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她渣了疯批皇帝》 第一章 听闻他暴戾好颜色 若不是被他强行拉上了马,姜姒与许之洐也许便不会缠夹一生。 那日月黑风高,孤男寡女,灯枯焰弱。 许之洐将姜姒扔到地上,手执马鞭挑起她的下巴,凉凉薄薄地问,“疼吗?” 姜姒窘迫地垂下眸子。 白日里,大公子许鹤仪的新婚妻子赵长姝暗中将姜姒卖给了人牙子,不想却又在长安城外被山匪劫了。这些山匪一贯劫财劫色,见姜姒姿色秀美,吹着秽乱的口哨便打马追来。 那时姜姒沿着山路慌忙奔逃,也不知跑到哪里。只听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疾驰而来,大喝一声“上马!”,便将她拦腰提上马背,把山匪远远地甩到后头。 许之洐救了她,她原应好好感谢一番。只是,他与许鹤仪虽是兄弟,却也是死敌。若是落到他手中,定会对许鹤仪不利。因而姜姒当即拔下簪子朝马脖子上刺去。 暮云四合前,许之洐将她横在马背上,扣牢她细软的腰身,执马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她的娇臀。 此时见她不语,便又伸手捏住她的娇臀,又问,“疼吗?” 姜姒低呼一声,涨红了脸。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过,当下便全身滚/烫起来,赶紧说道,“疼。” 许之洐嗤笑了一声,“我若不救你,你早被山匪吃干抹净,怎还有胆子来刺我的马?” 说话间,他的手游离于她纤细的柳腰与娇臀之间,好一番肆意拿捏。明明是斥责,倒像是在调戏。偏偏他还要凑近说话,那雄厚又炙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叫人慌得如小鹿乱撞。 姜姒心神微乱,羞怯地想要埋下头。许之洐却一直拿马鞭挑着她的下巴,细细欣赏她的窘态。 许之洐只是笑着看着她,“这里,你的大公子可摸过吗?” 姜姒拦住他肆意摩挲的手,慌忙便要起身,“二公子不要再为难我了!” 她原不过是死人堆里苟活着的人,若不是大公子许鹤仪将她救起,早便被无眼的刀剑杀死。姜姒从五岁那年,便一直跟在许鹤仪身边。只不过既不是婢女,也不是侍妾,外人虽大多尊称一声“姑娘”,但身份到底尴尬。 许鹤仪是姜姒又爱又敬的人,清冷高华,金尊玉贵。若不是许之洐屡屡生事,意欲夺嫡,许鹤仪早便成为乾朝东宫太子了。姜姒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从不敢肖想。能常伴大公子左右,她已知足。谁想到,许之洐竟然问起这样的胡话,来污大公子的清誉。 许之洐抓住她受过鞭打的手,如今那纤柔的手指又红又肿,戏谑道,“我有个主意,不知你愿不愿听。” “公子请讲。” “我有样东西在许鹤仪手里,不得不取回来。原本还在犯难,你来了,倒迎刃而解了。” 姜姒心下一凛,“公子的意思,可是要用奴婢来交换大公子手中的东西?” 许之洐嘴边噙着笑,“你不但是个美人儿,就连心思都是通透的。” 姜姒怃然,大公子待她好,她唯有舍身图报,哪里还能让大公子为难。何况,她低着头道,“我在大公子心里没有那样重的分量,值得他为我放弃二公子要的东西。” “若他不肯,留你也无用。”他用鞭子拨弄着她的衣领,凉凉薄薄命令道,“脱掉。” 姜姒乍然抬头,自己惴惴不安又惶恐的样子完完整整地落入他那一双幽不见底的凤眸星目中。她早便知道许之洐是怎样的人,坊间传闻他阴狠暴戾,尤好女色。尤其有人说乾朝是篡位了庆朝的国,根基不正,也难怪有二公子这种骄奢淫逸之徒。 果然,他毫不费力地便将她的领口撕开,露出纤细的脖颈和雪白的肌肤。须臾便提高了音量,“要我动手?” “公子不必!”姜姒慌乱地解开腰间的丝绦,发髻上的白珠流苏垂在耳畔颤颤悠悠。她偷偷瞄他,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神。他眸子微微一眯,隐隐透出不耐。她便不敢再拖磨,慌忙褪下袍子。 下身虽还有衬裙可以遮蔽,上身却只余一件亵/衣。三月里春寒料峭,姜姒打了个寒战,脸侧向一边,双手紧紧挡在胸前。 “再脱。”他那上位者的压迫感叫人不敢反抗分毫。姜姒从未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解下外袍已是迫不得已,再脱便是寸缕不着,一点体面都没有了。 姜姒又惊又怕,泪珠儿便噙在眼里打转。她极力忍着,不肯让眼泪滚下来。 “怕了?”他戏谑地问。 若是不可避免,倒不如坦然一些。姜姒她纤细柔弱的身子里一向是坚韧勇敢的,她含着泪仰起头看他,没露一点怯,“不怕,二公子是君子。” 她紧紧闭上眼,暗咬着牙,一狠心把亵/衣解了,随即双手环胸,眼泪便顺着脸颊滑下来。 又听他道,“亵/衣留下,袍子穿上。” 姜姒如蒙大赦,睁开眸子发现许之洐竟然不知何时背过了身去。 还算是个君子,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姜姒这样想道,当即捡起外袍,匆匆穿上。只是,没了亵/衣和衬裙,只余这件宽松又单薄的袍子着于身上,稍稍俯身,便能叫春光一览无余。 “伯嬴。”许之洐唤道。 旋即有人进门,垂着头,不敢四下张望。 “送去交给许鹤仪,明日早朝前把东西送来,我便可完璧归赵。否则,必叫人先奸后杀,尸首亲自送进他的府邸。” 他生的丰神俊秀顾盼生威,偏偏却是这般刻薄寡恩的人。嘴里说着云淡风轻的话,却把他人的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 三月初尚春寒料峭,夜里尤其寒凉。姜姒蜷缩在那古铜灯柱后面瑟瑟发抖,挨过这一夜,翌日一早那人便要定她的生死。 这一夜,月凉如水。姜姒半睡半醒,十分难捱。 第二章 朱雀印 乾朝立国不过十余年,皇帝虽年迈,却也奇怪,既不立太子,也不封王侯。近些日子,宫中传闻皇帝咳疾愈发厉害,身子只怕不济,因而有意要选立储君。大公子二公子算是兄弟几人中势均力敌的,皇帝虽最属意大公子,然二公子为夺嫡,可谓是步步紧逼。 晨光熹微,天光就要大亮,然而外头安静地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大公子没有来。 姜姒心中酸涩,足足吊了一夜的心开始一点点沉下去,不知要沉宕到哪里去。 榻上的人已经醒来,他戏笑地看着蜷缩了一夜的美人儿,漫不经心道,“在他心里,你还是输给了权力。” 他虽在笑,却令人畏怯胆寒。 姜姒怃然,“奴婢身份卑微,原应如此。” 许之洐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若求我,我或许会怜惜你。” 姜姒听不出这话的真假,只怕求了他,他又开始奚弄自己,便问,“公子当真?” “自然。”他的话凉薄寡情,不带一点温度。“既是求人,就得跪下。” 她的衣衫单薄裸露,那曲裾深衣的袍子在身后虽能护住脚踝,在前端却只堪堪遮住大腿。若是跪下,那袍子必然岔开,只怕两条玉杵似的腿都要暴露在他的眼下。 她困心衡虑,郁结难受。五岁那年,她目睹了亲人一个个在身旁死去。刀剑铮然,哭声发聩,殷红红的血喷溅到她的脸上、身上。那时垂危的母亲死死抓住她的手,叫她活下去。 活下去是为了什么?母亲还没有说,刹那间便被刺穿胸膛,那尖锐的剑锋穿透母亲温热的躯体直冲冲地朝她逼来。 姜姒当然要活下去,她要活下去见大公子,这是她活着的意义。 跪下求他又算什么? 姜姒从灯柱后面出来,垂着眸子,双膝一屈便跪了下去。如她所料,丰满的双峰与雪白的双腿完整地暴露在许之洐面前。她面红耳赤,抬起宽大的袍袖紧紧遮挡。 许之洐却偏偏拿掉她的手,蹲下身来,细细欣赏。温热的鼻息喷到她的脸上,姜姒将脸别向一侧,心神微乱。 世人皆言二公子尤好女色,果不其然。 她已十六岁,虽对男女之事不甚了然,但此刻身子里出现的异样,已令她无地自容。 幸亏此时传来脚步声,伯嬴立在门外道,“公子,人来了。” 姜姒兀自回头,大公子心里终究是有她的。她心下欢喜,起身便要向门外奔去。 虽无人拦她,但姜姒却兀然止步。眼下她衣衫暴露,这样出现在清隽高华的大公子面前,终究是要污了他的双眼。 许之洐的眸光瞬间冷了下去,冷笑一声,讥讽道,“状若女昌妇。” 姜姒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挡住身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大公子既然来了,还请二公子赏赐一件衣裳。” “不急。”他风淡云轻地笑着,朝门外吩咐,“伯嬴,朱雀拿来。” 伯嬴应了一声,很快便端来一方青鼎。其中燃着兽金炭,还有一支铜制长柄,顶端浑圆,不知是什么物件儿。 姜姒心中惊惧,提心吊胆地盯着许之洐,声音打着颤儿,“二公子要做什么?” 许之洐目光阴鸷,“放你走不难,但你得回许鹤仪身边做我的眼睛。” 他执起那烧的通红的铜柄,慢慢朝她逼近,欣赏着她的惊骇不安,“不然,我若不许你离开,谁来都无用。” 姜姒步步后退,撞上了那高大的铜制灯柱,顷刻之间摔在地上,却被许之洐一脚踩住裙摆,动弹不得。那小鹿似的眸光又慌乱又真切,加上这一副乍泄的春光,当真叫人催/情发欲。 “二公子昨日才说,若大公子愿意交换,便完璧归赵。君子一诺千金,为何突然反悔?” “君子?”许之洐那双凤眸里尽是戏谑、玩弄和羞辱,“你自己选——烙上我的朱雀印,去他身边做我的眼睛;或者留在这里,做永不见天日的奴隶。” 须臾间,许之洐便将姜姒推倒在席子上,三两下撕扯掉她的袍子,将她的雪白通透的身子暴露无遗。 她弯起身子蜷缩着,屈辱地噙着泪,浑身战栗。这两条路,她一条都不愿选。她纯粹地爱着大公子,任何有损于他的事,都绝不会去做。而如今许之洐对她穷尽折辱,细想来,倒不如一死了之,落个清白。 姜姒拔下簪子,便往自己皙白的颈窝扎去。 不过刹那间的工夫,许之洐已扣住她的手,将簪子远远甩出。紧接着便阴沉着脸跨到她身上,执起马鞭狠狠抽打她。 许之洐是震怒的,这女人自昨日便想要刺伤他的马,企图将他摔死。今日听闻许鹤仪来了,便衣衫不整地要奔出去见她的大公子。现下居然又要玩自尽的把戏想叫他竹篮打水。明明给了她活路,却偏偏要一次次惹怒他。 但她修长光洁的身子是极美好的。她原本是仙姿佚貌的人,如今在他鞭笞之下,竟呈现出一副风流旖旎的媚态。 昨日加诸于她臀上的鞭伤还未消去,此时许之洐又肆力鞭打她。直到她疼地蜷成一团,再不敢反抗,才堪堪停下。 复又将那朱雀烙印扔给她,命令道,“去,把它烧红。” 姜姒雪白的身子布满可怖的红色鞭痕,如今没有簪子束发,她一头青丝全部垂下来。凌乱破碎的样子,便是许之洐的眸光也流露出别样的神色。 许之洐是什么样的人,姜姒早有耳闻。先前听七公子讲过,有婢女因偷听了他与亲信议事,当场将婢女的两眼熏瞎、舌头拔掉,随即便扔给了下等花柳地,听说没几日就死了。 这是姜姒十六年来最难熬的一日。 她赤身裸体地在这个狠厉残暴的男人面前跪着去烧那该死的朱雀印,如瀑的长发倒能稍稍遮住一丝难堪。她偷偷地流眼泪,若不能死,只希望立刻离开这可怕的男人。 她全身发抖,受过鞭刑的肌肤没有一处不在火辣辣地疼,那双持着朱雀印的手战栗着。 她的心里是恨毒了许之洐。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悠悠地发号施令,“过来。” 姜姒不敢不听从,她挣扎着起身,拿着朱雀印,踉踉跄跄地走到许之身前。 “跪下。” 许之洐接过朱雀印便将她推倒在席上,将她的双手牢牢按在头顶,倾身覆上来,眼见姜姒绝美的脸侧向一旁暗暗垂泪,叫人忍不住想要把这初初长成的人间尤物握在掌心,狠狠地揉碎、占有。 第三章 为奴 许之洐眸色微微一深,喉头滚动了一下,倒好心提醒,“就一下,忍住了。” 姜姒不敢再动,噙着泪任由许之洐摆布。他的手摸到她温热的眼泪,又顺着细长的脖颈肆意游移,仿佛在为朱雀印寻找一处绝佳的位置。 他的指尖轻勾描绘。 姜姒面颊酡红,浑身惊颤。 她在许鹤仪身边,一向是被旁人敬重的。十几年过去,还从未被人这样凌辱奚弄过,身体上的异样使她更加羞耻。 倒似上刑一般。 好在这种羞耻没有持续太久,许之洐总算选中了她那纤细如柳的腰肢,将那滚烫的朱雀烙印用力按压,白皙的肌肤上一时间生烟作响。姜姒痛呼一声,死死咬住唇,疼的满头冷汗。 腰间有了许之洐的烙印,从今日起,再不敢在意中人面前宽衣解带。 末了,许之洐抚摸着她伤痕累累的寸寸肌肤。人虽含着笑,眼底却隐隐都是杀气,“从此刻起,我便是你姜姒的主人。” 片刻他又覆上身来,温热的吐息呼到她的耳廓颈窝,低声说道,“三月二十六子时,我会带兵进宫,你若敢透露给许鹤仪分毫,定叫你生不如死。” “你可听清了?” 姜姒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指甲便嵌入掌心。许之洐要先行一步逼宫,只怕大公子危急。他的眸子微缩,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 与他目光相撞,姜姒仓促避开,“奴婢听清了。” 姜姒只记得许之洐扔给了她一件婢女穿的衣裳,便推门走了。 初春本就冷峭,她昨夜在灯柱旁受了一夜凉,今朝又寸缕不着,被人按在冰凉的席子上,又惊又怕,已是极限了。 如今她猛然间放下戒备,早已全身松软无力,又似发起了高热。挣扎着穿上婢女的衣裳,便昏死过去。 依稀记得许鹤仪轻轻抱起她,走出那炼狱一般的屋宇。 中途一次醒来,是在轱辘轱辘的马车上。她躺在许鹤仪怀里,又温暖又心安。车帷垂着,看不清许鹤仪的脸色。 她虚弱地瞧着他,想抬手去触碰他那硬朗俊美的脸庞。世人都说大公子面相有几分凶猛,比起另几位公子有着天然的攻击性,实际他骨子里却是温润如玉的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说的大抵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没触到他的脸,姜姒的手无力垂下,忍不住幽幽叹道,“大公子交出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低头看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肩,“阿姒,不及你重要。” 这个世上,只有大公子叫她阿姒。 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又愧又委屈,哽咽道,“我最不愿连累大公子,却偏偏连累了你。” 他替她揩去眼泪,柔声道,“阿姒,我来了,什么都不必再怕,好好睡一觉吧!” 只是这样好的大公子,却已经娶了赵大将军的女儿赵长姝。 姜姒心下惘然,在他宽厚温暖的怀里,迷迷糊糊又昏睡过去。 紧接着便是一场宫变。 天始十年三月二十六,长安城风大雪急。 戌时,烛火摇曳。 姜姒跪坐在许鹤仪的重华楼门外,心绪不宁。 告诉大公子许之洐将要宫变一事,姜姒原本是游移不定的。她不确信许之洐到底是诓骗还是试探。若是诓骗,无疑会害了许鹤仪。若只是试探她的忠诚,至少是许之洐说的那般——生不如死。 姜姒害怕生不如死,但更担心大公子。因此她把许之洐是夜逼宫的打算和盘托出,如何做全在于大公子。 入了夜的重华楼颇不宁静,有人静悄悄地疾步室内,也有人匆匆离去。有的人面色凝重,有的人把躁动欢喜挂在脸上。 看来,大公子今夜也要闯宫了。姜姒知道带兵闯宫的后果,若不能成功,便只有一死。 许之洐死才好,她只想大公子好好活着。 她在门外静候吩咐的时候,还见到了长姝的父亲赵大将军。大将军对长姝的心思了然于心,因而见了姜姒,那富态的脸上尽是不屑与厌恶。进门之前刻意驻足,冷哼一声,“公子竟然听你一介婢子一面之词,妖言惑众的东西!” 出门之时,又乜斜着眼睛道,“若是有半分假话,本将军便送你个一剑穿喉,省的你这跳梁小丑成日作怪!” 姜姒只不过淡淡提醒,“将军小心脚下。” 就连长姝都提着裙子急遽地赶来,仓皇不定地要冲进重华楼,“夫君!” 却被许鹤仪的贴身护卫徐安伸手拦住,徐安是个出名的冷面人,对谁都是一副冷脸子,这时手臂像铁棍一般杵着,“公子正在议事,夫人留步。” 长姝气急,低声道,“徐安,你可真是个没眼色的。他日我若成为太子妃,有你的苦头吃!” 俆安不说话,跪坐在一侧像座千年老钟。 长姝有气无处发泄,扭头冲姜姒责骂道,“贱婢!你有什么资格待在大公子这里?” 姜姒看着她扭曲的脸,似笑非笑。她是个没脑子的,眼下这种紧要关头,竟然敢来许鹤仪门外生事。 长姝在俆安这里吃了瘪不说,见姜姒这贱婢居然敢嘲笑她,一时间没能压制住怒火,一巴掌朝姜姒扇去。 姜姒冷不丁被扇到地上去,脸颊顿时便红肿起来。 门缓缓拉开,最后一位议事的人低着头匆猝离去。 许鹤仪沉着脸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长姝本只想教训姜姒而已,不想竟惊动了他,赶紧赔着笑上前便欲挽住大公子的臂弯,“夫君,我来......” 大公子抬手不着痕迹地拂去长姝的手,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是朝着姜姒道,“阿姒,你来。” 长姝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她父亲是大将军,手握乾朝重兵,就连今夜闯宫,都要依仗她的父亲。她不过扇了这侍婢一巴掌,大公子竟然对她如此冷漠。 这个姜姒果真是留不得。 第四章 星夜拿她 亥时就要到了。 姜姒爬起身捂住被扇红的面颊跟着许鹤仪走进重华楼里。 许鹤仪道,“取我玄甲来。” 姜姒踟蹰着应下,取了他重重的玄甲戎装。他张开双臂,姜姒便为他仔细穿戴盔甲。 她原是做惯了这些事,只是今夜手却止不住地发抖。但凡有一丁点差错,许鹤仪此行便有去无回。 他垂着眸子看她,修长的手指轻触她被打的又红又肿的面庞,低声叫道,“阿姒。” 姜姒呼吸一滞,冲他粲然一笑,“阿姒不疼。” 他嘴唇轻启,仿佛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姜姒笑着看着她又爱又敬的大公子,朱唇微颤。她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大公子此去便是永别。这样想着,眸中便生生滚出了泪,“阿姒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他轻轻拂去姜姒的泪,冲她一笑,“阿姒,不怕。” 片刻,门外徐安催道,“公子,该走了。” 许鹤仪提着剑转身便走,姜姒忍不住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他。他的身子一僵,堪堪停下了脚步。 门外落着春日的雪,重华楼烛光摇曳。 许鹤仪踟蹰片刻,握住姜姒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是凉的。 “等我回来,定给你个名分。” 三月末的飞雪往年少见,直至丑时,才堪堪停歇。 许之洐的府邸却是一派宴饮后的乱象。 禁卫军统领带刀来到时,于府外便闻鼓角之声。入了府中,暖烘烘的大殿内众人醉的东倒西歪。许之洐也坦胸醉倒在榻上,众奴伎乐,椎醫剪彩,寻橦跳剑,夜深不绝。 统领没有上前打扰,只是拿住门外侍奉的人问,“二公子府中何时开始宴饮?” 那人唯唯诺诺回道,“今日是公子生辰,戌时便开始了。” 统领又问,“今夜公子可曾外出?” 那人惊讶抬头,“不知大人从何问起,公子一直与大人们饮酒,就连......就连舞姬都......从榻上抬下来时......数人皆是胸喘肤汗......骨软......肉酥.....” 统领闻言上前查看,许之洐浑身酒气,衣衫不整。修长的双手也都温热,不似在风雪中激战过。身旁倒确实有几个满脸红晕的舞姬袒胸露乳衣不蔽体,想来那人所言确实不虚。 统领这才离去。 汝日鸡鸣,士日眛旦,白雪皑皑。 许之洐兀然睁眼,冷冽狠厉的声音使人头皮发麻,“伯嬴,星夜拿她!” 姜姒一夜忐忑,只听得宫中传来厮杀争鸣。朝皇宫看去,整个长安城一片白雪皑皑,那冲天的火光因而也就分外刺眼。 她身份卑微,大公子从来不曾许诺过她什么。但这一夜,大公子说要等他回来。就是这四个字,姜姒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欢喜。 重华楼彻夜燃着长明灯。 直到有人深夜闯进来,一手刀将她打晕,随后装进麻袋里。 姜姒双手被紧紧缚在背后,麻袋空间狭小。她被摔在地上的时候,就知道又落到了许之洐的手里。 许之洐安然无恙,想必大公子带兵进宫便是谋逆的死罪了。 她终究是害了大公子。 外头有寻常人家养的鸡开始打鸣,她在麻袋中挣扎也不知有多久。直到有人走近,抬脚踩住了她的身子,那冷透的声音乍然在头顶响起,“你已不记得我的话了。” 姜姒身子僵住,不敢再动。来人一身酒气,隔着麻袋她也能感受到他的恨意,那双绣着金蟒的官靴死死碾踩着她纤细的身子。 姜姒吃痛,“奴婢记得!” “我说过什么?” “公子说过,奴婢若敢透露给大公子分毫,定......” “如何?” “定叫奴婢生不如死。” “你可想好了自己的死法?” 隔着麻袋姜姒看不到许之洐的动作,只听得他似是拔剑出鞘,那铮铮然的声音令她头皮发麻。 “嗯?” 麻袋里蜷曲的少女此时挣扎起来,像极了一头被活捉的幼兽。 许之洐持剑将麻袋挑开,她的脑袋便从麻袋里钻出来,正撞上他那幽冷的眸子。 姜姒打了个寒战,想到大公子终是被她诓了,一时悲从中来,“二公子骗我,不过是让我把假消息告诉大公子,如今大公子带兵进宫生死不明,正中了你的心意!又何必再来问姜姒的死法?” “听起来,倒是我理亏。”他嗤笑了一声,那冰凉凉的剑锋便划到她的脸上,“你大概还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奴隶。” “大公子因我获罪,我早没什么心思活下去了!” “我偏叫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当下许之洐将姜姒拦腰提起,他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力,一甩手将她摔到榻上。姜姒吃痛,浑身似散了架一般。许之洐向来利落,这时直接覆身上来,三两下撕掉她的袍子。姜姒的双手还束在背后,竟完全反抗不得。 她挣扎着哭着求他,“公子,我知错了,求你!求你不要!” “迟了!” 虽已不是第一次在他跟前袒胸露乳,但姜姒还是被他猩红的眼眸吓坏了。从前他不过是戏弄她,尚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这回,怕是要动真格的了。姜姒原想最多不过一死,万万算不到他被激怒到这个地步。 但他本也不是君子啊! “公子!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求你!” 她实在是该死。 许之洐一心要惩戒她,根本不理会她的求饶。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一把撕掉她的抱腹与衬裙。 姜姒无助失措,她惊恐地看着眼神可怖的许之洐将那半敞的衣袍褪掉,神色冷峻地欺身上来。 随即姜姒痛喊一声,紧接着便是无休无止的粗暴索取。 她不敢再哭,因为会发出难堪的声音,她忍住不吭声想要给自己留一点体面。 他是粗暴的,带着恨意去惩罚她、征服她,用尽手段、无休无止,不叫她轻易歇一口气。 姜姒想到大公子,便忍不住泪如雨下。便是他从不曾许诺过她什么名分,她也一心想要把最干净纯粹的自己留给他。 她没有等来大公子。 如今的姜姒,再也不配去等大公子了。 直到天光大亮,姜姒早已浑身酸软无力。她的双手被缚在身下,已失去知觉多时。她疲惫极了,闭上眼睛想要睡去。许之洐却一巴掌将她扇醒,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他的眸子。 他待她依然暴戾,从无半点温情。 姜姒哭道,“公子放了我吧!” 许之洐眸色幽深,斥道,“自你烙上朱雀印开始,便当叫我主人,自称为奴!” 这一夜噩梦尚未过去,姜姒哭的喘不过气来,“求主人饶了奴吧!” 第五章 主人就这样作践奴吗? 辰时,廷尉的人来了。隔着竹帘看向殿内,春光旖旎,暮雨朝云,一绝美女子正在二公子之下辗转承又欠。 廷尉笑了一声“公子好体力”,便自行离去了。 巳时,黄门侍郎带着皇帝诏令来了。许之洐被封为燕王,封国在乾朝东北一带。 既封了王,也有了封国,许之洐不日便要就藩。先前这座府邸大门也换了“燕王府”的新匾。 姜姒便被囚在燕王府中。确切点说,是被囚在燕王许之洐寝殿的铁笼子里。 令一个女人生不如死,对许之洐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他将她囚在笼子里,叫她无一丝衣履蔽体,践踏她的尊严。但凡他回到寝殿,便将她从笼中拉出来蹂躏施暴。数日间无尽的欺辱强占,姜姒浑身淤青,形容憔悴。 可她越是憔悴破碎,许之洐便越有征服感。直到见了许之洐,姜姒再无力反抗,任他强取豪夺。 可这样乖顺的姜姒,折磨起来便也没什么意思。 离开长安前,许之洐斜斜靠在榻上。他看着日渐消瘦的姜姒,像块木头美人一样,赤身地蜷在笼子里。 他便道,“你如今可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了?” 姜姒一动不动,她一双桃花眼原是极美极灵动的,此时黯淡无神。一头乌黑的青丝也失去原本的光泽,凌乱地散在身上。 许之洐见她如此,心头竟兀自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脱口说道,“因为你,我差点死在宫里。” 她已经是极度虚弱,闻言便问,“大公子还好吗?” 许之洐笑道,“还挂念着你的大公子,他如今是东宫太子,春风得意,可还记得失去行踪好几日的你?” 姜姒笑着,眼角却盈盈流出泪来。她的大公子还活着,也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一定很欢喜吧!不禁怅然说道,“那便好。” 他有一瞬的失神,“你既如此轻贱,便由伯嬴送你去营中做军女支吧!” 她挣扎着起身,双手撑着地突然倒下。这双手自那日被缚在身后压了一整夜,便酸软无力,如今竟是连身子都撑不起来了。姜姒心里一酸,“主人就这样作践奴吗?” “是你自己作践自己。” “奴何曾作践自己?” 他眼神渐深,“你既是我的人,心里想的却全是许鹤仪。这样的人,便不配做我的人。” 姜姒又抱屈又不解,她喃喃问道,“大公子救了奴,善待奴十一年,奴的心里,不该想着大公子吗?” 许之洐阴沉着脸,眉目之间一片冰冷,侧过脸朝殿外吩咐,“取汤药来。” 侍婢很快便取来一碗汤药,黑乎乎的冒着热气。也不知是什么药,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那侍婢临出门的时候,不过垂头瞄了一眼姜姒。不曾想竟惹到了许之洐,他霍然直起身子,扔了一件袍子盖在笼子上,沉声道,“伯嬴,剜去双眼,乱棍打死!” 伯嬴应了,便进殿将那侍婢拖了下去。侍婢大惊失色,尖叫着求饶,“燕王殿下饶命!燕王殿下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忽又听一声惨叫,“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啊啊!救命!啊!” 紧接着很快便被拖走,远远地,又传来乱棍混合着惨叫声。不多时,哀嚎声也渐渐听不清了,那人/大概已经死了。 许之洐端起汤碗踱步到她身前,“喝了。” 姜姒问道,“这是什么?” “避子汤。” 她朱唇轻颤,接过汤药。他——她的主人——已经是燕王了,身份尊贵,又岂会在她腹中留下子嗣?倒也好,喝了便能干干净净走,真是再好不过。 姜姒端起碗,她的手微微瑟索,仰头便要喝下去。又听他道,“喝了避子汤,这辈子你都不再会有孩子。” 姜姒心下悲凉,泪水夺眶而出。她摇着头哀求,“主人......不要......” 许之洐接过汤药,细细打量她凄凄然又憔悴可怜的样子。一个月前,她还明眸朱唇,在燕王府里不过几十日光景,竟就磋磨成这个样子。 可她哀求他,不过是想要以后去给她那大公子生孩子罢了。这种低贱的女人,有什么好可怜的?这样想着,许之洐便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将一整碗避子汤连同眼泪都灌进她嘴里。 姜姒呛的咳嗽起来,她瘫倒在地上,腹部很快就开始绞痛。她蜷起身子,面色惨白,只觉得自己又冷又疼,忍不住紧紧抱住自己。 许之洐眉头微蹙,他大概没想到避子汤的药效这么猛。他将袍子扯过来丢给她,她攥紧了袍子,浑身打着哆嗦。 “你怎么了?”许之洐问道。 姜姒疼的说不出话来,直到玉杵之间流出殷红的血来,染透了他的袍子。 许之洐愣住了,起身便命伯嬴急召医官长雍进殿。 长雍急匆匆赶来把了脉,低声道,“殿下,姑娘这是有身孕了。” 许之洐呼吸一滞,心头竟然难以名状,“嗯?” 长雍又回道,“臣配制的避子汤,除了大寒大凉的碎骨子、麝香,还特地添加了水银。喝上这一碗,保管终生不再生子。” 这女人居然怀了他的孩子。 不,这个孩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 姜姒是从燕王府里听到关于宫变的消息。 三月二十六亥时大雪,宫里有内侍持密信奔出宫门,被许之洐的人当场劫下。密信中言明皇帝病危,请大公子快马进宫。 储君之位千钧一发。 许之洐虽计划星夜率兵进宫,但不过是引蛇出洞,诱使大公子入宫,好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而已。如今宫门外着白衣埋伏,隐在皑皑白雪里,竟然就截下密信。虽有蹊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宰杀内侍,率众闯开宫门。 谁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许之洐才进大内没多久,大公子便率亲兵进宫。宫外人影幢幢,尚埋伏着赵大将军手下的两万士兵。 宫内火光四起,刀剑铮然。 有内侍惊慌大喊着四下奔逃,“兵变了!” 