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贵妻》 1.第一章 正当淡暑时候,秋露新结,金风淅淅。 顾云容朝窗外望了一眼,心绪莫名愈加颓丧。 皇帝龙体违和,皇后今日要带几个儿媳去朝天宫为皇帝进香,顾云容身为衡王妃,也在随行之列。 她被丫鬟搀扶着上马车时,甫一弯腰,便忍不住轻轻抽气。 她禁不住又想起了已经离京六日的桓澈。 自打她嫁给桓澈,房事不断,腰疼是常事。桓澈要她要得厉害,也不知是否打定主意吃饱了再走,临行前又狠狠折腾她一宿,眼下几日过去,她腰部使力时仍觉隐隐作痛。 大约也由此,外人总说桓澈对她喜爱非常。毕竟一个从来女色不沾的亲王,忽然愿意娶妻,又对这个王妃夜夜宠爱,后院还独她一人,不是喜爱非常是什么? 顾云容头先也认为桓澈多少是喜欢她的,但这小半年夫妻做下来,她越发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顾云容想起这些便觉丧气,原想小憩片时,但她靠在云锦靠背上半晌也无睡意,反倒满脑子都是自己这些年来的际遇。 她出身江南小户,父亲遭人构陷入狱,后虽辗转得释,但已是家道困窘。正在她穷途末路、面临被地方霸头强掳的境地之际,遇见了负伤落单的桓澈。 每每思及两人绑在一起的缘由,顾云容都觉羞耻不已。 她当初见到桓澈时,如见救星,因为她比谁都了解桓澈的身份底细。她救下了他,也开始发愁如何让他帮她脱困。 她对桓澈有恩不假,但这份恩惠并不足以令她完全脱离泥淖。正当她苦思对策时,桓澈阴差阳错之下乱性,她跟他做了一夜露水夫妻。 那晚她本可以脱身的,但踟蹰之下,终究是没有推开他,硬生生在江南春夜的郊野承欢一宿。她是初尝云雨,兼他要得又急又凶,她那夜疼得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事后她忐忑不已。她虽生得丰姿娆丽,但出身窘迫,桓澈不一定会给她名分。如今无异于豪赌,若桓澈不肯要她,她的下场会更加凄惨。 桓澈在清醒后沉默少顷,问明她家中境况,让她等候入京。 半月后,顾家举家抵京。未久,圣旨下来,立顾云容为衡王妃。 顾云容觉得这一切宛如梦境。她竟然真的嫁给了桓澈,还做了他的正妃。 新婚夜,桓澈问她为何知晓他是亲王时不觉惊讶,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当然不惊讶,她不仅早知他的身份,还知道很多旁的事,可这些她没法说出来。 她觉得桓澈应当是对她心存些许喜爱的,否则不会娶她,也不会每晚都宿在她这里。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她越发觉得,除却负责与报恩之外,桓澈娶她大约是出于另外的考量。 反正不是因为喜欢她。 不是不失落的。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以为竭力与他亲近可以赢得他的心。可她逐渐发现,她的那些努力似乎毫无效用,他依旧跟她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他似乎永远波澜不惊,无甚可打动他。 她有一次按捺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鼓足勇气当面问他是否有一点喜欢她。他其时正低头走笔,闻言微顿,垂首道了句“先去歇息吧”。 捧着一颗心送过去,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她僵在那里,满心沮丧,甚至有些委屈想哭。虽然她知道她没资格委屈,因为他没有义务爱她,他能娶她为妻大抵已是仁至义尽了。 桓澈其实待她不坏,该给的都会给,王府下人也对她毕恭毕敬,后院里还连个添堵的小妖精都没有。 桓澈后院空置多时,京中不知多少人卯着劲想往里面钻,但到头来却被她这个半道冒出的小户女得了先,外头的人对她有多少非议,就有多少妒忌。 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真心喜欢桓澈,桓澈却不爱她,她觉得他是块捂不热的石头。等桓澈将来找到心上人,她都不知要如何自处。或许尽快诞下子嗣才是当务之急,但子嗣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顾云容思及此便觉脑仁儿疼,疲倦阖目。 也是她太贪心了,只要她不想着得到他的心,日子会好过很多。兴许她该死心了,只做好一个王妃该做的便是。 不贪心就不会难过。 到了朝天宫,顾云容与几个妯娌一道被皇后冯氏领去三清殿。 今上崇信道教,皇后投其所好,这便亲赴道观祈福。 顾云容能感觉出冯皇后不喜她,但她自认从未得罪过皇后,因而只能猜测大约皇后如此皆因瞧不起她的出身。 朝天宫的李道官知皇室女眷今日要来,为免香客冲撞,提前清场。 冯皇后为表诚心,一路步行。到得三清殿外,她脚步顿住,转头掠视身后几个儿媳妇一眼,嘱咐罗拜时要虔心云云,便领众人依序入殿。 顾云容在三清祖师像前跪下时,满心虔诚。她此番还想为父亲祈福。她父亲因当年被构陷之事落下病根,近来病势沉重,眼瞧着境况越发不好。 礼毕,众人各回事先备下的禅院休整,观中晚上还要设坛斋醮。 此间朝天宫乃前朝宣宗皇帝仿南京朝天宫所建,是皇帝宗亲常来之地,顾云容对这里可称熟稔。 她心中烦闷,欲四下看看,在冯皇后处得允后,出了禅院。 朝天宫地处西城,靓深亢爽,曲径通幽。禅院之后,秀木繁荫,光景极好。 顾云容嗅着清雅桂香,正觉松快些许,半道上却遇见了太子妃沈碧梧。 沈碧梧年长顾云容几岁,出身汝南侯府,是冯皇后的表侄女。身为世家女,又兼精心教养出来的闺秀,沈碧梧极重自家仪态,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端雅。冯皇后曾隐晦地拿沈碧梧与顾云容比较,暗讽顾云容家世寒微。 大约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女大多是眼高于顶的,但也不排除冯皇后厌屋及乌的因素。冯皇后膝下无子,这个年岁也难再育,除养在她膝下的太子外,看几位皇子都不大顺眼,尤其桓澈。只她没胆子在皇帝跟前表露出来。 沈碧梧容色颇盛,出身又好,还做了东宫妃,人生堪称完美。但顾云容的出现一下子将她的容貌比了下去,时人也常拿二人比较,只是沈碧梧心性高傲,仿似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 顾云容与沈碧梧叙礼罢,正欲离去,就听她笑道:“弟妹留步,我想问弟妹一桩事。”言罢挥退左右。 顾云容身边的芙蓉和青黛两个丫鬟岿然不动。 沈碧梧含笑示意顾云容也将这两个暂且遣退,但被顾云容婉拒了。 沈碧梧略一思虑,笑道:“那我便直言了。说来鄙族与尊门颇有渊源,你我妯娌间也当比旁个亲香些。我便破着脸皮来问问弟妹……” 顾家祖上与沈家祖上确有往来,但顾云容可不会真去跟沈碧梧攀交。 她才转完这个念头,就听沈碧梧道:“七弟可是有何说不得的隐疾?” 顾云容心头一凛。 桓澈并无隐疾,倒是有个万不可外泄的软肋,莫非沈碧梧或是太子看出了什么? 顾云容内心翻涌,但面上丝毫不露,疑惑询问沈碧梧何出此言。 沈碧梧一面打量她一面道:“实则是殿下交代我来私下询问弟妹的。殿下说他似觉七弟有些不妥,怕他性子执拗有事闷着。殿下身为兄长放心不下,便着我来弟妹这里问上一问。” 顾云容只是道:“太子殿下多虑了,王爷并无不妥。” 沈碧梧不动声色地睃她。顾云容生于水乡泽国,也当真是水做的人儿,眉目之间天然生就一种难言的楚楚之色,眼波一动便是盈盈一片潋滟水色。又生得丰肌弱骨,胸丰臀翘,兼配得一口吴侬娇语,这般尤物,大约没几个男人到她跟前能走得动路。 也无怪向来清心自守的衡王会点名要她。瞧顾云容眉眼含春,一望即是被男人滋润得极好。 沈碧梧见顾云容又提出作辞,倏地低声道:“还有一事想请教弟妹——七弟性子冷,从前无一脂粉可近身,后头却娶了弟妹,成婚后又独宠弟妹一人,不知弟妹可是用了何妙法?” 顾云容微抿唇角。桓澈为何非她不可呢?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并且猜出了一二,但她不可能宣之于口。 顾云容敷衍几句,便不再开言。 沈碧梧不认为顾云容能成为桓澈的特例全靠美貌,她撞见过太子身边姬妾狐媚邀宠的勾魂模样,不由想,顾云容莫不是媚功好,会叫又会喘? 但这话她是不会问出口的。 顾云容见沈碧梧盯着她若有所思,无意与她虚与委蛇,告辞而去。 沈碧梧第一个问题显然是在套话,第二个问题倒有几分真心相询的意思。但不论哪个问题,她问了也是白问。 顾云容走后,沈碧梧神色复杂地觑着在风中瑟瑟不止的秋叶,轻声呢喃:“卑贱之人便当一直卑贱下去,那些纵本该是你的又如何……那泼天富贵,岂是你可夺去的?” 顾云容缓步徐行时,计算着桓澈的归期。 太子兴许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她得提醒桓澈一下。只是桓澈不知她熟知他的底细,若她提醒时不小心被他看出,就不好解释了。 顾云容低头叹气。 要不,她寻机跟他坦白,将她的那个秘密也告诉他?可他会否相信,是个大问题。 顾云容正自烦恼,骤闻一道破空之声呼啸而至,下一瞬,她便觉心口锐痛,有温热的血汩汩涌出,肺腑又火烧火燎一样剧痛。 芙蓉与青黛似乎上来扶住了她,又惶遽地喊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楚了。她沉入黑暗之前,诸般纷乱思绪电闪而过后,最后竟在想,桓澈若知她死了,不知会是何反应。 不过无论他是何反应,他这块骨头太难啃了,如今不用啃了,她也不必那么累了…… 芙蓉与青黛匆忙抬人前去救治的路上,惊骇地望着已无生气的王妃,吓得面无人色。 怎会这样?这可如何跟殿下交代? 2.第二章 顾云容立在门楹前,听着前院巨大的扰攘喧哗声,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从黑暗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安稳地躺在床上,她一眼就认出了她所处的房间是她在江南顾家的卧房。 及至她惊诧之下奔出房门,见到外面乱作一团的景象,听到外头杂乱的人声,才终于确信一件事。 她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父亲被构陷羁押的那日。 前头再度传来父亲与人理论的怒喝声,顾云容一个激灵,恍然想起什么,匆匆赶过去。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不消片时,她便来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但对方人多势众,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顾云容正要上前,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顾淑郁低斥道,“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急得了不得,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 顾淑郁才不信,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脱身不得,四顾一圈,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发。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 顾淑郁气得发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与顾淑郁齐齐看向她。 顾云容一顿,严肃道:“咱们家跟沈家有过从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许久未曾来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团锦簇,不会为了咱们家去得罪浙闽官场这边的人。” 顾淑郁方才急昏了头,想想觉着妹妹说得在理,但目下除却沈家这条路子,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中到底不甘:“死马当活马医,使人捎信过去探探口风也不值什么。沈家纵不肯出面,给咱们指一条路也是好的。” 顾淑郁欲命人去准备,却见妹妹仍坚决反对,叹道:“兜兜莫要胡闹,如今爹爹这般,彦哥儿也不在家中,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权且一试也无不可。” 顾云容低头少顷,道:“还是不试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总觉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关。虽然沈碧梧跟她无甚过节,若真下手杀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举,但她总还是对沈碧梧存着一种强烈的怀疑。 况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对顾家的轻蔑。那时候的顾家已是亲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红的巨室阀阅,被沈家看轻,遑论如今什么都不是的顾家。 但这些原因她不能讲出来。 徐氏听见幺女最后那句话,忍不住问道:“兜兜有何办法?” 顾云容拍拍母亲的手:“母亲随我回屋,听我慢慢讲来。” 她知父亲此番入狱极是凶险,方才本想先将父亲留下,然后再想法子斡旋,但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帮番役,而今只能换条路试试。 众番役回了县衙后,将顾同甫交于狱卒,稳稳妥妥地关好,才来万良跟前复命。 万良正自啜茶,听闻事情办妥了,舒了口气,又将茶盏搁下,手指头隔空在众人脑顶戳了一圈:“三日后殿下可就到了,你们都给我紧着皮,切莫冲撞了殿下!若是哪个落了本县的颜面,坏了本县的事……” 众人惶恐,忙道不敢。 万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将迎接当日的仪程交代一番,并嘱咐将衙署再洒扫一遍,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临了,又命心腹赵班头留下。 “你说说,要不要再弄些花样?那几个瘦马能入王爷的眼么?”万良看向赵班头。 赵班头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爷此番已预备得十分精心。再说,明里暗里也就那些个道道,也是添无可添了。” 万良叹气抚额:“为迎殿下大驾,本县这半月都未能睡个囫囵觉。那可是皇子贵胄,比勋贵大臣难伺候得多。” 浙江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定是要派人来的,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经放出风声,皇帝会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远赴浙究察,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居然临时决定让衡王代李博远来浙,查案兼督战。 只是为策万全,此事对外是保密的。 赵班头一面给万良添茶,一面道:“您说陛下为何会临时换了人选?” 万良叹息摇手:“圣心难测……说不得头先不过是陛下放出来的幌子。”说着话又直起身,“你过会儿把那几个瘦马叫来,我再交代交代。” 虽然依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衡王性情古怪,于女色上头更是十分寡淡,但他琢磨着只要是个没毛病的男人,没有不爱美色的,况且扬州的瘦马可是闻名天下的,他又费心费力挑了几个仪态上乘的绝色,届时让她们扮成丫鬟去近身伺候,说不得就得了衡王的青眼。 赵班头听堂尊又提起那几个瘦马,却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了顾家那两个女儿。顾同甫头先就在县衙里做书办,顾家那一对姐妹的美貌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尤其顾家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就已出落得芳姿丽质,过两年再长开些,还不知是何等殊色。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甚至觉得堂尊精挑细选的那几个瘦马到了顾家姐妹跟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可惜顾同甫如今是“通倭重犯”,顾家女儿的身份不合适,否则倒可试着敬献上去。 三日后一早,浙江巡抚陈翰率三司并各府州县大小官吏一道去渡口迎候亲王大驾,跻跻跄跄,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之众。 因着潮水涨落,船只与岸线相去较远,故而钱塘江畔的船埠往往搭建有马凳跳板,俗谓“挑埠”。此间官渡的挑埠长达百丈,蔚为壮观,是左近最大的渡口。 江畔一片樱花林里,顾云容躲在树丛之后,探头远远瞧着一众大员井然有序地上了挑埠,阵仗俨然,越发觉着不太对头。 李博远虽居高位,但拿这个阵势来迎,好像有些过了。观巡抚大人的步态举动,很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儿子接老子好像也没这样的……可浙江巡抚是封疆大吏,迎接一个钦差好像犯不上这么紧张。 难道是做贼心虚? 可惜船埠周遭守卫森严,不然她能离得再近一些,也能把那头光景看得更真切一些。 顾云容这个念头才转完,忽听鼓乐大作,骋目望去,便见远处江面上大舫蔽空,远远驶来,灏灏宏宏,雄壮磅礴。 顾云容忙给随行的丫鬟婆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做好准备。 然而,待打头的那艘形如广船的双桅千料大船到得近前,顾云容正等着上头的人下来时,众官吏竟齐齐俯首跪拜,朗声高呼“衡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云容浑身一震,惊愕瞠目。 什么衡王殿下?难道她在做梦? 大舫这边,在众人簇拥下步出船楼的少年刚一露面,众人便是一怔。 这等形容气度,莫不是九天仙人入了尘寰? 众官恭恭敬敬地迎着少年上了挑埠。往岸上去时,巡抚大人言行并用,生动地表达了全浙官民对殿下那宛如钱塘江大潮一样汹涌澎湃的欢迎之情,正说到热切处,忽被少年打断。 “案子见今如何处置的?” 众人一滞。陈翰迅速反应过来,躬身道:“回殿下,一干欺君主犯都已依圣命暂押,另有通倭胥吏,亦已捉拿监押,” 万良瞧见上峰递来的眼色,忙忙趋步上前,行礼赔笑:“禀殿下,细作之事业已查明,系本县衙署书办顾同甫暗通倭寇,媚外求荣!此人罔顾国法,寡廉鲜耻,定当严惩!” 3.第三章 顾云容离得太远,根本听不清那头具体说了什么。 她只是惊疑不定地盯着那道渐行渐近的颀长身影,一时言语不能。 这回来浙的不应该是左副都御史李博远么?为何变成了桓澈? 她发怔的工夫,桓澈已经登岸。丫头秋棠见顾云容只是僵愣着,上前小声道:“姑娘,咱们可还是照着头先说的来?” 姑娘昨日跟太太和大姑奶奶说,谢家的表姑娘曾私底下提过一嘴,说是听表舅老爷和表公子说,朝廷要派遣大员李博远来浙查案。李博远是明理之人,若在李大人抵浙时寻机前去鸣冤,或可得一线生机。 只是姑娘说来的人多恐不便行事,好说歹说让太太跟大姑奶奶在家等信儿,姑娘领着她们几个先来探探路。 顾云容回神,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情况突变,打乱了她的计划。 表姐谢怡与她闲话时,确实跟她说过李博远之事,她对母亲和阿姐说的是实话,但她有此一行并非因着这个,而是由于那深刻的前世记忆。 她父亲其实是被卷入了于思贤一案。 因沿海接二连三的战事失利,朝廷派遣钱永昌督察军务。在嘉兴、平望等地的抗倭战役中,副总兵于思贤大败倭寇。本是振奋人心的大捷,却因钱永昌嫉贤妒能,被歪曲成造谣欺君。皇帝震怒,命浙江巡抚陈翰将于思贤暂时收押,等候钦差查办。 于是就有了李博远来浙一事。而万良在那场大战中贪生怕死,险致钱塘县沦陷。万良担责不起,便自导自演一场,假称自己是被细作坑害。结果后来装模作样地查了一通,就查到了她父亲头上。 李博远是北人,前世来浙后便开始水土不服,折腾了两个月才有所好转。这期间,李博远不能全心查案,万良等人趁机暗中捏造证据意图坐实父亲罪名,并藉由狱卒百般威胁父亲,逼迫父亲认罪,父亲不肯,因此吃了许多苦头。 后又逢战事吃紧,父亲的案子被搁置,父亲也一直在牢中押着。等此案连着于思贤案一起重审,父亲沉冤得雪,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父亲出狱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自此落下病根,后来不论使多少金贵药材,都没能调养过来。 她不想让父亲再历前世苦难,于是决定在李博远水土不服之前请命鸣冤。李博远跟浙闽官场这拨人不是一路人,甚至有利益冲突,巴不得大干一场。 她一早便命小厮盯着衙门那边,等万良他们出了城,她便跟了过来。只是没想到看见的不是李大人,而是这个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人。 不知桓澈来浙缘由为何。若为查案,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桓澈没有理由跟万良他们站在一起,应该会很快查清真相,将父亲释放。 顾云容长吁口气,顿觉浑身松快,回头低声对众人道:“咱们可以回了。” 然而她说着说着,即刻又紧张起来, 桓澈也是北人……不会也水土不服吧? 船埠这边,在一众大小官吏的礼敬下,桓澈行至车舆旁。 微微俯身入内之际,他的目光往樱花林那边扫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随侍左右的护卫握雾与拏云瞧见桓澈这细微举动,迅速通了眼色,又若无其事地转过眼。在桓澈入了车舆后,两人的视线在两侧卷起的湘帘上停留须臾,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才放心地稍稍退开。 顾云容在一番仔细回忆之后,觉着她当初在钱塘县遇见桓澈时,他似乎没什么水土不服的迹象。 她思量之间,看着簇拥王驾远去的车队,心头滋味万端。 她如今这般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再累死累活啃桓澈这块骨头了。她跟他原本就相差悬殊,若非前世因缘际会,根本不会走到一起。 况且皇家处处尔虞我诈,她的死未尝不是与此有关,远离是非也是好事。 顾云容深深吸气。 桓澈这个人往后就跟她没什么干系了。日子久了,兴许她能忘掉他。 顾云容归家之后,将今日所见大致跟母亲和阿姐说了一说,只是略去了她认得桓澈那一节。 徐氏神色沉凝,掩好门窗,忧心道:“纵然那位王爷是来查案的,也不可确保就能秉公处置。” 在徐氏看来,贵为龙子的亲王殿下大老远跑来是不会办什么实事的,而且很可能跟万良他们是一伙的。 顾淑郁也作此想,沉容附和:“若是那李钦差倒还好办些,咱们可去擂鼓鸣冤。但眼下,咱们一来不知这位王爷来此有何公干,二来兴许咱们还没跑到王爷跟前喊冤,就被万良他们说成是惊扰亲王大驾的刁民,被拿去牢里也是有的。” 徐氏被长女说得更愁了:“这可怎生是好?兜兜说那王爷极是年轻,这回敢怕是借着公干下江南游玩来了?” 顾云容直按脑袋。若非她知桓澈的性子,听着这俩人一人一段,她也愁。 不过桓澈此行目的她确实不知,还要想法子去打探一下。 然而她很快发现,衙署那边如今守备森严,铁桶一样,连门口的衙役嘴巴都严实得紧,拿银子也撬不开。 不知是陈翰他们为了护卫亲王大驾,还是桓澈为公务保密下了什么命令。 就在她安慰自己父亲过几日应当就会无罪释放,见天盯着县衙那边的小厮传了个消息回来——父亲被从县大牢转到了巡抚衙门的大狱里。 顾云容由此越发确定桓澈此番来是代李博远来查案的。她本以为桓澈这是要将于思贤跟父亲的案子并案调查,但她足足又等了一个月,关于案情进展却迟迟没有动静, 反倒是桓澈出了两次门,似乎是检阅水师去了。 顾云容想想父亲还关在大牢里,就禁不住想到父亲前世在牢里遭的罪,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此时,谢家的表舅谢高又带着夫人杨氏来解除婚约了。 顾云容重生之后迎头便碰上了父亲这桩事,这一月多来栖栖遑遑的,几乎将她的这门婚事抛到了脑后。 谢家与顾家向来交好,早在她总角之年,两家长辈便给她和表兄谢景立了婚约。虽然两家只是互换了信物,但已将对方视为亲家。 而这都是她来之前的事。 因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起先是排斥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的,但她必须适应这里的生活,谢景人品样貌也瞧着没挑头,她似乎是应该接受的。 只是那么些年过去,她始终也无法喜欢上谢景。亦且,她发现她跟谢景可能性情不和。 后来就在她以为她要在及笄之后按照婚约跟谢景成亲、就此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时,变故陡生。父亲入狱后,谢家解除了婚约,顾家境况也越发淹蹇。再之后,她就嫁给了桓澈。 徐氏正因丈夫之事蹀躞不下,听了谢家夫妇的来意,火气蹭的一下窜上来,冷笑道:“果真日久见人心,你们这等亲家我们也不稀罕,这亲不做也罢!” 杨氏好面子,并不想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头,但顾同甫都入狱一月有余了还没个说法,大约是要定罪了。她可不想跟通倭犯做亲家,她夫妇两个纵不要脸面,她景哥儿可还要进学科考的,若真顶个通倭犯女婿的声名,前程不是要受阻? 这可万万不成。不如趁早退掉,跟顾家撇清关系。 只景哥儿心心念念要娶容姐儿,他们此番是背着他来退婚的。回头若是被他知晓了,还指不定要如何闹。 杨氏思及此便觉太阳穴跳着疼,起身道:“你们也休要怨怼,我们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还望夫人谅解。” 徐氏已经气得懒怠多言,径直示意丫鬟送客。 送走了谢家夫妇,徐氏转身对一直默立一旁的长女道:“此事暂不要告与兜兜。” 顾淑郁笑了一笑:“她迟早要知道,早知晚知并无分别。”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春砂匆匆进来禀道:“太太,姑奶奶,外头来了一帮官差,说是要传太太、姑奶奶并姑娘去衙门里问话。” 谢家夫妇的话都被顾云容的丫鬟秋棠听了去,秋棠犹豫之后也觉着应当告诉姑娘。她正跟顾云容学话说着谢家人来退亲的事,就有一个小丫头来报了官差来传人的事。 顾云容一惊。 谢家夫妻才出门坐上马车,就听到了顾家门口的动静,掀帘一看,竟是一群衙差齐齐围了上去,瞧着倒像是来拿人的。 杨氏直拍胸口:“这亲退对了。看这架势,说不得顾家满门都要受牵累。” 谢高也舒了口气,旋又道:“亲是退了,可景哥儿那头,怕是有的闹。” 杨氏的太阳穴又开始疼:“倒是不怕他在自家闹,怕就怕他舍不下容丫头,背地里跑来顾家。” 谢高蓦地沉了脸:“其实今年正旦来顾家走动时,我就生出些悔意。当年也未往深了想,见今那容姐儿生得越发惹眼,将来那容貌怕更是了不得。咱们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娶个美貌太过的媳妇,可未见得是好事。” 莫说谢家夫妇,就连顾云容也觉着官差是来捉拿她们的。但待到忐忑地出了门,才知对方是奉命来带她们去听上头问话的。至于这个“上头”具体指的是谁,官差并不肯多加透露。 等母女三人到得巡抚衙门签押房外的阶下,将她们领来的长班做了个噤声止步的手势,随即示意顾云容随他一道入内。 签押房外□□林立,守卫严密,廊上阶下遍布甲胄分明的兵士,严整庄肃。 顾云容一怔,环视一眼,低声道:“只我一人?” 长班颔首:“正是。” 顾云容轻轻吸气,理了裙钗,拾阶而上。 4.第四章 徐氏与顾淑郁又惊又疑,不由就要跟去,却被一衙役拦住。 “你二人且去那边候着,”衙役指了指一侧的廊庑,“切记肃静,不可喧哗。”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这是调查她家成分来了?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仿佛不耐解释,朝握雾瞥了一眼。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容礼毕,捏了捏衣角,壮起胆子向桓澈询问她父亲如今的境况。 吴语与官话不同,临来时那嬷嬷还问顾云容可会说官话,若是不会,她还要一道入殿做翻译。顾云容点头说会,嬷嬷才放她入内。 顾云容嗓音娇软,一口官话也说得轻柔细润,尤其她眼下满心忐忑,声音更是细细缓缓,听来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头,翻阅案卷的动作愈来愈快:“顾同甫今和于思贤同押于巡抚衙门大牢,无人为难。” 得他这么一句,顾云容长舒一声。拏云交代她不可将今日听到的话外泄,便示意此间无她事了。 顾云容行礼告退。起身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的窗牖是半敞的,念头一闪,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问她的问题。 桓澈那个不可说的软肋若是被太子知晓,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动了。不过听沈碧梧话中之意,太子顶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不至于猜到肯綮上。 不过,纵无她的提醒,桓澈大约也能够应对,他这般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朝廷,也怕是敌手难遇。 顾云容敛眸。她前世曾想过在跟桓澈坦明后试着为他治疗,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达成。而今……他还是祈祷他能自愈的好。 打从自家殿下蹦出让顾云容兄妹随驾的念头之后,握雾就始终不能理解。顾云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经经找个向导?让那兄妹二人随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云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计较。” 桓澈搁下笔,看了半开的窗扉一眼,声音清淡:“记得预备出行事宜。” 翌日,顾嘉彦裹挟晨露急急归来。 他听顾云容悄悄说了桓澈的嘱咐,又匆匆去了巡抚衙门。 他前脚刚走,婶母方氏便登门了。 顾云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但到了正堂,却见母亲面色很是难看。 正困惑间,就听母亲沉声道:“田底不卖,田面照旧,你不必多费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恼,我这也是为大伯大嫂着想。我们给的价也不算低,大嫂回头若是再想转卖,别家不定有这个价。老话儿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云容听出道道来了,二叔一家这是要变相抢田产。 这一带的田地所有权称“田底”,使用权称“田面”。顾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实则也算丰足,当初分家时,父亲得了几十亩薄田,日常都是将田租给农户耕种,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卖田面。 顾家统共两房,她父亲居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顾同远。而因着长子长孙要承担更多的祭祖之责,所以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分家时长子会多得一份。当初为免纷争,祖父还在世时就立下了文书,将家产分定。 父亲多得的那一份实则不多,只是个意思而已,但二叔却惦记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将父亲手里的田底低价收走。 方氏见徐氏已经开始赶人,脸上的笑竟是丝毫不减:“要不大嫂先将田典给我们也成,典期不拘三两年,这都好说。我们也想直接捎了银子来帮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难过,我家中几个哥儿姐儿念书的念书,说亲的说亲,倭人又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也只能这般了。大嫂千万再考量考量,大房见今正是用钱之际,大伯还在牢里押着,打点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抚衙门,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听说了,顾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抚衙门的大牢。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瞧见知县老爷都抖抖索索的,巡抚那样的大员他们只从戏文里听说过。徐氏若想捞人出来,大房倾家荡产怕是都办不成事。 但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知大房现下一定很缺银子,那他们就能趁机将大房的田产捞到手。 说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将田典给他们,还能有钱拿回来? 顾云容心中冷笑,她这二婶的面皮真是厚,明明打着夺人田产的算盘,说得却仿佛是在勒紧裤腰带帮衬本家一样。 方氏又跟徐氏说起典押田产的事,顾云容转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却被一旁坐着喝茶的堂姐顾妍玉起身拦住。 “听闻谢家前儿来退了婚,”顾妍玉长叹一声,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兜兜可莫要太过难受。” 顾妍玉喜欢谢景,但谢景却早早与顾云容订了婚约。顾妍玉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方氏给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谢景,但好歹也要嫁一个跟谢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亲给她寻的那个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那长相实在寻常,跟谢景相差甚远。 顾妍玉心里正憋着一股气,就听说了顾同甫下狱、顾云容被退婚的事,一下子觉着自己的气儿顺了。 顾云容闻言却是面无表情。她虽知以顾家而今的境况,被谢家退亲之后她怕是婚事艰难,但心里仍旧掀不起波澜。 顾妍玉跟顾云容不睦,此番是特来激怒她看她出丑的,但等了一等却见顾云容神色淡淡地绕过她,径直去外面叫了两个丫鬟进来高声撵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顾云容这完全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顾妍玉一口气憋在胸口,咬牙暗想,顾云容不过是强撑来着。横竖她打听过了,顾同甫那罪不会连累他们二房,等着,等顾同甫定了罪,大房就倒了,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瞧了! 5.第五章 在得知衡王要代李博远来浙时,巡抚陈翰等人便着急忙慌地遴选了一处专供亲王下榻的别院。 这处别院临着水次,巧诡于林,清雅幽曲,名唤听枫小筑。 桓澈抵浙后并未即刻入住听枫小筑。他先去检阅了水师,后又暂住到了巡抚衙门的后堂,看得一众官吏心惊胆战,忍不住揣测王爷是否对别院不满?不然为何放着那般精致的别院不住,却来衙署住着? 直到今日,王爷终于松口说可以入住听枫小筑,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万良也松了口气,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精心预备的绝色送到王爷跟前卖好了。 这一月以来他一直惦记着这事,争奈王爷身边护卫看得紧,他又不曾想到王爷会在巡抚衙门里住下,未能提前安排,这便耽搁了。 而今终于是时候出手了。 桓澈入住听枫小筑的当晚,用罢膳便去了书房。 他命下人搬来的书卷都被齐齐整整地列放妥当,他立在书橱前抬眸扫视一回,取下一册书来,坐到书案后摊开。 才掀起第一页,手便顿住。 满腹心事,委实提不起兴致。 他临行前挑拣了些书带了过来,不过他兴许没有工夫也没有心绪去看。 他又想起了自己此行之起由。 钱永昌将于思贤参了之后,父皇起先震怒不已,后来又有言官犯谏,说于思贤兴许是被构陷。于思贤的捷报上明白写着他率军在嘉兴、平望一战中斩首倭寇两千有余。 这是个了不得的数目。国朝对于战事奏报中的“斩首”要求极其严苛,阵斩始称斩首,即必须在对战交锋中斩下对方首级,这才算“斩首”。杀俘、烧死、溺死均不计入斩首之数,甚至被火器打得死无全尸的敌兵也不录入斩首之列。 因而,奏报上的四五倍甚至十倍斩首数往往才是敌军的真正伤亡数。也就是说,按于思贤捷报上所言,他那一战斩杀倭寇至少近万。 在见今国朝水师士气低迷的境况下,这无疑是震撼人心的大捷。 于思贤得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才能到御前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一旦谎言被揭破,他一个人的脑袋都兜不住。 父皇起先在气头上,后来也回过味来了。但京师与江浙相去甚远,情况究竟为何,不能单凭臆测,还是要差人去实地查一查的。 父皇原本已经定李博远为钦差,但后又改了主意。至于为何改了主意,这起源于一个玩笑。 那日,父皇去春坊查验众皇子功课。览毕他练的两张字,话头绕着绕着,父皇忽然就提起了他的婚事,说好歹得让他在就藩之前娶上媳妇,可从没听说过哪个亲王到了封地就藩的时候还是个光棍儿。 当时众兄弟哄然而笑,父皇也是含笑说的,他并没当一回事。但父皇却是当真上了心,几日后将他叫到乾清宫,给他看了一个名册,上面全是他命冯皇后遴选出的适龄闺秀的名姓及家世出身。 他大略扫了一眼,如同往日一样对父皇表示暂不欲娶妻。 父皇忽而作色,盯着他道:“休以为朕不知你在想什么,你那心眼多得跟蜂窝一样!多思是好事,但不能过了。” 他知父皇指的是什么。但父皇只是猜到了少部分缘由,还有部分是父皇不可能想到的,他也不会说出来。这兴许攸系他的性命,虽亲父不可相告。 他父亲是个复杂的人,他对他的态度也很复杂。 父皇目光锐利,盯着他看了半日,忽然就提出让他代李博远去浙江。 “你借机南下散散心也好。不过朕对你的纵容也快到头了,你归京之后,朕会为你选妃,你不可违抗,明白否?” 他凝思一回,垂首应是。 父皇问他可知他让他南下的主要目的,他只道不知。 父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指了指案上一篇青词:“如今懂了?再说不懂,这差事不必做了,立等娶媳妇去!” “儿子懂。” “这便对了。等办妥了,父皇给你挑个标致媳妇,”父亲嗟叹,语重心长,“你兄长们不争气,这么多年就给朕添了一个孙儿,你回头可给我争口气,我还等着抱我的小皇孙!” 灯影摇荡,桓澈敛神。 其实他在父皇跟前说的也是实话,他眼下的确没有娶妻的想法。至于孩子,更是几未想过。 他思及明日还要外出,将只翻了一页的书收起,欲早些歇下。 但他方要回身,就听到有人叩门。 槅扇上模糊映出两个纤细袅娜的身影。 桓澈目光骤冷。 外面的人迟迟没等到准许入内的命令,互望一眼,照着万良的吩咐将衣领拉低,令胸前两团粉白软肉隐现,这便自作主张推门入内。 两个一入门槛就感到凉风直往脖颈里钻。齐齐跪下,偷眼一看,二人就见一丈开外,一道修挺身影傀然立于月华光影之中。 少年乌发素衣,容颜胜画,神态淡漠,目下无尘。 两人双颊一热,心跳怦然。 她们曾在殿下今日入住时远远看过一眼,当时心头激荡不已。 她们这样的出身多是给商贾做妾,能来伺候这般天人之貌的亲王,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她们只觉如今跪在地上,彷如膜拜神祗。 两人正要奉上热茶,就见面前的少年径直绕过她们,拂袖而去。 他经过之时,衣袂窸窣,却是避得远远的,连她们的头发丝儿都没拂着。 万良今晚莫名有些忐忑。 他这些日子特地留心打探,得知衡王确未召女子侍寝。但头一个月不找女人也正常,毕竟衡王是来办正事的。不过素了这么久,江南美人又别有一番风韵,他就不信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能顶得住。 他只担心衡王太过年轻,经验不足,招架不住那些特意调-教出来的姑娘,明天爬不起来。 万良胡思乱想半晌,又想到了自己的那件事。莫说他不认为衡王能查出他拿顾同甫顶罪的事,纵然查出来了,他也不觉得衡王会为顾同甫平反。他虽是个知县,但与半个浙江官场都有交通,他的靠山是浙江巡抚,巡抚的靠山是内阁首辅。 换言之,他们背后都站着阁老。 衡王若要办他,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届时会引得江南官场甚至京中朝局动荡。 这些利害衡王不会不知。 他这回给衡王准备美人是一种示好。虽然衡王这回接的不是个好差事,但皇帝能把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他来办,足可见得是十分看重他的。若是衡王能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说不得他的官运能更加畅达。 万良越想越兴奋,正想唤个小妾来陪酒,就见一个小厮急急奔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磕磕巴巴说王爷派人来拿他了。 万良一时之间脑子没转过来,一下子想到了顾同甫之事,惊恐道:“王爷大晚上竟还审案?” “小的不知,那个领头的嚷嚷什么‘那等腌臜玩意儿也敢往王爷跟前塞’……” 万良瞠目,难道是因那几个瘦马? 万良被握雾按到桓澈面前时,仍一口咬定那两个只是他送来的寻常丫鬟。至于她们的逾矩之举,都是她们自己的罪责,与他无关。 桓澈搭了跪伏在地的万良一眼,漠然道:“你既承认人是你送来的,那她二人犯了事便与你脱不了干系。快起更了,孤也乏了,你且回吧。” 万良正庆幸原是雷声大雨点小,就听他继续道:“不过孤不甚明白江浙这边的规矩,明日问问陈大人,看是否这便是迎上之道。” 万良悚然一惊,这是要将这事捅到巡抚跟前?那陈大人还不吃了他? 桓澈挥手示意握雾将不住求饶的万良拖走后,便径直去了卧房。 那两个适才来奉茶的已在杖责后发卖,万良一共安排了四个扬州瘦马来充丫鬟,他适才将剩下那两个交于他一并带走了。 另有擅放二女入内的护卫,他也做了惩处。 连日忙碌,他如今确实困乏,在床榻上静卧少顷,便阖了眼目。 朦胧之间,眼前浮现出一张绝丽芙蓉面,秀色尽收眸底。 春蝉鸣声依依,愈显四野幽旷。 身下少女娇胜海棠,怯似惊鹿。羽睫颤动,双眸泛泪,馥馥朱唇微微翕动,呜咽细喘绵延不绝。 他紧紧压她,迷情一样亲吻她娇软的脸颊、香柔的唇瓣、嫩白的脖颈,又缠绵低首,辗转娇蕊,惹得她嘤咛连连,一双柔荑不住在他背后胡乱抓挠。 他埋首于她颈窝时,能看到她颈间被汗水黏在肌肤上的发丝,和杂在发丝间的红痕。轻轻一嗅,她的体香混合着暧昧的热息涌入肺腑,他愈加口干舌燥。 光影摇荡,风动窗扉。 他忽地睁眼起身,强自清醒,举目四顾,却哪里还有什么少女,什么春蝉。 他惊疑不定地探手入衾,往下一挲,果然触手一片湿腻。 他眸光幽若深潭。 他对风月之事一向寡淡,却为何会做这等梦?而且梦里那个被他压在身下亲吻搓揉的少女,他分明昨日还见过…… 桓澈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他试图冷静下来,但他脑海中全是梦里绮色,挥之不去。 他想起梦中少女乌发散乱,娇花嫩蕊一样的身子晃动不止,小脸阵红阵白,满带哭腔的叫喊似痛苦似欢愉。 桓澈缓了几息,转去沐浴更衣,又灌了半壶茶,仍觉口干身燥,索性披衣出屋,去外面吹凉风。 在外头值夜的小厮瞧见他再度出来,忙上前询问可是有何吩咐。 桓澈立了片刻,命他去唤拏云来。 一出声,他又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是干涩沙哑的。 桓澈容色沉凝,心下烦郁懊恼。 一场颠倒胡梦,似乎也无需追根究底。但不得不说,这梦实在有些反常。 他跟拏云说了些旁的事意图转移注意,但未曾想回去之后竟然失眠了,躺在床榻上脑中只是不断闪现梦中情景。 他想起她越是抓挠越是啃咬,他越是血脉贲张。他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一股脑全用在她身上。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挠累了咬累了,又迷迷糊糊地舒臂拥住他,藤蔓一样与他缠在一起。 那感觉太真实了。 桓澈头疼不已,竟然辗转到天明也未能再度入睡。 于是翌日,当顾云容见到他时,发现他眼下一片青黑,不由惊诧。 桓澈素日睡眠规律,今日却一副委顿不振的模样,这倒是少见。 依照桓澈昨日对顾嘉彦的吩咐,他们兄妹寻了个由头出门,一早就乘着马车到了听枫小筑的后门。 后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桓澈立在不远处吹风。他一回头,顾云容就瞧见了他两眼下的青淤。 顾嘉彦见状也是一惊,瞧王爷这模样,莫不是昨日搬了新居,终于得处施展,御女到天明? 桓澈是打定主意白龙鱼服,给自己预备的马车十分简素,与顾家的马车差不离。 他准顾云容带一个丫鬟过来,于是顾云容带了自己的丫鬟秋棠。 兄妹两个上前拜见时,顾云容看到桓澈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就忍不住趁着屈身的空当又偷瞄了他的黑眼圈一眼。 桓澈微微沉容,一面朝自己的马车去,一面漫不经心地对一旁指挥人手的拏云道:“交代他们不要动孤案上的东西,孤今晚还要继续掌灯查阅卷宗。” 拏云怔了一下,殿下您昨晚何时看卷宗了? 跟着又极快反应过来,严肃应了一声:“是!” 顾云容恍然,原是因为熬夜看案卷才会如此。 她稍觉安慰,看他也顺眼了一些。她几度欲问案子查得如何了,但到底是不敢。 她又想到他说今晚还要继续看案卷,忧心他如今这般没精打采的,到了晚间更没精神,想嘱咐他路上好生补眠,但她没有立场,只好抿唇作罢。 顾嘉彦昨日去了巡抚衙门后,对于桓澈让他们随行的目的有了些许猜测,但他不明白为何让他妹妹也一道跟着。若非推不掉,他是绝不会让妹妹来的。 如今看着这位王爷的情状,怕是个道貌岸然、没安好心的,他得护好妹妹。 顾嘉彦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挡在顾云容面前,一本正经道:“敢问王爷,今日要往哪里去?” “城西。” 顾嘉彦回头与顾云容互看一眼。 谢家就住在城西…… 桓澈在入车厢之前,对顾云容兄妹道:“过会儿下车,莫唤我殿下。” 6.第六章 “我此番是微服出来,莫要暴露我的身份。”桓澈言罢,便径自入了车厢。 顾云容望了他侧脸一眼,又垂下头去。 她能看出兄长对桓澈的防备,也能猜到兄长对桓澈的看法。她不认为桓澈会对她有什么想法,前世两人做了小半年夫妻他都没喜欢上她。 她猜测他此次来浙的主要目的很可能不是查案也不是督战,而是调查江浙官场与民情。 国朝堂堂□□上邦,却几乎被倭寇打得抬不起头来,显然是自己人里面出了问题。皇帝怕是被一封封落败战报气得睡不着觉,便借着于思贤的案子,让桓澈来浙肃清官场蠹虫。 前世的李博远可能也是奔着这个来的,但不知为何今生桓澈代替了李博远。 而桓澈要想知道沿海抗倭□□,最好的法子就是征询于民。可自古民不与官斗,这事做来许是不易。 眼下他们父亲的案子在他手上,他们不敢扯谎。至于桓澈之前将她们母女三人一并传去,大约是为了掩饰他的目的。 但若是这样的话,有个地方说不通——她一个小姑娘能知道多少东西?为何让她也跟着? 顾云容想得脑袋疼,索性姑且丢开。 她认识桓澈多时,有时候觉着自己比谁都了解他,有时候却又觉着她从未了解过他。 她很难猜到他的心思。或者说,大多数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猜的确切与否,因为他极少坦明心意。 这应当与他的经历有关。 顾嘉彦自打上了马车就开始安慰妹妹。他觉着小姑娘遇见被人退亲这等事应当都是伤心的,可他说了半晌,却发现妹妹神色如常,并无半分强颜欢笑的意思,倒是舒了口气。 但这口气尚未舒完,他即刻便又想起了一事:“小妹可要防着那位。”他朝前面抬了抬下巴,暗指前面马车里的桓澈。 “我看他就不像个正经人,不好好查案,倒出来溜达,”顾嘉彦的嗓音压得极低,“什么体察民情,有体察民情带上漂亮小姑娘的?” 顾云容忍俊不禁。 若以对女色的喜好程度来作为正经与否的评判,桓澈简直堪称举国正经楷模。在外人看来,他性情古怪又冷淡,莫说姬妾,他身边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 但他丰神隽拔宛如画中仙,又是龙子贵胄,从前也有宫女丫鬟铤而走险试图去爬他的床,结果床还没爬上就被握雾拏云拎去宫正司或交与王府管事了。这些人后头都没了下文。 皇帝为给这个儿子娶媳妇一度十分绝望,只恨不能按着他的脑袋拉郎配。 不过……后来她见识到了他的另一面。 其实她与他做露水夫妻的那晚,她就震惊不已。她以为他这么正经的人即便在意乱情迷的状况下也不会多么过火,谁知他那晚兽性大发,她翌日双腿直打颤,险些爬不起来。 顾云容思及后来的事,垂眸敛容。 她是他的特例又如何,她曾努力亲近他又如何,他终是不爱她。如今她终于跳出他这个坑了。 等父亲的案子了结,她就彻底跟这个人没有关联了。 顾嘉彦见妹妹前面竟在笑,又气又急:“小妹莫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说不得是个衣冠禽兽。” 小姑娘最爱美好的姿容,那王爷简直天生一把拐骗小姑娘的好本钱。 顾云容笑嘻嘻道:“你妹妹机灵着呢,哪儿那么好骗。” 顾嘉彦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半个时辰后,桓澈的马车在望仙桥下停下。 他命众人换乘竹筏,渡水至对岸。 顾嘉彦下了竹筏,骋目环视对面一片稻田,是真有些懵了,王爷这是来估摸今年的收成的?可这才刚插上秧,绿油油的一片小苗苗能看出什么来? 顾嘉彦正琢磨着,就听桓澈问道:“江浙这边稻田皆是这般规制?” 顾嘉彦点头:“庠生曾往别处游学,见各处水田相差不大。” 他已得秀才科名,因而自称庠生。 “田埂最宽几何?” “约莫二尺有余。” 桓澈忽命一小厮去打探这块稻田的主家。须臾,小厮回返禀说这块地如今是一户姓胡的佃农在耕种。 桓澈点头,着人将那佃农寻来,说要借他一小块水田暂用,事毕会给他补偿。 桓澈是微服出行,但即便不看穿戴,单瞧那清贵的气度也知非等闲之辈,那胡老汉揣度着补偿不会少,当下满口答应,末了好奇问道:“不知公子要作何用?” 桓澈淡淡道:“比武。” 胡老汉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阔人就是花样多,难道如今时兴在稻田上比试耍子? 桓澈命握雾与拏云拿□□上前来,立在田埂上过几招,并交代要放开些,莫要顾忌脚下秧苗。 握雾与拏云这边才开打,远处就有十几个农户抄起家伙奔着这边来。 桓澈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顾云容暗中观察半日,悄悄拉了拉顾嘉彦的衣角,小声道:“哥,你看这个方位……我怎么记着这是谢家的田?” 顾嘉彦一愣,四顾一圈,一拍脑袋:“好像还真是诶……这可真会挑地方。” 那拨农人才冲将过来便被桓澈身边作庄户人打扮的护卫拦住。农户们嚷嚷着他们无故践踏秧苗,要去官府告他们。 桓澈身边小厮懂吴语,厉声道:“我家主人已征得佃农同意!” 内中一领头之人似是个管事的,冷笑道:“跟佃农说顶什么用,我家东家可没答应!” 顾云容不以为然。桓澈应当只是在做小范围的试验,纵是在稻田里列一个小方阵其实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既然不是兴师动众的事,即便只是赔偿佃农也足够了。这拨人显然是来讹钱的。 讹钱讹到亲王头上来了,竟还说要告官…… 顾云容转头看向桓澈,但见他根本没往这边看,只是聚精会神地观察握雾与拏云比试,随后又逐渐命人加入对阵,直到加到二十五人。 顾云容微微眯眼,国朝兵士以队为单位,一队二十五人。 桓澈蓦地从护卫手里取过一柄七尺长刀,不时挥刀侧袭众人,又命其余护卫如他一样突袭,并逐渐往一旁的水塘洼地转移战阵。 一面打,一面再往下撤人。 顾云容看着阵中越战越勇的握雾与拏云,倒也想起了些往生事。 握雾与拏云是桓澈的贴身护卫,武艺超绝,对桓澈忠心耿耿。顾云容觉得这两个性情搭一起极是有趣,握雾脑子比较直,拏云则镇日都是一副死人脸。 所以顾云容在背地里给这两个起了个绰号,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特性最为鲜明的怕还要属他们主子,只是这特性平日轻易不显。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农人遽然惊呼少东家来了。 顾云容一转头,正看到谢景乘舟疾渡而来。 谢景甫一登岸,便直奔顾云容这边来。他到得近前便急道:“我正要往表姑家中去,可巧就在半道遇上你了。兜兜快随我走,我要跟表姑说,这婚不退!” 顾云容觉着她该跟谢景谈一谈,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地儿,思量一回,道:“回头再说,表哥先回。” 谢景又是怕她误会,又是喜于偶遇,竟是嗫嚅半晌,语不成句,眼睛里全是顾云容,农户们焦急地诉了几回秧苗被踏之事,他都一字未入耳。 直到桓澈拎着他的七尺大刀大步而来。 谢景是个自小拿笔杆子的书生,瞧见这把比他还高的刀,便是一惊。 这把刀……竟瞧着像倭刀。 倭寇喜使长刀,长刀劈砍威力巨大,而国朝兵士惯配短刀,因此据说在交战时,倭寇的全力一刀能连着国朝士兵手中兵刃和脖子一起斩断。 这人哪来的倭刀? 谢景面色一寒,将顾云容护在身后,严容质问桓澈是何人。 桓澈漫不经心地将他的七尺大刀换了个手持握,仍旧稳稳当当拎着:“足下又是何人?” “我乃此间农户的少东家,”谢景此刻终于看到疑似桓澈手下的一群人正在糟践他家的秧苗,一时怒不可遏,“毁人秧苗,你是当这钱塘县没有王法了么!” 顾嘉彦暗暗朝谢景翻个白眼。你跟王爷说什么王法,那王法就是他老子定的。 桓澈瞧着他护顾云容跟母鸡护鸡崽儿似的,径直越过他朝顾云容道:“作速了结,待我这边事了,还要再换一处地方。” 谢景闻言一僵,扭头望过来,急问道:“他究竟是何人?”其实他想问“他是你何人”的,但他竟忽然不敢这样问。 顾云容不知如何作答,看向顾嘉彦,顾嘉彦看向桓澈。 桓澈不予理会。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杨氏。 杨氏心眼小,赶来问明状况后,当下就疑心是顾家人因着退婚之事怀恨在心,这是领着人来闹事来了。 不然谁会在稻田上打斗?至于对方说会照价赔偿,杨氏觉着那不过是个说辞。 桓澈不耐烦与他们磨缠,待握雾与拏云演武罢,他便要着人赔付胡老汉。 杨氏听桓澈口音知不是本地人,又看一眼他的车驾随从,再看看一旁的顾家兄妹,以为桓澈是顾家哪个旮旯里蹦出来的远房亲戚,越发认为顾家这是变着法想给谢家找不痛快,又仗着这是在自家地盘上,恼恨之下便生出刁难的心来,要桓澈也赔偿他们主家,且要市价的十倍。 桓澈给拏云丢了一个眼色,拏云即刻会意,将一小袋碎银子扔给了杨氏。 杨氏觉着桓澈这是在羞辱她,一把将袋子掼在地上,定要桓澈给个说法。 桓澈懒怠理她,挥手示意众人拾掇拾掇继续上路。 杨氏极好面子,一心讨口气,在背后讥诮道:“我看你是赔不起!有本事闹事,你倒是有本事拿银子!” 她还真不信顾家能有什么阔气亲戚! 桓澈忽而顿步转头:“你倒说个数出来。”他言罢,小厮便用吴语复述一回。 杨氏转眼看见儿子巴巴地又往顾云容身边凑,暗骂儿子没出息,越发迁怒顾家:“口气不小!你若有那许多银钱,倒不如接济接济他顾家。他家而今出了个通倭犯,怕是正打算筹钱捞人,女儿婚事也吹了……” 顾云容闻言气恼,欲跟杨氏理论,却被顾嘉彦拦住。 然而杨氏话未落音,就见桓澈掏出一长串铜钱:“方才所毁秧苗约四分之一亩,这是此间水稻丰年两倍市价。” 杨氏一愣。 “这是二十倍。”桓澈说话间竟是取出一小枚雪白的细丝银锭。 杨氏不由瞪大眼。 那可是成色上好的纹银! “这是两百倍,两千倍。”桓澈玩儿似地又取出几枚成色更高的二七宝银和几张大额银票。 众人都看傻了眼,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杨氏眼珠子几乎红得滴血,顾家人何时巴上这等阔气的公子哥儿了?! 送上门的冤大头没道理不宰,杨氏待要命人将那两千两银票取来,却见桓澈又收了回去:“我不过给你看看。”言罢,掣身而去。 顾云容看着气得发抖的杨氏,莫名觉着解气。 谢景举业上头争气,头先连中小三元,可把杨氏厉害坏了,人前都开始摆官太太的谱儿了,到顾家做客时隐隐透着屈尊纡贵的架势。顾云容觉着照这个苗头来看,将来她要真嫁入谢家,怕是日子不好过。 母亲也隐约有这个担忧,但顾家门庭有限,谢景已是能说上的最好的夫婿人选。 谢景对着顾云容远去的背影望了少顷,疾步至母亲面前:“母亲若不想儿子与您离心,便继续自作主张,继续踩顾家。” 杨氏正气得肝儿颤,听见儿子这话,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 “什么叫自作主张?婚姻大事从来依从父母之命!何况我跟你爹可都是为你着想!” 谢景放下脸来:“娶妻的是儿子不是父亲母亲。儿子这便去跟表姑那里代父亲母亲赔不是,将婚事挽回。” 杨氏怒目而视:“你倒是敢!” 谢景冷笑:“母亲看儿子敢不敢!” 因着之前打斗污了衣袍,桓澈上车后更了衣。坐定后,他掀帘对车外马背上的拏云道:“回去之后,将案卷从衙署取来,我晚间要审阅,后日提审于思贤。” 拏云应了一声,又不确定道:“只取于思贤的还是……” 桓澈略略一顿,道:“将于思贤的和顾同甫的一并取来,后日一同提审。结了案也算了结一桩事。” 他说话之际,恍然间又想起了昨晚那个诡异又靡艳的梦。 但愿他今晚能清清静静睡个安稳觉。 7.第七章 顾云容随兄长归家之时已近酉时。她一身疲倦,本打算吃些东西收拾收拾就去休息,但一进门就听丫头说谢景在里头等候她多时了。 她揉揉眉心,打起精神去了正堂。 谢景一瞧见她就急急上前:“兜兜,咱们一道去跟表姑说说……”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表哥稍安,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发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速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发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发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拏云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但也只是一瞥,人家表兄妹如何也不关他事。他环顾时忽地一顿,猛地朝着某一处张弓搭箭。 桓澈比他的反应更快,拏云的箭还在弦上时,他的两枚飞镖已呼啸着没入蒙着月色的树丛。 顾云容只听身侧传来两声闷哼,一惊回头,就瞧见几道暗影就地一滚,鬼魅一般窜出。 桓澈不知何时跃下马背,如风而至,在顾云容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领着一众护卫三两下将几个从树丛里窜出的人按在了地上。 干脆利落的身手看得众人又是一怔。 顾云容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伙人的穿着打扮。 清一色的灰色劲装,下头的兜裆布从脖子绕到□□,最后在腰间绑定。 瞧着像是间者,也即为后世所熟知的忍者,此时的忍者也可称间者或乱波。日本国名早定,眼下正逢日本战国乱世,乱世是忍者、忍术发展的巅峰时期。 间者会在月光较明的夜晚换上一种可两面穿的衣裳,这种衣裳里为茶色外为灰色,如此便可在面临追捕时中途将衣服换个面儿,以迷惑对方。但这几个间者显然未曾变装,大约是因为桓澈的追击实在太快。 顾云容惊魂未定,她刚才神思不属,竟未曾留意到身边的树丛里窜进了几个间者。 可钱塘县怎会出现间者?难道倭寇在密谋什么? 桓澈命人将那几个间者押走,转头走了两步,又略略转眸,目光扫向顾云容一行人。 8.第八章 众人见他停步,俱是一愣。 桓澈立了少顷,不知在想甚。少焉,又调回视线:“早些回去歇着,明日还要出门。”言罢,翻身上马,一纵而去。 顾嘉彦一怔,王爷这是跟他们兄妹俩说话呢? 谢景盯着桓澈远去的背影,满面困惑。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又举动怪异,身手还那般超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发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浙江桑农凑集,蚕室成片,眼下又逢开始养春蚕的时节,蚕室外处处可见奔忙不已的蚕娘和采桑娘。 桓澈问了顾云容一些关于当地桑农织丝卖丝与丝绸织造的事宜,顾云容有些能答上,有些答不上。 她平日里会做一些女红活计,虽然轮不上她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但顾家并非大富之家,香囊茄袋之类的小物件,甚至一些家常衣裳都是几个丫头和家中女眷自己做的。 也正因顾云容有这等手艺,她前世嫁给桓澈之后,就变着花样做各种囊袋送他,为此手指都戳破了。但大概因着她送得过于频繁,惹了他不耐,他后来直言不准她再做这些。 顾云容心中暗叹,往事不堪回首。 争不来就不争了。 还好等案子了结,她就不用跟这个人打交道了,不过眼下……还得稍微忍耐一下。 鉴于有些问题未能答上,顾云容自告奋勇表示可以去蚕娘那里为桓澈问一问。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她如今表现得好,桓澈满意了,她就可以借机提一提顾同甫的事,看他究竟预备何时提审顾同甫。 桓澈看她一眼,点头应允。 蚕室日常都是蚕娘在打理,一水儿女眷,顾云容没甚不便。她原还担忧这些蚕娘与她素不相识,怕是不耐烦答她的话,谁想到竟是异常顺利,她们非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蜂拥围拢,抢着与她搭讪。 起先她不明就里,但随后发现蚕娘们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她身后瞟,便反应了过来。 蚕娘们与她搭话时,有意无意打听桑林边立着的那位少年郎是谁。 顾云容回头望了一眼。 其实她兄长也生得临风玉树一样,但与桓澈立在一处,就被比成了衬景。太子就不愿跟桓澈这个弟弟站在一起,也是因为会相形见绌。 蚕娘们问的显然是桓澈,顾云容想着离得远桓澈也听不见,就打哈哈说是她亲戚。 有那上了年纪的蚕娘追问是哪家的少年郎,又问他可曾婚配,显然是为家中未婚的小辈打听。 顾云容被缠问得头大,问清了桓澈的那些问题,便起身作辞。 她尚未走到桓澈跟前,就见几个采桑娘手提竹筐从她身后走来,尚未到得桑林便开腔唱起了采桑曲。桑娘们路过桓澈身边时显然刻意作了停留,歌声也越加宛转悠扬。 草木阴翳,歌谣飘洒。吴侬娇语,温软多情。 作寻常小厮打扮的拏云无声看了面色不大好的自家主子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殿下怕是被调戏了。 顾云容尚未及行礼,迎头便听桓澈不善问道:“你与她们道了什么?” 顾云容不敢说她就随口说了句他尚未娶妻,只好道:“我就问了您交代我的那几个问题……托您洪福,我全问清了。”桓澈是微服出行,所以准他们兄妹在他面前自称随意些。 桓澈觉着她后头两句话不对劲:“何谓托我洪福?” 顾云容心道确切说是托您脸的洪福,嘴上却道:“她们原不肯告与我说,但后来知我是跟您一起来的,摄于您的威严,立马全招了。” “那她们围上来歌唱又是为哪般?” “她们许是瞧出您是贵人,这是在欢迎您呢。”顾云容睁着眼说瞎话。 顾嘉彦嘴角抽动,他小妹还真敢说。 顾云容将探听来的事如实告与桓澈知道,见他不言语,便垂首立着扮乖。 桓澈思忖之间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面前的姑娘乖乖巧巧地低着脑袋,露出一截娇嫩莹白的脖颈。 他的视线一定,眼前忽然闪现出那绮梦里的一幕。 他将顾云容拥在怀里,火热的气息移至她后颈时,她忽然低呼一声,而后笑个不止,不住伸手推他,口中含混道:“好痒好痒,不要……不要蹭那里……” 她后颈处似乎有痒痒肉。 不知为甚,桓澈有一瞬间竟想要上去挠她后颈,看她那里是否真如梦中那般敏感。 及至蓦然回神,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竟闪过这般念头,觉得自己怕是出了什么毛病。 不过说来也怪,昨晚出门见过顾云容之后,他就未再做那绮梦,后半夜倒是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 一行人随后又去了近海船埠。国朝虽在开国之初就下了海禁令,但江南耕地有限,沿海百姓成百年来一直依海而生,因此朝廷实质上是允许近海渔业和商航的,只是禁止远洋和通番。 这回用不着顾云容,埠头又是人多嘈杂之处,她索性跟秋棠一道在车厢里待着,等桓澈跟顾嘉彦回来。 两人闲话半晌,秋棠随手掀起帘子想看看王爷跟少爷可回了,但才一转头就低呼一声。 顾云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僵了一下。 熙攘的人丛里,她看到了寇虎,那个前世险些将她掳去做小妾的人。 她前世就是被寇虎逼得走投无路,才因利乘便与桓澈有了夫妻之实——她清醒地考量到了她与他之间的悬殊差距和宫廷的复杂,将自己交给桓澈其实是一步险棋。 云雨过后桓澈完全清醒,她也将寇虎之事与他说了,他略一忖量,跟她说了八个字。 无需忧虑,万事有我。 虽然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但她顿觉云开见日,安心无比。她回去之后就没再见过寇虎,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再往后顾家就入了京,她将寇虎之事丢了开去。 而今的寇虎还只是个在漕运船帮里混得比较开的小头目,名头不大,也只有左近住户知其恶名。但三年后,寇虎不知怎的就成了几大码头的总霸头,势力覆盖钱塘县及周边几县。 顾云容即刻别过脸去。除父亲那件事外,她还要仔细想想如何应对寇虎,不然她岂非要重蹈覆辙。 寇虎是左近出了名的恶棍,秋棠也认出了寇虎,吓得缩手松了帘子。 虽则她挑起帘子的工夫并不长,但还是被归来的桓澈远远看到了。 桓澈目力极佳,借着夕照余晖,一眼就瞧见了坐在秋棠身侧的顾云容的反应。 那是一种惊恐万端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他当即循着顾云容的视线望去,立等对上了一个肌肉虬结、皮肤黧黑的粗壮汉子,看其穿着,当为漕运水手。 那水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往他和顾家的马车那边扫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桓澈面色微沉。 9.第九章 回到听枫小筑后,桓澈转去更衣用膳。等自花厅出来,就见握雾找过来,躬身低声道:“殿下,您昨晚让查的名录已整理停当。” 桓澈颔首,命往书房细看。 书房院外都布有桓澈的亲兵。头先万良安排的两婢借送茶行勾引之事惹了桓澈不快,自此便吩咐护卫,除非得他允许,否则任何人不可入他书房。 因此眼下书房内灯火未掌,门窗紧闭。 房门开启,看着黑魆魆的书房,握雾略显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见他面上平静无波,这才暗暗舒口气,疾步入内点了灯,又认认真真地将槛窗开了两扇,方折回门口,请桓澈入内。 桓澈接过他递来的名录,迅速翻看几页,瞥见寇虎的名字时,看到后面的注解上写着“漕运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个粗黑汉子。 顾云容回家的路上,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如此便可免除后患。 她路上想了许多法子,甚至连举家搬迁都想到了,但都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恶,才是上策。 寇虎乃穷凶极恶之徒,她后来受寇虎胁迫时,听他说他手上早就有人命,杀人于他而言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还威胁她说若她一直不识抬举,仔细他灭了她全家。 霸头挑头的一场械斗死个百十号人都是常事,所以顾云容对此毫不怀疑。 顾云容至今都记得那种被比自己强百倍的恶徒胁迫的无力感。还好寇虎担心她寻死,只是逼她妥协,没有用强,这才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这种歹人就该早早除掉。从桓澈这两日的作为她也能看出他应有肃清官场之意,那顺道为民除害应也不是不可以,左右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她应当用什么罪名来告发寇虎,以及应当用怎样的言辞去跟桓澈说。 顾云容深深叹气。 她听说当年顾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颇为交好,结果后来两家几乎朝着两个相反的极端发展。沈家如今正当煊赫,而顾家却是困境不断,思想起来,倒也令人唏嘘。 她觉得她应该多多督促兄长读书了,若兄长能中举,那顾家的境况会好上许多。 他们兄妹两个早就通了气儿,这两日都跟母亲说是出门寻亲戚帮忙捞父亲出来。母亲不让顾云容跟去,她就推说在家里心慌得很,待不住,不如跟兄长出去走走。 徐氏知在丈夫的事上,顾家哪一门亲戚都帮不上忙,指不定多数都还躲着,拦了几拦,没能阻住,便只好随他们去了。 只昨日顾云容兄妹归家之后,等候多时的徐氏上来便询问情况,今日到家却不见徐氏的人影。 问过丫头,才知原来徐氏去了宋家。 宋家只与顾家隔一条街巷,两家相识多年,常有往来。宋家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寡母曹氏带着独子过活。 宋家小子脑筋灵光,而今在知府衙门的西班手底下当差,倒有些风光,打探消息也方便些。徐氏是今儿听曹氏说顾同甫可能明日就要被提审,便特特跑去宋家问个仔细。 顾嘉彦正打算去宋家寻母亲,转头就看见母亲跟曹氏母子一道来了。 曹氏笑道:“我头先也不过听我家哥儿说了几句,怕听得不真切。适才恰逢我家哥儿回了,我便想着让他当面跟你们说道说道,这便跟着徐妹妹一道来了。” 曹氏说着话就将目光溜到了顾云容身上,一头笑着一头上前:“姐儿可曾用了饭?我家今儿炖了鲫鱼汤,还做了猪油细沙八宝饭并皮蛋粥,又煮了米饭。”说话间拉住顾云容的手,亲亲热热道,“那米是上好的晚粳米,珍珠也似的,煮的饭又软又香。姐儿若尚未用饭,不如我去端些过来?都热乎着,我们还没动筷子。” 民间寻常百姓家做饭是有讲究的。勤俭人家做饭多用早籼米,俗称尖米。这种米质地易碎口感又差,但出饭量多,且价钱便宜。若要吃得好,就要用晚粳米。这种米柔软可口,但出饭量少,价钱也高,一般人家吃不起,勉强能吃得起的,也只有在逢年过节亦或招待客人时才会用晚粳米下锅。 鲫鱼汤又是大补的,所以曹氏说的确实是好饭。但顾云容觉着曹氏似乎对她太热情了点,一时倒有些无措,道谢之后推说家中饭菜已预备停当,不需劳烦。 曹氏转头又去劝徐氏和顾嘉彦,但两人亦是这般说辞。曹氏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儿子拽来,笑着道:“我家哥儿今日又去打听了,让他说道说道现如今怎么个光景。” 宋家小子挠头笑笑,有些局促。 顾云容对曹氏这个儿子印象是比较深刻的,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名字和性情。 她还是个梳着小髻的小女孩儿时,跟着顾嘉彦一道去宋家串门,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正眉飞色舞跟曹氏说着什么的小少年。那是她头一回见到曹氏的那个独子。小少年扭头看到她,热情非常,撒着欢儿带她去看他家院子。 他得知她叫顾云容,大呼好听,而后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名字也十分好听。 顾云容就随口问他叫什么。 “你的名儿有出处,我的也有,”他不无得意,“我爹当初翻了三天《文选》才给我定的名儿。你知道《文选》吧?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编选的那个。” 顾云容原本漫不经心,闻听此言倒霎时来了兴致。 她当然知道《文选》。翻了三天《文选》取出来的名字,那必定相当有文化。 谁知他清了清嗓子,微昂着头郑重道:“我叫宋文选。” 顾云容陷入沉默。 后来她听说宋文选他爹之所以给他取这么个名字,是因为想让他将来文采出众,科考入仕,为老宋家光耀门楣。只是宋文选不是读书那块料,后头去了知府衙门里倒是混得左右逢源。 宋文选有个多年如一日保持着的嗜好,吹牛。平日便是张口就来,若是灌下两坛酒,他能把宋玉吹成他祖宗。 不过宋文选大事上不犯浑,所以若他真打探来什么消息,倒是可以一听。 宋文选坐下后,喝了口茶便开始讲述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他讲罢之后,顾云容与顾嘉彦对望一眼。 怪道桓澈吩咐说后日再出门,原是明日要提审人犯。 宋文选见顾家人都不言语,一叠声劝他们莫要太过忧心,顾同甫必定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但说着说着,他又尴尬止言。 他说的那些鬼话他自己都不信。 那个王爷来浙之后,除却头先出门检阅两回水师之外,旁的就没动静了,也不知镇日里都做些什么勾当,怕是这回所谓代钦差南下不过是在皇帝面前做个花架子。 曹氏也跟着说了好些宽心的话儿,见顾家人确实没有一尝她家饭菜的意思,便拉着儿子作辞。 出了顾家的大门,曹氏迎头就往儿子脑袋上敲了一下,恨恨道:“让你回早些,偏是不听!我跟人家徐夫人东拉西扯半日都不见你回,害得我搜肠刮肚找不出话,险些拖她不住!” 宋文选知母亲心里的计较,踟蹰道:“娘,兜兜不会嫁我的……” 曹氏瞪他道:“瞧你那点出息!旁的不论,那顾家小囡囡生得仙女儿也似的,这等媳妇你也不想要?” 宋文选面现窘色,他怎就不想娶顾云容了?他只是觉得顾云容怕是看不上他。 曹氏听儿子吞吞吐吐说了心中顾虑,一巴掌拍到他背上,笑得眯了眼:“不试试怎知能与不能?他顾家而今老子进了牢里,还要靠咱们打探消息,他家小囡囡又才被解了婚约,那徐夫人怕是得把择婿门槛落一落。” 曹氏见儿子已是意动,又压低声音道:“你可知娘为何这般中意顾家小囡囡?娘仔细看过了,她如今虽未全然长开,但能瞧出屁股浑圆挺翘,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咱们先将这婚事定下,再过一两年就能将她娶回来,娘可等着抱孙子呢。” 宋文选猜他娘就会往这上头想,虽然他仍无多少信心,但的确试试也不当什么。不趁着顾云容如今婚约刚解努把力,回头人家再跟别家定了,他说不得要后悔。 翌日,桓澈早早到了巡抚衙门。他将巡抚陈翰、浙江三司并一应相关属官一道叫来旁听,倒有些三堂会审的意思。 他先命人将于思贤带了上来。审毕,又着人提顾同甫。 顾同甫的案子于在场官吏而言实在称不上什么大事,莫说万良已做了准备,纵然万良不做准备,他们也不认为桓澈会为顾同甫平反。 顾同甫一个无足轻重的书办,冤死就冤死了,但万良身上牵系着的利害可大了去了。横竖不过一个差事,办完便可回京继续过亲王的舒坦日子,何必做那得罪人的事呢。 伏地顿首的顾同甫也作此想。他这些时日虽未受甚苦楚,但想了许多,万良背后的靠山硬得很,相形之下,顾家根本就是蝼蚁,他这回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顾同甫思及自己家中妻儿,思及自己大半辈子兢兢业业本本分分,临了却摊上这等事,不禁悲从中来。 他开始思索,若是他抵死不认罪,必然要揭出万良做的那些腌臜事,可他扳不倒万良,若是揭底,万良将来会不会报复他的家眷? 桓澈的问话十分细致,从战前开始问起,但他逐渐发现,顾同甫在走神,并且回答也越发犹豫。 桓澈只看一眼顾同甫的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他突然停下,挥手示意暂将人犯带下去,他要喝口茶歇口气。 众官吏岂敢不应,纷纷起身恭送桓澈。心里却觉这位王爷装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方才鞫审于思贤时也是一丝不苟,但最后还不是未作宣判。 顾同甫被押下去后,便有一长班模样的人悄悄过来与他说,等会儿重新开堂时,他只管有一说一,不必顾忌,王爷自有公断。 顾同甫起先不肯信,以为是万良之流又在捣什么鬼,但那长班似早料到他会如此,屏退左右,神色端谨地取出了一样物件给他看。 是一枚雕蟠螭刻龟纽的纯金宝印,依周尺方五寸二分,其上文曰“衡王之宝”。 顾同甫惊骇瞠目。 是衡王的大印! 徐氏跟顾嘉彦今日早早出门去衙署外头等消息,顾云容本想随行,但徐氏跟顾嘉彦不许,她只好待在家中等着。 落日时分,顾云容正神思不属地待在自己屋里做绣活,忽见秋棠急慌慌地奔进来。 “姑娘姑娘,外头……外头来……” 顾云容起身:“你慌里慌张的作甚,外头怎么了?” 10.第十章 来的是二房母女。 顾云容心知方氏打的什么主意,径直到了门口,当下便要以母亲不在家中为由将方氏母女拒之门外,却见方氏忽而作色:“顾家虽不是甚高门大户,但怎样也不能罔顾礼法!我是你的婶母,你一个小辈竟敢将我挡在门外?” 顾云容见状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道:“婶婶说的极是,但婶婶上回才跟母亲闹得不欢而散,这才没过多久婶婶又来了,侄女儿若是现下让婶婶进去了,等母亲回来,婶婶再气母亲一回可怎么好?” 方氏再没想到顾云容能说出这等话,被堵得满面猪肝色,瞪着眼睛抬手指着顾云容却是不知说什么。 顾妍玉在一旁笑道:“兜兜误会了,父亲听闻王爷今日要提审大伯父,这便着我与母亲来探探状况,父亲一直都挂心着大伯父,只是事务缠身又兼多有不便,这才迟迟未曾登门。” 他们也听说了顾同甫今日要过堂之事,眼下是想得个准信儿,看顾同甫究竟会不会被处决。顾同甫那事牵连不到二房,一旦被处以极刑,顾嘉彦翅膀还没长硬,若要守孝,举业怕是要断,大房届时更好拿捏。 顾妍玉眼瞧着堂妹要入得门去,忽然将袖子拉上去一些,上前拉住她,继续好声相劝。 顾妍玉见堂妹的目光果然落到了她的镯子上面,有意抬高一些,状似随意地解释说那是她未婚夫的母亲给她的见面礼,是上好的和田籽料。 虽则只是寥寥几句解释,但却包着两层意思。一则炫耀婚事,二则炫耀自己如今的滋润。 顾妍玉发觉她那未婚夫容貌虽然平平,但家里出手倒是阔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大房现在这般境地,顾云容又生了这么一张脸,将来要给哪个富户做小妾也不一定,哪有她的前程好。 顾妍玉正想得舒坦,却见顾云容拿起她的手,对着她腕子上那个玉镯看了半晌。 顾云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知为何,顾妍玉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压着气性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我记得这种式样,好像是几年前时兴的了,姐姐戴着也显得老气。” 顾妍装立等恼道:“妹妹怕是不识货,这可是现今最时兴的款儿!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可都戴这种。” 顾云容险些笑出声来,宫里的娘娘可不戴假货。 她前世嫁入皇室后,切切实实过了小半年年金尊玉贵的贵妇生活,对各种珠宝都有所接触,已经练出了眼力。 她敢确定顾妍玉腕子上戴着的玉镯不是和田籽料,但具体是什么料子她也说不上来。皇室什么好东西没有,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王府,拿到有头有脸的娘娘们跟前的断不会有次品,她并不认得次品的品类,所以无法判断顾妍玉那镯子的材质。 顾妍玉的未婚夫家能拿这么个镯子出来,有两个可能,一是自己也不识货被人诓了,二是故意滥竽充数。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说明二房一家看走了眼,给顾妍玉选的夫家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 她不打算将这镯子是假货的事说出来,否则顾妍玉那婚事指不定就黄了,这可不好,还是让顾妍玉嫁过去,让二房人自己去发现比较好。 顾妍玉见堂妹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话震住了,哼笑一声:“往后可记住了,不懂不要乱说话,仔细被人笑话。我看你也是中意这镯子,若是寻常物件我便与了你也无妨,但这是郭家太太给的,实不能相送。” 郭家太太便是她那未婚夫郭瑞的母亲马氏。 顾妍玉认定顾云容就是看上了她的镯子,方才不过故意酸她,便作出一副大度模样:“赶明儿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眼下京中时兴什么,你去照着样子买些回来,纵料子跟做工与贵人们的相比不是那么回事儿,但也能在这四邻八乡的姑娘媳妇儿里现上一现了。” 顾云容严肃点头:“姐姐说的很是。”又认真道,“那不知姐姐这种镯子放在宫里头是个什么等次?” 顾妍玉抚着自己的镯子,有些忘乎所以:“我这个至少是能拿到贵妃跟前的,纵是皇后娘娘,也是戴得的。” 顾云容想到了冯皇后。冯皇后要是听到顾妍玉这话,不命人把这小贱人的嘴撕烂她都不姓冯。 方氏见说了这半日也没能进门,便拉了女儿,扬言要在外头等着,一直等到大嫂回来。 她话音刚落,转头就看见徐氏与顾嘉彦乘着骡车回来了。 顾家饲有马也有骡,日常出门其实使的是骡子,遇上拜谒或吃席,才会换成马匹。之前顾嘉彦与顾云容随桓澈出门时,为着不落了王爷的面子,便使了马匹。 方氏上前就去询问情况如何,倒显得比顾家人还要急些。 徐氏而今心下松快,转身进了大门,并未搭理她。顾嘉彦回头看了方氏一眼:“我看婶母不必这样上心,父亲不日便可归家了。” 方氏尚未反应过来,大房一众人等便已入了大门,将她母女二人关在了外头。 顾妍玉轻嗤一声:“不过是在嘴硬,要放出来早放了。” 方氏也这般想。她拍拍女儿的手:“走,回去跟你父亲合计合计。”末了,瞧见女儿腕子上的玉镯,又禁不住笑道,“赶明儿再给你裁一身新衣裳,到郭家老夫人做寿时穿。” 顾妍玉想想自己那家境殷实的未婚夫,觉得长相寻常似乎也并非难以容忍。 她忽然有些希望大伯父不要那么快被处决,在牢里关上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不然大房的人要守孝,她成婚之时还怎么给他们下帖子? 转天,顾云容一见到桓澈就想问问他打算何时放了她父亲,但即便她对桓澈再是熟悉,她如今跟他也是无甚瓜葛的,在他面前妄言不知会否弄巧成拙。 就这么憋了一路,等到了下半晌,顾云容眼看着分别在即,想到今日之后她大约就见不着桓澈了,一时急得抓心挠肝。 正巧到了桃花桥时,桓澈下令停车。 恰是晚霞烂漫的时候,左近人烟稀少,灵山清幽,秀水潺潺,骋目远望,风光无限,雅丽绝伦。 桓澈立在桥上,将顾嘉彦叫来询问显学府学的状况。期间,他眼角余光无意间一扫,发现坐在马车里的顾云容正偷偷摸摸地掀起帘角往他这边睃。 他留了心,隔上一时半刻便扫上一眼,逮到了好几回顾云容偷觑的小动作。 问罢,他挥手示意顾嘉彦退下,又突然命顾云容下车到他跟前来。 待要转身的顾嘉彦闻言便是一顿,这厮不会是原形毕露,准备对他妹妹下手了吧? 顾云容下了马车,经过兄长面前时,见他不住跟她使眼色,知他是示意她快些抽身,事情还没个着落,她怎能抽身。 顾云容无视顾嘉彦的眼刀,一路趋步到桓澈面前行礼。 桓澈眼望熔金落日:“你那日在怕甚?” 顾云容一愣抬头。 “就是前日,在船埠,你在看到一个船工模样的人时,面现惊悸之色。” 顾云容颇为讶异,她那日的反应竟是被桓澈瞧了去。那她倒正可以借此跟桓澈提寇虎之事了。 她自是不能说实话,只答说寇虎对她有不轨之心,以前曾言语调戏她,所以她看到他就惊慌。 桓澈略略一顿,转首望她:“调戏你?何时的事?” 顾云容想了一想,道:“约莫是两三月前。” “那除却那日在船埠,你之后可还见过他?” 顾云容摇头:“未曾。” “那你可知,他三两月前是否还十分潦倒?”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她之前见到的寇虎还衣衫粗陋,而那日看到的寇虎虽还是水手打扮,但已经换上了簇新的衣裳,全无头先的落魄模样。 她将这些告诉桓澈后,便听他道:“莫要将我今日的问话说与旁人。寇虎之事,我自会处置。” 顾云容以为桓澈已经问完了话,正琢磨着如何跟他提顾同甫的事,却听桓澈嗓音忽地一低:“你方才为何偷觑我?” 顾云容不曾想他会问出这样直白的问题,懵了一下。 她其实不怕桓澈发现她的小动作,桓澈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上她,那自然也不会因着她那些举动而对她生出什么兴致。不过被他这般当面揭破,她倒是不好作答。 她一时无言以对,憋得满面通红。 桓澈见她几乎将脑袋埋到胸前,面颊上的红晕蔓到了两只耳朵上,金红色的霞光镀在她身上,愈显她酡颜如醉。 桓澈倒也不催她,极有耐心地等她答话。 顾云容尴尬须臾,硬着头皮打个马虎眼敷衍过去,终于将话头绕到了顾同甫身上。 桓澈昨日并未宣判。顾嘉彦今日也明里暗里探问过为何不宣判,但桓澈一直未曾给出明确的答案。她到底还是不死心,想再试上一试。 桓澈垂眸道:“顾同甫那案子问题不大,只是有些仪程还要走。” 顾云容闻言一喜,正要道谢,就见桓澈盯着她的脸说自明日起他们兄妹就不必再随他出来了。 她面上的笑瞬间僵住。 果然往后都没有机会见到桓澈了。顾同甫的事尚未了结,万一再出个幺蛾子,他们要使劲也没有门路。 顾云容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桓澈眼中。他看得出这姑娘一直有意讨好他,但若说这讨好完全出于对自己父亲案子的关心倒也似乎不像。 他能从顾云容的眼中看出真真切切的情愫,那种偏向于他的情愫。 譬如他去谢家的稻田里演武时,顾云容对着讹钱的佃户时,眼中满是鄙薄之色。他虽是亲王,但他的举动在外人看来就是毁田,可顾云容似全无异议,那眼神里的理解与支持是根本做不得假的。 再譬如他让她随驾本身就是一件略显怪异的事,顾嘉彦也表现出了对他的警惕,大约私底下没少敲打顾云容,可顾云容却似乎从未将他的目的往坏处揣度,面对他时或许有时言不由衷,但并无戒备。 兼且方才听说往后都不必随他出来了就垮了脸…… 这姑娘是否喜欢他? 桓澈心里冒出这样一个猜测,而且竟然对此并不反感,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的目光在顾云容纤白的脖颈上停留片时,压下那股挠她痒痒的冲动,回身下桥:“顾同甫过些日子就会得释,寇虎往后也不会再来滋扰。就此别过,你可与你兄长回去了。” 顾云容立在原地,沐浴着晚风。 确实是就此别过,往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 她望着渐行渐远的少年背影,前世今生诸般场景浮现眼前。 这个人或许从来不属于她。他就如苍穹上的日月,高插霄汉,遥不可及。她偶尔会想,前世他回京后看到她死了,是否也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等她入土,一切是否都会恢复如常,就好像她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那么,她的到来算什么呢。 顾云容突然情绪喷涌,眼泪决堤,狠狠踢了一脚桥栏。 若有一日,桓澈转回头来对她爱慕求娶,她一定要让他感受一下他曾加诸她身上的那些落寞失意! 不过,好像也只能想想了。 反正也死心了。 顾云容气性稍平,才发觉方才踹桥栏踹得脚趾生疼。她俯身揉了揉,再抬头时,便对上了顾嘉彦那看鬼一样的眼神。 待要上车的桓澈鬼使神差地回头往桥上看了一眼,正望见顾云容蹲在顾嘉彦面前,疑似低头抹泪。 桓澈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定了好半晌。其实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向顾云容问起偷觑他的事,这不太像他会做的事。他明知道顾云容方才回答她偷觑之事时是在跟他打马虎眼,但也未打断她。 他这两日一直在想,自己缘何会梦见和一个谋面不多的姑娘云雨。 拏云瞧见自家殿下神色,也露出了看鬼一样的眼神。 走就走了,还回头看人家姑娘。看就看了,还盯着不放,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莫非是动了凡心? 不过依着殿下这性子,动了凡心也抹不开面子追过去,大抵会换个法子。 又五日,宋文选打探到消息,顾同甫跟于思贤的案子已经审结,衡王殿下判两案均为冤案,亲力平反昭雪。但因两件案子牵扯重大,两日后才基本将仪程走完。 目下只要殿下把相关文书批示妥当,便可将人犯释放。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传出消息,殿下病了。 11.第十一章 知道这个消息的顾云容是崩溃的。 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一哆嗦,居然卡住了! 桓澈身体向来康健,一年到头都鲜少生病,头先也全无水土不服的兆头,她想不通他为何会忽然就病了。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否是不小心触发了他那个特殊的病症,但细想又觉着不可能,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谨慎。 但她转念一想,他体魄好,说不得养几日就好了。可又过了半月,宋文选打探来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未去衙署。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肯要你,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等出了后门,他若无其事地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外头已经只剩守门的兵士,再无旁人。 拏云总觉得殿下好似有些失望。 他忍不住想,殿下这个别扭性子真是要命,方才怕是想来见顾姑娘的,如今终于出来了人家却走了。 拏云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说殿下要不骑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还没走远,但转念一想,又不太敢说,万一殿下不承认还训他一顿就不好了。 桓澈回头,问他何事。 拏云严肃道:“属下就是想说,殿下为着巡查水寨,方才步履那般匆忙,真是为国为民操碎了心,属下担心殿下累着。” 桓澈睨他一眼,回身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 顾云容无奈地窝在马车窗沿边上听顾嘉彦在外面念叨她。她已经懒得跟顾嘉彦解释了,她就想知道桓澈到底什么毛病,别是装的吧? 宋文选虽说有几分能耐,但毕竟只是个小班头,细致一些的消息是无法探知的,所以她现今无从得知顾同甫的状况,心中忧虑难安。 她不想回家,让车夫赶马四处转悠,顾嘉彦也只好跟着。 近来正逢着杭州一年一度的西湖香市。杭州惯多寺庙宫观,历年都有大量外地香客前来进香,近则囊括嘉、湖、苏、锡、常这些毗邻的府县,远则包罗山东诸府。因而参与人数动辄数十万,蔚为壮观。 西湖虽不在钱塘县,但杭州乃珠玑罗绮市陈户列的三吴都会,而钱塘县是杭州府治所,途经的香客又多会在此地进香,因而钱塘县庙会同样红火。 顾云容半道上遇见了前来进香的表姐谢怡。谢怡其人不错,待她也好,她虽跟谢景解除了婚约,但碰见这个表姐却不得不打个招呼。 顾云容以为谢怡会为谢景这个兄长说话,劝她给谢景些工夫去说服父母,却不想谢怡对此只字不提,倒是关切地询问了顾同甫的事。 顾云容心中暗叹,谢怡这性情,倒全不似谢高夫妇。 两人说话间,谢怡又说到了汝南侯沈家。 “听说那汝南侯府的人明日起要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法事整整做满七日,”谢怡压低声音,“说是为圣上、为黎庶祈福。” 顾云容恍然,忽而想起一件事。 今上子息可称繁茂,但孙辈寥落,五个已成婚的儿子,愣是只给他添了一个孙儿,还是老二家的庶子,太子膝下一个都没有。皇帝为此忧心忡忡,把修道的目的从求长生改成了求长生加求金孙。 但是并没有用。皇室的龙子龙孙们行冠礼早,成婚也早,多数皇子十四五岁便选妃婚配,太子也是及早完婚。但头一个太子妃不几年就薨了,这才娶了沈碧梧。前头那个太子妃无所出,其时老二家的孩子又尚未降生,沈家人便卯着劲想让沈碧梧诞下皇长孙。 但沈碧梧嫁入东宫两年肚子都没动静,眼看着皇帝又给太子挑了个次妃,沈家人急了,开始遍寻法子为沈碧梧求子。这寻来寻去,就寻到了普陀山。 观音道场普遍各地而特显于浙东普陀山,沈家人便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道场整整做了七昼夜,对外称是代太子为今上和黎庶祈福,但实则是求子。 然而不论沈家人如何折腾都没能治好沈碧梧的不孕不育,顾云容觉得兴许生不出来是太子的问题。 不过太子家的事顾云容管不着,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点,沈家人来杭期间,办了一件腌臜事。 前世沈家旁支的一房仗着侯府权势,暗地里做了一笔走私买卖。走私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买佛郎机人的货时不断压价,压到后来又拖欠货款,导致那帮亡命之徒联合倭寇大肆报复,来杭很是杀掠一番。 顾家那几十亩薄田因此全遭了殃,许久都没缓过来,父亲的案子也是因此彻底耽搁下来,等终于得释,又花了大笔银钱给父亲调理身体,家中还要供顾嘉彦读书,因而日益拮据,这也是后来她走投无路的原因之一。 后来那旁支整个房头都在倾轧中被桓澈按垮了,太子认为这是在打他的脸,自此跟这个弟弟掐得更厉害。 眼下算算时日,距离倭寇下一次来犯还有一个月,她好像应当提前筹谋,最好是能给桓澈个提醒。 虽然这一世的许多事都有所改变,但也有些事跟前世别无二致,往小处说是为自己为顾家,往大处说是为了浙江的百姓。不过桓澈向来心眼多,她说话时还要当心些。 可她眼下根本见不着桓澈的人。 谢怡许久未见顾云容,索性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一道在庙会转悠。 她见顾云容闷闷不乐,知是因着顾同甫之事,极力安慰之际,忽地一顿,挑起湘帘往外眺望:“兜兜看,那是不是二房的玉姐儿和两个哥儿?” 顾云容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精神一振。 二房的两个堂兄带着一伙人渐渐聚拢过去,围住几个手牵马缰的人,似乎在争执什么,顾妍玉也在旁侧。 顾云容看了再看,确认那几个牵马而行的人里,有两个分别是桓澈和拏云。 她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桓澈身上那凛冽逼人的寒气。 眼见着拏云已经带头抽刀上前为桓澈开道,她忙忙回身下车,叫顾嘉彦一道去看看。 12.第十二章 顾云容跟顾嘉彦到得近前问明状况后,皆是无言以对。 原来,桓澈等人行至月波桥附近时,恰逢二房人并几个亲戚家的少年郎在桥上斗纸鸢。二房的顾嘉平和顾嘉安的纸鸢双双被风吹到了桓澈马前,桓澈抽出佩剑凌空一划,纸鸢线断,俱跌入水中。 二房兄弟两个因为被同伴讥嘲而恼羞成怒,带着人跑去跟桓澈理论。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爱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风姿华茂。她容貌也不差,为何就要嫁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这男人家中也不是顶有钱。 不过,这少年瞧着待人冷冷淡淡的,她与他无缘,顾云容也没有。 顾妍玉撇嘴。 顾云容见桓澈要走,与兄长一道上前,表示有事欲求问。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照实说了比较好,在桓澈这样的人面前拐弯抹角,反显得自作聪明。 桓澈轻夹马腹,按辔徐行,走得慢慢悠悠的,看起来是允了他们开言。 顾云容朝兄长使了个眼色,顾嘉彦跟了上去。 坐在轿中一直远观这一切的谢怡沉叹一息,她兄长还在挖空心思试图挽回和顾云容的婚事,可她眼下觉得那些兴许都是无用功。 她这般想着,忽而瞥见一顶青帷软轿排开喧嚷人潮,一径朝着东面的月老祠而去。那轿子四角雕饰云头,轿衣上头辉煌锦绣,在旁侧几顶黑油齐头的轿子里显得格外惹眼。 但谢怡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杭州府素来繁华,有个把达官显贵出来烧香看庙会实在也没什么好瞧的。 顾云容方才让她先走,她原还想着看出了何事能否帮上忙,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顾嘉彦委婉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桓澈后,便听桓澈喜怒难辨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顾同甫无碍,不日便可归家,关于此事,不必忧心,也不必再问。” 顾嘉彦虽觉他这话极不靠谱,但他既出此言,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待要作辞,就见自家小妹快步赶了过来。 顾嘉彦暗瞪她一眼,但她视若无睹,径直到得桓澈马侧,仰起脑袋声称她也有事要与他说。 顾嘉彦脸都绿了,还有事?她能有什么事? 桓澈胯-下的马匹似乎走得更慢了一些,挽着辔头道了个“说”字。 顾云容郑而重之道:“此间有许多值得一观的地方。您头先公务在身,有些地方应是未能逛到,不若趁着西湖香市,我与家兄带您四处看看,权当赔罪,也略尽地主之谊,不知意下如何?” 顾嘉彦见她目露紧张之色,蓦然想起,东边有个月老祠……她该不会是打算把人往那里带吧? 不过还好,眼前这位亲王殿下瞧着心绪不佳,多半不会理会他家小妹的胡闹…… 果然,等了片刻未闻桓澈开言。 顾嘉彦才暗暗舒了口气,就见桓澈倏然收缰勒马,转头看过来。 13.第十三章 在顾嘉彦绝望的眼神里,桓澈点头答应了顾云容。 顾云容毫不意外,她早知桓澈会应下。一则他如今有余暇,二则他牵马而行的本意应当就是顺路考察民情,有本地人带着自然更好。 即便他自己本无此意,念在回京后皇帝会考问的份上,他也会四处看看的。之前出门他主要研究的是城防和地形,民生上头并未如何查探。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将事情捂住了,皇帝虽则知情,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吉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那么去附近转一转,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沈碧音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仗着沈家的势,在世家女里向来自恃鳌里夺尊。沈碧音处处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齐,亲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个,她又不可能入宫给太子做小,于是在婚事上挑挑拣拣,迟迟未能定亲。 眼下皇子里头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亲,皇帝估计也已有了为这两位一起选妃的打算。 顾云容总觉得沈家人想将自家女儿嫁给这两位的其中一个,多多押宝总是没错的,毕竟太子的心机手段在众兄弟里算不得出类拔萃,皇帝又心思难测,后面几个亲王有些到了年纪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将来局势会如何,沈家人心里怕也是没底。 但是,沈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家媳妇,怕是难再塞一个进来。端看沈家这径怎么念了。 沈碧音挽着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说着什么一面往轿旁去。与顾云容一行人相错走过时,她无意间往旁侧扫了一眼,瞥见桓澈的侧脸便是一顿,旋即察觉失态,晕生双颊。 顾云容留意到沈碧音的举动,以为她是认出了桓澈,谁知沈碧音又转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并不认得桓澈。不过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宫机会有限,没见过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容才将视线转回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回头一看,原是沈家的轿子过大,挡了一队运粮脚夫的道,脚夫与沈家的下人起了争执。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并未让道,态度反而极是强硬。 相去不远,顾云容隐约能听到双方的理论。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曾氏素性强势,放下脸道,“欺我们出门未带护卫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侧,轻笑道:“母亲莫要跟他们这帮粗鄙刁民计较,他们没个眼色的。” 这帮脚夫多非南人,又久惯走南闯北,倒听得懂曾氏母女的话。内中一个为首的脚夫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耍威风也要看看我们头上的管领是谁!惹恼了我们,仔细报官拿了你们!” 沈碧音忽地敛了笑:“不晓得口气大的是哪个,你可知我们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儿使了个眼色,但沈碧音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后娘娘是我表姑母。若尔等认为天高皇帝远的话,前阵子来浙的衡王殿下尔等应当知晓,”沈碧音眉尖微扬,“衡王殿下的母族,与我宗族也有渊源,报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们去殿下那里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静。 正与顾嘉彦说话的桓澈见随行众人似乎都朝他投来目光,顿言止步。 顾云容觉得沈碧音这攀亲攀得委实勉强。京中勋贵与外戚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桓澈的母族与沈家并无甚过硬的交情。 何况张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这不是找死么? 14.第十四章 桓澈示意拏云去将沈碧音母女叫来。 拏云依言上前,但沈碧音母女并不买涨,还矜贵逼问拏云究竟是哪家哪户出来的护卫。 拏云已经猜出了眼前这对母女是沈家女眷,心中鄙夷,冷冷示意是远处那位贵人让她们过去。 沈碧音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是方才瞧见的那个仪容耀眼的少年,脸上的傲慢之色倒是有所收敛。 曾氏也望了过去,端量那少年一回,低声道:“我瞧着那人风度不凡,敢怕是哪家勋贵子弟,咱们过去看看也无妨。刚拜了月老就遇见这位,说不得是个好兆头。” 沈碧音闻言面上羞红,低头整了整钗环。 虽则她实是属意那个清隽少年的出众风仪,但她爹娘说她将来说不得是要嫁给亲王做王妃的,她觉得王妃的位置更吸引她。不过在这天人一般的少年面前,她还是想留个好印象的。 曾氏领着女儿上前,客气询问桓澈是哪家公子。 桓澈冷冷掠视眼前这对母女,道:“看来汝南侯规矩不严,后院女眷竟是这般教养。” 他一语落地,曾氏便是一惊。 这少年张口就报出了汝南侯府的名号,且他一个小辈,敢以这等语气开言训斥,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身份尊崇,二是脑子有毛病。 这少年显然不像个脑子有毛病的,那么他的身份…… 曾氏惊疑不定。 沈碧音见母亲愣神,暗暗拉扯她衣袖。曾氏回神,发现手心已经濡湿。 她也不过是当惯了世家夫人摆惯了谱儿,方才是瞧见一帮刁民竟敢在她们跟前撒泼,一时脾气上来发了一通火,谁想到贵人就在一旁看着。 沈碧音见曾氏慌忙拉着她赔礼,愣了一愣,旋也反应过来,眼前这少年的身份怕是极贵。 身份极贵,又生得如此样貌,难道是衡王殿下本人? 沈碧音虽未见过衡王,但是对于这位七殿下早有耳闻。京中都传开了,衡王殿下生得仪貌超绝,但素来清心自守,府里连个姬妾都没有。皇帝前阵子又透出些为其遴选王妃的意思,京中闺秀人人意动。 亲王选妃的范围一般不会很大,惯例上是在京畿之内择选,那她中选的可能就会更大一些。 沈碧音俯身行礼时面上酡红一片。她从前还道时人怕是虚夸了衡王的容貌,如今却只觉她读了那么些诗书,没有一句可描尽他的不世丰姿。 若能嫁得这般夫婿,便是此生无憾了。 顾云容虽不知沈碧音具体在忖量什么,但瞧着她的神态也能猜出一二来。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她这一世跟桓澈没有露水姻缘那一出了,那她当然就不会成为衡王妃。那么,就不知将来哪家闺秀会做桓澈的王妃了。 桓澈并未对曾氏母女的致歉做甚表示,只淡漠道:“我竟不知汝南侯府交际这样广,跟哪家都有渊源,回头问问父亲,看他知晓与否。” 这显然是在讥诮适才沈碧音后面的那番话。 曾氏额上直冒冷汗,面上青红交错。若说她之前还对桓澈的身份存着些怀疑的话,那么眼下是不得不信了。 她曾有幸在入宫朝贺时得见天颜,这少年的言行举动一望即有天家风范,旁的兴许可以装,但镌刻入骨的气势断断装不来。 曾氏又再三代女儿赔罪,末了保证不会再口出妄言,见少年拂袖而去,才拉着女儿直起身,低声斥责了一顿。 沈碧音心思俱在远去的少年身上,等入了轿子,忙问母亲:“娘,那位公子当真是衡王殿下?” 曾氏剜她一眼:“娘的申斥你听得漫不经心,这上头倒是上心!娘瞧着错不了,娘方才忽然发觉,那少年郎容貌也与圣上有几分肖似。” 沈碧音立时揪紧帕子:“咱们初到江南,难道不当前去拜会殿下?不论如何算,咱家与衡王殿下也是有些牵系的。” 曾氏思及她们才从月老祠出来就遇上了衡王,心里也打起了算盘。 这事是得仔细合计合计。 沈碧音问曾氏觉着殿下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姑娘是谁,曾氏轻嗤一声:“管她是谁,横竖不是哪家小姐。” 沈碧音有些不悦。那少女穿戴虽寻常,但容貌真个儿惹眼,若是盛装打扮,她到她跟前怕是都没地方站。 在顾云容有意无意的引领下,一行人到了马头娘庙。 马头娘即蚕神,又称蚕花娘娘、蚕姑等。浙江既为蚕丝大省,祭祀蚕神之风自然盛行,此亦为地方特色。 只是月老祠附近的这个马头娘庙因着位置较偏,白日里始有蚕农前来祭祀,夜里鲜有人至,又临近船埠,大约由此,海寇才将此间选做交易地点。 桓澈见庙中供奉的塑像为一乘马女子,女子手中托着一盘蚕茧,转头问顾云容可知这里面有甚说头。 顾家虽不养蚕,但本着入庙即拜的传统,顾云容还是端端正正地参拜了一番。她起身后退至桓澈身侧,轻声给他讲了个故事。 大意是说,远古时候有个姑娘,父亲遭劫不知所踪,姑娘的母亲便立下誓言,将丈夫寻回者,即以爱女许之。白马听闻,旋将其父载回。自此白马嘶鸣不休,父得其故,怒杀白马,并剥皮晾于庭院。姑娘近前时被马皮裹住,卷至树上。随后,她的头变成了马头,口吐细丝,将己身缠绕。 这便是司蚕桑之神马头娘的来历。 拏云听罢,目光在自家殿下跟顾云容之间打了个转。 他忽然想问问顾姑娘,救父嫁女是否当地传统。 顾同甫若非遇上殿下,现在还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而且案子绝对结不了。算起来,殿下也算是救了顾同甫。 最要紧的是,他总觉得殿下对顾云容是不同的。 桓澈从顾云容兄妹口中得知,当地部分穷苦农人种田所得只能解决一年之中八个月的口粮,剩下的四个月口粮及各项花销都要从养蚕上偷抠巴,又兼浙江气候天然适合养蚕,桑田比稻田赚钱,故而蚕农尤多。 他也上前拜了蚕神,后在马头娘庙左近查看时,发现周遭偶有几人形迹可疑,且外貌打扮透着些古怪。 他又勘察了四下地形,面染霜色。 顾云容瞧见他神色,知以他之颖异聪敏,自己目的已经达到,舒了口气,便有意作辞。 桓澈既不想在顾同甫之事上多言,想来自有打算。他说顾同甫无碍便是无碍,这个不会作假。 思及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顾云容一身轻快。 只是她与顾嘉彦跟桓澈辞别时,桓澈并未应允,且似有不悦。 他又让他们兄妹两个带着他在方圆五里内转了一转,最后好似是兴致忽起,要去街边买杨梅。 桓澈也不要手下人代劳,往摊位前一站,用才从顾云容那里学来的吴语问摊主杨梅怎么卖。 摊主迅速打量桓澈一番,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斤五百文。” 他是用吴语说的,桓澈也不知是未听懂还是不以为意,并未理会,只兀自低头挑拣杨梅。 顾云容正咋舌于这摊主的黑心,就听桓澈叫她上去帮他挑杨梅。 顾云容觉得她想办的事都办妥了,已经不想再去刻意讨好桓澈,懈怠又兼疲倦,便有些不情愿。可她也不能违背桓澈的意思,遂打起精神依言上前帮他挑了两斤杨梅。 她也是个爱吃的性子,浙江又盛产杨梅,因此对于杨梅的挑选十分在行。但桓澈在瞧见她娴熟举动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她情绪的转变。 她好似有点不情愿。 桓澈垂下眸,又接连往秤上添了两大把杨梅:“只带我四处看看可不算尽地主之谊,要不这些杨梅,由你付钱。” 顾云容一惊转头,正对上他晕了晚霞的侧脸。 他多数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但面容却总是异常生动,皆因他的眉目生得实在太过精彩,五官太过精致,纵使容色淡淡,也引人惊目,俨若紫府仙人下尘寰。 眼下仙人要吃杨梅,钱却要她出。她好像有些明白仙人方才为何不关心价钱了。 顾云容不想功亏一篑,暗暗咬牙,默默捏了捏自己瘪瘪的钱袋,嘴角努力一牵,朝他笑着道好,转过头就收了笑,理直气壮跟摊主砍价。 眼下是杨梅大量上市的时节,价钱其实很低,顾云容是本地人,熟知底价,砍起价来干净利落。 摊主见她一张口就是一口地道吴语,知蒙她不过,又将目光转向桓澈,寄望于这位阔少嫌讲价麻烦直接掏钱走人。 但阔少岿然不动,似乎极有耐心。 摊主咬咬牙,抱着能赚一点是一点的心思,终究是应了顾云容报的价。 顾云容将买来的杨梅恭恭敬敬地捧到阔少面前,阔少却不肯接。 “你且拿着,分别时再给我。” 顾云容面露不解。 他理所当然道:“你恐是忘了,我还病着,拿着费神。” 顾云容险些一个手抖把杨梅扔他脸上。 明明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是个病人!她这一路算是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是装病,而且是毫不掩饰的装病。 她懒得去琢磨他对外称病的用心,横竖把顾同甫放回来就成。 老老实实帮他保管了一路杨梅,临到分别时,顾云容捧圣果一样将杨梅呈给了桓澈。 桓澈又想起她方才急着辞别的模样,接过时淡淡道:“顾同甫归期不定,你们且耐心等着。” 顾云容一怔,之前不是说了不日就回么?怎又变成归期不定了? 桓澈不待她反应,便领着一众人等飘然而去。 