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间之暗香魂》 楔子——谩暗涩、铜华尘土 “爱情是什么?”他问。 “爱情是一条流动的河。” “流动的河?” “生命是很长的,在这长长的一生之中,有的爱情只是惊鸿一瞥,有的爱情铭记终生,然而那都会让你的心泛起爱意,或深或浅、或急或缓。” “我爷爷说‘爱情就像风中的烟雾一般短暂’,这是真的吗?” “如果真爱,即使是亘古的荒凉也不能将它磨灭。” “可这不是很矛盾吗?既说爱情是一条河,会在人的一生中多次出现,随着河水翻涌或消逝,又说有一种真爱永远无法被磨灭,那么在那么多的爱情里,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爱呢?” “谁是你的真爱,只能你自己去判断。” “……” “小伙子,如果爱,就去爱吧,无论是哪一种爱。成全心中的爱。如果你体会到爱情最纯真的喜悦,无论你将来有什么样的成就,那份爱情都会成为你生命里最璀璨的光点。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来后悔自己的懦弱。” 一 云破月来花弄影 山顶之上冒着汩汩的泉水形成一个巨大的火山湖,湖水长年温暖宜人,那总是与长天一色的湖泊美得似真如幻。雨季来临,湖泊里的水便顺着山谷向山下流去,在不高的山崖上形成飞走的瀑布,就像是仙女腰间飘动的飞带。 青伦的灵魂被安置在了若山山顶湖的湖底。 因为她是集天地之灵气再生,这缕魂就成为了她的身体,不需要再投胎,即使没有肉身她也可以活在世间。 她真正成为了一缕魂,在山涧、在渠沟、山林、花丛、蜂群……之中飘飘荡荡,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应该去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一缕魂魄。 这便是青伦的魂魄苏醒之后头五千年的生活。 虽然是在了无人踪的山林,她也并不寂寞,她可以和虫儿、鸟儿、花儿、草儿谈天说地。 虽然她有时候也觉得很奇怪,她也想好想知道为什么她认识的这些昆虫走兽都有同类就只有她没有,而且常常因此感到无比的苦恼,也经常在夜深人静的黑夜里感到无比的落寞,可她觉得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是独一无二的。 只要她这样想一想,便也感觉得意欢欣。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虫儿叼去的,她不知不觉地竟然到了人间的街道,那摩肩接踵的人群、叫卖不绝的贩夫、商品繁多的店铺……真让人眼花缭乱。 就这样,她又在人世间飘荡了两千年。 或许是因为她的灵魂不归阎罗王管,所以她也没被黑白无常抓到地狱里去。 不过她也没遇到有与她一样的在人间飘荡的灵魂,似乎这天地之间就只有她用灵魂活着。 而现在,她居住在一个名唤花弄影的女人的身体里。 至于为什么她能够获得在人类身上寄居的能力,这还得感谢一位名叫锦昱的小兄弟——一位拥有灵眼的小兄弟。 他是她在三千年之前偶然遇到的。 当然了,看到她的第一眼,他恐惧极了,不过没过多久她们就成了好兄弟。 让青伦没想到的是,她在人间结识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这个国家——锦戉国的太子。 他把她带到了锦戉国巫师那里,说是通过什么咒语可以让青伦投胎转世,虽然她把国师吓了一大跳,不过她还是通过他知道了原来她本身便可以寄宿于人的身上。 当然,这种事国师是不会亲口告诉她的,这其中还经过了锦昱的父王、锦昱,最后才传入青伦的耳中。 当时锦昱并没有告诉她活人是寄宿不了的,后来在实践的时候她才知道只有刚死未死的人才可以成为寄主。 三千年过去了,锦戉国早已不复。 青伦跟着历史的洪流一起到了繁华如锦同时又战火纷飞、南北割据的南北朝。 以淮河为界,北方称为北朝,南方称为南朝。虽说天下称之为南北朝,可在不远的西边还有一个氐族统治的大凉,东边的海上还有一个名为奈良的岛国。 青伦生活在小桥流水、如诗如画的南朝最繁华的城市——陵安城——一间名为小红楼的歌舞坊里。 虽说这件歌舞坊名为小红楼,可它却并不小。三层的木构外廊式的重檐楼阁,朱漆碧瓦,外加琉璃作饰,鲜妍却不矫揉。楼阁后面还有一个大园子——名为红园。 歌舞坊里等级较高的姐妹生活起居都在楼阁后的这个红园里。 红园是三进式的四合院。穿过小红楼后门的游廊便可到达院子的院门,再往里穿过垂花门便进入内院,内院里种满了紫薇、玉兰还有各种盆栽的兰草水仙,角落里还有一树金桂,到了八月,整个院子都飘满了浅浅的清香。内院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那坐北朝南的是正房。正房住的是老妈妈红姐。弄影,也就是青伦则住在东厢,至于西厢,至今还无人居住,其他的姐妹基本都住四合院的在倒坐和后罩房的房间里。 红姐说,当下的小红楼除了弄影还没人有资格住在厢房。 青伦到这小红楼一年多了。 在青伦到这之前,花弄影便已经是这小红楼的头牌,而小红楼也已经坐稳了陵安城歌舞坊的头把交椅,可不知为什么,这花弄影竟然在一年多前上吊自杀了,青伦当时正好飘过,趁着尸骨尚鲜,便钻进了她的身体里,一直到现在。 她的空闲时间极多,不需要每天都去小红楼跳舞或者弹曲,只有当有人特别点到她并且有能力支付她的出台费的时候,她才会出台,而那样的机会又极少极少,因为她实在是太贵了。 至于她是如何学会跳舞弹曲,这其中又有一段因缘。简单说来,是因为她在一千多年以前爱上了一个才子,为了夺得他的注意,她专门去学了琴棋书画、歌舞诗词,虽说到最后他还是拒绝了她,虽然她还是悲伤了那么一小段时间,不过至少她并非一无所获。 虽说她的身价极高,不过还是有人花高价,只为了一睹芳容。 然而也有些人,即使一文不花,她也会扫榻相迎。 今晚她有客人来,是她在半年前结识的,男性,名叫柳景庄(柳永字景庄,以下他所吟咏的诗词也出自柳永),是个诗词才子,他是小红楼的常客,也是烟花巷柳的常客,不过他倒不是一皮肤滥淫之人,来青楼会所也不过是因为他觉得在此间地方可以倾诉衷肠,可以诗词畅饮,无拘无束。 他们也算是因诗会友。那天元宵佳节,陵安城灯火璀璨,人群接踵,热闹非凡。 青伦带着染七在街上闲逛,走到一座名为玉楼春的青楼之下,听到有悠悠歌声正唱着秦观的《满庭芳》,抬头一看,只见楼上一位浓妆艳抹的歌姬正弹着素琴唱着词曲。 青伦听着第一句就不对,因为这位美人把“山抹微云、连天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唱成了“画角声断斜阳”。 青伦当时就给她指了出来。 或许是青伦实在是太直接了,这位美人有些恼怒,便斜着眼睛瞧着青伦说:“你有本事就按着我的韵唱啊!” 当时街上行人都停了下来,准备观赏一场免费的好戏。柳景庄也在其列。 青伦笑了笑,淡淡地便唱了出来:“山抹微云,连天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棹,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友,频回首,烟霭茫茫。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妙,妙啊!”青伦话音一落,掌声雷动。 “在下柳景庄,敢问姑娘芳名?”柳景庄走出人群到了青伦身边一脸赞赏地瞧着她问道。 就这样,他们便成了知交好友,没事便作伴聊天,对饮畅言,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无一不可成为话题。当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青伦经常把她这几千年在人世间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儿和他谈,每次说的都不一样。 这让柳景庄十分疑惑:“你今年才二十三,怎么好像历尽俗世浮沉的样子?”青伦怎么会把她是一缕魂这件事告诉他呢,不把他吓死。 只要他这样问,她便神秘地一笑,然后把话题移到别处去。 虽说他放浪形骸、浪荡不羁,但他同时也被社会功名所束缚,因此总是惆怅满怀,不得解脱。 柳景庄一心想要考取功名,不过屡试不中。今晚又是揭榜的日子,不知他是中还是没中。不管中了还是没中,她都备下了酒宴,中了为他庆贺,不中就陪他酒醉到天明。 二,不思量,自难忘 墨黑的夜空上,群星闪耀,偌默就坐在空旷无人的天狼星宫里,上一任的天狼神早已经坐化了,他留下遗训:务必找回蓝鲛之灵,否则将万劫不复。 在被囚禁的长长的十万年里,每日清苦的生活、弥漫的黄沙、席卷的风暴将偌默的性子锻造得更为坚毅、顽强和隐忍。只是十万年一个人孤寂的生活已经让他逐渐失去了用语言表达自己的能力。 青伦被祭之后,灵魂飞升到天狼星宫。 也就在他羽化成神的当晚,他便将青伦的灵魂放了出去。也正因如此,做了十万年的囚徒。 十万年终于过去了,他却没有在若山找到青伦。 他以为她投胎转世了,还下了黄泉,可阎罗星官告诉他生死簿上没有青伦这个名字。 他是神,可他仍旧在这样凄清的宫殿里感到寂寥,他拥有神力,可他甚至找不到一缕魂魄。 他长长的白发在夜风中清寂地飞舞着,幽蓝的瞳仁望着下界万家灯火、霓虹璀璨,突然觉得空洞、觉得世事幻灭无常,他突然开始怀疑这一切的意义。 他站在崇高的天穹之上,俯视人间,可他却丝毫不能感到满足和快乐,只是觉得这空洞的宫殿冷极了、冷极了。为什么他当初还要来当这个神呢? 他忽然之间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不管是他牺牲青伦以及自己的幸福换来的家族的荣耀,还是神明长到毫无边际的岁月,他都觉得没有任何的意义。 不管是岁月,还是岁月中的奢华、流年中的壮丽,都将随着岁月消失在泛滥的黄沙之中。 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是恒久的? 他剩下的长长的、无边无垠的年岁,他要如何度过?他究竟要追逐些什么? 权势、金钱、荣耀、名誉,这俗世中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可这些东西究竟是财富还是囚缚?拥有了这些,便可以在漫漫长夜之中度过一个人的凄清和冷寂吗?不!不能! 青伦,你在哪里? 他要去找青儿。这是他在白矮星上活下来的意念,也是他如今的意念。 “呱——呱——” “……” “呱——呱——” “小青,一边儿去。” 可是这只名叫小青的青蛙并不那么听他的话,还不断扯着偌默的衣角。 对于这只不听话的小青蛙偌默真是又爱又恨。 小青是他在找青伦的路上偶然遇到的,一眼,他便想起了青伦,想起她喜欢和青蛙一起玩儿,想着要是找到了她就把这只小青送给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可它实在是太不听话了,每天到处蹦啊蹦、叫啊叫。 现在他真是烦得很,不想理它,便走去了宫外。 可这只小青今天不知怎么了,非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不时地就要扯一扯他的衣角。 他觉得有些奇怪,以前它都更喜欢自己玩儿自己的,今天是咋了? 看偌默停下来奇怪地看着它,它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便蹦着去了天狼星祭坛的方向,边蹦还不时回头看看他,看看他有没有跟来。 偌默不会猜到,原本应该呆在天狼族族长手里的天伦镜此刻竟然就摆在祭坛的左侧。他更不会想到,天狼一族早已从这世间销声匿迹,原本属于天狼星的天伦镜自然就回到了天狼星宫里。 当偌默走进,他在镜中看到了满身雪白、雪白到了苍凉境地的自己。 “景庄兄,怎么,又落榜了?”青伦看着这位满面愁容的俊朗才子,调侃道。 “别提了。” “这是第四次了吧?” 他嘬了一口酒,没说话。 “哎,我说,你不会准备誓死都不罢休吧?” 柳景庄突然猛地放下杯子,右手拍着桌子激动地说道:“你说我究竟哪里不好了,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具有才具,要能力有能力,你说为什么这该死的朝廷它就是不录用我?你说说,你来评评理,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这是个什么世道!” “要我说啊,何必非要做那个官儿呢。做了官儿,为了那所谓的朝廷卖了一辈子命,到头来还不一定能落得个好下场,你说对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自己大丈夫一个,天天没个正经事儿做,太窝囊了!” “好啦,开心就好啦。来,喝酒,把那些不痛快的事儿统统忘掉!” 喝完了酒,青伦又给他夹了些菜:“快吃,吃饱了,满足了,就开心了。” “弄影,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们这些女人的。真的。你说你们天天吃喝不愁,又不用赚钱养家,最多也就是带带孩子罢了,不用再外面受那么多的窝囊气,多好。” 青伦真是被他的天真样逗得哭笑不得:“我嘛,你的确可以羡慕羡慕。不过多数的女人可没我这么好命哦,她们虽然没在外面受人冷落被人嘲讽欺辱,可家里有父母孩子、姑姑婶婶,还有一个天天把气带到家里来的丈夫。” 青伦顿了顿,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其实,没什么人是真正值得人羡慕的。那些看起来笑容满面的人,说不定就正在经历着深渊一般的绝望。”此刻的青伦抿着极浅极浅的微笑,仿佛她说的,是一个梦。 柳景庄沉默了,他看着眼前似乎沉浸在了自己回忆中的弄影,突然不敢发出任何的响动,似乎一个轻微的声响都会打扰到眼前的美景。 他看不懂她,他一直都想要进入她的回忆,希望她和他分享,他希望他能够帮她分担,可这位美丽的姑娘从不将自己悲苦的往事向他诉说。 他虽然能够理解,因为她自尊心太强了,她不想要别人的同情。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他作为她的朋友还是挺失败的。 他干了酒杯中的酒,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头顶得月亮,他突然想起了李白的那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雾敛澄江,烟消蓝光碧。彤霞衬遥天,掩映断续,半空残月。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恁驱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灯火浅浅的光影、还有从天而降的月色轻轻地打在柳景庄俊秀的脸庞、青灰色的长衫之上,他轻轻地念着,念着破灭的梦,念着此时的将来的愁,又仿佛是在与昨日告别,与昨日的自己告别。 “柳景庄,你是想要回北方了是吗?” “……” 青伦端着两杯酒走到柳景庄的身边,把右手里的那杯酒递给他:“打算好了跟我说一声,我为你饯行。” 偌默看着镜子里那么和谐的两个人,觉得一股闷气憋在心头难以纾解。 可这是为什么?明明他想找的是青伦,虽然这人与青伦很像。可是他无法相信,因为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复杂得甚至是他都难以看清,而青伦的眼睛是那么地清澈、那么地干净美丽、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染甚至杂质。 难道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就是青伦的转世?不,他不相信。 三 斜辉脉脉水悠悠 昨天喝了许多酒,今天起床脑袋疼得很,浑身还没有一点气力。 青伦也不为难自己,便就这样躺在床上,丫头染七给她熬了醒酒汤,又端了些水果和清粥喝了,她才觉得好了些。可是她还是不想起,就这样软软地躺在床上。她准备就这样躺一天。 “姑娘,姑娘,快起来,快起来!来客人了!”就在青伦又要进入睡梦的时候,染七那尖而亮的声音就从院子里穿门而入。 来客人了?算算弄影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去过小红楼伺候客人了,难道今天又有哪位达官贵人专门儿点了她? “姑娘,快、起来,来、来客人了,要你去。”青伦正想着,染七便已经到了床边气喘吁吁地说着。 虽然此刻青伦的确没什么心情去弹词唱曲,可没办法啊,还得在这儿生存不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坐了起来。染七忙把青伦扶下床走到梳妆镜那里坐下,一阵折腾之后梳了个雅致的朝云近香髻。 染七知道青伦向来不喜欢涂脂抹粉,便只是如往常一样在青伦的嘴唇上点了些淡淡的胭脂。换上一件月色锦衣便走向小红楼三楼的弄影斋。 弄影斋是青伦在小红楼的专属会客室,每个二级以上的歌舞姬都有自己的会客室,只是因为层级的不同,每个会客室里的装潢又有区分,而弄影的弄影斋便是整个小红楼最奢豪的,厅堂卧室书房一应俱全,里面还摆满了各种摆件,墙上挂满了字画,桌椅茶几甚至是用金丝楠乌木制作而成,进门一看,可谓富丽堂皇,堪比曾经住过的公主府。 记得当时青伦推门一看,也是吃惊不少。 因为青伦着实不喜欢看起来的荣华,便把弄影斋重新布置了一番,以清淡雅致的风格为主,撤下了那些黄金琉璃的摆件,换上了花卉盆栽,客厅的字画也只是挂了一两幅应个景,其余的便挂在了书房。 卧室五彩斑斓的床帐也换成了青伦最喜欢的淡青色。 这样一来,青伦在里面住着便舒服自在多了。 “今天是哪位贵人?”青伦边走边问身旁的染七丫头。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不过我确定之前没见过。因为……他竟然有一头白发,可看上去他最多也才三十来岁。” “没见过……难道是新到任的官员?” “不,看着不像是做官的。嗯……我也说不上来他像是做什么的。不过他特别有贵气。” “来陵安玩儿的公子哥儿?” “不,也不像,怎么看都不像是纨绔子弟。” “……”会是谁呢?为什么这般不安? “弄影姐姐?诶!还真是你啊!看到你真是太好啦!”正在思忖间,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听这爽朗的声音,青伦便猜出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司钰小世子。 “这是去见哪位爷啊,我们的弄影姑娘竟然还盛装打扮了?”青伦转过身便看见一副贼兮兮的面孔。 “司钰小世子又是看上哪家姑娘了,竟然亲自到小红楼来?”青伦学着他调笑道。 司钰掰开扶着青伦的染七的双手,屁颠屁颠地就贴到了青伦的身边:“弄影姐姐,每次都说不过你。” 一旁的染七可不乐意了:“喂!小子!我们家弄影姑娘要去见客人的!” “什么客人比我还重要,去!给我打发了!要是不乐意就说爷我出双倍的价钱赔给他!” 染七气不打一处来。 青伦再一边看得乐不可支:“我说,你俩可不可以不要一见面就吵吵。” “小姐,你看他一副自大狂的样儿!” “我自大?!你个小泼妇!” “你——你——” “够啦——你们真是——”青伦看了看司钰,又看了看染七,真是好笑又好气。 “不跟小泼妇一般见识!”接着又转过头对着青伦赔笑道:“弄影姐姐,你帮我一个忙吧?嗯?” “什么忙?你说。” “你们小红楼最近来了个叫……叫什么来着……你知道吧?听说那可真是水葱一般的人儿啊!” “什么水葱般的人儿,比我们家姑娘还好?” “跟我们弄影姐姐当然不能比,可——诶!我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打岔!” 看着他俩立马又要燃起战火,又想着客人还在等她,便抽出被司钰抓着的胳膊,径自去了弄影斋。 “诶!弄影姐姐!” “姑娘!等等我!” 偌默此刻就站在阁楼的三层的内楼廊上,看到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走上楼来,又回到了弄影斋里坐着。 虽然他不愿意相信那个他在天伦镜中看到的女子就是青伦,可天伦镜不会出错。 他一番思想的挣扎之后还是觉得应该亲眼来看看。 他坐在弄影斋的会客厅里,在他旁边放着一个笼子,里面一只淡青色的青蛙安静的趴在那里,它陪着他的主人,等待着它主人思念了十万年的青伦。 偌默此刻比青伦更加不安,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青儿,不知道他的青儿是否还记得十万年前的他,不知道他应该以怎样的面目去迎接接下来的时刻—— 青伦就站在门口,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有些害怕,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从没有过如此情况——之后才轻轻推开了那扇朱漆鹿雕的木门。 在客厅的左边,一个雪白的身影寂静地端坐在那里。从上到下,除了那双眼睛,全是白雪皎洁的颜色,好像是被层层的冰雪笼罩,干净,却又深邃。 青伦看得呆了,尤是那双幽蓝的双眸,里面好像有一片幽谧却汹涌着暗流的大海。 他是谁?他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这般陌生却又如此熟悉?为什么看着那双眼睛,她会莫名地恐惧? 她是怎么了?她怎么会这样? 青伦站在门口,忘记了进去,她的指甲深深地扎在手心的嫩肉里,她听不到旁边染七和司钰清脆的呼叫声,更听不到那只青蛙的呱呱声。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好像坠入了茫茫不见天日的黑洞。 她看见偌默在向她走来,一惊之下猛地往后退去,却又因为撞到了刚刚跑上来的染七一下没站稳竟向后倒了去——下一秒,她在一个雪白的怀抱里再次看到了那双幽蓝色的瞳眸。 “这小子……”……“谁啊……”司钰呆呆的问句在喧闹嘈杂的歌舞酒会里竟显得这般清晰,浅浅淡淡地,便传入了青伦的耳中。 青伦连忙站起来,意识到自己刚才极度的失态。 虽然恐惧并没有从她的心头减少半分,可这么多年的历练也让她有足够的勇气和意志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和头发,恭敬礼貌地为自己的失礼鞠躬道歉。 可青伦并没有收到应该得到的答复,她疑惑地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双充满了疑虑的蓝色幽瞳。 正当青伦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司钰这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就冒了出来:“弄影姐姐,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位——这么美的哥哥啊,你竟然暗藏私货,金屋藏娇,都不介绍给弟弟认识,真是太不够义气啦!”他竟然走上前挽住了这冰雪“美人”的手! 青伦忍住抽动的嘴角,极力保持惯有的待客微笑:“容我介绍。这位是南朝三王爷府上的小公子司钰。”她看着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偌默,迟疑着。 “偌默。”他淡淡道。 “默公子,幸会。” “哦——原来你们也是第一次见啊,我还以为是老相识了呢。快进去吧,我和默哥哥也算是有缘,进来喝两杯,不醉不归啊!”说着他便主人一般地拉着偌默进了房间。 “诶,默哥哥,你是哪里人啊,怎么一头白发?是天生如此吗?你怎么想到要来小红楼找弄影姐姐啊,是不是早就听闻弄影姐姐的名声所以想要一探究竟?怎么样?我们沉鱼落雁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的弄影姐姐,没让你失望吧!” 整个客宴因为司钰这自来熟的小家伙倒也笑料不少,减了许多尴尬,一顿饭吃得也算高兴。 虽然青伦并不知道那从头到尾从没笑过的偌默公子到底作何想法,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见她,因为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在烟花之地寻花问柳之徒。 席间青伦弹了昨夜柳景庄作下的新词,词曲婉转伤怀,一旁的染七丫头甚至流下了热泪,可青伦看那偌默却没有丝毫动容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失败。 那只名为小青的青蛙青伦收了,可貌似这只青蛙更喜欢和司钰玩儿,她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转手就送给了司钰。 晚间躺在床上,青伦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脑海里始终充斥着那满头的银丝还有那双幽冷又深邃的蓝色眼睛。 实在睡不着,她便裹了件外套步入院子中的凉亭,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看着月亮洒下满院清辉突然觉得平静了不少。 “那个人自称偌默的人究竟是谁呢?总感觉一种熟悉的恐惧。莫不是这花弄影以前认识的,难道花弄影就是因他自杀的?”真是越想越离谱。 在天狼星宫的偌默也如青伦一样辗转反侧,他在纠结的是这位弄影姑娘究竟是不是青伦。如果不是,她见了他为何反应那么大,如果是,为何之后她又可以那般若无其事?难道她装着不认识他?还是真的忘了他? 四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过了几日,老妈妈红姐来传话说陵安城新到的太守三日后办酒宴请她前去歌舞助兴。 正是三月初,花儿开得烂漫,清甜的微风沁人心脾。燕子也回到了南国,开始在原来的巢穴修巢产卵。美好的春光,总是让人喜、也让人愁。 转眼便是太守酒宴,青伦收拾好便坐上轿子去了位于陵安城西的太守府。 据说这新上任的太守姓安名衍,是新晋的状元,陵安太守也是皇帝钦点,而这太守之职本就是陵安最高长官,看来这安衍可不是她能够惹得起的。不过她一个平民女子,谅这陵安太守也不会为难于她。 进了太守府,只闻着一阵甜甜的清香,偶有几片白粉色的花瓣从窗外飘了进来,拾起一看,才知是桃花。 青伦打开轿帘,只看见一片桃林,满院粉白,美得如同画中仙境。没想到这陵安太守竟如此喜爱桃花? 青伦以为,这场宴席就如往常一样,只需要她弹弹唱唱便可完事。 没想到这陵安太守是个雅人。 他邀请了许多名人学士,青伦认识的柳景庄也在其中。席间大谈风雅,还赋诗作画、挥汗洒墨、斗棋赏月。 这位风雅的安衍太守素闻陵安城内的歌姬不仅歌舞了得,更通晓诗词,便有心试一试这位正在台上唱着《二泉映月》的花弄影。 “弄影姑娘,安某常闻陵安城内、小红楼上的弄影姑娘不仅人长得美若天仙,这诗词也是一绝。此次有幸能请到弄影姑娘,实在是三生有幸。今日得听姑娘宛如天籁之琴音歌声,觉得仍然不够尽兴,若能再赏姑娘词赋之才,才觉得今日可得圆满。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青伦淡淡地笑了笑,心中已是了然:“但凭大人吩咐。” “那姑娘便以这满院的红白桃花为题如何?” 青伦看着红白交杂的满院桃花,置身桃林,闻着暖风中的桃香,漫漫恍惚之间,只觉得有了些醉意。 再一思索之后,一曲《如梦令》便到了嘴边:“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青伦语声一落,便赢得满席叫好之声。 本想着席宴完了之后就去找柳景庄,问问他什么时候动身去北朝。可突然之间,青伦只觉得身体一轻,便不知去了何处。 众人只看到天上一颗星星闪了一道强光,那刚才还在台上念词的美人一瞬之间竟没了踪影。一阵惊呼之后,安衍便立即派人前去寻找青伦。 他们不知道的是,青伦是被偌默大神给带走的,他们凡人又如何能够找得到呢。 等到青伦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处通体冰雕的宫殿,俊宇轩昂,烈烈如幻。 而唯一不同的颜色,就是眼前这个人的那双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略带蕴怒地看着自己。 青伦觉得荒唐极了。一瞬之间她就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 紧接着她也淡定了,她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荒唐了——能够凭着鲜活尸体而存活在人世,世界上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默公子,把弄影放下吧。” 偌默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表情,淡淡地从容地就把她放下了。 “不知默公子把妾身带到这里来是何用意?” 他依然什么也没说,走到一边,拿来一只青蛙,递到青伦面前。淡淡地说道:“送你。” “啊?”这不是她给了司钰的那只青蛙吗,怎么……难道他后来竟知道她把它转手送了出去所以他又去要了回来?自己怎么可以遇到这么一个让自己可以这么不淡定的一个人。她尴尬地笑了笑,接了过来,捧在手心,之后说道:“还是跟之前一样可爱哈,多谢。” “你喜欢就好。” “你是……怎么把它取回来的?” “就这样取回来的。” “哦……嗯……”青伦额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着。 “……” “公子带我来就只是为这件事儿?” “不是。” “那是为何?” “你以后不许再去卖唱。” “啊?” “……” “……” “总之,就是不许。” 他话音之间竟然带着一种强硬的恳求,让气闷的青伦也不好发作:“公子,把我送回去吧。我家里人该担心了。” “你可以住这儿。” 青伦一阵诧异之后无奈地笑了笑道:“谢公子一片好意。不过小红楼有规矩,歌舞姬一律不准在外留宿。” 他迟疑了一阵之后说:“你……都忘了是吗。” “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伤痛,紧接着又快速隐了去:“没什么。” 其实他依旧不知道她是不是青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去靠近她。 过了这么多年,不管怎样现在的青伦都不会是往日的青伦、不会是那个在苍湖碧波之间生长的、没有沾染俗尘的那个一丝不染、就如一滴水那样透明的青伦了,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靠近她,似乎内心就有一个声音在默默地响着: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这天上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凡间就已经是好几天过去了。 小红楼名伎花弄影失踪的事儿可谓是满城皆知,又因为是在太守府失踪的,街巷之间都在传闻这花弄影是因为这新任太守安衍贪图美色把花弄影给藏了起来,一夕之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 至于究竟如何,谁也给不出一个答案。 不过这花弄影失踪可的确是确有其事。 说到这事件的中心人物之一的安衍安大人呢,其实他可是一位清明正直的好官。 花弄影在他处失踪,他当然责无旁贷,全力在城中搜寻。 不过他奇怪的是,当时那一道闪光究竟从何而来?难道真是从天而降的圣光?可为何就在那一瞬之间花弄影却不见了?长这么大,他还没遇到过这等怪事儿。 当然了,他也听说了坊间传闻,他当时对那汇报此事的当差笑着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儿,如果还和这些个无知百姓计较,岂不是自降身价。” 偌默把她送到城门口,这是她自己请求的。要是一瞬之间消失一瞬之间又回来,大家岂不是会把她当作妖孽看待。还是得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一步步从城门口走回小红楼,众人一致侧目而视,那些个当差的便迅速回去报告他们的太守大人。 这可真是让她名声大噪啊,现下估计整个陵安城没人不知道她花弄影了吧。青伦在心里暗暗觉得真是讽刺。 快到小红楼了,迎面竟看到司钰小世子和柳景庄满面关切地朝着她奔将过来。 一走近青伦身边,这浮躁的司钰小世子便抓着她的肩膀左看右看:“弄影姐姐,你、你没事儿吧?你不知道,可把我们担心坏了!这满大街的到处找!” 柳景庄呢?则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只顾看热闹的样子:“没事儿就好啦,这司钰大老爷终于不用来闹我了。” 青伦看着他俩,淡淡地笑着,表示自己没事儿。 “弄影姐姐,咱快回去吧。那红大娘这几天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着急呢。生怕自己的财神跑掉了。” “对了,弄影姐姐,你那天是上哪去了?听柳景庄说你是被一道光给吸走了?”青伦走在中间,左边的司钰抓着她的手臂。右边的柳兄隔得远远儿的,走着自己的路。 青伦听到这个说法也是喉头一哽:“是啊,被一道光给吸走了。” “骗谁呢,你以为我真是三岁小孩儿呢!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而且你这一去就是三天!” “……”青伦笑了笑,无话。 “呱——呱——” 司钰寻向声源,惊奇地道:“诶!这不是小青嘛!怎么在你这里,我找了它好久,还以为它跑掉了!” “额……我在路上偶然碰上了它,就捡了回来。但是我是不能再把它托付给你了,都照顾不好,我不放心,还是我自己照顾它我比较安心。”青伦急中生智,也算是把青蛙这件事给搪塞了过去。 司钰虽然不乐意,也巴巴地请求让他把小青带回去。可青伦答应了,住在天上的那位偌默大神也不会答应啊。 只是她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只青蛙,心里就闷得慌,不仅总是想起偌默那双幽蓝如深海的眼睛,还想起一些破碎的、却又让她痛苦不堪的画面,似乎就是这只青蛙就是一场血腥场面的见证者。 过了两天,实在无法再直面它,便又把它送给了司钰。 一开始还担心偌默会来寻她麻烦,不过事实证明是她多想了。 一件事过去了,还有另一件事:关于她失踪的事青伦实在是没想出来有什么好的借口可以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因为她消失得真的太诡异了,而且当时那么多人亲眼看见。 总不能说她是被一个有灵法的人给带走的吧,大家也不会相信啊,说不定还会因此说她在装神弄鬼,而且朝廷向来打击鬼神巫卜之说。 到最后这件事便因为当事人花弄影的沉默不语而不了了之。 安衍也曾派人请了花弄影去堂上说明因由,可她就是不说你拿她有什么办法。 青伦就由着人们胡乱议论。至少自己还给人们茶余饭后的无聊提供了谈资不是。 一段时间过后,因为此事没了什么新鲜的更新事件,人们对此事的热衷程度也就渐渐淡了。 虽说人们议论她议论得少了,可这件事儿却给小红楼的花弄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同时因为此事而扩大的名声甚至传到了南朝的都城金南城。 很多金南城的达官贵人皆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这花弄影的风采。 就说这最近吧,就已经有十几位来自金南城的贵族子弟经常传召花弄影。 被名声深深负累的青伦都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换一具躯壳了。 可想想又有些舍不得柳景庄和司钰。 换一具躯壳就得换一种生活,就得完全失去以前的朋友,完全失去好不容易在一种生活之中习惯而来的安全感。 至于那位天狼神呢,青伦回到小红楼没几天,他便成了青伦的邻居了。 青伦知道这位新搬来的邻居竟然是偌默还以为他是有什么图谋、或者是因为自己把小青又给了司钰他不开心所以找她麻烦。不过看他什么举动都没有,甚至也都没有到小红楼来,便逐渐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青伦其实也奇怪,这个偌默究竟是什么来历。她也想过要不要去拜访他,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搞清楚他究竟是谁、来自哪里。可最后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管他是什么来历,在她的内心深处都有个隐隐的声音在告诉她:她都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 说到这一直都没啥动静的偌默,他其实可没闲着。 自从在青伦红园的旁边住下之后,他也养起了花来,因为在一次偷偷拜访红园的经历中他得知了她喜欢养花。 除此之外,他还把整个屋子重新整修了一番,弄得竟然跟青伦在小红楼的弄影斋的风格相差无几,有的地方像是书房卧室甚至一模一样。 他因为上次在凡间用法力,已经失去了将半的修为了,因此再也不可在凡间用法力了。 况且,在整个的动手过程中他也得到了快乐和满足。 尤其在养花过程中,看着那花从花骨朵一天天长大,有时候一夜之间便盛开出了一朵饱满丰润的花朵,他觉得心中都被愉快填满。 而当他想着他的青儿也如他这样一般,他就只觉自己好像置身于柔软的云朵之上,那种愉悦,真是无法形容。 他如此精心地布置着房屋、培植着花朵,希望一切弄好之后请青伦过来坐坐,他想,那样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关于那只青蛙,其实他早已知道,只是他也已经知道过去对于青伦来说是多么残酷的经历。为此,他还后悔自己居然送了小青给她。 他不想她记起过去。其实忘了更好,他真这样觉得。他要做的,是给她新的美好的快乐的回忆,而不是让她重新被已经逝去的痛苦包裹。 他有时候甚至想,其实就这样静静地在她身边就好了。 可是在极为寂静的夜晚,他时而可以听见隔壁传来的她轻微的叹息声。 他觉得其实她并不如她白天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总是充满安详的微笑,他希望通过他的努力走进她的内心,从而真正地、真正地让彼此属于彼此。 五 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 为了放松放松,而且又正是草长莺飞的盛春时节,青伦便约了柳景庄和司钰,带上染七一起出门赏春踏青去了。 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说道的,顶多也不过是饮酒赋诗、赏花踩水,再扑扑蝴蝶蜻蜓、说几句闲话、斗几句嘴罢了。 只有一件,是关于偌默,他本来每天都在关注着青伦每日都会做些什么,当天看着青伦并着柳景庄几个人欢声笑语地往城外走去,便跟在他们身后,到了郊外因为没什么遮挡的,担心被发现,便化身成原来的天狼真身,隐在草丛中间,默默地看着他们嬉戏游玩,虽说心里不痛快,可又不想就此离去。 本来以为会就这样完事儿的,结果偌默远远地看见一条蛇正快速地靠近坐在花丛中间看着司钰和染七玩水的青伦,心中一惊,什么也没多想,立马奔上前去咬住了那条蛇,掐断了它的脖子之后一甩头就把蛇扔到了几丈以外。 等到偌默扭过头来瞥见愣在一边的青伦,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发现了,担心被怀疑便迅速地隐去自己幽蓝色的眼睛,幻化了一双如夜空一般漆黑的瞳眸。 当时的青伦看着一条狼拯救了自己真是震惊不已。 一边玩水的染七和司钰都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问有没有事,青伦摇摇头,仍旧一脸呆滞。当看到这只雪白的苍狼埋下头,似乎很忧伤的样子,而且作势要走,青伦才连忙跑过去蹲在他面前一把把偌默抱住,柔柔地笑着,用脸颊轻轻地蹭着他的。 “谢谢你。”青伦捧着他的头,用手轻抚着他脸上柔软美丽的洁白毛发,感激地说着。 他低下头,点了点自己前爪。不要看着他似乎一脸淡定的样子,其实心早已经是风起云涌、扑通扑通直跳了。 他看着眼前隔着自己这么近的自己日思夜盼的人儿竟然如此温和地对着自己说话,他甚至都能够闻到从青伦身上传来的清淡的花香—— 柳景庄当时去了稍远的那座矮山并不知道这件事,后来回去的时候看到青伦身边竟然多了一匹狼问了前因后果之后才知晓原来还有这么一件奇事——一匹狼没有上来攻击,竟然还救了一个人。 青伦其实是没打算要这匹狼跟着自己的,但是偌默怎么会错过如此绝佳的机会呢。 自那以后,偌默就一直以狼的化身跟在青伦身边,吃饭逛街、养花除草、弹琴下棋,只要有青伦在的地方,这匹狼就在。 青伦还给他起了一名儿,名叫灵修。 最开始青伦想的是小白这个名字,因为她可真喜欢他这一身的白毛。 之后问他愿意不愿意,看他一脸失望不高兴的样子便否决了,一时也没想起来便耽搁了,过了两天青伦看书的时候偶然间看到“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这句话。 脑海中灵光一闪,觉得灵修这名字好,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儿。 转眼就到了夏秋之交,柳景庄已经走了。 记得他走的那天柳絮漫天的飞,像是被放出的囚犯,终于要去向自己希望的地方。 他走的时候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他说:“如今终于明白,人生一世不过大梦一场,白云苍狗,秋凉几度,怎堪得岁岁年年为了浮名而把光阴抛却!” 他去游历去了。 他说他要走遍这天地之间的名山大川、江海湖泊、古迹名胜,如此才不负人生短短几十年。 青伦看着一叶轻舟慢慢消失在远山的掩映之中,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一缕游魂,可以在世间任意游荡,无牵无挂,自在逍遥。 可是到最后,她还是愿意生活在人世的烟火之间。 至少,寒夜没有那么凄冷。 如今看着自己的友人也如当初的自己,不知是该祝福、还是该忧心。 这天天气好,青伦想着出门去购置几件秋衣、定做几套厚些的被子毯子什么的,冬天就快来了,还需要把灵修白狼的那张小床铺弄得暖和一些。 出门的时候碰见一个乞食之人,一开始青伦没注意,因着担心带的银子不够使,便打发旁边的染七回去再拿几两银子。 染七银子还没拿来,青伦看着这乞丐觉得越发奇怪,看穿着,虽然已经是破布烂衫,可也看得出来是佛家僧人穿的,奇怪的是他却留了很长的头发,简直要垂到地面了。 青伦低下头想要看个清楚,这乞者却偏过了头去,青伦没看着。 或许,他是家道中落吧,虽是乞丐,也是有自尊心的不是。青伦心想。便也就没有寻根问底。只是把头上戴的几根珠翠拔了下来和着染七拿来的五两银子一并给了他。 买好了秋衣,也给做棉被的店家打了招呼让给她预备着,等几天就捎人来取。都弄好之后,闲来无事便带着染七和一直跟着她的灵修去了花鸟市场逛逛。 青伦是个最喜欢养花的主儿,什么花她都喜欢。她还在自己屋子的后院儿开了一个小花园儿,里边儿种着各种各样的斑斓多姿的花儿草儿树儿。 像什么百合、海棠、睡莲、扶桑,木芙蓉、金菊,红梅,还有一些蔓生植物像是绿萝、凌霄、紫罗兰、金银花、地锦什么的,一个小小花园儿竟像是一个花草王国,它们吸食着日月的光辉和云雨的清露,在其中盎然地生长着。 虽然来这儿才一年多,可仅仅这一年多她就差不多把陵安城四季开的花儿都搜集齐了。 正在各处看花之时,忽听到旁边几个人议论安衍安太守最近在陵安城锄奸扶贫之举。 “我们陵安城终于迎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啊,真是上天见怜!” “什么青天大老爷,新官上任三把火!” “听说这一闹,可得罪不少人呢。” “对,据说连在京里的大爷们都不满这位新到的安太守。” “我看啊,这安太守也当不了太久。你说这官场何时容下了一个正直清明之人呢。” “也对,一旦被孤立就只有下架的份儿。” “我说啊,咱老百姓还是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不要妄发议论,官场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天要下雨咱也没办法。” 说着便也就散了去继续去观鸟赏花去了。 青伦向来也不打关心政治上的事儿,虽说小红楼也经常来政客,可那些政客也是精明的主儿,来小红楼大多数也就是来消遣,基本不会谈及政事。 虽说如此,青伦也是听了一些风言风语的,说是最近安太守除恶扬善,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陵安的官风也着实清明了一些,可树大根深,要一下拔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想来最近这安大人肯定因此被往日的那些功臣元老们排挤而郁郁不快吧。 