那样重的伤势,才两三月的工夫,便尽复旧观……只是,她的火气应该也成倍增长,否则,何必来这么一出?」 毫无疑问,在数百里外交手的,必是天妖凤凰和天芷上人无疑。 偷眼看向明玑,却见她玉颊上抹过一丝血色,好战的心思显露无疑。 李珣毫不怀疑,再过数百年,明玑必然能与这两位宗师并列,直至战而胜之!原因无他,只因明玑足够纯粹。 不过,真正让李珣感兴趣的是,妖凤怎么来了?难道她不知这一回水镜大会,就是为了诸宗会盟,共同应对散修盟会给此界带来的冲击?她如此高调地现身,是示威,还是别有用意?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李珣反倒对远方的激战没了兴趣,目光游移,观察着周围的变化。 北齐山上从来不缺修士,被这惊涛骇浪般的元气狂潮一卷,不知有多少人给惊出一身冷汗,只见下方剑光闪动,至少有近千修士御剑飞起,意图靠近远方的战场,弄清事态变化。 在这其中,一道逆向飞近的人影便很是显眼了。李珣利眼一扫,便知道了来者的身分,心中微跳,竟泛起几分不自在来。 来人也引起了明玑等人的注意,她远远地便向这边拱手道:「诸位前辈、道友安好?水镜宗知客颜水月,在此有礼了。」 伴着话音,才月余不见的颜水月一身素白衣袍,手把摺扇,笑吟吟地靠上来。她使的是驾云之术,度虽慢,却是仙姿翩跹,又因男装颇显几分潇洒,早没了当初脱衣逃命的狼狈模样。 此地距离水镜洞天虽然仍有数千里,可已算是水镜宗的势力范围,颜水月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水镜大会汇聚正邪诸宗,其间仇怨矛盾不计其数,若是没有事先安置,像妖凤、天芷这样的激战,恐怕会把水镜洞天整个掀飞。 水镜宗如此安排,也是煞费苦心。 只是,在看到这小妮子的时候,李珣心中当真有些紧张。 这种情绪似是突然冒出来,不过稍做自省,李珣便觉,原来这情绪在昨天就埋下来了看到那突然跳出来的墨丝蚶宝,他很难不有所触动。 而在看到颜水月之际,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想起,这小妮子月前泄露的「天机」。 虽然那墨丝蚶宝并没有落入他手中,可是在此时突兀地出现,却依然部分贴合颜水月的计算。 由此推论,小妮子演算的那些「可能」,将有相当一部分会成为现实,那可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颜水月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没有漏下任何一人,这才礼数周全地招呼道:「箕阁主、明玑仙子、妙常真人……啊哈,灵竹师兄你也来了!」 听她语气忽然变得飞扬跳脱,又大是亲密,李珣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担心,只能点头一笑,算是招呼。而颜水月似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礼,吐吐小香舌,面上自显出一派精灵天真,竟将知客的圆滑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面对稚气未脱的小鬼,有几个人能生出气来?等她向众人致歉时,得到的全是宠溺的微笑,连箕胖子都不例外。 「狡猾的小妮子!」 李珣心知肚明,这才是颜水月想得到的结果。 明心剑宗、无量无宗、四空千宝阁三宗齐至,任是最圆滑的知客,面对这样的场面,也要头痛万分。 而颜水月别辟蹊径,一句话的工夫,便让费心耗力的知客任务,完全成为她自由挥的舞台,即使她出了什么错误,也不会受到责难,而这只是卖卖乖巧天真便成,何乐而不为? 当然,颜水月也不是除了卖乖之外一无是处,她言语伶俐,很快将三宗在水镜洞天的居所分派清楚,又很聪明地叫了其他两个同门过来帮忙。 一番口舌之后,她才有机会挥道:「刚刚北面的师兄传来消息,那边交手的正是妖凤与天芷上人……难道这就是真一级数的拼斗吗?说起来,当年在北极,我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呢!」 两句话的工夫,便让众人的注意力又放回到远方的交手上去。颜水月得了个空闲,长出口气,目光又瞥向李珣,很有些偷偷摸摸地凑上来,在李珣大皱的眉头下,极神秘地道:「喂,小心点啊……」 李珣心中一抽,还好及时稳定住心绪,不咸不淡地回应:「小心什么?」 「这么久不见,你怎么变笨了?」此时的颜水月依稀便是当年在不夜城那个骄傲的黄毛丫头,笑语晏晏,并没有丝毫戒心。 「自然是要你小心仇人,昨天,你在幽魂噬影宗的老朋友来了,啧,一脚便踢死了大千光极城的黄金甲士,闹得沸沸扬扬呢!」 「老朋友?百鬼?」 看着颜水月大点其头,李珣忽觉得有些头晕,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旁边灵@已经探过头来,先对颜水月呲牙一笑,接着便奇道:「百鬼道人,那家伙不就是和珣师弟齐名那个?水月妹子,那家伙很厉害吗?」 颜水月对灵@的称呼相当不满,没好气地回应道:「你一脚踢死个黄金甲士大千光极城的「浑落金光甲」,一般的飞剑都劈不开,更何况用脚!你没看,郁雷神将的脸色有多难看,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她口无禁忌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当即收获了连声闷笑,颜水月也知失态,俏脸上红了红,却仍顶着脖子道:「我是好心耶,你不知道那个百鬼道人有多可怕,他、呃,我是说……」 小妮子一时口快,差点儿把自己经历的事情漏出去,还好收得及时,但也吓得她一身冷汗,忙改口道:「郁雷神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吧,身边更带了三百甲士,诸宗数他带得人多,却让百鬼趋退如电,瞬间击毙同伴。 「最后连火都撒不出来,不知有多尴尬呢。我看那百鬼可能是修了什么邪功,实力比传说中要厉害太多了!」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露了点儿口风,也算是点醒李珣。不过,李珣现在却没心思考虑这个,反倒是对小妮子所说「趋退如电」有些看法。 这种形容,好像是…… 正想着,前面的明玑转脸过来,同他说话:「瞬间击杀单体防御出众的黄金甲士,就算出奇不意,我也只能勉力为之,那个百鬼的修为强到这种地步了吗?」 听到明玑自承不如,李珣心中的感觉蓦地清晰起来,面上则摇头道:「百鬼精擅幽明阴火和驱尸傀儡术,除此之外便是禁法,度上并不出众,至少以前是如此。否则我也活不到今天!」 明玑微蹙眉峰,又道:「你一个多月前不是还和他交过手吗?那时候,他的修为依然没有变化?」 李珣这才想起,他曾对明玑说过,自己在赶赴星河之前,是在西南与百鬼放对,忙补充道:「近些年来,我和百鬼大都是比拼禁法……」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心口猛然抽搐,目光已扫向了颜水月。 这小妮子正专心地听他和明玑对话,脸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见他目光投注,甚至还笑了笑。 暗吁一口气,他又继续补救道:「尤其在月前,西南乱成一锅粥,百鬼似乎也有些麻烦缠身,我与他只是一触即分,也没来得及细品。」 「是啊是啊,当时西南好乱的,我和师父差点儿就没命回来了呢!」 颜水月在一旁附和,无意间为李珣敲了边鼓。 明玑也没多想,微微点头,旋又嘱咐道:「既然水月说那百鬼修为突飞猛进,你更要小心才是。他与你是几十年的冤家对头,他修为精进之后,想到的第一位,恐怕就是你了……务必小心谨慎!」 李珣想像着一个被竞争对手压过之人所应有的态度,略有些不甘心地点头。明玑仍有不放心,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过脸去。 明玑一扭头,旁边灵@、灵机等人便都凑了上来,又好奇又担心地和李珣说话,十句中倒有九句离不开百鬼身上。 应付着热心的师兄弟,李珣的眉头却不自主地紧皱起来,在别人眼中,这是为百鬼造成的威胁而担扰,但李珣自己明白,他只能为进一步的圆谎而苦恼吧。 他的目光再瞥过颜水月,这小妮子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百鬼的「魔功」,引得师兄弟们越担忧。但看她神情变化,均十分自然,应该没有听出李珣话中的漏洞。 也对,有那么一个月,小妮子都被关在腾化谷中,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再加上先入为主,想不到才是正常。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 李珣尚记得当日,明玑询问青玉剑断裂的元凶,他随口道出的人名中,有天妖剑宗的徐亢,还有一个已经死了的罗姓修士。 当时这谎言自然无懈可击,可如今诸宗盟会,如果那徐亢也到此,并与其碰面,三句两句,这谎言便要给拆穿了! 暗叹一口气,他并不后悔当时撒下的谎言,因为那已经是最好的办法。至于因此而造成的麻烦,正如阴散人所说,当世事分不清利或不利时,只要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便是。 最大的代价,也不过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仅此而已! 心中已有定论,李珣也迅地制订了新的计划。藉着一个话语间隙,他将颜水月扯到一边,低声道:「我们住的地方,离「通天巨木」有多远?」 颜水月先是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再看李珣时,眼中便有些怜悯的色彩,她敛去笑容,正色道:「总有一千五六百里……」 李珣稍做计算,通天巨木则是琅琊水镜之天正门的标志,也就是说各方精舍距琅琊水镜之天都差不多是这个距离。 而水镜宗为了让与会各宗门减少冲突,将他们居住的精舍都隔开甚远,这样辐射开来,李珣便对整个的地域范围有了初步的估计。 虽说几千里对修士而言不算什么,可利用好了,却是一个极好的变化余地。 李珣心中有了底,接下来便按照颜水月所估计的那样,向她提出了要求去通天巨木下,祭奠自己死去的恩师,林阁。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对明心剑宗的修士而言,在宗门内什么都好,而在外面,林阁这个名字,几乎就是个禁忌。近百年来,死去的修士不计其数,然而,像林阁那般屈辱的死法,在通玄界历史上,也屈指可数。 就在琅琊水镜之天正门前的通天巨木上,在诸宗修士众目睽睽之下,赤身**悬挂在突出的枝桠上,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已经萎缩如短针般的阳物,那时,他还有一丝余气。 妖凤就守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将以洛南川为的意图营救的修士打落,尽可能地将更多的人看到盛名一时的天心剑的「风采」。直到林阁油尽灯枯,生机断绝。 明心剑宗的名声也在那时受到重挫,还好当时钟隐仍在世间,虽没有任何举动,却依然在无形中震慑四方,才没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李珣不管明心剑宗在此事上位于一个怎样尴尬的位置,他就把握住了一个点:在正道宗门里,一个「孝」字,往往比任何谋略算计都来得便利。 早在他第一次参加水镜大会时,他便以素装在通天巨木下祭奠亡师,视背后的指指点点如无物。 此后,只要他前往水镜宗,通天巨木之下,便是必去之地。次数一多,连颜水月都形成了条件反射。 明玑眼眸中闪过强光电火,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长叹。她点头道:「你也替我向大师兄……」 她忽地断去话音,但李珣也明白其未尽之意。 以林阁的屈辱死法,明心剑宗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反而不美,不如李珣一人以弟子身分前去,孝字当头,谁也没有话说。就像旁边那妙常真人,黑脸上虽有不以为然的意思,最终却别过脸去,只当听不到。 李珣不再耽搁,当即告别同伴,要直接赶往琅琊水镜之天。身边颜水月见同门知客已经赶过来,忙跳出来叫道:「我陪你宗门那边乱得很,有知客在,会少很多麻烦。」 她说的无疑是实话,只这么一会,李珣他们便看到有几十名散修,不是去旁观远方的争斗,便是赶往水镜宗的方向。 毕竟,水镜宗可以安置三十余个宗门,却没办法安置成千上万的散修。此时水镜洞天那里不知成了什么样子,李珣行道几十年,结下的仇怨颇是不小,天知道会跳出什么麻烦来。 不过,这好不容易挤出的空档…… 稍稍迟疑,明惑仙师倒开了口,以一贯的温和语气道:「这是最好不过,颜知客在旁,干扰必然会小些。灵竹你也要谨慎,此次大会与以往不同,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物会出山……可明白么?」 被他这么说,李珣什么拒绝的话都咽回到肚子里去。但引起他注意的是,明惑言及「与以往不同」之时,颜水月分明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微妙极了。 罢了,正好从小妮子嘴里套些消息出来。李珣打着这个念头,向颜水月一招手,也不再御剑,直接使出驾云之术,接着她一路腾云驾雾去了。 也许是御风驾云的感觉太好,今天的颜水月显得十分兴奋,一路叽叽喳喳和李珣说话:「说起来,我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好像这几年的水镜大会,你都没参加……忙着斩妖除魔吗?」 「嗯,算是吧。」 李珣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不参加水镜大会的最重要原因,就是不想在通天巨木前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且,每做一次,他都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虚伪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李珣扭头道:「对了,百鬼那厮杀了大千光极城的人,我看你好像不怎么担心啊?」 颜水月没听明白,瞪大眼睛道:「担心什么?」 「诸宗盟会啊!妙化宗不必想、星玑剑宗已经确认不参加了,如果再惹出点麻烦……」 话到半截,便被颜水月挥手打断。小姑娘有气没力地道:「灵竹师兄啊,你不要太天真好不好?你以为这次退出盟会的,只有星玑剑宗一家吗?」 「呃?」 「十山七海、九真四异、三洞天,此界三十三个宗门,玄海幽明城死绝了、百兽宗被灭了,都不算;妙化宗是贼窝,不算;星玑剑宗,不算! 「然后呢,不言言只是插了块牌子,说封闭山门十载,说不来就不来了;朱勾宗到现在也没有个准信儿……满打满算,这次会盟也只剩下二十七个宗门。 「可这还不止!在会盟这种事情上,你永远都不要指望雁行宗、千宝阁、千帆城这些像商贾而非修士的宗门;一斗米教的基业在人间而非此界,自然也不会尽心。 「更要命的是,西联诸宗已有默契,摆明车马是别有打算,你再算算,还有几个会用心在会盟上的?」 李珣稍一思量,摇头苦笑道:「是了,一个也没有!」 这话未免有些过火。李珣也知道,至少正道十宗……撇开水镜宗,正道九宗是真心想维护此界秩序的,西联诸宗除了自私的想法重一些,倒也无意改变。 可糟糕的是,双方已经形成相对稳定的派系,行事方法又截然不同,再加上千万年来愈积愈厚的仇怨在没有类似于四九重劫之类的灭顶压力的条件下,你凭什么让双方联起手来? 对古音这样优秀的纵横家而言,不是铁板一块,再强大的对立面,也毫无意义。 如果他是古音,他就会用温火煮青蛙的方式,利用手中的资源,慢慢提升自身的威望。 不需要明面上的扩张,只要类似死鬼毕宿那种方式,再过上三五百年,也许此界就再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情了虽然李珣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至此李珣便明白,为什么明心剑宗对此次盟会并不重视了。 说实话,李珣对此并不怎么上心,只是话说到西联这边,倒给了**话题的机会,他摆出随口一说的姿态,道:「对了,西联诸宗怎么个别有打算法?这回他们来了多少人?」 「两个!」 颜水月伸出两根手指,似笑非笑:「西联六宗,就来了两个人。全是天妖剑宗的,规格还不错,宗主七修尊者亲至,还带个了徒弟。哼,亏得本宗在东华山上为他们准备的那片精舍。」 「原来如此。七修身分虽高,却向来刚愎自用,由他来参会,那就是摆明了不合作……咦,不是五宗吗,怎么又多了一宗?」 「落羽宗啊,不知素怀羽了什么疯,硬说把在宗门说成了中部偏西,去贴罗摩什的臭**,呸,他离西边至少隔着嗜鬼宗、法华宗还有幽魂噬影宗,他要是西边,你们坐忘峰都要飞到北齐山上来了!」 素怀羽啊……李珣回想起那个心机深沉的男子,终于有些明白当时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想来,那人对水蝶兰还是颇有几分感情的,当然,更多可能还是将水蝶兰做为其宗门在西联地位的筹码。 算了,不想这些!李珣更感兴趣的还是七修尊者带来的那个徒弟,他当然不会直接去问那人姓名,也不试探,只是随口问了下东华山的位置,暗自将之记在心里。 此时数百里外的火云似乎也收敛了一些,只是这并不意味着激战有所缓和。 风暴中挟带的信息表明,交手双手的攻势越地凌厉,以至于余波涌至此地,竟然还出鬼哭神泣的怪啸声,云气周边也产生了一圈圈回旋的轨迹。 