回到听枫小筑,桓澈将握雾拏云叫到跟前,交代他们即刻调集人手,这几日去马头娘庙附近的船埠盯着。 握雾不解询问桓澈盯什么,桓澈拈起一颗洗得干干净净的深红色杨梅:“寇虎所言那笔铜铁硝石买卖,应就在今日去的马头娘庙左近。不过我觉着佛郎机人这回兴许不止是来买货的,没准儿还打算再脱手一批货赚个盘费,如此才划算。” 握雾兴奋道:“若能就手儿再揪个把走私豪绅,也好得很!” 他说话间见殿下查看信札时还一颗接一颗地吃杨梅,很是纳罕,出去之后,低声问拏云:“殿下怎忽然好起酸口儿了?”他今日没跟着殿下出门。 拏云神情高深莫测:“约莫……不花钱的东西吃起来格外香。” 顾云容归家后就陷入了漫长的等待。等了十来日,没等来得释的顾同甫,反而等来了前来送请帖的二房下人。 顾妍玉下月要成亲。 大房众人俱未作理会。 顾云容如今满脑子都在琢磨桓澈。 他是否生病,心绪是否欠佳,正在做甚,可曾开始着手拟批顾同甫出狱之事,若已开始,进展到何种程度了,有没有半道去做旁的事…… 简直重拾恋爱的感觉。 顾云容禁不住叹气,她那杨梅好像白买了。 顾同远见来送帖子的小厮未进门便被大房的人赶了出去,亲自上门来送请柬。 顾嘉彦将这个叔父堵在门外,冷声赶人。 顾同远一直因着当年分家时顾同甫多得一份而耿耿于怀,兼且顾嘉彦举业上头比他的两个儿子有出息,他心中不平,眼下总算是寻见了落井下石的机会。 他也听说他兄长的案子已经结了,但人确实还在里头,揣度着这案子怕是不简单。 “哥儿莫要误会,我也是想让你们借机出来散散心。你父亲的事急不来,难道你父亲一年不出来,你也一年不念书考功名?” 顾嘉彦寒声道:“父亲指日便可出狱!” 顾同远笑中带讽:“指日是何时?我可是听说,审案的王爷如今根本没工夫理会你父亲的案子,指不定你父亲得罪了王爷,关上个三五年怕也是有的!你们纵不去观礼,也要仔细想想典卖田底之事,否则你怕是连书都读不起……” 顾同远说话之际,巷子口传来一阵马车轰隆声,但他正说到兴头上,根本未曾留意。 顾嘉彦循声瞥了一眼,本是随意之举,却在瞧见那马车上下来之人时,愕然瞠目。 顾同远见侄儿面上神色瞬息万变,狐疑之下跟着看去。 15.第十五章 顾同远直到被顾同甫让进屋里,还是懵的。 他这个兄长不是在牢里待着么?为何忽然就出来了? 莫说顾同远,大房众人也是懵的。之前总盼着顾同甫归来,如今人真的回了,却总觉得恍如梦境。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万良实难下咽,苦着脸将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实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办了他,还将事情捅到了圣上面前。如今不仅他,恐怕连陈翰也要乌纱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实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频繁南下的时节,却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整治了。原来衡王这些时日面上看着悠悠闲闲的,实则是在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 阁老竟也全无出面保他们的意思! 有两条他想不明白,一是阁老为何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们,他们可是阁老在东南的得力襄助,即便办他们可能是圣意,但阁老怎样也应当尝试挽回。他们皆是这般想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底气。何况操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亲王,阁老还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献瘦马怎就惹恼了衡王了,那四个可都是姿容上乘的处子,还学过规矩,难道衡王不喜那种长相的女子? 到了顾妍玉成亲这日,顾云容随着大房一众人等赶去观礼。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开春儿才添置的衣裳头面,一身簇新,罗衣宝髻。 穿戴虽非顶精细贵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丽质天成,只是这般,袅袅独立,便若粉妆玉琢,顾盼之间,丰姿娆丽,恍如琼花映满室,耀人眼目。 仿佛姮娥飞月殿,犹似神女临筵前。 再过两年容貌全然长开,不知是何等倾城绝色。 周遭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朝顾云容这边投来,她却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将顾妍玉迎来,顾云容跟顾淑郁并徐氏一道立在女眷这边远远观望。 她看着眼前按部就班进行的告祝、合卺等诸般仪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时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亲王纳妃仪来的,即便时间仓促,也丝毫不乱,甚至与头先几个王妃进门时相较更加走心。一场婚礼办得锦簇花团,引得万人空巷。 大凡女子,总对婚礼存有美好设想。顾云容从前也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却从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会将婚礼的隆重程度与丈夫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挂钩,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开始抱了很大希望,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内心。 但到头来,她好像连他心的边儿都没摸着。 她看到顾妍玉身上那件大红妆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与谢景思想的相左。 那会儿她尚未重遇桓澈,还在试着跟谢景相处,瞧见别家娶亲,谢景感叹说婚礼办得过于奢侈,有那银钱不如多置办些产业。 实质上娶亲的那家家底殷实,那个排场对他们来说属于正常。顾云容觉得在能力范畴之内,婚礼是应当好好筹备的。她当时问他若他将来发达了,娶亲时会不会好生办一场。 谢景转眼看她,眼神温柔,莞尔而笑:“若我发达了,成婚时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但不会办成这样,会办得简朴些。省下的银钱,咱们可以添置庄子、铺面,再不济留着供儿女读书婚嫁也是好的。” 她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但还是问了一句:“若你坐拥万贯家财,也只会办一场俭素的婚礼?” 谢景点头:“那不过是个仪程,花那么些银钱在那上头不合算。” “可产业何时都能置办,成婚一生却只一次,不过分奢侈不就好了。” 谢景仍直是摇头:“没那个必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一意想要隆重些,我可有所退让。” 这兴许就是观念的差别。谢景是个十分注重实用性的人,但她有时却在某些事上抱有某种情结。他能迁就她一次两次,难道能一直迁就她?时日久了总会爆发矛盾。 但她能留意到这些,大约更能佐证她不喜欢谢景。若是换成桓澈,她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忽略掉这些,然后假装他很适合她。 礼毕开席,顾云容本以为到了二房正式显摆的时候了,照着顾同远那日的表现来看,少说也要摆五十张吃看大席面,异品食烹,茶果时新,再齐齐整整地摆上锦绣桌帷、妆花椅袱,还要有盆栽氍毹…… 但等众人被引入厅内,这些却一样都无。 席面就是寻常平头桌席的规格,每桌五果五菜,边角还有几桌散席。 众人面面相觑。 婚礼倒办得似模似样,席面就摆这样的? 顾同远与方氏也被惊着了。事先说好的明明是设六十六张吃看大席,外头再摆十几张流水席,怎生眼下是这么个光景?他们可都在亲戚跟前夸下了海口的。 头先因郭家说席面包给他们来办,他二人便也未多想多问。郭家不是家底殷厚么?如今这般,是有意落他们脸面? 顾同远憋了满腹怨气却不好发作,受人敬酒时,也总觉旁人笑容里带着嘲讽,看宾朋们喁喁私语,也总觉是在嘲笑他们二房。 轮到顾同甫敬酒,还不待顾同远开口,顾同甫便先自笑道:“先前弟妹两次登门急劝内子典卖田底给二房之事,我不知哥儿是否知晓。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要帮忙也不是这么个帮法,此法颇为不当,哥儿说是吧?” 众皆哗然。 纵是不明就里的,听了顾同甫这话,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顾同远没想到顾同甫会当场点出,臊得满面通红。实质上,他根本没想到大房今日会来。 二房已经再三请了,礼数周全得很,不来观礼那就是大房的事,届时旁人只会说大房心眼小不知礼,所以他们把样子做足了,也顺道气气大房。谁知大房非但来了,顾同甫还当面来了这么一出。 顾同甫眼中俱是讥诮。他入狱的这段时日,不知看清了多少人的嘴脸。世态炎凉,他头先还未想到二房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两个房头早就各过各的了,他不介意帮二房扬扬名。 顾同远片刻之间连丢两回人,面上实在挂不住,酒杯都快拿不稳了。他正打算寻个由头先遁,就见外间宾客忽然惶恐四起,纷纷奔逃,嘈嘈乱乱,惊叫不绝。 在座众人起先惘然,随后听清了外间所呼者甚,瞬间色变离席。 众人高喊的是“倭寇来了”! 16.第十六章 顾云容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十分惊异的。 桓澈应当已经阻止了那场交易并擒拿了相关海寇,为何还会有倭寇前来袭扰?难道是另一拨海寇?这倒也极有可能,毕竟如今正是倭寇频繁来攻的时节。 她被母亲、姐姐并父兄一路互相拉着,匆匆出了郭家。 她看众人那反应,还以为倭寇已经打进来了,但城中也只有惶遽四散的百姓,并未见倭寇入城的迹象,倒是有几队军牢在安抚疏散人丛。 走到半路,马车忽停,丫鬟春砂下去问了状况,回来报说谢家的表少爷在外头,欲前来拜见。 徐氏才摆手说不见,就听谢景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姑母,小侄知晓一些城中状况,可说与姑母知悉。” 谢景话音方落,就听得顾同甫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与谢景对话。 不一时,谢景来到马车车窗外,隔着帘子向内中几位女眷叙礼后,随即略陈了目下境况。 原来,倭寇并未攻到杭州城外,但倭寇而今在距杭州府不远的长安镇外。如今杭州府城已闭城戒严,但北面武林门外郊关四乡百姓为求庇护,正聚集武林门外请求入杭州府城避难,人数众多,约有十万之众。 武林门提学副使倪宏图开门迎纳,如今杭州府城内涌入大量城郊百姓,消息传到钱塘县这边,便引发了惊慌。 顾云容面色微沉,掀起帘子问道:“倪宏图是否未经上峰准许擅开城门?” 谢景有些时日未见到顾云容了,如今一见之下便是一怔。 施了淡妆换了新衣的顾云容,越发光彩照人。 “我亦不甚知晓,”谢景摇头说罢,见顾云容要放下帘子,又忙道,“不过灾民已开始往本县疏导,我约略知晓路况,我给你们带路。” 顾云容道了句“多谢表哥解答”。落下帘子,她转向徐氏:“表哥之言,父亲母亲拿主意便好。”言讫,坐回自己的位子,陷入思考。 若杭州府这边有桓澈调度的话,那么倒是无虞,只盼倪宏图此举不会惹来麻烦。正好于思贤的事解决了,长安镇外头兴许是他在守着。 顾云容暗暗叹息,国朝国大民众,就这样还在倭寇手里屡吃败仗,这里头的问题大了去了。但愿桓澈能在浙江多盘桓一阵子,大刀阔斧斩除积弊,不然倭寇这颗毒瘤还不知何时才能除掉。 大半月之后,顾云容自顾同甫口中得知,倭寇已被打退至乍浦的滩涂附近。 虽算是打了个胜仗,但桓澈却是在海宁县衙大发雷霆,吓得当地属官士绅伏跪满地。 据说是因为当地乡绅因着一己之私,险致海宁县沦陷。 顾云容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越发觉得桓澈不能离开浙江。他顶着亲王和钦差的双重身份,有头脑有魄力,再没人比他更适合来操这把刀。 顾同甫见倭寇已被打退,便又打起了摆宴择婿的主意。徐氏也觉着这事宜早不宜迟,夫妻两个这两日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顾云容只是听之任之。她前世未留意过她的其余表兄,若这回能发现个合适的倒也好。 眼下正值梅雨季,外头的天不是正在下雨就是准备下雨,太阳极少露脸。顾云容头先因着杭州府城戒严,近一月都没出过门,思及回头定亲了说不得出门更加不易,于是她趁着徐氏带着丫鬟忍冬出去采买胭脂水粉的机会,央徐氏将她一并带上。 顾家住的巷子附近就有一溜铺子,因此一行人俱是步行。 由于外头到处都是积水,不能太讲究,顾云容便穿了一双旧的高底绣花靴出来踏水。她一头与徐氏笑着说话,一头步子轻快地慢慢挑拣物件。 然而出了胭脂铺子不多远,她就忽地停了步。 徐氏诧异问她怎么了,她僵了须臾,哭丧着脸道:“我的……鞋子似乎坏了。” 她这双鞋子穿了两三年,旧得都已有些褪色,但因鞋底是木制的,结实耐穿,江南又雨水多,她便习惯踏着这双鞋出来踩水,谁想到今日这靴子的鞋底竟脱了小半边…… 她左边那只靴子的后半边已经脱开了,她只要一抬脚走路,后半边鞋底就会一掉一掉的…… 她的裙幅又不够长,根本无法遮挡住。 徐氏明了了状况之后,忖量一回,交代忍冬回家去,让小厮将骡子套上,驾车来接,她们就在原地等着。 忍冬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忍冬前脚才走,天上便又飘起了雨。徐氏手里只有一把伞,其余两把让忍冬顺手带走了,谁知道竟这么巧。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徐氏无奈之下只好搀着女儿到商铺屋檐下避雨。 握雾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小声对一旁的拏云道:“你看那是不是顾姑娘?”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他也不能确定。 拏云仔细瞧了片刻,扬声道:“还真是顾姑娘,一旁那位看着像是顾家夫人。” 握雾捂了捂耳朵,正想说你喊那么大声作甚,就见自家殿下目光转了过来。 夏日的阵雨暴成瓢泼之势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雨借风势,伞有同于无,顾云容的衣裙霎时淋湿,母女两个预备入店避雨,但门口的伙计好像不答应。 桓澈盯着看了少顷,忽道:“先前那件事若论起功来,那顾家幺女也有一份,眼下倒可给她行个方便,算是酬答。” 拏云深以为然:“公子英明!”心里却道,想请人过来还非要拐个弯。 顾云容竭力撑伞遮挡风雨,正自瑟瑟,一抬头就见撑伞而来的握雾来邀她们去斜对面的茶馆避雨。 顾云容循着他所指看去,虽则雨大看不真切,但她勉强认出了这是她家附近一家大茶肆,出了名的高雅去处。 这地方是不会让她们这样一身狼狈的客人入内的,何况顾云容并不想跟桓澈打照面。 握雾仿似根本未听到顾云容母女的推辞,不知打哪里叫来了两个女子帮忙,一路连搀带架将她们拉到了茶肆门口。 顾云容因着鞋子的缘故,有苦说不出。正好有伙计上来阻拦,说是她们鞋上沾着泥水,衣缘也往下淌水,入内会弄脏地面。 她刚要顺势告辞,左右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谁知握雾一把挥开那伙计,看也不看,便将一个茄袋甩手扔给了一旁管事模样的堂官,带着顾云容等人呼啸而去。 那堂官直至几个人影消失才回神。打开茄袋一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整整十两的二七宝银,成色比细丝纹银都要高!不仅如此,连那装着银子的茄袋也是上好的南京紵缎制成的,上头那花样的绣法他见都没见过。 观者皆抽气不已。 顾云容问过才知,那两个将她们搀来的女子是桓澈命握雾临时寻来的,俱是茶肆里专司唱曲儿的。两女与几个伙计一道忙活着,给她们母女两个搬来了熏炉,烘干了衣裳,这便出去复命去了。 等雅间里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后,徐氏便开始审问顾云容是谁帮她们解围。 顾云容对于桓澈的举动也颇为费解,但不论如何,在桓澈首肯之前她不能擅自暴露他的身份,所以她只是说兴许是家中哪门远房亲戚,只是人家记得她们,她们不记得人家。 等两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被引去拜见桓澈。 顾云容头先以为就要那么湿着去见桓澈,她穿得单薄,雨水洇湿了胸前那一块衣料,她方才几乎一直抱着胸。要就那样站在桓澈跟前,以他那个目力,怕是连她内里穿了什么颜色的抹胸都一目了然……还好把衣裳烘干了。 但她不好管人借鞋子,便只好硬着头皮穿着那双坏掉的绣花靴入内。 桓澈听见外头的动静,竟然感到心底有不可抑制的雀跃涌动。 虽然算起来没几日,但他感到仿佛已经阔别许久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头望去。 入目就瞧见一月未见的少女深深埋首,一步一蹭地挪到距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然后就长在那里一样,死活不肯再往前挪,看也不看他,在徐氏叙礼后,僵硬地屈身行礼道了万福。 桓澈明显感受到了她言行之中的疏离。 他甚至觉得她在有意躲着他。 他可是清楚记得,顾同甫还没被放出来那会儿,她胆子大得很,屡屡偷觑他不说,还跑来探病,连他斗纸鸢输了,她都会跑上来温声软语地安抚他。 这才过去几日,她对他的态度就大不同了。 他瞬间觉得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 一种十分微妙的失落受挫感。 桓澈在她莹白细嫩的脖颈上盯了一下,骤然按下茶盏。 那“咚”的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有些扎耳。拏云与握雾互看一眼,殿下这是生气了? 桓澈起身客气还礼,命人给徐氏母女看座。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揖礼,由他做来,便如流水行云,遍身风流。偏他容色端雅,举动贵介,不过一个基本礼节,徐氏竟觉自己生受不起, 她端量桓澈一回,又环视周遭,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家茶肆她只零星来过一两回,寻常只去左近那些小茶馆。这家茶肆四时卖奇茶异汤,雅间里插时新花卉,悬名人字画,来此的客人多是出手阔绰的主儿,眼前这个少年衣着虽不张扬,但那穿的戴的怎么看也不是平常人用得起的,还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一般百姓家里可教养不出这般的雅人深致。 顾家何时有这样的亲戚?只有一个沾些亲故的沈家勉强能有这般派头。 徐氏心头一震,她听说沈家的人前阵子来了浙江…… 徐氏委婉询问桓澈身份,并再三对于他的援手表示感谢。桓澈却是有些神思不属,只道是就手儿行个方便而已,不必知晓他的身份。 顾云容在一旁如坐针毡。她急等着回家更衣换鞋,外头的雨已经小了,可以撑伞回去了。可徐氏此刻倒仿似无甚还家的意思,竟是与桓澈谈起天来。 顾云容接连朝徐氏打眼色,可眼看着徐氏要转过脸了,桓澈就挑起一句话拉走徐氏的注意力。每次皆是如此,顾云容简直都怀疑他是故意的。 顾云容使眼色使到抽筋都没能唤起徐氏的注意,又见徐氏似乎对桓澈印象颇好,咬牙暗诽长得好就是沾光,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能成为妇女之友。 徐氏说话间感到一阵凉风夹着雨点灌入,忍不住看了雅间的窗子一眼。其实自打她进来就想问为何不关窗,难道下雨开窗是近来时兴的什么雅事? 桓澈暗暗瞥了顾云容几眼,却见她目不斜视,根本不往他这里看,正莫名气闷,听见徐氏后头的话,忽而转头:“夫人说,顾大人不日将治酒宴客庆贺平反昭雪?” 17.第十七章 徐氏不知桓澈为何会忽出此言,怔了一下,点头道是。 顾云容倒并未在意,桓澈这不过是在转移徐氏的注意。她暗暗朝窗牖看了一眼,眸光微动。 看来他的状况并未改善。这雅间不算小,人也不算少,外面还下着雨,但他仍坚持开着窗。 据说有人陪伴可缓解症状,所以她前世甚至曾想过,他每晚都来找她会不会是为了睡个安稳觉。但这猜测显然不能成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入眠不成问题,二来找谁陪不是陪,何必非要来找她,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顾云容越听越是犯嘀咕。她盥洗罢打算安置时,徐氏又来审她。 “纵真是哪门拐了八百十道弯的亲戚,那也是认出了咱们才会叫咱们过去。那少年生得那等样貌,我若见过必定记得,他既不是认出了我那便是认出了你,你敢说你不认得他?” 顾云容奔波一日,困倦得紧,打着哈欠道:“没准儿他小时候长得丑,我与母亲都曾见过他,但皆不记得。而我与娘一如既往的貌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说话间狐疑探问,“娘不会……想让他当女婿吧?” 徐氏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我是看他谈吐不凡,又似与咱家有些亲故,便想着是否能让你父兄与他结交。咱家经历你父亲这么一遭,我是真的怕了。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官老爷面前贱如草芥,族中没有个能说话的,真是任人欺凌。” 顾云容默然,这倒是至理,自古背倚大树好乘凉,但这棵大树不可能是桓澈。 徐氏见审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未继续追问,拍拍顾云容的脑袋另起话茬:“今年可还要去观潮?又快到日子了。”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若八月十八之前倭寇不能悉数退走,稳妥起见,便不去了。” 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可去钱塘江观潮,但每年八月十八潮水最大,故此每逢此时,杭州本地人与不远千里赶来的外地观潮客都会汇聚江畔,共睹奇观。顾家每年八月十八也会去凑个热闹。 但如今倭寇还在乍浦附近徘徊,浙江之危实质上尚未解除。 徐氏点头,又道:“等你爹治酒摆宴罢,我忖量着若是倭寇那边迟迟不消停,咱们就先去你外祖那边躲一躲。” 顾云容一怔:“母亲与父亲计议好了?” 她外祖家几年前迁到了徽州府。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已经出了浙江地界。由于跨了省,隔得又远,素日不常往来,只每年正旦前去往拜谒一回。但外祖家与母亲感情笃厚,每回见面都格外亲香,那边的几个表兄妹跟她玩得也好。 徐氏叹道:“你父亲答应了。只你父亲放不下他那新得的差事,说想展展身手,又放不下咱们这祖宅,届时他去不去还两说。如今浙江这边不太平。万一倭寇真打入了杭州府城,咱们躲都没处躲。” 顾云容暗暗摇头。只要桓澈还在浙江,就可保杭州府无虞。但若要彻底解决沿海倭患,需要做的就多了去了。 三日后,桓澈轻车简从回到听枫小筑。 他去沿海的巡检司并卫所等处巡查了一番,整整花了三天。他起先以为自己至迟年底就能回京,但如今却觉他兴许明年年中都不能返程。 他那回命人在马头娘庙蹲守,不仅缴获了一大批铜铁硝石,还发现了沈家人走私之事。豪富缙绅从海寇手里买货再高价出售的行径已不是秘密,但沈家不能跟沿海乡绅比,因为沈家牵涉太子。储君的岳家人暗通海寇,这种事传出去,太子的脸面不用要了。 可偏偏沈家有人不长眼。 这件事其实根本不会泄出去,更不会闹大,父皇不会允许,皇室的颜面不能丢。但他的态度还是要强硬,因为他要的就是沈家人的那句话,出资修缮城防。 沿海久无战事,杭州府周遭州县的城防要么颓圮已久,要么干脆没有,修缮起来耗资不菲,沈家这回既然有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不狠狠宰上他们一笔都对不住浙江的百姓。亦且沈家此番大出血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太子那边也不敢吱声。 他那日是有意让门房向沈兴透露他的行踪的,不然沈兴根本寻不见他。 而今城防修缮之事暂且有了着落,但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去做。譬如征兵,譬如惩治奸宄。 临战时,城墙外近处的房屋是必须全部扫除的,否则敌人会凭此攻城、躲避守军攻击。他推测出了倭寇的逃窜路线,一早就传令下去,命海宁等县将城墙左近的房屋全部烧毁。这种房屋多为乡绅建造,海宁县乡绅阳奉阴违,联手抵制,城外房屋大量残存。结果倭寇退至此,纵火烧屋,火焰入城,守军几不能立,海宁县险些沦陷。 所以他在海宁县衙很是发了一通火。 他大怒并非全因这桩事,抵制烧屋只是表象,这件事的实质是乡绅坐大。走私,资敌,使绊子,坏事做尽,不办不成了。 另外,藉由这场仗他还发现,浙江沿海卫所里那些兵是真不禁用,这种兵能打胜仗就出了邪了。 他头先给父皇去信请求调兵援浙,父皇大约也是作难,末了从浙江内陆抽调了三千处州兵给他。他这回就是跟于思贤一道用这些拼凑起来的兵士勉强打退倭寇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重新征兵。 还有倪宏图擅开城门之举,恐会混入倭寇的细作,他总觉会引发事端,所以命杭州府各县加紧巡查。 桓澈思量着诸般事项下车时,拏云忽上前低声道:“殿下,沈家母女来了。” 桓澈转头一看,正瞧见沈碧音与曾氏朝他遥遥施礼。 他未作理会,只径往门内去。 沈碧音一急之下便要跟上,却被曾氏一把拉住。 曾氏低斥女儿两句,转头跟桓澈赔笑叙礼,随即便将话头转到了来意上,表示是听闻沈兴惹了桓澈不快,恰巧途经此处,便来代其赔个不是。 “八月十八乃钱塘江大潮竟年之盛,殿下可否赏光亲临观潮?殿下操劳日久,当稍作消遣调剂。届时殿下只消吩咐一声,沈家这边自当为殿下安排。” 曾氏话未落音,桓澈便冷声道:“倭寇仍盘桓浙江滩涂,何谈观潮?” 沈碧音紧走几步上前,落落一礼:“有殿下在,贼寇要不了几日就会被击退。” 桓澈看也不看她,一径入内。 沈碧音讨了个没趣,嘴唇翕动半晌却也不敢说什么。回到车轿里,曾氏剜她一眼:“方才谁让你下来的,半点沉不住气!还想跟你堂姐比,我看你还是省省的好!” 沈碧音怄气半日,挽住曾氏的手:“那母亲说要如何?殿下不知何时就回京了,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在殿下跟前……” 曾氏摆手:“咱们家如今惹了事,我观他适才态度,这事不好办。我已与你父亲商议好,在各个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挑一个最佳位置,届时看殿下愿去哪个。每岁观潮,一省官吏豪绅都要前往,他若不去,便有些不合群了。” 桓澈回书房后,便命握雾去将历日取来。握雾把历日递与他后,便被他挥退。 拏云瞧见一头雾水的握雾出来,又听他道了殿下让拿历日之事,绷着脸道:“殿下约莫是在安排近几日的行程。” 握雾笑道:“你不是惯会猜么?旁的不论,你且说说,若是届时倭寇退走,殿下可会去观潮?这阵子我可是见那群大小官吏都来请了好几回了,这大潮又是天下闻名的奇观,殿下就一点不想去看看?” “去或不去,”拏云望着远处漫卷的流云,“得看跟谁一道了。” 殿下这回惹恼了顾姑娘,不知会不会想法子弥补。 顾云容觉得若论她什么最多,那大约就是表哥了。她的表哥们聚在一起怕是能组一个团,排起队也能绕她的小院一圈,即便剔除已然成婚的,那也是人数众多。而且不知是否江南水土确实养人,表哥们个顶个的俊秀,没一个丑的。 顾同甫挑来选去,在宴客名册上很是头疼了一阵子,最后纵然做了筛选,下的帖子依然数量不菲。 到了摆宴这日,顾家的小院险些塞不下。但好歹亲戚们之间颇为敦睦,来得也齐整,倒是极给顾同甫面子。 顾嘉彦被顾同甫特特从学里叫回来一起热闹。他见亲朋们的态度比之从前似乎更要热络些,大略能猜出其中的因由。 他父亲这回摊上这等大事,不仅毫发无损,还得了巡抚衙门的差事,不论谁听说怕都要琢磨,顾家是否寻见了什么依仗。 就连他回府学里,都开始有素日极少往来的同窗主动与他攀交。 顾家此番似乎是因祸得福。 顾同甫敬了一圈酒,正当微醺,小厮忽然慌里慌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外头……外头来了贵客,您快去看看。” 18.第十八章 来的是于思贤与其子于绍元。 顾同甫如今在巡抚衙门做事,有时会跟于思贤打照面。两人因为一起同过牢,倒是就此结识,顾同甫便也顺手给于思贤下了帖子。 只是于思贤官高威重,顾同甫跟他不是一个面儿上的人,下帖子只是个意思,根本没想到于思贤会来。 顾同甫当下醒了酒,忙忙跑到前头去迎。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还得了贵人的青眼,如此一来,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吃了个七八分饱,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但又不想遇见熟人,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曾氏坐下来啜了口茶:“我还道这回的事有多大,末了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氏指的是沈家旁支挑头走私之事。 沈碧音嗤笑道:“咱们家可是正儿八经靠着军功起来的,不似别个靠嫁女儿得的爵位。女儿听说当年老太爷在一场什么战里面立了大功,这才换来了沈家如今的富贵。当初好些与老太爷一道入伍的,都赶不上老太爷的运道跟神勇。”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外头的人忽然喧嚷起来。沈碧音以为是殿下大驾到了,一喜起身,但紧跟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听到了疑似火器的轰隆声和人群的惊叫声。 曾氏大惊起身:“莫不是倭人来了?” 顾云容也是作此想。上回在郭家那是虚惊一场,眼下却是很可能实打实地跟倭寇遇上了。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倭寇已经往北退散,怎就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而且为何倭寇来袭,烽烟台那边都没有报信?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些了。顾云容跟几个女眷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各去寻家人。但这些姑娘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还穿着高底鞋,又兼过度惊慌,几乎走不动路,一时场面混乱。几酿踩踏。 顾云容无比庆幸阿姐因拨不开空闲而没有跟来。她动作倒快,一路拉着徐氏跟林姣飞奔而出,跟父兄汇合后,顾云容便与众人一道往楼下狂奔。 因着前来观潮的人数众多,顾家的马车停在离观潮楼较远的一片空地上,而楼外扰攘不堪,摩肩接踵,要挤过去实是艰难。 顾云容抽空飞快地往江边看了一眼,瞧见已有十几艘悬着八幡大菩萨旗的倭船在江畔集结。船上一定装载了火炮,若是朝人群这边开炮,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逃生人群过于惊慌混乱,顾云容举步维艰,又在挤搡之中与顾家众人分开,两厢被人潮越冲越远。她眼瞧着倭寇已经开始登岸,急得满头冒汗。 正此时,她忽觉自己右手手腕一紧,跟着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得她身子一偏。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倭寇来掳人了,急怒之下力气颇大,反手就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但她的拳头尚未落到实处,就被人准确无误地一手扣住手腕,跟着腰被一股大力紧紧箍住,身子彻底偏斜,天旋地转之间就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被一双手臂牢牢拥住。 19.第十九章 顾云容受惊之下使劲挣揣,却听头顶上传来一道紧绷的声音:“别乱动,” 她的动作一顿。 是桓澈的声音。 如若不是周遭人声嘈杂,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稳稳扶住她,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再次脚踏实地,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顷,顾家余人随后便来。”他交代罢,回身就要走。 顾云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寻人?” 这是连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他侧过头:“我自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聚齐。由于四周已经戒严,他们暂且回不去。桓澈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到了距离守军临时扎起的营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命拏云留下照应,便回身带着几个参将去前面调度了。 桓澈走后,徐氏便一把拽过顾云容,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得王公子,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凭甚帮我们?” 顾云容惊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将我们领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题,你快些答我。” 顾云容装傻只道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为,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林姣打量着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表妹没说实话。 到晚,拏云为顾家人提供了饭食。桓澈说是让拏云留下来照应,其实也无甚可照应的,四周全是守军,安全得很。 顾云容这一日下来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饭就开始犯困,顾家这回连表亲算在内来了四五家,因着马车有限,便让女眷们挤在两个车厢里,爷们儿们凑在另一辆大马车里。 不知桓澈是疏忽还是怎样,头先只将顾同甫并一众女眷们带来了,等徐氏焦急提醒还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将几个表公子提溜回来。 顾云容见几个表兄过来时一个个形容狼狈,活像是逃荒回来一样,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来前方形势很严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怀里睡会儿,却见一个丫鬟掀起帘幕,先行了一礼,跟着朝她笑道:“姑娘适才不是说要去方便么?奴婢寻见地方了。” 顾云容本是昏昏欲睡,但听见这把嗓音,猛地睁眼。 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见证她被刺杀的人。 桓澈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但料理杂事的丫鬟还是有的,毕竟事情不能都让小厮来做。后来她嫁入王府,他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过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这话莫名其妙,她根本没提过什么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减;“姑娘还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顾云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 在青黛的带领之下,顾云容到了离营帐较远的一片林子边缘。青黛将她带到地方之后就躬了躬身,趋步退下。 顾云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峦之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她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她对他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 桓澈从阴影里缓缓步出,估摸着远处火光能照到他的脸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须臾,才终于见顾云容动了一动,却是朝他行了一礼,对他今日的举动再三称谢,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凡有差遣,定当效劳。 她在谢他,但他并不高兴。他不想她跟他这样生疏客套。 “想还人情?” 顾云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好像不能太直接,循序渐进比较稳妥。 凝思一回,他开言道:“将你叫来,是因着有件事想问你——你那日在茶肆,为何跟我那般生疏?” 顾云容奇道:“何谈生疏?难道民女从前与殿下很是熟稔?” 桓澈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自认善察人心,但在顾云容这件事上却有些困惑。从顾云容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应当是喜欢他的,可顾同甫出狱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显然冷淡许多,甚至还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这样看来,她之前在他面前有那般表现就应当只是因为顾同甫了。可他还是觉得他不可能看错她的眼神意态。 顾云容见他久久不语,便道:“殿下若无旁的事……” “且慢。”他出声打断她的话之后,接下来却又不知说什么。 他鲜少这样无所适从过。 他不说话,顾云容却是憋不住好奇问他今日为何会帮他们这个大忙。 其实她比较想问,他跑来把她扛走那会儿,是不是被谁下了蛊了。 顾云容这个问题其实很好答,但桓澈却是卡了半晌也说不出来。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今日。他出身皇室,在各路倾轧中都向来泰然处之,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窘迫起来。 他担心顾云容看到他脸上的薄红,往阴影里后撤一步。 他决定先问出这些天来的困惑:“你头先在我面前诸般作为皆因你父亲?譬如斗纸鸢时,买杨梅时……”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他不会以为她是因为喜欢他才会那么殷勤的吧? 她点头称是,为着撇清,又特特加了两句:“殿下莫要误会,民女无甚不安分的心思。” 桓澈一时僵在原地,竟是进退不得。 难道真是他搞错了…… 一股难言的沮丧在心底搅动。 他沉默半日,拳头握了又松,几番反复之后,径自转身:“你且回吧。” 原本还想解释一下那日在茶肆他并非刻意刁难她,但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顾云容觉得他的反应很是古怪。但他既这般说,她便也顺势施礼告退。 桓澈听见身后没了动静,脚步顿住。 四下里一片阒寂,他的内心却是不能平静。 他想起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那些梦,想起自己这阵子的诸般矛盾心绪,对着黑魆魆的树林出神。 他好像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了,心乱又迷惘。 国朝兵力连夜集结,隔日,倭寇退避十里。 顾同甫向拏云询问如今离开是否安全,拏云严容提醒说不要轻举妄动,有部分倭寇已经登岸,此刻返程恐会与这股流窜的倭寇遇上。 顾同甫对此深信不疑,便继续滞留在海宁县。 期间,桓澈偶尔会回附近的营帐,但也只是停留半日就走。 半月之后,顾同甫终于从拏云口中得知那股流窜的倭寇被剿灭了,这才松口气,带着家小返程。 离开之前,他特意问了于思贤何在,又托拏云跟尚在领兵作战的于思贤表达歉意,表示上回没能好好招待好他们父子,赶回头若有机会再请他们吃一顿。 顾同甫走后,拏云看了顾家远去的马车一眼,不由皱眉。 顾同甫这不会是想跟于思贤做亲家吧?听说于思贤一直将自己的小儿子于绍元带在身边历练,那日顾同甫设宴,于思贤也将于绍元带了过去。 顾同甫要真是有那个心思,那殿下…… 拏云摇头,他在这里操的什么心,殿下被逼急了自然会出手。 返程路上,顾同甫不断跟徐氏说着于思贤的事。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他们能有这般优待是因着于思贤的关照,殿下应是在回营帐时捎带手儿将他们带过去的,否则还能有什么缘由。 徐氏道:“人家再好顶什么用,终究不是一个面儿上的。是能跟你当亲家还是怎样?” “亲家怕是做不了,但若是真能跟于大人结交,对咱们家也是个助益,”顾同甫长叹一声,“我曾听父亲说,咱家老太爷也是上过战场的,可惜随军出征多年,却是什么军功也没捞着,落后归家还气出一身病来。父亲劝老爷子想开些,富贵荣通皆由天定,但老爷子却是钻了牛角尖,至死也丢不开这件事。” 徐氏叹道:“莫要再想这些了,咱们没那个命,强求不来。”说着话又提起了去徽州之事,并劝说顾同甫也随他们一道去徽州暂避。 “瞧今日这乱象,若是没有人援手,咱们还指不定会如何。钱塘县兴许哪日也会受到波及,浙江这边有于大人还有殿下,没准儿过个一两年,就能把倭寇除干净,届时咱们再回。至于你那差事,我看你还是放一放的好,命比差事要紧。” 顾同甫点头道:“回去之后就开始预备搬迁之事。你们先走,我是走是留,随后再议。” 归家后,顾云容便跟徐氏开始收拾行李。 她在钱塘县住了好些年,一朝要走,还有些舍不得。不过转念一想,等倭患平定,他们就能回来了。这一世友桓澈在浙江,沿海应当能比前世更快回归太平。 前世抗倭可是整整用了十二年,到她死时,倭寇的余孽还不消停。 顾家人手有限,东西又杂,拾掇了五六日也没能理好。林姣得知徐氏等人要暂搬去徽州,主动要求留下帮忙,因此林姣这几日一直在顾家住着。 这日午后,顾云容午睡刚醒,就被林姣拉去做针黹活计。 顾云容午间都嗜睡,坐在太阳底下越发困了,不住打哈欠,手里的针线基本没动。 林姣与她闲话少顷,忽然话头一转:“那晚,我瞧见你往林中去了,你究竟作甚去了?” 顾云容一惊之下瞌睡也去了大半,但又很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表姐这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寻处方便而已。” 林姣笑了笑,低声道:“那么,那位公子将你扛走,却是真的吧?” 这回顾云容的瞌睡彻底被吓跑。她觉得这种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承认下来反而是麻烦,遂继续装傻,坚称是林姣眼花看岔了。 林姣轻叹着将针线收到笸箩里:“兜兜不肯承认也无妨。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那位究竟是谁,姨母说是个官家子弟。若是那位公子有意于你,你可不要错失了。搬去徽州之事,你可与他说了?这一走可要何时相见。”她口中的姨母指的是徐氏。 顾云容听见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 桓澈有意于她?不存在的。 上辈子做了小半年夫妻也没喜欢上她,相较起来今生才见了几面,喜欢她才有鬼。 就算这世上只剩她一个姑娘,他也不会喜欢上她。至于她去徽州之事,更是与他无关,他才不会关心她去哪里。 20.第二十章 林姣瞧见顾云容这般反应,倒是有些诧异。 她表妹这神情好生怪异。 顾云容坐在檐下晒太阳闲聊时,杜兰却正在遭罪。 她在逃生时受了伤,一时未能逃脱,被登岸掳掠的倭寇抓去做了俘虏。 倭寇此番共俘虏百姓千余,以此作为要挟,负隅顽抗,要求国朝官兵放他们离去,但国朝这边并不肯妥协。 又小半月,经过激烈鏖战,倭寇终于四散溃逃,于思贤带领一众官兵将被俘百姓解救出来。 杜兰重见天日时几乎哭得断了气。她与家人走散了,被囚禁这些时日不知何时就要被杀或者受辱,连哭都不敢哭。而今虽则脱困,但她一个姑娘家遇见这种事,一旦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她。 虽然实质上倭寇忙着打仗并没抽出空闲来理会他们这些俘虏,她未曾受辱,可这种事很难说清。 不仅杜兰,其他被俘的女子也是作此想,皆瘫倒在地,哭个不住,即便已被解救也不愿离去。 于绍元随军在父亲于思贤的手底下做个把总,见这些被俘女子劝不回去,聚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便转去将此事报给于思贤。 于绍元来时,于思贤正在跟桓澈商议用兵围剿之事,议毕才出来见了儿子。 于思贤冥思半晌也是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桓澈打帐中出来,于思贤便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了一下。 说起来于思贤便觉奇怪,这回明明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王爷却总是绷着一张脸。王爷打从前几日开始似乎就心绪不佳,总是阴晴不定,还无缘无故地训人,唬得大小兵将都胆战心惊的。他一个久战沙场、几可做他祖父的人,瞧见他发火都吓得心里直打鼓。 桓澈听于思贤说罢,面无表情道:“军中将士是否大多未娶?” 于思贤一时未反应过来,愣着神儿应了一声。 “问那些不愿归家的女子可愿嫁与军中将士,愿者留下,否则集中遣返,不得喧哗。” 于绍元茅塞顿开,如此一来既可解决战俘滞留问题,又可犒赏将士,一举双得。 他见礼喜道:“殿下英明,军中将士多居无定所,娶妻确实不易。” 一旁的拏云转眼果见殿下面色更难看了,暗道可别提娶媳妇那档子事儿了,你们是有媳妇了,殿下还没有呢。 于绍元退下后,桓澈盯了于绍元的背影一眼,忽然转向于思贤:“令郎是否也未娶亲?” 于思贤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仍照实道是。 桓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了沉,抽身便走。 拏云心里跟明镜一样。那日顾同甫托他给于思贤带话的事被殿下知道了,惹得殿下老大不高兴。 他大致能猜到殿下的心情,明明好事都是殿下做的,到头来得了关心的却是于思贤。而且顾同甫此举显然是打算跟于思贤深交了,是否有做亲之意很难说,横竖于思贤是个不拘小节的,不在意什么门庭。 拏云叹气,他们这几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的,殿下心气儿不顺,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好过不几日就拔营回返了,殿下见着了顾姑娘,心绪自然就好起来了。 杜兰不愿意嫁给兵士。那些寻常兵士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老粗,能建功立业的又有几个,她宁可回家。 在与众人一道等待遣返车驾到来时,她跟身侧站着的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谈起了天。她心里堵得慌,从被俘之事说到了前阵子顾家宴客却引来了刺客把她家门前也炸得不成样子的事。她嗓门越来越大,正说到兴头上,就忽听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大喝道:“肃静,都给殿下跪下见礼!” 众女呆若木鸡,殿下怎来了? 杜兰话头一顿,也忙跟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道跪下。 她正一头雾水时,却见殿下身边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怔愣着不知所措,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瞬间想起了自己求到的那根签。 那护卫在她跟前停步,随即居高临下道:“你方才言语之中提到了你的住址,你果真住在那里?”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问这般问题,但杜兰仍是激动得几乎言语不能:“是、是……民女的确……” 那护卫点点头,转头吩咐负责遣返的兵士:“殿下有些话要问她。” 杜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得险些昏过去。 这难道是造化来了? 徐氏在与顾同甫商议之后,决定等上七日后再动身,因为五日之后是顾云容的生辰,若是现在启程,便只能在路上给她庆生了。听闻前方战事顺利,那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顾云容其实不太想过生日,过了生日就表示又长了一岁。离嫁人又近了一步。 她不想重蹈覆辙,也对于嫁给旁人没有多少期待。嫁一个没感情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婚后逐渐生情,更大的可能是凑合过一辈子。但不论如何,她还是想找个喜欢她的,前生之事实在让她心累。 上回的宴会被那场意外坏了大半,众人都担心倭寇的细作就在附近,顾同甫也没心思挑女婿了。事后顾同甫与徐氏好像重新合计过,可能圈定了几个人选,但具体的,顾云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这些还是秋棠偷听来的。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 桓澈坐在灯下对着几分奏报看了许久,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侵袭海宁县那批倭寇已被打退,但仍有不少军情需要他处理。但坐了半晌,他竟然一份也没批,这搁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心里乱麻一样,又发呆片刻,烦躁难抑,将手中兔毫笔按在桌上,起身去就寝。 原想着入睡了就能得片刻安宁,但他显然想多了。 因为他根本睡不着。 头疼欲裂,他掀被起身,打算再折回去批阅奏报,拏云却忽然敲门而入。 “殿下,京中的信,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拏云说着话便将一个书筒递了过去。 桓澈拆开一看字迹,神色便是一凝。 是父皇的信。 飞快扫完上头内容,他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又松。 父皇让他不必急着回京,给他半年的时间,让他拿下倭寇头子宗承。 他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他拆信时还以为父皇是要催他回京娶媳妇,而他如今不能也不想回京。眼下暂且不用回京了,但宗承这件事不好办。 有“倭王”之称的宗承,他尚未见过其人,但在京中时就已经听过此人的名号。 一旦拿下宗承,不要说浙江,整个沿海的倭患都能平息大半。 不过眼下还不是思虑宗承之事的时候。 桓澈想起顾云容,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顾云容生日的正日子,顾家上下忙作一团。 顾同甫去巡抚衙门做事之后,不仅薪俸翻了几番,日常还有底下人的孝敬,顾家因此宽裕了不少,今次办得热热闹闹的。 众人正推杯换盏,就见顾同甫又急匆匆出去迎客。众人以为还是上回来的于大人和于公子,谁知顾同甫请进来个锦衣少年。 那少年生得宛若画中神仙,坐下之后也不与众人搭话,只坐在顾同甫给他临时另设的座上独自喝茶。 宋文选也来了。他此刻已有了醉意,瞧见这么个熟人便精神一振,一摇三晃上去喊了一声“王公子”,坐在对面就开始吹。 筵席散时,宋文选非但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越说越来劲。 他自认已是很能吹了,万万没想到对面的王公子比他还能吹。 这他就不服了! 譬如他说他认识整个钱塘县衙的人,王公子就说他认得整个浙江官场的人;他说他惯会赚钱,一个月少说也有十两银子的进项,王公子就说他不用赚钱也能有滚滚银钱到他手里来。 最可气的是王公子竟然说到他家去无人带领会迷路,宋文选根本不信,即便这位王公子是高官之子,那宅邸能有多大,还能大过皇宫? 顾同甫立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兼一头雾水。 殿下何必要跟宋文选论长短,被个醉鬼冲撞了岂非不妥。但殿下不发话,他也不敢上去将宋文选拽走。 宋文选一杯一杯灌酒,后来说话时舌头都大了,吹的牛也越发离谱。 直到他歪歪斜斜站起来,邀请对面冷眉冷眼端坐的王公子出去比试谁尿得更远,顾同甫是真的吓得一抖,顾不上许多,忙招呼小厮将宋文选拉走。 顾同甫转头见殿下并无起身的意思,觉着难办。 殿下说方才来查刺客之事时,恰巧路过,听见这边人声鼎沸,便顺道来坐坐,歇息片刻。 但殿下也不知是否吃惯了龙肝凤胆,进来之后根本没碰饭菜,只是枯坐着喝茶。 顾同甫正自琢磨,就忽听殿下道:“烦请将令爱叫出来。” 顾同甫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没动。 桓澈垂眸道:“今日既恰巧赶上令爱生辰,那自是要顺道送份礼的,我适才命底下人备了一份礼。只是这礼总是要当面交给收礼之人才是。” 顾同甫觉得怕是自己方才喝得有些多了,他家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不过皇室恩赏的东西,自然是应当亲自来接的。 顾云容听说桓澈竟然要当面给她送礼,第一反应就是他怕是喝高了。 不然这根本不可理解。 但来喊她的徐氏说他滴酒未沾。于是她在去的路上,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磕坏了脑袋。 顾云容见到桓澈时,行了礼便不再开言,桓澈也缄默不语,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桓澈挥手示意一侧的青黛将一个锦盒交给顾云容。 顾云容伸手接过时,感到青黛在盒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抬头就瞧见青黛目光在锦盒上划了一下。 “姑娘顶好一回去便打开瞧瞧。只是切要当心,仔细保管,莫被旁人磕碰。” 青黛松开手时,顾云容不防锦盒沉重,手上猛地一坠,锦盒几乎脱手掉到地上。 她险险抱住,暗暗心惊,这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 她正待告辞,忽听一阵轻微的椅子挪动声传来,转头就看到桓澈站了起来。 21.第二十一章 顾云容见他顿了一顿,以为是要说什么,但他只是跟顾同甫夫妇道了扰,便回身离去。 她回屋略一琢磨,就明白了青黛方才那番话的意思。 青黛是让她回去就拆看这锦盒,而且不要让别人过手,一定要在无人处看。 顾云容踟蹰片刻,把房门关了,带着几分好奇慢慢拆开锦盒,瞧见里面的东西便是一怔。 锦盒里躺着一双羊皮金缉的云头山鸦高底靴。 上头走线细密工整,云头山鸦灵动精巧,靴面竟像是用的妆花缎,边缘以羊皮金滚边。 不过最奢华的可能要属靴底。 靴底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的,底下雕凿繁复花纹,内嵌香料,轻轻晃动便觉清雅馥馥香气扑鼻而来。靴底四周还以精绫围缠,结实又精致。 穿着这双鞋行路便是真正的步步生香。 这是吴地十分流行的女鞋样式,顾云容先前一直都想要一双,但这种鞋子求的就是“精致”二字,必须用上等的布料木材和香料来制作,否则香气刺鼻式样简陋,只会穿出一股廉价感。 但因造价昂贵,她一直也没舍得买。 可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这种鞋子,而且送这种贴身之物是不是有点…… 顾云容坐到床畔试了试,惊奇地发现这鞋子竟然还挺合脚的。 他怎知她穿多大鞋子的? 他送这个,难道是因为那日在茶肆看到她的鞋子坏掉了? 顾云容以为桓澈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送的是鞋子才弄得神神秘秘的,但将鞋子放回去时发现那锦盒里垫的红绸之下竟压了一张字条。 上书两行行草:明日未时正,桃花桥见。落款是桓澈的封号。 字迹飘若游云,矫如惊龙,确实是出自桓澈之手无疑。 顾云容此刻心里的凌乱无法言表。 她又想起桓澈今日亲临之事。 桓澈若是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可用的法子实在太多了,完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那么他亲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施压? 她需要好好思量一下这件事。 翌日午时,顾云容用罢午饭,犹豫再三,跟徐氏说她去附近铺子里买几朵绢花,便带着秋棠出门了。 她特意早早出了门。因为她不知道桓澈具体何时会到,而她想早些回家。 只是她才在桃花桥下站定,转眼的工夫就看到谢景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朝她走来。 桓澈坐到前往桃花桥的马车里就开始梳理思绪。 在海宁县那晚他有些话没能说出口,总是如鲠在喉。 其实在发现自己很可能会错意时,他就已经心生退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多,他原本就是与旁人不同,日常起居都需要格外注意,身边随侍之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遴选的。 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感受与作为。 原本他想着顾云容是他这些年来难得遇见的愿意接受的姑娘,她又真心喜欢他,而且她瞧着也是个机灵人,他回京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选妃,顾云容虽则出身不显,但他自然有法子让父皇答应这桩婚事。 但现在发现实则是个误会。 说是心生退意,但又实在不甘心,他这些时日因着这件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真要去争去抢,他又顾虑颇多。 他多少年都不曾如眼下一般在一桩事上委决不下。 他昨日去顾家其实是意气之举。那个锦盒原本是打算假借旁人之名交给顾云容的,但他走到顾家巷子口,隐隐听见里头的热闹人声,又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但是当真见到顾云容,他又发觉说话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将锦盒给了顾云容。 他相信顾云容能明白青黛的暗示,并无其他缘由,他就是这样肯定。他总觉他跟顾云容有着某种干系,不然他不会有这份莫名的笃定。 桃花桥位于城外,位置较偏,再过两三个时辰又要关闭城门了,故此一路行来人烟渐少。 桓澈在将至地方时,想看看顾云容可到了,结果举目一望,却远远看到桃花桥下立了三个人,定睛一看,原是顾云容与秋棠,还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他还见过。 顾云容估摸着桓澈快来了,但她还没跟谢景掰扯清楚,实是有些急了,再度催促谢景离开。 她是不得不来见桓澈,但她打算速战速决,她总不能让桓澈等着她跟谢景掰扯完。 她方才还以为是偶遇,谁想到谢景竟是跟着她过来的,还硬要问她来此作甚,她只道是即将离开钱塘县,心中不舍,想再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谢景嘴唇翕动半晌,终究是言语艰涩。 沉默少顷,他道:“我才考罢秋闱,若是得中,明年就要上京赶考春闱。你又要搬去徽州,我们往后怕是……” 顾云容暗叹,顾嘉彦也是才考罢秋闱,还不知结果如何,前世是没有中的,今生不知能否好些。 “我早与表哥说过,我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预祝表哥金榜题名,将来得遇……” “我会等着你,”谢景打断她的话,微微低头,“等你成婚了,我就死心。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我这段时日要潜心念书,但还是想去送送你。今日过来,是因许久未见,想看上你一眼,并非有意查探你的踪迹,望你莫恼。” 谢景牢牢盯着她:“我一直都记得你的生辰的,昨日原本想去为你庆贺,但思来想去,担心姑母与姑父瞧见我扫兴,这便未去。不过,我为你预备了礼物。” 谢景说着话,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匣子递到顾云容面前。 握雾远远瞧见谢景的举动,忍不住瞄了殿下一眼。 殿下方才看到谢景之后就下令停车,然后冷着脸盯着顾姑娘和谢景缄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握雾觉得沉默的殿下更可怖,转头看向拏云。拏云面无表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个时候不要跟殿下搭话。 握雾又将目光转向桃花桥下,但见顾姑娘与谢景僵持片刻,便让秋棠收下了谢景递来的那个匣子。 握雾也知谢景从前是顾云容的未婚夫,见状暗暗心惊,殿下此刻手里要是有家伙,还不提着大刀冲上去?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谢景才与顾云容拜别离去。 握雾以为谢景走后殿下便该过去了,谁知殿下仍旧安静坐着。 不一时,殿下突然下了马车,吩咐他们在此候着,不要跟去。 见殿下走远了,握雾才敢小声道:“我瞧着殿下面色不大好,眼下独身前去,不会是……气得想用强吧?” 拏云翻个白眼:“我看殿下是盼着顾姑娘对他用强。” 顾云容瞥见桓澈过来了,让秋棠收好匣子。 方才谢景定要将这匣子塞给她,说她不肯要他就不走。她算着桓澈快到了,便佯作接受,打算前脚收下后脚回城后就使人原封不动地送回谢家。她跟谢景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自然不能再收他的礼。 她才一转头,就对上了桓澈莫测的目光。 顾云容懵了一下,她几息之前看他还在五丈开外,怎么转个头的工夫就到跟前来了? “藏什么呢?” 桓澈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是平淡无波,但顾云容就是能感觉出他生气了。 顾云容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她又没有迟到。 “没有什么,”顾云容不想与他废话,“不知殿下将我叫至此,有何贵干?” “我不将你叫至此处,你也会来的,不是么?你不是还约了人么?” 顾云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既早来了为何不现身?表兄只是来给我补送生辰礼的。”她说罢才发觉她忘记用敬称了,但桓澈仿佛并未发现。 “你喜欢谢景?” “这与殿下何干?殿下若无他事,我便……” 桓澈面沉如水:“你觉着我在海宁县出手相助是为哪般?” 顾云容直想笑。 他想让她怎么想?难道认为他当真对她有意?这可能么?他还是他,难不成如今相处的时日还不及前世多,反而喜欢上她了? 这太奇怪了。 桓澈见她眼中竟透出些讥诮的意味,一时气得居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是在装傻? 顾云容觉得敞开了说最好:“我头先也说了我欠殿下一个人情,殿下若有什么差遣不妨直言,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怕是不好还人情。” 她留意到他好似一直未曾发现她在称呼上的随意。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一种纵容,但很快又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你可以走了,”桓澈的声音生硬紧绷,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不是说回城之后要将谢景的礼物物归原主么?交给我,我命人还与谢景。” 顾云容一惊,她跟秋棠说的话居然被他听去了,这耳朵简直跟驴耳朵一样尖。 桓澈折返马车旁,将匣子随手丢给握雾,回身入了车厢。 他需要冷静。 他方才竟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看到顾云容跟谢景立在本是他们约好的地方,心里就止不住泛酸。兼且后来顾云容疑似跟他装傻,他险些忍不住将她狠狠压到桥墩上,让她好好看看他究竟为何会出手帮她。 他担心自己会当场失控,所以迅速离开了,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完。 他耳旁回响起她的诸般言语,最后停在了两句话上。 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 他只觉心里的一团乱麻又被揉了一遍。 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 22.第二十二章 谢景归家之后就进了书房。 他从书架上取下两本词话,翻开浏览片刻,点了点头。 他总是觉得自己讨姑娘欢心的本事还不到家,但这等事也不好去跟谁请教,这便打起了话本的主意,话本里那么多故事,一定有些能让他汲取的东西。 正因他最近都在琢磨这个,才有了今日一行,不然他纵然见到了顾云容怕是也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 他的盘算是,先代他爹娘跟顾同甫夫妇致歉,慢慢化解两人对他的迁怒。等他科考有成,再登顾家的门,向顾云容提亲。 春闱结果如何他不敢保证,但秋闱中第应当不成问题,届时他至少是个举人,他又有这般诚心,想来顾同甫夫妇能重新考虑这门婚事。 至于他爹娘,他自会去游说。 总之,守了多年的未婚妻一朝与他一刀两断,这种事他无法接受。 谢景思及此便觉心头积压多日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 他翻看了一下历日,回头去唤小厮为他打选衣帽,他要在送别那日穿得齐齐整整地去见顾家人。 顾云容等人启程这日,天气晴好。 只是眼下正值秋日,顾云容瞧见枝头残叶总有些伤感。 离开一个住了多年的地方总会有不舍,她上辈子离开这里赴京时也是这种心情。 江南水网纵横交错,内陆水域也没什么遇见倭寇的风险,所以他们选的是水路。 顾同甫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看顾着祖宅,但他不放心妻女长途奔走,便告了假随行。 行李全都装到船上后,一行人立在船埠旁与前来送行的亲朋道别。 顾同甫上回没能选成女婿,心里惦记着小女儿的婚事,正低声跟徐氏交代,就听身后一阵车马轰隆,跟着便听见人群一片哗然。 小厮成安上来道:“老爷,又来了一行人,不知是否也要登船,车马正停在咱们后面。” 顾同甫回头一看,正瞧见谢景与谢家夫妻两个从马车上下来。 他面色当即一沉。 顾家与谢家自从儿女婚事告吹后就断了往来,如今顾家搬离钱塘县之际,谢家人跑来作甚? 谢高与杨氏看到顾同甫黑沉的面色,就忍不住咬牙暗瞪儿子。 若非儿子百般缠磨,他们今日是决计不会来的。他们见儿子闹得凶,本想将他绑了扔去祠堂跪着,但转念一想,顾家眼下这一走,大约是许久都不会回来,儿子念书的工夫也紧,总不至于大老远跑到徽州去。这般时日一长,自然就把顾家丫头忘了。 他们也没什么好再去忧心的。只是今日过来送行,很是抹不开面子。 谢高夫妇两个上前硬邦邦地寒暄了几句,便再没了话说。谢景在一旁看着着急,明明在家里说好的,说几句缓和的话,他爹娘果然出尔反尔了。 谢景很是尴尬,跟顾同甫夫妇两个叙了礼,转头就看向了顾云容。 顾云容在秋棠的搀扶下入了船舱,并不看他。 谢景嘴唇翕动一下,终是对着她的背影道了一声“表妹保重”。 顾同甫能听出谢景言语之间颇有重修旧好的意思。实质上若是谢家夫妇两个跟顾家这边还好好的,他对谢景这个后生真是再中意不过了。 谢景有时候真是庆幸顾家门第不高,不然顾云容真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不过想起顾云容居然又将他送的生辰礼还给了他,他终是难免失意。 顾家人乘船而去后,谢景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谢高狠狠横他一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大丈夫何患无妻,等你金榜题名,不知有多少闺秀等着嫁你!” 谢景不以为意:“她们都不能跟兜兜比,父亲母亲莫要再说了。” 等众人都坐稳,顾云容等了许久不见开船,让秋棠去问问怎么回事。 不一时,秋棠回来报说似乎是缆绳出了什么问题,再半个时辰才能出发。 顾云容往码头的方向扫了一眼,应了一声,未作言语。 正是开市时候,街上行人渐多。 桓澈漫无目的地行路半晌,最后一抬头,发觉自己竟然转到了马头娘庙。 就是顾云容那日带他来的那个。 恍然之间,他耳畔回响起了顾云容温软的嗓音。 她那日就是用那种娇俏柔软的嗓音给他讲了马头娘的故事,那个救父嫁女的故事。 他在马头娘庙门口立了须臾,转身去了月老祠。 顾云容那日带他去马头娘庙时,他就留意到了这里有个月老祠。他本以为顾云容会带他去月老祠,却没想到她根本没往那边拐。 他是不大信鬼神这些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他对着前来求签的男女看了须臾,也依样求了一根。迟疑片刻,低头去看签词。 他原本神思不属,但目光触及签词时,却是愣了一下神。 签词只有三个字,可妻也。 可妻也…… 桓澈捏着竹签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须臾,他起身跟守祠人说他要买下这根签。 守祠人摇头道不可,表示祠中的签子乃整百之数,又是名家所题,不于售卖。 “既是不卖,那便是可以送了。”桓澈话未落音,揣了签就要走。 守祠人懵了一下,忙叫住他,咬了咬牙,终是管他要了二十两银子。 临了,许是敲了竹杠心里虚,守祠人还说了好一番吉利话儿,又指了指门口的一副楹联:“那对联也是题签词的那位先生题的,愿您如那对子所言。” 桓澈方才进来时神思不属的,确实未留意到门口的楹联,闻言特特看了一眼。 但见上头写着:“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为眷属,是前世今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仿若一阵清风拨开密遮的云雾,他瞬觉豁然开朗。 顾云容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秋棠跑来告诉她可以开船了。 她看着码头上熙来攘往的人潮,往嘴里塞了一块印花糕团。 看来是不会有人再来送行了。 她还是睡一觉补补眠好了。 缆绳从鼻纽上解下,顾家众人所乘栈船随着水流缓缓远离埠头,驾向无垠的远方。 听枫小筑后门外,握雾与拏云在马车旁候着。 握雾对于一些事实在参不透,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你说殿下素日里也不信这些,怎就忽然因着一根签就……” “这你都瞧不出?”拏云翻他一眼,“那签词只不过是殿下给自己找的由头。甭管他今日抽到什么签,哪怕他抽到个‘恭喜发财’,殿下也会自己编个干系,绕到顾姑娘身上,然后说这都是天意。” “那殿下怎不急着去堵顾姑娘?顾姑娘今日可就要随母搬走了。” 拏云面无表情道:“殿下约莫是入内更衣去了。见人家姑娘之前总要拾掇拾掇。殿下要想拦住顾姑娘,法子多的是,她想跑都跑不了。” 顾云容昨晚没能睡好,一补眠就补了几个时辰,连午饭都没起来吃,醒来时已是落日时分了。 她起先还琢磨着桓澈那诸般怪异举动的缘由,但后头实在想不透,便丢开了。 她本想将他送的靴子也还给他,但亲王的赏赐她是没有资格推拒的。而且她看他那日情绪似乎有些不稳定,觉得还是不惹这个麻烦比较好。 所以她将他送的那双鞋子留在了顾家,压到了箱笼的最里面,反正她也没打算穿。 她想到自己往后就真正是天高任鸟飞了,由内而外一阵畅快,迎着山峦水色,沐着夕照霞光,舒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水路走得慢,因此一路走下来要在船上待许久,难免憋闷。于是在第二日行至一个沿河小镇时,徐氏见小女儿蔫儿哒哒的,便吩咐船工靠岸。 此番顾淑郁与丈夫周学义也跟了过来。周学义也是个读书人,早年考了两回乡试也没能考中,想着继续念书太耗银子,这便停了科考,转去坐馆教书。 周家是寻常人家,周学义这些年读书又花了许多银钱,没有多少余钱成婚,婚事便耽搁下来。但顾同甫向来欣赏读书人,周学义又是个踏实人,这便将长女嫁给了他。 婚后,周学义确实待顾淑郁极好,夫妻两个恩爱和美。顾云容有时候觉得似她阿姐这样也挺好,虽然平淡,但夫妻感情和睦,日子过得顺心。 顾淑郁早瞧出妹妹在船上闷得慌,船舶靠岸后,就让周学义跟着,带着小妹并两个丫头上岸买些新鲜果子。 徐氏交代说至多让他们出来半个时辰,顾云容便掐着点儿,不到时候绝不回去。 船埠周遭本就是热闹的去处,附近的城镇也因此十分繁华。顾云容很少出远门,前世在钱塘县住了几年就入京了,去过的地方十分有限,因此眼下倒真起了闲逛的兴致。 顾淑郁见小妹活像个小孩儿一样,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暗暗戳她:“将来嫁了人还让你四处乱窜。” 顾云容笑嘿嘿道:“就是因为嫁了人不能乱窜,现在才要窜个够。” 姐妹两个正喁喁私语,顾云容余光里忽然瞥见远处一道人影在人潮中转瞬即逝。 她总觉得那个人的侧脸很是眼熟,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而且他走得太快,她来不及看仔细。 顾淑郁见小妹出神,拉她一把:“想什么呢?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回了。” 远处一辆黑漆平头马车里,一蓝衫男子放下帘子靠了回去。 “江南果然美人多,”他转动着手上的金宝石戒指,“要是挑几个带回去,我那兄长兴许会欢喜得紧。” 他将帘子遮严实,便沉声命车夫开车。 顾云容返回船上时,见顾同甫不在,便问徐氏他去了何处。 徐氏朝另一头指了指:“船工不肯开船,你父亲去详询状况了。” 顾云容一怔:“船工要咱们加钱?” 徐氏摇头:“不是,船工说前头的航道被官府封了,过不去,旁的道儿暗流礁石太多,不敢冒险。” 顾云容与顾淑郁对望一眼。 怎忽然就封了水路了? 握雾对殿下的行事作风有了新的认识。他原以为殿下会使个什么计策将顾家的船追回来,谁知竟是直接堵了路。 那下一步是不是直接上船抢人? 不过他瞧着殿下这打扮,似乎也不像是要去当土匪。 桓澈对着手里的水域图看了少顷,吩咐水手们把画舫开得再快些。 次日早,官府的封锁仍未解除,顾家的船只好继续在码头停着。 顾云容用了饭后,就捞来几本书,打算翻看着打发时间。她一面胡乱翻着一面叹气,如果一直封下去,他们何时才能走到外祖家。 正此时,忽见秋棠急急跑进来。 “姑娘,那个……王……” 顾云容打个哈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能不能别整日一惊一乍的,说话别大喘气。” “王爷来了!” 顾云容一口茶喷出来:“什么王爷,哪个王爷?” 说罢脑子就转过弯来了,秋棠只见过一个王爷…… 顾云容仿佛见了鬼:“王爷来作甚?” 秋棠直是摇头:“奴婢不知,王爷适才将老爷跟太太请到画舫上了。” 不一时,徐氏踟蹰着进来:“你现在收拾收拾,咱们换个地方。王爷说恰巧路过此地,可以捎我们一程。” 顾云容着实有些晕,这是什么状况? 桓澈迎着水上微风立在船头,看到徐氏领着顾云容往这边来,仿佛不经意道:“我的穿戴可有何不妥?” 握雾据实道:“齐整得不能更齐整。”其实他还想说被风一吹更显得洒落隽逸,但他觉得殿下对自己的容貌应当是有自信的,肯定知道自己如今立在船头就如临风玉树一样。 顾云容瞧见桓澈时,见他神色自然,倒像是全无头先那些事一样。 她也就跟着装作无事,向他行了礼,就退到了徐氏身后。 徐氏已经知道了桓澈的真正身份,此时很有些不知所措。 方才成安来报说有人想要捎带他们一程,她跟丈夫出来查看时被王爷请到了画舫上。王爷说他恰巧路过此处,看到船头站着的小厮觉着眼熟,一打听才知原是他们困在此处。 王爷表示他的画舫可以通过前头封锁的航道,正好他们同路,他可以将他们的船带过去。不过画舫比栈船宽敞得多,王爷邀请他们到画舫上去,将行李留在他们的栈船上便是。 他们夫妇两个实在受宠若惊,但几番推辞不过,担心过分推拒反而会惹恼王爷,便只好谢恩应下。 徐氏联想起之前王爷的诸般举动,暗暗心惊,不由朝小女儿看去。 她心里有个揣测,但又很快否定了。 王爷的举动虽然略有些反常,但说有心也像是有心,说无意也像是无意,毕竟人家从未有更明确的表示,她何必瞎猜。 再者说,以她家姑娘这样的出身,给王爷做小都勉强,王爷不像是那种因色逾矩之人——不是她要贬低自己女儿,她是有自知之明的。 想通了这些,徐氏倒是松了口气。 她是不希望自己女儿跟皇室沾上什么关系的,她总觉得宫里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何况那些天潢贵胄哪知什么小意温存,也不可能没有姬妾,终是赶不上找个门当户对、知冷知热的。 夫妻相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相濡以沫,女人这辈子求的还不就是个一心一意的体贴人。 她已知晓了王爷头先让儿子跟小女儿随驾之事,想着兴许王爷感念彦哥儿跟兜兜有功,这便顺手相助。 顾云容不知徐氏所想,她就是觉得待在桓澈的船上有些不自在。 桓澈的画舫大得很,统共三层,但却把顾云容的房间安排在了底层最末端,余人或在中间或在上头,只她位置最偏。 她都忍不住怀疑他特特叫他们过来是为了整她了。 她白日间在船上睡多了,如今无甚困意,在床上躺了许久也无法入眠,正想起身去将自己带来的那几本书取来,就忽听一阵敲门声响起。 顾云容并未多想,觉着大约是阿姐或者秋棠她们。她屋外的琉璃灯未开,她到得门边时,透过槅扇往外看便是漆黑一片。 顾云容预备去开门的手忽然一顿。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何人?” 等了少顷,外面无人应答。 她心里直犯嘀咕。犹豫的当口,外头的敲门声再度响起。 她又问了一遍,但回应她的只有敲门声。 她心中疑窦更甚,本打算不予理会,但外头的人好像掏出了什么东西开始撬门。她吓了一跳,取了个花瓶过来,躲在门后一手抱着花瓶一手飞快拉开了门栓。 对方进来的一刹那,她一瞬看出是个男子,惊慌之下就要将花瓶砸过去。然而对方的反应比她快得多,她才将花瓶举起来,他就攥住了她的手腕,顺道把花瓶从她手里抽走,精准无误地扔到了软榻上,与此同时迅速捂住她的嘴,把她即将出口的惊呼扼杀在喉咙里。 不过顾云容此刻已经不打算喊了,因为她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是桓澈。 以正经著称的亲王殿下,竟然学那些登徒子,夜闯闺房。 顾云容缓了一缓,指了指他的手,示意她不会乱叫。他看了她眼睛一眼,慢慢松了手。 “我此番来,是想与你好生谈一谈,”桓澈一面掩门一面道,“上回我约你去桃花桥其实就是抱着这般打算,只是……”只是看到谢景之后,情绪波动导致没能谈成。 顾云容微微沉容:“敢问殿下,前头航道被封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似乎是在围堵盗匪,”他在桌旁坐下,“这个不打紧,我可以带你们过去。眼下来说一说我们之间的事。” 顾云容正暗忖他们能有什么事可说的,就听他道:“我能叫你云容么?” 顾云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她觉着自打在海宁县遇见他那次之后,他就变得有些不正常…… “随……随您,您说完了就请早些回房歇息。” “那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盯着顾云容的眼睛,“你之前说了谎,其实你是对我有意的。” 是语气笃定的陈述句。 他见顾云容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抬手示意她暂且止言:“你不必急着否认,说一千道一万,言语可假,眼神却不可。我仔细回想了你与我相处时的诸般眼神,我觉得我的判断并没有错。” “我从前虽未曾经历过,但我见过那种眼神,一个人若是爱慕另一人,凝睇他时眼神是不同的。” 桓澈见顾云容久久不语,逼视着她道:“你仍是不肯承认么?” 顾云容倏地在他对面落座,一笑道:“我不晓得您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您逼我承认我对您有意是何意图,您要知道,每个人的状况是不同的,您不能以您的判断作为准绳,不是么?” 桓澈面上神情不见一丝松动:‘你不要往旁处想,我没有任何恶意。你坚持否认,是否有何顾虑?’ 顾云容觉得桓澈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洞察力过分敏锐,所以她很少在他面前伪饰心思。 但从前她是他的王妃,又一门心思想要争取他,行事都要小心翼翼,如今可不同了。 顾云容一拍桌子,身体前倾,讽笑道:“就算您说的都对,那又如何呢?” 他又犹豫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想与你说,你不必有所顾忌,其实我……我也对你有意,我又已到了婚配之年……” 他话未说完就见顾云容蓦地瞪大眼睛,身子一歪就从绣墩上摔了下来。 不是惊喜也不是激动,倒像是……吓得。 吓得? 他起身上前扶她时,却见方才还镇定自若甚至气势汹汹的少女,此刻惊恐万状地抬手推他。 顾云容慌手慌脚地爬起来:“时……时候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桓澈却是不改认真之态。他觉得眼下是剖白心意的好时机,打算将要说的一股脑说出来:“我是诚意十足的,你不要有所怀疑。我这些日子想了许多,难得遇上心仪的姑娘,我不想错失……” 顾云容听着他这一连串的话,只觉一个又一个炸雷在头上轰开,末了彻底跌坐到了地上。她扶着桌沿勉力半蹲在他对面,觉得有点害怕。 真是疯了,上辈子与她做了小半年夫妻都没喜欢上她的人,今生与她的的相处时光尚不及前世的十分之一,竟然说喜欢她? 顾云容真的禁不住对眼前人的芯子产生了怀疑。 这家伙的身体莫非也易主了? 她顾不上许多,踉跄着跑去关窗户。 但她尚未将窗扉阖上,桓澈便疾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屋里闷,莫要关窗。” 顾云容一转头,就对上了他略有些躲闪的目光。 她缓缓收回了手。 是桓澈本人了。 他方才冲过来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目光的闪躲也不像是能瞬间装出来的。 那这就真的玄幻了。 顾云容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她看着这样的桓澈竟然有些害怕。 顾云容一再表示要缓一缓,但桓澈认为她不过是在逃避,两人拉扯追躲之间,顾云容出了房门。 桓澈见她扶着船舷吹风喘息,一步一步靠过去:“莫要站在那里,仔细风浪骤大,舟船不稳……” 他话未落音,寂静的水面上突然一股巨风平波而起,他们所处的是画舫的末端,动荡颇大,风浪狂袭下,顾云容来不及退后,脚下失衡,身体一偏,竟是要往江中栽倒。 桓澈一惊,离弦之箭一样冲上前,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半个身子已经倾斜下去的顾云容,奋力一扯,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 一串举动下来快如惊雷,不过眨眼的工夫。 顾云容也是吓得不轻,这江水深得很,又伴有大风,若是她当真掉下去,即便有人当即跳下去救她,怕也是凶险。 可方才还无风无浪的,船舷也足够高,她会一瞬间就失去了平衡,大约也跟她此刻头脑晕乎有关。 她大喘了几回才缓过来,一回魂就发现自己还趴在他怀里。 桓澈发觉她浑身瑟瑟,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是害怕还是冷?你穿得这样单薄,仔细着凉。” 顾云容咬牙,你要是不大半夜跑来发疯,我何至于出来,本来就打算睡了,当然穿得单薄! 桓澈把顾云容放到床上,又将床上锦衾为她披好,这才道:“今晚之事不要向旁人提起。我所说的那些话,你再仔细想一想,想好了来与我说。” 顾云容只是不住点头,只想让他赶紧走。 房门掩上,顾云容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她今晚所受的冲击太大,脑子都是糊的。 翌日,顾云容起床盥洗后就钻进了自己的屋子,一整日都不怎么出来。 晚间她去徐氏那里坐了一会儿,便回房躺下了。 约莫戌时左右,桓澈再度过来。 顾云容这回将他让到了屋内,首先对他从前的帮助表示了感谢,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她不接受他昨晚说的事。 桓澈一顿,问道:“可以说说缘由么?” “不可以。” “那么那件事我可是说对了,你究竟是否属意于我?” “随殿下怎么想,”顾云容轻笑,“时辰不早了,殿下请回。” 桓澈默立少刻,询问可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顾云容脱口道。 他又立了片刻,沉叹一声:“那你送我一样物件让我当个念想吧,送完我便走——不拘价钱,送什么都成。” 顾云容随手从书里抽出一枚枫叶书签,拿到他眼前:“殿下看这个成么?我自己做的。” 桓澈小心接过,端详一回,嗟赞书签做得漂亮,随即当真依言转身告辞。 这件几乎荒诞的事似乎就此揭过了,但顾云容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他的态度转变得似乎有些突兀,之前还一直磨着跟她掰扯,眼下却拿了一枚书签就走了。 桓澈回房后,将拏云叫了进来。 “桂榜何时放出?” 乡试之榜名桂榜,因放榜之时正逢桂子飘香的时节,故名。 拏云答道:“此番因着倭寇突袭,浙江秋闱放榜延后,桂榜约莫半月后才能放出。”随即想起顾嘉彦似乎也参加了今年的乡试,心中一惊。 殿下这是打算给未来大舅子开后门? “你速去着人留意着,看顾嘉彦是否中举,得信儿后报与我知道。” 拏云躬身应是。他见殿下神思不属,很是纳罕。 殿下不是刚打顾姑娘那里回来么?怎么瞧着不太高兴?难道是那事没成? 思及此,他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旁的姑且不论,单说殿下那张脸已是世间难寻,就算顾姑娘看在这个份上也没道理这样干脆地拒绝。 桓澈也是百思不解,她怎么就吓得坐地上了呢,明明他说的时候还挺含蓄的。 他原忖着之前事情一直僵着是因为他不够主动,结果如今他主动了,顾云容却吓得不轻。 含蓄也不行,主动也不对,风花雪月什么的果然比尔虞我诈费劲多了。 出来之后,拏云迎头撞见握雾,便一把拽住,警告说最近在殿下身边说话做事当心些,殿下跟顾姑娘的事很可能没成,殿下怕是又要变得跟前阵子一样阴晴不定了。 握雾也是震惊不已:“竟是没成?那殿下接下来要如何?” 拏云沉着脸道:“谁晓得。要是六殿下在,兴许能给殿下一些点拨。在这上头,六殿下可是行家里手……只盼此间之事早日了结,早日回京。” 桓澈走后,顾云容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帐顶。 她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 大约是桓澈在后来的三年里经历了更多的倾轧杀伐,上辈子的他性情比现在更冷。 她犹记得有一回她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桌饭菜,怕他嫌弃她的手艺,她还特意提前一月做了练习,又是专挑他爱吃的菜做的,但临了他还是不领情。 她当时兴致勃勃地将他叫过去,让他坐下。他原本倒也没说什么,但她给他布菜时,他对着她看了须臾,忽然就开口道:“往后不要再做这些了。” 她手上一顿,又勉强笑道:‘殿下不妨尝一尝,妾身自觉滋味尚可。’ “我说不要做便不要做,下回你再做我也不会吃。” “那殿下是说这次会吃?” 他微微偏头:“这次的我姑且尝几口。” 她想到他素日忙碌,怕他一会儿又没了空闲,忙命丫头去将自己做的一副护膝取来。 她从前没做过这种男子用的物件,手生得很,没把握好尺寸,把束带做德太长了,所以交给他时有点不好意思。 他将那一对式样古怪的护膝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少顷,扯住那两根长长的束带看向她:“这是做什么的?上吊?” 顾云容暗诽带子这么细,你这么大只,要吊死你也不用这个,至少也得换成麻绳。但她嘴上可不敢这样说,只是红着脸催他试试。 他盯着她交握在一起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我不是一早就说了么?不要再做这些了,你觉得我只是不让你做香囊茄袋,不包括护膝?” 她低着头,心头滋味难言。 她是看秋日将临,暑气渐消,这便特地给他做了护膝。 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顾云容回神,紧紧捏着被角。 不要说她本身就对桓澈跑来跟她表明心迹的行为存疑,即便他是真心求娶,她也不会感到狂喜进而一口应下。 他前世给她泼了冷水,凭什么他一回头她就要答应。道理她都懂,但她心里是有气的。 徐氏这两日总是忐忑不已。三年一次的乡试,儿子这是第二回考了,还不知是否能中。她本想等放榜了再走,但浙江今年因倭患延迟了放榜,彦哥儿不让他们因此一直耗着,他们便先行一步,让彦哥儿回头写信告诉他们结果。 顾云容希望兄长这回乡试的结果能比前世好。 前世兄长因为父亲迟迟不能洗刷冤屈而耽误了学业,今生情况有所好转,不知结果是否会好一些。 桓澈之后没有再来找顾云容,但他似乎临时有什么急事,第二日便带着拏云先走了,画舫这边由握雾支应。 一路无风无浪,畅通无阻。 握雾照着桓澈的交代,到了徽州地界,才让顾家一行人下船。随后看着顾家众人换乘上雇佣的栈船才返航。 顾云容总觉握雾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方才还有护送他们到家的意思,又再三叮嘱他们路上小心。不过既然如今已经快到外祖家了,她也就不必想那么多了。 次日晚,握雾便回到了听枫小筑。他嫌水路太慢,后来直接将画舫丢给手下,自己骑马一路疾驰回来。 桓澈正在书房收拾文书,见握雾忽然归来,又神色匆匆,沉声问他可是出了何事。 “殿下,属下察觉有人跟踪画舫,后来顾家人下船后,那两只在后头跟踪的小苍船也掉头了,不知是冲着咱们来的,还是冲着顾家人来的。属下已命人去搜寻那只小苍船,一有消息即刻报与殿下知道。” 桓澈目光扫向桌上的舆图。 他二皇兄荣王的封地就在这附近。明年年初就是他父皇的六十大寿,届时已就藩的几个皇兄都会赴京,自然也包括荣王。 亲王就藩后不得擅离封地,但荣王每年都会以为父皇搜寻寿礼为由离开封地半个月,倒也每次都能让他寻见令父皇开怀的礼物。不过荣王会把最好的礼物交给太子,由太子去父皇面前卖好。 荣王是太子一系的人,这几乎是皇室公开的秘密。但他总是心存怀疑,荣王虽则母族无势,但心机谋算并不比太子差,其实不需要站队。 除非,荣王是操着另一份心。 桓澈冷笑,能盯上他的就那么几路人,其实也好查。 真正不好办的怕是顾云容那件事。 乡试放榜后,才安顿下来不多时的徐氏等人就收到了顾嘉彦的来信。 信上说他的名次比较靠后,但好歹是中了。只他火候未到,不敢贸然下场考春闱,怕中不了进士反得个同进士。恰有贵人说要引荐他去京师的书院读书,他便修书询问父亲母亲的意思。 这简直是好事成双。 顾同甫夫妻两个喜不自禁,但对于儿子信上说的贵人很是好奇。顾同甫见妻儿这边安顿得差不多了,便返程回了钱塘县。 不久,顾同甫来信说他们婉言拒了那贵人的好意,没让彦哥儿赴京。徐氏拿着信给顾云容姐妹两个看,问她们觉得这引荐顾嘉彦的贵人是谁。 顾云容不语。 管他是谁,反正父兄没答应。而且她已经到了徽州,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桓澈身为皇子,是个精于算计的性子,她还是不能相信桓澈在与她谋面不多的情况下会真心喜欢她,冷静下来之后,她更是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若非她自觉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可图谋的,她真怀疑这是个什么阴谋。 一晃半月过去。 顾云容的生活简单而又规律,外祖家的人都待她极好,她也几乎已经将桓澈那件事抛到了脑后。 她的外祖徐山也是个读书人出身,只是科举上头没有天分,后来便没有继续考下去。但老来还是保持着读书人的习性,喜欢以文会友,喜欢泡茶馆听人说书。徐山和蔼可亲又风趣幽默,顾云容很喜欢听他说故事。 这日,顾云容听说徐山打茶馆回来,便又跑去问他今日听了什么本子。 徐山面上却并无一丝笑意。他慢慢在桌旁坐下,长叹一声:“我今日听书时,听说了一个消息。” “衡王殿下,就是年初赴浙江处置你父亲那桩案子的那位王爷,前几日在与倭寇的鏖战中负伤,如今伤势沉重,药石无灵,慌得新任巡抚遍寻名医,可还是无济于事。听说省里几位主事的大员如今愁得了不得,已给圣上递上急奏,请太医来试上一试。眼下外头都在议论此事。” 23.第二十三章 徐山沉声叹道:“我头先听你父亲那话的意思,当时状况实是凶险,那位王爷能秉公处置,想来着实不易。他抵浙后,不仅给你父亲和于思贤平了反,还几番打退倭寇,这半年以来,浙江倭患有所缓解,倒有他大半功劳。” “可惜年纪轻轻就遭此大劫,若是熬不过去……那可是百姓之损。” 顾云容听得一愣,跟着打断外祖的话:“天潢贵胄的事咱们管不着,外公您也不必忧心这些。” 桓澈南下时应当带有大夫以备万一,而且那群大小官吏纵然倾尽整个浙江的人力财力也会想法子将桓澈救回来的。桓澈身体底子好,身份又尊贵,不可能跑在前面冲锋陷阵,即便受伤也不会是什么重伤,死不了。传言应当是夸大其词。 徐山唏嘘一阵,话锋一转:“我听你母亲说了谢家退婚之事。你父亲如今也算是发达了,彦哥儿又中了举,顾家这就算是起来了,不像从前那样任人拿捏。再者,你生得这般样貌,不愁寻不见好人家。” “外公这里也认得几个知交,家中子弟也有几个到了说亲年纪的,我与你母亲提了一提,你母亲觉着有几个不错,打算回头让你相看相看。”徐山看着顾云容道。 顾云容低头装羞。 她对她的婚姻没多少憧憬,夫君跟公婆不给她添堵就不错了。 晚来用罢饭,徐氏便将她叫去,与她说明日要来一个后生,让她在暗中看看合不合意。 顾云容点头答应,并表示要去休息了。 徐氏想到外头都在说衡王重伤不治之事,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 顾云容回房的路上,揣着满腹心事,走得极慢,又往后院种的几棵果树那里转了一圈才回去。 她在妆台前静坐片刻,打算去挑选明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才低下头去,就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她心下一惊,扔了妆奁便要跑,却见眼前倏然闪出一道人影。 顾云容下意识后撤一步,看清面前人的面容后便沉下脸来:“殿下身边的护卫难道都是宵小之辈?” 拏云心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这大冷天的,我蹲房顶上险些冻得粘上面。 拏云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直挺挺跪下:“想来姑娘也听闻了殿下重伤之事。殿下此番伤势沉重,眼看着就……就不好了。殿下如今就想见您一见,不管您对殿下有何成见,都请好歹去看上一眼……姑娘千万发发善心!” 顾云容嘴角一扯:“装,继续装。我看那传言也是你们放出来的吧?” 拏云一脸沉痛:“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如今该请的大夫都请了,可殿下意志消沉,众人已是束手无策,只有您能唤起……” 顾云容不为所动:“我明日还有事,眼下要歇息了,你不要耽误我的工夫,不然我要叫人来了。” 拏云霍然起身,眼眶蓦地红了:“姑娘缘何这般绝情?殿下日日念着姑娘,姑娘随手赠的物件殿下都小心翼翼存着。”他说着话摸出一个精巧的小木匣打开给顾云容看。 里面静静躺着她那晚用来应付他的那枚枫叶书签。 顾云容低头不语。 “姑娘纵不看殿下的面子,也好歹为浙江的百姓走一趟,”拏云两眼含泪,咬牙道,“浙江倭患未息,殿下若有个三长两短……” 拏云观顾云容似无松口之意,起身朝窗口走去:“小人之言姑娘不信,令兄之言姑娘应能相信一二。” 顾云容一惊,顾嘉彦也来了? 盏茶的工夫后,顾云容披着披风,站到了拏云预备的马车旁。 顾嘉彦跟徐氏说家中有些事,要接顾云容回去一趟。 顾云容先前是坚决认为拏云是在演戏的,但顾嘉彦的到来令她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是真的。 顾云容踟蹰一下,终是问了出来:“他如今意识清醒么?” 拏云悲痛道:“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您再晚去一步说不定就见不到殿下最后一面……” “好了好了。”顾云容叹气挥手,回身入了马车。 她望向对面的顾嘉彦,问出了她自看见他便憋在心里的疑问:“哥哥为何会跑这一趟?哥哥不是一向不喜殿下么?”正因如此,她才觉得顾嘉彦的话比拏云的可信得多。 顾嘉彦犹豫着道:“其实……” 顾云容瞧见他那副模样,瞠目道:“其实什么?” “其实我觉着殿下没我从前想的那样不堪。”顾嘉彦正色道。 顾嘉彦转头见小妹惊恐看他,有些不自在:“小妹不必讶异,他领着我们微服出来那几日,后来我已经对他有所改观,只是一直觉着他对你意图不轨,可能是个色鬼。” “但这些天看下来,我便不作此想了。” 顾嘉彦简要地向顾云容讲述了她离开杭州府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海宁县的那股倭寇退去后,萧山附近又有大批倭寇袭来。 浙江兵力不足,头先调来的三千处州兵不习水性,前方全凭桓澈跟于思贤等人用计拖着。 于思贤负伤之后,桓澈为了激励士气,不顾众人阻拦,亲临前线指挥调度。国朝水师军心大振,前赴后继,奋勇争先。后倭寇辎重被切,鏖战不过,往北逃窜。 仗是打赢了,但桓澈被流弹所伤,高热不退,意识混沌。 顾嘉彦抽气道;“小妹你不知,我光是看着殿下那般状况跟于大人他们的哀恸,我就能感受到征战的可怖。我想了一想,我尚长殿下三两岁,若换我去直面倭寇,在纷飞炮火中登船指挥,别说打胜仗了,我怕是连站都站不住。” 顾云容垂头半晌,道:“真把你逼到那个份上,兴许你也会豁出去,但你的出身际遇与他不同,自然比不过他。” 她说话时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担心自己情绪不稳,便闭目不语,靠回了靠背。 若说她之前还是半信半疑的话,现在已经信了八-九成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顾云容终于在初更之前重返钱塘县。 夜色包裹之下,听枫小筑灯火通明。 握雾急得在桓澈床前转了好几个圈,正忖着不知拏云能否将顾云容带来,就见小厮进来禀告说拏云领着顾家兄妹到了。 握雾忙忙出外迎。他示意众人噤声,旋即转向顾云容,请她一人随他入内。 顾云容一路往屋子里进时,脑子里乱糟糟想了许多,但等真正见到桓澈本人时,她脑子里忽然就变得一片空白。 她那仅剩的一两成怀疑也荡然无存了,憋了一路的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夺眶而出。 桓澈安静躺在架子床上,面容灰败,唇色发白,一双往昔惊心动魄的眼眸紧紧阖着,不复平素神采。 才不过大半月的时间,他就消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双颊清癯,身上的两层锦被将他裹得跟个蚕茧似的,但顾云容瞧着他那副憔悴病容,觉得他身上可能瘦成一把骨头了。 她思及拏云说她再晚来一些兴许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云云,意识到他可能已因伤口感染病入膏肓,心内情绪激荡,双腿发软,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勉强站起,踉跄着奔上前。 她摇晃他几下,见他没有一丝反应,小孩儿似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澈阿澈,你醒醒,你不能死……” 记忆潮水一样涌上,益发猛烈地冲击着她颤抖的心。虽然这个人上辈子伤过她的心,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她也曾经想过,凭什么他不喜欢她她却要喜欢他,甚至想过如果她上辈子再晚死个一年半载,说不得就不喜欢他了。 但假设终归只是假设,感情也不是说放下就能即刻放下的,尤其在生死面前。 朦胧泪光中浮现出记忆里那个丰神奕奕的少年身影,再跟眼下光景对比,越显凄怆。 顾云容想到伤心处,哭得肝肠寸断,到得后来,伏在桓澈身侧抽噎抽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握雾有些不忍心看,忐忑地偷瞄了殿下一眼,抹了一把泪:“殿下都昏迷两日了,顾姑娘可算是来了。姑娘也不要太过悲痛,想来殿下知道您来了心下也宽慰了……诶,殿下醒了!” 顾云容哭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连动作都迟钝许多,但闻听握雾后面那一句,脑袋立马一抬看了过去。 桓澈微微睁开眼,看到她,眼中蓦地绽出一抹神采:“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一句话说得顾云容心里又酸又软,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呆愣愣看着他。 她听见他虚声说想喝水,立时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试了试水温才递到他嘴边。 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半杯水,看他摇头示意暂且缓缓,才将杯子搁到小几上。 她踟蹰一下,哑着嗓子问道:“你的伤……眼下状况如何了?” 他又倒回枕头上,虚弱道:“不太好……不过一时半刻倒无性命之虞。” 顾云容怎么听怎么觉着他是在硬撑,哽咽着问他伤在哪里,她要看一下。 握雾在一旁缩手缩脚的,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滚出去,好给这俩人挪地方,但他的使命还没完成。 桓澈往一旁侧了侧头:“那个地方……你当真要看?” 顾云容一愣,那地方?哪地方?怎么觉着他有些难以启齿?难不成是…… 她正惊疑不定间,桓澈已经命握雾掀开他的锦被,将他扶起。 “就是这里。”他指挥握雾慢慢拉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缠得密密的绷带、 顾云容探头看去,见绷带从他左腋下穿过,在他右肩上绕过,这样看来,他应当是伤到了肩胛的位置。 她视线无意扫掠时,看到他耸起的锁骨和半掩在衣衫之下的腹肌,面上一红,急忙收回目光。 顾云容见他精神萎顿,忙让他躺下,又问他可曾换药。 “换过了,”他搭着她的手重新躺下,略一停顿才把手从她手上拿开,“只我腹中饥饿,你可否帮我去问问大夫我如今都能吃些什么?头先大夫说我身子虚,有些东西不能碰。” 顾云容含泪应好,交代他好生躺着,她去去就来。 她起身之际,又怕他盖得不严实会着凉,仔仔细细地给他掖了被角,重新裹成个蚕茧。 然而她抽手回身走了几步,忽觉有些不对劲,蓦然止步。 不对。 有个地方不对啊…… 24.第二十四章 握雾方才抹泪时说桓澈已经昏迷了两天了,但她问桓澈可曾换药时,他却笃定地说换过了。 他一个昏迷着的人是如何知道已经换过药的?总不可能两天都不换药。而他可是在她来后才醒来的。 再有,他才从昏睡中醒来,如何做到一连串说了那么些话的? 顾云容捏了捏拳头,步子顿住也只是一瞬,若无其事地出了屋子。 见顾云容走了,桓澈长出了一口气:“来帮我松一松绷带,这半晌勒得我喘不过来气。” 握雾忙忙应是,只是给桓澈松绷带时手有点抖:“殿……殿下,顾姑娘若是……” 桓澈得以松绑,面色松快,又一头躺了回去:“不必担心,她不会……” 他话未落音,转眼就瞧见了顾云容愤懑的脸。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正对他怒目而视。 “骗我很有意思么?装得挺像啊,”她思及自己方才傻傻地哭了半晌,一股遭受愚弄的羞恼感蔓窜心头,当下快步冲上来,一把揪住桓澈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看我哭成个傻子,高兴吧?得意吧?我告诉你,我要走了,即便有人跟我说你死了,我也不会再回来看你一眼!” 居然组团忽悠她来了! 她恼怒之下气力大得很,手上一紧,猛地将他掼到床上,又一把捞起一个大引枕拍到他身上,这才解气一些。 顾云容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是她力道过大,让他滚到了地上。 握雾失声惊呼。 外头的拏云冲进来,大呼将大夫传来。 顾云容想看看他们又在演什么戏,转回头就看到桓澈神情痛苦,面色煞白如纸,胸前衣襟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怔住了。 那血……不像是假的,而且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苍白的面色是不可能伪装的。 她迟疑着折回去,难以置信道:“他……真的受伤了?” 拏云与握雾一道将桓澈扶回床上,转回头来已是双目通红:“殿下的伤自是真的,顾姑娘难道至今仍不肯信?” 顾云容一时惘然,须臾,问出了自己方才觉察出的两个疑点。 “大夫交代说每日辰时换药,眼下早过了辰时了,殿下自然知道换过药了。至于姑娘说的第二条,”拏云道,“殿下虽则病重,但身体底子比常人好,自然不能以常人之理来推断。” 顾云容看着因伤口崩裂流血不止而直冒冷汗的桓澈,怔愣少顷,转身出去寻大夫。 顾云容出去后,拏云与握雾合力将桓澈抬回床上放平之后,询问桓澈可还有何吩咐。 “无事了,”桓澈轻吁一口气,“剩下的事我一人便成。” 拏云与握雾互看一眼,皆是神色复杂。 他们也不知是该钦佩殿下料事如神还是该感慨殿下对自己下手之狠。 这回的事其实是亦真亦假的。殿下确实受了伤不假,但并没有严重到命在旦夕的程度。头先那样对顾云容说,不过是要引她过来而已。 顾云容若肯来,那必是心里有殿下的,看到殿下那副光景,定然受不住,等她情绪平复一些,再刻意露出破绽,让她误以为这一切都是假的,恼羞成怒之下,她会有过激之举,届时再露出伤口,让她措手不及。 最后,愧疚之下,让她答应留下看顾殿下一阵子,就容易许多。当然,这还需要他们的配合。至于顾嘉彦,是不知这些内情的。但因为伤是真的,也算不上拐带他欺瞒自家妹子。 顾云容的每一步反应殿下都算到了,然而殿下设这个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好容易见好的伤口再度崩裂。 殿下为了留下顾云容,可谓煞费苦心。 握雾看着殿下仍未止血的伤口,暗叹真是作孽,这血原本可以不流的。他自来是不会梳理那些弯弯绕绕的,之前不是很明白殿下为何要绕个圈子,直接给顾姑娘看他的伤不成么? 殿下那会儿有些闲暇,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边喝苦药汁子一边道:“我这伤是真的,但并未严重到非要她留下看顾不可的地步。不能用伤留下她,只能用愧疚。” “任谁认为自己的感情被愚弄了,都会愤怒,这个时候只要我瞅准时机,让伤口裂开给她看那些汩汩的鲜血,看我的痛苦万端,她就会心软。” 他不解道:“那万一顾姑娘迟迟未发现殿下故意露出的破绽呢?” “那就做得再明显一些。不过我觉着她不会发现不了。一个能在父亲遭人构陷又是头回见我的状况下便进退有度的姑娘,不会发觉不了这样明显的端倪。” “那您就不怕顾姑娘恼您给她设了个圈子?” “她纵醒过神来,也不太可能与我翻脸,因为我设这个圈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把才包好的伤口重新弄得崩裂血流,一来要冒风险,二来疼痛不言自明。而这些,都只为留下她。她想想这些,也不至于太过恼我。一旦她留下,与我相处的机会多了,慢慢也许就能放下成见。” “那您不怕顾姑娘发现被骗气得狠了,让您吃大苦头?” “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力气,揍我一顿我也扛得住,”殿下不以为意,“我还怕她不动手。” 他当时听得懵了半晌。如果娶个媳妇都是这么费劲的话,那他估计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 等握雾与拏云退出去,桓澈躺在床上仍疼得抽气。 刚才摔那一下疼死他了,没想到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力气还挺大,这要是真揍他一顿…… 算了,真揍他也得受着,谁让他放不下她。 他此番也算是受了六哥的启发。他之前给六哥去了一封信,问他何时打算收心,他回京之后,父皇应当会为他二人一道选妃。又问他这么些年怎就没有在女人那里吃过瘪。 六哥的回信果然语气十分激动,大呼自己虽然才貌不及他,但在风月上头的脑子比他好用多了,又寒碜他说要是他能把那些用在阴谋诡计上的头脑用在雪月风花上,怕是哭着喊着要嫁他的小姑娘能顺着他的王府排出二里地去。 他不要二里地的姑娘,一个就够了。 那日离开画舫之后,他就一直琢磨着他跟顾云容的事。他不好直接向六哥讨教这个,便写了那么一封信试探。六哥果然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可以把用在机谋上的思路用在这个上头。 他也不确定究竟有用没用,但他总是要做些什么的,不然怕是要抱憾终身。 只这整件事最关键的点其实在于顾云容。若是不论拏云如何说她都不肯来,那这戏根本唱不下去。 还好她来了,而且还是那般反应,这表明她是在意他的。 顾云容看着桓澈的伤口止了血,才回了顾家。 她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辗转半晌,渐渐地也理清了头绪。 这好像是个套。但若说桓澈会布局去套姑娘,她是坚决不信的。他三年之后在这上面都没开窍,三年前的现在能有这个觉悟就见鬼了。 他当年可是把她送的一瓶擦脸用的香膏拿去当熏香用了。 顾云容想想这个就来气。 为什么他不用那些东西脸上也不干不燥,以至于他用错地方,她连个寒碜他的机会都没有。 好气!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 顾云容郁闷片刻,蓦地坐起身,将近来诸般事项连缀起来梳理半晌,得出了两个结论。 一是桓澈应当是真的喜欢她,她并无利用价值,他大费周章,除却真心喜爱没有其他解释。 二是她得跟他谈谈。她当初对他殷勤确实是为了顾同甫,再有,即便她还喜欢他,也不等于她愿意嫁他。 经此一事,她发现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他的。