青伦也只是想想,理理头绪,对于官场她一向没什么兴趣,只是无论如何自己心里得有个数,这样生活在这里才踏实不是。 逛了一圈儿,没什么稀奇的货色,便慢慢又逛回去了。 “弄影姐,马上就是中秋了,那天又是姐姐生日,姐姐想要怎么过啊?”边走着,一旁挽着青伦胳臂的染七关切地问着。 “还是那样吧,大家在一起开心就好,不需要太过铺张,重要的是开心。” 竟然又到了生日——花弄影的生日。 她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多少岁了。 生日,其实也就只是大家聚会一起排遣寂寞的名义罢了。 青伦的生日?跟在青伦左边的偌默有些惊诧,同时又有些哀伤,自己竟然都到今天才知道她的生日。 要是她的生日,自己应该送她些什么呢?一定要惊世骇俗的!他默默地想着。 “弄影姐,我觉得……好奇怪啊。” “嗯?哪里奇怪了?” “以前弄影姐都喜欢奢华富贵的生日宴,怎么这两年突然就变了?” 青伦淡淡地笑着说:“因为成熟了。知道什么是应该珍惜的,也知道什么是应该舍弃的。” 染七疑惑地、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回去时,已经过了午饭时候,染七便去厨房弄了些吃的。 吃完之后青伦准备午睡,只是没想到早上还是大太阳的天儿一下子竟乌云密布、黑云压顶,刷啦啦地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大风把窗棂也打得扑腾直响。 睡得迷迷糊糊的青伦被这场雨给闹醒了,再想睡也就再也睡不着了。 想着起床在那贵妃椅上躺躺,吹吹风。没想到一坐起来竟看到灵修正在与一张被子挣扎作战。可能是那被子太厚太重,它被被子整个儿地压在了底下,扑腾着想要出来,却看着好像越整、粤北被子箍得紧的样子。 青伦无奈地笑了笑,走过去把被子揭了开来,蹲下来把它抱起来走向贵妃椅:“小修修,是冷吗,所以拽被子?” 自己明明是给你拽的,结果却被被子给耍了。灵修心里想着。这灵修白狼刚才可不高兴了,现在被青伦抱在怀里才觉得舒畅了不少,趁势就躺在青伦的颈窝子里,蹭了蹭,觉得满足极了。 也不知是怎么的,青伦抱着灵修,柔软的毛发竟比那蚕丝被还暖和,舒适的温度让心田也充满了暖意,就好像是置身于冬日阳光底下的湖水。 听着窗外雨声潺潺,从屋檐掉落的檐水滴答滴答,偶尔又有一两阵清风拂过,青伦觉得心安极了。竟就在这贵妃椅上躺着睡着了。 那天雨下过之后,紧跟着这天气就凉了下来,青伦担心灵修会生病,就让灵修挨着她在床上睡两天,等给它做的小棉被好了之后就还是睡它原来的小榻榻。可没想到这灵修后来竟然就赖在她的床上了,新做的蚕丝被竟成了摆设。 中秋前三天,灵修失踪了。青伦到处找了都没找着。可能它并不喜欢俗世的生活,所以它走了。 就算如此想,青伦还是觉得难过,毕竟养了大半年。 其实灵修,也就是偌默只是去为青伦弄生日礼物去了。他知道她爱花,便想到在无极峰更北的一个叫做玄冥湖的湖中央有一座小岛,据说在那座小岛上生长着一种名为碧海蓝天的青蓝色的花朵。 这种花朵象征着永恒不渝的真正的爱情,一种像碧海和蓝天一般无垠又深沉的爱情。 传说,只要送给爱人一朵碧海蓝天,那么他们之间的爱情就会被碧海蓝天的花仙祝福从而让彼此的爱情就如永开不败的碧海蓝天一样至老不衰、至死不渝,生生世世,比翼连理。 他要为她摘取哪怕一朵,在她的生日上送给她。 他相信,她见到那么美的花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他走之后的第二天,青伦,也就是弄影便被衙门给逮捕入狱了。 六 纷驰骛,若为情? 当天青伦起得挺晚,因为灵修失踪的事一直焦虑不安,晚上睡不着,只在拂晓时分略略睡了睡,第二天也就不想起。 只是没想到竟然来了个故人。 他当时一身深蓝色的长袍,外面套了一层墨黑色的长衫,一头乌黑的头发束在头顶,一双棕褐色的双眸中点点精光。整个人宛如从黑夜里走出来的黑鹰,卓逸冷冽的气场之中竟有些什么在轻微地颤抖。 看着那双熟悉的棕褐色眼睛,那挺立雕刻一般的鼻梁以及那薄薄的刀削一般的嘴唇,青伦心中一紧。 是轮回吗?她竟然再次遇见了他? 是的,他就是她曾经爱过的那个惊才艳艳的才子,那个书墨笔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的、高傲如寒雪红梅的陆离。 如今他又是谁呢?不再是陆离了吧。陆离是绝不会穿黑色衣服的。 青伦走进弄影斋淡淡地施了一个礼,拿起一旁的琵琶,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弹奏着。 过了许久,青伦曲子也换了好几首,这陆离的转世面色逐渐和缓。 他平静又略带些愧色说道:“弄影,之前是我、不,是哥的错。过了这么久,想必妹妹应该也已经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儿。姑姑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尚在人世,便央求我无论如何要把你带回去见见她。姑丈已经去世多年,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最近又染了病,大夫说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势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担心你、思念你。” 青伦当时有些愣。不过听话里词间马上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人应该是花弄影的故人,甚至是情人。她在心里暗暗猜测着。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她之前的爱人竟是这具身体的情人? 听他的意思,应该是花弄影之前被抛弃了或者是不小心被遗落了,流落青楼。 遇到了喜爱的人,最后发现是自己同姓的哥哥,不能和自己的喜爱的人相守,所以才自杀? 那她又是如何知晓其中原委的呢? 青伦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我在这里很好。” “……”他看着青伦,眼光中充满了怜惜、愧疚和无可奈何。 “……” “你要是不愿意跟着我们住,我也可以给你在其他地方新置一个院子,无论你想住在哪里都可以。” “住哪里是没关系的,只是在这里习惯了,暂时还不想离开。” “弄影,陵安城城中真的不能再待了,其中原委哥哥不能透露。只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听哥哥的。”他的语气里浸满乐无可奈何的温柔。 “我喜欢这里。” 青伦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在待在陵安城!”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哥哥不愿说明原由妹妹也不会强求,只是希望哥哥也不强求做妹妹的才好。” “难道你就这么喜欢在这里卖艺吗?”他的话音之中竟凝了些酸涩。 青伦突然想到,偌默也说过类似的话。 难道在这里靠自己本事吃饭竟是一项过错?青伦觉得可笑。要是想给花弄影赎身又何必等到现在?况且,花弄影已经死了。 “公子既然看不起我们这下贱人,也就恕弄影不招待了。公子请便。” 送走了陆离,青伦觉得由内到外的轻松。 青伦原想着打发了他之后就回去床上躺着,只是没想到才刚到红园门口,几个身强力壮的身穿褐色短襦的男子就将她给围捕了,直接把她送到了城府的监狱。 青伦发誓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为何她无辜百姓一个竟然被抓呢?青伦想不明白。 原以为那些人最多就是打家劫舍的,没想到他们一上来就把自己给带走了;在路上,青伦想着难道是黑帮?可她却被带进了府衙的牢狱;在牢里她想或许是如上次那样有谁冤枉她,把罪名推到她身上?可是不知她有没有上次那么好运,刚被带进来马上就被放了出去。 估计这次是没那么容易就走脱的。 上次是因为她认识那时的太子锦昱,这次她认识的地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乳臭未干的王爷世子,如果司钰去求自己的父亲,说不定还会被他父亲关禁闭吧。 当天晚上,一轮将及满园的月亮已经爬上了枝头,银色的月辉从牢窗中渗下来。 青伦就站在月辉之下,微微地仰着头看着那轮月亮,就像是玉盘被磨损除了缺口,银白色的光华打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庞和雪白的裙衫之上。牢里的其他人见到了,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子不小心谪落到了凡尘。 她看着那雪一般的苍凉的月光,想起了灵修,他那美丽的毛发就像是今晚的月色。 她曾经也在牢房待过,所以也并没有觉得什么可怕,只是觉得莫名地沧桑,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心老了。 到现在,没有人来告诉她为什么她会被抓。她也懒得去问,到了时候就自然会知道的。 今晚就这样睡在洁白的月辉之中,也很不错。她想。 背后突然响起锁链开动的声音,青伦懒得去看,仍旧淡淡地看着那轮濯濯如水的月亮。 青伦被捕,小红楼全楼震动。染七当时就去王爷府找了司钰,因为那守门的也都认识染七,染七还是很容易就见到了司钰。可正如青伦预料的那样,司钰被关了禁闭。 染七知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帮青伦,可是他刚刚走了,而她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此刻偌默已经到了玄冥湖,迅速地跨过一座座冷气逼人的冰山,到达湖中央的那座巨石岛。 岛上空无一物,甚至连一株草也没有,一眼望去,只见一粒一粒奇形怪状却又透明晶丽的小石块平铺在巨石岛的顶部。 偌默右手一挥,一层石头便在停在了半空中,可是触目所及的仍旧是无数的石头。 偌默觉得灰心极了,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这里生长着一种名叫碧海蓝天的花朵吗,石头上怎么会有花朵生长。难道碧海蓝天真的就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并不是真的? 他不相信。 他拾起一粒石头,上面有着美丽的斑纹。这些石头这么奇特,竟是透明的,这其中有什么奥妙? 他捡了无数的石头观察,可他依旧想不出一颗颗简单透明的石头会包纳着什么奥秘。 到了午夜,他有些悲伤,努力白费的悲伤、期望落空的悲伤。他开始想念远在千万里以外的青伦,此刻她应该是睡了吧,没有他陪着也不知道睡得是不是安稳。 她肯定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伤痛不已。她此刻肯定也在想着他。 想到这里,偌默既感到不得与爱人团聚的悲伤、又因为想到爱人也在思念自己而觉得欣喜,同时又觉得不应该欣喜而觉得惭愧。 没有碧海蓝天,他应该送什么给她呢?本来打算给她一个惊喜的,如今这惊喜落空了,可如何是好。 就在偌默苦苦追悔又不甘的时候,一朵朵青蓝色的状似玫瑰的花朵盛开在他周围,逐渐将他包围。 一片片花瓣上闪烁着点点晶莹璀璨的光芒,与头顶明丽清馨的月光和星光交相辉映,同时又照在一块块透明如玻璃的小石块上。 渐渐地,更多的青蓝色花朵不断地从石块之间的缝隙之中破石而出,然后迅速地从蓓蕾盛开成美丽的花朵,渐渐从偌默的身周蔓延开去、蔓延开去,直到整个岛上都长满了清雅高贵又迷人的碧海蓝天。 原来这碧海蓝天生长的土壤竟是一颗对爱人的赤诚之心。 这些小小的石头可不是寻常的如花岗石一样坚硬冰冷没有心肠的岩石,它们每一颗都是与众不同,而且它们还有一个极美的名字——雩琈。 每一颗石头里都住着一位雩琈仙子,只有当住在这些晶亮透明石头里的雩琈小仙子们感受到那颗真心里渗出来的爱意,它们才愿意奉献出这世上最美丽的碧海蓝天。 看到美丽的花朵就在他身边绽放,他欣喜不已,同时又心感敬畏。 他相信一定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住在这里的花仙,又因为心中敬畏,所以他也并没有多摘,找了他觉得最漂亮一朵便倏然离去了。 他得赶紧回去,他得赶在青伦的生日之前回到陵安城。 他想着青伦看见此花时绽放的开心的容颜,就如同这美丽的花朵一样,想着这朵花会祝福他们,想着或许不久他就可以和她好好在一起…… 可是他不知道,此刻的青伦正在一个个的刽子手下渐渐变得血肉模糊—— 当时青伦被押出来之后立马被死死绑在一张老虎凳之上,膝盖、脚踝全都被死死地绑着,双手被捆在木桩之后,全身不得动弹。 七 十生九死到官所 屋子里唯一的一盏烛火也幽幽地闪着凄迷的寒光。周围的各式刑具上甚至都还有湿漉漉黏糊糊的乌血。 “你在这里画押,便可免了这皮肉之苦。”青伦看了那张供纸才明白自己为何被抓。 原来是被卷入了党争。 这安衍最近大刀阔斧改革陵安城政府积弊,没曾想得罪了京中大员,现在这位被得罪的大官儿要惩治安衍,奈何抓不到安衍把柄,便捕风捉影,不分青红皂白把上次青伦无故在安衍家中失踪的事儿再翻一遍,说安衍与花弄影有私情。 朝中规定,不管是艺伎还是营妓均不得在朝廷官员家中留宿夜寝,违者严律处置。 而现在他们便要求青伦画押“承认”她与安衍有私情,以此作为扳倒安衍的证据。 青伦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心中一片清明。她坚定又清淡地说道:“我不会画押的。你们不用白费心思了。” 话音刚落,皮鞭便开始在空中凄厉地嘶鸣。 鲜血在皮鞭落下的同时慢慢从皮肤里渗出,血腥味伴着皮鞭甩落的风声在这个黒糊糊的小房间里蔓延。 渐渐地,青伦全身被一道道乌红的鞭痕覆盖。 衣服、发髻已经是凌乱不堪,可那双眼睛依旧执着、依旧坚定地灼灼闪烁着。 “画押还是不画。” 青伦冷冷地笑了笑:“我的确是风尘之人,只是我也知道那些事是非做不可的,哪些事是虽死不为的。” 这老虎凳可不像是平常的凳子。 它长长的,受刑人的双脚平放在凳子之上,背靠在凳子一端的木桩上。 他们把青伦的膝盖连着凳子一起绑着,脚踝单独绑着。 现在他们便往青伦的脚踝下加了三块青砖。双腿传来的钻心一般的疼痛让青伦差点丧失了意志。 “画是不画!” 花弄影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接着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接下来的酷刑。 鞭子、青砖,一轮一轮地上刑。见她依然毫无示弱之意,便又加上了拶刑,也就是俗称的夹手指。 在模糊的视线以及模糊的意识之下,青伦是感觉不到痛的。 她只觉得眼前一片荒芜,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回到了生命产生之前。 只觉得心中一片苍凉,凉薄的悲伤在心中蔓延,像是菟丝子的藤爪,像是寒冬的北风。 其实她可以就此离开这具身体的,可以就此离去,不用受此等酷刑。不用受此等侮辱! 可是离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啊。 她真的不想再回去过那种飘飘荡荡毫无归依的生活,可能找一具尸体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可是要找到一具合适的而且又是刚死的躯体却并不那么简单,这是一个气运的问题,可青伦的运势似乎一向不大好。 她真的好想过一段普通人的生活,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职业,有自己的朋友…… 要是她离开这具身体,便无法再回到这具躯体里了。因为一离开,尸体会在一刻钟之内迅速地腐烂,从心脏开始,迅速地、烂掉。 一刻钟尚且不可以,何况等到有人来救她,等到她出去,这又会是多久以后呢。 其实她也已经活了这么久的时间了,也许此刻便是她灵魂归天的时刻,或许天帝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宁愿就此死去,也不愿在人世间孤独地游荡。 也不知是是什么时候她竟然昏了过去,或许是鞭笞她的人也累了,也没有再泼醒她。 午夜时分,青伦醒了过来。绷直的双腿早已麻木,汗渍和血渍让青伦觉得极度不适,无法入眠。 受刑时还闪耀着的烛火已经被熄灭,此刻这件小黑屋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坚冷厚实的墙壁把月光也给阻绝了。 终于熬过了漫长的绝望的黑夜之后,青伦多么想要看到黎明的曙光,可照亮她的依旧是昨晚那盏凄清地烛火。 “把她衣服扒了。”一声比风还轻的声音传入青伦的耳中。她看着面前新来的执刑者,惊恐万分。 可她无力反抗,只能用那双满布着血丝的眼睛愤怒又耻辱地看着他们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 昨晚那么狠烈残忍的酷刑她都走过来了,她都不觉得害怕。 可是此刻,她陡然觉得恐惧,好像走到了悬崖的最边上,要么纵身跳下,要么任人宰割。 本来就已经破损的衣服被很轻松地撕成了碎片,散裂在空中。 “嘭!”就在这时,小黑屋的木门突然被掀开,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跑到监督行刑的那个人身边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之后这监刑者一脸恐慌马上跑出了黑屋。这两个行刑的糙汉刽子手则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满面狰狞的汉子走过来作势就要扒掉青伦身上仅剩的里衣。另一个在一边略显踌躇:“崔三!爷都走了,你这样是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这个叫崔三的打断:“管他那么多呢,这小娘们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就一青楼的,怕什么!” 青伦看着面前这个胡子拉碴面目可憎的刽子手,心里一阵恶心,可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的确就是一青楼卖唱的,可俗话说得好:给别人一条活路,就是给自己一条退路。今天我落魄了,可世事谁又说得准呢,尤其这乱世中的机缘又有谁能猜得透呢。” 听到这里,他犹疑了一阵。 青伦见势继续说道:“本来刚刚那管爷命令你们,你们是不得不从,要是出了错,责任在他。如今他有事离开了,若是不得好这错可全在你们自己身上,可没人替你们担责任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崔三更加狐疑地看着她。 “小女子虽不才,也认得几个在官道上走的贵人。昨儿遭了难,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今天就应该都知道了。也不知道刚刚那位官爷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慌慌张张地走了。” 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这汉子虽是个莽汉却也是个聪明人,说到此,他便打消了原来的念头,还拿来一件干净衣服披在青伦身上。 青伦也算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快到中午,众人皆知,北朝将兵竟然一夜之间穿过南北朝的分界线梅岭、跨过金南城北边的天险金南河,直捣南朝都城。 金南城中宫殿庙宇皆被付之一炬,城中百姓四散逃走。 南朝皇帝及其妃嫔眷属也皆被掳掠,南朝皇室竟只剩下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因当时跟着小太监在城外玩耍才逃过此劫。 南朝都城被灭,也就意味着,南朝覆灭。 当年锦绣繁华,终逃不过烟云消散的命运。 百姓其实并不在乎谁来做这个皇位,只是他们也悲叹,没想到昨日还好好的一个国家今日就被灭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南朝早已是苟延残喘之势,朝中皇帝弱小无能,贤臣能将要么被诛杀要么被流放,妃嫔宦官将朝政搅得一团糟。 而那新上任的掌管全国军事要政的竟全是妃子嫔子的舅舅外甥,一干无能又无才,贪吃军饷又从不体恤士兵,到最后这些本来应该保国安民的兵士将军见到边界上来了无数敌军竟然也不上报,都只是自顾自地全都跑掉了。 大厦将倾,谁也阻止不了。 青伦从崔三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随即又想起司钰,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好个娘们儿!竟然花言巧语来骗爷!”崔三说完便挥着鞭子要摔下来。 青伦看见鞭子就要落下,认命地闭上眼睛偏过头等待着,只是等到却是一个浸满暖意的狐裘。 在那一瞬间,那柔软细腻的毛发擦过她脸颊的一瞬间,她还以为是灵修回来了。 不过睁眼看到的却是陆离那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原来这陆离的转世一早便听说自己的妹妹竟然被官兵抓去了,又知道今天南朝必然落到北朝的手中,想着自己又有几个得力的好手在,便拿定了主意趁乱劫囚。 一阵规划计较之后马上实施行动,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们赶到救下了青伦。 看到自己遍体鳞伤还受到折辱的妹妹,心中愧痛万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哥哥来了。”他一边安慰着一边快步出了牢门骑上马小心抱着青伦朝着自己在陵安城中的宅院奔驰而去。 青伦知道自己没事儿了,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也松了。 她淡淡地笑了笑之后便昏了过去。 偌默依旧化为狼身回到小红楼,也找遍了红园,却始终都没有找到他日夜思念的人儿。 青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秋前夜。 月色从窗户淌了进来,青伦想起在牢房中看到的月光,也如今天一般皎洁,莫名地觉得怅然若失。 她昏昏然地睁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逐渐转醒。 忽然看到从屏风后面钻进来模模糊糊的一团雪白,青伦眯着眼睛终于看清楚,那竟然是灵修! “修……。”青伦惊喜不已,可是因为昏迷太久、喉咙太干,却说不出心中想要呼喊的名字。 偌默在红园在小红楼都没有找着青伦,便立马回了天狼星宫,用了天伦镜找到了青伦。 当他看到她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看到她就像是一个脆弱的纸人儿躺在那,他心如刀绞,愧责万分。 要是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如此。 找到了青伦,他立马将碧海蓝天带上来到了青伦的身边。他已经守了她一个晚上了。 刚刚因为陆离进了来他便从窗户那里钻了出去,等到陆离出去了他才又进来。 偌默快步跑到青伦身边,看到她已经转醒惊喜得“嗷嗷”直叫唤,又把头伸到青伦的脖子那里蹭来蹭去,都没有意识到身后来了人。 陆离刚走到院门口却突然听到房中有动响,便立马转身回去看,推开门走过去卧房只见一只狼竟然趴在青伦的身上! 他迅速镇定下来,左手拿起身旁的一只花瓶,右手握着剑柄,轻手轻脚地靠近准备把这只侵犯他妹妹的白狼给收拾掉。 马就要到床边了,陆离举着花瓶中正准备下手—— “陆离!咳咳……咳……”青伦一开始被偌默遮挡了视线,此刻看到陆离竟然举着花瓶要打灵修,她立马伸手将灵修抱在怀里,一紧张激动叫了出来却不曾想把嗓子坏了。 看见青伦竟然把这只狼死死护在怀里,陆离及时住了手。 “咳……咳咳……”青伦依旧咳嗽不止,陆离连忙去倒了杯温水给她。 “怎么样,好些了吗?”陆离一边给青伦拍着背顺气一边紧张地问道。 青伦点了点头转过头对着他笑了笑轻声说:“谢谢。” “它是……”他指着灵修问。 “它……咳……”青伦想解释,可却被自己的喉咙给打败了。 “好了好了,没事儿,不着急,过会儿再说就好。” 虽然他如此说,但青伦还是想要消除误会。不得已,青伦只得拿起他的手掌在他的掌心中写道:“它,是我的朋友。” 偌默在她的怀里也看到了,只是他却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陆离迅速把心中一阵不可思议的惊讶压制下,看着青伦怀里那个用警惕眼神盯着自己白狼,笑了笑后说道:“是哥哥鲁莽了。” 沉默一阵后,陆离想起刚刚她叫自己陆离,想着要问问她,可是又想到她的嗓子不舒服便也没问,只是说:“我去吩咐厨房弄些稀粥来。这么久了,肯定饿了。”接着他又望着那匹狼说:“不知狼兄喜欢吃什么?要不就跟着我一起去厨房?” 偌默淡淡地看了一眼陆离之后偏过头去没理他。 青伦看到此,抱歉地朝着陆离笑了笑。 陆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那只狼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表示了理解:“没事儿,那我去了。” 陆离走了。只剩下青伦和偌默。 青伦把他的头捧在手心,看着灵修的眼睛用唇语缓缓说道:“谢谢你,修。谢谢你还愿意回来。” 八 相逢犹恐是梦中 偌默看着那双眼睛,恍然间以为回到了十万年以前的卓琅河边。 青伦看着对面的灵修忽然变得乖顺,其中甚又带了些羞赧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内心有千言万语却又吐不出来半个字。 偌默突然想起那朵碧海蓝天,伸出爪子心中默念着咒语,那朵碧海蓝天便悠悠地出现在了他的爪心。 蓝色的花朵中央有着青金的色彩,每一片花瓣都闪烁着奇异的亮光,仿佛是晨光那玫瑰金的光芒照在清晨的广袤海洋上,一点一点的白色光点就在其中缓缓地荡漾着、闪烁着。 碧海、蓝天,那美丽的苍蓝正是来自它们最深沉的纯粹,就如同爱情,在最深沉的纯粹里闪烁最迷人的光芒。 青伦这长长的一生看过无数的花朵,却从没有见过这般高雅却又纯挚的颜色,没有见过如此优容却又天真的花容。 她完全被它吸引,仿佛进入了碧海和蓝天的美好境界,仿佛被温暖的海水带到了遥远的海天一际的边界,从那里又到了苍蓝色的蓝天,一直向上,去向无限和永恒—— 当偌默把这朵碧海蓝天展现在青伦的眼前,一切都开始了急剧的轮转。 碧海蓝天仿佛带着命中注定的牵引从偌默的爪心慢慢飞向青伦的眉心,渐渐融入她的身体,花朵将灵魂和肉体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青伦的双腿开时而呈现鲛人的尾摆、时而又呈现人类的修长的双腿。 她的瞳仁依旧漆黑,却又显现出黑曜石一般的透亮。 她的眼白从略带些浑浊的茭白色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水蓝——她的身体正在上演着剧烈的变化,然而她自己却无从感知,只是觉得自己一直在轻飘飘地飞、一直在飞,飞向了遥远和永恒。 她闭上双眼,享受着此刻无限的自由和永恒的美好。 碧海蓝天让青伦获得了新生。 她不必再为自己是一缕魂而感到忧伤。她单薄的灵魂终于有了寄托和归宿。 身上的伤疤在一瞬之间也全好了,身体褪去了人体的浑浊变得濯亮透丽且红润,那双泉水一般的双眼更加增添了那张清丽绝美的面容以纯粹和清澈。 偌默怔怔地看着青伦褪去了凡人恹恹的神色和凡俗的姿容,焕发出仙女一般圣洁纯粹的神采,仿佛是看到了长在清幽峡谷中的兰草、看到了开放在雪山之巅洁白的雪莲花、看到了那天在玄冥湖心的巨石岛上看到的那一片美丽的碧海蓝天。 在碧海蓝天的催动之下,青伦已经彻底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巫酋,她体内的所有巫酋之力都在急剧的向外喷张,一阵阵涤荡着青蓝色的光线从青伦的眉心一直向外照射开去,直到遥远的天际—— 过了一会儿,那光线又慢慢地回到青伦的额间,那朵刚刚在青伦的眉心盛开的花朵也慢慢消隐了去,眼睛的颜色也恢复之前的色彩,只是因为清澈而更加分明,莹亮。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已经过去了两天三夜。 灵修一直待在她的床边,一刻也不曾离开。陆离曾劝过他几次,只是这只狼实在太倔了。 青伦此刻醒来,觉得整个人清爽无比,比雨后的蓝天还要清明,也觉得整个轻松不少,仿佛时刻都走在轻软的云朵之上,因此便无比的开心和愉快。 虽然体内的巫酋之力终于解了封印,然而身为这股力量主人的青伦却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在一中感觉上觉得整个人清明而舒旷,有一股纯净的气流在游离在心神之间。 她仍旧以为,自己仍然是一缕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魂魄,没有丝毫特别之处的魂魄。 陆离无疑是惊奇无比的,自己妹妹竟然因为一朵碧海蓝天就在一刻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虽然很乐意自己妹妹变得美丽又愉快,只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忧虑。 他总是这样的,总是想着福祸相依的道理,因此在祸患之中他倒镇定甚至觉得心安,倒是在享用福祉的时候显得焦虑,担心随之而来的祸端。 他不会承认,看着那么清丽明媚脱俗又绝艳的弄影,他的心,再一次掀起了层层涟漪。 此外,他也问过了青伦那天为什么叫自己陆离,因为实际上他并不叫这个名字。 青伦当然不会告诉他事实,便说她当时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一个故人便喊了出来。 青伦知道了陆离此世的名字叫做风玦,是北朝第一大家族风氏家族的长子,而花弄影,是他姑姑的女儿,早年走失了的。 此次来南朝是因为知道北朝将要一举歼灭南朝,担心弄影,所以来了陵安城。 青伦醒了,风玦立即传来了早饭,一些清粥和几盘小菜。青伦抱着灵修和风玦一块吃着。 青伦一直记挂着司钰,担心他会在此次战争中受到牵连,便想着亲自去司王府看看。青伦告诉了风玦这个想法,便被他给否决了。 “你才刚醒,不宜走动。我派人去看看。” “我不放心,还是得自己去看看才心安。司钰也算是我的知交,我在小红楼的时候也帮了我不少,我不能忘恩负义。” 风玦默默的凝视着青伦,似乎在判定她的坚决度。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知道了。我会亲自去看看的。” 青伦看着他不想再谈的神情,便知道多说无用,便默认了:“谢谢。”她轻轻地笑着说。 早饭过后,风玦便起身出去了。他要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办完,要尽快地说服弄影随他去北朝。 而青伦呢,带上灵修,从休憩的卧室走出门外,随着游廊一直走,到了游廊尽头,一座精巧的亭子立在眼前,耳边还传来几声黄鹂清脆的啼鸣。 走过去发现这座亭子竟然是在一面崖壁之上,两边生长着翠绿的松柏,扎根于坚硬的石层,向着远方伸展。 崖壁之下一条宽绰的河流静静地流淌着。 太阳正从远山之上升起,亮橘色的光芒洒满了河面,波光闪闪,粼粼可爱。 “真美。”青伦不由得赞叹。 灵修纵身一跃跳上了亭子中央的石桌,看了看青伦,随着青伦的视线,望向远方的美景。 青伦在石凳上坐下,抚摸着灵修一身柔软细腻的白毛,又在脸上蹭了蹭,突生好奇,便问道:“修儿,你怎么会有这么美的白色皮毛?” 灵修望着青伦那双回到最初状态的、这么清爽透丽的眼睛,不由得出了神。 “你真的是狼吗?”青伦继续自言自语。 “……” “为什么一点攻击性也没有,好像一只可爱的小猫咪。” 小猫咪这形容可把这只白狼给惹不高兴了。他挣脱青伦的手,冲下石桌。 青伦只看到灵修留在风中的影子,待一眨眼,这只白狼竟然叼了一只松鼠在嘴里。 那只松鼠还在他的嘴里可了劲儿地挣扎,使劲摆动着它小小的小腿,希望立马回到它舒适的巢穴。 青伦呆了。 立马又笑了。 她走在灵修面前蹲下,笑着对他说:“修儿最厉害啦,以后我再也不说你像小猫咪这一类的话了。快把这只可怜的小松鼠放了。你看它好害怕。” 听完青伦说的,灵修觉得轻飘飘地,嘴一松,松鼠就落跑了。 青伦轻轻摸了摸灵修,一把将他抱起,又坐回到石凳上,继续看着那出声的太阳,喃喃自语着:“我这下是不是就不需要再到处找尸体栖居了?对啊,我已经和这具躯体彻底融合了。” 说完她又低头对着灵修说:“对吧?修儿。我感觉得到。一种融合的感觉,一种因为灵魂有所安栖的心安的感觉。” 灵修趴在青伦的颈窝子,静静地听着。 “你还不知道吧。其实在这之前我就是一缕魂罢了。” “一缕没有自己躯壳的到处游荡的灵魂。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一缕魂。” “还有啊,我可是活了一万年呢。你会不会别吓到啊。”她轻轻揉了揉灵修的头,笑了。 偌默静静地听着,可心里却已经汹涌澎湃。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啊。要是当初他没那么自私,青伦就不会……不会受这么多苦。这都是她本不应该承受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修儿你好亲切,好像很多很多年前……见过你一样。” “即使是和我来往最亲密的柳景庄,也不能给我这样一种感觉……要是你早出现该多好……那样不管走到哪里都觉得心是暖的,就好像这温暖的晨光,一直照耀着。” 她顿了顿又笑了:“不过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也就好开心了。不能太贪心啊。对吧,小修修,嗯?”青伦抬起灵修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说着。 偌默愧痛不已,要怎样才可以消除这双清亮的眼睛背后的哀伤? 他好想亲亲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可是想到此他就立马在心中否决了。他觉得这是一种亵渎。 可是他要怎么弥补呢? 看着远处美丽的光景,突然灵光一闪——他跳出青伦的怀抱,增大自己的躯体,从肩胛骨长出一对洁白巨大的翅膀,然后望着呆愣的青伦,示意她坐上来。 灵修飞得并不快,但却很高,一片片柔软的云朵时而经过、一群群灰色的大雁和他们并驾齐驱,他们正在朝着太阳飞去,那已而变成金色的太阳就在他们的正前方。 风吹起青伦黑墨一般的头发、还有身上青色的纱裙,当他们经过繁华的集市,那些正在吆喝或买卖的人们都会抬起头来,还以为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他们经过了繁华的城镇、黛青色的山巘、滚滚东逝的江河、悬崖、绝壁、绵延的雪山……青伦看着不断变化的景致、看着山河的壮丽、大地的秀丽,觉得心中所有的乌云都被排遣一空。 以前她从没有在如此高的天空观看过大地,从没有以如此广阔高远的视角观照自己生活的山川。 尤其是还有灵修,她再也不是孤单的一缕魂。 她感受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开心和愉悦——好像是在一种永恒里、好像与万物融为一体。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刻。 当他们欢欢喜喜地从他们出来的那座亭子走回院子里时,风玦满脸阴沉地看着正在变缓脚步的青伦。 “去哪了?”风玦努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怒意,故作淡定地问着。 “去了……那边的亭子……”青伦有些心虚,觉得这回的确是自己错了,自己应该留张条子告诉他自己去了哪的。 “……”显然,他觉得她在骗他。因为他早已经把整座院子都找遍了。 “之后……修儿带着我出去玩儿了会儿……” “……” “其实……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修儿还会飞。”青伦尴尬地笑了。“快,修儿,飞一个给风大哥看看。”她看着不断扯自己裙角的灵修道。 这偌默本来就极度地讨厌风玦,只想要快点离开。听到青伦让他飞给风玦看,这不是让他作秀吗?高傲的灵修才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儿呢。不仅不干,还扯得越发厉害了。 风玦淡淡地叹了口气后无奈地说道:“算了,回来就好。” 青伦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只是愧疚地笑了笑。 “走吧,去吃晚饭。” 说着,两人便一起去了花厅,一边走风玦一边说着这次进陵安城的结果:“司王府里已经没了人,据说他们在金南城被攻陷的当天便出城去了,不过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之后我找到了一个他们家的仆隶,据他说他们一家是去了西边的大凉国,而且一个叫染七的女子也跟了他们一起。陵安城已经被北朝接手,安衍被放了出来,他是顽固的抵抗派,可抵抗派却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足以抵抗上万的北朝士兵,就在北朝将士抵达的当天夜里,安衍便被投降派割了头颅。第二天清晨,人们只看到安衍的头颅竟被悬挂于陵安城门之上。之后便是北朝军士浩浩荡荡地进了陵安城,接管了陵安城所有的军政要务以及军事要塞,陵安城所有城门也都换上了北朝的旗帜。” 对于司钰一家外逃的事实青伦并不意外,不过染七会跟着司钰倒让青伦吃惊不少。 这一切来得可太快了,短短三天,一切都变了。青伦默默地听着,不由得感慨。她没料到,这猝不及防的分别竟成了永别。 有件事,她心中一直充满了疑问:“你之前是知道的,对吧。” “什么?” “南朝会覆灭。所以你才千里迢迢来找我。” 他沉默了一会后说:“嗯,我知道。” “你想要我跟你回北朝?” “我没想过要逼你。不过——据我所知,小红楼已经关门停业了。” 说着他们已经到了花厅,便都坐下等着开饭。 “陵安城的所有青楼都停业了?” “不是,只有小红楼一家。” “为什么?” “因为小红楼的一位名伎涉及了一件刑事案件。” “所以我现在是回不去了?”所以现在无论哪一家青楼都不会要她啰。青伦自嘲地想着。 “可以这么说。” “是因为我牵涉了顽固抵抗派安衍的案件,还是因为我是花弄影?”青伦心中隐隐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一切并不如他所说的这么简单。 “原因并不重要。” “风大哥……没在背后做什么对吧。” “你希望我做什么吗。” “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待。” “我希望——你跟我回去。” “……” “姑姑已经病入膏肓了。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见一见她失去多年的女儿。” 青伦应该说什么呢。她能够拒绝吗?拒绝一个命在旦夕的孤寡妇人? 青伦同意了,默认了。 她明明知道,或许这一切都是风玦的计谋,目的就是让她别无选择只能够跟他回去。即使知道,即使那句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明明知道前方是个坑,却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看着在一边静静坐着的弄影,那美丽动人的身姿和容貌,风玦竟想起了初次见到她的模样,那时他才十八岁。 他突然不太想把她带回去,要是北朝没有同姓不可通婚的古旧风俗该多好,要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产生的联想,急忙转过视线,沉了一会儿后说:“既然妹妹同意了,姑姑的身体也等不了,我们明日就启程。” 当天晚上,风玦便飞鸽传书给了在北朝都城苦苦等待的风府,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找到了妹妹,预计下月月初时候到达京城。 近两年了,在陵安城。与她知交的也就只有司钰和柳景庄,景庄不知云游到了何处,不过她倒不担心他。只是司钰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吃的、睡的都是否安好。尽管忧心,她却别无他法,只能向上苍祈祷。 坐在马车里,一路向北。 风玦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连着十来个卫兵,一起守护着这辆马车。 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灵修,青伦觉得安心不少。 路上倒也没什么新鲜事儿,只是头一天野外露营的时候,关于灵修睡哪的问题,风玦和青伦发生了争吵。 风玦不同意灵修和青伦一块儿睡:“我不放心,它太危险了,万一它发了兽性——” “不会的。灵修是有灵性的狼,他还救过我。况且这么多天,他都一直和我睡的。” “关于它睡哪的问题我其实昨天就想和你说的,但是担心你大病初愈,不想你因这些事费神。如今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觉得做哥哥的有必要提醒你。” “谢谢风大哥好意,不过请相信我好吗。灵修不是简单的狼,我相信他是神兽,他能够跟人一样分清是非善恶。” “可是——”其实风玦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知道这只狼和弄影一起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是他就是反感,就是看看这只狼跟她在一起他心里就闷得慌。 “风大哥,你放心好了。灵修他不光有灵性,还有灵力,在危险时刻还能够保护我、保护大家。” “……”风玦看着青伦身边咬牙切齿想要把自己给生吞活剥的白狼,不言语。 “而且,我跟灵修在一起惯了,要是他不在,我也睡不安稳。” 最终风玦还是没有说服青伦。灵修还是跟着青伦一起,不管是露营还是客栈,还是都跟青伦一起。 九 梦里不知身是客 到了北朝京都昌平城之后,青伦一行人直奔顺宁国公府,也就是风氏家族在京都的宅院。 昌平城不比陵安城繁华,街道两边也没有叫卖的声音,倒是寺院、钟楼和塔庙林立,随时还可以闻见寺庙里传来阵阵的檀香味儿。 据说北朝人民信佛,北朝统治者更是推崇佛教,如今看了这北朝的都城,才知道原来真是如此。 顺宁国公府坐落在昌平城的东面,跟皇城一样坐北朝南。 “顺宁”是风氏家族自风玦的祖父一辈传下来的封号,因为风玦的爷爷风明德不仅在北朝皇室打江山的时候立过汗马功劳,更是在建国时期助其平叛乱、稳江山,因此不仅被赐予国公的爵位、也获得了“顺宁”的封号。 到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年,风氏家族正直鼎盛时期。最好的证明便是如今的太后正是风明德的三女儿,也是风玦的姑姑。 风明德共有五个子女,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因为战乱夭折了,一个因为吃不上饭,一个因为瘟疫。 三女儿便是如今的太后,第四个便是风玦的父亲、现今风家的当家人——风慎,五女儿也就是花弄影的母亲,闺名风怡。 风怡十六岁便嫁给了当时京城有名的富商名叫宁荣的,十八岁生了个女儿取名宁清欢,只可惜生女的当年宁荣在一次外出办事的途中遇了险、丧了命,家中只剩下一个孤寡的婆婆和风怡母女,婆婆因为儿子惨死也得了病,不久也去了。 家中财产也被其他族人分刮,风怡母女生活可谓是举步维艰。当时风明德还在世,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外家没有着落,便把她们母女接了回来。 没想到回来的第二个元宵,也就是宁清欢快要三岁的时候,便走失了。 风慎除了风玦这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名叫风珑、一个庶出的儿子风璍。风珑是风玦的嫡亲妹子,现已经十六了。风璍是风玦的弟弟,风珑的哥哥,十九岁。风珑和风璍都不如他们的哥哥稳重,一个精灵刁钻、一个傲慢古怪。 