李珣不由感叹宗师人物的恐怖破坏力,据说当年诸宗合围妖凤、青鸾,数天混战之下,十万大山竟然崩塌近半,核心区域方圆万里被夷为平地,至今寸草不生,今日交手的两人,应该已是相当克制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地浮起一个疑问:既然诸宗会盟注定没有结果,妖凤何必前来画蛇添足,徒生变故?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李珣并没有在上面用心,因为迄今为止,他对古音、妖凤还是了解得太少了。强自解读,只能是徒耗心力而已。 颜水月并不知道李珣在短短的时间内便转了这么多的念头,她自觉得刚刚的话题还是太过沉重,便决定说些有趣的事情:「喂,你知不知道,那个百鬼,其实和你挺有缘分呢!」 作为水镜宗的弟子,她口中的「缘分」一词必然不同于寻常。李珣心中一紧,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 「有件事,以前我没对你说过。你的眼睛和平常人不一样哦!」颜水月比划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符纹,似乎代表了某种意义。 顿了一顿,看到李珣越投入,小姑娘才接着笑道:「你的眼睛,在我水镜秘法中,被称为「血瞳厉魄」,可是极罕见的呢。有这种眸子的人,手上的血腥一定不少……嘻,这几十年下来,你应该也有点认识才对。」 李珣「嗯」了一声,心中对水镜宗的秘法大起警惕之心,这种类似于「相面」的术法,似乎无视了人们外在的伪装,直指核心,任是谁面对这种手段,心里都不会太自在吧。 等等……血瞳厉魄,这个词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颜水月却还没察觉出来,而是更进一步道:「很凑巧的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和你有着一样的眼睛哈,那当然就是百鬼啦!当时真把我吓一跳呢!嗯,你们两个这么不对盘,难道就是同性相斥?」 小妮子笑得没心没肺,李珣则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百鬼」的名字便像是一道电光,将他脑中映得煞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儿就伸出手去,捏断颜水月的脖子,还好及时反应过来,指掌仅伸缩两下,也在此刻,他现自己手心里,已满是汗渍。 果然,「血瞳厉魄」一词,颜水月曾批给过「百鬼」。 李珣甚至可以想到,如果不是那边的「百鬼」先露面,使颜水月下了定论,这妮子绝不会如此轻松地将「血瞳厉魄」的信息透露出来。指不定什么时候,这个把柄便会给他以致命一击…… 水镜宗,真是太可怕了! 脑中思绪不断,他试探性地问道:「这个「血瞳厉魄」有什么讲究没有?」 「嗯,书上说「血瞳厉魄,杀劫无穷」,其实是不太好啦。不过天机无限,一半一半。只要持心严正,杀气多一些也没什么,最多在天劫来临时有些难办。 「但怎么说你修习都是玄门正宗,在度劫法上自有章程……不用怕啦,你们钟隐仙师飞升时,碰上了「血煞阴劫」,还不是一剑破开,轻松自在?」 颜水月语气相当轻松,但脸色变化极快,转眼便是疑惑万分:「说到这儿也真怪了,钟隐行道世间,斩妖除魔,杀劫再多,可功德也多啊,怎么会引来「血煞」的? 「啧,也亏得是钟隐了,若是旁人,反应不及之下,被「血煞」彻底展开,那和四九重劫也没什么分别了。」 说到这里,她猛然醒悟,抬头看到李珣极是难看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干笑补救道:「别担心,别担心啦,「血煞阴劫」也不是拉个人出来就会有的。一般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做得多,又或者不小心干涉天机,引来后患…… 「嗯,钟隐应该是后者,就像是幽魂噬影宗的开派祖师,不就是因为放出魔罗喉这个大魔头,才度劫失败,神形俱灭的吗? 「至于你,修为不到,别说干涉天机,就是做坏事,也做不到那一步的!」 不得不说,颜水月劝人的口才真是拙劣到难以忍受! 李珣再不想坏了心情,瞪了颜水月一眼,别过脸去,准备将她冷落一段时间。 颜水月吐吐舌头,也不敢再多话,只是她是天生闲不下来的性子,只消停了片刻,便忍不住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李珣的外貌衣饰,掐指暗算,准备以李珣为材料,复习刚刚学到的功课。 颜水月的举动,李珣如何不知,但总不能蒙了小妮子的眼睛吧!因此,虽是浑身不自在,也只能随她去了。外表还要做出君子坦荡荡的模样,辛苦无比。 「咦?」 一声惊呼,让李珣忍不住闭眼长叹,末了恶狠狠回头道:「又怎么了!」 颜水月迎上他的目光,拍手笑道:「我现你和百鬼另一相似的地方了!」 暗叫「老天爷」,李珣第一次生出抱头鼠窜的念头。可表面上还必须询问:「什么地方?」 颜水月嘻嘻一笑,吐出两个字来:「虚伪!」 「虚伪?」 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罪名,李珣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颜水月对百鬼全无好感,可是也不至于迁怒到他的身上来吧虽说这才顺应天理! 「好吧,你就说,我虚伪到什么地方?」 「你虚伪到……脸喽!」 颜水月潇洒地打开摺扇,得意洋洋:「我刚学到的相面之法,可从人的肌肉、骨骼的轮廓中,推演出此人面目真假与否。刚刚一试,果然有所现。」 李珣听了这话,反倒镇定下来,笑道:「我这脸可以如假包换,没有什么易容之类。」 「这个我知道,不过……」颜水月拉了个长腔,笑吟吟地道:「不过,我还知道,你少年时肌体未定型之际,必然有改换容貌之举,啧,原来你还这么爱美啊!」 「胡扯!」李珣没好气地回应:「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改什么脸!」 颜水月啪地一声合上扇子,嗔道:「你才胡扯,我都看出来了,你脖子上的肌肉纹理和面部似断非断,分明就是改过,然后再凭自然生长定型,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甚至还知道,此变化一定是在十八岁之前,这是我宗门秘法,怎会错了!」 见她如此笃定,李珣倒是怔了,半晌才摇头道:「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也不会在这种无聊事上和你……等等!」 李珣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那身姿倩影从心头流过,让他胸口瞬间闷塞,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还好,这感觉很快淡去,李珣强抑住心境,皱眉道:「我刚结成金丹之时,有位宗门长辈曾因某事为我掩饰面容,说是化婴之时便可尽复旧观,莫非……」 「他才是胡扯!」颜水月一蹦三尺高,大起同仇敌忾之心:「他明明就是骗你的,便是织锦布匹,揉成一团还有褶子呢,更何况人身肌理? 「就算你是天纵之资,从金丹到化婴怎么也十年八年吧,那时候肌肉早已定型,就是**重塑,也不可能再改回来了。喂,他不是看你长得太帅,嫉妒了吧!谁啊,他是谁啊!」 李珣脸上阴沉如水,默然不语。颜水月看得竟有些害怕,那些叫嚣自然也就咽回了肚子里去。 哪知她才闭上嘴巴,李珣竟又展颜一笑:「算了,我现在这张脸,不也还过得去吗?」 「喂,你不会怕了吧,就算是宗门前辈,也不能……」 「无所谓,反正那位长辈已经故去了。我总不能和……斗气,是不是?」 他中间有意将两个字含糊过去,对此颜水月有自己的理解,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恨恨地不再说话。至此两人突然找不到话题,一路沉默下去。 第五章 绝路 妖凤与天芷的战斗整整持续了一个半时辰,这才偃旗息鼓。李珣临近水镜洞天之时,听到过路散修的谈话,都是啧啧赞叹两位宗师人物的无上神威。这时候他也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作为名义上的散修利益的代言势力,散修盟会在散修中间,并不具有约束力,十个散修中倒有七个不愿意受到散修盟会的节制。 可是话又说回来,散修盟会那几位标志性的散修、妖魔,又隐隐间成为诸多散修崇拜的对象,他们言及之前那场激战,自觉不自觉地便将立场与妖凤等同,似乎与有荣焉。 散修与散修盟会之间微妙的关系,在此刻显露无疑。李珣似有所得,不过,他最终还是把精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他正安然站立,眼前粗可数十人合抱的苍青巨树,枝影婆娑,即便是在严冬之时,仍绿意盎然。李珣对此并无兴趣,他只是稍侧过身形,避开巨木已中空分叉的巨大枝干,向着斜上方横扯出来的一棵粗干,静静地躬下身去。 嗡嗡的议论声立时响起。 天空地下数百名各宗修士与诸方散修,有的明白,有的糊涂,却同样兴致盎然地就此情形表议论,和身边的朋友或陌生人争辩。有些难听的言辞不可避免地顺风飘来,李珣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除了第一次祭奠时,他以大礼参拜,接下来数次,他都是躬身行礼而已。毕竟林阁的墓**还是在连霞山上,此地仅仅是他殒命之所,礼行得重了,反而显得虚伪。 从这一点看,颜水月的评价倒也没什么错处。 如是三拜。李珣再躬到地,身子稍稍停顿,藉此整理心中软弱的角落。 待到将已经模糊的影子尽数排开之时,他行将起身,而此刻,眼角处烙上了一个红影。 周围的嗡嗡声响猛力断绝,喧嚣的水镜洞天之前,忽成死地。 李珣的身子也僵了一僵,他看得很清楚。那多层细纱织就的火红裙袂,刻画着精致图案的同色鞋面,曾经是他噩梦中反覆出现的景色。 当然,还有这可以烧伤灵魂的灼热气息,便是偶尔想起,也能令李珣浑身颤栗…… 当然,那已不是因为恐惧。 他缓缓直起身来,半侧过身,目光直直看向仅在数尺之外的身影。对方身上辐射出来的力量实在太过刺眼,使李珣不得不微眯起眼睛,却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来人正是天妖凤凰。 自从少时一别,李珣还是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位给予自己绝大屈辱的妖魔。 她仍是一身大红裙装,肩上披了件同色披风,而只在风帽边上,露出一圈雪白的貂裘,修长的身子笼罩在披风之下,看不清身姿曲线,却别有一番静谧安详。 是了,时光流水匆匆过,对她而言,恩怨本身已算了却,在时光长河的冲洗之下,李珣已很难从她素净雍容的脸上看出当年凄怆绝厉的影子,凤目中流动的火光也倦怠了,像是波涛不惊的深海。 李珣迎上这样的眼神,心中却止不住困惑。难道她忘了,就是她亲口所说:「你日后若敢进我十里之内,我便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声音似乎还缭绕在他耳边,李珣忽觉得脸上隐隐作痛,那是曾经一记重重的耳光。还有比这耳光更痛的痕迹,正深刻在他心底最深处,随着回忆的深入,齐声悲嚎。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嗓音锁定在最稳重平和的水平线上,稍稍欠身之后,方道:「栖霞元君,别来无恙?」 一语飞度七十载,无数重嶂飞影在眼前如水般流过,给李珣的话音注入了莫名的沧桑。然而,相对于妖凤立身鸿蒙,几同寿天地的人生,这点沧桑不过是水滴一点,落入大海之中,连片水花都溅不起来。 妖凤深沉的眸光没有任何变化,唇角却微微牵起,略消减几分雍容威仪,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目光在李珣脸上一扫,她转脸看那根旁出的枝桠,末了低语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也算后继有人吧。」 旁人听来,这只是寻常的赞赏和感慨,然而只有李珣这深知根底的当事人才明白,这无异于最毒辣的讽刺。而且,妖凤完全不是有意的,只是将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罢了。 李珣眼中像是镀上了一层冰冷的膜。他不恼恨妖凤直言,却特别在意七十年过去,他在妖凤眼中,依然没有一个本质的长进。 是的,他从不自视过高,但也不会妄自菲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妖凤这一回,是真正地小看他了。 简单的对话之后,两人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李珣眼神垂地,妖凤抬眼看天,场中陷入最尴尬的静默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的。 妖凤初至时带来的威压渐渐消去,周围不自觉退开的修士们,压抑着呼吸,开始第二波的议论,这回议论的对象中又加上了妖凤,不过,声音却比先前要微弱太多了尽在文学,p字让您一目了然,同时享受的乐趣! 这似沉默又似僵持的气氛在持续了一小会儿之后,终于被外人打破。 数里之外,琅琊水镜之天的入口,有人沉声开口,音质清亮,语气却未必佳:「远来本是客,却不是栖霞元君为何而来。」 妖凤听到这声算不得客气的招呼,冷诮一笑道:「原来是水镜先生亲至。坦白说,我为的就是传说中的彻天水镜。我倒想当年一语害我家破人亡的谶言偈语,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 这句话听在李珣耳中,大有古音的无赖架式。家破或有,那人亡不是她自己搞出来的?此时却光明正大地将罪状安在水镜宗头上,当是师出于古音而更胜于古音了。 李珣冷冷笑,声音不大,在此时的环境下,却极是清晰。妖凤自然听得清楚,回眸看来,虽未必生气,可目光中陡然亮起的锋芒,却在无言中提醒李珣,操持着把柄的,究竟是哪位! 无言地偏过头去,李珣见好就收,即使如此,他的胆色在周围人中,也是一等一的了。 天底下有几人敢在妖凤眼前落她的面子,还能站得好好的呢? 将李珣镇住之后,妖凤又道:「我虽是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彻天水镜运转,需是在天星移位,阴死阳生之时,数万年来,从未改变。 「偏偏今年,贵宗说变就变,向后顺延一月,称得上是轻松自在,我心有好奇,故而来此一观。」 这话就是直指水镜宗妖言惑众了,固然有强词夺理处,但效力还是有的。周围修士,尤其是诸多散修,嗡然议论之声大起。不能说水镜宗的信誉就此扫地,可在家门口受到置疑的感觉也绝称不上太好。 水镜先生不愧是一宗之主,只涵养一项便远常人,虽不见人影,可他嗓音甚至比之前更来得清雅出尘。 「元君误会了,此次水镜大会,关键并非是谶言偈语。也不瞒元君,早在一月之前,彻天水镜上,偈语已现,只等着诸宗道友前来,再公示而已。」 此言一出,周围的议论声更是嘈杂。 妖凤的态度也很奇怪,听到这便似心满意足,微笑之后,再不言语。 倒是水镜先生言语殷殷,越客气:「元君远道而来,我宗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洞天内无甚奇处,只是清净而已,可为元君暂歇之地。水月,还不领路来!」 旁边早吓呆了的颜水月听闻此语,「啊」了一声,小脸上紧张得都要哭出来。 让她这个修道数十年的后辈,去靠近妖凤这绝顶妖魔,委实是难为她了。偏偏她不懂得掩饰,生动的表情落在旁人眼里,既让人为她担心,又令人噱。 妖凤倒没有难为小姑娘的意思,她前行两步,忽地扭头朝着通天古木上话:「无忧,还不下来?」 尖锐的呼哨声中,一个粉红色的影子从高处浓密的枝叶间翻滚下来,人未至,清脆的笑声已令人心情活泛,十分舒畅。李珣不由抬头那翻翻滚滚落下来的少女,从初识到现在,总让他疑惑不已,辨不清其中的玄机。 全天下能有这般手段的,也只有他名义上的亲师姐,林无忧林大小姐了。 犹记得在嵩京长街上初识之际,有个闲人说这少女再过两年长成身段,便是倾城倾国之姿。可如今近七十年过话那人恐怕已经骨肉化灰,而无忧小姑娘依然是那般天真姿态,没有任何变化。 难道她就长不大吗? 李珣隐然觉得其中有些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无忧天真恣意的笑脸在他眼前闪过,紧接着便是一声招呼:「啊哈,师弟你也来了!」 在人前,这称呼对李珣是个不小的困扰,难得他能保持面色不动。 还好,林无忧保持了她一贯的高深莫测的举动,并没有让李珣为难,银铃般的笑声中,她踢踏着脚上的绣鞋,一路风尘,跑了个不见踪影,只听她遥遥唤道:「水镜洞天天光云影的美景我一定要看个清楚!」 妖凤早习惯了女儿这般形态,她微微一笑,自顾自地缓步前行。这时颜水月才真正反应过来,仓促间向李珣打了个「小心」的眼色,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李珣暗吁一口气,忽又想到古音透露出来的信息。感觉中,现在妖凤和古音的关系应该还维持原状,否则,刚刚那个照面,妖凤又岂会给他半分面子? 这事先不必管,难得有了空档,他不如…… 一道凌厉如刀的目光忽从人群中透过来,打在他脸上,强大的压迫力令他心神一震,脑中倏然断绝。他身上打了个激灵,猛然回,眼神自动过滤掉人群的诸般面容,直指那目光起始之地。 耳中响起一声轻咦,已经远去半里路的妖凤似乎也有了感应,定住身形,移目看来。只是此刻,李珣已顾不其他,在眼睛捕捉到目标的刹那,他便呆怔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入目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形象,高瘦的身体披着由雾松铁织就的苍黑道袍,大袖飘飘,俊秀的脸上微笑隐然,而笑容生就的纹路却颇有几分阴森冷厉。 