可她的顾虑也多。 除开前世之死以外,她心里还有一道坎儿。 如果桓澈是可以在不长的相处之后就喜欢上她的,那他前世摆出那样的姿态又是为哪般? 总之,她不会再如前世一般被动。 桓澈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不断有小股倭寇来犯,都是抢完就跑,并不恋战,似乎是刻意引战。 顾云容想起前世好像也有这么一出,然后过不多久,浙江这边来了个震动沿海诸省的人,宗承。 提起宗承,怕是沿海百姓极少有不知道的。海上大小走私船主皆奉宗承为主,往来于日本与国朝劫掠的倭寇也大多听命于宗承。所以宗承被封为“倭寇之王”。 而这样一个倭寇头子居然是土生土长的国朝人,祖籍就是徽州。 宗承是个十恶不赦的卖国贼,但却也算个孝子,而宗承的母亲还在老家待着。徐山当年迁至徽州,不知是否考虑到了这一点。宗承再不是个东西,似乎也不会长驱直入带着海寇来洗劫自己老家。而其他倭寇也不太可能不给宗承面子,跑来徽州闹事。 所以徽州很安全。 前世来浙的是李博远,宗承到来之后,李博远招降不成,很是头疼了一阵。 朝廷这边一直都打着招降宗承的主意。宗承毕竟是国朝这边的人,若能倒戈,那瓦解倭寇指日可待。 但可惜宗承狡诈多疑,前世朝廷终是未能完成招降大计。 顾云容觉得如果桓澈能拿下宗承,那沿海百姓怕是祖祖辈辈都会记得他的恩情。只是太子跟诸王怕是越发要将他当成眼中钉。 不过她最期待的是一只狡诈的狐狸如何逮住另一只据说已经成了精的狐狸。 到时候说书先生们又不愁没有故事说了。 但这之前,她得去跟那只狐狸谈谈人生。 捻指间十日过去。这期间,顾云容每日在顾嘉彦的陪伴下自听枫小筑后门进去,前去探望桓澈。 顾同甫与顾嘉彦听说顾云容将桓澈的伤口摔得崩裂开了,都看鬼一样盯着她看。 顾同甫嘴唇哆嗦半晌,语重心长对顾云容道:“要不你……还是再想想你与王爷的事。” 顾同甫已经知道了桓澈想见顾云容的事。顾同甫虽然不明白殿下为何会对自己这个谋面不多的女儿动心思,但他原本便对桓澈印象颇好,又惊叹于他对顾云容的纵容,觉得他应确实是对自己这个小女儿喜爱非常。 再者说,一个亲王这样上心地想得到一个女子,答应与否怕也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 只是想到顾家门庭不高,自己女儿可能要做侧室,他又觉着难办。 顾云容却是不以为然,她有自己的打算。 桓澈养伤期间,各路大小官吏都来探望,沈家的人也来了好几回,但都被门口的护卫挡了回去。 顾云容已经发现桓澈的伤并不像是先前说的那样严重,但她已经答应留下来,便也没再计较这个。 桓澈的伤势转好之后也未见访客,但是仍让顾云容每日都来,说看见她才有心思养伤。 他开始出来走动之后,就让顾云容跟随左右。逛园子跟着,读书喝茶跟着,就差去方便也跟着。 顾云容起先倒也没说什么,后来觉得他好像是把她当丫鬟一样,又兼他的伤情已经大好,便有了辞别之意。 桓澈何尝瞧不出顾云容的心思,可他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他分析之后认为日常相处十分要紧,他这就是在制造相处的机会,可他们这些日子的相处好像没能让她对他的态度转好。 他发现他算准了顾云容的诸般反应,却没能算到她对他的抗拒之甚,虽然他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何时得罪过顾云容。 他必须得赶紧想法子,不然若是前功尽弃了,回京还娶什么媳妇。 再度分析之后,他认为相处无用,应当是顾嘉彦碍事的原因。 纵然顾云容真有什么话要与他说,有个闲杂人在一旁,好像也不便说出来。 他们应该独处试一试。 他盘算之后,提出与顾云容一道上山去。 江南水多山多,杭州府内就有不少大小山峦。山上又有许多庙宇庵堂,他让顾云容佯作上山进香,出来之后跟他碰头,一道去后山转转。 这个时节的后山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也就枫林和松林那边还有些看头。但顾云容觉得这是个说话的机会,就未作推辞。 秋高气爽,正好出来走走,跟他仔细谈谈。 只是她才刚打庙里出来,打算往后山去时,迎头却瞧见了两个熟面孔。 她心下一惊,这两人怎会在这里? 25.第二十五章 山东这边水产颇多,海鱼、虾等都是常吃的,萧槿因着在聊城住过几年,尤其喜欢吃虾。 但是卫启沨却不然。 卫启沨在外头人模狗样的,但其实一身怪毛病。譬如,他跟虾有不共戴天之仇。拿虾给他吃,在他眼里跟拿屎给他吃差不多。 萧槿前世刚嫁给他那会儿,没人告诉她这一点,有一回她使人从外头酒楼里买了一份红烧大虾回来,用晚膳时摆到了桌上。等他从外头回来,一眼瞧见桌上的大虾,立时冷了脸,一再出言让她撤掉。 萧槿觉着奇怪,问他为何对虾这般嫌恶,他蹙眉丢给她一个字,脏。 萧槿这才对他的洁癖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她跟他说那些虾的虾线都已经仔细剔除了,但卫启沨仍旧一脸嫌弃地坚持让她倒掉。 萧槿许久没吃虾,不舍得倒,将那盘红烧大虾拽到了自己面前,自吃自的。 卫启沨看她不听话,神色不豫,似乎连在他面前吃虾也是罪过。他在她对面落座后,斯斯文文地进餐片刻,抬头瞧见她吃虾吃得不亦乐乎,盯着看了好半晌。 萧槿打算再去夹一只虾时,一抬头就撞上了他投来的目光。她见他满面的不可思议,那神色似乎是在说,你吃-屎也能吃得这么高兴? 萧槿当时就不乐意了,搁下筷子,指着他跟前的蛋花羹道:“你看,这里面的鸡蛋是鸡下的吧?你想过鸡是怎么把蛋下出来的么?那个蛋啊从……” 卫启沨“啪”的一声放下筷子,面色一沉。 萧槿不以为意,又指着他面前的一碟子春不老蒸乳饼道:“那里面的春不老,你想过是怎么长出来的么?那个需要浇水施肥,施肥你懂吧?就是用粪……” 卫启沨忍无可忍,按下筷子扭头就走。 萧槿如今忆及前生往事,想想当初她看到的卫启沨,再看看面前这个温雅公子,实在觉得有些恍惚。 看来人的性情确实是会改变的。 清蒸大虾是萧枎的拿手菜,她觉得卫启沨但凡是吃了这虾,一定会询问这道菜是谁做的,届时她就能露露脸儿。想来卫公子自此之后便会对她多上一份属意的。 她这般想着,便示意丫头将那一碗清蒸大虾端给卫启沨。 然而她一转头,就听到卫启沨冷淡道:“不必了。” 萧枎一怔。卫启沨方才还是和和气气的,怎么一转眼就变脸了? 萧杫在一旁看着,拿帕子挡住了唇边笑意。她就说,卫家公子一看就是风雅的人,怎么可能稀罕萧枎做的什么虾子。 萧嵘看得暗暗发急。 萧枎犹自不甘,勉强笑道:“此间的虾与别处不同的,况且这制法……” “四公子不是说要切磋制艺?”卫启沨转头看向萧嵘,“若还要继续,便换个地方。如若不然,在下便先回了。” 竟是直接将萧枎晾在了一边。 萧枎面色发白,僵硬地立在原地,一时也不知如何找回场子。 萧嵘对于卫启沨的反应也颇为意外,卫启沨自来到萧家之后便一直客客气气的,他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不给面子。他本想转圜一下,但见卫启沨面色确实很不好看,当下也只好打住了念头,赔着笑道:“那换个地儿继续吧,把这里留给三妹妹她们。” 萧杫嘴角的笑一收,她还没出手呢,卫公子怎么能走? 萧杫不住地给萧嵘打眼色,但萧嵘只是暗暗蹙眉摇头。 萧嵘还不想为了两个妹妹的私心就开罪卫启沨。 其实下午这一出整个都是他们筹划的。萧嵘先将卫启沨带出来,萧枎与萧杫再佯作偶遇,各逞本事。 萧嵘帮两个妹妹其实也是存了私心的。万一卫启沨真的看上了他哪个妹妹,那简直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们四房若是得了卫启沨这样的乘龙快婿,往后还怕不吃香?他以后说不得还能少读好多年的书呢。 但萧嵘也能瞧出卫启沨眼下是真的不快了。虽然他也不清楚卫启沨这是被触到了什么逆鳞,但顺着他的意思来总是没错的。 卫启沨出了凉亭后,萧榆故意问道:“三姐这两碗虾怎么办?” 萧枎心下气恼,随口道:“倒掉!” “倒掉太可惜了,”萧槿伸手端起其中一个卧足碗,“正好我跟六姐坐了半晌还没吃东西,这两碗我们收下了。” 萧榆笑眯眯地端起了另一碗。 萧枎气得直瞪眼,萧杫在一旁捂嘴笑。 萧槿方才将卫启沨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禁不住感慨他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矫情。 吃虾怎么了? 萧槿其实有些好奇,如果是温锦喂虾给他,他会不会吃?他既然那么喜欢温锦,想来是愿意为温锦打破坚持的。 萧槿与萧榆抱着那两碗清蒸大虾后,萧枎气得抬手就要将托盘上余下的那两个盖碗杯抓起砸了,却被萧杫一把拽住。 “那里头是我精心烹制的雀舌牙茶,你敢砸!”萧杫瞪眼道,“我早说了,卫公子必定是喜好风雅的,你端给他一碗大虾算怎么回事,他能高兴才怪!” 萧枎气得直跌足。她费尽心思做了许久的大虾非但让她下不来台,最后还便宜了萧槿萧榆两个。 萧枎回瞪萧杫一眼,恼道:“卫公子不接我的大虾,也不会喜欢你的茶!” “我还没试呢,你怎知他不喜欢?”萧杫挑眉,“要我说,卫公子要么是不爱吃虾,要么是今儿心绪不佳,只是咱们走了背运,来的时机不对。” 萧枎缓了半晌,忽道:“卫公子约莫是不知道我是他表妹。他若是知道,怎会不给我颜面。” “你听谁说的?” 萧枎却是不答,打住话头回身就走:“我想起我还有绣活没做完,先走了。” 萧杫轻嗤一声,道:“你是他表妹,那我也是他表妹。人家表妹多了去了,凭什么独独给你面子。” 萧杫端起盖碗杯啜了几口茶,轻叹一息。 卫启沨那样的贵公子真是难以捉摸,一个拎不清便是弄巧成拙。这么胡乱猜度可不好,顶好是打探清楚了再出手。 她四哥脑子不够好使,靠不住。 萧杫觉得她兴许应该去找萧崇计议一番了。 光阴荏苒,四日捻指即过。 卫庄是最早从贡院里出来的那一批。天福瞧见自家少爷这么早就出来了,连声叹气,心道少爷最后大约是放弃了。 他忐忑地迎上前,也不敢询问少爷考得如何,只是想到回萧家也是要继续被萧嵘那帮人嘲笑,忍不住问道:“少爷还要继续考么?” 卫庄奇怪道:“为何不考?” 天福一噎,旋即委婉道:“萧府再好,但终归也不是咱们自己家……家中产业还需少爷打点,咱们是不是合计合计……” 卫庄摆手道:“这些容后再议。府试过了,还有院试。” 天福心中哀叹,少爷您醒醒啊,得先过了府试才能去考院试啊!您这回又过不了…… 今日难得休息,萧槿原本正在萧岑那里蹭吃蹭喝,想起卫庄今日要回来,放下手里的酸梅汤,拿汗巾揩了揩嘴,跟萧岑打过招呼,就要转头出去。 萧岑跳下椅子,一把拉住她:“姐你急什么啊,这才未时,他怎么可能回得这么早。你现在跑去门口还要等上许久,且坐下歇着吧。” 萧槿想想觉得有理,当下便又坐了回去。 她问起弟弟这几日功课做得如何,又问他听课时有没有偷懒打瞌睡。 萧岑听她提起这个,抹了一把嘴,道:“姐,你不说我还想不起,你一说我记起来了,咱们庄表哥前几日不知是否得了方先生的授意了,我总觉得他在监视我。我跟他比邻而坐,我一走神儿,他就拍我,比方先生眼睛还尖呢。” 萧岑脑中灵光一闪,笑嘻嘻道:“诶,你说会不会是他拿了方先生什么好处,这才帮忙看着我的?比如方先生答应给他半斤灯油什么的……不然他怎么会管这等闲事?他自己从前还跑神儿呢。” 萧槿想想卫庄这几日的作为,摇头道:“说不好。不过也兴许他就是出于好心呢?” 萧岑叹道:“我总觉得咱们庄表哥似乎是要奋发了,前几天先生提问他,他都对答如流呢,活见鬼了。” 萧槿思量一回,慢慢喝了口酸梅汤:“大约庄表哥是想在这次府试时最后搏一搏。” 萧岑点头:“有理。他一直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两人正说话间,就见一个丫头急匆匆跑进来,跟萧槿行了一礼,道:“姑娘,表少爷回了,如今正在大门口等您呢。” 萧槿与萧岑惊诧互望。不过萧槿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立在门口不进来?” 那丫头道:“表少爷说姑娘答应了要去接他,他就等着姑娘去。” 萧槿嘴角微抽。 她庄表哥怎么那么实诚呢? 萧槿拾掇好要往门口去时,萧岑也跟了上来:“我也去瞧瞧。” 萧槿姐弟俩结伴往大门行去。绕过照壁后,萧槿就瞧见卫庄长身立于门内,正跟天福说着什么。 卫庄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转头往萧槿这边看来。 萧岑越想越惊异,几步跑上前,瞪大眼看向卫庄:“表哥,你怎回得这般早?不是交了白卷吧?哎,你这要是让方先生知道了……” 卫庄一下子拍到萧岑脑袋上:“我写完了才出来的。”说话间就转向萧槿,“怎不来接我?” 萧槿觉得他这话简直透着一股幼稚。不过她原也没打算爽约,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看时辰还早,以为你这会儿不会回。” “我不是说了我会及早回的?” 萧槿张了张嘴,正不知要何言以对时,就听一人忽然喊了卫庄一声,抬头望去,便见江辰大步朝这边跑来,身后跟着他的妹妹江瑶。 “卫兄跑得好快啊,”江辰朗声笑道,“是不是腹中饥饿,赶着回来用饭的?”他转头看向萧槿,止不住地笑,“啾啾,你可不知道你表哥交卷子交得多踊跃,我跟他的号房相邻,我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他就开始拽铃。当时我们那一片还没人交卷,静得很,他猛地拽一下铃铛,吓我一跳。” 每一间号房里都悬有一小铃,若考生要交卷,只要拽动铃铛,就会有两人过来收卷糊名,并收走余下一切物什,交讫后,考生方可离开。 萧槿抬眸看了卫庄一眼,心里琢磨着她庄表哥这么积极是不是想赶在天黑之前回来把饭吃了,这样好省点灯油。 江瑶小姑娘是出来迎自家兄长的,听兄长说这回考得还不错,高兴不已,拉着萧槿的手道:“啾啾,我方才与哥哥合计着等发案之后,若是中了甲等,就让我娘带着我们出外郊游去,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卫庄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注意到江瑶说的是“跟我一起”,而不是跟“跟我们一起”,这就是纯粹在以她跟萧槿的交情来做邀约。江瑶跟萧槿关系颇好,这般开口相邀,萧槿便不好拒绝。 萧槿想着她要是落下一天的功课回头还要补上,不太想去,何况江辰跟着,她多少有些不自在。江瑶看出了她的犹豫,摇着她的手臂撒着娇再三央求,萧槿被她缠得无法,踟蹰片时,点头应下。 江瑶欢喜一笑,余光瞥了自家兄长一眼。 一旁的卫庄却是忽而开口道:“我也去。” 萧槿惊讶抬头:“表哥,你可想好了,出去可是要花钱的。” “我可以只跟着,不掏钱。” 萧槿按了按眉心。 江瑶听见卫庄也要去,笑容微敛。 “届时如要出行,二位可否允我同往?”卫庄看向江辰兄妹。 江瑶有些不情愿,江辰倒是干脆应下:“欢迎之至。” 江瑶咬唇,她总觉得她哥有点缺心眼。 萧槿与卫庄一道入内。临分道时,她发现他不是要回西跨院,竟是要往四房那边去。 她忍不住问道:“表哥去作甚?” “要账。” 萧槿这才想起来,萧枎似乎是欠了卫庄三百两银子。但她随即又困惑道:“表哥怎么舍得借给三姐银子的?还借了那么多?” 卫庄一顿,旋道:“这个你不必管。” 萧槿见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猜度可能是萧枎诓了他什么,他不好说什么。 卫庄此番到的时候,萧定正好在。 萧枎当然没胆子将那件事告与萧定知道,她这几日正在暗地里筹银子,但三百两不是小数目,即便她把身边的小姐妹都借遍了也凑不足。 她听说卫庄一回府就找上门来了,知道他是来要账的,当下便赶了过去。她一瞧见卫庄就使劲朝他打眼色,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她从前无比轻贱卫庄对她的感情,此刻却是不住在心里祈祷卫庄对她余情未了,不要逼迫太甚。 萧枎使眼色使得眼睛几乎抽筋,但卫庄仿似没看见一样,径直道明了来意。 萧定心里对于卫庄这个三房表亲是十分瞧不上眼的,见他突至,正想着敢怕是有事相求,谁知卫庄张口就是要账。 萧定懵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卫庄在说什么,当下起身道:“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小女欠了你三百两银子?” 卫庄不紧不慢道:“四老爷若是不信,可以着人去三姑娘房里搜查一番,看三姑娘用的那些脂粉是不是她能买得起的。若是三姑娘将东西都藏起来了,也不打紧,三姑娘身边的丫头常去帮着采买,那些脂粉铺子的伙计都认得她的。如若四老爷仍旧不肯相信,那我只好将此事搬到姨父跟前去了,到时候仔细论论理。” 萧定虽则不明白像是卫庄这么吝啬的人怎么会借给他女儿那么多银钱,但听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26.第二十六章 第十七章 日头未高,迷蒙晨雾仿若云岫岚气缭绕氤氲,卫启沨逆朝曦而立,和风徐来,衣袂微动,似是要登仙而去。 萧槿抬头望向他,看着他温文的容色,想起她前世因他而受的那些磋磨,心中难免情绪翻搅。 不过,再过几年他就不能人道了。 萧槿微微眯眼。 卫启沨一直将卫启濯视为毕生死敌,有时连表面和气也很难维持,甚至几次三番都想置卫启濯于死地,卫家二房也与长房罅隙颇多,她都忍不住猜测,卫启沨那次受伤是否并非意外,是不是卫启濯把卫启沨搞残的。 不过卫启沨这般针对卫启濯,也有可能与他自身的权力欲有关。卫启沨明面上看着是个与世无争的贵公子,但实则一直筹谋着争位夺利,一直都想往上爬。而卫启沨在洞察对头上的眼光倒是精准,他瞧出来,放眼卫家上下,最大的绊脚石不是大公子,而是他四弟。 只是他到底还是输了。 萧槿思及此,忍不住就要嗟赞她那个前小叔的无双机谋。她在国公府待着的日子晦暗又枯燥,看卫启沨兄弟几个你来我往地斗,倒成了一大乐趣。 萧槿跟卫启沨还了礼,道了句“已见好”,正要跟卫庄一道离开,就听萧岑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姐!你这是刚打雪洞里钻出来啊?大夏天穿成这样……” 萧槿嘴角一扯,转身就朝着奔上前的弟弟拍了一把:“我染了风寒!” 萧岑愣了一下,讪讪一笑,关切存候一番,随即又瞧着自家姐姐那顶风帽,凑近压低声音道:“姐你这帽子都快把你的脸遮去一半了,你猜猜我是怎么大老远认出你的?” “因为我长得好看?”萧槿也低声道。 萧岑摇手道:“哎,不是。”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是因为你身边跟着庄表哥。我已经发现了,自打你接送他之后,他就盯上你了。” 萧槿翻个白眼:“我不听你声音隔着老远也能认出是你,你猜猜为什么?” 萧岑得意道:“那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当然不是,”萧槿挑眉,“因为你是咱们家个头最低的人。” 男孩普遍发育晚,萧岑虽然只比萧槿晚出生一刻,但如今个头还不及萧槿高。 萧岑被戳到辛酸痛处,急得跳脚:“我年纪还小呢,等我长大了自然就变高了!我到时候肯定比姐姐高很多!我一定能长得人高马大的!” 萧岑说话间攥着拳头使劲挥了挥:“未来姐夫要是敢待你不好,我揍得他亲娘都不认识他!” 萧槿默了默。她弟弟当初揍卫启沨时,确实专往他脸上招呼,卫启沨亲娘傅氏瞧见她儿子那副鬼样子吓了一大跳。 傅氏让她给卫启沨上药,她故意在涂抹药膏时加重力道,卫启沨疼得直咧嘴,却愣是跟她死扛着不吭声。 她当时一面捻着棉布一戳一按地使劲往他脸上涂药,一面感叹:“你这下得有个十天半月不能出门了,你顶着这张五彩斑斓的脸也不能去私见你心爱的表妹了,是不是很难过?” 卫启沨忽而沉下脸,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药瓶,丢下一句“不必你管”就要走。她盯着他的背影道:“那你跟我和离,大家分道扬镳,我就真的一丝一毫也不会再理会你的事了。” 卫启沨不作理会,径直去了。 萧槿从思绪中抽身,扫了卫启沨一眼,忍不住又想起了他脸上开染坊的样子。 萧岑方才激动之下声音不自觉便拔高了,卫庄跟卫启沨同时望向他,神色各异。 萧槿扯了萧岑衣袖一把,示意他说话注意些,随即念头一转,又暗叹,让卫启沨知道知道他们家剽悍的家风也好,往后不要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就成。 等和萧槿分开,萧岑与卫庄、卫启沨一道往家塾去。他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见两人都不开言,正想挑起个话头,就听卫启沨对卫庄道:“昨日请来的大夫给八姑娘开的什么药?” 卫庄扭头看向卫启沨:“问这个作甚?” “我方才瞧着八姑娘似乎恢复得甚好,就想知道她用的什么药。” 卫庄随口道:“大约就是桂枝汤、麻黄汤一类的方子,我没细看。” 卫启沨侧目打量卫庄几眼。他来到萧家之后,府上众人都对他礼遇备至,但这个卫庄,却似乎总是对他不咸不淡的。 三人走至学堂门口时,等候多时的萧嵘便迎了上来,先跟卫启沨寒暄一阵,跟着便转向卫庄,勉强挤出一抹笑:“我昨日跟表哥说的事……” 他昨日立在萧槿院子门口一直等到天黑,但卫庄料理好萧槿的事之后也没有来搭理他,径直回了西跨院。 萧嵘原本就吹了半下午风,回去后又被爹娘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他心中叫苦不迭,有些后悔从前跟卫庄交恶,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风水会转到卫庄这边来。 “我不是说了么?拿一百两银子来,我便将我的秘诀告与你们知道。”卫庄言罢,径直入了学堂。 萧岑在一旁笑嘻嘻地戳了萧嵘一下:“要不四哥往后多巴结巴结表哥,说不得他心情一好,就不要银子了。” 萧嵘气道:“快拉倒吧,我看他视财如命的性子难改。” “这可说不好,我听我姐说庄表哥还给她买枣糕犒劳她呢,可见铁公鸡也有心血来潮往下拔毛的时候。” 卫启沨步子微顿,回头看了萧岑一眼,提醒他方先生过来了。萧岑拍拍萧嵘,笑着回身进去。 等晌午众人各自出了学堂,萧岑叫住卫庄,快步跑上前,询问他端午时要不要跟他们一道出门看龙舟。 卫庄点头:“这是自然。” 萧岑上下端量他一番,笑着揶揄:“表哥是不是该去做一身新衣裳了?我看表哥总是这几套直裰换来换去的,要不趁着过节,扯块料子裁一套衣裳吧。人靠衣装嘛,何况表哥原本就生得好。” 卫庄一顿,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抬手一拍萧岑脑袋:“说得有理。”言罢,回身就走。 萧岑摸着自己的脑袋,嘀咕道:“姐姐诚不欺我,庄表哥最近还真是爱拍人脑袋。” 晚夕,卫启沨刚盥洗罢,温锦便找了来。 温锦早晨时本想即刻就来的,但转念一想觉得似乎晚上更合适,这才耐着性子一直等到这会儿才来。 温锦撒着娇跟卫启沨道了歉,并表示日后一定会学着懂事一些的,让卫启沨莫要介怀。 卫启沨坐下来审视她,少顷,微微笑道:“这便是了。”语声一低,“天色不早了,表妹若是没有旁的事,便回吧。” 温锦觉得她一个姑娘放下面子半夜来找他,他应该十分动容,态度也应当更温柔,甚至应该反过来安慰她才是。而她看着他目下这个反应,觉着他大约还是没有消气。但她一再追问,卫启沨只道她想多了。 温锦觉得他显然还是在怄气,咬咬唇,心觉委屈不已,越发后悔她当时的冲动。她知道她见今多说无益,决计让事情缓缓,起身作辞。 萧槿的风寒在卫庄的早晚监督下日益转好。江辰兄妹两个也时不时来串门,只是他们每次来萧槿这里,几乎都能撞见卫庄。 这日,萧槿如往常一样坐在卫庄书房内做功课,卫庄坐在她对面翻书。 卫庄间或抬头看她一眼,微微凝神。 与萧槿相处的这段时日里,那种莫名的好感和熟悉感越发强烈。他越发觉得,他们似乎上辈子就相识一样。 卫庄正自遐思,天福忽然进来在他耳畔低语一句。卫庄去而复返之后,将一个包袱摆在桌上,当着萧槿的面打开来。 萧槿发现是一件簇新的绮罗直身,不由好奇道:“这是谁的?”反正一定不是卫庄的,她庄表哥一直嫌直身太费布,不肯穿直身。而且,这直身料子这么贵。 “当然是我的,”卫庄将那件衣裳抖开,拎到萧槿面前,“你看我穿这个好不好看?” 萧槿还握着笔,闻言吓得手一抖,一滴墨汁瞬间洇花了她刚写的一行字。 萧槿瞪大眼睛道:“表哥你……你是有什么事想不开么?怎么这么败家?” “我觉得很合算的。” 萧槿有点懵:“表哥不是说直身要多出两块衣摆很费布么?何况表哥这直身的料子还是绮罗……”罗之一类上,时人尚绮罗、湖罗、纬罗之属,都是昂贵的面料。 卫庄摇头道:“你不能这么算。” “那怎么算?” “你看,这件衣裳料子好,裁缝手艺也好,即使修修改改也可以穿个十年二十年的,等回头我衬不了这衣裳的花色了,还能传给我儿子孙子穿。你看是不是很合算?” 萧槿小脸微僵。 衣裳恒久远,一件永流传? 子子孙孙、祖祖辈辈传着穿一件衣服,这奇葩主意也只有她庄表哥能想得出来了。果然,这也才是她庄表哥的本色。 不过…… 萧槿按按眉心,心道表哥你是不是想得远了点,想有儿子孙子,首先你得有个媳妇…… “你还没说我穿这衣裳好不好看。” 萧槿叹气,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好看,不过效果还是要衣裳上身才能看出来。” 卫庄点头:“说的是,等我换上给你看看。”说着话朝她走去。 萧槿见状惊愣道:“表哥不是要在我跟前换衣裳吧?” 卫庄抬手一指她身后的槅扇,神色落落:“我是要去碧纱橱里面换。” 萧槿松口气,倒是有些惭愧于自己的多心。 卫庄才迈了一步,便见一个穿着蓝纱比甲的丫头进来,朝着萧槿跟卫庄分别一礼,旋即对萧槿笑道:“姑娘,府上来了客人,太太问您可要跟着去耍子。” 还没等萧槿询问来者何人,卫庄就先一步开言问道:“来的是哪个?” 第十八章 那丫头怔了一怔,跟着笑道:“是叶山长带着叶小姐前来拜会。那叶家姑娘见今被太太领到了园子里,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太太就使奴婢来问问姑娘去不去耍子。” 萧槿觉得这个叶山长有点耳熟,仔细一问,才想起来是白鹤书院的山长叶冕。 白鹤书院是聊城方圆百里最有名望的书院,前阵子举办文会时,左近举子济济一堂,群贤毕集的场面一时为人所津津乐道。 只是,同样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还有卫启沨那根本停不下来的喷嚏。 萧槿不认识那位给卫启沨送花的叶小姑娘,但她忽然挺想去见见她的。 “去跟母亲说,我这就过去。”萧槿言罢,便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 卫庄却在一旁道:“你先别急着走,先看看我的衣裳。” 萧槿动作一顿,本想问问卫庄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她看他的新衣裳,但是想到这衣裳将来是要传世的,也就释然了。 好像是要审慎一些。 萧槿跟那丫头改口道:“你去捎话儿,说我待会儿过去。” 丫头领命去了。 萧槿重新坐下,对卫庄郑重道:“表哥快进去换衣裳吧,我等着。” 卫庄点头,拎了衣裳进了碧纱橱。 萧槿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听见卫庄出来的动静,转头一看,便是一愣。 卫庄给自己选的颜色是天青色,花色是竹枝暗纹,形制又是阔袖,这一袭直身穿在身上,直衬得他气度沉谧,姿态飘洒。 气韵全出,容貌更盛。 萧槿回神,由衷赞道:“表哥有眼光,这衣裳穿在表哥身上的确很好看。”又禁不住笑道,“拿来传家倒也可。只是,不知道表哥的儿子孙子是不是也跟表哥一样衬这件衣裳。” “一定衬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儿子孙子一定长得跟我肖似,我既然衬,那他们自然也应当衬,大不了长短宽窄不合适,修一修改一改就好了。” 萧槿愣了须臾,以手扶额。 这话,没毛病……不过她忍不住想,将来卫庄的儿子要是不衬这衣裳,他会不会怀疑隔壁住了老王。 只是萧槿倒是由此想起了卫庄的婚事,随口问道:“表哥不喜欢赵姑娘?” 卫庄脱口道:“不喜欢。” 萧槿看了卫庄一眼,没再多问。卫庄年纪不大,又已然开始专心举业,满可以再等几年再说亲,到时候万一中了进士,自然能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萧槿一时有些感慨,原先连过个县试都费劲的人,如今竟然得了府试案首。现在连谢先生都夸赞卫庄文采卓然,直道方先生手底下恐怕要出个少年解元了。 只是不知道卫庄将来要是入了官场,是不是还这么抠。 不过,萧槿还是对于卫庄突然开窍或者有意藏锋的缘由很是好奇。 “你帮我看看我后面合不合身,”卫庄突然背过手扯了扯自己衣裳的后襟,“我总觉这边不太平整。” 萧槿转到卫庄身后瞧了瞧,道:“后头挺妥帖的。” “那你帮我整整,我总觉得哪里别扭。” 萧槿帮他稍微理了理几不存在的褶皱,点头道:“好了。” 卫庄犹道不妥,又接连指了几个地方让萧槿帮忙调整,萧槿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在他那件新衣裳上又扯又拍,几番之后,才算是作罢。 萧槿暗叹,第一次发现卫庄原来这么讲究。 萧槿预备走时,卫庄表示要先将衣裳换下,然后跟她一道出门,他要去拜会一下那位叶山长。萧槿奇道:“表哥不继续温书了么?” “看那些书又不着急。” 萧槿一怔:“哪些书?表哥方才看的……什么书?”说着话随手一翻,发现卫庄摊在桌上的竟然是一本《三国志通俗演义》。 萧槿嘴角一抽,她以为卫庄在看正经书,谁想到竟是课外闲书。 卫庄将衣裳换下后,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装进天福带来的那个包袱里,又仔仔细细地将包袱搁到箱笼里收好,这才转身跟萧槿说可以出门了。 萧槿想起卫庄方才放衣裳时的那股认真劲儿就想笑,但怕被他追问为什么笑他,就憋了回去。 等两人即将分道时,卫庄低头看向她:“我过会儿去找你。” 萧槿一怔抬头:“表哥还有事?” “当然。你今日只描了一张廓填,还差一张。能在白日完成不要拖到晚夕,晚间点再多的灯也不如白日的天光亮,终归伤眼睛。” 萧槿揉揉脸,觉得卫庄说得有理,仰头道:“那好,我等着表哥过来。” 27.第二十七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受惊之下使劲挣揣, 却听头顶上传来一道紧绷的声音:“别乱动, ” 她的动作一顿。 是桓澈的声音。 如若不是周遭人声嘈杂,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 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 随即反应过来, 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 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 稳稳扶住她,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 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再次脚踏实地,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顷,顾家余人随后便来。”他交代罢, 回身就要走。 顾云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寻人?” 这是连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他侧过头:“我自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 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聚齐。由于四周已经戒严,他们暂且回不去。桓澈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到了距离守军临时扎起的营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命拏云留下照应,便回身带着几个参将去前面调度了。 桓澈走后,徐氏便一把拽过顾云容,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得王公子,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凭甚帮我们?” 顾云容惊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将我们领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题,你快些答我。” 顾云容装傻只道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为,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林姣打量着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表妹没说实话。 到晚,拏云为顾家人提供了饭食。桓澈说是让拏云留下来照应,其实也无甚可照应的,四周全是守军,安全得很。 顾云容这一日下来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饭就开始犯困,顾家这回连表亲算在内来了四五家,因着马车有限,便让女眷们挤在两个车厢里,爷们儿们凑在另一辆大马车里。 不知桓澈是疏忽还是怎样,头先只将顾同甫并一众女眷们带来了,等徐氏焦急提醒还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将几个表公子提溜回来。 顾云容见几个表兄过来时一个个形容狼狈,活像是逃荒回来一样,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来前方形势很严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怀里睡会儿,却见一个丫鬟掀起帘幕,先行了一礼,跟着朝她笑道:“姑娘适才不是说要去方便么?奴婢寻见地方了。” 顾云容本是昏昏欲睡,但听见这把嗓音,猛地睁眼。 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见证她被刺杀的人。 桓澈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但料理杂事的丫鬟还是有的,毕竟事情不能都让小厮来做。后来她嫁入王府,他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过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这话莫名其妙,她根本没提过什么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减;“姑娘还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顾云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 在青黛的带领之下,顾云容到了离营帐较远的一片林子边缘。青黛将她带到地方之后就躬了躬身,趋步退下。 顾云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峦之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她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她对他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 桓澈从阴影里缓缓步出,估摸着远处火光能照到他的脸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须臾,才终于见顾云容动了一动,却是朝他行了一礼,对他今日的举动再三称谢,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凡有差遣,定当效劳。 她在谢他,但他并不高兴。他不想她跟他这样生疏客套。 “想还人情?” 顾云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好像不能太直接,循序渐进比较稳妥。 凝思一回,他开言道:“将你叫来,是因着有件事想问你——你那日在茶肆,为何跟我那般生疏?” 顾云容奇道:“何谈生疏?难道民女从前与殿下很是熟稔?” 桓澈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自认善察人心,但在顾云容这件事上却有些困惑。从顾云容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应当是喜欢他的,可顾同甫出狱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显然冷淡许多,甚至还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这样看来,她之前在他面前有那般表现就应当只是因为顾同甫了。可他还是觉得他不可能看错她的眼神意态。 顾云容见他久久不语,便道:“殿下若无旁的事……” “且慢。”他出声打断她的话之后,接下来却又不知说什么。 他鲜少这样无所适从过。 他不说话,顾云容却是憋不住好奇问他今日为何会帮他们这个大忙。 其实她比较想问,他跑来把她扛走那会儿,是不是被谁下了蛊了。 顾云容这个问题其实很好答,但桓澈却是卡了半晌也说不出来。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今日。他出身皇室,在各路倾轧中都向来泰然处之,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窘迫起来。 他担心顾云容看到他脸上的薄红,往阴影里后撤一步。 他决定先问出这些天来的困惑:“你头先在我面前诸般作为皆因你父亲?譬如斗纸鸢时,买杨梅时……”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他不会以为她是因为喜欢他才会那么殷勤的吧? 她点头称是,为着撇清,又特特加了两句:“殿下莫要误会,民女无甚不安分的心思。” 桓澈一时僵在原地,竟是进退不得。 难道真是他搞错了…… 一股难言的沮丧在心底搅动。 他沉默半日,拳头握了又松,几番反复之后,径自转身:“你且回吧。” 原本还想解释一下那日在茶肆他并非刻意刁难她,但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顾云容觉得他的反应很是古怪。但他既这般说,她便也顺势施礼告退。 桓澈听见身后没了动静,脚步顿住。 四下里一片阒寂,他的内心却是不能平静。 他想起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那些梦,想起自己这阵子的诸般矛盾心绪,对着黑魆魆的树林出神。 他好像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了,心乱又迷惘。 国朝兵力连夜集结,隔日,倭寇退避十里。 顾同甫向拏云询问如今离开是否安全,拏云严容提醒说不要轻举妄动,有部分倭寇已经登岸,此刻返程恐会与这股流窜的倭寇遇上。 顾同甫对此深信不疑,便继续滞留在海宁县。 期间,桓澈偶尔会回附近的营帐,但也只是停留半日就走。 半月之后,顾同甫终于从拏云口中得知那股流窜的倭寇被剿灭了,这才松口气,带着家小返程。 离开之前,他特意问了于思贤何在,又托拏云跟尚在领兵作战的于思贤表达歉意,表示上回没能好好招待好他们父子,赶回头若有机会再请他们吃一顿。 顾同甫走后,拏云看了顾家远去的马车一眼,不由皱眉。 顾同甫这不会是想跟于思贤做亲家吧?听说于思贤一直将自己的小儿子于绍元带在身边历练,那日顾同甫设宴,于思贤也将于绍元带了过去。 顾同甫要真是有那个心思,那殿下…… 拏云摇头,他在这里操的什么心,殿下被逼急了自然会出手。 返程路上,顾同甫不断跟徐氏说着于思贤的事。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他们能有这般优待是因着于思贤的关照,殿下应是在回营帐时捎带手儿将他们带过去的,否则还能有什么缘由。 徐氏道:“人家再好顶什么用,终究不是一个面儿上的。是能跟你当亲家还是怎样?” “亲家怕是做不了,但若是真能跟于大人结交,对咱们家也是个助益,”顾同甫长叹一声,“我曾听父亲说,咱家老太爷也是上过战场的,可惜随军出征多年,却是什么军功也没捞着,落后归家还气出一身病来。父亲劝老爷子想开些,富贵荣通皆由天定,但老爷子却是钻了牛角尖,至死也丢不开这件事。” 徐氏叹道:“莫要再想这些了,咱们没那个命,强求不来。”说着话又提起了去徽州之事,并劝说顾同甫也随他们一道去徽州暂避。 “瞧今日这乱象,若是没有人援手,咱们还指不定会如何。钱塘县兴许哪日也会受到波及,浙江这边有于大人还有殿下,没准儿过个一两年,就能把倭寇除干净,届时咱们再回。至于你那差事,我看你还是放一放的好,命比差事要紧。” 顾同甫点头道:“回去之后就开始预备搬迁之事。你们先走,我是走是留,随后再议。” 归家后,顾云容便跟徐氏开始收拾行李。 她在钱塘县住了好些年,一朝要走,还有些舍不得。不过转念一想,等倭患平定,他们就能回来了。这一世友桓澈在浙江,沿海应当能比前世更快回归太平。 前世抗倭可是整整用了十二年,到她死时,倭寇的余孽还不消停。 顾家人手有限,东西又杂,拾掇了五六日也没能理好。林姣得知徐氏等人要暂搬去徽州,主动要求留下帮忙,因此林姣这几日一直在顾家住着。 这日午后,顾云容午睡刚醒,就被林姣拉去做针黹活计。 顾云容午间都嗜睡,坐在太阳底下越发困了,不住打哈欠,手里的针线基本没动。 林姣与她闲话少顷,忽然话头一转:“那晚,我瞧见你往林中去了,你究竟作甚去了?” 顾云容一惊之下瞌睡也去了大半,但又很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表姐这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寻处方便而已。” 林姣笑了笑,低声道:“那么,那位公子将你扛走,却是真的吧?” 这回顾云容的瞌睡彻底被吓跑。她觉得这种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承认下来反而是麻烦,遂继续装傻,坚称是林姣眼花看岔了。 林姣轻叹着将针线收到笸箩里:“兜兜不肯承认也无妨。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那位究竟是谁,姨母说是个官家子弟。若是那位公子有意于你,你可不要错失了。搬去徽州之事,你可与他说了?这一走可要何时相见。”她口中的姨母指的是徐氏。 顾云容听见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 桓澈有意于她?不存在的。 上辈子做了小半年夫妻也没喜欢上她,相较起来今生才见了几面,喜欢她才有鬼。 就算这世上只剩她一个姑娘,他也不会喜欢上她。至于她去徽州之事,更是与他无关,他才不会关心她去哪里。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28.第二十八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沉默一下, 道:“表哥稍安, 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 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 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 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 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 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 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 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 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 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 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 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 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发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速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发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发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拏云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但也只是一瞥,人家表兄妹如何也不关他事。他环顾时忽地一顿,猛地朝着某一处张弓搭箭。 桓澈比他的反应更快,拏云的箭还在弦上时,他的两枚飞镖已呼啸着没入蒙着月色的树丛。 顾云容只听身侧传来两声闷哼,一惊回头,就瞧见几道暗影就地一滚,鬼魅一般窜出。 桓澈不知何时跃下马背,如风而至,在顾云容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领着一众护卫三两下将几个从树丛里窜出的人按在了地上。 干脆利落的身手看得众人又是一怔。 顾云容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伙人的穿着打扮。 清一色的灰色劲装,下头的兜裆布从脖子绕到□□,最后在腰间绑定。 瞧着像是间者,也即为后世所熟知的忍者,此时的忍者也可称间者或乱波。日本国名早定,眼下正逢日本战国乱世,乱世是忍者、忍术发展的巅峰时期。 间者会在月光较明的夜晚换上一种可两面穿的衣裳,这种衣裳里为茶色外为灰色,如此便可在面临追捕时中途将衣服换个面儿,以迷惑对方。但这几个间者显然未曾变装,大约是因为桓澈的追击实在太快。 顾云容惊魂未定,她刚才神思不属,竟未曾留意到身边的树丛里窜进了几个间者。 可钱塘县怎会出现间者?难道倭寇在密谋什么? 桓澈命人将那几个间者押走,转头走了两步,又略略转眸,目光扫向顾云容一行人。 据说有人陪伴可缓解症状,所以她前世甚至曾想过,他每晚都来找她会不会是为了睡个安稳觉。但这猜测显然不能成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入眠不成问题,二来找谁陪不是陪,何必非要来找她,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29.第二十九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 入眠不成问题, 二来找谁陪不是陪,何必非要来找她, 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 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 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 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 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 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 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顾云容越听越是犯嘀咕。她盥洗罢打算安置时,徐氏又来审她。 “纵真是哪门拐了八百十道弯的亲戚,那也是认出了咱们才会叫咱们过去。那少年生得那等样貌,我若见过必定记得,他既不是认出了我那便是认出了你,你敢说你不认得他?” 顾云容奔波一日,困倦得紧,打着哈欠道:“没准儿他小时候长得丑,我与母亲都曾见过他,但皆不记得。而我与娘一如既往的貌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说话间狐疑探问,“娘不会……想让他当女婿吧?” 徐氏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我是看他谈吐不凡,又似与咱家有些亲故,便想着是否能让你父兄与他结交。咱家经历你父亲这么一遭,我是真的怕了。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官老爷面前贱如草芥,族中没有个能说话的,真是任人欺凌。” 顾云容默然,这倒是至理,自古背倚大树好乘凉,但这棵大树不可能是桓澈。 徐氏见审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未继续追问,拍拍顾云容的脑袋另起话茬:“今年可还要去观潮?又快到日子了。”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若八月十八之前倭寇不能悉数退走,稳妥起见,便不去了。” 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可去钱塘江观潮,但每年八月十八潮水最大,故此每逢此时,杭州本地人与不远千里赶来的外地观潮客都会汇聚江畔,共睹奇观。顾家每年八月十八也会去凑个热闹。 但如今倭寇还在乍浦附近徘徊,浙江之危实质上尚未解除。 徐氏点头,又道:“等你爹治酒摆宴罢,我忖量着若是倭寇那边迟迟不消停,咱们就先去你外祖那边躲一躲。” 顾云容一怔:“母亲与父亲计议好了?” 她外祖家几年前迁到了徽州府。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已经出了浙江地界。由于跨了省,隔得又远,素日不常往来,只每年正旦前去往拜谒一回。但外祖家与母亲感情笃厚,每回见面都格外亲香,那边的几个表兄妹跟她玩得也好。 徐氏叹道:“你父亲答应了。只你父亲放不下他那新得的差事,说想展展身手,又放不下咱们这祖宅,届时他去不去还两说。如今浙江这边不太平。万一倭寇真打入了杭州府城,咱们躲都没处躲。” 顾云容暗暗摇头。只要桓澈还在浙江,就可保杭州府无虞。但若要彻底解决沿海倭患,需要做的就多了去了。 三日后,桓澈轻车简从回到听枫小筑。 他去沿海的巡检司并卫所等处巡查了一番,整整花了三天。他起先以为自己至迟年底就能回京,但如今却觉他兴许明年年中都不能返程。 他那回命人在马头娘庙蹲守,不仅缴获了一大批铜铁硝石,还发现了沈家人走私之事。豪富缙绅从海寇手里买货再高价出售的行径已不是秘密,但沈家不能跟沿海乡绅比,因为沈家牵涉太子。储君的岳家人暗通海寇,这种事传出去,太子的脸面不用要了。 可偏偏沈家有人不长眼。 这件事其实根本不会泄出去,更不会闹大,父皇不会允许,皇室的颜面不能丢。但他的态度还是要强硬,因为他要的就是沈家人的那句话,出资修缮城防。 沿海久无战事,杭州府周遭州县的城防要么颓圮已久,要么干脆没有,修缮起来耗资不菲,沈家这回既然有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不狠狠宰上他们一笔都对不住浙江的百姓。亦且沈家此番大出血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太子那边也不敢吱声。 他那日是有意让门房向沈兴透露他的行踪的,不然沈兴根本寻不见他。 而今城防修缮之事暂且有了着落,但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去做。譬如征兵,譬如惩治奸宄。 临战时,城墙外近处的房屋是必须全部扫除的,否则敌人会凭此攻城、躲避守军攻击。他推测出了倭寇的逃窜路线,一早就传令下去,命海宁等县将城墙左近的房屋全部烧毁。这种房屋多为乡绅建造,海宁县乡绅阳奉阴违,联手抵制,城外房屋大量残存。结果倭寇退至此,纵火烧屋,火焰入城,守军几不能立,海宁县险些沦陷。 所以他在海宁县衙很是发了一通火。 他大怒并非全因这桩事,抵制烧屋只是表象,这件事的实质是乡绅坐大。走私,资敌,使绊子,坏事做尽,不办不成了。 另外,藉由这场仗他还发现,浙江沿海卫所里那些兵是真不禁用,这种兵能打胜仗就出了邪了。 他头先给父皇去信请求调兵援浙,父皇大约也是作难,末了从浙江内陆抽调了三千处州兵给他。他这回就是跟于思贤一道用这些拼凑起来的兵士勉强打退倭寇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重新征兵。 还有倪宏图擅开城门之举,恐会混入倭寇的细作,他总觉会引发事端,所以命杭州府各县加紧巡查。 桓澈思量着诸般事项下车时,拏云忽上前低声道:“殿下,沈家母女来了。” 桓澈转头一看,正瞧见沈碧音与曾氏朝他遥遥施礼。 他未作理会,只径往门内去。 沈碧音一急之下便要跟上,却被曾氏一把拉住。 曾氏低斥女儿两句,转头跟桓澈赔笑叙礼,随即便将话头转到了来意上,表示是听闻沈兴惹了桓澈不快,恰巧途经此处,便来代其赔个不是。 “八月十八乃钱塘江大潮竟年之盛,殿下可否赏光亲临观潮?殿下操劳日久,当稍作消遣调剂。届时殿下只消吩咐一声,沈家这边自当为殿下安排。” 曾氏话未落音,桓澈便冷声道:“倭寇仍盘桓浙江滩涂,何谈观潮?” 沈碧音紧走几步上前,落落一礼:“有殿下在,贼寇要不了几日就会被击退。” 桓澈看也不看她,一径入内。 沈碧音讨了个没趣,嘴唇翕动半晌却也不敢说什么。回到车轿里,曾氏剜她一眼:“方才谁让你下来的,半点沉不住气!还想跟你堂姐比,我看你还是省省的好!” 沈碧音怄气半日,挽住曾氏的手:“那母亲说要如何?殿下不知何时就回京了,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在殿下跟前……” 曾氏摆手:“咱们家如今惹了事,我观他适才态度,这事不好办。我已与你父亲商议好,在各个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挑一个最佳位置,届时看殿下愿去哪个。每岁观潮,一省官吏豪绅都要前往,他若不去,便有些不合群了。” 桓澈回书房后,便命握雾去将历日取来。握雾把历日递与他后,便被他挥退。 拏云瞧见一头雾水的握雾出来,又听他道了殿下让拿历日之事,绷着脸道:“殿下约莫是在安排近几日的行程。” 握雾笑道:“你不是惯会猜么?旁的不论,你且说说,若是届时倭寇退走,殿下可会去观潮?这阵子我可是见那群大小官吏都来请了好几回了,这大潮又是天下闻名的奇观,殿下就一点不想去看看?” “去或不去,”拏云望着远处漫卷的流云,“得看跟谁一道了。” 殿下这回惹恼了顾姑娘,不知会不会想法子弥补。 顾云容觉得若论她什么最多,那大约就是表哥了。她的表哥们聚在一起怕是能组一个团,排起队也能绕她的小院一圈,即便剔除已然成婚的,那也是人数众多。而且不知是否江南水土确实养人,表哥们个顶个的俊秀,没一个丑的。 顾同甫挑来选去,在宴客名册上很是头疼了一阵子,最后纵然做了筛选,下的帖子依然数量不菲。 到了摆宴这日,顾家的小院险些塞不下。但好歹亲戚们之间颇为敦睦,来得也齐整,倒是极给顾同甫面子。 顾嘉彦被顾同甫特特从学里叫回来一起热闹。他见亲朋们的态度比之从前似乎更要热络些,大略能猜出其中的因由。 他父亲这回摊上这等大事,不仅毫发无损,还得了巡抚衙门的差事,不论谁听说怕都要琢磨,顾家是否寻见了什么依仗。 就连他回府学里,都开始有素日极少往来的同窗主动与他攀交。 顾家此番似乎是因祸得福。 顾同甫敬了一圈酒,正当微醺,小厮忽然慌里慌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外头……外头来了贵客,您快去看看。” 桓澈应当已经阻止了那场交易并擒拿了相关海寇,为何还会有倭寇前来袭扰?难道是另一拨海寇?这倒也极有可能,毕竟如今正是倭寇频繁来攻的时节。 她被母亲、姐姐并父兄一路互相拉着,匆匆出了郭家。 她看众人那反应,还以为倭寇已经打进来了,但城中也只有惶遽四散的百姓,并未见倭寇入城的迹象,倒是有几队军牢在安抚疏散人丛。 走到半路,马车忽停,丫鬟春砂下去问了状况,回来报说谢家的表少爷在外头,欲前来拜见。 徐氏才摆手说不见,就听谢景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姑母,小侄知晓一些城中状况,可说与姑母知悉。” 谢景话音方落,就听得顾同甫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与谢景对话。 不一时,谢景来到马车车窗外,隔着帘子向内中几位女眷叙礼后,随即略陈了目下境况。 原来,倭寇并未攻到杭州城外,但倭寇而今在距杭州府不远的长安镇外。如今杭州府城已闭城戒严,但北面武林门外郊关四乡百姓为求庇护,正聚集武林门外请求入杭州府城避难,人数众多,约有十万之众。 武林门提学副使倪宏图开门迎纳,如今杭州府城内涌入大量城郊百姓,消息传到钱塘县这边,便引发了惊慌。 顾云容面色微沉,掀起帘子问道:“倪宏图是否未经上峰准许擅开城门?” 谢景有些时日未见到顾云容了,如今一见之下便是一怔。 施了淡妆换了新衣的顾云容,越发光彩照人。 “我亦不甚知晓,”谢景摇头说罢,见顾云容要放下帘子,又忙道,“不过灾民已开始往本县疏导,我约略知晓路况,我给你们带路。” 顾云容道了句“多谢表哥解答”。落下帘子,她转向徐氏:“表哥之言,父亲母亲拿主意便好。”言讫,坐回自己的位子,陷入思考。 若杭州府这边有桓澈调度的话,那么倒是无虞,只盼倪宏图此举不会惹来麻烦。正好于思贤的事解决了,长安镇外头兴许是他在守着。 30.第三十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同甫当下醒了酒,忙忙跑到前头去迎。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 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 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还得了贵人的青眼,如此一来, 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 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 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 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吃了个七八分饱,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 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 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 但又不想遇见熟人, 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 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 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 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曾氏坐下来啜了口茶:“我还道这回的事有多大,末了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氏指的是沈家旁支挑头走私之事。 沈碧音嗤笑道:“咱们家可是正儿八经靠着军功起来的,不似别个靠嫁女儿得的爵位。女儿听说当年老太爷在一场什么战里面立了大功,这才换来了沈家如今的富贵。当初好些与老太爷一道入伍的,都赶不上老太爷的运道跟神勇。”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外头的人忽然喧嚷起来。沈碧音以为是殿下大驾到了,一喜起身,但紧跟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听到了疑似火器的轰隆声和人群的惊叫声。 曾氏大惊起身:“莫不是倭人来了?” 顾云容也是作此想。上回在郭家那是虚惊一场,眼下却是很可能实打实地跟倭寇遇上了。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倭寇已经往北退散,怎就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而且为何倭寇来袭,烽烟台那边都没有报信?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些了。顾云容跟几个女眷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各去寻家人。但这些姑娘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还穿着高底鞋,又兼过度惊慌,几乎走不动路,一时场面混乱。几酿踩踏。 顾云容无比庆幸阿姐因拨不开空闲而没有跟来。她动作倒快,一路拉着徐氏跟林姣飞奔而出,跟父兄汇合后,顾云容便与众人一道往楼下狂奔。 31.第三十一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桓澈颔首, 命往书房细看。 书房院外都布有桓澈的亲兵。头先万良安排的两婢借送茶行勾引之事惹了桓澈不快, 自此便吩咐护卫,除非得他允许, 否则任何人不可入他书房。 因此眼下书房内灯火未掌,门窗紧闭。 房门开启,看着黑魆魆的书房, 握雾略显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 见他面上平静无波, 这才暗暗舒口气,疾步入内点了灯, 又认认真真地将槛窗开了两扇,方折回门口,请桓澈入内。 桓澈接过他递来的名录,迅速翻看几页, 瞥见寇虎的名字时, 看到后面的注解上写着“漕运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个粗黑汉子。 顾云容回家的路上,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 如此便可免除后患。 她路上想了许多法子, 甚至连举家搬迁都想到了, 但都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恶, 才是上策。 寇虎乃穷凶极恶之徒, 她后来受寇虎胁迫时,听他说他手上早就有人命,杀人于他而言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还威胁她说若她一直不识抬举,仔细他灭了她全家。 霸头挑头的一场械斗死个百十号人都是常事,所以顾云容对此毫不怀疑。 顾云容至今都记得那种被比自己强百倍的恶徒胁迫的无力感。还好寇虎担心她寻死,只是逼她妥协,没有用强,这才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这种歹人就该早早除掉。从桓澈这两日的作为她也能看出他应有肃清官场之意,那顺道为民除害应也不是不可以,左右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她应当用什么罪名来告发寇虎,以及应当用怎样的言辞去跟桓澈说。 顾云容深深叹气。 她听说当年顾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颇为交好,结果后来两家几乎朝着两个相反的极端发展。沈家如今正当煊赫,而顾家却是困境不断,思想起来,倒也令人唏嘘。 她觉得她应该多多督促兄长读书了,若兄长能中举,那顾家的境况会好上许多。 他们兄妹两个早就通了气儿,这两日都跟母亲说是出门寻亲戚帮忙捞父亲出来。母亲不让顾云容跟去,她就推说在家里心慌得很,待不住,不如跟兄长出去走走。 徐氏知在丈夫的事上,顾家哪一门亲戚都帮不上忙,指不定多数都还躲着,拦了几拦,没能阻住,便只好随他们去了。 只昨日顾云容兄妹归家之后,等候多时的徐氏上来便询问情况,今日到家却不见徐氏的人影。 问过丫头,才知原来徐氏去了宋家。 宋家只与顾家隔一条街巷,两家相识多年,常有往来。宋家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寡母曹氏带着独子过活。 宋家小子脑筋灵光,而今在知府衙门的西班手底下当差,倒有些风光,打探消息也方便些。徐氏是今儿听曹氏说顾同甫可能明日就要被提审,便特特跑去宋家问个仔细。 顾嘉彦正打算去宋家寻母亲,转头就看见母亲跟曹氏母子一道来了。 曹氏笑道:“我头先也不过听我家哥儿说了几句,怕听得不真切。适才恰逢我家哥儿回了,我便想着让他当面跟你们说道说道,这便跟着徐妹妹一道来了。” 曹氏说着话就将目光溜到了顾云容身上,一头笑着一头上前:“姐儿可曾用了饭?我家今儿炖了鲫鱼汤,还做了猪油细沙八宝饭并皮蛋粥,又煮了米饭。”说话间拉住顾云容的手,亲亲热热道,“那米是上好的晚粳米,珍珠也似的,煮的饭又软又香。姐儿若尚未用饭,不如我去端些过来?都热乎着,我们还没动筷子。” 民间寻常百姓家做饭是有讲究的。勤俭人家做饭多用早籼米,俗称尖米。这种米质地易碎口感又差,但出饭量多,且价钱便宜。若要吃得好,就要用晚粳米。这种米柔软可口,但出饭量少,价钱也高,一般人家吃不起,勉强能吃得起的,也只有在逢年过节亦或招待客人时才会用晚粳米下锅。 鲫鱼汤又是大补的,所以曹氏说的确实是好饭。但顾云容觉着曹氏似乎对她太热情了点,一时倒有些无措,道谢之后推说家中饭菜已预备停当,不需劳烦。 曹氏转头又去劝徐氏和顾嘉彦,但两人亦是这般说辞。曹氏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儿子拽来,笑着道:“我家哥儿今日又去打听了,让他说道说道现如今怎么个光景。” 宋家小子挠头笑笑,有些局促。 顾云容对曹氏这个儿子印象是比较深刻的,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名字和性情。 她还是个梳着小髻的小女孩儿时,跟着顾嘉彦一道去宋家串门,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正眉飞色舞跟曹氏说着什么的小少年。那是她头一回见到曹氏的那个独子。小少年扭头看到她,热情非常,撒着欢儿带她去看他家院子。 他得知她叫顾云容,大呼好听,而后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名字也十分好听。 顾云容就随口问他叫什么。 “你的名儿有出处,我的也有,”他不无得意,“我爹当初翻了三天《文选》才给我定的名儿。你知道《文选》吧?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编选的那个。” 顾云容原本漫不经心,闻听此言倒霎时来了兴致。 她当然知道《文选》。翻了三天《文选》取出来的名字,那必定相当有文化。 谁知他清了清嗓子,微昂着头郑重道:“我叫宋文选。” 顾云容陷入沉默。 后来她听说宋文选他爹之所以给他取这么个名字,是因为想让他将来文采出众,科考入仕,为老宋家光耀门楣。只是宋文选不是读书那块料,后头去了知府衙门里倒是混得左右逢源。 宋文选有个多年如一日保持着的嗜好,吹牛。平日便是张口就来,若是灌下两坛酒,他能把宋玉吹成他祖宗。 不过宋文选大事上不犯浑,所以若他真打探来什么消息,倒是可以一听。 宋文选坐下后,喝了口茶便开始讲述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他讲罢之后,顾云容与顾嘉彦对望一眼。 怪道桓澈吩咐说后日再出门,原是明日要提审人犯。 宋文选见顾家人都不言语,一叠声劝他们莫要太过忧心,顾同甫必定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但说着说着,他又尴尬止言。 他说的那些鬼话他自己都不信。 那个王爷来浙之后,除却头先出门检阅两回水师之外,旁的就没动静了,也不知镇日里都做些什么勾当,怕是这回所谓代钦差南下不过是在皇帝面前做个花架子。 曹氏也跟着说了好些宽心的话儿,见顾家人确实没有一尝她家饭菜的意思,便拉着儿子作辞。 出了顾家的大门,曹氏迎头就往儿子脑袋上敲了一下,恨恨道:“让你回早些,偏是不听!我跟人家徐夫人东拉西扯半日都不见你回,害得我搜肠刮肚找不出话,险些拖她不住!” 宋文选知母亲心里的计较,踟蹰道:“娘,兜兜不会嫁我的……” 曹氏瞪他道:“瞧你那点出息!旁的不论,那顾家小囡囡生得仙女儿也似的,这等媳妇你也不想要?” 宋文选面现窘色,他怎就不想娶顾云容了?他只是觉得顾云容怕是看不上他。 曹氏听儿子吞吞吐吐说了心中顾虑,一巴掌拍到他背上,笑得眯了眼:“不试试怎知能与不能?他顾家而今老子进了牢里,还要靠咱们打探消息,他家小囡囡又才被解了婚约,那徐夫人怕是得把择婿门槛落一落。” 曹氏见儿子已是意动,又压低声音道:“你可知娘为何这般中意顾家小囡囡?娘仔细看过了,她如今虽未全然长开,但能瞧出屁股浑圆挺翘,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咱们先将这婚事定下,再过一两年就能将她娶回来,娘可等着抱孙子呢。” 宋文选猜他娘就会往这上头想,虽然他仍无多少信心,但的确试试也不当什么。不趁着顾云容如今婚约刚解努把力,回头人家再跟别家定了,他说不得要后悔。 翌日,桓澈早早到了巡抚衙门。他将巡抚陈翰、浙江三司并一应相关属官一道叫来旁听,倒有些三堂会审的意思。 他先命人将于思贤带了上来。审毕,又着人提顾同甫。 顾同甫的案子于在场官吏而言实在称不上什么大事,莫说万良已做了准备,纵然万良不做准备,他们也不认为桓澈会为顾同甫平反。 顾同甫一个无足轻重的书办,冤死就冤死了,但万良身上牵系着的利害可大了去了。横竖不过一个差事,办完便可回京继续过亲王的舒坦日子,何必做那得罪人的事呢。 伏地顿首的顾同甫也作此想。他这些时日虽未受甚苦楚,但想了许多,万良背后的靠山硬得很,相形之下,顾家根本就是蝼蚁,他这回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顾同甫思及自己家中妻儿,思及自己大半辈子兢兢业业本本分分,临了却摊上这等事,不禁悲从中来。 他开始思索,若是他抵死不认罪,必然要揭出万良做的那些腌臜事,可他扳不倒万良,若是揭底,万良将来会不会报复他的家眷? 桓澈的问话十分细致,从战前开始问起,但他逐渐发现,顾同甫在走神,并且回答也越发犹豫。 桓澈只看一眼顾同甫的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他突然停下,挥手示意暂将人犯带下去,他要喝口茶歇口气。 众官吏岂敢不应,纷纷起身恭送桓澈。心里却觉这位王爷装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方才鞫审于思贤时也是一丝不苟,但最后还不是未作宣判。 顾同甫被押下去后,便有一长班模样的人悄悄过来与他说,等会儿重新开堂时,他只管有一说一,不必顾忌,王爷自有公断。 顾同甫起先不肯信,以为是万良之流又在捣什么鬼,但那长班似早料到他会如此,屏退左右,神色端谨地取出了一样物件给他看。 是一枚雕蟠螭刻龟纽的纯金宝印,依周尺方五寸二分,其上文曰“衡王之宝”。 顾同甫惊骇瞠目。 是衡王的大印! 徐氏跟顾嘉彦今日早早出门去衙署外头等消息,顾云容本想随行,但徐氏跟顾嘉彦不许,她只好待在家中等着。 落日时分,顾云容正神思不属地待在自己屋里做绣活,忽见秋棠急慌慌地奔进来。 “姑娘姑娘,外头……外头来……” 顾云容起身:“你慌里慌张的作甚,外头怎么了?”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32.第三十二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揉揉眉心, 打起精神去了正堂。 谢景一瞧见她就急急上前:“兜兜, 咱们一道去跟表姑说说……” 顾云容沉默一下, 道:“表哥稍安, 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 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 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 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 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 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 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 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 便显得笨拙臃肿, 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 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发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速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发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发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拏云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但也只是一瞥,人家表兄妹如何也不关他事。他环顾时忽地一顿,猛地朝着某一处张弓搭箭。 桓澈比他的反应更快,拏云的箭还在弦上时,他的两枚飞镖已呼啸着没入蒙着月色的树丛。 顾云容只听身侧传来两声闷哼,一惊回头,就瞧见几道暗影就地一滚,鬼魅一般窜出。 桓澈不知何时跃下马背,如风而至,在顾云容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领着一众护卫三两下将几个从树丛里窜出的人按在了地上。 干脆利落的身手看得众人又是一怔。 顾云容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伙人的穿着打扮。 清一色的灰色劲装,下头的兜裆布从脖子绕到□□,最后在腰间绑定。 瞧着像是间者,也即为后世所熟知的忍者,此时的忍者也可称间者或乱波。日本国名早定,眼下正逢日本战国乱世,乱世是忍者、忍术发展的巅峰时期。 间者会在月光较明的夜晚换上一种可两面穿的衣裳,这种衣裳里为茶色外为灰色,如此便可在面临追捕时中途将衣服换个面儿,以迷惑对方。但这几个间者显然未曾变装,大约是因为桓澈的追击实在太快。 顾云容惊魂未定,她刚才神思不属,竟未曾留意到身边的树丛里窜进了几个间者。 可钱塘县怎会出现间者?难道倭寇在密谋什么? 桓澈命人将那几个间者押走,转头走了两步,又略略转眸,目光扫向顾云容一行人。 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一哆嗦,居然卡住了! 桓澈身体向来康健,一年到头都鲜少生病,头先也全无水土不服的兆头,她想不通他为何会忽然就病了。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否是不小心触发了他那个特殊的病症,但细想又觉着不可能,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谨慎。 但她转念一想,他体魄好,说不得养几日就好了。可又过了半月,宋文选打探来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未去衙署。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肯要你,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等出了后门,他若无其事地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外头已经只剩守门的兵士,再无旁人。 拏云总觉得殿下好似有些失望。 他忍不住想,殿下这个别扭性子真是要命,方才怕是想来见顾姑娘的,如今终于出来了人家却走了。 拏云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说殿下要不骑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还没走远,但转念一想,又不太敢说,万一殿下不承认还训他一顿就不好了。 桓澈回头,问他何事。 33.第三十三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 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 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 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 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 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 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 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 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 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发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浙江桑农凑集,蚕室成片,眼下又逢开始养春蚕的时节,蚕室外处处可见奔忙不已的蚕娘和采桑娘。 桓澈问了顾云容一些关于当地桑农织丝卖丝与丝绸织造的事宜,顾云容有些能答上,有些答不上。 她平日里会做一些女红活计,虽然轮不上她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但顾家并非大富之家,香囊茄袋之类的小物件,甚至一些家常衣裳都是几个丫头和家中女眷自己做的。 也正因顾云容有这等手艺,她前世嫁给桓澈之后,就变着花样做各种囊袋送他,为此手指都戳破了。但大概因着她送得过于频繁,惹了他不耐,他后来直言不准她再做这些。 顾云容心中暗叹,往事不堪回首。 争不来就不争了。 还好等案子了结,她就不用跟这个人打交道了,不过眼下……还得稍微忍耐一下。 鉴于有些问题未能答上,顾云容自告奋勇表示可以去蚕娘那里为桓澈问一问。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她如今表现得好,桓澈满意了,她就可以借机提一提顾同甫的事,看他究竟预备何时提审顾同甫。 桓澈看她一眼,点头应允。 蚕室日常都是蚕娘在打理,一水儿女眷,顾云容没甚不便。她原还担忧这些蚕娘与她素不相识,怕是不耐烦答她的话,谁想到竟是异常顺利,她们非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蜂拥围拢,抢着与她搭讪。 起先她不明就里,但随后发现蚕娘们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她身后瞟,便反应了过来。 蚕娘们与她搭话时,有意无意打听桑林边立着的那位少年郎是谁。 顾云容回头望了一眼。 其实她兄长也生得临风玉树一样,但与桓澈立在一处,就被比成了衬景。太子就不愿跟桓澈这个弟弟站在一起,也是因为会相形见绌。 蚕娘们问的显然是桓澈,顾云容想着离得远桓澈也听不见,就打哈哈说是她亲戚。 有那上了年纪的蚕娘追问是哪家的少年郎,又问他可曾婚配,显然是为家中未婚的小辈打听。 顾云容被缠问得头大,问清了桓澈的那些问题,便起身作辞。 她尚未走到桓澈跟前,就见几个采桑娘手提竹筐从她身后走来,尚未到得桑林便开腔唱起了采桑曲。桑娘们路过桓澈身边时显然刻意作了停留,歌声也越加宛转悠扬。 草木阴翳,歌谣飘洒。吴侬娇语,温软多情。 作寻常小厮打扮的拏云无声看了面色不大好的自家主子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殿下怕是被调戏了。 顾云容尚未及行礼,迎头便听桓澈不善问道:“你与她们道了什么?” 顾云容不敢说她就随口说了句他尚未娶妻,只好道:“我就问了您交代我的那几个问题……托您洪福,我全问清了。”桓澈是微服出行,所以准他们兄妹在他面前自称随意些。 桓澈觉着她后头两句话不对劲:“何谓托我洪福?” 顾云容心道确切说是托您脸的洪福,嘴上却道:“她们原不肯告与我说,但后来知我是跟您一起来的,摄于您的威严,立马全招了。” “那她们围上来歌唱又是为哪般?” “她们许是瞧出您是贵人,这是在欢迎您呢。”顾云容睁着眼说瞎话。 顾嘉彦嘴角抽动,他小妹还真敢说。 顾云容将探听来的事如实告与桓澈知道,见他不言语,便垂首立着扮乖。 桓澈思忖之间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面前的姑娘乖乖巧巧地低着脑袋,露出一截娇嫩莹白的脖颈。 他的视线一定,眼前忽然闪现出那绮梦里的一幕。 他将顾云容拥在怀里,火热的气息移至她后颈时,她忽然低呼一声,而后笑个不止,不住伸手推他,口中含混道:“好痒好痒,不要……不要蹭那里……” 她后颈处似乎有痒痒肉。 不知为甚,桓澈有一瞬间竟想要上去挠她后颈,看她那里是否真如梦中那般敏感。 及至蓦然回神,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竟闪过这般念头,觉得自己怕是出了什么毛病。 不过说来也怪,昨晚出门见过顾云容之后,他就未再做那绮梦,后半夜倒是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 一行人随后又去了近海船埠。国朝虽在开国之初就下了海禁令,但江南耕地有限,沿海百姓成百年来一直依海而生,因此朝廷实质上是允许近海渔业和商航的,只是禁止远洋和通番。 这回用不着顾云容,埠头又是人多嘈杂之处,她索性跟秋棠一道在车厢里待着,等桓澈跟顾嘉彦回来。 两人闲话半晌,秋棠随手掀起帘子想看看王爷跟少爷可回了,但才一转头就低呼一声。 顾云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僵了一下。 熙攘的人丛里,她看到了寇虎,那个前世险些将她掳去做小妾的人。 她前世就是被寇虎逼得走投无路,才因利乘便与桓澈有了夫妻之实——她清醒地考量到了她与他之间的悬殊差距和宫廷的复杂,将自己交给桓澈其实是一步险棋。 云雨过后桓澈完全清醒,她也将寇虎之事与他说了,他略一忖量,跟她说了八个字。 无需忧虑,万事有我。 虽然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但她顿觉云开见日,安心无比。她回去之后就没再见过寇虎,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再往后顾家就入了京,她将寇虎之事丢了开去。 而今的寇虎还只是个在漕运船帮里混得比较开的小头目,名头不大,也只有左近住户知其恶名。但三年后,寇虎不知怎的就成了几大码头的总霸头,势力覆盖钱塘县及周边几县。 顾云容即刻别过脸去。除父亲那件事外,她还要仔细想想如何应对寇虎,不然她岂非要重蹈覆辙。 寇虎是左近出了名的恶棍,秋棠也认出了寇虎,吓得缩手松了帘子。 虽则她挑起帘子的工夫并不长,但还是被归来的桓澈远远看到了。 桓澈目力极佳,借着夕照余晖,一眼就瞧见了坐在秋棠身侧的顾云容的反应。 那是一种惊恐万端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他当即循着顾云容的视线望去,立等对上了一个肌肉虬结、皮肤黧黑的粗壮汉子,看其穿着,当为漕运水手。 那水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往他和顾家的马车那边扫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桓澈面色微沉。 顾云容随兄长归家之时已近酉时。她一身疲倦,本打算吃些东西收拾收拾就去休息,但一进门就听丫头说谢景在里头等候她多时了。 她揉揉眉心,打起精神去了正堂。 谢景一瞧见她就急急上前:“兜兜,咱们一道去跟表姑说说……”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表哥稍安,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34.第三十四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莫说顾同远, 大房众人也是懵的。之前总盼着顾同甫归来,如今人真的回了,却总觉得恍如梦境。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 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 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 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 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 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 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万良实难下咽,苦着脸将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实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办了他,还将事情捅到了圣上面前。如今不仅他,恐怕连陈翰也要乌纱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实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频繁南下的时节,却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整治了。原来衡王这些时日面上看着悠悠闲闲的,实则是在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 阁老竟也全无出面保他们的意思! 有两条他想不明白,一是阁老为何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们,他们可是阁老在东南的得力襄助,即便办他们可能是圣意,但阁老怎样也应当尝试挽回。他们皆是这般想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底气。何况操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亲王,阁老还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献瘦马怎就惹恼了衡王了,那四个可都是姿容上乘的处子,还学过规矩,难道衡王不喜那种长相的女子? 到了顾妍玉成亲这日,顾云容随着大房一众人等赶去观礼。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开春儿才添置的衣裳头面,一身簇新,罗衣宝髻。 穿戴虽非顶精细贵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丽质天成,只是这般,袅袅独立,便若粉妆玉琢,顾盼之间,丰姿娆丽,恍如琼花映满室,耀人眼目。 仿佛姮娥飞月殿,犹似神女临筵前。 再过两年容貌全然长开,不知是何等倾城绝色。 周遭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朝顾云容这边投来,她却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将顾妍玉迎来,顾云容跟顾淑郁并徐氏一道立在女眷这边远远观望。 她看着眼前按部就班进行的告祝、合卺等诸般仪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时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亲王纳妃仪来的,即便时间仓促,也丝毫不乱,甚至与头先几个王妃进门时相较更加走心。一场婚礼办得锦簇花团,引得万人空巷。 大凡女子,总对婚礼存有美好设想。顾云容从前也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却从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会将婚礼的隆重程度与丈夫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挂钩,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开始抱了很大希望,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内心。 但到头来,她好像连他心的边儿都没摸着。 她看到顾妍玉身上那件大红妆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与谢景思想的相左。 35.第三十五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同远尴尬欲死, 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 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 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 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 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 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 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 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 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万良实难下咽,苦着脸将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实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办了他,还将事情捅到了圣上面前。如今不仅他,恐怕连陈翰也要乌纱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实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频繁南下的时节,却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整治了。原来衡王这些时日面上看着悠悠闲闲的,实则是在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 阁老竟也全无出面保他们的意思! 有两条他想不明白,一是阁老为何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们,他们可是阁老在东南的得力襄助,即便办他们可能是圣意,但阁老怎样也应当尝试挽回。他们皆是这般想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底气。何况操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亲王,阁老还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献瘦马怎就惹恼了衡王了,那四个可都是姿容上乘的处子,还学过规矩,难道衡王不喜那种长相的女子? 到了顾妍玉成亲这日,顾云容随着大房一众人等赶去观礼。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开春儿才添置的衣裳头面,一身簇新,罗衣宝髻。 穿戴虽非顶精细贵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丽质天成,只是这般,袅袅独立,便若粉妆玉琢,顾盼之间,丰姿娆丽,恍如琼花映满室,耀人眼目。 仿佛姮娥飞月殿,犹似神女临筵前。 再过两年容貌全然长开,不知是何等倾城绝色。 周遭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朝顾云容这边投来,她却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将顾妍玉迎来,顾云容跟顾淑郁并徐氏一道立在女眷这边远远观望。 她看着眼前按部就班进行的告祝、合卺等诸般仪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时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亲王纳妃仪来的,即便时间仓促,也丝毫不乱,甚至与头先几个王妃进门时相较更加走心。一场婚礼办得锦簇花团,引得万人空巷。 大凡女子,总对婚礼存有美好设想。顾云容从前也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却从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会将婚礼的隆重程度与丈夫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挂钩,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开始抱了很大希望,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内心。 但到头来,她好像连他心的边儿都没摸着。 她看到顾妍玉身上那件大红妆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与谢景思想的相左。 那会儿她尚未重遇桓澈,还在试着跟谢景相处,瞧见别家娶亲,谢景感叹说婚礼办得过于奢侈,有那银钱不如多置办些产业。 实质上娶亲的那家家底殷实,那个排场对他们来说属于正常。顾云容觉得在能力范畴之内,婚礼是应当好好筹备的。她当时问他若他将来发达了,娶亲时会不会好生办一场。 谢景转眼看她,眼神温柔,莞尔而笑:“若我发达了,成婚时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但不会办成这样,会办得简朴些。省下的银钱,咱们可以添置庄子、铺面,再不济留着供儿女读书婚嫁也是好的。” 她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但还是问了一句:“若你坐拥万贯家财,也只会办一场俭素的婚礼?” 谢景点头:“那不过是个仪程,花那么些银钱在那上头不合算。” “可产业何时都能置办,成婚一生却只一次,不过分奢侈不就好了。” 谢景仍直是摇头:“没那个必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一意想要隆重些,我可有所退让。” 这兴许就是观念的差别。谢景是个十分注重实用性的人,但她有时却在某些事上抱有某种情结。他能迁就她一次两次,难道能一直迁就她?时日久了总会爆发矛盾。 但她能留意到这些,大约更能佐证她不喜欢谢景。若是换成桓澈,她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忽略掉这些,然后假装他很适合她。 礼毕开席,顾云容本以为到了二房正式显摆的时候了,照着顾同远那日的表现来看,少说也要摆五十张吃看大席面,异品食烹,茶果时新,再齐齐整整地摆上锦绣桌帷、妆花椅袱,还要有盆栽氍毹…… 但等众人被引入厅内,这些却一样都无。 席面就是寻常平头桌席的规格,每桌五果五菜,边角还有几桌散席。 众人面面相觑。 婚礼倒办得似模似样,席面就摆这样的? 顾同远与方氏也被惊着了。事先说好的明明是设六十六张吃看大席,外头再摆十几张流水席,怎生眼下是这么个光景?他们可都在亲戚跟前夸下了海口的。 头先因郭家说席面包给他们来办,他二人便也未多想多问。郭家不是家底殷厚么?如今这般,是有意落他们脸面? 顾同远憋了满腹怨气却不好发作,受人敬酒时,也总觉旁人笑容里带着嘲讽,看宾朋们喁喁私语,也总觉是在嘲笑他们二房。 轮到顾同甫敬酒,还不待顾同远开口,顾同甫便先自笑道:“先前弟妹两次登门急劝内子典卖田底给二房之事,我不知哥儿是否知晓。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要帮忙也不是这么个帮法,此法颇为不当,哥儿说是吧?” 众皆哗然。 纵是不明就里的,听了顾同甫这话,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顾同远没想到顾同甫会当场点出,臊得满面通红。实质上,他根本没想到大房今日会来。 二房已经再三请了,礼数周全得很,不来观礼那就是大房的事,届时旁人只会说大房心眼小不知礼,所以他们把样子做足了,也顺道气气大房。谁知大房非但来了,顾同甫还当面来了这么一出。 顾同甫眼中俱是讥诮。他入狱的这段时日,不知看清了多少人的嘴脸。世态炎凉,他头先还未想到二房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两个房头早就各过各的了,他不介意帮二房扬扬名。 顾同远片刻之间连丢两回人,面上实在挂不住,酒杯都快拿不稳了。他正打算寻个由头先遁,就见外间宾客忽然惶恐四起,纷纷奔逃,嘈嘈乱乱,惊叫不绝。 在座众人起先惘然,随后听清了外间所呼者甚,瞬间色变离席。 众人高喊的是“倭寇来了”!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36.第三十六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望了他侧脸一眼, 又垂下头去。 她能看出兄长对桓澈的防备, 也能猜到兄长对桓澈的看法。她不认为桓澈会对她有什么想法, 前世两人做了小半年夫妻他都没喜欢上她。 她猜测他此次来浙的主要目的很可能不是查案也不是督战,而是调查江浙官场与民情。 国朝堂堂□□上邦, 却几乎被倭寇打得抬不起头来, 显然是自己人里面出了问题。皇帝怕是被一封封落败战报气得睡不着觉,便借着于思贤的案子,让桓澈来浙肃清官场蠹虫。 前世的李博远可能也是奔着这个来的, 但不知为何今生桓澈代替了李博远。 而桓澈要想知道沿海抗倭□□, 最好的法子就是征询于民。可自古民不与官斗, 这事做来许是不易。 眼下他们父亲的案子在他手上, 他们不敢扯谎。至于桓澈之前将她们母女三人一并传去, 大约是为了掩饰他的目的。 但若是这样的话,有个地方说不通——她一个小姑娘能知道多少东西?为何让她也跟着? 顾云容想得脑袋疼,索性姑且丢开。 她认识桓澈多时, 有时候觉着自己比谁都了解他,有时候却又觉着她从未了解过他。 她很难猜到他的心思。或者说, 大多数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猜的确切与否,因为他极少坦明心意。 这应当与他的经历有关。 顾嘉彦自打上了马车就开始安慰妹妹。他觉着小姑娘遇见被人退亲这等事应当都是伤心的,可他说了半晌, 却发现妹妹神色如常, 并无半分强颜欢笑的意思, 倒是舒了口气。 但这口气尚未舒完,他即刻便又想起了一事:“小妹可要防着那位。”他朝前面抬了抬下巴,暗指前面马车里的桓澈。 “我看他就不像个正经人,不好好查案,倒出来溜达,”顾嘉彦的嗓音压得极低,“什么体察民情,有体察民情带上漂亮小姑娘的?” 顾云容忍俊不禁。 若以对女色的喜好程度来作为正经与否的评判,桓澈简直堪称举国正经楷模。在外人看来,他性情古怪又冷淡,莫说姬妾,他身边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 但他丰神隽拔宛如画中仙,又是龙子贵胄,从前也有宫女丫鬟铤而走险试图去爬他的床,结果床还没爬上就被握雾拏云拎去宫正司或交与王府管事了。这些人后头都没了下文。 皇帝为给这个儿子娶媳妇一度十分绝望,只恨不能按着他的脑袋拉郎配。 不过……后来她见识到了他的另一面。 其实她与他做露水夫妻的那晚,她就震惊不已。她以为他这么正经的人即便在意乱情迷的状况下也不会多么过火,谁知他那晚兽性大发,她翌日双腿直打颤,险些爬不起来。 顾云容思及后来的事,垂眸敛容。 她是他的特例又如何,她曾努力亲近他又如何,他终是不爱她。如今她终于跳出他这个坑了。 等父亲的案子了结,她就彻底跟这个人没有关联了。 顾嘉彦见妹妹前面竟在笑,又气又急:“小妹莫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说不得是个衣冠禽兽。” 小姑娘最爱美好的姿容,那王爷简直天生一把拐骗小姑娘的好本钱。 顾云容笑嘻嘻道:“你妹妹机灵着呢,哪儿那么好骗。” 顾嘉彦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半个时辰后,桓澈的马车在望仙桥下停下。 他命众人换乘竹筏,渡水至对岸。 顾嘉彦下了竹筏,骋目环视对面一片稻田,是真有些懵了,王爷这是来估摸今年的收成的?可这才刚插上秧,绿油油的一片小苗苗能看出什么来? 顾嘉彦正琢磨着,就听桓澈问道:“江浙这边稻田皆是这般规制?” 顾嘉彦点头:“庠生曾往别处游学,见各处水田相差不大。” 他已得秀才科名,因而自称庠生。 “田埂最宽几何?” “约莫二尺有余。” 桓澈忽命一小厮去打探这块稻田的主家。须臾,小厮回返禀说这块地如今是一户姓胡的佃农在耕种。 桓澈点头,着人将那佃农寻来,说要借他一小块水田暂用,事毕会给他补偿。 桓澈是微服出行,但即便不看穿戴,单瞧那清贵的气度也知非等闲之辈,那胡老汉揣度着补偿不会少,当下满口答应,末了好奇问道:“不知公子要作何用?” 桓澈淡淡道:“比武。” 胡老汉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阔人就是花样多,难道如今时兴在稻田上比试耍子? 桓澈命握雾与拏云拿□□上前来,立在田埂上过几招,并交代要放开些,莫要顾忌脚下秧苗。 握雾与拏云这边才开打,远处就有十几个农户抄起家伙奔着这边来。 桓澈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顾云容暗中观察半日,悄悄拉了拉顾嘉彦的衣角,小声道:“哥,你看这个方位……我怎么记着这是谢家的田?” 顾嘉彦一愣,四顾一圈,一拍脑袋:“好像还真是诶……这可真会挑地方。” 那拨农人才冲将过来便被桓澈身边作庄户人打扮的护卫拦住。农户们嚷嚷着他们无故践踏秧苗,要去官府告他们。 桓澈身边小厮懂吴语,厉声道:“我家主人已征得佃农同意!” 内中一领头之人似是个管事的,冷笑道:“跟佃农说顶什么用,我家东家可没答应!” 顾云容不以为然。桓澈应当只是在做小范围的试验,纵是在稻田里列一个小方阵其实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既然不是兴师动众的事,即便只是赔偿佃农也足够了。这拨人显然是来讹钱的。 讹钱讹到亲王头上来了,竟还说要告官…… 顾云容转头看向桓澈,但见他根本没往这边看,只是聚精会神地观察握雾与拏云比试,随后又逐渐命人加入对阵,直到加到二十五人。 顾云容微微眯眼,国朝兵士以队为单位,一队二十五人。 桓澈蓦地从护卫手里取过一柄七尺长刀,不时挥刀侧袭众人,又命其余护卫如他一样突袭,并逐渐往一旁的水塘洼地转移战阵。 一面打,一面再往下撤人。 顾云容看着阵中越战越勇的握雾与拏云,倒也想起了些往生事。 握雾与拏云是桓澈的贴身护卫,武艺超绝,对桓澈忠心耿耿。顾云容觉得这两个性情搭一起极是有趣,握雾脑子比较直,拏云则镇日都是一副死人脸。 所以顾云容在背地里给这两个起了个绰号,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特性最为鲜明的怕还要属他们主子,只是这特性平日轻易不显。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农人遽然惊呼少东家来了。 顾云容一转头,正看到谢景乘舟疾渡而来。 谢景甫一登岸,便直奔顾云容这边来。他到得近前便急道:“我正要往表姑家中去,可巧就在半道遇上你了。兜兜快随我走,我要跟表姑说,这婚不退!” 顾云容觉着她该跟谢景谈一谈,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地儿,思量一回,道:“回头再说,表哥先回。” 谢景又是怕她误会,又是喜于偶遇,竟是嗫嚅半晌,语不成句,眼睛里全是顾云容,农户们焦急地诉了几回秧苗被踏之事,他都一字未入耳。 直到桓澈拎着他的七尺大刀大步而来。 谢景是个自小拿笔杆子的书生,瞧见这把比他还高的刀,便是一惊。 这把刀……竟瞧着像倭刀。 倭寇喜使长刀,长刀劈砍威力巨大,而国朝兵士惯配短刀,因此据说在交战时,倭寇的全力一刀能连着国朝士兵手中兵刃和脖子一起斩断。 这人哪来的倭刀? 谢景面色一寒,将顾云容护在身后,严容质问桓澈是何人。 桓澈漫不经心地将他的七尺大刀换了个手持握,仍旧稳稳当当拎着:“足下又是何人?” “我乃此间农户的少东家,”谢景此刻终于看到疑似桓澈手下的一群人正在糟践他家的秧苗,一时怒不可遏,“毁人秧苗,你是当这钱塘县没有王法了么!” 顾嘉彦暗暗朝谢景翻个白眼。你跟王爷说什么王法,那王法就是他老子定的。 桓澈瞧着他护顾云容跟母鸡护鸡崽儿似的,径直越过他朝顾云容道:“作速了结,待我这边事了,还要再换一处地方。” 谢景闻言一僵,扭头望过来,急问道:“他究竟是何人?”其实他想问“他是你何人”的,但他竟忽然不敢这样问。 顾云容不知如何作答,看向顾嘉彦,顾嘉彦看向桓澈。 桓澈不予理会。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杨氏。 杨氏心眼小,赶来问明状况后,当下就疑心是顾家人因着退婚之事怀恨在心,这是领着人来闹事来了。 不然谁会在稻田上打斗?至于对方说会照价赔偿,杨氏觉着那不过是个说辞。 桓澈不耐烦与他们磨缠,待握雾与拏云演武罢,他便要着人赔付胡老汉。 杨氏听桓澈口音知不是本地人,又看一眼他的车驾随从,再看看一旁的顾家兄妹,以为桓澈是顾家哪个旮旯里蹦出来的远房亲戚,越发认为顾家这是变着法想给谢家找不痛快,又仗着这是在自家地盘上,恼恨之下便生出刁难的心来,要桓澈也赔偿他们主家,且要市价的十倍。 37.第三十七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林姣瞧见顾云容这般反应, 倒是有些诧异。 她表妹这神情好生怪异。 顾云容坐在檐下晒太阳闲聊时,杜兰却正在遭罪。 她在逃生时受了伤,一时未能逃脱, 被登岸掳掠的倭寇抓去做了俘虏。 倭寇此番共俘虏百姓千余, 以此作为要挟, 负隅顽抗, 要求国朝官兵放他们离去,但国朝这边并不肯妥协。 又小半月,经过激烈鏖战,倭寇终于四散溃逃,于思贤带领一众官兵将被俘百姓解救出来。 杜兰重见天日时几乎哭得断了气。她与家人走散了, 被囚禁这些时日不知何时就要被杀或者受辱,连哭都不敢哭。而今虽则脱困,但她一个姑娘家遇见这种事,一旦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她。 虽然实质上倭寇忙着打仗并没抽出空闲来理会他们这些俘虏, 她未曾受辱,可这种事很难说清。 不仅杜兰,其他被俘的女子也是作此想, 皆瘫倒在地, 哭个不住, 即便已被解救也不愿离去。 于绍元随军在父亲于思贤的手底下做个把总, 见这些被俘女子劝不回去, 聚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便转去将此事报给于思贤。 于绍元来时,于思贤正在跟桓澈商议用兵围剿之事,议毕才出来见了儿子。 于思贤冥思半晌也是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桓澈打帐中出来,于思贤便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了一下。 说起来于思贤便觉奇怪,这回明明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王爷却总是绷着一张脸。王爷打从前几日开始似乎就心绪不佳,总是阴晴不定,还无缘无故地训人,唬得大小兵将都胆战心惊的。他一个久战沙场、几可做他祖父的人,瞧见他发火都吓得心里直打鼓。 桓澈听于思贤说罢,面无表情道:“军中将士是否大多未娶?” 于思贤一时未反应过来,愣着神儿应了一声。 “问那些不愿归家的女子可愿嫁与军中将士,愿者留下,否则集中遣返,不得喧哗。” 于绍元茅塞顿开,如此一来既可解决战俘滞留问题,又可犒赏将士,一举双得。 他见礼喜道:“殿下英明,军中将士多居无定所,娶妻确实不易。” 一旁的拏云转眼果见殿下面色更难看了,暗道可别提娶媳妇那档子事儿了,你们是有媳妇了,殿下还没有呢。 于绍元退下后,桓澈盯了于绍元的背影一眼,忽然转向于思贤:“令郎是否也未娶亲?” 于思贤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仍照实道是。 桓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了沉,抽身便走。 拏云心里跟明镜一样。那日顾同甫托他给于思贤带话的事被殿下知道了,惹得殿下老大不高兴。 他大致能猜到殿下的心情,明明好事都是殿下做的,到头来得了关心的却是于思贤。而且顾同甫此举显然是打算跟于思贤深交了,是否有做亲之意很难说,横竖于思贤是个不拘小节的,不在意什么门庭。 拏云叹气,他们这几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的,殿下心气儿不顺,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好过不几日就拔营回返了,殿下见着了顾姑娘,心绪自然就好起来了。 杜兰不愿意嫁给兵士。那些寻常兵士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老粗,能建功立业的又有几个,她宁可回家。 在与众人一道等待遣返车驾到来时,她跟身侧站着的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谈起了天。她心里堵得慌,从被俘之事说到了前阵子顾家宴客却引来了刺客把她家门前也炸得不成样子的事。她嗓门越来越大,正说到兴头上,就忽听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大喝道:“肃静,都给殿下跪下见礼!” 众女呆若木鸡,殿下怎来了? 杜兰话头一顿,也忙跟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道跪下。 她正一头雾水时,却见殿下身边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怔愣着不知所措,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瞬间想起了自己求到的那根签。 那护卫在她跟前停步,随即居高临下道:“你方才言语之中提到了你的住址,你果真住在那里?”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问这般问题,但杜兰仍是激动得几乎言语不能:“是、是……民女的确……” 那护卫点点头,转头吩咐负责遣返的兵士:“殿下有些话要问她。” 杜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得险些昏过去。 这难道是造化来了? 徐氏在与顾同甫商议之后,决定等上七日后再动身,因为五日之后是顾云容的生辰,若是现在启程,便只能在路上给她庆生了。听闻前方战事顺利,那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顾云容其实不太想过生日,过了生日就表示又长了一岁。离嫁人又近了一步。 她不想重蹈覆辙,也对于嫁给旁人没有多少期待。