皇帝的禁卫军迅速出击抵挡,许鹤仪的亲兵又以清君侧为名杀了进来。许之洐所带白衣兵甲不过数百人,力战不敌。若不是被人引着于密道中遁去,只怕不是当场丧命,便被拿下御前问罪。幸而提前在府里营造一副生辰宴饮假象,才能金蝉脱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其余白衣人被悉数拿下,但凡有口气的,皆咬舌自尽。清理战场时,许鹤仪的亲兵与禁卫军始终未发现许之洐的影子。禁卫军统领丑时带兵前去二公子府邸时,发现许之洐一夜宴饮,好不快活。 次日一早,廷尉的人再次前来府中探听虚实,正撞见许之洐与一女子握雨携云,相得甚欢。 若是逼宫谋逆之人,早便逃走或以死谢罪。怎可能安然待在府里,甚至旁若无人行床笫之欢。 四处寻不得许之洐进宫的佐证,皇帝这才打消疑虑。一日之间,许鹤仪入主东宫,许之洐封为燕王,不但毫发无伤,还白白得了块燕国的封地。 至此,太子燕王势均力敌,鼎足而立。 第六章 守你心上人的新婚夜 许之洐大张旗鼓离开长安前往燕国那日,姜姒也终于走出了燕王府。 路旁的桃花开的快要败了,如今已是四月底。她身子极虚,明明是惠风轻和,却还是阵阵发冷。 沿途是十里红妆,有喜乐敲敲打打,不知谁家在嫁女儿。若是父亲母亲还在,她也定会被好好疼爱。她也定会被珍视,也如这长安城的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给一个真心待她的郎君。 “这是谁家娶亲,竟有两台喜轿?”有好奇的路人驻足张望。 “你竟不知?顾少府家的小姐和沈太傅家的小姐!” “谁家公子这般好福气,这两位小姐家世相貌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 “自然是当今太子殿下!” 句句扎心,姜姒怔在当场。大公子许诺等他回来,给她一个名分。如今她死里逃生,他却要一日之间娶两位名门贵女。 那人闻言啧啧点头,“放眼长安城,也只有太子殿下能娶顾小姐了。顾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她自己又是有名的才女。” “但听闻如今东宫已有太子妃了,太子妃的父亲护国大将军家,可在月前宫变中立了大功!” “慎言!慎言!” 说话那人闻言低下声来,啧啧叹道,“真是命好!” 姜姒咬着唇,她的心口似是被人一刀一刀割开一般。可细想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孤儿,又已是残花败柳。便是没有这两位小姐,她也万万不敢肖想了。 恍恍惚惚地跟着迎亲队伍往前走,分明是洒酽春浓的时候,姜姒却觉得日光刺的她头晕,身子里却是极寒极虚的。一个踉跄,就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 长姝真要气炸了。 那个碍眼的狐媚子姜姒凭空消失,她原以为是老天开眼。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她的夫君——如今的太子殿下许鹤仪竟然一日之内连娶两位贵女。偏偏两人位份还不低,顾少府家的小姐顾念念被封为良娣,沈太傅家的小姐沈襄浓被封为宝林。 长姝自然不悦。想来,她也刚嫁给许鹤仪不久,左不过三个月余。那些人见他做了太子,便急头巴脑地将自己家的小姐往东宫里送,当真不要脸。 只不过这两位家世贵重,尤其顾念念也算天潢贵胄。长姝虽心里恼火,却轻易不敢招惹。 也真是巧了,她的人竟然就将那姜姒找回来了。也不知这月余时间干什么去了,还把自己搞的形销骨立,不成人样。算她倒霉,长姝一肚子的火气,便总算能找到个出口。 是夜洞房花烛,长姝猜到许鹤仪必然要先去顾念念房里,便亲自带着姜姒去云光楼为太子和顾念念守夜。 云光楼内红烛高燃,鹅帐低垂,许鹤仪与顾念念方宽了衣衫。 “给太子殿下请安!”长姝笑着站在门外,声量不高不低。 帐中人动作一顿,沉声问道,“何事?” “殿下莫怪,”长姝笑道,“今夜是殿下与顾良娣的大喜事,臣妾怕婢子们侍奉不好,便带了姜姒姑娘过来为殿下守夜。” 帐中人霍然坐起,“姜姒?” 他一向是渊渟岳峙沂水春风的人物,处事稳重,此时竟有这么大的反应。长姝捏起丝帕捂嘴笑道,“是呀!是姜姒姑娘!臣妾知道殿下寻她寻的苦,便为殿下找回来了!臣妾想呀,姜姑娘自小跟着殿下,惯会伺候人的,举手投足也最合殿下心意,便带了姜姑娘为殿下守夜!” 顾念念原是听说过姜姒的,此时扯住锦衾盖住身子,为难地看着许鹤仪,“殿下......”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门外那垂着头瘦削的身影,那身影要比从前更加消瘦。许鹤仪蹙眉,片刻才道,“不必了,退下吧。” “跪下!”长姝转头便冲着姜姒斥道。 “殿下与顾良娣不要你守夜,定是你偷懒耍滑,侍奉不力!今夜便罚你在门外跪着思过!不到辰时不许站起!” 姜姒小产才没几日,身子极虚乏。却又不敢违逆,闻言跪下,身子踉跄着,差点歪倒。 许鹤仪立起身,他只着了中衣,此时披了袍子赤着足缓缓开门。那清瘦的少女可可怜怜地跪在地上,见他出门,便伏在地上,“太子殿下万福。” 长姝笑着又屈身行了礼。 许鹤仪伸手扶起姜姒,见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心中一滞,眸中便带了几分怜惜。“孤找你许久了。” 姜姒抬起眸子看他,转盼流光间,盈盈欲泣。她忍住眼泪,她的大公子,心里终究是有她的。于是在许之洐那里受过的苦,便不再觉得苦。 她想扑进他的宽厚温暖的怀里,他的怀抱意味着山河岁月皆是安稳,若依偎在他怀里,便什么都不怕了。 长姝惯见不得他们二人这般缱绻的模样,当即沉下了脸,阴阳怪气道,“顾良娣只怕等急了,殿下早些歇息,漪兰殿里还有沈宝林等着殿下呢!” 说着又提醒道,“你若是不进殿,便谨守自己做婢子的本分。” 姜姒咬着唇,再看向许鹤仪的时候已经垂下泪来,“奴婢为殿下守夜吧!” * 茜纱窗下,红绡帐暖。长姝要姜姒亲眼看着她的大公子与别的女子行床弟之事。 那一夜,姜姒不安又屈辱。 她跪坐在她的大公子榻侧,那红红的喜帐垂着,帐中的人却是顾念念。 他静静地坐在塌上,不知在想什么,顾念念却攀了上来。她的眼睛妩媚多情,此时面颊滚烫,附在他耳边娇羞道,“殿下,姑姑叮嘱了,明日一早要将喜帕送去宫里。” 可许鹤仪是君子,他不会做令姜姒难堪的事。 见许鹤仪阖目不语,顾念念放下自己的手,端坐了道,“殿下心疼姜妹妹,不如给她一个名分。念念初来东宫,看姜妹妹倒是欢喜的紧。若是有个伴儿,那才好呢。” 许鹤仪道,“你不必多想,她只是孤身边的侍婢。即便跟随孤多年,与旁人也没什么不同。” 第七章 背过身去,别看 姜姒垂着眸子,心里蓦地一酸。 不多时,门外又有影子晃动,看样子倒像宫里的内侍。 “谁在外面?”许鹤仪沉声问道。 外头的果然是宫里来的,闻言躬身道,“回禀殿下,娘娘问,今夜洞房花烛,顾良娣侍奉的可好?” 许鹤仪静默不语,片刻后答道,“甚得孤心。” 内侍又道,“娘娘说,殿下的子嗣最要紧。特意差老奴转告殿下,顾良娣是能生养的,还请殿下......” “孤知道了,周内官且回宫吧。” 那周内官赔着笑道,“殿下恕罪,娘娘叫老奴在门外候着,拿到喜帕才能回宫交差。” “放肆!”许鹤仪怫然立起,本是古水无波的一双眸子,骤然掀起怒涛。他本是一个极克制的人,不曾想竟被冒犯成这样。 周内官连忙跪伏在地,嘴里叫着“殿下恕罪!”却一点离去的意思都没有。 顾念念顺势抱住许鹤仪的腿,娇滴滴劝道,“殿下......殿下若不嫌弃,便让念念来侍奉殿下吧!” 不过是想要顾念念生下东宫嫡子,保她顾家外戚把控朝中大权罢了。许鹤仪心里郁郁不痛快,他并非皇后亲子,皇后不放心,自然着急把顾念念安插进来。若今夜不圆房,只怕内侍不肯走,皇后那边也无法交代。 这样想着,他又重新坐回榻上,任顾念念给他宽衣。只是,榻边的姜姒还跪在那里守夜。她的头低低地垂着,烛光晃在她脸上朦朦胧胧,瞧不真切她的神情。可他知道,她与他一样,必是为难又局促的。 “阿姒,背过身去。”他这样轻轻说道。 春宵帐暖,温声浪语,辗转承欢。 姜姒心如刀割,腹部开始绞痛,尚未恢复的身子便开始流出殷红的血来。她又难受又难堪,额间渗出冷汗,强撑着身子跪坐在侧。 倒不如就叫她死在许之洐手里,便不必亲眼目睹她的大公子做这样的事。 * 繁星落城,满若浮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才静下来。 “更衣。”听见许鹤仪吩咐,姜姒紧忙起身。只是跪的时间太久,一时双腿酥麻,竟摔在一旁。 从前,她不必为他守夜。 如今他做了太子,又娶了妻妾,便由不得他自己,他们之间自然就比不得从前了。 “你已守过夜,若身子不适,便回去歇着吧。” 姜姒低低应了一声,缓过来后,便起身要为他更衣。 顾念念红着脸递给她喜帕,“劳烦妹妹将喜帕交给周内官。” 姜姒接过喜帕。记忆中她的第一次是非常可怖的,那时她的双手被紧缚在身后,许之洐毫无温情地要了她整整一夜。但她方才见顾念念温声软语,想必是十分舒服美好的。 便如白日里路人所说,人与人命不相同。顾念念命好,她永远比不得。 姜姒转过身朝门走去,她感觉到体内还在一股脑地流血。走了两步,忽听顾念念尖叫道,“呀!好多血!” 姜姒脚下一滞,随即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便人事不知。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疾呼一声“阿姒!” * 姜姒醒来的时候,似是已经喝过药了。她躺在东宫栖梧阁轻软的梨木榻上,锦衾罗褥,温暾踏实。 在大公子府邸的时候,她便住在梨花阁中。只因她自小喜欢梨花的素净,大公子便在她院中遍植梨树。如今到了东宫,他依然命人将那块栖梧阁的牌匾悬在门上。 那是许鹤仪待她的好。 “是许之洐。” 浑厚的低音乍然在阁中响起的时候,姜姒才发现许鹤仪负手立在窗边。他本是鹤仪松姿的人物,此时颀长的身子着了一身玄色绣朱红蟒纹的长袍,更显的通身的气度不凡。 小轩窗外的梨花开的正盛,有落花随着清风飘进阁里,落到他的肩头。 姜姒撑起身子来,凝视着他的背影,眼中斥满哀伤。 他这样问,必猜到是许之洐的手笔。 见她沉默不语,许鹤仪缓缓转过身来,眉梢眼角都带着他的温柔怜惜,却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阿姒,你受苦了。” 姜姒闻言落泪,便是为了他的这句话,再苦也不觉得了。那日他与顾念念洞房花烛,说下她与旁人无异的话,便也释然了。 许鹤仪依然是她的大公子,从五岁那年开始。无关迟暮,不问翻覆。 他朝她走来,身后沐着四月的洒酽春浓。姜姒不禁喃喃叫道,“大公子......”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是呀,在这时候,他只是她的大公子,而不是金尊玉贵的东宫太子。 许鹤仪坐在榻边执起她的手,再开口时半垂了眸子,“你受的苦皆是为我,可我却不得不罔顾你的心意,娶别家的女子。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至高的权力亦是重重的枷锁。” 他没有发觉自己眉头一直蹙着,姜姒忍不住抬手去抚平他的额头。分明在笑着说话,却神情黯然,“殿下不必为阿姒忧心,阿姒清白已毁,不敢再有妄念。只在殿下身旁做个侍奉的婢女,为殿下抚平眉间的愁绪,便已知足。” 许鹤仪阖上眸子,片刻便垂下一滴泪来。姜姒爱慕他多年,他是知道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对于姜姒从未逾矩。他曾把姜姒比作“寒玉簪水,轻纱碧烟”,这样的女子,原是不能亵渎的。谁曾想如今为了他,竟被许之洐蹂躏至此。 “是我未能护你周全。” 姜姒从未见许鹤仪落泪,慌忙为他拭泪,“殿下。” 他睁开眸子的时候,正对上她一双剪水双瞳。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他心神微乱,终是动了情。捧起她清瘦又苍白的面庞,轻轻地吻了上去。 姜姒心中倏然一跳,脑中随之一片空白。许之洐囚了她月余,从不曾给过这样的吻。 许鹤仪是温柔又深情的,他的唇亦是甘甘甜甜的。他将姜姒揽在怀里,那温热的鼻息轻扑到她脸上,叫她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些。她才知道为何那夜顾念念能不顾旁人,忘情地娇吟。 这是她爱了多年的大公子,他总是克制又保持着淡淡的疏离,叫她不敢靠近。如今他不嫌弃她不再清白,却愿意如此温柔待她。可是转念又想到自己腰间还烙有那丑陋的朱雀印,那烙印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低/贱的身份。 想到此处,她猛然挣开,“阿姒不配殿下垂爱。” 第八章 你是最干净的 许鹤仪身子一僵,“无人处,便依然叫我大公子。” 姜姒眉眼低垂,他已是正襟危坐。一时安静下来,方才的亲昵倒令人尴尬。 许鹤仪起了身,语声温润,“你是最干净的。” 姜姒抬起氤氲着雾气的眸子看他,他一双丹凤眼中泛着柔和的光。他看她的眼神,素来如此。她的心里莫名酸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昨夜的事,除了顾良娣与医官,无人知晓。我已叮嘱过他们不要声张,你且放心便是。” 他说的是她袍子上的血和小产的事,这样的事若传到长姝耳中,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姜姒便道,“大公子的好,阿姒不敢忘。” “今夜我便启程秘密前往甘州,那边有支号称‘观音教’的流寇在西北滋事。陛下命我去,最快也要半个月才回来。” 姜姒一怔,心中空落落的。她下意识地便抓紧了许鹤仪的袖子,“阿姒与大公子同去。” “俆安留给你。”他笑着握住她的手,“他会护你周全。” 四月的风沿着小轩窗吹进片片梨花,透过窗子,姜姒便看着许鹤仪颀长的身子在那棵高大的梨树下驻足。这时节梨花团团簇簇,像雪一样堆满枝桠,煞是好看。 只是再好看,终比不得那负手立在落白里恰如芝兰玉树的人。 姜姒走到窗边,看着梨树下的许鹤仪,想起八岁那年。 那时她踮起脚尖伸着小手去摘梨花,可是梨花那么高,即便蹦起来去摘,她也完全够不着呢。 她仰着小脑袋还在发着愁,却有人将她抱起。她伸长胳膊,便摘下最欢喜的一朵,烂漫梨花,簪于髻上。 那时许鹤仪问她,“阿姒,你为何喜欢梨花?” 她笑的眉眼弯弯,大声说道,“因为梨花最干净呀!” 那一年,许鹤仪也不过刚刚弱冠。气度高华的美少年揉了揉她的脑袋,良久才说,“阿姒应该生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那里开满梨花,也会有一个人陪着阿姒。” 小小的姜姒用脑袋蹭着他,“大公子会陪着阿姒吗?” 他微笑着看着她,却再没说什么。那时的姜姒太小,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一转眼,已是多年过去了。 姜姒正看着窗外出神,不曾想许鹤仪竟回头看她。丰神如玉,俊美无俦。 撞上他的眸子,姜姒的心便砰砰乱跳。 许鹤仪冲她冁然一笑,袍角拂过青石板上覆着的厚厚落瓣,继而又向梨花深处走去。 * 许鹤仪在栖花阁逗留许久的消息,不声不响地就传遍了东宫。 长姝不必说,顾念念及沈襄浓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尤其沈襄浓,她是太傅的女儿,家世相貌都是上佳的。新婚夜却连太子的面都没见着,更别提圆房了。 于是便跑到长姝的椒菽殿哭,恰巧顾念念也在。 沈襄浓哭道,“太子妃要给臣妾做主,殿下新婚夜不去臣妾的流光殿也就罢了,今日竟也不加过问,却去了姜姑娘那里逗留半日有余。难不成,臣妾还比不得那姜姑娘?” 长姝阴阳怪气地笑道,“沈宝林有什么好委屈的,便是本宫这椒菽殿,殿下也从未来过呢!” 说起来长姝便恼,她嫁进来小半年,竟也不曾圆房。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未圆房,便只说许鹤仪未来过这椒菽殿罢了。这种事,也不敢与娘家人提起。左右只得自己受着。这也是为何看见姜姒总跟着许鹤仪她便恨得牙根痒痒的缘故。 沈襄浓一听这话,抽抽搭搭的也就不敢再哭了。扭头看着顾念念道,“说起来,还是顾良娣有福气。昨夜,臣妾在漪兰殿都能听见顾良娣的叫声......” 顾念念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她绞着丝帕低着头不说话。 长姝心里堵得慌,“顾良娣,本宫倒要问问你。昨夜姜姒去云光楼,可有按本宫的吩咐,好好守夜?” 顾念念道,“姜姑娘是个守规矩的人,太子妃的命令哪敢不从。” 长姝听了这样的话,愈加不痛快。昨夜她令姜姒去守夜,一来是为羞辱姜姒,二来为令许鹤仪难堪,三来便有意使顾念念与姜姒生下嫌隙。谁知,这会子顾念念倒为姜姒说话。 长姝心中郁郁,忍不住板起脸,“守着个外人,你倒好意思叫那么大声,真是不知羞耻!” 顾念念忽地捂嘴笑道,“能得殿下宠幸是念念的福气,何况殿下又是人中龙凤。沈宝林未经人事,只怕到时候......” 沈襄浓便也红了脸。 顾念念有心要气这两人,便又道,“若不是见姜姑娘裙上有血,殿下只怕还不舍得离开云光楼呢!” 长姝疑道,“怎么?你与殿下同房,姜姒竟就不合时宜地来了月事?” 沈襄浓小声嘟囔了一句,“真不害臊。” 顾念念道,“哪里是月事,分明......”忽地仿佛又想道什么,赶紧捂住了嘴。佯称自己身子不舒服,便匆匆告退了。 她越是三缄其口,长姝越非要搞个清楚不可。裙子上有血,若不是月事,能是什么? * 月到中天,许鹤仪已自东宫秘密启程。 俆安抱剑守在栖花阁外,他不打算睡觉。管乐原是许鹤仪身边的管事侍婢,也留给了姜姒,照顾她的起居。 夜凉如水,管乐安置好姜姒,又关紧了轩窗,便默默退了出去。 月华透过窗子洒进阁中,梨树的影子斑斑驳驳。姜姒躺在榻上一夜难眠,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又时常被梦魇住,一身冷汗猛然惊醒。想来是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令她惊惧不安。 有一回,她梦见许鹤仪策马途中,被一群黑衣人追杀。身受重伤,几乎死去。死前,他回头朝姜姒微笑,正像白日里他立在梨树下笑的一样。 每每惊醒时,俆安总在外头问,“姑娘安好?” 又是一场噩梦,忽听俆安大喝一声,“刺客!”脚步声便疾疾追出去。 姜姒被门外的声响惊醒,转眼竟发现榻边立着一个人。 她低呼一声,陡然坐起。 第九章 你敢有二心 借着微弱的烛光,和他身上熟悉的杜衡香气,姜姒惊觉到身前立着的人是许之洐。彼时他遣人支开徐安,潜入阁中。 许之洐是比鬼还要可怕的人,姜姒一时呆住了,此时他分明应当在去燕国的途中。 他低笑一声,在她身旁坐下,伸手轻触她的脸颊,“许鹤仪去哪儿了?” “奴不知。” “你不知?”他的手滑到她的领口,顺势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拽下床榻,领口便滑下了左肩。“如今你着了衣衫,便忘记了做奴的本分?” 姜姒栗栗危惧,慌忙跪下,不敢去攥衣裳,“奴不敢。” 这时徐安已追赶回来,闻声在阁外问道,“有刺客闯进东宫,姑娘可好?” 许之洐勾起她的下巴,“嗯?” 姜姒惴惴不安,她双手紧握,指尖都要陷进掌心里去,一时不知是否该像徐安求救。 许之洐的手便从她下巴滑下来捏住她纤细的脖颈,姜姒忙对外说道,“将军,无事。” 这时,外面又是一阵骚动。有黑衣人提着剑在屋檐上飞过,徐安大喝一声又追上去,府里护卫听到动静也都持剑奔出。 许之洐玩味地审视着她,低声道,“本王不过离开几日,便有二心了?” 姜姒垂下眸子,不敢看他那沉顿阴郁的目光。眉头微微蹙起,只道一声,“奴不敢。” “再问一次,许鹤仪去了何处?”他的声音已然冷了下来,姜姒便知他真的动怒了。 只是姜姒绝不会将许鹤仪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她咬定牙关,“殿下去何处,又怎会对奴讲?” 许之洐锐利的眸子寒光乍现,“你当东宫之内,本王只一双眼睛吗?” 姜姒被他吓的几乎要哭出来,“主人,奴确实不知。” 他修长的手指覆上她的唇,兀自笑道,“白日里,许鹤仪可亲过这里?” 她身子轻颤,不知如此隐蔽的事怎会被许之洐知晓。他的手摩挲着她的唇,不知在想什么事。片刻取出一把极锋利的匕首,在月下泛着寒光。 他在她唇畔比划着,“这张嘴既然无用,削去便是。” 许之洐能做出这样的事,姜姒知道。曾有人入夜潜入他府中探听消息,被他施以“床刑”。这“床刑”是他独创的——一张木床上布满尖头粗砺的铁针,将犯人塞入麻袋中,两端各由一人抬起。抛上空中,便重重地落入针床上。由此犯人全身上下,皆被铁针刺穿,无一处里外。一个回合尚不会立即死去,但全身流血,形状可怖。若是开恩,便再施一次“床刑”,犯人亦能四个痛快。但若不开恩,便将其从针床上抬下,慢慢等血流耗尽而死。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姜姒骇惧不已,眼泪便滑了下来,“主人,不要......奴再也不敢了!” 许之洐将帕子塞进她口中,一手扣牢她脑后,沉声道,“最好忍住。” 他素来是利落的,那匕首在她唇上堪堪划下,刹那便涌出血来。姜姒痛呼出声,那声音又被帕子堵住。她脸色惨白,唇上的血便滴到她素白的袍子上。 管乐闻声而来,在门外提高声音,“姑娘,奴婢要进去了!” * 管乐闯进门,见姜姒唇上流着血,趴在地上十分狼狈。心中道果然是调虎离山,便大叫徐安,“徐将军!快追刺客!” 徐安应了一声,便疾疾追了出去。 管乐拿丝帕覆上伤口,将姜姒搀扶上榻,一脸忧容地去找金创药。 姜姒浑身发抖,不想东宫守卫森严,许之洐竟也能来去自如。若不是许鹤仪临行前留下了徐安与管乐,还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 她稍稍冷静下来,突如当头棒喝:许之洐大张旗鼓去燕国,人却留在长安。此次甘州行便是除去大公子的最好机会,可武艺高强的徐安却不在大公子身边! 她想起方才的梦境,梦里许鹤仪策马途中,被一群黑衣人追杀。身受重伤,几乎死去。她当下便叫道,“管乐姑姑,快找徐将军回来!” 管乐素来处事稳重,见她如此焦灼,知道她必然想到了极重要的事,应了一声便匆匆去找徐安。 好在徐安没多久便回了栖梧阁,许之洐潜至夜色中,又有佯装成刺客的人掩护,想抓到并不容易。何况,徐安谨记着许鹤仪的话,不能离开姜姒十步以外。 管乐将他带进阁中,姜姒低声问道,“将军可知殿下去了何处?” 这是机密,徐安不说话。 “燕王没有离开长安,他来刺探殿下的消息,必定会对殿下不利。”姜姒情急之下说的过快,唇上将将凝结好的伤口又爆出血来。 徐安一怔,手扣紧了佩剑。正要离开,忽地又转身回来。 “将军去吧!” 徐安脸上惯是没什么表情的,此时罕见地拧起眉头,朝姜姒抱拳,“姑娘自己小心!” 管乐执起丝帕给她揩去血,又细细上了金创药,终是轻叹一声,“殿下从来不会看错人。” 姜姒抓住她的手低语,“姑姑,东宫有燕王的眼线,只怕不止一人。” 管乐颔首,“殿下是知道的,只是隐藏的太好,一时还找不出来。姑娘只管养好身子,万事等殿下回来再说。” 月落星沉,坠兔收光。 院中的梨树泛出斑白的影子,不知大公子是否安好。 * 天光大亮时,长姝身旁的兰暄并几个粗壮嬷嬷气势汹汹地来了。 兰暄似笑非笑地说,“太子妃请姜姑娘过去问话。” 管乐上前行了个平礼,笑道,“兰暄姑姑,殿下出门前特意叮嘱了,姑娘身子不好,不必出栖梧阁。” 兰暄笑道,“姑娘看来神色不佳,倒也不打紧。不过是太子妃与顾良娣、沈宝林在一起闲聊,请姑娘过去叙叙话罢了。” 那几个婆子都是从大将军府跟着长姝过来的,惯会看人眼色,当下便要上前架起姜姒。 管乐挡住婆子,“兰暄姑姑究竟是要姑娘过去叙话还是责罚?” 兰暄蹙着眉头冷冷道,“奴婢说了不算,管乐姑姑若非要阻拦,只怕太子妃会怪罪。” 姜姒起身拉住管乐,浅浅一笑,“姑姑不必为难,我去便是。” 第十章 这东宫到底留不得你 到椒菽殿外的时候,管乐便被拦了下来。她虽是许鹤仪身边的一等侍婢,但到底是说不上什么话的。 进了殿内,长姝正阴沉着脸坐在主位上,顾念念与沈襄浓各坐一侧。 见她进来,沈襄浓便开始拿帕子抹眼泪,嘤嘤哭道,“臣妾的命好苦!” 姜姒已跪下行礼,“奴婢给太子妃、顾良娣、沈宝林请安。” 长姝本便压着很大的火气,此时也不搭理姜姒,任由她殿中跪着。扭头盯着沈襄浓问道,“沈宝林又哭什么?” 沈襄浓便抽抽搭搭地哭诉道,“太子妃,臣妾命苦!臣妾嫁进东宫两日了,连殿下的面都没见着。这一大早起来,殿下又不知去了哪里,谁知多久才回来......” 长姝皱着眉头,硬生生打断她的话。原以为沈宝林能说出什么要紧的话来,谁知道竟如此不堪大用,不禁扬声斥道,“见不着殿下的,又不止你一人,有什么好哭的?” 说着话锋一转,扭头冲姜姒厉声说道,“姜姒,你有三宗罪,你可知道?” 姜姒两目低垂,“奴婢不知何罪。” 长姝怒目横眉,大有要将她置于死地的架势,“第一宗罪:不守本分,勾引太子!” “第二宗罪:勾结刺客,吃里扒外!” “第三宗罪,”长姝冷笑着盯着她,“秽乱宫闱,怀了不知何人的野种!” “以上三宗,俱是死罪,你可认罪?” 姜姒抬起眸子看长姝,她因为说的咬牙切齿又激动,髻上的缀满的黄金钗环叮咚乱撞。脸上的粉又搽的白,一股子庸脂俗粉气。原本还算中人之姿,这下脸色狰狞起来,就越发不好看了。 姜姒与长姝接触虽只有短短数月,却清楚她头脑简单,脾气又大,这与她出身大将军府,少时又在边疆长大的缘故是分不开的。眼下这番话,总结的清晰明了,定是背后有人出主意。 姜姒便道,“不知太子妃这三宗罪从何说起。奴婢自五岁便学着侍奉殿下,恪守本分如今已十一年。但凡对殿下心存妄念,如今这东宫几座大殿便定有奴婢一份。” 长姝冷笑道,“还敢狡辩,殿下连沈宝林都不见,昨日却去了栖梧阁逗留许久,到底干什么了?” 姜姒垂着头低笑,“殿下只不过送了一些补药,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很快便走了。” 长姝冷哼一声,“是么?抬起头来!” 姜姒闻言抬头,长姝便仔细打量她,问道,“你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昨夜东宫闹刺客,若不是你与刺客勾结吃里扒外,刺客又怎会特意去栖梧阁,难不成去与你叙旧?” 姜姒葱白的手指轻触受伤的唇,昨夜许之洐用匕首划了一刀。想起许之洐来,姜姒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因奴婢想要喊人,故而被刺客所伤。如此看来,奴婢又岂会与刺客勾结?” “你倒是能言善辩!”长姝一时想不起来再该说什么,“这么说来,你清白无辜,什么罪都没有,倒是本宫多事了?” 一直跪坐一侧的顾念念这时提醒道,“姐姐,姜姑娘身子不好,跪久了只怕吃不消,不妨赐她一方软席子。” 长姝突然笑起来,连连点头道,“正是,听闻你那日守夜,污血居然将衣袍染透。你倒说说看,既非来了月事,又为何会流血?” 姜姒淡淡回道,“奴婢只是饮了寒凉之物,身子不适。” “那你消失一个多月又是为何!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长姝满脸愠色,连连逼问。 唯有这个问题,姜姒不知如何作答。她亦不敢回想过去那段时间遭遇的事,一时间便发起怔来。 沈襄浓忍不住朝长姝探去身子,好奇地问,“姐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姝冷笑着坐下,“刘嬷嬷,告诉她们,究竟是什么缘故。” 那刘婆子扬着发福的下巴,得意地扯着嘴角高声道,“回太子妃的话,也只有小产没清干净,才会无故流血。” 顾念念与沈襄浓满脸错愕,“呀!”了一声,面面相觑。 顾念念惊愕地拿丝帕捂住嘴,“小产?那岂不是......” 沈襄浓长大了嘴巴,“天哪!若不是殿下的孩子,又会是谁的孩子呢?” 见众人如此反应,长姝自然扬扬得意,长舒了一口气又道,“姜姒,不管你怀了谁的野种,你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任凭你红口白牙再狡辩也无用,这东宫到底是留不得你了!” 姜姒瞳孔猛地一沉,“太子妃要做什么?” 长姝笑着朝几个婆子使了眼色,“绑了,从小门弄出去,随便打发给哪个人牙子,别叫她再出现在我跟前儿。” 为首的那婆子挽起袖子便上来拿人。 自长姝嫁进来,姜姒自知身份尴尬,便一直伏低做小。本也不想争什么,只不过如往常一样侍奉许鹤仪罢了。如今长姝想要趁许鹤仪不在,便将她打发给人牙子。情势危急,姜姒用尽力气挣开那婆子,叫道,“等等!” “太子妃既然问起殿下去栖梧阁的事,奴婢便如实禀告。” 长姝撇着嘴冷冷一笑,“你倒说说看。” “殿下临行前,确实在栖梧阁许久。他与奴婢说起如今东宫的三位主子,最属意的便是顾良娣。” 长姝闻言大吃一惊,顾良娣也顿时愕住。 姜姒又道,“顾良娣家世相貌样样都好,性子又稳重,是堪大任的人。太子妃与顾良娣比,就总是喊打喊杀,喜怒于色,对待婢子们也苛责,只怕将来不好母仪天下。” 这厢离间的招数一用上,不管真假,长姝与顾念念立时貌合神离,各怀心思。 最沉不住气的是沈襄浓,惊道,“殿下当真这样说?” 姜姒浅笑,“奴婢岂敢胡说,顾良娣大婚那日,还建议殿下给奴婢一个名分。这样识大体能容人的女子,又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前途又怎能限量。” 姜姒这一番话,当然是信口胡扯的。不过是要离间长姝与顾念念,又给顾念念戴上一顶识大体能容人的高帽子,逼她出手相助罢了。 长姝又气又失落,不禁恼羞成怒,刻薄出口,“满口胡言!来人!把这个贱婢拉下去卖了!” 那几个婆子早就摩拳擦掌,等着上前捆人了。 但顾念念听的欢喜,“母仪天下”四个字实在令人心驰神往。她姑母是皇后,取代长姝一个无脑蠢货自然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于是便阻拦道,“姐姐是东宫太子妃,何必去为难一个侍婢?