围观人群中有眼尖的,只顿了半息,便有几个叫声轰然而起:「幽魂百鬼!」 明心灵竹,幽魂百鬼,近年来,通玄界如日中天的两位后起之秀,在传说中的多次较量比拼之后,终于在人前显露出本来面目。 看虚空中寸步不让的目光交击,纵然远比不上天妖凤凰压倒一切的神威,却更使人热血沸腾,难以自制。 果然……是她!李珣从呆怔中回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忍着差点爆出口去的狂笑。 至此时,他高悬的心脏怦然落地,全身都轻松下来。说实话,把阴散人留在万里之外独立办事,他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的,而看到此人之后,那些担忧便尽数飞到九霄云外。 此时就算妖凤要取他性命,怕也没那么容易。 他表面上做出冰冷眼神,与其针锋相对,暗地里则调控体内沉潜多日的蛊虫,以特殊的方式,向对方问好。哪知才做了小半儿,一道神念横空杀出,直烙在他脑中。 如滚沸水的力量让李珣差点儿惨叫出声,耳中则响起妖凤的低语:「不要忘了剃刀峰之事……若你真能与此人齐名而不落下风,那件事,我便答应了,也无妨!」 最后几字已经微弱至不可闻,但除了第一句之外,李珣却是稀里糊涂,满头雾水。这没头没尾的,都是什么啊! 李珣心中震动,眼神便也有所散乱。对面的百鬼便在此时收敛神光,冲这边勾动唇角,冷诮一笑,就那么转身离开。 百鬼身形所到之处,诸修士波分浪裂,不自觉闪出一条道来,其威势便是本尊到此,怕也远远不及。看得李珣只有苦笑:姑奶奶,您演过头了吧! 念至此处,李珣猛醒过来,看妖凤那态度,莫非…… 扭头再看向妖凤,却见她身形早淡至难以目见,所经之处,别说「波分浪裂」,根本就是见不到一个人影。目观这无俦威煞,再想她刚刚所说的言语,李珣不由为月后的另一场约会担起心来。 他心中念头百转,虽暂时没有结果,却也不愿在这里被人当猴子看,环目一扫后,他亦御剑飞腾,化为一道虹光,转眼远去数十里外。 脱离了人们的视线,李珣长出一口气。他本来的打算此时已经完成一半,没想到那「百鬼」的嗅觉之灵敏,更在想像之上。 藉着他祭师的机会,两人已建立了初步的默契,如此的距离,更有「同心结」相互联通,再见面也就是画蛇添足了。 御剑在空中绕了个圈子,确定下方向,李珣直直降下,落在某个无人的山坳周围没有人注意,他迅变装。 此时百鬼的身分不好再用,血影妖身又太显眼,想了想,他干脆用上搁置许久的「无颜甲」,化成一个面目普通的男子,再罩上一件长袍,便成了此间最常见的与会散修,融入人群,恐怕最熟悉他的人,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来。 唯一有些不便的,就是手上没有一把剑器,无法御剑飞空。其他如御气飞行和驾云之术,都有些扎眼,想了又想,他只能使出普通的神行之术,挟以少许五行遁法,过山蹈水,如履平地,度倒还过得去。 认准了东华山的方向,他一路疾行,无人处便贴着地面御气飞掠,千余里的路途,小半个时辰便已走完。 从李珣此刻所立的小山丘上遥遥东华山腰处的精舍已可略见飞檐轮廓,正如颜水月所说,里面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无。 以七修尊者的高傲自负,最大的可能便是在精舍中调息打坐,懒得出来现世。 李珣也无意打扰,他只是对七修尊者携来的弟子感兴趣。据他所知,他最担心的那个徐亢,便是七修的得意弟子,怎么也有三两成的机会,随行侍奉。 遥遥打量了会,见精舍院落中确实没有人影走动,他低哼一声,并不冒进,而是返身折回。 七修尊者怎么说也是邪宗内仅在罗摩什之下的绝顶人物,耳聪目明之外,更有神通感应,不是轻易能瞒得过的。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被七修衔尾追杀,那可就真是笑话了。 记得来时路上,碰到几个颇嚣张的散修在那边占地采药,当时急着赶路,并没有在意。但如今,那些人便是最好的问路石了,用慑神手段抓两个扔进去,身为后辈,那个七修的弟子,哪有不冒头的道理? 心中计较得当,李珣脚下又加快些许,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他正要消隐身形,耳中却听到一声铿锵的剑鸣。前方山体拐角处,亦有淡淡的光芒透过林隙,射入眼中。 李珣心下奇怪,身形闪动,迫近过去。才奔出几步,他鼻翼已从迎面而来的山风中,嗅到极浓的血腥气。 自从血影妖身小成,李珣最闻不得的就是血腥气,对他来说,这气味比任何烈酒都来得刺激,直勾得他恨不能放手大杀一通,以泄心中焦躁之气。 他眼中闪过黯沉的红光,度再增一线。而此时,隐隐话语已顺着风飘过来,依稀间,这是个尖锐的女音:「……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活生生地抽取他们的精血?」 又有冷笑回应:「既然是邪魔,自然就要有邪魔手段。别说抽他们的精血,便是就此零剐细剁,做几样菜出来,你这黄毛丫头,又能奈我何?」 李珣眨了眨眼,这两个声音都挺耳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他心中猜测,身形直拔而起,像一头夜枭,在山林中稍做盘旋,便无声无息地贴在某处悬空的山壁之上,冷眼下看。 入目的第一人便让李珣睁大了眼睛,他很想咬咬手指头老天爷是不是闲着没事,专门逗他玩来着。那个一身黑袍,满脸冷笑的男子,不正是他要寻找的徐亢么?在这里遇上他,也不是知是幸或不幸。 与徐亢对峙的是一个身姿颇佳的女修,手持利剑,颇有气魄,由于背对李珣,周身气息又相对内敛,李珣一时间也认不出是谁。 不过,相对于徐亢来说,这并不重要。李珣舔了舔嘴唇,心中杀机渐渐积蓄。能力提高了就这点好处,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也许用最简单的方式便可以解决,当然,这方式也就是最粗暴的! 「徐亢,别以为你「幽都妖剑」的名头能吓住人,姑奶奶我还不怕你!」女修像是被激怒的小野猫,嗷嗷叫着,露出尖锐的利爪,李珣看了,眼中却是一亮。 并非是少女如何动人,而是在身姿晃动的时候,李珣分明看到,她耳边的金丝耳饰,有如千丝垂绦,叮叮连响,悦耳动听。这种极具特色的耳饰,李珣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洛玉姬啊……李珣倒真是有些惊讶了。在他印象中,洛玉姬就是以众凌寡、仗势欺人的典型,没有绝对的优势,便绝不出手。当然,统筹调配的能力还差得多。 不过,眼前这情形却让人刮目相看。 李珣也看到她脚边那几具尸身,正是刚刚气焰嚣张的几个散修,想来和洛大小姐也是非亲非故,她能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物,和修为远在她之上的徐亢作对,所谓「行侠仗义」,还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如果她张牙舞爪的时候,脚下能稍稍动弹一些,显得不那么僵硬,效果应该会更好。 看着洛玉姬强抑着心中恐惧,「仗义执言」的模样,李珣不由微微而笑。也罢,今天他也扶弱锄强一回,帮帮这大小姐又如何? 李珣做了决定,对面的徐亢也不是傻子。他早就认出眼前色厉内荏的泼辣少女,正是三皇剑宗宗主洛岐昌最疼爱的千金宝贝,也是打心里不愿诉诸武力。 万一有了什么伤损,洛岐昌登门问罪,天妖剑宗固然不惧,可他这麻烦制造者,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想自己出来已经太长时间,又因为受到眼前女修的干扰,采集精血的任务还没完成,徐亢越不愿在这里僵持,再应付了几句,确认洛玉姬没胆纠缠,他冷笑声中,就那么纵起身形,退向身后的密林之中。 难道洛玉姬还有胆量追上来不成? 洛玉姬是没有追上来,她只是如释重负地跺脚大骂。浑然不知在她头顶后方,有一个新晋魔头,正逐丝逐毫地释放出凛冽杀机,锁定住正退往林中的徐亢。 「绕道去宰了他呢,还是现在就下手?」李珣评估着利弊,最终决定还是谨慎些,避开洛大小姐这目击者,去别处下手。 徐亢飞退的身影已贴近树林边缘,李珣冷冷地盯着他,身形也开始移动,但下一刻,他的眼珠子差点就先一步飞了出去。 徐亢冷笑的表情永远凝固住了,身后的林木摇摆,枝叶簌簌,有如一声低沉的叹息。 这细细的微风里,徐亢的身子像是一个硬灌入空气的猪泡,猛烈膨胀,伴随着如鞭炮般连续不断的骨骼脆响,他七窍同时溅出鲜血,再轰然炸开,血沫四溅。 同这四溅的血沫一起迸出来的,是令人呼吸顿止的刺骨杀意。那种纯粹的凶暴戾气,李珣这一生中,也仅在血散人、魔罗喉这两个绝代凶人身上见识过。 更要命的是,对方在击杀徐亢的同时,分明捕捉到了李珣方向的气机感应,两相接触,李珣只觉得心中如中巨锤,差点就喷出血来。 「退!」 完全出自最本能的反应,李珣想都没想,身体一翻,便施展土遁之法,直没入身后的崖壁 后方洛玉姬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李珣却顾不得她会是什么下场,什么锄强扶弱的心思全飞到九霄云外,趁着她吸引那凶人注意力的机会,闷头遁出百里之外,再跳上地面。 地面上的人被他突然跳出的举动惊呆了,李珣环目一扫,这里应该是个天然药圃,斜斜的山坡上,至少有二十余位修士在采集药材,此时大多人都被他破土而出的声势惊动,扭头看来。 李珣顾不得多想什么,折了个方向,正要御气飞天,心中却又是一沉。 没有摆脱!那凶人似乎对洛玉姬毫无兴趣,又或者是举手便她解决,此刻正如附骨之蛆,紧跟在他身后,来势好快。 也就是动了个念头的工夫,李珣口鼻一闷,强绝的压力当空而降,让他周身气血尽数凝结。在这瞬间,他好像被凭空孤立起来,耳边的声息迅远去,依稀中,还摇曳着一声惨嘶。 他眼中蓦地一片血红,蓬散的血雾挟带着零碎的肉沫浇了他满头满脸。 扑鼻的血腥气直撞上天灵盖,那深入灵魂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出一声闷吼。紧接便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外的强压被自外烁的罡气震碎,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七八步,再抬起眼,原本还药香满溢的山坡上,已成修罗鬼域。 目光所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在高处的山坡上,那绝世凶人,全身蒙在连帽宽袍之中,静静站立。 对方暂时没有理他,而是举起沾染鲜血的手掌,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李珣也不知那算是「怔怔的」还是「陶醉的」,但很显然,这举动绝不会出现在神智正常的人物身上。 鲜血一滴滴流下,渐渐显露出那手掌的「真容」。 在仍算明亮的天光下,李珣很惊讶地现,映着天光,那只纤细修长的手掌竟似能出光来,随着凶人无意识地伸缩手指,他甚至看到深蕴在雪白肌肤下的莹莹宝光,美得令人眩目。 李珣心中忽地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但还没来得及使其清晰起来,山坡上的凶人忽地转过脸来,风帽遮掩下的面容完全隐入漆黑的空洞里,甚至连眼睛也看不清。 就算看不清眼睛,李珣仍然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正冷冷地盯着他,可是,也许是因为已经杀了许多人,那种暴戾狂躁的气息好像平顺了一些,至少李珣面临的压力,已经缓解了许多。 李珣仍不敢大意,面对这个好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绝世凶人,他自然而然地开启了某个机关。血脉中某个微小的活物轻轻振动,出极隐蔽的信息,传向特定的目标。 与之同时,他的心脏在隆隆的轰鸣声中,膨胀、收缩,仅是一个来回,便将最精纯的心头血打入四肢百骸,同流动的真息水乳交融,再化入每一寸肌体。 滋滋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好像是锅中的滚油,翻腾不息。澎湃的热量充入肌体的每个角落,似乎将灵魂也融化了进去。 在这一刻,心底深处所有的顾忌、卑弱、恐惧全部翻了上来,又在瞬间被蒸殆尽,只余下无限扩张的恣意狂放,向最远处延伸,再消没在虚空里。 在此刻,他与那凶人的神念碰撞在一起。相较于他的无所顾忌,凶人反倒晦沉阴黯得多,就像夜色下的海洋,只听到连天的波涛声,却怎么也探不清海底积蕴着怎样的风暴。 李珣立刻便明白了彼此之间,那巨大的实力落差。 「毫无疑问,这是真一宗师无疑。天底下哪来的这么多……」 念头未绝,因血影妖身而开启的对生灵的敏锐感应告诉他,有一队至少二十人规模的修士,正以绝快的度破空而来,里面不乏强手。 他这边心神一分,凶人立生感应。然而,对面的强压只是微涨,便被硬生生按了下去。 双方依然保持着对峙状态,谁也不愿先让一步,但也都没有再过紧逼,直到远方那一行人出现在视野之内。 遥遥地似乎响起几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传讯飞剑冲天而起,看状况,对方只是路过,碰到这场面也极是意外。李珣背对着那批人,只能估计到这儿,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坡上凶人身上。 便在此刻,李珣耳边传来一声沙哑的低叹:「原来是你……」 「什么?」 猛地这么一句,李珣没有听清,但对方却也不打算再说一遍,整个身体像是融化入了空气中,在虚空的扭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李珣的眼力长进不少,他眯起眼睛,抬头看天,依稀捕捉到对方直没入云层深处的身影。 「这家伙……」李珣皱起眉头,身体则比脑子更早一步行动,以骨络通心之术,将全身沸腾的气血收拢归流,周身气机更沉敛到相当程度。 他倒不担心后面新来的那些修士会产生什么误会大不了,脱下「无颜甲」,谁还能认出他是哪个? 感觉到背后众修士的目光,他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入目的景致却让他为之一呆。 因为,他看到了一座宗主云辇。 第六章 疑似 不同于云楼揽月车的清雅高致,这座云辇外型像极了下界帝王的步舆辇车,只是要大上十倍不止。 上结曲柄华盖,周边云气垂流,宛如莲花初结,瓣瓣分明,前挂千珠垂帘,细腻如纱,与云气辉映,似透非透,只显出云辇中端坐的人影,若想再看分明,则不可为。 前后各有两对宫装侍女,象征性地手扶长长云杆,四面更有十二名男女修士,错落而坐,均气滚如珠,周身气脉隐与云辇结构契合,似乎还统御着某类禁制轉載16文學網!均将眼神冷冷望来。 而在云辇之侧,还有位身上打扮与旁人不同的男修,看着李珣周围破碎的肢体,脸色白,却又强自镇定,刚刚那传讯飞剑,便就是他所。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某宗宗主亲来参加水镜大会,路经此地。李珣脑中飞转,这个宗主云辇外型奇特,他心中也有些印象,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正苦思之际,云辇响起一声柔柔低语:「竟然是无颜先生,多年不见,身子可好?」 无颜?李珣怔了一下,马上又回过神来,哈哈笑道:「原来是秦长史……不,是秦宗主当面。宗主登位之际,我正闭关修炼,没有送上一位厚礼,实在是失礼,失礼之至!」 「无颜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向来神龙不见尾,婉如欲常见亦不可得。难得今日偶遇,何不进来一叙?」 两人礼数周到地交谈,其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旁听者,尤其是云辇旁的水镜宗知客为之动容。 虽然从未听过「无颜」之名,但见了秦婉如这一宗之主的客气模样,便知这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纵然对此人刚刚透露出来的血腥气息颇有些意见,此刻也要闷在肚里。 李珣察言观色,知道这知客在旁是个麻烦,眼睛一眨,忽然道:「刚刚秦宗主应该也看到了,也不知这凶人是从哪里跳出来的,其修为之深,简直匪夷所思,更狠辣凶残。 「我被这厮现时,正看到天妖剑宗的徐亢道友被其一招击杀,还有三皇剑宗的洛玉姬,此时也不知生死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被唬了一跳,那个水镜宗的知客也顾不得礼数,失声叫道:「道友此言当真?这、这可如何是好!」 秦婉如也是挑眉通眼之人,顺势在云辇中话:「李知客,此言事关生死,无颜先生必不会妄语。那个洛姑娘身分敏感,万万不能出事,不如我们前」 姓李的知客忙道:「不敢劳宗主大驾。只是由宗门再派人去,只怕时不我待,若宗主不见怪,不如暂且缓行,由我前去察看。」 「生死事大,知客不用太过讲究,不如这样。凌师兄、连师妹,你二人陪李知客前去,定要护得知客及洛小姐安全……无颜先生,我观你血色衰减,应有伤在身,也不必去了,只需将位置指给知客便是。」 知客在旁说「正是此理」,李珣也就坡下驴,将位置指给知客,三人不敢怠慢,御剑腾空,转眼去得远了。 秦婉如又道:「无颜先生,上来暂做调息如何?」 李珣也不客气,哈哈一笑,在众人眼光注视下,坦然登上云辇,掀帘而入。迎上的正是秦婉如灿若朝霞的笑靥。 她此刻虽已贵为宗主,一身服饰却仍愈显得简单随意。此时她上身披一件束袖紫襦,下袭湘织罗裙,尽是家常打扮,手边还有个小炉,上面出奇的却是座药鼎。 秦婉如此时就坐在小炉旁边,乍一还以为是煎茶煮药的侍女来着。 