嫁一个没感情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婚后逐渐生情,更大的可能是凑合过一辈子。但不论如何,她还是想找个喜欢她的,前生之事实在让她心累。 上回的宴会被那场意外坏了大半,众人都担心倭寇的细作就在附近,顾同甫也没心思挑女婿了。事后顾同甫与徐氏好像重新合计过,可能圈定了几个人选,但具体的,顾云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这些还是秋棠偷听来的。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 桓澈坐在灯下对着几分奏报看了许久,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侵袭海宁县那批倭寇已被打退,但仍有不少军情需要他处理。但坐了半晌,他竟然一份也没批,这搁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心里乱麻一样,又发呆片刻,烦躁难抑,将手中兔毫笔按在桌上,起身去就寝。 原想着入睡了就能得片刻安宁,但他显然想多了。 因为他根本睡不着。 头疼欲裂,他掀被起身,打算再折回去批阅奏报,拏云却忽然敲门而入。 “殿下,京中的信,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拏云说着话便将一个书筒递了过去。 桓澈拆开一看字迹,神色便是一凝。 是父皇的信。 飞快扫完上头内容,他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又松。 父皇让他不必急着回京,给他半年的时间,让他拿下倭寇头子宗承。 他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他拆信时还以为父皇是要催他回京娶媳妇,而他如今不能也不想回京。眼下暂且不用回京了,但宗承这件事不好办。 有“倭王”之称的宗承,他尚未见过其人,但在京中时就已经听过此人的名号。 一旦拿下宗承,不要说浙江,整个沿海的倭患都能平息大半。 不过眼下还不是思虑宗承之事的时候。 桓澈想起顾云容,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顾云容生日的正日子,顾家上下忙作一团。 顾同甫去巡抚衙门做事之后,不仅薪俸翻了几番,日常还有底下人的孝敬,顾家因此宽裕了不少,今次办得热热闹闹的。 众人正推杯换盏,就见顾同甫又急匆匆出去迎客。众人以为还是上回来的于大人和于公子,谁知顾同甫请进来个锦衣少年。 那少年生得宛若画中神仙,坐下之后也不与众人搭话,只坐在顾同甫给他临时另设的座上独自喝茶。 宋文选也来了。他此刻已有了醉意,瞧见这么个熟人便精神一振,一摇三晃上去喊了一声“王公子”,坐在对面就开始吹。 筵席散时,宋文选非但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越说越来劲。 他自认已是很能吹了,万万没想到对面的王公子比他还能吹。 这他就不服了! 譬如他说他认识整个钱塘县衙的人,王公子就说他认得整个浙江官场的人;他说他惯会赚钱,一个月少说也有十两银子的进项,王公子就说他不用赚钱也能有滚滚银钱到他手里来。 最可气的是王公子竟然说到他家去无人带领会迷路,宋文选根本不信,即便这位王公子是高官之子,那宅邸能有多大,还能大过皇宫? 顾同甫立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兼一头雾水。 殿下何必要跟宋文选论长短,被个醉鬼冲撞了岂非不妥。但殿下不发话,他也不敢上去将宋文选拽走。 宋文选一杯一杯灌酒,后来说话时舌头都大了,吹的牛也越发离谱。 直到他歪歪斜斜站起来,邀请对面冷眉冷眼端坐的王公子出去比试谁尿得更远,顾同甫是真的吓得一抖,顾不上许多,忙招呼小厮将宋文选拉走。 顾同甫转头见殿下并无起身的意思,觉着难办。 殿下说方才来查刺客之事时,恰巧路过,听见这边人声鼎沸,便顺道来坐坐,歇息片刻。 但殿下也不知是否吃惯了龙肝凤胆,进来之后根本没碰饭菜,只是枯坐着喝茶。 顾同甫正自琢磨,就忽听殿下道:“烦请将令爱叫出来。” 顾同甫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没动。 桓澈垂眸道:“今日既恰巧赶上令爱生辰,那自是要顺道送份礼的,我适才命底下人备了一份礼。只是这礼总是要当面交给收礼之人才是。” 顾同甫觉得怕是自己方才喝得有些多了,他家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不过皇室恩赏的东西,自然是应当亲自来接的。 顾云容听说桓澈竟然要当面给她送礼,第一反应就是他怕是喝高了。 不然这根本不可理解。 但来喊她的徐氏说他滴酒未沾。于是她在去的路上,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磕坏了脑袋。 顾云容见到桓澈时,行了礼便不再开言,桓澈也缄默不语,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桓澈挥手示意一侧的青黛将一个锦盒交给顾云容。 顾云容伸手接过时,感到青黛在盒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抬头就瞧见青黛目光在锦盒上划了一下。 “姑娘顶好一回去便打开瞧瞧。只是切要当心,仔细保管,莫被旁人磕碰。” 青黛松开手时,顾云容不防锦盒沉重,手上猛地一坠,锦盒几乎脱手掉到地上。 她险险抱住,暗暗心惊,这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 她正待告辞,忽听一阵轻微的椅子挪动声传来,转头就看到桓澈站了起来。 她从黑暗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安稳地躺在床上,她一眼就认出了她所处的房间是她在江南顾家的卧房。 及至她惊诧之下奔出房门,见到外面乱作一团的景象,听到外头杂乱的人声,才终于确信一件事。 她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父亲被构陷羁押的那日。 前头再度传来父亲与人理论的怒喝声,顾云容一个激灵,恍然想起什么,匆匆赶过去。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不消片时,她便来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但对方人多势众,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顾云容正要上前,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顾淑郁低斥道,“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急得了不得,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 顾淑郁才不信,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脱身不得,四顾一圈,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发。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 顾淑郁气得发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 38.第三十八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 实在摸不着头脑, 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 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 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 飞快扫视一圈, 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 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 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 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 屈身就要道万福, 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这是调查她家成分来了?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仿佛不耐解释,朝握雾瞥了一眼。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容礼毕,捏了捏衣角,壮起胆子向桓澈询问她父亲如今的境况。 吴语与官话不同,临来时那嬷嬷还问顾云容可会说官话,若是不会,她还要一道入殿做翻译。顾云容点头说会,嬷嬷才放她入内。 顾云容嗓音娇软,一口官话也说得轻柔细润,尤其她眼下满心忐忑,声音更是细细缓缓,听来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头,翻阅案卷的动作愈来愈快:“顾同甫今和于思贤同押于巡抚衙门大牢,无人为难。” 得他这么一句,顾云容长舒一声。拏云交代她不可将今日听到的话外泄,便示意此间无她事了。 顾云容行礼告退。起身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的窗牖是半敞的,念头一闪,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问她的问题。 桓澈那个不可说的软肋若是被太子知晓,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动了。不过听沈碧梧话中之意,太子顶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不至于猜到肯綮上。 不过,纵无她的提醒,桓澈大约也能够应对,他这般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朝廷,也怕是敌手难遇。 顾云容敛眸。她前世曾想过在跟桓澈坦明后试着为他治疗,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达成。而今……他还是祈祷他能自愈的好。 打从自家殿下蹦出让顾云容兄妹随驾的念头之后,握雾就始终不能理解。顾云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经经找个向导?让那兄妹二人随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云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计较。” 桓澈搁下笔,看了半开的窗扉一眼,声音清淡:“记得预备出行事宜。” 翌日,顾嘉彦裹挟晨露急急归来。 他听顾云容悄悄说了桓澈的嘱咐,又匆匆去了巡抚衙门。 他前脚刚走,婶母方氏便登门了。 顾云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但到了正堂,却见母亲面色很是难看。 正困惑间,就听母亲沉声道:“田底不卖,田面照旧,你不必多费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恼,我这也是为大伯大嫂着想。我们给的价也不算低,大嫂回头若是再想转卖,别家不定有这个价。老话儿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云容听出道道来了,二叔一家这是要变相抢田产。 这一带的田地所有权称“田底”,使用权称“田面”。顾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实则也算丰足,当初分家时,父亲得了几十亩薄田,日常都是将田租给农户耕种,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卖田面。 顾家统共两房,她父亲居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顾同远。而因着长子长孙要承担更多的祭祖之责,所以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分家时长子会多得一份。当初为免纷争,祖父还在世时就立下了文书,将家产分定。 父亲多得的那一份实则不多,只是个意思而已,但二叔却惦记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将父亲手里的田底低价收走。 方氏见徐氏已经开始赶人,脸上的笑竟是丝毫不减:“要不大嫂先将田典给我们也成,典期不拘三两年,这都好说。我们也想直接捎了银子来帮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难过,我家中几个哥儿姐儿念书的念书,说亲的说亲,倭人又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也只能这般了。大嫂千万再考量考量,大房见今正是用钱之际,大伯还在牢里押着,打点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抚衙门,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听说了,顾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抚衙门的大牢。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瞧见知县老爷都抖抖索索的,巡抚那样的大员他们只从戏文里听说过。徐氏若想捞人出来,大房倾家荡产怕是都办不成事。 但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知大房现下一定很缺银子,那他们就能趁机将大房的田产捞到手。 说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将田典给他们,还能有钱拿回来? 顾云容心中冷笑,她这二婶的面皮真是厚,明明打着夺人田产的算盘,说得却仿佛是在勒紧裤腰带帮衬本家一样。 方氏又跟徐氏说起典押田产的事,顾云容转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却被一旁坐着喝茶的堂姐顾妍玉起身拦住。 “听闻谢家前儿来退了婚,”顾妍玉长叹一声,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兜兜可莫要太过难受。” 顾妍玉喜欢谢景,但谢景却早早与顾云容订了婚约。顾妍玉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方氏给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谢景,但好歹也要嫁一个跟谢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亲给她寻的那个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那长相实在寻常,跟谢景相差甚远。 39.第三十九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 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 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 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 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 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 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 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 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 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 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 屈身就要道万福, 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这是调查她家成分来了?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仿佛不耐解释,朝握雾瞥了一眼。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容礼毕,捏了捏衣角,壮起胆子向桓澈询问她父亲如今的境况。 吴语与官话不同,临来时那嬷嬷还问顾云容可会说官话,若是不会,她还要一道入殿做翻译。顾云容点头说会,嬷嬷才放她入内。 顾云容嗓音娇软,一口官话也说得轻柔细润,尤其她眼下满心忐忑,声音更是细细缓缓,听来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头,翻阅案卷的动作愈来愈快:“顾同甫今和于思贤同押于巡抚衙门大牢,无人为难。” 得他这么一句,顾云容长舒一声。拏云交代她不可将今日听到的话外泄,便示意此间无她事了。 顾云容行礼告退。起身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的窗牖是半敞的,念头一闪,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问她的问题。 桓澈那个不可说的软肋若是被太子知晓,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动了。不过听沈碧梧话中之意,太子顶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不至于猜到肯綮上。 不过,纵无她的提醒,桓澈大约也能够应对,他这般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朝廷,也怕是敌手难遇。 顾云容敛眸。她前世曾想过在跟桓澈坦明后试着为他治疗,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达成。而今……他还是祈祷他能自愈的好。 打从自家殿下蹦出让顾云容兄妹随驾的念头之后,握雾就始终不能理解。顾云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经经找个向导?让那兄妹二人随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云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计较。” 桓澈搁下笔,看了半开的窗扉一眼,声音清淡:“记得预备出行事宜。” 翌日,顾嘉彦裹挟晨露急急归来。 他听顾云容悄悄说了桓澈的嘱咐,又匆匆去了巡抚衙门。 他前脚刚走,婶母方氏便登门了。 顾云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但到了正堂,却见母亲面色很是难看。 正困惑间,就听母亲沉声道:“田底不卖,田面照旧,你不必多费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恼,我这也是为大伯大嫂着想。我们给的价也不算低,大嫂回头若是再想转卖,别家不定有这个价。老话儿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云容听出道道来了,二叔一家这是要变相抢田产。 这一带的田地所有权称“田底”,使用权称“田面”。顾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实则也算丰足,当初分家时,父亲得了几十亩薄田,日常都是将田租给农户耕种,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卖田面。 40.第四十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 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 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 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 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 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 暗暗打量他面色, 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 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 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 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 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 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 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 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 没遇见想见的人, 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爱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风姿华茂。她容貌也不差,为何就要嫁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这男人家中也不是顶有钱。 不过,这少年瞧着待人冷冷淡淡的,她与他无缘,顾云容也没有。 顾妍玉撇嘴。 顾云容见桓澈要走,与兄长一道上前,表示有事欲求问。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照实说了比较好,在桓澈这样的人面前拐弯抹角,反显得自作聪明。 桓澈轻夹马腹,按辔徐行,走得慢慢悠悠的,看起来是允了他们开言。 顾云容朝兄长使了个眼色,顾嘉彦跟了上去。 坐在轿中一直远观这一切的谢怡沉叹一息,她兄长还在挖空心思试图挽回和顾云容的婚事,可她眼下觉得那些兴许都是无用功。 她这般想着,忽而瞥见一顶青帷软轿排开喧嚷人潮,一径朝着东面的月老祠而去。那轿子四角雕饰云头,轿衣上头辉煌锦绣,在旁侧几顶黑油齐头的轿子里显得格外惹眼。 但谢怡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杭州府素来繁华,有个把达官显贵出来烧香看庙会实在也没什么好瞧的。 顾云容方才让她先走,她原还想着看出了何事能否帮上忙,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顾嘉彦委婉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桓澈后,便听桓澈喜怒难辨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顾同甫无碍,不日便可归家,关于此事,不必忧心,也不必再问。” 顾嘉彦虽觉他这话极不靠谱,但他既出此言,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待要作辞,就见自家小妹快步赶了过来。 顾嘉彦暗瞪她一眼,但她视若无睹,径直到得桓澈马侧,仰起脑袋声称她也有事要与他说。 顾嘉彦脸都绿了,还有事?她能有什么事? 桓澈胯-下的马匹似乎走得更慢了一些,挽着辔头道了个“说”字。 顾云容郑而重之道:“此间有许多值得一观的地方。您头先公务在身,有些地方应是未能逛到,不若趁着西湖香市,我与家兄带您四处看看,权当赔罪,也略尽地主之谊,不知意下如何?” 顾嘉彦见她目露紧张之色,蓦然想起,东边有个月老祠……她该不会是打算把人往那里带吧? 不过还好,眼前这位亲王殿下瞧着心绪不佳,多半不会理会他家小妹的胡闹…… 果然,等了片刻未闻桓澈开言。 顾嘉彦才暗暗舒了口气,就见桓澈倏然收缰勒马,转头看过来。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表哥稍安,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41.第四十一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直到今日,王爷终于松口说可以入住听枫小筑,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万良也松了口气, 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精心预备的绝色送到王爷跟前卖好了。 这一月以来他一直惦记着这事, 争奈王爷身边护卫看得紧,他又不曾想到王爷会在巡抚衙门里住下,未能提前安排, 这便耽搁了。 而今终于是时候出手了。 桓澈入住听枫小筑的当晚, 用罢膳便去了书房。 他命下人搬来的书卷都被齐齐整整地列放妥当,他立在书橱前抬眸扫视一回, 取下一册书来,坐到书案后摊开。 才掀起第一页, 手便顿住。 满腹心事, 委实提不起兴致。 他临行前挑拣了些书带了过来, 不过他兴许没有工夫也没有心绪去看。 他又想起了自己此行之起由。 钱永昌将于思贤参了之后, 父皇起先震怒不已, 后来又有言官犯谏, 说于思贤兴许是被构陷。于思贤的捷报上明白写着他率军在嘉兴、平望一战中斩首倭寇两千有余。 这是个了不得的数目。国朝对于战事奏报中的“斩首”要求极其严苛,阵斩始称斩首,即必须在对战交锋中斩下对方首级,这才算“斩首”。杀俘、烧死、溺死均不计入斩首之数, 甚至被火器打得死无全尸的敌兵也不录入斩首之列。 因而, 奏报上的四五倍甚至十倍斩首数往往才是敌军的真正伤亡数。也就是说, 按于思贤捷报上所言,他那一战斩杀倭寇至少近万。 在见今国朝水师士气低迷的境况下,这无疑是震撼人心的大捷。 于思贤得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才能到御前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一旦谎言被揭破,他一个人的脑袋都兜不住。 父皇起先在气头上,后来也回过味来了。但京师与江浙相去甚远,情况究竟为何,不能单凭臆测,还是要差人去实地查一查的。 父皇原本已经定李博远为钦差,但后又改了主意。至于为何改了主意,这起源于一个玩笑。 那日,父皇去春坊查验众皇子功课。览毕他练的两张字,话头绕着绕着,父皇忽然就提起了他的婚事,说好歹得让他在就藩之前娶上媳妇,可从没听说过哪个亲王到了封地就藩的时候还是个光棍儿。 当时众兄弟哄然而笑,父皇也是含笑说的,他并没当一回事。但父皇却是当真上了心,几日后将他叫到乾清宫,给他看了一个名册,上面全是他命冯皇后遴选出的适龄闺秀的名姓及家世出身。 他大略扫了一眼,如同往日一样对父皇表示暂不欲娶妻。 父皇忽而作色,盯着他道:“休以为朕不知你在想什么,你那心眼多得跟蜂窝一样!多思是好事,但不能过了。” 他知父皇指的是什么。但父皇只是猜到了少部分缘由,还有部分是父皇不可能想到的,他也不会说出来。这兴许攸系他的性命,虽亲父不可相告。 他父亲是个复杂的人,他对他的态度也很复杂。 父皇目光锐利,盯着他看了半日,忽然就提出让他代李博远去浙江。 “你借机南下散散心也好。不过朕对你的纵容也快到头了,你归京之后,朕会为你选妃,你不可违抗,明白否?” 他凝思一回,垂首应是。 父皇问他可知他让他南下的主要目的,他只道不知。 父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指了指案上一篇青词:“如今懂了?再说不懂,这差事不必做了,立等娶媳妇去!” “儿子懂。” “这便对了。等办妥了,父皇给你挑个标致媳妇,”父亲嗟叹,语重心长,“你兄长们不争气,这么多年就给朕添了一个孙儿,你回头可给我争口气,我还等着抱我的小皇孙!” 灯影摇荡,桓澈敛神。 其实他在父皇跟前说的也是实话,他眼下的确没有娶妻的想法。至于孩子,更是几未想过。 他思及明日还要外出,将只翻了一页的书收起,欲早些歇下。 但他方要回身,就听到有人叩门。 槅扇上模糊映出两个纤细袅娜的身影。 桓澈目光骤冷。 外面的人迟迟没等到准许入内的命令,互望一眼,照着万良的吩咐将衣领拉低,令胸前两团粉白软肉隐现,这便自作主张推门入内。 两个一入门槛就感到凉风直往脖颈里钻。齐齐跪下,偷眼一看,二人就见一丈开外,一道修挺身影傀然立于月华光影之中。 少年乌发素衣,容颜胜画,神态淡漠,目下无尘。 两人双颊一热,心跳怦然。 她们曾在殿下今日入住时远远看过一眼,当时心头激荡不已。 她们这样的出身多是给商贾做妾,能来伺候这般天人之貌的亲王,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她们只觉如今跪在地上,彷如膜拜神祗。 两人正要奉上热茶,就见面前的少年径直绕过她们,拂袖而去。 他经过之时,衣袂窸窣,却是避得远远的,连她们的头发丝儿都没拂着。 万良今晚莫名有些忐忑。 他这些日子特地留心打探,得知衡王确未召女子侍寝。但头一个月不找女人也正常,毕竟衡王是来办正事的。不过素了这么久,江南美人又别有一番风韵,他就不信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能顶得住。 他只担心衡王太过年轻,经验不足,招架不住那些特意调-教出来的姑娘,明天爬不起来。 万良胡思乱想半晌,又想到了自己的那件事。莫说他不认为衡王能查出他拿顾同甫顶罪的事,纵然查出来了,他也不觉得衡王会为顾同甫平反。他虽是个知县,但与半个浙江官场都有交通,他的靠山是浙江巡抚,巡抚的靠山是内阁首辅。 换言之,他们背后都站着阁老。 衡王若要办他,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届时会引得江南官场甚至京中朝局动荡。 这些利害衡王不会不知。 他这回给衡王准备美人是一种示好。虽然衡王这回接的不是个好差事,但皇帝能把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他来办,足可见得是十分看重他的。若是衡王能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说不得他的官运能更加畅达。 万良越想越兴奋,正想唤个小妾来陪酒,就见一个小厮急急奔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磕磕巴巴说王爷派人来拿他了。 万良一时之间脑子没转过来,一下子想到了顾同甫之事,惊恐道:“王爷大晚上竟还审案?” “小的不知,那个领头的嚷嚷什么‘那等腌臜玩意儿也敢往王爷跟前塞’……” 万良瞠目,难道是因那几个瘦马? 万良被握雾按到桓澈面前时,仍一口咬定那两个只是他送来的寻常丫鬟。至于她们的逾矩之举,都是她们自己的罪责,与他无关。 桓澈搭了跪伏在地的万良一眼,漠然道:“你既承认人是你送来的,那她二人犯了事便与你脱不了干系。快起更了,孤也乏了,你且回吧。” 万良正庆幸原是雷声大雨点小,就听他继续道:“不过孤不甚明白江浙这边的规矩,明日问问陈大人,看是否这便是迎上之道。” 万良悚然一惊,这是要将这事捅到巡抚跟前?那陈大人还不吃了他? 桓澈挥手示意握雾将不住求饶的万良拖走后,便径直去了卧房。 那两个适才来奉茶的已在杖责后发卖,万良一共安排了四个扬州瘦马来充丫鬟,他适才将剩下那两个交于他一并带走了。 另有擅放二女入内的护卫,他也做了惩处。 连日忙碌,他如今确实困乏,在床榻上静卧少顷,便阖了眼目。 朦胧之间,眼前浮现出一张绝丽芙蓉面,秀色尽收眸底。 春蝉鸣声依依,愈显四野幽旷。 身下少女娇胜海棠,怯似惊鹿。羽睫颤动,双眸泛泪,馥馥朱唇微微翕动,呜咽细喘绵延不绝。 他紧紧压她,迷情一样亲吻她娇软的脸颊、香柔的唇瓣、嫩白的脖颈,又缠绵低首,辗转娇蕊,惹得她嘤咛连连,一双柔荑不住在他背后胡乱抓挠。 他埋首于她颈窝时,能看到她颈间被汗水黏在肌肤上的发丝,和杂在发丝间的红痕。轻轻一嗅,她的体香混合着暧昧的热息涌入肺腑,他愈加口干舌燥。 光影摇荡,风动窗扉。 他忽地睁眼起身,强自清醒,举目四顾,却哪里还有什么少女,什么春蝉。 他惊疑不定地探手入衾,往下一挲,果然触手一片湿腻。 他眸光幽若深潭。 他对风月之事一向寡淡,却为何会做这等梦?而且梦里那个被他压在身下亲吻搓揉的少女,他分明昨日还见过…… 桓澈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他试图冷静下来,但他脑海中全是梦里绮色,挥之不去。 他想起梦中少女乌发散乱,娇花嫩蕊一样的身子晃动不止,小脸阵红阵白,满带哭腔的叫喊似痛苦似欢愉。 桓澈缓了几息,转去沐浴更衣,又灌了半壶茶,仍觉口干身燥,索性披衣出屋,去外面吹凉风。 在外头值夜的小厮瞧见他再度出来,忙上前询问可是有何吩咐。 桓澈立了片刻,命他去唤拏云来。 一出声,他又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是干涩沙哑的。 桓澈容色沉凝,心下烦郁懊恼。 一场颠倒胡梦,似乎也无需追根究底。但不得不说,这梦实在有些反常。 他跟拏云说了些旁的事意图转移注意,但未曾想回去之后竟然失眠了,躺在床榻上脑中只是不断闪现梦中情景。 他想起她越是抓挠越是啃咬,他越是血脉贲张。他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一股脑全用在她身上。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挠累了咬累了,又迷迷糊糊地舒臂拥住他,藤蔓一样与他缠在一起。 那感觉太真实了。 桓澈头疼不已,竟然辗转到天明也未能再度入睡。 于是翌日,当顾云容见到他时,发现他眼下一片青黑,不由惊诧。 桓澈素日睡眠规律,今日却一副委顿不振的模样,这倒是少见。 依照桓澈昨日对顾嘉彦的吩咐,他们兄妹寻了个由头出门,一早就乘着马车到了听枫小筑的后门。 后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桓澈立在不远处吹风。他一回头,顾云容就瞧见了他两眼下的青淤。 顾嘉彦见状也是一惊,瞧王爷这模样,莫不是昨日搬了新居,终于得处施展,御女到天明? 桓澈是打定主意白龙鱼服,给自己预备的马车十分简素,与顾家的马车差不离。 他准顾云容带一个丫鬟过来,于是顾云容带了自己的丫鬟秋棠。 兄妹两个上前拜见时,顾云容看到桓澈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就忍不住趁着屈身的空当又偷瞄了他的黑眼圈一眼。 42.第四十二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上头走线细密工整, 云头山鸦灵动精巧, 靴面竟像是用的妆花缎,边缘以羊皮金滚边。 不过最奢华的可能要属靴底。 靴底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的, 底下雕凿繁复花纹, 内嵌香料,轻轻晃动便觉清雅馥馥香气扑鼻而来。靴底四周还以精绫围缠,结实又精致。 穿着这双鞋行路便是真正的步步生香。 这是吴地十分流行的女鞋样式, 顾云容先前一直都想要一双, 但这种鞋子求的就是“精致”二字, 必须用上等的布料木材和香料来制作, 否则香气刺鼻式样简陋,只会穿出一股廉价感。 但因造价昂贵,她一直也没舍得买。 可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这种鞋子, 而且送这种贴身之物是不是有点…… 顾云容坐到床畔试了试,惊奇地发现这鞋子竟然还挺合脚的。 他怎知她穿多大鞋子的? 他送这个,难道是因为那日在茶肆看到她的鞋子坏掉了? 顾云容以为桓澈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送的是鞋子才弄得神神秘秘的, 但将鞋子放回去时发现那锦盒里垫的红绸之下竟压了一张字条。 上书两行行草:明日未时正, 桃花桥见。落款是桓澈的封号。 字迹飘若游云,矫如惊龙, 确实是出自桓澈之手无疑。 顾云容此刻心里的凌乱无法言表。 她又想起桓澈今日亲临之事。 桓澈若是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 可用的法子实在太多了, 完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那么他亲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施压? 她需要好好思量一下这件事。 翌日午时, 顾云容用罢午饭,犹豫再三,跟徐氏说她去附近铺子里买几朵绢花,便带着秋棠出门了。 她特意早早出了门。因为她不知道桓澈具体何时会到,而她想早些回家。 只是她才在桃花桥下站定,转眼的工夫就看到谢景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朝她走来。 桓澈坐到前往桃花桥的马车里就开始梳理思绪。 在海宁县那晚他有些话没能说出口,总是如鲠在喉。 其实在发现自己很可能会错意时,他就已经心生退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多,他原本就是与旁人不同,日常起居都需要格外注意,身边随侍之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遴选的。 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感受与作为。 原本他想着顾云容是他这些年来难得遇见的愿意接受的姑娘,她又真心喜欢他,而且她瞧着也是个机灵人,他回京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选妃,顾云容虽则出身不显,但他自然有法子让父皇答应这桩婚事。 但现在发现实则是个误会。 说是心生退意,但又实在不甘心,他这些时日因着这件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真要去争去抢,他又顾虑颇多。 他多少年都不曾如眼下一般在一桩事上委决不下。 他昨日去顾家其实是意气之举。那个锦盒原本是打算假借旁人之名交给顾云容的,但他走到顾家巷子口,隐隐听见里头的热闹人声,又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但是当真见到顾云容,他又发觉说话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将锦盒给了顾云容。 他相信顾云容能明白青黛的暗示,并无其他缘由,他就是这样肯定。他总觉他跟顾云容有着某种干系,不然他不会有这份莫名的笃定。 桃花桥位于城外,位置较偏,再过两三个时辰又要关闭城门了,故此一路行来人烟渐少。 桓澈在将至地方时,想看看顾云容可到了,结果举目一望,却远远看到桃花桥下立了三个人,定睛一看,原是顾云容与秋棠,还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他还见过。 顾云容估摸着桓澈快来了,但她还没跟谢景掰扯清楚,实是有些急了,再度催促谢景离开。 她是不得不来见桓澈,但她打算速战速决,她总不能让桓澈等着她跟谢景掰扯完。 她方才还以为是偶遇,谁想到谢景竟是跟着她过来的,还硬要问她来此作甚,她只道是即将离开钱塘县,心中不舍,想再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谢景嘴唇翕动半晌,终究是言语艰涩。 沉默少顷,他道:“我才考罢秋闱,若是得中,明年就要上京赶考春闱。你又要搬去徽州,我们往后怕是……” 顾云容暗叹,顾嘉彦也是才考罢秋闱,还不知结果如何,前世是没有中的,今生不知能否好些。 “我早与表哥说过,我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预祝表哥金榜题名,将来得遇……” “我会等着你,”谢景打断她的话,微微低头,“等你成婚了,我就死心。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我这段时日要潜心念书,但还是想去送送你。今日过来,是因许久未见,想看上你一眼,并非有意查探你的踪迹,望你莫恼。” 谢景牢牢盯着她:“我一直都记得你的生辰的,昨日原本想去为你庆贺,但思来想去,担心姑母与姑父瞧见我扫兴,这便未去。不过,我为你预备了礼物。” 谢景说着话,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匣子递到顾云容面前。 握雾远远瞧见谢景的举动,忍不住瞄了殿下一眼。 殿下方才看到谢景之后就下令停车,然后冷着脸盯着顾姑娘和谢景缄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握雾觉得沉默的殿下更可怖,转头看向拏云。拏云面无表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个时候不要跟殿下搭话。 握雾又将目光转向桃花桥下,但见顾姑娘与谢景僵持片刻,便让秋棠收下了谢景递来的那个匣子。 握雾也知谢景从前是顾云容的未婚夫,见状暗暗心惊,殿下此刻手里要是有家伙,还不提着大刀冲上去?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谢景才与顾云容拜别离去。 握雾以为谢景走后殿下便该过去了,谁知殿下仍旧安静坐着。 不一时,殿下突然下了马车,吩咐他们在此候着,不要跟去。 见殿下走远了,握雾才敢小声道:“我瞧着殿下面色不大好,眼下独身前去,不会是……气得想用强吧?” 拏云翻个白眼:“我看殿下是盼着顾姑娘对他用强。” 顾云容瞥见桓澈过来了,让秋棠收好匣子。 方才谢景定要将这匣子塞给她,说她不肯要他就不走。她算着桓澈快到了,便佯作接受,打算前脚收下后脚回城后就使人原封不动地送回谢家。她跟谢景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自然不能再收他的礼。 她才一转头,就对上了桓澈莫测的目光。 顾云容懵了一下,她几息之前看他还在五丈开外,怎么转个头的工夫就到跟前来了? “藏什么呢?” 桓澈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是平淡无波,但顾云容就是能感觉出他生气了。 顾云容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她又没有迟到。 “没有什么,”顾云容不想与他废话,“不知殿下将我叫至此,有何贵干?” “我不将你叫至此处,你也会来的,不是么?你不是还约了人么?” 顾云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既早来了为何不现身?表兄只是来给我补送生辰礼的。”她说罢才发觉她忘记用敬称了,但桓澈仿佛并未发现。 “你喜欢谢景?” “这与殿下何干?殿下若无他事,我便……” 桓澈面沉如水:“你觉着我在海宁县出手相助是为哪般?” 顾云容直想笑。 他想让她怎么想?难道认为他当真对她有意?这可能么?他还是他,难不成如今相处的时日还不及前世多,反而喜欢上她了? 这太奇怪了。 桓澈见她眼中竟透出些讥诮的意味,一时气得居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是在装傻? 顾云容觉得敞开了说最好:“我头先也说了我欠殿下一个人情,殿下若有什么差遣不妨直言,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怕是不好还人情。” 她留意到他好似一直未曾发现她在称呼上的随意。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一种纵容,但很快又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你可以走了,”桓澈的声音生硬紧绷,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不是说回城之后要将谢景的礼物物归原主么?交给我,我命人还与谢景。” 顾云容一惊,她跟秋棠说的话居然被他听去了,这耳朵简直跟驴耳朵一样尖。 桓澈折返马车旁,将匣子随手丢给握雾,回身入了车厢。 他需要冷静。 他方才竟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看到顾云容跟谢景立在本是他们约好的地方,心里就止不住泛酸。兼且后来顾云容疑似跟他装傻,他险些忍不住将她狠狠压到桥墩上,让她好好看看他究竟为何会出手帮她! 他担心自己会当场失控,所以迅速离开了,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完。 他耳旁回响起她的诸般言语,最后停在了两句话上。 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 他只觉心里的一团乱麻又被揉了一遍。 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 房门开启,看着黑魆魆的书房,握雾略显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见他面上平静无波,这才暗暗舒口气,疾步入内点了灯,又认认真真地将槛窗开了两扇,方折回门口,请桓澈入内。 桓澈接过他递来的名录,迅速翻看几页,瞥见寇虎的名字时,看到后面的注解上写着“漕运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个粗黑汉子。 顾云容回家的路上,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如此便可免除后患。 她路上想了许多法子,甚至连举家搬迁都想到了,但都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恶,才是上策。 寇虎乃穷凶极恶之徒,她后来受寇虎胁迫时,听他说他手上早就有人命,杀人于他而言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还威胁她说若她一直不识抬举,仔细他灭了她全家。 霸头挑头的一场械斗死个百十号人都是常事,所以顾云容对此毫不怀疑。 顾云容至今都记得那种被比自己强百倍的恶徒胁迫的无力感。还好寇虎担心她寻死,只是逼她妥协,没有用强,这才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这种歹人就该早早除掉。从桓澈这两日的作为她也能看出他应有肃清官场之意,那顺道为民除害应也不是不可以,左右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她应当用什么罪名来告发寇虎,以及应当用怎样的言辞去跟桓澈说。 顾云容深深叹气。 她听说当年顾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颇为交好,结果后来两家几乎朝着两个相反的极端发展。沈家如今正当煊赫,而顾家却是困境不断,思想起来,倒也令人唏嘘。 43.第四十三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 入眠不成问题,二来找谁陪不是陪, 何必非要来找她,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 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 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 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 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 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 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 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 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 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 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顾云容越听越是犯嘀咕。她盥洗罢打算安置时,徐氏又来审她。 “纵真是哪门拐了八百十道弯的亲戚,那也是认出了咱们才会叫咱们过去。那少年生得那等样貌,我若见过必定记得,他既不是认出了我那便是认出了你,你敢说你不认得他?” 顾云容奔波一日,困倦得紧,打着哈欠道:“没准儿他小时候长得丑,我与母亲都曾见过他,但皆不记得。而我与娘一如既往的貌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说话间狐疑探问,“娘不会……想让他当女婿吧?” 徐氏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我是看他谈吐不凡,又似与咱家有些亲故,便想着是否能让你父兄与他结交。咱家经历你父亲这么一遭,我是真的怕了。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官老爷面前贱如草芥,族中没有个能说话的,真是任人欺凌。” 顾云容默然,这倒是至理,自古背倚大树好乘凉,但这棵大树不可能是桓澈。 徐氏见审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未继续追问,拍拍顾云容的脑袋另起话茬:“今年可还要去观潮?又快到日子了。”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若八月十八之前倭寇不能悉数退走,稳妥起见,便不去了。” 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可去钱塘江观潮,但每年八月十八潮水最大,故此每逢此时,杭州本地人与不远千里赶来的外地观潮客都会汇聚江畔,共睹奇观。顾家每年八月十八也会去凑个热闹。 但如今倭寇还在乍浦附近徘徊,浙江之危实质上尚未解除。 徐氏点头,又道:“等你爹治酒摆宴罢,我忖量着若是倭寇那边迟迟不消停,咱们就先去你外祖那边躲一躲。” 顾云容一怔:“母亲与父亲计议好了?” 她外祖家几年前迁到了徽州府。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已经出了浙江地界。由于跨了省,隔得又远,素日不常往来,只每年正旦前去往拜谒一回。但外祖家与母亲感情笃厚,每回见面都格外亲香,那边的几个表兄妹跟她玩得也好。 徐氏叹道:“你父亲答应了。只你父亲放不下他那新得的差事,说想展展身手,又放不下咱们这祖宅,届时他去不去还两说。如今浙江这边不太平。万一倭寇真打入了杭州府城,咱们躲都没处躲。” 顾云容暗暗摇头。只要桓澈还在浙江,就可保杭州府无虞。但若要彻底解决沿海倭患,需要做的就多了去了。 三日后,桓澈轻车简从回到听枫小筑。 他去沿海的巡检司并卫所等处巡查了一番,整整花了三天。他起先以为自己至迟年底就能回京,但如今却觉他兴许明年年中都不能返程。 他那回命人在马头娘庙蹲守,不仅缴获了一大批铜铁硝石,还发现了沈家人走私之事。豪富缙绅从海寇手里买货再高价出售的行径已不是秘密,但沈家不能跟沿海乡绅比,因为沈家牵涉太子。储君的岳家人暗通海寇,这种事传出去,太子的脸面不用要了。 可偏偏沈家有人不长眼。 这件事其实根本不会泄出去,更不会闹大,父皇不会允许,皇室的颜面不能丢。但他的态度还是要强硬,因为他要的就是沈家人的那句话,出资修缮城防。 沿海久无战事,杭州府周遭州县的城防要么颓圮已久,要么干脆没有,修缮起来耗资不菲,沈家这回既然有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不狠狠宰上他们一笔都对不住浙江的百姓。亦且沈家此番大出血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太子那边也不敢吱声。 他那日是有意让门房向沈兴透露他的行踪的,不然沈兴根本寻不见他。 而今城防修缮之事暂且有了着落,但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去做。譬如征兵,譬如惩治奸宄。 临战时,城墙外近处的房屋是必须全部扫除的,否则敌人会凭此攻城、躲避守军攻击。他推测出了倭寇的逃窜路线,一早就传令下去,命海宁等县将城墙左近的房屋全部烧毁。这种房屋多为乡绅建造,海宁县乡绅阳奉阴违,联手抵制,城外房屋大量残存。结果倭寇退至此,纵火烧屋,火焰入城,守军几不能立,海宁县险些沦陷。 所以他在海宁县衙很是发了一通火。 他大怒并非全因这桩事,抵制烧屋只是表象,这件事的实质是乡绅坐大。走私,资敌,使绊子,坏事做尽,不办不成了。 另外,藉由这场仗他还发现,浙江沿海卫所里那些兵是真不禁用,这种兵能打胜仗就出了邪了。 他头先给父皇去信请求调兵援浙,父皇大约也是作难,末了从浙江内陆抽调了三千处州兵给他。他这回就是跟于思贤一道用这些拼凑起来的兵士勉强打退倭寇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重新征兵。 还有倪宏图擅开城门之举,恐会混入倭寇的细作,他总觉会引发事端,所以命杭州府各县加紧巡查。 桓澈思量着诸般事项下车时,拏云忽上前低声道:“殿下,沈家母女来了。” 桓澈转头一看,正瞧见沈碧音与曾氏朝他遥遥施礼。 他未作理会,只径往门内去。 沈碧音一急之下便要跟上,却被曾氏一把拉住。 曾氏低斥女儿两句,转头跟桓澈赔笑叙礼,随即便将话头转到了来意上,表示是听闻沈兴惹了桓澈不快,恰巧途经此处,便来代其赔个不是。 “八月十八乃钱塘江大潮竟年之盛,殿下可否赏光亲临观潮?殿下操劳日久,当稍作消遣调剂。届时殿下只消吩咐一声,沈家这边自当为殿下安排。” 曾氏话未落音,桓澈便冷声道:“倭寇仍盘桓浙江滩涂,何谈观潮?” 沈碧音紧走几步上前,落落一礼:“有殿下在,贼寇要不了几日就会被击退。” 桓澈看也不看她,一径入内。 沈碧音讨了个没趣,嘴唇翕动半晌却也不敢说什么。回到车轿里,曾氏剜她一眼:“方才谁让你下来的,半点沉不住气!还想跟你堂姐比,我看你还是省省的好!” 沈碧音怄气半日,挽住曾氏的手:“那母亲说要如何?殿下不知何时就回京了,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在殿下跟前……” 曾氏摆手:“咱们家如今惹了事,我观他适才态度,这事不好办。我已与你父亲商议好,在各个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挑一个最佳位置,届时看殿下愿去哪个。每岁观潮,一省官吏豪绅都要前往,他若不去,便有些不合群了。” 44.第四十四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及至她惊诧之下奔出房门, 见到外面乱作一团的景象,听到外头杂乱的人声, 才终于确信一件事。 她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父亲被构陷羁押的那日。 前头再度传来父亲与人理论的怒喝声,顾云容一个激灵, 恍然想起什么,匆匆赶过去。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 不消片时, 她便来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但对方人多势众,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 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顾云容正要上前, 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 ”顾淑郁低斥道, “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急得了不得,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 顾淑郁才不信, 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 脱身不得, 四顾一圈,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发。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 顾淑郁气得发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与顾淑郁齐齐看向她。 顾云容一顿,严肃道:“咱们家跟沈家有过从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许久未曾来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团锦簇,不会为了咱们家去得罪浙闽官场这边的人。” 顾淑郁方才急昏了头,想想觉着妹妹说得在理,但目下除却沈家这条路子,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中到底不甘:“死马当活马医,使人捎信过去探探口风也不值什么。沈家纵不肯出面,给咱们指一条路也是好的。” 顾淑郁欲命人去准备,却见妹妹仍坚决反对,叹道:“兜兜莫要胡闹,如今爹爹这般,彦哥儿也不在家中,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权且一试也无不可。” 顾云容低头少顷,道:“还是不试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总觉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关。虽然沈碧梧跟她无甚过节,若真下手杀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举,但她总还是对沈碧梧存着一种强烈的怀疑。 况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对顾家的轻蔑。那时候的顾家已是亲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红的巨室阀阅,被沈家看轻,遑论如今什么都不是的顾家。 但这些原因她不能讲出来。 徐氏听见幺女最后那句话,忍不住问道:“兜兜有何办法?” 顾云容拍拍母亲的手:“母亲随我回屋,听我慢慢讲来。” 她知父亲此番入狱极是凶险,方才本想先将父亲留下,然后再想法子斡旋,但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帮番役,而今只能换条路试试。 众番役回了县衙后,将顾同甫交于狱卒,稳稳妥妥地关好,才来万良跟前复命。 万良正自啜茶,听闻事情办妥了,舒了口气,又将茶盏搁下,手指头隔空在众人脑顶戳了一圈:“三日后殿下可就到了,你们都给我紧着皮,切莫冲撞了殿下!若是哪个落了本县的颜面,坏了本县的事……” 众人惶恐,忙道不敢。 万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将迎接当日的仪程交代一番,并嘱咐将衙署再洒扫一遍,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临了,又命心腹赵班头留下。 “你说说,要不要再弄些花样?那几个瘦马能入王爷的眼么?”万良看向赵班头。 赵班头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爷此番已预备得十分精心。再说,明里暗里也就那些个道道,也是添无可添了。” 万良叹气抚额:“为迎殿下大驾,本县这半月都未能睡个囫囵觉。那可是皇子贵胄,比勋贵大臣难伺候得多。” 浙江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定是要派人来的,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经放出风声,皇帝会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远赴浙究察,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居然临时决定让衡王代李博远来浙,查案兼督战。 只是为策万全,此事对外是保密的。 赵班头一面给万良添茶,一面道:“您说陛下为何会临时换了人选?” 万良叹息摇手:“圣心难测……说不得头先不过是陛下放出来的幌子。”说着话又直起身,“你过会儿把那几个瘦马叫来,我再交代交代。” 虽然依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衡王性情古怪,于女色上头更是十分寡淡,但他琢磨着只要是个没毛病的男人,没有不爱美色的,况且扬州的瘦马可是闻名天下的,他又费心费力挑了几个仪态上乘的绝色,届时让她们扮成丫鬟去近身伺候,说不得就得了衡王的青眼。 赵班头听堂尊又提起那几个瘦马,却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了顾家那两个女儿。顾同甫头先就在县衙里做书办,顾家那一对姐妹的美貌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尤其顾家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就已出落得芳姿丽质,过两年再长开些,还不知是何等殊色。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甚至觉得堂尊精挑细选的那几个瘦马到了顾家姐妹跟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可惜顾同甫如今是“通倭重犯”,顾家女儿的身份不合适,否则倒可试着敬献上去。 三日后一早,浙江巡抚陈翰率三司并各府州县大小官吏一道去渡口迎候亲王大驾,跻跻跄跄,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之众。 因着潮水涨落,船只与岸线相去较远,故而钱塘江畔的船埠往往搭建有马凳跳板,俗谓“挑埠”。此间官渡的挑埠长达百丈,蔚为壮观,是左近最大的渡口。 江畔一片樱花林里,顾云容躲在树丛之后,探头远远瞧着一众大员井然有序地上了挑埠,阵仗俨然,越发觉着不太对头。 李博远虽居高位,但拿这个阵势来迎,好像有些过了。观巡抚大人的步态举动,很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儿子接老子好像也没这样的……可浙江巡抚是封疆大吏,迎接一个钦差好像犯不上这么紧张。 难道是做贼心虚? 可惜船埠周遭守卫森严,不然她能离得再近一些,也能把那头光景看得更真切一些。 顾云容这个念头才转完,忽听鼓乐大作,骋目望去,便见远处江面上大舫蔽空,远远驶来,灏灏宏宏,雄壮磅礴。 顾云容忙给随行的丫鬟婆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做好准备。 然而,待打头的那艘形如广船的双桅千料大船到得近前,顾云容正等着上头的人下来时,众官吏竟齐齐俯首跪拜,朗声高呼“衡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云容浑身一震,惊愕瞠目。 什么衡王殿下?难道她在做梦? 大舫这边,在众人簇拥下步出船楼的少年刚一露面,众人便是一怔。 这等形容气度,莫不是九天仙人入了尘寰? 众官恭恭敬敬地迎着少年上了挑埠。往岸上去时,巡抚大人言行并用,生动地表达了全浙官民对殿下那宛如钱塘江大潮一样汹涌澎湃的欢迎之情,正说到热切处,忽被少年打断。 “案子见今如何处置的?” 众人一滞。陈翰迅速反应过来,躬身道:“回殿下,一干欺君主犯都已依圣命暂押,另有通倭胥吏,亦已捉拿监押,” 万良瞧见上峰递来的眼色,忙忙趋步上前,行礼赔笑:“禀殿下,细作之事业已查明,系本县衙署书办顾同甫暗通倭寇,媚外求荣!此人罔顾国法,寡廉鲜耻,定当严惩!” 桓澈应当已经阻止了那场交易并擒拿了相关海寇,为何还会有倭寇前来袭扰?难道是另一拨海寇?这倒也极有可能,毕竟如今正是倭寇频繁来攻的时节。 她被母亲、姐姐并父兄一路互相拉着,匆匆出了郭家。 她看众人那反应,还以为倭寇已经打进来了,但城中也只有惶遽四散的百姓,并未见倭寇入城的迹象,倒是有几队军牢在安抚疏散人丛。 走到半路,马车忽停,丫鬟春砂下去问了状况,回来报说谢家的表少爷在外头,欲前来拜见。 徐氏才摆手说不见,就听谢景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姑母,小侄知晓一些城中状况,可说与姑母知悉。” 谢景话音方落,就听得顾同甫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与谢景对话。 不一时,谢景来到马车车窗外,隔着帘子向内中几位女眷叙礼后,随即略陈了目下境况。 原来,倭寇并未攻到杭州城外,但倭寇而今在距杭州府不远的长安镇外。如今杭州府城已闭城戒严,但北面武林门外郊关四乡百姓为求庇护,正聚集武林门外请求入杭州府城避难,人数众多,约有十万之众。 武林门提学副使倪宏图开门迎纳,如今杭州府城内涌入大量城郊百姓,消息传到钱塘县这边,便引发了惊慌。 顾云容面色微沉,掀起帘子问道:“倪宏图是否未经上峰准许擅开城门?” 谢景有些时日未见到顾云容了,如今一见之下便是一怔。 施了淡妆换了新衣的顾云容,越发光彩照人。 “我亦不甚知晓,”谢景摇头说罢,见顾云容要放下帘子,又忙道,“不过灾民已开始往本县疏导,我约略知晓路况,我给你们带路。” 顾云容道了句“多谢表哥解答”。落下帘子,她转向徐氏:“表哥之言,父亲母亲拿主意便好。”言讫,坐回自己的位子,陷入思考。 45.第四十五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 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 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 还得了贵人的青眼, 如此一来, 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 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 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 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 吃了个七八分饱, 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 但又不想遇见熟人,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 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 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 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46.第四十六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跟顾嘉彦到得近前问明状况后, 皆是无言以对。 原来, 桓澈等人行至月波桥附近时, 恰逢二房人并几个亲戚家的少年郎在桥上斗纸鸢。二房的顾嘉平和顾嘉安的纸鸢双双被风吹到了桓澈马前,桓澈抽出佩剑凌空一划, 纸鸢线断, 俱跌入水中。 二房兄弟两个因为被同伴讥嘲而恼羞成怒, 带着人跑去跟桓澈理论。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 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 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 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 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 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 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 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 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爱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风姿华茂。她容貌也不差,为何就要嫁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这男人家中也不是顶有钱。 不过,这少年瞧着待人冷冷淡淡的,她与他无缘,顾云容也没有。 顾妍玉撇嘴。 顾云容见桓澈要走,与兄长一道上前,表示有事欲求问。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照实说了比较好,在桓澈这样的人面前拐弯抹角,反显得自作聪明。 桓澈轻夹马腹,按辔徐行,走得慢慢悠悠的,看起来是允了他们开言。 顾云容朝兄长使了个眼色,顾嘉彦跟了上去。 坐在轿中一直远观这一切的谢怡沉叹一息,她兄长还在挖空心思试图挽回和顾云容的婚事,可她眼下觉得那些兴许都是无用功。 她这般想着,忽而瞥见一顶青帷软轿排开喧嚷人潮,一径朝着东面的月老祠而去。那轿子四角雕饰云头,轿衣上头辉煌锦绣,在旁侧几顶黑油齐头的轿子里显得格外惹眼。 但谢怡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杭州府素来繁华,有个把达官显贵出来烧香看庙会实在也没什么好瞧的。 47.第四十七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这回来浙的不应该是左副都御史李博远么?为何变成了桓澈? 她发怔的工夫, 桓澈已经登岸。丫头秋棠见顾云容只是僵愣着, 上前小声道:“姑娘, 咱们可还是照着头先说的来?” 姑娘昨日跟太太和大姑奶奶说,谢家的表姑娘曾私底下提过一嘴,说是听表舅老爷和表公子说,朝廷要派遣大员李博远来浙查案。李博远是明理之人, 若在李大人抵浙时寻机前去鸣冤, 或可得一线生机。 只是姑娘说来的人多恐不便行事, 好说歹说让太太跟大姑奶奶在家等信儿, 姑娘领着她们几个先来探探路。 顾云容回神, 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情况突变, 打乱了她的计划。 表姐谢怡与她闲话时,确实跟她说过李博远之事,她对母亲和阿姐说的是实话,但她有此一行并非因着这个,而是由于那深刻的前世记忆。 她父亲其实是被卷入了于思贤一案。 因沿海接二连三的战事失利, 朝廷派遣钱永昌督察军务。在嘉兴、平望等地的抗倭战役中, 副总兵于思贤大败倭寇。本是振奋人心的大捷,却因钱永昌嫉贤妒能,被歪曲成造谣欺君。皇帝震怒, 命浙江巡抚陈翰将于思贤暂时收押, 等候钦差查办。 于是就有了李博远来浙一事。而万良在那场大战中贪生怕死, 险致钱塘县沦陷。万良担责不起,便自导自演一场,假称自己是被细作坑害。结果后来装模作样地查了一通,就查到了她父亲头上。 李博远是北人,前世来浙后便开始水土不服,折腾了两个月才有所好转。这期间,李博远不能全心查案,万良等人趁机暗中捏造证据意图坐实父亲罪名,并藉由狱卒百般威胁父亲,逼迫父亲认罪,父亲不肯,因此吃了许多苦头。 后又逢战事吃紧,父亲的案子被搁置,父亲也一直在牢中押着。等此案连着于思贤案一起重审,父亲沉冤得雪,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父亲出狱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自此落下病根,后来不论使多少金贵药材,都没能调养过来。 她不想让父亲再历前世苦难,于是决定在李博远水土不服之前请命鸣冤。李博远跟浙闽官场这拨人不是一路人,甚至有利益冲突,巴不得大干一场。 她一早便命小厮盯着衙门那边,等万良他们出了城,她便跟了过来。只是没想到看见的不是李大人,而是这个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人。 不知桓澈来浙缘由为何。若为查案,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桓澈没有理由跟万良他们站在一起,应该会很快查清真相,将父亲释放。 顾云容长吁口气,顿觉浑身松快,回头低声对众人道:“咱们可以回了。” 然而她说着说着,即刻又紧张起来, 桓澈也是北人……不会也水土不服吧? 船埠这边,在一众大小官吏的礼敬下,桓澈行至车舆旁。 微微俯身入内之际,他的目光往樱花林那边扫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随侍左右的护卫握雾与拏云瞧见桓澈这细微举动,迅速通了眼色,又若无其事地转过眼。在桓澈入了车舆后,两人的视线在两侧卷起的湘帘上停留须臾,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才放心地稍稍退开。 顾云容在一番仔细回忆之后,觉着她当初在钱塘县遇见桓澈时,他似乎没什么水土不服的迹象。 她思量之间,看着簇拥王驾远去的车队,心头滋味万端。 她如今这般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再累死累活啃桓澈这块骨头了。她跟他原本就相差悬殊,若非前世因缘际会,根本不会走到一起。 况且皇家处处尔虞我诈,她的死未尝不是与此有关,远离是非也是好事。 顾云容深深吸气。 桓澈这个人往后就跟她没什么干系了。日子久了,兴许她能忘掉他。 顾云容归家之后,将今日所见大致跟母亲和阿姐说了一说,只是略去了她认得桓澈那一节。 徐氏神色沉凝,掩好门窗,忧心道:“纵然那位王爷是来查案的,也不可确保就能秉公处置。” 在徐氏看来,贵为龙子的亲王殿下大老远跑来是不会办什么实事的,而且很可能跟万良他们是一伙的。 顾淑郁也作此想,沉容附和:“若是那李钦差倒还好办些,咱们可去擂鼓鸣冤。但眼下,咱们一来不知这位王爷来此有何公干,二来兴许咱们还没跑到王爷跟前喊冤,就被万良他们说成是惊扰亲王大驾的刁民,被拿去牢里也是有的。” 徐氏被长女说得更愁了:“这可怎生是好?兜兜说那王爷极是年轻,这回敢怕是借着公干下江南游玩来了?” 顾云容直按脑袋。若非她知桓澈的性子,听着这俩人一人一段,她也愁。 不过桓澈此行目的她确实不知,还要想法子去打探一下。 然而她很快发现,衙署那边如今守备森严,铁桶一样,连门口的衙役嘴巴都严实得紧,拿银子也撬不开。 不知是陈翰他们为了护卫亲王大驾,还是桓澈为公务保密下了什么命令。 就在她安慰自己父亲过几日应当就会无罪释放,见天盯着县衙那边的小厮传了个消息回来——父亲被从县大牢转到了巡抚衙门的大狱里。 顾云容由此越发确定桓澈此番来是代李博远来查案的。她本以为桓澈这是要将于思贤跟父亲的案子并案调查,但她足足又等了一个月,关于案情进展却迟迟没有动静, 反倒是桓澈出了两次门,似乎是检阅水师去了。 顾云容想想父亲还关在大牢里,就禁不住想到父亲前世在牢里遭的罪,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此时,谢家的表舅谢高又带着夫人杨氏来解除婚约了。 顾云容重生之后迎头便碰上了父亲这桩事,这一月多来栖栖遑遑的,几乎将她的这门婚事抛到了脑后。 谢家与顾家向来交好,早在她总角之年,两家长辈便给她和表兄谢景立了婚约。虽然两家只是互换了信物,但已将对方视为亲家。 而这都是她来之前的事。 因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起先是排斥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的,但她必须适应这里的生活,谢景人品样貌也瞧着没挑头,她似乎是应该接受的。 只是那么些年过去,她始终也无法喜欢上谢景。亦且,她发现她跟谢景可能性情不和。 后来就在她以为她要在及笄之后按照婚约跟谢景成亲、就此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时,变故陡生。父亲入狱后,谢家解除了婚约,顾家境况也越发淹蹇。再之后,她就嫁给了桓澈。 徐氏正因丈夫之事蹀躞不下,听了谢家夫妇的来意,火气蹭的一下窜上来,冷笑道:“果真日久见人心,你们这等亲家我们也不稀罕,这亲不做也罢!” 杨氏好面子,并不想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头,但顾同甫都入狱一月有余了还没个说法,大约是要定罪了。她可不想跟通倭犯做亲家,她夫妇两个纵不要脸面,她景哥儿可还要进学科考的,若真顶个通倭犯女婿的声名,前程不是要受阻? 这可万万不成。不如趁早退掉,跟顾家撇清关系。 只景哥儿心心念念要娶容姐儿,他们此番是背着他来退婚的。回头若是被他知晓了,还指不定要如何闹。 杨氏思及此便觉太阳穴跳着疼,起身道:“你们也休要怨怼,我们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还望夫人谅解。” 徐氏已经气得懒怠多言,径直示意丫鬟送客。 送走了谢家夫妇,徐氏转身对一直默立一旁的长女道:“此事暂不要告与兜兜。” 顾淑郁笑了一笑:“她迟早要知道,早知晚知并无分别。”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春砂匆匆进来禀道:“太太,姑奶奶,外头来了一帮官差,说是要传太太、姑奶奶并姑娘去衙门里问话。” 谢家夫妇的话都被顾云容的丫鬟秋棠听了去,秋棠犹豫之后也觉着应当告诉姑娘。她正跟顾云容学话说着谢家人来退亲的事,就有一个小丫头来报了官差来传人的事。 顾云容一惊。 谢家夫妻才出门坐上马车,就听到了顾家门口的动静,掀帘一看,竟是一群衙差齐齐围了上去,瞧着倒像是来拿人的。 杨氏直拍胸口:“这亲退对了。看这架势,说不得顾家满门都要受牵累。” 谢高也舒了口气,旋又道:“亲是退了,可景哥儿那头,怕是有的闹。” 杨氏的太阳穴又开始疼:“倒是不怕他在自家闹,怕就怕他舍不下容丫头,背地里跑来顾家。” 谢高蓦地沉了脸:“其实今年正旦来顾家走动时,我就生出些悔意。当年也未往深了想,见今那容姐儿生得越发惹眼,将来那容貌怕更是了不得。咱们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娶个美貌太过的媳妇,可未见得是好事。” 莫说谢家夫妇,就连顾云容也觉着官差是来捉拿她们的。但待到忐忑地出了门,才知对方是奉命来带她们去听上头问话的。至于这个“上头”具体指的是谁,官差并不肯多加透露。 等母女三人到得巡抚衙门签押房外的阶下,将她们领来的长班做了个噤声止步的手势,随即示意顾云容随他一道入内。 签押房外□□林立,守卫严密,廊上阶下遍布甲胄分明的兵士,严整庄肃。 顾云容一怔,环视一眼,低声道:“只我一人?” 长班颔首:“正是。” 顾云容轻轻吸气,理了裙钗,拾阶而上。 如若不是周遭人声嘈杂,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48.第四十八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坐在檐下晒太阳闲聊时, 杜兰却正在遭罪。 她在逃生时受了伤,一时未能逃脱, 被登岸掳掠的倭寇抓去做了俘虏。 倭寇此番共俘虏百姓千余, 以此作为要挟,负隅顽抗, 要求国朝官兵放他们离去, 但国朝这边并不肯妥协。 又小半月, 经过激烈鏖战, 倭寇终于四散溃逃,于思贤带领一众官兵将被俘百姓解救出来。 杜兰重见天日时几乎哭得断了气。她与家人走散了, 被囚禁这些时日不知何时就要被杀或者受辱, 连哭都不敢哭。而今虽则脱困,但她一个姑娘家遇见这种事,一旦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她。 虽然实质上倭寇忙着打仗并没抽出空闲来理会他们这些俘虏, 她未曾受辱, 可这种事很难说清。 不仅杜兰, 其他被俘的女子也是作此想,皆瘫倒在地, 哭个不住, 即便已被解救也不愿离去。 于绍元随军在父亲于思贤的手底下做个把总, 见这些被俘女子劝不回去, 聚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 便转去将此事报给于思贤。 于绍元来时,于思贤正在跟桓澈商议用兵围剿之事,议毕才出来见了儿子。 于思贤冥思半晌也是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桓澈打帐中出来,于思贤便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了一下。 说起来于思贤便觉奇怪,这回明明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王爷却总是绷着一张脸。王爷打从前几日开始似乎就心绪不佳,总是阴晴不定,还无缘无故地训人,唬得大小兵将都胆战心惊的。他一个久战沙场、几可做他祖父的人,瞧见他发火都吓得心里直打鼓。 桓澈听于思贤说罢,面无表情道:“军中将士是否大多未娶?” 于思贤一时未反应过来,愣着神儿应了一声。 “问那些不愿归家的女子可愿嫁与军中将士,愿者留下,否则集中遣返,不得喧哗。” 于绍元茅塞顿开,如此一来既可解决战俘滞留问题,又可犒赏将士,一举双得。 他见礼喜道:“殿下英明,军中将士多居无定所,娶妻确实不易。” 一旁的拏云转眼果见殿下面色更难看了,暗道可别提娶媳妇那档子事儿了,你们是有媳妇了,殿下还没有呢。 于绍元退下后,桓澈盯了于绍元的背影一眼,忽然转向于思贤:“令郎是否也未娶亲?” 于思贤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仍照实道是。 桓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了沉,抽身便走。 拏云心里跟明镜一样。那日顾同甫托他给于思贤带话的事被殿下知道了,惹得殿下老大不高兴。 他大致能猜到殿下的心情,明明好事都是殿下做的,到头来得了关心的却是于思贤。而且顾同甫此举显然是打算跟于思贤深交了,是否有做亲之意很难说,横竖于思贤是个不拘小节的,不在意什么门庭。 拏云叹气,他们这几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的,殿下心气儿不顺,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好过不几日就拔营回返了,殿下见着了顾姑娘,心绪自然就好起来了。 杜兰不愿意嫁给兵士。那些寻常兵士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老粗,能建功立业的又有几个,她宁可回家。 在与众人一道等待遣返车驾到来时,她跟身侧站着的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谈起了天。她心里堵得慌,从被俘之事说到了前阵子顾家宴客却引来了刺客把她家门前也炸得不成样子的事。她嗓门越来越大,正说到兴头上,就忽听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大喝道:“肃静,都给殿下跪下见礼!” 众女呆若木鸡,殿下怎来了? 杜兰话头一顿,也忙跟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道跪下。 她正一头雾水时,却见殿下身边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怔愣着不知所措,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瞬间想起了自己求到的那根签。 那护卫在她跟前停步,随即居高临下道:“你方才言语之中提到了你的住址,你果真住在那里?”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问这般问题,但杜兰仍是激动得几乎言语不能:“是、是……民女的确……” 那护卫点点头,转头吩咐负责遣返的兵士:“殿下有些话要问她。” 杜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得险些昏过去。 这难道是造化来了? 徐氏在与顾同甫商议之后,决定等上七日后再动身,因为五日之后是顾云容的生辰,若是现在启程,便只能在路上给她庆生了。听闻前方战事顺利,那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顾云容其实不太想过生日,过了生日就表示又长了一岁。离嫁人又近了一步。 她不想重蹈覆辙,也对于嫁给旁人没有多少期待。嫁一个没感情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婚后逐渐生情,更大的可能是凑合过一辈子。但不论如何,她还是想找个喜欢她的,前生之事实在让她心累。 上回的宴会被那场意外坏了大半,众人都担心倭寇的细作就在附近,顾同甫也没心思挑女婿了。事后顾同甫与徐氏好像重新合计过,可能圈定了几个人选,但具体的,顾云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这些还是秋棠偷听来的。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 桓澈坐在灯下对着几分奏报看了许久,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侵袭海宁县那批倭寇已被打退,但仍有不少军情需要他处理。但坐了半晌,他竟然一份也没批,这搁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心里乱麻一样,又发呆片刻,烦躁难抑,将手中兔毫笔按在桌上,起身去就寝。 原想着入睡了就能得片刻安宁,但他显然想多了。 因为他根本睡不着。 头疼欲裂,他掀被起身,打算再折回去批阅奏报,拏云却忽然敲门而入。 “殿下,京中的信,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拏云说着话便将一个书筒递了过去。 桓澈拆开一看字迹,神色便是一凝。 是父皇的信。 飞快扫完上头内容,他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又松。 父皇让他不必急着回京,给他半年的时间,让他拿下倭寇头子宗承。 他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他拆信时还以为父皇是要催他回京娶媳妇,而他如今不能也不想回京。眼下暂且不用回京了,但宗承这件事不好办。 有“倭王”之称的宗承,他尚未见过其人,但在京中时就已经听过此人的名号。 一旦拿下宗承,不要说浙江,整个沿海的倭患都能平息大半。 不过眼下还不是思虑宗承之事的时候。 桓澈想起顾云容,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顾云容生日的正日子,顾家上下忙作一团。 顾同甫去巡抚衙门做事之后,不仅薪俸翻了几番,日常还有底下人的孝敬,顾家因此宽裕了不少,今次办得热热闹闹的。 众人正推杯换盏,就见顾同甫又急匆匆出去迎客。众人以为还是上回来的于大人和于公子,谁知顾同甫请进来个锦衣少年。 那少年生得宛若画中神仙,坐下之后也不与众人搭话,只坐在顾同甫给他临时另设的座上独自喝茶。 宋文选也来了。他此刻已有了醉意,瞧见这么个熟人便精神一振,一摇三晃上去喊了一声“王公子”,坐在对面就开始吹。 筵席散时,宋文选非但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越说越来劲。 他自认已是很能吹了,万万没想到对面的王公子比他还能吹。 这他就不服了! 譬如他说他认识整个钱塘县衙的人,王公子就说他认得整个浙江官场的人;他说他惯会赚钱,一个月少说也有十两银子的进项,王公子就说他不用赚钱也能有滚滚银钱到他手里来。 最可气的是王公子竟然说到他家去无人带领会迷路,宋文选根本不信,即便这位王公子是高官之子,那宅邸能有多大,还能大过皇宫? 顾同甫立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兼一头雾水。 殿下何必要跟宋文选论长短,被个醉鬼冲撞了岂非不妥。但殿下不发话,他也不敢上去将宋文选拽走。 宋文选一杯一杯灌酒,后来说话时舌头都大了,吹的牛也越发离谱。 直到他歪歪斜斜站起来,邀请对面冷眉冷眼端坐的王公子出去比试谁尿得更远,顾同甫是真的吓得一抖,顾不上许多,忙招呼小厮将宋文选拉走。 顾同甫转头见殿下并无起身的意思,觉着难办。 殿下说方才来查刺客之事时,恰巧路过,听见这边人声鼎沸,便顺道来坐坐,歇息片刻。 但殿下也不知是否吃惯了龙肝凤胆,进来之后根本没碰饭菜,只是枯坐着喝茶。 顾同甫正自琢磨,就忽听殿下道:“烦请将令爱叫出来。” 顾同甫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没动。 桓澈垂眸道:“今日既恰巧赶上令爱生辰,那自是要顺道送份礼的,我适才命底下人备了一份礼。只是这礼总是要当面交给收礼之人才是。” 顾同甫觉得怕是自己方才喝得有些多了,他家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不过皇室恩赏的东西,自然是应当亲自来接的。 顾云容听说桓澈竟然要当面给她送礼,第一反应就是他怕是喝高了。 不然这根本不可理解。 但来喊她的徐氏说他滴酒未沾。于是她在去的路上,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磕坏了脑袋。 顾云容见到桓澈时,行了礼便不再开言,桓澈也缄默不语,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桓澈挥手示意一侧的青黛将一个锦盒交给顾云容。 顾云容伸手接过时,感到青黛在盒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抬头就瞧见青黛目光在锦盒上划了一下。 “姑娘顶好一回去便打开瞧瞧。只是切要当心,仔细保管,莫被旁人磕碰。” 青黛松开手时,顾云容不防锦盒沉重,手上猛地一坠,锦盒几乎脱手掉到地上。 她险险抱住,暗暗心惊,这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 她正待告辞,忽听一阵轻微的椅子挪动声传来,转头就看到桓澈站了起来。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将事情捂住了,皇帝虽则知情,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那么去附近转一转,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49.第四十九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即便他自己本无此意,念在回京后皇帝会考问的份上, 他也会四处看看的。之前出门他主要研究的是城防和地形,民生上头并未如何查探。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 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将事情捂住了,皇帝虽则知情,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 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 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 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 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 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那么去附近转一转, 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 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 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 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沈碧音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仗着沈家的势,在世家女里向来自恃鳌里夺尊。沈碧音处处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齐,亲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个,她又不可能入宫给太子做小,于是在婚事上挑挑拣拣,迟迟未能定亲。 眼下皇子里头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亲,皇帝估计也已有了为这两位一起选妃的打算。 顾云容总觉得沈家人想将自家女儿嫁给这两位的其中一个,多多押宝总是没错的,毕竟太子的心机手段在众兄弟里算不得出类拔萃,皇帝又心思难测,后面几个亲王有些到了年纪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将来局势会如何,沈家人心里怕也是没底。 但是,沈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家媳妇,怕是难再塞一个进来。端看沈家这径怎么念了。 沈碧音挽着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说着什么一面往轿旁去。与顾云容一行人相错走过时,她无意间往旁侧扫了一眼,瞥见桓澈的侧脸便是一顿,旋即察觉失态,晕生双颊。 顾云容留意到沈碧音的举动,以为她是认出了桓澈,谁知沈碧音又转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并不认得桓澈。不过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宫机会有限,没见过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容才将视线转回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回头一看,原是沈家的轿子过大,挡了一队运粮脚夫的道,脚夫与沈家的下人起了争执。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并未让道,态度反而极是强硬。 相去不远,顾云容隐约能听到双方的理论。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曾氏素性强势,放下脸道,“欺我们出门未带护卫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侧,轻笑道:“母亲莫要跟他们这帮粗鄙刁民计较,他们没个眼色的。” 这帮脚夫多非南人,又久惯走南闯北,倒听得懂曾氏母女的话。内中一个为首的脚夫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耍威风也要看看我们头上的管领是谁!惹恼了我们,仔细报官拿了你们!” 沈碧音忽地敛了笑:“不晓得口气大的是哪个,你可知我们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儿使了个眼色,但沈碧音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后娘娘是我表姑母。若尔等认为天高皇帝远的话,前阵子来浙的衡王殿下尔等应当知晓,”沈碧音眉尖微扬,“衡王殿下的母族,与我宗族也有渊源,报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们去殿下那里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静。 正与顾嘉彦说话的桓澈见随行众人似乎都朝他投来目光,顿言止步。 顾云容觉得沈碧音这攀亲攀得委实勉强。京中勋贵与外戚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桓澈的母族与沈家并无甚过硬的交情。 何况张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这不是找死么? 她回屋略一琢磨,就明白了青黛方才那番话的意思。 青黛是让她回去就拆看这锦盒,而且不要让别人过手,一定要在无人处看。 顾云容踟蹰片刻,把房门关了,带着几分好奇慢慢拆开锦盒,瞧见里面的东西便是一怔。 锦盒里躺着一双羊皮金缉的云头山鸦高底靴。 上头走线细密工整,云头山鸦灵动精巧,靴面竟像是用的妆花缎,边缘以羊皮金滚边。 不过最奢华的可能要属靴底。 靴底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的,底下雕凿繁复花纹,内嵌香料,轻轻晃动便觉清雅馥馥香气扑鼻而来。靴底四周还以精绫围缠,结实又精致。 穿着这双鞋行路便是真正的步步生香。 这是吴地十分流行的女鞋样式,顾云容先前一直都想要一双,但这种鞋子求的就是“精致”二字,必须用上等的布料木材和香料来制作,否则香气刺鼻式样简陋,只会穿出一股廉价感。 但因造价昂贵,她一直也没舍得买。 可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这种鞋子,而且送这种贴身之物是不是有点…… 顾云容坐到床畔试了试,惊奇地发现这鞋子竟然还挺合脚的。 他怎知她穿多大鞋子的? 他送这个,难道是因为那日在茶肆看到她的鞋子坏掉了? 顾云容以为桓澈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送的是鞋子才弄得神神秘秘的,但将鞋子放回去时发现那锦盒里垫的红绸之下竟压了一张字条。 上书两行行草:明日未时正,桃花桥见。落款是桓澈的封号。 字迹飘若游云,矫如惊龙,确实是出自桓澈之手无疑。 顾云容此刻心里的凌乱无法言表。 她又想起桓澈今日亲临之事。 桓澈若是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可用的法子实在太多了,完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那么他亲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施压? 她需要好好思量一下这件事。 翌日午时,顾云容用罢午饭,犹豫再三,跟徐氏说她去附近铺子里买几朵绢花,便带着秋棠出门了。 她特意早早出了门。因为她不知道桓澈具体何时会到,而她想早些回家。 只是她才在桃花桥下站定,转眼的工夫就看到谢景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朝她走来。 桓澈坐到前往桃花桥的马车里就开始梳理思绪。 在海宁县那晚他有些话没能说出口,总是如鲠在喉。 其实在发现自己很可能会错意时,他就已经心生退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多,他原本就是与旁人不同,日常起居都需要格外注意,身边随侍之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遴选的。 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感受与作为。 原本他想着顾云容是他这些年来难得遇见的愿意接受的姑娘,她又真心喜欢他,而且她瞧着也是个机灵人,他回京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选妃,顾云容虽则出身不显,但他自然有法子让父皇答应这桩婚事。 但现在发现实则是个误会。 说是心生退意,但又实在不甘心,他这些时日因着这件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真要去争去抢,他又顾虑颇多。 他多少年都不曾如眼下一般在一桩事上委决不下。 他昨日去顾家其实是意气之举。那个锦盒原本是打算假借旁人之名交给顾云容的,但他走到顾家巷子口,隐隐听见里头的热闹人声,又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但是当真见到顾云容,他又发觉说话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将锦盒给了顾云容。 他相信顾云容能明白青黛的暗示,并无其他缘由,他就是这样肯定。他总觉他跟顾云容有着某种干系,不然他不会有这份莫名的笃定。 桃花桥位于城外,位置较偏,再过两三个时辰又要关闭城门了,故此一路行来人烟渐少。 桓澈在将至地方时,想看看顾云容可到了,结果举目一望,却远远看到桃花桥下立了三个人,定睛一看,原是顾云容与秋棠,还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他还见过。 顾云容估摸着桓澈快来了,但她还没跟谢景掰扯清楚,实是有些急了,再度催促谢景离开。 她是不得不来见桓澈,但她打算速战速决,她总不能让桓澈等着她跟谢景掰扯完。 她方才还以为是偶遇,谁想到谢景竟是跟着她过来的,还硬要问她来此作甚,她只道是即将离开钱塘县,心中不舍,想再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谢景嘴唇翕动半晌,终究是言语艰涩。 沉默少顷,他道:“我才考罢秋闱,若是得中,明年就要上京赶考春闱。你又要搬去徽州,我们往后怕是……” 顾云容暗叹,顾嘉彦也是才考罢秋闱,还不知结果如何,前世是没有中的,今生不知能否好些。 “我早与表哥说过,我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预祝表哥金榜题名,将来得遇……” “我会等着你,”谢景打断她的话,微微低头,“等你成婚了,我就死心。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我这段时日要潜心念书,但还是想去送送你。今日过来,是因许久未见,想看上你一眼,并非有意查探你的踪迹,望你莫恼。” 谢景牢牢盯着她:“我一直都记得你的生辰的,昨日原本想去为你庆贺,但思来想去,担心姑母与姑父瞧见我扫兴,这便未去。不过,我为你预备了礼物。” 谢景说着话,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匣子递到顾云容面前。 握雾远远瞧见谢景的举动,忍不住瞄了殿下一眼。 殿下方才看到谢景之后就下令停车,然后冷着脸盯着顾姑娘和谢景缄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握雾觉得沉默的殿下更可怖,转头看向拏云。拏云面无表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个时候不要跟殿下搭话。 握雾又将目光转向桃花桥下,但见顾姑娘与谢景僵持片刻,便让秋棠收下了谢景递来的那个匣子。 握雾也知谢景从前是顾云容的未婚夫,见状暗暗心惊,殿下此刻手里要是有家伙,还不提着大刀冲上去?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谢景才与顾云容拜别离去。 握雾以为谢景走后殿下便该过去了,谁知殿下仍旧安静坐着。 不一时,殿下突然下了马车,吩咐他们在此候着,不要跟去。 见殿下走远了,握雾才敢小声道:“我瞧着殿下面色不大好,眼下独身前去,不会是……气得想用强吧?” 50.第五十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锦盒里躺着一双羊皮金缉的云头山鸦高底靴。 上头走线细密工整, 云头山鸦灵动精巧, 靴面竟像是用的妆花缎, 边缘以羊皮金滚边。 不过最奢华的可能要属靴底。 靴底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的,底下雕凿繁复花纹,内嵌香料, 轻轻晃动便觉清雅馥馥香气扑鼻而来。靴底四周还以精绫围缠,结实又精致。 穿着这双鞋行路便是真正的步步生香。 这是吴地十分流行的女鞋样式,顾云容先前一直都想要一双,但这种鞋子求的就是“精致”二字,必须用上等的布料木材和香料来制作, 否则香气刺鼻式样简陋,只会穿出一股廉价感。 但因造价昂贵, 她一直也没舍得买。 可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这种鞋子, 而且送这种贴身之物是不是有点…… 顾云容坐到床畔试了试, 惊奇地发现这鞋子竟然还挺合脚的。 他怎知她穿多大鞋子的? 他送这个, 难道是因为那日在茶肆看到她的鞋子坏掉了? 顾云容以为桓澈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送的是鞋子才弄得神神秘秘的,但将鞋子放回去时发现那锦盒里垫的红绸之下竟压了一张字条。 上书两行行草:明日未时正,桃花桥见。落款是桓澈的封号。 字迹飘若游云, 矫如惊龙, 确实是出自桓澈之手无疑。 顾云容此刻心里的凌乱无法言表。 她又想起桓澈今日亲临之事。 桓澈若是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 可用的法子实在太多了, 完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那么他亲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施压? 她需要好好思量一下这件事。 翌日午时, 顾云容用罢午饭,犹豫再三,跟徐氏说她去附近铺子里买几朵绢花,便带着秋棠出门了。 她特意早早出了门。因为她不知道桓澈具体何时会到,而她想早些回家。 只是她才在桃花桥下站定,转眼的工夫就看到谢景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朝她走来。 桓澈坐到前往桃花桥的马车里就开始梳理思绪。 在海宁县那晚他有些话没能说出口,总是如鲠在喉。 其实在发现自己很可能会错意时,他就已经心生退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多,他原本就是与旁人不同,日常起居都需要格外注意,身边随侍之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遴选的。 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感受与作为。 原本他想着顾云容是他这些年来难得遇见的愿意接受的姑娘,她又真心喜欢他,而且她瞧着也是个机灵人,他回京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选妃,顾云容虽则出身不显,但他自然有法子让父皇答应这桩婚事。 但现在发现实则是个误会。 说是心生退意,但又实在不甘心,他这些时日因着这件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真要去争去抢,他又顾虑颇多。 他多少年都不曾如眼下一般在一桩事上委决不下。 他昨日去顾家其实是意气之举。那个锦盒原本是打算假借旁人之名交给顾云容的,但他走到顾家巷子口,隐隐听见里头的热闹人声,又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但是当真见到顾云容,他又发觉说话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将锦盒给了顾云容。 他相信顾云容能明白青黛的暗示,并无其他缘由,他就是这样肯定。他总觉他跟顾云容有着某种干系,不然他不会有这份莫名的笃定。 桃花桥位于城外,位置较偏,再过两三个时辰又要关闭城门了,故此一路行来人烟渐少。 桓澈在将至地方时,想看看顾云容可到了,结果举目一望,却远远看到桃花桥下立了三个人,定睛一看,原是顾云容与秋棠,还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他还见过。 顾云容估摸着桓澈快来了,但她还没跟谢景掰扯清楚,实是有些急了,再度催促谢景离开。 她是不得不来见桓澈,但她打算速战速决,她总不能让桓澈等着她跟谢景掰扯完。 她方才还以为是偶遇,谁想到谢景竟是跟着她过来的,还硬要问她来此作甚,她只道是即将离开钱塘县,心中不舍,想再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谢景嘴唇翕动半晌,终究是言语艰涩。 沉默少顷,他道:“我才考罢秋闱,若是得中,明年就要上京赶考春闱。你又要搬去徽州,我们往后怕是……” 顾云容暗叹,顾嘉彦也是才考罢秋闱,还不知结果如何,前世是没有中的,今生不知能否好些。 “我早与表哥说过,我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预祝表哥金榜题名,将来得遇……” “我会等着你,”谢景打断她的话,微微低头,“等你成婚了,我就死心。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我这段时日要潜心念书,但还是想去送送你。今日过来,是因许久未见,想看上你一眼,并非有意查探你的踪迹,望你莫恼。” 谢景牢牢盯着她:“我一直都记得你的生辰的,昨日原本想去为你庆贺,但思来想去,担心姑母与姑父瞧见我扫兴,这便未去。不过,我为你预备了礼物。” 谢景说着话,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匣子递到顾云容面前。 握雾远远瞧见谢景的举动,忍不住瞄了殿下一眼。 殿下方才看到谢景之后就下令停车,然后冷着脸盯着顾姑娘和谢景缄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握雾觉得沉默的殿下更可怖,转头看向拏云。拏云面无表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个时候不要跟殿下搭话。 握雾又将目光转向桃花桥下,但见顾姑娘与谢景僵持片刻,便让秋棠收下了谢景递来的那个匣子。 握雾也知谢景从前是顾云容的未婚夫,见状暗暗心惊,殿下此刻手里要是有家伙,还不提着大刀冲上去?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谢景才与顾云容拜别离去。 握雾以为谢景走后殿下便该过去了,谁知殿下仍旧安静坐着。 不一时,殿下突然下了马车,吩咐他们在此候着,不要跟去。 见殿下走远了,握雾才敢小声道:“我瞧着殿下面色不大好,眼下独身前去,不会是……气得想用强吧?” 拏云翻个白眼:“我看殿下是盼着顾姑娘对他用强。” 顾云容瞥见桓澈过来了,让秋棠收好匣子。 方才谢景定要将这匣子塞给她,说她不肯要他就不走。她算着桓澈快到了,便佯作接受,打算前脚收下后脚回城后就使人原封不动地送回谢家。