过几日殿下回来,若见不着姜姑娘,只怕要怪罪下来。” 长姝哂笑一声,不咸不淡道,“如今你倒要做好人了?难不成,你真想取代本宫?” 顾念念一时被噎住,话语便顿在喉咙之中,便不好再说什么。 无权无势,命如蝼蚁,姜姒懂得这个道理。 第十一章 发卖花柳地 长姝不过扬了扬手,那几个婆子便拿着绳子上前将姜姒的手脚捆了。又拿了粗布将她的嘴牢牢堵住,扛起来便将她塞进后门早就备好的马车上。 那马车不知要驶到什么地方去,车里被遮的严严实实的,姜姒双手被缚的紧紧的,偏生又有两个粗壮的婆子死守着她,本就狭小密闭的马车,根本动弹不得。 那刘婆子道,“夫人只说卖给人牙子,咱们姐妹先去城西王婆子那,看她给几个银两。若是少了,便再去教坊看看,货比三家,哪家给的多便卖到哪家去。” 马婆子道,“我听说那勾栏瓦舍之地能卖上好价钱,红莺楼的沈妈妈出手最是阔绰,前几天听说王婆子把个品相一般的闺女卖给了沈妈妈,竟也能得十两银子!这姜姑娘姿色上等,咱们不如直接去红莺楼,少说也得三十两!” 两人一合计,便招呼车夫掉头往红莺楼去。 姜姒身子虚乏,额间满是冷汗。也不知到什么时辰了,昏昏沉沉地便被拉到了红莺楼。那两个婆子一个进去找那沈妈妈议价去了,另一个坐在她身旁看守。 姜姒半昏半醒间,一柄长剑透过车帘子穿透了身旁那婆子的胸膛。那婆子尖叫一声,心口的血便喷溅出来,溅了姜姒一身。 姜姒一激灵清醒过来,见那婆子已然死透,被人拖下马车。片刻便有人掀开帘子进入马车,坐到她身旁。 是许之洐身上独有的杜衡香。 姜姒心头砰砰乱跳,一激灵清醒过来。 他扔掉她口中的粗布,拿起丝帕擦去她脸上的血。又细细审视她,眸光停留到那受伤的朱唇上,终是道了一声,“如此无用。” 没多久,另一个婆子欢声笑语地引着红莺楼的沈妈妈过来,“沈妈妈是不知道,这姑娘可真真儿是绝色!身段儿相貌,那都是顶尖儿的!老婆子敢说,这必定是咱红莺楼的头牌!” 那沈妈妈笑道,“若真有这般好,便是五十两银子也值!” 婆子又谄媚笑道,“哎呀沈妈妈到底阔气,那老婆子我就托您的福了......” 说着便掀起帘子要请沈妈妈相看,人还未转过头来,车上的人已挥剑将她的头颅削下。那脑袋滴溜咕噜滚远了,那些恩客路人皆吓得四散逃开。 沈妈妈大惊失色,脚下生风一般鬼叫着奔逃而去。 姜姒大气不敢喘,真是要被他吓破了胆子。 他面不改色地收了剑,笑道,“怕了?” 姜姒回过神来,垂下眸子。她的发髻散乱,细软的发丝垂到面颊,双手被缚在身后,因而双锋便尤其傲立。她最不愿在许之洐面前这般狼狈,于是便低低说道,“奴不怕。” 许之洐嗤笑一声,取出那把七星匕首,朝她探去。昨夜,他正是用这把七星匕首划开了她的唇。 姜姒心里咯噔一声,“主人,奴怕!” 车外伯嬴喝了一声打马前去,辚辚车轮声里,马车疾疾跑起来,不知要驶去什么地方。 许之洐眼神渐深,覆上身来,他温热的吐息不断呼向她的耳廓颈窝,撩人心怀,她的脸刷地一下便红透了。她被许之洐囚在笼中的那几十日,每日都要被他强取豪夺。以至于他对她身上每一处都了如指掌。 姜姒的身子僵僵的,美目流盼,不敢去看他。 但他轻笑了一声,不过是用匕首挑断了她缚手的绳子。姜姒揉着手腕,那本如霜雪一般素白的皓腕被粗劣的麻绳捆出深深的痕印。 双手得到释放,她赶紧端坐起来,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尽量与他保持距离。 许之洐将匕首递给她,“我若把它给你,你会干什么?” 这匕首长尺余,由七宝嵌饰,分别为金、银、车渠、琉璃、水晶、珊瑚及琥珀。七宝按北斗七星排列,暗藏玄机,削铁如泥,极其锋利,故而叫做“七星匕首”。 姜姒双手颤抖着接过匕首,却又不知道如何答他,“奴......” 她心里想道,若是有了这把刀,她便杀掉许之洐!就像他方才削掉那婆子的脑袋一样,手起刀落,毫不犹疑。 见她不说话,他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正视着他的眸子,“说。” 他的气势惯是不怒自威,姜姒的心跳便莫名地加快了些许。片刻又听他道,“会杀我吗?” 姜姒心中一慌,以为他看穿了她的心思,手一颤便慌忙扔下匕首,跪下道,“奴不敢!” 他摩挲着她柔和小巧的鹅蛋脸,细细审视,“捡起来!” 姜姒捡起匕首,却觉得匕首似是烫手一般,握在手中令人惴惴不安。 许之洐的语气便冷了下来,“你如这般无用,留你又有何用?” 姜姒不敢说话,她的眸子氲上一层水汽,不知许之洐到底想要干什么。天色渐暗,姜姒问道,“主人要带奴去哪里?” 许之洐心头涌上一丝悸动,“自然是好去处。” 姜姒便不敢再问,双目低垂静静跪在一边。 但愿他放过他。 也不知何时了,外头忽地就灯火通明起来,人声鼎沸,还有许多人在呐喊喝彩。 伯嬴“吁——”了一声,勒住马。挑开帘子道,“公子,到了。” 门外早早有人迎上来,这人四五十岁的样子,见了马车来,便毕恭毕敬道,“贵人来了!” 他本应在燕国,无故不能回长安。此次大张旗鼓回燕国,不过是蒙骗世人尤其是蒙骗未央宫及东宫的把戏罢了。他人在长安,也不敢以真正的身份示人。 姜姒有些紧张地捏住袖角,她甚至往许之洐身旁靠了靠。许之洐瞥见她这一细微的动作,心里倒涌上一丝悸动。这女人,明明怕他,却躲在自己身旁。 简直可笑。 但他的脸色却明显柔和了几分,下了马竟朝她伸出手,“下来。” 姜姒弯腰提起裙摆,见他目光平和,不似要戏弄她的样子,便将手伸向许之洐。 她的手是微不可见的轻颤,他的掌心是微凉又有力的。他颀长的身形沐在暖融融的灯火里,倒有些看不清他面上细微的神情。她从没想过,两个人竟然有这样温和宁静的时刻。 只一下,她的一双丝履刚刚着地,他便松开了。 “跟着。” 第十二章 主人,我好疼 他在前面走着,姜姒便跟在他身后。进了楼,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形色各异的人奇奇怪怪,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适才在马车上听到的呐喊声倒似就在耳边,声浪一阵大过一阵。 方才那四五十的男子引着他们上了二楼,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周遭明明赫赫,灯烛辉煌。 二楼有雅座,但大多都是站着的人。 声音就从底下传来,她朝下看去,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里有六七个衣衫蓝缕蓬头垢面的人,个个儿彪悍,面目可怖,正持刀厮杀。 有的人被杀死,扑通一下仰倒在地,喷血而亡。 有的人被刺伤,哀嚎着蜷缩在地扭动不已。 姜姒看的心惊胆战,没留意到指尖竟刺进掌心。忽听许之洐问,“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奴......不知。” 他笑道,“这是奴隶场。你看那些奴隶,要想活着走出来,就要杀死其他奴隶。杀不死别人,就要被别人杀死。”姜姒自己便是许之洐的奴隶,她眉头轻蹙,屏声静气,浑身忍不住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又听他语气凉凉,“奴隶场如此,宫闱亦是如此。” 姜姒明白了他要说什么,陡然抬起头,见他扶着围栏朝那些奴隶们看去,目光深邃,毫无波澜,仿佛死一个人就如同死了一头牲畜,毫不在意。 乾朝律例如此,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既可随意买卖,又可如牲畜缠斗,供主人玩乐。 他并不看她,只道,“拿好匕首,去吧!” 自那日上了许之洐的马,姜姒便频频受他欺辱。她虽不知自己原本的身份是否出自奴籍,但既是许鹤仪身边的人,也一直被大公子府中人敬着。因而许之洐在她身上烙下朱雀印要她为奴的时候,她不甘又抗拒,私心是绝不承认的。 可今天,他带她来了奴隶场。 奴隶场,亦是修罗场。 她才知道,在许之洐眼中,她与长安城这万万千千的奴隶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无非是许鹤仪平日爱护她,她才被人称一声“姑娘”罢了。若一定要说一点不同,那便是她有一副好皮囊好身段。 可这好身段早被许之洐占有了,好皮囊又没有什么稀罕的。长安那么大,燕国那么大,整个乾朝疆域辽阔,有四万万女子。他是燕王,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她的胸口仿佛被勒住,几乎喘不过气来。心里惶惶乱乱的,又咬着唇,刚刚结痂的唇又崩开伤口,滴出朱红的血来。她的眼神破碎绝望,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认同他是她的主人。她双膝一屈便跪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腿泣道,“主人......” “求求主人不要让奴去!奴会死的!主人不要!” 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十分可怜,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就连从前囚住她肆意凌虐的时候,她也不曾这样乞求呢。 许之洐一怔,竟有股莫名的情绪在心中蔓延开来。但他仍旧说道,“你不杀人,人便杀你。” 他不过摆了一下手,伯嬴便上前将她拉起。姜姒脸色惨白,她这一整天都不得安宁,此时腹痛难忍,两条玉杵之间便又汩汩流出血来。她又惊又怕,捂住腹部求许之洐,他却如千年寒冰一般负手立在那里,毫不动容。 怎会有这般心冷的人。 伯嬴低声道,“殿下......好多血......” 许之洐眸色一沉,倒是奇怪,“无人伤你,为何流血?” 姜姒咬着唇,她几乎昏厥过去,迷迷糊糊拉着许之洐的袍角不放,喃喃呻吟着,“我好疼......” “无用!”许之洐拧起眉头俯视着她。这到底是一副什么样身子,动辄便凝泪流血。这样的人,怎么能为他刺探东宫的消息? 他踢开她,眸中一片杀意,“若不去杀人,便将你丢给些奴隶,杀伐随意。” 血浸透了她的罗裙,又绽开长长的血花。她的面色惨白,仿佛纸折的人一样,颤抖着取出那把七星匕首。 她想道,她因怀了许之洐的骨血被他灌下避子汤,如今他又弃她如敝屣,定要她去与那些肮脏的奴隶搏杀。眼下她身子羸弱,虚乏无力,绞痛如斯,去了铁笼中也是一死。与其成为楼上这些达官贵人博彩下注的看料,倒不如一死,那才叫干干净净。 姜姒眼里泫着泪,拔刀出鞘便朝白皙的脖颈抹去。伯嬴眼疾手快,抬起长剑便将她手里的匕首打飞出去。 姜姒吃痛,闷哼一声,绝望地阖上眸子。这一下不成功,再就没有解脱的机会了。 许之洐蹲下身来,捏起她的下巴,神色复杂,“连死都不怕,还怕杀人吗?” 姜姒不肯睁开眼,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声音愈发飘忽无力,想来已是极疲乏了,“奴不敢杀人,亦不愿杀人。奴违抗主人的命令,全凭主人责罚,奴没有半点怨言。” 倒似要悬崖撒手,不管不顾了。许之洐命令道,“睁开眼,看着我。” 姜姒抬起秀眸,撞到他一双深邃的凤目。 他声音平和,又带着一丝疏离。仿佛在对她说,也仿佛是说给自己听,“这长安城四下杀机暗藏,你不杀人,人便杀你、卖你、辱你。死不难,难的永远是活下去。” 他既以这样平等的身份问话,姜姒原本一死的念头便逐渐打消。她的睫毛扑动着,微不可察地哽咽着,“奴杀不死他们。” 许之洐今日既赠她匕首,又带她来奴隶场,终究是不打算放过她。便道,“给你一夜时间,明日一早便去那笼中。” 他终究是心软了,命人将姜姒搀到雅间,又命伯嬴去请医官来看,伯嬴便找来了长雍。长雍因是许之洐的随行医官,因而与他一并在长安逗留。 那个叫长雍的医官方才把完脉,道“殿下,是数日前小产,未能好好调养所致。” 许之洐冷着脸不语。 长雍又道,“不过是腹内淤血未清除干净罢了。殿下放心,微臣所配避子汤药性刚烈,成效也是十分显著,保管此生断子绝孙。” 长雍还在自我陶醉夸赞,许之洐已一巴掌将他扇开。许是好一会儿不开口,他的声音竟有些嘶哑。 “滚!” 这一声呵斥,差点吓掉长雍半个魂,手忙脚乱地背起药箱惶惶惊惊地就要退下去。 “回来!” 许之洐冷目灼灼,沉着脸已是怫然不悦,“开药调养。” 长雍惊讶地瞧着勃然动怒的许之洐,他甚少这般怒形于色。长雍早前听伯嬴说起这女子不过是个奴隶,身份低贱。要他不必手下留情,药需得下最猛的一剂。他这才敢在主子面前如此得意忘形自吹自擂。谁曾想,殿下似乎对她别有不同。 长雍还发着愣,伯嬴已悄悄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下去。 * 两日后,见她气色好些了,一行人便乘马车来到奴隶场。 尚在马车里的时候,许之洐与姜姒各坐一侧。姜姒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她知道今日已是在劫难逃,一路上垂着眸子不语。 他亦是阖目养神,不曾说话。 只听得到伯嬴扬鞭子抽打在马背上的声音,他每抽打一下马背,她的心尖便跟着颤抖一下。 临下马车时,许之洐开口道,“过来。” 马车内地方本就不大,姜姒上前来,便抵到了他的膝头。她知趣地跪下,他取出一个圆形的项圈,上面刻着字。姜姒心里一凉,数日前见到的那些奴隶颈上皆戴了这样的项圈。 他亲手为她戴上奴隶项圈,声调平和,“戴了此物,你便与这里的奴隶无异。一样低贱,如同牲畜。若不能活着走出笼子,便是弃子。或死,或任人发卖折辱。” 第十三章 那人动你何处了? 他的指尖触到她脖颈的时候,她脖颈的皮肤便似要着起火来,因而便对他的话不知听进去几分。 但许之洐终究是疼她的,知她身子不好,便着人安排了偏瘦矮小的奴隶。那奴隶肤色黝黑,年纪也不大,不知何故流落成奴。 就权且称他为黑奴。 “哐当”一声,铁笼子便落了锁。笼中此时只余她与黑奴,皆是颈戴项圈,束发赤足。笼中搏斗的,向来是男奴,女奴实在不曾有过。故此楼上看客吹着口哨,个个心痒难耐,想要一饱眼福。 姜姒双手持着七星匕首,胸中如揣了一只小兔,怯的七上八下。她拧眉与黑奴对峙,那黑奴却肆意卷着唇屡屡调笑,动辄便伸手去戏弄她。 她是女奴,在这笼中,他必定会打败她。那打败她之前,好好调逗一下也无妨。姜姒便慌了神,既躲避着他的手,还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寻找机会下手。 楼上那人神安气定,似是事不关己。翘着腿来闲闲倚靠在藤椅上,慢悠悠地品着什么茶。 她几次都倒在黑奴之下,楼上便有人叫嚣着要那黑奴剥了她的衣衫,在众人面前强了她。 污言秽论,肆无忌惮,不绝于耳。 她身上几处受伤,袍子被刀割的破破烂烂,纤腰娇臀若隐若现,更引起楼上众人评头品足。 在这奴隶场,除了权贵闲时看奴隶们厮杀消遣,也有奴隶买卖。被达官显贵买去家中为奴为婢,样子好点的,便供男主人娱乐消遣。前些时候,许之洐宫变营造的便是夜里由奴伎乐,椎醫剪彩,寻橦跳剑此般假象。 但奴隶虽多,如姜姒这般绝色的多年不曾有过。因而看客们对此兴致勃发,津津乐道。 那黑奴虽身形瘦弱矮小,到底是成年男子,气力不是一弱女子能比的。两个人都为了能活着走出去,厮杀起来便分外用力。 姜姒的输是必然的,本也没什么悬念。无须几个回合,她便体力不支,攥着匕首的胳膊酸痛无力,被那黑奴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黑奴也博出一头汗来,此时骑在她身上呲牙扬刀。锋利的刀锋在明晃晃的灯光下闪着刺目的光。姜姒提着一口气,深知已是必死。索性目含盈盈秋波看着那黑奴,伸手将领口扯下肩膀,露出薄薄的抱腹来。 那双锋耸立着,随着喘息一起一伏。 楼上当即炸开,哗声四起。 许之洐端着的茶杯的手一滞,眸色沉郁,这女人真是脸都不要了! 有人摇起彩铃,随即有看客极力叫嚣着,“撕开那女奴的袍子!” 紧接着便是更多的人扬声嚷着,“撕开!撕开!撕开!” 他们来此处,本就是为了猎奇。如此尤物便在笼中,又佩戴着项圈,自然无需顾忌什么,因而便想一饱眼福。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一副秽荡景象,便尤其令人催/情发欲。 许之洐不会管她的。 楼上楼下几百男子,眼里发光,都盯着衣不蔽体的她。 她必然会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为了饱饱眼中的亵欲罢了。 “强了她便放你走!”摇彩铃那人遥遥发号施令。 那奴隶一听,竟然有这等好事。他为奴多年,从未尝过女人的滋味。 也不管是否众目睽睽,当即扔了刀,便撕开姜姒的袍子。 姜姒媚眼如丝,低声娇喘,伸手攀上他紧实的后背。 那奴隶浪笑一声,扯开她的罗裙,便伸手急急向里处探去。 楼上那人身子下意识前倾,修长的手指抓在藤椅上,竟按的骨节发白。 姜姒呻吟一声,随即将七星匕首插进他的后背。那奴隶吃痛一时呆住,姜姒旋即拔出匕首,朝他脖颈抹去。 正像许之洐削去那婆子的首级一样,又快又狠。 那血便喷洒出来,溅了她一脸。那奴隶立时倒下,捂着喷血的脖子趴扶在她身上。 早知道貌美是武器,何必苦苦缠斗这么久。 楼上那人这才松开捏紧许久的手,缓缓朝藤椅上靠去。“斩断双手,剜去两眼,拔去舌头,倒悬于顶。” 那引他们进来的中年男子顿时应了一声,朝身后的人示意按贵人的吩咐去办。 许之洐解下外袍,扔给伯嬴,方吩咐道,“把她提上来。” 伯嬴将姜姒带上来的时候,姜姒裹着许之洐的袍子瑟瑟发抖。她满脸的血,一双雪白小巧的玉足在袍角处若隐若现。 她方才杀了人,杀的毫不迟疑。可她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掀衣露肩,不知是否惹怒了他。如今到了他跟前,因心里不安,扑通一下便跪下了。 许之洐自藤椅中坐起,俯身上前。凝视她半晌,眸中冰凉,扯起她颈上项圈,作劲将她拉至身前。“你与女昌女支,有何不同?” 姜姒浑身轻颤,那项圈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双膝还跪在地上,整个身子却被他拉扯到极致。 “那人动你何处了?”他又问道。 此时只听有人惨叫一声,旋即便是骨头断裂之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哀嚎,继而骨头又生生被砍断。 那人每每哀嚎惨呼,姜姒便吓的一激灵。 “说!”他神情冰冷,蒙上一层凌冽的杀意。 姜姒朱唇轻颤,怕他再伤自己,眸中便起了一层水雾,喃喃哀求,“主人......奴再不敢了!” 楼下又是一声连一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啊!我的眼!我的眼!啊!啊!我的眼啊!” 姜姒战战栗栗,知道又是许之洐的手笔。他已是不耐,攥紧项圈将她如银盘一般的脸勒到自己膝上,斥道,“说!” 姜姒兀自便涨红了脸,她不知该如何向他描述。恰巧他此时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她便颤着手迟疑着向自己玉杵之间探去。 此时身旁众多眼睛,皆瞧着这一双俊男美奴。许之洐心神微乱,抽回手便朝她狠狠扇了一巴掌,她的嘴角登时流出血来。 他对她一定是嫌恶至极了。 姜姒眸中的泪便骨碌一下滚下来,滴落到他箍紧颈圈的手上。 * 有人走近,笑道,“这女奴我买下了。” 许之洐身后那中年男子闻言一惊,站在远处低着头未能答话。 他别过脸朝说话那人看去,面相颇生,不曾相识。因而只是好奇地“嗯?”了一声。 那人又说道,“这女奴我买下了,公子出个价吧!” 许之洐冷笑一声,不由问道,“买回去干什么呢?” 那人倒自有一番风度,不疾不徐道,“我正缺个侍婢,买回去或可做些简单的洒扫活。若是乖顺,做个侍妾倒也不难。” 许之洐盯着姜姒的脸,她此时满脸的血,方才搏杀激烈发髻早便散乱,分外狼狈。只是从她盈盈水波的眸子里,能看出一丝半点的慌乱不安。 许之洐便问,“你可愿与这客人走?回去做个婢子、侍妾?” 姜姒分辨不清他的真意,只觉他内心嫌恶自己,万般的看不上。若是与眼前这客人走了,便也能逃开许之洐的手掌心。生怕他反悔,便赶紧道,“奴愿意!” 随即便见许之洐眸中猩红,额间青筋暴突。他弃了项圈,扼住她皙白的脖颈,往死里掐去。 第十四章 你怕的人,是谁? 姜姒挣扎几下,企图掰开他的掌心。谁知他力道极大,此时更是发了狠,要将她掐死。姜姒喘不过气来,又因跪在地上,双腿也挣扎不开,渐渐就松开手,差点绝息死去。 好在方才那客人按住了许之洐的手,“公子不愿卖,我也不强求,何必为难。虽是奴隶,却也是女子。” 许之洐的手这才松开,姜姒一下子缓过劲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止不住地咳嗽。 他起了身,这才正眼去看那人。只见那人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副商人装扮。看似是商人,那手却指节粗粝,虎口结着老茧,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不知如何称呼?”他淡淡问道。 “在下姓江,江水浩荡的江。”那人笑着拱手,“自甘州来长安贩卖些小物件儿,见这女奴貌美,又颇有韧性,便有意买下。” 许之洐笑道,“如此贱奴,江老板竟也看得上。不过,这是我的私奴。” 随后,似是为了证明她私奴的身份一般,冲她道,“过来。” 姜姒便跪行上前,垂着头道,“主人。” 许之洐的手便张开,覆在她的颅顶之上。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烧烫的烙铁一般深深烙在她脑中,“回去再与你清算。” “是。”她深深埋下头。 那江姓老板便笑着不再说话,拱手行了个礼,便与身后数个商人打扮的一起退下了。 * 姜姒惊魂未定,一颗心惊惶忐忑,许之洐说要与她清算。 她知道自己今日实在不堪,他斥她与女昌女支有何分别。那么在他眼中,她真的是极不自重自爱的人了。 她便分外想念许鹤仪。她的大公子素来待她温厚,从不曾拿她当侍婢看待,也不曾用秽语折辱她,更无需她动辄下跪。在许鹤仪那里,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因而他身边的人也都敬重她。 许鹤仪是君子,这样的人她又怎会不敬不爱呢? 还好呀,徐安将军带人去保护他,他应当是安全的。 她如来时一般,在马车上与许之洐各坐一侧。这一路,许之洐不曾开口,亦不去睁眸瞧她。 她却明白,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狂风暴雨。 * 许之洐在长安城郊有一处私宅,旁人大多不知。他如今滞留长安,便在此处落脚。 宅子不大,两进两出,侍奉的人也不多。景色倒是极好,院中栽了一棵朝天辛夷树,这时节开的正盛。看样子,已生长十几年有余。适逢春日,红花疏影,亭亭如盖。夭夭灼灼一片,煞是好看,倒遮住了半方院子。 她一路低着头,唯有路过辛夷树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随许之洐进了主屋,伯嬴便关了门,留在门外听候吩咐。 屋内充盈着辛夷味,许之洐卸掉佩剑,又随手扔掉袍子,便在那雕花长榻上倚靠下了。他大概也累了,没去管她,阖上眸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到一炷香时间,他似乎睡着了。 听见轻微均匀的呼吸声,姜姒这才抬头看他。他不过一身简单的暗红色袍子,静静地闭着眼睛,仿若有些疲惫。撇开他的狠辣暴戾,单说他的身形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此时他只是一个人睡在那里,没有护卫亲兵跟随,身边也没有一个侍婢伺候。没有阴谋也没有算计,整个人反而柔和了下来。 窗外吹进一丝凉风,他微微动了动,宛然怕冷。这样远远看着他,不见那邪佞暴戾的眸子,倒没有那般害怕了,反而感到一种寂寥。 姜姒不免打量起这间屋子,室内寡素,除了案上燃着杜衡的熏炉,没什么陈列。地面暖暖的,她赤足立在那里许久,不敢随意乱动。生怕将他吵醒了,他再为难她。 许之洐没有醒来,姜姒便一个人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朝窗外看去,那一树辛夷花在暮色中不住地摇晃了起来,摇下许多落花。 原来起风了。 因室内很静,硕大的辛夷花嗖嗖坠谢,“啪嗒啪嗒”轻轻砸在地面上,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落日熔金,余霞酿月,云倦瓦凉。在这样温和宁静的暮春傍晚,姜姒的心便慢慢平静下来。轻轻一动,腿脚已是酸麻的厉害。她缓了好一会儿,兀然松弛下来,困意便铺天盖地地袭来。 至月华倾泻时,她已是疲乏极了。实在支撑不住,便蜷在一侧,昏昏然睡了过去。 也不知何时,忽听身边有脚步声走动。因在许之洐榻旁,故而她睡的很不踏实,此时闻声便陡然醒来。 烛枯人寂。 许之洐正蹲在她身前,持一柄白烛细细看她。 她睡的迷糊,昏暗的烛光下恍若看见许鹤仪一般。他们是兄弟,相貌亦有五六分相似。何况他棱角分明的脸在暖黄的烛光下显得有几分柔和。姜姒一时晃了神,数日来的委屈使她眸中的泪夺眶而出。她撑起身来便抱住他,随即喃喃叫道,“大公子!” 他轻笑一声,“嗯?” 姜姒只以为是许鹤仪,环住他的双臂便越发的紧。 他的身子一僵,烛焰轻晃。 “大公子,我好怕......好怕......” 他轻声问道,“怕什么?” “我好怕他......”姜姒不想提起许之洐的名讳。 他循循善诱,引着她说下去。“阿姒,你怕谁?” 只有许鹤仪才叫她阿姒。 姜姒哭的忧伤,却万万不敢说出许之洐来。一旦说出口,必定要暴露出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她便哭着,就在他怀里哭一哭也是好的。 直到他一只手伸去轻扣在她凌乱的脑后。 姜姒突然警醒过来。这么多年,许鹤仪从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室内还在燃着杜衡,这香气不正是许之洐身上独有的吗? 她便僵在当场,慌忙松开双臂,向后退去。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持着白烛一步一步逼近她。她眼里闪过惧色,一双白皙清瘦的玉足蹬着地面,一步一步慢慢后退。直至快到了墙壁边缘,被许之洐一脚踩住那破烂的裙摆,动弹不得。 “你怕我。”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 姜姒在他的眸中看到自己栗栗危惧的模样。 许之洐声音冰冷,眼底是肆意的讥笑嘲讽,“贪睡一觉,便想男人了么?” 第十五章 求主人给奴一点体面吧 姜姒的眼泪便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 她怯懦着低叫道,“主人......” 他的手在她下颌摩挲,等她说下去。 “奴知错了。” “你何错之有?” “奴处处都是错。” “为何要错?” “奴想要活下去,却总令主人不满意。奴知道自己不堪,求主人不要再责罚了。” “为了活下去,你便自轻自贱,当众剥了衣裳供人亵玩么?” 姜姒闭上眼,结痂的嘴唇轻颤不已。但凡他能及时施救,她便不至于做这样下贱不堪的事。 “方才叫着许鹤仪时分明抱着十分的委屈,是怕我、恨我、恼我。” “奴不敢!”她矢口否认。 “你便如日间,像勾引那黑奴一般,把自己剥干净。”他压低了声音,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 姜姒攥紧领口,跪下去带着哭声求道,“求主人给奴一点体面吧。” “你还有什么体面可言?”他目光苍冷,漆如点墨,一双凤眸好似深不见底的黑潭,没有半点情愫。 她泣不成声,“请看在奴曾为主人怀过孩子的份上......” “住口!”他陡然提高声音,厉声斥道,“你不配!” 她怎么配怀他的孩子? 就在方才,她还口口声声叫着她的大公子,还毫不知耻地为许鹤仪投怀送抱。这样的女人,如何配体面? 不过是低贱的奴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若不是你背叛本王,本王早便入主东宫了。你三般两样,面是背非,配要体面吗?” “本王前脚刚走,你便将本王的行踪透露出去。你阳奉阴违,屡屡违逆,配要体面吗?” “那客商不过提了一句要买你,你便当真要与人走。你自轻自贱,不知自爱,配要体面吗?” 要与她清算的,又何止这一两样。 他说的桩桩件件,言之有故,凿凿有据。姜姒无力作答,她跪伏在地上,身子颤抖着。 “奴有错,任主人处罚。” 沉寂许久,室内静的可怖,唯听得到俩个人高低起伏的呼吸声。偶尔,外面会有不知名的鸟鸣叫几声,扑棱着翅膀落到辛夷树上,压的枝头轻轻晃动。 良久,听得他起身,那双绣着金蟒的靴子渐渐远去。 不多时,偏房传出女子娇软的声音,哀叫与呻吟交替发出,惊飞了辛夷树上沉睡的鸟儿。 * 雾掩韶光,青灯燃尽。星子渐渐隐去,那棵辛夷树红粉粉的颜色便渐次显现出来。 不久曦色乍现,天光大亮。 门第一次推开的时候,有美婢进来。伺候她沐浴换衣,梳洗用饭。一言不语,事毕便垂头阖门离去。 门第二次推开的时候,进来一个男人。这男人不知是什么人,生的獐头鼠目,矮小粗陋,进了门便朝姜姒凑来。 姜姒戒备地盯着他,一只手探向七星匕首,冷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那男人轻薄地搓着手,粗鄙笑着便扑上来,“小美人儿,陪大爷我玩玩!” 姜姒朝一旁闪开,怒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又猥琐地扑来,“管我是什么人,现在便是你男人!” 姜姒胸口一滞,“那你当我是什么人!”趁那男人扑过来的时候拔出了七星匕首。 那男人一扑,匕首便稳稳当当地扎透他的心肺。 男人惨叫一声,污血四溅,赤目怒张,伸手便去掐姜姒的脖颈。