这些都是风玦在路上一点一点告诉青伦的,想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可是青伦却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家族是怎样的。 她答应来看看,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寄居的这具躯体,既然寄居于此,她便对这具躯体在俗世的伦理关系负有一定的责任。她没有理由推辞一个憔悴不堪的母亲。 她不会在这里的久待的,等到风怡了了人间的心愿,归于寂灭之后,她就带着灵修去东边的奈良国,据说那里风景宜人、繁荣升平,是一个久居的好地方。 到了国公府,风玦将青伦安顿在风怡旁边的院子。 当天青伦便去看了她这具身体的孕育者。躺在床上的风怡,眉眼紧闭、形容憔悴、面色苍白,眼角和额头的皱纹竟如同刀刻的一般,只是那整齐精致的五官尚还依稀可见往日的风华。 青伦已经见过太多的生生死死,以前只觉得死亡就如同落叶一般正常,看多了竟麻木了,此刻突然有些恍惚,这个马上就要凋零落土的妇人与自己竟有着血脉的牵连——青伦心底深处隐隐传来叹息和痛楚,就在那深处,被一块巨石压制住的痛楚。 当天风怡一直处于昏迷状态,青伦当晚被风家女主人风于慧请去吃完饭,也没什么好细说的,因为吃饭的就只有风于慧、风玦、风璍和青伦。据风夫人说,那个乖张娇蛮的风珑去宫内陪太后了,风慎有公务还在朝廷,打发人回来说今晚回不来了。 风玦说风璍性子有些古怪,青伦却不这么觉得,虽说风璍从头至尾就没和青伦说一句话,还提前离席,行为虽说有些傲慢,不过想要不流于俗就难免清高。 第二天,青伦一清早又被太后邀去了皇宫。 青伦不能够带一只狼进宫,便只能让灵修独自在家里。 灵修独自在家,想到若是自己一直这样便不能够时时与青伦在一起,便打定主意要重新修炼,重新到达无上空的境界。只有到了无上空的境界,他才可以随意的幻化。 青伦和风玦到宁安宫的时候,太后刚做完早课,看见太后从佛堂出来,领路的内侍忙跪下行礼,风玦也是礼数周到,只有青伦,一开始有些发怔,马上反应过来可却又怎么也弯不下自己的膝盖,这许多年,青伦从没有给任何人下过跪。 风玦在旁边直扯青伦的衣袖,可青伦还是无动于衷,只是直直的看着眼前这位人称太后的人。她一身素衣,头上仅一一根银簪作饰,清明的双眼淡淡地笑着。她走了过来,边走边说:“想必这就是清欢吧。一晃就这么多年了,当初还不会说话呢。” 说完便走到了青伦的面前,又扭头对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说:“起来吧,不用这么多礼节。” “太后,弄影第一次进宫,不知礼节,请太后……” 风玦还没说完,太后便打断了他:“不是弄影,是清欢。” 风玦意会,低头道:“是。” 她执起青伦的双手,面带微笑左右打量着青伦,那弯弯的眉眼满是慈祥与安宁:“是个好姑娘。” 太后牵着青伦的手进了慈安殿内,话了会家常之后只听到殿门外想起了黄莺一般清脆的哼唱声儿,慢慢地进了,太后笑着说:“是珑儿那丫头来了。” “姑妈!听说南边儿那个姐姐来了!”话音刚落人就到了眼前。 青伦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玲珑人儿,一双眼睛如东刚出水的葡萄,粉腮秀面,唇红齿白,黑墨一般的头发扎成的双丫髻更添可爱和娇媚。“你就是那个南边儿的姐姐吗?” 她伸着脖子一脸好奇地看着青伦,那双葡萄眼就在青伦的眼前晃来晃去。 青伦镇定地笑了笑:“嗯,珑儿妹妹好。” “我一点也不好!以后姑妈肯定不会只爱珑儿一个人了,你是来和我争宠的!哼!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她叉着腰,嘴唇嘟着,满满的孩子气。 太后看了笑出了声儿:“哈哈,清欢姐姐才不会和你一个孩子争宠呢。快,过来,到姑妈这里来坐。” 听完,风珑便风一般地奔去了太后身旁,一脸哭相地瞧着太后说:“姑妈,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而且多一个姐姐又多一个疼你的人啊。你说是不是清欢?” 青伦淡淡地笑着说道:“嗯。” “你看,姑妈说的对吧?” “嗯…”风珑略带狐疑地点了点头。“清欢姐姐,你喜欢珑儿吗?” “珑儿这么可爱,姐姐当然喜欢啦。” “那礼物呢?” “嗯?” “喜欢一个人不都是会送礼物吗?清欢姐姐肯定有好多南边儿的稀罕玩意儿吧,给一个给珑儿好不好?” “南边的稀罕玩意儿我倒是没带,不过姐姐会魔法,给你开开眼?” “好啊好啊!”风珑拍手欢呼。 青伦神秘一笑,一抬手,手里就多了一只红灿灿的玫瑰花:“送给你。” “好神奇!好漂亮!我要拿去给焱儿弟弟看!”风珑惊呼着跑开了,其他人则惊呆了。 “只是障眼法罢了。”青伦向众人解释道。 午饭过后太后带着青伦在宫内到处转了转,青砖碧瓦琉璃塔,一派锦绣辉煌。 快日落了,太后留青伦吃晚饭,让风玦先回去知会风于慧一声。 青伦以为也就只是一次便饭罢了,也没有推辞,没想到太后还邀请了一个人——此人正是北朝皇帝祁景笙。 当听到那个一身黑袍的男子向太后请安时的问话——那一句“母后”,青伦立马反应过来此人竟是当今圣上。 “清欢,这就是我的儿子景笙。” 清欢站起来,想着这下是不得不行大礼了,作势要跪拜时,祁景笙便阻止了青伦:“既是清欢妹妹,就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吃饭期间,青伦一直打量着这个就坐在自己左边的男子。他跟他的母亲一样,一样慈善的眉眼,只是多了些轩昂的俊采,温雅却又庄严。 十 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翌年三月三日,青伦被正式册封为顺宁郡主,品阶正三品,与风夫人于慧同一品阶。 当天,春阳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抛撒着暖暖的金色光芒,云朵变换着无数的身姿,时不时还有燕子飞过。 青伦身着一身朱红色的锦衣华袍——那是青伦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穿红——衣服上用彩色丝线精心绣制而成的凤凰栩栩如生,仿若就要起舞腾飞,头顶的雪莲花冠在阳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步摇随着青伦走上台阶的脚步在耳边一晃一晃。 头顶是晴朗的天空,前方是身着冠冕朝服、挺立如松的祁景笙,身后是排列整齐的宫妃以及有品阶的夫人小姐。 青伦一步步踏上金丝红毯铺就的大理石台阶,身上衣服和首饰的重量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太阳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刺眼,青伦一阵恍惚,祁景笙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突然想起去年的除夕夜。 当时青伦和国公府一家受邀进宫赴宴与天子太后一同过除夕,据说,这是太后提出来的。 青伦发现风怡是中毒而非生病之后,就一直怀疑这毒很有可能与太后或风于慧有关,因为风怡为人相当低调,而且也并不是奸恶之人,没有在外树敌,所以下毒之人一定是与她有着相当密切的利害关系的人,可又实在想不出其中的关联在哪,而这利害关系又是什么。 为了调查清楚,本来不想赴宴的青伦还是去了。 本来想要通过暗中观察太后获得一些线索,没想到从太后身上没找着有用的线索,倒是祁景笙清清楚楚地把原委告诉了她—— 除夕晚宴结束之后,祁景笙单独召见青伦,而且是派了一个小太监秘密传话。 青伦心生疑虑,不过她还是去了。 青伦跟着这位名叫乌良的太监出了摆宴席的荣华殿,穿过御花园,又经过一片竹林,到了一个湖边,湖水已经因为气温的寒冷冻结了,白色的月光与晶莹的冰层交相辉映,光芒点点,无暇纯净得恍如梦中之景。 青伦看到,祁景笙就坐在湖心的那座小亭子里。 乌良已经离开了,青伦感到一阵寒气袭来,倒让青伦顿感清醒。 走过木桥来到祁景笙的面前站定,等着他说明因由。 “坐吧。”他淡淡地开口。 青伦坐下后,祁景笙起身脱下自己的袍子给青伦披上后又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坐下。 “我知道你最近在调查风怡姑姑中毒的事儿。”他晃着手里的茶杯,依旧淡淡地说着。 青伦皱了皱眉,等着他的下文。 “空相大师是我的师傅。” “……” “毒就是他下的。” “什么?” “风怡的毒就是空相下的。” “是你让他下的?!” 祁景笙默然凝视了青伦十几秒,后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我如果要给人下毒的话,绝不会用那么轻的毒。” 青伦看着他,月亮就在他的身后,片片白绒毛一般洁白的光芒就洒落在他的身后和四周,然而这个背光的人却是黑到化不开的一团模糊。青伦感到心悸。“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想要与你合作。” “与我?为什么是我?” “空相看人一向很准。” “……” “他说,你是上天的使者。” “……” “只有你才能助我。” “毒是谁让下他的。” “太后。” 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在一片黑暗之下,青伦才清楚地看见了祁景笙那一张冷峻瘦削的脸。 湖中的冷气越来越重,青伦感到阵阵刺骨的寒冷,然而心中交杂的震惊、仓惶和质疑种种心绪又让她觉得闷热,冷热交替下,青伦有些无法思考。 “空相不仅仅是一位僧人,在他出家之前,他是北朝最负盛名的毒蛊专家。” “……” “太后让他给风怡下毒,为的是威胁你。” “威胁我什么?” “让你嫁给我。” “什么?!” “准确的说,是为了巩固风家在朝中的地位,通过联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而且还费如此多的心机!” “风珑还太小,不知世事,不适合成为她们的棋子。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风珑很得太后喜欢。她也知道,我并不喜欢风珑。而风珑更喜欢和景焱待在一起。” “……” “景焱是我的弟弟。” “你如此坦白,觉得我一定会与你合作吗?” “你会的。” “……” “我不仅相信空相,更相信我自己。” 青伦当时并没有直接给他答复,她说她需要考虑。 祁景笙似乎理解她的震惊和悲痛,也并没有强求,不过他却要求十天之内给他答复。 他告诉她,瑛珄的解药就在他手里。 他还告诉她,以后国公府里的饭菜不可随便吃,另外,如果风于慧或太后问起你今晚的去向,就直接告诉她们是我召见了你。 “就是为了让她们相信——你我的‘感情’?”青伦嘲讽地笑了笑。 “嗯,你知道就好。还有,以后进宫最好把那支我送你的月桂白玉簪子戴上。太后知道我送了你那支簪子。” 哦!是的,他在冬至那天的皇家家宴上送了她一支白玉簪子,一支雕琢成月桂形状的簪子。 祁景笙说,这是他自己刻的。 当时太后、风慎、风于慧以及祁景笙众多的妃嫔都在场,祁景笙亲手给青伦戴上,还说,月桂是他最喜欢的花。 青伦乘轿回国公府,快到府门,看到偌大的国公府庭院在月亮的照耀下一片惨白。 青伦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 原来风玦把她从陵安城带到金南城不过是为了他将来将要继承的家业不致败落,原来表面和善的于慧和太后都是为了利用她,原来所谓的疾病不过是为了威胁她的借口。 她本来也没期待过要在这深府内院里获得一丝温情,她本来只想要好好照顾风怡从而让自己这个偷窃了她女儿身体的人可以无愧于心地活着,然而没想到从头至尾都是阴谋! 可她又忽然想起——万一下毒的正是那皇帝呢? 可是,不管是谁,她都得弄到苍梧薜荔。 青伦不想进这个大门,好像这扇门瞬间成为了地狱的入口。 她想到灵修,此刻她好想它,好想抱抱它,可她又突然想到她已经好久没有抱过灵修了,她甚至都不知道现在它在哪! 她想要逃离,远远地躲开这些繁冗的俗事,找一片清净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可是风怡还等着解药。为了得到解药,她就不得不答应祁景笙的交易。她将不得不直面这一场根本与她无关的血雨腥风。 十一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从接受祁景笙授予的印绶到告谢宗祠,这一系列过程结束,青伦都觉得好不真实。 她觉得那不是自己,似乎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和这具身体已经分离了,驾驭这具身体的不是青伦,而是另一个人,或者说,是另一个自己。 半年前,青伦刚到顺宁国公府,她便隐隐的有这样的感觉,可是那时却不能够说清楚这样一种感受。 初到北朝,青伦以为她只要好好照顾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就好了,青伦也并没有作他想。 没想到刚到两天,没等到自己的母亲醒过来,倒被北朝地位最高的女人太后召进了皇宫,更没想到,当天还见到了北朝皇帝祁景笙。 当时青伦已经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可当时的她没在意。回来之后又一直想着怎么才能医好自己母亲,或者至少,让她好过一点。 一开始青伦以为风怡的病真的就如太医所说是积劳、忧思成疾,后来青伦渐渐发现,每次吃完太医开完的药之后,风怡昏睡的时间就会比上次更长。 青伦便自己去请了好几位大夫来。他们都说,风怡的病其实是毒药所致,不过具体是那几味毒药,他们却分辨不出。不过他们都说,般若寺中的空相曾是制毒和解毒方面的大师。 几经辗转,青伦终于得见这位名叫空相的高僧。 青伦向他描述了风怡的症状之后,他会意地笑了笑之后说风怡的病疾是三种毒药所致,一种名为瑛珄,一种名为软骨散,另一种是雪上一支蒿,瑛珄实则是隐声,它一般长在潮湿阴暗的深山峡谷之中其毒性是让患者失去说话的能力,软骨散,正如其名,让全身的筋骨失去作用,但是它本身的生命力却极其顽强,一般长在绝壁悬崖的石缝之中,最后一种雪上一支蒿长在寒冷的雪山上,是导致风怡长期昏迷的主要毒药。 他说,软骨散其实只有很短的药效期,只要停止服软骨散,并给病人做适当按摩便可慢慢恢复。 瑛珄就比较麻烦,据空相说,他已经研究这味名为瑛珄的毒药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是因为生处北方,没有去过瑛珄生长的那种潮热的环境,也就不知道瑛珄的克星,更无法知晓有没有其他的解毒方法。 而雪上一支蒿就更为麻烦,因为它不仅是一种毒药,还能让人上瘾,只要一段时间不服用,就会全身迅速溃烂而死,而且在溃烂的过程中还伴随着如蜂蛰蚁爬一般的瘙痒疼痛,会极其痛苦地慢慢感受从皮肤到肝脏到脑髓逐渐被啃噬吞咬的痛楚,直到失去了感受痛苦的全部意识。 不过,他说,祁氏皇家有一味名叫苍梧薜荔的药草,传说这药草是长在苍梧神山上的一种薜荔,开黄白色的花,可解百毒。 离去之时,空相赠了青伦一样东西——一块鲛人模样的透明石头,大小正好可以用手握住。 接过那块石头,青伦感觉有一缕模糊又清楚、虚无又实在的影像从脑海飘过,一瞬即逝。 在那一刻,青伦感到有一股沉重的气流压在心间,似乎接过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被石化的过往。 青伦有些恍惚地往佛堂外面走去,空相转过身,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对着佛祖的金象——那个低垂着眼睑以一种慈悲的面容俯照人间万相的佛祖——以低沉深邃又虚无缥缈的声调在青伦的身后说道:“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更无生灭可灭,是则寂灭现前。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听他念完,青伦已走到佛堂的门槛处,而已然消逝在空中的刚才空相所说出的字句音声,此刻又仿佛在青伦的耳边响起:“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更无生灭可灭,是则寂灭现前。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一种虚渺遥远的东西在青伦的心中潜行流荡,可青伦也说不清楚那流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回到国公府,青伦清空了一个妆奁盒,在盒子里铺上一层棉绒,将那块石头放在了里面,收藏了起来。 在那之后,青伦便开始着手调查风怡中毒的原因并且想方设法逍遥找到那一味名叫苍梧薜荔的药草。 可是因为青伦刚到这里,对顺宁国公府内的各种关系都不甚了解,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出个头绪来,倒是越理越乱。 青伦想着或许可以问问风玦,可是风玦早在一个月前就又去了南方,而且她心中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风玦并不可信。而那苍梧薜荔——虽然知道它在祁氏皇室手里,然而具体在哪,或许除了祁景笙和太后就没人知道了。 与此同时,偌默也在加紧修炼自己的幻术。 他发现仅仅只能在天狼真身和仙身之间幻化根本不够,即使他还会隐身术。 他需要将自己的幻术修炼到最高境界——无上空境,只有达到了无上空境他才能够根据自己意愿随意变换成任意的形体,只有这样他才能经常跟在青伦身边,而不是仅仅只有在青伦回来的时候和她亲近一小会儿。 因此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跟着青伦了,以至于青伦最近苦恼的风怡中毒的事儿他也并不知道。 每次青伦出门之后,他都会去般若寺中一片极其隐蔽的树林里专心修炼。 一开始他选的地方是国公府西边儿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可没想到有一天竟被同样喜欢偏僻角落、喜欢寻幽探奇的风璍给撞见了,当时的偌默一心端坐修习,而且又用一层透明的护体屏障把自己与外界隔绝,也就没注意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外来者,待到一个修习阶段完成之后,睁开眼睛,就看到风璍正倚靠在弧形拱门的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也修仙?”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之后,风璍闪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说。 “……”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偌默站起来,准备从拱门出去。 风璍挡在门口,不让他出去。“交个朋友吧。” 偌默漠然地看着他,不语。 “我告诉你一个绝佳的修炼的地儿,作为交换,你当我的朋友,怎么样?” “让我出去。” “你答应我就让你出去。” “……” “……” 偌默走了。如一阵风。如一缕烟。 只剩下风璍在那里愣成了呆鹅。 那次之后,偌默就想着要换个地方,因为他再也不想被类似的情况所打扰。 而风璍呢,更加执迷于修仙了,因为他相信,上次是仙人显灵,是的!一定是! 转眼新年就要到了,偌默的幻术修炼到了瓶颈时期,他深深为之苦恼,因为他困在这个时期已经将近半个月了,一直突破不了。 青伦呢,她因为查风怡中毒一直查不出个所以然,因此也相当愁闷。 灵修每天晚上都回来很晚,害怕打扰到青伦休息也就不再和青伦挤一张床了,而青伦虽然更多时候根本没有睡着,可是因为今天以及明天无数的琐事儿竟也没注意灵修的晚归。 两个愁苦的人都在为自己的愁苦而感到孤独悲伤,竟都忽略了另一个人,所以这段时间,青伦和灵修的关系显得有些微妙。 青伦不再经常抱着灵修逗它玩儿,灵修也不再经常拱到青伦的怀里撒娇打滚。 十二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风玦从南方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林寔昭。至此之后,青伦又多了一重身份——林寔昭的妹妹。这个人,青伦从没见过。 不过青伦知道,他们费尽心思,不过就想洗刷自己在陵安城内当伎女的事实,虽然伎女和伎女有着天差地别的区分,可是在这些所谓的达官贵人眼中,都是低贱的职业。对此,青伦心里觉得这就是一场闹剧,可为了这许多人想要争取的面子,青伦也就淡淡地一笑了之,由着他们去吧,如果这样他们能够开心的话。 除夕夜,青伦是在宫里过的。太后举办宫宴,邀请了所有与她有血脉或姻亲关系的家族,而爱好风雅文辞的皇帝也邀请了许多文人才子,倒让这场宴会脱了俗套多了诗意。 其场面之浩大,难以用言辞表达。 也就是在这场宫宴上,青伦被太后封为顺宁郡主,而皇帝祁景笙则又在此之上添了个三品的品阶,并定在第二年的三月初三正式册封。 青伦在这场宴会上可算是出尽了风头,虽然她一直为人挺低调的,可总有一些人要让把她摆在大家面前。 比如一位名叫崔显的翰林学士,他似乎知道青伦在陵安城的背景,也完全不相信太后她们给自己编的头衔——安衍父母收养的女儿,大概是烈酒所致,竟直接就向青伦发问:“顺宁郡主来自陵安城,可认识陵安城大名鼎鼎的花弄影?” 当时青伦略有些吃惊,毕竟她的确没想到竟有人敢当着太后的面儿问她关于她的身份背景,不过她倒也佩服他的胆识:“当然是认识的。” “据说这花弄影曾经被南边儿一位权贵拘押刑讯过?” “嗯。有这么回事儿。” “也不知她当时作何感想。一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比耻辱和后悔吧。” 青伦淡淡地瞧了在自己右前方的这位看似衣冠楚楚的儒生翰林,又抬眼环顾了周围各样的眼神,勾起嘴角笑了笑说:“她在出狱后作了一首诗,不如请大人赏鉴赏鉴?” “说来听听。” “我还是写下来吧,方便大家品味。” “来人,笔墨伺候。”祁景笙微微笑着,仿佛对青伦有着极大的信心。 写完之后,青伦近旁的两个侍者将宣纸举起,走到众人都可看见的位置站定。众人看过去,只见一副用严整又活润的行楷写着:“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往也如何往。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青伦写完,原本还有些窃窃的小声私语的宴席,立马变得寂静无声。 只听见一根银著在木桌上滚动的声音,随即,又响起“啪嗒”的一声,在这寂静到空无的场地中,显得那般刺耳。 没有人相信一个低贱的歌舞伎女也能填词写诗,当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当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接受这对于他们而言无比新鲜的事物,从而打破他们旧有的陈腐偏见。 在场的只有在南方待过的并且深知南方青楼文化的林寔昭没有这种与传统相关的偏见:“花弄影的确是一位才女,而且是一位可以和文姬班昭相提并论的大才女。在座的诸位可能不知道,在南方,大多数青楼女子都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在行的,不过虽说如此,有花弄影那一般境界的也是凤毛麟角。” “就算花弄影诗词再精通,又怎么能和文姬班昭相提并论呢,文姬和班昭可都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淑女,而花弄影不过是一青楼女子!”此时另一位二品大员也发表了意见。 “正人君子向来都以品德论高低贵贱,只有——” 林寔昭话还没说完,太后看形势不对就打断了这场没必要的辩论:“今儿是除夕夜,请大家来一起聚聚不过也是为了高兴,没必要因为一个无谓的人扰乱除夕夜的团圆气氛。景笙,你说是也不是?” “母后说的是。” 在强权的压制之下,青伦可算是得了清净。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意着自己手里醇美的酒和可口的饭菜、美艳的舞姬和悦耳靡怡的歌声。大家各自相互微笑致意,说着新年的祝词,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宴会结束之后,青伦便被祁景笙召去了。得知了一切皆是阴谋的事实,得知了祁景笙想要独掌天下的雄心。 回去的时候,青伦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是不小心落进了一片云气之中,没有方向,没有存在的实感,一切都是荒芜的渺茫。 她想念灵修,想要和灵修一起远盾,可灵修在哪…… 落了轿,青伦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庭院,尽管她是千百般的不愿意再进这国公府的门槛。 她到风怡的院落里。看到风怡仍旧惨白瘦弱地躺在床上,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她需要为了她而失去自己存在的自由和快乐。 明明自己与她什么相干也没有。 她的女儿也是自己自杀的,并不是自己为了占有这具躯体而将花弄影杀害,明明自己什么过错也没有,却要承担这个纠葛所造成的孽债。 是否是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 青伦坐在床边,望着一片虚空,突然眼眶模糊了起来,虚空也因为模糊而变得更加荒凉。 她沉醉在这一片荒芜之中。 从风怡的院落里回来,青伦上上下下地找灵修,可到处都不见它的身影。 青伦伤心又害怕极了,担心灵修会出什么事,更害怕它从此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生命里。青伦把整个国公府都找遍了,为此还惊动了在主院里的风慎,他派了人到处找,甚至去了府院外面打着灯笼到处找,虽然他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避免这样一匹他不知底细的狼去伤害别人从而给国公府造成不良的影响。 但是结果是不如人意的。 整个京都都找遍了,直到第二天清晨,也没见着这样一匹白狼的踪影,连脚印都没见着。 青伦很是自责,她觉得是自己忽略了灵修所以灵修便也不理她了。 她仍旧在到处地找灵修。怀着恐惧、焦虑,以及深深的疲惫和愧疚,去了城外,在荒野和丛林之间寻寻觅觅,希望能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至少她要知道,灵修还是好好的。 可是一连几天,没有一点结果,但青伦一直坚持着。以致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又因为连续几天没吃饭也没休息,一阵白茫之间,青伦便失去了知觉。 偌默其实是去找一种叫埥坷的幻果,那埥坷生长在雨林密布的南边,据说吃了此果便可以在凡间用法术而不被天宇上的帝释知晓。 他已经练就了无上空境的幻化之术了。只是若是在凡间施用此术便会被天宇知晓便会失去修为。 他找到了。 他满怀无限的期盼回到人间,却从国公府得知青伦为了找他已经不见了好几天。国公府、太后、皇帝祁景笙都派人去找了,可始终没有消息。 等到偌默找到青伦,青伦已经在那一条无名河畔的枯草丛中昏迷了一天一夜。 一个略有些清冷的早晨,外面扑簌簌地下着雪。 青伦耳边传来蒸汽冲击陶罐盖的声音,睁开眼,便看见一个正坐着小心扇着暖洋洋的柴火、身穿月色长袍的背影。 一阵冷风吹来,青伦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那个人转过身来看见青伦醒了,又是高兴又是担忧,连忙倒了热水疾走到青伦身边,一只手将青伦扶起来,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将还冒着热气的白水在自己嘴边试了试温度,后才将水递到青伦嘴边。 青伦喝完,觉得喉咙里的干涩消失了,转而是一片清甜和温润。 “不要看这似乎是白水,其实是用了多味润喉舒肺的草药熬煎而成,知道你今天要醒,所以特意熬了。” 青伦静静地听着他温润的声音,眼睛停驻在这张不到自己一尺远的白皙的脸庞之上。 温润俊朗的轮廓之上,一双黑如墨玉的眼睛清明而又多情,此刻正柔软地看着自己。 青伦看着那双如黑夜一般深沉又如白昼一般清朗的瞳仁,不由得呆了,她觉得仿佛进入了一片无垠的没有边际的永恒沉默着却又无限丰富的大海,一片蔚蓝的闪着耀眼如珠玉的光芒的星空。 “青儿?”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怎么了?” 青伦眨了眨眼睛,这才回过神来,脑子里瞬即理顺了所有的思绪——“你是谁?”青伦皱着诶头,谨慎地问。 偌默想要逗一逗青伦,便故作生气地说道:“我救了你,如今你醒了,不感激反倒责问,我还要问你是谁呢。”他放下青伦,把空茶杯放回不远处的木桌子上。 青伦摁了摁太阳穴,再次理了理思绪,便想起自己似乎是什么时候晕了过去。 对于刚才的失礼有些抱歉,可又想起还没找到灵修,便掀开被子作势要从床上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快躺回去!” 青伦抓住这个白衣公子的双手,慌乱地解释着:“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报答于你的,只是我如今必须去找——我不小心丢了的——灵修,如果我找不到他,我一辈子也不会心安的。”说着,眼睛又潮湿了。 “可是你现在身体太……” “我感激你,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能失去灵修……” 偌默看着青伦竟如此在意自己,不由得心神激荡,想着要立马告诉青伦自己就是灵修,灵修就在她眼前。“青儿,青儿!你看着我——看着我。”偌默捧着青伦双颊,沉着有力地说道。 “青儿,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看它,是否有些印象?” 青伦看着那黑夜一般的双眼,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想想,仔细想想。” 青伦努力回想,一双双各式各样的眼睛再她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你……你是……” “你记起来了是吗,是吗?!” “你——” “是的,没错,我就是灵修。青儿,我就是灵修。”偌默轻轻地摩挲着青伦略有些苍白的面庞,声音里也有暖融融的笑意。 十三 人间若有天堂在 “灵修……”青伦看着眼前这个风姿俊爽又暖意融融的男子,一时失了神,不知道要怎样将白狼灵修与人形灵修联系起来。 “青儿,我……”我要怎么才能向你解释呢。 “我……我想再喝杯你刚才给我喝的那水……”青儿此刻有无数的思绪飞过,一时想要立即扑在灵修的怀里,感受那能够将冰雪融化的温暖,一时又觉得不可思议,仍旧对着男子存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陌生感,一时又呆呆的,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和姿态。 “我马上就给你倒来。”说着便已经有了一杯在手上,在嘴边吹了吹又试了试温度,“来,慢点。” 青伦喝完,定了定神,才觉得自己的魂魄回到了身体里。 她抬起头,眼神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自成就是白狼灵修的人,那双浓夜一般的眼睛的的确确是和灵修一样的,还有这一身的雪白,还有那种在陌生之中透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来自从前记忆里的舒适的温度,隔得如此近,青伦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一种沁浅的香气,这香气与灵修身上的是如此相似。 他意识到青伦在仔细瞧他,勾起嘴角轻轻地笑着,又说:“再躺躺,我去弄热水让你梳洗梳洗。” 青伦躺下去,看着他走到里面的隔间,几乎是一瞬之间,便有了一股热气腾腾地直往上冒,又有阵阵不只是什么花的花香在来回飘动。 青伦正想下床去瞧瞧,却被瞬移过来的灵修给吓住了:“汤水已经备好了,我搀你过去。” 梳洗罢,又换了身衣服,青伦觉得整个人舒服不少。 出了门,瞧见人形的灵修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远处的山坡。这原是一个猎户外出打猎时的临时居所,所以荒郊野外,风景倒也怡人。 青伦想要开口唤他,可又不好再叫他灵修。便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朝着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又问:“你原叫什么名字?” “你还是唤我灵修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可我觉得不太合适。” “那你再帮我想一个?”他带着些促狭的笑说道。 青伦也笑了,掩藏了自己的局促。又略略思索了一下说:“那——‘修’?” “好。” “你来自哪里?怎么会有这样神奇的能力?竟然可以幻化成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妖?” “你看我像妖怪吗?” “不像。你像是神。可神为什么来凡尘而不在天上享受至上的欢愉?” “你觉得天上就是安乐的所在是吗?” “难道不是吗?” “至少——我不喜欢天上的日子。” “……” “天上的世界,就是茫茫宇宙什么也没了,只剩下永无尽头的沧桑的孤寂,一个人要是活在天上,就等于在孤独的灰烬之中湮灭,然而感受孤独的形体却永恒存在。” “我去过天上一次,不过时间很短,我也没有仔细打量天宫的世界。只是当时觉得,那里寂静地可怕。” 偌默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次。“是的,寂静地可怕。” “不过,我却喜欢天,或许,只有能够抬头仰望的东西才是美丽的。在地上仰望,你看,天那么蓝,这种蓝甚至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种直击人心的蓝。我尤其喜欢那云朵,它会变换无数种形体,每一种都会让空间在刹那的时间里增添另一种绝妙的形体,让空间在时间里又多了一层深意。而且,它那么白,那么软,就像是你以前身上的雪白又柔顺的毛发。我想,你身上的毛发一定是白云之上的神明赐予的,或者,就直接是白云变成的。” 偌默听着,清丽的一个个字句在心头吹起和缓的涟漪。“你想要去白云上躺一躺吗?” “啊?” “去云上。”说着,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只见一朵朵白云就从天上下来到了,缓缓地飘到青伦的面前,一朵又一朵,竟形成了层层台阶,云朵形成的台阶!抬眼望去,只见它直通到一片状似飞天的白马的又大又软又无比纯白的白云之上。 青伦挽着偌默,他们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如果此刻有一个人从远处经过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以为这是通往天界的天梯,而那走在这天梯之上的,一定是某个地方的神明。 仅只是看着那背影,一对雪白的纯净无暇的璧人,在云朵、蓝天和玫瑰金太阳光的衬饰下,仿佛拥有了汹涌着瑰谧色彩的又无限安宁和暖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他一定会误以为自己误闯了神仙瑶台。 青伦和偌默一同躺在这洁白的泛着层层透明晶莹的绒毛的白云上,随着这朵云,他们悠悠转转飘到了一脉陡峭的山峰,山峰里时而传来猿猴的啼鸣,时而又有松涛阵阵,又或是在一种极致的静谧之中,便传来绝壁下的水声叮咚。 远处的茅舍已经在遥远之中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刚刚走过的白云天梯也已经不在了。 青伦看着旁边正享受着软溶溶的日光的灵修,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像是在梦中,像是一不小心脱离了时光和空间的桎梏,在两者的罅隙中得到了这片刻的无法言说的欢愉。 “修,谢谢你。”青伦嘴角含笑望着头顶水蓝色的天空说道。 “……” 青伦转过头,看见他也嘴角含笑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 “这一切,好像是在做梦。” “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的时空,只要开心,便好。” “嗯,开心就好。” —————— 天很蓝,草很青,溪涧里的水草荡荡悠悠。青伦在林子里采蘑菇,偌默在打野味。 彩色的夕阳正在绽放最后一缕霞光,青伦和偌默的影子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拖得长长的,两道平行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另一个世界。 他们来到河边,青伦洗着刚刚摘来的野果子,洗好了递给偌默。 偌默接过就放在嘴里:“好涩!”说着整张脸都变了形。 青伦促狭地一笑:“哈哈!” “看我——”说着便上来挠青伦的痒痒。 “哎呀,我错了!我错了!真错了!放过我吧,哈哈——”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青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 偌默帮着青伦把饭做好了。两人端上桌开始吃晚饭。 “还行吧?”青伦见偌默尝了第一口便自信地问。 “嗯——一般——”偌默咂巴了两口瘪了瘪嘴说。 “怎么会,我烧菜都很好吃的。”说着自己尝了一口“挺好的呀。” “逗你玩儿呢,你就当了真。” “修。” “嗯?” “你看这是什么?”青伦夹起那兔子尾巴:“莫不是你的尾巴吧?” 偌默顿了顿后狡黠地笑着:“对啊,怎么我的尾巴跑到你那里去了?你不会是要吃我的尾巴吧?” “我才不吃你的尾巴呢,你自己吃吧。”说完便把那兔子尾巴扔在偌默的碗里。 偌默笑了笑,夹起一块满是瘦肉的兔子腿放在青伦的碗里:“快吃吧。多吃点,病好得快。” “为什么你不用灵力把我的病治好呢?莫非灵力不是万能的?” “灵力当然不是万能的。尤其是对于生命,即使在强大的灵力也没有办法对任何一个生命体施加任何影响。” “这样啊。” “况且,要是所有的事都用灵力去完成,不是就没有参与的乐趣了吗?就比如这饭菜,我们一起做自然比我用灵力变出来更有趣味不是吗?” “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灵力代替的。”青伦若有所思地说道。 吃完饭,青伦收拾了碗筷,偌默又弄了一些柴把炉子里的火烧得更旺。 晚上。水溶溶的月色从窗户里流下来,整间房间都水银水银的,像是一间被踱了银,又像是撒了一层水晶,以一种温润的色彩绽放着暖人的荧光。 青伦躺在偌默的怀里,丝丝缕缕的暖意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 “修,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青伦有些迟疑地说。 “嗯,你说吧。” “其实我只是一缕魂魄。” “嗯,这我知道。” “嗯?你知道?” “你忘啦,上次在陵安城,我驮着你飞之前你跟我说过的。” “哦。对。” “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不是。”“我要说的是后来的事。” 偌默将青伦的脸庞托起,对着青伦的眼睛温柔地说:“我听着。” “我是一缕魂魄,在世间飘荡了不知道有多少年。后来偶然一个机遇我进入到这具名为花弄影的身体内。花弄影是风怡的女儿。国公府的少爷把花弄影接到北朝表面上是说为了让我尽孝,实则是为了加强国公府在朝廷的势力,而且,风怡的病也是国公府的人故意弄的,只是为了让花弄影心甘情愿地回到国公府。国公府风明德的大女儿是太后,这几年,皇帝想要独掌大权,只是太后和国公府一直明里暗里地阻拦,这让皇帝很不好受。他想要打压太后,扳倒国公府。除夕夜那天,皇帝召见我并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他让我跟他合作——” 偌默见青伦停了下来便问道:“怎么合作?” 青伦抬头看了看偌默说:“让我做他的皇后。” “什么?” “本来太后就跟风夫人合谋要让我坐上后宫之主的位置,以此来巩固风府在帝都的地位。皇帝只是——将计就计。”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救风怡的唯一办法就是祁氏传世的苍梧薜荔。只有太后和皇帝才知道它在哪。” “我可以想办法找到。” “真的?” “嗯。”偌默顿了顿后问道:“青儿,你想要嫁给那个姓祁的皇帝吗?或者,你想要做皇后享荣华富贵吗?” “我想——” “你真想?!”偌默推开青伦紧紧握着青伦的肩膀一脸愤怒的质疑着。 青伦伸出右手抚着偌默的紧绷着的脸颊,轻轻地笑着说:“看你这么大反应,我话还没说完呢。”她双手环抱着偌默,头轻轻地依偎在偌默的怀里说:“我说的是——我想要一种永远——叫青儿和修。” 十四 月明人倚楼 寒冬的冷月洒下雪花一般的光芒,冷冷凄凄地看着这金砖碧瓦地亭榭楼阁。 青伦倚在楼廊上,想着一早的册封仪式,觉得萧索,像是掉进了黑洞,被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空无所缠绕包围。 她与偌默定情的第二天,当她梦中醒来,身旁早已一丝温度也无。她恍惚以为那美满幸福的一天只是一场梦。却又那么真实。以至于她好长时间都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当她醒来一会儿后祁景笙的羽林卫便找到了她。 可她还是不敢相信昨晚还在她身边的灵修一早就不见了踪影。 她在那间棚屋里等了一年。 一年零一个月后,也就是今天,她成了祁景笙的皇后。 “怎么站在这里,不冷吗?”祁景笙拿出一件狐狸裘披在她身上。 “还好。” “进去吧。” “嗯。” 祁景笙轻轻搂着青伦进了永平殿。 “今天我只能留宿这里。”祁景笙略有些迟疑地说。 “我知道。” “而且不能分开睡。” “嗯。” 他们一同走到了内室,侍女们上来伺候祁景笙和青伦更衣,看着他俩睡下了才拉上帘子出去了。 “因为太后的探子——我担心打草惊蛇。” 她侧过身去背对着祁景笙说:“我知道。” “你……为什么你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我们虽然并不算真正的夫妻,但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尽全力帮你。” “早些睡吧。” “……”祁景笙还想多问些什么,比如她的不安和冷漠是因为什么,是她失踪那几天发生了什么吗?他的内心隐隐躁动着,可是看着近在眼前却又永远无法触碰的人,他只能默默叹息,忍住了所有的疑问和渴望。 以后的每一天,祁景笙都跟她在一起,半年过去了,日日形影不离。 祁景笙细心周到地照顾着她。从日常起居到衣食偏好,祁景笙都顾及到了。 没几天祁景笙都会送礼物给她。 她生病了他会亲自照顾她,她心情不好了他会带着她去郊外或御家苑场观山临水或骑马田猎,她渐渐地喜欢上了抄经念佛的安宁与寂静,他就在她的宫苑旁边建了一座佛堂,中央的释迦牟尼塑像甚至全用黄金打造,经常因为她而荒废早朝,不理政务。 半年内,青伦看着祁景笙那双原本深井一般的幽凉的双眸现在竟然变得温柔多情,她不自觉地感到恍惚,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做戏还是真情实意。 因为青伦引得皇朝帝王贪图享乐,每日只知对酒当歌,不知黎民政纲,朝廷上下都在议论,言官开始上书进谏,有的甚至直接在朝上攻讦辱骂,青伦成了众所周知的祸水。 有的激进的甚至要求更换皇后。 在这半年内,因为皇帝不理政务,因此大多数政事都由太后以及国舅帮忙处理。外戚真正地进入了国家的权力中心,拥有了至高的地位。太后封赏了几乎所有的同姓子弟,风家成为了真正风靡全国的第一世家。 虽然太后与国舅极力压制舆论,可是皇后祸国的言论早已遍布全国。 与此同时,鼠疫开始肆虐于离帝都不远的黄河上游地区,星象家预言这是因为真龙晦暗无法维护苍生的结果,又有传言说是因为外戚专权横行全国,所以上天降罪,以示惩戒和警告。 青伦如今几乎每天都在佛堂里打坐诵经,只有闻着那浓重的檀香味儿,她才觉得宁静与安详。 