她跟谢景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自然不能再收他的礼。 她才一转头,就对上了桓澈莫测的目光。 顾云容懵了一下,她几息之前看他还在五丈开外,怎么转个头的工夫就到跟前来了? “藏什么呢?” 桓澈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是平淡无波,但顾云容就是能感觉出他生气了。 顾云容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她又没有迟到。 “没有什么,”顾云容不想与他废话,“不知殿下将我叫至此,有何贵干?” “我不将你叫至此处,你也会来的,不是么?你不是还约了人么?” 顾云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既早来了为何不现身?表兄只是来给我补送生辰礼的。”她说罢才发觉她忘记用敬称了,但桓澈仿佛并未发现。 “你喜欢谢景?” “这与殿下何干?殿下若无他事,我便……” 桓澈面沉如水:“你觉着我在海宁县出手相助是为哪般?” 顾云容直想笑。 他想让她怎么想?难道认为他当真对她有意?这可能么?他还是他,难不成如今相处的时日还不及前世多,反而喜欢上她了? 这太奇怪了。 桓澈见她眼中竟透出些讥诮的意味,一时气得居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是在装傻? 顾云容觉得敞开了说最好:“我头先也说了我欠殿下一个人情,殿下若有什么差遣不妨直言,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怕是不好还人情。” 她留意到他好似一直未曾发现她在称呼上的随意。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一种纵容,但很快又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你可以走了,”桓澈的声音生硬紧绷,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不是说回城之后要将谢景的礼物物归原主么?交给我,我命人还与谢景。” 顾云容一惊,她跟秋棠说的话居然被他听去了,这耳朵简直跟驴耳朵一样尖。 桓澈折返马车旁,将匣子随手丢给握雾,回身入了车厢。 他需要冷静。 他方才竟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看到顾云容跟谢景立在本是他们约好的地方,心里就止不住泛酸。兼且后来顾云容疑似跟他装傻,他险些忍不住将她狠狠压到桥墩上,让她好好看看他究竟为何会出手帮她! 他担心自己会当场失控,所以迅速离开了,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完。 他耳旁回响起她的诸般言语,最后停在了两句话上。 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 他只觉心里的一团乱麻又被揉了一遍。 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51.第五十一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上头走线细密工整, 云头山鸦灵动精巧,靴面竟像是用的妆花缎, 边缘以羊皮金滚边。 不过最奢华的可能要属靴底。 靴底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的,底下雕凿繁复花纹,内嵌香料, 轻轻晃动便觉清雅馥馥香气扑鼻而来。靴底四周还以精绫围缠,结实又精致。 穿着这双鞋行路便是真正的步步生香。 这是吴地十分流行的女鞋样式, 顾云容先前一直都想要一双, 但这种鞋子求的就是“精致”二字, 必须用上等的布料木材和香料来制作, 否则香气刺鼻式样简陋, 只会穿出一股廉价感。 但因造价昂贵, 她一直也没舍得买。 可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这种鞋子, 而且送这种贴身之物是不是有点…… 顾云容坐到床畔试了试, 惊奇地发现这鞋子竟然还挺合脚的。 他怎知她穿多大鞋子的? 他送这个,难道是因为那日在茶肆看到她的鞋子坏掉了? 顾云容以为桓澈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送的是鞋子才弄得神神秘秘的, 但将鞋子放回去时发现那锦盒里垫的红绸之下竟压了一张字条。 上书两行行草:明日未时正, 桃花桥见。落款是桓澈的封号。 字迹飘若游云, 矫如惊龙, 确实是出自桓澈之手无疑。 顾云容此刻心里的凌乱无法言表。 她又想起桓澈今日亲临之事。 桓澈若是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 可用的法子实在太多了, 完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那么他亲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施压? 她需要好好思量一下这件事。 翌日午时, 顾云容用罢午饭,犹豫再三,跟徐氏说她去附近铺子里买几朵绢花,便带着秋棠出门了。 她特意早早出了门。因为她不知道桓澈具体何时会到,而她想早些回家。 只是她才在桃花桥下站定,转眼的工夫就看到谢景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朝她走来。 桓澈坐到前往桃花桥的马车里就开始梳理思绪。 在海宁县那晚他有些话没能说出口,总是如鲠在喉。 其实在发现自己很可能会错意时,他就已经心生退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多,他原本就是与旁人不同,日常起居都需要格外注意,身边随侍之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遴选的。 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感受与作为。 原本他想着顾云容是他这些年来难得遇见的愿意接受的姑娘,她又真心喜欢他,而且她瞧着也是个机灵人,他回京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选妃,顾云容虽则出身不显,但他自然有法子让父皇答应这桩婚事。 但现在发现实则是个误会。 说是心生退意,但又实在不甘心,他这些时日因着这件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真要去争去抢,他又顾虑颇多。 他多少年都不曾如眼下一般在一桩事上委决不下。 他昨日去顾家其实是意气之举。那个锦盒原本是打算假借旁人之名交给顾云容的,但他走到顾家巷子口,隐隐听见里头的热闹人声,又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但是当真见到顾云容,他又发觉说话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将锦盒给了顾云容。 他相信顾云容能明白青黛的暗示,并无其他缘由,他就是这样肯定。他总觉他跟顾云容有着某种干系,不然他不会有这份莫名的笃定。 桃花桥位于城外,位置较偏,再过两三个时辰又要关闭城门了,故此一路行来人烟渐少。 桓澈在将至地方时,想看看顾云容可到了,结果举目一望,却远远看到桃花桥下立了三个人,定睛一看,原是顾云容与秋棠,还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他还见过。 顾云容估摸着桓澈快来了,但她还没跟谢景掰扯清楚,实是有些急了,再度催促谢景离开。 她是不得不来见桓澈,但她打算速战速决,她总不能让桓澈等着她跟谢景掰扯完。 她方才还以为是偶遇,谁想到谢景竟是跟着她过来的,还硬要问她来此作甚,她只道是即将离开钱塘县,心中不舍,想再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谢景嘴唇翕动半晌,终究是言语艰涩。 沉默少顷,他道:“我才考罢秋闱,若是得中,明年就要上京赶考春闱。你又要搬去徽州,我们往后怕是……” 顾云容暗叹,顾嘉彦也是才考罢秋闱,还不知结果如何,前世是没有中的,今生不知能否好些。 “我早与表哥说过,我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预祝表哥金榜题名,将来得遇……” “我会等着你,”谢景打断她的话,微微低头,“等你成婚了,我就死心。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我这段时日要潜心念书,但还是想去送送你。今日过来,是因许久未见,想看上你一眼,并非有意查探你的踪迹,望你莫恼。” 谢景牢牢盯着她:“我一直都记得你的生辰的,昨日原本想去为你庆贺,但思来想去,担心姑母与姑父瞧见我扫兴,这便未去。不过,我为你预备了礼物。” 谢景说着话,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匣子递到顾云容面前。 握雾远远瞧见谢景的举动,忍不住瞄了殿下一眼。 殿下方才看到谢景之后就下令停车,然后冷着脸盯着顾姑娘和谢景缄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握雾觉得沉默的殿下更可怖,转头看向拏云。拏云面无表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个时候不要跟殿下搭话。 握雾又将目光转向桃花桥下,但见顾姑娘与谢景僵持片刻,便让秋棠收下了谢景递来的那个匣子。 握雾也知谢景从前是顾云容的未婚夫,见状暗暗心惊,殿下此刻手里要是有家伙,还不提着大刀冲上去?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谢景才与顾云容拜别离去。 握雾以为谢景走后殿下便该过去了,谁知殿下仍旧安静坐着。 不一时,殿下突然下了马车,吩咐他们在此候着,不要跟去。 见殿下走远了,握雾才敢小声道:“我瞧着殿下面色不大好,眼下独身前去,不会是……气得想用强吧?” 拏云翻个白眼:“我看殿下是盼着顾姑娘对他用强。” 顾云容瞥见桓澈过来了,让秋棠收好匣子。 方才谢景定要将这匣子塞给她,说她不肯要他就不走。她算着桓澈快到了,便佯作接受,打算前脚收下后脚回城后就使人原封不动地送回谢家。她跟谢景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自然不能再收他的礼。 她才一转头,就对上了桓澈莫测的目光。 顾云容懵了一下,她几息之前看他还在五丈开外,怎么转个头的工夫就到跟前来了? “藏什么呢?” 桓澈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是平淡无波,但顾云容就是能感觉出他生气了。 顾云容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她又没有迟到。 “没有什么,”顾云容不想与他废话,“不知殿下将我叫至此,有何贵干?” “我不将你叫至此处,你也会来的,不是么?你不是还约了人么?” 顾云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既早来了为何不现身?表兄只是来给我补送生辰礼的。”她说罢才发觉她忘记用敬称了,但桓澈仿佛并未发现。 “你喜欢谢景?” “这与殿下何干?殿下若无他事,我便……” 桓澈面沉如水:“你觉着我在海宁县出手相助是为哪般?” 顾云容直想笑。 他想让她怎么想?难道认为他当真对她有意?这可能么?他还是他,难不成如今相处的时日还不及前世多,反而喜欢上她了? 这太奇怪了。 桓澈见她眼中竟透出些讥诮的意味,一时气得居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是在装傻? 顾云容觉得敞开了说最好:“我头先也说了我欠殿下一个人情,殿下若有什么差遣不妨直言,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怕是不好还人情。” 她留意到他好似一直未曾发现她在称呼上的随意。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一种纵容,但很快又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你可以走了,”桓澈的声音生硬紧绷,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不是说回城之后要将谢景的礼物物归原主么?交给我,我命人还与谢景。” 顾云容一惊,她跟秋棠说的话居然被他听去了,这耳朵简直跟驴耳朵一样尖。 桓澈折返马车旁,将匣子随手丢给握雾,回身入了车厢。 他需要冷静。 他方才竟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看到顾云容跟谢景立在本是他们约好的地方,心里就止不住泛酸。兼且后来顾云容疑似跟他装傻,他险些忍不住将她狠狠压到桥墩上,让她好好看看他究竟为何会出手帮她! 他担心自己会当场失控,所以迅速离开了,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完。 他耳旁回响起她的诸般言语,最后停在了两句话上。 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 他只觉心里的一团乱麻又被揉了一遍。 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稳稳扶住她,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再次脚踏实地,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顷,顾家余人随后便来。”他交代罢,回身就要走。 顾云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寻人?” 这是连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他侧过头:“我自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聚齐。由于四周已经戒严,他们暂且回不去。桓澈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到了距离守军临时扎起的营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命拏云留下照应,便回身带着几个参将去前面调度了。 桓澈走后,徐氏便一把拽过顾云容,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得王公子,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凭甚帮我们?” 顾云容惊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将我们领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题,你快些答我。” 顾云容装傻只道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为,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林姣打量着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表妹没说实话。 到晚,拏云为顾家人提供了饭食。桓澈说是让拏云留下来照应,其实也无甚可照应的,四周全是守军,安全得很。 顾云容这一日下来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饭就开始犯困,顾家这回连表亲算在内来了四五家,因着马车有限,便让女眷们挤在两个车厢里,爷们儿们凑在另一辆大马车里。 不知桓澈是疏忽还是怎样,头先只将顾同甫并一众女眷们带来了,等徐氏焦急提醒还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将几个表公子提溜回来。 顾云容见几个表兄过来时一个个形容狼狈,活像是逃荒回来一样,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来前方形势很严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怀里睡会儿,却见一个丫鬟掀起帘幕,先行了一礼,跟着朝她笑道:“姑娘适才不是说要去方便么?奴婢寻见地方了。” 顾云容本是昏昏欲睡,但听见这把嗓音,猛地睁眼。 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见证她被刺杀的人。 桓澈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但料理杂事的丫鬟还是有的,毕竟事情不能都让小厮来做。后来她嫁入王府,他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过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这话莫名其妙,她根本没提过什么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减;“姑娘还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顾云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 在青黛的带领之下,顾云容到了离营帐较远的一片林子边缘。青黛将她带到地方之后就躬了躬身,趋步退下。 顾云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峦之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她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她对他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 桓澈从阴影里缓缓步出,估摸着远处火光能照到他的脸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须臾,才终于见顾云容动了一动,却是朝他行了一礼,对他今日的举动再三称谢,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凡有差遣,定当效劳。 她在谢他,但他并不高兴。他不想她跟他这样生疏客套。 “想还人情?” 顾云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好像不能太直接,循序渐进比较稳妥。 凝思一回,他开言道:“将你叫来,是因着有件事想问你——你那日在茶肆,为何跟我那般生疏?” 顾云容奇道:“何谈生疏?难道民女从前与殿下很是熟稔?” 桓澈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自认善察人心,但在顾云容这件事上却有些困惑。从顾云容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应当是喜欢他的,可顾同甫出狱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显然冷淡许多,甚至还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这样看来,她之前在他面前有那般表现就应当只是因为顾同甫了。可他还是觉得他不可能看错她的眼神意态。 顾云容见他久久不语,便道:“殿下若无旁的事……” “且慢。”他出声打断她的话之后,接下来却又不知说什么。 他鲜少这样无所适从过。 他不说话,顾云容却是憋不住好奇问他今日为何会帮他们这个大忙。 其实她比较想问,他跑来把她扛走那会儿,是不是被谁下了蛊了。 顾云容这个问题其实很好答,但桓澈却是卡了半晌也说不出来。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今日。他出身皇室,在各路倾轧中都向来泰然处之,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窘迫起来。 他担心顾云容看到他脸上的薄红,往阴影里后撤一步。 他决定先问出这些天来的困惑:“你头先在我面前诸般作为皆因你父亲?譬如斗纸鸢时,买杨梅时……”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他不会以为她是因为喜欢他才会那么殷勤的吧? 她点头称是,为着撇清,又特特加了两句:“殿下莫要误会,民女无甚不安分的心思。” 桓澈一时僵在原地,竟是进退不得。 难道真是他搞错了…… 一股难言的沮丧在心底搅动。 他沉默半日,拳头握了又松,几番反复之后,径自转身:“你且回吧。” 原本还想解释一下那日在茶肆他并非刻意刁难她,但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顾云容觉得他的反应很是古怪。但他既这般说,她便也顺势施礼告退。 桓澈听见身后没了动静,脚步顿住。 四下里一片阒寂,他的内心却是不能平静。 他想起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那些梦,想起自己这阵子的诸般矛盾心绪,对着黑魆魆的树林出神。 他好像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了,心乱又迷惘。 国朝兵力连夜集结,隔日,倭寇退避十里。 顾同甫向拏云询问如今离开是否安全,拏云严容提醒说不要轻举妄动,有部分倭寇已经登岸,此刻返程恐会与这股流窜的倭寇遇上。 顾同甫对此深信不疑,便继续滞留在海宁县。 期间,桓澈偶尔会回附近的营帐,但也只是停留半日就走。 半月之后,顾同甫终于从拏云口中得知那股流窜的倭寇被剿灭了,这才松口气,带着家小返程。 离开之前,他特意问了于思贤何在,又托拏云跟尚在领兵作战的于思贤表达歉意,表示上回没能好好招待好他们父子,赶回头若有机会再请他们吃一顿。 52.第五十二章 桓澈一路腾挪疾奔, 如风而过, 途中宫人内侍根本不及行礼。 半柱香的工夫,他赶至司礼监班房。 内中一长随正打盹儿, 猛然听见动静,睁眼抬头,见是衡王, 懵了一下,忙忙起身问殿下何事。 桓澈四顾一番, 不见郑宝, 径自坐下:“等郑公公。” 他是抄近道来的, 郑宝确实应当还在路上。 众人不明所以,却也不敢问,纷纷上前奉茶打扇递巾子。 不一时,郑宝到来, 一眼瞧见桓澈,讶然见礼。 桓澈挥退一众闲杂人等,转回头:“父皇方才如何交代公公的?让公公拟定的旨意里, 选定的衡王妃是哪个?” 郑宝愣了一愣,压低声音:“万岁适才说,让老奴拟了旨后,拿去给万岁过目。陛下命拟的衡王妃是济宁侯家的姑娘聂歆。” 郑宝明显看到衡王眉心一跳。 “先别拟,”桓澈深吸口气, “父皇倘若问起, 一应罪责孤担着。” 郑宝连连应诺。 桓澈又大略问了宫中近来状况, 听闻太后凤体违和,回身出了班房。 郑宝眼望衡王疾行离去的背影,嘴角掀起一抹笑。 果然知子莫若父。 桓澈出来后,命拏云先行出宫往怀远伯府那边走一趟,他自家转去仁德宫。 太后孙氏正跟贞元帝说着话,听闻桓澈过来探望,瞥了眼贞元帝。 贞元帝道:“瞧儿子方才怎么说的,儿子跑到母亲这里来,他也得跟来。他必是想到儿子会来母亲这里。” 太后朝内侍摆手:“让他暂回去休整,就说我身子无碍。” 内侍应声去了。 太后道:“你这么着折腾他,不怕他回头不认你这个父亲?” 贞元帝笑道:“他不会那般颟顸。儿子倒觉,此番若真能把他们搅和散了,不见得是坏事。帝王家不该有甚深情厚爱。” “那你头先缘何要应了他?” “儿子先前以为他不过爱其美色,可后来发觉,并非如此。儿子让他往浙江走一趟他都瞻前顾后,当时瞧着他那模样,儿子着实动气。” 太后轻嗤:“那若是搅和不散呢?七哥儿最是个认死理儿的,何况脑子又不是不好使。” “散不散看他的造化。若真是散不了,”贞元帝长叹,“儿子也不另行费事,顺其自然便是。” 桓澈听见太后的回话,倒也不意外,当下出了宫。 他才至王府门口,就见拏云急急赶来。 拏云大汗淋漓,胡乱抹了一把汗:“殿下,大事不妙,顾姑娘走了。” 桓澈僵了一僵。 拏云平日向来自若,此刻却恨不能把自己戳到地里,不敢看殿下的神情:“顾大人说顾姑娘不过出去散散心,但属下观顾大人言辞古怪,觉着并非这样简单……” 他话未落音,便见眼前人影一闪,定睛看时,殿下已翻身跃上马背。 桓澈到顾家问到的答复与拏云所说如出一辙。他再细问,顾同甫便只是摇头:“能说的下官都与殿下说了,兜兜今日一早便与内子出了门,至若去向,下官实是不知。” 桓澈立了须臾,作辞而去。 虽然他不愿相信心中那个隐约的猜测,但目下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顾云容哪里是出外散心,分明是要随宗承去倭国,徐氏说不得是去送她的。 这个揣测太过荒谬,以至于甫一蹦出,他就下意识否决。顾云容之前还没有一丝被宗承说服的迹象,怎会忽然之间就肯跟宗承走了呢? 难道说,她受到了胁迫? 桓澈不及深想,御马飞驰至会同馆。 但他去晚了一步,宗承已经打点行装,带着一众随从出了城。 倭国使团也已于昨日离京。 诸般念头汇入脑际,纷繁杂乱,却又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一以贯之。 他紧攥缰绳,蓦夹马腹。 顾云容掀起湘帘一角往外睃看。侧旁的徐氏递来一盘冰镇西瓜,见她拈起一块慢吞吞吃着,面上神色竟透着松快,终是道:“你……当真不怕王爷那头……” 顾云容吃罢一块,拿帕子擦了手:“母亲放心,女儿心里有谱。” “有的什么谱,我看你就是胡闹!好好的王妃不做,非要胡天胡地的!” 顾云容心道,做了王妃难道就一定是好的。 对于她的举动,徐氏已经追问了不下十次,眼下又禁不住问起与她究竟为何要躲着王爷。 顾云容靠在云锦靠背上,仍跟徐氏打马虎眼。 她会这般,自是有缘由的,只这缘由不能说出来。 顾云容敛眸,再度想起那日在卧佛寺的情景。 宗承当时再三为她分析利弊,极力试图说服她。她起先不经心,可后头听着听着,逐渐发现,宗承这个人是真的厉害。 限于年纪阅历,她在许多事上都思虑不周,亦或说根本未往深处想过。她从前觉得自己尚算理性,可与宗承对话时,她不得不惊叹于另一种处世之态。 宗承这人理性得可怕,会从宏观到微末,一层层分析利害得失,随后决定取舍。 感情也包含在内。 这大约也是他为何能从一个穷愁潦倒的亡命徒,一跃成为富可敌国的海寇之王的主要原因。 她心里有许多疑问,但她身边连个狗头军师也没有,一直憋着不知问谁好。 两下里一合,正好。 她征得他的同意之后,统共请教了他三个问题。 她问他一个不喜欢她的男人,若是提早三年遇上,是否会很快喜欢上她。 第一, 第二,宗承的回答是,不会。除非他三年后的不喜是佯作出的。 他说,人的喜好的确会变,但除非陡生巨变导致性情大变,否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尤其男人,男人若是好哪一口,基本会长期保持这个偏好。 譬如他,喜欢娇憨但又有些头脑的小姑娘,如大友宁光那种,他可以笃定,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也不会喜欢她。 她顺口问,为何他喜欢仅是有些头脑的,而不是绝顶聪明的姑娘。说罢,她又惊觉他这话怕是在说她。 说她脑子不是特别好使。 宗承似乎也瞧出被她发觉了,朝她笑:“太过聪明,易多思,常善感,相处也累。” “你大抵不知,”他笑道,“其实聪明的男人多喜欢拙笨的女人。而机悟过高的女人往往锋芒毕露,不免强势,男人天性强势,对于同样强势的,心下是排斥的,站得越高的男人越是如此。因而稍有手段的聪慧女人,会在自己男人面前适当示弱,撒娇卖痴。不过笨也不能太笨,太笨处着也累,还易拖后腿,故此我说有些头脑。” 顾云容听罢这席话,觉得宗承将来要是哪日不干海寇这一行了,很可以考虑去开个铺子,专为鸳侣调停。 既然不喜可能是装的,那么为何要装? 第三, 第四,宗承的揣测是,有顾虑,亦或意欲享受更多的付出。 顾云容实想不出桓澈能有什么顾虑,所以她详询了后面那条。 宗承说,一直没能笼到手便会一直上心讨好,若是到手了,这种讨好必定削减。 前世种种,用这一条似也说得通。 于是顾云容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古语云少成若性,这句话对于手掌滔天权势的男人是否也同样适用。 第五, 第六,宗承当时凝睇她半日,道了句不好说。 少成若性,年少时养成的习惯就如同天性一般不易泯灭。 顾云容当时听来,又有些后悔问他这个。若不问,她还能糊弄糊弄自己。 宗承其时望着她道:“野心与权势极有可能逐渐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喜好。比如我,从前最不喜动笔,但后来养成了写游记列札记的习惯。因为我想在多年之后,能有迹回顾我一生的波澜起伏,且供后人瞻仰。” “我甚至还想给自己立个像,”他认真道,“只是先前让他们雕了几个,都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还在搜寻匠人。” 有钱就是任性。 宗承末了又将话绕了回去:“你将来即便嫁了他,揣着的心结也迟早是个阻滞。一次两次小打小闹兴许没什么,但日子久了,早晚发作。” “所谓不破不立,你不如大胆放下试试。” 他最后这样说道。 顾云容虽则不认为宗承会全然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思量,但她又觉着他说的不无道理。 出了东直门之后,宗承的车队一路往东。 他掀起侧旁的帘子看了眼京郊山水,心下想,顾云容此刻说不得跟他做着同样的举动。 顾云容问的问题,其中有些他不太理解,但也能猜到全与桓澈相关。尤其第三个问题,她虽一句未释,但他立时就明了了她除此一问的用意。 她是想知道,桓澈如今能对她一心一意,往后会否因权势膨胀而变心,会否跟旁的统御四方的男人一样,享受他们佳丽无数的特权。 他前头两个问题答得尚算诚恳,但这个问题上,他耍了心机。 若是绝对肯定就太假了,她也会因不愿接受而不信,于是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他怎么可能当真毫无保留呢,他难得看上个姑娘,不可能无私地将她推给别的男人。 将近通州地界时,车队忽停,有侍从前来报说前头被官兵挡了道。 宗承并不意外,起身下车。 桓澈直挺挺坐在马上,听折返复命的兵士说什么也没搜到。 恰此时,宗承上前问为何阻行。 桓澈声音冷锐似坚冰:“孤接到奏报,说你的车队里藏有上回刺杀兄长的刺客,你还是缓几日再离京的好。” 宗承笑道:“敢怕是个误会,我自来奉公守法,手下人也安分守己,怎会混进宵小之辈?” 桓澈似笑不笑:“孤还是头一回听说倭王奉公守法。倭王所谓奉公守法,莫非是夺人所好?” 宗承知他所言者甚,眉目不动:“所好被夺,难道不正表明关系不牢?早散早解脱。我看殿下不必白费力气,还当随缘。” 桓澈面色森寒,倏地拔剑,剑指宗承:“交出来。” 他虽不认为宗承会将顾云容带在身边,但还是要赶来看看才放心。 宗承不退不避:“随行我之人之物皆归我所有,交甚?殿下若搜不出刺客,便当即刻放行,否则我便禀与陛下。” 桓澈冷笑一声,命握雾与拏云上前将宗承缚住。 然则宗承自家剑法高妙,身边又高手如云,桓澈追赶得急,仓促之间所携护卫不多,一时两厢相持不下。 桓澈忽道:“既是未搜到,那想来是冤了你。”言罢放行。 重新上路后,坐在宗承对面的宗石禁不住问:“叔父,那衡王会不会派人跟踪咱们?” “随他如何。” “那叔父……究竟将那姑娘安置到了何处?” 宗承乜斜着眼:“你问的是不是多了点?” 宗石鼓了胆气:“侄儿也是为叔父担忧。叔父因着一个女人狠狠得罪了衡王,是否不合算?万一衡王将来坐上那个位置,恐怕……” “没有云容这一出,他也难容我。何况,能得个可心之人相伴,我觉着值当得很。” “那五百万两白银叔父当真与了皇帝?” 宗石等了半日,看叔父没有答话的意思,讪讪低头。 晚来,大友宁光的车队也被桓澈手下的人追上,可亦无结果。 徐氏已经回府,在桓澈的不断周旋下,她被迫说出了将顾云容送出城的事。 她说她帮顾云容收拾了行装,将她安置到了顾家在城外新置的庄子上。但桓澈寻过去,却并不见顾云容的人。 徐氏大骇,这才知被女儿诓了。 顾云容只留下一封信,上头说让爹娘放心,不要声张,她过阵子就回。 桓澈手里捏着顾云容那封亲笔信,手背青筋暴起,神容有些扭曲。 过阵子是多久,一年?两年?届时怕是跟宗承连孩子都有了。 这一两日间,他四处奔走寻她,但一直不肯信她是自愿走的。 眼下听了徐氏对她途中言行的描述,又看了这封信,却是由不得他不信。 他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媳妇,居然跟人跑了。 他爹可能还用他看上的媳妇换了一笔巨额白银。 他祖母大约也知他爹干的事,只跟他爹在里面闲磕牙,对他避而不见。 拏云也想到了这些,忽然很是同情殿下。 惨,真惨。 真可谓人生多艰,不知是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俱是如此。 握雾眼看着自家殿下那脸色在跃动的烛火下由白转青,寒气森森,骇得缩脖子缩手的。 他虽脑子鲁钝,但也能大致明白殿下眼下的气恼。 他记得他家附近的刘财主,早年穷困之时老婆就跟人跑了,一直引以为耻,后来但凡被人提及此事,都直欲拎刀跟人拼命。 殿下虽未跟顾云容成婚,但这两年间早已将之当成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跟人跑了,敢怕是有一种微妙的被绿了的感觉。 殿下这样强的性子,能受得住才怪。 桓澈气恨交加,脑筋几乎不能转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以疼痛强逼自己冷静分析。 他父亲兴许现在还不知顾云容已离开顾家。他父亲应当只是收了宗承的好处,将他的王妃人选换了,还不至于帮着宗承将顾云容带走。 既然他父亲未参与,那顾云容出走的难度就大得多。 他已经派王府护卫封锁了京畿各个水陆船埠驿站。但宗承身边跟着诡秘的间者,这帮人精擅易容改装,宗承兴许会为顾云容的外貌做伪饰。 这就很难办了。 因此他必须迅速判断顾云容出走的方向,否则范围太广,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对着京畿舆图审视少顷,目光逐渐聚集到张家湾三字上头。 须臾,他伸指在舆图上虚勾了一条短线:“往东南,去张家湾。” 顾云容已在马车上休憩了半日,眼下倒是精神得很。 接过婢女捧来的一盏雀舌牙茶,听说稍后就会有人前来接应,为她易容,她心觉新奇,倒有些期待。 马车上几个丫鬟大多是那日在杏林里接应的那几个,那个名唤碧珠的青衣丫鬟是内中头领,她看顾云容不住询问易容之事,笑道:“姑娘不必忧心,不会伤了姑娘的皮肤的。” 那丫鬟又向顾云容转达了宗承旁的交代,便有一身材瘦小的灰衣女子上了马车。 顾云容反应过来,这应当就是碧珠方才跟她说的那个女忍者了。 顾云容看了眼窗外沉暗的夜色,示意她开始。 她这回是下定了决心的。 她自认识桓澈以来,虽则看似是越发熟稔了,但实质上心结还是未解。 有时看着他,还是会想起前世一些不愉快的经历。 她记得他平素多数时候都是对她不冷不热的,她给他送汤水送绣品,她为他打理内外为他操心筹谋,从来没换回他一个笑脸。 倘他当真不喜她,她委屈归委屈,也没甚好说的。但若真是佯作出来的,那就相当之恶劣了。难道这样折腾她很有趣?若非她死了,这种状况怕还要持续下去。 她憋着心里这口恶气嫁给他,结果怕也只能与他成为一对怨偶。 那倒不如抽身出来,彼此都冷静一下。 她做了决定之后,宗承问她,若是他因此另娶了旁人她是否会后悔。 她脱口否决。 不死不活地吊着又有什么意思。若他另娶,正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不过鉴于宗承帮她这个忙,她也许了他一样好处,算是交换。 待那女忍者收了一应器具,顾云容对着镜中的陌生面容,惊叹不已。 不一时,有人快马追来,碧珠下去一趟,回来便道:“不往张家湾去了,咱们改道。” 顾云容了然,应当是桓澈朝这边来了。 他约莫是猜到了宗承的想法,果然料事如神。 改道之前,顾云容将一封细细封好的信交于碧珠,问她可有法子将此信交于衡王。 碧珠点头:“姑娘放心,必定送达。” 顾云容倚回靠背。 她要说的话,都在信中,他看了就能明白。 桓澈一路打马疾行,到得张家湾界内后,借着火把沿途查看一回,忽见一身着暗色劲装的男子飞马而来,递上一封信,说让衡王亲启。 桓澈先命人将其拿下,随即拆信。 入目是一行行娟丽的小楷,正是顾云容的字迹。 桓澈心头一紧。 他几乎是几下就扫完了信中内容,但却久久不能回神。 拏云见殿下神色古怪,好奇信上写了甚,但又不敢问。 桓澈缄默的工夫,那个前来送信的人却借助同伴与□□的掩护遁走了。 桓澈仰头,骋目远望浩渺星河。 他慢条斯理将信折了收起,轻声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我不知往生事,无法为你解惑,更无法为自己开脱,但你要出气,也得先跟我成了婚。” 他对着无边夜幕凝了片刻,吩咐道:“去漷县。” 桓澈所带护卫皆精锐,他自己又一骑当先,一路追风逐电,行得飞快。 将至漷县时,忽遇一队车马。桓澈盯着中间那辆黑油平顶的马车看了少顷,猛地勒马,冷声道:“将他们拦下。” 53.第五十三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 实在摸不着头脑, 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 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 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 眉眼尚青涩, 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 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 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 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 屈身就要道万福, 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 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这是调查她家成分来了?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仿佛不耐解释,朝握雾瞥了一眼。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容礼毕,捏了捏衣角,壮起胆子向桓澈询问她父亲如今的境况。 吴语与官话不同,临来时那嬷嬷还问顾云容可会说官话,若是不会,她还要一道入殿做翻译。顾云容点头说会,嬷嬷才放她入内。 顾云容嗓音娇软,一口官话也说得轻柔细润,尤其她眼下满心忐忑,声音更是细细缓缓,听来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头,翻阅案卷的动作愈来愈快:“顾同甫今和于思贤同押于巡抚衙门大牢,无人为难。” 得他这么一句,顾云容长舒一声。拏云交代她不可将今日听到的话外泄,便示意此间无她事了。 顾云容行礼告退。起身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的窗牖是半敞的,念头一闪,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问她的问题。 桓澈那个不可说的软肋若是被太子知晓,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动了。不过听沈碧梧话中之意,太子顶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不至于猜到肯綮上。 不过,纵无她的提醒,桓澈大约也能够应对,他这般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朝廷,也怕是敌手难遇。 顾云容敛眸。她前世曾想过在跟桓澈坦明后试着为他治疗,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达成。而今……他还是祈祷他能自愈的好。 打从自家殿下蹦出让顾云容兄妹随驾的念头之后,握雾就始终不能理解。顾云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经经找个向导?让那兄妹二人随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云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计较。” 桓澈搁下笔,看了半开的窗扉一眼,声音清淡:“记得预备出行事宜。” 翌日,顾嘉彦裹挟晨露急急归来。 他听顾云容悄悄说了桓澈的嘱咐,又匆匆去了巡抚衙门。 他前脚刚走,婶母方氏便登门了。 顾云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但到了正堂,却见母亲面色很是难看。 正困惑间,就听母亲沉声道:“田底不卖,田面照旧,你不必多费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恼,我这也是为大伯大嫂着想。我们给的价也不算低,大嫂回头若是再想转卖,别家不定有这个价。老话儿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云容听出道道来了,二叔一家这是要变相抢田产。 这一带的田地所有权称“田底”,使用权称“田面”。顾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实则也算丰足,当初分家时,父亲得了几十亩薄田,日常都是将田租给农户耕种,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卖田面。 顾家统共两房,她父亲居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顾同远。而因着长子长孙要承担更多的祭祖之责,所以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分家时长子会多得一份。当初为免纷争,祖父还在世时就立下了文书,将家产分定。 父亲多得的那一份实则不多,只是个意思而已,但二叔却惦记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将父亲手里的田底低价收走。 方氏见徐氏已经开始赶人,脸上的笑竟是丝毫不减:“要不大嫂先将田典给我们也成,典期不拘三两年,这都好说。我们也想直接捎了银子来帮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难过,我家中几个哥儿姐儿念书的念书,说亲的说亲,倭人又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也只能这般了。大嫂千万再考量考量,大房见今正是用钱之际,大伯还在牢里押着,打点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抚衙门,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听说了,顾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抚衙门的大牢。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瞧见知县老爷都抖抖索索的,巡抚那样的大员他们只从戏文里听说过。徐氏若想捞人出来,大房倾家荡产怕是都办不成事。 但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知大房现下一定很缺银子,那他们就能趁机将大房的田产捞到手。 说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将田典给他们,还能有钱拿回来? 顾云容心中冷笑,她这二婶的面皮真是厚,明明打着夺人田产的算盘,说得却仿佛是在勒紧裤腰带帮衬本家一样。 方氏又跟徐氏说起典押田产的事,顾云容转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却被一旁坐着喝茶的堂姐顾妍玉起身拦住。 “听闻谢家前儿来退了婚,”顾妍玉长叹一声,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兜兜可莫要太过难受。” 顾妍玉喜欢谢景,但谢景却早早与顾云容订了婚约。顾妍玉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方氏给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谢景,但好歹也要嫁一个跟谢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亲给她寻的那个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那长相实在寻常,跟谢景相差甚远。 顾妍玉心里正憋着一股气,就听说了顾同甫下狱、顾云容被退婚的事,一下子觉着自己的气儿顺了。 顾云容闻言却是面无表情。她虽知以顾家而今的境况,被谢家退亲之后她怕是婚事艰难,但心里仍旧掀不起波澜。 顾妍玉跟顾云容不睦,此番是特来激怒她看她出丑的,但等了一等却见顾云容神色淡淡地绕过她,径直去外面叫了两个丫鬟进来高声撵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顾云容这完全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顾妍玉一口气憋在胸口,咬牙暗想,顾云容不过是强撑来着。横竖她打听过了,顾同甫那罪不会连累他们二房,等着,等顾同甫定了罪,大房就倒了,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瞧了! 因此眼下书房内灯火未掌,门窗紧闭。 房门开启,看着黑魆魆的书房,握雾略显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见他面上平静无波,这才暗暗舒口气,疾步入内点了灯,又认认真真地将槛窗开了两扇,方折回门口,请桓澈入内。 桓澈接过他递来的名录,迅速翻看几页,瞥见寇虎的名字时,看到后面的注解上写着“漕运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个粗黑汉子。 顾云容回家的路上,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如此便可免除后患。 她路上想了许多法子,甚至连举家搬迁都想到了,但都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恶,才是上策。 寇虎乃穷凶极恶之徒,她后来受寇虎胁迫时,听他说他手上早就有人命,杀人于他而言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还威胁她说若她一直不识抬举,仔细他灭了她全家。 霸头挑头的一场械斗死个百十号人都是常事,所以顾云容对此毫不怀疑。 顾云容至今都记得那种被比自己强百倍的恶徒胁迫的无力感。还好寇虎担心她寻死,只是逼她妥协,没有用强,这才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这种歹人就该早早除掉。从桓澈这两日的作为她也能看出他应有肃清官场之意,那顺道为民除害应也不是不可以,左右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她应当用什么罪名来告发寇虎,以及应当用怎样的言辞去跟桓澈说。 顾云容深深叹气。 她听说当年顾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颇为交好,结果后来两家几乎朝着两个相反的极端发展。沈家如今正当煊赫,而顾家却是困境不断,思想起来,倒也令人唏嘘。 她觉得她应该多多督促兄长读书了,若兄长能中举,那顾家的境况会好上许多。 他们兄妹两个早就通了气儿,这两日都跟母亲说是出门寻亲戚帮忙捞父亲出来。母亲不让顾云容跟去,她就推说在家里心慌得很,待不住,不如跟兄长出去走走。 徐氏知在丈夫的事上,顾家哪一门亲戚都帮不上忙,指不定多数都还躲着,拦了几拦,没能阻住,便只好随他们去了。 只昨日顾云容兄妹归家之后,等候多时的徐氏上来便询问情况,今日到家却不见徐氏的人影。 问过丫头,才知原来徐氏去了宋家。 宋家只与顾家隔一条街巷,两家相识多年,常有往来。宋家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寡母曹氏带着独子过活。 宋家小子脑筋灵光,而今在知府衙门的西班手底下当差,倒有些风光,打探消息也方便些。徐氏是今儿听曹氏说顾同甫可能明日就要被提审,便特特跑去宋家问个仔细。 顾嘉彦正打算去宋家寻母亲,转头就看见母亲跟曹氏母子一道来了。 曹氏笑道:“我头先也不过听我家哥儿说了几句,怕听得不真切。适才恰逢我家哥儿回了,我便想着让他当面跟你们说道说道,这便跟着徐妹妹一道来了。” 曹氏说着话就将目光溜到了顾云容身上,一头笑着一头上前:“姐儿可曾用了饭?我家今儿炖了鲫鱼汤,还做了猪油细沙八宝饭并皮蛋粥,又煮了米饭。”说话间拉住顾云容的手,亲亲热热道,“那米是上好的晚粳米,珍珠也似的,煮的饭又软又香。姐儿若尚未用饭,不如我去端些过来?都热乎着,我们还没动筷子。” 民间寻常百姓家做饭是有讲究的。勤俭人家做饭多用早籼米,俗称尖米。这种米质地易碎口感又差,但出饭量多,且价钱便宜。若要吃得好,就要用晚粳米。这种米柔软可口,但出饭量少,价钱也高,一般人家吃不起,勉强能吃得起的,也只有在逢年过节亦或招待客人时才会用晚粳米下锅。 鲫鱼汤又是大补的,所以曹氏说的确实是好饭。但顾云容觉着曹氏似乎对她太热情了点,一时倒有些无措,道谢之后推说家中饭菜已预备停当,不需劳烦。 曹氏转头又去劝徐氏和顾嘉彦,但两人亦是这般说辞。曹氏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儿子拽来,笑着道:“我家哥儿今日又去打听了,让他说道说道现如今怎么个光景。” 宋家小子挠头笑笑,有些局促。 顾云容对曹氏这个儿子印象是比较深刻的,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名字和性情。 她还是个梳着小髻的小女孩儿时,跟着顾嘉彦一道去宋家串门,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正眉飞色舞跟曹氏说着什么的小少年。那是她头一回见到曹氏的那个独子。小少年扭头看到她,热情非常,撒着欢儿带她去看他家院子。 他得知她叫顾云容,大呼好听,而后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名字也十分好听。 顾云容就随口问他叫什么。 “你的名儿有出处,我的也有,”他不无得意,“我爹当初翻了三天《文选》才给我定的名儿。你知道《文选》吧?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编选的那个。” 顾云容原本漫不经心,闻听此言倒霎时来了兴致。 她当然知道《文选》。翻了三天《文选》取出来的名字,那必定相当有文化。 54.第五十四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 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 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还得了贵人的青眼,如此一来,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 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 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 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 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 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吃了个七八分饱, 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 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 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 但又不想遇见熟人,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 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 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 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 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曾氏坐下来啜了口茶:“我还道这回的事有多大,末了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氏指的是沈家旁支挑头走私之事。 沈碧音嗤笑道:“咱们家可是正儿八经靠着军功起来的,不似别个靠嫁女儿得的爵位。女儿听说当年老太爷在一场什么战里面立了大功,这才换来了沈家如今的富贵。当初好些与老太爷一道入伍的,都赶不上老太爷的运道跟神勇。”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外头的人忽然喧嚷起来。沈碧音以为是殿下大驾到了,一喜起身,但紧跟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听到了疑似火器的轰隆声和人群的惊叫声。 曾氏大惊起身:“莫不是倭人来了?” 顾云容也是作此想。上回在郭家那是虚惊一场,眼下却是很可能实打实地跟倭寇遇上了。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倭寇已经往北退散,怎就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而且为何倭寇来袭,烽烟台那边都没有报信?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些了。顾云容跟几个女眷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各去寻家人。但这些姑娘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还穿着高底鞋,又兼过度惊慌,几乎走不动路,一时场面混乱。几酿踩踏。 顾云容无比庆幸阿姐因拨不开空闲而没有跟来。她动作倒快,一路拉着徐氏跟林姣飞奔而出,跟父兄汇合后,顾云容便与众人一道往楼下狂奔。 因着前来观潮的人数众多,顾家的马车停在离观潮楼较远的一片空地上,而楼外扰攘不堪,摩肩接踵,要挤过去实是艰难。 顾云容抽空飞快地往江边看了一眼,瞧见已有十几艘悬着八幡大菩萨旗的倭船在江畔集结。船上一定装载了火炮,若是朝人群这边开炮,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逃生人群过于惊慌混乱,顾云容举步维艰,又在挤搡之中与顾家众人分开,两厢被人潮越冲越远。她眼瞧着倭寇已经开始登岸,急得满头冒汗。 正此时,她忽觉自己右手手腕一紧,跟着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得她身子一偏。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倭寇来掳人了,急怒之下力气颇大,反手就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但她的拳头尚未落到实处,就被人准确无误地一手扣住手腕,跟着腰被一股大力紧紧箍住,身子彻底偏斜,天旋地转之间就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被一双手臂牢牢拥住。 “你二人且去那边候着,”衙役指了指一侧的廊庑,“切记肃静,不可喧哗。”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55.第五十五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 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 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 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 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 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 那么去附近转一转, 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 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 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 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 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 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 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 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沈碧音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仗着沈家的势,在世家女里向来自恃鳌里夺尊。沈碧音处处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齐,亲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个,她又不可能入宫给太子做小,于是在婚事上挑挑拣拣,迟迟未能定亲。 眼下皇子里头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亲,皇帝估计也已有了为这两位一起选妃的打算。 顾云容总觉得沈家人想将自家女儿嫁给这两位的其中一个,多多押宝总是没错的,毕竟太子的心机手段在众兄弟里算不得出类拔萃,皇帝又心思难测,后面几个亲王有些到了年纪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将来局势会如何,沈家人心里怕也是没底。 但是,沈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家媳妇,怕是难再塞一个进来。端看沈家这径怎么念了。 沈碧音挽着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说着什么一面往轿旁去。与顾云容一行人相错走过时,她无意间往旁侧扫了一眼,瞥见桓澈的侧脸便是一顿,旋即察觉失态,晕生双颊。 顾云容留意到沈碧音的举动,以为她是认出了桓澈,谁知沈碧音又转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并不认得桓澈。不过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宫机会有限,没见过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容才将视线转回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回头一看,原是沈家的轿子过大,挡了一队运粮脚夫的道,脚夫与沈家的下人起了争执。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并未让道,态度反而极是强硬。 相去不远,顾云容隐约能听到双方的理论。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曾氏素性强势,放下脸道,“欺我们出门未带护卫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侧,轻笑道:“母亲莫要跟他们这帮粗鄙刁民计较,他们没个眼色的。” 这帮脚夫多非南人,又久惯走南闯北,倒听得懂曾氏母女的话。内中一个为首的脚夫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耍威风也要看看我们头上的管领是谁!惹恼了我们,仔细报官拿了你们!” 沈碧音忽地敛了笑:“不晓得口气大的是哪个,你可知我们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儿使了个眼色,但沈碧音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后娘娘是我表姑母。若尔等认为天高皇帝远的话,前阵子来浙的衡王殿下尔等应当知晓,”沈碧音眉尖微扬,“衡王殿下的母族,与我宗族也有渊源,报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们去殿下那里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静。 正与顾嘉彦说话的桓澈见随行众人似乎都朝他投来目光,顿言止步。 顾云容觉得沈碧音这攀亲攀得委实勉强。京中勋贵与外戚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桓澈的母族与沈家并无甚过硬的交情。 何况张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这不是找死么? 顾妍玉在一旁笑道:“兜兜误会了,父亲听闻王爷今日要提审大伯父,这便着我与母亲来探探状况,父亲一直都挂心着大伯父,只是事务缠身又兼多有不便,这才迟迟未曾登门。” 他们也听说了顾同甫今日要过堂之事,眼下是想得个准信儿,看顾同甫究竟会不会被处决。顾同甫那事牵连不到二房,一旦被处以极刑,顾嘉彦翅膀还没长硬,若要守孝,举业怕是要断,大房届时更好拿捏。 顾妍玉眼瞧着堂妹要入得门去,忽然将袖子拉上去一些,上前拉住她,继续好声相劝。 顾妍玉见堂妹的目光果然落到了她的镯子上面,有意抬高一些,状似随意地解释说那是她未婚夫的母亲给她的见面礼,是上好的和田籽料。 虽则只是寥寥几句解释,但却包着两层意思。一则炫耀婚事,二则炫耀自己如今的滋润。 顾妍玉发觉她那未婚夫容貌虽然平平,但家里出手倒是阔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大房现在这般境地,顾云容又生了这么一张脸,将来要给哪个富户做小妾也不一定,哪有她的前程好。 顾妍玉正想得舒坦,却见顾云容拿起她的手,对着她腕子上那个玉镯看了半晌。 顾云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知为何,顾妍玉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压着气性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我记得这种式样,好像是几年前时兴的了,姐姐戴着也显得老气。” 顾妍装立等恼道:“妹妹怕是不识货,这可是现今最时兴的款儿!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可都戴这种。” 顾云容险些笑出声来,宫里的娘娘可不戴假货。 她前世嫁入皇室后,切切实实过了小半年年金尊玉贵的贵妇生活,对各种珠宝都有所接触,已经练出了眼力。 她敢确定顾妍玉腕子上戴着的玉镯不是和田籽料,但具体是什么料子她也说不上来。皇室什么好东西没有,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王府,拿到有头有脸的娘娘们跟前的断不会有次品,她并不认得次品的品类,所以无法判断顾妍玉那镯子的材质。 顾妍玉的未婚夫家能拿这么个镯子出来,有两个可能,一是自己也不识货被人诓了,二是故意滥竽充数。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说明二房一家看走了眼,给顾妍玉选的夫家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 她不打算将这镯子是假货的事说出来,否则顾妍玉那婚事指不定就黄了,这可不好,还是让顾妍玉嫁过去,让二房人自己去发现比较好。 顾妍玉见堂妹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话震住了,哼笑一声:“往后可记住了,不懂不要乱说话,仔细被人笑话。我看你也是中意这镯子,若是寻常物件我便与了你也无妨,但这是郭家太太给的,实不能相送。” 郭家太太便是她那未婚夫郭瑞的母亲马氏。 顾妍玉认定顾云容就是看上了她的镯子,方才不过故意酸她,便作出一副大度模样:“赶明儿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眼下京中时兴什么,你去照着样子买些回来,纵料子跟做工与贵人们的相比不是那么回事儿,但也能在这四邻八乡的姑娘媳妇儿里现上一现了。” 顾云容严肃点头:“姐姐说的很是。”又认真道,“那不知姐姐这种镯子放在宫里头是个什么等次?” 顾妍玉抚着自己的镯子,有些忘乎所以:“我这个至少是能拿到贵妃跟前的,纵是皇后娘娘,也是戴得的。” 顾云容想到了冯皇后。冯皇后要是听到顾妍玉这话,不命人把这小贱人的嘴撕烂她都不姓冯。 方氏见说了这半日也没能进门,便拉了女儿,扬言要在外头等着,一直等到大嫂回来。 她话音刚落,转头就看见徐氏与顾嘉彦乘着骡车回来了。 顾家饲有马也有骡,日常出门其实使的是骡子,遇上拜谒或吃席,才会换成马匹。之前顾嘉彦与顾云容随桓澈出门时,为着不落了王爷的面子,便使了马匹。 方氏上前就去询问情况如何,倒显得比顾家人还要急些。 徐氏而今心下松快,转身进了大门,并未搭理她。顾嘉彦回头看了方氏一眼:“我看婶母不必这样上心,父亲不日便可归家了。” 方氏尚未反应过来,大房一众人等便已入了大门,将她母女二人关在了外头。 顾妍玉轻嗤一声:“不过是在嘴硬,要放出来早放了。” 方氏也这般想。她拍拍女儿的手:“走,回去跟你父亲合计合计。”末了,瞧见女儿腕子上的玉镯,又禁不住笑道,“赶明儿再给你裁一身新衣裳,到郭家老夫人做寿时穿。” 顾妍玉想想自己那家境殷实的未婚夫,觉得长相寻常似乎也并非难以容忍。 她忽然有些希望大伯父不要那么快被处决,在牢里关上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不然大房的人要守孝,她成婚之时还怎么给他们下帖子? 转天,顾云容一见到桓澈就想问问他打算何时放了她父亲,但即便她对桓澈再是熟悉,她如今跟他也是无甚瓜葛的,在他面前妄言不知会否弄巧成拙。 就这么憋了一路,等到了下半晌,顾云容眼看着分别在即,想到今日之后她大约就见不着桓澈了,一时急得抓心挠肝。 正巧到了桃花桥时,桓澈下令停车。 恰是晚霞烂漫的时候,左近人烟稀少,灵山清幽,秀水潺潺,骋目远望,风光无限,雅丽绝伦。 桓澈立在桥上,将顾嘉彦叫来询问显学府学的状况。期间,他眼角余光无意间一扫,发现坐在马车里的顾云容正偷偷摸摸地掀起帘角往他这边睃。 他留了心,隔上一时半刻便扫上一眼,逮到了好几回顾云容偷觑的小动作。 问罢,他挥手示意顾嘉彦退下,又突然命顾云容下车到他跟前来。 待要转身的顾嘉彦闻言便是一顿,这厮不会是原形毕露,准备对他妹妹下手了吧? 顾云容下了马车,经过兄长面前时,见他不住跟她使眼色,知他是示意她快些抽身,事情还没个着落,她怎能抽身。 顾云容无视顾嘉彦的眼刀,一路趋步到桓澈面前行礼。 桓澈眼望熔金落日:“你那日在怕甚?” 顾云容一愣抬头。 “就是前日,在船埠,你在看到一个船工模样的人时,面现惊悸之色。” 顾云容颇为讶异,她那日的反应竟是被桓澈瞧了去。那她倒正可以借此跟桓澈提寇虎之事了。 她自是不能说实话,只答说寇虎对她有不轨之心,以前曾言语调戏她,所以她看到他就惊慌。 桓澈略略一顿,转首望她:“调戏你?何时的事?” 顾云容想了一想,道:“约莫是两三月前。” 56.第五十六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在顾嘉彦绝望的眼神里, 桓澈点头答应了顾云容。 顾云容毫不意外,她早知桓澈会应下。一则他如今有余暇, 二则他牵马而行的本意应当就是顺路考察民情,有本地人带着自然更好。 即便他自己本无此意,念在回京后皇帝会考问的份上, 他也会四处看看的。之前出门他主要研究的是城防和地形, 民生上头并未如何查探。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将事情捂住了,皇帝虽则知情,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 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 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 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 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 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 那么去附近转一转,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沈碧音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仗着沈家的势,在世家女里向来自恃鳌里夺尊。沈碧音处处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齐,亲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个,她又不可能入宫给太子做小,于是在婚事上挑挑拣拣,迟迟未能定亲。 眼下皇子里头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亲,皇帝估计也已有了为这两位一起选妃的打算。 顾云容总觉得沈家人想将自家女儿嫁给这两位的其中一个,多多押宝总是没错的,毕竟太子的心机手段在众兄弟里算不得出类拔萃,皇帝又心思难测,后面几个亲王有些到了年纪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将来局势会如何,沈家人心里怕也是没底。 但是,沈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家媳妇,怕是难再塞一个进来。端看沈家这径怎么念了。 沈碧音挽着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说着什么一面往轿旁去。与顾云容一行人相错走过时,她无意间往旁侧扫了一眼,瞥见桓澈的侧脸便是一顿,旋即察觉失态,晕生双颊。 顾云容留意到沈碧音的举动,以为她是认出了桓澈,谁知沈碧音又转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并不认得桓澈。不过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宫机会有限,没见过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容才将视线转回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回头一看,原是沈家的轿子过大,挡了一队运粮脚夫的道,脚夫与沈家的下人起了争执。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并未让道,态度反而极是强硬。 相去不远,顾云容隐约能听到双方的理论。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曾氏素性强势,放下脸道,“欺我们出门未带护卫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侧,轻笑道:“母亲莫要跟他们这帮粗鄙刁民计较,他们没个眼色的。” 这帮脚夫多非南人,又久惯走南闯北,倒听得懂曾氏母女的话。内中一个为首的脚夫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耍威风也要看看我们头上的管领是谁!惹恼了我们,仔细报官拿了你们!” 沈碧音忽地敛了笑:“不晓得口气大的是哪个,你可知我们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儿使了个眼色,但沈碧音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后娘娘是我表姑母。若尔等认为天高皇帝远的话,前阵子来浙的衡王殿下尔等应当知晓,”沈碧音眉尖微扬,“衡王殿下的母族,与我宗族也有渊源,报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们去殿下那里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静。 正与顾嘉彦说话的桓澈见随行众人似乎都朝他投来目光,顿言止步。 顾云容觉得沈碧音这攀亲攀得委实勉强。京中勋贵与外戚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桓澈的母族与沈家并无甚过硬的交情。 何况张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这不是找死么?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又举动怪异,身手还那般超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发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浙江桑农凑集,蚕室成片,眼下又逢开始养春蚕的时节,蚕室外处处可见奔忙不已的蚕娘和采桑娘。 桓澈问了顾云容一些关于当地桑农织丝卖丝与丝绸织造的事宜,顾云容有些能答上,有些答不上。 她平日里会做一些女红活计,虽然轮不上她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但顾家并非大富之家,香囊茄袋之类的小物件,甚至一些家常衣裳都是几个丫头和家中女眷自己做的。 57.第五十七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及至她惊诧之下奔出房门,见到外面乱作一团的景象, 听到外头杂乱的人声,才终于确信一件事。 她回到了三年前, 回到了父亲被构陷羁押的那日。 前头再度传来父亲与人理论的怒喝声,顾云容一个激灵,恍然想起什么, 匆匆赶过去。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不消片时,她便来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 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 但对方人多势众,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顾云容正要上前,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 ”顾淑郁低斥道,“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急得了不得, 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 顾淑郁才不信, 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 脱身不得, 四顾一圈,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发。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 顾淑郁气得发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与顾淑郁齐齐看向她。 顾云容一顿,严肃道:“咱们家跟沈家有过从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许久未曾来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团锦簇,不会为了咱们家去得罪浙闽官场这边的人。” 顾淑郁方才急昏了头,想想觉着妹妹说得在理,但目下除却沈家这条路子,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中到底不甘:“死马当活马医,使人捎信过去探探口风也不值什么。沈家纵不肯出面,给咱们指一条路也是好的。” 顾淑郁欲命人去准备,却见妹妹仍坚决反对,叹道:“兜兜莫要胡闹,如今爹爹这般,彦哥儿也不在家中,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权且一试也无不可。” 顾云容低头少顷,道:“还是不试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总觉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关。虽然沈碧梧跟她无甚过节,若真下手杀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举,但她总还是对沈碧梧存着一种强烈的怀疑。 况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对顾家的轻蔑。那时候的顾家已是亲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红的巨室阀阅,被沈家看轻,遑论如今什么都不是的顾家。 但这些原因她不能讲出来。 徐氏听见幺女最后那句话,忍不住问道:“兜兜有何办法?” 顾云容拍拍母亲的手:“母亲随我回屋,听我慢慢讲来。” 她知父亲此番入狱极是凶险,方才本想先将父亲留下,然后再想法子斡旋,但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帮番役,而今只能换条路试试。 众番役回了县衙后,将顾同甫交于狱卒,稳稳妥妥地关好,才来万良跟前复命。 万良正自啜茶,听闻事情办妥了,舒了口气,又将茶盏搁下,手指头隔空在众人脑顶戳了一圈:“三日后殿下可就到了,你们都给我紧着皮,切莫冲撞了殿下!若是哪个落了本县的颜面,坏了本县的事……” 众人惶恐,忙道不敢。 万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将迎接当日的仪程交代一番,并嘱咐将衙署再洒扫一遍,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临了,又命心腹赵班头留下。 “你说说,要不要再弄些花样?那几个瘦马能入王爷的眼么?”万良看向赵班头。 赵班头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爷此番已预备得十分精心。再说,明里暗里也就那些个道道,也是添无可添了。” 万良叹气抚额:“为迎殿下大驾,本县这半月都未能睡个囫囵觉。那可是皇子贵胄,比勋贵大臣难伺候得多。” 浙江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定是要派人来的,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经放出风声,皇帝会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远赴浙究察,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居然临时决定让衡王代李博远来浙,查案兼督战。 只是为策万全,此事对外是保密的。 赵班头一面给万良添茶,一面道:“您说陛下为何会临时换了人选?” 万良叹息摇手:“圣心难测……说不得头先不过是陛下放出来的幌子。”说着话又直起身,“你过会儿把那几个瘦马叫来,我再交代交代。” 虽然依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衡王性情古怪,于女色上头更是十分寡淡,但他琢磨着只要是个没毛病的男人,没有不爱美色的,况且扬州的瘦马可是闻名天下的,他又费心费力挑了几个仪态上乘的绝色,届时让她们扮成丫鬟去近身伺候,说不得就得了衡王的青眼。 赵班头听堂尊又提起那几个瘦马,却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了顾家那两个女儿。顾同甫头先就在县衙里做书办,顾家那一对姐妹的美貌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尤其顾家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就已出落得芳姿丽质,过两年再长开些,还不知是何等殊色。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甚至觉得堂尊精挑细选的那几个瘦马到了顾家姐妹跟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可惜顾同甫如今是“通倭重犯”,顾家女儿的身份不合适,否则倒可试着敬献上去。 三日后一早,浙江巡抚陈翰率三司并各府州县大小官吏一道去渡口迎候亲王大驾,跻跻跄跄,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之众。 因着潮水涨落,船只与岸线相去较远,故而钱塘江畔的船埠往往搭建有马凳跳板,俗谓“挑埠”。此间官渡的挑埠长达百丈,蔚为壮观,是左近最大的渡口。 江畔一片樱花林里,顾云容躲在树丛之后,探头远远瞧着一众大员井然有序地上了挑埠,阵仗俨然,越发觉着不太对头。 李博远虽居高位,但拿这个阵势来迎,好像有些过了。观巡抚大人的步态举动,很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儿子接老子好像也没这样的……可浙江巡抚是封疆大吏,迎接一个钦差好像犯不上这么紧张。 难道是做贼心虚? 可惜船埠周遭守卫森严,不然她能离得再近一些,也能把那头光景看得更真切一些。 顾云容这个念头才转完,忽听鼓乐大作,骋目望去,便见远处江面上大舫蔽空,远远驶来,灏灏宏宏,雄壮磅礴。 顾云容忙给随行的丫鬟婆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做好准备。 然而,待打头的那艘形如广船的双桅千料大船到得近前,顾云容正等着上头的人下来时,众官吏竟齐齐俯首跪拜,朗声高呼“衡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云容浑身一震,惊愕瞠目。 什么衡王殿下?难道她在做梦? 大舫这边,在众人簇拥下步出船楼的少年刚一露面,众人便是一怔。 这等形容气度,莫不是九天仙人入了尘寰? 众官恭恭敬敬地迎着少年上了挑埠。往岸上去时,巡抚大人言行并用,生动地表达了全浙官民对殿下那宛如钱塘江大潮一样汹涌澎湃的欢迎之情,正说到热切处,忽被少年打断。 “案子见今如何处置的?” 众人一滞。陈翰迅速反应过来,躬身道:“回殿下,一干欺君主犯都已依圣命暂押,另有通倭胥吏,亦已捉拿监押,” 万良瞧见上峰递来的眼色,忙忙趋步上前,行礼赔笑:“禀殿下,细作之事业已查明,系本县衙署书办顾同甫暗通倭寇,媚外求荣!此人罔顾国法,寡廉鲜耻,定当严惩!”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长枪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58.第五十八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回屋略一琢磨,就明白了青黛方才那番话的意思。 青黛是让她回去就拆看这锦盒, 而且不要让别人过手,一定要在无人处看。 顾云容踟蹰片刻, 把房门关了,带着几分好奇慢慢拆开锦盒,瞧见里面的东西便是一怔。 锦盒里躺着一双羊皮金缉的云头山鸦高底靴。 上头走线细密工整, 云头山鸦灵动精巧,靴面竟像是用的妆花缎,边缘以羊皮金滚边。 不过最奢华的可能要属靴底。 靴底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的, 底下雕凿繁复花纹, 内嵌香料,轻轻晃动便觉清雅馥馥香气扑鼻而来。靴底四周还以精绫围缠,结实又精致。 穿着这双鞋行路便是真正的步步生香。 这是吴地十分流行的女鞋样式,顾云容先前一直都想要一双,但这种鞋子求的就是“精致”二字,必须用上等的布料木材和香料来制作, 否则香气刺鼻式样简陋,只会穿出一股廉价感。 但因造价昂贵,她一直也没舍得买。 可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这种鞋子, 而且送这种贴身之物是不是有点…… 顾云容坐到床畔试了试, 惊奇地发现这鞋子竟然还挺合脚的。 他怎知她穿多大鞋子的? 他送这个, 难道是因为那日在茶肆看到她的鞋子坏掉了? 顾云容以为桓澈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送的是鞋子才弄得神神秘秘的, 但将鞋子放回去时发现那锦盒里垫的红绸之下竟压了一张字条。 上书两行行草:明日未时正,桃花桥见。落款是桓澈的封号。 字迹飘若游云,矫如惊龙,确实是出自桓澈之手无疑。 顾云容此刻心里的凌乱无法言表。 她又想起桓澈今日亲临之事。 桓澈若是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可用的法子实在太多了,完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那么他亲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施压? 她需要好好思量一下这件事。 翌日午时,顾云容用罢午饭,犹豫再三,跟徐氏说她去附近铺子里买几朵绢花,便带着秋棠出门了。 她特意早早出了门。因为她不知道桓澈具体何时会到,而她想早些回家。 只是她才在桃花桥下站定,转眼的工夫就看到谢景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朝她走来。 桓澈坐到前往桃花桥的马车里就开始梳理思绪。 在海宁县那晚他有些话没能说出口,总是如鲠在喉。 其实在发现自己很可能会错意时,他就已经心生退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多,他原本就是与旁人不同,日常起居都需要格外注意,身边随侍之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遴选的。 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感受与作为。 原本他想着顾云容是他这些年来难得遇见的愿意接受的姑娘,她又真心喜欢他,而且她瞧着也是个机灵人,他回京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选妃,顾云容虽则出身不显,但他自然有法子让父皇答应这桩婚事。 但现在发现实则是个误会。 说是心生退意,但又实在不甘心,他这些时日因着这件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真要去争去抢,他又顾虑颇多。 他多少年都不曾如眼下一般在一桩事上委决不下。 他昨日去顾家其实是意气之举。那个锦盒原本是打算假借旁人之名交给顾云容的,但他走到顾家巷子口,隐隐听见里头的热闹人声,又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但是当真见到顾云容,他又发觉说话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将锦盒给了顾云容。 他相信顾云容能明白青黛的暗示,并无其他缘由,他就是这样肯定。他总觉他跟顾云容有着某种干系,不然他不会有这份莫名的笃定。 桃花桥位于城外,位置较偏,再过两三个时辰又要关闭城门了,故此一路行来人烟渐少。 桓澈在将至地方时,想看看顾云容可到了,结果举目一望,却远远看到桃花桥下立了三个人,定睛一看,原是顾云容与秋棠,还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他还见过。 顾云容估摸着桓澈快来了,但她还没跟谢景掰扯清楚,实是有些急了,再度催促谢景离开。 她是不得不来见桓澈,但她打算速战速决,她总不能让桓澈等着她跟谢景掰扯完。 她方才还以为是偶遇,谁想到谢景竟是跟着她过来的,还硬要问她来此作甚,她只道是即将离开钱塘县,心中不舍,想再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谢景嘴唇翕动半晌,终究是言语艰涩。 沉默少顷,他道:“我才考罢秋闱,若是得中,明年就要上京赶考春闱。你又要搬去徽州,我们往后怕是……” 顾云容暗叹,顾嘉彦也是才考罢秋闱,还不知结果如何,前世是没有中的,今生不知能否好些。 “我早与表哥说过,我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预祝表哥金榜题名,将来得遇……” “我会等着你,”谢景打断她的话,微微低头,“等你成婚了,我就死心。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我这段时日要潜心念书,但还是想去送送你。今日过来,是因许久未见,想看上你一眼,并非有意查探你的踪迹,望你莫恼。” 谢景牢牢盯着她:“我一直都记得你的生辰的,昨日原本想去为你庆贺,但思来想去,担心姑母与姑父瞧见我扫兴,这便未去。不过,我为你预备了礼物。” 谢景说着话,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匣子递到顾云容面前。 握雾远远瞧见谢景的举动,忍不住瞄了殿下一眼。 殿下方才看到谢景之后就下令停车,然后冷着脸盯着顾姑娘和谢景缄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握雾觉得沉默的殿下更可怖,转头看向拏云。拏云面无表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个时候不要跟殿下搭话。 握雾又将目光转向桃花桥下,但见顾姑娘与谢景僵持片刻,便让秋棠收下了谢景递来的那个匣子。 握雾也知谢景从前是顾云容的未婚夫,见状暗暗心惊,殿下此刻手里要是有家伙,还不提着大刀冲上去?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谢景才与顾云容拜别离去。 握雾以为谢景走后殿下便该过去了,谁知殿下仍旧安静坐着。 不一时,殿下突然下了马车,吩咐他们在此候着,不要跟去。 见殿下走远了,握雾才敢小声道:“我瞧着殿下面色不大好,眼下独身前去,不会是……气得想用强吧?” 拏云翻个白眼:“我看殿下是盼着顾姑娘对他用强。” 顾云容瞥见桓澈过来了,让秋棠收好匣子。 方才谢景定要将这匣子塞给她,说她不肯要他就不走。她算着桓澈快到了,便佯作接受,打算前脚收下后脚回城后就使人原封不动地送回谢家。她跟谢景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自然不能再收他的礼。 她才一转头,就对上了桓澈莫测的目光。 顾云容懵了一下,她几息之前看他还在五丈开外,怎么转个头的工夫就到跟前来了? “藏什么呢?” 桓澈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是平淡无波,但顾云容就是能感觉出他生气了。 顾云容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她又没有迟到。 “没有什么,”顾云容不想与他废话,“不知殿下将我叫至此,有何贵干?” “我不将你叫至此处,你也会来的,不是么?你不是还约了人么?” 顾云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既早来了为何不现身?表兄只是来给我补送生辰礼的。”她说罢才发觉她忘记用敬称了,但桓澈仿佛并未发现。 “你喜欢谢景?” “这与殿下何干?殿下若无他事,我便……” 桓澈面沉如水:“你觉着我在海宁县出手相助是为哪般?” 顾云容直想笑。 他想让她怎么想?难道认为他当真对她有意?这可能么?他还是他,难不成如今相处的时日还不及前世多,反而喜欢上她了? 这太奇怪了。 桓澈见她眼中竟透出些讥诮的意味,一时气得居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是在装傻? 顾云容觉得敞开了说最好:“我头先也说了我欠殿下一个人情,殿下若有什么差遣不妨直言,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怕是不好还人情。” 她留意到他好似一直未曾发现她在称呼上的随意。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一种纵容,但很快又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你可以走了,”桓澈的声音生硬紧绷,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不是说回城之后要将谢景的礼物物归原主么?交给我,我命人还与谢景。” 顾云容一惊,她跟秋棠说的话居然被他听去了,这耳朵简直跟驴耳朵一样尖。 桓澈折返马车旁,将匣子随手丢给握雾,回身入了车厢。 他需要冷静。 他方才竟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看到顾云容跟谢景立在本是他们约好的地方,心里就止不住泛酸。兼且后来顾云容疑似跟他装傻,他险些忍不住将她狠狠压到桥墩上,让她好好看看他究竟为何会出手帮她! 他担心自己会当场失控,所以迅速离开了,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完。 他耳旁回响起她的诸般言语,最后停在了两句话上。 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 他只觉心里的一团乱麻又被揉了一遍。 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 她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父亲被构陷羁押的那日。 前头再度传来父亲与人理论的怒喝声,顾云容一个激灵,恍然想起什么,匆匆赶过去。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不消片时,她便来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但对方人多势众,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顾云容正要上前,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顾淑郁低斥道,“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急得了不得,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 顾淑郁才不信,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脱身不得,四顾一圈,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发。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 顾淑郁气得发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与顾淑郁齐齐看向她。 顾云容一顿,严肃道:“咱们家跟沈家有过从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许久未曾来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团锦簇,不会为了咱们家去得罪浙闽官场这边的人。” 顾淑郁方才急昏了头,想想觉着妹妹说得在理,但目下除却沈家这条路子,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中到底不甘:“死马当活马医,使人捎信过去探探口风也不值什么。沈家纵不肯出面,给咱们指一条路也是好的。” 顾淑郁欲命人去准备,却见妹妹仍坚决反对,叹道:“兜兜莫要胡闹,如今爹爹这般,彦哥儿也不在家中,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权且一试也无不可。” 顾云容低头少顷,道:“还是不试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总觉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关。虽然沈碧梧跟她无甚过节,若真下手杀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举,但她总还是对沈碧梧存着一种强烈的怀疑。 况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对顾家的轻蔑。那时候的顾家已是亲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红的巨室阀阅,被沈家看轻,遑论如今什么都不是的顾家。 但这些原因她不能讲出来。 徐氏听见幺女最后那句话,忍不住问道:“兜兜有何办法?” 顾云容拍拍母亲的手:“母亲随我回屋,听我慢慢讲来。” 她知父亲此番入狱极是凶险,方才本想先将父亲留下,然后再想法子斡旋,但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帮番役,而今只能换条路试试。 众番役回了县衙后,将顾同甫交于狱卒,稳稳妥妥地关好,才来万良跟前复命。 万良正自啜茶,听闻事情办妥了,舒了口气,又将茶盏搁下,手指头隔空在众人脑顶戳了一圈:“三日后殿下可就到了,你们都给我紧着皮,切莫冲撞了殿下!若是哪个落了本县的颜面,坏了本县的事……” 众人惶恐,忙道不敢。 万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将迎接当日的仪程交代一番,并嘱咐将衙署再洒扫一遍,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临了,又命心腹赵班头留下。 “你说说,要不要再弄些花样?那几个瘦马能入王爷的眼么?”万良看向赵班头。 赵班头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爷此番已预备得十分精心。再说,明里暗里也就那些个道道,也是添无可添了。” 万良叹气抚额:“为迎殿下大驾,本县这半月都未能睡个囫囵觉。那可是皇子贵胄,比勋贵大臣难伺候得多。” 浙江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定是要派人来的,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经放出风声,皇帝会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远赴浙究察,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居然临时决定让衡王代李博远来浙,查案兼督战。 59.第五十九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 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将事情捂住了, 皇帝虽则知情, 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 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 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 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 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 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 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 那么去附近转一转, 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 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 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 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 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 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沈碧音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仗着沈家的势,在世家女里向来自恃鳌里夺尊。沈碧音处处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齐,亲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个,她又不可能入宫给太子做小,于是在婚事上挑挑拣拣,迟迟未能定亲。 眼下皇子里头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亲,皇帝估计也已有了为这两位一起选妃的打算。 顾云容总觉得沈家人想将自家女儿嫁给这两位的其中一个,多多押宝总是没错的,毕竟太子的心机手段在众兄弟里算不得出类拔萃,皇帝又心思难测,后面几个亲王有些到了年纪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将来局势会如何,沈家人心里怕也是没底。 但是,沈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家媳妇,怕是难再塞一个进来。端看沈家这径怎么念了。 沈碧音挽着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说着什么一面往轿旁去。与顾云容一行人相错走过时,她无意间往旁侧扫了一眼,瞥见桓澈的侧脸便是一顿,旋即察觉失态,晕生双颊。 顾云容留意到沈碧音的举动,以为她是认出了桓澈,谁知沈碧音又转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并不认得桓澈。不过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宫机会有限,没见过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容才将视线转回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回头一看,原是沈家的轿子过大,挡了一队运粮脚夫的道,脚夫与沈家的下人起了争执。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并未让道,态度反而极是强硬。 相去不远,顾云容隐约能听到双方的理论。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曾氏素性强势,放下脸道,“欺我们出门未带护卫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侧,轻笑道:“母亲莫要跟他们这帮粗鄙刁民计较,他们没个眼色的。” 这帮脚夫多非南人,又久惯走南闯北,倒听得懂曾氏母女的话。内中一个为首的脚夫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耍威风也要看看我们头上的管领是谁!惹恼了我们,仔细报官拿了你们!” 沈碧音忽地敛了笑:“不晓得口气大的是哪个,你可知我们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儿使了个眼色,但沈碧音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后娘娘是我表姑母。若尔等认为天高皇帝远的话,前阵子来浙的衡王殿下尔等应当知晓,”沈碧音眉尖微扬,“衡王殿下的母族,与我宗族也有渊源,报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们去殿下那里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静。 正与顾嘉彦说话的桓澈见随行众人似乎都朝他投来目光,顿言止步。 顾云容觉得沈碧音这攀亲攀得委实勉强。京中勋贵与外戚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桓澈的母族与沈家并无甚过硬的交情。 何况张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这不是找死么?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60.第六十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 不消片时, 她便来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但对方人多势众,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 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 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顾云容正要上前,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顾淑郁低斥道, “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急得了不得, 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 顾淑郁才不信, 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 脱身不得, 四顾一圈, 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 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 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 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 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发。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 顾淑郁气得发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与顾淑郁齐齐看向她。 顾云容一顿,严肃道:“咱们家跟沈家有过从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许久未曾来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团锦簇,不会为了咱们家去得罪浙闽官场这边的人。” 顾淑郁方才急昏了头,想想觉着妹妹说得在理,但目下除却沈家这条路子,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中到底不甘:“死马当活马医,使人捎信过去探探口风也不值什么。沈家纵不肯出面,给咱们指一条路也是好的。” 顾淑郁欲命人去准备,却见妹妹仍坚决反对,叹道:“兜兜莫要胡闹,如今爹爹这般,彦哥儿也不在家中,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权且一试也无不可。” 顾云容低头少顷,道:“还是不试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总觉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关。虽然沈碧梧跟她无甚过节,若真下手杀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举,但她总还是对沈碧梧存着一种强烈的怀疑。 况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对顾家的轻蔑。那时候的顾家已是亲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红的巨室阀阅,被沈家看轻,遑论如今什么都不是的顾家。 但这些原因她不能讲出来。 徐氏听见幺女最后那句话,忍不住问道:“兜兜有何办法?” 顾云容拍拍母亲的手:“母亲随我回屋,听我慢慢讲来。” 她知父亲此番入狱极是凶险,方才本想先将父亲留下,然后再想法子斡旋,但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帮番役,而今只能换条路试试。 众番役回了县衙后,将顾同甫交于狱卒,稳稳妥妥地关好,才来万良跟前复命。 万良正自啜茶,听闻事情办妥了,舒了口气,又将茶盏搁下,手指头隔空在众人脑顶戳了一圈:“三日后殿下可就到了,你们都给我紧着皮,切莫冲撞了殿下!若是哪个落了本县的颜面,坏了本县的事……” 众人惶恐,忙道不敢。 万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将迎接当日的仪程交代一番,并嘱咐将衙署再洒扫一遍,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临了,又命心腹赵班头留下。 “你说说,要不要再弄些花样?那几个瘦马能入王爷的眼么?”万良看向赵班头。 赵班头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爷此番已预备得十分精心。