姜姒记得,她第一次被许之洐强拉上马的时候,便当机立断拔出簪子去刺他的马。她心性坚韧,从来不是懦弱无能的小白花,若不是近来受许之洐的奴役打压,一时慌了手脚。但凭她的容貌与胆识,也足以在东宫占据一席之地。 因此,当那獐头鼠目的男人上来掐她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便拔出匕首,又朝那男人的脖子扎去。 扎进去,那血便喷溅出来。 那男人睁大双眼,捂住脖子,“呃......呃......”地叫不出声来。 姜姒拔出匕首,复又扎进去一次。那男人便歪倒一侧,绝息而亡。 肮脏的污血流的满地都是,姜姒忘记要拭去面上喷溅的血。那具短小的尸体逐渐死透,她跪坐在席上,盯着滴血的七星匕首出神。 方才她手起刀落,毫无迟疑。 她于是便明白了,许之洐要以这种方式来惩罚她。 她不愿杀人,他便逼她杀人。她不愿染血,他便逼她手上、身上沾满肮脏的污血。 * 午时,听到有人在责罚侍婢。那侍婢似乎是与旁人多说了几句话,便被伯嬴掌了嘴。 过了些时候,听门外有人低声啜泣着走近。门打开的时候,一个貌美侍婢红肿着眼睛走来,应是方才受责罚的那人。她原本端着一个木托盘,里面盛着几样饭菜。见了地上的尸体惊呼一声,踉跄一下吓的差点摔倒。 姜姒端坐席上,侍婢既端了饭菜,她便要饱餐一顿。留有足够的力气,才能与许之洐周旋。 那侍婢还在低低哭泣,脸颊上的巴掌印又大又红。她跪坐在席子一侧没有走,说起话来温婉可亲,“姑娘慢些吃,奴婢稍后便将那个清理干净。” 姜姒便冲她莞尔一笑,她这几日听到的温柔话语实在不多,于是便问,“姐姐平时一直在这里侍奉吗?” 侍婢点点头,“姑娘的事,奴婢知道一些。原以为自己便够命苦了,不想姑娘也是苦命人。” 她说着便垂下泪来,“奴婢父母亲因获了罪,父亲被发配边疆苦寒之地,母亲怀着奴婢时也沦为官女支。因而奴婢生来便是奴籍,什么粗活脏活不做,只怕往后世世代代脱不了奴籍了。” 姜姒轻不可微地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下去。她原想问许之洐今日可还在宅子里,但一想,伯嬴既然在,那他必然也在吧。 谁又不命苦呢?侍婢还在一旁低低啜泣。 这世道,向来没有黑白,只有贵贱罢了。 姜姒望着她的手出神,乍然问道,“燕王殿下素日里待姐姐很好吧?” 侍婢一怔,惊疑道,“姑娘为何这样说?” 她便浅笑,“姐姐方才说自己出生奴籍,自小便做粗活脏活。可我见姐姐的手纤白光滑,不似粗鄙之人。” 侍婢瞧了她一眼,随即揩去泪道,“不过是这几年养的好罢了。” 姜姒心里已有几分把握,不免轻笑道,“姐姐在殿下府里做事,终究是见多识广的。” 侍婢一边疑道,“姑娘这又是何意?” 一边已探身上前,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祭出尖细的长簪,向姜姒刺去。 姜姒的匕首早便握在掌心,此时抓紧匕首,朝她脖颈削去。 那侍婢一看不好,急急闪到一侧,惊叫道,“姑娘!” 姜姒停了手,“你自然是他派来的。” 侍婢垂下眼眸,“姑娘何时看出的,奴婢不知自己有什么破绽。” 姜姒道,“你若只是普通的侍婢,如何能守着一具尸体安之若素地谈论自己的身世。虽在入门时假装害怕,与我说话时,却一个眼锋都不向那边瞧去。” 那侍婢便笑着站起身,“姑娘如此聪明,为何又困在此处呢?” 第十六章 我与他比,如何? 侍婢说罢便轻笑着垂头退了出去。 临出门前,她似想起什么,突然扭头低声道,“方才殿下与伯将军疾疾出了府,不知何时才回。” 姜姒心中一颤,平和道,“我是殿下的人,自然守在此处。” 侍婢便冷笑一声,“信与不信,悉听尊便。” 姜姒怔怔地看着体态风流的侍婢扭身退了出去,她说的极有道理。若真如此聪明,为何又会困在此处呢? 这样想道,姜姒的心便突突跳起来。她推开窗,辛夷花开的灿灿灼灼,分外妖娆好看。 这处宅子不大,一共两进的院子。周遭围墙虽高,但也不是毫无办法,辛夷树的枝桠便占了半方庭院。若是上了树,顺着枝桠爬到围墙,跳出去便是了。 她心念急转,却迟迟不敢下定决心。许之洐是什么人,即便她人在东宫,他也照样星夜拿她。便是今日出了这座宅子,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只怕无远弗届,都定叫她不得其死。 * 三餐依旧有人来送,亦有人伺候沐浴梳洗。 依旧是那貌美侍婢前来侍奉,她既已在姜姒面前漏了馅儿,便也不再去伪装,反倒大大方方起来。将要退出去的时候,不免又说了几句话。 “人与人的命,当真不同。”她端着托盘,怔怔出神,“我跟在殿下身边也有数年了,不过是他闲来无事发泄的玩偶罢了。你颈上还戴着项圈,身份并不如我。我却能看出来,殿下待你,着实不同。” 姜姒垂下眸子,没有答话。 “你未来时,殿下待我亦是说的过去。”她还在出神,说着话却不自觉地笑起来,“我虽不求做什么王妃贵人,便是留在殿下身边,做个侍妾,能看见他便知足了。” 姜姒心中一酸,她与自己都是卑微的,不过是希望在意中人身旁相陪罢了。 “叫我白芙吧,殿下起的名字,我很喜欢。”她清脆笑着,眼里似是闪着星子一般,熠熠生光。 出水芙蓉,艳丽天然。当得起她的容貌与体态,难怪她喜欢。 姜姒微微一笑,心里的话辗转成了一声轻叹。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 “听说找到了太子的行踪,今夜殿下似要出门。”她也许只拿她当个倾诉者,又开始说起来,“我今日虽诓了你,那不过是伯嬴将军的意思。现在我给你外面的消息,却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走了,便少一人去分殿下的心。走与不走,你自己定吧。” 姜姒原本定下心来,不想再去惹怒许之洐。但白芙的话,又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此时已入了夜,先听到院子里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离去,隔着窗户隐约看到有人擎着火把急如风火,远远听得宅门开了又关。 随即,宅子里又归于宁静。 大概又有什么事。 许之洐夺权的心从未停歇过,姜姒想起白芙的话,她说燕王殿下已找到太子的行踪。只怕他要杀死许鹤仪,取而代之。 姜姒决定逃出去,她总要为许鹤仪做点什么。她绝不想待在许之洐的宅子里,等着听到许鹤仪被杀死的消息。 她起身悄悄推开窗子,见四下无人,便关了窗疾步走到门边。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她知道推开门意味着什么。 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她将手扣在门框上。 犹疑、不安。 她修长的手指因用力导致骨节发白。 月华倾泻,将辛夷花斑斑驳驳的影子打到她脸上,姜姒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房门。 可许之洐是魔鬼,她逃不掉的! 不!她不想再被他关在笼子里!不想被他扔进奴隶场!不想被他无休无止的折辱凌虐! 她慌忙将探出去的那只脚缩回来,“哐”地一下关牢了门,那砰砰乱撞的心总算缓缓平复下来。 门“吱呀——”一声,有人踏着月色进来,片刻自背后将她圈在怀里。 姜姒身子一颤,不必回头看,单从杜衡香气上分辨便知是谁。她刹那间如五雷轰动天崩地裂,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宅子! 他扳过她的身子,托起她的下巴,“你可知,若你今日出了这门,会怎样?” 姜姒的心微微战栗,“奴不知......” “我会将你剥干净。”他尚还将她圈在怀中,却笑着说透心凉的话,“用匕首一刀一刀削掉你的皮肉。” “切碎剁细,命人熬一锅汤,送给许鹤仪。” 姜姒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许之洐素来暴戾阴狠,他做得出这样的事。 片刻他又问,“为何不走?” 姜姒的心七上八下,他大概在院中立了许久,袍子上凉凉瑟瑟。 “奴是主人的,奴不会走。” 忽听他声音缓和下来,道,“日后不必再自称为奴。” 姜姒愕然地抬眸看他。他待她从未如此温和过。若是她看的真切,甚至能发现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闪而过。 月色如水,华丽丽地铺泄到他的肩膀上。他解下了她香颈上的项圈,修长好看的手惯常地覆上她脑后的青丝,问道,“杀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他这样平和地与她说话,姜姒却心里不安起来,“我只想着要活下去。” “如今可还怕?” “怕。”她低声说道。她怕杀人,也不愿杀人。但若有人欺辱她,她也绝不手软。 他声音平静淡然,“杀人没什么可怕的,但要想活的像个人,杀人不过是最低级的手段。” 他垂头看她,修长的指尖摩挲着她的绛唇,那里已经结痂了。他的眼中瞬间又蒙上一层寒意,皱了皱眉道,“他亲过这里。” 姜姒心里一凛,他的声音低沉,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情绪。 忽地脑中一片空白,许之洐已一手抬起她的脸,俯身向她吻来。姜姒面色酡红,吃惊地看着他,身子一软便向后仰去。他拽着姜姒腰间的丝绦将她温热的身子拉近,他向来是有侵略压迫性的,便是吻也如此用力。 他温热的吐息呼到她的耳廓颈窝,低低道,“我与他比,如何?” 她娇软的身子逐渐烫起来,面颊的红晕使她看起来艳如桃色。她心里慌乱,呼吸不稳,不知这样的话她该如何作答。 他喉头滚动,已是染上几分情欲。然而却不给她思考的机会,隔着袍子便拿捏她婀娜小蛮上的朱雀烙印,逼她立刻回答,“嗯?” 姜姒轻喘一声,仓促垂下眸子,不敢去看他戏谑的一双星目。 他的手已朝下勾绘下去,撩拨着她。 姜姒双眼迷离,满目桃色,只是喃喃叫道,“主人......” 许之洐笑了一声,将她拦腰打横抱起。她的身子柔软的好像一匹轻纱绸缎,轻飘飘地挂在他有力的双臂上。 “往后,你最好守身如玉,不许旁人碰你一分一毫。” 他将她扔在床榻上,沉声说道。 “否则,便将你锁上链子,永远困在这里。” 更深露重,夜色旖旎。 他少有的温柔。 第十七章 “现在,本王许你走” 翌日晨光熹微时,外头有靴子踏地声步步迫来,到门口时方才停下。 “殿下。”是伯嬴的声音。 许之洐瞥了一眼身边已惊醒的姜姒,她撞上他的眸子,慌忙垂眉敛目,裹紧锦被蜷缩在一侧。 他便在鲛纱帐里问道,“如何了?” “末将无能,还是让太子逃了。”伯嬴身上亦是血迹斑斑,他站在微明的天色里,冷硬的线条下有几不可察的挫败感。 鲛纱帐里的人沉默片刻。 伯嬴又道,“不过他身负重伤,即便回东宫,也要休养一阵子。” 姜姒闻言瑟缩了一下,这种瑟缩,是她的本能。在她的潜意识里,大公子的安或危,如同她自己的生与死。她的本心,便是为大公子而活。 感受到她的畏缩,许之洐目光森然,眼底泛起一层血丝,冷冷地弯起嘴角。若不是昨夜因为这女人临时起意回来,岂会让许鹤仪有活下来的机会。而她,便是睡在他身畔,还是会为许鹤仪担忧畏惧。 下一刻,许之洐拽起她如黛的青丝轻易便将她甩下床榻。 姜姒重重地摔下去,额间因撞到案几,霎时便淌下血来。她痛呼一声,幸而身上有春衫,不至于那么狼狈窘迫。 她抿着唇眸光黯然,抚着淌血的额头跪在地上。再抬起眸子看他时,他的目光苍冷,毫无半点情愫。 她原以为昨日他的温柔,便是待她的好了,他甚至要她不必再称奴。然而此时,他眸光深黑,一眼望不到底,乃至讥讽地弯了弯唇。 姜姒苍白着脸,再次惊慌不定起来。千回百转间,眼中泪花隐隐。她心里对许鹤仪感到愧疚,昨夜他生死悬于一线,她却在许之洐身下缱绻承欢。 姜姒啊,她痛苦地闭上眼,你怎么可以! “现在,本王许你走。”许之洐神色冰凉,十分冷漠,“但能不能活着回到东宫,便看你自己了。” 姜姒愕然看向他,他带着轻蔑的眼神眯起眸子看她,脸上的冷漠愈发可见。 “主人,当真放奴走?”她的朱唇微微轻颤。 “你昨夜令本王舒服了,本王便再给你个恩典。白芙赐于你,权当个作伴的。”许之洐将七星匕首扔到她身前,神色晦暗,冷冷命道,“滚吧!一炷香后,着人追杀!” 姜姒站起身来,不敢去榻前取她的丝履,只垂头赤足退了出去。出了房门,见伯嬴与白芙俱侯在一侧。 她已是顾不得,当下提起春衫朝外狂奔。 她的脚踏在满院的辛夷花上,踏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她瘦削的身子着了一层春衫,穿过那亭亭如盖的辛夷树。 姜姒朝外奔跑着,仿佛许鹤仪就在门外等她。 白芙背着包袱,亦朝她追来。 * 许之洐的这座宅子坐落在长安城郊,姜姒从前未来过这里。她奔出大门,也不知要往哪里逃。只记得许之洐阴冷冷的话,“一炷香后,着人追杀!” 这时白芙追上来,拉起她的手,便往内城跑去。姜姒虽不信白芙,此时亦无他法,许之洐既说白芙赐她是恩典,便暂且只当白芙与自己一路。 “姐姐可认得去东宫的路?” “当然认得!” “姐姐要与我同去?” “殿下将我赐予你,便是要我护着你。”她冷笑着,“他为你,竟舍得把我送出去。” 白芙抓紧她的手往前跑,冷声道,“你听着!从今天起,你我同舟共命!” 姜姒笑起来,她握紧白芙的手,竟没来由地感到一丝亲近。 “姐姐的包袱里有什么?” “自然是我的衣物!” “可有丝履?” 白芙瞥了她一眼,方注意到她竟赤着脚跑了这么远。当即解开包袱,扔给她一双丝履,催促道,“快些!殿下马上便派人追来,我可不想与你一同受死!” 姜姒的脚已经磨起血泡,她草草穿上丝履。见白芙正垂着手等她,她上前便去握住白芙的手。 白芙手一缩,仍是任她握住,冷哼道,“你这么大人了,不会自己跑吗?” 姜姒笑着不答话。 也不知跑了多久,足底的血泡磨破了,又生出新的血泡来。两个人都未跑过这么远的路,早累的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眼见着路上的马车和人越发多了起来,约莫不止一炷香时间了,才见后头追来五六个壮汉。这几个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手里擎着大刀疾疾朝她俩撵来,“站住!哪里跑!” 白芙拉着她紧跑几步道,“快些!追来了!” 姜姒扭头冲他们看去,见这些人俱是一副打手装扮,与那日在青楼门口见到的打手极是相似,便问,“这是殿下的人吗?” “难不成还有其他人要杀你?”白芙问道。 “上回你离开东宫,是因太子妃要发卖你。若是见到太子殿下,你可知如何与太子殿下说?” 姜姒应道,“知道!” 那些打手体格健壮,追上两个弱女子绝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们磕磕绊绊,一会儿被驴撞翻,一会儿磕到摊贩铺面上,要不就两腿拧到一起去被自己绊倒,嘴里却一点都没闲着,“站住!给老子站住!” “站住!再跑打断你们的腿!” 姜姒疑道,“他们是怕追到我们吗?” 白芙皱着眉道,“看好你自己的路!他们追,你就跑,哪儿有那么多话?” 直到远远有马车驶来,那骑马在前的人持着长剑开始清路。 那五六个壮汉这才发了狠地扑上来,大叫,“还敢跑!信不信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白芙被吓了一跳,慌忙中摔在了地上,连带着把姜姒也带倒了。 那领头的壮汉大喝一声,“兄弟几个,绑回红莺楼领赏去!” 便有两三人抡着粗绳上前,要将姜姒与白芙捆起。姜姒暗中已拔出匕首,只等壮汉上前,便刺到他心口去。 谁知白芙却按住了她的手,不知是故意还是怎的竟将她的匕首压在自己身下,还冲那几个大汉哭着喊道,“求求大哥别带我们回去!我们不要接客!” “大哥行行好吧!我和妹妹已经够苦了!求求你们不要带我们回去!” 领头壮汉一挥手,那两三个壮汉已抓住白芙和姜姒的胳膊要捆。 白芙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住手!”方才那马车已然走近,车前骑马的人执着长剑仿佛鬼面罗刹冷冷喝道。 姜姒抬头一看,竟是徐安。 “将军!”姜姒惊喜地叫道。若不是那壮汉扭着她的双臂,她此时一定挣脱开来,去看看马车里是不是许鹤仪。 第十八章 “将军,好疼!” “姑娘?”徐安愣住,随后别过脸朝马车内低声说道,“殿下,是姜姒姑娘。” 车里的人轻咳几声,略微颔首,“带她上来。” 还不待徐安下马教训,那几个壮汉见大势不妙,慌得一批,屁滚尿流地落荒逃去。 徐安便下了马,去搀起姜姒,“姑娘为何在此处?” 姜姒抿着唇不肯说话,委屈巴巴地便掉了泪,“将军。” 徐安不再问,扶着姜姒上了马车。 掀开帘子,见许鹤仪面色苍白倚靠着,唇间半点血色也无。胸口便是绷带缠着,亦渗出血来。想来昨夜受了重伤,又一路颠簸回长安,未得到及时医治的缘故。 见了他,姜姒泪意隐隐的眸子里渐渐迸出泪光,她低叫一声,“大公子!” 许鹤仪注视着她,神色不经意地舒展。他待姜姒一向是眉目温柔,此时轻声道,“阿姒,你看起来很不好。” 她慌忙整理发髻春衫,这才想起自己一大早便将额头磕破了,那时淌下来的血早已干涸在面颊上。又一路狂奔,蓬头垢面,露出来的手腕也是淤青斑斑。 又听他问道,“你本该在东宫,管乐没有看护好你吗?为何在此处被人追杀?” 姜姒垂着头,不肯说话,只是低泣起来。 这时恰听白芙在马车外哎哟哎哟地叫着,“将军,好疼!” 徐安问,“姑娘又是何人?” “将军看不出来么,我自然是与姜姒妹妹一起的。”说着她便要攀上马车。徐安忙拦住她,冲马车说道,“殿下,还有一位姑娘,想上殿下的马车。” 许鹤仪的眸光便望向姜姒,他的眼底温柔。姜姒原不想欺骗许鹤仪,但白芙是许之洐的人,她也没什么法子,顿了顿,也只能说,“是与我一起逃出来的姐姐,若不是她带我跑,只怕......” 许鹤仪沉吟片刻,便颔首道,“上车罢。” 白芙上了车,掀开帘子见了许鹤仪,愣了一下。随即便行了礼,“民女白芙,多谢太子殿下相救!” 许鹤仪便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白芙又拿出了当时诓姜姒的那一套,眼泪涟涟道,“民女命苦,父母亲因获了罪,父亲发配边疆苦寒之地,母亲怀着民女时也沦为官女支,因而民女也沦落到青楼......谁知姜姒妹妹命还不如我,人好好地待在东宫,竟被太子妃发卖到青楼去......” 许鹤仪目光微微一动,沉默片刻,又问,“你说什么?” 白芙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了嘴跪下,“民女口无遮拦,殿下恕罪!” “你说便是。” “是太子妃将姜姒妹妹卖到红莺楼,还交待了那老鸨子逼妹妹接客,妹妹不从,便好一顿打!民女不敢撒谎!”说着便指着姜姒额间的伤口,“这里......” 又挽起姜姒的袖子道,“这里......” 接着还要掀开她的小腿,“这里......都是那老鸨子命人打的!” “若不是与妹妹投缘,心疼妹妹,民女认命便是,也不会冒死带妹妹逃出来。” 白芙惯会做戏,此时说罢,又嘤嘤哭了起来。 姜姒在一侧垂眉敛目,即便白芙说的夸张,但长姝卖她是真,这笔账她回了东宫迟早要与长姝算。只是长姝既是太子妃,身份尊贵。她想起许之洐的话,“杀人没什么可怕的,但要想活的像个人,杀人不过是最低级的手段。” 找寻机会杀死长姝容易,只怕自己也必惹来杀身之祸。 但许鹤仪素来疼她,这便是对付长姝最好的武器。因而姜姒一面笑着,一面眼泪不停地滚落,“是阿姒自己不争气,总给大公子惹麻烦。” 许鹤仪沉着脸,他的双眸疲倦黯淡,密布了血丝。这时气急了便捂住胸口强坐起来,朝车外冷冷道,“徐安,速回东宫。” 马车原本驶得迟缓,便是怕过于颠簸引起许鹤仪身子不适,因而徐安犹豫道,“殿下的身子......” 许鹤仪一时情急咳嗽起来,姜姒心中不忍,忙扶住他,为他轻拍后背,“大公子不要为阿姒烦忧。” 见车上的人不说话,徐安便不再坚持,扬鞭抽了一下马屁,便疾驰前去。 * 一行人回到东宫的时候,东宫诸人原应皆大欢喜。 只是见姜姒活生生地与许鹤仪一起出现,身旁还跟着一个貌美女子,又开始各怀心思。 医官急急入东宫,许鹤仪强撑着身子进了重华殿,只许徐安和姜姒近身侍奉。 长姝与顾念念、沈襄浓虽然心急,但也只能外殿等候。 沈襄浓盯着履尖的珍珠,两只葱白的手绞着帕子,哝哝说道,“殿下又带回来一个人。” 顾念念笑道,“我朝婚嫁,全凭家世门第。妹妹出自太傅家,如今已是宝林,往后前程似锦,有什么好担忧的。” 沈襄浓便轻轻叹气,“我瞧那女子相貌亦是十分艳丽,心里难受罢了。” 长姝阴恻恻瞥了沈襄浓一眼,“小家子气!” 沈襄浓疑道,“难道姐姐便不忧心?” 长姝得意道,“本宫是殿下发妻,殿下入主东宫前,便已在殿下跟前侍奉。如今又贵为太子妃,他日殿下登基,本宫便是名正言顺的正宫娘娘,有何好忧心的?” 顾念念笑笑不说话,长姝心里的忐忑,她看在眼里。 长姝便恼了几分,讥讽道,“怎么,顾良娣还在想着那句‘母仪天下’,妄想取本宫而代之?我劝你谨守本分,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顾念念浅浅笑道,“姐姐这样说,我们姐妹可就生分了。” 她不辩解,长姝便认为她有异心,因而心中的气就越发出不来,更是恼人。索性立起身来,在外殿踱步。 自那日刘婆子与王婆子捆了姜姒发卖出去,一直未归。她暗中请父亲大将军赵世奕派人翻遍整个长安城,都未寻到两个婆子的身影。活生生的两个婆子,就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凭空就消失了! 两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若是死了,总也得有尸体、有血迹,总得有人看见过吧?真是见了鬼了,她甚至一度怀疑身边究竟是否真的有过这两个婆子。 前几日,那马婆子的赌棍儿子还找到东宫。因他母亲迟迟不往家送银两,家里揭不开锅了,便来要他母亲,还大闹了一通。 人不见了就算了,好歹她用几十两银子把那赌棍打发了,可这姜姒偏偏回来了!她本就心里不安,那顾念念还阴阳怪气。如今许鹤仪又不许她们进内殿,长姝暗忖姜姒肯定在许鹤仪跟前说她的坏话! 她天生就外形于色,不善隐藏情绪。这会儿着起急,在外殿踱起步子来就越来越快。 忽听殿门开了,徐安冷着脸活似个阎王,“殿下请太子妃进殿。” 长姝心里咯噔一声,本就踱步踱地极快了,乍然停住脚,差点扭了腰。 第十九章 殿下从未临幸 长姝惴惴进了殿,她心虚理亏,进了殿便伏在地上行跪拜大礼,“太子殿下长乐无极”。 许鹤仪负手缓缓走到长姝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他的伤口已包扎好,也换了干净的袍子。只是面色仍旧苍白,没什么血色。 他立在她身前不说话,长姝也不敢抬头起身,因而便慌乱起来,髻上堆满的金钗步摇随着她的战栗惊颤抖动。 她自从做了太子妃,还从未这么没脸过。何况姜姒那个贱婢还在一侧跪坐,是以便试探着问道,“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许鹤仪不说话,她就只能跪伏在地。只是时间长了,腰酸脖子也疼。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戴那么多金钗玉环金步摇,此时这些劳什子要把她的头都坠掉了。可不戴金钗怎么行?怎样佐证自己金尊玉贵的地位?况且,未来做了皇后,母仪天下,还要每日戴凤冠。据说那凤冠亦是纯金打造,左右得有十斤有余,若不提前练习簪金,只怕到时候要闹出什么笑话来,被顾念念笑话。 这一会儿工夫,她已想了这么多。回过神来,仍不见许鹤仪说话。 她的脖子快被这满头的金钗压断了,一度以为许鹤仪根本没回来,方才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罢了。她浑身战栗着,试探着抬头去印证自己的梦。 一抬头,赫然撞见许鹤仪鹰隼般的眸子寒意逼人,正一动不动地睨着她。 传闻大公子许鹤仪清冷高华,霁月光风,渊渟岳峙。与那阴狠暴戾的二公子许之洐最是不同,因而许鹤仪不仅得陛下欢心,朝中支持者亦是如云。然而他方才看她的样子,又阴鸷又狠辣。虽不吐一字,长姝却生生要吓掉半个魂儿。 “你可知错?”他总算开口。 “臣妾......臣妾何曾有错呀?”长姝叫道。 “站起来。”他总算开恩。 长姝心里一松快,谢天谢地,她那不算细的腰和脖子终于解脱了。方立起来,还未稳住,许鹤仪已一巴掌将她扇翻在地。 长姝痛叫一声,脸立时肿胀起来,髻上的金钗玉环也飞了一地。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力道极大。此时即便身上有伤,亦是用了十分的力气。 见他胸口又溢出了血,姜姒忙去扶他,“殿下息怒,不要再伤了身子。” 许鹤仪长吁一口气,又命道,“站起来。” 长姝被方才那一巴掌打愣了,她父亲是护国大将军,又在宫变中/出了大力,许鹤仪怎就因为一个侍婢这样苛待她?她捂住火辣辣的脸愣愣地站起来,许鹤仪又扇过来一巴掌,将她扇到地上。 他用了十分的力气,气急了便咳嗽起来。姜姒忙抚住他的胸口,给他捶背。她心疼许鹤仪,便吧嗒吧嗒垂下泪来,“殿下不要再动手了,医官叮嘱要好好休养。” 当然,不要亲自动手,可以由徐安代劳呀。 长姝两边脸颊已红肿不堪,她最见不得姜姒那娇滴滴的狐媚样子,此时已经回过神来,跳起来便指着姜姒骂道,“贱婢!你在殿下跟前胡说了些什么!” “不知悔改!”许鹤仪果然是被气急了,他眸中泛着寒光,闭上眸子命道,“送回大将军府,无诏不得回东宫!” 徐安便上前道,“太子妃,请吧!” 长姝心惊胆丧,惶惶然跪在地上哀求,“殿下息怒!殿下!臣妾不要回将军府!若是被殿下退回去,臣妾这辈子便没脸了!日后又如何自处呀殿下!” 许鹤仪沉着脸又问,“你可知罪了?” “臣妾知罪了!臣妾知罪了!”长姝骇的惨白了脸色,但就是哭不出来。她生性就是如此,很难掉泪。她暗想若是有那狐媚子三分柔弱,许鹤仪也会疼她爱她。故而她便跪在地上哀嚎,“臣妾知罪!可臣妾也冤枉呀殿下!” 许鹤仪冷笑一声,“你有何冤枉?” 长姝一着急又磕巴起来,“那个......那个......姜姒可是有三宗罪,臣妾按照祖宗家法,会同顾良娣、沈宝林一起审了,定了罪,才......” 许鹤仪笑道,“按照谁的祖宗?何处的家法?你当自己是三法司么!” 说罢又命道,“召顾良娣、沈宝林进殿问话。” 顾念念和沈襄浓早就侯在外殿,方才内殿掌掴斥责的声音亦是听的一清二楚。待徐安出来传召的时候,她俩连忙垂头拱手进殿,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大礼,“太子殿下长乐无极!” 长姝忙道,“两位妹妹可要为姐姐作证!姜姒有三宗罪——顾良娣,你说,分别是哪三宗罪!” 长姝若还记得清有哪三宗,自然自己就说了。如此展示自己口才与思维的好机会,何必假借她人之口。 顾念念与沈襄浓俱是跪伏在地不答话。待许鹤仪道“抬起头来说话”时,两人方抬起头来。 长姝又急又恼,“顾良娣,你倒是说呀!” 顾念念眼泪盈盈地看着许鹤仪,声音娇软,“殿下先恕了臣妾的罪,臣妾才敢回话。” 许鹤仪眯起眸子,“孤许你无罪。” 顾念念便道,“太子妃给姜姑娘定了三宗罪,一是不守本分,勾引太子;二是勾结刺客,吃里扒外;三是秽乱宫闱,不知怀......怀了......何人的......野种.....” “赵长姝,是与不是?”许鹤仪问起这话的时候,声音已是凝了一层寒霜。 长姝自嫁进来,许鹤仪待她一直相敬如宾,客客气气的。别忘了她父亲手里可握着乾朝二十万大军呢,许鹤仪对她可连句狠话都没说过。如今他不但扇她耳光,还直呼她的闺名,在外人面前连点脸面都不给她了。 长姝憋红了脸,索性摆烂了,拉大家一起下水,“臣妾肚子里有几两墨水,殿下岂会不知?臣妾自小随父亲在边疆长大,半点心眼也无,岂有那么大的能耐!姜姒的罪,自然是我们姐妹三人一起定的!” 沈襄浓简直无语,她不过是个酱油妹,那日在椒菽殿诉了几句委屈罢了,怎就成了三人一起定的罪了?这太子妃自己说自己无脑,心眼子可是比藕还多。 顾念念又哭着道,“太子妃要把姜姑娘发卖掉,臣妾多加劝阻!可太子妃便说臣妾有觊觎之心,臣妾平白受这样的冤枉,哪里还敢再说话?” “顾念念,你......”长姝气结,“你如今在殿下跟前,便要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吗?” 顾念念红着眼泣道,“姜姑娘可怜,身子不好,还要被卖到那种腌臜地方......臣妾劝谏太子妃还被太子妃贬损讥讽,沈妹妹,你说是与不是?” 沈襄浓方才对长姝有气,因而垂头道,“顾良娣确实劝阻太子妃不要发卖姜姑娘。” “阿姒,确实如此吗?” 听许鹤仪问起,姜姒便拉拉他的手,冲他点头。 “毒妇!”许鹤仪阖上眸子,斥道,“唯有将你也卖至那花柳地,才能叫你甘心伏罪!” 长姝这回真正地怕了,她环视众人一圈,竟然无一人肯为她说话。因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行上前抱住许鹤仪的腿,“臣妾是爱惨了殿下呀!臣妾不喜欢姜姒,无非是不喜她日日陪伴在殿下身边。” “臣妾在闺中时便仰慕殿下,殿下风华无双,是长安无数名门贵女倾慕的大公子。臣妾得知自己能嫁给大公子,心里欢喜极了!可是臣妾嫁进来,殿下从未临幸,待臣妾如同客人,臣妾心里苦呀!” 在场数人闻言皆是一惊,太子妃居然自爆自己仍是处子之身,真让人如遭雷劈,外焦里嫩。。 第二十章 殿下疼疼我 沈襄浓这才心和气平,趁无人留意,轻舒了一口气。 原来与殿下同房的也不过只有顾念念而已。 听闻大婚那日,还是因皇后身边的周内官在门外守着,亲自听了声音,取了喜帕,确认圆了房,才放心回宫交差。 沈襄浓心里暗道,若不是皇后派人监督,顾念念哪里就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得殿下临幸。 许鹤仪叹道,“你这样的人,又如何当得起太子妃的位子?” 长姝只是一味紧紧箍着他的双腿,任谁拉都不肯松手。她从小到大皮实地很,从没掉过这么多眼泪,许鹤仪的话句句诛心,哪一句都比扇在脸上的耳光令她痛苦难堪。 她什么都不顾了,就那么痛哭流涕,“殿下疼疼我吧!殿下疼疼我吧!” “徐安,送回椒菽殿闭门思过,无要事,便不必再出来了。” 