心中一奇,李珣环目打量,见云辇内部宽敞的空间布置得颇具富贵气象,一眼倒像是某个闺阁小姐的绣房,尤其是由云气凝结而成的云纱绣帐,随着窗口清风,微微飘动轉載16文學網!与清悠流远的薰香合在一处,颇为不俗,只是,这里既煎着药,怎么没有药香?而且,云纱绣帐之内,隐约有个人影躺着,李珣看了秦婉如一眼,见她做这些下人的活计仍甘之如饴,心中便有了初步的判断。 他还不至于没品到去掀人家的帐子,一笑之后,便坐在秦婉如身边,看她控制火候。这煎药的小炉、药鼎都不是凡物,还有那燃着的文火,李珣猜那应该是以「三昧石」为燃料,烧起来的。 只这三件宝贝,放在回玄宗里,也是中上之列。 「熬的是什么药?」 「返魂丹、清心七巧散、流莹丹……」秦婉如张口便是十多个丹药名称,李珣只觉得她在开玩笑,这些丹丸明明都是成药,何必再熬,更况是放在一起,这与暴殄天物有什么区别? 秦婉如似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淡笑道:「我不要这些丹药,只要些丹药中的某样药材……就是金击子了!」 李珣脸色一正,立时想起所谓「金击子」正是阴散人所说,炼制「定魂蓝星」的必要材料之一。 金击子此界只有回玄宗每年产上一些,以做药引之用,宗门视若珍宝,从不外借,当时阴散人还鼓动他去打这宝贝的主意来着,秦婉如要收集此物,也是应有之义。 现在想来,阴散人的要求实在是荒唐之至。摆着阴阳宗的资源不用,反去求他这孤家寡人,说是「病急乱投医」,都未免说不过去。 这念头升起,李珣也嘿嘿笑了两声:「早知道师姐你在用心,我也不用东奔西跑,办那些无用功了……」 他话中之意,秦婉如听了个清楚明白,对此,她微微摇头道:「师弟这么想可就错了。师尊安排你去寻这材料,正是最稳妥的法子。 「要知此界消息是最灵通不过,若以阴阳宗之力,大举搜寻那两样材质,或许比现在轻松得多。 「可万一传入古音耳中,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你看我费心收集金击子,还不是要偷偷摸摸地用这些成药提炼?几月下来,花费巨大,却不过集了七钱三分,还差近三钱……」 「咦,不是说要三两么?」 「我已就此向千帆城的一位大匠师询问,他说若是要件完整的「定魂蓝星」,金击子非三两不可。 「可是他宗门铁规,不准门下匠师再制作「定魂蓝星」,若是当真需要类似的功能,也只能做一件临时使用的仿制品,只一两金击子便足够。」 李珣闻言沉吟不语,秦婉如知他心思,又道:「此人相当可靠,又手艺精熟,我便准备让他来炼制这法宝。对了,珣师弟,那墨丝蚶宝可有消息了?」 「呃,暂时还没……」李珣脑中闪过箕胖子那张肥脸,决定还是先稳稳再说。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秦婉如的预料,她只是叹气道:「是了,宝贝哪有这么好找,可惜了这好机会。」 「好机会?」 「是啊,我所说这个匠师正要参加今次的水镜大会。若是能找到墨丝蚶宝,我可以再以法宝或人情向回玄宗讨要两三钱金击子,如此诸材料齐备,也不需再耽搁时日,从炼成。 「而我已将娘亲带来,即成即用之下,就算古音得到消息,也没法再下杀手!」 李珣这才确定,纱帐里那人,便是沉睡中的羽夫人。 此刻,秦婉如眸中微现憧憬,又很快逝去,末了只是苦涩一笑:「罢了,世上也没有这么好的事……倒是师弟你,我听知客说,你刚踢死了大千光极城一位黄金甲士,大出风头,怎么惹上那个凶人,又换副新面孔来着?」 干咳一声,李珣无意讲得太过详细,只是笑道:「为了避免麻烦吧,哪知麻烦自己找上门来。师姐也看到了,那凶人修为深不可测,绝不在任何一位宗师之下,说不定就是哪个不世出的大妖魔。还有,这次大会,师姐心里应该也有盘算吧。」 秦婉如很配合地接过话题道:「打算是一定的。其实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散修盟会打着为百万散修出头的招牌,目标直指各大宗门,不满其霸占最上乘的修行资源。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藉此名义,拓展势力,还有就是泄当年私愤吧。」 「这对我阴阳宗而言,并没什么要紧。我宗行事一向低调,势力范围也相对狭小,并不是北盟着力打击的目标,只要稳定内部,对外继续保持中立低调,任此界如何反覆,也能护住宗门道统,除此之外,还有何求?」 李珣闻言颇有些惊愕:「就这样?」 「不然,你还要怎样?」秦婉如哑然失笑道:「难道你以为人人都是野心家么?大道险途,许多修士穷极一生,也未必能走到尽头。埋头苦修都来不及,哪有那么争名逐利的念头? 「便是真去争了,有几个具备放眼天下的气魄?且就算真得将天下纳入怀中,一个修士,又能从中得益几何?」 对李珣来说,这是一个很新奇的角度。 秦婉如所说的话,就势力较小的,如不言宗、一斗米教、战魔宗等相对弱势的宗门而言,颇具典型意义。正因为他们势力弱小,也就不会有类似魅魔宗、明心剑宗等强大宗门的更高要求,只求维持宗门道统便成。 再加上千宝阁、雁行宗、千帆城这样更喜欢做生意的,可以说,包括正道九宗、西联六宗里的某些宗门在内,绝大部分宗门对结盟都持保留态度,那这诸宗盟会,也就没有开下去的必要了。 得出这一结论,李珣忽然觉得好生没趣。也怪不得古音总是智珠在握的样子,原来她早就明白,人与人之间,宗门与宗门之间,总是有差别的。 表面上她要与全天下为敌,可是在一个相对统一的标准面前,总有人过去,也总有人达不到这就是最简单直接,但也最有效的分化! 正如秦婉如所说,放眼天下,看似目光远大,但对修士而言,无异于缘木求鱼。如此,古音又在求些什么? 摇摇头,李珣还是把难题暂抛在脑后。脑中转了转,又想起一件事来,却是关于婴宁的。 此时,阴散人可能已经动手了吧,以她的能力,断无失手的道理。但最终是要由阴阳宗来背黑锅的,眼下最好还是打声招呼为妙。 他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道:「对了,秦师姐,有件事要给你说一下。 来此之前,我碰到了阴师,她对那个婴宁很感兴趣……」 这个称呼却是从宫侍身上学来的,她称呼玉散人为「玉师」,李珣也就顺理成章地叫阴散人为「阴师」,表面上听起来,相当响亮,又暗谐「阴尸」之语,颇有意思。 几句话将他的心思改成阴散人的谋算,最后又代阴散人通知,要秦婉如要有日后背黑锅的准备。 哪知秦婉如闻言只是欢喜,没有一丝难色:「婴宁?师尊要收她入门吗?那可是太好了,这也算是失而复得呢。我先前就打算,若师尊不愿将她炼做鼎炉,我便收她入门,以此女天资,期以百年,何愁我宗后继无人? 「至于明心剑宗那边……倒也无妨。通玄界争门人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况是婴宁这样的绝顶天资?日后就算婴宁出山行道,只要刻意与明心剑宗为善,就算你这名义上的「恩师」,也没什么可说的,不是么?」 秦婉如说到后来,甚至将李珣调侃了一把。看起来,她倒真的很看重「如意玉婴」的资质呢。 李珣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也就此放下心来,随声附和。 秦婉如随后又问婴宁的安置问题,李珣自然以阴散人自有安排搪塞。 笑话,既然他下决心将恶人做到底,自然没有把到嘴的美味送出去的道理。 秦婉如没有多想,脸上的喜意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想来必是自内心。只是,当她目光移到纱帐那边,神情却又飞快地黯淡下来。 李珣能够理解,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可眼下这难关,却足以令秦婉如心力交瘁。 云辇内一时间沉默下来,只听到药鼎中滚沸的微响。正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秦婉如却忽地一击掌,轻叫道:「瞧我这脑子,差点儿忘了。当日我向那匠师询问定魂蓝星之时,顺口问了句「锁魂圆光」的解法。 「那匠师说,「锁魂圆光」看起来和「灵灭丝」类似,但与施术者联系更为紧密,可说是同生共损,要解它,必须先将施术者制住,禁住其灵识,再以利器击碎「锁魂圆光」本体。 「只是这样,受术者会有极大的精神震荡,能不能保持原本神智,还在两可之间!」 「呃,是吗?」李珣干涩地应了一声,心中略有些尴尬。 若不是秦婉如主动提起,他几乎就要忘了这件事。亏得猫儿抽机会向他求救,可他却还不如只听了片言只语的秦婉如来得上心! 心中不自在,他也就不想再待下去。而且,他估记着前去察探情况的修士已快要回来,为了避免麻烦,李珣觉得还是早走一步为好。 秦婉如并不挽留,盈盈起身,送他出去。只在临掀起珠帘之际,她低语道:「师弟,墨丝蚶宝之事,师姐想求你上上心,家母这情形越等不得了……」 她这样说,分明就是看出李珣冷淡的心思。这一声乞求,婉转低回,大有嵩京时凄婉柔弱的风姿,依稀间更有任人予取予求的哀怨。 李珣最见不得她这种姿态,任是铁石心肠,也不由一荡,明知这其中免不了阴阳宗高明的媚术,他还是忍不住透了些口风。 「师姐放心,我这里也是一直努力。前日我刚结交了千宝阁的候补阁主箕不错,以千宝阁收藏之丰,也许能从他身上得到些墨丝蚶宝的消息,你……等我的回覆吧。」 说完这话,李珣不敢多看,生怕被后面这妖女再勾了魂去,他迈出云辇,头也不回地飞天去了。隐隐约约地,他感觉秦婉如的目光落在他背上,一直目送他飞入云层之上。 「好像多嘴了呀!」李珣分辨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前几日他刚从阴散人那里明白了「不多事」的道理,可转眼便栽在秦婉如的身上。 就为那一句话,李珣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和狡猾的箕胖子打交道,这可真不是件好差事。 说起来,是他的定力下降了呢,还是秦婉如的媚术更上一层楼? 正心中自省的时候,耳边忽传入一声冷笑。 「哦,明白了,你大老远把我叫来,是让我看你和那小妖精你侬我侬,打情骂俏,是不是?」 声音出现之前全无预兆,把李珣唬了一跳。而等他听明白话中意思,又觉得牙根子都给泡得酸了,脸上表情精彩之至。 李珣扭过头去,恰看到数丈外稀薄的云气向内聚拢,「波」地一声,便从中现了个人影出来,猛一还是以为是这云气化成的妖物。 这样绝妙的遁法手段,李珣自问远远不及。只是,幽魂噬影宗的「噬影**」,好像也没这么一出吧。眼前这位「百鬼」道兄,却是从哪里学来? 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面容,李珣按下心中的异样,苦笑道:「水仙子哎,你不好好地在雾隐轩养伤,却跑出来乱逛,还变成这样子……」 「百鬼」的面容一阵模糊,再清晰时,已是一面宜喜宜嗔的娇靥。正是此界最顶尖的大妖魔,「百幻蝶」水蝶兰。虽然身材还是「百鬼」的模样,但眉目生动,几可入画。 此时,她正冷笑连连:「不出来乱逛,怎见你李真人勾搭美人儿的英姿?啧,我这才知道,你在宗门内外,可养了不少姘头,代你这几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给你暖床呢!」 「那有此事,你这话未免……」李珣尴尬的脸色,就是有「无颜甲」 在前,也抵挡不住。对水蝶兰亦真亦假的姿态,他实在缺乏应对的方法和勇气。 还好,因为时间紧迫,水蝶兰也没有这此事上大做她再冷笑几声后,便话题扯到正经事上去。 「你先前碰到那人,我也见了。在你和那小妖精做勾当的时候,我追踪了一段,此人度只算一般,但修为厉害,兼小心谨慎,我伤势未愈,不能贴得过近,还是跟丢了……不过,我倒有个猜测。」 李珣点头道:「我想,咱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大概就是咱们一起办的那件。哈,开花结果,却没到这么快法!」 水蝶兰嗤笑道:「那是你和阴重华设计的,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不要做得太过分,有些人,你杀得、用得,却是辱不得的。」 「那是自然。」李珣深知此话的正确性,自然从善如流。 水蝶兰见他还算「听话」,脸色稍稍缓和一些,又道:「我本来不想出来冒险,不过在雾隐轩里偶尔听了件消息。说你宗那个病痨鬼已经病危,只剩下半口气了。 「我想以你和他达成的交易,再不现身,便有些说不过去,便代你走了一趟他确实是不行了。」 李珣真正大吃一惊,冥火阎罗病危?这个看似最自然不过的消息,眼下却是最令人感到荒谬的。 那病痨鬼确是一副随时毙命的惨状,可几十年下来,每个人都适应了冥火阎罗「年年不过年年过」的姿态,某些宗门弟子甚至不乏恶意地揣测,那病痨鬼指不定还能再「挣扎」个上千年。 而眼下正是宗门风雨欲来,时机转变的当口,冥火阎罗不行了? 联想到冥火阎罗当日近于「托孤」的姿态,李珣眉头皱紧,心中虽有触动,却也不敢立时下定论。 这时候,水蝶兰提醒道:「不要小看他啊!那病痨鬼我知道,是个厉害人物,别看他就剩下半口气,可他若不想死,一年半载,也能撑得下来。 「而且,我以你的名义去探视时,那老小子好像看出了点儿什么,却装糊涂,像有所依仗的样子,讨厌极了!」 若他没有依仗,凭什么坐在宗主大位上?李珣将近期宗门内的事情统合一下,越觉得今年「鬼灵转生」之前这段日子,对宗门未来走向十分重要。 而对李珣来关键的就是剃刀峰上的那场约会只是不知,是阎夫人故意让他去送死呢,还是古音另有打算。 想到这儿,他问水蝶兰道:「你的伤势好了几成?」 「月把工夫,能有什么进展。我就在想,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抢几副回玄宗的丹药……怎么,有让我卖命的地方了?」 不理睬她的讽刺,李珣三言两语将剃刀峰之约的大概情况说出来,在讲到古音要李珣与其合作,斩杀百鬼之时,水蝶兰放声大笑,差点笑得从云头上栽下去。 李珣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化身百鬼时不觉得,只有在跳出这身分之后,他才现,最近这段时间,百鬼实在太出风头。以至于本来齐名的「明心灵竹、幽魂百鬼」,在旁观修士眼中,开始了明显倾斜。 从雾隐轩开始,与西联、北盟均有所接触、对抗,更在无意中与通玄界东南、西南大势沾连在一起。 其中还牵涉到水蝶兰、阴散人等最顶尖的高手,若他是古音,也不愿有如此变数横插在计划里,将他抹杀,实是情理中事。 「可说到底,还是自找的。」 李珣更进一步地明白了「不多事」这短短三个字中,蕴藏的智慧。但也正如阴散人所说,他此时便应该逐步消解「欠债」,力争还一个圆通大自在。自怨自艾没有丝毫用处,自己惹上麻烦,便要自己解决。 「剃刀峰之事,牵涉甚广,必须要十万个小心。眼下不太方便,等水镜大会之后,我们再见面商议,务必要想个对策出来。当然,在此之前,为你找些上好的伤药,也很要紧。」 不管李珣此言基于什么心理,听在水蝶兰耳中,总还是受用的。她低哼一声,顺口将幽魂噬影宗与会的人物对李珣说了。 果然同其他宗门一样,幽魂噬影宗对盟会也不怎么上心,只有两个不太管事的长老过来意思意思,仅此而已。 眼下时间已是不早,李珣此刻的身分,注定他远没有百鬼那般自由。 不敢再耽搁下去,与水蝶兰订了后会之期,他就折身回返。 半途换回灵竹的装扮,平平安安回到明心剑宗落脚的精舍。不出他所料,此时颜水月已经先一步回来,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在那儿急得跳脚。 受她感染,几个师兄弟都心下焦躁,要不是明玑、明惑沉稳,将他们压着,这些人早不知跑外面闹出什么事来。 所以,当李珣苍白着面孔,踏入精舍之际,灵机等人竟忍不住高声欢呼迎上。众星捧月般将他接到精舍客厅之中,众口纷杂,都是问他去了哪里,受伤没有。 看着旁边这些热切的脸,李珣深吸一口气,尽量轻描淡写地道:「和百鬼切磋了一下,还好全身而退。」 「老天爷,你还有闲心去陪百鬼切磋!」颜水月尖尖的嗓音在嘈杂的响声中特别清晰。 「我不是跟你说了,那家伙惹不得吗?还有,你知不知道,附近刚跳出来一个大魔头,修为深不可测,已经杀了几十人,你没碰到,那是造化!」 「大魔头?」 李珣对此称呼不由莞尔:「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魔头?」 旁边伍灵泉拍了他一记,沉声道:「这凶魔不可小觑。据说天妖剑宗的徐亢在凶魔手下一招都没走过去,便粉身碎骨……」 「徐亢?」 李珣一边惊奇于消息传递之快,一边全力演戏:「那个幽都妖剑?不是吧!」 说才出口,他心中便有所感应。纯粹出于本能,他扭过头去,恰见到周边明玑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明玑先开口道:「消息是水镜宗传来的,真实性无疑。 不过那凶魔也只是稍现即隐,活动范围只是在水镜洞天西北一带,与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倒是你,和那个百鬼道士交手,有什么感觉?」 看她沉静的模样,李珣不知为何有些虚,他尽量稳着心境,沉声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百鬼的修为确实大进了,而且,他好像练了什么邪功,出手路数与之前有所出入。 「多亏此地诸宗云集,他有顾忌,否则,我没那么容易脱身。」 嘴上说着,眼角余光却将颜水月罩在其中,见这小妮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心中暗自噱。 明玑微微点头,神色并无变化,只有眸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她这副模样,李珣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他实在没有时间细想,旁边灵@、灵机都忙不迭地问他各种细节,虽都是出于关心,却使他必须要小心应付。 