再说,明里暗里也就那些个道道,也是添无可添了。” 万良叹气抚额:“为迎殿下大驾,本县这半月都未能睡个囫囵觉。那可是皇子贵胄,比勋贵大臣难伺候得多。” 浙江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定是要派人来的,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经放出风声,皇帝会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远赴浙究察,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居然临时决定让衡王代李博远来浙,查案兼督战。 只是为策万全,此事对外是保密的。 赵班头一面给万良添茶,一面道:“您说陛下为何会临时换了人选?” 万良叹息摇手:“圣心难测……说不得头先不过是陛下放出来的幌子。”说着话又直起身,“你过会儿把那几个瘦马叫来,我再交代交代。” 虽然依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衡王性情古怪,于女色上头更是十分寡淡,但他琢磨着只要是个没毛病的男人,没有不爱美色的,况且扬州的瘦马可是闻名天下的,他又费心费力挑了几个仪态上乘的绝色,届时让她们扮成丫鬟去近身伺候,说不得就得了衡王的青眼。 赵班头听堂尊又提起那几个瘦马,却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了顾家那两个女儿。顾同甫头先就在县衙里做书办,顾家那一对姐妹的美貌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尤其顾家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就已出落得芳姿丽质,过两年再长开些,还不知是何等殊色。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甚至觉得堂尊精挑细选的那几个瘦马到了顾家姐妹跟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可惜顾同甫如今是“通倭重犯”,顾家女儿的身份不合适,否则倒可试着敬献上去。 三日后一早,浙江巡抚陈翰率三司并各府州县大小官吏一道去渡口迎候亲王大驾,跻跻跄跄,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之众。 因着潮水涨落,船只与岸线相去较远,故而钱塘江畔的船埠往往搭建有马凳跳板,俗谓“挑埠”。此间官渡的挑埠长达百丈,蔚为壮观,是左近最大的渡口。 江畔一片樱花林里,顾云容躲在树丛之后,探头远远瞧着一众大员井然有序地上了挑埠,阵仗俨然,越发觉着不太对头。 李博远虽居高位,但拿这个阵势来迎,好像有些过了。观巡抚大人的步态举动,很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儿子接老子好像也没这样的……可浙江巡抚是封疆大吏,迎接一个钦差好像犯不上这么紧张。 难道是做贼心虚? 可惜船埠周遭守卫森严,不然她能离得再近一些,也能把那头光景看得更真切一些。 顾云容这个念头才转完,忽听鼓乐大作,骋目望去,便见远处江面上大舫蔽空,远远驶来,灏灏宏宏,雄壮磅礴。 顾云容忙给随行的丫鬟婆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做好准备。 然而,待打头的那艘形如广船的双桅千料大船到得近前,顾云容正等着上头的人下来时,众官吏竟齐齐俯首跪拜,朗声高呼“衡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云容浑身一震,惊愕瞠目。 什么衡王殿下?难道她在做梦? 大舫这边,在众人簇拥下步出船楼的少年刚一露面,众人便是一怔。 这等形容气度,莫不是九天仙人入了尘寰? 众官恭恭敬敬地迎着少年上了挑埠。往岸上去时,巡抚大人言行并用,生动地表达了全浙官民对殿下那宛如钱塘江大潮一样汹涌澎湃的欢迎之情,正说到热切处,忽被少年打断。 “案子见今如何处置的?” 众人一滞。陈翰迅速反应过来,躬身道:“回殿下,一干欺君主犯都已依圣命暂押,另有通倭胥吏,亦已捉拿监押,” 万良瞧见上峰递来的眼色,忙忙趋步上前,行礼赔笑:“禀殿下,细作之事业已查明,系本县衙署书办顾同甫暗通倭寇,媚外求荣!此人罔顾国法,寡廉鲜耻,定当严惩!” 二房兄弟两个因为被同伴讥嘲而恼羞成怒,带着人跑去跟桓澈理论。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61.第六十一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沉默一下, 道:“表哥稍安, 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 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 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 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 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 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 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 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 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 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 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 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 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 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 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发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速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发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发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拏云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但也只是一瞥,人家表兄妹如何也不关他事。他环顾时忽地一顿,猛地朝着某一处张弓搭箭。 桓澈比他的反应更快,拏云的箭还在弦上时,他的两枚飞镖已呼啸着没入蒙着月色的树丛。 顾云容只听身侧传来两声闷哼,一惊回头,就瞧见几道暗影就地一滚,鬼魅一般窜出。 桓澈不知何时跃下马背,如风而至,在顾云容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领着一众护卫三两下将几个从树丛里窜出的人按在了地上。 干脆利落的身手看得众人又是一怔。 顾云容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伙人的穿着打扮。 清一色的灰色劲装,下头的兜裆布从脖子绕到□□,最后在腰间绑定。 瞧着像是间者,也即为后世所熟知的忍者,此时的忍者也可称间者或乱波。日本国名早定,眼下正逢日本战国乱世,乱世是忍者、忍术发展的巅峰时期。 间者会在月光较明的夜晚换上一种可两面穿的衣裳,这种衣裳里为茶色外为灰色,如此便可在面临追捕时中途将衣服换个面儿,以迷惑对方。但这几个间者显然未曾变装,大约是因为桓澈的追击实在太快。 顾云容惊魂未定,她刚才神思不属,竟未曾留意到身边的树丛里窜进了几个间者。 可钱塘县怎会出现间者?难道倭寇在密谋什么? 桓澈命人将那几个间者押走,转头走了两步,又略略转眸,目光扫向顾云容一行人。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62.第六十二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 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 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 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 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 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 肯要你,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 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 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 退一万步讲, 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 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 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 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等出了后门,他若无其事地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外头已经只剩守门的兵士,再无旁人。 拏云总觉得殿下好似有些失望。 他忍不住想,殿下这个别扭性子真是要命,方才怕是想来见顾姑娘的,如今终于出来了人家却走了。 拏云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说殿下要不骑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还没走远,但转念一想,又不太敢说,万一殿下不承认还训他一顿就不好了。 桓澈回头,问他何事。 拏云严肃道:“属下就是想说,殿下为着巡查水寨,方才步履那般匆忙,真是为国为民操碎了心,属下担心殿下累着。” 桓澈睨他一眼,回身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 顾云容无奈地窝在马车窗沿边上听顾嘉彦在外面念叨她。她已经懒得跟顾嘉彦解释了,她就想知道桓澈到底什么毛病,别是装的吧? 宋文选虽说有几分能耐,但毕竟只是个小班头,细致一些的消息是无法探知的,所以她现今无从得知顾同甫的状况,心中忧虑难安。 她不想回家,让车夫赶马四处转悠,顾嘉彦也只好跟着。 近来正逢着杭州一年一度的西湖香市。杭州惯多寺庙宫观,历年都有大量外地香客前来进香,近则囊括嘉、湖、苏、锡、常这些毗邻的府县,远则包罗山东诸府。因而参与人数动辄数十万,蔚为壮观。 西湖虽不在钱塘县,但杭州乃珠玑罗绮市陈户列的三吴都会,而钱塘县是杭州府治所,途经的香客又多会在此地进香,因而钱塘县庙会同样红火。 顾云容半道上遇见了前来进香的表姐谢怡。谢怡其人不错,待她也好,她虽跟谢景解除了婚约,但碰见这个表姐却不得不打个招呼。 顾云容以为谢怡会为谢景这个兄长说话,劝她给谢景些工夫去说服父母,却不想谢怡对此只字不提,倒是关切地询问了顾同甫的事。 顾云容心中暗叹,谢怡这性情,倒全不似谢高夫妇。 两人说话间,谢怡又说到了汝南侯沈家。 “听说那汝南侯府的人明日起要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法事整整做满七日,”谢怡压低声音,“说是为圣上、为黎庶祈福。” 顾云容恍然,忽而想起一件事。 今上子息可称繁茂,但孙辈寥落,五个已成婚的儿子,愣是只给他添了一个孙儿,还是老二家的庶子,太子膝下一个都没有。皇帝为此忧心忡忡,把修道的目的从求长生改成了求长生加求金孙。 但是并没有用。皇室的龙子龙孙们行冠礼早,成婚也早,多数皇子十四五岁便选妃婚配,太子也是及早完婚。但头一个太子妃不几年就薨了,这才娶了沈碧梧。前头那个太子妃无所出,其时老二家的孩子又尚未降生,沈家人便卯着劲想让沈碧梧诞下皇长孙。 但沈碧梧嫁入东宫两年肚子都没动静,眼看着皇帝又给太子挑了个次妃,沈家人急了,开始遍寻法子为沈碧梧求子。这寻来寻去,就寻到了普陀山。 观音道场普遍各地而特显于浙东普陀山,沈家人便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道场整整做了七昼夜,对外称是代太子为今上和黎庶祈福,但实则是求子。 然而不论沈家人如何折腾都没能治好沈碧梧的不孕不育,顾云容觉得兴许生不出来是太子的问题。 不过太子家的事顾云容管不着,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点,沈家人来杭期间,办了一件腌臜事。 前世沈家旁支的一房仗着侯府权势,暗地里做了一笔走私买卖。走私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买佛郎机人的货时不断压价,压到后来又拖欠货款,导致那帮亡命之徒联合倭寇大肆报复,来杭很是杀掠一番。 顾家那几十亩薄田因此全遭了殃,许久都没缓过来,父亲的案子也是因此彻底耽搁下来,等终于得释,又花了大笔银钱给父亲调理身体,家中还要供顾嘉彦读书,因而日益拮据,这也是后来她走投无路的原因之一。 后来那旁支整个房头都在倾轧中被桓澈按垮了,太子认为这是在打他的脸,自此跟这个弟弟掐得更厉害。 眼下算算时日,距离倭寇下一次来犯还有一个月,她好像应当提前筹谋,最好是能给桓澈个提醒。 虽然这一世的许多事都有所改变,但也有些事跟前世别无二致,往小处说是为自己为顾家,往大处说是为了浙江的百姓。不过桓澈向来心眼多,她说话时还要当心些。 可她眼下根本见不着桓澈的人。 谢怡许久未见顾云容,索性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一道在庙会转悠。 她见顾云容闷闷不乐,知是因着顾同甫之事,极力安慰之际,忽地一顿,挑起湘帘往外眺望:“兜兜看,那是不是二房的玉姐儿和两个哥儿?” 顾云容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精神一振。 二房的两个堂兄带着一伙人渐渐聚拢过去,围住几个手牵马缰的人,似乎在争执什么,顾妍玉也在旁侧。 63.第六十三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姑娘昨日跟太太和大姑奶奶说,谢家的表姑娘曾私底下提过一嘴, 说是听表舅老爷和表公子说,朝廷要派遣大员李博远来浙查案。李博远是明理之人,若在李大人抵浙时寻机前去鸣冤, 或可得一线生机。 只是姑娘说来的人多恐不便行事, 好说歹说让太太跟大姑奶奶在家等信儿,姑娘领着她们几个先来探探路。 顾云容回神, 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情况突变, 打乱了她的计划。 表姐谢怡与她闲话时, 确实跟她说过李博远之事, 她对母亲和阿姐说的是实话,但她有此一行并非因着这个,而是由于那深刻的前世记忆。 她父亲其实是被卷入了于思贤一案。 因沿海接二连三的战事失利,朝廷派遣钱永昌督察军务。在嘉兴、平望等地的抗倭战役中, 副总兵于思贤大败倭寇。本是振奋人心的大捷,却因钱永昌嫉贤妒能, 被歪曲成造谣欺君。皇帝震怒,命浙江巡抚陈翰将于思贤暂时收押,等候钦差查办。 于是就有了李博远来浙一事。而万良在那场大战中贪生怕死, 险致钱塘县沦陷。万良担责不起, 便自导自演一场, 假称自己是被细作坑害。结果后来装模作样地查了一通, 就查到了她父亲头上。 李博远是北人,前世来浙后便开始水土不服,折腾了两个月才有所好转。这期间,李博远不能全心查案,万良等人趁机暗中捏造证据意图坐实父亲罪名,并藉由狱卒百般威胁父亲,逼迫父亲认罪,父亲不肯,因此吃了许多苦头。 后又逢战事吃紧,父亲的案子被搁置,父亲也一直在牢中押着。等此案连着于思贤案一起重审,父亲沉冤得雪,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父亲出狱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自此落下病根,后来不论使多少金贵药材,都没能调养过来。 她不想让父亲再历前世苦难,于是决定在李博远水土不服之前请命鸣冤。李博远跟浙闽官场这拨人不是一路人,甚至有利益冲突,巴不得大干一场。 她一早便命小厮盯着衙门那边,等万良他们出了城,她便跟了过来。只是没想到看见的不是李大人,而是这个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人。 不知桓澈来浙缘由为何。若为查案,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桓澈没有理由跟万良他们站在一起,应该会很快查清真相,将父亲释放。 顾云容长吁口气,顿觉浑身松快,回头低声对众人道:“咱们可以回了。” 然而她说着说着,即刻又紧张起来, 桓澈也是北人……不会也水土不服吧? 船埠这边,在一众大小官吏的礼敬下,桓澈行至车舆旁。 微微俯身入内之际,他的目光往樱花林那边扫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随侍左右的护卫握雾与拏云瞧见桓澈这细微举动,迅速通了眼色,又若无其事地转过眼。在桓澈入了车舆后,两人的视线在两侧卷起的湘帘上停留须臾,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才放心地稍稍退开。 顾云容在一番仔细回忆之后,觉着她当初在钱塘县遇见桓澈时,他似乎没什么水土不服的迹象。 她思量之间,看着簇拥王驾远去的车队,心头滋味万端。 她如今这般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再累死累活啃桓澈这块骨头了。她跟他原本就相差悬殊,若非前世因缘际会,根本不会走到一起。 况且皇家处处尔虞我诈,她的死未尝不是与此有关,远离是非也是好事。 顾云容深深吸气。 桓澈这个人往后就跟她没什么干系了。日子久了,兴许她能忘掉他。 顾云容归家之后,将今日所见大致跟母亲和阿姐说了一说,只是略去了她认得桓澈那一节。 徐氏神色沉凝,掩好门窗,忧心道:“纵然那位王爷是来查案的,也不可确保就能秉公处置。” 在徐氏看来,贵为龙子的亲王殿下大老远跑来是不会办什么实事的,而且很可能跟万良他们是一伙的。 顾淑郁也作此想,沉容附和:“若是那李钦差倒还好办些,咱们可去擂鼓鸣冤。但眼下,咱们一来不知这位王爷来此有何公干,二来兴许咱们还没跑到王爷跟前喊冤,就被万良他们说成是惊扰亲王大驾的刁民,被拿去牢里也是有的。” 徐氏被长女说得更愁了:“这可怎生是好?兜兜说那王爷极是年轻,这回敢怕是借着公干下江南游玩来了?” 顾云容直按脑袋。若非她知桓澈的性子,听着这俩人一人一段,她也愁。 不过桓澈此行目的她确实不知,还要想法子去打探一下。 然而她很快发现,衙署那边如今守备森严,铁桶一样,连门口的衙役嘴巴都严实得紧,拿银子也撬不开。 不知是陈翰他们为了护卫亲王大驾,还是桓澈为公务保密下了什么命令。 就在她安慰自己父亲过几日应当就会无罪释放,见天盯着县衙那边的小厮传了个消息回来——父亲被从县大牢转到了巡抚衙门的大狱里。 顾云容由此越发确定桓澈此番来是代李博远来查案的。她本以为桓澈这是要将于思贤跟父亲的案子并案调查,但她足足又等了一个月,关于案情进展却迟迟没有动静, 反倒是桓澈出了两次门,似乎是检阅水师去了。 顾云容想想父亲还关在大牢里,就禁不住想到父亲前世在牢里遭的罪,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此时,谢家的表舅谢高又带着夫人杨氏来解除婚约了。 顾云容重生之后迎头便碰上了父亲这桩事,这一月多来栖栖遑遑的,几乎将她的这门婚事抛到了脑后。 谢家与顾家向来交好,早在她总角之年,两家长辈便给她和表兄谢景立了婚约。虽然两家只是互换了信物,但已将对方视为亲家。 而这都是她来之前的事。 因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起先是排斥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的,但她必须适应这里的生活,谢景人品样貌也瞧着没挑头,她似乎是应该接受的。 只是那么些年过去,她始终也无法喜欢上谢景。亦且,她发现她跟谢景可能性情不和。 后来就在她以为她要在及笄之后按照婚约跟谢景成亲、就此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时,变故陡生。父亲入狱后,谢家解除了婚约,顾家境况也越发淹蹇。再之后,她就嫁给了桓澈。 徐氏正因丈夫之事蹀躞不下,听了谢家夫妇的来意,火气蹭的一下窜上来,冷笑道:“果真日久见人心,你们这等亲家我们也不稀罕,这亲不做也罢!” 杨氏好面子,并不想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头,但顾同甫都入狱一月有余了还没个说法,大约是要定罪了。她可不想跟通倭犯做亲家,她夫妇两个纵不要脸面,她景哥儿可还要进学科考的,若真顶个通倭犯女婿的声名,前程不是要受阻? 这可万万不成。不如趁早退掉,跟顾家撇清关系。 只景哥儿心心念念要娶容姐儿,他们此番是背着他来退婚的。回头若是被他知晓了,还指不定要如何闹。 杨氏思及此便觉太阳穴跳着疼,起身道:“你们也休要怨怼,我们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还望夫人谅解。” 徐氏已经气得懒怠多言,径直示意丫鬟送客。 送走了谢家夫妇,徐氏转身对一直默立一旁的长女道:“此事暂不要告与兜兜。” 顾淑郁笑了一笑:“她迟早要知道,早知晚知并无分别。”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春砂匆匆进来禀道:“太太,姑奶奶,外头来了一帮官差,说是要传太太、姑奶奶并姑娘去衙门里问话。” 谢家夫妇的话都被顾云容的丫鬟秋棠听了去,秋棠犹豫之后也觉着应当告诉姑娘。她正跟顾云容学话说着谢家人来退亲的事,就有一个小丫头来报了官差来传人的事。 顾云容一惊。 谢家夫妻才出门坐上马车,就听到了顾家门口的动静,掀帘一看,竟是一群衙差齐齐围了上去,瞧着倒像是来拿人的。 杨氏直拍胸口:“这亲退对了。看这架势,说不得顾家满门都要受牵累。” 谢高也舒了口气,旋又道:“亲是退了,可景哥儿那头,怕是有的闹。” 杨氏的太阳穴又开始疼:“倒是不怕他在自家闹,怕就怕他舍不下容丫头,背地里跑来顾家。” 谢高蓦地沉了脸:“其实今年正旦来顾家走动时,我就生出些悔意。当年也未往深了想,见今那容姐儿生得越发惹眼,将来那容貌怕更是了不得。咱们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娶个美貌太过的媳妇,可未见得是好事。” 莫说谢家夫妇,就连顾云容也觉着官差是来捉拿她们的。但待到忐忑地出了门,才知对方是奉命来带她们去听上头问话的。至于这个“上头”具体指的是谁,官差并不肯多加透露。 等母女三人到得巡抚衙门签押房外的阶下,将她们领来的长班做了个噤声止步的手势,随即示意顾云容随他一道入内。 签押房外□□林立,守卫严密,廊上阶下遍布甲胄分明的兵士,严整庄肃。 顾云容一怔,环视一眼,低声道:“只我一人?” 长班颔首:“正是。” 顾云容轻轻吸气,理了裙钗,拾阶而上。 谢景一瞧见她就急急上前:“兜兜,咱们一道去跟表姑说说……”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表哥稍安,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64.第六十四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方氏再没想到顾云容能说出这等话,被堵得满面猪肝色, 瞪着眼睛抬手指着顾云容却是不知说什么。 顾妍玉在一旁笑道:“兜兜误会了,父亲听闻王爷今日要提审大伯父, 这便着我与母亲来探探状况, 父亲一直都挂心着大伯父,只是事务缠身又兼多有不便,这才迟迟未曾登门。” 他们也听说了顾同甫今日要过堂之事, 眼下是想得个准信儿,看顾同甫究竟会不会被处决。顾同甫那事牵连不到二房,一旦被处以极刑,顾嘉彦翅膀还没长硬, 若要守孝,举业怕是要断, 大房届时更好拿捏。 顾妍玉眼瞧着堂妹要入得门去,忽然将袖子拉上去一些,上前拉住她,继续好声相劝。 顾妍玉见堂妹的目光果然落到了她的镯子上面, 有意抬高一些,状似随意地解释说那是她未婚夫的母亲给她的见面礼,是上好的和田籽料。 虽则只是寥寥几句解释, 但却包着两层意思。一则炫耀婚事, 二则炫耀自己如今的滋润。 顾妍玉发觉她那未婚夫容貌虽然平平, 但家里出手倒是阔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大房现在这般境地,顾云容又生了这么一张脸,将来要给哪个富户做小妾也不一定,哪有她的前程好。 顾妍玉正想得舒坦,却见顾云容拿起她的手,对着她腕子上那个玉镯看了半晌。 顾云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知为何,顾妍玉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压着气性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我记得这种式样,好像是几年前时兴的了,姐姐戴着也显得老气。” 顾妍装立等恼道:“妹妹怕是不识货,这可是现今最时兴的款儿!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可都戴这种。” 顾云容险些笑出声来,宫里的娘娘可不戴假货。 她前世嫁入皇室后,切切实实过了小半年年金尊玉贵的贵妇生活,对各种珠宝都有所接触,已经练出了眼力。 她敢确定顾妍玉腕子上戴着的玉镯不是和田籽料,但具体是什么料子她也说不上来。皇室什么好东西没有,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王府,拿到有头有脸的娘娘们跟前的断不会有次品,她并不认得次品的品类,所以无法判断顾妍玉那镯子的材质。 顾妍玉的未婚夫家能拿这么个镯子出来,有两个可能,一是自己也不识货被人诓了,二是故意滥竽充数。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说明二房一家看走了眼,给顾妍玉选的夫家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 她不打算将这镯子是假货的事说出来,否则顾妍玉那婚事指不定就黄了,这可不好,还是让顾妍玉嫁过去,让二房人自己去发现比较好。 顾妍玉见堂妹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话震住了,哼笑一声:“往后可记住了,不懂不要乱说话,仔细被人笑话。我看你也是中意这镯子,若是寻常物件我便与了你也无妨,但这是郭家太太给的,实不能相送。” 郭家太太便是她那未婚夫郭瑞的母亲马氏。 顾妍玉认定顾云容就是看上了她的镯子,方才不过故意酸她,便作出一副大度模样:“赶明儿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眼下京中时兴什么,你去照着样子买些回来,纵料子跟做工与贵人们的相比不是那么回事儿,但也能在这四邻八乡的姑娘媳妇儿里现上一现了。” 顾云容严肃点头:“姐姐说的很是。”又认真道,“那不知姐姐这种镯子放在宫里头是个什么等次?” 顾妍玉抚着自己的镯子,有些忘乎所以:“我这个至少是能拿到贵妃跟前的,纵是皇后娘娘,也是戴得的。” 顾云容想到了冯皇后。冯皇后要是听到顾妍玉这话,不命人把这小贱人的嘴撕烂她都不姓冯。 方氏见说了这半日也没能进门,便拉了女儿,扬言要在外头等着,一直等到大嫂回来。 她话音刚落,转头就看见徐氏与顾嘉彦乘着骡车回来了。 顾家饲有马也有骡,日常出门其实使的是骡子,遇上拜谒或吃席,才会换成马匹。之前顾嘉彦与顾云容随桓澈出门时,为着不落了王爷的面子,便使了马匹。 方氏上前就去询问情况如何,倒显得比顾家人还要急些。 徐氏而今心下松快,转身进了大门,并未搭理她。顾嘉彦回头看了方氏一眼:“我看婶母不必这样上心,父亲不日便可归家了。” 方氏尚未反应过来,大房一众人等便已入了大门,将她母女二人关在了外头。 顾妍玉轻嗤一声:“不过是在嘴硬,要放出来早放了。” 方氏也这般想。她拍拍女儿的手:“走,回去跟你父亲合计合计。”末了,瞧见女儿腕子上的玉镯,又禁不住笑道,“赶明儿再给你裁一身新衣裳,到郭家老夫人做寿时穿。” 顾妍玉想想自己那家境殷实的未婚夫,觉得长相寻常似乎也并非难以容忍。 她忽然有些希望大伯父不要那么快被处决,在牢里关上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不然大房的人要守孝,她成婚之时还怎么给他们下帖子? 转天,顾云容一见到桓澈就想问问他打算何时放了她父亲,但即便她对桓澈再是熟悉,她如今跟他也是无甚瓜葛的,在他面前妄言不知会否弄巧成拙。 就这么憋了一路,等到了下半晌,顾云容眼看着分别在即,想到今日之后她大约就见不着桓澈了,一时急得抓心挠肝。 正巧到了桃花桥时,桓澈下令停车。 恰是晚霞烂漫的时候,左近人烟稀少,灵山清幽,秀水潺潺,骋目远望,风光无限,雅丽绝伦。 桓澈立在桥上,将顾嘉彦叫来询问显学府学的状况。期间,他眼角余光无意间一扫,发现坐在马车里的顾云容正偷偷摸摸地掀起帘角往他这边睃。 他留了心,隔上一时半刻便扫上一眼,逮到了好几回顾云容偷觑的小动作。 问罢,他挥手示意顾嘉彦退下,又突然命顾云容下车到他跟前来。 待要转身的顾嘉彦闻言便是一顿,这厮不会是原形毕露,准备对他妹妹下手了吧? 顾云容下了马车,经过兄长面前时,见他不住跟她使眼色,知他是示意她快些抽身,事情还没个着落,她怎能抽身。 顾云容无视顾嘉彦的眼刀,一路趋步到桓澈面前行礼。 桓澈眼望熔金落日:“你那日在怕甚?” 顾云容一愣抬头。 “就是前日,在船埠,你在看到一个船工模样的人时,面现惊悸之色。” 顾云容颇为讶异,她那日的反应竟是被桓澈瞧了去。那她倒正可以借此跟桓澈提寇虎之事了。 她自是不能说实话,只答说寇虎对她有不轨之心,以前曾言语调戏她,所以她看到他就惊慌。 桓澈略略一顿,转首望她:“调戏你?何时的事?” 顾云容想了一想,道:“约莫是两三月前。” “那除却那日在船埠,你之后可还见过他?” 顾云容摇头:“未曾。” “那你可知,他三两月前是否还十分潦倒?”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她之前见到的寇虎还衣衫粗陋,而那日看到的寇虎虽还是水手打扮,但已经换上了簇新的衣裳,全无头先的落魄模样。 她将这些告诉桓澈后,便听他道:“莫要将我今日的问话说与旁人。寇虎之事,我自会处置。” 顾云容以为桓澈已经问完了话,正琢磨着如何跟他提顾同甫的事,却听桓澈嗓音忽地一低:“你方才为何偷觑我?” 顾云容不曾想他会问出这样直白的问题,懵了一下。 她其实不怕桓澈发现她的小动作,桓澈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上她,那自然也不会因着她那些举动而对她生出什么兴致。不过被他这般当面揭破,她倒是不好作答。 她一时无言以对,憋得满面通红。 桓澈见她几乎将脑袋埋到胸前,面颊上的红晕蔓到了两只耳朵上,金红色的霞光镀在她身上,愈显她酡颜如醉。 桓澈倒也不催她,极有耐心地等她答话。 顾云容尴尬须臾,硬着头皮打个马虎眼敷衍过去,终于将话头绕到了顾同甫身上。 桓澈昨日并未宣判。顾嘉彦今日也明里暗里探问过为何不宣判,但桓澈一直未曾给出明确的答案。她到底还是不死心,想再试上一试。 桓澈垂眸道:“顾同甫那案子问题不大,只是有些仪程还要走。” 顾云容闻言一喜,正要道谢,就见桓澈盯着她的脸说自明日起他们兄妹就不必再随他出来了。 她面上的笑瞬间僵住。 果然往后都没有机会见到桓澈了。顾同甫的事尚未了结,万一再出个幺蛾子,他们要使劲也没有门路。 顾云容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桓澈眼中。他看得出这姑娘一直有意讨好他,但若说这讨好完全出于对自己父亲案子的关心倒也似乎不像。 他能从顾云容的眼中看出真真切切的情愫,那种偏向于他的情愫。 譬如他去谢家的稻田里演武时,顾云容对着讹钱的佃户时,眼中满是鄙薄之色。他虽是亲王,但他的举动在外人看来就是毁田,可顾云容似全无异议,那眼神里的理解与支持是根本做不得假的。 再譬如他让她随驾本身就是一件略显怪异的事,顾嘉彦也表现出了对他的警惕,大约私底下没少敲打顾云容,可顾云容却似乎从未将他的目的往坏处揣度,面对他时或许有时言不由衷,但并无戒备。 兼且方才听说往后都不必随他出来了就垮了脸…… 这姑娘是否喜欢他? 桓澈心里冒出这样一个猜测,而且竟然对此并不反感,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的目光在顾云容纤白的脖颈上停留片时,压下那股挠她痒痒的冲动,回身下桥:“顾同甫过些日子就会得释,寇虎往后也不会再来滋扰。就此别过,你可与你兄长回去了。” 顾云容立在原地,沐浴着晚风。 确实是就此别过,往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 她望着渐行渐远的少年背影,前世今生诸般场景浮现眼前。 这个人或许从来不属于她。他就如苍穹上的日月,高插霄汉,遥不可及。她偶尔会想,前世他回京后看到她死了,是否也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等她入土,一切是否都会恢复如常,就好像她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那么,她的到来算什么呢。 顾云容突然情绪喷涌,眼泪决堤,狠狠踢了一脚桥栏。 若有一日,桓澈转回头来对她爱慕求娶,她一定要让他感受一下他曾加诸她身上的那些落寞失意! 不过,好像也只能想想了。 反正也死心了。 顾云容气性稍平,才发觉方才踹桥栏踹得脚趾生疼。她俯身揉了揉,再抬头时,便对上了顾嘉彦那看鬼一样的眼神。 待要上车的桓澈鬼使神差地回头往桥上看了一眼,正望见顾云容蹲在顾嘉彦面前,疑似低头抹泪。 桓澈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定了好半晌。其实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向顾云容问起偷觑他的事,这不太像他会做的事。他明知道顾云容方才回答她偷觑之事时是在跟他打马虎眼,但也未打断她。 他这两日一直在想,自己缘何会梦见和一个谋面不多的姑娘云雨。 拏云瞧见自家殿下神色,也露出了看鬼一样的眼神。 走就走了,还回头看人家姑娘。看就看了,还盯着不放,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莫非是动了凡心? 不过依着殿下这性子,动了凡心也抹不开面子追过去,大抵会换个法子。 又五日,宋文选打探到消息,顾同甫跟于思贤的案子已经审结,衡王殿下判两案均为冤案,亲力平反昭雪。但因两件案子牵扯重大,两日后才基本将仪程走完。 目下只要殿下把相关文书批示妥当,便可将人犯释放。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传出消息,殿下病了。 顾云容朝窗外望了一眼,心绪莫名愈加颓丧。 皇帝龙体违和,皇后今日要带几个儿媳去朝天宫为皇帝进香,顾云容身为衡王妃,也在随行之列。 她被丫鬟搀扶着上马车时,甫一弯腰,便忍不住轻轻抽气。 她禁不住又想起了已经离京六日的桓澈。 自打她嫁给桓澈,房事不断,腰疼是常事。桓澈要她要得厉害,也不知是否打定主意吃饱了再走,临行前又狠狠折腾她一宿,眼下几日过去,她腰部使力时仍觉隐隐作痛。 大约也由此,外人总说桓澈对她喜爱非常。毕竟一个从来女色不沾的亲王,忽然愿意娶妻,又对这个王妃夜夜宠爱,后院还独她一人,不是喜爱非常是什么? 顾云容头先也认为桓澈多少是喜欢她的,但这小半年夫妻做下来,她越发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顾云容想起这些便觉丧气,原想小憩片时,但她靠在云锦靠背上半晌也无睡意,反倒满脑子都是自己这些年来的际遇。 她出身江南小户,父亲遭人构陷入狱,后虽辗转得释,但已是家道困窘。正在她穷途末路、面临被地方霸头强掳的境地之际,遇见了负伤落单的桓澈。 每每思及两人绑在一起的缘由,顾云容都觉羞耻不已。 她当初见到桓澈时,如见救星,因为她比谁都了解桓澈的身份底细。她救下了他,也开始发愁如何让他帮她脱困。 她对桓澈有恩不假,但这份恩惠并不足以令她完全脱离泥淖。正当她苦思对策时,桓澈阴差阳错之下乱性,她跟他做了一夜露水夫妻。 那晚她本可以脱身的,但踟蹰之下,终究是没有推开他,硬生生在江南春夜的郊野承欢一宿。她是初尝云雨,兼他要得又急又凶,她那夜疼得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事后她忐忑不已。她虽生得丰姿娆丽,但出身窘迫,桓澈不一定会给她名分。如今无异于豪赌,若桓澈不肯要她,她的下场会更加凄惨。 桓澈在清醒后沉默少顷,问明她家中境况,让她等候入京。 半月后,顾家举家抵京。未久,圣旨下来,立顾云容为衡王妃。 顾云容觉得这一切宛如梦境。她竟然真的嫁给了桓澈,还做了他的正妃。 新婚夜,桓澈问她为何知晓他是亲王时不觉惊讶,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当然不惊讶,她不仅早知他的身份,还知道很多旁的事,可这些她没法说出来。 她觉得桓澈应当是对她心存些许喜爱的,否则不会娶她,也不会每晚都宿在她这里。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她越发觉得,除却负责与报恩之外,桓澈娶她大约是出于另外的考量。 反正不是因为喜欢她。 不是不失落的。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以为竭力与他亲近可以赢得他的心。可她逐渐发现,她的那些努力似乎毫无效用,他依旧跟她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他似乎永远波澜不惊,无甚可打动他。 她有一次按捺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鼓足勇气当面问他是否有一点喜欢她。他其时正低头走笔,闻言微顿,垂首道了句“先去歇息吧”。 捧着一颗心送过去,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她僵在那里,满心沮丧,甚至有些委屈想哭。虽然她知道她没资格委屈,因为他没有义务爱她,他能娶她为妻大抵已是仁至义尽了。 桓澈其实待她不坏,该给的都会给,王府下人也对她毕恭毕敬,后院里还连个添堵的小妖精都没有。 桓澈后院空置多时,京中不知多少人卯着劲想往里面钻,但到头来却被她这个半道冒出的小户女得了先,外头的人对她有多少非议,就有多少妒忌。 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真心喜欢桓澈,桓澈却不爱她,她觉得他是块捂不热的石头。等桓澈将来找到心上人,她都不知要如何自处。或许尽快诞下子嗣才是当务之急,但子嗣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顾云容思及此便觉脑仁儿疼,疲倦阖目。 也是她太贪心了,只要她不想着得到他的心,日子会好过很多。兴许她该死心了,只做好一个王妃该做的便是。 不贪心就不会难过。 到了朝天宫,顾云容与几个妯娌一道被皇后冯氏领去三清殿。 今上崇信道教,皇后投其所好,这便亲赴道观祈福。 顾云容能感觉出冯皇后不喜她,但她自认从未得罪过皇后,因而只能猜测大约皇后如此皆因瞧不起她的出身。 朝天宫的李道官知皇室女眷今日要来,为免香客冲撞,提前清场。 65.第六十五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同甫如今在巡抚衙门做事,有时会跟于思贤打照面。两人因为一起同过牢,倒是就此结识,顾同甫便也顺手给于思贤下了帖子。 只是于思贤官高威重, 顾同甫跟他不是一个面儿上的人,下帖子只是个意思,根本没想到于思贤会来。 顾同甫当下醒了酒,忙忙跑到前头去迎。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 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还得了贵人的青眼, 如此一来, 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 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 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 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 吃了个七八分饱, 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 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但又不想遇见熟人,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火药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狠狠碰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曾氏坐下来啜了口茶:“我还道这回的事有多大,末了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氏指的是沈家旁支挑头走私之事。 沈碧音嗤笑道:“咱们家可是正儿八经靠着军功起来的,不似别个靠嫁女儿得的爵位。女儿听说当年老太爷在一场什么战里面立了大功,这才换来了沈家如今的富贵。当初好些与老太爷一道入伍的,都赶不上老太爷的运道跟神勇。”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外头的人忽然喧嚷起来。沈碧音以为是殿下大驾到了,一喜起身,但紧跟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听到了疑似火器的轰隆声和人群的惊叫声。 曾氏大惊起身:“莫不是倭人来了?” 顾云容也是作此想。上回在郭家那是虚惊一场,眼下却是很可能实打实地跟倭寇遇上了。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倭寇已经往北退散,怎就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而且为何倭寇来袭,烽烟台那边都没有报信?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些了。顾云容跟几个女眷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各去寻家人。但这些姑娘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还穿着高底鞋,又兼过度惊慌,几乎走不动路,一时场面混乱。几酿踩踏。 顾云容无比庆幸阿姐因拨不开空闲而没有跟来。她动作倒快,一路拉着徐氏跟林姣飞奔而出,跟父兄汇合后,顾云容便与众人一道往楼下狂奔。 因着前来观潮的人数众多,顾家的马车停在离观潮楼较远的一片空地上,而楼外扰攘不堪,摩肩接踵,要挤过去实是艰难。 顾云容抽空飞快地往江边看了一眼,瞧见已有十几艘悬着八幡大菩萨旗的倭船在江畔集结。船上一定装载了火炮,若是朝人群这边开炮,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逃生人群过于惊慌混乱,顾云容举步维艰,又在挤搡之中与顾家众人分开,两厢被人潮越冲越远。她眼瞧着倭寇已经开始登岸,急得满头冒汗。 正此时,她忽觉自己右手手腕一紧,跟着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得她身子一偏。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倭寇来掳人了,急怒之下力气颇大,反手就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但她的拳头尚未落到实处,就被人准确无误地一手扣住手腕,跟着腰被一股大力紧紧箍住,身子彻底偏斜,天旋地转之间就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被一双手臂牢牢拥住。 她揉揉眉心,打起精神去了正堂。 谢景一瞧见她就急急上前:“兜兜,咱们一道去跟表姑说说……”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表哥稍安,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66.第六十六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林姣瞧见顾云容这般反应,倒是有些诧异。 她表妹这神情好生怪异。 顾云容坐在檐下晒太阳闲聊时,杜兰却正在遭罪。 她在逃生时受了伤, 一时未能逃脱,被登岸掳掠的倭寇抓去做了俘虏。 倭寇此番共俘虏百姓千余, 以此作为要挟, 负隅顽抗, 要求国朝官兵放他们离去, 但国朝这边并不肯妥协。 又小半月, 经过激烈鏖战, 倭寇终于四散溃逃, 于思贤带领一众官兵将被俘百姓解救出来。 杜兰重见天日时几乎哭得断了气。她与家人走散了,被囚禁这些时日不知何时就要被杀或者受辱,连哭都不敢哭。而今虽则脱困, 但她一个姑娘家遇见这种事,一旦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她。 虽然实质上倭寇忙着打仗并没抽出空闲来理会他们这些俘虏,她未曾受辱,可这种事很难说清。 不仅杜兰, 其他被俘的女子也是作此想, 皆瘫倒在地, 哭个不住, 即便已被解救也不愿离去。 于绍元随军在父亲于思贤的手底下做个把总, 见这些被俘女子劝不回去, 聚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便转去将此事报给于思贤。 于绍元来时,于思贤正在跟桓澈商议用兵围剿之事,议毕才出来见了儿子。 于思贤冥思半晌也是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桓澈打帐中出来,于思贤便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了一下。 说起来于思贤便觉奇怪,这回明明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王爷却总是绷着一张脸。王爷打从前几日开始似乎就心绪不佳,总是阴晴不定,还无缘无故地训人,唬得大小兵将都胆战心惊的。他一个久战沙场、几可做他祖父的人,瞧见他发火都吓得心里直打鼓。 桓澈听于思贤说罢,面无表情道:“军中将士是否大多未娶?” 于思贤一时未反应过来,愣着神儿应了一声。 “问那些不愿归家的女子可愿嫁与军中将士,愿者留下,否则集中遣返,不得喧哗。” 于绍元茅塞顿开,如此一来既可解决战俘滞留问题,又可犒赏将士,一举双得。 他见礼喜道:“殿下英明,军中将士多居无定所,娶妻确实不易。” 一旁的拏云转眼果见殿下面色更难看了,暗道可别提娶媳妇那档子事儿了,你们是有媳妇了,殿下还没有呢。 于绍元退下后,桓澈盯了于绍元的背影一眼,忽然转向于思贤:“令郎是否也未娶亲?” 于思贤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仍照实道是。 桓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了沉,抽身便走。 拏云心里跟明镜一样。那日顾同甫托他给于思贤带话的事被殿下知道了,惹得殿下老大不高兴。 他大致能猜到殿下的心情,明明好事都是殿下做的,到头来得了关心的却是于思贤。而且顾同甫此举显然是打算跟于思贤深交了,是否有做亲之意很难说,横竖于思贤是个不拘小节的,不在意什么门庭。 拏云叹气,他们这几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的,殿下心气儿不顺,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好过不几日就拔营回返了,殿下见着了顾姑娘,心绪自然就好起来了。 杜兰不愿意嫁给兵士。那些寻常兵士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老粗,能建功立业的又有几个,她宁可回家。 在与众人一道等待遣返车驾到来时,她跟身侧站着的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谈起了天。她心里堵得慌,从被俘之事说到了前阵子顾家宴客却引来了刺客把她家门前也炸得不成样子的事。她嗓门越来越大,正说到兴头上,就忽听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大喝道:“肃静,都给殿下跪下见礼!” 众女呆若木鸡,殿下怎来了? 杜兰话头一顿,也忙跟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道跪下。 她正一头雾水时,却见殿下身边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怔愣着不知所措,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瞬间想起了自己求到的那根签。 那护卫在她跟前停步,随即居高临下道:“你方才言语之中提到了你的住址,你果真住在那里?”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问这般问题,但杜兰仍是激动得几乎言语不能:“是、是……民女的确……” 那护卫点点头,转头吩咐负责遣返的兵士:“殿下有些话要问她。” 杜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得险些昏过去。 这难道是造化来了? 徐氏在与顾同甫商议之后,决定等上七日后再动身,因为五日之后是顾云容的生辰,若是现在启程,便只能在路上给她庆生了。听闻前方战事顺利,那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顾云容其实不太想过生日,过了生日就表示又长了一岁。离嫁人又近了一步。 她不想重蹈覆辙,也对于嫁给旁人没有多少期待。嫁一个没感情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婚后逐渐生情,更大的可能是凑合过一辈子。但不论如何,她还是想找个喜欢她的,前生之事实在让她心累。 上回的宴会被那场意外坏了大半,众人都担心倭寇的细作就在附近,顾同甫也没心思挑女婿了。事后顾同甫与徐氏好像重新合计过,可能圈定了几个人选,但具体的,顾云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这些还是秋棠偷听来的。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 桓澈坐在灯下对着几分奏报看了许久,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侵袭海宁县那批倭寇已被打退,但仍有不少军情需要他处理。但坐了半晌,他竟然一份也没批,这搁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心里乱麻一样,又发呆片刻,烦躁难抑,将手中兔毫笔按在桌上,起身去就寝。 原想着入睡了就能得片刻安宁,但他显然想多了。 因为他根本睡不着。 头疼欲裂,他掀被起身,打算再折回去批阅奏报,拏云却忽然敲门而入。 “殿下,京中的信,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拏云说着话便将一个书筒递了过去。 桓澈拆开一看字迹,神色便是一凝。 是父皇的信。 飞快扫完上头内容,他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又松。 父皇让他不必急着回京,给他半年的时间,让他拿下倭寇头子宗承。 他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他拆信时还以为父皇是要催他回京娶媳妇,而他如今不能也不想回京。眼下暂且不用回京了,但宗承这件事不好办。 有“倭王”之称的宗承,他尚未见过其人,但在京中时就已经听过此人的名号。 一旦拿下宗承,不要说浙江,整个沿海的倭患都能平息大半。 不过眼下还不是思虑宗承之事的时候。 桓澈想起顾云容,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顾云容生日的正日子,顾家上下忙作一团。 顾同甫去巡抚衙门做事之后,不仅薪俸翻了几番,日常还有底下人的孝敬,顾家因此宽裕了不少,今次办得热热闹闹的。 众人正推杯换盏,就见顾同甫又急匆匆出去迎客。众人以为还是上回来的于大人和于公子,谁知顾同甫请进来个锦衣少年。 那少年生得宛若画中神仙,坐下之后也不与众人搭话,只坐在顾同甫给他临时另设的座上独自喝茶。 宋文选也来了。他此刻已有了醉意,瞧见这么个熟人便精神一振,一摇三晃上去喊了一声“王公子”,坐在对面就开始吹。 筵席散时,宋文选非但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越说越来劲。 他自认已是很能吹了,万万没想到对面的王公子比他还能吹。 这他就不服了! 譬如他说他认识整个钱塘县衙的人,王公子就说他认得整个浙江官场的人;他说他惯会赚钱,一个月少说也有十两银子的进项,王公子就说他不用赚钱也能有滚滚银钱到他手里来。 最可气的是王公子竟然说到他家去无人带领会迷路,宋文选根本不信,即便这位王公子是高官之子,那宅邸能有多大,还能大过皇宫? 顾同甫立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兼一头雾水。 殿下何必要跟宋文选论长短,被个醉鬼冲撞了岂非不妥。但殿下不发话,他也不敢上去将宋文选拽走。 宋文选一杯一杯灌酒,后来说话时舌头都大了,吹的牛也越发离谱。 直到他歪歪斜斜站起来,邀请对面冷眉冷眼端坐的王公子出去比试谁尿得更远,顾同甫是真的吓得一抖,顾不上许多,忙招呼小厮将宋文选拉走。 顾同甫转头见殿下并无起身的意思,觉着难办。 殿下说方才来查刺客之事时,恰巧路过,听见这边人声鼎沸,便顺道来坐坐,歇息片刻。 但殿下也不知是否吃惯了龙肝凤胆,进来之后根本没碰饭菜,只是枯坐着喝茶。 顾同甫正自琢磨,就忽听殿下道:“烦请将令爱叫出来。” 顾同甫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没动。 桓澈垂眸道:“今日既恰巧赶上令爱生辰,那自是要顺道送份礼的,我适才命底下人备了一份礼。只是这礼总是要当面交给收礼之人才是。” 顾同甫觉得怕是自己方才喝得有些多了,他家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不过皇室恩赏的东西,自然是应当亲自来接的。 顾云容听说桓澈竟然要当面给她送礼,第一反应就是他怕是喝高了。 不然这根本不可理解。 但来喊她的徐氏说他滴酒未沾。于是她在去的路上,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磕坏了脑袋。 顾云容见到桓澈时,行了礼便不再开言,桓澈也缄默不语,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桓澈挥手示意一侧的青黛将一个锦盒交给顾云容。 顾云容伸手接过时,感到青黛在盒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抬头就瞧见青黛目光在锦盒上划了一下。 “姑娘顶好一回去便打开瞧瞧。只是切要当心,仔细保管,莫被旁人磕碰。” 青黛松开手时,顾云容不防锦盒沉重,手上猛地一坠,锦盒几乎脱手掉到地上。 她险险抱住,暗暗心惊,这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 她正待告辞,忽听一阵轻微的椅子挪动声传来,转头就看到桓澈站了起来。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否是不小心触发了他那个特殊的病症,但细想又觉着不可能,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谨慎。 但她转念一想,他体魄好,说不得养几日就好了。可又过了半月,宋文选打探来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未去衙署。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肯要你,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67.第六十七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只是于思贤官高威重, 顾同甫跟他不是一个面儿上的人,下帖子只是个意思, 根本没想到于思贤会来。 顾同甫当下醒了酒, 忙忙跑到前头去迎。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 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 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 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还得了贵人的青眼, 如此一来, 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 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 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 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 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 吃了个七八分饱, 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 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 但又不想遇见熟人, 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火药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狠狠碰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曾氏坐下来啜了口茶:“我还道这回的事有多大,末了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氏指的是沈家旁支挑头走私之事。 沈碧音嗤笑道:“咱们家可是正儿八经靠着军功起来的,不似别个靠嫁女儿得的爵位。女儿听说当年老太爷在一场什么战里面立了大功,这才换来了沈家如今的富贵。当初好些与老太爷一道入伍的,都赶不上老太爷的运道跟神勇。”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外头的人忽然喧嚷起来。沈碧音以为是殿下大驾到了,一喜起身,但紧跟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听到了疑似火器的轰隆声和人群的惊叫声。 曾氏大惊起身:“莫不是倭人来了?” 顾云容也是作此想。上回在郭家那是虚惊一场,眼下却是很可能实打实地跟倭寇遇上了。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倭寇已经往北退散,怎就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而且为何倭寇来袭,烽烟台那边都没有报信?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些了。顾云容跟几个女眷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各去寻家人。但这些姑娘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还穿着高底鞋,又兼过度惊慌,几乎走不动路,一时场面混乱。几酿踩踏。 顾云容无比庆幸阿姐因拨不开空闲而没有跟来。她动作倒快,一路拉着徐氏跟林姣飞奔而出,跟父兄汇合后,顾云容便与众人一道往楼下狂奔。 因着前来观潮的人数众多,顾家的马车停在离观潮楼较远的一片空地上,而楼外扰攘不堪,摩肩接踵,要挤过去实是艰难。 顾云容抽空飞快地往江边看了一眼,瞧见已有十几艘悬着八幡大菩萨旗的倭船在江畔集结。船上一定装载了火炮,若是朝人群这边开炮,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逃生人群过于惊慌混乱,顾云容举步维艰,又在挤搡之中与顾家众人分开,两厢被人潮越冲越远。她眼瞧着倭寇已经开始登岸,急得满头冒汗。 正此时,她忽觉自己右手手腕一紧,跟着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得她身子一偏。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倭寇来掳人了,急怒之下力气颇大,反手就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但她的拳头尚未落到实处,就被人准确无误地一手扣住手腕,跟着腰被一股大力紧紧箍住,身子彻底偏斜,天旋地转之间就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被一双手臂牢牢拥住。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68.第六十八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倒并未在意, 桓澈这不过是在转移徐氏的注意。她暗暗朝窗牖看了一眼, 眸光微动。 看来他的状况并未改善。这雅间不算小,人也不算少,外面还下着雨,但他仍坚持开着窗。 据说有人陪伴可缓解症状, 所以她前世甚至曾想过, 他每晚都来找她会不会是为了睡个安稳觉。但这猜测显然不能成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入眠不成问题,二来找谁陪不是陪,何必非要来找她,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 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 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 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 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 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 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 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顾云容越听越是犯嘀咕。她盥洗罢打算安置时,徐氏又来审她。 “纵真是哪门拐了八百十道弯的亲戚,那也是认出了咱们才会叫咱们过去。那少年生得那等样貌,我若见过必定记得,他既不是认出了我那便是认出了你,你敢说你不认得他?” 顾云容奔波一日,困倦得紧,打着哈欠道:“没准儿他小时候长得丑,我与母亲都曾见过他,但皆不记得。而我与娘一如既往的貌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说话间狐疑探问,“娘不会……想让他当女婿吧?” 徐氏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我是看他谈吐不凡,又似与咱家有些亲故,便想着是否能让你父兄与他结交。咱家经历你父亲这么一遭,我是真的怕了。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官老爷面前贱如草芥,族中没有个能说话的,真是任人欺凌。” 顾云容默然,这倒是至理,自古背倚大树好乘凉,但这棵大树不可能是桓澈。 徐氏见审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未继续追问,拍拍顾云容的脑袋另起话茬:“今年可还要去观潮?又快到日子了。”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若八月十八之前倭寇不能悉数退走,稳妥起见,便不去了。” 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可去钱塘江观潮,但每年八月十八潮水最大,故此每逢此时,杭州本地人与不远千里赶来的外地观潮客都会汇聚江畔,共睹奇观。顾家每年八月十八也会去凑个热闹。 但如今倭寇还在乍浦附近徘徊,浙江之危实质上尚未解除。 徐氏点头,又道:“等你爹治酒摆宴罢,我忖量着若是倭寇那边迟迟不消停,咱们就先去你外祖那边躲一躲。” 顾云容一怔:“母亲与父亲计议好了?” 她外祖家几年前迁到了徽州府。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已经出了浙江地界。由于跨了省,隔得又远,素日不常往来,只每年正旦前去往拜谒一回。但外祖家与母亲感情笃厚,每回见面都格外亲香,那边的几个表兄妹跟她玩得也好。 徐氏叹道:“你父亲答应了。只你父亲放不下他那新得的差事,说想展展身手,又放不下咱们这祖宅,届时他去不去还两说。如今浙江这边不太平。万一倭寇真打入了杭州府城,咱们躲都没处躲。” 顾云容暗暗摇头。只要桓澈还在浙江,就可保杭州府无虞。但若要彻底解决沿海倭患,需要做的就多了去了。 三日后,桓澈轻车简从回到听枫小筑。 他去沿海的巡检司并卫所等处巡查了一番,整整花了三天。他起先以为自己至迟年底就能回京,但如今却觉他兴许明年年中都不能返程。 他那回命人在马头娘庙蹲守,不仅缴获了一大批铜铁硝石,还发现了沈家人走私之事。豪富缙绅从海寇手里买货再高价出售的行径已不是秘密,但沈家不能跟沿海乡绅比,因为沈家牵涉太子。储君的岳家人暗通海寇,这种事传出去,太子的脸面不用要了。 可偏偏沈家有人不长眼。 这件事其实根本不会泄出去,更不会闹大,父皇不会允许,皇室的颜面不能丢。但他的态度还是要强硬,因为他要的就是沈家人的那句话,出资修缮城防。 沿海久无战事,杭州府周遭州县的城防要么颓圮已久,要么干脆没有,修缮起来耗资不菲,沈家这回既然有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不狠狠宰上他们一笔都对不住浙江的百姓。亦且沈家此番大出血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太子那边也不敢吱声。 他那日是有意让门房向沈兴透露他的行踪的,不然沈兴根本寻不见他。 而今城防修缮之事暂且有了着落,但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去做。譬如征兵,譬如惩治奸宄。 临战时,城墙外近处的房屋是必须全部扫除的,否则敌人会凭此攻城、躲避守军攻击。他推测出了倭寇的逃窜路线,一早就传令下去,命海宁等县将城墙左近的房屋全部烧毁。这种房屋多为乡绅建造,海宁县乡绅阳奉阴违,联手抵制,城外房屋大量残存。结果倭寇退至此,纵火烧屋,火焰入城,守军几不能立,海宁县险些沦陷。 所以他在海宁县衙很是发了一通火。 他大怒并非全因这桩事,抵制烧屋只是表象,这件事的实质是乡绅坐大。走私,资敌,使绊子,坏事做尽,不办不成了。 另外,藉由这场仗他还发现,浙江沿海卫所里那些兵是真不禁用,这种兵能打胜仗就出了邪了。 他头先给父皇去信请求调兵援浙,父皇大约也是作难,末了从浙江内陆抽调了三千处州兵给他。他这回就是跟于思贤一道用这些拼凑起来的兵士勉强打退倭寇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重新征兵。 还有倪宏图擅开城门之举,恐会混入倭寇的细作,他总觉会引发事端,所以命杭州府各县加紧巡查。 桓澈思量着诸般事项下车时,拏云忽上前低声道:“殿下,沈家母女来了。” 桓澈转头一看,正瞧见沈碧音与曾氏朝他遥遥施礼。 他未作理会,只径往门内去。 沈碧音一急之下便要跟上,却被曾氏一把拉住。 曾氏低斥女儿两句,转头跟桓澈赔笑叙礼,随即便将话头转到了来意上,表示是听闻沈兴惹了桓澈不快,恰巧途经此处,便来代其赔个不是。 “八月十八乃钱塘江大潮竟年之盛,殿下可否赏光亲临观潮?殿下操劳日久,当稍作消遣调剂。届时殿下只消吩咐一声,沈家这边自当为殿下安排。” 曾氏话未落音,桓澈便冷声道:“倭寇仍盘桓浙江滩涂,何谈观潮?” 沈碧音紧走几步上前,落落一礼:“有殿下在,贼寇要不了几日就会被击退。” 桓澈看也不看她,一径入内。 沈碧音讨了个没趣,嘴唇翕动半晌却也不敢说什么。回到车轿里,曾氏剜她一眼:“方才谁让你下来的,半点沉不住气!还想跟你堂姐比,我看你还是省省的好!” 沈碧音怄气半日,挽住曾氏的手:“那母亲说要如何?殿下不知何时就回京了,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在殿下跟前……” 曾氏摆手:“咱们家如今惹了事,我观他适才态度,这事不好办。我已与你父亲商议好,在各个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挑一个最佳位置,届时看殿下愿去哪个。每岁观潮,一省官吏豪绅都要前往,他若不去,便有些不合群了。” 桓澈回书房后,便命握雾去将历日取来。握雾把历日递与他后,便被他挥退。 拏云瞧见一头雾水的握雾出来,又听他道了殿下让拿历日之事,绷着脸道:“殿下约莫是在安排近几日的行程。” 握雾笑道:“你不是惯会猜么?旁的不论,你且说说,若是届时倭寇退走,殿下可会去观潮?这阵子我可是见那群大小官吏都来请了好几回了,这大潮又是天下闻名的奇观,殿下就一点不想去看看?” “去或不去,”拏云望着远处漫卷的流云,“得看跟谁一道了。” 殿下这回惹恼了顾姑娘,不知会不会想法子弥补。 顾云容觉得若论她什么最多,那大约就是表哥了。她的表哥们聚在一起怕是能组一个团,排起队也能绕她的小院一圈,即便剔除已然成婚的,那也是人数众多。而且不知是否江南水土确实养人,表哥们个顶个的俊秀,没一个丑的。 顾同甫挑来选去,在宴客名册上很是头疼了一阵子,最后纵然做了筛选,下的帖子依然数量不菲。 到了摆宴这日,顾家的小院险些塞不下。但好歹亲戚们之间颇为敦睦,来得也齐整,倒是极给顾同甫面子。 顾嘉彦被顾同甫特特从学里叫回来一起热闹。他见亲朋们的态度比之从前似乎更要热络些,大略能猜出其中的因由。 他父亲这回摊上这等大事,不仅毫发无损,还得了巡抚衙门的差事,不论谁听说怕都要琢磨,顾家是否寻见了什么依仗。 就连他回府学里,都开始有素日极少往来的同窗主动与他攀交。 顾家此番似乎是因祸得福。 顾同甫敬了一圈酒,正当微醺,小厮忽然慌里慌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外头……外头来了贵客,您快去看看。” 二房兄弟两个因为被同伴讥嘲而恼羞成怒,带着人跑去跟桓澈理论。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69.第六十九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直到今日,王爷终于松口说可以入住听枫小筑,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万良也松了口气,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精心预备的绝色送到王爷跟前卖好了。 这一月以来他一直惦记着这事, 争奈王爷身边护卫看得紧,他又不曾想到王爷会在巡抚衙门里住下,未能提前安排,这便耽搁了。 而今终于是时候出手了。 桓澈入住听枫小筑的当晚,用罢膳便去了书房。 他命下人搬来的书卷都被齐齐整整地列放妥当, 他立在书橱前抬眸扫视一回,取下一册书来, 坐到书案后摊开。 才掀起第一页,手便顿住。 满腹心事, 委实提不起兴致。 他临行前挑拣了些书带了过来, 不过他兴许没有工夫也没有心绪去看。 他又想起了自己此行之起由。 钱永昌将于思贤参了之后,父皇起先震怒不已,后来又有言官犯谏, 说于思贤兴许是被构陷。于思贤的捷报上明白写着他率军在嘉兴、平望一战中斩首倭寇两千有余。 这是个了不得的数目。国朝对于战事奏报中的“斩首”要求极其严苛,阵斩始称斩首, 即必须在对战交锋中斩下对方首级, 这才算“斩首”。杀俘、烧死、溺死均不计入斩首之数, 甚至被火器打得死无全尸的敌兵也不录入斩首之列。 因而, 奏报上的四五倍甚至十倍斩首数往往才是敌军的真正伤亡数。也就是说, 按于思贤捷报上所言,他那一战斩杀倭寇至少近万。 在见今国朝水师士气低迷的境况下,这无疑是震撼人心的大捷。 于思贤得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才能到御前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一旦谎言被揭破,他一个人的脑袋都兜不住。 父皇起先在气头上,后来也回过味来了。但京师与江浙相去甚远,情况究竟为何,不能单凭臆测,还是要差人去实地查一查的。 父皇原本已经定李博远为钦差,但后又改了主意。至于为何改了主意,这起源于一个玩笑。 那日,父皇去春坊查验众皇子功课。览毕他练的两张字,话头绕着绕着,父皇忽然就提起了他的婚事,说好歹得让他在就藩之前娶上媳妇,可从没听说过哪个亲王到了封地就藩的时候还是个光棍儿。 当时众兄弟哄然而笑,父皇也是含笑说的,他并没当一回事。但父皇却是当真上了心,几日后将他叫到乾清宫,给他看了一个名册,上面全是他命冯皇后遴选出的适龄闺秀的名姓及家世出身。 他大略扫了一眼,如同往日一样对父皇表示暂不欲娶妻。 父皇忽而作色,盯着他道:“休以为朕不知你在想什么,你那心眼多得跟蜂窝一样!多思是好事,但不能过了。” 他知父皇指的是什么。但父皇只是猜到了少部分缘由,还有部分是父皇不可能想到的,他也不会说出来。这兴许攸系他的性命,虽亲父不可相告。 他父亲是个复杂的人,他对他的态度也很复杂。 父皇目光锐利,盯着他看了半日,忽然就提出让他代李博远去浙江。 “你借机南下散散心也好。不过朕对你的纵容也快到头了,你归京之后,朕会为你选妃,你不可违抗,明白否?” 他凝思一回,垂首应是。 父皇问他可知他让他南下的主要目的,他只道不知。 父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指了指案上一篇青词:“如今懂了?再说不懂,这差事不必做了,立等娶媳妇去!” “儿子懂。” “这便对了。等办妥了,父皇给你挑个标致媳妇,”父亲嗟叹,语重心长,“你兄长们不争气,这么多年就给朕添了一个孙儿,你回头可给我争口气,我还等着抱我的小皇孙!” 灯影摇荡,桓澈敛神。 其实他在父皇跟前说的也是实话,他眼下的确没有娶妻的想法。至于孩子,更是几未想过。 他思及明日还要外出,将只翻了一页的书收起,欲早些歇下。 但他方要回身,就听到有人叩门。 槅扇上模糊映出两个纤细袅娜的身影。 桓澈目光骤冷。 外面的人迟迟没等到准许入内的命令,互望一眼,照着万良的吩咐将衣领拉低,令胸前两团粉白软肉隐现,这便自作主张推门入内。 两个一入门槛就感到凉风直往脖颈里钻。齐齐跪下,偷眼一看,二人就见一丈开外,一道修挺身影傀然立于月华光影之中。 少年乌发素衣,容颜胜画,神态淡漠,目下无尘。 两人双颊一热,心跳怦然。 她们曾在殿下今日入住时远远看过一眼,当时心头激荡不已。 她们这样的出身多是给商贾做妾,能来伺候这般天人之貌的亲王,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她们只觉如今跪在地上,彷如膜拜神祗。 两人正要奉上热茶,就见面前的少年径直绕过她们,拂袖而去。 他经过之时,衣袂窸窣,却是避得远远的,连她们的头发丝儿都没拂着。 万良今晚莫名有些忐忑。 他这些日子特地留心打探,得知衡王确未召女子侍寝。但头一个月不找女人也正常,毕竟衡王是来办正事的。不过素了这么久,江南美人又别有一番风韵,他就不信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能顶得住。 他只担心衡王太过年轻,经验不足,招架不住那些特意调-教出来的姑娘,明天爬不起来。 万良胡思乱想半晌,又想到了自己的那件事。莫说他不认为衡王能查出他拿顾同甫顶罪的事,纵然查出来了,他也不觉得衡王会为顾同甫平反。他虽是个知县,但与半个浙江官场都有交通,他的靠山是浙江巡抚,巡抚的靠山是内阁首辅。 换言之,他们背后都站着阁老。 衡王若要办他,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届时会引得江南官场甚至京中朝局动荡。 这些利害衡王不会不知。 他这回给衡王准备美人是一种示好。虽然衡王这回接的不是个好差事,但皇帝能把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他来办,足可见得是十分看重他的。若是衡王能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说不得他的官运能更加畅达。 万良越想越兴奋,正想唤个小妾来陪酒,就见一个小厮急急奔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磕磕巴巴说王爷派人来拿他了。 万良一时之间脑子没转过来,一下子想到了顾同甫之事,惊恐道:“王爷大晚上竟还审案?” “小的不知,那个领头的嚷嚷什么‘那等腌臜玩意儿也敢往王爷跟前塞’……” 万良瞠目,难道是因那几个瘦马? 万良被握雾按到桓澈面前时,仍一口咬定那两个只是他送来的寻常丫鬟。至于她们的逾矩之举,都是她们自己的罪责,与他无关。 桓澈搭了跪伏在地的万良一眼,漠然道:“你既承认人是你送来的,那她二人犯了事便与你脱不了干系。快起更了,孤也乏了,你且回吧。” 万良正庆幸原是雷声大雨点小,就听他继续道:“不过孤不甚明白江浙这边的规矩,明日问问陈大人,看是否这便是迎上之道。” 万良悚然一惊,这是要将这事捅到巡抚跟前?那陈大人还不吃了他? 桓澈挥手示意握雾将不住求饶的万良拖走后,便径直去了卧房。 那两个适才来奉茶的已在杖责后发卖,万良一共安排了四个扬州瘦马来充丫鬟,他适才将剩下那两个交于他一并带走了。 另有擅放二女入内的护卫,他也做了惩处。 连日忙碌,他如今确实困乏,在床榻上静卧少顷,便阖了眼目。 朦胧之间,眼前浮现出一张绝丽芙蓉面,秀色尽收眸底。 春蝉鸣声依依,愈显四野幽旷。 身下少女娇胜海棠,怯似惊鹿。羽睫颤动,双眸泛泪,馥馥朱唇微微翕动,呜咽细喘绵延不绝。 他紧紧压她,迷情一样亲吻她娇软的脸颊、香柔的唇瓣、嫩白的脖颈,又缠绵低首,辗转娇蕊,惹得她嘤咛连连,一双柔荑不住在他背后胡乱抓挠。 他埋首于她颈窝时,能看到她颈间被汗水黏在肌肤上的发丝,和杂在发丝间的红痕。轻轻一嗅,她的体香混合着暧昧的热息涌入肺腑,他愈加口干舌燥。 光影摇荡,风动窗扉。 他忽地睁眼起身,强自清醒,举目四顾,却哪里还有什么少女,什么春蝉。 他惊疑不定地探手入衾,往下一挲,果然触手一片湿腻。 他眸光幽若深潭。 他对风月之事一向寡淡,却为何会做这等梦?而且梦里那个被他压在身下亲吻搓揉的少女,他分明昨日还见过…… 桓澈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他试图冷静下来,但他脑海中全是梦里绮色,挥之不去。 他想起梦中少女乌发散乱,娇花嫩蕊一样的身子晃动不止,小脸阵红阵白,满带哭腔的叫喊似痛苦似欢愉。 桓澈缓了几息,转去沐浴更衣,又灌了半壶茶,仍觉口干身燥,索性披衣出屋,去外面吹凉风。 在外头值夜的小厮瞧见他再度出来,忙上前询问可是有何吩咐。 桓澈立了片刻,命他去唤拏云来。 一出声,他又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是干涩沙哑的。 桓澈容色沉凝,心下烦郁懊恼。 一场颠倒胡梦,似乎也无需追根究底。但不得不说,这梦实在有些反常。 他跟拏云说了些旁的事意图转移注意,但未曾想回去之后竟然失眠了,躺在床榻上脑中只是不断闪现梦中情景。 他想起她越是抓挠越是啃咬,他越是血脉贲张。他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一股脑全用在她身上。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挠累了咬累了,又迷迷糊糊地舒臂拥住他,藤蔓一样与他缠在一起。 那感觉太真实了。 桓澈头疼不已,竟然辗转到天明也未能再度入睡。 于是翌日,当顾云容见到他时,发现他眼下一片青黑,不由惊诧。 桓澈素日睡眠规律,今日却一副委顿不振的模样,这倒是少见。 依照桓澈昨日对顾嘉彦的吩咐,他们兄妹寻了个由头出门,一早就乘着马车到了听枫小筑的后门。 后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桓澈立在不远处吹风。他一回头,顾云容就瞧见了他两眼下的青淤。 顾嘉彦见状也是一惊,瞧王爷这模样,莫不是昨日搬了新居,终于得处施展,御女到天明? 桓澈是打定主意白龙鱼服,给自己预备的马车十分简素,与顾家的马车差不离。 他准顾云容带一个丫鬟过来,于是顾云容带了自己的丫鬟秋棠。 兄妹两个上前拜见时,顾云容看到桓澈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就忍不住趁着屈身的空当又偷瞄了他的黑眼圈一眼。 桓澈微微沉容,一面朝自己的马车去,一面漫不经心地对一旁指挥人手的拏云道:“交代他们不要动孤案上的东西,孤今晚还要继续掌灯查阅卷宗。” 拏云怔了一下,殿下您昨晚何时看卷宗了? 跟着又极快反应过来,严肃应了一声:“是!” 顾云容恍然,原是因为熬夜看案卷才会如此。 她稍觉安慰,看他也顺眼了一些。她几度欲问案子查得如何了,但到底是不敢。 她又想到他说今晚还要继续看案卷,忧心他如今这般没精打采的,到了晚间更没精神,想嘱咐他路上好生补眠,但她没有立场,只好抿唇作罢。 顾嘉彦昨日去了巡抚衙门后,对于桓澈让他们随行的目的有了些许猜测,但他不明白为何让他妹妹也一道跟着。若非推不掉,他是绝不会让妹妹来的。 如今看着这位王爷的情状,怕是个道貌岸然、没安好心的,他得护好妹妹。 顾嘉彦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挡在顾云容面前,一本正经道:“敢问王爷,今日要往哪里去?” “城西。” 顾嘉彦回头与顾云容互看一眼。 谢家就住在城西…… 桓澈在入车厢之前,对顾云容兄妹道:“过会儿下车,莫唤我殿下。” 她的动作一顿。 是桓澈的声音。 如若不是周遭人声嘈杂,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稳稳扶住她,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再次脚踏实地,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顷,顾家余人随后便来。”他交代罢,回身就要走。 顾云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寻人?” 这是连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他侧过头:“我自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聚齐。由于四周已经戒严,他们暂且回不去。桓澈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到了距离守军临时扎起的营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命拏云留下照应,便回身带着几个参将去前面调度了。 桓澈走后,徐氏便一把拽过顾云容,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得王公子,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凭甚帮我们?” 顾云容惊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将我们领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题,你快些答我。” 顾云容装傻只道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为,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林姣打量着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表妹没说实话。 到晚,拏云为顾家人提供了饭食。桓澈说是让拏云留下来照应,其实也无甚可照应的,四周全是守军,安全得很。 顾云容这一日下来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饭就开始犯困,顾家这回连表亲算在内来了四五家,因着马车有限,便让女眷们挤在两个车厢里,爷们儿们凑在另一辆大马车里。 不知桓澈是疏忽还是怎样,头先只将顾同甫并一众女眷们带来了,等徐氏焦急提醒还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将几个表公子提溜回来。 顾云容见几个表兄过来时一个个形容狼狈,活像是逃荒回来一样,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来前方形势很严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怀里睡会儿,却见一个丫鬟掀起帘幕,先行了一礼,跟着朝她笑道:“姑娘适才不是说要去方便么?奴婢寻见地方了。” 顾云容本是昏昏欲睡,但听见这把嗓音,猛地睁眼。 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见证她被刺杀的人。 桓澈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但料理杂事的丫鬟还是有的,毕竟事情不能都让小厮来做。后来她嫁入王府,他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过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这话莫名其妙,她根本没提过什么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减;“姑娘还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顾云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 在青黛的带领之下,顾云容到了离营帐较远的一片林子边缘。青黛将她带到地方之后就躬了躬身,趋步退下。 顾云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峦之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她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她对他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 桓澈从阴影里缓缓步出,估摸着远处火光能照到他的脸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须臾,才终于见顾云容动了一动,却是朝他行了一礼,对他今日的举动再三称谢,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凡有差遣,定当效劳。 她在谢他,但他并不高兴。他不想她跟他这样生疏客套。 “想还人情?” 顾云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话头。 70.第七十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 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 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 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 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 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 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 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 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 找到了些底气, 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 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 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 斟酌一番, 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 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万良实难下咽,苦着脸将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实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办了他,还将事情捅到了圣上面前。如今不仅他,恐怕连陈翰也要乌纱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实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频繁南下的时节,却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整治了。原来衡王这些时日面上看着悠悠闲闲的,实则是在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 阁老竟也全无出面保他们的意思! 有两条他想不明白,一是阁老为何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们,他们可是阁老在东南的得力襄助,即便办他们可能是圣意,但阁老怎样也应当尝试挽回。他们皆是这般想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底气。何况操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亲王,阁老还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献瘦马怎就惹恼了衡王了,那四个可都是姿容上乘的处子,还学过规矩,难道衡王不喜那种长相的女子? 到了顾妍玉成亲这日,顾云容随着大房一众人等赶去观礼。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开春儿才添置的衣裳头面,一身簇新,罗衣宝髻。 穿戴虽非顶精细贵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丽质天成,只是这般,袅袅独立,便若粉妆玉琢,顾盼之间,丰姿娆丽,恍如琼花映满室,耀人眼目。 仿佛姮娥飞月殿,犹似神女临筵前。 再过两年容貌全然长开,不知是何等倾城绝色。 周遭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朝顾云容这边投来,她却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将顾妍玉迎来,顾云容跟顾淑郁并徐氏一道立在女眷这边远远观望。 她看着眼前按部就班进行的告祝、合卺等诸般仪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时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亲王纳妃仪来的,即便时间仓促,也丝毫不乱,甚至与头先几个王妃进门时相较更加走心。一场婚礼办得锦簇花团,引得万人空巷。 大凡女子,总对婚礼存有美好设想。顾云容从前也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却从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会将婚礼的隆重程度与丈夫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挂钩,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开始抱了很大希望,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内心。 但到头来,她好像连他心的边儿都没摸着。 她看到顾妍玉身上那件大红妆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与谢景思想的相左。 那会儿她尚未重遇桓澈,还在试着跟谢景相处,瞧见别家娶亲,谢景感叹说婚礼办得过于奢侈,有那银钱不如多置办些产业。 实质上娶亲的那家家底殷实,那个排场对他们来说属于正常。顾云容觉得在能力范畴之内,婚礼是应当好好筹备的。她当时问他若他将来发达了,娶亲时会不会好生办一场。 谢景转眼看她,眼神温柔,莞尔而笑:“若我发达了,成婚时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但不会办成这样,会办得简朴些。省下的银钱,咱们可以添置庄子、铺面,再不济留着供儿女读书婚嫁也是好的。” 她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但还是问了一句:“若你坐拥万贯家财,也只会办一场俭素的婚礼?” 谢景点头:“那不过是个仪程,花那么些银钱在那上头不合算。” “可产业何时都能置办,成婚一生却只一次,不过分奢侈不就好了。” 谢景仍直是摇头:“没那个必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一意想要隆重些,我可有所退让。” 这兴许就是观念的差别。谢景是个十分注重实用性的人,但她有时却在某些事上抱有某种情结。他能迁就她一次两次,难道能一直迁就她?时日久了总会爆发矛盾。 但她能留意到这些,大约更能佐证她不喜欢谢景。若是换成桓澈,她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忽略掉这些,然后假装他很适合她。 礼毕开席,顾云容本以为到了二房正式显摆的时候了,照着顾同远那日的表现来看,少说也要摆五十张吃看大席面,异品食烹,茶果时新,再齐齐整整地摆上锦绣桌帷、妆花椅袱,还要有盆栽氍毹…… 但等众人被引入厅内,这些却一样都无。 席面就是寻常平头桌席的规格,每桌五果五菜,边角还有几桌散席。 众人面面相觑。 婚礼倒办得似模似样,席面就摆这样的? 顾同远与方氏也被惊着了。事先说好的明明是设六十六张吃看大席,外头再摆十几张流水席,怎生眼下是这么个光景?他们可都在亲戚跟前夸下了海口的。 头先因郭家说席面包给他们来办,他二人便也未多想多问。郭家不是家底殷厚么?如今这般,是有意落他们脸面? 顾同远憋了满腹怨气却不好发作,受人敬酒时,也总觉旁人笑容里带着嘲讽,看宾朋们喁喁私语,也总觉是在嘲笑他们二房。 轮到顾同甫敬酒,还不待顾同远开口,顾同甫便先自笑道:“先前弟妹两次登门急劝内子典卖田底给二房之事,我不知哥儿是否知晓。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要帮忙也不是这么个帮法,此法颇为不当,哥儿说是吧?” 众皆哗然。 纵是不明就里的,听了顾同甫这话,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顾同远没想到顾同甫会当场点出,臊得满面通红。实质上,他根本没想到大房今日会来。 二房已经再三请了,礼数周全得很,不来观礼那就是大房的事,届时旁人只会说大房心眼小不知礼,所以他们把样子做足了,也顺道气气大房。谁知大房非但来了,顾同甫还当面来了这么一出。 顾同甫眼中俱是讥诮。他入狱的这段时日,不知看清了多少人的嘴脸。世态炎凉,他头先还未想到二房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两个房头早就各过各的了,他不介意帮二房扬扬名。 顾同远片刻之间连丢两回人,面上实在挂不住,酒杯都快拿不稳了。他正打算寻个由头先遁,就见外间宾客忽然惶恐四起,纷纷奔逃,嘈嘈乱乱,惊叫不绝。 在座众人起先惘然,随后听清了外间所呼者甚,瞬间色变离席。 众人高喊的是“倭寇来了”!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稳稳扶住她,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再次脚踏实地,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顷,顾家余人随后便来。”他交代罢,回身就要走。 顾云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寻人?” 这是连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他侧过头:“我自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聚齐。由于四周已经戒严,他们暂且回不去。桓澈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到了距离守军临时扎起的营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命拏云留下照应,便回身带着几个参将去前面调度了。 桓澈走后,徐氏便一把拽过顾云容,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得王公子,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凭甚帮我们?” 顾云容惊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将我们领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题,你快些答我。” 顾云容装傻只道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为,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林姣打量着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表妹没说实话。 到晚,拏云为顾家人提供了饭食。桓澈说是让拏云留下来照应,其实也无甚可照应的,四周全是守军,安全得很。 顾云容这一日下来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饭就开始犯困,顾家这回连表亲算在内来了四五家,因着马车有限,便让女眷们挤在两个车厢里,爷们儿们凑在另一辆大马车里。 不知桓澈是疏忽还是怎样,头先只将顾同甫并一众女眷们带来了,等徐氏焦急提醒还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将几个表公子提溜回来。 顾云容见几个表兄过来时一个个形容狼狈,活像是逃荒回来一样,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来前方形势很严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怀里睡会儿,却见一个丫鬟掀起帘幕,先行了一礼,跟着朝她笑道:“姑娘适才不是说要去方便么?奴婢寻见地方了。” 顾云容本是昏昏欲睡,但听见这把嗓音,猛地睁眼。 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见证她被刺杀的人。 桓澈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但料理杂事的丫鬟还是有的,毕竟事情不能都让小厮来做。后来她嫁入王府,他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过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这话莫名其妙,她根本没提过什么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减;“姑娘还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顾云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 在青黛的带领之下,顾云容到了离营帐较远的一片林子边缘。青黛将她带到地方之后就躬了躬身,趋步退下。 顾云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峦之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她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她对他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 桓澈从阴影里缓缓步出,估摸着远处火光能照到他的脸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须臾,才终于见顾云容动了一动,却是朝他行了一礼,对他今日的举动再三称谢,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凡有差遣,定当效劳。 她在谢他,但他并不高兴。他不想她跟他这样生疏客套。 “想还人情?” 顾云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好像不能太直接,循序渐进比较稳妥。 71.第七十一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同甫当下醒了酒, 忙忙跑到前头去迎。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 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 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 还得了贵人的青眼, 如此一来,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 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 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吃了个七八分饱, 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 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 但又不想遇见熟人, 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 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 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 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曾氏坐下来啜了口茶:“我还道这回的事有多大,末了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氏指的是沈家旁支挑头走私之事。 沈碧音嗤笑道:“咱们家可是正儿八经靠着军功起来的,不似别个靠嫁女儿得的爵位。女儿听说当年老太爷在一场什么战里面立了大功,这才换来了沈家如今的富贵。当初好些与老太爷一道入伍的,都赶不上老太爷的运道跟神勇。”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外头的人忽然喧嚷起来。沈碧音以为是殿下大驾到了,一喜起身,但紧跟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听到了疑似火器的轰隆声和人群的惊叫声。 曾氏大惊起身:“莫不是倭人来了?” 顾云容也是作此想。上回在郭家那是虚惊一场,眼下却是很可能实打实地跟倭寇遇上了。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倭寇已经往北退散,怎就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而且为何倭寇来袭,烽烟台那边都没有报信?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些了。顾云容跟几个女眷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各去寻家人。但这些姑娘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还穿着高底鞋,又兼过度惊慌,几乎走不动路,一时场面混乱。几酿踩踏。 顾云容无比庆幸阿姐因拨不开空闲而没有跟来。她动作倒快,一路拉着徐氏跟林姣飞奔而出,跟父兄汇合后,顾云容便与众人一道往楼下狂奔。 因着前来观潮的人数众多,顾家的马车停在离观潮楼较远的一片空地上,而楼外扰攘不堪,摩肩接踵,要挤过去实是艰难。 顾云容抽空飞快地往江边看了一眼,瞧见已有十几艘悬着八幡大菩萨旗的倭船在江畔集结。船上一定装载了火炮,若是朝人群这边开炮,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逃生人群过于惊慌混乱,顾云容举步维艰,又在挤搡之中与顾家众人分开,两厢被人潮越冲越远。她眼瞧着倭寇已经开始登岸,急得满头冒汗。 正此时,她忽觉自己右手手腕一紧,跟着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得她身子一偏。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倭寇来掳人了,急怒之下力气颇大,反手就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但她的拳头尚未落到实处,就被人准确无误地一手扣住手腕,跟着腰被一股大力紧紧箍住,身子彻底偏斜,天旋地转之间就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被一双手臂牢牢拥住。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那么去附近转一转,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72.第七十二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徐氏与顾淑郁又惊又疑, 不由就要跟去,却被一衙役拦住。 “你二人且去那边候着, ”衙役指了指一侧的廊庑, “切记肃静, 不可喧哗。”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 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 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 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 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 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 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 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 眉眼尚青涩, 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 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这是调查她家成分来了?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仿佛不耐解释,朝握雾瞥了一眼。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容礼毕,捏了捏衣角,壮起胆子向桓澈询问她父亲如今的境况。 吴语与官话不同,临来时那嬷嬷还问顾云容可会说官话,若是不会,她还要一道入殿做翻译。顾云容点头说会,嬷嬷才放她入内。 顾云容嗓音娇软,一口官话也说得轻柔细润,尤其她眼下满心忐忑,声音更是细细缓缓,听来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头,翻阅案卷的动作愈来愈快:“顾同甫今和于思贤同押于巡抚衙门大牢,无人为难。” 得他这么一句,顾云容长舒一声。拏云交代她不可将今日听到的话外泄,便示意此间无她事了。 顾云容行礼告退。起身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的窗牖是半敞的,念头一闪,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问她的问题。 桓澈那个不可说的软肋若是被太子知晓,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动了。不过听沈碧梧话中之意,太子顶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不至于猜到肯綮上。 不过,纵无她的提醒,桓澈大约也能够应对,他这般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朝廷,也怕是敌手难遇。 顾云容敛眸。