太后会时不时地来看望并且要求青伦无论如何要坐稳皇后的位置,她还告诉青伦唯一的秘诀就是快些生出龙子以正视听。 青伦在心中总是觉得好笑,她看着太后那一双闪烁着权力欲望而内心空虚的眼睛,看着她下垂松弛的肌肤,还有耳边怎么也遮不住的白发,不自觉地竟然开始同情她,同情她被家族利用的命运,同情她甘于这样的利用。 每次太后训诫,要求她劝诫皇帝雨露均沾,拿出皇后的高贵的操守与品德,成为一个德美兼具的国母,青伦都是垂手恭听,可是她知道皇帝在干什么,她更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因此她虽然每次都会将太后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祁景笙,可是最后相视一笑的默契都在告诉她祁景笙的计划正一步一步地迈向成功。 八个月以后,鼠疫发生地以及蔓延地都发生叛乱,太后与国舅开始派遣军队镇压,与此同时,刚刚收服不久的南地也接二连三地暴乱,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也借此机会趁火打劫,劫掠边地的财产和土地,全国都变成了疆场。 帝国的军队有力地镇压了叛乱,可是就像一场山火除非烧到了尽头是不会熄灭的那样,皇朝的军队面对这样的状况也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帝国即将面临崩溃。官员开始接二连三地进谏依旧每日与皇后游山玩水的皇帝,有的甚至以死相逼,以示忠诚。 当那位以死进谏的官员被凌迟的时候,祁景笙笑了笑说:“清欢,你觉得他该死不该死?” 青伦看着眼前即将被处死的言官,又看了看旁边一脸玩味的祁景笙,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要知道,他是时候****并且他有这个能力,可是如今他究竟在做什么呢,他要的不就是皇位吗?可是现在帝国都快成为废墟了。他的皇位也岌岌可危,反叛的军队已经开始要求更换皇帝了。 “你想要他死,他就死。你想要救他,我就放了他。”祁景笙继续笑着说。 前方的官员依旧在乱骂着,一条人命真的掌握在她的手里吗?她甚至连她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掌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如果我说,我想拿整个国家来换你身上的一件东西,你愿意吗?” “什么?” 祁景笙深深地看着她说:“你的心。”祁景笙在半年前就知道自己已经深深沦陷了,他想要她的欲望超过了所有的一切。可是即使他用尽一切的力气她仍旧那样平静,平静到冷漠的境地。 青伦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疑惑和震惊。 看着他越来越靠近的脸,感受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青伦猛地推开了他,朝着佛堂奔去。 在那一刻,她意识到,除了权力,祁景笙还想要更多,更多。可是她早已厌烦了被欲望包裹的生活。她想要的,只是纯粹的温暖和情意。而这一切,她也早已失去了,失去得不明不白。 她收拾包袱想要逃走,可是还没出院门,她便被侍卫拦截了,是皇帝的近卫,她认识的。 她被软禁了。 祁景笙依旧每日都来看她,每日都给她带各种各样新鲜的玩意儿,一只会说话的鸟,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一株异地的花草,一颗昆仑山的冰晶,五彩的鲛綃……他费尽一切的心机讨好她,他又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据说,叛乱依旧在持续,太后被关押,风府被查抄,风府上下连同所有仆人都被以叛国罪论处并打入监牢择日处死。只有风诀逃过了一死,自从青伦嫁入皇家,他便不知所踪。 祁景笙开始没日没夜的处理政事,想尽办法招募军队,自己节衣缩食筹集军费,可是一切都只是杯水车薪。 空相作为国师,理所当然应该献计献策,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面见皇帝说出了埋藏已久的秘密。 祁景笙来到青伦的清欢殿,青伦正在看书,看到他进来,她便合上书转身朝里屋走。 “我给你苍梧薜荔,并且放你自由。” 青伦站住。不敢相信。“什么条件?” 祁景笙苦笑,也不知道是在笑青伦还是笑自己,之后他整肃脸色,淡淡地说道:“帮我平叛。” “要怎么帮?” 祁景笙召空相进来。并让所有人都退出去。 空相走到青伦面前,拿出他曾经给她的那颗鲛人琥珀,说:“放弃你现在的身体,进入到它里面。” “什么?” “它永远都将死未死。” 青伦震惊地望着空相,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得知,看着那双洞察所有的秘密的透澈的双眼,又觉得理所应当。可是她可以相信他吗? “回到你原来的身体,你就可以见到灵修了。” 她眼神复杂又矛盾地看着空相,看着空相手里美丽的鲛人琥珀。“为什么?”为什么要帮她? “还记得小红楼后门的乞丐吗?” 有了碧海蓝天的花魂之后,青伦所有的力量都已苏醒,却又以另外一种方式沉睡着,因为这具凡人的躯体根本无力承受青伦本身巨大的能量。 空相得到那鲛人琥珀也是因缘际会。 他的前半生一直都在寻找真正的空与真正的道,可是又永远拨不开眼前的迷障,他打坐、念经、食素,严格要求自己,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佛门中人,可是他越是努力,身体内的躁动和欲望就越是强烈,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甚至一度想要放弃,一次他听说还有一种办法可以寻到真理——当一个游僧,一个苦行僧。 他开始行走于大山森林,漫步于荒山野岭,食野菜,斗群兽,严寒的冬日也只有一件破烂不堪的袈裟蔽体。 他变得骨瘦如柴,毛发长到脚踝。 一次经过一个高及九天的石柱,石柱旁一条清流小溪潺涣而下,他摘了一片油桐树叶准备舀水喝,却发现水底一个乳黄色的石头,里头竟然是一个半透明的鲛人形象,鲛人轻闭双眼,满脸安静与祥和 。在那一刻,他仿佛受到某种召唤,感受到一种万物一体的力量,在那顺间,在他的体内爆炸,在消失,在上升,通透和明晰,如同雨后的太阳,如同黎明。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这颗琥珀的前生今世,便踏上漫漫征途决定去寻找琥珀的主人,他的山间,在丛林,在繁华的街头,寻找,寻找。 他在寻找的途中遇到了花弄影,可是在那时他并不知道花弄影便是青伦,因为那股力量仍旧分散于四处各地,而没有被青伦重新拥有。 直到他在慈恩寺遇到力量苏醒的宁清欢。 他把琥珀交给她,因为他以为她的命运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可是鲛人琥珀却在妆奁内落满灰尘。 他早已预知到,金国将成为分裂世界未来的主人,所以他想尽办法进入金朝皇室,因为他深知一个掌权者对于人们思想的掌控力量。得到皇室的支持,他才能有能力完成他的伟大的事业。 可是他也清楚,青伦回到自己鲛人的身体里所造成的后果——她会回忆起所有已经忘记的记忆,从此痛苦不堪。 一边是恩情,一边是众生。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众生以及他的事业。 在此之后,他陷入了不可消除的悔恨与痛苦,因为他自私地没有在事先告诉青伦所有的后果,却以一种手段去诱惑青伦。 即使他以众生的性命来安慰自己,他也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他知道,他将永堕地狱。 “我一直有个疑问。”青伦走到祁景笙面前,“鼠疫真的是天灾吗?” 祁景笙目光闪烁,不语。 “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就帮你。” 祁景笙默默地注视着青伦,仿佛在思考究竟要不要说出真相。 青伦坚定地望着祁景笙,却又饱含着丝丝疼痛与悲伤,似乎她早已知道真相,并不是因为那场鼠疫死了多少人,而是因为眼前这男人,这个曾经对她百般温柔的男人,当真面目被揭开,她悲伤曾经一度的恍惚,她痛恨自己浑浊的目光,以致以为这个荆棘毒刺一般的男人竟然也如同春天的暖风一般温暖。 “是我。”祁景笙淡淡地回答,话语中没有丝毫的温度,也没有丝毫的重量。 一切的计谋青伦都是知道的,她知道他派遣自己培养的近卫到全国各地散布流言,自己沉醉于温柔乡让风氏以及太后疏于防范,暗地里谕示言官传播李清欢的失德行为,进言废黜皇后,挑起官员与太后的矛盾,纵容风氏子弟在全国横行霸道,惹得全国上下一片民怨,制造风氏与百姓之间的争端,在朝廷、街市、里巷散布外戚专权惹怒天帝佛祖的谣言,最终导致全国上下怨声载道,争端不绝。 风氏的一家独大本来就已经引得许多其他世家的不满,祁景笙利用这一点,拉拢了许多普通世家的支持,本来可以借此孤立风氏最终打垮风氏,可是他却没有,他居然在离京都不远的地方制造瘟疫。 青伦一度以为这只是天灾,可是这场天灾来得太奇怪,瘟疫一般都发生在洪水过后或者是偏远地方,可是这一年风调雨顺,百姓原本可以丰衣足食,可是就在离京都不远的城市竟然发生了瘟疫,这不得不让青伦心有疑虑和怀疑。 “为什么?” “因为没有天灾。” “……” “而我必须根除所有后患。” “……” “人怨不够。” 青伦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和言语来表示她对眼前这个人的痛恨,更不知以何种表情和言语来表示对自己的痛恨。她是他的同谋! “如果我今天不帮你呢?”青伦隐忍着愤恨说道。 “那你就在这里待到直到你愿意为止。” “如果我从没有存在过呢?”如果她当初没有这样贪图一具完美的躯体,如果她的魂魄早已如同其他普通人一样跟着肉体的灭亡而湮灭,如果她不是她。 “……” “你也是失策是吧,没料到你的国家如此脆弱,一场瘟疫就能够要了它的命。” 祁景笙笑了笑,伸手慢慢靠近青伦的脸颊,拭去从眼角滑落的泪珠,又慢慢往下,触及到她的嘴角,那粉红的颜色如同春天娇羞的花朵一样烂漫,曾让他几回魂梦牵挂,那双凉漠的双眼又让他几回梦碎魂散。 可是一场大梦终会醒,在那梦醒的时刻,意识到一切都只是自己空虚的想象和无望的期盼,意识到做梦的空洞与现实的绝望,在那一刻,心就会获得如同钢铁一般顽强的意志。 “是的,我没料到。不过我同样没料到,我的身边竟然住着一个来自上古时代的精魂。” 十五 天若有情天亦老 又是一千年过去了。 她用了整整一千年的时间,才重新找回那些失去的灵力。因为得到了教训,所以她在修炼法术之外,还将所有的医书看完了。 一千年前,青伦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体,忆起了所有的一切,即使她在还是鲛人的时候从未见过他变为人之后的模样,青伦也在心中清楚地知道了灵修就是曾经的牙儿。那双眼睛,无论她几世为人她都无法忘记。 牙儿曾是天狼族的一员。 天狼族会在每年趁着鲛人洄游的时候来捕捉鲛人,以作自己绵延寿命的祭品。 传说,捕捉到蓝鲛的天狼可以飞升成神。 青伦便是那只被牙儿捕捉到的蓝鲛。 牙儿成了天狼星上的若默神,负责掌管鲛人的灵魂。 可是牙儿怎么也没料到,他在见到青伦第一眼的时候便深深地将她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后来的岁月变迁,一切都消失了,可是青伦的影像仍旧那么清晰,甚至随着日子的增长越来越明晰。 当他完成了在天狼族的使命,奔赴天狼星复命的时候,他便把青伦的灵魂放了。 可是青伦呢,当牙儿来捕捉她的时候,她竟然因为一时的欢喜不顾父亲的劝阻,毅然逃出来要再次跟牙儿玩耍嬉戏,结果牙儿的爷爷来了,他带着神器天伦镜来了。 父亲在自己的面前一点一点的失去生命。 尽管当初牙儿曾经犹豫,对于要不要把青伦为祭这件事,他曾经踯躅过。 她有时候想想,其实牙儿十没有错的。只是或许,那时候短暂的相遇还不足以用牺牲自己来成全对她的浅浅的爱意。 这一切其实错在她自己。要是当时她没有那么天真,要是她听从了父亲的劝阻,没有想方设法地逃出来,也就不会让牙儿的爷爷抓住自己,自己的父亲也就不会死。 她痛恨她自己。 也正是因为痛恨自己,所以更加痛恨牙儿,痛恨若默,痛恨灵修!因为她竟然在失去记忆的一缕魂魄里再次爱上了灵修,爱上了若默。尽管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牙儿。 由此,她又更加痛恨她自己。 她感到愤恨,感到痛苦,无边无尽的绝望,深情因为仇恨无法倾诉的绝望,仇恨因为深情无处倾泻的绝望。 她用她的能力、以皇后的身份医治了所有患疫病的人,天下苍生感恩戴德,纷纷投到朝廷的旗下,不再举兵反抗,甚至因为感恩天朝隆恩相助朝廷剿灭边陲戎狄,北朝又重新实现了统一与和平。祁景笙最后告诉她:“世界上本没有苍梧薜荔,风怡只是一直用着最好的御用人参吊着最后一口气罢了。”说完他顿了一会,后继续说:“我买通了城里所有的医药师。” 在她准备离开北朝的当天夜里,青伦久久无法入眠,到了黎明时分才稍稍闭了会儿眼睛。她不知道那一会究竟有多长,只是在梦里,她隐隐约约听到沉沉的叹息,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似乎在对她说,切记,你的生命只有七层。 青伦在绵延不绝的如黄钟一般的回声之中醒来。不解其意的梦,就像许许多多芜乱纷杂的梦那样,渐渐遗忘在记忆的黑洞里。 青伦东渡到了海外的奈良岛。她伤心、难过、绝望,但是她却不想报复,用复仇和憎恨来填满这长长的一生实在不值得,也太累了,因为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而且,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再去乞求着挽回。她在那间茅草屋里等了整整一年尚且无法等到她盼望的爱人,那么也就无须再做什么了。 这长长一生中,无数的人,本就只是过客。 十六 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这个岛上,没有城市,没有街道,没有楼房,没有车马,更没有拥挤的人群。 从空中望下去,只见一条像渔船一样的岛屿一直向着无限的东方延伸,海陆相接的蓝绿色在金黄色的沙石和波涛之间荡漾,空中的大雁来来回回,地上的羚羊麋鹿晃来荡去,岛上百花争艳,落英缤纷。 一栋灰色的小茅庐坐落于此,后边是萧萧的竹林,旁边是斑驳苍老而又遒劲骄傲的梅树,左前方的白莲自在而又悠然地在水中盛开着,享受着晨起美味的露水和新鲜的空气,一群鹅黄色的小鸭子正跟着母鸭在水里游来游去,几只白鹤在梅林里正向着长天昂首嘶鸣。 奈良岛是奈良国最偏远的一处岛屿,基本没有人烟,即使渔民也不会来到此处打渔。 但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传说是在远古时期,奈良岛上的居民成千上万,街市纵横,车水马龙,楼接着楼,檐贴着檐,做饭的炊烟几乎可以覆盖整个天际,尤其是方士术士以及求仙问道之人颇多,因为奈良岛曾经是最接近仙山和仙宫的所在,奈良国的名称就是来源于奈良岛。 可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奈良岛上的居民在一夕之间全部湮灭,不知所踪,从此,奈良岛就成为了禁地。 青伦在海边,赤着脚,海水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打在她的脚踝处。现在正是盛夏,她几乎没穿什么衣服,全部的肌肤都在晨曦正好合适的阳光照射下,呈现微微的粉红。 她望着大海的深处,望着遥远得好像近在眼前的海天一线。她每天早晨都要在这里来,看一看,吹吹风,这样的开始让她觉得整个一天都充满了美好,让她能够忘记那在梦中不断冲破尘封的记忆。 然后,她就有足够的精力去探寻这座岛,这座充满了传说和鬼魅的岛屿。她想,她要是揭开岛屿的秘密,那将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她并不想建立什么丰功伟业,只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岛屿上生活,如果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的话,实在太寂寞了。 她走向自己的茅庐,转了个弯就到了茅庐门口,却发现,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是偌默。是灵修。是牙儿。 “对不起。”他说。三个字,却那么沉重。里面蕴藉了多少的情感才可以说出如此沉重的三个字。 青伦呆了两秒,回忆再一次如潮水一般涌来,她默默地看了他几秒,走向柴门,一缕轻轻的风擦过彼此的肩膀。 青伦推开门,如往常一般又转身将门阖上,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那般正常地走进了院子。 掀开门帘,进到自己的卧房,她瘫坐在床上,依旧呆呆的,目光涣散,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一具躯壳。 不知不觉地,月亮已经悄悄升上了树梢。凄清的夜风从窗户里悄悄地渗进来,黑夜在蔓延,无尽的、浓稠的黑夜。 不知不觉地,天边又现出了淡淡的鱼肚白,一丝清浅的光亮又进入那无边的黑里。 青伦随手变来一个浴桶,里面盛满了冰凉的清水。她都没有褪下身上的那件青蓝色薄衫,就坐进了浴桶,这一坐就是三天。 第一天,偌默站在原来的地方,白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晚上的海风呼啦啦地狂奔着。 第二天,他依旧在原来的地方,天气依旧如此。 第三天傍晚,偌默已经奄奄一息,三天两夜的炙烤与刺骨的寒冷让他几乎走到了极限,只是他一直用一股意志坚持着,在来到这里以前,他就知道有些苦痛是他本应该承受的。 可是如今却不是往常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没有神炼的躯体来免遭寒冷溽暑以及风吹雨打,现在他唯一还值得骄傲的只是他的意志。 凉水让青伦渐渐冷静下来,心中痛苦转化而来的愤恨慢慢消逝,剩下的却是无边际的悲伤,就像是那浪花,一阵隐退了,又被潮水以及海风给吹了上来,一汪漫溢的悲伤在心中再次将那些伤口划破。而这一千年的孤寂又将她掩埋,掩埋在泥土最黑暗的角落,无法呼吸。 其实,她本已经渐渐忘记,她本可以忍受没有尽头的孤寂,她从不给自己奢望,她每时每刻都只是享受着此时此刻的欢乐与喜悦,因此那些期盼,那些回忆也就渐渐忘记,沉睡在梦里,可是现在,他又出现了。那个同时焦着着她的悲哀与喜乐的人,那个同时是她期盼而又恼恨的人,那个同时是她想要靠近又想要远离的人,这个她前半生最重要的人,又出现了。 她要如何选择? 是让他继续成为自己下半生最重要的人,还是从此斩断所有情丝? 她不知道。 她坐在冷水里,思考了三天。 三天后这个傍晚,夕阳的霞光再次穿透竹窗,斜斜地将世间万物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显得悲伤,显得萧索,却又是最后的温暖。 她睁开眼睛,橙红色的光线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朝门口望过去,透过茅屋的木板墙壁,穿过院子和柴扉,她看见他在落日的影子下,显得苍白而又无力,似乎在挣扎着最后的一口气。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立马就想要冲出去将他抱住,问他怎么了,将他扶进屋里来。可是在下一秒,她又迟疑了。 最终,她出了浴桶,换上一件干裙子,如往常那样向门口走去,步伐有些缓慢,有些沉重。 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他浅浅地笑了,随即便瘫倒了下来,她分明听到他的喃喃低语:“我爱你。” 青伦将他扶上床,关上门窗,用内息将整个床褥和被子还有整个屋子变得暖和起来,在院子里折来一枝梅并让它开满梅花,想要以此作媒介将偌默体内的寒气吸出来。 她以为,他只是受了寒,可是当她为他驱了寒之后,发现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也呈现一种不正常的血红色。 她当即发现,他的身上一丝神的气息也没有了。体内的内息被抽尽了,仙骨也被剔得一节不剩。 她的面前,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人。 一个被贬谪为人的神是绝对不能够再经受神息或任何关于神者或仙者气息功力的影响的,被贬为人就要经受最普通的凡人的痛苦和折磨,在这方面,一个谪仙连一个人都不如。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要知道一个神是宁愿被赐死也不愿意被贬谪,因为那关乎着尊严,那是一个神最为看重的东西,对于一个神来说,贬谪为人便是最严酷的惩罚。 因为他要再次历经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贪嗔痴怨,还有爱、与恨,对于一个本来已经超脱的神来说,这等于坠入十八层地狱。 她感到心痛感到心疼。莫不是那天早上,在她还未醒过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莫不是她冤枉了他?他并不是因为得到了就不想再要了,并不是因为对她以及对他们的爱情的玩弄的态度?而是因为别的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 可是——可是他还是伤害了她的父亲,伤害了她的家庭。 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青伦看着他惨白的脸,看着他俊逸的脸庞满布着疾病的痛苦神色,又觉得心疼。 不管怎样,她还是要救他。 还好,在这荒岛上的一千年,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会看一些杂书,其中就有医书,虽然没有临床的经验,但是毕竟看了许多,也看了很多遍。即使她的医术不精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这荒岛上也就只有她。 她将床的一侧挖了一个洞,烧上柴火,做了个简单的炕,又在屋子里烧上火堆,让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后,她便去了奈良岛北部的一座山丘上去找药材。 幸好她经常来这山上,山上的一草一木她都无比熟悉,很快便找到了需要的药材。 青伦就在刚烧起的火堆上架上三脚架,开始熬药,火堆里的柴火时不时地噼噼啪啪地响,火光一闪一闪地,照着偌默的脸颊,涂上了橙黄色的光彩,显得暖融融的。 熬好了药,青伦拿来另一个鸭绒做的枕头,将偌默的身体稍稍抬起,垫在偌默身后让他稍微坐起来一点,轻轻捏着他嘴角两侧,一勺一勺地让药水慢慢流进去。 喂完了药,青伦让偌默平躺下来,将火烧得更旺了些,又在炕下面加了些木柴,端来一个板凳,就坐在偌默身边,坐了一会,觉得困了,就趴在床沿上睡下了。 到了夜间,青伦忽闻谁在梦呓,又兼着些惊悸,开始还觉得奇怪,因为以前这里是没有其他人的,忽然心中又想起,是偌默,便猛然抬起头来,发现他冷汗直流,似乎做着噩梦,嘴里连连说些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呓语。 青伦连忙弄来一盆热水,坐在那,将远处的帕子拿过来,打湿了拧干了,轻轻地给他擦汗,又说些安慰的话语,慢慢地他便安静下来,又沉睡过去。 快天明的时候,青伦又开始煎药,像上一次那样喂了,又将他全身的汗擦过了。想着还是去海边站一站,看着一切都弄好了,火烧好了,被子盖好了,汗也擦过了,便准备出门。出门前,她犹豫了一下,可是她还是出去了。 就在她出了院子,关上院门的那一瞬,她又后悔了,突然的一个想法让她再也挪不动脚步——即使她去了海边,因为有了牵挂,她也无法像往常那样安安心心地享受海水与海风,享受黎明的曙光与海燕奔腾的舞姿。 她回去了,继续守在偌默的身旁。每三个时辰进一次药,进完药之后擦汗,擦汗之后添柴……就这样过了五天。 就在第五天的晌午,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打在屋后的竹叶上,叮叮咚咚地,像是在唱歌,此时青伦刚好喂完了药,她明显感觉到,他已经完全康复了,脸色变得红润,嘴唇的颜色也恢复了正常,身上的汗也不如往日那样出得多了。 只是他依旧没有醒过来。 这让她担心是不是上次给他用了神息的原因。 早在第三天的时候,看着他面色好了很多,她便开始给他额外采了些滋补的药材。 可是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医治一个用了禁忌术的谪神。便只好依旧如往日那般,想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褪去他的上衣,拧干了帕子,从他的脸庞,他的脖颈,他的手臂,一丝不苟地慢慢擦拭着,到了他的前胸,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颤了一下,她以为是因为这样敞着有些凉,便连忙给他盖上,又将炕下的火和柴火堆烧得更旺了些。 就在她给火堆添柴的时候,她听到背后传来干哑的呼唤:“青儿。” 青伦有些始料不及,愣了几秒,站起来转过身:“你醒了。” “嗯。”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又应该做些什么,在偌默还病着的时候,她觉得眼前就是一个可怜的病人,她一直这样对自己说。可是现在他醒了,他现在又是真实存在的偌默和灵修了。 “谢谢你……救了我。” “……”青伦手里拿着火钳,依旧那样站着,像是含着万般的思绪,又像是一根木桩,什么心绪什么表情都没有。 “很多事情……那天,早上,我……” 他还未说完,青伦便打断了他:“你不必说了,既然你已经痊愈了,就离开吧。” “咳咳……咳……”他听完青伦说的,便扯肝摧心地咳了起来,那模样,似乎就快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一般。 青伦的第一反应是给他端水,可是刚刚抬起脚,便转了个方向,她转身走向卧房门口,刚要掀起卧房门帘的时候她停下来背对着偌默:“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消失了。” 十七 江海余生,涛生云灭 青伦说完就出去了。步伐那样匆忙,不知是决绝还是慌乱。 走了好远。不怎怎么的,似乎是脚步的引导,似乎中了离魂咒,眼神呆滞空洞,一眨不眨,自觉地就向着那海边走去。 可是刚刚听到那奔跃轰隆的惊涛拍岸声,似乎立马醒将过来,在脑海里,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想再回去看看,至少看着他离开,至少保证他安全地离开。她在内心如是对自己说。 她立即回转,立即就到了茅庐院前的柴门跟前,她用透视术发现偌默已经不在那里了。心上升起一股担忧,但又同时感到悲痛,难道他真的就这样走了? 她飞到空中,见奈良岛东海岸竟然有一团黑云笼罩。在这样晴好的天气里,那样一团黒糊糊地云团着实奇怪。莫不是偌默? 她一瞬驰到那黑云下方,只见无数人形的黑烟围成圈状,一层一层,而那中央的正是偌默。 青伦觉得无比奇怪又无比惊恐,因为那一层一层的人形黑烟组成的圆圈正步履整齐地将那圆圈缩小。 青伦到时,那圆圈已经只能容得下偌默一人了。 偌默一身发皱的白衣,显得那么醒目,那么刺眼。他又时不时地急剧地咳嗽。青伦在空中看到此番场景,真是追悔莫及,悔痛不已。 那些黑烟见青伦来了,速度越发快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青伦闪电般地飞身前去,希望将偌默救出来。 可是终究是太晚,青伦刚刚接触到偌默,偌默就已经被那无数的黑烟贯穿了全身,浓稠而又密集的黑烟,甚至比煤烟更黑,仿佛是地狱里来的,灌满了偌默全身。 偌默原本雪白的衣服变成了黑色,眼睛、嘴唇、鼻子、一寸一寸的皮肤,都逐渐变成了黑色,那黑色,简直比黎明前的黑暗更加深重,而那原本漆黑如墨的长发,还有斜飞入鬓的眉毛,却全都变成了白色,那白色,甚至比苍山的厚重的雪花更加凄白。 偌默正在变成一个怪物。 青伦知道,那些黑烟,是怨灵不散的灵魄。 可是偌默不是被谪神吗?不是应该不会受到鬼怪神佛的干扰吗? 除非,青伦忽然想到,除非那些怨灵的罪魁祸首就是偌默。 一个贬谪的神仙,之所以无法受到灵气鬼气的干扰,是因为在他被贬谪以前,那个施行处罚的人便会在他的身上做一道隔膜,将他的身体与万物的灵息鬼魅隔离开来,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可是这层隔膜虽可以阻挡天上地下所有的鬼灵神佛,却不能阻挡积聚万年以上的复仇的怨气。 这样的怨气,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挡。 青伦肝肠寸断,却是无用,她一次又一次地拼尽全力想要进入那浓稠的黑烟之中将偌默救出来,可是却屡屡被抛了出来,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岩礁之上,海水一次又一次洗净了所有的血污。 她一次又一次地呼喊,希望能够唤醒前方正受着侵蚀的偌默。她有时明明看见偌默似乎听见了她的喊声,眼仁周围明明恢复了正常的白色,可是眨眼之间,那双眼睛就又被源源不断争相进入偌默身体的黑烟给淹没了。 最终,偌默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 青伦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被怨灵吞噬的偌默,身上散发着黏重的黑烟,转了个身,缓慢而又沉重地朝着西海岸走去。 那边有一个死火山。这一千年以来,青伦从未见那火上喷发过。只是那里干燥异常,寸草不生,片木不长,棱石遍布,那黑灰的颜色仿佛是被炙烤过一般,萧索又恐怖,荒寂异常。 青伦曾经无数次登上过这个火山,自从她来到这座岛,见到这座火山,便觉得无比怪异,暗暗猜想这火山必定与上古时期那总悬案有关,因此屡屡上山探查,希望能够知道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这已经千年过去了,对于这座火山的秘密,她仍旧一无所知。 青伦见偌默朝着那火山走去,悲痛万分的心里又生出惊异,不知他去那里,或者说,那些怨灵去那里意欲何为。 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头上的黑云被一阵强风吹散,强风正劲,青伦还未睁开被慈母的强风迷住的眼,就听见头顶传来严厉的斥责和嘲讽的声音:“真是作茧自缚!” “你是谁?”青伦惊慌地望向四周,却什么人也没瞧见。 只听见头顶继续传来:“偌默可真是看错了人!一个两个都在作茧自缚!”那声音里除了严峻地苛责,还有深重的悲痛。 是谁,天上的谁竟这样关切着偌默?听着似乎是个男人,究竟是谁? “现如今,只有你可以救偌默。”他声音突然一改前面的声嘶力竭,只剩下沉沉的悲痛和无奈。 “怎么救?”青伦心生希望,面露喜色。 “优昙花。” “优昙花?”优昙花?传说一界分盛开一次的优昙花?那不是佛祖的圣物吗?“佛祖会借给我吗?” “你就是优昙花啊!” 她是优昙花?这怎么可能?她记得自己从一只小美人鲛变成游走在天地间的精魂,无数次地进驻凡人的身躯,最后终于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这一生的记忆,从出生到现在,她都能够回忆起,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一朵优昙花。 青伦正陷入疑惑之中,只听得那声音喃喃低语:“到如今,也差不多一个界分了吧。这莫非就是命?” 青伦只知道自己的身体曾经种下过碧海蓝天,莫非这碧海蓝天与那优昙花有什么联系? “如果我真是优昙花,那我要怎样让自己开花去救灵修?”青伦大声地含着泣声朝着长天询问道。 大风快速地止息,天空瞬即又恢复了万里无云的晴丽模样。 青伦的声音在天空之中朝着远方散开了去,久久回荡,却始终听不见回音。 没有回答,她只能靠自己。 她闭上眼睛,盘膝静坐,试着唤醒体内早已合上花瓣睡熟了的碧海蓝天,可是不管她用了什么样的办法就是无法将那碧海蓝天唤醒。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够开出一朵优昙花呢? 青伦无法,只得快速起身,追赶灵修。 灵修就在她的前方,可是她却无法近身,只要她离灵修的距离引起了那些黑烟的注意,她就会被一股快速而又巨大的力量甩向遥远的身后,而每一次都是致命的。 可是青伦不管不顾,在迷离又朦胧的泪眼之中,一次又一次地靠近,尽管一次又一次地重重地摔下。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似乎下上了。 那行动迟缓的黑烟灵修终于到了那荒芜可怖的火山口。 而青伦在火山下,血痕累累,奄奄一息。望着此时此刻已经站在火山口的灵修,她提着最后一口气,一寸一寸吃力地却又用尽余生所有力气向着山上爬去。 白发黑身的灵修给了青伦最后一击,青伦再次被远远地甩出去,最后重重地落到西山底的乱石堆上,无数棱角尖锐的石头划破了青伦的皮肤,筋骨尽断,皮开肉绽。她感到后颈一阵钻心的疼,之后便不省人事。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晴空上的璀璨的明星,还有雪色一般皎洁的月光。 最后听到的,是刚才被抛出时,耳边呼呼的风声。 最后想起的,是那天云端的情绵。 灵修刚刚走下火山口的边缘,来到中心,他声音嘶哑地大吼一声,地面就开始摇晃,碎石到处翻滚,轰隆的响声越来越大,股股一般燃烧着的像血一般的浆体沿着火山口内侧的斜坡往下翻流,慢慢汇集到灵修的周围,凑近了还可以闻到恶臭的血腥气,这分明不是岩浆,而是鲜血,在地底深处积得发臭的血浆。 地面仍旧剧烈地摇晃着,鲜血越积越多,刚刚挨到偌默的身体,那些鲜红地血液便都变成了黑色,如同黑煤泡过的脏水。 就在血液就要到了灵修的颈部时,天上降下一道闪电,整个岛屿在那一瞬变得通明,闪电击在青伦心口的位置。 刹那间,青伦的心口便升腾起了那朵业已沉睡的碧海蓝天,花瓣一片一片地盛开,青伦回复了最初的美人鲛的身体,身体在花瓣盛开的同时,逐渐变得越来越透明,最后那如同清水一般的身体便慢慢升起,从碧海蓝天底部的中心一直贯穿,直入云霄,一束光柱将整个西山和奈良照得如同白昼,最后又慢慢消歇,回到碧海蓝天的花心深处。 此时的碧海蓝天,向下看去,似乎是青色的,又似乎是蓝色的,又似乎是任意一种颜色,可是中心又映衬出丝丝淡淡的金粉色,像是晨曦最初的光芒,如若细细看来,又好像是透明的,像是每一根花脉之中,都有清水在荡漾,都有云朵在飞扬。花瓣圆润而又完满,从各个角度都可以看出不同的颜色,每个颜色又是那么纯粹,那么干净。 花朵饱满、圆融,四周散发着淡淡的月华一样的光芒,却又比月色更加明丽,更加皎洁,更加动人心弦。 这花朵便是优昙花。 一劫才开一次的优昙花,传说上一次优昙花开的时候, 这优昙花慢慢飞向火山口,所有的黑气以及所有血液滚烫而又污臭的飞沫都无法阻止她的前进。 黑水就要漫过灵修的双眼了。 优昙花停在灵修的头顶上空,降下光柱,那些黑水,那些黑烟,竞相四处逃窜,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灵修身上的黑烟以及四周的黑水便都消于无尘了。 她落下去,将灵修拖在花心中央,缓慢而又温柔地向着青伦的茅庐飞去。 将灵修放置在床上,青伦站在床边,额间清明地盛开着那朵美丽的优昙花。 十八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青伦拿来梳子,将灵修凌乱的头发梳好,给他重新掖了掖被子,坐在床边,望着他姣好安稳的睡容,觉得心满意足。 第二天清晨,灵修醒了,无意间扯动了被子,青伦正好趴在被子边沿睡着,感觉到异动,便也醒了过来。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灵修,他也正瞧着她,眼眉里含着温柔的笑意。 双双对视,无尽情意缠绵,引得两人心思波动,浮想联翩,只想将对方占为己有。 两人都慢慢朝着对方靠近,两相含情,屏息凝视,青伦忽然看到灵修那干燥到起了皮的嘴唇,又感觉愧意万分,心中愧疚之意,再隔得近了望见他憔悴的面容,那负疚之感又再添了一重,只得低下头来,含悲轻诉:“对不起。” 灵修双手轻轻托起青伦的双颊,专注而又深情地望着青伦:“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说对不起。”接着他侧过头去:“反倒是我……” 青伦轻轻抱住灵修:“那些都过去了。”在灵修的颈窝蹭了蹭,又将灵修抱得紧了些。 “我一直想跟你解释……” 青伦抬起头来看着他:“不。现在什么也不要说。”说完便慢慢凑到灵修的嘴角,轻轻地吻了吻,然后再抬起头来看着灵修的眼睛嫣然地笑着,说:“我要你,你要我么?” “我爱你。” 说完便将青伦拖上床,随着那股如同烈火一般的燥热和欲望一同深入彼此,认识彼此的唇齿,颈项,心窝,以至每一寸皮肤,听取彼此脉搏和心跳的节奏,感受彼此的温热还有慢慢蒸腾的热汗,让自己完全属于对方,让对方也完全属于自己。 温柔缱绻,交颈缠绵,乐不可言。 “知道吗?我想这一天想了好久。”灵修仍旧喘着大气在青伦的耳边吐着湿润的气息。 “我知道。” “你知道?” “任何男女一旦有了自己爱的人,都会作如此遐想的。” “这么说,你也想过啰?” “不告诉你。” “害羞了?” “才没。” 灵修将趴在自己身上的青伦搂了搂,扶着她的长发,又用脸在她的头顶蹭了蹭,脸上泛着暖暖的红光和笑意。 “那天,我原本想着要那样与你过一生一世。可是晚上的时候,帝释天竟遣了东胜神君要将我拿回天际,判处刑罚。因为我不仅没有将你的精魂带回去,竟然还爱上了你,与你同床共寝。原本我化为天狼本身,因天狼本是凡间之物,不易被察觉,可那一天我为了不再让你将我仅仅看作一只狼,好似亲密的宠物。我想要让你认识我,让你爱上我,便胆大为之,对我的本身天狼身用了神力。想必是天上某位神仙发现我用神力将你我带到云端之上,便禀告了帝释,断了我的修为,到了夜间,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胜东胜神君带着他的锁妖笼进了你我住的那间棚屋,将你迷昏了后,便将我锁进了锁妖塔。” “这一锁竟然就是八百年。” “后来天宇来了位从遥远的西方海上东渡而来的神仙,他自称是奥林匹斯山的爱与智之神。听说了东方的佛国与天道,便远渡重洋和千山,来到东方,以求东方的智与爱。也不知他是在哪里听说了我,便要面见帝释,要求进行辩论,为了让帝释释放我,以爱之名义。” “这场辩论持续了两百年。这位海上的爱智之神坚持的观点,归于一点,就是爱。他说,人的爱,夹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让爱本身似乎也变得斑驳。神的爱,乃是一种可以容纳万物的博大的宽广的情怀,既然可以容纳万物,自然也可以容纳人之爱,同时也可以容纳纯真的爱的本身。作为一个神,或者一个佛,如果心中没有爱,那么他必定不能够被称为神或者佛。神因爱而怜悯,佛也因爱而慈悲。一个世间佛,因为爱,所以可以容纳妻女,也就不必在意身在何处,也就不必定要入那寺院。一个真正的神,因为爱万物,所以内心圆融统一,连时间也成为圆融的一部分,也就不在乎是否生死,也就自然不必耽与炼丹求飞升。神佛已经知道自己是神佛了,所以也就不在乎神佛了。” “而对于像灵修这样的年青人来说,虽然他对于爱或许还没有深刻的理解,可是如果不经历爱,那么他就永远也无法理解爱。一个不能够理解爱的神,是没有资格称其为神的。” “所以我建议,让那叫灵修的天狼,去找他的情人吧。一辈子关在笼子里思念和埋怨,还不如放飞他让他去感悟。” “就因为一个不知名的神仙为你辩解了一番,那帝释就放了你?”青伦问。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不过在这之前,我想知道作为优昙花,你原本是佛家的最高贵的祭品。后来也是犯了什么罪被贬为鲛人?” “我杀了你们天狼族的族长。” “什么……” “我不愿生生世世沦为祭品。即使是天上地下最高贵的祭品。所以我逃了出来。觉得鲛人一族实在很美,便选了一个其中最美丽的鲛人进了她的身。也是从那时起起,鲛人一族才开始有神力的。” “所以佛祖就惩罚那鲛人一族永生永世成为天狼一族的祭品?” “不是,我那时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味狂妄自大,谁也不放在眼里。有一次春暮我带领着我所统领的一族溯游而上的时候,一只天狼从我们洄游的那条河里跨过去,我当时正好在它的身下。我觉得这是对我以及对我的族人的无视以及不尊重,便施了法力。没想到的是,我一道光柱穿过它的身体,它就死掉了。其实我当时只是想要惩罚惩罚它,我当时根本没有料到……后来我也很后悔。之后我就心甘情愿地承诺我愿意成为天狼一族的祭品,谁都知道,以我为祭祀之物,天上之神可以增进修为,地上之人鸟走兽可以飞升为神。我原本不想牵连鲛人族的,想要独自承担。只是没想到,帝释在我附身于鲛人族后,便在天宇下了一道法令,所有的天神仙佛都不能够在天宇之外向生灵施用法力,否则将断掉一切修为,如若施用了还造成了伤亡,将永尝轮回之苦。就这样,我就永远在鲛人一族之中轮回。鲛人一族因为我他们拥有了一定的修为,所以天狼一族以普通鲛人为祭可以拥有人身。若是抓到轮回之中的我,便可以直接飞升为神。所以,你很幸运。” “不。我的幸运,是我遇见了你。” “现在给说说说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嗯。你知道,随意在天宇之外的空间对生灵使用法术会断掉修为,造成伤亡的会堕入轮回。帝释是轮换着坐的,每一任帝释都必须兼修佛法和道法,所以才可以同时统治佛道两界。不过这个帝释可不像地上的皇帝或者教皇,他仅仅只是维护天宇和谐的秩序罢了。作为一个已经超脱的神,是不会在乎什么权欲之类的东西的。我本来以为,那埥坷会有用,没想到是骗人的。我犯了错,自然该遭到惩罚。所以当天晚上我就断了修为,东胜神君来抓我的时候,我也不能够作任何抵抗。可是我不仅有这宗罪,还有没有将你的精魂收回天宇的罪过,你也知道,作为天上地下最后一只天狼,只有我可以将你的精魂收回去。这想必是因为你曾经承诺过成为天狼族的祭品。本来他们是要再将我关上一万年以示惩戒的。解决了问题他也就不再管了。后来这海上的无名之神来了,还说了那一通,让帝释也觉得这个犯了罪就关禁闭的惩罚的确有些草率,便决定将我贬为凡人。” “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我记得你没有对谁用过灵力呀。” “我对我自己用了灵力。” 青伦意外地笑了笑继续问道:“还有……帝释那么好说话?” “当时帝释回复那神说,爱即是不爱,不爱即是爱,万物圆融,万法归一,又何必执着爱或者不爱。” “然后呢?” “按照佛法的空,你执着于一,仍旧是执念。”灵修学着那神的模样和语气说,“他这样回答帝释。” “然后呢?” “然后他们俩就讨论‘万法’去了。” “最后呢?” “最后据说他们成了知交。” “所以就把你放了?” “不是。是因为把我贬为凡人是一个更好的惩处的办法。” “可是这能够算得上是惩处吗?我怎么觉得这是遂了你的心愿呢?” “帝释与那神都说,爱是一切幸福的源头,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你相信吗?” “我走的时候,那神对我说,作为凡人,重要的不是经历爱,而是超越于凡人施加到爱之上的那些尘滓污垢,让爱变得纯粹,从而更加深爱,就可以获得无上的幸福。” “看得出来,那位神是真心为你着想。那……哪些又是凡人施加到爱之上的尘滓污垢呢?” “比如想要从对方那里获得自己的证明的虚荣,比如金钱,比如,肉欲?” “肉欲?那我们刚刚不是……” “不,很多人是纵欲。你我是结合。” 十九 沧海月明,蓝田日暖 现在是插秧的时节了。 在一个晴翠的早晨,灵修起了个早床,本来应该是到田里去把培育着的秧苗插到地里去的,可是青伦昨晚连连说胃不舒服,还呕个不停,怕是有了孕了。 在这一年半载里,他倒也看了不少医药方面的书籍,尤其对于孕妇这块格外地花了时间,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得照顾孕妇了。 他看这些书的时候,想想自己当爹的滋味,可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他期待极了。 说实话,在头一年里,他还实在有些担忧,因为青伦的肚子总不见起。 他还跟青伦商量过要不要吃些那方面的补药,结果得来青伦一个白眼,惹得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现在可好了。