等他再腾出机会看向明玑时,已经无法从她脸上得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了。李珣突然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疲累,平生次,他对这满口谎言的日子生出了浓重的厌倦。 也许,真到要抽身的时候了。 第七章 抢劫 从沉睡中醒来,李珣的意识像是突然跳出水面的鱼儿,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无数新鲜有趣的信息通过各种管道蜂涌进来,又在意识构建的网路中过滤,只留存下有价值的一些,进入他的思维。 「咚」的一声响,「鱼儿」又潜入水中,在熟悉的世界中遨游,可另一个世界中生动鲜活的景色,已永远留存在他的记忆里,烙上深深的印痕。 李珣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房梁。昨晚,因为心神的疲累,他少有地进行了一次睡眠。整个过程中没有梦,只有入睡时的神思恍惚以及清醒时的奇妙感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清醒的那一刻,那种跃出水面,与另一个世界接通的快感,让李珣对眼前熟悉的场景,忽又出几分厌倦。这里就好像是深海的水流,无论他怎么移动,都永远将他笼罩在其中。 这一认识让他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也许只有跳跃的思维,才能不受限制,从容往来于**内外,过去未来。他呻吟一声,又闭上眼睛,也许,他还能再睡一觉。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珣刚听出这是灵机,他的屋门便被大力撞开。灵机三步两步抢到床前,大力推动他的肩膀。同时高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珣师弟,婴宁被人掳走了!」 婴宁?哦,阴散人出手了,这也在预料之中。 李珣睁开眼睛,看着灵机已快急哭的脸,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惊讶吗?愤怒吗?急切吗?应该是这样。 可是,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的倦意,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潮,漫过他的灵台,将一切应有的反应,消融干净。 真无聊啊…… 深深的叹息在灵台长鸣,他的眼珠没有一点儿移动,只是怔怔地看着上方梁柱,脑中充塞的,全是叹息的回响。 灵机被他的反应吓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直到外面人声惊动,才猛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戳了下李珣的肩膀,试探性地开口道:「珣师弟?」 「啪」的一声脆响,在灵机呆滞的目光下,李珣双手齐拍面颊,旋又捂住面孔,大力揉搓。良久,才放下手来,紧接着一个翻身坐起。此时,出现在灵机眼前的,正是平日沉稳冷静的李珣无疑。 「珣、珣师弟?」 李珣还给他一个苦笑:「没事儿,刚刚睡迷糊了,对了,你刚刚说婴宁……」 「婴宁前日晚上丑时左右,被人从坐忘峰上掳去,至今下落不明。」 说话的已不是语无伦次的灵机,而是刚进门的明玑。她神情肃然,清晰的轮廓线条更显犀利,整个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令观者屏息。 李珣没有做出夸张的惊讶态度,而是深吸一口气,简单地问了三个字:「谁干的?」 「不知道!」明玑回应的三字便如冰珠滚落,寒意森森:「来人趁着婴宁去坐忘峰看望祈碧的空档,绕开宗门封禁,击伤护送的灵嫣,将婴宁掳走。唯一有过接触的灵嫣,直接被打昏,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见。」 明玑所说的灵嫣,是「落霞剑」明如的得意弟子,自从祈碧受心魔困扰,难有进益之后,灵嫣便成为最可能继承明如衣钵的直系弟子,一身修为不在「明心三灵」之下。她被一击放倒,足可证明来人实力强绝。 李珣心知肚明,对阴散人而言,这不过是牛刀小试。他甚至可以从中得出更多的信息。 比如,阴散人能够手下留情,应该就是为了给婴宁日后出山行道,减少道德上的阻碍。由此也看得出来,阴散人和她徒儿一样,对婴宁相当重视,视其为继承阴阳宗衣钵的最佳选择,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传承」? 也许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珣很难理解有关于「传承」的问题。 所以很快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作为婴宁名义上的师尊,他必须有所表态,而这态度很大程度上就将成为明心剑宗处理此事的准绳,轻忽不得。 他沉思一会儿,方道:「四师叔,最要紧的,是要明白掳人的鼠辈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婴宁身世最单纯不过,但因她是元胎道体,旁人掳她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看中她的资质,以传衣钵;要么……」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下去,明玑自然明白。 李珣飞快地看了下她的脸色,紧接着又道:「若是前者,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可若是后者,则必须早早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弟子以为,婴宁年纪幼貌一流,修为不佳,必须有人扶持才能御剑飞行,这样的组合扎眼得很,一方面我宗需尽力搜寻。 「另外,我们可以去和雁行宗做笔生意,以他们的耳目,未必不能察觉。」 因为对阴散人的手段极有信心,他这些话都是持公心而论,极有见的。只是这样未免太过冷静,李珣早在连霞山上谋划时便想到此节,眼下虽是状态不佳,依然能表露出几分忧色。 「婴宁之事,人力固然重要,但多半还要看老天。倒是山上,有件事不得不防。婴宁出事,山上应属祈师姐最为伤心,偏偏这段时间她受的刺激太多,若是由此出了事……那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灵机刚刚插不上话,现在却配合之至,他跳起道:「正是如此,祈师姐把婴宁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若知道此事,怕是要疯了……」 李珣见说得不像话,不客气地叱了声「闭嘴」,然而此时效果也已经出来了。他和婴宁只相处了极短时间,感情相对淡薄,若是太过热心反而不美。可祈碧不一样,几十年的同门情谊,让李珣做出情感偏向,合情合理。 明玑听了,眉目间明显柔和许多,她道:「传讯中没有说阿碧的事,我会借用水镜宗的传讯台向宗门询问。难得你有心了!」 说至此处,她微声一叹,旋又振作精神,冲李珣轻嗔道:「不要再赖在床上。你刚刚提议说与雁行宗做生意,那这事儿便由你抓紧时间,明日就是水镜大会,几十个宗门集在一处,唠唠叨叨,那时什么事儿都办不成了!」 李珣自然不会怠慢,忙跳起身,正要出门,后面明玑又低喝一声:「回来。」 李珣愕然回头,却见到明玑向他伸出手掌,雪白的掌心上数道犀利清楚的纹路,再一次证明其性情的同时,也让李珣摸不到头脑。「这是……」 「把「吞海灵犀」拿来!」 所谓「吞海灵犀」,就是前段日子明玑从厉斗量手上赢过来,又送给他防身的法宝,李珣还没机会用上。 虽然奇怪明玑为什么会讨要这送出去的宝贝,但李珣还是迅将其从腰间解下,恭恭敬敬地送了过去。明玑拿在手中,微微一笑,道了声:「借我用上一天,明日还你。」 李珣只感觉到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多问,只能点头应了。这才向她及灵机告别,出门去寻颜水月,询问雁行宗落脚处去了。 直到离开精舍,李珣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刚刚真是好险哪!幸好头一个进来的是灵机,修为见识都还差些。若换成是明玑,当时他的身心变化,绝对瞒不过那双利眼去。 遮掩了半晌的忧色终于爬上了脸。他可以感觉到,玉辟邪对「不动邪心」的压制越来越弱,骨络通心之术好像也力有不逮,他只是偷懒了一晚,心窍内的邪气便渗透出来,干扰灵识,且在无形中控制了他的情绪。 他刚醒来时的情感低潮,表面上看只是沿续昨天的低落情绪,可若任凭那「黑潮」在心中肆虐,将其情绪压低到某个极限极则生变,他抑郁的情绪将瞬间爆,再引燃积压在心窍内的暴戾血煞。 如此,身边的灵机恐怕会第一个被他斩杀,身心魔化之下,也将向《血神子》的无底深渊再迈一步。 正如典籍上所说,天魔修行,如操舟急流,有进无退,顺势者一日千里,逆势者舟覆人亡。他这强行压制,应该也算逆势而动,自然讨不得好果子吃。 他心中烦闷,办事却是麻利。只花了一个时辰,便在雁行宗那里商定了细节,告辞出来。此时天已正午,李珣不愿在外面多待惹事,干脆低眉敛目,只向宗门精舍飞去。 可这事情当真奇怪,他越是不想惹事,麻烦偏偏自动找上来。才飞了百余里,便听到背后有人大叫:「灵竹道友,灵竹道友!」 李珣一听见这嗓门,心中便暗叫声「晦气」,可因为某个原因,他也不能装着听不见。只好停身回头,先行了一礼,脸上排出笑来:「箕阁主,今日有闲?」 来人正是那面善心黑的箕不错,这厮也不管双方的辈分差异,哈哈笑着,赶上来便一巴掌拍在李珣肩膀上:「好样的!」 见李珣茫然,箕胖子嘿嘿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昨个儿你在通天巨木下和妖凤对峙,不落下风,已经传得满天下都是了。人人都说明心剑宗出了个厉害弟子,一身傲骨,便是天妖凤凰,也无可奈何。好啊,好啊!」 对这些虚妄的传言,李珣根本懒得理会,又因为是对这胖子,连表面做秀的功夫也免了,只是冷笑两声,不置一词。 胖子何等奸猾,立时便看出李珣的心思,眼睛眨了眨,忽然道:「既然灵竹道友不惧那天妖凤凰,却为什么对俺百般防备?俺可看出来了,这两日来,你灵竹可不厚道,防俺跟防贼似的!」 突然翻了脸,仓促间,任李珣如何冷静自制,脑中也有片刻的空白。 再看那胖子,只见他脸上每块肥肉都在抖颤,由此生成的纹路汇在一起,乍看是笑,可透过一层再看,却是模糊诡谲,辨不分明。 这一刻,李珣想到了东海上,胖子那尸骨无存的「师弟」。紧接着,他又想到,眼前这胖子,还是位执掌万年名门的一宗之主。 再次为箕胖子认真定位,李珣也定了定神,面对箕胖子意味不明的眼神,微微一笑:「何来防备一说?箕阁主无论如何都是前辈,我这做晚辈的,对前辈恭敬,是再正常不过。 「当然,若箕阁主往别处想,我也无话可说。」 箕胖子闻言哈哈大笑,又大力拍了拍李珣肩膀,方道:「小子有前途! 至少这嘴巴,比你那些同门长辈要厉害太多。嘿嘿,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大家都懂,何必解释。」 他一改先前油滑的姿态,老气横秋,大有海派作风。只是可惜这依然是他的伪装,看似坦白的态度,却依然回避了他最终的目的所在。 若在往常,李珣此时已经见好就收,为大家存份脸面。可今日,他心情正糟,碰上胖子这胡搅蛮缠的,心中火气忍不住突突外冒,但口中语气越从容。 「箕阁主言重了,在下昨日听箕阁主传授心法,言及此界宝物、奇物之分,自觉所获匪浅,极是佩服。由此,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外界传说,箕阁主近来出游在外,收集各类宝物,是否便是行那追本溯源的心法呢?」 箕胖子咧开嘴角,正要笑。李珣却不给他机会,紧接着又道:「如此修行手段,玄奥精微,非我这后辈所能臆测。 「只是我听说,箕阁主以绝妙手法,取走了星玑剑宗的一枚定星,却也留下了一颗可代替定星的黑曜石,虽是不告而取,终究存了一份公义在,如此作派,令人佩服。」 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箕胖子的「公义」在哪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难得箕胖子脸皮厚度惊人,只是哈哈笑道:「什么公义不公义,俺只是有个公平买卖的心思……」 话说了半截,李珣便插言道:「有此一点,便属难得。说到这里,我到有件事情,想请教阁主。」 「你说,你说。」 李珣微笑道:「灵竹不才,忝为明心剑宗弟子,当年蒙师门长辈青睐,得了一件宝物,也就是箕宗主看到的那块玉辟邪。可解百毒、辟万邪、明心境、做无上护持。七十年来,贴心存放,不知用它挡过多少灾劫。 「这也罢了,偏偏那位长辈已不在人世,每每睹物思人,如有寄托,难以割舍。我这里突奇想,这宝物理应价值几何?箕阁主堪称此界最顶尖儿的鉴赏大师,正是本色当行,若为此宝标价,该用何物抵换之啊?」 此话一出,箕胖子肥脸僵住,还好他反应极快,很快又在在脸上挤出笑来,正要说话,耳边忽灌入一声赞叹。 「说得好!」 平空响了一声掌心雷,继而长笑声起,一个人影视虚空如平地,一步走来,便跨越半里许的距离,到二人身边。口中则言道:「至宝有价,情谊无价。灵竹此言,深得我心。」 过路的修士出微微的骚动,十之七八都停下身来,驻足观看。 李珣和箕胖子同时扭头。见到来人面目硬朗,冬日依然一身薄薄青衫,遮掩不住磊磊的肌肉轮廓。浑身上下辐射出来的力量,纯粹到令人无法直视,正是镇魂宗宗主,厉斗量。 李珣叫了声「厉宗主」,旁边箕胖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却也呵呵一笑,举手招呼:「原来是厉兄,近日各方奔走,难为你了。」 胖子肥脸上表情之真挚,令李珣也自愧不如。只是厉斗量显然也非常清楚他的德性,满布铁青胡碴子的嘴角挑起来,不咸不淡地回应道:「哪里,同是四处奔波,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还比不上箕阁主的辛苦。」 厉斗量嘴上说得轻松,可李珣却看出来,他眉宇间阴郁之色,比当日在星河之外,还要来得浓重,想必是串联各宗会盟,效果不佳所致。 箕胖子想到的则是另一层意思。以他的性情,打灵竹这晚辈的主意,并没什么「以大欺小」的困扰,可这也要分场合。 如今厉斗量横插一手,摆明要替灵竹出头,再纠缠下去,未免得不偿失。他心中很快便有了决断,笑道了句「厉兄过谦」的话,转脸对李珣道:「灵竹道友的宝贝,若是在旁人手里,俺怎么也有个七件八件可换,但牵扯到人心,价值便难以估量。 「厉宗主说得好啊,情谊无价,若是能换得来,又哪还称得上情谊呢? 好,好得很!」 他咧嘴一笑,竟就那么拍了拍李珣肩膀,摆摆袖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珣冷眼看着他背影远去,心中估算着,是不是瞅个机会,将这胖子干掉完事儿,免得被他日夜惦记,睡不安稳。 一旁厉斗量却点头道:「箕不错为人无甚可称道之处,但却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该放手时就放手,仅就生意人而言,还算合格。」 李珣知道他是在点醒自己,忙回过神来,一躬到地:「多谢厉宗主为我解围,否则被这胖子缠上,还不知如何收场。」 厉斗量性子直爽,胸怀气魄均是一等一的豪迈。见李珣施礼,也不刻意推辞,道一声「罢了」,旋又笑道:「我也只是推了一把,若非你先前用言语将他挤兑住,以他缠人的性子,哪能轻易罢手。 「嘿,可惜我没你这份好口才,东奔西走数月,却没有半分用处!」 言罢,眉宇间忧色更深。李珣心里和明镜似的,这时候却只能装糊涂,垂手敛目,闭嘴不言。 厉斗量见他的神情,知道自己也是急得狠了,抓着个小朋友也来诉苦。自嘲一笑,冲李珣挥了挥手:「这两日北齐山周围不太平,你还是快快回对了,若你那闪灵儿师叔有闲,请她去水镜洞天一趟……嘿,尽尽心力吧。」 李珣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脸上也恭恭敬敬应了,向厉斗量再行礼之后,转身离开。路上再没有什么麻烦上门,他顺利回到宗门驻地,但在找明玑回覆时,却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出去了?什么时候?」 将注意力从对小婴宁安危的猜测上移开,灵@挠挠头皮,回想道:「你走后不久是去找老朋友,怎么了?」 「老朋友?算了,也没什么大事。」 李珣不以为意,又去找明惑,请他代明玑去了。把事情都办好之后,李珣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 回到师兄弟身边,看他们如咬牙切齿地诅咒拐走婴宁的「魔头」、再随声附和吗?李珣觉得自己已经没了那份做秀的耐心。 所以,他远远地避开了正在讨论的师兄弟们,在宽敞的精舍院落中转了几圈,看着天光一点点地消减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也随之灰黯无光。唯一有区别的是,第二天清晨,天光还会亮起,而他则将再没有机会了。 靠在周边的院墙上,听着前方传来隐隐的话音,激奋、高昂、冲动,李珣尝试着倾听,然而仅仅数息,他便过耳不闻。因为那是在灵魂层面的疏离,他和那些师兄弟们已经找不到情感上的契合点,只能冷冷旁观。 在这一刻,他感觉到无比的孤独。 孤独的感觉一而不可收拾,有如涌涨的潮水,在沙沙的拍岸声中,漫过灵台,又奔流而下,冲刷着肌体的每个角落。潮水寒冽,幽无迷幻中,似乎要把他的灵魂冻僵、凝固! 他本能地拒绝这种变化,可是突来的情感潮水无可抵御,他仅有的一线灵明,也在冰冷深寂中沉浮挣扎,直至没顶。 