徐安应声便请道,“太子妃,请随末将回椒菽殿。” 长姝不肯,她涕泪交加,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尚未尝过男女欢好,便要被软禁起来,形同进了冷宫。若未领悟错,许鹤仪是这个意思吧? 她竭力圈住许鹤仪,扭头冲姜姒道,“姜姑娘快为本宫说句话吧!” 姜姒原本搀着许鹤仪的胳膊,闻言低呼瑟缩一下,忙躲到许鹤仪身后,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长姝见她惺惺作态,差点又脱口骂她贱婢,幸而忍住。此时又被几个婆子强拉起来,哀嚎着“殿下疼疼我”往椒菽殿去了。 殿内几人都别有心肠,但长姝受罚,最开心的便要属顾念念了。此时重华殿内位分最高的便是顾念念,见许鹤仪面色苍白,方才一番动怒,又咳了起来。她当即便起身扶住他,一双柔滑修长的玉手抚住他的胸口,娇声娇气劝道,“殿下当心身子,快坐下歇息。” 许鹤仪早已疲惫不堪,他缓了口气,吩咐道,“备好车马,入宫面圣。” 顾念念的手一顿,担忧道,“殿下的伤口流血了,臣妾很担心。” “顾良娣,”许鹤仪叫住她的时候,顾念念心里是有希冀的,她眼波盈盈地望向许鹤仪,希望他说点不一样的话。 但是他说,“日后阿姒在东宫,便由你照看了。” 顾念念心里一涩,那时他脸色柔和,只是心里想的人不是自己。但她随即便笑起来,许鹤仪这样说的时候,她便知道,长姝要完了。 她屈膝诚心诚意地说道,“殿下放心,臣妾待姜姑娘,定像待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 栖梧阁如今气氛十分诡异。 姜姒身边除了管乐,还多了一个白芙。偏偏一个是许鹤仪的人,一个是许之洐的人。说起话来的时候,就分外别扭。 尤其白芙,她从不拿自己当侍婢。她要求与姜姒同吃同寝,平起平坐。 管乐便看不下去,板着脸轻斥,“白芙,你既然是侍婢,便要有侍婢的样子。” 白芙大摇大摆地坐在姜姒身边,纠正道,“姑姑,请叫我‘姑娘’。” 管乐蹙起眉头,“为何叫你‘姑娘’?” 白芙便道,“我与阿姒早已义结金兰,哪有妹妹做姑娘,姐姐做侍婢的道理?” 姜姒没理会白芙,她一张巧嘴惯会胡扯。结拜一说,简直荒谬。她将饼茶置于碗中碾碎,又以釜烧水,自顾自地练习点茶。 许鹤仪爱品茶,因而她便练就了一副点茶的好手艺。只是数月以来颠沛流离,不曾练习,眼下手都生了。 管乐一时噎住,脸色便更不好看了,“如今是在东宫,任凭你是什么人,既在姑娘身边,便更要谨守本分。以免留下什么错处,给姑娘平添许多麻烦。” 白芙不以为然,“姑姑是东宫的大女官,管好其他侍婢便是,何必非要揪住我不放?” 管乐实在拿她没办法,便对姜姒道,“我朝等级森严,东宫里的人,若没什么大差错,将来也是要随殿下一同入宫的。姑娘倒是说句话,不然奴婢也不好管教。” 姜姒持茶筅细细点茶,闻言手中一顿。许之洐的人,她又能怎么办,只是照白芙胡诌的说辞道,“姑姑,姐姐自小在青楼长大,没什么规矩,便依了她吧。” 白芙往嘴里塞着管乐端来的荔枝,道,“姑姑若是为难,我给姑姑找个由头便是。” 管乐一时无言,看见白芙又烦的慌,索性垂手拱袖出去了。 * 夜里,白芙便爬上了许鹤仪的床。 那时,许鹤仪从宫里回来没多久。 天子心疼他,留他在宫里进了晚膳,又赐了一车上好的补品,叮嘱他回东宫好生休养,近日不必辛苦上早朝。 许鹤仪赶回东宫便早早歇息了。他向来不需要人守夜,因而重华殿除了徐安在外殿休息,也没什么人巡逻。 白芙便是趁徐安出恭的时候,偷偷溜进了许鹤仪的寝殿。彼时,灯枯焰弱,白芙着一身薄透的纱衣掀开许鹤仪的青纱帐。 她凝霜般的皓腕轻轻攀上许鹤仪的肩膀,人亦似一尾白蛇攀缠到他的身上。她的呼吸滚热,又散发着淡淡的甘甜香味,呢喃轻唤道,“大公子......” 许鹤仪赫然睁开眸子,见那烛光下的面庞与姜姒竟有几分相似,可她的双臂、身子又比姜姒丰/腴。温温热热、软软糯糯、通体雪白的女人紧紧贴在他身上。 许鹤仪有一瞬的失神,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嘶哑,疑道,“阿姒?” 白芙已吻住他的唇,她早便知道自己美艳的容貌和体态风流的身子是征服男人的一把利器,也早就掌握了了拨男人的门道。许之洐身边活着的女人不多,白芙多年来能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自然有自己的手段。 此时她的手在许鹤仪身上轻勾细描,将他原本温凉的身子挑拨的滚热起来。他捏住她的手腕,一翻身将她压下,声音嘶哑,“这不像你......” 白芙双眸迷离,娇喘不已,学着姜姒的声音道,“大公子......疼疼我吧!” 她双锋一起一伏,又好似白蛇一般,虽被他压住,薄若蝉翼的纱衣下,诱人的身子扭来扭去,好似在等待眼前的男人快些欢好。 许鹤仪轻笑道,“你便如此急不可耐?” 第二十一章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白芙分明已经动情,她虽被许鹤仪扣着双手,却企图仰起头去吻他。她的身子躬起来又跌下去,又躬起来又跌下去,却总是不能索取到他的亲吻。 她的身子已经湿漉漉的,便有些急,柔媚喘道,“大公子,疼疼我!” 许鹤仪的声音却蓦然冷了下来,淡淡凉凉道,“自己下去,别污了孤的床榻。” 白芙扭动着身子,娇滴滴道,“大公子就这么对人家?” “放肆,”许鹤仪的一双丹凤眼隐隐蒙上一层阴翳,“大公子岂是你能叫的!” “殿下......人家想要......”白芙满目桃色,极力想要挑起他的欲望。她身段极好,她才不信当今太子竟是不食女色的正人君子。若真是这般,将来登基,还要三宫六院吗?哪个男人会对女人不动心,若不是断袖,那就有鬼了。 “下去!”许鹤仪已是不耐,不过扫了她一眼,她立即闭上了嘴巴。 听他声音实在清冷无半分情愫,白芙才忸忸怩怩地起身。她的纱衣早被她拉了下来,原本发媚时并没有脸红,直到被许鹤仪赶下榻她才羞红了脸。 她赤着足站在地上,半遮着面不敢去看他。 又见许鹤仪冷冷地瞥着她,语气疏离,“清理干净!” 白芙方知道自己弄湿了太子的床榻,可恨许鹤仪竟然一点都不留情地拆穿她。她垂着头碎步走到榻上,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拿袍袖用力地抹去那湿漉漉的遗迹,一边还啜泣道, “东宫的规矩民女不懂,殿下不必羞辱民女,民女不过是想要个名分罢了。我与姜妹妹义结金兰,若不是我带妹妹逃出来,只怕她已经接客了!妹妹说要好好待我,可是管乐姑姑却偏偏让我做侍婢做的事,民女不甘心......” “孤会吩咐下去,你不必做侍婢。”他打断她的话,神情依旧冷着。 白芙立刻欢喜起来,眉梢眼角都绽出笑意,“太子殿下一言九鼎,民女便放心了!” “若想留在东宫,就不许再用这种下作的手段。”他推开殿门,吹来一阵凉凉的清风,白芙衣衫实在单薄,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许鹤仪正眼都不瞧她,反而阖上一双幽黑的凤眸要请她出去。她那风流婀娜的好身子,竟白白都浪费掉了。 白芙出门前,低低笑道,“殿下是正人君子,民女不过是青楼里出来的女子罢了,除了以色侍人,还能有什么法子?” * 白芙回到栖梧阁的时候,姜姒正端坐案前点茶,看起来似是已经等她许久了。 “哟,这么晚了,妹妹还点茶给谁喝呢?” 姜姒并不抬头,葱白的纤手细细研磨茶饼,莞尔笑道,“自然是给姐姐暖身子呀!” 白芙在许鹤仪那里吃了闭门羹,本就心里不痛快,听了这话不免冷笑,“妹妹可真贴心呀。” 姜姒瞥了她一眼,反而浅浅笑道,“夜色凉,姐姐穿这么单薄,就不怕受寒吗?” 白芙权且在她对面坐下,笑着催道,“那你快些,你姐姐我要喝口热乎乎的茶。” “姐姐口中,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姜姒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眼波流转间,似是在问自己,也似是在问白芙。 白芙困惑地望着她,她做戏做的多了,已记不清自己曾说过什么话了,故而随口问道,“妹妹何出此言?” “若我没记错,”姜姒顿了顿,将茶末盛入盏中。 “你说你虽不求做什么王妃贵人,若能留在燕王殿下身边,做个侍妾便知足了。” “妹妹记性不差,我确实是这么说的。”白芙淡淡道。 “可我实在不懂,若你深爱的人是燕王,又如何能面无惭色地上了太子殿下的床榻?”她在盏中冲入沸水,拿起茶筅快速击拂。 “我只见过妹妹在殿下身下万般求饶,居然不知你原来这么能说会道。”白芙素来是不肯吃亏的人,此时讥笑道,“我以为妹妹聪慧,原来是我高看了你。” 姜姒垂着眸子,不叫人瞧见自己的情绪,“姐姐有高见,倒不妨说说看。” “我来路不明,虽说自己出身青楼,若是每日里规规矩矩地像个侍婢,别说太子疑心,就连我自己,都是不信的。”她的语气先是轻飘飘的,继而又似千斤顶一般,重重地压了下来,“我既是女昌女支,便做女昌女支该做的事。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 “你看,我去了这一遭,便不必做侍婢了。女子的美貌向来是最好的武器,我希望你也知道。” 姜姒闻言盯住她,劝道,“殿下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姐姐还是自重为好。” “妹妹不必这样说话,”白芙凑到姜姒耳边,温润的气息喷到姜姒的耳垂颈窝。她一副媚眼如丝的样子,低声嗤笑着,说出来的话亦是咬牙切齿,“你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在燕王殿下眼中,你是奴,最低贱的奴,你连女昌女支都不如!” 姜姒正点茶的手顿住了,她静静地看着白芙,见她一层衣衫薄如蝉翼,内里的抱腹上绣着的辛夷看的清清楚楚。就凭她抱腹上的辛夷,也知她心里必是爱着许之洐的。但姜姒在栖梧阁等的时间不长,想必白芙被许鹤仪逐出时,亦是非常难堪,才会在她这里找些自在。 都是可怜人罢了。 釜中正烧着水,此时微沸初漾。姜姒抬手冲茶,盛出一杯递给白芙,“既是连枝同气的姐妹了,姐姐也不必说这样的话。” 白芙接过茶,情绪已是跌到谷底。见姜姒已不怎么说话了,又忍不住垂下眼泪来。望着杯中细细的茶面,仰起头来便饮了下去,却又被热茶呛的咳嗽起来。 “大公子最爱我点的茶,每每他疲累或闲暇,便请我点茶。他坐在这里的时候,常望着阁外的梨花,细啜慢饮。”姜姒声音平和,仔细看去的话,她的唇角微微弯起。 “他说,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我虽不知饮了这‘月团’贡茶是否果有如此神奇,但他说平生所有不平之事,都随这一碗碗的茶尽数散去,我便再无所求。” 白芙被她平静的情绪感染,便敛去了一身戾气,噘着嘴从雕花木架上取了袍子披上,问道,“与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为了大公子可以豁出性命,姐姐为了燕王亦可以爬上他人的床榻。可是我想告诉姐姐,活着已经很不易了,姐姐不必再逼自己。东宫风物闲美,姐姐慢慢来。” 白芙这才好好审视她,见她不再说话,又自顾自地研茶调膏,她心里微微一动。月华如水,眼前的人一身素白袍子淡如画,分明是清冷高贵不染纤尘的模样。她便对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秽论恼恨不已。 许鹤仪爱护她,许之洐待她也不同,此时便通通找到了缘由。 她一时忍不住问道,“姜姒,你可还记得你的父母亲是谁?” 第二十二章 胆敢对本将军无礼 姜姒停了手,她出神地望向窗外那棵繁茂的梨树,在月华下杳然岑寂。离开东宫的这些时日,那葳蕤的枝叶越发将院落遮了个严实,大把大把的白花飘飘转转往下跌去,若不仔细看,恍然还以为是人在坠楼。 她的眉头轻轻蹙起,眸色黯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方道,“不记得了。” 白芙绛唇开了又阖,似是要说什么话,终是什么都没说。 又听姜姒喃喃自语道,“五岁前的事,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母亲衣着华丽,死在我眼前。” “她的眼神似是很绝望,我看着她的时候,感到她已经支离破碎。”姜姒弃了茶筅,扶住额头,一时悲从中来,她朱唇轻颤,生生地忍住眼泪。 良久,白芙才过来抱住她,她轻轻抚拍姜姒的削肩薄背,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姜姒,你的心是干净的。” “我不及你。” * 许鹤仪身负重伤回东宫,那些朝廷官僚太子宾客们自翌日下了早朝开始便络绎不绝地登门探望。 许鹤仪因身子不适,着人一一婉拒了。 大将军赵世奕却坚持要进东宫面见太子。 赵世奕是太子妃的父亲,太子妃虽受了责罚形同软禁,但赵世奕毕竟还是太子岳丈。因而当他着了盔甲又拉着一张富态脸胯刀立在徐安跟前时,徐安只得再去重华殿禀报。 到了重华殿,赵世奕行了跪拜大礼,寒暄一番后,许鹤仪便赐了他一方软席。说起了甘州的军情,那支白蛇教如今在西北益发猖獗,已形成气候。若不及时铲除,只怕影响朝廷根基。今日一大早又有军情传来,说西南滇桂一带也有人打着白蛇教的名义起事。乾朝立国不过十年,根基尚未稳固,务必及早清除白蛇教才是。 只是,许鹤仪此次去甘州暗中查访,发现这股子势力组织严密,又极善于隐藏。他们从不与朝廷的军队正面冲突,往往是干了一票便隐匿起来。神出鬼没,十分难缠,颇是令人头疼。 陛下便有意派赵世奕去甘州平定匪患,临行前,他来东宫讨个主意。言及许鹤仪此次受伤,也猜测是燕王许之洐派人追杀。 “陛下已秘密派人去燕国查实燕王的行踪,若燕王未经允准,私自离开封国,陛下必要问罪。” 赵世奕说着话,便剧烈咳嗽起来。 “将军可是身子不适?”许鹤仪问道。 “哦......”赵世奕一边咳一边说道,“近日时常干咳,若饮点凉茶便会好许多。” 忽又似突然想起来,问道,“咦?殿下身边一直侍奉的那姜姑娘,听说点茶手艺甚好,不如请她来。” 许鹤仪闻言,便也温声吩咐下去,“徐安,请阿姒来。” 白芙是一定要与姜姒在一处的,听徐安说起大将军要请姜姒点茶,她自然要跟着姜姒一起。徐安觉得似也没有什么不妥,便也默许了。 进了重华殿,给许鹤仪与赵世奕行了礼,姜姒与白芙便跪坐案前点茶。白芙虽不会,只坐在一侧偶尔打个下手。两人俱是绝色,一个仙姿清隽,一个美艳无双,落进眸中,已是一场春日盛景。细细看去,眉梢眼角间,竟有几分相像。 碎茶、碾茶、箩茶、撮末于盏、注汤入盏,最需耐心。只是赵世奕的心原不在此处,便连连咳嗽,不耐地催道,“还需等多久?” 姜姒垂头道,“就快了,请大将军再等一等。” 不多时,赵世奕脸色愈发难看,又扬起声催道,“本将军急着饮茶,你为何如此怠慢?” 姜姒加快击拂手中的茶筅,双臂隐隐酸痛。她虽时常点茶,却都是细细打磨,不急不躁,许鹤仪亦有十分的耐心慢慢等待。眼下赵世奕急不可耐,还没有细细调膏,他却三番两次地催促。 此时又听赵世奕面含愠色道,“殿下东宫的佳人越来越多,老臣本不好说什么。只是,老臣来东宫也有一个时辰了,为何迟迟不见太子妃,难不成太子妃也病了吗?” 许鹤仪笑着,话里却透着几分疏离,“太子妃受了风寒,暂且不便见客。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是雅事,大将军不妨耐心等候。” 赵世奕冷着声道,“姜姑娘既还未点完茶,老臣心急如焚,便不再等候。殿下若开恩,便准老臣去椒菽殿探望太子妃。老臣来时,内人亦是托老臣去给太子妃带几句话。” 此时,见姜姒已匆匆点好茶,许鹤仪便命道,“阿姒,奉茶。” 姜姒双手端了茶盏便向赵世奕恭恭敬敬端去,不料赵世奕却一下子掀翻茶盏,将那沸茶泼到了姜姒的脸上。姜姒吃痛尖叫一声,忙拿袍袖挡住脸。 许鹤仪面色僵住,神色瞬间晦暗了几分,身子下意识地朝前倾去。 白芙一下子探过身去,拧着眉头道,“大将军这是何意?” 赵世奕冷笑着捏着一根青丝,声音粗粝强硬,“这茶碗里竟有一根女人的发丝,当着殿下的面,你居然如此侮辱本将军!” 姜姒的面颊烫的发红,顾不上擦去满脸的茶水,慌忙跪下,“大将军恕罪,奴婢失职!” 许鹤仪冷冷地看着,沉着脸一言不发。 白芙轻笑道,“大将军是征战沙场的人,竟因一杯茶与一个小女子计较,未免有失风度!” 赵世奕眯着眼斥道,“你又是哪个?胆敢对本将军无礼?” 姜姒赶紧拉着白芙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强出头。白芙哪里管这些,只清清脆脆地说,“我嘛,我不过是殿下的客人罢了,将军的规矩自然也管不着我!就事说事,大将军今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为难一个小女子,便是为难太子殿下!大将军说我无礼,真正无礼的只怕是大将军吧!” 姜姒倒吸一口凉气,白芙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对着大将军横冲直撞。甚至昨日夜里她去爬许鹤仪的床榻,此时竟也毫无羞怯之意。 她有这般胆识,绝不是许之洐身边普通的侍婢。若今日许鹤仪不护着她,只怕要惹上杀身之祸。 又见她夺过赵世奕手中的发丝,疑道,“殿下,这发丝坚硬,绝不是女子之物!” 赵世奕一时气的语噎,站起身指着白芙道,“你!你......”转过头又冲许鹤仪气道,“东宫竟有这样的人,殿下难道要袖手旁观吗?” 许鹤仪反倒轻笑起来,“大将军不必介意,她确实不算东宫的人。她昨日亦冲撞了孤,孤也拿她无法。” 赵世奕气的冷笑连连,“若是这样,老臣便也不计较了。只是,今日非要见太子妃一面不可!殿下若不允,只怕要伤透老臣的心,误会殿下狡兔死,走狗烹!” 许鹤仪温和地笑道,“太子妃抱恙,医官叮嘱见不得风,应好生休养。过几日,待太子妃好些,孤便允她回府探亲,大将军放心便是。” 赵世奕这才缓了脸色。 姜姒跪在地上,心下却一凉。长姝不过才关了一日,她父亲这样一闹,眼看就要出来了。 第二十三章 “美人儿!快来!” 没几日,椒菽殿便传出消息,说太子妃真心认错,跪在佛前为太子殿下抄写了一百卷经书,只为求得太子殿下原谅。 过了一日,又有消息传出来,说太子妃又思又悔,竟一病不起。 许鹤仪原本要罚她,因大将军的缘故,也只好借此由头将她解了禁。 长姝自从出了椒菽殿的大门,便谨言慎行,处处低调谦逊,似是真心悔过了,生怕被人拿捏了错处。甚而派人带着满满当当的珍宝礼品,亲临栖梧阁认错,一口一个妹妹,叫的甚是亲昵。 长姝心也大,虽然前几日自爆自己嫁进来小半年了仍未与太子圆房,又与顾念念有了嫌隙,但出了椒菽殿,她的人生仿佛又打开了新篇章,该干什么干什么。每日去重华殿请安,或是与顾念念沈襄浓一起闲话聊天,满面春风的,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若是一般人,早就羞的出不了门了。 不仅如此,她的嫡妹赵长盈也已经及笄,到了出嫁的年龄。将军夫人关清秋正想要在将军府中举办一次芍药花宴,邀请长安的青年才俊、王公贵女前去赏花喝茶,趁机为赵长盈觅得佳婿。 长姝便与许鹤仪陈情,意思是近来东宫事情颇多,正好趁此良机带诸位姐妹去散散心。尤其是姜姒与白芙两位妹妹,上次大将军对两位妹妹无礼,如今静下心来已是非常惭愧,便有意要请两位喝茶赔礼。 长姝一番话说的极是诚恳,又真心认了错,许鹤仪便也应允了。 顾念念与沈襄浓自然乐意,如今成为东宫的贵人,身份尊贵,自然想要去与她们的闺中旧友一起叙旧。 赵家如今已经是长安十分显赫的家族了,赵世奕是护国大将军,手里握有乾朝二十万大军。夫人关清秋有朝廷一品诰命加身,长女赵长姝乃当今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娘娘。这样的家世门第,已引得长安城青年才俊趋之若鹜。 即便赵长盈相貌与长姝不相上下,也没啥关系,她胜在青春年少。背靠赵家这样的好门第,睡觉都能笑出来。何况前程又远大,他日姐夫许鹤仪登基做了皇帝,那还不要钱给钱,要权给权。 因而四月十六赏花宴这日,长安城适龄的公子侯爷与王公贵女纷纷应邀前来,就连四公子许平雁与青莲郡主也过来凑起了热闹。 巳时左右,宾客到齐。府里四下已满是窈窕淑女与公子侯爷,披红插花,衣冠济济。锦衣接踵,轻裘缓带。芍药次第盛开,悬着轻纱的廊架下已备好了清茶美酒及各色瓜果。最精巧的是,糕点中居然有一味粉粉嫩嫩的花饼,还用金笔描绘了惟妙惟肖的花蕊,与这满院的芍药花看着极是应景。 长姝引着东宫诸人穿过廊架时,四下诸人皆行礼问候。 长姝笑道,“今日既是赏花宴,诸位不必拘礼,尽情欢饮才好。” 赵长盈跑来挽住长姝的胳膊,亲昵道,“姐姐,我好想你呀!” 长姝便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悄悄道,“若有看上的公子,尽管与姐姐说便是,姐姐定给你做主。” 赵长盈羞涩地点头,“姐姐最疼我了!” 姜姒与白芙立在顾念念身后,瞧着两人亲亲昵昵的样子,乍看去当真是姐妹情深。 这时有人执起那粉色的花状糕点,站在廊下叹道,“这糕点真是精巧。” 青莲郡主却扬起下巴不屑道,“表哥,这有什么,与我做的点心相差甚远。” 众人一看,原来是四公子许平雁。但见他风姿特秀,文气彬彬,周身气质干净。身旁挽着他胳膊的是青莲郡主,一身桃红色曲裾深衣衬的她娇憨可爱。在今日赏花宴众人中,他们表兄妹二人立在一起,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旁边立即有女子凑一起惊叹,“呀!是四公子!” 长盈忍不住偷偷去瞧他俩,片刻便红了脸,一颗心砰砰狂跳。她与长姐不同,自小便在闺中,轻易不见外男。何况是许平雁这般又贵气又干净出尘的人,当即一颗芳心便暗许了他。只是,那青莲郡主竟挽着他的手臂,仿佛昭示着自己与许平雁异乎寻常的关系一般。 长姝笑道,“这花饼名为‘春芍’,是家妹长盈亲自采了院中芍药,洗净、捣碎,和于面中亲手焙制。四公子可先饮一口清茶,再品尝春芍,可是别有一番滋味。” 许平雁依言饮了茶,又尝了一口春芍,点头赞许道,“赵二小姐良质美手。” 长盈一时间眼波流转,红透了脸,低头扭捏着帕子。再抬眸时,许平雁与青莲郡主已去了别处。她的眸光便暗淡了下去,一时间心便空空落落起来。 长姝低声道,“好妹妹,打起精神来,一切有姐姐呢!” 宴席上人多,顾念念与沈襄浓见了闺中旧友,也都辞了长姝,纷纷品茶闲话去了。 待到了午间,将军府里的婢女鱼贯而来,端来炊金馔玉,添酒夹菜。众人兴致盎然,好不快活。 这时有婢女遥遥向长姝使了个眼色,见时辰差不多了,长姝便对姜姒道,“家父有心要与姜妹妹赔礼,如今正在堂中等候,姜妹妹随本宫来。” 白芙道,“我与妹妹一起。” 长姝便笑,“白姑娘的性情与本宫无异,都是个直肠子。不过呀,父亲还气白姑娘那日横冲直撞呢,你呀,就别去惹父亲不开心了。” 白芙便道,“太子妃,那我便也去向大将军赔礼可好?” 长姝心下冷笑一声,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比偏要闯。“也罢,你若不放心,一起跟着便是。” 那边的顾念念早便注意到长姝的动静,暗猜长姝定有其他心思,便叫人暗中跟着。 长姝并几个婢女引着姜姒与白芙往中堂走去,一路竟走的七拐八拐,最后到了一处客房方才停下。兰暄恭敬道,“两位姑娘,大将军已在室内等候。” 姜姒心里早便起了疑,此时立在门外不肯挪步,问道,“大将军就在此处接见吗?” 兰暄奇道,“将军赔礼原是不好意思的,又怕叫外人瞧见,故而在此处,有什么好奇怪的?” 说着推开门,便有几个婢女将两人用力推了进去,又立刻将房门落了锁。姜姒与白芙俱是心思通透,遽然知道遭了长姝算计。 客房里气味诡异,大将军赵世奕果然在里面。只是眼前一幕非常荒唐,赵世奕居然衣衫半褪,面色赤红,躺在榻上喘着粗气。见门口有动静,眼神迷乱地朝她们看来,那一张富态的国字脸顿时红光满面,饿兽一般朝姜姒扑来,口中叫嚷着,“美人儿!快来!” 第二十四章 眼见她宴宾客 没想到长姝如此不正常,居然算计自己的亲生父亲。赵世奕是长姝在东宫的仰仗,她们父女利益攸关,若是此事传扬出去,长姝又哪里会捞得到什么好处? 那具壮硕油腻的身子扑来的时候,白芙霎时推开姜姒,冲她叫道,“有迷药!快走!” 姜姒被推到一边,待她扭头看时,赵世奕饿狼般地已然将白芙重重地压在身下,她的衣衫罗裙不过是三两下的工夫就被撕扯干净。 迷香的味道越发浓郁,姜姒的腿脚已软了下来,她亲眼见着白芙被赵世奕按下疯狂发泄,忍不住叫道,“白芙!” 白芙已经中了迷香的招,她趁着意识还算清醒,别过脸看着姜姒,眼里划过一行泪。她那一声喝,已绵软无力,她说,“快走!” 姜姒暗暗咬牙,她浑身燥/热,四肢也犹如被灌了铅一般沉重,她慌忙取出丝帕捂住口鼻。房门紧锁着,她便用尽力气破开窗户,拖着绵软的身子纵身跳了出去。 院中有缸,那是长安的人家为防火烛存好的雨水。姜姒出了那屋子,又吹了风,已是清醒了许多,她跌跌撞撞跑到水缸前,将燥红的脸埋进水里。 这才算解了迷香的毒。 她冷静下来,暗忖长姝既然有心暗算,必会趁房中人中迷香已深的时候,带人闯入捉奸。当下便是要找一个替罪羊,因此姜姒左右环视,见西边有女子正在附近,站在那里似是在等什么人。姜姒理了理发髻,又拭干面颊,便疾疾迎了上去。 走近一看,竟是赵家二小姐赵长盈。 姜姒犹疑了一下,但情急之下亦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也该给赵家父女一个教训了。 姜姒扬眉一笑,便宛然迎了上去,“赵二小姐,四公子醉酒,正在客房里歇息,我看他身子不太舒适,又无人照料......” 她话音还没落,赵长盈便焦急地打断了她,“四公子在哪里,姑娘快带我去!” 四公子许平雁是令赵长盈芳心暗许的人,方才宴饮时品尝了她亲手做的春芍,却又对她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眼下既然知道四公子醉了酒,理之当然地要去照顾他。待他醒来,若见自己尽心照料,必会心生感动,从而缔造一段良缘佳话。 姜姒似笑非笑,便引着赵长盈往客房这边去,“二小姐且随我来!” 转身的时候,见墙角处有绣着木槿罗纹的袍角闪过,这木槿花罗纹虽不常见,倒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行至客房外,见竟有两扇同样的门落着锁。这一排院落俱是客房,一模一样,难以分辨。方才姜姒没有注意自己从哪扇门出来,一时怔住了。 左边室内又传出男子低喘与女子呻吟之声,赵长盈也犹疑不定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听那女子声音依稀是白芙的,姜姒心里有了底,便佯装羞愤道,“定是哪个不知羞的婢子趁四公子酒醉去调逗公子!怕被人瞧见,便找人锁了门。只怕是要生米煮成熟饭,做四公子的夫人了!” 赵长盈便急了,她心里打定主意要做四公子的妻子,哪里容别人抢了先。当下便拉着姜姒道,“姑娘快帮我!” “二小姐从这里进去!”姜姒展开双臂去推窗,那窗子关的有些严实,费了好些力气才打开。她便搀着赵长盈往窗户里爬,待她进了屋,姜姒也捂着丝帕跳了进去。 室内确实有一双男女握雨携云,那女子浑身泛着红,心神恍惚,在那男人之下娇喘不已。 赵长盈乍然见了一黑一百两具赤身,惊呼一声忙挡住双眸不敢去看。却又发觉腰后似是有利器抵住了她,低低说道,“脱掉你的袍子!把她换下来!” 赵长盈扭头想去看她,她的匕首却抵得更深了。赵长盈便不敢再迟疑,慌忙褪掉衣袍。初时还瑟瑟发抖,很快便也沉迷在这满室的迷香之中,四肢瘫软,无法自拔。 姜姒便抵着匕首将她往前逼,“快点!” 赵长盈到底涉世未深,自小被保护的极好。先前容易相信他人,如今又丝毫不敢反抗,照着姜姒的话,去攀到那男人身上去。那男人周身滚热灼烫,见覆上来的女子身上泛着凉意,当即便将她卷至赤身之下。 倒把那女子解脱了出来。 “白芙!”姜姒拉拽着女子起来,发现那女子竟眼生。再仔细看去,那男人也不是赵世奕! 姜姒心下冷笑,想不到今日将军府春日宴饮不过是个壳子,暗中竟设下这么多局,不知又要坑害哪家女子,真是阴损至极。来不及看清那女子身份,仓促间捡起赵长盈的衣袍披在女子身上,生拉硬拽将她扯出窗子,又费尽力气将其挪进右侧客房的窗中。 那女子尚是意乱/情迷,进了右侧客房,仍旧瘫在地上扭动。 姜姒好不容易将白芙解救下来,见旁边案几上有茶水,当下取了茶水泼到白芙脸上,白芙这才醒过神来。姜姒又将赵长盈的衣裳匆匆套在白芙身上,低声道,“捂住口鼻,快跟我从窗子里跳出去!” 白芙酸酸软软的,任姜姒给她穿衣,又好歹将她拽出了窗子。仍是去水缸里醒了神,由着姜姒拉着躲在客房后墙处静待。 果不其然,只不过前后脚的工夫,便听众人杂乱匆忙的脚步声朝客房疾进而来。 为首的是大将军夫人关清秋与太子妃长姝,其后是顾良娣与沈宝林,另有今日来府中宴饮的名门贵女与公子侯爷若干人,就连许平雁也一起过来了。 “开锁!”长姝一声令下,便有婢女上前来开了锁,推开了房门。 长姝高扬着下巴,她从未如此得意过。前些天不过是因为将那个狐媚子发卖掉而已,许鹤仪居然就当着众人扇她巴掌,还斥她是“毒妇”。若不是父亲去东宫周旋,只怕现在她还在椒菽殿禁足呢! 她在心里狂笑不止,一张不算好看的脸强行忍住笑意,因而便越发狰狞起来。她暗忖道,你这狐媚子,现在,我便叫你在长安城中身败名裂!再无翻身的余地! 忽听关夫人惨叫一声,当场昏死过去。长姝尚还在冷笑,自己的母亲还是一品诰命夫人呢,什么风浪没见过。不过是一双狗/男女在这里苟且罢了,至于昏死过去这般夸张吗? 紧接着其他人又是捂住脸声声尖叫。 真是些小家子气的!长姝心中越发瞧不上。 顾念念这时抓住长姝的胳膊,叫道,“天哪!是大将军与青莲郡主!” “什么?!”长姝如遭雷劈,她定睛向里面瞧去,房中鸾颠凤倒的竟然是自己的父亲与青莲郡主! 长姝眼前一黑腿一软,当即瘫倒在地。分明是给嫡妹长盈谋一门好亲事的宴会,怎会变成这个局面? 她原本算计的是宁国公家的庶子宁俊美。宁俊美的名字虽起得好,却一身横肉膘肥体壮,憨头憨脑,长相也实在是一言难尽。那婢子朝她使眼色的时候,宁俊美已在客房中了迷香,说是已经发了情,板上钉钉的事了。为何竟被人搞了出去,将自己的父亲换了进来?