青伦终于怀上了。 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有时候甚至都忽略了田地里的庄稼,只是那秧苗仍旧在田里茁壮地成长着。家里可不能没有米呀。 他还经常划船出海用岛上的一些珍奇去到岛外的集市去换一些岛上没有的乌鸡。经常两头跑。却又忙得不亦乐乎。 青伦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见着灵修这么累,自己却又没办法帮到他,心里也着实觉得很愧疚,也很心疼,便向他提出要离开这岛到人群多一点的地方去住。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岛。既然喜欢就在这里住下去,我多跑跑没关系的。”他笑意融融地回答。 “可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跟我还过意不去?” “不是。就像你爱我,愿意为我做着些事一样,我也爱你,希望同样可以为你做一些事。” “听你这样说,我感到很安慰。现在你是特殊情况嘛……” “可……可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到时候生产的时候,有什么意外……” “这一点……也的确是个问题。虽说我已经几乎看完了所有的有关产妇的医书,可是却也从没有实践经验……你还是头一胎。”他面露担忧和思索。 “所以我们还是搬出去吧。而且……” “嗯?” “而且,要是以后还有其他的孩子……” “也对啊,要是我们以后每年一个——”他乜着眼看了青伦一眼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离开了奈良岛,来到了一个大陆沿海的小渔村,在一个简单但却雅致的小木屋里住了下来。 小木屋是灵修自己造的,每一根木头都经过了细致的筛选,通过当地的渔民的帮助,总算是建好了,灵修为此感到特别的骄傲与自豪,因为这是他亲手为自己的爱人所打造的。 渔村没有客栈,本来打算进到镇上去的,想着那里该有好的医生或是稳婆,可是青伦说不太喜欢城里的喧闹,而且这小小的渔村里也有很好的稳婆,他们就选择在这里安家。 青伦喜欢海边,喜欢波涛的荡漾,喜欢晨起日落时分太阳照在大海里的金橙色的粼粼波光,祥和,安宁,又自在。 在灵修修屋子期间,他自己住在临时搭的一个小棚子里,青伦本来是想着跟灵修一起的,只是又想想自己这样不但帮不上忙还给添乱,灵修也坚决不同意。他们商量了便让青伦跟那稳婆住在一起,付给稳婆一些膳宿的银两。 稳婆本姓苏,嫁给了一个姓王的渔民,本来应该过上安稳又太平的生活,没想到那姓王的渔民在一次出海的时候遇上了风暴,渔民死了,就剩下稳婆和他们的一个女儿。 王苏氏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灵修给她银子的时候她也并不假作客气,笑了两声便收下了,并向灵修保证说青伦在她这里不会有问题,放心交给她。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她也爱唠唠嗑,说些村子里的镇上的闲话。 这天稳婆说到前几年镇上来了一个叫锦昱的年青人,听到锦昱这个名字,青伦心头一震,可是想想又不可能,继续听那稳婆说道:“你听这名字就知道是贵族公子哥对吧,据说他的祖先还当过皇帝呢,怪的还不是这,而是据说他活了一千多年,他一百年前就来了这儿,到如今已经是一百二十一年了,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了,可是他却仍旧年轻如故,一根白头发也没有。本来传言嘛,我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可是有一天我去镇上赶集,看到了他,哦!天啊,那可真是天人一般的人啊,我都找不到话儿来形容了,总之那是比潘安还俊呐。那个时候我才刚刚及笄,少不更事还在梦中幻想过……哈哈,瞧我,说这些干啥,咱们还是接着说那锦昱,就在前几年,你知道吗,孩子他爸刚刚没了,那时候不知道有多绝望,可是那天啊,就是那锦昱竟然敲了我的门,说是向我打听一个人,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差不多二三十年了吧,他竟然真的一点也没变啊!大家都传言说他是神仙下凡,不过也有那么些心胸狭隘好嫉妒的人说他是妖孽,我可是一点也不信,妖孽哪有这样的,从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想想当时虽然我没有给他提供什么他想知道的信息,可是知道我没了依靠,还送了我几十两银子哪。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妖孽对吧?” “他跟你打听的人叫什么?”青伦问得有些忐忑,她隐隐在心中觉得他要打听的应该是自己,活了一千多年的人,难道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锦昱吗?是她在打听自己吗?青伦隐隐地期待着,可是又在心中隐隐地预感又有些事儿要发生。 “好像叫什么影……哦,对了,花弄影,对的,花弄影。听着就像青楼的***对吧,哈哈。”她没有恶意地直爽地笑着。在这个时代,本来就没人瞧得起***甚至就连她们自己也在心底承认自己的下贱,更何况是一个没有平等意识的村妇呢。 “嗯。”青伦自己也笑了。花弄影,看来他打听的的确是自己。只是锦昱应该是不认识身为花弄影时候的自己的,又怎么会打听花弄影呢?难道真是巧合? 青伦的身子已经很明显了,即使穿着宽大的衣袍,也仍旧看得出青伦那圆圆的肚子。 可是即使这样,青伦仍旧想要进到镇上去看看,她要自己去证实那个关于锦昱的传言,不然,她一定会一直心中不安,她自己清楚自己的心性,一件事情要是不弄明白她是不会安下心来的,这样实是对自己生产的不利。 青伦和灵修雇了一辆车,带着王苏氏的女儿一同进了镇子。这个女儿才十岁,青伦来之前名字也还没有,乡下的孩子都是什么狗儿花儿的乱叫,只有到了上学的年纪才起个学名,女孩儿几乎不上学,就更谈不上什么取名字了。 青伦看着那小女孩儿格外招人喜欢,一双葡萄眼水汪汪的,王大娘又拜托青伦看给她这女儿起个名儿,她看着门外的大海,头顶的蓝天,便给这女儿起名碧青。 王大娘说犯了青伦的讳,青伦笑了笑说自己也并不是什么豪门贵族,并不在意。 因为青伦给这女孩儿起了名,王大娘便让碧青认了青伦做干娘。 天朗气清,青伦他们的车子在宽绰的官道上辚辚作响。 “干娘。”碧青把头枕在青伦的腿上,摸着青伦微微凸起的肚子。 “嗯?” “你要给碧青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呀?” “碧青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吧。” “为什么?” “因为我娘一直很后悔没给爹生个儿子。” “你以后会好好孝敬你娘吗?”灵修笑着问。 “当然会!”碧青猛地坐起来,眼睛直瞪着灵修一场坚定地回答。 “那不就结了。你以后啊,再听到你娘说什么后悔没给你爹生个儿子,你就把这话告诉你娘,她啊,一准开心。”灵修抚了抚碧青圆圆的小脸说。 “真的吗?” “我会骗你?” “不会。”她开心地笑着。 几天前,当青伦跟灵修说她要去一趟镇上的时候,灵修是反对的,因为青伦是第一胎,要格外注意。他本不想冒险。可是青伦又说是去拜会一位故人,而且还如此坚持。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我现在就去雇一辆好点的马车。” “你不问问我要去拜会的那位故人是谁吗?” 灵修此时已经走到门口,此时停住,背对着青伦,并不说什么。 青伦慢慢走到灵修的面前,握住灵修的右手,反复摩挲:“你看,为了建这房子,这手都不成样子了。” 灵修反手握住青伦的手:“我只想你好好的。”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你身子本来就不好。” “我知道。”她恳切地说,“我现在的确不适宜奔波,只是这一趟我是非去不可的。我都忘了是多少年前了,锦昱,你知道我原只是一介游魂,是因为他我才可以走进这人世的,如果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是你,最感激的人却是他。他当初还只是个孩子呢,后来早早地就没了,其实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你说的,我都有些嫉妒这个叫锦昱的孩子了。”灵修伸出手把青伦圈在怀里说道。 “我最爱的人,是你,永永远远,生生世世。”说完便在灵修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吻。 灵修被这句话,这个吻弄得神情激荡,又兼着禁了这好几个月欲,此时便忍不住一下子攥住青伦的双唇,唇舌交缠,热烈旖旎,从唇齿之间到脖颈胸脯,过后灵修紧紧地抱住青伦,喘息着说:“青儿,你怀了孕我可真是又高兴又难受啊。” “要不……” “诶,你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灵修打断青伦,接着怜惜地说:“你的身子最重要。” 青伦看着灵修俊逸的脸庞,温柔的眉眼,想凑上前去准备再给灵修一个吻,没曾想灵修伸出手竟然堵住了青伦的嘴,说:“你可不能再勾引我了。” 青伦噗嗤一声笑了。 二十 相见时难别亦难 青伦一行三人天还没亮赶了半天的路程总算到了镇上,这个镇子名为云临镇,因为在镇子的西边有一座大山,那山高耸凌云,而且那些云彩云雾总是聚集在这山的半山腰上,就像是各地的云雾都齐聚于此似的,因此便把那山叫云临山,这个镇子也就因山之名,称为云临镇。 镇子在整个长梁市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镇子,而且是很多富贾贵族的聚居地,云临山山雾弥漫,总被人称作仙山,很多文人雅士喜爱这里美丽的景致,商贾们又喜欢这里临海开放自由的商市氛围,因此云临镇也就成了整个市区最富庶最繁华的重镇。 灵修找了一家客栈,把马车以及车夫安顿好之后,要了一间最好的房间,让青伦躺下休息,自己便去打听锦昱的所在,本来还以为会耗些时间,没想到出门便打听到了。 让灵修奇怪的是,这里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这么个人的存在,当他向店小二问及锦昱的时候,几乎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他。 “你不用奇怪,这锦昱啊,可是名副其实的仙身道体,因此这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是妇孺孩童也都知道哪!”店小二向灵修解释。 “我只是奇怪,一般这种人的行踪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人却好像故意……”灵修顿了顿,在心中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他要是不故意让自己被全世界都知道,怎么能够在这全世界海水一样多的人里找到他想找的那个人呢?”这时旁边一个正举着杯子喝酒的人插话道。店小二顺势便离开去忙自己的去了。 “他想要找谁?”灵修问道。 “花弄影。” “请问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就在云临山下,到了山脚下你就看见了。” “从这里过去,要多长时间?” “你朝门外看,那就是云临山。”他指着门外那座悠远朦胧的山峰说道。只见那山峰在这里看上去就好像与白云融为了一体,里间透出的淡淡的黛蓝色才可隐隐约约看出那是被云雾遮障的山峰。 这人上下打量了灵修的衣着说“快马过去大概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吧,走路可得要些时候呢。” 灵修没有多说什么,笑着道了声谢便回到房间。看青伦睡得正熟便没惊动她。他实在不想青伦再奔波受累了,便决定自己骑马独自前去,既然那锦昱找的是青儿,那么自己去请他来这里想必他是不会拒绝的。 灵修嘱咐碧青照顾青伦,又给了店小二一些散碎银子,让他额外照看照看,安排好后便牵上马去了云临山。 云临山下,一条浅浅的碧色溪流蜿蜒而下,沿着云临山,如同一条透丽莹亮的玉带。 灵修踩着满地的落叶踏过石桥往前方经过修正的平整的道路走去,道路两边栽种着秋海棠,此刻正繁盛彬蔚地盛开着,沿着道路缓缓向上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个朱漆木架的府门,院墙和大门都被浓密的林荫遮掩着,不细看几乎看不见。 灵修就快到门前的时候,一个门童走上前来说道:“抱歉,先生,我家主人出去了。临走前,他让我告诉您,他先走一步。” 灵修皱了皱眉,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来这里的,他说的先走一步,莫非是他已经知道晴儿到了云临镇,所以直接去找青儿了?“你家主人去了云临镇?” “我不知道。” 灵修礼貌地道了谢,心上却有些不悦,又有些担心,那锦昱究竟是什么身份?青儿认识的锦昱是早就死了的,莫非有些什么人冒充?那他又有什么样的企图?会不会伤害青儿?灵修带着这些疑问与担忧,疑虑重重地朝着回路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青伦的床边,此刻一个男子静静地坐着,他穿着紫色长袍,袖沿、衣襟都绣着繁复的花纹,黑色的藤蔓上,长着或白或青的若大若小的细细碎碎的花朵,那些花朵,仔细一看,竟又好像变得五彩斑斓,红中透白,百中又点燃着蓝,蓝中又渗出丝丝浅浅的橙,一朵一朵都生意盎然地绽放着,可是又觉得其中含着盛极而衰的悲伤,或许是因为衣服的主色太过深暗,让绚丽的花朵也带着淡淡的黯然。 青伦因为在马车里颠了一个上午,因此睡得很沉,只是这一觉却也没睡太长。 她醒的时候,抬起眼帘,一个深紫色的朦胧的身影兀兀地出现在眼前,因为睡得过沉,一开始看得不太清楚,还以为是灵修。 “你醒了。”青伦听见他说,觉得声音有些不对。 她眨了眨眼再看,才发现眼前坐着的竟然是风玦。“风……玦?”她惊愕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风玦听她声音有些沙哑,便走到桌边倒了些温水,回过头来准备扶起青伦,却被青伦拒绝。她自己拿过被子自己坐了起来慢慢地把水喝了下去,感觉喉咙好多了。 “我总算找到你了。” “你……你就是……锦昱?” “嗯。” “你是……”她迟疑着,实在无法置信。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里,为什么我会知道锦昱对吧。” “为什么?” “因为,我的确就是锦昱。我知道你在这里,因为我有这样的能力。” “你坐到凳子上去。”青伦语气有些发寒,尽管她感激锦昱,她愧对锦昱,她也知道,其实风玦在风府的那件事之中并没有错,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怨悒。 风玦显得有些不自然,面露愧色,皱着额头,迟疑一阵后还是坐到了不远处桌子旁边的凳子上。 “灵修呢?” “……”他看着她,眼光之中含着悲伤与苦痛。 青伦转过头眼神冰冷地看着风玦:“你把灵修弄哪去了?” “他去了云临山,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他去云临山干什么?” “你不是来找锦昱吗。他准备把锦昱请到这儿来,好让你不再受旅途劳顿之苦。” “为什么骗我?” 风玦迟疑了很久,一直凝视着青伦,似乎很多话就在喉咙里,可是他却在迟疑思考着要不要说出来。 最后他轻轻地自嘲般地笑了笑,说:“我没有骗你。”顿了一会儿后他移开视线,眼神变得悠远,继续说道:“听说你要嫁给祁景笙,我便离开了风府。只是没想到当时瘟疫弥漫,我不小心也染上了,快死了。可是有一天在梦中竟然想起了许许多多前世的事情,身体也恢复如初,后来才道听途说知道我们北朝的皇后竟然是九天碧落之外的神明。许多记忆纷至沓来,然后便明白你为什么一开始见我的时候竟然把我叫做陆离了,想起自己的初世,第一次见到你,因为帮助你得入人躯,所以在中阴(佛教术语,人死之后到投胎重生的中间时间,共七七四十九天)时候我的灵眼便被掌管轮回的泰山狱司封印沉睡,失去了看到鬼神的能力。” “……” “因为得到了你微弱的神息,所以恢复了记忆,灵眼也恢复了,只是我自己也没有料到,竟然还得到了不老的岁月。”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透雕着云纹的玉环,那是青伦在锦昱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上面的云纹虽然是简单的纹样,可是却是青伦自己亲手雕刻的。“这上面有你微弱的气息,所以距离近的时候能够有所感应。知道你来了,我便来了这里。” “……” “知道你跟灵修现在过得很好。你还有了他的孩子,我只想来看看你,毕竟这么久没见过了。当初,我很抱歉,我不该让你去风府,这件事情在我心里压了太久,我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原谅。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你可以原谅我。”他诚恳、真挚地说着。 青伦早已泪流满面,这世间种种究竟要怎样牵扯才可以最终纠缠出一个结果和头绪出来,为什么她就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普通的人呢,为什么自己不仅要忍受没有尽头的岁月,还要遭罹这些越理越乱的盘丝错杂的感情与纷争? 她为自己感到悲伤,太多太重的记忆。她又为自己无端怨怪他人感到羞愧和自责,风玦并没有错不是吗,可是自己为什么就要迁怒于他呢? 自己想要说自己其实没有怪罪,只是那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深,此时此刻突然见到他,便想起了那些她从不愿再想的事情,压抑的苦恼与悲伤喷泄出来便成了恼怨。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却说不出这些话来。心头抽搐着,深深地战栗着,让她无法呼吸。 “我……”忽然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在不断地挣扎滚打着,肚子也感到阵阵钻心地疼。她心头一惊,连忙镇定下来,调整气息。 风玦看到青伦脸色不对,连忙走上前去扶住她,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是要生了。” “那……” “快帮我去……找个稳婆或者大夫。” “好好,我马上去。”走出门到楼下厅堂里找到碧青跟她说了情况让她照顾青伦之后,便向掌柜打听附近的大夫或者稳婆。 二十一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灵修还在路上策马狂奔,突然之间看到西方的苍穹上一道白虹闪过,本来略微阴沉的天空竟然变得明亮灿烂起来。 天生异象,西方属金,归于白虎,金星乃太白星,可如今正值仲秋时节,万物凋零,金,兵器也,杀伐肃冷,不知这异象是好是坏。灵修心中极度地担忧着,难道是青儿出了什么事?心中焦急万分,他挥鞭的力道更大了。 到达客栈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候,他健步如飞地奔向青伦的房间,因为推门的力道过猛把房间的两扇门振得吱嘎吱嘎一直来回晃悠。 青伦被这阵声音吵醒,费力地撑起身体,却被一个浑身散发着汗味儿和湿气的身体紧紧抱住,听见他一个劲儿地喘气说道:“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青伦笑着,因为浑身无力只得将他轻轻地搂住,轻柔地来回摩挲着他的脊背,以示安慰。 灵修突然感到不对,觉得青伦的肚子似乎陷下去了,猛地从青伦的怀里直起来,皱着眉头担心而又严峻地问道:“孩子呢?” 青伦笑了笑,把头偏向床的里侧:“在这儿呢。” “生……生了……”灵修惊愕地喃喃自语。接着又高兴得欢天喜地:“生了!生了!”他再次抱住青伦,在她脸颊和额头处使劲儿印了几个深深的吻,便又接着大笑。他凑上前去看了看他的孩子,看到孩子白中透粉的姣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深深地将眼睛掩盖,头上茂密的头发像是黑色的森林,小小的耳朵精致洁白,美丽、纯挚而又高贵,即使是刚刚生下来却不像一般婴儿那般,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褶皱,一切都显得匀称卓荦。灵修发自内心深处的狂喜让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和躯干,只能够任由它们手舞足蹈,恣意挥驰。 过了好一会儿,他喜悦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脸上仍旧绽放着喜悦而又温暖的笑容,对着青伦感激而又深情地说道:“谢谢你,我爱你。”说完搂过青伦,紧紧相拥。 “对了,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灵修松开青伦,看着自己的孩子问道。 “是男孩儿。” “碧青呢?我让她照顾你。她哪儿去了?” “刚才还在呢。” 灵修跟她提及自己去云临山的经过,接着问道“锦昱来这儿了吗?” “来了。” “你……见过他了?” “嗯。”青伦默然,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锦昱,就是风玦。” 灵修满脸疑问。 “风玦是锦昱的转世。” “……”灵修脸上透出难以相信的神色。 “差不多刚过午时,我醒了,就看见他在我床边。”说完有些后悔,她抬眼看看灵修略显愤怒的神色,觉得这句话没必要说的,可是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只能接着说道:“你知道北朝的瘟疫吧。风玦也染上了,后来无意之中受下了我的灵息,便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他说他是锦昱。而且,他还有我曾经送给锦昱的玉环。” “所以你就相信了?” 青伦感受到他言语之中散出来的酸味儿,便打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笑了笑,觉得有些疲惫,便躺下说道:“不管我相信,还是不相信,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区别了。风玦是锦昱,那么我欠锦昱的也已经还了。风玦不是锦昱,我也不用再有什么顾虑。所以没有区别了。” 灵修脸部紧张的肌肉略略舒展,说道:“我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大约未时时分,看到西方有一道白虹闪过,不知是何征兆。” 青伦的目光闪了闪,后笑着问道:“这个世间有几个天空?” “当然只有一个。” “一天之下,一地之上,世间每天发生那么多事,难道一道虹光就可以决定世事万象的兴衰祸福了?” “我只是担心……” “我发现,你成了人之后,变得越发谨慎了。”青伦打趣着。 灵修笑着叹了口气,看看自己的孩子,看看自己美丽的妻子,心中感到满足,对于自己的谨小慎微也感到可笑,说:“也对,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金来了,还有火可以与之相克呢。” “你去洗洗吧,汗水濡着,容易着凉。” “嗯。你好好休息。我马上回来。” “啊,对了,即是男孩儿,就用修伦这个名字吧。”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要是女孩儿就用青灵,男孩儿就用修伦。 青伦笑着,表示同意。 碧青刚才出去是去看看正在煎煮的药,回来正好碰上灵修再里间大笑不止,她虽然小,但因为从小父亲就没了,在家里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因此也就没有进去打扰,还是回到厨房继续看着药。 灵修后来才从碧青那里知道,原来在风玦把稳婆找来之前,青伦就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青伦让风玦去找医生,让碧青去烧热水,之后便把门反锁,没过一会儿竟就自己把孩子生了下来。期间房间里一丝的声音也没有,只听见碧青一个劲儿地敲门声,还有孩子生下来之后的哭声。碧青还告诉他,青伦嘱咐她让她不要告诉灵修。很多年之后,灵修才知道,青伦自己很清楚自己生孩子的代价,她本只是一朵别人手上的无知无觉的玩赏之物罢了,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如今有了人身,可这人身是一只鲛人幻化的,自己本来也只是寄宿于鲛人的灵体内,要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她知道灵修有多么地渴望要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因此也就用自己全部的灵力在自己的体内哺育了这个孩子。青伦本来还烦恼着要怎样才能够瞒着灵修生下他,知道灵修让她自己独自在客栈休息的时候她便暗暗在心里决定,就是现在了。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锦昱竟然就是风玦,而且就在她理气运息之时,悄无声息地来了自己的床边。尽管她当时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毕竟对自己的气息有所搅扰,只是还好,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风玦买了好些滋补的东西回来,灵修看到他自然是不欢喜的。 虽然他早已预料到青伦对他的漠然,可是当他真正经历时,仍旧感到无比的悲伤。用生生世世去等一个人,去爱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当一切都还有希望和余地的时候,至少还可以用幻想来安慰自己。到最后恍然间开始怀疑,自己至死不渝的执迷,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守候继续留在世间的希望。 他突然间多么怀念自己和真正的花弄影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们每日吟诗作画,他给她讲美丽的星空里的故事,给她画眉。她给他做鞋,亲手缝制衣裳,一针一线,亲手作画又亲手将图样刺绣在自己剪裁的服裳之上。直到他真正忆及前世的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一向以清流名士自居的自己竟然会爱上一个青楼女子。他还记得与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当地的一个官绅家里,那也是一个秋天,她被请登台为主人贺寿。灯光明灭之间,舞台旁边的秋海棠印着她融融昳丽的面庞和清逸浏亮的目光,影影幢幢,煞是可爱。视线所及,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从此再也移不开视线,体内的血液也跟着秋天的枯叶一起燃烧了起来。就仿佛是一种魔咒,是无数的日月积累下的幻想的魔咒。 她和自己曾经所看到的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青伦是多么相像啊。在最深的无法控制的潜在的意识里面,那模模糊糊的幻影永远地镌刻在那里,亘古不灭。 可是又怎样呢。他不知道那段对他而言最美的光华岁月,究竟是上天给他的恩赐,还是另一种折磨。 在记忆里残留的念想,对当下和未来都是更深的梦魇。 他看到灵修和青伦深情的对视,看着他们可爱的孩子,看着自己成了青伦生命里永久的过客,看着天边的黄叶,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他离开了。 留下了那枚澄碧的玉环。 二十二 古来万事东流水 修伦一天天地大了。可真是一天变一个模样,一个月过去了,修伦已经跟四五岁的孩子差不多大了,而且极为聪慧。青伦记得他才生下来三天便能够下地走路了,五天竟能够出声喊爸妈,七天之后竟然可以说出完整的话了。 灵修和青伦面对着自己孩子健康的成长,以及聪灵的慧根,一开始当然非常惊异和高兴,只是看着这孩子身体和智慧都疯了似的成长,难免也让做父母都颇为担心和忧虑。灵修经常想起那天自己看到的那束白色的虹光,青伦则担忧着是否是因为自己逆天的行为,她希望不要把自己的罪过加到孩子身上。 新搬来的一家人养了个神童,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些人还把这消息带到了镇上,瞬时间十传百,百传千,已是人尽皆知。 青伦把修伦抱在怀里,坐在海边的一块灰白色的巨石之上,看着眼前洪波滔滔,以及在无边的海浪之中飘荡的自己丈夫的渔船,不由得感慨又忧虑。她看着修伦额间越来越明显的优昙花,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变得更加清楚和明亮,那双眼睛也在逐渐的成长之中变得越来越像自己还是一只蓝鲛时的眼睛,眼白渐渐从原来正常的白色变成青蓝色的,而那原本继承了她的乌黑的头发竟然渐渐地从金色过度到白色,丝绒般洁白的头发竟和白狼的毛发逐渐接近。 王苏氏是一个善心之人,当她看到这孩子变成这样的时候,她虽然也震惊,但是却并没有说这孩子是妖魅的话来。只是她们住的村子里毕竟都是乡间俚俗之人,大家也只是各顾各,实在也并没有义务来为一个平时并不相熟的人家说好话,因此也就在村里流言说青伦产下的孩子是个妖祟。就连原本跟修伦在一起玩耍的碧青看到修伦青蓝色的眼白和逐渐发白的头发的时候,心中的害怕也让她逐渐远离了修伦。 当王苏氏把这个流言告诉青伦和灵修的时候,无疑他们是十分难过的,可是他们想来想去也确实没有其他的办法。便决定还是回到原先他们住过的奈良岛上去。奈良岛上虽说没人,可是因为是火山岛,曾经爆发过的火山灰在岛上积压下来,成了肥沃的良田,种下去的果蔬粮食没有不丰收的。尤其到了春天的时候,花开遍地,璀璨缤纷,除了对这个岛长年不绝的鬼怪流言之外,也确是一个宜居的好地方。 灵修决定再打些鱼回去做成鱼干,好带到奈良岛上去,奈良岛周围没什么鱼类,打渔要划船到很远的地方才有鱼群,因此也就先在这里打一些,顺便带回去。 “妈妈,为什么碧青不跟我玩儿了?”修伦在青伦的怀里闷声闷气地问道。 “因为啊,因为碧青是大姑娘了,不能够随便跟男孩子玩儿的。” “是这样吗?” “是啊,不然你以为是怎样呢?” “她怕我。”修伦忽然变得冷峻,言语中竟然带着说不清的清寒。 当天下午,灵修和青伦拜别了王苏氏,青伦将风玦留下的那枚玉环送给了碧青,便踏上了回奈良岛的航程。 小船刚刚抵达奈良岛的岸边,无数的乌云便在无边的天际凝结,渐渐笼罩住了整个天空,狂风大作,抱着修伦的青伦差点被吹倒,灵修连忙抓住青伦的手把她牵上岸去。青伦另一之脚刚刚离船,忽地从远处掀起的破浪便把船给淹没了,他们一身也全湿了。 “优昙。”一个遥远而又清朗的声音从海天一线响起,“这孩子并不适合在人间成长,把他给我吧。” 青伦听着这声音,发现这声音竟然跟多年前告诉自己是优昙花的那个声音极为相似。“你究竟是谁?”青伦因为惊恐和疑惧,声音竟然嘶哑起来。 灵修也望着云卷浪滚的远处,忽然心上一道灵光:“梁渠?是梁渠吗?!” “亏你还记得。” “是谁?你认识?”青伦扭头看着灵修,惊异不已。 “是曾经看守过我的梁渠兽。我因放走了你的魂魄,因此被判荒寂之刑,他就是看守我的那个灵兽。他算是我在天上唯一的半个朋友。” 青伦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为什么他要拿走我们的孩子?” 灵修向青伦走过来,抱住青伦的肩膀,对着遥远的天边问道:“你刚才说你要拿走我们的孩子?为什么?” “你觉得,这样一个孩子可以在人间正常地成长么。”他冷笑。 “是谁让你来的?”灵修冷静下来,语气发寒。 “你不必……” “我今天就算是拼尽所有也不会让你把孩子带走!”青伦打断梁渠。 “你就算拼尽了所有,也阻止不了我带走他。”梁渠淡淡地说道。 就在青伦决定要跟那梁渠来个殊死的搏斗时,今听见刚刚被放在他父亲怀里的修伦说道:“妈妈,我要跟他走。” “什……什么?” 灵修也瞪直了双眼:“你在说什么?” “我要跟他走。”修伦语气从容而平静,眼睛里是满满的坚决。 “为什么啊?”青伦眼睛里含着复杂的泪水,语气颤抖,声音嘶哑。 修伦伸出他尚且幼嫩的手,擦过青伦脸上的泪水:“对不起,妈妈。”接着又扭过头对着灵修说:“对不起,爸爸。我爱你们。可是……”他顿了顿,看向辽阔的远方,眼神迷蒙而悠远:“可是我讨厌这个世界。” “可是你才在这里呆一个月。”青伦带着哭腔,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 “妈妈,离开你们我也很难过。可是因为我,你们要搬到荒无人烟的孤岛,因为我,你们要忍受众人的指责……” “你知道我们不在意这些的。而且我跟灵修从一开始就是住在这里的,你知道吗,妈妈在这里住了上千年呢。并不觉得荒寂。”她努力地笑着说。 “你是已经决定了吗?在你的心里早就决定了?经过深思熟虑地决定了?”灵修平静地问修伦。 “是,我已经决定了。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父母的庇佑了。” “那你去吧。”灵修松开手。 “不!”青伦立时想要将修伦抓住,却只有咸湿的海风留在指尖。 修伦乘着一道风,发梢轻飞,衣襟飘扬。 她望着修伦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魂俱裂,猛地朝修伦的方向奔将过去,可是那边是无尽的水的深渊啊,幽蓝幽蓝的,泛着凉凉的寒意。 灵修一个劲儿地想要拉住青伦,以防她掉进海里,可却被突然转过身来的青伦重重地扇了一巴掌,看见她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睛,看着她悲痛欲绝到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目光,他感到难过,感到无可比拟的悲痛,就仿佛是将他全部的血液都抽干了似的,甚至连心脏也停止跳动了。可是他却并不后悔,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正确的。修伦的确不能够生活在人间。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害修伦,也会导致无尽的生灵涂炭。 他仍旧紧紧抱住青伦,紧紧地抱住,将她刻在自己记忆和生命的碑上。 天已经黑了很久很久,乌云也早已散开了,此刻万里无云的长天,闪烁着密密麻麻璀璨的星星。 “为什么?”青伦问仍旧死死抱住她的灵修,无力的言语只剩下微弱的气息。 “对不起。”灵修把头紧紧贴在青伦的肩上。 二十三 春如旧,人空瘦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失去自己的孩子更让人悲伤的了。 青伦自己当然知道,自己违背自然的因果所产下的孩子,自然会受到惩罚。她的理智也告诉她,修伦其实真的并不属于她,她属于自己曾经的属于,属于那个至高无上的崇高,自己所有的灵息都来自于那个崇高,自己所有可以存在的生命都来自于那个崇高,修伦在这个意义上并不是她的孩子。 只是一个月真的太短,她每每想起修伦的音容笑貌,每每想起他明亮的双眼,想起他耳垂上那颗浅浅的黑痣,想起他修长的眉,他刚刚出生时经常的哭闹,晚间睡觉的时候在自己的身边滚来滚去,爬上爬下……又想起他原本明亮的双眼逐渐变得忧郁,笑容渐渐被凝神沉思所替代,越来越安静,落落寡合,离群索居,似乎越来越被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所吸引。她记得有一次修伦去找碧青玩,却看到碧青恐惧地奔跑开去,那时她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望着他失落的背影,在茫茫的阳光下,似乎成为了一个缥缈的影子。自那时起,他完完全全沉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甚至与自己的父母也不怎么说话,看起来,似乎他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将普通人长长的一生的奥秘给参透了。 当看透一样东西的时候,尤其是看到隐藏在光亮的表面下竟然是数不清的污秽泥淖之时,就会觉得萧索,从而想要厌离。 青伦感到悲伤,自惭形秽,愧疚,自责,因为她对他的转变毫无办法,自己孩子复杂而又深邃的情感与思虑,就像一片无尽的晨雾,不管怎样看,都只能够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她曾经想是否是因为碧青。她曾暗示着问过他。可是他不仅一眼就看出青伦的掩饰,还一口否决了青伦的想法,对她说:“妈妈,对于碧青,其实我是感激她的,因为我从她那里明白了什么是爱情。” 当时青伦听到这句话,笑了很久。谁听到一个看上去只有一两岁的小孩儿说出这样的话,谁都会笑的。小孩子总是喜欢模仿大人说话,这样的所造成的反差,总是让人猝不及防,觉得好笑至极。青伦听完心中的忧虑一下就被扫空了,因为她想,自己的孩子只是有些早熟罢了。她当时没有想过,或许自己的孩子是真的明白了什么是爱情,至少是,他自己生命里的爱情。 青伦没有继续问他,他所明白的爱情究竟是什么,倒是正好从外间走进来的灵修问了。 他回答说:“爱情就是永远也得不到的星星,远远看时,觉得光芒万丈,走进了,才发现怎样也无法拥在怀里。”他的言语中甚至透出丝丝的悲伤,这种悲伤并不是浮在表面上的小孩子因为得不到某样东西而感受到的伤心。它深入骨髓,却又并没有进过渲染,他只是淡淡地眼神虚无地说出了自己所感受到的实情。 若是修伦的言语之中透出一星半点的孩子气,青伦和灵修都会当场哈哈大笑。可他却没有。这让灵修不得不以一个成熟男子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儿子。 “伦儿,你觉得爸爸妈妈在一起是因为什么?”灵修问道。 “我知道,你们自己当然觉得你们是因为爱情才结合的。” “难道你不这样觉得吗?” “世界无无有,又怎会有爱情。爱情,只是人心中对另一个自我的无止境的追逐罢了。” 青伦听着修伦这一番言论,想起了那个曾经时时将她拖在手心的超越天地的主宰,他超越一切,主导一切,却又任由万事万物自相竞灭,到最后永恒与瞬息,都在他的拈花微笑之中。她讨厌那个主宰,她讨厌自己永恒的仰望。所以才背叛那个自己的主宰,可是在世间这么久了,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一切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因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所以她是自由的,她终于摆脱了仰望与自卑。可是如今,自己的孩子竟然也在说着类似的话,她在那一刻,渐渐明白,原来万事万物的一切还是在那个九重的三千大千世界最高存在的微笑之中。 灵修看着自己的孩子,听着简单的答语,竟无法辩驳。他看着修伦睿智的双眼,端坐在那里,竟如同一个已然褪去尘俗烟火的神明。 为什么修伦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灵修和青伦都不明白。直到最后修伦主动提出要跟着梁渠离开,青伦和灵修还是不明白,无法真正地彻底地明白。 在最开始的时间里,青伦甚至还一度感到怨怪,怨怪修伦的绝情,可那样的思绪一闪而过,到最后便只剩下对自己的怨怪和憎恶。 孩子没了,几间小小的屋子里,虽然没有了曾经为孩子感到忧虑的灰霾,却又升起另一重浓雾,雾里,是层层挥之不去的孤凉和萧寂。 一年过去了,青伦和灵修再这一年内几乎没怎么说话,一开始青伦气灵修,可是渐渐地当越来越漫长的白昼和夜晚让她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修伦已经不在的事实时,心中的怨气便化作浓稠却又无法言说的悲伤,在心里如同一张网,如同独自运行的月亮不得不接受来自太阳的惨白清冷的寒光。 灵修其实也是无比悲痛的,他怎么可能感受不到离别以及失去的悲痛呢,只是他太善于掩藏,他既不是完全的刚毅,更不是完全的软弱,他是那种因柔而刚的人。正因为柔,所以体会到青伦如今失去自我的悲伤,因此他变得更加坚毅,以至于从表面上你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感到伤痛额痕迹。 以往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察觉灵修掩藏在心底的感知的青伦,此时此刻也好像是盲了聋了一般,又或者是,她是选择性地忽略了她用直觉感知到的灵修的无奈与深埋心底的痛楚。 正因为灵修如今的刚毅,让青伦似乎更加怀疑灵修对于自己孩子的热爱以及对于自己的热爱究竟是不是真的,可是灵修还是每天都会从野外给她带一束美丽的花回来,细碎洁白的荠菜花,清丽多姿的虞美人,脱俗高雅的山茶花……以前不会做饭的他现在也细致地研究厨艺,一条鳟鱼他有十几种烹调方法。青伦经常去海边,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以至于忘记了打扫,忘记了叠被子,忘记了给院子里的小草小花浇水、给本来已经放生现在又回来了的白鹤和梅花鹿喂吃的……这些所有青伦忘记的灵修都给做了,没有丝毫怨怪的神色,他默默地做着,青伦回来的时候家里依旧是干干净净的,灵修依旧每天对着她温暖的笑着。 可是青伦却觉得一切就如同在做梦,这一切都显得并不真实,她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个幻象里。她被人创造出来,在幻象的世界里拥有了自己的意识。 “青儿,吃饭了。”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青伦准备去海边。 “……”他放下筷子,神色异常痛苦。 青伦刚刚走到院门口,却被突然奔过来的灵修抓住了肩膀,他神色痛苦而又严厉地质问:“一年了!青儿,一年了……”说着他垂下头来,似乎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此刻爆发出的悲痛:“青儿……你要多久才能够原谅我。”他缓慢的言语中竟然带着哭腔。 “……”青伦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被这猛地一拉给拉回了现实,从梦境之中拉回了真实的存在,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眼前此时此刻正站立着一个有血有肉却心神俱损的男人自己的男人。 “青儿……”他抱住她,用尽生命所有的力气拥住她,声音沉重而沙哑地说:“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 “……”青伦抬起两只手,想要回抱着他,可又迟疑着。 “……”他心中有太多话想说,他想说这样冷漠的惩罚他已经不能够再承受了,他想乞求她的原谅,他想告诉她他爱她,怎样都好,就是不要她的冷淡和漠然。可是正是因为太多想说的了,以至于这些话在脑海中一句一句地被下一句替代,因此慌乱地不知怎样说才好了。他想要吻她,吻遍她的全身,可是又担心冒渎她,担心她会因此而更加厌恶他。 他们沉默着。他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无法自持的战栗。 “你在发抖。”青伦发出喑哑的声音。 “我……”他抱她的力度更大了,似乎有什么扼住了喉咙,可是立马他又接着说:“我害怕,害怕失去你……” 青伦萧凉的脸上留流下两行清泪,鼻子蓦然阵阵发酸。她抓住灵修背后的衣服,死死地攥着,形成长长的深深的褶皱。她把头轻放在灵修的肩上,低声地饮泣,努力地抑制,慢慢地,竟歇斯底里地痛苦起来,无尽的泪水如同泉涌,沾湿了灵修的衣服。 二十四 但愿人长久 晚上,他们相拥而卧,一年了,他终于可以再次揽着青伦安心地睡了。 他觉得满足,觉得适意。尽管青伦因为哭得太狠而死死地沉睡着,完全无法理解他此时此刻内心的热烈和压抑的欲火,他仍旧觉得满足,觉得适意。 一切终于都过去了。是啊,很多事情,发生只需要用一瞬的时光,可是要让自己从这一瞬的发生上迈过去,却是太难。 