他呻吟一声,贴着墙,软软地倒了下去。凹凸不平的墙面和他背心磨擦,细碎的痛感一直延伸到后脑处,眼见就要坐倒在地,一块特别突出的石块将他的后脑狠撞了一记。 他怔了怔,身子本能地上挺,也就在肢体的无意识紧绷下,心中似乎「卡嗦」一声响,心窍外面严密的封锁就此崩开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血浆像是喷的火山,再没有障碍能够阻挡。锁控着「不动邪心」的封禁一条条崩溃,惊人的热量以心窍为中心,膨胀开来,刹那间将冰冷的血液蒸至沸腾! 「唔!」 李珣猛地咬破了嘴唇,将喉咙里翻腾的咆哮声硬压了回去。他伸出手,扶着院墙,勉力撑起身子,在原地僵了一下,忽然后翻,跃过仅有丈许的外墙,落在精舍之外,踉踉跄跄地跑开。 他没有御剑腾空,只是凭藉两条腿,高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虽然黑夜已经降临,漆黑的夜色却没有给李珣造成任何困扰,不管是嶙峋的怪石还是横出的树枝,包括地上爬动的小虫,都被他收入眼中。 然而,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地被蒙上一层淡淡的血影,随着身体的移动,视界中所有的一切,像是被血流冲刷,扭曲变化,妖异之至。 不知走了多远,眼前景物的扭曲程度更加严重,李珣只觉得连整个天地都在晃动、崩解,从中流淌出来的,便是那永无休止的血红色浪潮。 他的肢体不住地颤抖,因为在皮肉包裹之下,汹涌澎湃的血流已经燃烧得快要炸开了! 依靠最后一点灵明,他驱动体内的「同心结」,出信息,再抖抖索索地拿出「无颜甲」,覆在脸上,将外袍反穿,做完这些的时候,他全身骨节都在咯咯作响,体内纵有可毁天灭地的伟力,他却再也控制不住半分! 脚下一软,他摔倒在地上,好像压折了一棵小树,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恍惚中,在心底深处,有一头凶兽纵声长嗥。嗥叫声透过胸腔,震动声带,让他再也忍耐不住,喉咙里出呼噜噜的怪响,与嗥叫声共鸣。 火流终于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轰然爆开,无可抵御的伟力瞬间拔升了无数个层次,催毁所有、吞噬一切。 在此刻,甚至连记忆也被燃烧殆尽,李珣只感觉到那没有上限的火热,他的灵魂被这热量充斥着,融化、变形、纯粹!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间,远处有人声传过来,打破了那「纯粹」的状态。李珣睁开眼睛,眼前的血影异象依然没有好转,但那些被血流冲刷扭曲影像却以一种玄妙方式,为他「讲述」这世界背后的某点奥义。 本能地,李珣更在意来人蓬勃运转的生机脉动,约是三五个的样子。 不必目见,李珣便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心中将其勾描出来。那脉动就好像是数团燃烧的火苗,被他拢在掌心,只需轻轻一合…… 「嗡」的一声颤鸣,李珣周围的林木倏然间在无声无息中崩解溃散,撒出漫天碎末草灰。更远一些响起数声闷哼,还夹杂着咯血的怪音,稍过了半息,便有人大声叫道:「何方朋友,我们无怨无仇……」 剩下的话,李珣再没有听下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原来杀人和杀鱼还是不一样的,至少,要再加上几分力!」 那边几名修士终于现了他,与之同时,李珣也转过脸来,想打量一下对方。然而,在「血流冲刷」下,他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惟有他们身上辐射出的生机脉动,才能清晰地映射在他心中,散着莫以名之的诱惑。 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无比:「魔头……」 在他们恐惧的颤音里,李珣忽觉得体内的热量又拔升了一个层次。他低吼一声,向前踏出,充斥全身的火流似乎找到了泄的出口,轰然声中,透体迸! 然后……世界就清净了。 不止是清净。积压在体内的燥热被泄出去,李珣便感觉到了一阵久违的清凉。与之同时,他支离破碎的记忆渐渐归位、组合,形成连续不断的影像,从他心头流过。 他不自觉地闭上眼,慢慢体味着回溯的记忆,而等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鬼地方时,他又睁开眼,扭曲的视界明显改善,暗红的血影也淡去许多。只是,在他眼前,更具有刺激性的情景,正慢慢铺开。 一地残肢断臂,鲜血飞溅,沾染上几张扭曲的丧失生机的面孔。 深深地吸了口带着浓重血腥味儿的空气,李珣心中出奇的平静。他只是抬起双手,看着上面仍在滴落的鲜血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昨日另一位同仁的心情。 便在此刻,越敏锐的感应,现了某个颇为熟悉的生机脉动。 李珣没有抬头,心中却以特殊的方式,将此脉动的源头,还原成为记忆中的影像。 「看」到那张肥脸,李珣哑然失笑,稍后,他侧后方丛林深处,炸出一道尘烟,至少两株粗可合抱的大树从中崩裂两段,一个胖胖的身形被炸了出来,有些狼狈地站在李珣数丈之外。 「呃,我只是路过,这位……咦,三师弟?是你吗?」 哦,差点儿忘记了这个称呼。李珣闻言,甩去手指尖最后一滴血珠,转过身来。现在他心情还不错,至少比中午要好上许多。因此,在看到箕胖子那揉合诸多奇妙表情的肥脸时,他露齿一笑。 「原来是二师兄,你来得正好!」 「啊?」 看箕胖子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李珣心中突然冒起止不住的滑稽感觉,所以,他为之放声大笑,肆无忌惮的笑声惊起无数夜鸟走兽,再扩散向更远的虚空。 箕不错肥脸皱起,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师弟呀,你没事儿吧?」 回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拍掌声,李珣收了笑,神色却越和蔼可亲:「多谢二师兄关心。只是恰逢其事,不如,你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儿都捣出来吧,今天我要……」 直视着胖子溜圆的瞳孔,李珣咧嘴一笑,牙齿在黑暗中闪动寒光 「打劫!」 请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第一章 得宝 「打劫?」 听得此话,箕胖子脸上表情相当精彩,他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间,旋又觉得反应过激,干咳一声,咧嘴笑道:「这词不好,太伤兄弟感情!师弟你要觉得手头紧,只要给哥哥说一声,咱不带皱眉头的!」 「好啊,二师兄果然仗义!不过,也不用另说了,师兄身上向来不缺宝贝,现在拿出来,也省得大伙麻烦。」 李珣晃晃脑袋,才说这一会,眼前的景象便又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血色,胖子的脸也看不太清了,但对方的生机脉动却越地清晰,像是只花腿蚊子,吃饱喝足了,在眼前嗡嗡地晃悠,让人忍不住想一巴掌拍过去。 截然不同的感觉把李珣弄得有些迷糊了,依稀间,他看到胖子的脸色有些变化,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他脸上画出了一朵花! 对此,李珣心里一阵烦躁,你娘的听没听我说话? 念头初动,他的拳头已经轰在了箕胖子油脂堆积的肚皮上,看着胖子哦哦叫着弯下腰去,他心里又是一阵舒畅。 哈哈的大笑声中,李珣左手箍着胖子的肩膀,而右手已迅的探到对方怀里。 「既然师兄这么大方,三弟我也就不客气了。啧啧,二师兄果然家财丰厚啊。」 说话间,他手上不停,至少扯了七八件形态各异的小东西出来。其中大多宝光隐隐,绝非凡物。搭眼一扫,那个墨丝蚶宝,就在其中。 李珣也不客气,大手挥处,袍袖翻卷,把宝物尽都收了。忽又想到胖子刚刚的反应,手上不停,又下探到腰间。手指尖才触到实物,便听「嗡」 的一声响,全身如遭电击,猛地抽搐。 胖子藉此机会,肥躯转动,像个大头肥鱼,尾巴一甩,便从李珣臂弯中滴溜溜脱身出来,转脸便叫道:「师弟住手,这是哥哥俺的心头至爱,万万留个面子!」 「惊神钟?」 李珣眼睛眯起,眼前血色弥漫,几乎已看不到实物。还多亏之前那一激,让他的脑子保持着相对的清醒。 箕胖子肥躯一缩,向后退了几步,方笑道:「兄弟你也知道,这钟是俺的宗主信物,万万不可有失。兄弟你要觉得不够,回头哥哥再送你几件好玩意儿……」 李珣却没听他说话,而是在一阵沉默之后,突然道:「惊神钟里面是什么东西?」 突如其来的一句将箕不错的话音拦腰斩断,这胖子窒了窒,方将肥脸挤成了一朵花。 「好耳力!兄弟你只听震音,便知道里面塞了东西。实话对你这里面是块「锁心寒铁」的粗胚,有人专门订做的,俺正要把它送去打磨,没想到在路上碰上兄弟你。这个……」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涌动的烦躁再压下去,这才开口道:「这是在哪儿?」 突然的话题转移把箕不错一棒子打懵,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当即大喜道:「承兄弟你的情,哥哥俺必有后报。呃,你问这是哪儿…… 「这是北齐山啊!向西一千一百里就是水镜洞天,向东不远则是明心剑宗的驻地。 「兄弟你干掉的这几个家伙应该是散修没错,说起来,昨日那位,难道就是兄弟你?」 挥了挥手,也把箕胖子试探的言语一把挥到九霄云外去,李珣觉得自己的状态仍旧很糟糕,若不是忌惮胖子阴险多智,他可能早就出手,一泄胸口躁动。 只是……怎么离驻地还这么近? 「对了,听人说,兄弟你和明心剑宗的明玑不太对盘?」胖子特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说话。 然后,他便生受了一记可剜心刺骨的凶厉眼神。 肥躯一缩,胖子嘿嘿笑道:「不要奇怪俺知道这秘辛,当日兄弟你大神威,搅得星河天翻地覆,事后他们虽然嘴巴封得紧,却防不住哥哥就在附近,兄弟当时又声势惊人,让人一看便知啊!」 你就吹吧!李珣冷笑两声,却是心知肚明。血影妖身看得出来,他和明玑的「恩怨」又怎么看出来的?胖子必然有别的消息管道,只是他也没心情究根问底就是了。 不过,说起血影妖身,李珣忽又想起一件事来。明玑当日可是下过重誓的…… 箕胖子不知他心里想法,尽在他耳边嗡嗡声:「兄弟,不是我说,以你的能耐,杀掉驻地里那几人并不算难,然而事后,与明心剑宗则再无转圜余地。这个人恩怨,扩大到整个宗门,可是智者不为啊!」 李珣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受低落的心绪影响,他胸中杀机层层叠荡,已到了另一次喷的边缘。 箕胖子狠打了个寒颤,举手退了两步,干笑道:「兄弟要真想做,哥哥不会拦你……请,请!」 看箕胖子那副怪样,李珣胸中杀气反倒消减了些。他费尽心力地躲出来,又怎么会再杀回去?而且明玑在外转了一天,随时可能回转,若在此刻打了照面,那可真就糟糕透了。 李珣生出远避的心思,只是箕胖子横在这里,他也不能做得太过生硬。脑子里转了几圈,他又把话题移了回来:「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耶?刚刚说了,去送锁心寒铁嘛。」 「送给谁?」 「这个……兄弟你感兴趣?」箕胖子言词闪烁不定,大有开始绕圈子的意思。 李珣咧咧嘴,口腔的吐息像是从地狱升上来的毒火,在血红的唇舌间缭绕不散:「师兄怎么说也是一宗之主,能让你纡尊降贵,亲身奉迎的人物,我哪能没个好奇之心呢?」 「奉迎个屁!」箕胖子出奇地激动,脱口骂道:「老子真要撅**上去,包准连点儿灰渣都剩不下!」 「哦,这么厉害,那我也更有兴趣了!」 箕胖子恨不能把吐出的话再咽回去,但在李珣妖异的眼神下,他已经没了退路,只好干笑着凑上身来,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这名字初入耳中,李珣眼角便猛抽一记,口中不自觉叫了声:「是她……啧,做什么?」 他微笑着投过眼神,与箕胖子对上,两人胸口之间响了声闷爆,身形同时后移,但才动了数分,便又硬扯了回来。 箕胖子惨叫一声,肥躯努力弯了下去,他粗大的手腕被李珣扣住,深陷的手指差点儿把上面的肥油都挤出来。 两人的真息瞬间冲突了无数次,修为虽然相近,燃血元息的狠辣阴毒,却使得局面几乎是一边倒。箕胖子挣了几次,没有摆脱,疼得直跳脚:「哎哟兄弟,轻点!」 李珣嗯了两声,手上却更加了一把力。肥肉之下的筋骨血脉在高温下扭曲、撕裂、变形,却在行将彻底崩溃之前,停了下来。箕胖子只疼得唇青脸白,偏还要挤出笑脸,难看极了。 「我知道二师兄有妙手空空的绝技,只是使在自家兄弟身上,可不厚道!」李珣虽然收了力,可燃血元息仍是跃跃欲动,随时可以迸出第二波攻击。口中则道:「二师兄,你不给我个解释?」 「解释?当然,当然,哥哥也是一时昏了头,送出去的宝贝,泼出去的水……」 「咯」地一声脆响,箕胖子的小臂骨干净俐落地断成两截。 李珣二度力,在断骨相挫的微响中,微笑道:「那些宝贝我是收在袖中的,师兄反探向我胸口,中间隔了三尺有多,如此空空妙手,我未尝听闻。师兄果然是能人所不能呀!」 箕不错脸上血色全无,身子更是疼得打颤,依然笑脸迎人:「口误,一时口误。其实,俺是看到兄弟胸口处宝光隐隐,好奇心起,想弄个究竟,仅此而已。」 「宝光?」 听到这个词,李珣才想起,箕胖子身为千宝阁主,对诸般宝物自然非常敏感,有些探测宝光的奇门法术自也不足为怪。只是,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 不妙!李珣记得之前仓促转换身分,不过就是外袍反穿,再罩上无颜甲而已。 碰上旁人也就罢了,偏遇到箕胖子这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的,除却宝物之外,式、衣装、佩饰等等,无一不是大破绽,只要这厮上了心,哪能瞒得过去? 「杀人灭口!」 只一闪念,尚未有所动作,手上感觉突变。胖子软绵绵的手臂忽地暴缩一圈,像条滑不溜手的蛇,又像是全无形状的水流,从李珣指缝里「挤」 了出去。燃血元息即刻透体喷,却仍然迟了半步。 大气中又响起一声空爆,其中夹杂着滋滋的怪音,以李珣为中心,方圆七八尺范围内的树木枯草像是被妖魔巨手捻过,倏然化灰,飞散四方。 箕胖子怪叫一声,单手做了个动作,黄钟大吕之声,嗡然迸! 在惊神钟的震荡下,李珣不可避免地稍感晕眩,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身形摆荡,利用惊人的度,强突上去,要在箕胖子使出其他招数之前,解决问题。 「停手啊!」箕胖子嘴里大叫,身形却向后飞退,手上惊神钟的震荡也越激烈,有如实质的音波在他的控制之下,堪比切金断玉的利刃,且没有任何的缝隙可言。 刹那间,数丈范围内的草木应声崩散,几成白地,论声势不比李珣来得逊色。 更要命的是……钟声! 荒山寂寂之下,嘹远的钟声无疑是最为刺耳的标志,钟声激荡,万山相和。与之相应的,夜空中至少数十道剑光飞射出来,向这边汇聚。 李珣眼角一瞥,狠挫牙根,身形像一波没有实质的雾气,穿透音波利刃,迫近过去。 然而,一**的钟声里,箕胖子所处的空间似乎被剧烈的震荡扭曲了,任是燃血元息充塞天地,他也能找出千万分之一的缝隙脱身出去。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就是几十里下去。 在此过程中,血色虹光瞬间波荡数十个来回,可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将胖子的袖口撕成碎片。 胖子袒露出油脂丰厚的手臂,脸色也惨白得紧。燃血元息那蒸腾气血、吸蚀元气的阴毒质性,就算只擦到边,也不是好受的。更何况蕴藏其中的凌厉杀意,无数次碰触到他核心处的生机脉动,在玄妙无比的气机勾连下,他至少在鬼门关前走了十个来回。 恐惧催之下,任胖子心智如何深沉,也是怒不可遏,脸上的笑容却越深了。他身形不停,口中只道:「师弟且消消火,那宝贝我不要便是。 再说,眼下的麻烦也不在我这边啊!」 话音未落,又是一记钟声鸣响,只要不是聋子,方圆百里的修士便不可能漏过这「指示」。只见夜空中诸多剑光稍稍一顿,接着便如扑火流莹,直追过来。 「麻烦来了,我们二人罢手吧!」 胖子吼叫着,身形退得更急。李珣倒真听话地停了下来,很快二人便扯开了距离。胖子再退丈许,将距离拉至五丈左右,也停下身来,脸上笑容刹那间收了个干净,继而吼道:「魔头,你还能跑得出这天罗地」 声震百里,气势极壮。只是,吼叫的同时,他小腹一阵蠕动,也出一道极微弱的声波:「大家兄弟一场,从我这儿突出去!」 话音方落,四面剑光聚合,还有人在大叫「魔头在这里」、「箕宗主好手段」之类,声音遥遥传至,渐转清晰。 正如箕胖子所说,麻烦来了! 只是这境况,不正是那厮一手造就的么?得了便宜再卖乖,这手段也算是厉害了! 李珣冷冷一笑,目光微瞥,将空中的形势尽收眼底,与之同时,他每一寸肌体都在燃血元息的炙烤下,蒸腾起雾,消抹实质。 现在的李珣,已没有「人」的体徵,而像是一个气态的妖灵。 随着血影妖身的完善,李珣的感应也越敏锐,他可以感觉到,在四方聚合的剑光之后,还有几个麻烦的家伙正急接近中,这几位,才是真正要注意的。 凭藉这敏锐的感应,他稍稍修正了遁走的线路。最后瞥了眼箕不错,确认自己暂时没法子解决这麻烦,低嘿一声,身形倏然前冲。 箕胖子呆了呆,连连怪叫声中,宽大身躯猛地侧翻,同时把惊神钟敲得震天响,真实效用半点也无,只是四面草木倒了大楣,被音波连连催折,倒伏一地。 两人擦肩而过,李珣身形突地上折,度竟然再度飙升,斜斜插上夜空,架起一道血色长虹。 高空中剑光已来不及聚合,只有三两道凑得近的,硬着头皮冲上去拦载,却又在稍触锋芒之际,崩散回流。