这里是大将军府,谁竟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再说了,她亲自看着姜姒白芙两个狐媚子被锁进了房里,已是千真万确,木已成舟的事,怎就变成了青莲郡主? 这时,又听有人尖叫道,“右边客房还有人!” 长姝如被人当头棒喝一般,一路恍恍惚惚地跟着走过去,却听众人又是声声尖叫此起彼伏,“天哪!是宁公子与赵二小姐!” 第二十五章 眼看她楼塌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长姝骇目惊心,又一次跌坐在地。此时她已满头冷汗,嘴唇哆嗦,浑然无法言语。 早有婢女拿起锦被前去裹住青莲郡主与赵长盈的身子,但听许平雁冷笑一声,仿佛夜空中一道惊雷直直劈中长姝的脑门,“真是好门第,好家教!赵家万死难辞其咎!” 螳螂捕蝉,焉知背后有几只黄雀? 正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要误掉身家性命。只怕不到一炷香时间,朝野上下,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都将知道大将军府的丑闻。 客房中的动静,姜姒与白芙俱是听的一清二楚。 那时姜姒倚在墙上,忽而看着白芙。她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氤氲着一层雾气,“姐姐为何推开我?” 白芙亦是笑,只是眉梢眼角俱是难言的寂寥,“他让我护着你,我便要护着你。哪怕自己肮脏了,也要保你的清白。” 姜姒握紧了白芙的手,眸中便迸出了泪,吧嗒吧嗒掉到两个人的手上,一时便不知再该说什么。 半晌,方道,“往后余生,我也会护着姐姐。” 白芙本低着头,闻言掀起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那双眸子是极妩媚有风情的,此时微微含笑,片刻又冷哼道,“余生很长,话不要说这么早。” * 不过才是申时,大将军府的事便不胫而走,长了翅膀一般传遍长安,竟连天子皇后都一清二楚了。那些人奔走相告,描绘勾勒的活色生香,津津乐道,好似个个儿亲眼见证过一般。 若只是宁俊美与赵二小姐倒也不至于有灭顶之灾,不过是毁了赵长盈的清誉,暗中嫁去宁家做个妻妾罢了,但凭赵家如今的显赫,总不是太难的事。但青莲郡主是王室宗亲,居然众目睽睽之下被赵世奕毁了清白,又因查出了是将军府有人故意点迷香强暴郡主,以上种种,乃是大不敬、是大逆不道、是要灭九族的重罪。 这厢大将军府已然乱成一团,那关夫人尚未醒来,赵长盈已羞愤欲绝,趁众人不备,悬梁自尽了。 赵世奕征战沙场十几年,临阵杀敌,斩首无数,从不曾怕过半分。这回清醒后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还不等想出什么对策,便有内侍骑马赶来宣旨,皇帝急召太子及太子妃、赵世奕夫妇,以及赵长盈进宫见驾。 大逆不道,乃是死罪。 紧接着便是夺军权,去诰命,废太子妃。男丁发配边疆流放,永不录用。女眷则一律充为奴籍,或是卖为奴婢,或是充为官女支。 姜姒亲眼看着原本煊赫一时的赵家,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又眼见他楼塌了。 只是没想到,在这场春日赏花宴中,赢家竟是顾念念。 裁决赵家的圣旨方下不久,紧接着便是顾念念的册封懿旨。懿旨上写道,顾念念淑慎性成,端庄秉睿,柔嘉维则,着即册封为太子妃。 姜姒反复回想那一日的事,原不知除长姝之外背后操作的人究竟是谁。至顾念念封为新任太子妃,这才将脑中一连串的事情串起来。原来,那日她从客房中逃出来,瞥见墙角闪过的那绣着木槿罗纹的袍角,竟是顾念念的! 赵世奕军功显赫,十年前辅佐当今天子起兵推翻庆朝,另立乾朝,乃是开国重臣,深受天子倚重。十年后亦是为大公子发起兵变入住东宫立下汗马功劳,若不是杀头重罪,这样的国之重臣岂是能轻易被扳倒的? 长姝与许鹤仪既无肌肤之亲,又无血脉相连,能做太子妃凭的全是娘家滔天的权势。那日不过想暗施小计将姜姒从许鹤仪身边清理掉,却不想,顾念念才是玩弄权势的高手。 真真儿应了那句老话,浅水喧闹,深潭无波。 顾念念自嫁进东宫做良娣以来,虽背靠着皇后这座靠山,但不争不抢,低调谦逊,又素来知礼仪识大体。长姝为人嚣张跋扈,又没头脑,惯易被人利用。顾念念原本取代长姝也是早晚的事,不曾想竟如击电奔星一般快。 好一招借刀杀人,借的将军府的刀,杀的是将军府的人。 * 赵家女眷未发卖前,先是下了大狱。长姝因从前是太子妃,顾及到天家的颜面,因而不在发卖之列。 只不过原是要宫中问完罪,直接赐下鸩毒了结的。终是许鹤仪求了情,念她嫁进东宫已久,虽不曾有所出,但亦曾是东宫的主母。故而带回东宫,好让她体面地上路。 春日迟迟,春景熙熙,闲庭寂寂,曲沼漪漪。如今,已是四月底了。 长姝暂时关押在东宫一处偏僻院落中,剥了一身荣华锦衣,着了粗布素袍子。 她大概会回想起她着短暂的一生。想起幼时与父亲在边疆恣意纵马,想起在最好的年纪嫁给最中意的郎君。她也许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步步走来步步错,想不明白煊赫十余年的家族为何像泥沙堆起的高楼,说塌便坍塌的连一片瓦都不剩了。 到头来,她造的孽竟全由自家人受了。 那时她面色灰败地瘫在席上,眼珠动都不动,几乎与死人无异。 但催命的人不会等,这就来了。 皇后遣周内官送来鸩毒与三尺白绫,迫她自行了结,立时上路。周内官用他那尖细的嗓音宣读完皇后的懿旨,便道,“您请吧!” 长姝那一张灰败的脸这才动了,扯着干裂发白的嘴角笑了笑,“本宫自知罪无可恕,临走前,还要见一见太子殿下。” 周内官冷笑一声,眼中满满都是蔑视,“只怕殿下不肯见你。” 长姝便瞪着周内官,死气沉沉道,“殿下为何不肯见我?我记得顾念念......” “放肆,”她还没说完话,周内官便沉着脸斥道,“太子妃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嗬——”长姝突地狂笑起来,她笑的前仰后伏,直到笑出了泪。 周内官拧起眉头疑道,“你笑什么?” “天家无情啊,”她捂住自己的心口,欲哭无泪,“我这太子妃还没死,便已经册封新的太子妃了!” 第二十六章 殿下对你,无话可说 “老奴正是宣读完册封新太子妃的懿旨,才来这院子里送您上路来了!”见她状若癫狂,周内官又道,“说什么天家无情,老奴活了这么多年,在宫中亦是见惯了生死,却还从没见您这样能作死的。如今西北白蛇教起事,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你自己作死不算,还牵连了大将军。老奴啊,也是真心佩服。” “你知道我心里多苦吗!”她喝住周内官,“我记得顾念念嫁进来那日,周内官亲自在重华殿外守着,听着殿下与顾念念圆了房,拿了喜帕才走。可你知道吗?我嫁给殿下也有半年了,堂堂太子妃,竟然还是处子之身!” 她乍地尖笑一声,那灰败的面孔便扭曲在一起,把周内官唬了一跳。周内官便怔在那里,一时没有说话。 “世人皆知,太子殿下霁月光风,渊渟岳峙。”她渐渐平静下来,眼角便缓缓划出了泪,“你们哪里知道,他才是最无情的那个人。” 周内官原本对她十分嫌恶,闻言心下竟有一丝不忍,因而语气便缓和了下来,沉吟道,“你既心里苦,老奴便给你个恩典,也算给自己积点福报。老奴这便差人去禀告太子殿下。殿下若不见你,你便痛痛快快地饮了这鸩酒,或悬颈于梁上,老奴也好回宫复命。” 长姝笑着瘫坐下来,“那便多谢周内官了。” 周内官说着话,便遣小内侍速去通传。也不过一炷香时间,那小内侍便回来了,喘着气道,“内官大人,殿下不肯见,只是嘱咐身边的姜姑娘带了几句话来,随后就到。” 见已近日暮时分,周内官放下鸩酒与白绫,便在院中坐下来等候。 不多时,姜姒也来了。 她拎了一壶点好的茶,给周内官斟了一杯,又提着茶壶进入室内。见长姝伏在案上,枕着自己的左臂,一副日薄虞渊看开一切的的样子,倒有几分惹人垂怜。 “你来了。”她的眼神空洞,也不知到底看的是哪里。那干裂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的,没半点生机,话中也透着一股难言的苍凉,“谁又能想到,最后竟是你来送我一程。” 姜姒放下茶壶,温婉平和地说道,“我来送送太子妃。” “还叫什么太子妃,”似是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尊贵,长姝端坐起来,理了理发髻,惨笑道,“我如今连这东宫的一只蚂蚁都不如了。” 姜姒斟出茶,温声道,“怕没时间点茶,便提前煮好了送来,口味必不如才做出来的好,太子妃不要嫌弃。” 她仿佛在与故友话家常一般,不急不躁,温温柔柔地说话。 长姝虽然倦怠,却也打算与她好好说说话。这连日来发生这么多事,她还没有与人好好说说,闷在心里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对着一个自己三番几次要坑害的人,又哪那么容易把心里话说出口,便只是叹道,“还点什么茶,这里有鸩毒等着我呢。”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姜姒浅浅笑道,“太子妃不知道,殿下最爱喝我点的茶。” 长姝抬起头来,眼里又含了些许的希望,“殿下可带了什么话?” 姜姒轻叹一声,吊足了她的胃口,片刻方道,“殿下对你,无话可说。” “什么?”长姝霍然坐直了,“方才我听内侍说,殿下托你带了话来。你霸占殿下多年,我已是必死之人了,就连想听殿下的几句话,你都不肯么?” 姜姒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取出丝帕轻轻掩住朱唇,“太子妃弄错了,我不是你的故友,我是你恨毒的人呀。你可还记得,你把我推下马车扔给山匪,让我亲眼看着殿下与别的女子洞房花烛,又把我发卖到青楼,还明目张胆地算计我,将我推进有迷香的客房?你对我做过这么多龌龊之事,为何会妄想我会把殿下的话转告你?” 长姝愕住了,她仿佛被戏耍一般,瞪着眼睛微张着口,神色晦暗不已。 姜姒仍在轻笑,“我时常在想,我可有做错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恨我、恼我。可分明,我什么都没做呀!” “你活着便是错!”长姝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喑哑吼道,“唯有将你杀了、剐了、让你肮脏不堪、贱如烂泥!让你再配不上什么‘寒玉簪水,轻纱碧烟’这样的鬼话!”因愤懑激动,她额头青筋暴突,看起来又狰狞又可怖。 姜姒笑着叹道,“你呀,你总是活不明白。” 长姝发着狠的话,却像一拳头锤在棉花上一样,击打不起半点浪花。因而她心口的气出不来,就越发恼怒,此时便尖锐地叫道,“你闭嘴!” 姜姒伸出葱白似玉的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用最轻的话语去诛她的心。 “有你这样的女儿和姐姐,你那流放的父亲、做官女支的母亲和羞愤自缢的妹妹,便是死也不能瞑目了吧!” 长姝一双眸子顿时支离破碎,她又变成最开始那副灰败、绝望的样子,少顷又捶胸顿足痛哭起来,“父亲!母亲!长盈啊!啊!” 姜姒自顾自饮了茶,“殿下说,你到了地府之后,还是要做个好鬼,为你那可怜的父亲母亲积点阴德。”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长姝的身子猛然一震,片刻便流下泪来,终是闭上眼睛喃喃叹道,“许鹤仪,你当真无情啊!” 姜姒不再理会她,只平和劝道,“再看一眼吧,看一眼这东宫满院春风,梨花飘雪。看一眼这人间余霞成绮,杳霭流玉。” “过了今夜,便再也看不到了。” 见姜姒看向院外,不知心里在想什么。长姝蓦地发起狠来,抄起白绫死力勒住她的脖颈,将她带翻到地上。长姝出身将门,即便此时落魄,力道亦不是姜姒可比。她咬牙切齿,满腔怨恨地诅咒道,“凭什么死的是我赵长姝!” “即便我死,你也要先下去给我趟趟路!” “便是到了黄泉,你亦要为我和长盈做牛做马!” 她已然疯了,姜姒被勒地喘不过气来,憋的脸色涨红。她一手死死拽住白绫,另一只手已摸出七星匕首,毫不迟疑地扎进长姝的心窝。 就像她曾毫不迟疑地杀死那黑奴、杀死那獐头鼠目的男人一般。在许之洐的调教下,绝境反杀,已成为她的本能。 长姝惨叫一声,手上的力道顿时松了下来。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瞧着眼前仙姿佚貌的人,万万想不到就这样任她欺辱的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能手起刀落,将她一刀毙命。 “好......我便告诉你.....”她口中流着血,手捂着心口,吊着一口气咧嘴笑道,“顾念念......她才是......” 是什么? 还没说完话,人便闭了眼死了。 她原是喜欢梳高高的发髻,头上抹了桂花油,再插满金钗花钿。尤其喜爱一种金流苏,长长地垂下来搭在肩头,因而便专请匠人细细打造。在姜姒的印象里,她只穿绣满金线的红色华袍,颜色最浅的也不会浅于湘妃色。就是这样总把自己装扮的雍容华贵的女子,这时身上只着了透着殷红血的素色粗布袍子,一根布带子草草地束起她干枯的发髻。 她的嘴半张着,眼睛鼓起来,色若死灰。从她身上,再看不出一丝半点太子妃的样子。 门外周内官听到动静,也不过是稳稳坐在那里喝茶,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少顷,月浅灯深,已是戌时了。 姜姒走出门,心如止水。她轻抚了一下被勒红的脖颈,肃然道,“内官大人,人已畏罪去了。” 周内官笑道,“如此,老奴便回宫复命了。” 她看着几个内侍垂头拱袖进了门,将长姝的尸首草草用席子卷了,手脚利落地抬了出去。 长姝灰白的脸渐渐失了人色,她的发髻垂落下来,像一块破布被远远地拖走。 周内官临走前,回过头来笑道,“姑娘点的茶,味道甚好!” 第二十七章 他来了 建始十一年暮春,乾朝发生的另一件大事便是太后薨逝。 因青莲郡主这唯一的外孙女被牵扯进天家丑闻,太后大惊大怒之下一病不起,人便不太行了。临终前看着眼前的子孙围在榻边,却独独不见许之洐,忍不住哭着骂天子,“你把我的洐儿打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叫我老太太临死都闭不上眼呀!” 那时天子心酸又无奈,只是劝道,“母亲,洐儿是去燕国做封王,不比长安差。” 太后哭道,“不比长安差,你们为何不去......偏偏叫我......临死都见不到我的洐儿......” 乾朝的几位公子中,不管外人如何议论编排,许之洐尤得太后喜欢,这是不争的事实,因而天子急召燕王回长安。 只是许之洐赶回长安的时候,已是十日之后,太后早已薨逝数日了。太后临终时的话,便也像一根刺一样扎进天子心里,倒也不再坚持前朝那些“封王无诏不得回长安”的规矩,默许了许之洐可以在长安行走。 许之洐万里奔马回长安,过万籁生山,青峦灼灼。一路风餐露饮,不曾休息片刻,便直接进了太后的寝殿守灵。因行踪隐蔽,竟无人知道他已至未央宫中。 这日夜里,疏星稀雨。 恰逢许鹤仪守灵,又携了姜姒同来,天缘凑巧便遇上了许之洐。 这是三个人第一次同处一室,对姜姒来说,就分外难熬。 若知道他在,她便不会来。 兄弟两人互相见了礼,便见许之洐不经意地看着她,“哦,姜姒。” 他颀长的身子立在那里,便是一身孝服,亦难掩周身尊贵的气度。不过是淡淡地笑着,似许久不见的故人一般。 姜姒当下便心中慌乱起来,许之洐对她向来是压制性的,在他跟前,她寻常的聪慧冷静立时都通通不见了。她终究不过只是个惧怕他的小女人罢了,这时便怯懦着不知该叫他燕王殿下还是主人。 许鹤仪只知她曾被许之洐侵犯过,但不曾见过她这样怕过,故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想抽回手来,却发觉素手纤纤,不听使唤地轻颤着。那日在城郊那座开满辛夷花的宅子里,许之洐曾警告过她。 那时他将她扔在床榻上,沉声说道,“往后,你最好守身如玉,不许旁人碰你一分一毫。否则,便将你锁上链子,永远困在这里。” 姜姒心知许之洐定不会饶她,心里害怕却又想在许鹤仪身边求得庇护。 果然见许之洐的笑意敛去了几分,随之眯起一双好看的眸子,那阴鸷的目光森寒阴冷,堪堪落到两人的手上。 但她的大公子在身边,许之洐不敢太过放肆吧。她的大公子是太子殿下,许之洐不敢胡来吧。 “孤在,不必害怕。”许鹤仪温和地看着她,握紧她的手,携她一起跪坐在棺椁旁边。 殿外斜风夜雨,许之洐面色冷峻,似有火光稍纵即逝,片刻便也不动声色地跪坐于软席之上。 却听许鹤仪问道,“燕国距长安约莫十万余里,二弟竟不过十日便到了。难不成,一直未就潘,滞留在长安附近,等待什么时机?” “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许之洐笑道,“本王一心要见皇祖母最后一面,这一路快马加鞭,光是马都累死数匹。” 许鹤仪声音平和道,“路途遥远,辛苦二弟了。” 这又见许之洐问起话来,“听闻大哥前些日子受过伤,现下身子可还好?” 许鹤仪亦是似笑非笑,“皮肉伤罢了,并不要紧。” 两个人言语交锋,不见刀剑,却倒似有刀戟相撞,铮铮有声,听得姜姒忐忑不安。 月上中天,钟鸣漏尽,除了雨声在廊檐下滴滴答答,周遭寂静的叫人心慌。身旁守着一具棺椁,正对面又是许之洐,当真令姜姒如坐针毡。好在许鹤仪温热的手心紧紧裹住她,便是这几个时辰过去了,亦不曾松开,令她有难得的心安。 只盼这一夜快些过去,远远离开许之洐。她一时心境平和下来,忍不住又掀起眸子去偷偷瞧许之洐,但见他那如青铜般棱角分明的脸映在青灯下,阖着眸子仿佛睡着了。 他往常喜欢着一身绯红的长袍,张扬娇狂恣意。如今一身素白的孝服沐在微黄的烛光下,倒使他看起来宁静的似个寻常人家的公子一般。 若不是非要争什么,便如寻常人家一般,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也是极好。 也不知,有没有那么一刻,他也曾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 想到这里,她便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许之洐的声音在这殿里乍然响起,“你说奇怪吗?” “二弟不妨说说,何怪之有?”许鹤仪原在闭目养神,此时顺着他的话问道。 许之洐笑道,“世人皆说太子殿下闳识孤怀不近女色,谁知却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又说燕王暴戾荒唐尤好女色,本王却连个暖床的侍婢都不曾有。可见世人所说,皆是妄言。” 那阴恻恻的神情看得人心惊胆战。 许鹤仪深色平稳,笑道,“世人口中的风传,哪里又能作数。孤怀或浪荡,原在于自身罢了。” 许之洐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片刻揶揄道,“大哥不过年长我三岁,几个月的光景,就连太子妃都换到第二任了。” 许鹤仪睁开一双凤眸,那灼灼目光好似一把利刃,“二弟远在燕国,也如此关心孤的家事。” 许之洐闻言一顿,抬起一双美目,笑道,“太子的事,是家事,也是国事——总归是丑事,白袍点墨,可是要跟着大哥一辈子的。” 许鹤仪轻轻摇了摇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握着姜姒的手紧了几分。 许之洐又轻笑一番,道,“我一人前来长安,大哥不如把身边的美人儿赠与我,解我长夜寂寞。” 姜姒的心倏然一跳,蓦地抓紧了许鹤仪的手。 殿外的雨开始下的急了起来,细细密密的,叫人心里发颤。 许鹤仪目光澄澈笑道,“以二弟的地位资质,若有心要娶王妃美妾,但凡放出一丝半点风声,长安城的名门贵女莫不争相求嫁,踏破燕王府的大门。” “名门贵女有什么稀罕,本王便是想要姜姒。”他索性把话说透了。这些年他身边的女子珠围翠绕从未少过,那些王公贵女在他眼前无不是浓妆艳抹忸怩作态,不然就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正经做派。想想十分无趣,哪里比得上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姜姒呀。 从外瞧着,那自然是清贵又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私下里却不得不任他搓扁揉圆。那清冷痛苦又勾人魂魄的样子,实在是令人难忘。 “她呀,怀过本王的孩子,”许之洐笑道,“本王心里一直挂念着。” 姜姒垂着头,被攥在许鹤仪手心的那只素手瑟瑟发抖。 “姜姒,你可愿意?”他又问道,像夏夜的惊雷,兀然一声问,吓的她心神不宁。 “怎的,”他调笑着,一双锐利的眸子却寒光乍现,“肌肤之亲,不曾记得了。” 第二十八章 偏偏是你,不必问为什么 “奴......”她差点顿住,“奴婢......”她死死抓住许鹤仪的手,生怕他松开。 “二弟,皇祖母棺椁前,不得无礼。”许鹤仪声音冷下来。 许之洐笑笑,唇边扬着几分讥讽,那沉顿阴郁的目光盯着姜姒,到底不曾再说什么。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长夜将尽。 许鹤仪的身子未曾调养好,如今又守了大半夜的灵,凉雨寒气入侵,终是忍不住捂住胸口咳了几声。 姜姒下意识地去抚住他,“殿下累了,不如去偏殿歇息。” 许之洐冷笑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大哥仔细了。” 许鹤仪闻言又咳了几声,他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姜姒忙搀住他,“多谢二弟提醒了,孤亦有一句话赠与你。” 许之洐深邃的双眸十分阴郁,“请讲。”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许鹤仪临走前别过脸瞧他,面色平和沉静,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句话我暂且收下。”许之洐随之立起,“只是,我有几句话要问姜姒,不知大哥可愿?” 姜姒兀自回眸看她,从容的脸色掩不住那双眸子里的惊慌。那无助的惊慌恰恰落进许之洐幽深的眼底,他盯着她便邪佞地笑起来。 她那双搀着许鹤仪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 “有什么话,不妨天明再问。”许鹤仪咳着,按住姜姒轻颤的手。 “不,”他又补充道,“阿姒是我身边的人,与你无话可说。” * 许鹤仪的身子到底是未医好,夜里又着了凉。虽在偏殿小憩,喝了药,终是昏睡过去。 姜姒守在榻边,看着许鹤仪俊美无俦的面庞,便是睡着了,眉头亦是轻轻蹙着的。他醒着的时候,总是克制自己,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反倒是睡梦中又不知在忧心什么事,姜姒忍不住伸出指尖去轻拂他的眉头。 若可以的话,这辈子呀,真想就这样待在他身边。 她伏在榻边,见外头雨还没有停,曦光微露,已是破晓时分。姜姒困意袭来,却迟迟不敢睡去。 许之洐尚在正殿守灵,她怕他再做出什么事来。 但他果然还是来了。 躲是躲不掉的。 是伯嬴将她掳走的,这已不是伯嬴第一次这样干。宫变那日夜里,亦是伯嬴一手刀将她击晕,装进麻袋扛进了燕王府。这回在宫中,两个偏殿离的又近,并没有那次麻烦,伯嬴趁她迷瞪小憩时,将她捂了嘴带到了对面偏殿。 那时许之洐已懒倦地斜靠在榻上,吃过了几块点心。见她来,嗤笑一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姜姒呼吸一凝,随即不安地跪在地上,惴惴叫道,“主人。” 他的唇角依旧噙着几分浅笑,朝她勾勾手指,“过来。” 姜姒正要起身走过去,谁知许之洐的眸色瞬间又晦暗几分,冷声道,“爬过来。” 她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自己今日犯了他的大忌,不敢再去忤逆他,只得咬着牙屈辱地跪下爬行到他跟前。 “我若再不来,你便该爬上他的床榻了吧?” “奴不敢。” “你哪里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他坐正了身子,又俯身上前,摩挲着她的粉颈乌鬓。他漆黑的眼瞳,犹如化不开的浓墨,那凛然的杀气将她活生生地卷了进去。 “我该如何罚你?”他似是在思考,又似在询问她,想要向她讨一个主意一般。 他执起她的手,细细打量。那双纤细白净的手,似是十指流玉。“可惜,他握了这双手足足有一夜。” “主人,”姜姒的眼里满是乞求,声音哀切,“求你放过奴吧。” 他骤然捏紧她的手腕,似拿定主意一般,“你这双手,若不想要,不如剁去。” “主人不要!”姜姒极力想要挣脱开他。 “我问你是否愿意的时候,你为何不说话?”他问道,“那日在奴隶场,不过是个客商要买你,你便满口答应着,半分不迟疑。” “你便这样怕我?”他的声音蓦然冷了下来,眼梢之下,暗藏着逼人的寒意,那往常的威压又令他开始拒人于千里之外。 姜姒的鼻尖发酸,她的眸中盈盈含着泪,“奴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他闻言一顿,片刻才道,“你是我的奴,便做奴该做的事,其他的想都别想。” “为何一定是我?” “偏偏是你,不必问为什么。” “主人究竟如何才能放过我?” “便是你死了,尸骨也要埋在我的脚下。” 姜姒已是万念俱寂,心若死灰。她嘴唇翕动着,闭上眸子,眼泪便生生滑下来。 许之洐从未打算放过她,一把将她扯过来,她便重重地摔在榻上。扯开她的孝服,撕裂她的袍子,欺身覆上她的薄背,沉腰/侵/入。 姜姒疼出泪来,她死死抓住榻边,极力忍着不敢叫出声。 他却一把抓起她的发髻,迫使她抬头,“听着,不要再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忍受着屈辱的姿势,轻颤着绛唇问道,“太后的棺椁还停放在正殿,主人也依然要这样做吗?” “又能如何?”他凉薄反问。 她已经不再挣扎,任凭扣着她的手,捏着她的腰,不由分说地惩戒、发泄。 她不肯出声,他便去掐她、咬噬她。 大公子呀,你就在我不远处的偏殿呀。 可又有谁能帮得了我? 直到外面时不时传来宫人行走的声音,站在殿外飞檐的伯嬴低声催道,“殿下,该回府了。” 他才堪堪停了下来,整理好孝服,冷声道,“今日夜里,自己来找我。” “滚吧!” 姜姒周身酸软无力,她爬起来,抿着唇认命地拢好自己的衣袍。他向来是薄情的,如今肯让她滚已是恩赐了。 袍子后侧被长长撕开,但好在孝服还是完整无恙的,应不会被人发觉。 她下了榻,恍恍惚惚地推开殿门。雨已经停了,殿外朝晖明媚,有几株牡丹开的夭夭灼灼。 姜姒原本守了一夜的灵,天光方微微亮时,又被许之洐粗暴地蹂躏。此刻她只觉得头晕目眩,日光刺的她睁不开眸子。她抬起宽袖遮住日光,浑浑沌沌,茫然若失,不知何时是尽头。 提起裙角下台基的时候,一不留神便直直地摔倒,从高高的台阶上翻滚了下去。 第二十九章 他长夜寂寞 第二夜,又是阴雨连绵。 许鹤仪依旧携她来守灵。 她不敢再叫许鹤仪拉着手,她在离他一米远的距离,两只手拢在袍袖中,垂眉敛目,静静地跪在灵前。 许鹤仪无暇他顾,连日的阴雨天和夜里守灵实在令他吃不消。与昨日相比,他的身子在外人看起来,便愈发不好。 乾朝重孝,以孝治国。何况国之储君,天下表率。便是身有重伤,亦需为太后守灵。否则,若被有心人拿捏了错处,只怕要参上一本。许鹤仪是已故皇后嫡子,原不是如今椒房殿皇后所出,因而举手投足便越发注意。 说起来,许之洐之所以如此暴戾跋扈,除了天生性情如此,也因他是椒房殿皇后所出嫡子罢了。 只是这次许鹤仪没撑到昨夜那么久。他的咳疾与胸肺的伤是相依相成的,肺伤未愈,寒气又侵入肺腑,引起咳疾,咳疾又引得他伤口迟迟难以愈合。夜雨凉风,又频频咳逆、盗汗,扰的他面色非常难看。 此时雨下的越发急起来,又起了凉风,姜姒一颗心便被他的咳声引的紧紧悬着。她与许鹤仪乘马车来时,管乐提前备了一罐雪梨汤,以防他身子不适又无法止咳,再崩裂了伤口。进了宫,便将雪梨汤放在偏殿温着。 她赶紧去偏殿取雪梨汤,回来时见许之洐已经到了,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许鹤仪道,“大哥的身子可是不大好。” 姜姒顾不上去擦面上的雨水,端了雪梨汤,垂眉敛目浅浅向许之洐施了一礼,便侍奉许鹤仪喝下。便是饮了汤,许鹤仪的脸色依旧不好,半分唇色也无,整个人看起来又虚弱又乏力。姜姒便劝他,“殿下的孝心太后是知道的,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阿姒替殿下守着,殿下去偏殿歇息吧。” 此时亥时已过,许鹤仪便也允了。 姜姒搀着许鹤仪去了偏殿,伺候他饮了汤药,又盖严实了锦衾。许鹤仪已极是疲乏,昏昏沉沉中还是叮嘱她,“阿姒,他在殿内,你不必再去。” 姜姒笑着对他点头,“阿姒就在这里,守着殿下。” 待许鹤仪沉沉睡过去,姜姒才发起怔来。方才她心里担忧许鹤仪,在许之洐面前又逾了矩。现在静下来想想,又满是后怕。 她心里阴阴郁郁的,想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许之洐还命她夜里自行去找他。一时忍不住趴在许鹤仪榻边,无声哭了起来。 若是她的大公子不被追杀刺成重伤,他的身子又怎会变成这样?他若好好的,便会护好她,不叫她受许之洐的欺负。 可如今,许鹤仪身子不好,她也沦为许之洐的玩物。 约莫到了子时,见对面偏殿亮起光来,便知许之洐已经去了偏殿歇息。想着他凉薄逼人的话,她心里便砰砰慌乱起来,不敢再拖磨时间。微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赶紧往那边偏殿去了。 她没有伞,过来时,衣裳丝履已被雨水打湿。 