第二天,阳光很好,天朗气清,风恬云淡。 青伦睡到午后才起,长长的深沉的一觉将她一年来的失眠都给补足了,起来的时候,觉得安然,觉得舒适。 “起来了吗?快过来洗漱然后吃饭吧。”灵修听到屋内的动静便把兑好了热水端进屋里来。 青伦走过去,宽大的白色睡衣里,她的身子显得更加单薄,只是她的人却变得清朗起来,重新恢复了以往的明媚,如同外面正好的春光。她走到灵修面前双手握住灵修正在拧帕子的手:“对不起。” “……”灵修有些愣怔。 “这一年来,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灵修松开帕子,将青伦一把拉过来拥在怀里:“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青伦又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心中深深地愧疚着,暗暗立誓以后要加倍地爱他。 灵修抚着青伦的后背和长长的头发,又在她的额头印了一个吻后说道:“快洗吧,不然水凉了。” 今天灵修天没亮就早起去了海里打渔,今天是值得庆贺的一天,而且收获颇丰,打到了好些鲈鱼和鳕鱼,还有好些海贝和蚌壳。回来的时候又去地里摘了时新的蔬菜,然后又去捕了一只野鸡,到青伦起的时候,他已经把一切都端上桌了,满满的一桌,菜青汤浓,让人胃口大开。 “这么多可怎么吃的完啊。”青伦笑着说。 “不急,慢慢吃,总能吃完,况且,外面还有好几只鹿呢,那白鹤可是等了好久要你给它喂食哪。” 青伦有些赧意,她觉得他像是在说他自己。接着转移话题:“弄了很久吧。” “你知道我弄起来很快的。” “以后这些还是我来做吧。” “嗯,等你身体好了再说,现在不急。快,吃吧。”他说着给她夹了些鲈鱼肚子上的细肉。 一开始,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今天天气好,待会儿吃完了我们一起去海边走走吧。”青伦提议。 “好啊。” 青伦注意到灵修的一双手竟然布满了裂痕和创口,连忙放下碗和筷子,托起灵修的手问道:“怎么又弄成这样了?” 他望着自己的手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你就是这样,总是对自己不上心。”青伦走进屋子里,拿来以往自己专门用药草和珍珠粉调制的药膏,轻轻地涂满他的两只手,直到所有的药膏都浸进皮肤里,“好了。”然后给药膏和盖上盖子,把它挪到一边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可还没夹一口菜,她又放下筷子,略带焦虑地问:“修,你真的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嗯?怎么突然这样问?” “这么地清苦,在这样的一个孤岛上……” 灵修伸手拉起青伦的双手说:“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处理,没有过多的冗杂细碎的事物需要料理,虽然偶尔蹭破点皮,不小心受点伤,都只是身体上的,而且我也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而且还有小鹿,还有山上数不清的美丽的东西,最重要是,还有你。你知道,我并不在意生活是否富足优渥的。” “我只是担心你在天上住惯了豪宅,穿惯了绫罗,吃惯了珍馐美馔……”青伦感到气愤似乎有些凝重,便略微打趣道。 “你可真是想太多,天上的日子可比这儿无聊多了。” 青伦和灵修都轻笑起来。 “还有啊,我算是明白了,要是自己还没有修炼到神明的境界,硬是给自己造一个神体把自己塞进去,最终还是没办法做一个神仙。” “这话是怎么说的?” “神明心里装着天下苍生,我却只能装下你一个。” 正是晌午十分,春天午后的太阳尤为温暖和惬意。 青伦挽着灵修的胳臂,一起漫步在海浪阵阵的海边。暖融融的太阳晒着,一会儿就晒出了困意。 “这太阳晒久了就想睡觉。” “嗯。”青伦慵懒地回答。 “我们去那边有阴凉的林子里走走吧,那边有很多新开的花。” “好啊。” 青伦和灵修踏在略有些湿润的青草上,闻着新生的小草发出的甜甜的香气,听着林间画眉黄雀的歌声,从头顶泻下来的斑驳的光影,在一片片开着紫色红色细细碎碎的草地上形成美丽的图景。 空气很新鲜,处处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他们步履一致地往前走着。 “前面有个温泉,我们去那儿休息休息。” “嗯。”青伦对这一带也很熟悉。 走到温泉不远处,青伦竟然看到那小小的温泉周围竟然摆满了白色的玉兰、山茶花还有一些紫色橙色的说不出名字的小花。温泉里的水阵阵冒着气泡和暖气,在这些花上面氤氲出如梦似幻的效果。 青伦惊讶地扭头看着灵修:“是你弄的?” “嗯,今天早上弄的,可惜时间有些仓促。” 青伦环抱住灵修,感激地说:“谢谢你。”她在他的肩上蹭了蹭,接着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就别说。” 青伦知道,灵修等待她已经等了太久,这一年,他太苦了,心上身上都受尽了折磨。她知道他在暗示些什么,他仍旧在等待,他在担心他的操之过急会伤害她。 愧疚和怜惜再次满布心间。 她抬起头主动吻上灵修。 灵修迟疑了一瞬,接着攥住青伦的双唇,如饥似渴地亲吻着。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在一种美妙的安宁中融化了。 他有些焦急地扯开她的衣襟,他感到她身上有些因为寒冷而生起的鸡皮疙瘩,便一个弯腰把她抱起来,走进温泉里。 她长长的头发在水里轻轻漂浮,如同她此时此刻轻轻漂浮的身体的知觉。光滑的皮肤经过他一寸寸的抚摸和亲吻都泛着微微的粉红,变得更加诱人。 伴着晃动的清水,他将自己最原始的生命活力注入她的体内。她感觉自己像是大海,在最深的海底,有着什么在暗暗地翻涌着。她觉得自己像是火焰一般燃烧着,在无边的天穹燃烧,快化了,化在了无边的温暖的火焰之中。她对他毫无保留,顺从地对他开放着所有。 她感觉自己在最深的深渊里感受着最强烈的洪涛,在她‘身体的渊薮里,海水分开,翻滚而去,那跳水人不断地向深处进发,越来越深地触动她,于是她的身体便一层层地深入绽放开来,她那海涛越来越沉重地翻卷向岸边,将她裸露出来。’ 他们都在走向完美的顶点,他们都飘然而去。 二十五 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 青伦和灵修回到岛上已经差不多五六年了,岁月祥和而安稳。 这天,风玦牵了一个小男孩儿来了岛上,那小男孩儿眉清目秀,长得也是尤为可爱。 当时灵修正在修剪门口的花枝,青伦正在做米酒。风玦的突然造访,倒是让青伦和灵修有些始料未及。 “这是碧青的孩子。”他说,“她未婚先孕,自杀死了。” “是怎么回事?”灵修如今变得越发稳重和成熟了,田里的稻子还有汹涌的波涛都锻炼着他的心智,磨砺着他的意志。 “这是她留下的遗书,你看看吧。” 灵修打开信封,展开信笺,里面的字迹略有些驳杂: “干爹干娘:碧青对不起你们,尤其对不起修伦。要是当初我没有因为胆小而瞎了眼,也就不会受到如今的折辱,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找的。后悔是没有用的。我知道。可是孩子是无辜的,我已经没脸见你们了,我觉得我都没办法再见自己。我这一生算是这样完了。可是孩子是无辜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我想唯一能够而且会帮我的也只有干爹干娘了。碧青不仅胆小,还没用,将干娘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也给弄没了。我知道我永生永世也无法偿还我给修伦造成的伤害,在此只有以死谢罪。只望干爹干娘看在小壁还是个无辜的孩子,能够将他抚养成人。碧青来生结草衔环,以报厚恩!” 灵修把信递给青伦,接着问风玦:“究竟怎么回事?王大娘呢?” “我听他们村里的人说,在你们走后不久,碧青就跟同村的一个小男孩儿弄出个孩子来,可是这男孩儿的父母却不承认,也就没法结婚。王苏氏在这孩子出生后不久就病死了,碧青没办法只有前去投靠那男孩儿,那父母也收下了她们母子俩。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她找来了云临山,或许是男孩儿家人对她不好,她留下这封信和这个孩子便不知所踪。” 原来碧青当初之所以会怕修伦,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个小男孩儿。碧青原本只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只要看看干爹干娘是什么样的人就知道他们的孩子也不会是坏人,怎么可能跟妖怪扯上关系,说不定是神仙下凡哪。只是原本十来岁的孩子就不爱听父母的,内心小小的叛逆让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同龄的孩子说的话。而且那小男孩儿平时对她体贴入微,还经常把家里的好吃好玩儿的都拿给她吃,由此她便在心底觉得小男孩儿是自己的好朋友。虽然她一开始和修伦也玩得很好,可是修伦慢慢变了,变得跟正常的人类不一样了,在她幼小的心里便觉得修伦和自己不是同类人,便在心底对修伦有了芥蒂。更何况再加上自己认为的好朋友的撺掇呢。 只是她不知道,那小男孩儿虽然表面上喜欢着她,对她百般讨好,虽然满足了她在同龄人之中的虚荣心,只是由此也蒙蔽了她辨别是非的能力。小男孩儿对她虽好,可是眼睛里却闪着狡黠的光亮,从他的眼睫毛到头发稍都带着一种流痞的习气。 后来修伦走了,她似乎才恍恍惚惚地认识到其实在最真实的心底她更喜欢修伦,她甚至仰慕他,他通身高贵的气质,他温柔的眉眼,他没有经常给自己拿东西吃是因为他自己家里也很拮据,他母亲去了一趟镇上,雇车住店什么的几乎把家里的积蓄用光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当她逐渐从失去之中明白一些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男孩儿还是经常来找她,经常给她带吃的。碧青渐渐对这种献殷勤感到厌烦,根本不想见他,即使见了也没什么好脸色。这让那男孩儿产生了危机感。他觉得要是不尽快把碧青搞到手再拖下去就没机会了。 他守在碧青家房屋的不远处,看到碧青出来,便尾随着她。好几次因为碧青去的都是人多的地方,他没机会下手。 快到冬天的时候,碧青出去拾些柴禾,冬天取暖用。她不得不去离村子有些远的小山林里去。可是这一去,便再也无法清白地回到原处了。 一开始碧青瞒着自己的母亲,可是后来自己竟渐渐有了肚子,也就再也瞒不住了。碧青的母亲王苏氏因此得了重病。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 碧青生了孩子,而且因为母亲生病,家里一切都靠她操持,所以也就没了昔日容貌,虽然男孩儿家收留了她,可那男孩儿却嫌弃她。后来她才知道原来男孩儿的母亲图她手里的那块玉环,男孩儿父亲本来也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也就没有管这些事儿。男孩儿母亲将那玉夺走了,她找男孩儿哭诉讨理,只是没想到那男孩儿回答她说:“本来就是你自己生的下流胚子,我们家收了你也算是对得起你的了,这孩子咱先不说,难道你不该给自己付些住宿费吗?” “什么叫我自己生的下流胚子!” “下流货生的当然是下流胚子!哼!我当初拿了那么多东西买了你,你也心甘情愿地受了,没想到你受了钱财却不肯卖货!如今还要给自己树牌坊!什么东西!” 到那时她才真正明白,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到那时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竟然来投奔他们家是多么地懦弱。 到那时她才明白,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爱自己的,什么样的人也才是真正值得爱的。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当她悄悄抱走自己的孩子慢慢走在从村子到云临山的路上时,经过一条小河,她在河里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干枯的皮肤,芜乱的头发,因为瘦削而变得凸起的眼睛……不由得吓得倒退了几步。自己明明才十八岁可是那张脸却像是快要死了的人。 青伦望了望那小男孩儿,他躲在风玦身后,似乎有些怕人。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 “如果按辈分来算你岂不是我的孙子了?”青伦打趣道。 小壁怯生生地低头抿了抿嘴。 “不过我暂时还不想要个孙子,你给我当儿子行不?” “这孩子太怕生,我跟他说了三天的话他才答我一句。”风玦自嘲地笑着说。 “快进屋吧,外面太阳大。”灵修边在前面走边说。 进了屋大家都落了座,青伦给每个人也端了茶,是她自己晒的冬天里的开的梅花,用积伫下的雪水泡的,平时自己也都舍不得喝。 风玦问道:“你家修伦呢?” 灵修抬眼看了一眼青伦,没说话。 青伦也看了一眼灵修,笑了笑说道:“如今就我们俩。” “看来我得在床边新添一个小床了,让小壁独自一人睡一间屋子我们也不放心。”灵修看着小壁说道。 “那玉环呢?你找着了吗?”青伦问。 “找着了。是那男孩儿母亲给拿去了。”他犹豫了一下说:“你要不要……惩戒一下那家人?” 青伦看着风玦澹然地笑了:“没必要去废那个时间和精力。谁都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 “嗯,也对。” “对了,风兄吃午饭了吗?”灵修问道。 “吃过了。我马上就要离开,来这儿也只是为了来送这个孩子。” “对了,屋后面的橙子熟了,我去摘些来吃。” 灵修出了门,空气显得有些凝滞,风玦喝了一口梅花茶,夸赞了一句,接着有些迟疑地说:“青伦,我看灵修似乎不比以往了。他……慢慢地……老了。” “我知道。”青伦显得很平静。 “要是他……” 青伦略带嘲讽地说:“你是想问要是他死了,我会怎么做是吗?” “……” “谁都会死的,我也会死。” 二十六 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青伦给小壁取了个正式的名字叫君壁。 君壁虽然不像修伦那样天资聪颖,但是其勤奋和刻苦却弥补了在这方面的不足。他跟他的母亲一样,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让青伦和灵修太操心。小时候总是帮着青伦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长大了,有了些力气后便也帮着灵修去干些重活儿。 青伦和灵修都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感到无比的开心,君壁在某些方面弥补了他们的缺失。 君壁十六岁的时候,正如所有正值青春繁华的孩子那样,他渐渐对这种孤岛的与世隔绝的生活感到厌烦,总是想着要出去闯荡,要到世界去看看。 一天吃饭的时候,他吞吞吐吐地总算说了出来。 “小壁,其实我跟青儿也在商量这件事。只是觉得你如今才十六,看要不要再等两年……”灵修说道。 “不,父亲,孩儿已经长大了。”他有些生涩但却坚持地说。 “我经常告诉你,在做决定之前,要深思熟虑,一旦下定决心,就要矢志不渝。” “嗯,我知道,孩儿记得。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而且已经下定了决心。” 灵修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在确认他说的是否确实。 青伦则担忧地看着他。 “既然这样,那你去吧。我们不拦你。” 君壁开心地笑了:“谢谢父亲。”接着又看着青伦说:“谢谢母亲。” “你出去别人一定会问你从哪里来,你不要对别人说及这个岛知道吗?”青伦嘱咐道。 “嗯,我知道。我会注意的。” 就这样,这个岛又再次只剩下青伦和灵修了。 “不必担心,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去创造自己的人生。既然孩子的希望,我们就应该支持。”灵修回来安慰着青伦。 “嗯。”青伦活了这么久,总是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生死,看淡了离别,总以为自己与那些普通的凡人是不一样的,可是自从上次经历了丧子之痛,她就再也不敢这样自诩了。现在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再次离开自己,且还归期遥遥,心中虽说难免担心,只是有了一次堕入深渊的离别中恢复过来的经历之后,也就对其他的离别有了免疫。 如今她才真正明白,要真正地淡然,还是要伤痛来铺垫。 君壁在他们这里呆了十多年,在这个过程中,青伦清晰而又深刻地见证了灵修的衰老。他额头和眼角的皱纹越来越多,皮肤逐渐变得干瘪而且发黄,眼窝逐渐深陷,他整个身体里的水分和生命力正在慢慢地一天天地失去。而且,他衰老的速度竟比平常人快了许多,他被贬为人才二十来年的光阴罢了,可是如今的他却好像是七八十岁的样子,往日卓绝的容貌黯淡了,眼睛里的美丽的如同星光一样的光亮在逐渐消失,一层灰蒙蒙的东西笼罩了他。 可是青伦呢,依旧美丽如初。 “青儿,我觉得我就快要死了。”君壁离开的这天晚上,他俩躺在床上,灵修望着头顶的梁木说道。 青伦侧过身去,靠在灵修的肩上:“你会转世的,我到时候会去找你。” “到时候我可能已经不记得你了。” “我不在乎。” “我终于明白我们的惩罚是什么了,我总是以为我是被成全了。” “是轮回。” “对啊,是轮回,永无休止的轮回。” “这或许是对我的惩罚。”兜兜转转,一直在原地徘徊。同样的东西,得到了,可立马又失去了。然后又开始追逐这同一样东西。这才是真正的惩罚吧。那个自有永有者对她的惩罚。青伦暗暗地想着。 “你害怕吗?”灵修侧过身来将青伦抱在怀里。 “不,我不怕。” “我有些担心。” “什么?” “我担心我到时候会伤害你。” “你不会的。这我知道。” “你知道,走过中阴就意味着失去前世一切的记忆,我担心我会忘了你。” “只要我还记得你就好了。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可是茫茫人海,我们要怎样才能够相遇……” 第一章 万里青天,寒光凌乱 一切都乱了。 天上乱了,地上乱了,地下也乱了。 天分三界,名曰欲界、色界、无色界。 三界分九重,欲界五重,中曰钧天,东曰苍天,北曰玄天,西曰颢天,南曰炎天。欲界诸神,仍有男女饮食之欲,美食佳肴,亭台楼阁,珍奇宝货,一应俱全。此界之生与存,皆依托于人间万物鬼怪精灵之念力,因此也掌管着人间和地狱,其中最高管理者称为帝释。帝释之位,由德才兼备之人轮流更替。 色界三重,谓月天,恒星天,水晶天,层层递升。色者,容也,形也。此界之神仍为有形之存在,此界三天有色无欲,却不受他物影响,只因此界之神,都是自修自得,遵乎逍遥之道,不理俗欲之事。 无色界一重,曰梵天,其中有净火,居于火中者,乃万物共主,有的称其为自有永有者,有的称其为薄伽梵,不过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爱好,仿佛他的存在处于无形之中,或者只是万物天地之上的一个神识,一束金色的光,须曳即逝的火焰,因为他永远都都居住在九重顶端的梵天之上,谁也没真正见过他。 天上乱了,只因地上乱了。茫茫大地之上,没有一人供养神佛,更别说信神尊神,因此依靠着人间供养和信仰的念力存在的欲界诸神便一个接一个消失不再,其管理人间地狱以及自己的机构也归于混沌,甚至其中枢机构也毫无秩序可言,这便加剧了人间和阴司的混乱和无序。 青伦的花养得越来越好了。在这不知道已经过去多少年的日子里,她一直专注这一件事。到了现在她已经能够在真正意义上了解从而掌控世间所有的花了。即使是寒冷的冬天,她也可以让一树只能够在温暖的春日生长的桃花开出柔美的花来。 在灵修去世的前一天傍晚,青伦将一朵优昙形状的花刻在了他灵魂的心上,她希望通过这朵花她可以在他的下一世顺利的找到他,她知道,通过这种关联她能够得到指引。 灵修离去之后,她原以为自己的灵修会因为触犯天法而受到惩罚,自己的灵力会再一次消失无踪,令她意外的是,这一次却没有,而且她在心中越来越明晰的感受到,有一种隐隐的似乎被压制许久的力量在召唤着她,那力量似乎来自遥远的地底的深处,又似乎来自缥缈虚无的远方,一开始她并没有怎么注意。 直到一个万物都在沉睡的寒冷冬天,那个冬天格外地冷,冷到门前的梅花都死在了花苞之中,一切都阴沉沉的,太阳似乎消失了一般。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即使如此严寒酷冷的冬天竟然也没有一朵雪花,甚至连霜都没有降下,一个奇怪诡异的冬天。 可是她却并不感到寒冷,一点也不,反而觉得浑身充满了春天的温暖的暖流。 看着门口有的变黑有的变得枯黄暗哑的红梅,青伦忍不住叹息。就在她细微的气息流动到面前的梅花中去,在接下来的瞬间,她竟然看到了奇迹——那本来已经干枯到快要零落的梅花竟然就在那转瞬之间渐渐地绽放了,片片本是懊丧地耷拉着脑袋的花瓣慢慢昂起高贵的头颅,在青伦的面前再次展现了她们美丽而又谦逊的容姿。 在那一瞬间,青伦便明白了那股始终在召唤着自己的力量究竟来自哪里。她清晰地明白了,自己作为万花之主的优昙,本身便与世界上所有的花脉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而这种联系以前不知道被一种什么神秘的力量阻碍着,因为这种力量压制着花灵,所以也阻碍着花灵与她的联系,如今,不知为什么,花灵又重新活跃起来,因此这种联系又重新被链接上了,或许是因为这个诡异的冬天,青伦自己想。 有了与白花通灵的能力,青伦便能够更快地找到灵修了,虽然这些可爱的花灵并不能够说话,更没有眼睛去观察世界,但是她们也有属于她们自己的内在的灵魂。青伦可以与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通灵,她们同为一世芳华,她们有着共同的内在的灵息,这灵息将她们联系起来,就如同一张网,青伦便处于这张网的中心,可以感受到每一条丝线上的一阵风吹,一缕幽香。正因为有了这张网,她便可以感知到即使身处千万里之外的灵修的气息,她认识他的气息,只要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他的周围有哪怕一朵小野花。 她等待着,等待着某一天从门前的梅花,从野地里的婆婆纳和野菊花,从山上的木槿,或者从院子里的紫叶李,墙角的毛茛、大火草那里传来关于灵修的气息,一个心脏处开放着一朵优昙花的灵修的气息。 青伦虽然几乎足不出户,却几乎清楚地感知到这个世界正处于一个极度动荡不安的状态,到处都有花息在死去,在断绝,成片成片的,在消失的最后一瞬间,经常带着鲜血的腥味。 世界不再由神明掌控,祭祀、供奉、祈祷,一切与神佛有关的东西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或者沦落为俗尘之物,被贩卖、成为笑话、装饰,其所得不再归神所有,神便失去了存在的凭依。 欲界诸神在展开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战,争夺仅存的食物衣饰,争夺存在的土地,还有人间少数几个仍然以虔诚之心供奉的生灵。 那少数几个便包括了在云临镇做生意的风玦。因此这多少年来,他如同一个神一样生活在凡间,容颜不老,生意兴隆,富可敌国。因为欲界的好几个天神都在暗中帮助他,帮助他维持他庞大的生意,他的丝绸纺织、他的瓷窑、他的渔副业、他的青楼雅阁、他的暗卫培育机构、他的印刷厂、连锁书店,还有最新引进的国外的机器制造、军火制造……你甚至可以说他是建立了一个自己的王国,有自己的驻居地,有自己的军队和武器,有自己的财政管理机构,有以他为首的事物料理机构,甚至他还自己创办了培育人才的专门机构,为他的商业帝国输送他自己需要的人才。 云临镇的规模随着风玦的产业帝国一步一步变得越来越广,甚至已经把当初青伦灵修居住过的那个小渔村也囊括在内,不仅在规模上它成为了这块大陆上最大的城市,而且它的竞争实力也无城可以与之匹敌。所以如今再成云临为镇便有些不合适了,灵修便将其改为了云临城,在表面上仍旧属于大陆上的国家。 灵修买下了渔村以外所有的岛屿,大的小的,都被他一一买下了,就连曾经的岛国奈良国也已经成为了云临城的一部分。除了青伦居住的奈良岛。 可是这奈良岛也渐渐的不再清净了,因为人们的心中不再有鬼神,他们渐渐开始相信他们自己,相信客观,而反对臆测和臆想,他们甚至在心中无比地憎恶那些敬仰鬼神之人,认为那是无知和愚昧,而且人类一代又一代的更新换代,对鬼神恐惧敬畏的感觉便也渐渐淡了。正因为此,奈良岛也渐渐有其他人上来居住,本来一个由青伦创造出来的世外桃源便不得不要与人分享了。 虽然没了往日的宁静,可是有时候去人群密集的集市上逛一逛,听一听那些茶楼里的人们的谈天说地,也觉得很快活。 从这些断断续续略微被夸大的笑谈之中,她知道了关于风玦的,关于这个正在兴起的新世界的消息。 据说风玦在他的商业帝国的崛起过程中,其私生活慢慢变得不羁和恣意,据说他最开始经营的便是青楼和茶馆,他将青楼和茶馆结合起来,开创了青楼里面开茶馆、茶馆里面开青楼的先例,原本茶馆是一个极为高雅的所在,而青楼虽然被称为风流圣地,可却被一般士人所不齿。他创造性地将两者结合起来,和结合了温泉疗养和古老的推拿和按摩,让青楼变得清雅,让茶馆变得活泼起来。这迎合了大多数爱好附庸风雅的才子士人,还有无数的王公贵族,开的第一家便贵客云集,从此财源不断。这第一所雅阁,名为小红楼。他自己便是这个小红楼的常客。在小红楼的顶层还有专属于他的雅间。 小红楼开张后,他便以此为基础开始逐渐将自己的产业扩展到桑蚕纺织、瓷器制造、印刷等等行业,以至于社会的各个角落你都可以找到他的触角。 据说他的女人众多,小红楼的每一个姑娘都经过他的手,据说他与无数个贵族女性有染,据说他曾让无数芳心少女魂断蓝桥。在自己的财产越积越多及如同黄河里的沙子那样多的时候,自己的地位便也攀升到了顶端,在社会所有阶层的女性都仰望着他,男性都嫉妒着他。 他爱喝酒,爱女人,也爱吟风诵月,弹琴吹笛,一切的风流韵事他都做过,可是一旦与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产业相关时,他却又镇定沉稳,乾刚独断,敏锐果决,而且总是能够用同行意想不到的方法把同行击败。曾经有无数的商业敌人以为摸清了他的脾性,派遣无数的美貌女人妄图对他实行西施去吴的阴谋,结果都被他一一识破,有的最后还被他弄成了反间计又或者将计就计。 在玩乐和智慧之上,都没人可以与之相匹。 可是即使他是如此的优秀,如此的超卓绝伦,他的帝国仍旧只是世界一隅。 这个越发纷乱的世界,正在涌动着无数的力量和无数的帝国。 第二章 东风渐暖满城春 春分时节,风玦在他新修成的樱岛上举行祭日典礼,同时也是庆祝樱岛的修讫,邀请青伦参加。 朗朗的晴空伴着耀眼却温暖的春阳,还有和煦的清风,朵朵白云安然地飘飘荡荡。青伦站在船尾,闭着眼睛,感受着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的喜悦。终究是大地的女儿啊,当大地都在融融微笑的时候,自己也就自然而然地不能自已的感到畅快和欣喜。 樱岛建在云临城内地的一个大型的浅水湖泊之中,湖泊中本来已是洲渚纷然,只是疏于打理便显得荒芜和寥落。如今经过风玦的整修,还在每个湖岛之上栽了很好一些樱花树和像鸢尾和石蒜等丛草的观赏植物,洲渚之间,通之以舟桥。远远看上去,黛山绿水,错落有致,亭台水榭,悄然屹立。只是现在虽然是樱花开花时节,只因所有的樱树都是刚刚栽下,所以花开甚少,略略显得遗憾。 也真难得风玦有这个情致和毅力,花了这许多年才将这个樱岛建成。青伦在心里默默地笑着。 到了湖中心的主岛,青伦提裙下船,看到风玦巍巍然的站在岛岸边上。 “我还担心你不来呢。”风玦朝着青伦迎过去说。 “怎么会,我可是一直期待着来看花呢。” “这刚移植过来的樱花,都没怎么开,专门把你请过来,就是希望你卖我一个面子,最好是把全部的樱树都给弄开花咯。” “力之所及,当仁不让。”青伦笑着对风玦拱手道。 “最好是祭礼开始时。” “没问题。”说完她又继续问道:“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天虞国命不久矣。” “怎么说?” “且不说如今的世界霸主姑射国和张宏国,其北有乌苏时时侵扰,南边的巫楚和东边的赖丘国本来是天虞的属国如今也正在崛起,在海洋上似乎也还有一个封渊国正在蠢蠢欲动,天虞处于中央,几乎可以说是四面楚歌,这还只是外部的威胁,如今天虞内部灾难不断,光是去年竟就有两次地震,而且饥荒和旱灾水灾瘟疫什么的也是一直不断,真可谓是风雨飘摇,已成危如累卵之势。而且,姑射和张宏因拥有先进之科技而成为世界霸主,大多数陆地甚至海洋都成为其殖民地,战争同时也带来思想,自由平等,已成为天下大势,唯有天虞一国仍旧顽固地保留着奴隶制和佃农制,这给了各国倾轧天虞的说辞。而且,自由平等之思想,随着各国入侵,渐渐被本国民众所接受,本来就怀着千万年以来的被压迫的仇恨,更何况他们现在知道了尊卑秩序只是统治者用来奴役他们思想的武器,君权也并非神授,谁人愿意继续被压迫呢?如果天虞不能顺天下大势,倒台只是迟早的事。” “你愿意给你手下的人平等自由的权利吗?” “哈哈,你这个问题很尖锐啊。可是如果他们自己平等自由地选择了我呢?”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平等自由吗?” “你这个问题到把我给难住了,我可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现在离祭祀仪式还有一段时间,他们慢慢走在朱漆透雕的木桥上,时而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也不知这战争何时才能结束。”青伦感慨道。 “战争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消弭,一种是天下一统,一种是势均力敌。” “……” “照目前看来,天虞国几乎成各新兴大国的祖上鱼肉。看起来,天虞国拥有千万年的历史和文化发展和沉淀,可是谁都知道盛极必衰,正处于谷底的天虞国要想统一天下几乎不可能,要想成为各国势均力敌的对手,路也很长。况且,那天虞国国君虽然勤政,事事躬亲,可是却又刚愎自用,疑心甚重,任用奸邪……” “你作为天虞国国民,听上去去好像挺期待天虞亡国似的。” “我在不知道多少年前,还是锦戉国的太子呢。” “也对啊,亏得你有这份闲心,才能够没事儿就在湖上建个岛。” “看来也只有你才足够了解我啊。” “不,这话你就说错了,我想这个世界上最难了解的就是你了。” “这话从何说起。” 青伦笑了笑,不语。 说话间,卯刻就到了。风玦去了湖心岛主持祭祀。 在开祭的那一瞬间,从湖心岛一直蔓延岛其他诸岛,樱花纷纷然地灼灼开放了。一树又一树,一片又一片,泛着淡淡的粉和浅致的白,前呼后拥地向着无边的天际泛滥去。每一个小山之上,都纷纷然地变了颜色,像是少女的菲颜,丹映阳辉,花姿嫣然而灵秀,盈盈聘婷,如烟如梦,华姿冉冉。 东风吹来,柔嫩的芳姿便随着清风飘舞,翩跹坠荡,点点粉白,好似一场花雨,带着凄艳的落寞和视死如归的壮丽。 天边的朝霞渐渐淡去,簇簇樱花,在清波荡漾的水中,萦回缭绕,向着远处飘去。 祭祀完毕,青伦和风玦坐在湖心的一个小亭子里赏花下棋。 黑白博弈,各不相让。 “你的棋艺又进步了啊。连我跟你下都感觉有些吃力了。”青伦举着一颗棋子笑着说道。 “还是得多亏你这个师傅教得好。” “你可不要把你商人的那一套恭维法用在我身上。” “我可不是恭维。不过我有时候想想也真觉得好笑,你说我们两个不死人,时不时地花还在街上瞧见几百年前见过的人,有的甚至从巨商变成乞丐,有的从农民变成大官,那敢情可……”还没说完便嗟叹了一声,接着笑了笑说道:“要是没了我,你一个不死人,在这个世界上可怎么活下去啊。” “……”青伦也笑了,对于他时不时的打趣她早已习惯了。 “不过,现在这个世界上可不止我们两个不死人了。据说在世界的最南端有一个不死国,里面的人全都不会死,因为他们不能够通过生育来繁衍后代,逐渐竟然有了使本国国民死亡的能力。只是这个不死国却从来没有参加过北边各国的战争,几乎是遗世独立了,因此也没人确切知道它的方位,只有热衷于航海业开发的商人和几个探险家真正见过。” “你见过?” “没有,我资助了几个海上冒险家,听他们说的。” “如今到处的灵息都在涌动和聚积着,每个国家都拥有专属于自己的灵息,唯独这天虞国……只是不知道……”青伦顿了顿,不再继续说了。 “你是担心灵修会投生岛哪一个国家吧,如果投身于天虞国,想必日子是不好过的。” 此时,一阵疾风掠过,带来万片花瓣,落在棋盘上,青伦和风玦的衣服上,干净的地上,竟在一瞬间,将整个亭内都给染成了樱粉色。 青伦端起茶杯,发现茶杯里面也飘着两片樱花花瓣,一粉一白,煞是可爱。 也就在青伦看到茶杯里的粉白花瓣时,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刹那的影像闪过她的脑海。 第三章 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 是灵修出生了。 青伦无比清晰地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定了定神,放下茶杯。 尽管她努力掩饰自己因为欣喜和震撼而产生的无比慌乱的心情,她还是不能够做到自然而然地对风玦说出告辞的话来。 “我有些事需要去处理一下。”青伦说。她站起来的时候踩到了裙摆,差点绊倒,幸亏风玦反应及时将她扶住了。 “你去吧。”风玦在心里默默地猜到青伦会如此失态的原因。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们也只是偶尔聚一聚,可是他却极少看见青伦会不能够自制到差点绊倒。 天上地下,唯有一人能够让青伦失控都如此地步吧。风玦望着青伦离去的背影,似乎已经绝望到了坦然的地步。 灵修死后,风玦当然没有放弃机会。他想尽了一切办法。 整整三百一十九年,在灵修死去之后,他从没有见过青伦。奈良岛被青伦封闭了。除了青伦自己,再也没有人可以看见这座岛屿。奈良岛的突然消失,后来又突然出现,都让住在大陆沿岸的居民更加相信那岛上住着幽灵。奈良岛因此又多了一个有趣的名字,曰幽灵岛。 灵修可以容颜不衰地继续生存,却并不代表着他拥有灵力。虽然他猜到这一切都是因为青伦,可是他却对此无能为力,一丝也没有。 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努力加强自己在俗世生活的能力,努力提高自己的凡尘的影响力,不到十年的时间,他就有了一切,金钱,权力,他都有了,可是青伦仍旧在大海之上的阴影里。 为了能够切实地做些什么,他专门找到了君壁。君壁已经考上了进士,可是年复一年,朝廷似乎将他给忘了,他在一个小镇上等待消息,可是朝廷的任命书却杳无音信。那时的朝廷以文治国,文官节制武官,因此科举尤为兴盛,全国士子几乎都希望通过科举得仕,怀着豪情壮志希望在政府里实现自己经世治国得抱负。君壁也不例外。可是正因为科举兴盛,因此竞争也极其残酷,每几千个人里才有一个可以得中得几率,更何况即使得中了,朝廷也不一定有官缺,不得已,只得在家乡等待消息。 君壁一开始觉得也合理,便也安安心心地等着,可是数年过去了,朝廷地任命书还没有到。他的情志几乎都被磨光了。 因为他在朝廷既没有熟人也没有朋友更没有亲人,没人在吏部官员的耳边说上一句话,更别提在皇帝的耳边提到他的名字了。 风玦找到了他,同时也给他带来了江南杭州知府的任命书。 风玦本来也可以让他坐江津巡抚的位置的,可是作为他母亲的朋友,他不想怀任何私心。他不过如同现在一样,继续每年给管理云临镇的巡抚一些孝敬罢了。而且,从基层做起,也是锻炼,这是对君壁以后的仕途有所帮助的。 君壁在江南知府的衙门里坐了一年,第二年便被提拔为江南巡抚,又过了一年,因为按察使被调走,因此他又兼了按察使的缺。三年后,擢为刑部侍郎。可是任期还没满一年,他竟自己辞了职。 后来风玦提起这件事,他只是淡淡地回答说:“我只是明白了父亲和母亲独居孤岛的乐趣。” 在那时他已经是一个知名的考据学家和史学家了,除此之外,他还能写一手的散文,只是作诗略略欠些火候。 “你小的时候,是更喜欢你父亲还是母亲?”风玦经常明里暗里地向君壁打听关于青伦和灵修之间的事。 君壁笑了笑,看了一眼象棋棋盘,飞过一枚军,竟直接将军了:“你可得专心哪,你知道我可是不跟你客气的。” “嗯,你尽管不客气吧,只要你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他推了一枚卒子过河。 “哎,又何必执迷呢,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是没有机会的。” 风玦看了君壁一眼,便把视线移向别处。不语。 “他们之间的感情……”他顿住了,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够准确地表达,“就像一条河,如果河水没了源头,无论怎样它都会枯的,你即使想尽办法想要从别处弄些水来,它也泛不起波澜。只有父亲才是那个源头。” 风玦听完,沉默了很久。 院子里的画眉鸟时不时地啼鸣,偶尔还可听见远处老一辈地女仆正在训斥着刚刚进来不久的小女孩儿。 之后风玦淡淡地笑了笑,像是自嘲。 “你还想见她一面吗?”风玦问道。 “母亲?” “嗯。” “想当然是想的。只是……” 在君壁离世的时候,他想要再见一见青伦,也终究没能如愿。 三百多年后,奈良岛又重新出现了。 风玦没有去找她。 他们是在君壁的坟前重遇的。 衰飒的秋风中,君壁坟冢周围的竹林嘶鸣着,发出阵阵悲哀的叹息。 四目相望,没有惊讶,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他们淡淡地看着对方,又淡淡地朝着对方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 “这些年怎么样?”青伦问。 “挺好的。”沉默了一会儿,风玦问道:“是第一次?” “不是,清明节来过。” 又沉默了一会儿。青伦感激地说:“你还记得他的生日。” “忘不了,以前他还在的时候,每年非要我亲自给他酿桂花酒。” “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风玦本想说,君壁此生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到最后都没能再见上青伦一面。可是又突然觉得既然都成云烟,又何必再提及徒增伤感,便只回答说:“挺好的。” “也多亏你的帮衬。” “他是个好孩子。” 自那以后,虽然他们每年也才见上个几次,却在真正意义上成为了朋友。男女之间,有没有真正的友谊,其实全看男女本人。 第四章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青伦顺着刚才感应到的踪迹寻到这里。皇宫里的一处庭院,那正殿匾额上题写着“凝和殿”三个大字。 灵修此时此刻就在凝和殿内,被乳母抱着,正在朝外厅走来。在外厅里焦急等待着的皇帝看见产婆抱着刚刚出生的灵修出来了,急忙奔上前去,抓住产婆的肩膀不安地问:“怎么样?凝和没事儿吧。” “万岁放心,贵妃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孩子呢?哦,在这儿,我看看。”说完他揭开襁褓,看了看灵修,欣慰地笑了。 看得出来,皇帝很爱这凝和,甚至超过了皇家一向重视的子嗣后代。爱屋及乌,孩子应该也会得到很优厚的宠爱。 青伦本身并不希望灵修出生于皇族,毕竟此地水深火热,表面金碧辉煌,实则勾心斗角,即使争上一辈子,斗上一辈子,到最后还是不能够得到想要的。到最后才发现,自己的生命被自己浪费掉了。生于普通家庭,对于争斗,还可以有所选择,可是身在皇家,却永远失去了做选择的自由。这才是最残酷的。 看到灵修有一双很爱他的父母,她一开始觉得安心。可是立马她又开始忧虑,毕竟不管是皇帝本家还是整个国家还是天地世界,都处于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而出生于皇家,又意味着自己永远无法摆脱动荡的漩涡中心。 灵修这一生,想必是注定了要坎坷多舛了。 在她化作一朵院子里的樱花树上的一朵樱花来到这个院子的时候,她全部的血液都在告诉她冲进去,打开那扇门,冲进去! 可是不行。她没法隐身。 她得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只有有了足够充分的理由她才可以进出皇宫,甚至呆在皇宫,呆在灵修的身边。 如今灵修尚小,时时刻刻都有乳母相陪,长大一些后又有玩伴太监看着他。而且就算她让他认识她,他也没有权力让她进入这禁卫森严的皇宫重地啊,何况他的母亲还是皇帝极为宠爱的贵妃,身边的宫女便是一大堆。 她可不想当一个宫女,即使是为了灵修,她也不会选择当一个任人差遣的宫女。 那么想来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宫中皇子大概在四五岁的时候,若是得宠的,皇帝便会亲自挑选启蒙师傅为之启蒙授业,因为现今时代需求的是知晓时事懂得新科学新技术的各样人才,因此天虞皇帝便下诏要求所有皇家子孙在学习传统儒道学问的同时还要学习数学地理物理化学农林医学等一系列先进科学技术的基础知识。传统儒道学问虽然仍旧是皇帝从新近的进士种或者在朝官员中选择,但是两年后,就将会举办第一次甄选新学博士的选拔考试。 虽然她是一个女性,可是只要能力足够,想必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如今也已经有好些女性活跃于各个领域了,女性地位也在提高并且受到重视。 既然想好了办法,如今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去进修关于当下科学的相关课程了。只怪她这些年都在玩弄她的花花草草,关于这些与时俱进的创新或者发现,她都没有关注,只是偶尔听风玦或者在什么戏楼里风闻罢了。 “你觉得选哪个名字好?”青伦听见内室传来皇帝的声音。 “还是万岁您定吧。”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那就明落吧,虞明落?” “嗯,为什么选这个?” “只愿他光明磊落,待万岁和太子都襟怀坦白,方不负万岁之厚爱。” “嗯,那就叫这个吧。”听得出来,皇帝的声音很轻松,露出愉悦欣喜的态度来。 看来作为后妃,想要宠冠至极,也是并不容易的,得处处想尽办法讨得皇帝得欢心。 夜静无人之时,青伦在凝和宫的院子里栽了一株昙花,施了些灵力,既可以在紧急之时保护灵修,也就是如今的明落,还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将讯息传递给青伦。 暗地里,她还买通了一个在凝和园属于中等品阶的宫女,让她告诉第二天问起的人说是她种的,以免有人发现怀疑,还拜托她帮忙照看,经常帮忙浇点水施个肥什么的。 安排好后,她又趁人不备溜进乳母的房间,偷偷看了一眼正在酣睡的灵修。 他躺在婴儿床里,被层层地包裹着,只露出小小地脸蛋,粉嘟嘟的,真是可爱极了。虽然眉眼都还没有完全长开,可是细细看看还是能够发现他与灵修又颇多相似之处,尤其是那浓密而又修长的睫毛,安稳地垂在眼睑下面。月色从窗户泄进来,在他小脸蛋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青伦忍不住笑了,想着要是二十年后,她给他说起她看到了他刚出生的模样,那该是多么地有趣啊。 忽然又感伤起来,许许多多年前,他可是她最亲密的枕边人呢,如今终于又再一次见到了,可是他却成了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婴孩儿。 她给她掩了掩襁褓,正在此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你是谁?!” 青伦立起身来,手中忽然多了一把杜香花。 清幽的月色缓缓流淌,只在一瞬家,那一把杜香花便飞过那一束从窗棂浸进来的月光,接着在那惊呼声的源头散开,最后只听见一声巨物撞地的闷响,夜色便又接着沉寂下去。 第五章 山长水远,隐隐晴空(一) 姑射国第一大学里的一栋教学楼内。 青伦坐在一个巨大的阶梯教室里,面前摆着最新的医学教科书。她修习的主要科目是宇宙学和医学,此时此刻她便正看着教授在台上讲解身理解剖等知识。 她的前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似乎什么时候见过,可是面前这个男生又是金黄色的头发,她实在无法从她的记忆里翻出一个有着金黄色头发的男生的影像来。 下课时,那男生起立时,侧头看了一眼青伦,他似乎察觉了有人在盯着他,以至于这侧头地轻轻一眼里竟带了些懊恼。 