虹光半点儿停顿也无,朝着西北方向,狂飙突进。 李珣谨慎地避过那几个强大的反应,第二次修正方向,正要一鼓作气,远遁千里,耳边忽地听到一声嗔喝:「孽障,哪里去!」 声音入耳的前一刻,李珣血红的视野中,蓦地闪现光芒。 这光并不刺眼,便如夜空月轮洒下,清净如水,却在瞬间将满眼血色荡涤干净。恢复到平常的视界,李珣反而有些不适应,也就在稍微恍惚的空档,便有人送上当头一棒! 重如山岳的强压直贯下来,李珣来不及思考为何竟有人能跟上他的度,身体已自生反应,血雾虹光嗡然涨开,便如同崩散的尘烟,在强绝的压力下,四溢流动,诡异妖魅,令人观之心寒。 「原来如此,血影妖身还能这般用法!」 李珣脑中又多了一层体悟,他的精神恍惚迷离中,宛若出入虚实之间,已不再以「人身」自限,正因为去了这层桎梏,《血神子》上诸多窒涩不通之处,便如明珠结串,点点归拢,渐次开解。 他心中喜乐难以自抑,哈哈一笑,可在妖异的血雾状态下,笑声只化做「滋滋」的怪响,次第放开,直打入附近诸修士心 先前嗔喝那人闻此「笑声」,以其低沉雄厚的嗓音叹道:「妖魔变化,根抵心窍,遍体滋生,果然是血神妖变之法。孽障,还不回头!」 话语犹自回荡,当空山岳重压倏然消散,却有根茎自虚空中出,疏通百节,华实并生,亭亭物华,更有生生元气,弥散四方。由极强而至萎弱,偏能牵动**,直将虚空收化其中,扣住血影妖身的通路,其神通手段,一至如斯。 「好一个妙法莲华!」 只听箕胖子的声音从下方遥遥传来:「无涯和尚不愧是释门龙象,高山仰止啊!」 话犹未落,半空忽有血光迸射,周围的大气也突然燥热起来。虚空中无涯和尚以神通化生的莲华法相颤了一颤,有一片花瓣垂落,继而化入虚空。 空隙初现,漫天血雾立化虹光,直透出来,一路上元气交迸,如电光雷霆,轰然有声。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倒抽凉气,为血影妖身的霸道奇诡而惊叹,却不知当事人也在那里叫苦不迭。 听了箕胖子似赞叹又似泄密的言语,李珣才知道刚刚出手的,竟然是正道九宗里法华宗之主,释无涯老和尚。 此时的李珣只觉得,他的运气真是差到极点,此次水镜大会,正道九宗脑只来了三位,除了厉斗量、天芷之外,便是这老和尚,只是,他怎么来得这般快法? 念头初生,眼前又是一道光芒闪过。李珣此时已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接触到这奇特的光线,他心中立时警钟鸣响。 恰在此刻,箕胖子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竟然是彻天水镜,好!」 李珣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彻天水镜! 这件水镜宗的镇宗之宝,常人只知它可明三界,断五行,明彻天下万物,却很少记得此镜更「实用」的一面。 比如现在,也不知这是什么妙用,光芒自千里之外射来,当空扫过,任血影妖身何其神,亦被洞彻无遗,而且还有滞碍身形的功用,这才被释无涯轻松截住。 有了箕胖子的「提醒」,李珣的策略自然有所变动,他度不减,心神却分出小半,细细体会镜光带来的影响。 倒是释无涯身为宗主之尊,既与他人合围,一击不中,也不好再行出手,给了李珣一个喘息的机会。 藉这一空档,李珣飞遁的方向稍有变化,远远离开释无涯那老和尚,折向西南遁去。转眼便是十余里过去,却见释无涯只是停留原地颂念经文,没有追来。 只是,那彻天水镜之光却如附骨之蛆,一道接着一道,横跨天际,映彻四方。 这光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却让李珣十成力气只能用出六七成。憋闷的感觉越积越多,堵得他胸口闷,终于激得他厉声长啸,雾化的体态再度聚合,再不管身前有什么阻碍,便如一柄绝世神兵,一往无前,直把虚空剖作两半! 所经之处,元气几乎被袭掠一空,只留下长长的暗红轨迹。如此气势,已无人可挡其锋。前面原本还有三五个人,此时却已散得干干净净,为李珣让出一片坦途。 「好极了!」李珣此时也无恋战之意,只将心神放在背后那几个强人身上,再注意规避彻天水镜的光芒,只要能遁出几千里外,想来那些人也追不上来。 心里这样想,他高涨的气势不免有些回落,恰恰在这冲高回落的当口,眼前忽有人影闪动。紧接着,锋锐的剑气穿透虚空,扑面而来。 论声势、论威压,这波剑气较之释无涯都有一定的差距,然而从中透出来的、直视生死的通透犀利,却又远在释无涯之上。 这一刻,李珣强烈地感觉到,和释无涯拼斗,最终分出来的只是胜败。 而和此人交手,最后的结果,只会是生死二字! 「谁……呃,明玑仙师!」 对面女修冷眼看来,眸光中寂然无波,可被这眸光一照,李珣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脱身之计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由着冲击的余力直直冲上前去。 眼前闪过冰雪般的剑光,与李珣周身辐射出的燃血元息交织在一处,宛如平空起了阵飓风,嘶啸声不绝于耳。 在呼呼的风声中,李珣却像是坠入到一个解脱不开的梦里,整个天地似乎都疏离开去。眼中明明映着雪亮的剑光,却虚幻至不可思议今生今世,他第一次直面明玑身上的杀意! 下一刻,一枚小巧的物事从明玑手中飞出来,在李珣眼中微闪,忽地便涨大开来。 阴影如乌云般扩散,只不过数息工夫,便涨到十丈方圆。阴影边缘扭曲蠕动,像个活物一般。 而随着阴影形状的不断变化,一声隆隆低鸣蓦然从其中迸出来,初听是雷声、继而又像是海啸声,最后却如同万头凶兽齐声嘶吼,宏壮苍凉,撼人心肺。 响声初起,李珣的感觉便像是在胸口被人猛捣了一记,闷闷欲绝,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如今身姿妖异,分不清手足胸腹而已。 随着响声的变化,虚空中像是开了条裂隙,绝大的抽吸力量,以一种他难以辨明的方式,将他身上某种东西剥离出去,虚弱感如潮水般涌上来,但仅仅一瞬,便被翻涌的燃血元息蒸个干净! 受此刺激,李珣猛然从迷茫中惊醒过来,燃血元息蓬然外烁,像是凭空燃起了一朵火烧云。 嘶吼声倏然止住,原本向外扩张的阴影乌云也飞快地缩了回终又还原为那一枚小巧的挂饰,飞回到明玑手中。 李珣看得很清楚,宝物失效,让明玑脸上略有些意外,但很快,蓬勃的战意便将所有的杂念抹消干净,彷佛之前没有生过任何事。先前稍有回落的剑气狂潮,像是碰到了拦江巨石,蓬然卷动,带着嘶啸的旋流,再度冲击过来。 「吞海灵犀!明玑借它,就是为了对付我吗?」 李珣突然有了狂笑的冲动,他终于又见识到了这荒谬绝伦的世界。没有了阴影的遮蔽,整个夜空都亮了起来,双方的距离只余下里许。 山崩海啸般的强压突然消逝殆尽,受惯性影响,李珣一时间控制不住,度激增,向前直撞过去。 百尺之外,明玑身躯微躬,宝剑静静地凝在半空,刚刚的庞然剑啸声瞬间收敛至无,只有一道如丝如缕的剑气缭绕周身,凝而不散。 可愈是这样平静,李珣越能感觉到,被压抑在虚空中,那股冰冷如刀的漫天杀意。 此刻,明玑的精气神尽凝为一点,又以某种玄妙的方式投影在他的身上。随着他周身元气变动、气脉运转而不停游移,总能寻到一个相对弱势的方位,随时可能迸石破天惊的一击。 这正是明玑所精擅的天心灵犀之术,李珣当然熟得不能再熟,然而他实在不曾想过,自己竟有直面此术的一天? 「真要生死相见……呃?」 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明玑脸上的错愕之意,想来他自己亦复如是。 二人身处的虚空忽然扭曲这种形容也许不太正确,可是李珣确实看到,他眼前的明玑绝无可能地偏移出去,让开了前进的路途。 也在这一刻,锁定在李珣身上的「天心灵犀」也脱了钩,突然落空的错力感,让转眼间擦身而过的两人同时胸口闷,李珣还好些,明玑甚至在低哼一声后,唇边溢出血丝。 便在李珣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又贯入一记熟悉的声音:「笨蛋,赶快走啦!」 他立时恍然,也毫不迟疑,再度加力,远遁出去。 与之同时,天空中像是炸开了一团艳丽的烟火,至少有二十道以上的黯淡虹光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 周围的修士当即看花了眼,只有彻天水镜的光芒横扫虚空,所触及的虹光立化虚无。 然而,彻天水镜的光芒笼罩之下,仍有三道虹光脱出,在场诸人均追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见此情景,下方的箕不错再生赞叹:「好一个千幻重嶂,这魔头的手段还真是丰富得很。」 话刚说完,箕不错便感觉头顶有异,抬起头来,恰好看到释无涯正垂眸看他。 两人目光相对,箕不错龇牙一乐,点点头,肥胖的身影忽地没入了漆黑的丛林中。 李珣远遁出近千里,眼见彻天水镜无法照到此处,方喘了一口长气,飞身投入下方的山林之中。停下身形,他扭头四顾,却见不到人影,无奈之下,只好敲敲一侧的树干。 「喂,还藏什么啊,出来吧!」 伴着一声冷哼,水蝶兰依然是百鬼的打扮,却尽复她本来面目,施施然从另一边的林木间走出来。 李珣藉着点儿月光,看见水蝶兰脸上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便奇道:「怎么了?」 「嗯,我觉得……你很烦哪!」 砰的一声大响,猝不及防之下,李珣被她卡着脖子抵在了身后的大树干上,突来的窒息和冲击顶得李珣一时间连惊讶都忘了,挣了下没法脱身,只好抓着她的手腕,皱眉道:「你做什么!」 水蝶兰也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良久,才「切」了一声,放开手,又低声咒道:「没胆鬼,还是不是男人啊!」 「呃?」 「你有异议吗?我都开始同情阴重华那女人了,她究竟是被你怎么使唤的啊! 「这才几天,我已经被你从千里之外调来两次了,还都这种不值得一提的小麻烦,你就不懂得自己加把力吗?」 水蝶兰看起来真的生气了,虽没有再「加害」李珣,却把旁边的树干踢得梆梆乱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你到底有没有直面强敌的勇气!对了,从最开始就是这样,包括算计我的那回,你是不是不预先算计,就不知该怎么打架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很正常啊。」 李珣实在搞不明白这女人的想法,只好摊手道:「你也看看我对的都是谁吧!像释无涯,还有昨天那位,我确实打不过,正面交手只是送死。 喂,你也不想让我死掉吧!」 「我当然不想让你……呸,你要还是这欺软怕硬的心态,早晚也脱不了一死!」水蝶兰顿足骂道。 「明明已经修成了血影妖身,却不会运用,只知道东躲西藏,难道这魔功就是拿来逃命的吗?」 「呃,我只是觉得用来逃命最顺手,好了,不开玩笑,我现在……」 一边说话,他一边转身,准备转换装束。 耳边喀嚓声响,李珣肌肉一紧,瞥见侧方一株合抱大树拦腰炸成两截,在隆隆声中倾倒下去,灰尘残叶四处飞散,更惊起鸟兽无数,声势惊人。 李珣讶然回眸,看着水蝶兰出奇认真的面孔,皱眉道:「好像不是跟我开玩笑呢。不过,这是我长久形成的习惯,你也许看不顺眼,可我也没必要改变吧!」 「习惯?我看那是恶习才对。你再有能耐、再会算计,你能算计得了全天下的人? 「退一万步讲,你可以算计所有人,大搞什么避实击虚,可是,老天爷呢,你算计得了他吗?」 第三章 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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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千两百年前,他初下山之日起,便以手中﹃斩空﹄神剑,会尽天下修士,从无败绩。() 剑劈朱勾宗的勾魂三使、击溃冥王宗的七冥星阵、邀战天妖剑宗的四大妖剑、大战邪道宗师鬼先生、闯入六绝地之一的星河……种种事迹,数千年来,通玄界无人能出其右! 尤其是,他还是唯一一个,将通玄界三散人尽败于手下的人。当然,最经典的就是千年之前,单枪匹马杀入无回境,迫得玉散人逃遁万里一事。 所有的这一切,组合在一起,便成就了锺隐的赫赫声威。 毫无疑问,他是明心剑宗所有弟子心中当之无愧的偶像,便是李珣自己,亦未能免俗。 即便如此,李珣也绝不愿在这种时候见到他! 传说中,锺隐早在数百年前,就可以白日飞升,而他却因为某事,而以绝大神通强留此界。 就算是这样,他也具备了仙人的神通,当然不会夸张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但明心剑宗流传最盛的,就是他举世无双的观人之术。 只须一眼看去,便能将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揭开,人心在他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李珣偏偏就是那种心中秘密极多的人,而且所藏的隐秘,多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叫他如何敢与锺隐相见? 就算锺隐的眼睛不像传说中那么夸张,但以他近乎通天的修为,难道还看不透自己身上的秘密? 血魇、阴火、幽明气,哪一个东西被翻出来,都是一个死字! 早在数月前,他拜见宗主清溟道人时,便觉得好生难过,如今再碰上一个修为更胜数筹的锺隐,他哪还有活路? 李珣越想越怕,甚至想着是不是干脆跳下云去,就此驾剑逃命算了! 这个疯狂的念头只在心中一闪,便泄了气,而此时,他也想到了刚刚心中所觉那极不妥的地方在哪里! ﹁血魇噬心!血魇噬心的时间就要到了……这个时候,要怎么用﹃饲鹰法﹄?而如果不用,血魇噬心一起,体内的异状怎还瞒得住人?﹂ 这个念头才起,他心脏处,便是重重一跳|| 完蛋了! 他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但是事情的发展,却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糟。 心脏只是狂跳了两下,血魇似乎也很暴躁,可在心窍周边游荡,那一丝来自﹁玉辟邪﹂的凉气,却似乎有着极妙的作用! 便如他刚佩上此物时一样,血魇与阴火,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又缓缓恢复,而血魇噬心……在哪里? 每日一次,无可抑制的血魇噬心,竟被压制了下去! 李珣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过他此时也想不到那么远去,这死里逃生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让他只知道抓着胸前的玉石,呆呆发愣。 ﹁听到要见他,欢喜得傻了?﹂ 青吟悠悠的话音响起,轻而易举地攫回了他走失的心神。 李珣身子一震,﹁啊﹂了一声,想措辞应对过去,却因一时急切,脑子里一片混沌。 幸好,青吟还挺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颇感兴趣地看着他紧抓﹁玉辟邪﹂的手:﹁心口不舒服吗?﹂ ﹁啊……不,没有!﹂李珣连忙摇头否认,但又觉得太生硬了些,赶紧变化了一下说法:﹁刚刚心跳了两下,呃,这玉……﹂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是,万一刚刚那变化是针对阴邪之物才有的反应,那就是不打自招了,所以才说了半截就呆在了当场。 ﹁忽然变凉了,是吗?﹂ 也许是坐在云上的缘故,青吟的笑容便如座下的云朵,模糊不清,变幻莫测。 李珣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应是。 青吟脸上没有半点异色,她道:﹁此物有平静心绪的功用,刚刚你太激动了。修道之人做到不为外物所惑虽是基本功夫,却又难如登天,今后此玉便等于你的良师,时时提醒你平定心绪,宠辱不惊,你今后要多加努力才是。﹂ 李珣心中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已过了这一关,连忙躬身应是。 说话间,飞云又跨越了一段距离,速度渐渐放慢下来。 青吟悠然起身,站在飞云边上,望着下面的风景,唤李珣过来:﹁你看那里!﹂ 玉管般洁白晶莹的手指,牵着李珣的目光,投向了下方一片竹林。 这林子也是古怪,远远看去,竟发着淡淡的青光,如虚似幻,绝非世间凡物。 ﹁这片竹林称为﹃青烟障﹄,也算是一片天生灵物,锺隐便住在那里!﹂ 李珣脸上抽搐两下,好险没让青吟看到。 只听青吟道:﹁他这些年出去得少了,十年倒有九年在这里定居,要见他,到这里来即可。﹂ ﹁见他个头!﹂李珣心中急转,正想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数,背上忽被一股力道一推! 力量不大,却是恰恰破坏了他的平衡,当即把他推下云去。 李珣大叫一声,体内真息却是急涌,想要做点什么,但那股力量好怪,一推之后尚有余力,也不算大,却轻巧地连续化去他数次真息变化,让他身上半分劲儿也使不出来,只能像一块大石般坠落! ﹁是青吟仙师!﹂李珣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她想干什么?﹂ 身体在空中来了个翻滚,他正好看到天上那朵飞云冉冉而去,并入天际云层之中,再不复见。 而此时,他的背部,已靠上了尖锐的竹林尖端。 ﹁难道就这么完了?﹂ 这念头只是一闪,便有一股奇特的清灵之气自下而上地涌起,将他托了一托,其力用得极为柔和。 李珣只是身上一软,口鼻间已传入一丝淡淡的竹木香气,清清淡淡,沁人肺腑。 紧接着身上微震,他已经落在地上,却是不痛不痒,没有半点儿不适。 ﹁怎么回事?