她前世曾想过在跟桓澈坦明后试着为他治疗,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达成。而今……他还是祈祷他能自愈的好。 打从自家殿下蹦出让顾云容兄妹随驾的念头之后,握雾就始终不能理解。顾云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经经找个向导?让那兄妹二人随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云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计较。” 桓澈搁下笔,看了半开的窗扉一眼,声音清淡:“记得预备出行事宜。” 翌日,顾嘉彦裹挟晨露急急归来。 他听顾云容悄悄说了桓澈的嘱咐,又匆匆去了巡抚衙门。 他前脚刚走,婶母方氏便登门了。 顾云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但到了正堂,却见母亲面色很是难看。 正困惑间,就听母亲沉声道:“田底不卖,田面照旧,你不必多费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恼,我这也是为大伯大嫂着想。我们给的价也不算低,大嫂回头若是再想转卖,别家不定有这个价。老话儿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云容听出道道来了,二叔一家这是要变相抢田产。 这一带的田地所有权称“田底”,使用权称“田面”。顾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实则也算丰足,当初分家时,父亲得了几十亩薄田,日常都是将田租给农户耕种,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卖田面。 顾家统共两房,她父亲居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顾同远。而因着长子长孙要承担更多的祭祖之责,所以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分家时长子会多得一份。当初为免纷争,祖父还在世时就立下了文书,将家产分定。 父亲多得的那一份实则不多,只是个意思而已,但二叔却惦记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将父亲手里的田底低价收走。 方氏见徐氏已经开始赶人,脸上的笑竟是丝毫不减:“要不大嫂先将田典给我们也成,典期不拘三两年,这都好说。我们也想直接捎了银子来帮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难过,我家中几个哥儿姐儿念书的念书,说亲的说亲,倭人又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也只能这般了。大嫂千万再考量考量,大房见今正是用钱之际,大伯还在牢里押着,打点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抚衙门,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听说了,顾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抚衙门的大牢。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瞧见知县老爷都抖抖索索的,巡抚那样的大员他们只从戏文里听说过。徐氏若想捞人出来,大房倾家荡产怕是都办不成事。 但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知大房现下一定很缺银子,那他们就能趁机将大房的田产捞到手。 说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将田典给他们,还能有钱拿回来? 顾云容心中冷笑,她这二婶的面皮真是厚,明明打着夺人田产的算盘,说得却仿佛是在勒紧裤腰带帮衬本家一样。 方氏又跟徐氏说起典押田产的事,顾云容转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却被一旁坐着喝茶的堂姐顾妍玉起身拦住。 “听闻谢家前儿来退了婚,”顾妍玉长叹一声,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兜兜可莫要太过难受。” 顾妍玉喜欢谢景,但谢景却早早与顾云容订了婚约。顾妍玉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方氏给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谢景,但好歹也要嫁一个跟谢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亲给她寻的那个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那长相实在寻常,跟谢景相差甚远。 顾妍玉心里正憋着一股气,就听说了顾同甫下狱、顾云容被退婚的事,一下子觉着自己的气儿顺了。 顾云容闻言却是面无表情。她虽知以顾家而今的境况,被谢家退亲之后她怕是婚事艰难,但心里仍旧掀不起波澜。 顾妍玉跟顾云容不睦,此番是特来激怒她看她出丑的,但等了一等却见顾云容神色淡淡地绕过她,径直去外面叫了两个丫鬟进来高声撵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顾云容这完全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顾妍玉一口气憋在胸口,咬牙暗想,顾云容不过是强撑来着。横竖她打听过了,顾同甫那罪不会连累他们二房,等着,等顾同甫定了罪,大房就倒了,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瞧了!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否是不小心触发了他那个特殊的病症,但细想又觉着不可能,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谨慎。 但她转念一想,他体魄好,说不得养几日就好了。可又过了半月,宋文选打探来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未去衙署。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肯要你,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73.第七十三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看众人那反应, 还以为倭寇已经打进来了,但城中也只有惶遽四散的百姓,并未见倭寇入城的迹象,倒是有几队军牢在安抚疏散人丛。 走到半路,马车忽停,丫鬟春砂下去问了状况,回来报说谢家的表少爷在外头,欲前来拜见。 徐氏才摆手说不见, 就听谢景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姑母, 小侄知晓一些城中状况,可说与姑母知悉。” 谢景话音方落,就听得顾同甫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与谢景对话。 不一时, 谢景来到马车车窗外,隔着帘子向内中几位女眷叙礼后, 随即略陈了目下境况。 原来,倭寇并未攻到杭州城外,但倭寇而今在距杭州府不远的长安镇外。如今杭州府城已闭城戒严, 但北面武林门外郊关四乡百姓为求庇护, 正聚集武林门外请求入杭州府城避难, 人数众多, 约有十万之众。 武林门提学副使倪宏图开门迎纳, 如今杭州府城内涌入大量城郊百姓,消息传到钱塘县这边,便引发了惊慌。 顾云容面色微沉,掀起帘子问道:“倪宏图是否未经上峰准许擅开城门?” 谢景有些时日未见到顾云容了,如今一见之下便是一怔。 施了淡妆换了新衣的顾云容,越发光彩照人。 “我亦不甚知晓,”谢景摇头说罢,见顾云容要放下帘子,又忙道,“不过灾民已开始往本县疏导,我约略知晓路况,我给你们带路。” 顾云容道了句“多谢表哥解答”。落下帘子,她转向徐氏:“表哥之言,父亲母亲拿主意便好。”言讫,坐回自己的位子,陷入思考。 若杭州府这边有桓澈调度的话,那么倒是无虞,只盼倪宏图此举不会惹来麻烦。正好于思贤的事解决了,长安镇外头兴许是他在守着。 顾云容暗暗叹息,国朝国大民众,就这样还在倭寇手里屡吃败仗,这里头的问题大了去了。但愿桓澈能在浙江多盘桓一阵子,大刀阔斧斩除积弊,不然倭寇这颗毒瘤还不知何时才能除掉。 大半月之后,顾云容自顾同甫口中得知,倭寇已被打退至乍浦的滩涂附近。 虽算是打了个胜仗,但桓澈却是在海宁县衙大发雷霆,吓得当地属官士绅伏跪满地。 据说是因为当地乡绅因着一己之私,险致海宁县沦陷。 顾云容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越发觉得桓澈不能离开浙江。他顶着亲王和钦差的双重身份,有头脑有魄力,再没人比他更适合来操这把刀。 顾同甫见倭寇已被打退,便又打起了摆宴择婿的主意。徐氏也觉着这事宜早不宜迟,夫妻两个这两日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顾云容只是听之任之。她前世未留意过她的其余表兄,若这回能发现个合适的倒也好。 眼下正值梅雨季,外头的天不是正在下雨就是准备下雨,太阳极少露脸。顾云容头先因着杭州府城戒严,近一月都没出过门,思及回头定亲了说不得出门更加不易,于是她趁着徐氏带着丫鬟忍冬出去采买胭脂水粉的机会,央徐氏将她一并带上。 顾家住的巷子附近就有一溜铺子,因此一行人俱是步行。 由于外头到处都是积水,不能太讲究,顾云容便穿了一双旧的高底绣花靴出来踏水。她一头与徐氏笑着说话,一头步子轻快地慢慢挑拣物件。 然而出了胭脂铺子不多远,她就忽地停了步。 徐氏诧异问她怎么了,她僵了须臾,哭丧着脸道:“我的……鞋子似乎坏了。” 她这双鞋子穿了两三年,旧得都已有些褪色,但因鞋底是木制的,结实耐穿,江南又雨水多,她便习惯踏着这双鞋出来踩水,谁想到今日这靴子的鞋底竟脱了小半边…… 她左边那只靴子的后半边已经脱开了,她只要一抬脚走路,后半边鞋底就会一掉一掉的…… 她的裙幅又不够长,根本无法遮挡住。 徐氏明了了状况之后,忖量一回,交代忍冬回家去,让小厮将骡子套上,驾车来接,她们就在原地等着。 忍冬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忍冬前脚才走,天上便又飘起了雨。徐氏手里只有一把伞,其余两把让忍冬顺手带走了,谁知道竟这么巧。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徐氏无奈之下只好搀着女儿到商铺屋檐下避雨。 握雾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小声对一旁的拏云道:“你看那是不是顾姑娘?”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他也不能确定。 拏云仔细瞧了片刻,扬声道:“还真是顾姑娘,一旁那位看着像是顾家夫人。” 握雾捂了捂耳朵,正想说你喊那么大声作甚,就见自家殿下目光转了过来。 夏日的阵雨暴成瓢泼之势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雨借风势,伞有同于无,顾云容的衣裙霎时淋湿,母女两个预备入店避雨,但门口的伙计好像不答应。 桓澈盯着看了少顷,忽道:“先前那件事若论起功来,那顾家幺女也有一份,眼下倒可给她行个方便,算是酬答。” 拏云深以为然:“公子英明!”心里却道,想请人过来还非要拐个弯。 顾云容竭力撑伞遮挡风雨,正自瑟瑟,一抬头就见撑伞而来的握雾来邀她们去斜对面的茶馆避雨。 顾云容循着他所指看去,虽则雨大看不真切,但她勉强认出了这是她家附近一家大茶肆,出了名的高雅去处。 这地方是不会让她们这样一身狼狈的客人入内的,何况顾云容并不想跟桓澈打照面。 握雾仿似根本未听到顾云容母女的推辞,不知打哪里叫来了两个女子帮忙,一路连搀带架将她们拉到了茶肆门口。 顾云容因着鞋子的缘故,有苦说不出。正好有伙计上来阻拦,说是她们鞋上沾着泥水,衣缘也往下淌水,入内会弄脏地面。 她刚要顺势告辞,左右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谁知握雾一把挥开那伙计,看也不看,便将一个茄袋甩手扔给了一旁管事模样的堂官,带着顾云容等人呼啸而去。 那堂官直至几个人影消失才回神。打开茄袋一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整整十两的二七宝银,成色比细丝纹银都要高!不仅如此,连那装着银子的茄袋也是上好的南京紵缎制成的,上头那花样的绣法他见都没见过。 观者皆抽气不已。 顾云容问过才知,那两个将她们搀来的女子是桓澈命握雾临时寻来的,俱是茶肆里专司唱曲儿的。两女与几个伙计一道忙活着,给她们母女两个搬来了熏炉,烘干了衣裳,这便出去复命去了。 等雅间里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后,徐氏便开始审问顾云容是谁帮她们解围。 顾云容对于桓澈的举动也颇为费解,但不论如何,在桓澈首肯之前她不能擅自暴露他的身份,所以她只是说兴许是家中哪门远房亲戚,只是人家记得她们,她们不记得人家。 等两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被引去拜见桓澈。 顾云容头先以为就要那么湿着去见桓澈,她穿得单薄,雨水洇湿了胸前那一块衣料,她方才几乎一直抱着胸。要就那样站在桓澈跟前,以他那个目力,怕是连她内里穿了什么颜色的抹胸都一目了然……还好把衣裳烘干了。 但她不好管人借鞋子,便只好硬着头皮穿着那双坏掉的绣花靴入内。 桓澈听见外头的动静,竟然感到心底有不可抑制的雀跃涌动。 虽然算起来没几日,但他感到仿佛已经阔别许久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头望去。 入目就瞧见一月未见的少女深深埋首,一步一蹭地挪到距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然后就长在那里一样,死活不肯再往前挪,看也不看他,在徐氏叙礼后,僵硬地屈身行礼道了万福。 桓澈明显感受到了她言行之中的疏离。 他甚至觉得她在有意躲着他。 他可是清楚记得,顾同甫还没被放出来那会儿,她胆子大得很,屡屡偷觑他不说,还跑来探病,连他斗纸鸢输了,她都会跑上来温声软语地安抚他。 这才过去几日,她对他的态度就大不同了。 他瞬间觉得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 一种十分微妙的失落受挫感。 桓澈在她莹白细嫩的脖颈上盯了一下,骤然按下茶盏。 那“咚”的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有些扎耳。拏云与握雾互看一眼,殿下这是生气了? 桓澈起身客气还礼,命人给徐氏母女看座。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揖礼,由他做来,便如流水行云,遍身风流。偏他容色端雅,举动贵介,不过一个基本礼节,徐氏竟觉自己生受不起, 她端量桓澈一回,又环视周遭,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家茶肆她只零星来过一两回,寻常只去左近那些小茶馆。这家茶肆四时卖奇茶异汤,雅间里插时新花卉,悬名人字画,来此的客人多是出手阔绰的主儿,眼前这个少年衣着虽不张扬,但那穿的戴的怎么看也不是平常人用得起的,还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一般百姓家里可教养不出这般的雅人深致。 顾家何时有这样的亲戚?只有一个沾些亲故的沈家勉强能有这般派头。 徐氏心头一震,她听说沈家的人前阵子来了浙江…… 徐氏委婉询问桓澈身份,并再三对于他的援手表示感谢。桓澈却是有些神思不属,只道是就手儿行个方便而已,不必知晓他的身份。 顾云容在一旁如坐针毡。她急等着回家更衣换鞋,外头的雨已经小了,可以撑伞回去了。可徐氏此刻倒仿似无甚还家的意思,竟是与桓澈谈起天来。 顾云容接连朝徐氏打眼色,可眼看着徐氏要转过脸了,桓澈就挑起一句话拉走徐氏的注意力。每次皆是如此,顾云容简直都怀疑他是故意的。 顾云容使眼色使到抽筋都没能唤起徐氏的注意,又见徐氏似乎对桓澈印象颇好,咬牙暗诽长得好就是沾光,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能成为妇女之友。 徐氏说话间感到一阵凉风夹着雨点灌入,忍不住看了雅间的窗子一眼。其实自打她进来就想问为何不关窗,难道下雨开窗是近来时兴的什么雅事? 桓澈暗暗瞥了顾云容几眼,却见她目不斜视,根本不往他这里看,正莫名气闷,听见徐氏后头的话,忽而转头:“夫人说,顾大人不日将治酒宴客庆贺平反昭雪?” 顾云容见他顿了一顿,以为是要说什么,但他只是跟顾同甫夫妇道了扰,便回身离去。 她回屋略一琢磨,就明白了青黛方才那番话的意思。 青黛是让她回去就拆看这锦盒,而且不要让别人过手,一定要在无人处看。 顾云容踟蹰片刻,把房门关了,带着几分好奇慢慢拆开锦盒,瞧见里面的东西便是一怔。 锦盒里躺着一双羊皮金缉的云头山鸦高底靴。 上头走线细密工整,云头山鸦灵动精巧,靴面竟像是用的妆花缎,边缘以羊皮金滚边。 不过最奢华的可能要属靴底。 靴底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的,底下雕凿繁复花纹,内嵌香料,轻轻晃动便觉清雅馥馥香气扑鼻而来。靴底四周还以精绫围缠,结实又精致。 穿着这双鞋行路便是真正的步步生香。 这是吴地十分流行的女鞋样式,顾云容先前一直都想要一双,但这种鞋子求的就是“精致”二字,必须用上等的布料木材和香料来制作,否则香气刺鼻式样简陋,只会穿出一股廉价感。 但因造价昂贵,她一直也没舍得买。 可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这种鞋子,而且送这种贴身之物是不是有点…… 顾云容坐到床畔试了试,惊奇地发现这鞋子竟然还挺合脚的。 他怎知她穿多大鞋子的? 他送这个,难道是因为那日在茶肆看到她的鞋子坏掉了? 顾云容以为桓澈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送的是鞋子才弄得神神秘秘的,但将鞋子放回去时发现那锦盒里垫的红绸之下竟压了一张字条。 上书两行行草:明日未时正,桃花桥见。落款是桓澈的封号。 字迹飘若游云,矫如惊龙,确实是出自桓澈之手无疑。 顾云容此刻心里的凌乱无法言表。 她又想起桓澈今日亲临之事。 桓澈若是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可用的法子实在太多了,完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那么他亲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施压? 她需要好好思量一下这件事。 翌日午时,顾云容用罢午饭,犹豫再三,跟徐氏说她去附近铺子里买几朵绢花,便带着秋棠出门了。 她特意早早出了门。因为她不知道桓澈具体何时会到,而她想早些回家。 只是她才在桃花桥下站定,转眼的工夫就看到谢景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朝她走来。 桓澈坐到前往桃花桥的马车里就开始梳理思绪。 在海宁县那晚他有些话没能说出口,总是如鲠在喉。 其实在发现自己很可能会错意时,他就已经心生退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多,他原本就是与旁人不同,日常起居都需要格外注意,身边随侍之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遴选的。 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感受与作为。 原本他想着顾云容是他这些年来难得遇见的愿意接受的姑娘,她又真心喜欢他,而且她瞧着也是个机灵人,他回京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选妃,顾云容虽则出身不显,但他自然有法子让父皇答应这桩婚事。 但现在发现实则是个误会。 说是心生退意,但又实在不甘心,他这些时日因着这件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真要去争去抢,他又顾虑颇多。 他多少年都不曾如眼下一般在一桩事上委决不下。 他昨日去顾家其实是意气之举。那个锦盒原本是打算假借旁人之名交给顾云容的,但他走到顾家巷子口,隐隐听见里头的热闹人声,又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但是当真见到顾云容,他又发觉说话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将锦盒给了顾云容。 他相信顾云容能明白青黛的暗示,并无其他缘由,他就是这样肯定。他总觉他跟顾云容有着某种干系,不然他不会有这份莫名的笃定。 桃花桥位于城外,位置较偏,再过两三个时辰又要关闭城门了,故此一路行来人烟渐少。 桓澈在将至地方时,想看看顾云容可到了,结果举目一望,却远远看到桃花桥下立了三个人,定睛一看,原是顾云容与秋棠,还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他还见过。 顾云容估摸着桓澈快来了,但她还没跟谢景掰扯清楚,实是有些急了,再度催促谢景离开。 她是不得不来见桓澈,但她打算速战速决,她总不能让桓澈等着她跟谢景掰扯完。 她方才还以为是偶遇,谁想到谢景竟是跟着她过来的,还硬要问她来此作甚,她只道是即将离开钱塘县,心中不舍,想再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谢景嘴唇翕动半晌,终究是言语艰涩。 沉默少顷,他道:“我才考罢秋闱,若是得中,明年就要上京赶考春闱。你又要搬去徽州,我们往后怕是……” 顾云容暗叹,顾嘉彦也是才考罢秋闱,还不知结果如何,前世是没有中的,今生不知能否好些。 “我早与表哥说过,我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预祝表哥金榜题名,将来得遇……” “我会等着你,”谢景打断她的话,微微低头,“等你成婚了,我就死心。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我这段时日要潜心念书,但还是想去送送你。今日过来,是因许久未见,想看上你一眼,并非有意查探你的踪迹,望你莫恼。” 谢景牢牢盯着她:“我一直都记得你的生辰的,昨日原本想去为你庆贺,但思来想去,担心姑母与姑父瞧见我扫兴,这便未去。不过,我为你预备了礼物。” 谢景说着话,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匣子递到顾云容面前。 握雾远远瞧见谢景的举动,忍不住瞄了殿下一眼。 殿下方才看到谢景之后就下令停车,然后冷着脸盯着顾姑娘和谢景缄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握雾觉得沉默的殿下更可怖,转头看向拏云。拏云面无表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个时候不要跟殿下搭话。 握雾又将目光转向桃花桥下,但见顾姑娘与谢景僵持片刻,便让秋棠收下了谢景递来的那个匣子。 握雾也知谢景从前是顾云容的未婚夫,见状暗暗心惊,殿下此刻手里要是有家伙,还不提着大刀冲上去?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谢景才与顾云容拜别离去。 74.第七十四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受惊之下使劲挣揣,却听头顶上传来一道紧绷的声音:“别乱动, ” 她的动作一顿。 是桓澈的声音。 如若不是周遭人声嘈杂,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 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 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 随即反应过来,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 只能拉扯他的衣摆, 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稳稳扶住她, 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 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 再次脚踏实地,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顷,顾家余人随后便来。”他交代罢, 回身就要走。 顾云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寻人?” 这是连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他侧过头:“我自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 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聚齐。由于四周已经戒严,他们暂且回不去。桓澈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到了距离守军临时扎起的营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命拏云留下照应,便回身带着几个参将去前面调度了。 桓澈走后,徐氏便一把拽过顾云容,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得王公子,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凭甚帮我们?” 顾云容惊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将我们领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题,你快些答我。” 顾云容装傻只道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为,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林姣打量着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表妹没说实话。 到晚,拏云为顾家人提供了饭食。桓澈说是让拏云留下来照应,其实也无甚可照应的,四周全是守军,安全得很。 顾云容这一日下来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饭就开始犯困,顾家这回连表亲算在内来了四五家,因着马车有限,便让女眷们挤在两个车厢里,爷们儿们凑在另一辆大马车里。 不知桓澈是疏忽还是怎样,头先只将顾同甫并一众女眷们带来了,等徐氏焦急提醒还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将几个表公子提溜回来。 顾云容见几个表兄过来时一个个形容狼狈,活像是逃荒回来一样,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来前方形势很严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怀里睡会儿,却见一个丫鬟掀起帘幕,先行了一礼,跟着朝她笑道:“姑娘适才不是说要去方便么?奴婢寻见地方了。” 顾云容本是昏昏欲睡,但听见这把嗓音,猛地睁眼。 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见证她被刺杀的人。 桓澈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但料理杂事的丫鬟还是有的,毕竟事情不能都让小厮来做。后来她嫁入王府,他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过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这话莫名其妙,她根本没提过什么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减;“姑娘还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顾云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 在青黛的带领之下,顾云容到了离营帐较远的一片林子边缘。青黛将她带到地方之后就躬了躬身,趋步退下。 顾云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峦之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她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她对他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 桓澈从阴影里缓缓步出,估摸着远处火光能照到他的脸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须臾,才终于见顾云容动了一动,却是朝他行了一礼,对他今日的举动再三称谢,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凡有差遣,定当效劳。 她在谢他,但他并不高兴。他不想她跟他这样生疏客套。 “想还人情?” 顾云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好像不能太直接,循序渐进比较稳妥。 凝思一回,他开言道:“将你叫来,是因着有件事想问你——你那日在茶肆,为何跟我那般生疏?” 顾云容奇道:“何谈生疏?难道民女从前与殿下很是熟稔?” 桓澈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自认善察人心,但在顾云容这件事上却有些困惑。从顾云容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应当是喜欢他的,可顾同甫出狱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显然冷淡许多,甚至还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这样看来,她之前在他面前有那般表现就应当只是因为顾同甫了。可他还是觉得他不可能看错她的眼神意态。 顾云容见他久久不语,便道:“殿下若无旁的事……” “且慢。”他出声打断她的话之后,接下来却又不知说什么。 他鲜少这样无所适从过。 他不说话,顾云容却是憋不住好奇问他今日为何会帮他们这个大忙。 其实她比较想问,他跑来把她扛走那会儿,是不是被谁下了蛊了。 顾云容这个问题其实很好答,但桓澈却是卡了半晌也说不出来。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今日。他出身皇室,在各路倾轧中都向来泰然处之,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窘迫起来。 他担心顾云容看到他脸上的薄红,往阴影里后撤一步。 他决定先问出这些天来的困惑:“你头先在我面前诸般作为皆因你父亲?譬如斗纸鸢时,买杨梅时……”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他不会以为她是因为喜欢他才会那么殷勤的吧? 她点头称是,为着撇清,又特特加了两句:“殿下莫要误会,民女无甚不安分的心思。” 桓澈一时僵在原地,竟是进退不得。 难道真是他搞错了…… 一股难言的沮丧在心底搅动。 他沉默半日,拳头握了又松,几番反复之后,径自转身:“你且回吧。” 原本还想解释一下那日在茶肆他并非刻意刁难她,但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顾云容觉得他的反应很是古怪。但他既这般说,她便也顺势施礼告退。 桓澈听见身后没了动静,脚步顿住。 四下里一片阒寂,他的内心却是不能平静。 他想起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那些梦,想起自己这阵子的诸般矛盾心绪,对着黑魆魆的树林出神。 他好像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了,心乱又迷惘。 国朝兵力连夜集结,隔日,倭寇退避十里。 顾同甫向拏云询问如今离开是否安全,拏云严容提醒说不要轻举妄动,有部分倭寇已经登岸,此刻返程恐会与这股流窜的倭寇遇上。 顾同甫对此深信不疑,便继续滞留在海宁县。 期间,桓澈偶尔会回附近的营帐,但也只是停留半日就走。 半月之后,顾同甫终于从拏云口中得知那股流窜的倭寇被剿灭了,这才松口气,带着家小返程。 离开之前,他特意问了于思贤何在,又托拏云跟尚在领兵作战的于思贤表达歉意,表示上回没能好好招待好他们父子,赶回头若有机会再请他们吃一顿。 顾同甫走后,拏云看了顾家远去的马车一眼,不由皱眉。 顾同甫这不会是想跟于思贤做亲家吧?听说于思贤一直将自己的小儿子于绍元带在身边历练,那日顾同甫设宴,于思贤也将于绍元带了过去。 顾同甫要真是有那个心思,那殿下…… 拏云摇头,他在这里操的什么心,殿下被逼急了自然会出手。 返程路上,顾同甫不断跟徐氏说着于思贤的事。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他们能有这般优待是因着于思贤的关照,殿下应是在回营帐时捎带手儿将他们带过去的,否则还能有什么缘由。 徐氏道:“人家再好顶什么用,终究不是一个面儿上的。是能跟你当亲家还是怎样?” “亲家怕是做不了,但若是真能跟于大人结交,对咱们家也是个助益,”顾同甫长叹一声,“我曾听父亲说,咱家老太爷也是上过战场的,可惜随军出征多年,却是什么军功也没捞着,落后归家还气出一身病来。父亲劝老爷子想开些,富贵荣通皆由天定,但老爷子却是钻了牛角尖,至死也丢不开这件事。” 徐氏叹道:“莫要再想这些了,咱们没那个命,强求不来。”说着话又提起了去徽州之事,并劝说顾同甫也随他们一道去徽州暂避。 “瞧今日这乱象,若是没有人援手,咱们还指不定会如何。钱塘县兴许哪日也会受到波及,浙江这边有于大人还有殿下,没准儿过个一两年,就能把倭寇除干净,届时咱们再回。至于你那差事,我看你还是放一放的好,命比差事要紧。” 顾同甫点头道:“回去之后就开始预备搬迁之事。你们先走,我是走是留,随后再议。” 归家后,顾云容便跟徐氏开始收拾行李。 她在钱塘县住了好些年,一朝要走,还有些舍不得。不过转念一想,等倭患平定,他们就能回来了。这一世友桓澈在浙江,沿海应当能比前世更快回归太平。 前世抗倭可是整整用了十二年,到她死时,倭寇的余孽还不消停。 顾家人手有限,东西又杂,拾掇了五六日也没能理好。林姣得知徐氏等人要暂搬去徽州,主动要求留下帮忙,因此林姣这几日一直在顾家住着。 这日午后,顾云容午睡刚醒,就被林姣拉去做针黹活计。 顾云容午间都嗜睡,坐在太阳底下越发困了,不住打哈欠,手里的针线基本没动。 林姣与她闲话少顷,忽然话头一转:“那晚,我瞧见你往林中去了,你究竟作甚去了?” 顾云容一惊之下瞌睡也去了大半,但又很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表姐这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寻处方便而已。” 林姣笑了笑,低声道:“那么,那位公子将你扛走,却是真的吧?” 这回顾云容的瞌睡彻底被吓跑。她觉得这种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承认下来反而是麻烦,遂继续装傻,坚称是林姣眼花看岔了。 林姣轻叹着将针线收到笸箩里:“兜兜不肯承认也无妨。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那位究竟是谁,姨母说是个官家子弟。若是那位公子有意于你,你可不要错失了。搬去徽州之事,你可与他说了?这一走可要何时相见。”她口中的姨母指的是徐氏。 顾云容听见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 桓澈有意于她?不存在的。 上辈子做了小半年夫妻也没喜欢上她,相较起来今生才见了几面,喜欢她才有鬼。 就算这世上只剩她一个姑娘,他也不会喜欢上她。至于她去徽州之事,更是与他无关,他才不会关心她去哪里。 顾云容倒并未在意,桓澈这不过是在转移徐氏的注意。她暗暗朝窗牖看了一眼,眸光微动。 看来他的状况并未改善。这雅间不算小,人也不算少,外面还下着雨,但他仍坚持开着窗。 据说有人陪伴可缓解症状,所以她前世甚至曾想过,他每晚都来找她会不会是为了睡个安稳觉。但这猜测显然不能成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入眠不成问题,二来找谁陪不是陪,何必非要来找她,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75.第七十五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前世的李博远可能也是奔着这个来的,但不知为何今生桓澈代替了李博远。 而桓澈要想知道沿海抗倭□□,最好的法子就是征询于民。可自古民不与官斗,这事做来许是不易。 眼下他们父亲的案子在他手上,他们不敢扯谎。至于桓澈之前将她们母女三人一并传去,大约是为了掩饰他的目的。 但若是这样的话, 有个地方说不通——她一个小姑娘能知道多少东西?为何让她也跟着? 顾云容想得脑袋疼,索性姑且丢开。 她认识桓澈多时,有时候觉着自己比谁都了解他, 有时候却又觉着她从未了解过他。 她很难猜到他的心思。或者说, 大多数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猜的确切与否,因为他极少坦明心意。 这应当与他的经历有关。 顾嘉彦自打上了马车就开始安慰妹妹。他觉着小姑娘遇见被人退亲这等事应当都是伤心的, 可他说了半晌,却发现妹妹神色如常,并无半分强颜欢笑的意思,倒是舒了口气。 但这口气尚未舒完, 他即刻便又想起了一事:“小妹可要防着那位。”他朝前面抬了抬下巴, 暗指前面马车里的桓澈。 “我看他就不像个正经人, 不好好查案, 倒出来溜达,”顾嘉彦的嗓音压得极低, “什么体察民情, 有体察民情带上漂亮小姑娘的?” 顾云容忍俊不禁。 若以对女色的喜好程度来作为正经与否的评判, 桓澈简直堪称举国正经楷模。在外人看来,他性情古怪又冷淡,莫说姬妾,他身边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 但他丰神隽拔宛如画中仙,又是龙子贵胄,从前也有宫女丫鬟铤而走险试图去爬他的床,结果床还没爬上就被握雾拏云拎去宫正司或交与王府管事了。这些人后头都没了下文。 皇帝为给这个儿子娶媳妇一度十分绝望,只恨不能按着他的脑袋拉郎配。 不过……后来她见识到了他的另一面。 其实她与他做露水夫妻的那晚,她就震惊不已。她以为他这么正经的人即便在意乱情迷的状况下也不会多么过火,谁知他那晚兽性大发,她翌日双腿直打颤,险些爬不起来。 顾云容思及后来的事,垂眸敛容。 她是他的特例又如何,她曾努力亲近他又如何,他终是不爱她。如今她终于跳出他这个坑了。 等父亲的案子了结,她就彻底跟这个人没有关联了。 顾嘉彦见妹妹前面竟在笑,又气又急:“小妹莫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说不得是个衣冠禽兽。” 小姑娘最爱美好的姿容,那王爷简直天生一把拐骗小姑娘的好本钱。 顾云容笑嘻嘻道:“你妹妹机灵着呢,哪儿那么好骗。” 顾嘉彦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半个时辰后,桓澈的马车在望仙桥下停下。 他命众人换乘竹筏,渡水至对岸。 顾嘉彦下了竹筏,骋目环视对面一片稻田,是真有些懵了,王爷这是来估摸今年的收成的?可这才刚插上秧,绿油油的一片小苗苗能看出什么来? 顾嘉彦正琢磨着,就听桓澈问道:“江浙这边稻田皆是这般规制?” 顾嘉彦点头:“庠生曾往别处游学,见各处水田相差不大。” 他已得秀才科名,因而自称庠生。 “田埂最宽几何?” “约莫二尺有余。” 桓澈忽命一小厮去打探这块稻田的主家。须臾,小厮回返禀说这块地如今是一户姓胡的佃农在耕种。 桓澈点头,着人将那佃农寻来,说要借他一小块水田暂用,事毕会给他补偿。 桓澈是微服出行,但即便不看穿戴,单瞧那清贵的气度也知非等闲之辈,那胡老汉揣度着补偿不会少,当下满口答应,末了好奇问道:“不知公子要作何用?” 桓澈淡淡道:“比武。” 胡老汉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阔人就是花样多,难道如今时兴在稻田上比试耍子? 桓澈命握雾与拏云拿□□上前来,立在田埂上过几招,并交代要放开些,莫要顾忌脚下秧苗。 握雾与拏云这边才开打,远处就有十几个农户抄起家伙奔着这边来。 桓澈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顾云容暗中观察半日,悄悄拉了拉顾嘉彦的衣角,小声道:“哥,你看这个方位……我怎么记着这是谢家的田?” 顾嘉彦一愣,四顾一圈,一拍脑袋:“好像还真是诶……这可真会挑地方。” 那拨农人才冲将过来便被桓澈身边作庄户人打扮的护卫拦住。农户们嚷嚷着他们无故践踏秧苗,要去官府告他们。 桓澈身边小厮懂吴语,厉声道:“我家主人已征得佃农同意!” 内中一领头之人似是个管事的,冷笑道:“跟佃农说顶什么用,我家东家可没答应!” 顾云容不以为然。桓澈应当只是在做小范围的试验,纵是在稻田里列一个小方阵其实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既然不是兴师动众的事,即便只是赔偿佃农也足够了。这拨人显然是来讹钱的。 讹钱讹到亲王头上来了,竟还说要告官…… 顾云容转头看向桓澈,但见他根本没往这边看,只是聚精会神地观察握雾与拏云比试,随后又逐渐命人加入对阵,直到加到二十五人。 顾云容微微眯眼,国朝兵士以队为单位,一队二十五人。 桓澈蓦地从护卫手里取过一柄七尺长刀,不时挥刀侧袭众人,又命其余护卫如他一样突袭,并逐渐往一旁的水塘洼地转移战阵。 一面打,一面再往下撤人。 顾云容看着阵中越战越勇的握雾与拏云,倒也想起了些往生事。 握雾与拏云是桓澈的贴身护卫,武艺超绝,对桓澈忠心耿耿。顾云容觉得这两个性情搭一起极是有趣,握雾脑子比较直,拏云则镇日都是一副死人脸。 所以顾云容在背地里给这两个起了个绰号,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特性最为鲜明的怕还要属他们主子,只是这特性平日轻易不显。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农人遽然惊呼少东家来了。 顾云容一转头,正看到谢景乘舟疾渡而来。 谢景甫一登岸,便直奔顾云容这边来。他到得近前便急道:“我正要往表姑家中去,可巧就在半道遇上你了。兜兜快随我走,我要跟表姑说,这婚不退!” 顾云容觉着她该跟谢景谈一谈,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地儿,思量一回,道:“回头再说,表哥先回。” 谢景又是怕她误会,又是喜于偶遇,竟是嗫嚅半晌,语不成句,眼睛里全是顾云容,农户们焦急地诉了几回秧苗被踏之事,他都一字未入耳。 直到桓澈拎着他的七尺大刀大步而来。 谢景是个自小拿笔杆子的书生,瞧见这把比他还高的刀,便是一惊。 这把刀……竟瞧着像倭刀。 倭寇喜使长刀,长刀劈砍威力巨大,而国朝兵士惯配短刀,因此据说在交战时,倭寇的全力一刀能连着国朝士兵手中兵刃和脖子一起斩断。 这人哪来的倭刀? 谢景面色一寒,将顾云容护在身后,严容质问桓澈是何人。 桓澈漫不经心地将他的七尺大刀换了个手持握,仍旧稳稳当当拎着:“足下又是何人?” “我乃此间农户的少东家,”谢景此刻终于看到疑似桓澈手下的一群人正在糟践他家的秧苗,一时怒不可遏,“毁人秧苗,你是当这钱塘县没有王法了么!” 顾嘉彦暗暗朝谢景翻个白眼。你跟王爷说什么王法,那王法就是他老子定的。 桓澈瞧着他护顾云容跟母鸡护鸡崽儿似的,径直越过他朝顾云容道:“作速了结,待我这边事了,还要再换一处地方。” 谢景闻言一僵,扭头望过来,急问道:“他究竟是何人?”其实他想问“他是你何人”的,但他竟忽然不敢这样问。 顾云容不知如何作答,看向顾嘉彦,顾嘉彦看向桓澈。 桓澈不予理会。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杨氏。 杨氏心眼小,赶来问明状况后,当下就疑心是顾家人因着退婚之事怀恨在心,这是领着人来闹事来了。 不然谁会在稻田上打斗?至于对方说会照价赔偿,杨氏觉着那不过是个说辞。 桓澈不耐烦与他们磨缠,待握雾与拏云演武罢,他便要着人赔付胡老汉。 76.第七十六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同远直到被顾同甫让进屋里,还是懵的。 他这个兄长不是在牢里待着么?为何忽然就出来了? 莫说顾同远, 大房众人也是懵的。之前总盼着顾同甫归来, 如今人真的回了,却总觉得恍如梦境。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 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 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 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 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 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 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 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 莅临观礼。”言罢, 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 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万良实难下咽,苦着脸将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实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办了他,还将事情捅到了圣上面前。如今不仅他,恐怕连陈翰也要乌纱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实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频繁南下的时节,却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整治了。原来衡王这些时日面上看着悠悠闲闲的,实则是在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 阁老竟也全无出面保他们的意思! 有两条他想不明白,一是阁老为何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们,他们可是阁老在东南的得力襄助,即便办他们可能是圣意,但阁老怎样也应当尝试挽回。他们皆是这般想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底气。何况操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亲王,阁老还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献瘦马怎就惹恼了衡王了,那四个可都是姿容上乘的处子,还学过规矩,难道衡王不喜那种长相的女子? 到了顾妍玉成亲这日,顾云容随着大房一众人等赶去观礼。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开春儿才添置的衣裳头面,一身簇新,罗衣宝髻。 穿戴虽非顶精细贵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丽质天成,只是这般,袅袅独立,便若粉妆玉琢,顾盼之间,丰姿娆丽,恍如琼花映满室,耀人眼目。 仿佛姮娥飞月殿,犹似神女临筵前。 再过两年容貌全然长开,不知是何等倾城绝色。 周遭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朝顾云容这边投来,她却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将顾妍玉迎来,顾云容跟顾淑郁并徐氏一道立在女眷这边远远观望。 她看着眼前按部就班进行的告祝、合卺等诸般仪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时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亲王纳妃仪来的,即便时间仓促,也丝毫不乱,甚至与头先几个王妃进门时相较更加走心。一场婚礼办得锦簇花团,引得万人空巷。 大凡女子,总对婚礼存有美好设想。顾云容从前也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却从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会将婚礼的隆重程度与丈夫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挂钩,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开始抱了很大希望,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内心。 但到头来,她好像连他心的边儿都没摸着。 她看到顾妍玉身上那件大红妆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与谢景思想的相左。 那会儿她尚未重遇桓澈,还在试着跟谢景相处,瞧见别家娶亲,谢景感叹说婚礼办得过于奢侈,有那银钱不如多置办些产业。 实质上娶亲的那家家底殷实,那个排场对他们来说属于正常。顾云容觉得在能力范畴之内,婚礼是应当好好筹备的。她当时问他若他将来发达了,娶亲时会不会好生办一场。 谢景转眼看她,眼神温柔,莞尔而笑:“若我发达了,成婚时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但不会办成这样,会办得简朴些。省下的银钱,咱们可以添置庄子、铺面,再不济留着供儿女读书婚嫁也是好的。” 她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但还是问了一句:“若你坐拥万贯家财,也只会办一场俭素的婚礼?” 谢景点头:“那不过是个仪程,花那么些银钱在那上头不合算。” “可产业何时都能置办,成婚一生却只一次,不过分奢侈不就好了。” 谢景仍直是摇头:“没那个必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一意想要隆重些,我可有所退让。” 77.第七十七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嘉彦一怔, 王爷这是跟他们兄妹俩说话呢? 谢景盯着桓澈远去的背影, 满面困惑。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 又举动怪异, 身手还那般超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 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 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 我们这亲戚阔得很, 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 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 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 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 依他看, 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 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 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发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浙江桑农凑集,蚕室成片,眼下又逢开始养春蚕的时节,蚕室外处处可见奔忙不已的蚕娘和采桑娘。 桓澈问了顾云容一些关于当地桑农织丝卖丝与丝绸织造的事宜,顾云容有些能答上,有些答不上。 她平日里会做一些女红活计,虽然轮不上她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但顾家并非大富之家,香囊茄袋之类的小物件,甚至一些家常衣裳都是几个丫头和家中女眷自己做的。 也正因顾云容有这等手艺,她前世嫁给桓澈之后,就变着花样做各种囊袋送他,为此手指都戳破了。但大概因着她送得过于频繁,惹了他不耐,他后来直言不准她再做这些。 顾云容心中暗叹,往事不堪回首。 争不来就不争了。 还好等案子了结,她就不用跟这个人打交道了,不过眼下……还得稍微忍耐一下。 鉴于有些问题未能答上,顾云容自告奋勇表示可以去蚕娘那里为桓澈问一问。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她如今表现得好,桓澈满意了,她就可以借机提一提顾同甫的事,看他究竟预备何时提审顾同甫。 桓澈看她一眼,点头应允。 蚕室日常都是蚕娘在打理,一水儿女眷,顾云容没甚不便。她原还担忧这些蚕娘与她素不相识,怕是不耐烦答她的话,谁想到竟是异常顺利,她们非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蜂拥围拢,抢着与她搭讪。 起先她不明就里,但随后发现蚕娘们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她身后瞟,便反应了过来。 蚕娘们与她搭话时,有意无意打听桑林边立着的那位少年郎是谁。 顾云容回头望了一眼。 其实她兄长也生得临风玉树一样,但与桓澈立在一处,就被比成了衬景。太子就不愿跟桓澈这个弟弟站在一起,也是因为会相形见绌。 蚕娘们问的显然是桓澈,顾云容想着离得远桓澈也听不见,就打哈哈说是她亲戚。 有那上了年纪的蚕娘追问是哪家的少年郎,又问他可曾婚配,显然是为家中未婚的小辈打听。 顾云容被缠问得头大,问清了桓澈的那些问题,便起身作辞。 她尚未走到桓澈跟前,就见几个采桑娘手提竹筐从她身后走来,尚未到得桑林便开腔唱起了采桑曲。桑娘们路过桓澈身边时显然刻意作了停留,歌声也越加宛转悠扬。 草木阴翳,歌谣飘洒。吴侬娇语,温软多情。 作寻常小厮打扮的拏云无声看了面色不大好的自家主子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殿下怕是被调戏了。 顾云容尚未及行礼,迎头便听桓澈不善问道:“你与她们道了什么?” 顾云容不敢说她就随口说了句他尚未娶妻,只好道:“我就问了您交代我的那几个问题……托您洪福,我全问清了。”桓澈是微服出行,所以准他们兄妹在他面前自称随意些。 桓澈觉着她后头两句话不对劲:“何谓托我洪福?” 顾云容心道确切说是托您脸的洪福,嘴上却道:“她们原不肯告与我说,但后来知我是跟您一起来的,摄于您的威严,立马全招了。” “那她们围上来歌唱又是为哪般?” “她们许是瞧出您是贵人,这是在欢迎您呢。”顾云容睁着眼说瞎话。 顾嘉彦嘴角抽动,他小妹还真敢说。 顾云容将探听来的事如实告与桓澈知道,见他不言语,便垂首立着扮乖。 桓澈思忖之间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面前的姑娘乖乖巧巧地低着脑袋,露出一截娇嫩莹白的脖颈。 他的视线一定,眼前忽然闪现出那绮梦里的一幕。 他将顾云容拥在怀里,火热的气息移至她后颈时,她忽然低呼一声,而后笑个不止,不住伸手推他,口中含混道:“好痒好痒,不要……不要蹭那里……” 她后颈处似乎有痒痒肉。 不知为甚,桓澈有一瞬间竟想要上去挠她后颈,看她那里是否真如梦中那般敏感。 及至蓦然回神,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竟闪过这般念头,觉得自己怕是出了什么毛病。 78.第七十八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 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 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 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 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 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 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 应该理也不理, 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 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 没遇见想见的人, 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爱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风姿华茂。她容貌也不差,为何就要嫁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这男人家中也不是顶有钱。 不过,这少年瞧着待人冷冷淡淡的,她与他无缘,顾云容也没有。 顾妍玉撇嘴。 顾云容见桓澈要走,与兄长一道上前,表示有事欲求问。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照实说了比较好,在桓澈这样的人面前拐弯抹角,反显得自作聪明。 桓澈轻夹马腹,按辔徐行,走得慢慢悠悠的,看起来是允了他们开言。 顾云容朝兄长使了个眼色,顾嘉彦跟了上去。 坐在轿中一直远观这一切的谢怡沉叹一息,她兄长还在挖空心思试图挽回和顾云容的婚事,可她眼下觉得那些兴许都是无用功。 她这般想着,忽而瞥见一顶青帷软轿排开喧嚷人潮,一径朝着东面的月老祠而去。那轿子四角雕饰云头,轿衣上头辉煌锦绣,在旁侧几顶黑油齐头的轿子里显得格外惹眼。 但谢怡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杭州府素来繁华,有个把达官显贵出来烧香看庙会实在也没什么好瞧的。 顾云容方才让她先走,她原还想着看出了何事能否帮上忙,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顾嘉彦委婉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桓澈后,便听桓澈喜怒难辨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顾同甫无碍,不日便可归家,关于此事,不必忧心,也不必再问。” 顾嘉彦虽觉他这话极不靠谱,但他既出此言,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待要作辞,就见自家小妹快步赶了过来。 顾嘉彦暗瞪她一眼,但她视若无睹,径直到得桓澈马侧,仰起脑袋声称她也有事要与他说。 顾嘉彦脸都绿了,还有事?她能有什么事? 桓澈胯-下的马匹似乎走得更慢了一些,挽着辔头道了个“说”字。 顾云容郑而重之道:“此间有许多值得一观的地方。您头先公务在身,有些地方应是未能逛到,不若趁着西湖香市,我与家兄带您四处看看,权当赔罪,也略尽地主之谊,不知意下如何?” 顾嘉彦见她目露紧张之色,蓦然想起,东边有个月老祠……她该不会是打算把人往那里带吧? 不过还好,眼前这位亲王殿下瞧着心绪不佳,多半不会理会他家小妹的胡闹…… 果然,等了片刻未闻桓澈开言。 顾嘉彦才暗暗舒了口气,就见桓澈倏然收缰勒马,转头看过来。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爱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风姿华茂。她容貌也不差,为何就要嫁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这男人家中也不是顶有钱。 79.第七十九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 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 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 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 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 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 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 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 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 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 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 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 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爱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风姿华茂。她容貌也不差,为何就要嫁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这男人家中也不是顶有钱。 不过,这少年瞧着待人冷冷淡淡的,她与他无缘,顾云容也没有。 顾妍玉撇嘴。 顾云容见桓澈要走,与兄长一道上前,表示有事欲求问。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照实说了比较好,在桓澈这样的人面前拐弯抹角,反显得自作聪明。 桓澈轻夹马腹,按辔徐行,走得慢慢悠悠的,看起来是允了他们开言。 顾云容朝兄长使了个眼色,顾嘉彦跟了上去。 坐在轿中一直远观这一切的谢怡沉叹一息,她兄长还在挖空心思试图挽回和顾云容的婚事,可她眼下觉得那些兴许都是无用功。 她这般想着,忽而瞥见一顶青帷软轿排开喧嚷人潮,一径朝着东面的月老祠而去。那轿子四角雕饰云头,轿衣上头辉煌锦绣,在旁侧几顶黑油齐头的轿子里显得格外惹眼。 但谢怡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杭州府素来繁华,有个把达官显贵出来烧香看庙会实在也没什么好瞧的。 顾云容方才让她先走,她原还想着看出了何事能否帮上忙,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顾嘉彦委婉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桓澈后,便听桓澈喜怒难辨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顾同甫无碍,不日便可归家,关于此事,不必忧心,也不必再问。” 顾嘉彦虽觉他这话极不靠谱,但他既出此言,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待要作辞,就见自家小妹快步赶了过来。 顾嘉彦暗瞪她一眼,但她视若无睹,径直到得桓澈马侧,仰起脑袋声称她也有事要与他说。 顾嘉彦脸都绿了,还有事?她能有什么事? 桓澈胯-下的马匹似乎走得更慢了一些,挽着辔头道了个“说”字。 顾云容郑而重之道:“此间有许多值得一观的地方。您头先公务在身,有些地方应是未能逛到,不若趁着西湖香市,我与家兄带您四处看看,权当赔罪,也略尽地主之谊,不知意下如何?” 顾嘉彦见她目露紧张之色,蓦然想起,东边有个月老祠……她该不会是打算把人往那里带吧? 不过还好,眼前这位亲王殿下瞧着心绪不佳,多半不会理会他家小妹的胡闹…… 果然,等了片刻未闻桓澈开言。 顾嘉彦才暗暗舒了口气,就见桓澈倏然收缰勒马,转头看过来。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又举动怪异,身手还那般超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发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浙江桑农凑集,蚕室成片,眼下又逢开始养春蚕的时节,蚕室外处处可见奔忙不已的蚕娘和采桑娘。 桓澈问了顾云容一些关于当地桑农织丝卖丝与丝绸织造的事宜,顾云容有些能答上,有些答不上。 她平日里会做一些女红活计,虽然轮不上她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但顾家并非大富之家,香囊茄袋之类的小物件,甚至一些家常衣裳都是几个丫头和家中女眷自己做的。 也正因顾云容有这等手艺,她前世嫁给桓澈之后,就变着花样做各种囊袋送他,为此手指都戳破了。但大概因着她送得过于频繁,惹了他不耐,他后来直言不准她再做这些。 80.第八十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桓澈身体向来康健, 一年到头都鲜少生病, 头先也全无水土不服的兆头,她想不通他为何会忽然就病了。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否是不小心触发了他那个特殊的病症, 但细想又觉着不可能, 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谨慎。 但她转念一想,他体魄好, 说不得养几日就好了。可又过了半月, 宋文选打探来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 未去衙署。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 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 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肯要你, 也是让你做个姬妾, 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 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等出了后门,他若无其事地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外头已经只剩守门的兵士,再无旁人。 拏云总觉得殿下好似有些失望。 他忍不住想,殿下这个别扭性子真是要命,方才怕是想来见顾姑娘的,如今终于出来了人家却走了。 拏云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说殿下要不骑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还没走远,但转念一想,又不太敢说,万一殿下不承认还训他一顿就不好了。 桓澈回头,问他何事。 拏云严肃道:“属下就是想说,殿下为着巡查水寨,方才步履那般匆忙,真是为国为民操碎了心,属下担心殿下累着。” 桓澈睨他一眼,回身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 顾云容无奈地窝在马车窗沿边上听顾嘉彦在外面念叨她。她已经懒得跟顾嘉彦解释了,她就想知道桓澈到底什么毛病,别是装的吧? 宋文选虽说有几分能耐,但毕竟只是个小班头,细致一些的消息是无法探知的,所以她现今无从得知顾同甫的状况,心中忧虑难安。 她不想回家,让车夫赶马四处转悠,顾嘉彦也只好跟着。 近来正逢着杭州一年一度的西湖香市。杭州惯多寺庙宫观,历年都有大量外地香客前来进香,近则囊括嘉、湖、苏、锡、常这些毗邻的府县,远则包罗山东诸府。因而参与人数动辄数十万,蔚为壮观。 西湖虽不在钱塘县,但杭州乃珠玑罗绮市陈户列的三吴都会,而钱塘县是杭州府治所,途经的香客又多会在此地进香,因而钱塘县庙会同样红火。 顾云容半道上遇见了前来进香的表姐谢怡。谢怡其人不错,待她也好,她虽跟谢景解除了婚约,但碰见这个表姐却不得不打个招呼。 顾云容以为谢怡会为谢景这个兄长说话,劝她给谢景些工夫去说服父母,却不想谢怡对此只字不提,倒是关切地询问了顾同甫的事。 顾云容心中暗叹,谢怡这性情,倒全不似谢高夫妇。 两人说话间,谢怡又说到了汝南侯沈家。 “听说那汝南侯府的人明日起要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法事整整做满七日,”谢怡压低声音,“说是为圣上、为黎庶祈福。” 顾云容恍然,忽而想起一件事。 今上子息可称繁茂,但孙辈寥落,五个已成婚的儿子,愣是只给他添了一个孙儿,还是老二家的庶子,太子膝下一个都没有。皇帝为此忧心忡忡,把修道的目的从求长生改成了求长生加求金孙。 但是并没有用。皇室的龙子龙孙们行冠礼早,成婚也早,多数皇子十四五岁便选妃婚配,太子也是及早完婚。但头一个太子妃不几年就薨了,这才娶了沈碧梧。前头那个太子妃无所出,其时老二家的孩子又尚未降生,沈家人便卯着劲想让沈碧梧诞下皇长孙。 但沈碧梧嫁入东宫两年肚子都没动静,眼看着皇帝又给太子挑了个次妃,沈家人急了,开始遍寻法子为沈碧梧求子。这寻来寻去,就寻到了普陀山。 观音道场普遍各地而特显于浙东普陀山,沈家人便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道场整整做了七昼夜,对外称是代太子为今上和黎庶祈福,但实则是求子。 然而不论沈家人如何折腾都没能治好沈碧梧的不孕不育,顾云容觉得兴许生不出来是太子的问题。 不过太子家的事顾云容管不着,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点,沈家人来杭期间,办了一件腌臜事。 前世沈家旁支的一房仗着侯府权势,暗地里做了一笔走私买卖。走私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买佛郎机人的货时不断压价,压到后来又拖欠货款,导致那帮亡命之徒联合倭寇大肆报复,来杭很是杀掠一番。 顾家那几十亩薄田因此全遭了殃,许久都没缓过来,父亲的案子也是因此彻底耽搁下来,等终于得释,又花了大笔银钱给父亲调理身体,家中还要供顾嘉彦读书,因而日益拮据,这也是后来她走投无路的原因之一。 后来那旁支整个房头都在倾轧中被桓澈按垮了,太子认为这是在打他的脸,自此跟这个弟弟掐得更厉害。 眼下算算时日,距离倭寇下一次来犯还有一个月,她好像应当提前筹谋,最好是能给桓澈个提醒。 虽然这一世的许多事都有所改变,但也有些事跟前世别无二致,往小处说是为自己为顾家,往大处说是为了浙江的百姓。不过桓澈向来心眼多,她说话时还要当心些。 可她眼下根本见不着桓澈的人。 谢怡许久未见顾云容,索性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一道在庙会转悠。 她见顾云容闷闷不乐,知是因着顾同甫之事,极力安慰之际,忽地一顿,挑起湘帘往外眺望:“兜兜看,那是不是二房的玉姐儿和两个哥儿?” 顾云容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精神一振。 二房的两个堂兄带着一伙人渐渐聚拢过去,围住几个手牵马缰的人,似乎在争执什么,顾妍玉也在旁侧。 顾云容看了再看,确认那几个牵马而行的人里,有两个分别是桓澈和拏云。 她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桓澈身上那凛冽逼人的寒气。 眼见着拏云已经带头抽刀上前为桓澈开道,她忙忙回身下车,叫顾嘉彦一道去看看。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81.第八十一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 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 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 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 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 飞快扫视一圈, 发现内中只有三人, 桓澈端坐上首, 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 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 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 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 屈身就要道万福, 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 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这是调查她家成分来了?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仿佛不耐解释,朝握雾瞥了一眼。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容礼毕,捏了捏衣角,壮起胆子向桓澈询问她父亲如今的境况。 吴语与官话不同,临来时那嬷嬷还问顾云容可会说官话,若是不会,她还要一道入殿做翻译。顾云容点头说会,嬷嬷才放她入内。 顾云容嗓音娇软,一口官话也说得轻柔细润,尤其她眼下满心忐忑,声音更是细细缓缓,听来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头,翻阅案卷的动作愈来愈快:“顾同甫今和于思贤同押于巡抚衙门大牢,无人为难。” 得他这么一句,顾云容长舒一声。拏云交代她不可将今日听到的话外泄,便示意此间无她事了。 顾云容行礼告退。起身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的窗牖是半敞的,念头一闪,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问她的问题。 桓澈那个不可说的软肋若是被太子知晓,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动了。不过听沈碧梧话中之意,太子顶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不至于猜到肯綮上。 不过,纵无她的提醒,桓澈大约也能够应对,他这般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朝廷,也怕是敌手难遇。 顾云容敛眸。她前世曾想过在跟桓澈坦明后试着为他治疗,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达成。而今……他还是祈祷他能自愈的好。 打从自家殿下蹦出让顾云容兄妹随驾的念头之后,握雾就始终不能理解。顾云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经经找个向导?让那兄妹二人随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云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计较。” 桓澈搁下笔,看了半开的窗扉一眼,声音清淡:“记得预备出行事宜。” 翌日,顾嘉彦裹挟晨露急急归来。 他听顾云容悄悄说了桓澈的嘱咐,又匆匆去了巡抚衙门。 他前脚刚走,婶母方氏便登门了。 顾云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但到了正堂,却见母亲面色很是难看。 正困惑间,就听母亲沉声道:“田底不卖,田面照旧,你不必多费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恼,我这也是为大伯大嫂着想。我们给的价也不算低,大嫂回头若是再想转卖,别家不定有这个价。老话儿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云容听出道道来了,二叔一家这是要变相抢田产。 这一带的田地所有权称“田底”,使用权称“田面”。顾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实则也算丰足,当初分家时,父亲得了几十亩薄田,日常都是将田租给农户耕种,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卖田面。 顾家统共两房,她父亲居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顾同远。而因着长子长孙要承担更多的祭祖之责,所以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分家时长子会多得一份。当初为免纷争,祖父还在世时就立下了文书,将家产分定。 父亲多得的那一份实则不多,只是个意思而已,但二叔却惦记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将父亲手里的田底低价收走。 方氏见徐氏已经开始赶人,脸上的笑竟是丝毫不减:“要不大嫂先将田典给我们也成,典期不拘三两年,这都好说。我们也想直接捎了银子来帮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难过,我家中几个哥儿姐儿念书的念书,说亲的说亲,倭人又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也只能这般了。大嫂千万再考量考量,大房见今正是用钱之际,大伯还在牢里押着,打点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抚衙门,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听说了,顾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抚衙门的大牢。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瞧见知县老爷都抖抖索索的,巡抚那样的大员他们只从戏文里听说过。徐氏若想捞人出来,大房倾家荡产怕是都办不成事。 但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知大房现下一定很缺银子,那他们就能趁机将大房的田产捞到手。 说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将田典给他们,还能有钱拿回来? 顾云容心中冷笑,她这二婶的面皮真是厚,明明打着夺人田产的算盘,说得却仿佛是在勒紧裤腰带帮衬本家一样。 方氏又跟徐氏说起典押田产的事,顾云容转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却被一旁坐着喝茶的堂姐顾妍玉起身拦住。 “听闻谢家前儿来退了婚,”顾妍玉长叹一声,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兜兜可莫要太过难受。” 顾妍玉喜欢谢景,但谢景却早早与顾云容订了婚约。顾妍玉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方氏给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谢景,但好歹也要嫁一个跟谢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亲给她寻的那个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那长相实在寻常,跟谢景相差甚远。 顾妍玉心里正憋着一股气,就听说了顾同甫下狱、顾云容被退婚的事,一下子觉着自己的气儿顺了。 顾云容闻言却是面无表情。她虽知以顾家而今的境况,被谢家退亲之后她怕是婚事艰难,但心里仍旧掀不起波澜。 顾妍玉跟顾云容不睦,此番是特来激怒她看她出丑的,但等了一等却见顾云容神色淡淡地绕过她,径直去外面叫了两个丫鬟进来高声撵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顾云容这完全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顾妍玉一口气憋在胸口,咬牙暗想,顾云容不过是强撑来着。横竖她打听过了,顾同甫那罪不会连累他们二房,等着,等顾同甫定了罪,大房就倒了,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瞧了!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还得了贵人的青眼,如此一来,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吃了个七八分饱,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但又不想遇见熟人,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82.第八十二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因此眼下书房内灯火未掌, 门窗紧闭。 房门开启,看着黑魆魆的书房, 握雾略显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见他面上平静无波,这才暗暗舒口气, 疾步入内点了灯, 又认认真真地将槛窗开了两扇, 方折回门口, 请桓澈入内。 桓澈接过他递来的名录, 迅速翻看几页, 瞥见寇虎的名字时,看到后面的注解上写着“漕运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个粗黑汉子。 顾云容回家的路上, 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如此便可免除后患。 她路上想了许多法子,甚至连举家搬迁都想到了, 但都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恶, 才是上策。 寇虎乃穷凶极恶之徒,她后来受寇虎胁迫时, 听他说他手上早就有人命, 杀人于他而言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还威胁她说若她一直不识抬举, 仔细他灭了她全家。 霸头挑头的一场械斗死个百十号人都是常事,所以顾云容对此毫不怀疑。 顾云容至今都记得那种被比自己强百倍的恶徒胁迫的无力感。还好寇虎担心她寻死,只是逼她妥协,没有用强,这才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这种歹人就该早早除掉。从桓澈这两日的作为她也能看出他应有肃清官场之意,那顺道为民除害应也不是不可以,左右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她应当用什么罪名来告发寇虎,以及应当用怎样的言辞去跟桓澈说。 顾云容深深叹气。 她听说当年顾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颇为交好,结果后来两家几乎朝着两个相反的极端发展。沈家如今正当煊赫,而顾家却是困境不断,思想起来,倒也令人唏嘘。 她觉得她应该多多督促兄长读书了,若兄长能中举,那顾家的境况会好上许多。 他们兄妹两个早就通了气儿,这两日都跟母亲说是出门寻亲戚帮忙捞父亲出来。母亲不让顾云容跟去,她就推说在家里心慌得很,待不住,不如跟兄长出去走走。 徐氏知在丈夫的事上,顾家哪一门亲戚都帮不上忙,指不定多数都还躲着,拦了几拦,没能阻住,便只好随他们去了。 只昨日顾云容兄妹归家之后,等候多时的徐氏上来便询问情况,今日到家却不见徐氏的人影。 问过丫头,才知原来徐氏去了宋家。 宋家只与顾家隔一条街巷,两家相识多年,常有往来。宋家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寡母曹氏带着独子过活。 宋家小子脑筋灵光,而今在知府衙门的西班手底下当差,倒有些风光,打探消息也方便些。徐氏是今儿听曹氏说顾同甫可能明日就要被提审,便特特跑去宋家问个仔细。 顾嘉彦正打算去宋家寻母亲,转头就看见母亲跟曹氏母子一道来了。 曹氏笑道:“我头先也不过听我家哥儿说了几句,怕听得不真切。适才恰逢我家哥儿回了,我便想着让他当面跟你们说道说道,这便跟着徐妹妹一道来了。” 曹氏说着话就将目光溜到了顾云容身上,一头笑着一头上前:“姐儿可曾用了饭?我家今儿炖了鲫鱼汤,还做了猪油细沙八宝饭并皮蛋粥,又煮了米饭。”说话间拉住顾云容的手,亲亲热热道,“那米是上好的晚粳米,珍珠也似的,煮的饭又软又香。姐儿若尚未用饭,不如我去端些过来?都热乎着,我们还没动筷子。” 民间寻常百姓家做饭是有讲究的。勤俭人家做饭多用早籼米,俗称尖米。这种米质地易碎口感又差,但出饭量多,且价钱便宜。若要吃得好,就要用晚粳米。这种米柔软可口,但出饭量少,价钱也高,一般人家吃不起,勉强能吃得起的,也只有在逢年过节亦或招待客人时才会用晚粳米下锅。 鲫鱼汤又是大补的,所以曹氏说的确实是好饭。但顾云容觉着曹氏似乎对她太热情了点,一时倒有些无措,道谢之后推说家中饭菜已预备停当,不需劳烦。 曹氏转头又去劝徐氏和顾嘉彦,但两人亦是这般说辞。曹氏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儿子拽来,笑着道:“我家哥儿今日又去打听了,让他说道说道现如今怎么个光景。” 宋家小子挠头笑笑,有些局促。 顾云容对曹氏这个儿子印象是比较深刻的,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名字和性情。 她还是个梳着小髻的小女孩儿时,跟着顾嘉彦一道去宋家串门,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正眉飞色舞跟曹氏说着什么的小少年。那是她头一回见到曹氏的那个独子。小少年扭头看到她,热情非常,撒着欢儿带她去看他家院子。 他得知她叫顾云容,大呼好听,而后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名字也十分好听。 顾云容就随口问他叫什么。 “你的名儿有出处,我的也有,”他不无得意,“我爹当初翻了三天《文选》才给我定的名儿。你知道《文选》吧?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编选的那个。” 顾云容原本漫不经心,闻听此言倒霎时来了兴致。 她当然知道《文选》。翻了三天《文选》取出来的名字,那必定相当有文化。 谁知他清了清嗓子,微昂着头郑重道:“我叫宋文选。” 顾云容陷入沉默。 后来她听说宋文选他爹之所以给他取这么个名字,是因为想让他将来文采出众,科考入仕,为老宋家光耀门楣。只是宋文选不是读书那块料,后头去了知府衙门里倒是混得左右逢源。 宋文选有个多年如一日保持着的嗜好,吹牛。平日便是张口就来,若是灌下两坛酒,他能把宋玉吹成他祖宗。 不过宋文选大事上不犯浑,所以若他真打探来什么消息,倒是可以一听。 宋文选坐下后,喝了口茶便开始讲述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他讲罢之后,顾云容与顾嘉彦对望一眼。 怪道桓澈吩咐说后日再出门,原是明日要提审人犯。 宋文选见顾家人都不言语,一叠声劝他们莫要太过忧心,顾同甫必定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但说着说着,他又尴尬止言。 他说的那些鬼话他自己都不信。 那个王爷来浙之后,除却头先出门检阅两回水师之外,旁的就没动静了,也不知镇日里都做些什么勾当,怕是这回所谓代钦差南下不过是在皇帝面前做个花架子。 曹氏也跟着说了好些宽心的话儿,见顾家人确实没有一尝她家饭菜的意思,便拉着儿子作辞。 出了顾家的大门,曹氏迎头就往儿子脑袋上敲了一下,恨恨道:“让你回早些,偏是不听!我跟人家徐夫人东拉西扯半日都不见你回,害得我搜肠刮肚找不出话,险些拖她不住!” 宋文选知母亲心里的计较,踟蹰道:“娘,兜兜不会嫁我的……” 曹氏瞪他道:“瞧你那点出息!旁的不论,那顾家小囡囡生得仙女儿也似的,这等媳妇你也不想要?” 宋文选面现窘色,他怎就不想娶顾云容了?他只是觉得顾云容怕是看不上他。 曹氏听儿子吞吞吐吐说了心中顾虑,一巴掌拍到他背上,笑得眯了眼:“不试试怎知能与不能?他顾家而今老子进了牢里,还要靠咱们打探消息,他家小囡囡又才被解了婚约,那徐夫人怕是得把择婿门槛落一落。” 曹氏见儿子已是意动,又压低声音道:“你可知娘为何这般中意顾家小囡囡?娘仔细看过了,她如今虽未全然长开,但能瞧出屁股浑圆挺翘,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咱们先将这婚事定下,再过一两年就能将她娶回来,娘可等着抱孙子呢。” 宋文选猜他娘就会往这上头想,虽然他仍无多少信心,但的确试试也不当什么。不趁着顾云容如今婚约刚解努把力,回头人家再跟别家定了,他说不得要后悔。 翌日,桓澈早早到了巡抚衙门。他将巡抚陈翰、浙江三司并一应相关属官一道叫来旁听,倒有些三堂会审的意思。 他先命人将于思贤带了上来。审毕,又着人提顾同甫。 顾同甫的案子于在场官吏而言实在称不上什么大事,莫说万良已做了准备,纵然万良不做准备,他们也不认为桓澈会为顾同甫平反。 顾同甫一个无足轻重的书办,冤死就冤死了,但万良身上牵系着的利害可大了去了。横竖不过一个差事,办完便可回京继续过亲王的舒坦日子,何必做那得罪人的事呢。 伏地顿首的顾同甫也作此想。他这些时日虽未受甚苦楚,但想了许多,万良背后的靠山硬得很,相形之下,顾家根本就是蝼蚁,他这回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顾同甫思及自己家中妻儿,思及自己大半辈子兢兢业业本本分分,临了却摊上这等事,不禁悲从中来。 他开始思索,若是他抵死不认罪,必然要揭出万良做的那些腌臜事,可他扳不倒万良,若是揭底,万良将来会不会报复他的家眷? 桓澈的问话十分细致,从战前开始问起,但他逐渐发现,顾同甫在走神,并且回答也越发犹豫。 桓澈只看一眼顾同甫的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他突然停下,挥手示意暂将人犯带下去,他要喝口茶歇口气。 众官吏岂敢不应,纷纷起身恭送桓澈。心里却觉这位王爷装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方才鞫审于思贤时也是一丝不苟,但最后还不是未作宣判。 顾同甫被押下去后,便有一长班模样的人悄悄过来与他说,等会儿重新开堂时,他只管有一说一,不必顾忌,王爷自有公断。 顾同甫起先不肯信,以为是万良之流又在捣什么鬼,但那长班似早料到他会如此,屏退左右,神色端谨地取出了一样物件给他看。 是一枚雕蟠螭刻龟纽的纯金宝印,依周尺方五寸二分,其上文曰“衡王之宝”。 顾同甫惊骇瞠目。 是衡王的大印! 徐氏跟顾嘉彦今日早早出门去衙署外头等消息,顾云容本想随行,但徐氏跟顾嘉彦不许,她只好待在家中等着。 落日时分,顾云容正神思不属地待在自己屋里做绣活,忽见秋棠急慌慌地奔进来。 “姑娘姑娘,外头……外头来……” 顾云容起身:“你慌里慌张的作甚,外头怎么了?” 谢景盯着桓澈远去的背影,满面困惑。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又举动怪异,身手还那般超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发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浙江桑农凑集,蚕室成片,眼下又逢开始养春蚕的时节,蚕室外处处可见奔忙不已的蚕娘和采桑娘。 桓澈问了顾云容一些关于当地桑农织丝卖丝与丝绸织造的事宜,顾云容有些能答上,有些答不上。 83.第八十三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徐氏才摆手说不见, 就听谢景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姑母, 小侄知晓一些城中状况, 可说与姑母知悉。” 谢景话音方落,就听得顾同甫的声音响起, 似乎是在与谢景对话。 不一时, 谢景来到马车车窗外,隔着帘子向内中几位女眷叙礼后,随即略陈了目下境况。 原来,倭寇并未攻到杭州城外,但倭寇而今在距杭州府不远的长安镇外。如今杭州府城已闭城戒严, 但北面武林门外郊关四乡百姓为求庇护,正聚集武林门外请求入杭州府城避难, 人数众多, 约有十万之众。 武林门提学副使倪宏图开门迎纳, 如今杭州府城内涌入大量城郊百姓,消息传到钱塘县这边,便引发了惊慌。 顾云容面色微沉,掀起帘子问道:“倪宏图是否未经上峰准许擅开城门?” 谢景有些时日未见到顾云容了,如今一见之下便是一怔。 施了淡妆换了新衣的顾云容,越发光彩照人。 “我亦不甚知晓, ”谢景摇头说罢, 见顾云容要放下帘子, 又忙道,“不过灾民已开始往本县疏导,我约略知晓路况,我给你们带路。” 顾云容道了句“多谢表哥解答”。落下帘子,她转向徐氏:“表哥之言,父亲母亲拿主意便好。”言讫,坐回自己的位子,陷入思考。 若杭州府这边有桓澈调度的话,那么倒是无虞,只盼倪宏图此举不会惹来麻烦。正好于思贤的事解决了,长安镇外头兴许是他在守着。 顾云容暗暗叹息,国朝国大民众,就这样还在倭寇手里屡吃败仗,这里头的问题大了去了。但愿桓澈能在浙江多盘桓一阵子,大刀阔斧斩除积弊,不然倭寇这颗毒瘤还不知何时才能除掉。 大半月之后,顾云容自顾同甫口中得知,倭寇已被打退至乍浦的滩涂附近。 虽算是打了个胜仗,但桓澈却是在海宁县衙大发雷霆,吓得当地属官士绅伏跪满地。 据说是因为当地乡绅因着一己之私,险致海宁县沦陷。 顾云容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越发觉得桓澈不能离开浙江。他顶着亲王和钦差的双重身份,有头脑有魄力,再没人比他更适合来操这把刀。 顾同甫见倭寇已被打退,便又打起了摆宴择婿的主意。徐氏也觉着这事宜早不宜迟,夫妻两个这两日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顾云容只是听之任之。她前世未留意过她的其余表兄,若这回能发现个合适的倒也好。 眼下正值梅雨季,外头的天不是正在下雨就是准备下雨,太阳极少露脸。顾云容头先因着杭州府城戒严,近一月都没出过门,思及回头定亲了说不得出门更加不易,于是她趁着徐氏带着丫鬟忍冬出去采买胭脂水粉的机会,央徐氏将她一并带上。 顾家住的巷子附近就有一溜铺子,因此一行人俱是步行。 由于外头到处都是积水,不能太讲究,顾云容便穿了一双旧的高底绣花靴出来踏水。她一头与徐氏笑着说话,一头步子轻快地慢慢挑拣物件。 然而出了胭脂铺子不多远,她就忽地停了步。 徐氏诧异问她怎么了,她僵了须臾,哭丧着脸道:“我的……鞋子似乎坏了。” 她这双鞋子穿了两三年,旧得都已有些褪色,但因鞋底是木制的,结实耐穿,江南又雨水多,她便习惯踏着这双鞋出来踩水,谁想到今日这靴子的鞋底竟脱了小半边…… 她左边那只靴子的后半边已经脱开了,她只要一抬脚走路,后半边鞋底就会一掉一掉的…… 她的裙幅又不够长,根本无法遮挡住。 徐氏明了了状况之后,忖量一回,交代忍冬回家去,让小厮将骡子套上,驾车来接,她们就在原地等着。 忍冬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忍冬前脚才走,天上便又飘起了雨。徐氏手里只有一把伞,其余两把让忍冬顺手带走了,谁知道竟这么巧。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徐氏无奈之下只好搀着女儿到商铺屋檐下避雨。 握雾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小声对一旁的拏云道:“你看那是不是顾姑娘?”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他也不能确定。 拏云仔细瞧了片刻,扬声道:“还真是顾姑娘,一旁那位看着像是顾家夫人。” 握雾捂了捂耳朵,正想说你喊那么大声作甚,就见自家殿下目光转了过来。 夏日的阵雨暴成瓢泼之势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雨借风势,伞有同于无,顾云容的衣裙霎时淋湿,母女两个预备入店避雨,但门口的伙计好像不答应。 桓澈盯着看了少顷,忽道:“先前那件事若论起功来,那顾家幺女也有一份,眼下倒可给她行个方便,算是酬答。” 拏云深以为然:“公子英明!”心里却道,想请人过来还非要拐个弯。 顾云容竭力撑伞遮挡风雨,正自瑟瑟,一抬头就见撑伞而来的握雾来邀她们去斜对面的茶馆避雨。 顾云容循着他所指看去,虽则雨大看不真切,但她勉强认出了这是她家附近一家大茶肆,出了名的高雅去处。 这地方是不会让她们这样一身狼狈的客人入内的,何况顾云容并不想跟桓澈打照面。 握雾仿似根本未听到顾云容母女的推辞,不知打哪里叫来了两个女子帮忙,一路连搀带架将她们拉到了茶肆门口。 顾云容因着鞋子的缘故,有苦说不出。正好有伙计上来阻拦,说是她们鞋上沾着泥水,衣缘也往下淌水,入内会弄脏地面。 她刚要顺势告辞,左右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谁知握雾一把挥开那伙计,看也不看,便将一个茄袋甩手扔给了一旁管事模样的堂官,带着顾云容等人呼啸而去。 那堂官直至几个人影消失才回神。打开茄袋一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整整十两的二七宝银,成色比细丝纹银都要高!不仅如此,连那装着银子的茄袋也是上好的南京紵缎制成的,上头那花样的绣法他见都没见过。 观者皆抽气不已。 顾云容问过才知,那两个将她们搀来的女子是桓澈命握雾临时寻来的,俱是茶肆里专司唱曲儿的。两女与几个伙计一道忙活着,给她们母女两个搬来了熏炉,烘干了衣裳,这便出去复命去了。 等雅间里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后,徐氏便开始审问顾云容是谁帮她们解围。 顾云容对于桓澈的举动也颇为费解,但不论如何,在桓澈首肯之前她不能擅自暴露他的身份,所以她只是说兴许是家中哪门远房亲戚,只是人家记得她们,她们不记得人家。 等两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被引去拜见桓澈。 顾云容头先以为就要那么湿着去见桓澈,她穿得单薄,雨水洇湿了胸前那一块衣料,她方才几乎一直抱着胸。要就那样站在桓澈跟前,以他那个目力,怕是连她内里穿了什么颜色的抹胸都一目了然……还好把衣裳烘干了。 但她不好管人借鞋子,便只好硬着头皮穿着那双坏掉的绣花靴入内。 桓澈听见外头的动静,竟然感到心底有不可抑制的雀跃涌动。 虽然算起来没几日,但他感到仿佛已经阔别许久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头望去。 入目就瞧见一月未见的少女深深埋首,一步一蹭地挪到距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然后就长在那里一样,死活不肯再往前挪,看也不看他,在徐氏叙礼后,僵硬地屈身行礼道了万福。 桓澈明显感受到了她言行之中的疏离。 他甚至觉得她在有意躲着他。 他可是清楚记得,顾同甫还没被放出来那会儿,她胆子大得很,屡屡偷觑他不说,还跑来探病,连他斗纸鸢输了,她都会跑上来温声软语地安抚他。 这才过去几日,她对他的态度就大不同了。 他瞬间觉得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 一种十分微妙的失落受挫感。 桓澈在她莹白细嫩的脖颈上盯了一下,骤然按下茶盏。 那“咚”的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有些扎耳。拏云与握雾互看一眼,殿下这是生气了? 桓澈起身客气还礼,命人给徐氏母女看座。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揖礼,由他做来,便如流水行云,遍身风流。偏他容色端雅,举动贵介,不过一个基本礼节,徐氏竟觉自己生受不起, 她端量桓澈一回,又环视周遭,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家茶肆她只零星来过一两回,寻常只去左近那些小茶馆。这家茶肆四时卖奇茶异汤,雅间里插时新花卉,悬名人字画,来此的客人多是出手阔绰的主儿,眼前这个少年衣着虽不张扬,但那穿的戴的怎么看也不是平常人用得起的,还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一般百姓家里可教养不出这般的雅人深致。 顾家何时有这样的亲戚?只有一个沾些亲故的沈家勉强能有这般派头。 徐氏心头一震,她听说沈家的人前阵子来了浙江…… 徐氏委婉询问桓澈身份,并再三对于他的援手表示感谢。桓澈却是有些神思不属,只道是就手儿行个方便而已,不必知晓他的身份。 顾云容在一旁如坐针毡。她急等着回家更衣换鞋,外头的雨已经小了,可以撑伞回去了。可徐氏此刻倒仿似无甚还家的意思,竟是与桓澈谈起天来。 顾云容接连朝徐氏打眼色,可眼看着徐氏要转过脸了,桓澈就挑起一句话拉走徐氏的注意力。每次皆是如此,顾云容简直都怀疑他是故意的。 顾云容使眼色使到抽筋都没能唤起徐氏的注意,又见徐氏似乎对桓澈印象颇好,咬牙暗诽长得好就是沾光,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能成为妇女之友。 徐氏说话间感到一阵凉风夹着雨点灌入,忍不住看了雅间的窗子一眼。其实自打她进来就想问为何不关窗,难道下雨开窗是近来时兴的什么雅事? 桓澈暗暗瞥了顾云容几眼,却见她目不斜视,根本不往他这里看,正莫名气闷,听见徐氏后头的话,忽而转头:“夫人说,顾大人不日将治酒宴客庆贺平反昭雪?” 桓澈示意拏云去将沈碧音母女叫来。 拏云依言上前,但沈碧音母女并不买涨,还矜贵逼问拏云究竟是哪家哪户出来的护卫。 拏云已经猜出了眼前这对母女是沈家女眷,心中鄙夷,冷冷示意是远处那位贵人让她们过去。 沈碧音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是方才瞧见的那个仪容耀眼的少年,脸上的傲慢之色倒是有所收敛。 曾氏也望了过去,端量那少年一回,低声道:“我瞧着那人风度不凡,敢怕是哪家勋贵子弟,咱们过去看看也无妨。刚拜了月老就遇见这位,说不得是个好兆头。” 沈碧音闻言面上羞红,低头整了整钗环。 虽则她实是属意那个清隽少年的出众风仪,但她爹娘说她将来说不得是要嫁给亲王做王妃的,她觉得王妃的位置更吸引她。不过在这天人一般的少年面前,她还是想留个好印象的。 曾氏领着女儿上前,客气询问桓澈是哪家公子。 桓澈冷冷掠视眼前这对母女,道:“看来汝南侯规矩不严,后院女眷竟是这般教养。” 他一语落地,曾氏便是一惊。 这少年张口就报出了汝南侯府的名号,且他一个小辈,敢以这等语气开言训斥,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身份尊崇,二是脑子有毛病。 这少年显然不像个脑子有毛病的,那么他的身份…… 曾氏惊疑不定。 沈碧音见母亲愣神,暗暗拉扯她衣袖。曾氏回神,发现手心已经濡湿。 她也不过是当惯了世家夫人摆惯了谱儿,方才是瞧见一帮刁民竟敢在她们跟前撒泼,一时脾气上来发了一通火,谁想到贵人就在一旁看着。 沈碧音见曾氏慌忙拉着她赔礼,愣了一愣,旋也反应过来,眼前这少年的身份怕是极贵。 身份极贵,又生得如此样貌,难道是衡王殿下本人? 沈碧音虽未见过衡王,但是对于这位七殿下早有耳闻。京中都传开了,衡王殿下生得仪貌超绝,但素来清心自守,府里连个姬妾都没有。皇帝前阵子又透出些为其遴选王妃的意思,京中闺秀人人意动。 亲王选妃的范围一般不会很大,惯例上是在京畿之内择选,那她中选的可能就会更大一些。 沈碧音俯身行礼时面上酡红一片。她从前还道时人怕是虚夸了衡王的容貌,如今却只觉她读了那么些诗书,没有一句可描尽他的不世丰姿。 若能嫁得这般夫婿,便是此生无憾了。 顾云容虽不知沈碧音具体在忖量什么,但瞧着她的神态也能猜出一二来。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她这一世跟桓澈没有露水姻缘那一出了,那她当然就不会成为衡王妃。那么,就不知将来哪家闺秀会做桓澈的王妃了。 桓澈并未对曾氏母女的致歉做甚表示,只淡漠道:“我竟不知汝南侯府交际这样广,跟哪家都有渊源,回头问问父亲,看他知晓与否。” 这显然是在讥诮适才沈碧音后面的那番话。 曾氏额上直冒冷汗,面上青红交错。若说她之前还对桓澈的身份存着些怀疑的话,那么眼下是不得不信了。 她曾有幸在入宫朝贺时得见天颜,这少年的言行举动一望即有天家风范,旁的兴许可以装,但镌刻入骨的气势断断装不来。 曾氏又再三代女儿赔罪,末了保证不会再口出妄言,见少年拂袖而去,才拉着女儿直起身,低声斥责了一顿。 沈碧音心思俱在远去的少年身上,等入了轿子,忙问母亲:“娘,那位公子当真是衡王殿下?” 曾氏剜她一眼:“娘的申斥你听得漫不经心,这上头倒是上心!娘瞧着错不了,娘方才忽然发觉,那少年郎容貌也与圣上有几分肖似。” 沈碧音立时揪紧帕子:“咱们初到江南,难道不当前去拜会殿下?不论如何算,咱家与衡王殿下也是有些牵系的。” 曾氏思及她们才从月老祠出来就遇上了衡王,心里也打起了算盘。 这事是得仔细合计合计。 沈碧音问曾氏觉着殿下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姑娘是谁,曾氏轻嗤一声:“管她是谁,横竖不是哪家小姐。” 沈碧音有些不悦。那少女穿戴虽寻常,但容貌真个儿惹眼,若是盛装打扮,她到她跟前怕是都没地方站。 在顾云容有意无意的引领下,一行人到了马头娘庙。 马头娘即蚕神,又称蚕花娘娘、蚕姑等。浙江既为蚕丝大省,祭祀蚕神之风自然盛行,此亦为地方特色。 只是月老祠附近的这个马头娘庙因着位置较偏,白日里始有蚕农前来祭祀,夜里鲜有人至,又临近船埠,大约由此,海寇才将此间选做交易地点。 桓澈见庙中供奉的塑像为一乘马女子,女子手中托着一盘蚕茧,转头问顾云容可知这里面有甚说头。 顾家虽不养蚕,但本着入庙即拜的传统,顾云容还是端端正正地参拜了一番。她起身后退至桓澈身侧,轻声给他讲了个故事。 大意是说,远古时候有个姑娘,父亲遭劫不知所踪,姑娘的母亲便立下誓言,将丈夫寻回者,即以爱女许之。白马听闻,旋将其父载回。自此白马嘶鸣不休,父得其故,怒杀白马,并剥皮晾于庭院。姑娘近前时被马皮裹住,卷至树上。随后,她的头变成了马头,口吐细丝,将己身缠绕。 这便是司蚕桑之神马头娘的来历。 拏云听罢,目光在自家殿下跟顾云容之间打了个转。 他忽然想问问顾姑娘,救父嫁女是否当地传统。 顾同甫若非遇上殿下,现在还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而且案子绝对结不了。算起来,殿下也算是救了顾同甫。 最要紧的是,他总觉得殿下对顾云容是不同的。 桓澈从顾云容兄妹口中得知,当地部分穷苦农人种田所得只能解决一年之中八个月的口粮,剩下的四个月口粮及各项花销都要从养蚕上偷抠巴,又兼浙江气候天然适合养蚕,桑田比稻田赚钱,故而蚕农尤多。 他也上前拜了蚕神,后在马头娘庙左近查看时,发现周遭偶有几人形迹可疑,且外貌打扮透着些古怪。 他又勘察了四下地形,面染霜色。 顾云容瞧见他神色,知以他之颖异聪敏,自己目的已经达到,舒了口气,便有意作辞。 桓澈既不想在顾同甫之事上多言,想来自有打算。他说顾同甫无碍便是无碍,这个不会作假。 思及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顾云容一身轻快。 只是她与顾嘉彦跟桓澈辞别时,桓澈并未应允,且似有不悦。 84.第八十四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及至她惊诧之下奔出房门, 见到外面乱作一团的景象,听到外头杂乱的人声, 才终于确信一件事。 她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父亲被构陷羁押的那日。 前头再度传来父亲与人理论的怒喝声,顾云容一个激灵,恍然想起什么, 匆匆赶过去。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 不消片时, 她便来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 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但对方人多势众, 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 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顾云容正要上前,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顾淑郁低斥道,“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 急得了不得,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 顾淑郁才不信, 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 脱身不得, 四顾一圈,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发。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 顾淑郁气得发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与顾淑郁齐齐看向她。 顾云容一顿,严肃道:“咱们家跟沈家有过从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许久未曾来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团锦簇,不会为了咱们家去得罪浙闽官场这边的人。” 顾淑郁方才急昏了头,想想觉着妹妹说得在理,但目下除却沈家这条路子,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中到底不甘:“死马当活马医,使人捎信过去探探口风也不值什么。