本来一直从背后奇怪地盯着他的青伦此刻便清楚地看清楚了,也清楚地回忆起他是谁了。 是司钰! “司钰?”青伦轻呼。 “你认识我?” “你还是叫司钰?” “我一直都叫司钰。” “……”可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你是谁?” 如果他是司钰怎么可能不认识她是谁呢?“你好,我叫青伦。”她定了定神后,微笑着伸出手想要与他握手以示友好。既然忘记了,那就重新认识好了。青伦如是想。 可是没想到听到的回答是:“我有女朋友了。”说完不屑地挎上单肩包,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外走去。 青伦被这句话噎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难道真是自己认错了? 只是两张脸实在太像了,真真是一个模子里的。 青伦对着自己摇摇头笑着走了出去。到了教室楼下,又看见了司钰,他的旁边跟着一个女孩儿,披着长长的直发,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随着春风轻轻飘扬。 在那之后,青伦再也没看到过司钰。 一场短暂的重逢仿佛是一场轻飘飘的梦。 一年后,青伦修完所有的课程,从白民国远渡重洋回到天虞国,参加了第二年的皇家新学博士的竞选比赛。 她毫无悬念地考上第一名。 天虞皇帝宣诏让她进宫觐见。 延和殿里,皇帝穿着日常服饰坐在御案之后,旁边侍立着一位身穿紫色宫衣的太监,御案下边还站着一个手持玉笏,身穿一品朝服,腰系玉带的大臣。 “你是青伦?”皇帝合上正在审阅的奏疏,往椅背上靠去。 “是。” “为何不跪?” “……”青伦在来之前便一直在心里排斥,她实在无法向别人下跪,即使那个人是当今天子。可是不跪必然引来皇帝的不喜和疑虑,她以后在皇宫里行为做事都会难上加难。如今,可怎么办呢? “回皇上的话。”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太监说道。 “民女如今二十八岁,从未给人下过跪,所以心中有些……” “这可是天子面前,天下子民面见皇帝,三跪九叩是既有之礼。”皇帝身边的那位公公以平静中略带傲气的语气说道。 “公公说得是,这便向皇上行礼告罪。”青伦化出一片牡丹花来,让这些牡丹花和青伦一道躬身行礼。既然要跪,就要跪得值。青伦在心里想。 一朵朵的花儿竟然齐刷刷地向自己弯腰行礼,这可是皇帝从来没见过的,而且牡丹花还是天虞国民尤其是上层贵族最喜爱之花,他们认为其雍容华贵的容姿象征着美好富贵和吉祥高贵。青伦就跪在花丛之中,此刻在灿烂的芙蓉花的衬托下,竟如同飘飘欲飞的仙女,让人心花怒放。一时间,万岁龙颜大悦,哈哈大笑着让青伦起来,连忙问青伦这是怎么办到的。 “只是幻术罢了。在姑射国除了研习现代科学,还涉猎了一些奇门遁甲,今日能够让万岁颜开,也算是没有白学。”青伦在心中暗暗叹气,看来自己如今是越来越滑溜了,说起违心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一个女子,能够拔得头筹,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总观本朝历史,却实在没有一个女师…不知徐卿是何看法?” 刚刚一直站在一边的大臣此刻站到皇帝面前拱手说道:“臣以为,此是开风气之先,为后世作表率,虽然历史上的确没有女性做过皇子之师,但在东汉却有班婕妤曾为称制终身的邓太后授业,为后人称颂,也不算违背祖制,此外,如今各国都崇尚男女平等,以女性为师,也能让各国国使看到我天虞国并不是文明腐化之国。” “嗯,徐卿说的很是。各国,尤其是那姑射国,总是以我国乃文明腐化之国的辞说屡屡侵扰我国,朕广招新学人才,便是以身作表率,希望与大臣们一道戮力同心,共渡时艰哪!” “谨遵圣明!微臣一定不负万岁期望!”那被称为徐卿的大臣再次拱手言道。 “我让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皇上侧头对着身边侍立的公公问道。 “回皇上,已经准备好了。” “去拿过来。” “是。” “既是爱书之人,朕想着赐黄金白银反倒辱蔑了先生清名,好在朕平时有爱好个文笔书法,便提早写了几个字,送给先生,以资鼓励。” “谢皇上赏赐。”青伦接下已经装裱好的卷轴,准备叩首谢恩。 “不必跪了,朕知道你受的是新学教育,对这些个传统的繁缛礼节感到厌烦,以后便不必跪了了吧。” 青伦在心里一阵打鼓之后,觉得这句话在更多程度上带着试探的意味,便还是跪下了:“皇上恩慈,体谅民女,不过礼仪确实不可废,民女也不能借新学之理由而不顾朝廷礼仪纲常。民女初来皇宫,着实不知高低,失礼之处,请万岁责罚。” 青伦心里还有些余悸地与徐卿一统退出来。这皇帝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刚才多谢徐大人。” “不必,风先生已经给我打过招呼了,以后在皇宫只要不出大问题就可以了。话只能到此,先生保重。”说完他便离开了。 风先生?风玦? 看来对于世道人心,还是风玦懂得更多。 第六章 山长水远,隐隐晴空(二) 虽然是在太学任教,可是因为天虞国仍旧保留着严格的等级次序,因此在授业开始之前,青伦需要觐见每一个已经开始上太学的皇子,首先要见的,便是太子。 她跟着一个引她觐见太子的宫人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方才抵达太子的东宫。青伦还没迈进东宫的庭院,便听见里面传来嘤嘤哭泣之声,时不时地还传出一声恐惧的惊呼。在这些哭泣和惊呼之中,便是狂妄放纵的哈哈大笑的声音。 青伦走进去一看,穿着紫色蟒袍的太子高高地坐在中庭的台阶之上,刚刚走到门口的青伦因为面前的一排排的公公和宫女挡住了有些看不清楚太子的模样。 这些公公的脚下都垫着一个差不多一尺宽一指厚的小木块,小木块被竖放着,公公们都站在上面,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地站着,头上还顶着一个瓷碗。有的公公因为没站稳便倒下去了,样子滑稽可笑,便引得太子放声大笑起来。 青伦往前走进庭院,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小石子,青伦往右一闪,接着脚离地面,往后一滑,接住了那颗力道减小的小石子。 人群忠传来低低的唏嘘之声,众宫女太监从中间让开一条道,里面走出刚刚青伦在门口隐约看见的那个身穿紫色蟒袍的人。 青伦定睛看着那人的容貌在她的面前越来越清晰,她怎么也无法想到,天虞国的太子明稷,她未来的学生和主子,竟然是她永永远远也无法忘记,原谅的祁景笙。 “你是谁?”太子明稷皱着眉头看着青伦。 “回太子,这是今年的新学考试的状元青伦,万岁钦命为太子之师。”引青伦过来的那个公公回答说。 “女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青伦,玩味地笑了笑。 “……” “长的不赖嘛!” “还不快给太子行礼!”站在一边的公公扯了扯青伦的衣袖,急忙地悄声说道。 青伦淡淡地看着明稷,北朝的祁景笙,淡淡地说道:“太子要么把我辞了,要么立刻行拜师礼。”胸中累积的怨气,实在不容青伦对着他安分地拱手行礼。 虞明稷有些惊讶,嘴角又露出轻蔑。他一直凝视着青伦,眼睛一眨不眨,青伦当然继续以冷淡镇定的目光回敬着虞明稷。 “来人啊,把这不知好歹的下作东西拉出去绞死!”虞明稷突然说道,手指着那无辜的太监,眼睛仍然狠狠地看着青伦。 太监如五雷轰顶一般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太子,又望了望青伦,口中含糊着不知在说着什么。 青伦对他露骨的毫不掩饰的残忍感到心惊,扭头看了看那正在跪地求饶的公公,回过头来看着他一脸胜利的狞笑,不由得怒从中生:“你!”意识到自己的生气实则是让他得逞,她定了定神笑着轻言道:“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这不知好歹的不知高低贵贱的畜生刚刚竟然辱没尊师的锦衣,实在不容轻饶,先生觉得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在传统律法下,下臣辱没上臣,也只有削职之惩。” 他笑着点了点头说:“先生所言甚是,那就将他贬至御膳房做烧火奴才吧。” “等等。”青伦阻止道。 “先生还有话说?” “我刚才说的是传统律法,我作为新学之师,理当奉行世界普遍之法。” “世界还有普遍之法?” “当今世界的普遍之法,便是人人生而平等自由。” “哦?依你的普法,也就是说,这下贱的奴才跟父皇的地位是平等的咯?” “我是说,在我这里,我与你,与这位公公,与这些宫女,与路上的乞丐,与所有的平民,所有的大臣,所有的皇亲国戚,都是平等的。所以刚刚这位公公并没有冒犯我,更没有辱没我,而且我还应该感谢他,感谢他一路辛苦为我引路,感谢刚才他善意的提醒。”青伦不卑不亢,平静清楚地说着。 “所以,是我这个太子错了?”他语气沉厉,身后站着的那些宫女太监们都吓得齐刷刷地跪下了。 “你也没有错。” “那可真是……” 青伦淡淡地打断道:“是你之前的观念错了。” “……” “所以才需要我这个先生。” “……” “你刚刚在做什么?” “什么?”对于青伦突然转移话题,他显然有些愣。 “刚刚那颗石弹是你射的吧。” “哦,刚才我们在玩射弹弓的游戏。怎么?玩个游戏也有错了?” “让他们先出去吧,接下来这些话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听得好。”青伦对着虞明稷身后那些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说道。 第七章 山长水远,隐隐晴空(三) 虞明稷沉默着看了青伦一会儿后才说道:“你们下去吧。” 太监宫女们都下去了。刚才准备来押走引青伦来这里地那位公公问道:“太子殿下,沈公公冒犯太子殿下和尊师,不知要怎么处理?” “先带下去!”他吼道。 “是。” 虞明稷转过头来接着对着青伦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在你每天晚上睡觉前,你都感到特别恐惧对吧?” “你说什么?”他皱起眉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每天晚上都睡得不好对吧,而且经常做噩梦,从梦中被吓醒,甚至……”哭醒。 他听着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青伦的口中吐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像是毒针一样一针一针地扎进他的心里。他忽然变得不安烦躁,面上露出狠戾的表情:“住口!”说完他便挥出右手,一巴掌就要打到青伦的脸上了。 青伦在心里早已做好准备,一个闪身,便躲开了。 虞明稷望着自己的空落落的手掌有些惊讶和愣怔。 “你放了刚才那位公公,而且保证以后不再为难这些宫女太监,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而且我有办法可以让你摆脱那些噩梦。” “呵,我不需要。”他冷笑,“怎么,你的筹码就这么点?” “你做出狂放佞傲地姿态来,无非是想给皇上……” 青伦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不要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想必你自己非常清楚吧。” 他愕然,双目圆睁,不敢相信。 “要在皇宫里生存,我还是要做些准备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 “其他的我不知道了,你不必紧张,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也不想跟你作仇人,毕竟我还要当你几年的师傅。” “你来这里,有别的目的?” 青伦淡淡地笑了,走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我的目的的确不是什么救国家于水火。”看来青伦猜得没错,他这些残忍嗜血愚不可及的行为全是做给皇帝看的。不然,若真的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无知,只图享乐,也不会看出她有别的目的了。或许也的确只有这样才可以让那个多疑多虑的皇帝安下心来,不必担心这个太子会有能力做出什么乘乱篡位的事情来。他也才能够将太子之位子保住,让皇帝对他安心,也就不会派人监视他的行为,至少不会太多,他也便可以在暗地里培植自己的势力。这才真正像是祁景笙的为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的确不敢想象,这个女人,竟然还刚进皇宫就能够把十多年前的事情翻出来,而且那些事在当年便被抹去了所有能够抹去的痕迹。她能够一眼便看出自己每晚失眠做噩梦,不仅对自己所作所为没有一丝畏惧,还能够看出自己这样做是有意欺瞒皇帝。不管她是事先就查探出来,还是凭借敏锐的洞察力看出来的,都让人不可思议。若是她事先查探出来,那么说明她背后有着很强的后盾。若是她自己看出来的,那便更是不简单。不管怎样,这样的人,要么收为己用,要么就得斩草除根,以除后患。 “我是你未来的新学先生。” 虞明稷坐到青伦的对面,看见她从怀里拿出一朵七彩的花来。 “这叫依米花,有安神定心的功用,你把它放在你的枕头边上,能治失眠。” 他接过这朵花,从阳光下看,可以似有似无地看出花的每一瓣都有星星点点的细小光辉,闪烁着不同的颜色,花里还渗出淡淡的清香,好似是从春日的阳光下飘来的香气,无法描述,一闻便觉得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虽然虞明稷仍旧像是以前的祁景笙那样,毒辣而且阴险,可是毕竟年岁太小,有些心思可也算不上太阴沉。青伦看着虞明稷趴在石桌上沉沉地睡去,不禁心里暗暗想着。他之前便已经接到圣旨,明明知道青伦回成为他的先生,而且毫无疑问,他也一定早已知道,青伦今天会来觐见,可是他却大张旗鼓地在自己地院落里搞这种游戏,明显便是做给青伦看的。一是为了通过这种残忍显出自己的威严,与此同时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无知和懦弱,自己是一个帝国的太子,不能统帅一方,在朝野有一番作为,却只能与宫人为戏,以此让皇帝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以对自己放松警惕。这其实只要稍微细心一点也便可以察觉,只是今上实在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对自己实在太自信,也就对很多细节疏忽大意了。 所以虞明稷他成功了。 在青伦来东宫前,皇帝特意叮嘱,告诉她太子无知而且狂躁,让她多费些心思。 皇后无子,虞明稷是长子,而且其母妃是如今的改革派领军人物谢康的女儿。皇帝虽然也是赞同改革的,只是改革也就意味着削权,自己作为天子的万万人之上的掌控地位便会遭到节制,因此对于改革,对于纳新,他从来都只是嘴上说说,或是只做表面功夫,以掩众人悠悠之口。所以他鼓励大兴实业,可是却明文规定官督商办,而且大多为军工企业,他创建新式学堂,为自己的儿子选拔新学先生,却又严格控制报纸和印刷业;他提拔新式官员,可又大多只是在翰林院等没有实际职权的位置上任职。因此,虽然谢康本是内阁大臣,可却因为改革态度比皇帝更为激进,屡屡向皇帝进言,请求学习西学,以致触怒皇帝,以殿前失言的罪名被开出内阁,回到原任。后来因为自己女儿的原因,又再次受到牵连,因此被开了缺,打回原籍。 太子也因此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第八章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一) 青伦走出殿外,向着凝和殿走去。当她回忆刚刚再次见到祁景笙的情景,不由得轻轻叹息,原以为,如果能够再次见到祁景笙,即使不将其千刀万剐,也要让他受点折磨,以解心头多年之恨。 可是当她真的再次见到了,又想到进宫前查到的关于他的那些资料,又不由得觉得一切因果早已对于他所造之夙孽有了明确的答复。 因因果果,她不知道祁景笙在她离开后的经历怎样,只是看到如今的虞明稷,表面虽然是风光的太子爷,可是谁也不知道,风光的背后总是藏着辛酸,就像阳光的背后总是阴影,光芒越烈,阴影越深。 一切都早已有了判决。 自己是无法做那个判官的,一旦进入审判的程序,自己也就将永堕恩怨的轮回。 所以还是尽可能地做自己喜欢地事儿吧,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她仍旧化作一朵花来到凝和殿,只是这次不是樱花,而是夕颜花。 她发现那株昙花竟然不见了,再往房间里面瞧瞧,便看见它好好地盛开在明落的房间里。 须曳之间,她便化作了那朵雪白雅致的昙花。 本来这昙花只有在晚上有月光的时候才会开放一两个时辰,如今还是傍晚,夕阳正燃烧着血红的颜色用尽最后一点力量释放最后的光芒,这个时候本是夕颜花的时光,淡淡的粉色紫色吹奏着小小的喇叭,可爱精巧,也不失魅力。 只是今天这昙花竟然在暮色种开放了,这让凝和妃子还有一众仆人都惊喜不已。 昙花开放的一瞬间,本来在床上睡着的明落也醒了,看着自己的床头的昙花欣喜不已,连连拍着尚且稚嫩的双手,喜笑颜开,下了床,挪着并不是很稳当的步子一个劲儿地不顾阻拦地硬是要往昙花这边走来。 青伦看着灵修越发健康快乐地成长,尤其看到他和煦而温暖的笑颜,她便觉得世界上所有的肮脏和污秽都不值一提了,刚刚所经历的,以及之前所经历的,还有漫长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她的修,在慢慢长大。 ———— 青伦每天寅时起床,坐车轿到南边的朱雀门下车,走路到太学,为太子和皇子公主们授课。 加上明落,皇帝一共有九个孩子,五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有三个在刚生下来的时候便早夭了,不过相比于那些因为后宫争斗而得不到子嗣的皇帝来说也算得上是多子多福的了。 因为皇女只有一个,另外开班并不方便,而且如今对于女性也不如以往那样严格,皇帝也同意让身为女儿身的虞明绮跟着自己的哥哥弟弟们义气上课。 因为如今明落还小,因此现下上课的也就只有五个。 虞明稷之外,是会宁殿的三皇子虞明柯,文华殿的七皇子虞明舒和拂云殿的四皇子虞明演。 除了虞明绮,青伦在上课之前都已经拜见过,因为虞明绮派人来通知青伦她不必去觐见。 青伦以为,虞明稷是祁景笙的转世只是一个巧合,可是当青伦看见虞明绮的时候,她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虞明绮,竟然是风珑。风玦的妹妹。 青伦只记得,她曾经给她变过一支玫瑰花。似乎在那以后她们便再也没有遇见过。 甚至青伦进宫后,她也从来没有在皇宫里见过风珑。 看见她的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是被人有意安排好的,她甚至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在这个风起云涌的世界里,她或许会遇见她之前遇见过的所有人。 最终将结束一切的恩恩怨怨,情仇爱憎。 第九章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二) 青伦主要讲授医学方面的知识。另有其他的先生来教授其他的知识。 因青伦主修的是临床医学,因此人体解剖课是必须课程,且是首要的科目。 当她开始上人体解剖时,给他们展示人体解剖图,并且一本正经地详细地从人体头部一个一个部位详细地介绍,却看到底下的皇子们一个个地都掩着嘴窃笑。 虞明绮呢,则一脸通红地低着头。 虞明稷背靠着椅子,两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青伦。 “先生,你给我们上的这是什么呀?”虞明柯站起来大笑着问道。 “我一开始就说过,今天上的是人体解剖。” “这莫不是西方的春宫图吧,哈哈。”虞明演又站起来,一只手指着人体解剖图。 虞明演还没坐下,课堂便爆出轰然之大笑。 虞明稷在一旁,似乎有看笑话的嫌疑。 青伦并不说话,等着大家安静下来。 就在青伦准备要发表一番言论之时,虞明稷说话了:“老师,我看你脸不红心不跳的,像是看过真实的……”说到这里虞明稷的眼睛看着人体图往下移,到了生殖器那个部位时,他又抬起眼睛看着青伦,此时青伦正好从他刚刚看过的地方抬起眼睛看向虞明稷,她一时有些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 “行行,你继续吧。”他带着得逞的笑意,此刻这副像是在帮忙青伦挽回局面的样子更是让青伦觉得恼怒。 青伦右手拿着教棍,把教棍的尾部轻轻放在自己的左手上,默默地盯着虞明稷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请太子,三皇子和四皇子,请你们站起来。” 他们听从地站了起来。脸上仍然是掩不住的笑意。 “往下看。”青伦说。 虞明稷问:“看什么?” “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不是应该给我搬面镜子吗?大家说对不对?”说着便又抬起了头看向众人。 虞明柯和虞明演热闹地附和着。 “请太子和各位皇子把眼睛向下看。” “你究竟要我看什么?” “在你们的腹部一下,两股之间,也就是你们刚刚嘲笑的东西,在人体解剖学上我们称之为*******青伦说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虞明绮一个人在案桌后坐着控制不住地偷笑。 他们受到了侮辱,尤其听到虞明绮的笑声,更是感觉芒刺在背,可是除了涨红了脸,他们又无力反驳。 “各位请坐下吧。”青伦说道。“你们有这种反应其实是很正常的,其实我在这里教你们这些,也并不是就期待着你们能够精通甚至能够去救死扶伤,只是开阔你们的视野,不至于被旧学的陈规窠臼所限制。你们都想成才,都期望学的是经世治国的大学问,可是如果一个人没有大胸襟,如果连这样一张图你们都装不下,又怎么可能装得了大学问呢。好了,废话就说这么多,我们继续刚才没有说完的。” 学生们对新学怀着既好奇又好笑的态度每日学得其实很开心。 这些全新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是新鲜的,而且在刚大程度上,新学有着更为广博的视野,让他们学起来并不感觉是一种负重和累赘,反而是浮华无聊生活之中的调剂和乐趣。 而且还是有勤奋好学的学生经常来向青伦问问题的。 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个叫虞明舒的皇子,他长相清秀,沉默寡言,在课堂上也几乎很少见到他发言,可是他在课后却总是能够问到非常关键的问题,虽然问的问题总的来说也并不是很多,可是青伦看得出来,这些问题都是经过他自己反复思索之后得出的疑问。 而虞明稷呢,他则是仍旧保持着那副爱玩儿调皮的坏学生模样,每次测验他也总是倒数,可是青伦几乎可以很肯定地推测,虞明稷其实每日还是有认真学的。 她甚至觉得每天都趴在课桌上睡觉的虞明稷其实是装的,他其实清醒着呢。 一次下课的时候,青伦走虞明稷的课桌边上经过,一不小心碰掉了虞明稷放在课桌边儿上的课本。 青伦从地上捡起一看,竟看见里面画满了记号,写满了标记。 第十章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三) 青伦每天上完课都会去一趟凝和殿看看明落。看见他渐渐地能够自己稳稳地走路了,能够清晰地说话了。 而且青伦从他的乳母时不时的自言自语中知道,原来这株昙花会搬到明落地房间里,竟是因为明落在第一次看见这株昙花之后,便总是想着要走到这株花地跟前,把它看着,尤其是每天月亮初升时,昙花渐渐开放,他是一定会守在着花的身边的。 众人从凝和妃子到普通侍女都惊讶不已。可是又无法将灵修抱到屋子里去,一将他硬抱回去,他便哇哇地止不住地大哭。只有见到了那株花他才罢休。因此凝和妃子便让人把花搬到了屋子里去。 说来也奇怪。这花竟然一年四季都会开放,甚至连皇帝也知道了在凝和殿有着这样一株奇异的昙花。将那说是自己栽下的宫女叫来问问,她也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想必是天降福德,荫庇我天虞江山永固,子孙绵延。”一旁侍立的李公公薇薇笑着说道。 凝和妃子一直担心有人会这样说,因为这株花没有出现在皇帝的寝殿,反而出现在这里,而且自己的孩子还离不开这朵花。她坐在一旁一时忧虑万分,心里七上八下。 只是没想到总是多疑的皇帝此时却分外通情:“我的明落为我召来天之德泽,理应褒奖,来人,下令封九皇子为嘉逸九皇子,赏丝绸一千匹,黄金五百镒。” 虽然皇子一般都会被封侯封王,封号也是常有之事,只是当时的明落才刚刚生下来几个月,而且其他皇子一般都是五岁才有封号,十岁能够被封为侯爵,前提还是没有太大的过错,之后有了一定的功绩之后才可以被晋升为王,拥有自己的封地。 况且如今的这种异兆也是可好可坏,明落没有尺寸之功却得到了封号,足可证明皇帝是有多疼爱他的这个小皇子。 ———— 一次,一向在课堂上表现文静的虞明绮下课后留了下来。青伦为此感到很是奇怪。 虞明绮虽然长得很像风珑,可是两个人在个性上却完全是两个人。风珑风风火火,虞明绮却斯文安静,平时是一个不苟言笑之人,只是在这种安静之中多了一丝冷漠,虽然不像虞明舒那样有些乖僻。 青伦也几乎没跟她有过多的接触,因为她的功课合格,也并不调皮爱闹,上课准时来,下课立马走。 只见她向自己走过来:“先生,我有件事想要请求你。” “公主请说。” “我知道先生见多识广,不知先生知不知道幽灵岛?” “幽灵岛?” “以前也叫奈良岛。” “公主……找这座岛有什么事吗?” “如果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和风玦认识,你可以让我见见风玦吗?” “公主怎么知道我跟风玦认识?” “……”她看着青伦不答。 “如果公主告诉我,我就考虑帮你。” “徐阁是我的外公。” 青伦心中暗暗惊异,不过在面上她仍旧是原来的模样:“既然徐阁认识风玦,为什么不让国舅帮忙引荐呢?” “我其实也是偶然从外公和母妃的对话那里知道的,我不想让外公知道这件事。” “公主找风玦是为了找幽灵岛?” “不,我想找幽灵岛曾经的女主人。” 青伦在心中感到更加奇怪了:“到底……是有什么事?” “我不能告诉你。”她的语气里透露出淡淡的倨傲。 “是吗,如果公主不告诉我恐怕我就帮不了公主了。” “你刚刚说过我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你和风玦的关系的你就帮我的。”她面露急切的神情。 “我说的是,我考虑帮。” “这件事你不必知道。我不会告诉你。”她侧过身去,显出作为公主的威仪来。 “那行吧,我走了,明天见。”说着青伦便要离开。 “等等……”明绮抓住青伦的衣袖,有些犹豫,望了望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道:“能去其他地方说吗?” “你不必担心,不会有人听去的,你说吧。”青伦说完便暗中施了一道隔音屏障。 “我知道幽灵岛上的女主人善于养植花草,甚至能够培植出现世已经绝迹的上古草药,我……我想要一株杜若草。” “那你应该知道杜若草属于魅惑之草,而且内含剧毒吧。” “我知道。” “你要它做什么?” “是父皇……”说着她竟嘤嘤流下泪来,“他们准备把我嫁到巫楚国去。” “……” “可是我不想去!他们自己打不赢就要让我做牺牲!” “可是杜若草属于魅惑之草,你要它……”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青伦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算了,我还是另想办法吧。”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冷淡地看了青伦一眼,便转身离去。 青伦想要叫住她,可是又觉得这其中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明绮没有说出来的,若是贸然给她,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还是自己先调查调查,谨慎些好。 回去青伦便注意通过公主府的花草来关注虞明绮的一举一动,可是一连好几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 第十一章 世事悠悠未了,年光冉冉如许(一) 明落是五岁的时候入的新学,在此之前,已经有专门的蒙学老师给他启过蒙了。据说蒙学老师才来一个月,明落便基本上把蒙学所要修习的识字等内容基本全都牢固地掌握了。而且诗骚经传基本也都会背,像什么《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什么的更是耳熟能详,全篇背诵也是不在话下。 皇帝因此很是高兴,又再次加封明落为嘉逸侯。那时明落才刚满四岁。一个四岁的孩子就被加封为侯爵,这也真是开天虞历史之先。 明落受到皇帝的喜爱,母凭子贵,凝和妃子已经从贵妃被加封为皇贵妃了。 高处不胜寒,虽然宠冠后宫,但却难免遭人嫉妒,即使在表面上其他宫里的娘娘对凝和仍旧是恭恭敬敬的。 明落来上课之前,青伦照例前去觐见。 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去见自己心心念念这许多年的人,心中是说不出的高兴,还有紧张。 为了能给这个根本并不认识自己的小明落一个好印象,青伦前一天在家里试了半天的衣服,才找出一件合适的来。 凝和皇贵妃坐在榻上,看见青伦头上梳着随云髻,插一根简单的湖碧色的玉簪,身上着一件水蓝色的白纱外罩,以天青色的精致绣纹绲边,里面穿着缎面的月色衣裳,胸口上的边缘也是庄重雅致的天青色,滚着若隐若现的金线绣的草叶纹。 白纱的外罩和里面的裙装都以相契合的绣线绣着云形的暗纹,丝质的绣线在阳光下隐隐约约地显露出美丽额纹路来,淡淡的衣香在空气中渐渐地散开,轻轻的,像是一层暖暖的轻雾。 整体上看上去,高贵却不显得奢华,雅致却又不过于沉闷,最重要的是,既像是精心整饬过的,却又并没有浓妆艳抹,显得庄重而淡雅,有礼却不招摇,这让凝和对青伦的印象极好。 凝和本人便是一个淡雅如兰的人。 只不过凝和的淡是一种空谷幽兰般的淡,清淡之中是深深的沉静。 而青伦,却是如云朵一般,淡然之中带着一种飘逸,一种变幻,也正是因为这种飘逸和变幻,又给人一众无法捉摸的神秘之感。 凝和对青伦便是这种感觉。 她看得出来,这先生虽然是个女子,可有一切懂得分寸,知道体统。可是她又觉得在知书识礼的表面之下,还有许多无法看清的如雾霭一般的东西,轻轻飘荡着,看不清也抓不住。 “来人,赐坐。”青伦行过礼之后凝和吩咐道。 “谢皇贵妃。” “听说你只在姑射学了一年的新学?” “回皇贵妃,是。” “也实在是想不到,以前的女子是连闺房都不让出的。” “这实赖国有明君。” 凝和看见明落的乳母站在门口像是要回话的样子,便对那乳母说道:“让明落进来吧。” “是。” 乳母带着明落进来了,他穿着朱红色的锦衣,玄色绲边,金色的回旋蟒纹在朱红的锦面上错落有致地排开去,腰上的玉带雕镂着龙凤的纹饰,一块鱼形的玉坠下吊着的穗子随着他稳稳的步伐轻轻地摇晃。 他已经长得差不多有一米多了吧,白皙的面庞上面闪烁着青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像是黎明前的黑夜那般的浓稠的黑色光芒,虽然仍旧摆脱不了稚气,可是却又透露出别样的不一般的气质和神采。 “民女拜见嘉逸侯。”青伦抑制住自己的喜悦和紧张,向着明落行礼。 “请起。” “谢嘉逸侯。” 青伦起来的时候,明落已经向凝和行过礼,坐在了凝和的身边。乳母站在一旁陪侍。 凝和照例说着一些嘱咐和客气的话,明落则始终直楞楞地盯着青伦看,却也并不说话,似乎脑海中在想着别的什么似的,并没有在意这场例行公事的见面会。 走的时候,明落竟然捧过来那株昙花,对青伦说道:“送给先生。” 凝和难以置信地看着明落,接着又笑着说道:“看来明落很喜欢你啊,这可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呢。” “既然是嘉逸侯最珍爱的东西,民女实在不敢接受。” “你跟它很相配。”明落笑着,暖暖的。 “就当作见面礼吧,你收下吧。”凝和在一旁说道。 “多谢贵妃,多谢嘉逸侯。”青伦也不好再推辞拒绝,只是这昙花本来便是她栽下的,如今又回到了她这里,看来要在想个办法把这花还回来。 第十二章 世事悠悠未了,年光冉冉如许(二) 太子和各位皇子以及虞明绮在半年前便已经学成毕业,如今青伦也就只有明落这一个学生,只是偶尔虞明舒还会到太学里来问些问题,青伦的教学生涯也慢慢更加悠闲起来。 明落第一次来上课的时候,青伦把用那昙花制作成的香袋送给了明落。 香袋里除了昙花,还有一些安神的依米花,还有一些用忍冬杜蘅等制作而成的香料,闻起来很是舒心畅脾,甘甜怡人。 香袋是用缎面制成的,面上用月色的丝线绣了一朵昙花,简直也就跟明落给青伦的那朵一模一样,月色的绣线给人一种依稀朦胧之感,似乎这多昙花便是被淡淡的月光呼唤而开。 “这是你自己做的?”明落问。 “嗯。”青伦答。 “花了很长时间吧。” “不是很长。” “谢谢。” 青伦满足地笑了笑,坐在他的对面接着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株昙花?” “我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却要送给我呢?”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那朵昙花。” “你觉得我跟它很像么?” “不像。”他接着说:“那花是世间物,你不是。” 青伦愕然,他才五岁而已,可是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已然成熟的感觉,而且,他为什么会知道青伦不是世间物呢?“我不是世间物怎么会出现在世间呢?”青伦仍旧保持着微笑问。 明落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青伦,突然他问道:“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 明落六岁的时候,学成毕业。他仅用一个月的世间便把所有的基础知识都学会了,这是真的难以想象,他才仅仅六岁而已,可是他的聪慧敏锐,他的坚毅与勇气,他的沉着镇定,都让人不得不为之赞叹惊异。 只不过他医学并不是他最感兴趣的,用了一个月把医学基础学会了,他便要求青伦给他讲宇宙学方面的知识。他似乎对一切神秘的,稀奇古怪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更感兴趣。 青伦给他讲宇宙来源,星系发展,讲人类古老的神话故事时,他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且经常提出一些青伦都不好回到的问题。 “你是不是来自另一个星球?”明落问她。 “不,我不是来自另一个星球。” “也就是说,宇宙里并没有神仙?” “神明并不住在一个实实在在的容器里。” “给我讲讲天狼星吧。” “传说,在一切一切的最顶端,有一个叫做无色界的天国,里面住着世界诸神之神,他没有形体,没有具象,他创造万物,并且给万物以自主的自由。可是无色界里太空旷了,他便在一个人人都已经睡去的时刻,从人间摘了一朵正在月光下冉冉盛开的昙花,带到自己的国度。他每日精心呵护,渐渐地,昙花变得越来越美丽,因为沾染了神明的气息,自己也就渐渐获得神息,渐渐拥有自己的意识,她变成了半神。神明为了庆贺,还特意给她新取了一个名字,曰优昙花。可是后来,这朵优昙花不再喜欢天国优渥的生活了,它因为拥有了意识却得不到自由而渐渐生出逆叛之心,神明那种让人感到卑微的崇高加剧了这种反叛之心。最后,优昙花终于叛逃了。她躲进了鲛人的身体。在一次洄游之中,遇到了一只正要涉水过河的白狼,优昙的高傲无法容忍一只狼从自己的头顶跨过,白狼被一击而毙。掌管各界的欲界主神帝释为了惩治鲛人一族,让鲛人世世代代成为白狼族的极祭品。然而帝释并不知道优昙的存在,以至于以后的白狼以鲛人为祭之后便能够延年益寿。可是鲛人的灵魂需要管理,因此便有了天狼星,居住在里面的若默神则专门管理这些鲛人的灵魂。有一种传言,说是得到优昙真身的蓝鲛,可以直接脱胎成神,直接代替上一任若默,成为天狼星的主宰。” 听完,明落并没有再问其他的。 他总是喜欢以一种探寻而又抑制着这种探寻的欲望的目光凝视青伦。 第十三章 世事悠悠未了,年光冉冉如许(三) 因为都对新学有着浓厚的兴趣,明落和常来问问题的明舒成了好友,明舒除了在现代医学上有一番成就之外,还研习了中国古代的中医,据说他最崇拜的人是李时珍。他立志要成为一个同时精通现代和古典医学的医者。 因为明落和明舒都学有所成,而且在皇帝对他们的测中都取得了非常优异的成绩,令皇帝非常满意。便再次晋升明落为嘉逸郡王,同时加封如今已年满十六的虞明舒为嘉仁郡王。 这天,天气灰蒙蒙的,暗淡的光线让整个教室略显得沉闷。 虞明舒又来听课了。他总是时不时地便会来听青伦给明落专门开设的宇宙学的课。 课上完之后,虞明舒悄悄地在明落的耳边嘟哝了几句,之后便看见明落先行离开了。 “你找我?”请论问。 “嗯,我想请教先生一件事。” “你说吧。” “我记得先生说过,现代医学对植物人也没有办法,可是如今南边巫楚国可以控制尸体,东边的赖丘国士兵可以随时变幻形体的大小,而且听说在大海上的封渊国甚至拥有灵力,南极里面也突然有了一个由不死人组成的国度,似乎如今到处都在发生一些原先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似乎这个世界突然获得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既然这样,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可以利用这种神秘的力量来让很多的绝症可以被医治呢?” 青伦佩服他的联想能力,自己略作思索之后笑着说道:“你可以做尝试。” “我希望可以得到先生的帮助。” “当然可以,你要我怎么帮?” “其实不瞒先生,我有一个朋友,到如今一直不省人事。这么多年了,我试过了无数种办法,跟您学了现代医学之后我也试过了,可是还是一点成效也不见……” “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学医是不是与你的这位朋友有关?” 他惨然地笑了笑,不语。 “既然你不愿意说,拿我也不强求,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帮你吧?” “有一次下课,我比先生晚些走。出了太学的院子,远远地便看见了先生,正要上前,先生却突然不见了……”说完他停顿了几秒后又补充道:“而且那条路上根本没有转角。” 想必是每次下课自己便急匆匆地去凝和殿被他发现了,青伦笑了笑:“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先生不是一般人,所以才来请求先生。” “嗯。” “我想要托先生给幽灵岛的女主人一封信。” 怎么都想要见她,青伦心里觉得越发奇怪:“你难道不知道她正是因为不想再与世间人有任何瓜葛所以才隐居起来的吗?” “我知道,只是我也没办法。如今在天虞境内的有异界能力的人也就只有她一人。” “你怎么确定所谓的异界能力不过是人们的谣传呢?”青伦一步步地试探着问道。 “今年春分,风玦举行春祭祀,邀请了那位幽灵岛主,刚刚栽下的樱花树竟然在一瞬之间全部开放,这是天虞人人皆知的事情。当时有幸,我,以及明绮还有徐阁都在被邀之列。” 原来是这样。本来人人的谣传在那次春祭中被证明了。所以虞明绮和虞明舒都相信那位本来是传说中的幽灵岛主拥有异界能力,尤其能够培植世间所有存在过的异花异草。 而那虞明绮通过自己的外公知道了自己的先生与风玦有瓜葛,所以来找她。如今这虞明舒则是无意之中撞见了自己的先生竟然施行空遁之术,便也以为她或多或少跟异界那些神秘的力量有些联系,因此也来找他。 只是他们俩各自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你把信给我吧。”青伦说。 “这么说先生是答应了?” “嗯。” 青伦回到自己的家里,打开那封信,见里面也只是一些病症的描述,并问有何医法。并不能解青伦的困惑。 青伦又将那封信再细细看了一遍,才注意到,那受伤的植物人若是有一些外部的刺激,比如轻轻敲打,还是会有所反应,整个身体本身肌肉健全,肌体完整康健,就如同活人一般,而且眼睛还是一直睁开的,甚至还会眨眼睛。 也就是说,这个人整个身体是全好的,只是没有了意识。虞明舒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症状,便自己给它去了一个名字,曰失魂症。 虽是误打误撞,可是看来的确是失了魂了。 第二天,虞明舒仍旧来了太学。下课后,青伦叫住他,给了他一个青伦昨晚用梅花做成的花包。 “你把这个放在那人的枕边。之后不要让让任何人靠近,你自己也不可以,明白吗?” “我知道了。” 梅花是青伦首次可以与之通灵的花,因此对此种花掌控也最好。 昨晚青伦回去后便试着寻找虞明舒说的那人的下落,以便亲自前去看看。可是任凭青伦如何找,也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想着或许是那人住的地方寸草不生,便让虞明舒带一朵花进去,好让青伦可以亲自前去看看。 第十四章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一) 夜里的深宫,显得寂静而又深沉。 皇帝和凝和贵妃睡在凝和殿,一切都是深沉而又寂静的模样。床帏也安静地垂落,没有一丝声响。 但再这样表面的寂静之下,那些深层的被白昼淹没的意识此刻却在另一个时空之中活跃起来。 皇帝正在做一个梦。 他自己坐在一张用锦缎铺面的长桌的上首,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他自己身穿缀满珠宝的金黄色的龙袍,头戴五彩琉璃作为旒饰的头冠,腰上系着用色彩温润的白色和田玉雕镂而成的龙凤玉带。 长桌的两边分别坐着自己最宠爱的凝和贵妃和皇后,下面依次坐着自己的孩子和各位亲戚,两边的大臣肃然站立。每一位也都盛装打扮。 李公公仍旧在一旁伺候。 正当皇帝举杯向各位庆祝的时候,突然世界一片黑暗,而他的头顶,天空裂开,黯淡的橙色光线缓缓流淌,一行用明黄颜色的字一笔一划地缓慢地出现在那裂开的天空上。 “王事毕”,皇帝以赫然惊恐的眼神凝望着穹顶之上的这三个大字。 当他回过头来,竟看见自己宠爱的凝和妃子也以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在场的每一位都赫然地不自觉地开始与自己分离,那种疏远和审视的目光让他比看到头顶的三个预言性的大字更为可怖,可恨。 他似乎在光影明灭之间看到有人在偷偷地笑,可是他看不分明。 那里模模糊糊地逐渐成为眼前真实的黑夜。 他满头大汗,甚至眼中还闪烁着泪水地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一刹那,整个身体都在深深地震颤,以至于将睡在身旁的凝和贵妃呀吵醒了。 “皇上怎么了?”凝和贵妃有些慵懒地坐起身来问道。 “做了个梦。” 凝和看到皇帝满头大汗,便拿起床头的汗帕子给皇帝擦汗。 皇帝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在梦中的凝和贵妃的那副模样。 在这一刻他突然开始怀疑此时此刻正体贴地为自己擦汗的自己最心爱的妃子。 他突然开始怀疑面前的这个人是否是因为惧怕自己的权威所以才对自己这么好。 他开始怀疑她是否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快躺下吧,不然着凉了。” “你会离开朕吗?”他突然问道。 凝和有些愕然:“皇上怎么这么问?”不过她立马补充道:“我不会离开皇上,除非是皇上不要我了。”她的声音中略微带些撒娇的语气,轻轻地投到皇帝的怀里。 “看天也不早了,朕记得昨晚还有好多折子。” 凝和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渐渐逝去,可是她也无力挽回。其实她根本不想要去挽回什么,她甚至只想要一盏青灯,一个木鱼。 她有时候也会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以至于沉溺于这样一种得胜的喜悦之中,可是当长夜漫漫的寂寥的黑暗来到时,她又开始为自己无止尽的争斗感到心力交瘁。 ———— 一大早,青伦便来到禁闱深处的一处破落的院落之前,牌匾上落满了灰尘,甚至连那上面的文字也区分不分明了。 