上了高高的台基,见伯嬴抱剑立在殿外廊檐下。姜姒屈身施了一礼,伯嬴并不瞧她,也不说话,不过是伸手推开了殿门。 姜姒低低舒了一口气,提起湿哒哒的袍角进了殿。 殿外黑压压的,还在下着潇潇急雨,殿内烛火轻摇,倒温暖许多。遥遥见许之洐已脱了孝服,一身月白袍子闲闲倚靠在矮榻上,自顾自饮茶。 她垂着头,慢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挪到榻前,柔顺地跪了下来,哝哝叫道,“主人。” 她在他跟前,总是卑贱到尘埃里。 大概是从朱雀印开始。不,确切点,是从奴隶场那次开始。 许之洐幽黑的眼眸静凝着她,她神情淡然,仿佛早就习惯了他的威压与自己的卑贱。 她记得他平明时分的话,知他长夜寂寞,便乖乖来了。 所以许之洐便没有刻意为难她,他甚至想俯下身去擦拭她被雨水打湿的脸和额间的细发。她一身湿漉漉的衣裳,穿着必定很不舒服吧。 因而他说,“脱了吧!” 烛光下可看清她眉梢眼角中的瑟缩,但她并不反抗,虽然动作慢了些,倒也开始乖乖地去褪那又厚又笨重的孝服。 露出几重烟白色的袍子来。 她惯是喜欢穿这样素净的衣衫罗裙。胭脂俗粉看多了,许之洐原本也是喜欢这样素雅的妆扮。只是许鹤仪喜欢,那他便不喜欢了。 他便想要看看她着华衣戴金钗步摇的样子。 因此他特意着人打造了一支雕着辛夷花的玉梳子,若她还听话,不妨给她簪上在髻上。 褪下了孝服,见许之洐沉吟不语,姜姒便停了下来,她心里侥盼着只脱了孝服便罢。 但他声音略略一沉,还是命道,“脱。” 姜姒微微一瑟缩,抬起眸子见他神色不定,忙低眉垂眼,颤着手去解腰间的丝绦。她穿着这烟白色的袍子的确美极了,很衬她仙姿佚貌的样子。 她方才淋了雨,身上湿漉漉的,这袍子便紧贴在她身上,露出姣好的身段儿来。 姜姒不是第一次在许之洐跟前宽衣解带了,但每一次这样做,都令她羞愧不已。她垂着眸子,白皙的脸颊晕着一层绯红。 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若他不发话,她便不敢停下来。一双纤纤酥手缓缓地解开丝绦,又徐徐探到领口,脱下了那烟白色的袍子。 她的动作很是徐缓,但长夜漫漫,他也并不急。目光倒似被她牵引一般,随着她一层层剥去衣衫,在她身上轻勾描绘。 因她还跪在地上,那一层层的袍子褪下后便堆在了腰腹间。 直到她周身只余下霜色的抱腹和衬裙,那纤细的脖颈和瘦削的肩头、玉藕似的双臂都暴露在许之洐眼前。她别开脸,抱紧双臂又僵住不动了,在殿中微微发着抖。 不知是害了羞,还是畏了寒。 那胳臂上有不少淤青,大概是一早从这偏殿的台基上跌下去磕碰出来的,必是很疼。 他便那样舒眉软眼地看着她,没命她站起身,也没说什么别的话,暧昧的气息几乎让人窒息。过了许久,许之洐才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将她出尘的脸轻轻转到自己身前。 姜姒与他的目光猝然相撞,见他喉头滚动,眼神渐深。 第三十章 不过是奴 “阿姒。”他这样叫她。 姜姒的心倏然一跳,定定地看着许之洐。他呀,从未喊过她阿姒呢。 许之洐的指尖在她脸上轻轻划过,他修长白净的手素来是微凉的,此时却有些灼人。进而又向她的脖颈滑去,带起一片麻痒。最后停在她肩头的淤青上,指尖摩挲,轻叹道, “你见了我,总是惊惊惶惶,好像从未笑过。” 姜姒低声屏气地怔怔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复杂,又克制又热烈,看似是凉薄的,有时又温润而泽。 他只给过她一次温柔,那次温柔过后便将她甩下床榻,那一回她的额头还磕出血来。以致姜姒在他跟前总是翼翼小心,如履如临,生怕惹怒了他。 他神色不定,顿了一顿,又低声问,“你为何怕我?” 姜姒心中酸涩,低声回道,“因为你是主人。” “你对我,便只有怕吗?”他的双眉微微一皱,眼底的柔和很快消散。 帘外雨水下个不停,四月底的春意阑阑珊珊,云倦瓦凉。 姜姒心中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长长的睫毛轻颤。她不敢说话,怕说错了话再扫了他的兴,又被他责罚。 他也不急,就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可姜姒不知如何作答。她多年来爱慕的是许鹤仪,然而与许之洐在一处时,即便是被他施暴,她的身子却总是不知羞耻地产生异样。 这种异样使她羞愧难堪,她绝不愿承认。 便是方才,许之洐不过是叫她解下衣袍,她...... 她面颊酡红,见许之洐仍在审视着她,心中一颤,慌忙回道,“奴不知。” 许之洐笑了一下,瞥了一眼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眸色微微一深,“不知”总比“是”要好。 他拨开她额际湿漉漉的发丝,取出那支雕着辛夷花的玉梳子,给她簪了上去。 这把玉梳子价值连城。辛夷由稀有的妃红白玉雕制,栩栩如生。梳子背端垂下几串细细密密的精巧小珠子,由银线串起。妃红色与白玉色间杂着,长长地搭在她的额际,甚是好看。 尤其,辛夷是许之洐极爱的花。 长安不曾有这样的玉梳子,整个乾朝也不曾有。 姜姒温顺地跪在那里,伸手去摸玉梳,她的手与这辛夷玉梳极衬。一直以来,她只是他的奴,他不伤她、罚她、折辱她已是他待她的好,姜姒从不敢奢求其他。 姜姒原不懂白芙为何会为许之洐神魂颠倒,如今似乎也明白一些。 看起来,他此时兴致还算不错。 又听他淡淡说道,“脱了吧。” 姜姒的呼吸微微一窒,猝不及防撞上许之洐的一双凤眸。他的指尖拂过她的颈窝肩头,所触之处,她的肌肤似火一般灼烧起来。 她轻颤着,又听他道,“换上干净的衣裳。” 姜姒如蒙大赦,仓促站起来。因跪的时间长了,腿已是酸麻的厉害,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站起。旁边木架子上挂着一件若草色袍子,内里有一层月白色里袍,领口宽大。澹澹胧胧的颜色,用绿丝线绣着几朵不知名的花。腰间的月白丝绦亦是极大,系着一个大大的炸浆草结。 姜姒取下袍子,偷偷看了一眼许之洐,见他看着窗外的雨,不知在想什么。她赶紧躲在屏风后面匆匆换上,穿着正好,像是专为她缝制的一般。 只是宽大的领口将她的锁骨与半部香肩都露在外面,那炸浆草结又将她的腰束的盈盈一握。呃,罗裙紧了些,将她的双腿紧紧束在一起,勾勒出姣好的线条。 她扯着领口,磨磨蹭蹭不敢走出去。 尚还在屏风后踟蹰着,忽听脚步声已经到了耳边。姜姒兀然回头,果然见许之洐立在她身后。她慌忙遮住领口,低低垂下头来。 她羞怯不安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倒叫他心头一动。那段锁骨,高处如霜枝白玉,低处又恰似银碗盛雪。他将她一步步迫到墙壁,她窄窄的罗裙令她退起来分外困难。许之洐低笑一声,单手将她的两只手箍起,高高扣在墙上。她那宽大的袍袖垂下来,露出了白玉般的双臂。 他温热的鼻息喷到她脸上,眸中已是染上几分情谷欠,俊美无俦的面庞俯下来,一张薄唇正要落到她的绛唇上。 姜姒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她不敢去再去瞧他,慌忙别开脸。 “哪里逃?” 许之洐落了个空,另一只手已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高,用力地吻了上去。 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又顺着她若草色的袍子向下滑去,她的婀娜小蛮纤细无比,那里还烙着独属于他的朱雀印。 她的娇臀柔媚无双,曾经也在马背上挨过他重重地鞭打。 她那两条如凝脂玉杵似的腿紧紧拢在一起,生怕他侵入似的。 他轻笑一声,这样出尘的尤物。 是他的奴。 探到她的反应,他偏偏将她放开了,就连腰间的丝绦都不曾解开。他乍一放开她的手,她的身子便一软,似一汪春水一般滑到地上去。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姜姒,面色清冷,仿佛朔风掠过。 不过是个奴,还妄想得到主人的垂爱。 姜姒面色一僵,原本发红的脸与滚热的身子,立马凉了下来。她捂住领口,不知所以地看着许之洐。 他却冷冷地瞥着她,“终究是个女昌女支。” 许之洐戏弄了她。 姜姒胸口一滞,脸顷刻红了起来。她暗咬着唇,鼻尖酸酸的,眸中便要迸出泪来。 “奴不是。”她隐忍着泪,垂下了头。那辛夷玉梳垂下的流苏在额间轻轻晃动,仿佛与她开了一场玩笑。 “若不是,又为何如此浪荡?”他阴鸷的目光叫人遍体生寒,方才他眼底的情谷欠与疼惜定是她看错了。 “奴不是女昌女支!”她紧紧扯住领口,眼里盈着泪,摇着头凝视着高不可登的许之洐。世人都说许之洐是暴戾阴鸷的人,为何她偏偏因他一时的温柔就轻信了他? 他蹲下身来,伸手去拿捏她的香臀,她战战兢兢地不敢动。 他又向玉杵深处探去,嗤笑道,“你日日围绕、所思所念皆是他,却在主人跟前发了浪,不是女昌女支是什么?” 姜姒低吟一声,泪便滚落下来。 第三十一章 如此低贱,可还配得上许鹤仪 她的脸色发白,垂下眸子,那长长的睫毛便如断了翼的玉腰奴一般震颤抖动。原来,她不过是长夜漫漫解他寂寞的人罢了。 奚弄、折辱皆是。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姜姒周身便开始发起冷来。自许之洐回了长安,她又是不曾得过片刻安宁。她想到病中的许鹤仪,想到自己毫无出路的将来,真是长夜漫漫,前路茫茫,毫无希望。 “许鹤仪的身子到底怎样?”他深不见底的一双眸子神色平稳,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殿下只是......” “想清楚再说。”她还没有说完,许之洐便打断了她。但见他灼灼的目光好似一把尖刀,令她心口发紧,盈盈美目便生了几分怯意。 她低声屏气,小心说道,“殿下只是染了风寒。” 随之而来的便是强劲的一巴掌,将她扇倒。 “跪下!” 许之洐断喝一声,他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眸色晦暗而黏稠,染了几分愠色。 姜姒心中一颤,慌忙跪下。 “他的病我早便知道,不过是随口问问你,你竟连句真话都不肯说。” 他的眼中尽是凛凛杀气,当下却又慢条斯理地撕了她新换上的若草色长袍,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的惶恐不安。“衣裳是遮羞布,你是最低贱的奴,不要也罢。” 只给她余了一件薄薄的月色里袍,紧紧裹在身上。丝绦将她的双手紧紧缚起,吊至高处的木棱。 姜姒屈辱极了,她尚跪在地上,双腕却被交叠紧束高高悬起。虽有一层里袍堪堪遮住身子,却又薄又窄,将她的身形紧紧勾勒出来。 姜姒泪光闪烁,带着几分哀求,“主人,奴知错了。” 许之洐将那撕碎的袍子塞进她口中,幽黑的眼眸渐渐冷去,十分可怖。 “我早便听够了你这句话!” 话音方落,便执起马鞭将她往死里抽打。他下手毫不留情,鞭鞭扎实有力,鞭风凌厉,抽打在她身上的每一处。 她痛的锥心刺骨,想要躲闪他的马鞭,想喊什么又被口中的丝绦堵了回去,最终不过是流着泪发出可怜的“呜呜”声罢了。 许之洐却冷冷喝道,“跪好!” 她一时不敢再动,闭紧眼眸咬紧牙关,任凭他肆意抽打着自己。 那单薄的里袍早被他抽地破破烂烂,露出鲜红的血痕来。见她无力挣扎,似要昏过去,许之洐才停了手。蹲下身来,扯掉她口中的袍布,垂眸冷冷扫过她苍白的面庞。 “许鹤仪的身子到底怎样了?” 姜姒全身是伤,疼的她瑟瑟发抖。她怯怯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神色阴郁,阴狠又暴戾。 见她不说话,他又执起马鞭来。 姜姒瞳孔猛地一缩,紧紧阖上眸子,楚楚可怜地哀求,“主人不要打......” 许之洐擎起马鞭抬起她的下巴,“说。” “奴不敢隐瞒......”她的手被束在空中多时,早便酸麻不已。眼下全身被鞭打了一个遍,生生作痛,这令她不住地打着寒战,“殿下受伤未愈,又染了风寒,调养好便无大碍。” “是么?”他面无表情,淡淡地瞧着她。 姜姒心口发紧,“奴不敢欺瞒主人。” “听说你点的茶极好。”他沉默片刻,取出一瓶小巧的罐子,从她领口塞进酥胸之间,擎起几分笑意,漫不经心道,“下次点茶,记得倒进去。” 那冰凉的药瓶乍然蹭到她的双锋,使她激灵了一下。 姜姒的心骤然一跳,她愕然地望着他,“主人要奴下毒?” 许之洐冷冷地逼视着她,目光如月色一般冷冽,“你不肯?” 一触到那人的视线,她满腹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怎会给许鹤仪下毒? 他在血海里救了年幼的自己,又照顾她长大成人。这些年,许鹤仪待她好,她便也将自己的好回报给他。她满心都是许鹤仪,又怎会毒杀他? “奴宁愿自己死。”因此她咬着唇低声道。 许之洐便笑起来,“我说你是女昌女支,你不愿承认。” 他站起身,不疾不徐地将殿中的铜镜单手提了过来,堪堪立在她身前。 “瞧瞧你现在这幅样子。”他眸中尽是调谑戏弄。 姜姒不忍去看。 他那修长冰凉的手便从后面握住她的咽喉,继而抬起她的脸迫使她直视铜镜中的自己。 铜镜中的少女双腿并拢跪地,双手被高高缚起,便显得腰身极细,夹着药瓶的双锋便挺立在他眼前。她的衣衫破破烂烂,露出红色的血痕与霜雪般的肌肤。身旁的男子金尊玉贵,举手投足都是与生俱来的贵气与不怒自威。他穿戴整齐高贵,便尤显得她放荡低贱,秽靡不堪。 许之洐要比姜姒大七岁,他阅女无数,深知如何调训女人。 姜姒若要闭上眸子不看,他便持马鞭去抽打。什么下毒,不过是试探她罢了,他与许鹤仪之间的明争暗斗,还用不着她动手。 他盯着铜镜中的人,轻笑着将手探进她的双锋,随意拿捏,“这样低贱,可还配得上许鹤仪?” 姜姒闻言泪光隐隐,她的身子微微颤着,最终垂了眸子,低低道,“奴不配。” 许之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她便轻吟一声。但见他眸色愈浓,命道,“大点声,听不清。” 姜姒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她定定地看着镜中秽浪不堪的少女,泪水沿着脸颊滚落下来,“奴不配。” “你不配什么?”他进一步逼问道。 “奴不配太子殿下。”她的声音轻颤着。 “你当然不配。” 许之洐的掌心惯常性地落在她的后颈,然后微微用力扣紧,迫使她得不得扬起头来,对上他如一潭深水似的眸子。 “许鹤仪一向洁身自爱,若见了你这幅肮脏放荡的样子,只会令他恶心。” 姜姒的目光便黯淡下来。 她觉得自己已是一文不值。 “做奴该做的,不该肖想的,趁早打消妄念。” 许之洐伸手扯下缚住姜姒双手的丝绦,她便顿时瘫倒在地上。殿内冰凉的地砖令浑身伤痕的她遍体生寒,她的双臂酸麻僵硬,恍若已不是自己的身体。 “你可记下了?” 长夜漫漫,不知何时才能破晓。双臂似有数千万只蝼蚁在细细密密地撕扯噬咬,连带着周身的鞭伤一起彻骨的疼。那一汪眼泪滑在地砖上,她周身蜷在一起,喃喃应道,“奴记下了。” 第三十二章 偏要正大光明地拿你 姜姒的心凉透了。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想起自己在铜镜中的模样,她觉得自己肮脏秽恶。 她的大公子从前觉得她是最干净的,她便也觉得自己是干净的,因而也心安理得地去受着许鹤仪待她的好。 她甚至在长姝临死前,去羞辱她、激怒她,还特意编造一些诛人心的话让她死都闭不上眼。 她已经不是最初那么纯良的姜姒了。 她曾经只不过是失了身,如今连心也肮脏了。这么肮脏的人,如何再敢有妄念? 为了活下去,她肯杀人,杀人时她手起刀落,能一招致命。 为了活下去,她屡屡屈从于许之洐的威压。她肯做他的奴,肯在地上爬,肯委身在他身下,肯说每一句违心的话。 她原以为,待他倦了、烦了、腻了,便能放了她、弃了她。那时,她便能做个寻常的人。若不能留在许鹤仪身边,她便去寻一处山间柴门小院,看绮罗山岳,种花煮茶,饮春醉盏。闻燕语莺歌,摇小扇团圆,做满船清梦,青峦烟火里过完这一生。 不需什么人陪伴,就一个人便好。 可许之洐将她当作女昌女支。 他亦说,“便是你死了,尸骨也要埋在我的脚下。” 尤其知道,他真的不会放过她时,她的一颗心便空空落落,不知道哪里才是归处。她像许之洐豢养的一只笼中雀,他将这架固若金汤的笼子搁置在东宫,自己却做了笼子的主人。这只金丝雀被他随时玩弄在手心,若他不开口,便将永远困在囚笼之中。 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遥遥无期。 这样想来,就分外令人绝望。 白芙懂得姜姒,她看到姜姒常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梨树出神,却一句话也不说。待看到她浑身的伤,便也就明白她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她一定是难以启齿。 原本许之洐回长安,白芙私心里是最欢喜的。只是有一日,她收拾屋子时,在姜姒的丝枕下发现一把妃红白玉梳子,雕着几朵精巧的辛夷花。 她握着玉梳子时千绪万端,一时间心里空空荡荡的,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原以为自己要比姜姒强大,不曾想握着这把玉梳子时,却生生落下泪来。 那时许之洐最爱的辛夷花呀。 姜姒的心性到底是坚韧的,她哭完了,便掩起自己的情绪,去重华殿侍奉许鹤仪。 又是阴雨连绵的一日。 就是因了这下不完的雨,平明从宫中乘马车回来时,许鹤仪便发起了低热。姜姒心里十分担忧,许鹤仪是乾朝储君,若身子迟迟不好,只怕会叫许之洐钻了空子,毁了他多年来的经营。 到重华楼时,医官已开完药,顾念念正坐在榻前为许鹤仪擦汗。 姜姒前去给顾念念行了跪拜礼,“太子妃长乐无极。” “快起来坐,”顾念念虚扶了一把,对她身后立着的侍婢道,“素芫,赐姜姑娘软席。” 素芫应了一声,带了一方软席来。姜姒谢过了顾念念与素芫,见许鹤仪尚在榻上昏睡。 顾念念低声道,“殿下喝了药,刚睡过去。连日夜里守灵,身子已是吃不消了。” 说着话,她看着窗外的潺潺雨帘,轻蹙着眉头叹,“这雨呀,还是不停地下。” 姜姒应了一声,顺着顾念念的目光朝窗外看去。这些日子以来,长安的雨下的虽多,到底是小雨如酥。听闻南境的雨下的异乎寻常。午时宫中传来急报,巴郡、南郡一带已经连降十余日暴雨。各处大堤漫溢决口,洪水肆虐,庐舍为墟,舟行陆地,人畜漂流,两郡一带尽成泽国。 急报中言,死伤百姓甚众,或一家全毙,或有幸逃生,亦无无安身之处,大半露宿荒郊。惨苦情形,不堪言状。 姜姒一时没什么可安慰的话,到底只能说一句,“殿下会好起来的,太子妃不要太忧心。” 顾念念便笑着对她颔首,伸手轻轻捶了几下腰。 素芫便道,“太子妃累了,不如先去歇息,这里好歹有姜姑娘在。” 顾念念便起了身,叮嘱了姜姒几句,扶着腰正要往外走,还没出重华殿,便听门口徐安禀道,“禀太子妃,燕王与四公子听说殿下病了,前来看望,已经到殿前了。” 姜姒心里一凛,他来了。 听顾念念道,“快请两位殿下进大殿。” 姜姒在内殿忐忑不安,外殿由顾念念招呼着,许之洐与许平雁倒也未进内殿查看。 但听许之洐道,“父皇已拜两郡太守为河堤谒者治理水患,急令我前往巴郡、四弟前往南郡督察。” 顾念念问道,“燕王殿下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许之洐平道。 姜姒一颗悬着的心忽地一下落了地,想到许之洐总算要离开长安,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立时轻松许多。 又听顾念念忧道,“太子殿下受了风寒,方才饮了药睡下,只怕不能与两位殿下告别了。” 许平雁笑道,“大哥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忽又提到,“近日为皇祖母守灵,晨时去给母后请安,听母后身旁的周内官说起——大哥身边似有一位姑娘,茶点的极好。今日既然来了东宫,虽未见到大哥,不知能否喝上这位姑娘点的茶?” 顾念念笑道,“那是自然,太子殿下亦是最爱姜妹妹的茶。” 说着,便别过脸朝素芫低声吩咐几句。素芫应了一声,亲自去请姜姒,又叫了侍婢去安排茶具。 姜姒心里惴惴不安。这接连几日她都被许之洐肆意折辱,实在无法再去他跟前侍奉。却又不敢拖磨,由素芫引着到了外殿,见顾念念端坐在案前,许之洐与许平雁各坐一侧。姜姒垂着头伏在地上行跪拜礼,“燕王殿下长乐无极,四公子长乐无极。” 但见许平雁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素芫已着人搬来茶具,许之洐随意招了一下手,那几个侍婢便将茶具置于许之洐面前的案上一字摆开。又生了小炉子,炉上煨好火煮起水来。 姜姒看见许之洐,便想起他将她吊起双手鞭打,想起自己在铜镜中的混乱模样。因而她垂眉敛目,不敢去看身旁的男人。 只是双眸的余光瞥见他着了一身鸦青色袍子,腰间束了暗绯色镶红玉腰带,那红玉竟与那把玉梳子的质地别无二样。他的左手随意地放在案上,右手执着酒觞无意识地轻晃。 第三十三章 留你在东宫,本王不放心 姜姒稳了稳心神,今日许之洐是客,在重华大殿上,守着太子妃与四公子,许之洐应该不会太为难她。 故此,她恭敬地跪坐在许之洐案侧,沉下心来开始点茶。原是她极熟悉的事,便是此时在许之洐身旁,若不去看他、想他,心境便也慢慢平和下来。她把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到点茶上,没去听殿中的人在说什么。从碎茶开始,碾茶、箩茶、撮末于盏、注汤入盏,击拂茶筅,这一步步做下来,已沾了一身清香的贡茶气。 忽听身旁那人用盏敲了敲案几,姜姒兀自抬眸,见他一双凤眸微微眯起来审视着她,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姜姒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夜里许之洐将她压在榻上侵犯,想起他将她囚在笼中寸缕不着,心中一乱,手中的茶筅一时便顿住了。 许之洐又敲了一下案几,茶气氤氲,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令她不寒而栗。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将他惹的不快。她垂下眸子,掩住心中的不安,屏气凝神继续持着茶筅击拂茶汤。 但见许之洐盯着她髻上唯一的白玉梨花钗,眉心凝起一抹冷意,沉声道,“你是东宫的婢子,居然连副像样的首饰也没有吗?” 姜姒突然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她便将那玉梳子取下,草草地塞至丝枕底下,不愿去碰,亦不愿被他人瞧见。此时许之洐这样问起,必是恼她竟敢不簪他送的玉梳子。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心里又怯又惧,脑中反而一片空白,便僵在那里。 不知许之洐又会如何罚她。 许平雁反而笑道,“二哥,你要吓坏她了。” 许之洐这才不去瞧她,脸上温和笑着,眼神却无比漠然,只是道,“茶可好了?” 姜姒暗暗舒了一口气,继续击拂茶汤,以汤注之,手重筅轻,汤注击拂七次,方起了绵绵绵密密的竹青色雪沫乳花。 她拂了袖子要将茶汤分盛入盏,却又瞥见腕上的勒痕与臂上的鞭伤,忙又拂下袍袖堪堪遮住,垂着眉乘入盏中端给许之洐。 许之洐倒没再为难她,只是细细品茶。 另又有侍婢各端了茶盏去奉给顾念念与许平雁。 顾念念朱唇轻启,微微笑道,“果真极好。” 许平雁亦是赞许点头,“姑娘点的茶,便是在整个长安,亦是百里挑一的。” 姜姒只是跪坐席上,低眉敛目,“太子妃与四公子谬赞。” 一直不语的许之洐忽道,“本王有一个不情之请。” “燕王尽管说便是。”顾念念饮着茶浅笑道。 许之洐语气淡淡,“明日一早本王便启程前去巴郡督治水患,想要下这婢子随行侍奉,不知嫂嫂可愿割爱?” 姜姒心里一颤,暗自在袍袖中握紧了手心。 他总是阴魂不散。 许之洐是椒房殿皇后嫡子,又受封为燕王,虽与许鹤仪是政敌,但他此时正大光明地要人,顾念念不好扫他的兴,又不敢轻易做主,一时为难起来,“姜姑娘向来在太子殿下身旁侍奉,如今殿下身子不适,只怕......” “旅途劳顿,不过借用月余,闲时饮茶罢了。”他轻描淡写,却令姜姒心惊胆颤。 “若是借用,倒也不是不可。”顾念念轻舒了一口气,又问,“姜妹妹可愿随燕王殿下前去?” 姜姒心下张皇,掀起眸子见许之洐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似笑非笑,她身上便阵阵发冷。 许平雁坐在一侧半开玩笑说起,“世人皆说二哥暴虐好女色,想必姑娘心中忧惧。若不愿,不去便是。” “嗯?”许之洐轻笑,眼底却带着些许警告。 姜姒不敢拖磨,只垂头道,“奴婢愿意。” 顾念念便笑,“本宫轻易做了主,只怕殿下醒来会责怪。还请燕王将姜姑娘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许之洐笑笑便不再说话,慢慢直起身子。 她总算是学乖了。 茶汤饮至见了底,便打算辞别了。 他叫姜姒即刻去收拾行装,马车停在东宫之外等她。也不许她拖延,不过只给了一炷香时间。 末了还淡然提醒,“带上该带的东西。” 姜姒疾步赶回栖梧阁,第一件事便是去丝枕下翻找玉梳。然而将丝枕锦衾翻了个遍,榻下的边边角角也不曾放过,那把玉梳子,竟然遍寻不着。 管乐见她急得脸色发白,还问,“姑娘要找什么?” 姜姒怕管乐知道,一时不敢明说,只问,“姑姑可见过枕下的物件儿?” 管乐摇头,“枕下什么都没有。” 姜姒几乎要绝望了,若许之洐见不到这把玉梳,定然会恼怒。转头见白芙一个人站在门口,定定地向这边瞧着,姜姒便迎了上来抓住她的双臂,“姐姐,你见过?” 白芙摇摇头,凉凉道,“不曾见过。” 姜姒脸色发白,她抿着唇放开白芙又返回榻上去寻,便是将丝枕锦衾全都扔下绣榻,亦不见玉梳的踪迹。 完了。 许之洐不会放过她的。 姜姒急得流出泪来,管乐蹲下来轻声安慰,“姑娘别急,到底丢了什么,咱们慢慢找。若是有手脚不干净的,奴婢决不会轻饶了她。” “姑姑,我丢了一把玉梳子......来不及了......我这便要随燕王去巴郡,姑姑快帮我打点一下行装。” 管乐愣了一下,一边应着一边急急去收拾衣物,“太子殿下可知道?” 姜姒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边,一时发起怔来。 他不知道。 便是知道,又能如何? 那日许之洐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肆意拿捏着她最柔软之处,问她,“这样低贱,可还配得上许鹤仪?” 他还说,“许鹤仪一向洁身自爱,若见了你这幅肮脏放荡的样子,只会令他恶心。” 白芙走过来问,“你要与殿下去巴郡?” 姜姒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点点头。白芙便去里间拎来了她的包袱,道,“那我也要一起去。” 阁外伯嬴已经催道,“姜姑娘可收拾好了?殿下已经等急了。” 第三十四章 本王对你不好吗? 这时管乐已经收拾好了包袱,交到她手上,嘱咐道,“玉梳子奴婢定尽心去找,姑娘这一路自己当心。” 姜姒悬着一颗心,提着包袱的手微微颤抖。她忍不住抱住管乐,在她耳边低低哽咽,“姑姑,我好怕。” 管乐轻轻拍拍她的薄背,她真的很清瘦,甚至比从前更清减了几分。但眼下没什么别的主意,也只得劝道,“姑娘去吧!” 姜姒一路心神不宁,白芙亦是无言。伯嬴从不与她们说话,此时只是在前面引着。待到了东宫外,许之洐的双辕王青盖车已等候多时。 王青盖车是乾朝诸侯王所乘,配四匹雄马,俱是俊美健壮。马面上皆佩戴鎏金银狩猎纹铜当卢,十分威风。车衡与轭上悬着六銮金铃,华丽又好听。 从前姜姒坐过许之洐的马车,那时他无故滞留长安,便隐瞒身份在外行走,所乘马车也不过是单马轩车而已。这王青盖车华丽豪奢,昭示着他尊贵的身份与显赫的地位。 他越是尊贵,姜姒便越是觉得自己低微。这时伯嬴掀了垂下来的车帷,白芙推了姜姒一下,姜姒便踏着矮凳上了马车。 许之洐正端坐在宽敞的车内,闻声睁开眸子。见她低垂着头,手心紧紧攥着包袱,在他身前瑟瑟跪下。 倒是乖顺。 因而他便也平和道,“坐吧。” 姜姒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对面,缩在一角,管乐给她收拾的包袱被她紧紧抓在手里。 车外白芙坐在马车一端,与伯嬴隔着一人的距离。此时伯嬴已将缰绳拽在手中,打马前去。 马嘶鸣一声,嘚嘚跑起来,在东宫外溅起阵阵沙土。 “留你在东宫,本王不放心。”他眸光微动。 所以才要带你一起去巴郡。 姜姒埋着头不说话。 “玉梳呢?”他的眼锋在她髻上淡淡扫过,终是问起玉梳子来。 姜姒脸色发白,声音喑哑,喏喏道,“奴......奴弄丢了......” 他目光森冷,半天不语,睁着一双幽黑的凤眸看向别处。 他不说话,必是在克制自己的怒气。姜姒被这车内冷凝的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又怕他再惩戒自己,忙跪下小声解释,“奴不是故意的。” 许之洐垂眸冷冷扫过她,“你为何动不动便跪?” “我真有那么可怖么?”他这样问她,抑或是在问自己。 他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那张鹅蛋脸白的没半分血色,一双桃花眸子轻轻忽闪,氤氲着一层水雾。便是那原本好看的唇,也泛着白,当真难看。因而他又问,“你买不起胭脂水粉么?” 姜姒嘴唇翕动,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又接连抛出好几个问题,她一个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执起她的纤纤素手,那一双皓腕不曾佩戴什么镯子首饰,倒是勒痕还在。