﹂ 他此时已在竹林之中,四顾打量,只看见周围的竹子都有七八丈高,青翠欲滴,通体圆润,竹节微凸却也是青光隐隐,乍一看去,倒像是玉做的一般,不沾染半点儿尘俗。 ﹁果然是仙家妙境……﹂ 思及锺隐的身分,对他生活在这种地方,李珣一点也不觉奇怪。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竹身,触手平滑坚硬,有凉意透指而入,用力敲击,发出的也是玉石撞击的清音。 ﹁也不知这宝贝竹子有什么用?﹂ 心中想着,他信步在竹林间走动,这一动便觉出异状来。 他在外面已经觉得天地元气丰厚得不可思议,而现在,则觉得竹林中的元气浓厚程度,已凝如实质一般,走在这里竟好似在水中穿行,总有些阻碍。 如此浓度,实在让李珣为之咋舌。 他现在也大概明白,刚刚为什么没摔死。正是因为这里天地元气太过浓厚,便如同一湖无形之水,从高空撞下,自然不至于摔死。 虽然知道了青吟并无恶意,但李珣还是不明白,青吟就那样把他推下来,总不会是恶作剧,应该有什么深意才是。 李珣那愈是紧张,便愈是清明的性子显了出来,当下便将心中无谓的紧张和恐惧抛在一边,只想着一会儿若见了锺隐,该有什么说辞。 才走了数十步,说辞也还没想个全套,眼前却是豁然一亮|| 这是一片林中的空地,其中盖了一处竹屋,通体都是由林中的竹子所建,看得出来这竹庐虽然小巧,细节上却细细排列编织,每一处都透出了十分的认真来。 屋外还摆放着一套桌椅,桌上的茶具,也都是竹子制成。杯中蒸气袅袅,想是才了一杯香茶。 而距李珣数步之外,还摆着一件竹制的案,此时,上面正铺着一张纸,有一人身着白衣,站在案前执笔作画。 这人必是锺隐了,可任李珣怎么想,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碰面。 也许应该庆幸,他没有直接面对那双据说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神。但是对于这样意外的景象,他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如果不是刚刚已调整好心绪,他此时就很有可能出乖露丑。 现在,他只是垂手恭立,看着对方作画。 李珣在丹青上没有什么造诣,以他的眼光去看,只觉得锺隐下笔极快,往往略一勾画,轮廓便出,眨眼间便是数笔。 锺隐只画了七棵竹子便停下来,在纸上留下了好大一块空白,李珣全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然不是内行,但也知道丹青最讲究布局,纵然画家有﹁留白﹂之法,但似这般取一角而留一角的,当是画家大忌。 锺隐想做什么? 正疑惑间,锺隐忽地抬起头来。 在最没准备的情况下,他和锺隐目光相对|| 他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可随即胸口便是一阵凉意涌上,直贯顶门,被这凉意一冲,如同当头泼下了一盆冰水,让李珣瞬间反应了过来。 他再不迟疑,当即双膝跪地,垂首道:﹁弟子李珣,参见仙师!敢问仙师,是否为六师叔祖?﹂ 锺隐与清溟等同辈,排行第六,李珣还怕认错,只好多问了一句。 ﹁我是锺隐!﹂锺隐的声音极是好听,略显阴柔,却自有一番沉凝不发的张力:﹁你是三代弟子?起来说话!﹂ 李珣顺势站起,却仍不敢抬头,只是看着脚尖。 锺隐道:﹁你身上有﹃青玉剑﹄,又有﹃凤翎针﹄,却是林阁的弟子,还是明玑的?﹂ ﹁家师正是林公!﹂李珣的答话有些文气,这也算是紧张的表现,他急着撇清嫌疑,又道:﹁是青吟仙师要弟子到此,参见六师叔祖……﹂ ﹁青吟?﹂锺隐在那边似是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且抬起头来。﹂ 李珣不知结果如何,战战兢兢地抬头,两人目光再次对上,李珣当然不敌,只看了一下便要移开目光,也在这时,他看清了锺隐的脸。 和他名动天下的名声相比,这张脸似乎太过平凡了一些。 称不上如何英姿气度,仅仅是清秀而已,脸上轮廓也不明显,不是那种能让人一眼认出的类型。 然而,他的身材极高,比李珣要高出一个头左右,站在竹林中,几与周围笔直的青竹一般无二,姿态挺拔,不曲不折,平和间自有一番孤傲。 说也奇怪,站在他面前,压力似乎比在清虚等人面前还要小些,至少李珣还没有那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真的是锺隐吗? 他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却忽地感觉到,对方脸上,似乎有一丝极微妙的表情在变化。 ﹁你是……李珣?﹂ 他语气有些飘忽,李珣却不敢怠慢,心知可能是这张脸带给他一些困扰,忙为自己正名道:﹁弟子正是!﹂ 锺隐微一摇头:﹁孤煞之相?﹂ 李珣干笑一声,老实地回答道:﹁清虚仙师、青吟仙师等都这么说!﹂ 然后,他耳中传来了锺隐的一声叹息,本来就很脆弱的心思,被这一声叹又搅得很是慌乱,而此时,胸口的﹁玉辟邪﹂又发出凉意,将心跳平稳了下来。 锺隐也在此时改变了话题:﹁不论你是怎样来的,来了,便是有缘!来,且看我作画!﹂ 这算不算是亲近的表现? 李珣心中有些期待,看样子自己是过关了。那么,现在与这位大剑仙拉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才见面,自己怎么投其所好? 心中想着,脚下却听话地移动,一直来到案前面。 锺隐再次执起了画笔,这一次,他又画了几根竹子,接着,还有一个人。 如此,布局就很清楚了。 先前七棵竹是近景,后面竹子与人则是远景,似是在竹后,窥看远方之人。 一眼看去竹影摇动,人影依稀,虽无他物,却仍使人感觉到月华流转,遍地生辉的月夜人竹。 李珣不是行家,却也觉得这画很怪,似乎布局临时改换,虽然后面也算布置得不错,可是笔力已尽,但人竹相衬,暗换月色之法还算巧妙,其余严格来说,不过平平而已。 果然,锺隐叹了一口气,将此画放在一边,换了一张纸,继续作画。 下一幅便要好得多了:竹影错落,浓淡有致,细看去便有一股清逸之气扑面而来,竹木成帘,目有尽而意无穷,倒似要引人去画中一般。 李珣低赞了一声。 锺隐停了笔,回过头来看他:﹁这幅你喜欢?便送了你吧。﹂ 李珣一愣,旋又大喜,锺隐的手迹可是珍贵得很,虽然不是剑谱秘诀,但只凭他的名声,这幅画便是无价之宝,拿回去妆点门面,也是好的。 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李珣也不虚伪,忙躬身谢过。 又听锺隐道:﹁不过,我倒想听一下,你觉得这幅画笔法走势如何?﹂ 这是考试吗?李珣有些紧张,他的丹青造诣,还是小时候听王府先生讲的,不过俗世之法,在通玄界也不知行不行?万一出乖露丑,那该如何是好? 心里紧张,他外面却不迟疑,走到画前,凝神看去。 才顺了两笔,他轻咦了一声。 锺隐在一边微笑:﹁怎样?﹂ 李珣却是充耳不闻,手指却在隐隐颤动,到了后来,干脆凌空虚画,咄咄有声。 锺隐也是一怔,在旁赞了一声﹁好﹂,而这个赞美,李珣却是听不到的,他现在心中全被这幅画占了。 这哪是什么墨竹图?这分明就是一套精微的剑诀! 李珣对符纹之术,已敏感到了极致,对笔法走向等细节问题从不轻忽,几乎已到了看着一张图,便要找到它笔力发端、轨迹的地步,因此他才能一眼看出这幅画的妙处。 以他的造诣,已经可以脱出有形的画作,直探其中的意趣,外面虽是顺着笔法一路画下,但体内真息却暗合深意,自有一番运作。 一幅画看了不过一半,体内真息已滚沸如汤,云蒸霞蔚,沿经络穿行不悖。 而到后来,真息又渐渐平缓下去,然而经过上一波的﹁蒸煮﹂,却是凝实许多,且暗合心诀,穿行间锋锐如剑,接连攻破几个关窍,在体内左冲右突,好不凌厉! 转眼间,他已将此画看到了第四遍,只觉得脑中灵光狂闪,渐渐连成一片,正如痴如狂之际,肩上忽被人一拍,脑中当即一震,灵光散落,再不得见。 只差那么一步…… 李珣呆了,随后就是气冲华盖,猛地转身,想找人理论,入目的却是锺隐温润如玉的眼神。 一大盆冷水泼下,他连忙躬身,满肚子怒气剎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要再看下去了,如此究根问底,于你有害无益!﹂ 看着李珣茫然的样子,锺隐微微一笑,将案上的画卷了起来,放到李珣手心。 ﹁可知你修行时,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李珣呆呆地摇头。 ﹁你对法理的探究,已是入木三分,山上没有多少人能比得过你,然而你对情势的感应,却还是幼稚得很。内外不得兼顾,不过是坐禅等死,终不得大道,换句话说,你是知道如何使剑,却不知怎样使剑。﹂ 李珣听完真是懵了:﹁如何使剑、怎样使剑,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 ﹁怎会一样?便如这画,你知笔势如何轻重、浓淡,知顿挫变化,可是真让你拿起笔来,你可会画?﹂ ﹁……不能!﹂ ﹁修行之法,虽然稍有不同,也能够由内而外,豁然贯通,只是你对符纹法理之道理解太速,而外功修行又没什么根基,如此两下消长,差距过大,于你绝无好处,你可明白?﹂ 李珣登时心悦诚服,忙躬身谢道:﹁弟子今后定将努力提升外功造诣……﹂ 锺隐点了点头:﹁如此便对了!你眼光虽好,但毕竟偏于一隅,能从画上读出真息搬运之法,却看不到与之相应的肢体挪移之道。今后再看时,当细思其中与真息相合的肢体变化,内外兼修,方是正途。﹂ 言罢,他又指出几个有可能犯错的疑难之处,听得李珣不住点头,只觉得不愧是锺隐仙师,这讲解的功夫,也居众人之上。 无论是清虚、青吟、林阁、明玑,比起他来,都少了那一份深入浅出的生动明白,偏偏就在这直白如话的言语下,还有更深一层,需要自己思索的深度。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李珣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就留在这峰上,日夜听此人的教诲。大概只这一阵话的功夫,便要免他三年苦修了! 只是,他想得虽好,锺隐却没有留客的意思。 在讲解告一段落后,他道:﹁……这墨竹图中,是我近些年来,闲来无事之时,创下的一门﹃青烟竹影﹄的剑诀,最是能由浅入深,有新笋出土,节节拔升之效! ﹁此时便传了你,下峰之后交与你师父,由他指点进一步的修行。你就去吧,莫让青吟久等了。﹂ ﹁青吟仙师?﹂李珣这才想起,那位把他从天下推下来的青吟,心中忽有些奇怪。 青吟想干什么?难道就是把自己推到锺隐眼前,让他过目,再看能不能让他提点一下? 他只觉得这位优雅冷淡的仙师,行事高深莫测,实不是他所能探知的。 说到青吟,锺隐脸上也略有变化,他又看了李珣一眼,脸上有沉吟之色。 半晌之后,他缓缓开口:﹁李珣!﹂ ﹁弟子在!﹂ ﹁你青吟仙师脾气古怪,同辈的师兄弟们都拿她没办法,更遑论你这些小辈……若她日后有什么事,做得让你生气,却要看在今日的面上,不要太过计较了!﹂ 李珣腿一软,半跪在地上:﹁弟子不敢!青吟仙师是长辈,弟子……﹂ ﹁罢了!﹂锺隐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后转身进屋,李珣只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起来吧,青吟她必不喜欢你这种软骨头的样子!﹂ 竹扉掩上,再不闻他的声息。 李珣呆在地上,想了很久才爬起来,脸上只是苦笑:﹁若我是硬骨头,她就能喜欢我不成?﹂ 这个疑问,便是打死他也不敢问出口的,李珣只能在心中想想,作一些白日梦罢了。 在竹林中走了数百步,李珣找不到边际,却找到了几根自然脱落的竹枝,这些竹枝不过一指粗细,却湛然青碧,光华隐隐,拿在手中也颇为清凉。 李珣试了一下,这竹枝韧性却是极强,李珣强行将其绕了三五圈,只要一松手,便是﹁嗡﹂地一声恢复原状,拿﹁青玉﹂相斫,连续三剑下去才劈断了一根。 这玩意儿却是不错! 李珣舍不得放下,便拿在手中,低着头寻找,看能不能再找着几根。 至于长在那里的,他实在不敢动,万一这是锺隐的心爱之物,被他毁了,人家只需一口气,便能把他吹下坐忘峰! 在附近找了一会儿,却再没有什么收获,李珣知道,再逗留下去,就要丢人了,只好驾剑飞起,剑光冲破竹林时,竟发出﹁啵﹂的一声响,他的身体也猛地一轻。 在这种地方,该如何修炼? 修道人虽然也炼化天地元气,充为己用,但毕竟要有个度,像竹林中这般元气浓度有如实质,如果真施行那炼化之法,大概十个人里倒有九个要走火入魔。 大概也只有锺隐这样的半仙,才敢在这里居住吧。 心中想着事情,剑光却在天空中盘旋。临走时听锺隐说,青吟在外面等着,虽然他有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李珣不敢等闲视之,只好傻傻地在天空中绕圈。 天知道这是怎样辛苦的差事。 初来时,青吟说这里天地元气随时间而呈潮汐变化,李珣没有感觉出来,现在在空中绕了几圈,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潮汐变化。 午时已过,天地元气的浓度便开始从高峰跌落,这种跌落并不是直线下降,而是如海水退潮般,冲一小截,退一大截,如此方退又进,十分复杂。 这就苦了李珣。 御剑之术,最重要的便是与天地元气的协调,他练习御剑才几天?在这种天地元气极不稳定的环境里,他能控制住真气间的平衡已是了不得,哪还能保持平稳? 便只见他东倒西歪,左摇右晃,在空中彷佛是喝醉了酒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若是旁人,此时落下地来也就是了,偏偏李珣又多想一层,只觉得此地虽然难以控制,但却正是锻炼御剑之术的最佳场所。 在此时练上一会儿,便抵得其它时候练上一月,于是竟强撑着不想下来。 满腔心思,此时都集中在了﹁青玉﹂上面,心神凝实,不放过任何一点的元气变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觉能力大有长进,体内真息也耗费得差不多了,这才停了下来。 落在地上,他忽觉不对,猛一回头,便看得傻了。 不远处的竹林边上,青吟席地而坐,解开发髻,将青丝瀑布般垂在身前,正在缓缓梳理,那光景与初见面时她揽水梳妆的情形,竟有七八分相似。 都是那视旁人如无物的冷淡,以及夺天地造化的神秀,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女性的妩媚,隐隐流动,不彰不显,却又在无形之中,吸引着人们的眼光。 李珣又怎能抵挡得住! 看她这个样子,也不知在林边坐了多久了,想到自己在空中的种种丑态,李珣只觉得面如火烧,根本就抬不起脸来。 这样也好,倒把他刚刚的失态遮掩了过去。 他本能地想下跪请安赔罪,可是脑中却忽然闪过锺隐所说的话。 ﹁不喜欢软骨头?﹂ 思及两次见面的情形,果然发现青吟不喜他人跪拜行礼,自己若矫情过分,恐怕捞不到好处。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转,他便改了姿势,只是垂手行礼而已:﹁请仙师恕罪,弟子一时忘形,劳累仙师久等了!﹂ 青吟看都没看他一眼,冷淡之意却是比之前更甚。只听她道:﹁那画是锺隐给你的?﹂ 李珣忙道了一声﹁是﹂,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将画送上。 青吟却不忙着接,而是不紧不慢地将青丝挽了一个髻,这才接过画去。 这本来是颇为慢待的举动,但一方面她是长辈,另一方面,她举手之间,便是风姿无限,秀色可餐,李珣只觉得百看不厌,又哪会觉得难受。 手上一轻,那画已被青吟拿了过去缓缓展开。一见之下,青吟便道:﹁这是第二幅。﹂ 李珣目瞪口呆,青吟只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她微一摇头,又将这画递了回来:﹁能得到这幅青烟竹影,也是你的造化,便拿着它下山去吧!﹂ 这样就结束了? 李珣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只是应声,却忘了动弹。 青吟缓缓起身,也不理他,目光却望向竹林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珣不敢惊扰,等脑子里面转过弯来,也知此地不能再留,便再躬身行了一礼,向后退去。 ﹁且住!﹂青吟蓦然开口把他叫住,李珣愕然看去,听得青吟道:﹁你过来!﹂ 李珣便如一个牵线木偶呆呆上前,总算他还知机,与青吟保持了一个距离。只是下面的变化,却让他当场傻了。 青吟竟伸出手来,抚上了他的脸|| 李珣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面一片混沌。他只觉得脸上那一只手,手指纤长,清凉如玉,略一接触,便有一丝酥麻自脸上直透心底,最终扩散全身。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青吟道:﹁……如此,你面目有了变化,却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面目变化? 李珣心头一跳,还未出声相询,便见青吟化出一面水镜,让他自照观看。 入目一见,李珣便小吃一惊。镜中之人,也不知是哪里做了手脚,虽然轮廓、五官都无变化,却总觉得与以前似是而非,轮廓长相只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多看几眼,便有些认不得了。 而他此时也恍然明白,青吟抚他脸的用意,原来是看他酷似某人,便将他的脸用某种法子变化一下,避免日后的麻烦。 耳中听到青吟的吩咐:﹁这种真息化形,待你修到化婴之境时,便会自然解开……那时,你也不会再受这种困扰了吧。﹂说着,她贴着竹林边走了几步,身形忽如一个气,﹁啵﹂的一声便不见了。 李珣向前赶了两步,停了下来,手掌却不自觉地抚上了被青吟摸过的地方,感觉着袅袅余香,一时间竟是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