院子虽大,却是寸草不生,蛛丝儿结满了雕梁,原本朱红色的一层漆也斑驳零落。 青伦顺着梅花散出来的灵息走进去,最后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的是一个穿戴完整干净的男人。 他躺在保存完好的床上,床上的被子像是被刚刚换过。 若是没有一点胆量的人进来看见,估计会被吓个半死。因为他的眼睛的确是半睁着的,时不时地还会眨一眨眼睛。 看他的穿着,应该也是一位贵族,而能够躺在宫禁之中,想必也是皇帝的某位皇子。青伦大胆地做出猜想。 可是若是一位皇子,又怎么会躺在这里?除非是犯了什么大胆过错。或是,牵涉到非常隐秘的宫廷秘辛。 第十五章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二) 南边的巫楚国和东边的近邻赖丘国再次进犯。 青伦和明落的课被停了。 对于帮或者不帮明舒,青伦一时有些难以下判断。那天她去到那处荒芜的院子,看到那个奇怪的人。也就在那一刻,她便大致知道了所有。 那个男人是被施了离魂蛊,而且世间应该已经很长了,至少十年以上。 青伦因为常年研究花草,因此对各种气味特别敏感。她在那人的身上闻到了太子虞明稷的味道。 想必是虞明稷通过什么办法得到了施离魂蛊方法,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离魂蛊是一种尤为高级的蛊术,一般人很难学会,因此也就可以推断他身边有来自巫楚的蛊术大家。 青伦通过分离那人身上的气味,出了虞明舒,虞明绮,虞明稷的气味以外,的确还有一个她很陌生的气味。 只是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两个皇子一个皇女都与这位之植物人人有关系呢? 青伦知道,虞明稷的母亲是改革派谢康的女儿。据青伦托风玦在进宫前查到资料来看,这位应该是虞明绮的哥哥。 很多年前,姑射国第一次进攻天虞国,天虞国大败。 自那以后,很多人开始从中意识到改革的重要性,除了谢康等一些大臣之外,虞明绮的哥哥虞明格也在其列。 青伦大胆地猜测,面前的这个人其实也就是虞明格。 虞明稷的母亲当时已位居贵妃之列,在后宫之中,她的容貌是一流的,甚至可以说是无人可比。青伦看过这位贵妃的画像,那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笑起来就如同一弯明亮而又颇具魅力的淡紫色的朦胧的月亮。 她有一种魅惑力,这是天生的,后宫中只有她有这样一种一眼便能够迷魅见到她的人,尤其在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在那一瞬间整张脸多了一种月狐才有的粲然和冶艳。所以甚至可以说她是无人可比的。 皇帝也不例外。 她一路恩宠,直到被提拔为贵妃。成为宫中少数几个掌握后宫法则的大妃。 只是,这样过于顺利的人生或多或少都会在增长一个人的娇傲。尤其她自己本人还是一个容色倾城之人,从小也受尽父母的宠爱,这样一种顺境给了她一种幻觉,以至于她几乎不懂得真实世界的人情世故,不懂得怎样去尊重,不懂得怎样讨得一个身居高位之人欢心。 那天,阳光明媚。可是前一天晚上皇帝收到来自南方边境的军情急报,姑射国联合巫楚国进犯,而且已经攻破了边防,同时收到西南边的流寇渐渐壮大,竟然攻下了易守难攻的函谷,成功进驻汉中地区,成为心腹大患。 当天晚上他因此整晚没睡,想了一整晚的破敌方法,头也因此特别疼,甚至有时还感觉有些接不上气。 第二天他仍旧没想到好对策。 便想着应该去祭奠一下天神,还有祖先,以希望它们的保佑。祭奠完了之后还可以在那里休息休息。 他召来虞明稷的母亲,皇后,还有凝和妃子一同去了延福宫。延福宫里除了庙堂之外,也是一处绝佳的休憩游玩的场所。 祭奠完毕之后,皇帝便想着和自己的妃子下下棋。 因为虞明稷母亲很会下棋,皇帝听说她在后宫中可是无人可比,便第一个就让她与自己下。皇帝平时政务繁忙,几乎不会与后宫或者身边的人玩这些琴棋书画的玩意儿,因此其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的棋艺其实只能算个三流。 一开始她还注意着要避让皇帝。可是慢慢下到后面,她似乎是沉浸到下棋的世界之中去了,不知不觉的竟将皇帝的两个军和一个炮都给吃了。 皇帝慢慢下的越来越吃力,可是她却似乎毫不知觉。一旁看棋的皇后和凝和妃子都为皇帝捏一把汗。 到最后等到她注意到自己已经只有最后一步就要将皇帝给将死的时候,一切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皇帝自己也并不是傻子,他当然也注意到这一步棋了。 她抬起头来,看见皇帝正已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当时她甚至有种失去魂魄的失重感。 “还是爱妃厉害,果然是名不虚传啊!看来还是谢卿会教养子女。”皇帝笑了笑说。她不知道这笑声究竟代表了什么。 只是后来皇帝来自己宫里次数渐渐少了。 皇帝一直以为自己虽然很少下棋,可是棋艺应该也算是不错的,对付几个女流之辈应该不在话下。没想到第一局便惨败。又想到昨晚接到了呈报,心中更是说不出的难受和郁闷。还想起自己一直宠爱的妃子是一直主张改革的谢康,那谢康虽说似乎有些才华,可是皇帝就是再心里不是特别喜欢他。 谢康总喜欢再他的耳边讲大道理,似乎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谢康一人懂这些大道理,而皇帝自己呢,就是一个需要被教育的蠢孩子,这让皇帝心里更加不舒服。况且那些改革主张势必会削弱皇帝的权力。 他甚至突然觉得,姑射国和内部流寇会得逞就是因为中央权威不够,需要加强中央的权威才行。因此他将谢康免去了内阁的职务,仍在原任任职。 第十六章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三) 渐渐地,在腻味了谢贵妃的妖冶之后,他喜欢上了凝和的清幽,因此又常常留宿在凝和的殿里。 可是谢贵妃并不甘于这种突然的失宠。 她来到了凝和殿来找凝和,准备给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总是处在人际边缘的婕妤一个小小的教训。 凝和对于她的无理取闹保持冷然不理的态度。给她行了礼之后便淡淡地站在谢贵妃的面前,不卑不亢,镇定从容。 可也正是这样一种态度最能让人气愤,这种淡然抽离的态度总是能够给人一种被蔑视的感觉。尤其是对于那种表面傲慢内心卑怯的人来说。 “你这是什么态度,竟然一点礼仪都不懂,看来我得好好的整顿一下这个后宫的尊卑秩序了!”谢贵妃保持着一个深闺淑女的礼仪和风范,可是她的语气里却是慢慢倨傲。 “你给我跪下!”谢贵妃继续命令。 “妾身刚刚已经给贵妃行过礼了。”凝和淡淡地说道。 谢贵妃终于找到了理由可以扇出这一巴掌了。她做这些其实不过也就是为了这一巴掌罢了。 当别人问起,尤其是皇帝问起,她可以说是凝和贱人违抗大妃的命令。 可是就在那时,皇帝来了。 凝和殿的宫人在谢贵妃一到凝和殿的时候便悄悄跑去报了信了。 皇帝看到谢贵妃的一巴掌立马就要落在凝和的脸上,一个飞奔,将凝和护在自己的身后。 谢贵妃这一巴掌可是蓄积了很久,因此力道很大,而且在那一瞬间也来不及再收回来了。 “啪。”一个红色的手掌印便落在了皇帝的脸上。 自此,一场改革派与保守派的争端就此打响,谢贵妃打再皇帝脸上的那个巴掌也就成了一切的导火索。 谢贵妃当时便被打入冷宫。一年之后便疯掉了。那个时候,虞明稷还不到十岁。 谢康也因为谢贵妃的事遭到连累,更确切地说,事皇帝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将其贬官削职。 据说,当时与谢康一派的还有事实上的大皇子,也就是虞明格,虞明绮的哥哥,也一同遭到皇帝的打压。 徐阁老亲自面见皇帝,上疏废掉徐贵妃,参劾虞明格,请求将其斩首示众。 后来徐贵妃保留品阶永住上清庵,为皇帝以及天虞国祈福。 虞明格则被贬为庶民,永不得踏入京师。 可是谁都不知道,这位大皇子实则是被禁闭关押了。后来传出虞明格死亡的消息,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位大皇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虞明格死了之后,皇帝便立了虞明稷为太子。 对于虞明格的死因,青伦和风玦也不知情。直到青伦在那座废弃的院子里发现那个人。 离魂术,对于使用此术的人来说,其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通过离开身体的魂魄打探消息或者传递消息,神不知鬼不觉。 太子为什么会用虞明格作为此蛊术的容器,或许正是因为虞明格皇子的身份。 青伦甚至觉得,太子与巫楚国暗中勾结。 青伦还觉得,当初虞明格会“死”应该跟皇帝本人脱不了关系。如果虞明稷擅自偷去虞明格,一旦被皇帝发现,势必引起怀疑,他也不会成为皇帝钦点的太子。 当初他之所以会秘密地杀掉虞明格,或许再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怀疑谢康和虞明格勾结起来密谋杀掉自己,以拥护虞明格为皇帝,打着改革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将自己推下台。 只是皇帝以为虞明格已经死了,不会再威胁到自己的帝位了,却不知自己被这个自以为忠心的孩子给骗了。 青伦作了这些猜想,当天晚上又去了趟东宫。一切正如自己所想。 虞明稷身边的那个太监,看起来很不寻常。 青伦甚至在那太监的专属寝殿里发现了刮胡子用的刀具。 可是虞明稷这么做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国家灭亡了,他也当不上皇帝。难道他真的有那么蠢,以为巫楚国答应他的条件最后会一一实现? 或许,他还有更为隐秘的计划。 不过青伦对这些计划也不怎么感兴趣了。今天两处跑已经让她够累的了。 朝代更替,又或者为了争夺帝位,杀父弑兄,对于青伦而言,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她现在唯一的担心便是明落。 虽然他并不处于风波的最中心的地带,可是其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她到底要不要帮虞明舒呢,帮他揭发这一切,帮他救活虞明格?她想,或许虞明舒对虞明格有什么特别的敢情吧,或许他曾经从虞明格那里得到过救助或者事精神上的指引。 可是如果她帮了,那么她势必也会卷入这浑水之中。 她只想保护好明落。 让他健康安全地成长。 所以,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只是她没料到,自己一心想要保护的明落也早已卷入这场争端,以至于到最后她也不得不走向这风起云涌的海潮之中。 第十七章 画阁魂销,高楼目断(一) 青伦回到自己在皇宫外买下的小院子的当天晚上,便收到来风玦的信。 巫楚联合赖丘,勾结太子虞明稷攻打天虞,再次被证实。 第二天,明舒和明绮前来拜访。 青伦端出自己配制的梅花香茶,就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招待他们。 “我跟明绮前来,就是来问问……”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 “那……” “她帮不了你们。” “为什么?”明绮质问。 “她知道公主想要那杜若草想要干什么。”杜若草有魅惑和杀人之功效,少量可以惑人,大量可以致死,而且一般的银针等验毒工具不会被查出来。青伦在看到虞明格之后,便猜到虞明绮要这杜若草在很大可能上是为了报复虞明稷。两种致其死的方法,一是直接用大量的杜若草将其致死,一是将其迷惑,说出其与巫楚勾结的罪证供出来,只是后一种需要这位公主已经知道太子与巫楚勾结,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过这后一种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她不会帮你。”青伦抿了一口梅花茶侯继续说道。 “那我的那个朋友呢?她能不能救?”虞明舒问道。 “她说:‘你们俩求的是一件事,帮不了公主,自然也帮不了三皇子。’” “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吗?”虞明稷失望地问。 “你真的将我们求的事情告诉她了吗?”虞明绮仍旧怀疑。 “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 明落的聪慧是谁也料不到的。就在青伦知道这些事的前一晚,他便通过一点一滴地事实推测也大概知道了全部的密谋。 明舒根据青伦指示去把那梅花放在虞明格的枕边。 明落在教室看见青伦给了虞明舒一朵梅花,当时便觉得奇怪。后来便偷偷跟着明舒去了那座荒废的宫殿。 等到虞明舒离开后,他进去便也发现了虞明格的存在。 他年龄小,自己的乳母也正因为此经常不在意地与一些老一些的宫女谈一些以前的宫中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也不担心尚且幼小的明落会将这些记在心里。 却不知他在还不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便已经能够思考,能够记忆了。 因此从自己乳母和那些宫女的口中也大致知道这些在宫廷之中秘而不宣的秘密。 在看到虞明格的第一时间,他当然也不能够救凭空猜出这就是虞明格。他只是运气比较好。 当天晚上虞明绮竟然也来了。 明落躲在一边看见虞明绮一边给虞明格擦洗,一边抑制不住地哭泣。 “哥哥,你放心,我和明舒哥哥一定会给你报仇!” “我们已经有八成的把握,这次一定那个将害你的太子置于死地。” “他有离魂术,我们有招魂咒,即使现在没有,没有多久也就会有的,你要相信我们。” 虞明绮在那里折腾了一晚上才将虞明格给收拾好。 以至于明落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他便看见自己的先生也来了这里。 他以为,青伦也参与到了这场推翻太子的计划之中。 等到青伦也走了,他才悄悄地从那废弃宫殿中走出来,悄悄回到自己的殿中。看见殿里的宫女们都忙做一团乱麻,在到处寻着自己。 凝和当天晚上很是担心,总是害怕自己的孩子会个人暗害了。可是又不想去让皇帝担心,而且这几天不知怎么的,皇帝对自己总有些心神不宁的感觉。 因此凝和尽自己全部的能力将这件事压了下来,皇帝并不知道此事。 当看到明落略显不整从院子里走进殿里的时候,她迅速地擦掉脸上的泪水,笑着快速奔出去,一把抱住明落,后又上上下下地将明落检查了一番,确定明落没有受到伤害后才放下心来:“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母亲担心了你整整一晚上!” “对不起。” 凝和看着委屈的明落,心中的气便消了九分:“没什么事吧,昨晚你究竟去哪了,一晚上没回来。” “我下课后在路上发现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狗,就想要把它带回来,可是跟着跟着自己就迷路了。小狗也不见了。” 凝和扑哧一声笑了:“真是玩心大。”突然又觉得奇怪:“那你怎么没叫个人把你带回来呢?” “我找了,一直没看见人。后来困得不行了就在一棵树下睡了。” “你去了什么地方,竟然没人。” “我也不知道。” “下次不许再乱跑了,知道吗?” “知道了。我再也不想再外面露宿了。” “看你,快去洗洗然后去休息休息,别生病了。” 明落跟着一旁的乳母去了,又听了乳母的一番训诫之后终于可以清静下来。 他躺在床上,想着要是青伦也卷入到这场前朝后宫的争端之中他要怎么做。 第十八章 高楼目断,画阁魂销(二) 明落穿着便衣,到现在他也才不到十岁,可是这个子却有将近一米七了,虽是穿着平常的衣服,却依旧风度翩翩,俊逸不凡。 他来到后院门,见门没关,他便进去了,只带了一个贴身的侍卫。 青伦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见明落来了,便忙前去拜见。 “先生不必拘礼。”明落将青伦搀起来,“学生此次是悄悄来的。”明落压低声音在青伦的耳边说道。 青伦立起身来:“郡王里面请。” 他们一道进了堂屋,明落将那侍卫留在外面。 青伦给明落沏了茶放在明落坐的主位,自己则在下首坐定。 “这是什么茶?我以前从没喝过。” “是晒干了的昙花泡的茶,水是去年的雪水。” “我听说上次七哥在你这里吃的是梅花茶,为什么我来了,先生沏的缺失昙花?” “你来晚了一步,梅花吃完了。”青伦微微笑着说道。 明落放下茶杯,笑着看着青伦,露出不相信的样子。 “等你这杯吃完了,我再给你泡梅花茶。” “看来我的面子还是不够七哥的,人家来第一杯就是梅花,我却是自己硬要来的。” “小祖宗,你今天来就是来折腾我的?”青伦戏谑地说。 “我只是这么久都没听先生讲课,还真有些不习惯,我看先生挺习惯的样子。” “我说过,等你十八岁的时候,我会送给你一份大礼,来弥补没有上完的课。你来这儿究竟是什么事快说吧,不然你那侍卫也该起疑了。” 明落正色:“不知道先生是否知道太子的母亲是谢贵妃?” “民女知道。”对于明落,她不想也不会有所隐瞒。不过明落突然问道关于谢贵妃和太子,不知是不是也听闻了某些关于太子的传闻。 “有件事情,学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先生。” “郡王请说。” “太子可能在做一些图谋不轨的事,我想请先生先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你怎么知道太子在做图谋不轨之事?” “先生也知道?”他面露惊愕。 “我大略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落大致说了他无意间知道虞明格以及他被施了离魂蛊的事情,又接着再次说道:“最近京师可能又大事发生,学生不希望先生也卷入其中。” 青伦沉默了几秒,心中觉得宽慰,看来不管是几世为人,灵修还是灵修,“你打算怎么做?” “我只想请先生离开。” “如果我非要留下呢?” “先生非要留下的理由是什么?” “那么你要我离开的理由又是什么?” “……”明落默默地凝视着青伦,似乎这句话问到了内心深处的疑问,以至于真正被问及,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不会离开。”青伦笑着直视明落。 “我以嘉逸郡王的身份命令你离开呢?” “你命令不了我。” “……”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其实,你就是幽灵岛的女主人是吧?” “我就知道瞒不了你。” “那么如果你留下,你会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嗯。” 明落忽然冷笑:“所以,先生是准备冷眼看着我们几兄弟自相残杀是吗?” 青伦有些愣怔,不过马上冷静下来,笑着说:“我只想守护我想要守护的人,至于其他的,我什么也不会做。” “先生想要守护的人……” 青伦忽然有些猜不明白明落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了,学生告辞。” 第十九章 高楼望断,画阁魂销(三) 明落回去的当天晚上,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隆隆地下起了雷雨,如同洪水涌灌的雨夜,青伦翻来覆去也无法安睡。 第二天,从皇宫传来消息,说太子被监禁了。 在这之后的十天,京城全城实行管制和宵禁。 青伦确定了明落没事儿之后,还是依旧回了自己的院子。 十天之后,太子被流放。 皇宫又再次恢复了寂静。 让青伦吃惊的是,皇帝竟然下令务必找到幽灵岛主人,以助南线与巫楚国的战事。 看来,自己是被卷进去了。 或许在一开始,青伦的想法便只是自己的幻想。 六年以后青伦才从明落的口中知道,原来皇帝早就将太子的行径吃得透透的,之前之所以按兵不动,只不过是想要通过太子以了解巫楚国的蛊术,更重要的是,利用太子通过虞明格传递消息以便将计就计,通过透露假消息以让天虞将士在前方占据主动性。这也是天虞国会在与巫楚国的战争中胜利的原因。 当天晚上,明落回去便被拘在了凝和殿,和凝和贵妃一起,直到十天以后太子被流放。一同被拘禁的还有虞明绮和虞明舒。 没有人知道这位皇帝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办法才能够对太子的行径了如指掌。只是后来有一种传说,说是这位太子当晚竟然意欲行刺,拿着从黑市买来的手枪,指着皇帝的脑袋。本来一切似乎都是太子占了上风,可是谁也没想到,皇帝自己其实培育着从封渊国买来的暗卫,不过也有人说其实是从风玦的手里倒卖过来的。这些暗卫拥有的瞬时移形换位的能力就在太子叩响扳机的一瞬间便将皇帝给救下了。 至于为什么太子会在当晚实施刺杀行为,据很多人猜测,是因为他自己也意识到皇帝或许已经暗中知道了自己的密谋,以至于不得不将刺杀时间提前。 自那以后,青伦便再也不准出入宫廷。皇帝请来的封渊国的大法师将整个皇宫都用密咒包裹得密不透风。 各位皇子皇女需要出宫也必须经过皇帝的同意。 在整整六年的时间里,青伦只见过明落一面。 那是巫楚和赖丘入侵天虞之后的第二年。 与巫楚的战争整整持续了八个月,太子在十月份被流放之后,巫楚国的军事计划被天虞皇帝知晓,因此也就在当月下旬,巫楚国便投降了。 巫楚投降,天虞得以以全国的兵力的经济实力对抗侵扰东边沿海的赖丘国,可是着赖丘国神出鬼没,几乎不与天虞将士作正面决战,即使遇到了天虞将士,也是立马缩小身体夭夭遁逃。 在天虞北方的乌苏国也经常受之侵扰,天虞便向乌苏发函,请求共同对敌。 乌苏便派遣使者前来与天虞商议此事。 乌苏国的使者来到京城的前一天夜晚,全城实行管制,第二天,乌苏使者在全城民众的围观之下来到天虞京城大道之上。 青伦也在其列。 青伦不爱凑热闹,只是她想要利用此次机会进一次皇宫,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明落了。 乌苏使团一共有二十一个人,走在前端的应该是正史和副使,副使的旁边还跟着一个小丫头,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黑中透红的蓬松的头发更加增添了她的活泼感,白嫩的皮肤犹如白瓷一般剔透,眼瞳是淡淡的略有些透明的绿色,一身白色的狐狸毛披风以及她稳健的驭马技术也让她显得更加风姿飒爽。 正使大概也有四五十岁了,不过跟在他旁边的副使却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他眼睛中散发出的勃勃的英气竟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他轻松地微笑着,时不时朝着人群中打打招呼。 青伦正在一旁看着,正仔细地观察着,却突然与那正朝自己这方看来的副使眼神撞了个正着,副使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青伦,悠悠的马铃悠悠地响,那副使都走过了青伦的面前,还回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青伦。 第二十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一) 正当青伦想着要不要找个人给使团献上一束花,而自己正好可以寄居其中混进皇宫的时候,那本来已经走远了的副使却又突然出现在青伦的面前。 “嘿,姑娘,我叫乌修,你叫什么?”他用标准的天虞话对青伦大喊。 青伦看了看四周,确定这人的确是在对自己喊话的时候,说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有什么好处吗?” “我问你的名字,你还要好处?”他若有所思的笑了。 “在你们乌苏国,难道有可以白吃的午餐?” “好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 “看到那边的花店了吗?”青伦指着马路对面的那家花店,“你到那家花店去买一朵花,随便什么花都可以,你把它带在身上,如果你能够保证它到了晚上的时候还不凋谢,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 “一个名字用得着这么麻烦?” “谁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只要一个名字。”青伦从容地笑着。 “行!不过要是到时候你跑了呢?” “我可不敢欺骗乌苏的使臣。” “那我要怎么找你?” “这是我的住所地址。”青伦递给乌修一张纸条。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说完,青伦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既然你敢明目张胆地找我搭讪,那么这小小的计策应该也不算什么吧。青伦在心底暗暗想着。 在天虞的欢迎宴会上,青伦看见了明落,天虞几乎所有的皇亲贵胄几乎都在场。 明落瘦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青伦看见,心都揪了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办。 乌苏国向天虞国呈送了一些当地珍稀,像什么麋鹿角之类的东西,天虞也礼貌性地回送了礼品。 “尊敬的天虞皇帝陛下,我们乌苏国此次到贵国来有两个目的,一是与贵国商议共同抵御东边赖丘的侵扰,二是为了与贵国联姻,以结秦晋之好。” “当然,不过今天是欢迎宴会,暂且就不提那些军国大事儿了,不过你提到联姻的事,怎么之前在国书上没有提到?” “我国大公的小女儿乌西雅听说贵国的男子个个俊逸非凡,因此执意要到贵国来,要选一个她中意的天虞男子。” “联姻的确是好事,既然这样,乌西雅公主,你已经有中意的了吗?” “已经有了。”那位有着黑红色蓬松头发的英朗的女子说道。 “是谁?” “住在云临城的风玦。” 皇帝朗声笑了:“公主真是爽朗率真啊!不过这位风玦……其他事或许还好说,这他的婚姻大事,我恐怕是做不了主啊。” “你只要让他到京城来见我,其他的事也就不用麻烦你了,要是到时候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是那些爱纠缠不休的女子。” 皇帝其实对乌西雅的无礼有些恼,不过他仍旧尽力保持一个仁君的风范:“既然这样,朕立马派人告诉风玦,让他尽快赶来京城。” “多谢皇帝陛下。”正使说道。可是他之前默然地允许乌西雅的无礼,让皇帝更为恼怒,可是在国力上天虞明显不如乌苏,此时还不是与乌苏正面交锋的时候。皇帝在心中暗暗立誓,他一定要用尽各种办法加强天虞的国力,尤其是军事实力。 第二十一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二) 青伦本想留在宫里,可是她发现宫里的一切都被下了某种咒语,甚至包括一花一石,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被下了某种连青伦都无法辨别的咒语,青伦根本无法靠近。想必是皇帝被那离魂咒弄怕了,所以谨慎到如此地步。 晚上正当青伦在窗边的床下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时候,一个人影竟从窗户外面一瞬间闪到了自己的床边。 青伦立马坐起来,警觉地看着那个在黑暗之中模糊不清的人影:“你是谁?” “早听说了幽灵岛主人能够驾驭花草,能够隐身于花草,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竟然是乌修的声音。 “乌修?” “你可把我骗得好惨啊,竟给我写了一个青楼的地址。”他笑着说,走到月光照射的明亮处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所以阁下今天这么晚了到民女这儿来有何贵干?” “上午你欠了我一个问题,我特地来讨。不过呢,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了,也就不需要你告诉我了,所以得换一个问题。另外,你骗了我,得补偿,所以加在一起,你的回答我一个问题,外加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可真会借坡上驴。” “问题是,你躲在那朵花里进宫是为了什么?” “……” “事情是,我看上你了,明天我来送彩礼。” “……” “当然了,我也知道,这第二件事呢,的确可能让你一时无法接受。你可以再想想,不过我们在这里也就逗留一个月,所以你得快点。另外呢,作为今天我贸然地来打搅你的报酬,我以后可以让你名正言顺地出入皇宫。” “……” “怎么样?” “你渴了吗?说这么多话?” “啊,还好,不怎么口渴。” “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乌修对青伦突然的好意有些无法适应,不过他暗自再心中兴奋,觉得自己已经俘获了青伦。 “给你。”青伦把水递给他。 “哈哈,多谢!”说完也没有一丝迟疑地就把水喝光了。刚刚放下杯子,立马一个跟头,便摔倒在地。 青伦解开他的腰带,拉开他的里衣,果然在他的胸前发现了一个双头鹰烙印。 他是乌苏国第一世家,据说已经有了八百年的历史了,同时也是乌苏国第一大公,掌握全国的军事力量,不仅如此,乌姓世家还是乌苏国最有影响力的巫卜世家。在这个神明消失的年代,掌握了一个国家的军事和巫卜,也就等于掌握了这个国家的当下和未来,军事可以控制当下的局面,巫卜可以预知未来。 虽然乌苏国上面仍旧有国王,可是这个国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已经名存实亡,在乌苏国,实际掌权的其实是乌姓大公乌德,也就是双头鹰的领头人,乌修和乌西雅的父亲。 青伦当天晚上便离开了京城,去了云临城风玦的在云临城下的庄园,找到了风玦。希望他能够帮忙想办法让她进皇宫。 “我不会帮你这个忙。” “为什么?” “你现在进宫没好处。” “你莫非真是做商人做得久了,什么事都考虑有没有好处?” “你就呆在这里吧,哪里都不要去了。” “……” “……” “你真的不帮我?” 风玦依旧沉默。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风玦看了看青伦,不语。 “如果有什么事是与我有关的,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 “你希望你的灵修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希望他在你的保护下变得懦弱无能吗?你当然不希望对吧。既然不希望你就应该让他自己学会生存,学会在当下这个复杂的世界上生存,而不是一味地只想着要怎么去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你这样的保护,到最后反倒会伤害他。让他学不会成长。” “……” “我反倒觉得,真正为了他好,你应该暂时离开他,去找一样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 “……” “什么东西?” “在世界的尽头,太阳升起处和落下处,有一头叫白泽的神兽。”他接着说,“他以后会需要它的。” “风玦,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五年后,青伦回到京城,她没有找到那头神兽,整整找了五年,太阳升起处落下处的世界的尽头,那里的每一处甚至每一个缝隙她都找过了,没有找到那头神兽。 她一度怀疑是不是风玦专门编出来的谎言,只是为了骗她暂时离开。 这次回来,是因为她得知了一个消息。 明落杀了他的父皇,自己称帝了。 第二十二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三) 明落在到处找她,希望她能够依旧做他的先生,同时兼任天虞的军事参谋。 这引起了朝廷上下的反对,尤其是那些保守势力的全力抵制,因为青伦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做帝师有伤朝廷脸面的体统,而且违背了祖制。 不过青伦还是被明落召进了皇宫。 还是在皇帝平时的议政的地方垂拱殿里,上一次面见的是上一任皇帝明落的父亲天虞德宗,而如今世事人非,五年过去了,见到的竟是那个五年前还没有摆脱稚气而如今却是英肃地端坐在龙椅上的虞明落。 “民女青伦拜见圣上。” “先生不必多礼。” “谢圣上。”青伦抬起头来,看着明落,发现他已经是十分老成的模样,想必这些年经历了不少的风雨吧,想到此,青伦不由得痛心,但是同时也为了他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感到愉悦。 “赐坐。”只是青伦没想到的是,明落会杀了他的父亲。尽管青伦很清楚这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是青伦仍旧感到心惊。此时此刻,在上面坐着的,不仅仅是自己曾经的爱人,还是掌握了生杀大权的皇帝,一个为了皇位可以弑父的帝王。 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青伦看着明落那双淡然的眼睛,不由得恍惚。 “先生这些年哪里去了,竟有整整六年没有见过先生。” “去了一些地方,游览。” “记得上一次见先生,学生无礼而辞,先生不会见怪吧?” “怎么会。” “只是学生一直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 “圣上请说。” “就在先生离开的同一天,发现乌苏使臣竟昏倒在先生的家里。那位使臣自己说是他喝醉了无意之间闯入了先生的院子,被先生打昏在地,不知是真是假?” 青伦笑了笑说:“真真假假,谁又真能说得清呢。” “传说这位乌修使臣在乌苏国是有名的浪荡公子,市井流言还说他是在街上看见了先生,所以晚上才贸然闯入先生的府宅。” “市井流言,不足为信。” “朕也是如此认为,只是突然想起,就顺便问一下。” “先生想知道那位乌西雅公主与风玦之间后来的故事吗?” “风玦的事向来由他自己做主。” 说道此处,一个侍女端着一杯茶进来了,明落说道:“这是新进的碧螺春,先生尝尝,看喜不喜欢。” “谢圣上。” “朕发现现在先生在朕面前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不管学生做了什么,先生仍旧是先生,可以不必拘礼。” 青伦端着茶杯,望着被子里悠悠飘荡的茶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为什么,她竟会变得害怕起来,以前的德宗皇帝也是皇帝,她都不见得对他有害怕的情绪。可是此时此刻,面对自己时刻思念的人,却变得害怕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 “此次召先生进宫,一是为了话些家常叙叙旧,二是为了拜托先生两件事。” “圣上请说。” “是这样,我想要找到我国的灵源,让天虞在世界面前不至于因为没有灵源而落在他国后面,二是希望先生能够继续担任朕的老师,朕会在宫里划拨一处宫殿,供先生起居之用,也方便朕时刻请教。” “圣上容禀,这两件事若是分开来做,确实没有问题,只是既要民女住在宫里又要去寻找灵源,恐怕难以兼顾。” “其他人或许确实难以兼顾,不过朕知道,以先生能力,是可以的。”明落接着补充道:“朕为先生划拨的宫殿在延福宫,人人都知道,唯有延福宫收集的奇花异草是最完备的。” 青伦突然回忆起,明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既然圣上一切已经准备好,那么民女遵命便是。” 第二十三章 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一) 青伦在皇宫里住了下来。 延福宫是皇宫里的一处相对独立的宫区。 青伦的住所便被安排在延福宫西边苑囿里的飞华殿,里面栽种着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慧芳馥郁,蝶舞翩跹,甚是美丽。 青伦不愿意要侍女,便上奏明落,让他把原本安排在飞华殿里的侍者们都安排道到其他地方去了,只留下那些本来便精于打理花草的匠人,以管理这满园的珍花异树。 青伦在宫里住了一个月了。明落这些天都没有来过。四处也并没有熟人,想必新皇帝即位,宫里的侍女太监们都有了一次大换血。 一天,青伦正在花园里采新开的菊花,想着酿一些菊花酒。 忽然一个身影挡住了面前的炽烈的秋阳。青伦抬起头来,发现明落就站在自己面前。 “拜见圣上。”青伦忙着要跪下行礼。 刚刚弯下膝盖,便被明落拉住了:“朕说过,先生不必多礼。” “谢圣上。” “你在采菊花?” “嗯,想要酿些菊花酒。” “你喜欢喝酒?” “以前不喜欢,现在喜欢上了。” “朕也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个爱好。” “圣上屋里坐吧,外面晒。” “好。” 他们一起走进屋里,待明落坐定了,青伦问道:“圣上想要喝点什么?” “我爱喝嫩竹叶泡的清茶,你这里有吗?” “有,早上我还做了些桂花糕,我拿给圣上尝尝如何?” “嗯,拿来尝尝吧。” 青伦走到厨房拿了些桂花糕,泡好茶用一个托盘送到明落面前。 明落吃了两口,没说什么。 “先生到这里有一个月了吧?” “嗯。” “还习惯吗?” “还好。” “不习惯跟朕说。之前调给你的侍婢你也退给了朕,现在泡个茶还要身体力行,要不朕还是给你调几个老成的侍女?” “谢圣上,不过我不习惯有人伺候。我自己做这些觉得挺好。” “也只有你敢跟朕说不。”明落忽然淡淡地笑了笑。 “……” “知道朕今天为什么来这儿吗?” “不知。” “朝廷上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强烈建议朕,选妃,立皇后,以正朝纲,绵延子嗣。” “……” “先生怎么看?” “……” “先生?” 青伦从手上的茶杯抬起眼看向明落,笑得有些惨然:“明落…想要纳妃立皇后吗?” “……” “你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 “你根本不需要来问我的不是吗?” “……” “你想要试探些什么?” 明落放下茶杯,皱着眉头看着青伦。 “我有些累了,皇上请先离开吧。” 青伦站起来,离开座位,往里间走去,背后传来明落的声音:“鉴于你是朕的先生,朕就不追究你的无礼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青伦忽然之间不明白,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落变得这样陌生? 她坐在床上,眼神涣散。 青伦开始追查这五年之间发生的事。 皇宫里的一切都早被清洗地干干净净,找不到丝毫的蛛丝马迹。现在已经知道的是,三个皇子,包括明舒都已经被封了藩王,藩地都在边疆。 明舒就天虞与乌苏交界的戈萨区,据说那里夏日炎热异常,冬季又极度地寒冷,并不是一个宜居的舒适之地。 明绮呢,在五年前便被嫁给了乌苏国的乌修。在这五年里,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明落执掌帝位之后,朝野震动,但似乎明落背后有一个极为强大的组织,支撑着明落,因此他才得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整个朝廷清肃一新。 明落弑父篡位,本来已经发配蛮荒的明稷借此名义独占一区,成为明落不可小觑的内敌。 只是让青伦疑惑的是,凝和竟然已经死了。没人知道她具体是怎么死掉的。 明落追封了凝和为孝圣恭谨仁太后,赐谥号德,而且专门给凝和建了一处陵寝,将本来葬在皇妃陵园的凝和移葬于此。青伦刚刚进宫的时候,凝和的移葬仪式才刚刚结束。 为了将这些打探明白,青伦去了一趟戈萨,找到了明舒。 第二十四章 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二) 自从明落的父亲敬宗皇帝做了那个梦之后,便越加怀疑自己以前时刻亲近的凝和贵妃,逐渐去凝和殿的次数渐渐少了。 后来竟宠幸了一个新入宫的侍婢,一下子竟将她提为正三品的婕妤。这在整个后宫之中都引起了轰动。 唯有凝和一人对此似乎似早已有所预料。 以前与凝和作对的那些人此时都到凝和殿来替凝和打抱不平。实则是想要以凝和为首,共同对敌,以惩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婕妤。这新婕妤的名字里有一个妍字,又因为其容貌妍艳,因此被封为妍婕妤。 不过凝和对这件事倒是淡淡的,不作任何的表态。 只是一次那新来妍婕妤,突然跑到凝和殿来哭诉:“妾本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如今蒙皇上隆恩,被擢为婕妤,只想着尽心服侍皇上,以报圣上垂怜美意,并不想与姐姐为敌,妹妹此次来拜见姐姐,就是想要与姐姐修好,以期共同侍奉皇上。” “同为后宫姐妹,理当尽心侍奉皇上。”凝和与妍婕妤打着太极,并不想落人口实。 原本以为这最多只能算是一次示威,后来皇帝派李公公来问罪,拿着皇帝的谕旨:“凝和贵妃身为后宫大妃,纠结群小,谋害新近妍贵妃,可见其心胸狭隘,实不宜继续担任管理后宫之职,着即削去皇贵妃品位,贬为二品昭仪。” 在贬了凝和的同时将严婕妤升为正二品修仪,虽然品阶仍在凝和之后,但其气焰确实越发的猖獗。 盛极必衰,凝和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对此也并没有做太大的计较。只是再次警告自己要更加谨慎,不可再被利用。 明落那时也才刚满十岁,对于后宫争斗,对于权谋谲诈,并不甚了解,何况在其十岁以前,母亲与皇帝感情和洽,日子过得甚为安适,不料如今竟因一个梦而突遭横祸。 他并不知道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敬宗疑忌的品性,便把一切的过错都归罪于新来的妍修仪。 一次,妍修仪在御花园的小溪边戏水,明落正好从此经过,本来并没有要整治妍修仪的意思,可是那妍修仪自找麻烦,竟把明落叫过去,虽没有明指,但却间接含混地说了些侮辱凝和的话。 明落看见皇帝正朝这边走过来,顿时计从心生,双手拽着妍修仪的衣袖,故作挣扎,又顺着岸边的斜坡,一下子滑下了水。 虽说明落是被贬的凝和儿子,可是毕竟是皇子,而且又是皇帝所有皇子之中最聪慧的一个,向来也最受皇帝宠爱。 只是明落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落水,便将他们父子的关系推到了决裂的边缘。 皇帝走过来,立马叫人救起正在水中挣扎的明落。 妍修仪一个劲地解释说是明落自己滑下水去的,并不关她的事。 明落从水里起来,规规矩矩地叩见了皇帝:“禀告父皇,的确是皇儿自己不小心滑下水的,并不关妍修仪的事。” “究竟怎么回事?”皇帝问妍修仪。 “回皇上,刚刚我看见九皇子从那边过来,便叫他过来说了几句话,没想到他看见皇上走过来,便拽住臣妾衣袖,臣妾当时……当时……”当时她顾着要摆脱明落,以至于现在她也不好说到底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将明落拉扯下水的。 这件事当时似乎是明落占了上风。可是没过一天,皇帝便下旨剥去了明落的郡王爵位。并且在垂拱带你当着几个大臣的面严厉申斥了明落。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了这般心计!长大以后,还了得,回去闭门思过三十天,罚抄《道德经》《心经》百遍,没有抄完,不得出宫门半步!” 两年之后,皇帝又厌弃了已经升为妃子的妍妃,渐渐对道教产生了兴趣。经常召见一些道士进宫论道,还亲自主持修建了玉熙宫,作为修炼打醮的场所。 同时经常召见虞明舒,当时大家都在传闻说是皇帝会立虞明舒为接班人。 逐渐地,朝务便尽决于李公公建立的司礼监和内阁,皇帝甚至把内闱的军事大权交给了李公公。宦官逐渐掌握实权,天虞朝政进一步腐化。 四周边境连年烽火不断,内部又到处闹饥荒。整个天虞已是风雨飘摇之势。 不知为什么,天虞敬宗景龙四十八年深夜,当时的明落刚满十六,敬宗皇帝突然幸临凝和殿,可是第二天敬宗和凝和便双双死于非命。 敬宗明显是被毒死的,而凝和则是利刃割喉而亡。 很多人传说,是凝和杀了敬宗,之后凝和便自杀死了。 可是这件宫廷秘辛还没开始传播被很快掌握宫廷内外的明落压了下来,他自己承认是他杀了皇帝。自己的母妃是因为自己弑父的原因觉得愧对祖先因此自谢上苍的。 事实究竟如何,想必只有虞明落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