再往下褪去她的袍袖,露出布满鞭痕的藕臂。纵使过了这几日,鞭痕看起来依旧可怖,不过才将将结痂罢了。 许之洐想起日前,白芙入了夜去燕王府向他回禀东宫的近况。 一向对他服帖的白芙竟大着胆子提起,“奴婢见她很不好,殿下......殿下对她好一点吧!” 那时许之洐反问白芙,“本王对她不好吗?” 白芙便站在那里不说话,踟蹰良久才低声道,“她总是一身的伤。” 细细想来,她没有一次是完好地从他这里回去的。他打她的时候,她一定很疼很怕吧?他的脸色便缓和几分,说道,“我不会再罚你了。” 姜姒睫毛微颤着,怯声怯气地问,“主人不怪奴弄丢玉梳?” 他没回答,反倒又问她,“还疼吗?” 姜姒埋下头,低低道,“不疼。” “你原没什么错。”许之洐拉起她,叫她坐在自己身边。触到他华贵袍子的那一瞬,姜姒的身子僵了一下,仓促着便往旁边避开。 许之洐眸子一暗,问,“为何避开?” “奴不干净,不敢碰主人。” 许之洐便不再开口说话了。他阖上漆黑的眸子,嘴角绷紧了,一句话也不再说。 他总是折辱她是女昌女支,嗤笑她肮脏。可她真的觉得自己肮脏了,似乎又不是他想要的。 她的肮脏,是他亲手促成的。 不,若她乖乖听话,心里只有他许之洐一人,那便不是肮脏的。他讥讽她肮脏,是因为她的身子与心不属于同一人。 这样的人,自然不干净。 * 这日夜里,在燕王府,姜姒倒沉沉睡过去了。 她已经好久不曾睡安稳过,若是无人扰她,她便整宿整宿地做噩梦。若有人扰她,她便整夜都无法合眼。 她总是做噩梦,便总是害怕,因而睡觉时总是蜷着身子。 也不知什么时分,姜姒又被梦魇住了。她梦见自己一身正红色嫁衣,嫁进了一座高门大院。嫁进了什么地方并不知道,只看见墙很高很长,延绵不见尽头。 《诗经》里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说的是一位新郎驾着迎亲的彩车欢快热烈地去迎娶他的新娘。新郎欢不欢喜她也不知道,但她在喜轿中是很欢喜的。因而到了洞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掀开盖头看她的夫君。 梦里的喜乐声响了很久,宾客尽欢。至入了夜,月浅灯深,她的夫君穿着一身绯红色的长袍推门而入,姜姒满心欢喜。她看着他蹬着一双玄色长靴缓缓走近,直到他顿然掀开她的盖头,她笑着的脸兀然就凝固住了。 面前的人一双凤眼寒意森森,竟俯下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她,讥诮道,“女昌女支。” “不是!”姜姒猛地惊醒坐起,已是一身冷汗。她的面颊上湿湿的,这才发觉自己梦里已经流了满脸的泪。 竟连梦里都是他。 于是她便捂着脸哭了起来。 “你梦到什么了?”身畔有人轻声问。 姜姒愕然回头,才发现榻边竟然坐着人。趁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看去,那人竟是许之洐。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她有没有在梦中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姜姒不由得激灵了一下子,生生将哭声咽了回去。 他定定地望着她,“你在我面前,连哭都不敢么?” 姜姒没听清他的话,只以为他是在斥责,紧着去告饶,“奴再不敢了!” 许之洐目光沉沉,半晌不曾说话。天光还未大亮,听院中伯嬴已在赶马了,方才开口道,“该启程了。” 第三十五章 胭脂匣子 因都是去往南境督治水患,虽一个在南郡,一个在巴郡,但许之洐与许平雁有一段是顺路的,因而两驾马车暂且同行。 许之洐的马车里坐着姜姒,白芙仍是与伯嬴坐于车外。许平雁原本也是孤身一人,连个侍妾都不曾有,更别说带什么女眷了。赵家尚权势泼天时,曾宴请长安王公贵女,许平雁与他的表妹青莲郡主也同去过。只不过那场春日芍花宴倒似一场滔天阴谋,竟将整个赵家连根拔起,有军权的大将军、前途无量的太子妃、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待嫁的妙龄少女,一个不剩,全都搭进去了。 他那可怜的表妹也不知惹了谁,竟也无辜被牵连了进去。如今精神不大好,似是发了痴。为防跑出来生出什么事,被关进家中的佛堂。虽不会青灯礼佛,但慢慢医治着,到底能好些。只是若要嫁人的话,再不敢奢求什么好人家了。左右等着何时清醒了,再找个小地方,改名换姓地嫁个寻常人家罢了。 故而许平雁身边也只带了两个护卫。 驾的虽是普通的马车,但车内宽敞,除了左右能坐下四人,中间还能摆下一张矮几。比起许之洐的王青盖车,外观虽没有那么奢华,内里却是一点不差的。 马车驶出了长安,除了偶尔的客商、行人,便见不大着什么人了。 姜姒想起第一次上了许之洐的马,便是在这样的地方。从那之后,她便与许之洐缠夹不清。他总是强取豪夺,处处施压,将她踩在脚底下,踩进泥水里,叫她卑微低贱。可是他又逼她学会杀人,他也承认“你原没什么错”。 姜姒与许之洐同乘马车时,总是如履薄冰。他闭目养神时,她才敢舒一口气。可他总是动不动地说几句话,使她时不时地提心吊胆。 就像此时,他本已经阖上眸子,似是睡着了,冷不丁乍然一句,“阿姒。” 姜姒抱紧了包袱心中一颤,赶紧回道,“主人。” “你的包袱里,有什么要紧东西吗?” 姜姒摇摇头,“没有。” 许之洐眼珠幽黑,“那你为何紧抱?” 姜姒不想惹恼他,赶紧把包袱扔到一边,倒仿佛烫手似的。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片刻揶揄道,“若也这样要紧玉梳,便不会弄丢了。” 他虽没责罚她弄丢玉梳,心里终究还记着这件事。 姜姒低低道,“奴再不会了。” 他神色不定,顿了顿,道,“在人前,不必叫我主人,亦不必称奴。” “是。”她温顺极了。 云山青青,风泉冷冷。山色可爱,泉水可听。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南境驶去,但因路途遥远,终是无聊。 有一回许之洐对坐在对面的姜姒说道,“过来。” 姜姒怔怔地看着他,见他拍了一下自己身边的软席。 她没有看懂他的意思。 他眯着眼,眉目疏冷,“来坐。” 姜姒“是”了一声,赶紧过去坐在他身旁。 她本还拘谨着,谁料到他竟然说,“若累了,便躺下。” 姜姒脸一红,这谁受得住,赶紧道,“奴不累。” 许之洐面色阴郁,沉沉地睨着她,将她拽到自己腿上卧下。她身形瘦削,很轻易就拉过来了。 姜姒的面颊蓦地红起来。 她僵着身子想要坐起,却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掌按住,“睡吧。” 姜姒的心砰砰狂跳,她瘦瘦的身子卧在他颀长的腿上显得越发娇软,“奴不睡。” “不必称奴!”他轻斥道。 他身上充斥着若有若无的杜衡香,可他嫌恶她,她是知道的。姜姒不敢去看他,她蜷着僵僵的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反而比方才坐着更累。 许之洐垂下眼帘,看着怀里敛声屏息的少女,淡淡道,“你若不愿在车内,便去换白芙进来。” 姜姒这才慢慢放松下来,车轮辘辘,那人身上坚实温暖。她夜里睡不好,又端坐大半日,早已疲乏了,此时便也晃晃悠悠地睡过去了。 待到了霸陵,车马停下。白芙掀开帘子道,“殿下......” 看到姜姒卧在许之洐腿上酣睡,一下子便顿住了。 “到何处了?”许之洐问道。 白芙缓了缓神才道,“到霸陵了,可以找家客栈打尖儿。” 说着话,眼神便又忍不住去瞄姜姒。 “看什么?”许之洐端坐不动,亦不去看白芙,不过是语调平和地问起。 白芙忙垂下眸子,“殿下待她,当真不同。” “如何不同?”他似笑非笑地别过脸去看她,好奇问道。 “若是我,能如此酣睡的定是殿下。”白芙强笑着,兀自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直到姜姒醒来,见许之洐仍端坐不动,垂着眸子静静看她,“方才可做噩梦了?” 姜姒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低眉敛目低低答道,“不曾。” * 除了在马车上,打尖住店时都与许平雁一行人一起。因两郡郡守已开始治水并安顿流民,因而这一路赶得也并不急。 再到路途休息的时候,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了。这里显然也经过洪水肆虐,但见万顷良田被淹,远远地有流民成群。许平雁的两个护卫烧起柴火,煮起了酒。伯嬴打了山鸡和野兔子,沸水烫了剥下毛皮,插上木棍便留给白芙与姜姒去烤。 除了许之洐在马车上休息,其他人饮马捡柴去了。 白芙时不时地去马车上听许鹤仪的吩咐,若没有吩咐,她也更愿意在马车前室待着。她才不想去烤什么山鸡野兔,搞的灰头土脸的。 虽只有姜姒自己去烤,但她心里是轻快的。烤制的山鸡和兔子传来油滋滋的香味儿,护卫还唱起了粗犷的调子。只是接连数日的行程颠地人几欲呕吐,便是肉香四溢,姜姒也有些闻不得,何况还手忙脚乱地蹭了一脸灰。 却听身后声音朗朗,有人笑着,“姜姑娘。” 姜姒忙站起来,浅浅笑道,“四公子。” 见她面颊上蹭了木灰,许平雁下意识地伸手前去轻拭。姜姒一愣,他已放下手来,温和笑道,“有灰。” 姜姒宛然一笑。 温和的日光打在脸上,她好似已经许久未这么笑过了。 又听许平雁道,“姑娘笑起来是极美的,只是素日来不曾见你笑过,可见与二哥同行并不欢喜。” 听到他提起许之洐,姜姒忙垂头敛了笑容。 他立在清风里,笑着说道,“不必怕他。” 见她不说话,许平雁便笑,“姑娘平日装扮寡素,又连日奔波,脸色实在不好。昨日见有卖胭脂的,便给姑娘买了来。” “若不嫌弃,还请笑纳。” 姜姒从前未与许平雁接触过,此时他微微笑着递给她一匣子胭脂,她倒不好推辞。 她跟在许鹤仪身边,别人也都以为她是许鹤仪的人,因而她没收到过什么礼物。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一犹豫的工夫,便就接下了。 哪个姑娘又不爱胭脂水粉呢? 这次出门,因走得匆匆忙忙,管乐也并未给她带上胭脂。数日奔波,她也是不施粉黛。 因而便冲许平雁笑,“多谢四公子。” 白芙这时过来,笑道,“四公子,兔子要烤焦了。”姜姒忙将胭脂匣子塞进袖中,跪坐下去翻烤野兔子。那兔肉烤得焦香,许平雁笑笑,自顾自去了别处饮起酒来。 见许平雁离得远了,白芙亦跪坐火旁,低声提醒道,“殿下待你好,你要知足。” 姜姒只是低低应着,“是。”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姜姒别过脸去看她,她的脸色晦暗不明,姜姒没有接话。 “不是谁都能受他的好,别怪我没提醒你。”白芙郁郁地抛下一句,便不再言语。 第三十六章 许家的男子,你要沾染个遍吗 到用饭的时候,许之洐面容端肃,冷着脸不说话。这几日他待姜姒还不错,因而姜姒也不再那么惧怕他,有的时候也能跟他说上几句。 见他又眉目冷冷地板起脸,姜姒的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起来。她低垂着眼睛,勉强吃下几口干粮。那烤兔子焦香诱人,他却一点都不分给她。 果然上了马车启程后,许之洐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手里拿着什么?”他眸光深黑,一眼望不到底。 “是......是胭脂。”姜姒怯懦着回道。 “一点胭脂水粉,便能买了你的笑。”许之洐不屑地冷冷一笑。 她与许平雁说话的时候,许之洐隔着帘子听了个一清二楚。挑开车帘便见她与许平雁说说笑笑,甚至还收下许平雁送的胭脂。若不是叫白芙过去,还不知又能生出什么事来。她从没对自己笑过,见到他活似见了十殿阎君,怕的要死。他有时也想要她真心冲自己笑,可这种自最开始便极不平等的关系,亦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越是这样想着,许之洐越是不悦,“你当自己是什么?” 姜姒捏紧了手心,脸色有些发白。她又想起许之洐将她禁锢在铜镜前,笑她是女昌女支。方才他又说许平雁“买”她的笑,那她岂不成了卖笑的了? “送回去。”他目光森冷无情,眼底浮现出一股厌恶。 姜姒抱着匣子,便是扔了也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 “许家的男子,你都要沾染个遍吗?”他的脸色骤然阴沉,垂眸冷冷地扫过她,声调已是扬了起来。 这话似一根藤条,狠狠地抽打在姜姒身上,抱在手中的小匣子犹有千斤之重。她身子一颤,咬着唇,便红了眼眶。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里溢满了慌张,“待停了马车......” “现在!”他喝道。 姜姒吓得脑中一片空白,眼里已是泪光隐隐。车外伯嬴已闻声勒住马,她抱着胭脂匣子掀开车帘,见白芙也是一脸默然地瞧着她。姜姒羞愤难当,连马凳都没用,提起裙角便跳下马车。 这一跳,便摔在地上扭了脚,胭脂匣子也摔烂了,里面的胭脂水粉碎了一地。 姜姒疼的眼睛泛酸,她忍住不喊出声,缓了好一会儿,方流着泪去将破碎的胭脂水粉拢到一起。她不过是收了一点胭脂,他竟然觉得她要去把许家的男子沾染个遍。 许平雁的马车闻声也停下了,他掀开车帷回头见到地上的姜姒,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是许之洐的人了。 别人是寸步都不能近身的。 “姜姑娘,不必了。”许平雁温和说道。 那瘦削的少女跪坐地上,可怜巴巴地去捡那碎了一地的胭脂水粉。她的肩膀微微抖动,看向马车的时候,一脸的梨花带雨。 终究是自己给她惹来了麻烦。许平雁的心里起了一丝怜惜之意,他不再说什么,随即垂下了帘子,马车辘辘向前驶了过去,将另一辆马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姜姒终是弃了,将脂粉连同泥土一起抔进摔坏的匣子中,浅浅挖了一个坑,仔细埋了起来。 白芙给她丢下了马凳,迎风问道,“可要帮忙?” 姜姒擦干眼泪,强笑着冲她摇摇头。白芙自与她到了东宫,心慢慢地开始向着她,甚至在将军府宴饮那日被人算计时,为保全她甚至不惜自己被糟践。但从跟随许之洐往巴郡去开始,不知何故,竟对她冷落了许多。 白芙朝姜姒伸出了手,将她拉上马车。姜姒心里郁郁,她坐在马车前室,不知该不该掀开帘子进去,便望着远处的青山出神。 许之洐持剑将帘子挑开,冷着脸盯着她。姜姒便硬着头皮进了车内,她一瘸一拐地,坐得离他远远的。 两个人仿佛又回到原点。 就因为许平雁的一盒胭脂,把许之洐数日以来的温情都打消了,姜姒原本稍稍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她红着眼睛躲在马车最里端,在他面前连抽搭都不敢。许之洐脸上亦无半点笑意,冷冷地看向地上。她没什么好可怜的,她这样的身份,他已经待她很好了,她呢? 他特意着人打造一把价值连城的玉梳子,她给弄丢了。别人送她一匣子不值钱的胭粉,她倒当成什么宝贝似的。没摔她脸上已是格外开恩了,有什么好哭的? 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 他不过是将佩剑扔到一边,她却像只受惊的兔子激灵了一下。 干什么? 对别人笑的春光灿烂的,对他就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许之洐瞳孔一缩,四周阍然无声,他神色晦暗,终是冷漠道,“滚去外面。” 姜姒抿着唇,忍着脚痛出了马车。天色阴了起来,似是要下雨。 她坐在白芙身旁,白芙给她一块兔腿,淡淡道,“吃吧!” 她的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兔子一共才四条腿,白芙居然能给她留下一条。姜姒低头笑道,“姐姐吃吧,我吃不下。” 白芙便低声道,“我提醒过你。” 姜姒笑笑,她用手托着下巴,眺望着远处的青峦。 不知道她的大公子怎样了,她临行时,许鹤仪还发着低热,昏昏睡着,都不曾告别。也不知现在还发着热么,咳疾好些没,胸肺的伤口有没有痊愈。 不久听到许之洐在车里叫白芙,白芙将兔腿怼给她便掀开帘子进去了,眉梢眼角流露出掩不住的欢喜。 姜姒便挪到方才白芙的位置,离伯嬴远了些。半晌也听不见马车里说什么话,只是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起雨来。 忽听里头白芙低吟一声,紧接着,呻吟声便密集了起来。姜姒心里一跳,她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她缓缓别过脸,见车帘微动,若隐若现地见里面有人在低喘着扭动。 一声惊雷,开始下起豆大的雨来。 姜姒忍不住心里发酸,她回过头看着马车在雨里疾驰着,路过重叠岚光,路过满川芳草,便无声地笑起来,直到笑出了泪来。 她与白芙,真真正正地是许之洐豢养的女昌女支而已。 第三十七章 殿下已等你许久 伯嬴戴了斗笠披了蓑衣,亦给姜姒扔了一身。她笑着道谢,只是雨大,两个人都听不清各自的话罢了。 姜姒浑身已然湿透,便是拢紧了蓑衣,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雨声太大,再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了。姜姒抱紧了身子,她的脚已经肿了起来。 马车又走了许久,天一直落着雨,阴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直到南郡边境了,才找到一处酒家。那时雨势小了些,许平雁的马车已经停在酒家外。白芙撑起伞,搀着许之洐下了马车,他仿佛只当姜姒是个陌生人,眼中竟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眸色漆黑阴沉,泛着凉凉的寒意。瞥都没瞥她,已然进了屋。 姜姒穿戴斗笠与蓑衣,崴着脚下了马车。她一张煞白的脸立在雨里,不知该何去何从。若是跟在他们身后进了酒家,又该如何面对许之洐与白芙?许之洐嫌恶她已久,白芙的心里也只有许之洐,伯嬴素来是不理会她的,不止不理会她,但凡是许之洐身边的女人,伯嬴都是贯不敢去理会的。 凉风裹着密雨吹来,穿过斗笠扑到脸上去,姜姒连打了几个喷嚏。只觉得自己忽冷忽热,头重脚轻,光是立在那里都浑身发抖,恍恍惚惚地,站都站不太稳了。 这时听有人踏着满地雨水疾步赶来,切切问道,“姑娘为何一个人在这里?” 姜姒闻声抬起眸子来,雨水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像一方帘幕,透过这方帘幕,隐约看出是撑着伞的许平雁那张清隽又担忧的脸。 姜姒笑笑,她低低唤了一声“四公子”,原想屈身施礼,却一下子栽倒下去。许平雁忙不迭地扶住她,她脸色蜡白,周身滚烫,似是发着高热。 许平雁伸手探向了她的额头,果然额头灼热。 他仓卒之际扔了伞,急急将她拦腰抱起。 姜姒虽极是虚浮无力,尚还算清醒,此时只怕被许之洐瞧见,再斥责她去沾染许家的男子,忙低声道,“公子快放下我!” 雨又下得急了起来,护卫已奔来为许平雁与姜姒撑起伞。许平雁抱着姜姒疾疾上了马车,命道,“速去找大夫!” 护卫放下车帘,解开拴马的缰绳,驾着车便疾疾驶了出去。 蓑衣俱湿,滴滴答答流着水。许平雁将她的蓑衣斗笠摘下堆在马车前室,见她全身发着抖,便解下外袍裹住她。忽又想起车内包袱里还有诸多换洗的衣物,便又取了几件外袍给她披上,问道,“还冷吗?” 姜姒总算好一些,她紧紧裹住袍子,感激地看着许平雁,“多谢公子,只是污了公子的袍子。” 许平雁笑道,“不必说这样的话。” 又问,“方才你为何不去酒家里面?” 姜姒惨白着脸浅笑道,“我只是个侍奉人的罢了。” 许平雁道,“你与燕王之间,似乎不太一样。” 姜姒垂着眸子,髻上残留的雨水顺着脸颊缓缓滴了下来。是不一样,她连最低等的侍婢都比不上。 见她脸色很差,顿了一会儿,许平雁又斟酌说道,“我有句话,也许不该讲。” “公子请说。” “我二哥呀,”他忖思再三,“若能离他远一点,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姜姒泪光隐隐,她轻轻咬着唇,若是真能离他远一点,她只希望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这般缠夹不清。 “我想问四公子......” “姑娘只管问便是。” 姜姒嗫喏着,“在这巴蜀之地,若要找一个人,可是很难?” 许平雁道,“这天下之大,若有心躲藏,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寻到的?” “那么,‘无远弗届,都不得其死’,可能办到?” 许平雁凝视着她,良久才道,“姑娘为何这样问?” 姜姒只是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追问道,“公子说,能办到吗?” 许平雁沉吟道,“若躲得过,就办不到。” 姜姒这才笑起来,她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多谢公子。” “这句话,是燕王对你说的吗?”他问道。 姜姒低头不语,片刻笑道,“我只是问问罢了。” 许平雁肃然道,“你若有需要之处,亦可同我讲。” 姜姒抬眸看他,他端坐对侧,神情真挚,举手投足亦令人如沐春风,因而她这一日凉透的心便也慢慢暖了起来。 看过大夫,喝了药,扭伤的脚也正骨包扎好了。上了马车,护卫买来几个热包子,香喷喷的极为诱人。姜姒这一天也没怎么吃东西,虽然早便饿了,但因受了风寒发着热,闻了这包子的肉香味竟然阵阵恶心。 一路上也没什么话,只是马车回方才停车的酒家时,听许平雁道,“我明日便独自去南郡了,你们也要前往巴郡。巴郡地势险峻,灾情比南郡更重,你要当心。” 姜姒点点头,眉眼间难掩惆怅。她与许平雁只不过点头之交,他这一路却能多加照拂。想来,便是这兄弟几人,性情也真是大不相同。 又见他正了正色,“但愿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能好好的。” * 下了马车,天色已暗,黑云压城。雨停歇了不久,又开始淅沥淅沥地下起来。 “姑娘先去。”他负手立着,不去碰她,生怕再给她平添麻烦。 姜姒抱紧了药,感激地冲他笑。许平雁亦是笑着站在雨里,“脚伤未愈,路滑,小心些。” 他善意提醒。 姜姒提起袍角,那袍角早便湿透。因在许平雁的马车上也没什么衣裳可换,又发着热,好在她身上尚披着许平雁的长袍,暖和了许多,把凉森森的雨意堪堪阻在外面。 姜姒一瘸一拐地进了酒家,堂中已燃起了蜡烛,昏黄昏黄的。店里只不过零星几个打尖儿借宿的客人,在一楼吃肉饮酒。 伯嬴正罗刹般持剑立在楼梯口,见她进门,阴恻恻问道,“姑娘去哪儿了?” 姜姒心里咯噔一声,也只是面色平静地屈身施了一礼,“将军。” “殿下已等你许久。”他冷冰冰撂下一句,便在前面带路引她上二楼。伯嬴走的快,他的马靴重重地踏在吱呀吱呀的楼梯上,姜姒的心便也跟着颤,她一瘸一拐地跟上来,遍体生寒。 到了客房门口,伯嬴推开门,朝屋里道,“殿下,人到了。” 姜姒拖着扭伤的脚踏进门,见许之洐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漠的透露着冰凉。 第三十八章 自甘下贱 白芙立在他身旁,亦是小心翼翼地侍奉。 许之洐脸上还保持着平静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这没有温度的笑容却是比隆冬的冰雪还要寒凉几分。他俯视着姜姒,冷冷命道,“跪下!” 姜姒足底虚浮,闻言小心地跪了下来。她怕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倒,在他面前,总想要保持一点体面。 可他偏偏不给她体面,睨了她一眼,语气清淡凉薄,“四弟的袍子。” 姜姒垂着眸子,高热使她浑身发冷,她打了一个寒战,瘦削细长的手指忍不住抓紧了袍子。 他的眼眸漆如点墨,直勾勾看着她,“告诉我,四弟抱你的滋味儿,如何?” 姜姒的头沉沉的,胸口也郁郁地喘不过气来,她拢紧了外袍,只是面色平和地说,“奴做错什么,主人责罚便是。” “我已告诫你,不要再去沾染许家的男子。”他一把将许平雁的外袍扯开扔掉,声音陡然高了几度。 蓦然少了一件暖和的袍子,姜姒便仅余下自己湿漉漉的衣袍,乍热又冷,姜姒打了个哆嗦。却是神情淡然,仿佛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不过抓紧手中的药,浅浅笑道,“是,我只是个女昌女支而已。” 白芙“扑通”一下跪在她身旁,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姜姒!你在说什么!” 眼看着许之洐走近的身影开始重叠模糊起来,只以为他尚且距离她很远,却不料在下一瞬,许之洐已眯起眸子,俯身猛地扣住了她的下巴。他神色阴翳地盯着她,掐着她下巴的手便愈发用力,仿若要将她掐碎的掌心般,斥道,“自甘下贱!” 姜姒便笑,“我原本也不知,自己竟这样下贱。” 白芙慌忙捂住她的唇瓣,“殿下,她烧的很厉害,净说胡话,殿下不要与她计较......” 她这样说话,许之洐反倒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一时冷笑起来,连连说道,“好!好!” 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已从她的下颌滑下粉颈,往死里掐去。 白芙哭道,“殿下,求你了!她只是烧糊涂了!” 方只是掐了一下,姜姒也并没有挣扎,许之洐的手却乍然松开,紧绷的面容松动开来。 她果然烧得很厉害。 此时双目紧闭,朱唇轻启,一下子栽到地上。 白芙赶忙扶起她,转头看向许之洐,见他脸色晦暗,还在发着怔,因而问道,“殿下......要不要请大夫看看......” 许之洐站起身来,幽黑的眼眸静凝着,唇间半点血色也无。“她抱着什么?” 白芙打开姜姒手里的小包裹,手一顿,“是药。” * 姜姒又做起了噩梦,梦里她孤身一人在茫茫荒原中跑,雾气很大,看不清是什么地方,也看不清脚下的路。她只知道有人在追她,到底是谁在追,她也不知道,只是逃命般地跑。 遥遥看见有人负手站着,长身玉立,面容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见她来,他已转过身朝前走去。她心里直觉那是许鹤仪,便朝他奔去。但不管她怎么跑,他总是隔着远远的距离,怎么追都追不上。 姜姒便哭,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忽听身后有人向她跑来,她下意识地朝后看去,一个面容模糊的小男孩正张开双臂在她身后疾步追赶。 她吓坏了,生怕被那小孩追上,脚下的步伐便快起来。眼看着许鹤仪的身影已渐渐消失不见,姜姒慌得哭起来,喊道,“大公子,等等阿姒!” 那小孩脚下生风一般,不知怎的就追上了她,还往她怀里扑去,姜姒反复将他向外推去,他竟像个狗皮膏药般又扑上来。姜姒挣扎着就要醒来,忽听那孩子大叫一声,“娘亲!” 姜姒一身冷汗,醒了过来,半晌平复不了。见自己正在客房的榻上,衣裳早便换了干净的,白芙在一旁沉沉睡着。 已连续赶了四五日路,皆是人倦马乏。 姜姒这一觉醒来,精神已好许多,只是口干舌燥的难受。故而下了榻,去案上倒了一杯凉水喝。 一时想起梦里的那个小男孩,姜姒便记起了被囚在燕王府的那些日子。那时,许之洐亲手给她灌下了一碗避子汤,她流了很多血。 那个叫长雍的医官说那时她腹中已有了胎儿。 想来方才便是那个孩子,因无故被打掉,心里大概有什么怨念,因而在梦里追她。又因不曾见过面,以致面容模糊,看不清样子。 又想起长雍信誓旦旦地向许之洐保证,他配制的避子汤有多种大寒大凉之物,保证此生再不会有什么子嗣了。一时心中郁郁,叹了一声,眼睛便泛起了红。 这一生漫漫,再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 次日一早,许平雁便与许之洐告了别,要乘马车前往南郡去了。 他登上马车前,回眸朝姜姒看去,见姜姒脸色好了一些,平和地对他一笑。许平雁亦是回以微笑,转身上了马车。 虽没说一句话,但姜姒从他的眼神中,已知道他要说的话。 “但愿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能好好的。” 姜姒的心微微暖了一下,便知道纵使自己卑微如泥,这世上也有人在挂念她的安危生死,这就足以宽慰自己了。 越靠近南境,雨水就越发多了起来。再往前赶路,就渐渐看到那一顷顷的良田全被洪水扑倒在地,四处废墟,流民遍野。 已经连续好几日不曾看见晴天了。 在巴郡境内有数支大河,分别为宕渠、不曹水与潜水,尤以宕渠与不曹水交汇处水患最重。他们此行便是要赶去两渠交汇处的宣汉县,巴郡太守已在宣汉县内驻扎多日,水患仍未解决。 到了巴郡境内,便见这里已是一片汪洋泽国。雨还在不停地下,四处皆是流民。 巴郡太守早已派了人在边境处等候,前来迎接的人是太守的佐官长史并几个郡兵。见了燕王行了大礼,便急急引他们前往宣汉县去。因见许之洐的马车携有女眷,便识趣地将自己的马车让出,请女眷乘坐。 对姜姒来讲,若有马车乘坐自然是好的,连日的奔波与风寒令她呕吐了几次,她每日蜷卧在车外,风吹雨淋,人已经没什么精神了。 但她不肯求饶,许之洐便不会消气。便是接连下着大雨,任她身子不适也不许她进马车里躲雨。 两个人已是相看两相厌,姜姒知道他极嫌恶她,只不过远远躲着。好在白芙会照看她,她让姜姒卧在怀里,给她遮挡风雨。 有一次姜姒问她,“我不明白,姐姐待我是好的,可有时候,待我又很不好。” 雨很大,姜姒感到白芙胸口起伏,仿佛在长长叹气,“我可以待你好,也可以什么都让着你,但唯有殿下不行!” 姜姒便抱住她,“姐姐,你的殿下给你,我不会要。” 子非我良人,亦非我追寻。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