沈家纵不肯出面,给咱们指一条路也是好的。” 顾淑郁欲命人去准备,却见妹妹仍坚决反对,叹道:“兜兜莫要胡闹,如今爹爹这般,彦哥儿也不在家中,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权且一试也无不可。” 顾云容低头少顷,道:“还是不试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总觉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关。虽然沈碧梧跟她无甚过节,若真下手杀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举,但她总还是对沈碧梧存着一种强烈的怀疑。 况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对顾家的轻蔑。那时候的顾家已是亲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红的巨室阀阅,被沈家看轻,遑论如今什么都不是的顾家。 但这些原因她不能讲出来。 徐氏听见幺女最后那句话,忍不住问道:“兜兜有何办法?” 顾云容拍拍母亲的手:“母亲随我回屋,听我慢慢讲来。” 她知父亲此番入狱极是凶险,方才本想先将父亲留下,然后再想法子斡旋,但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帮番役,而今只能换条路试试。 众番役回了县衙后,将顾同甫交于狱卒,稳稳妥妥地关好,才来万良跟前复命。 万良正自啜茶,听闻事情办妥了,舒了口气,又将茶盏搁下,手指头隔空在众人脑顶戳了一圈:“三日后殿下可就到了,你们都给我紧着皮,切莫冲撞了殿下!若是哪个落了本县的颜面,坏了本县的事……” 众人惶恐,忙道不敢。 万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将迎接当日的仪程交代一番,并嘱咐将衙署再洒扫一遍,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临了,又命心腹赵班头留下。 “你说说,要不要再弄些花样?那几个瘦马能入王爷的眼么?”万良看向赵班头。 赵班头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爷此番已预备得十分精心。再说,明里暗里也就那些个道道,也是添无可添了。” 万良叹气抚额:“为迎殿下大驾,本县这半月都未能睡个囫囵觉。那可是皇子贵胄,比勋贵大臣难伺候得多。” 浙江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定是要派人来的,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经放出风声,皇帝会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远赴浙究察,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居然临时决定让衡王代李博远来浙,查案兼督战。 只是为策万全,此事对外是保密的。 赵班头一面给万良添茶,一面道:“您说陛下为何会临时换了人选?” 万良叹息摇手:“圣心难测……说不得头先不过是陛下放出来的幌子。”说着话又直起身,“你过会儿把那几个瘦马叫来,我再交代交代。” 虽然依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衡王性情古怪,于女色上头更是十分寡淡,但他琢磨着只要是个没毛病的男人,没有不爱美色的,况且扬州的瘦马可是闻名天下的,他又费心费力挑了几个仪态上乘的绝色,届时让她们扮成丫鬟去近身伺候,说不得就得了衡王的青眼。 赵班头听堂尊又提起那几个瘦马,却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了顾家那两个女儿。顾同甫头先就在县衙里做书办,顾家那一对姐妹的美貌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尤其顾家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就已出落得芳姿丽质,过两年再长开些,还不知是何等殊色。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甚至觉得堂尊精挑细选的那几个瘦马到了顾家姐妹跟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可惜顾同甫如今是“通倭重犯”,顾家女儿的身份不合适,否则倒可试着敬献上去。 三日后一早,浙江巡抚陈翰率三司并各府州县大小官吏一道去渡口迎候亲王大驾,跻跻跄跄,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之众。 因着潮水涨落,船只与岸线相去较远,故而钱塘江畔的船埠往往搭建有马凳跳板,俗谓“挑埠”。此间官渡的挑埠长达百丈,蔚为壮观,是左近最大的渡口。 江畔一片樱花林里,顾云容躲在树丛之后,探头远远瞧着一众大员井然有序地上了挑埠,阵仗俨然,越发觉着不太对头。 李博远虽居高位,但拿这个阵势来迎,好像有些过了。观巡抚大人的步态举动,很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儿子接老子好像也没这样的……可浙江巡抚是封疆大吏,迎接一个钦差好像犯不上这么紧张。 难道是做贼心虚? 可惜船埠周遭守卫森严,不然她能离得再近一些,也能把那头光景看得更真切一些。 顾云容这个念头才转完,忽听鼓乐大作,骋目望去,便见远处江面上大舫蔽空,远远驶来,灏灏宏宏,雄壮磅礴。 顾云容忙给随行的丫鬟婆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做好准备。 然而,待打头的那艘形如广船的双桅千料大船到得近前,顾云容正等着上头的人下来时,众官吏竟齐齐俯首跪拜,朗声高呼“衡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云容浑身一震,惊愕瞠目。 什么衡王殿下?难道她在做梦? 大舫这边,在众人簇拥下步出船楼的少年刚一露面,众人便是一怔。 这等形容气度,莫不是九天仙人入了尘寰? 众官恭恭敬敬地迎着少年上了挑埠。往岸上去时,巡抚大人言行并用,生动地表达了全浙官民对殿下那宛如钱塘江大潮一样汹涌澎湃的欢迎之情,正说到热切处,忽被少年打断。 “案子见今如何处置的?” 众人一滞。陈翰迅速反应过来,躬身道:“回殿下,一干欺君主犯都已依圣命暂押,另有通倭胥吏,亦已捉拿监押,” 万良瞧见上峰递来的眼色,忙忙趋步上前,行礼赔笑:“禀殿下,细作之事业已查明,系本县衙署书办顾同甫暗通倭寇,媚外求荣!此人罔顾国法,寡廉鲜耻,定当严惩!” “你二人且去那边候着,”衙役指了指一侧的廊庑,“切记肃静,不可喧哗。”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这是调查她家成分来了?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仿佛不耐解释,朝握雾瞥了一眼。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85.第八十五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表妹这神情好生怪异。 顾云容坐在檐下晒太阳闲聊时, 杜兰却正在遭罪。 她在逃生时受了伤, 一时未能逃脱,被登岸掳掠的倭寇抓去做了俘虏。 倭寇此番共俘虏百姓千余,以此作为要挟,负隅顽抗, 要求国朝官兵放他们离去, 但国朝这边并不肯妥协。 又小半月, 经过激烈鏖战, 倭寇终于四散溃逃,于思贤带领一众官兵将被俘百姓解救出来。 杜兰重见天日时几乎哭得断了气。她与家人走散了,被囚禁这些时日不知何时就要被杀或者受辱,连哭都不敢哭。而今虽则脱困, 但她一个姑娘家遇见这种事,一旦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她。 虽然实质上倭寇忙着打仗并没抽出空闲来理会他们这些俘虏, 她未曾受辱,可这种事很难说清。 不仅杜兰,其他被俘的女子也是作此想, 皆瘫倒在地,哭个不住, 即便已被解救也不愿离去。 于绍元随军在父亲于思贤的手底下做个把总, 见这些被俘女子劝不回去, 聚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 便转去将此事报给于思贤。 于绍元来时,于思贤正在跟桓澈商议用兵围剿之事,议毕才出来见了儿子。 于思贤冥思半晌也是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桓澈打帐中出来,于思贤便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了一下。 说起来于思贤便觉奇怪,这回明明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王爷却总是绷着一张脸。王爷打从前几日开始似乎就心绪不佳,总是阴晴不定,还无缘无故地训人,唬得大小兵将都胆战心惊的。他一个久战沙场、几可做他祖父的人,瞧见他发火都吓得心里直打鼓。 桓澈听于思贤说罢,面无表情道:“军中将士是否大多未娶?” 于思贤一时未反应过来,愣着神儿应了一声。 “问那些不愿归家的女子可愿嫁与军中将士,愿者留下,否则集中遣返,不得喧哗。” 于绍元茅塞顿开,如此一来既可解决战俘滞留问题,又可犒赏将士,一举双得。 他见礼喜道:“殿下英明,军中将士多居无定所,娶妻确实不易。” 一旁的拏云转眼果见殿下面色更难看了,暗道可别提娶媳妇那档子事儿了,你们是有媳妇了,殿下还没有呢。 于绍元退下后,桓澈盯了于绍元的背影一眼,忽然转向于思贤:“令郎是否也未娶亲?” 于思贤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仍照实道是。 桓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了沉,抽身便走。 拏云心里跟明镜一样。那日顾同甫托他给于思贤带话的事被殿下知道了,惹得殿下老大不高兴。 他大致能猜到殿下的心情,明明好事都是殿下做的,到头来得了关心的却是于思贤。而且顾同甫此举显然是打算跟于思贤深交了,是否有做亲之意很难说,横竖于思贤是个不拘小节的,不在意什么门庭。 拏云叹气,他们这几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的,殿下心气儿不顺,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好过不几日就拔营回返了,殿下见着了顾姑娘,心绪自然就好起来了。 杜兰不愿意嫁给兵士。那些寻常兵士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老粗,能建功立业的又有几个,她宁可回家。 在与众人一道等待遣返车驾到来时,她跟身侧站着的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谈起了天。她心里堵得慌,从被俘之事说到了前阵子顾家宴客却引来了刺客把她家门前也炸得不成样子的事。她嗓门越来越大,正说到兴头上,就忽听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大喝道:“肃静,都给殿下跪下见礼!” 众女呆若木鸡,殿下怎来了? 杜兰话头一顿,也忙跟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道跪下。 她正一头雾水时,却见殿下身边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怔愣着不知所措,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瞬间想起了自己求到的那根签。 那护卫在她跟前停步,随即居高临下道:“你方才言语之中提到了你的住址,你果真住在那里?”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问这般问题,但杜兰仍是激动得几乎言语不能:“是、是……民女的确……” 那护卫点点头,转头吩咐负责遣返的兵士:“殿下有些话要问她。” 杜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得险些昏过去。 这难道是造化来了? 徐氏在与顾同甫商议之后,决定等上七日后再动身,因为五日之后是顾云容的生辰,若是现在启程,便只能在路上给她庆生了。听闻前方战事顺利,那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顾云容其实不太想过生日,过了生日就表示又长了一岁。离嫁人又近了一步。 她不想重蹈覆辙,也对于嫁给旁人没有多少期待。嫁一个没感情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婚后逐渐生情,更大的可能是凑合过一辈子。但不论如何,她还是想找个喜欢她的,前生之事实在让她心累。 上回的宴会被那场意外坏了大半,众人都担心倭寇的细作就在附近,顾同甫也没心思挑女婿了。事后顾同甫与徐氏好像重新合计过,可能圈定了几个人选,但具体的,顾云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这些还是秋棠偷听来的。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 桓澈坐在灯下对着几分奏报看了许久,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侵袭海宁县那批倭寇已被打退,但仍有不少军情需要他处理。但坐了半晌,他竟然一份也没批,这搁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心里乱麻一样,又发呆片刻,烦躁难抑,将手中兔毫笔按在桌上,起身去就寝。 原想着入睡了就能得片刻安宁,但他显然想多了。 因为他根本睡不着。 头疼欲裂,他掀被起身,打算再折回去批阅奏报,拏云却忽然敲门而入。 “殿下,京中的信,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拏云说着话便将一个书筒递了过去。 桓澈拆开一看字迹,神色便是一凝。 是父皇的信。 飞快扫完上头内容,他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又松。 父皇让他不必急着回京,给他半年的时间,让他拿下倭寇头子宗承。 他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他拆信时还以为父皇是要催他回京娶媳妇,而他如今不能也不想回京。眼下暂且不用回京了,但宗承这件事不好办。 有“倭王”之称的宗承,他尚未见过其人,但在京中时就已经听过此人的名号。 一旦拿下宗承,不要说浙江,整个沿海的倭患都能平息大半。 不过眼下还不是思虑宗承之事的时候。 桓澈想起顾云容,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顾云容生日的正日子,顾家上下忙作一团。 顾同甫去巡抚衙门做事之后,不仅薪俸翻了几番,日常还有底下人的孝敬,顾家因此宽裕了不少,今次办得热热闹闹的。 众人正推杯换盏,就见顾同甫又急匆匆出去迎客。众人以为还是上回来的于大人和于公子,谁知顾同甫请进来个锦衣少年。 那少年生得宛若画中神仙,坐下之后也不与众人搭话,只坐在顾同甫给他临时另设的座上独自喝茶。 宋文选也来了。他此刻已有了醉意,瞧见这么个熟人便精神一振,一摇三晃上去喊了一声“王公子”,坐在对面就开始吹。 筵席散时,宋文选非但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越说越来劲。 他自认已是很能吹了,万万没想到对面的王公子比他还能吹。 这他就不服了! 譬如他说他认识整个钱塘县衙的人,王公子就说他认得整个浙江官场的人;他说他惯会赚钱,一个月少说也有十两银子的进项,王公子就说他不用赚钱也能有滚滚银钱到他手里来。 最可气的是王公子竟然说到他家去无人带领会迷路,宋文选根本不信,即便这位王公子是高官之子,那宅邸能有多大,还能大过皇宫? 顾同甫立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兼一头雾水。 殿下何必要跟宋文选论长短,被个醉鬼冲撞了岂非不妥。但殿下不发话,他也不敢上去将宋文选拽走。 宋文选一杯一杯灌酒,后来说话时舌头都大了,吹的牛也越发离谱。 直到他歪歪斜斜站起来,邀请对面冷眉冷眼端坐的王公子出去比试谁尿得更远,顾同甫是真的吓得一抖,顾不上许多,忙招呼小厮将宋文选拉走。 顾同甫转头见殿下并无起身的意思,觉着难办。 殿下说方才来查刺客之事时,恰巧路过,听见这边人声鼎沸,便顺道来坐坐,歇息片刻。 但殿下也不知是否吃惯了龙肝凤胆,进来之后根本没碰饭菜,只是枯坐着喝茶。 顾同甫正自琢磨,就忽听殿下道:“烦请将令爱叫出来。” 顾同甫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没动。 桓澈垂眸道:“今日既恰巧赶上令爱生辰,那自是要顺道送份礼的,我适才命底下人备了一份礼。只是这礼总是要当面交给收礼之人才是。” 顾同甫觉得怕是自己方才喝得有些多了,他家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不过皇室恩赏的东西,自然是应当亲自来接的。 顾云容听说桓澈竟然要当面给她送礼,第一反应就是他怕是喝高了。 不然这根本不可理解。 但来喊她的徐氏说他滴酒未沾。于是她在去的路上,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磕坏了脑袋。 顾云容见到桓澈时,行了礼便不再开言,桓澈也缄默不语,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桓澈挥手示意一侧的青黛将一个锦盒交给顾云容。 顾云容伸手接过时,感到青黛在盒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抬头就瞧见青黛目光在锦盒上划了一下。 “姑娘顶好一回去便打开瞧瞧。只是切要当心,仔细保管,莫被旁人磕碰。” 青黛松开手时,顾云容不防锦盒沉重,手上猛地一坠,锦盒几乎脱手掉到地上。 她险险抱住,暗暗心惊,这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 她正待告辞,忽听一阵轻微的椅子挪动声传来,转头就看到桓澈站了起来。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86.第八十六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心知方氏打的什么主意,径直到了门口,当下便要以母亲不在家中为由将方氏母女拒之门外,却见方氏忽而作色:“顾家虽不是甚高门大户, 但怎样也不能罔顾礼法!我是你的婶母, 你一个小辈竟敢将我挡在门外?” 顾云容见状非但不恼, 反而笑嘻嘻道:“婶婶说的极是,但婶婶上回才跟母亲闹得不欢而散,这才没过多久婶婶又来了, 侄女儿若是现下让婶婶进去了, 等母亲回来, 婶婶再气母亲一回可怎么好?” 方氏再没想到顾云容能说出这等话,被堵得满面猪肝色,瞪着眼睛抬手指着顾云容却是不知说什么。 顾妍玉在一旁笑道:“兜兜误会了, 父亲听闻王爷今日要提审大伯父,这便着我与母亲来探探状况,父亲一直都挂心着大伯父,只是事务缠身又兼多有不便, 这才迟迟未曾登门。” 他们也听说了顾同甫今日要过堂之事, 眼下是想得个准信儿,看顾同甫究竟会不会被处决。顾同甫那事牵连不到二房, 一旦被处以极刑, 顾嘉彦翅膀还没长硬, 若要守孝,举业怕是要断,大房届时更好拿捏。 顾妍玉眼瞧着堂妹要入得门去,忽然将袖子拉上去一些,上前拉住她,继续好声相劝。 顾妍玉见堂妹的目光果然落到了她的镯子上面,有意抬高一些,状似随意地解释说那是她未婚夫的母亲给她的见面礼,是上好的和田籽料。 虽则只是寥寥几句解释,但却包着两层意思。一则炫耀婚事,二则炫耀自己如今的滋润。 顾妍玉发觉她那未婚夫容貌虽然平平,但家里出手倒是阔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大房现在这般境地,顾云容又生了这么一张脸,将来要给哪个富户做小妾也不一定,哪有她的前程好。 顾妍玉正想得舒坦,却见顾云容拿起她的手,对着她腕子上那个玉镯看了半晌。 顾云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知为何,顾妍玉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压着气性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我记得这种式样,好像是几年前时兴的了,姐姐戴着也显得老气。” 顾妍装立等恼道:“妹妹怕是不识货,这可是现今最时兴的款儿!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可都戴这种。” 顾云容险些笑出声来,宫里的娘娘可不戴假货。 她前世嫁入皇室后,切切实实过了小半年年金尊玉贵的贵妇生活,对各种珠宝都有所接触,已经练出了眼力。 她敢确定顾妍玉腕子上戴着的玉镯不是和田籽料,但具体是什么料子她也说不上来。皇室什么好东西没有,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王府,拿到有头有脸的娘娘们跟前的断不会有次品,她并不认得次品的品类,所以无法判断顾妍玉那镯子的材质。 顾妍玉的未婚夫家能拿这么个镯子出来,有两个可能,一是自己也不识货被人诓了,二是故意滥竽充数。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说明二房一家看走了眼,给顾妍玉选的夫家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 她不打算将这镯子是假货的事说出来,否则顾妍玉那婚事指不定就黄了,这可不好,还是让顾妍玉嫁过去,让二房人自己去发现比较好。 顾妍玉见堂妹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话震住了,哼笑一声:“往后可记住了,不懂不要乱说话,仔细被人笑话。我看你也是中意这镯子,若是寻常物件我便与了你也无妨,但这是郭家太太给的,实不能相送。” 郭家太太便是她那未婚夫郭瑞的母亲马氏。 顾妍玉认定顾云容就是看上了她的镯子,方才不过故意酸她,便作出一副大度模样:“赶明儿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眼下京中时兴什么,你去照着样子买些回来,纵料子跟做工与贵人们的相比不是那么回事儿,但也能在这四邻八乡的姑娘媳妇儿里现上一现了。” 顾云容严肃点头:“姐姐说的很是。”又认真道,“那不知姐姐这种镯子放在宫里头是个什么等次?” 顾妍玉抚着自己的镯子,有些忘乎所以:“我这个至少是能拿到贵妃跟前的,纵是皇后娘娘,也是戴得的。” 顾云容想到了冯皇后。冯皇后要是听到顾妍玉这话,不命人把这小贱人的嘴撕烂她都不姓冯。 方氏见说了这半日也没能进门,便拉了女儿,扬言要在外头等着,一直等到大嫂回来。 她话音刚落,转头就看见徐氏与顾嘉彦乘着骡车回来了。 顾家饲有马也有骡,日常出门其实使的是骡子,遇上拜谒或吃席,才会换成马匹。之前顾嘉彦与顾云容随桓澈出门时,为着不落了王爷的面子,便使了马匹。 方氏上前就去询问情况如何,倒显得比顾家人还要急些。 徐氏而今心下松快,转身进了大门,并未搭理她。顾嘉彦回头看了方氏一眼:“我看婶母不必这样上心,父亲不日便可归家了。” 方氏尚未反应过来,大房一众人等便已入了大门,将她母女二人关在了外头。 顾妍玉轻嗤一声:“不过是在嘴硬,要放出来早放了。” 方氏也这般想。她拍拍女儿的手:“走,回去跟你父亲合计合计。”末了,瞧见女儿腕子上的玉镯,又禁不住笑道,“赶明儿再给你裁一身新衣裳,到郭家老夫人做寿时穿。” 顾妍玉想想自己那家境殷实的未婚夫,觉得长相寻常似乎也并非难以容忍。 她忽然有些希望大伯父不要那么快被处决,在牢里关上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不然大房的人要守孝,她成婚之时还怎么给他们下帖子? 转天,顾云容一见到桓澈就想问问他打算何时放了她父亲,但即便她对桓澈再是熟悉,她如今跟他也是无甚瓜葛的,在他面前妄言不知会否弄巧成拙。 就这么憋了一路,等到了下半晌,顾云容眼看着分别在即,想到今日之后她大约就见不着桓澈了,一时急得抓心挠肝。 正巧到了桃花桥时,桓澈下令停车。 恰是晚霞烂漫的时候,左近人烟稀少,灵山清幽,秀水潺潺,骋目远望,风光无限,雅丽绝伦。 桓澈立在桥上,将顾嘉彦叫来询问显学府学的状况。期间,他眼角余光无意间一扫,发现坐在马车里的顾云容正偷偷摸摸地掀起帘角往他这边睃。 他留了心,隔上一时半刻便扫上一眼,逮到了好几回顾云容偷觑的小动作。 问罢,他挥手示意顾嘉彦退下,又突然命顾云容下车到他跟前来。 待要转身的顾嘉彦闻言便是一顿,这厮不会是原形毕露,准备对他妹妹下手了吧? 顾云容下了马车,经过兄长面前时,见他不住跟她使眼色,知他是示意她快些抽身,事情还没个着落,她怎能抽身。 顾云容无视顾嘉彦的眼刀,一路趋步到桓澈面前行礼。 桓澈眼望熔金落日:“你那日在怕甚?” 顾云容一愣抬头。 “就是前日,在船埠,你在看到一个船工模样的人时,面现惊悸之色。” 顾云容颇为讶异,她那日的反应竟是被桓澈瞧了去。那她倒正可以借此跟桓澈提寇虎之事了。 她自是不能说实话,只答说寇虎对她有不轨之心,以前曾言语调戏她,所以她看到他就惊慌。 桓澈略略一顿,转首望她:“调戏你?何时的事?” 顾云容想了一想,道:“约莫是两三月前。” “那除却那日在船埠,你之后可还见过他?” 顾云容摇头:“未曾。” “那你可知,他三两月前是否还十分潦倒?”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她之前见到的寇虎还衣衫粗陋,而那日看到的寇虎虽还是水手打扮,但已经换上了簇新的衣裳,全无头先的落魄模样。 她将这些告诉桓澈后,便听他道:“莫要将我今日的问话说与旁人。寇虎之事,我自会处置。” 顾云容以为桓澈已经问完了话,正琢磨着如何跟他提顾同甫的事,却听桓澈嗓音忽地一低:“你方才为何偷觑我?” 顾云容不曾想他会问出这样直白的问题,懵了一下。 她其实不怕桓澈发现她的小动作,桓澈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上她,那自然也不会因着她那些举动而对她生出什么兴致。不过被他这般当面揭破,她倒是不好作答。 她一时无言以对,憋得满面通红。 桓澈见她几乎将脑袋埋到胸前,面颊上的红晕蔓到了两只耳朵上,金红色的霞光镀在她身上,愈显她酡颜如醉。 桓澈倒也不催她,极有耐心地等她答话。 顾云容尴尬须臾,硬着头皮打个马虎眼敷衍过去,终于将话头绕到了顾同甫身上。 桓澈昨日并未宣判。顾嘉彦今日也明里暗里探问过为何不宣判,但桓澈一直未曾给出明确的答案。她到底还是不死心,想再试上一试。 桓澈垂眸道:“顾同甫那案子问题不大,只是有些仪程还要走。” 顾云容闻言一喜,正要道谢,就见桓澈盯着她的脸说自明日起他们兄妹就不必再随他出来了。 她面上的笑瞬间僵住。 果然往后都没有机会见到桓澈了。顾同甫的事尚未了结,万一再出个幺蛾子,他们要使劲也没有门路。 顾云容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桓澈眼中。他看得出这姑娘一直有意讨好他,但若说这讨好完全出于对自己父亲案子的关心倒也似乎不像。 他能从顾云容的眼中看出真真切切的情愫,那种偏向于他的情愫。 譬如他去谢家的稻田里演武时,顾云容对着讹钱的佃户时,眼中满是鄙薄之色。他虽是亲王,但他的举动在外人看来就是毁田,可顾云容似全无异议,那眼神里的理解与支持是根本做不得假的。 再譬如他让她随驾本身就是一件略显怪异的事,顾嘉彦也表现出了对他的警惕,大约私底下没少敲打顾云容,可顾云容却似乎从未将他的目的往坏处揣度,面对他时或许有时言不由衷,但并无戒备。 兼且方才听说往后都不必随他出来了就垮了脸…… 这姑娘是否喜欢他? 桓澈心里冒出这样一个猜测,而且竟然对此并不反感,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的目光在顾云容纤白的脖颈上停留片时,压下那股挠她痒痒的冲动,回身下桥:“顾同甫过些日子就会得释,寇虎往后也不会再来滋扰。就此别过,你可与你兄长回去了。” 顾云容立在原地,沐浴着晚风。 确实是就此别过,往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 她望着渐行渐远的少年背影,前世今生诸般场景浮现眼前。 这个人或许从来不属于她。他就如苍穹上的日月,高插霄汉,遥不可及。她偶尔会想,前世他回京后看到她死了,是否也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等她入土,一切是否都会恢复如常,就好像她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那么,她的到来算什么呢。 顾云容突然情绪喷涌,眼泪决堤,狠狠踢了一脚桥栏。 若有一日,桓澈转回头来对她爱慕求娶,她一定要让他感受一下他曾加诸她身上的那些落寞失意! 不过,好像也只能想想了。 反正也死心了。 顾云容气性稍平,才发觉方才踹桥栏踹得脚趾生疼。她俯身揉了揉,再抬头时,便对上了顾嘉彦那看鬼一样的眼神。 待要上车的桓澈鬼使神差地回头往桥上看了一眼,正望见顾云容蹲在顾嘉彦面前,疑似低头抹泪。 桓澈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定了好半晌。其实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向顾云容问起偷觑他的事,这不太像他会做的事。他明知道顾云容方才回答她偷觑之事时是在跟他打马虎眼,但也未打断她。 他这两日一直在想,自己缘何会梦见和一个谋面不多的姑娘云雨。 拏云瞧见自家殿下神色,也露出了看鬼一样的眼神。 走就走了,还回头看人家姑娘。看就看了,还盯着不放,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莫非是动了凡心? 不过依着殿下这性子,动了凡心也抹不开面子追过去,大抵会换个法子。 又五日,宋文选打探到消息,顾同甫跟于思贤的案子已经审结,衡王殿下判两案均为冤案,亲力平反昭雪。但因两件案子牵扯重大,两日后才基本将仪程走完。 目下只要殿下把相关文书批示妥当,便可将人犯释放。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传出消息,殿下病了。 “你二人且去那边候着,”衙役指了指一侧的廊庑,“切记肃静,不可喧哗。”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87.第八十七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的动作一顿。 是桓澈的声音。 如若不是周遭人声嘈杂, 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 在她尚在愣神时, 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 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 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 稳稳扶住她, 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再次脚踏实地, 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顷, 顾家余人随后便来。”他交代罢, 回身就要走。 顾云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寻人?” 这是连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他侧过头:“我自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 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聚齐。由于四周已经戒严, 他们暂且回不去。桓澈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到了距离守军临时扎起的营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 命拏云留下照应,便回身带着几个参将去前面调度了。 桓澈走后,徐氏便一把拽过顾云容,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得王公子,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凭甚帮我们?” 顾云容惊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将我们领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题,你快些答我。” 顾云容装傻只道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为,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林姣打量着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表妹没说实话。 到晚,拏云为顾家人提供了饭食。桓澈说是让拏云留下来照应,其实也无甚可照应的,四周全是守军,安全得很。 顾云容这一日下来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饭就开始犯困,顾家这回连表亲算在内来了四五家,因着马车有限,便让女眷们挤在两个车厢里,爷们儿们凑在另一辆大马车里。 不知桓澈是疏忽还是怎样,头先只将顾同甫并一众女眷们带来了,等徐氏焦急提醒还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将几个表公子提溜回来。 顾云容见几个表兄过来时一个个形容狼狈,活像是逃荒回来一样,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来前方形势很严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怀里睡会儿,却见一个丫鬟掀起帘幕,先行了一礼,跟着朝她笑道:“姑娘适才不是说要去方便么?奴婢寻见地方了。” 顾云容本是昏昏欲睡,但听见这把嗓音,猛地睁眼。 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见证她被刺杀的人。 桓澈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但料理杂事的丫鬟还是有的,毕竟事情不能都让小厮来做。后来她嫁入王府,他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过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这话莫名其妙,她根本没提过什么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减;“姑娘还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顾云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 在青黛的带领之下,顾云容到了离营帐较远的一片林子边缘。青黛将她带到地方之后就躬了躬身,趋步退下。 顾云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峦之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她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她对他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 桓澈从阴影里缓缓步出,估摸着远处火光能照到他的脸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须臾,才终于见顾云容动了一动,却是朝他行了一礼,对他今日的举动再三称谢,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凡有差遣,定当效劳。 她在谢他,但他并不高兴。他不想她跟他这样生疏客套。 “想还人情?” 顾云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好像不能太直接,循序渐进比较稳妥。 凝思一回,他开言道:“将你叫来,是因着有件事想问你——你那日在茶肆,为何跟我那般生疏?” 顾云容奇道:“何谈生疏?难道民女从前与殿下很是熟稔?” 桓澈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自认善察人心,但在顾云容这件事上却有些困惑。从顾云容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应当是喜欢他的,可顾同甫出狱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显然冷淡许多,甚至还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这样看来,她之前在他面前有那般表现就应当只是因为顾同甫了。可他还是觉得他不可能看错她的眼神意态。 顾云容见他久久不语,便道:“殿下若无旁的事……” “且慢。”他出声打断她的话之后,接下来却又不知说什么。 他鲜少这样无所适从过。 他不说话,顾云容却是憋不住好奇问他今日为何会帮他们这个大忙。 其实她比较想问,他跑来把她扛走那会儿,是不是被谁下了蛊了。 顾云容这个问题其实很好答,但桓澈却是卡了半晌也说不出来。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今日。他出身皇室,在各路倾轧中都向来泰然处之,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窘迫起来。 他担心顾云容看到他脸上的薄红,往阴影里后撤一步。 他决定先问出这些天来的困惑:“你头先在我面前诸般作为皆因你父亲?譬如斗纸鸢时,买杨梅时……”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他不会以为她是因为喜欢他才会那么殷勤的吧? 她点头称是,为着撇清,又特特加了两句:“殿下莫要误会,民女无甚不安分的心思。” 桓澈一时僵在原地,竟是进退不得。 难道真是他搞错了…… 一股难言的沮丧在心底搅动。 他沉默半日,拳头握了又松,几番反复之后,径自转身:“你且回吧。” 原本还想解释一下那日在茶肆他并非刻意刁难她,但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顾云容觉得他的反应很是古怪。但他既这般说,她便也顺势施礼告退。 桓澈听见身后没了动静,脚步顿住。 四下里一片阒寂,他的内心却是不能平静。 他想起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那些梦,想起自己这阵子的诸般矛盾心绪,对着黑魆魆的树林出神。 他好像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了,心乱又迷惘。 国朝兵力连夜集结,隔日,倭寇退避十里。 顾同甫向拏云询问如今离开是否安全,拏云严容提醒说不要轻举妄动,有部分倭寇已经登岸,此刻返程恐会与这股流窜的倭寇遇上。 顾同甫对此深信不疑,便继续滞留在海宁县。 期间,桓澈偶尔会回附近的营帐,但也只是停留半日就走。 半月之后,顾同甫终于从拏云口中得知那股流窜的倭寇被剿灭了,这才松口气,带着家小返程。 离开之前,他特意问了于思贤何在,又托拏云跟尚在领兵作战的于思贤表达歉意,表示上回没能好好招待好他们父子,赶回头若有机会再请他们吃一顿。 顾同甫走后,拏云看了顾家远去的马车一眼,不由皱眉。 顾同甫这不会是想跟于思贤做亲家吧?听说于思贤一直将自己的小儿子于绍元带在身边历练,那日顾同甫设宴,于思贤也将于绍元带了过去。 顾同甫要真是有那个心思,那殿下…… 拏云摇头,他在这里操的什么心,殿下被逼急了自然会出手。 返程路上,顾同甫不断跟徐氏说着于思贤的事。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他们能有这般优待是因着于思贤的关照,殿下应是在回营帐时捎带手儿将他们带过去的,否则还能有什么缘由。 徐氏道:“人家再好顶什么用,终究不是一个面儿上的。是能跟你当亲家还是怎样?” “亲家怕是做不了,但若是真能跟于大人结交,对咱们家也是个助益,”顾同甫长叹一声,“我曾听父亲说,咱家老太爷也是上过战场的,可惜随军出征多年,却是什么军功也没捞着,落后归家还气出一身病来。父亲劝老爷子想开些,富贵荣通皆由天定,但老爷子却是钻了牛角尖,至死也丢不开这件事。” 徐氏叹道:“莫要再想这些了,咱们没那个命,强求不来。”说着话又提起了去徽州之事,并劝说顾同甫也随他们一道去徽州暂避。 “瞧今日这乱象,若是没有人援手,咱们还指不定会如何。钱塘县兴许哪日也会受到波及,浙江这边有于大人还有殿下,没准儿过个一两年,就能把倭寇除干净,届时咱们再回。至于你那差事,我看你还是放一放的好,命比差事要紧。” 顾同甫点头道:“回去之后就开始预备搬迁之事。你们先走,我是走是留,随后再议。” 归家后,顾云容便跟徐氏开始收拾行李。 她在钱塘县住了好些年,一朝要走,还有些舍不得。不过转念一想,等倭患平定,他们就能回来了。这一世友桓澈在浙江,沿海应当能比前世更快回归太平。 前世抗倭可是整整用了十二年,到她死时,倭寇的余孽还不消停。 顾家人手有限,东西又杂,拾掇了五六日也没能理好。林姣得知徐氏等人要暂搬去徽州,主动要求留下帮忙,因此林姣这几日一直在顾家住着。 这日午后,顾云容午睡刚醒,就被林姣拉去做针黹活计。 顾云容午间都嗜睡,坐在太阳底下越发困了,不住打哈欠,手里的针线基本没动。 林姣与她闲话少顷,忽然话头一转:“那晚,我瞧见你往林中去了,你究竟作甚去了?” 顾云容一惊之下瞌睡也去了大半,但又很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表姐这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寻处方便而已。” 林姣笑了笑,低声道:“那么,那位公子将你扛走,却是真的吧?” 这回顾云容的瞌睡彻底被吓跑。她觉得这种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承认下来反而是麻烦,遂继续装傻,坚称是林姣眼花看岔了。 林姣轻叹着将针线收到笸箩里:“兜兜不肯承认也无妨。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那位究竟是谁,姨母说是个官家子弟。若是那位公子有意于你,你可不要错失了。搬去徽州之事,你可与他说了?这一走可要何时相见。”她口中的姨母指的是徐氏。 顾云容听见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 桓澈有意于她?不存在的。 上辈子做了小半年夫妻也没喜欢上她,相较起来今生才见了几面,喜欢她才有鬼。 就算这世上只剩她一个姑娘,他也不会喜欢上她。至于她去徽州之事,更是与他无关,他才不会关心她去哪里。 据说有人陪伴可缓解症状,所以她前世甚至曾想过,他每晚都来找她会不会是为了睡个安稳觉。但这猜测显然不能成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入眠不成问题,二来找谁陪不是陪,何必非要来找她,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顾云容越听越是犯嘀咕。她盥洗罢打算安置时,徐氏又来审她。 “纵真是哪门拐了八百十道弯的亲戚,那也是认出了咱们才会叫咱们过去。那少年生得那等样貌,我若见过必定记得,他既不是认出了我那便是认出了你,你敢说你不认得他?” 顾云容奔波一日,困倦得紧,打着哈欠道:“没准儿他小时候长得丑,我与母亲都曾见过他,但皆不记得。而我与娘一如既往的貌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说话间狐疑探问,“娘不会……想让他当女婿吧?” 徐氏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我是看他谈吐不凡,又似与咱家有些亲故,便想着是否能让你父兄与他结交。咱家经历你父亲这么一遭,我是真的怕了。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官老爷面前贱如草芥,族中没有个能说话的,真是任人欺凌。” 顾云容默然,这倒是至理,自古背倚大树好乘凉,但这棵大树不可能是桓澈。 徐氏见审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未继续追问,拍拍顾云容的脑袋另起话茬:“今年可还要去观潮?又快到日子了。”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若八月十八之前倭寇不能悉数退走,稳妥起见,便不去了。” 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可去钱塘江观潮,但每年八月十八潮水最大,故此每逢此时,杭州本地人与不远千里赶来的外地观潮客都会汇聚江畔,共睹奇观。顾家每年八月十八也会去凑个热闹。 88.第八十八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倒并未在意, 桓澈这不过是在转移徐氏的注意。她暗暗朝窗牖看了一眼,眸光微动。 看来他的状况并未改善。这雅间不算小,人也不算少, 外面还下着雨, 但他仍坚持开着窗。 据说有人陪伴可缓解症状, 所以她前世甚至曾想过,他每晚都来找她会不会是为了睡个安稳觉。但这猜测显然不能成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入眠不成问题, 二来找谁陪不是陪,何必非要来找她, 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 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 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 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 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 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 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 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 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 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顾云容越听越是犯嘀咕。她盥洗罢打算安置时,徐氏又来审她。 “纵真是哪门拐了八百十道弯的亲戚,那也是认出了咱们才会叫咱们过去。那少年生得那等样貌,我若见过必定记得,他既不是认出了我那便是认出了你,你敢说你不认得他?” 顾云容奔波一日,困倦得紧,打着哈欠道:“没准儿他小时候长得丑,我与母亲都曾见过他,但皆不记得。而我与娘一如既往的貌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说话间狐疑探问,“娘不会……想让他当女婿吧?” 徐氏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我是看他谈吐不凡,又似与咱家有些亲故,便想着是否能让你父兄与他结交。咱家经历你父亲这么一遭,我是真的怕了。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官老爷面前贱如草芥,族中没有个能说话的,真是任人欺凌。” 顾云容默然,这倒是至理,自古背倚大树好乘凉,但这棵大树不可能是桓澈。 徐氏见审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未继续追问,拍拍顾云容的脑袋另起话茬:“今年可还要去观潮?又快到日子了。”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若八月十八之前倭寇不能悉数退走,稳妥起见,便不去了。” 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可去钱塘江观潮,但每年八月十八潮水最大,故此每逢此时,杭州本地人与不远千里赶来的外地观潮客都会汇聚江畔,共睹奇观。顾家每年八月十八也会去凑个热闹。 但如今倭寇还在乍浦附近徘徊,浙江之危实质上尚未解除。 徐氏点头,又道:“等你爹治酒摆宴罢,我忖量着若是倭寇那边迟迟不消停,咱们就先去你外祖那边躲一躲。” 顾云容一怔:“母亲与父亲计议好了?” 她外祖家几年前迁到了徽州府。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已经出了浙江地界。由于跨了省,隔得又远,素日不常往来,只每年正旦前去往拜谒一回。但外祖家与母亲感情笃厚,每回见面都格外亲香,那边的几个表兄妹跟她玩得也好。 徐氏叹道:“你父亲答应了。只你父亲放不下他那新得的差事,说想展展身手,又放不下咱们这祖宅,届时他去不去还两说。如今浙江这边不太平。万一倭寇真打入了杭州府城,咱们躲都没处躲。” 顾云容暗暗摇头。只要桓澈还在浙江,就可保杭州府无虞。但若要彻底解决沿海倭患,需要做的就多了去了。 三日后,桓澈轻车简从回到听枫小筑。 他去沿海的巡检司并卫所等处巡查了一番,整整花了三天。他起先以为自己至迟年底就能回京,但如今却觉他兴许明年年中都不能返程。 他那回命人在马头娘庙蹲守,不仅缴获了一大批铜铁硝石,还发现了沈家人走私之事。豪富缙绅从海寇手里买货再高价出售的行径已不是秘密,但沈家不能跟沿海乡绅比,因为沈家牵涉太子。储君的岳家人暗通海寇,这种事传出去,太子的脸面不用要了。 可偏偏沈家有人不长眼。 这件事其实根本不会泄出去,更不会闹大,父皇不会允许,皇室的颜面不能丢。但他的态度还是要强硬,因为他要的就是沈家人的那句话,出资修缮城防。 沿海久无战事,杭州府周遭州县的城防要么颓圮已久,要么干脆没有,修缮起来耗资不菲,沈家这回既然有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不狠狠宰上他们一笔都对不住浙江的百姓。亦且沈家此番大出血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太子那边也不敢吱声。 他那日是有意让门房向沈兴透露他的行踪的,不然沈兴根本寻不见他。 而今城防修缮之事暂且有了着落,但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去做。譬如征兵,譬如惩治奸宄。 临战时,城墙外近处的房屋是必须全部扫除的,否则敌人会凭此攻城、躲避守军攻击。他推测出了倭寇的逃窜路线,一早就传令下去,命海宁等县将城墙左近的房屋全部烧毁。这种房屋多为乡绅建造,海宁县乡绅阳奉阴违,联手抵制,城外房屋大量残存。结果倭寇退至此,纵火烧屋,火焰入城,守军几不能立,海宁县险些沦陷。 所以他在海宁县衙很是发了一通火。 他大怒并非全因这桩事,抵制烧屋只是表象,这件事的实质是乡绅坐大。走私,资敌,使绊子,坏事做尽,不办不成了。 另外,藉由这场仗他还发现,浙江沿海卫所里那些兵是真不禁用,这种兵能打胜仗就出了邪了。 他头先给父皇去信请求调兵援浙,父皇大约也是作难,末了从浙江内陆抽调了三千处州兵给他。他这回就是跟于思贤一道用这些拼凑起来的兵士勉强打退倭寇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重新征兵。 还有倪宏图擅开城门之举,恐会混入倭寇的细作,他总觉会引发事端,所以命杭州府各县加紧巡查。 桓澈思量着诸般事项下车时,拏云忽上前低声道:“殿下,沈家母女来了。” 桓澈转头一看,正瞧见沈碧音与曾氏朝他遥遥施礼。 他未作理会,只径往门内去。 沈碧音一急之下便要跟上,却被曾氏一把拉住。 曾氏低斥女儿两句,转头跟桓澈赔笑叙礼,随即便将话头转到了来意上,表示是听闻沈兴惹了桓澈不快,恰巧途经此处,便来代其赔个不是。 “八月十八乃钱塘江大潮竟年之盛,殿下可否赏光亲临观潮?殿下操劳日久,当稍作消遣调剂。届时殿下只消吩咐一声,沈家这边自当为殿下安排。” 曾氏话未落音,桓澈便冷声道:“倭寇仍盘桓浙江滩涂,何谈观潮?” 沈碧音紧走几步上前,落落一礼:“有殿下在,贼寇要不了几日就会被击退。” 桓澈看也不看她,一径入内。 沈碧音讨了个没趣,嘴唇翕动半晌却也不敢说什么。回到车轿里,曾氏剜她一眼:“方才谁让你下来的,半点沉不住气!还想跟你堂姐比,我看你还是省省的好!” 沈碧音怄气半日,挽住曾氏的手:“那母亲说要如何?殿下不知何时就回京了,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在殿下跟前……” 曾氏摆手:“咱们家如今惹了事,我观他适才态度,这事不好办。我已与你父亲商议好,在各个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挑一个最佳位置,届时看殿下愿去哪个。每岁观潮,一省官吏豪绅都要前往,他若不去,便有些不合群了。” 桓澈回书房后,便命握雾去将历日取来。握雾把历日递与他后,便被他挥退。 拏云瞧见一头雾水的握雾出来,又听他道了殿下让拿历日之事,绷着脸道:“殿下约莫是在安排近几日的行程。” 握雾笑道:“你不是惯会猜么?旁的不论,你且说说,若是届时倭寇退走,殿下可会去观潮?这阵子我可是见那群大小官吏都来请了好几回了,这大潮又是天下闻名的奇观,殿下就一点不想去看看?” “去或不去,”拏云望着远处漫卷的流云,“得看跟谁一道了。” 殿下这回惹恼了顾姑娘,不知会不会想法子弥补。 顾云容觉得若论她什么最多,那大约就是表哥了。她的表哥们聚在一起怕是能组一个团,排起队也能绕她的小院一圈,即便剔除已然成婚的,那也是人数众多。而且不知是否江南水土确实养人,表哥们个顶个的俊秀,没一个丑的。 顾同甫挑来选去,在宴客名册上很是头疼了一阵子,最后纵然做了筛选,下的帖子依然数量不菲。 到了摆宴这日,顾家的小院险些塞不下。但好歹亲戚们之间颇为敦睦,来得也齐整,倒是极给顾同甫面子。 顾嘉彦被顾同甫特特从学里叫回来一起热闹。他见亲朋们的态度比之从前似乎更要热络些,大略能猜出其中的因由。 他父亲这回摊上这等大事,不仅毫发无损,还得了巡抚衙门的差事,不论谁听说怕都要琢磨,顾家是否寻见了什么依仗。 就连他回府学里,都开始有素日极少往来的同窗主动与他攀交。 顾家此番似乎是因祸得福。 顾同甫敬了一圈酒,正当微醺,小厮忽然慌里慌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外头……外头来了贵客,您快去看看。” 谢景一瞧见她就急急上前:“兜兜,咱们一道去跟表姑说说……”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表哥稍安,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89.第八十九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九十九拜都拜了, 就差最后一哆嗦,居然卡住了! 桓澈身体向来康健, 一年到头都鲜少生病,头先也全无水土不服的兆头,她想不通他为何会忽然就病了。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否是不小心触发了他那个特殊的病症,但细想又觉着不可能, 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谨慎。 但她转念一想,他体魄好, 说不得养几日就好了。可又过了半月,宋文选打探来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未去衙署。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 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 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 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 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 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 肯要你, 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等出了后门,他若无其事地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外头已经只剩守门的兵士,再无旁人。 拏云总觉得殿下好似有些失望。 他忍不住想,殿下这个别扭性子真是要命,方才怕是想来见顾姑娘的,如今终于出来了人家却走了。 拏云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说殿下要不骑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还没走远,但转念一想,又不太敢说,万一殿下不承认还训他一顿就不好了。 桓澈回头,问他何事。 拏云严肃道:“属下就是想说,殿下为着巡查水寨,方才步履那般匆忙,真是为国为民操碎了心,属下担心殿下累着。” 桓澈睨他一眼,回身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 顾云容无奈地窝在马车窗沿边上听顾嘉彦在外面念叨她。她已经懒得跟顾嘉彦解释了,她就想知道桓澈到底什么毛病,别是装的吧? 宋文选虽说有几分能耐,但毕竟只是个小班头,细致一些的消息是无法探知的,所以她现今无从得知顾同甫的状况,心中忧虑难安。 她不想回家,让车夫赶马四处转悠,顾嘉彦也只好跟着。 近来正逢着杭州一年一度的西湖香市。杭州惯多寺庙宫观,历年都有大量外地香客前来进香,近则囊括嘉、湖、苏、锡、常这些毗邻的府县,远则包罗山东诸府。因而参与人数动辄数十万,蔚为壮观。 西湖虽不在钱塘县,但杭州乃珠玑罗绮市陈户列的三吴都会,而钱塘县是杭州府治所,途经的香客又多会在此地进香,因而钱塘县庙会同样红火。 顾云容半道上遇见了前来进香的表姐谢怡。谢怡其人不错,待她也好,她虽跟谢景解除了婚约,但碰见这个表姐却不得不打个招呼。 顾云容以为谢怡会为谢景这个兄长说话,劝她给谢景些工夫去说服父母,却不想谢怡对此只字不提,倒是关切地询问了顾同甫的事。 顾云容心中暗叹,谢怡这性情,倒全不似谢高夫妇。 两人说话间,谢怡又说到了汝南侯沈家。 “听说那汝南侯府的人明日起要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法事整整做满七日,”谢怡压低声音,“说是为圣上、为黎庶祈福。” 顾云容恍然,忽而想起一件事。 今上子息可称繁茂,但孙辈寥落,五个已成婚的儿子,愣是只给他添了一个孙儿,还是老二家的庶子,太子膝下一个都没有。皇帝为此忧心忡忡,把修道的目的从求长生改成了求长生加求金孙。 但是并没有用。皇室的龙子龙孙们行冠礼早,成婚也早,多数皇子十四五岁便选妃婚配,太子也是及早完婚。但头一个太子妃不几年就薨了,这才娶了沈碧梧。前头那个太子妃无所出,其时老二家的孩子又尚未降生,沈家人便卯着劲想让沈碧梧诞下皇长孙。 但沈碧梧嫁入东宫两年肚子都没动静,眼看着皇帝又给太子挑了个次妃,沈家人急了,开始遍寻法子为沈碧梧求子。这寻来寻去,就寻到了普陀山。 观音道场普遍各地而特显于浙东普陀山,沈家人便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道场整整做了七昼夜,对外称是代太子为今上和黎庶祈福,但实则是求子。 然而不论沈家人如何折腾都没能治好沈碧梧的不孕不育,顾云容觉得兴许生不出来是太子的问题。 不过太子家的事顾云容管不着,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点,沈家人来杭期间,办了一件腌臜事。 前世沈家旁支的一房仗着侯府权势,暗地里做了一笔走私买卖。走私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买佛郎机人的货时不断压价,压到后来又拖欠货款,导致那帮亡命之徒联合倭寇大肆报复,来杭很是杀掠一番。 顾家那几十亩薄田因此全遭了殃,许久都没缓过来,父亲的案子也是因此彻底耽搁下来,等终于得释,又花了大笔银钱给父亲调理身体,家中还要供顾嘉彦读书,因而日益拮据,这也是后来她走投无路的原因之一。 后来那旁支整个房头都在倾轧中被桓澈按垮了,太子认为这是在打他的脸,自此跟这个弟弟掐得更厉害。 眼下算算时日,距离倭寇下一次来犯还有一个月,她好像应当提前筹谋,最好是能给桓澈个提醒。 虽然这一世的许多事都有所改变,但也有些事跟前世别无二致,往小处说是为自己为顾家,往大处说是为了浙江的百姓。不过桓澈向来心眼多,她说话时还要当心些。 可她眼下根本见不着桓澈的人。 谢怡许久未见顾云容,索性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一道在庙会转悠。 她见顾云容闷闷不乐,知是因着顾同甫之事,极力安慰之际,忽地一顿,挑起湘帘往外眺望:“兜兜看,那是不是二房的玉姐儿和两个哥儿?” 顾云容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精神一振。 二房的两个堂兄带着一伙人渐渐聚拢过去,围住几个手牵马缰的人,似乎在争执什么,顾妍玉也在旁侧。 顾云容看了再看,确认那几个牵马而行的人里,有两个分别是桓澈和拏云。 她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桓澈身上那凛冽逼人的寒气。 眼见着拏云已经带头抽刀上前为桓澈开道,她忙忙回身下车,叫顾嘉彦一道去看看。 他这个兄长不是在牢里待着么?为何忽然就出来了? 莫说顾同远,大房众人也是懵的。之前总盼着顾同甫归来,如今人真的回了,却总觉得恍如梦境。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90.第九十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一哆嗦, 居然卡住了! 桓澈身体向来康健,一年到头都鲜少生病, 头先也全无水土不服的兆头, 她想不通他为何会忽然就病了。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否是不小心触发了他那个特殊的病症, 但细想又觉着不可能,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谨慎。 但她转念一想, 他体魄好,说不得养几日就好了。可又过了半月,宋文选打探来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 未去衙署。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 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 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 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 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 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 肯要你, 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等出了后门,他若无其事地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外头已经只剩守门的兵士,再无旁人。 拏云总觉得殿下好似有些失望。 他忍不住想,殿下这个别扭性子真是要命,方才怕是想来见顾姑娘的,如今终于出来了人家却走了。 拏云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说殿下要不骑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还没走远,但转念一想,又不太敢说,万一殿下不承认还训他一顿就不好了。 桓澈回头,问他何事。 拏云严肃道:“属下就是想说,殿下为着巡查水寨,方才步履那般匆忙,真是为国为民操碎了心,属下担心殿下累着。” 桓澈睨他一眼,回身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 顾云容无奈地窝在马车窗沿边上听顾嘉彦在外面念叨她。她已经懒得跟顾嘉彦解释了,她就想知道桓澈到底什么毛病,别是装的吧? 宋文选虽说有几分能耐,但毕竟只是个小班头,细致一些的消息是无法探知的,所以她现今无从得知顾同甫的状况,心中忧虑难安。 她不想回家,让车夫赶马四处转悠,顾嘉彦也只好跟着。 近来正逢着杭州一年一度的西湖香市。杭州惯多寺庙宫观,历年都有大量外地香客前来进香,近则囊括嘉、湖、苏、锡、常这些毗邻的府县,远则包罗山东诸府。因而参与人数动辄数十万,蔚为壮观。 西湖虽不在钱塘县,但杭州乃珠玑罗绮市陈户列的三吴都会,而钱塘县是杭州府治所,途经的香客又多会在此地进香,因而钱塘县庙会同样红火。 顾云容半道上遇见了前来进香的表姐谢怡。谢怡其人不错,待她也好,她虽跟谢景解除了婚约,但碰见这个表姐却不得不打个招呼。 顾云容以为谢怡会为谢景这个兄长说话,劝她给谢景些工夫去说服父母,却不想谢怡对此只字不提,倒是关切地询问了顾同甫的事。 顾云容心中暗叹,谢怡这性情,倒全不似谢高夫妇。 两人说话间,谢怡又说到了汝南侯沈家。 “听说那汝南侯府的人明日起要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法事整整做满七日,”谢怡压低声音,“说是为圣上、为黎庶祈福。” 顾云容恍然,忽而想起一件事。 今上子息可称繁茂,但孙辈寥落,五个已成婚的儿子,愣是只给他添了一个孙儿,还是老二家的庶子,太子膝下一个都没有。皇帝为此忧心忡忡,把修道的目的从求长生改成了求长生加求金孙。 但是并没有用。皇室的龙子龙孙们行冠礼早,成婚也早,多数皇子十四五岁便选妃婚配,太子也是及早完婚。但头一个太子妃不几年就薨了,这才娶了沈碧梧。前头那个太子妃无所出,其时老二家的孩子又尚未降生,沈家人便卯着劲想让沈碧梧诞下皇长孙。 但沈碧梧嫁入东宫两年肚子都没动静,眼看着皇帝又给太子挑了个次妃,沈家人急了,开始遍寻法子为沈碧梧求子。这寻来寻去,就寻到了普陀山。 观音道场普遍各地而特显于浙东普陀山,沈家人便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道场整整做了七昼夜,对外称是代太子为今上和黎庶祈福,但实则是求子。 然而不论沈家人如何折腾都没能治好沈碧梧的不孕不育,顾云容觉得兴许生不出来是太子的问题。 不过太子家的事顾云容管不着,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点,沈家人来杭期间,办了一件腌臜事。 前世沈家旁支的一房仗着侯府权势,暗地里做了一笔走私买卖。走私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买佛郎机人的货时不断压价,压到后来又拖欠货款,导致那帮亡命之徒联合倭寇大肆报复,来杭很是杀掠一番。 顾家那几十亩薄田因此全遭了殃,许久都没缓过来,父亲的案子也是因此彻底耽搁下来,等终于得释,又花了大笔银钱给父亲调理身体,家中还要供顾嘉彦读书,因而日益拮据,这也是后来她走投无路的原因之一。 后来那旁支整个房头都在倾轧中被桓澈按垮了,太子认为这是在打他的脸,自此跟这个弟弟掐得更厉害。 眼下算算时日,距离倭寇下一次来犯还有一个月,她好像应当提前筹谋,最好是能给桓澈个提醒。 虽然这一世的许多事都有所改变,但也有些事跟前世别无二致,往小处说是为自己为顾家,往大处说是为了浙江的百姓。不过桓澈向来心眼多,她说话时还要当心些。 可她眼下根本见不着桓澈的人。 谢怡许久未见顾云容,索性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一道在庙会转悠。 她见顾云容闷闷不乐,知是因着顾同甫之事,极力安慰之际,忽地一顿,挑起湘帘往外眺望:“兜兜看,那是不是二房的玉姐儿和两个哥儿?” 顾云容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精神一振。 二房的两个堂兄带着一伙人渐渐聚拢过去,围住几个手牵马缰的人,似乎在争执什么,顾妍玉也在旁侧。 顾云容看了再看,确认那几个牵马而行的人里,有两个分别是桓澈和拏云。 她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桓澈身上那凛冽逼人的寒气。 眼见着拏云已经带头抽刀上前为桓澈开道,她忙忙回身下车,叫顾嘉彦一道去看看。 她表妹这神情好生怪异。 顾云容坐在檐下晒太阳闲聊时,杜兰却正在遭罪。 她在逃生时受了伤,一时未能逃脱,被登岸掳掠的倭寇抓去做了俘虏。 倭寇此番共俘虏百姓千余,以此作为要挟,负隅顽抗,要求国朝官兵放他们离去,但国朝这边并不肯妥协。 又小半月,经过激烈鏖战,倭寇终于四散溃逃,于思贤带领一众官兵将被俘百姓解救出来。 杜兰重见天日时几乎哭得断了气。她与家人走散了,被囚禁这些时日不知何时就要被杀或者受辱,连哭都不敢哭。而今虽则脱困,但她一个姑娘家遇见这种事,一旦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她。 虽然实质上倭寇忙着打仗并没抽出空闲来理会他们这些俘虏,她未曾受辱,可这种事很难说清。 不仅杜兰,其他被俘的女子也是作此想,皆瘫倒在地,哭个不住,即便已被解救也不愿离去。 于绍元随军在父亲于思贤的手底下做个把总,见这些被俘女子劝不回去,聚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便转去将此事报给于思贤。 于绍元来时,于思贤正在跟桓澈商议用兵围剿之事,议毕才出来见了儿子。 于思贤冥思半晌也是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桓澈打帐中出来,于思贤便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了一下。 说起来于思贤便觉奇怪,这回明明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王爷却总是绷着一张脸。王爷打从前几日开始似乎就心绪不佳,总是阴晴不定,还无缘无故地训人,唬得大小兵将都胆战心惊的。他一个久战沙场、几可做他祖父的人,瞧见他发火都吓得心里直打鼓。 桓澈听于思贤说罢,面无表情道:“军中将士是否大多未娶?” 于思贤一时未反应过来,愣着神儿应了一声。 “问那些不愿归家的女子可愿嫁与军中将士,愿者留下,否则集中遣返,不得喧哗。” 于绍元茅塞顿开,如此一来既可解决战俘滞留问题,又可犒赏将士,一举双得。 他见礼喜道:“殿下英明,军中将士多居无定所,娶妻确实不易。” 一旁的拏云转眼果见殿下面色更难看了,暗道可别提娶媳妇那档子事儿了,你们是有媳妇了,殿下还没有呢。 于绍元退下后,桓澈盯了于绍元的背影一眼,忽然转向于思贤:“令郎是否也未娶亲?” 于思贤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仍照实道是。 桓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了沉,抽身便走。 拏云心里跟明镜一样。那日顾同甫托他给于思贤带话的事被殿下知道了,惹得殿下老大不高兴。 他大致能猜到殿下的心情,明明好事都是殿下做的,到头来得了关心的却是于思贤。而且顾同甫此举显然是打算跟于思贤深交了,是否有做亲之意很难说,横竖于思贤是个不拘小节的,不在意什么门庭。 拏云叹气,他们这几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的,殿下心气儿不顺,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好过不几日就拔营回返了,殿下见着了顾姑娘,心绪自然就好起来了。 杜兰不愿意嫁给兵士。那些寻常兵士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老粗,能建功立业的又有几个,她宁可回家。 在与众人一道等待遣返车驾到来时,她跟身侧站着的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谈起了天。她心里堵得慌,从被俘之事说到了前阵子顾家宴客却引来了刺客把她家门前也炸得不成样子的事。她嗓门越来越大,正说到兴头上,就忽听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大喝道:“肃静,都给殿下跪下见礼!” 众女呆若木鸡,殿下怎来了? 杜兰话头一顿,也忙跟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道跪下。 她正一头雾水时,却见殿下身边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怔愣着不知所措,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瞬间想起了自己求到的那根签。 那护卫在她跟前停步,随即居高临下道:“你方才言语之中提到了你的住址,你果真住在那里?”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问这般问题,但杜兰仍是激动得几乎言语不能:“是、是……民女的确……” 那护卫点点头,转头吩咐负责遣返的兵士:“殿下有些话要问她。” 杜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得险些昏过去。 这难道是造化来了? 徐氏在与顾同甫商议之后,决定等上七日后再动身,因为五日之后是顾云容的生辰,若是现在启程,便只能在路上给她庆生了。听闻前方战事顺利,那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顾云容其实不太想过生日,过了生日就表示又长了一岁。离嫁人又近了一步。 91.第九十一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桓澈十分清楚,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 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 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 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 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 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 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 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 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 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 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 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发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速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发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发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拏云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但也只是一瞥,人家表兄妹如何也不关他事。他环顾时忽地一顿,猛地朝着某一处张弓搭箭。 桓澈比他的反应更快,拏云的箭还在弦上时,他的两枚飞镖已呼啸着没入蒙着月色的树丛。 顾云容只听身侧传来两声闷哼,一惊回头,就瞧见几道暗影就地一滚,鬼魅一般窜出。 桓澈不知何时跃下马背,如风而至,在顾云容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领着一众护卫三两下将几个从树丛里窜出的人按在了地上。 干脆利落的身手看得众人又是一怔。 顾云容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伙人的穿着打扮。 清一色的灰色劲装,下头的兜裆布从脖子绕到□□,最后在腰间绑定。 瞧着像是间者,也即为后世所熟知的忍者,此时的忍者也可称间者或乱波。日本国名早定,眼下正逢日本战国乱世,乱世是忍者、忍术发展的巅峰时期。 间者会在月光较明的夜晚换上一种可两面穿的衣裳,这种衣裳里为茶色外为灰色,如此便可在面临追捕时中途将衣服换个面儿,以迷惑对方。但这几个间者显然未曾变装,大约是因为桓澈的追击实在太快。 顾云容惊魂未定,她刚才神思不属,竟未曾留意到身边的树丛里窜进了几个间者。 可钱塘县怎会出现间者?难道倭寇在密谋什么? 桓澈命人将那几个间者押走,转头走了两步,又略略转眸,目光扫向顾云容一行人。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顾云容越听越是犯嘀咕。她盥洗罢打算安置时,徐氏又来审她。 “纵真是哪门拐了八百十道弯的亲戚,那也是认出了咱们才会叫咱们过去。那少年生得那等样貌,我若见过必定记得,他既不是认出了我那便是认出了你,你敢说你不认得他?” 顾云容奔波一日,困倦得紧,打着哈欠道:“没准儿他小时候长得丑,我与母亲都曾见过他,但皆不记得。而我与娘一如既往的貌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说话间狐疑探问,“娘不会……想让他当女婿吧?” 徐氏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我是看他谈吐不凡,又似与咱家有些亲故,便想着是否能让你父兄与他结交。咱家经历你父亲这么一遭,我是真的怕了。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官老爷面前贱如草芥,族中没有个能说话的,真是任人欺凌。” 顾云容默然,这倒是至理,自古背倚大树好乘凉,但这棵大树不可能是桓澈。 徐氏见审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未继续追问,拍拍顾云容的脑袋另起话茬:“今年可还要去观潮?又快到日子了。”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若八月十八之前倭寇不能悉数退走,稳妥起见,便不去了。” 92.第九十二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方氏再没想到顾云容能说出这等话, 被堵得满面猪肝色, 瞪着眼睛抬手指着顾云容却是不知说什么。 顾妍玉在一旁笑道:“兜兜误会了, 父亲听闻王爷今日要提审大伯父, 这便着我与母亲来探探状况, 父亲一直都挂心着大伯父,只是事务缠身又兼多有不便, 这才迟迟未曾登门。” 他们也听说了顾同甫今日要过堂之事,眼下是想得个准信儿,看顾同甫究竟会不会被处决。顾同甫那事牵连不到二房,一旦被处以极刑, 顾嘉彦翅膀还没长硬, 若要守孝,举业怕是要断, 大房届时更好拿捏。 顾妍玉眼瞧着堂妹要入得门去, 忽然将袖子拉上去一些, 上前拉住她, 继续好声相劝。 顾妍玉见堂妹的目光果然落到了她的镯子上面, 有意抬高一些,状似随意地解释说那是她未婚夫的母亲给她的见面礼,是上好的和田籽料。 虽则只是寥寥几句解释, 但却包着两层意思。一则炫耀婚事, 二则炫耀自己如今的滋润。 顾妍玉发觉她那未婚夫容貌虽然平平, 但家里出手倒是阔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大房现在这般境地,顾云容又生了这么一张脸,将来要给哪个富户做小妾也不一定,哪有她的前程好。 顾妍玉正想得舒坦,却见顾云容拿起她的手,对着她腕子上那个玉镯看了半晌。 顾云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知为何,顾妍玉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压着气性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我记得这种式样,好像是几年前时兴的了,姐姐戴着也显得老气。” 顾妍装立等恼道:“妹妹怕是不识货,这可是现今最时兴的款儿!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可都戴这种。” 顾云容险些笑出声来,宫里的娘娘可不戴假货。 她前世嫁入皇室后,切切实实过了小半年年金尊玉贵的贵妇生活,对各种珠宝都有所接触,已经练出了眼力。 她敢确定顾妍玉腕子上戴着的玉镯不是和田籽料,但具体是什么料子她也说不上来。皇室什么好东西没有,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王府,拿到有头有脸的娘娘们跟前的断不会有次品,她并不认得次品的品类,所以无法判断顾妍玉那镯子的材质。 顾妍玉的未婚夫家能拿这么个镯子出来,有两个可能,一是自己也不识货被人诓了,二是故意滥竽充数。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说明二房一家看走了眼,给顾妍玉选的夫家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 她不打算将这镯子是假货的事说出来,否则顾妍玉那婚事指不定就黄了,这可不好,还是让顾妍玉嫁过去,让二房人自己去发现比较好。 顾妍玉见堂妹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话震住了,哼笑一声:“往后可记住了,不懂不要乱说话,仔细被人笑话。我看你也是中意这镯子,若是寻常物件我便与了你也无妨,但这是郭家太太给的,实不能相送。” 郭家太太便是她那未婚夫郭瑞的母亲马氏。 顾妍玉认定顾云容就是看上了她的镯子,方才不过故意酸她,便作出一副大度模样:“赶明儿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眼下京中时兴什么,你去照着样子买些回来,纵料子跟做工与贵人们的相比不是那么回事儿,但也能在这四邻八乡的姑娘媳妇儿里现上一现了。” 顾云容严肃点头:“姐姐说的很是。”又认真道,“那不知姐姐这种镯子放在宫里头是个什么等次?” 顾妍玉抚着自己的镯子,有些忘乎所以:“我这个至少是能拿到贵妃跟前的,纵是皇后娘娘,也是戴得的。” 顾云容想到了冯皇后。冯皇后要是听到顾妍玉这话,不命人把这小贱人的嘴撕烂她都不姓冯。 方氏见说了这半日也没能进门,便拉了女儿,扬言要在外头等着,一直等到大嫂回来。 她话音刚落,转头就看见徐氏与顾嘉彦乘着骡车回来了。 顾家饲有马也有骡,日常出门其实使的是骡子,遇上拜谒或吃席,才会换成马匹。之前顾嘉彦与顾云容随桓澈出门时,为着不落了王爷的面子,便使了马匹。 方氏上前就去询问情况如何,倒显得比顾家人还要急些。 徐氏而今心下松快,转身进了大门,并未搭理她。顾嘉彦回头看了方氏一眼:“我看婶母不必这样上心,父亲不日便可归家了。” 方氏尚未反应过来,大房一众人等便已入了大门,将她母女二人关在了外头。 顾妍玉轻嗤一声:“不过是在嘴硬,要放出来早放了。” 方氏也这般想。她拍拍女儿的手:“走,回去跟你父亲合计合计。”末了,瞧见女儿腕子上的玉镯,又禁不住笑道,“赶明儿再给你裁一身新衣裳,到郭家老夫人做寿时穿。” 顾妍玉想想自己那家境殷实的未婚夫,觉得长相寻常似乎也并非难以容忍。 她忽然有些希望大伯父不要那么快被处决,在牢里关上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不然大房的人要守孝,她成婚之时还怎么给他们下帖子? 转天,顾云容一见到桓澈就想问问他打算何时放了她父亲,但即便她对桓澈再是熟悉,她如今跟他也是无甚瓜葛的,在他面前妄言不知会否弄巧成拙。 就这么憋了一路,等到了下半晌,顾云容眼看着分别在即,想到今日之后她大约就见不着桓澈了,一时急得抓心挠肝。 正巧到了桃花桥时,桓澈下令停车。 恰是晚霞烂漫的时候,左近人烟稀少,灵山清幽,秀水潺潺,骋目远望,风光无限,雅丽绝伦。 桓澈立在桥上,将顾嘉彦叫来询问显学府学的状况。期间,他眼角余光无意间一扫,发现坐在马车里的顾云容正偷偷摸摸地掀起帘角往他这边睃。 他留了心,隔上一时半刻便扫上一眼,逮到了好几回顾云容偷觑的小动作。 问罢,他挥手示意顾嘉彦退下,又突然命顾云容下车到他跟前来。 待要转身的顾嘉彦闻言便是一顿,这厮不会是原形毕露,准备对他妹妹下手了吧? 顾云容下了马车,经过兄长面前时,见他不住跟她使眼色,知他是示意她快些抽身,事情还没个着落,她怎能抽身。 顾云容无视顾嘉彦的眼刀,一路趋步到桓澈面前行礼。 桓澈眼望熔金落日:“你那日在怕甚?” 顾云容一愣抬头。 “就是前日,在船埠,你在看到一个船工模样的人时,面现惊悸之色。” 顾云容颇为讶异,她那日的反应竟是被桓澈瞧了去。那她倒正可以借此跟桓澈提寇虎之事了。 她自是不能说实话,只答说寇虎对她有不轨之心,以前曾言语调戏她,所以她看到他就惊慌。 桓澈略略一顿,转首望她:“调戏你?何时的事?” 顾云容想了一想,道:“约莫是两三月前。” “那除却那日在船埠,你之后可还见过他?” 顾云容摇头:“未曾。” “那你可知,他三两月前是否还十分潦倒?”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她之前见到的寇虎还衣衫粗陋,而那日看到的寇虎虽还是水手打扮,但已经换上了簇新的衣裳,全无头先的落魄模样。 她将这些告诉桓澈后,便听他道:“莫要将我今日的问话说与旁人。寇虎之事,我自会处置。” 顾云容以为桓澈已经问完了话,正琢磨着如何跟他提顾同甫的事,却听桓澈嗓音忽地一低:“你方才为何偷觑我?” 顾云容不曾想他会问出这样直白的问题,懵了一下。 她其实不怕桓澈发现她的小动作,桓澈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上她,那自然也不会因着她那些举动而对她生出什么兴致。不过被他这般当面揭破,她倒是不好作答。 她一时无言以对,憋得满面通红。 桓澈见她几乎将脑袋埋到胸前,面颊上的红晕蔓到了两只耳朵上,金红色的霞光镀在她身上,愈显她酡颜如醉。 桓澈倒也不催她,极有耐心地等她答话。 顾云容尴尬须臾,硬着头皮打个马虎眼敷衍过去,终于将话头绕到了顾同甫身上。 桓澈昨日并未宣判。顾嘉彦今日也明里暗里探问过为何不宣判,但桓澈一直未曾给出明确的答案。她到底还是不死心,想再试上一试。 桓澈垂眸道:“顾同甫那案子问题不大,只是有些仪程还要走。” 顾云容闻言一喜,正要道谢,就见桓澈盯着她的脸说自明日起他们兄妹就不必再随他出来了。 她面上的笑瞬间僵住。 果然往后都没有机会见到桓澈了。顾同甫的事尚未了结,万一再出个幺蛾子,他们要使劲也没有门路。 顾云容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桓澈眼中。他看得出这姑娘一直有意讨好他,但若说这讨好完全出于对自己父亲案子的关心倒也似乎不像。 他能从顾云容的眼中看出真真切切的情愫,那种偏向于他的情愫。 譬如他去谢家的稻田里演武时,顾云容对着讹钱的佃户时,眼中满是鄙薄之色。他虽是亲王,但他的举动在外人看来就是毁田,可顾云容似全无异议,那眼神里的理解与支持是根本做不得假的。 再譬如他让她随驾本身就是一件略显怪异的事,顾嘉彦也表现出了对他的警惕,大约私底下没少敲打顾云容,可顾云容却似乎从未将他的目的往坏处揣度,面对他时或许有时言不由衷,但并无戒备。 兼且方才听说往后都不必随他出来了就垮了脸…… 这姑娘是否喜欢他? 桓澈心里冒出这样一个猜测,而且竟然对此并不反感,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的目光在顾云容纤白的脖颈上停留片时,压下那股挠她痒痒的冲动,回身下桥:“顾同甫过些日子就会得释,寇虎往后也不会再来滋扰。就此别过,你可与你兄长回去了。” 顾云容立在原地,沐浴着晚风。 确实是就此别过,往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 她望着渐行渐远的少年背影,前世今生诸般场景浮现眼前。 这个人或许从来不属于她。他就如苍穹上的日月,高插霄汉,遥不可及。她偶尔会想,前世他回京后看到她死了,是否也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等她入土,一切是否都会恢复如常,就好像她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那么,她的到来算什么呢。 顾云容突然情绪喷涌,眼泪决堤,狠狠踢了一脚桥栏。 若有一日,桓澈转回头来对她爱慕求娶,她一定要让他感受一下他曾加诸她身上的那些落寞失意! 不过,好像也只能想想了。 反正也死心了。 顾云容气性稍平,才发觉方才踹桥栏踹得脚趾生疼。她俯身揉了揉,再抬头时,便对上了顾嘉彦那看鬼一样的眼神。 待要上车的桓澈鬼使神差地回头往桥上看了一眼,正望见顾云容蹲在顾嘉彦面前,疑似低头抹泪。 桓澈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定了好半晌。其实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向顾云容问起偷觑他的事,这不太像他会做的事。他明知道顾云容方才回答她偷觑之事时是在跟他打马虎眼,但也未打断她。 他这两日一直在想,自己缘何会梦见和一个谋面不多的姑娘云雨。 拏云瞧见自家殿下神色,也露出了看鬼一样的眼神。 走就走了,还回头看人家姑娘。看就看了,还盯着不放,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莫非是动了凡心? 不过依着殿下这性子,动了凡心也抹不开面子追过去,大抵会换个法子。 又五日,宋文选打探到消息,顾同甫跟于思贤的案子已经审结,衡王殿下判两案均为冤案,亲力平反昭雪。但因两件案子牵扯重大,两日后才基本将仪程走完。 目下只要殿下把相关文书批示妥当,便可将人犯释放。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传出消息,殿下病了。 她看众人那反应,还以为倭寇已经打进来了,但城中也只有惶遽四散的百姓,并未见倭寇入城的迹象,倒是有几队军牢在安抚疏散人丛。 走到半路,马车忽停,丫鬟春砂下去问了状况,回来报说谢家的表少爷在外头,欲前来拜见。 徐氏才摆手说不见,就听谢景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姑母,小侄知晓一些城中状况,可说与姑母知悉。” 谢景话音方落,就听得顾同甫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与谢景对话。 不一时,谢景来到马车车窗外,隔着帘子向内中几位女眷叙礼后,随即略陈了目下境况。 原来,倭寇并未攻到杭州城外,但倭寇而今在距杭州府不远的长安镇外。如今杭州府城已闭城戒严,但北面武林门外郊关四乡百姓为求庇护,正聚集武林门外请求入杭州府城避难,人数众多,约有十万之众。 武林门提学副使倪宏图开门迎纳,如今杭州府城内涌入大量城郊百姓,消息传到钱塘县这边,便引发了惊慌。 顾云容面色微沉,掀起帘子问道:“倪宏图是否未经上峰准许擅开城门?” 谢景有些时日未见到顾云容了,如今一见之下便是一怔。 施了淡妆换了新衣的顾云容,越发光彩照人。 “我亦不甚知晓,”谢景摇头说罢,见顾云容要放下帘子,又忙道,“不过灾民已开始往本县疏导,我约略知晓路况,我给你们带路。” 顾云容道了句“多谢表哥解答”。落下帘子,她转向徐氏:“表哥之言,父亲母亲拿主意便好。”言讫,坐回自己的位子,陷入思考。 若杭州府这边有桓澈调度的话,那么倒是无虞,只盼倪宏图此举不会惹来麻烦。正好于思贤的事解决了,长安镇外头兴许是他在守着。 顾云容暗暗叹息,国朝国大民众,就这样还在倭寇手里屡吃败仗,这里头的问题大了去了。但愿桓澈能在浙江多盘桓一阵子,大刀阔斧斩除积弊,不然倭寇这颗毒瘤还不知何时才能除掉。 大半月之后,顾云容自顾同甫口中得知,倭寇已被打退至乍浦的滩涂附近。 虽算是打了个胜仗,但桓澈却是在海宁县衙大发雷霆,吓得当地属官士绅伏跪满地。 据说是因为当地乡绅因着一己之私,险致海宁县沦陷。 顾云容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越发觉得桓澈不能离开浙江。他顶着亲王和钦差的双重身份,有头脑有魄力,再没人比他更适合来操这把刀。 顾同甫见倭寇已被打退,便又打起了摆宴择婿的主意。徐氏也觉着这事宜早不宜迟,夫妻两个这两日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顾云容只是听之任之。她前世未留意过她的其余表兄,若这回能发现个合适的倒也好。 眼下正值梅雨季,外头的天不是正在下雨就是准备下雨,太阳极少露脸。顾云容头先因着杭州府城戒严,近一月都没出过门,思及回头定亲了说不得出门更加不易,于是她趁着徐氏带着丫鬟忍冬出去采买胭脂水粉的机会,央徐氏将她一并带上。 顾家住的巷子附近就有一溜铺子,因此一行人俱是步行。 由于外头到处都是积水,不能太讲究,顾云容便穿了一双旧的高底绣花靴出来踏水。她一头与徐氏笑着说话,一头步子轻快地慢慢挑拣物件。 然而出了胭脂铺子不多远,她就忽地停了步。 徐氏诧异问她怎么了,她僵了须臾,哭丧着脸道:“我的……鞋子似乎坏了。” 她这双鞋子穿了两三年,旧得都已有些褪色,但因鞋底是木制的,结实耐穿,江南又雨水多,她便习惯踏着这双鞋出来踩水,谁想到今日这靴子的鞋底竟脱了小半边…… 她左边那只靴子的后半边已经脱开了,她只要一抬脚走路,后半边鞋底就会一掉一掉的…… 她的裙幅又不够长,根本无法遮挡住。 徐氏明了了状况之后,忖量一回,交代忍冬回家去,让小厮将骡子套上,驾车来接,她们就在原地等着。 忍冬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忍冬前脚才走,天上便又飘起了雨。徐氏手里只有一把伞,其余两把让忍冬顺手带走了,谁知道竟这么巧。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徐氏无奈之下只好搀着女儿到商铺屋檐下避雨。 握雾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小声对一旁的拏云道:“你看那是不是顾姑娘?”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他也不能确定。 93.第九十三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来的是于思贤与其子于绍元。 顾同甫如今在巡抚衙门做事, 有时会跟于思贤打照面。两人因为一起同过牢,倒是就此结识,顾同甫便也顺手给于思贤下了帖子。 只是于思贤官高威重,顾同甫跟他不是一个面儿上的人, 下帖子只是个意思,根本没想到于思贤会来。 顾同甫当下醒了酒, 忙忙跑到前头去迎。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 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 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 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 还得了贵人的青眼,如此一来, 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 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 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 吃了个七八分饱, 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 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但又不想遇见熟人,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曾氏坐下来啜了口茶:“我还道这回的事有多大,末了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氏指的是沈家旁支挑头走私之事。 沈碧音嗤笑道:“咱们家可是正儿八经靠着军功起来的,不似别个靠嫁女儿得的爵位。女儿听说当年老太爷在一场什么战里面立了大功,这才换来了沈家如今的富贵。当初好些与老太爷一道入伍的,都赶不上老太爷的运道跟神勇。”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外头的人忽然喧嚷起来。沈碧音以为是殿下大驾到了,一喜起身,但紧跟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听到了疑似火器的轰隆声和人群的惊叫声。 曾氏大惊起身:“莫不是倭人来了?” 顾云容也是作此想。上回在郭家那是虚惊一场,眼下却是很可能实打实地跟倭寇遇上了。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倭寇已经往北退散,怎就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而且为何倭寇来袭,烽烟台那边都没有报信?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些了。顾云容跟几个女眷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各去寻家人。但这些姑娘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还穿着高底鞋,又兼过度惊慌,几乎走不动路,一时场面混乱。几酿踩踏。 顾云容无比庆幸阿姐因拨不开空闲而没有跟来。她动作倒快,一路拉着徐氏跟林姣飞奔而出,跟父兄汇合后,顾云容便与众人一道往楼下狂奔。 因着前来观潮的人数众多,顾家的马车停在离观潮楼较远的一片空地上,而楼外扰攘不堪,摩肩接踵,要挤过去实是艰难。 顾云容抽空飞快地往江边看了一眼,瞧见已有十几艘悬着八幡大菩萨旗的倭船在江畔集结。船上一定装载了火炮,若是朝人群这边开炮,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逃生人群过于惊慌混乱,顾云容举步维艰,又在挤搡之中与顾家众人分开,两厢被人潮越冲越远。她眼瞧着倭寇已经开始登岸,急得满头冒汗。 正此时,她忽觉自己右手手腕一紧,跟着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得她身子一偏。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倭寇来掳人了,急怒之下力气颇大,反手就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但她的拳头尚未落到实处,就被人准确无误地一手扣住手腕,跟着腰被一股大力紧紧箍住,身子彻底偏斜,天旋地转之间就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被一双手臂牢牢拥住。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又举动怪异,身手还那般超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94.第九十四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见状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道:“婶婶说的极是,但婶婶上回才跟母亲闹得不欢而散, 这才没过多久婶婶又来了, 侄女儿若是现下让婶婶进去了,等母亲回来,婶婶再气母亲一回可怎么好?” 方氏再没想到顾云容能说出这等话,被堵得满面猪肝色,瞪着眼睛抬手指着顾云容却是不知说什么。 顾妍玉在一旁笑道:“兜兜误会了, 父亲听闻王爷今日要提审大伯父, 这便着我与母亲来探探状况, 父亲一直都挂心着大伯父,只是事务缠身又兼多有不便, 这才迟迟未曾登门。” 他们也听说了顾同甫今日要过堂之事,眼下是想得个准信儿,看顾同甫究竟会不会被处决。顾同甫那事牵连不到二房, 一旦被处以极刑,顾嘉彦翅膀还没长硬, 若要守孝, 举业怕是要断,大房届时更好拿捏。 顾妍玉眼瞧着堂妹要入得门去, 忽然将袖子拉上去一些, 上前拉住她, 继续好声相劝。 顾妍玉见堂妹的目光果然落到了她的镯子上面,有意抬高一些,状似随意地解释说那是她未婚夫的母亲给她的见面礼,是上好的和田籽料。 虽则只是寥寥几句解释,但却包着两层意思。一则炫耀婚事,二则炫耀自己如今的滋润。 顾妍玉发觉她那未婚夫容貌虽然平平,但家里出手倒是阔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大房现在这般境地,顾云容又生了这么一张脸,将来要给哪个富户做小妾也不一定,哪有她的前程好。 顾妍玉正想得舒坦,却见顾云容拿起她的手,对着她腕子上那个玉镯看了半晌。 顾云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知为何,顾妍玉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压着气性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我记得这种式样,好像是几年前时兴的了,姐姐戴着也显得老气。” 顾妍装立等恼道:“妹妹怕是不识货,这可是现今最时兴的款儿!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可都戴这种。” 顾云容险些笑出声来,宫里的娘娘可不戴假货。 她前世嫁入皇室后,切切实实过了小半年年金尊玉贵的贵妇生活,对各种珠宝都有所接触,已经练出了眼力。 她敢确定顾妍玉腕子上戴着的玉镯不是和田籽料,但具体是什么料子她也说不上来。皇室什么好东西没有,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王府,拿到有头有脸的娘娘们跟前的断不会有次品,她并不认得次品的品类,所以无法判断顾妍玉那镯子的材质。 顾妍玉的未婚夫家能拿这么个镯子出来,有两个可能,一是自己也不识货被人诓了,二是故意滥竽充数。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说明二房一家看走了眼,给顾妍玉选的夫家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 她不打算将这镯子是假货的事说出来,否则顾妍玉那婚事指不定就黄了,这可不好,还是让顾妍玉嫁过去,让二房人自己去发现比较好。 顾妍玉见堂妹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话震住了,哼笑一声:“往后可记住了,不懂不要乱说话,仔细被人笑话。我看你也是中意这镯子,若是寻常物件我便与了你也无妨,但这是郭家太太给的,实不能相送。” 郭家太太便是她那未婚夫郭瑞的母亲马氏。 顾妍玉认定顾云容就是看上了她的镯子,方才不过故意酸她,便作出一副大度模样:“赶明儿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眼下京中时兴什么,你去照着样子买些回来,纵料子跟做工与贵人们的相比不是那么回事儿,但也能在这四邻八乡的姑娘媳妇儿里现上一现了。” 顾云容严肃点头:“姐姐说的很是。”又认真道,“那不知姐姐这种镯子放在宫里头是个什么等次?” 顾妍玉抚着自己的镯子,有些忘乎所以:“我这个至少是能拿到贵妃跟前的,纵是皇后娘娘,也是戴得的。” 顾云容想到了冯皇后。冯皇后要是听到顾妍玉这话,不命人把这小贱人的嘴撕烂她都不姓冯。 方氏见说了这半日也没能进门,便拉了女儿,扬言要在外头等着,一直等到大嫂回来。 她话音刚落,转头就看见徐氏与顾嘉彦乘着骡车回来了。 顾家饲有马也有骡,日常出门其实使的是骡子,遇上拜谒或吃席,才会换成马匹。之前顾嘉彦与顾云容随桓澈出门时,为着不落了王爷的面子,便使了马匹。 方氏上前就去询问情况如何,倒显得比顾家人还要急些。 徐氏而今心下松快,转身进了大门,并未搭理她。顾嘉彦回头看了方氏一眼:“我看婶母不必这样上心,父亲不日便可归家了。” 方氏尚未反应过来,大房一众人等便已入了大门,将她母女二人关在了外头。 顾妍玉轻嗤一声:“不过是在嘴硬,要放出来早放了。” 方氏也这般想。她拍拍女儿的手:“走,回去跟你父亲合计合计。”末了,瞧见女儿腕子上的玉镯,又禁不住笑道,“赶明儿再给你裁一身新衣裳,到郭家老夫人做寿时穿。” 顾妍玉想想自己那家境殷实的未婚夫,觉得长相寻常似乎也并非难以容忍。 她忽然有些希望大伯父不要那么快被处决,在牢里关上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不然大房的人要守孝,她成婚之时还怎么给他们下帖子? 转天,顾云容一见到桓澈就想问问他打算何时放了她父亲,但即便她对桓澈再是熟悉,她如今跟他也是无甚瓜葛的,在他面前妄言不知会否弄巧成拙。 就这么憋了一路,等到了下半晌,顾云容眼看着分别在即,想到今日之后她大约就见不着桓澈了,一时急得抓心挠肝。 正巧到了桃花桥时,桓澈下令停车。 恰是晚霞烂漫的时候,左近人烟稀少,灵山清幽,秀水潺潺,骋目远望,风光无限,雅丽绝伦。 桓澈立在桥上,将顾嘉彦叫来询问显学府学的状况。期间,他眼角余光无意间一扫,发现坐在马车里的顾云容正偷偷摸摸地掀起帘角往他这边睃。 他留了心,隔上一时半刻便扫上一眼,逮到了好几回顾云容偷觑的小动作。 问罢,他挥手示意顾嘉彦退下,又突然命顾云容下车到他跟前来。 待要转身的顾嘉彦闻言便是一顿,这厮不会是原形毕露,准备对他妹妹下手了吧? 顾云容下了马车,经过兄长面前时,见他不住跟她使眼色,知他是示意她快些抽身,事情还没个着落,她怎能抽身。 顾云容无视顾嘉彦的眼刀,一路趋步到桓澈面前行礼。 桓澈眼望熔金落日:“你那日在怕甚?” 顾云容一愣抬头。 “就是前日,在船埠,你在看到一个船工模样的人时,面现惊悸之色。” 顾云容颇为讶异,她那日的反应竟是被桓澈瞧了去。那她倒正可以借此跟桓澈提寇虎之事了。 她自是不能说实话,只答说寇虎对她有不轨之心,以前曾言语调戏她,所以她看到他就惊慌。 桓澈略略一顿,转首望她:“调戏你?何时的事?” 顾云容想了一想,道:“约莫是两三月前。” “那除却那日在船埠,你之后可还见过他?” 顾云容摇头:“未曾。” “那你可知,他三两月前是否还十分潦倒?”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她之前见到的寇虎还衣衫粗陋,而那日看到的寇虎虽还是水手打扮,但已经换上了簇新的衣裳,全无头先的落魄模样。 她将这些告诉桓澈后,便听他道:“莫要将我今日的问话说与旁人。寇虎之事,我自会处置。” 顾云容以为桓澈已经问完了话,正琢磨着如何跟他提顾同甫的事,却听桓澈嗓音忽地一低:“你方才为何偷觑我?” 顾云容不曾想他会问出这样直白的问题,懵了一下。 她其实不怕桓澈发现她的小动作,桓澈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上她,那自然也不会因着她那些举动而对她生出什么兴致。不过被他这般当面揭破,她倒是不好作答。 她一时无言以对,憋得满面通红。 桓澈见她几乎将脑袋埋到胸前,面颊上的红晕蔓到了两只耳朵上,金红色的霞光镀在她身上,愈显她酡颜如醉。 桓澈倒也不催她,极有耐心地等她答话。 顾云容尴尬须臾,硬着头皮打个马虎眼敷衍过去,终于将话头绕到了顾同甫身上。 桓澈昨日并未宣判。顾嘉彦今日也明里暗里探问过为何不宣判,但桓澈一直未曾给出明确的答案。她到底还是不死心,想再试上一试。 桓澈垂眸道:“顾同甫那案子问题不大,只是有些仪程还要走。” 顾云容闻言一喜,正要道谢,就见桓澈盯着她的脸说自明日起他们兄妹就不必再随他出来了。 她面上的笑瞬间僵住。 果然往后都没有机会见到桓澈了。顾同甫的事尚未了结,万一再出个幺蛾子,他们要使劲也没有门路。 顾云容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桓澈眼中。他看得出这姑娘一直有意讨好他,但若说这讨好完全出于对自己父亲案子的关心倒也似乎不像。 他能从顾云容的眼中看出真真切切的情愫,那种偏向于他的情愫。 譬如他去谢家的稻田里演武时,顾云容对着讹钱的佃户时,眼中满是鄙薄之色。他虽是亲王,但他的举动在外人看来就是毁田,可顾云容似全无异议,那眼神里的理解与支持是根本做不得假的。 再譬如他让她随驾本身就是一件略显怪异的事,顾嘉彦也表现出了对他的警惕,大约私底下没少敲打顾云容,可顾云容却似乎从未将他的目的往坏处揣度,面对他时或许有时言不由衷,但并无戒备。 兼且方才听说往后都不必随他出来了就垮了脸…… 这姑娘是否喜欢他? 桓澈心里冒出这样一个猜测,而且竟然对此并不反感,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的目光在顾云容纤白的脖颈上停留片时,压下那股挠她痒痒的冲动,回身下桥:“顾同甫过些日子就会得释,寇虎往后也不会再来滋扰。就此别过,你可与你兄长回去了。” 顾云容立在原地,沐浴着晚风。 确实是就此别过,往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 她望着渐行渐远的少年背影,前世今生诸般场景浮现眼前。 这个人或许从来不属于她。他就如苍穹上的日月,高插霄汉,遥不可及。她偶尔会想,前世他回京后看到她死了,是否也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等她入土,一切是否都会恢复如常,就好像她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那么,她的到来算什么呢。 顾云容突然情绪喷涌,眼泪决堤,狠狠踢了一脚桥栏。 若有一日,桓澈转回头来对她爱慕求娶,她一定要让他感受一下他曾加诸她身上的那些落寞失意! 不过,好像也只能想想了。 反正也死心了。 顾云容气性稍平,才发觉方才踹桥栏踹得脚趾生疼。她俯身揉了揉,再抬头时,便对上了顾嘉彦那看鬼一样的眼神。 待要上车的桓澈鬼使神差地回头往桥上看了一眼,正望见顾云容蹲在顾嘉彦面前,疑似低头抹泪。 桓澈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定了好半晌。其实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向顾云容问起偷觑他的事,这不太像他会做的事。他明知道顾云容方才回答她偷觑之事时是在跟他打马虎眼,但也未打断她。 他这两日一直在想,自己缘何会梦见和一个谋面不多的姑娘云雨。 拏云瞧见自家殿下神色,也露出了看鬼一样的眼神。 走就走了,还回头看人家姑娘。看就看了,还盯着不放,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莫非是动了凡心? 不过依着殿下这性子,动了凡心也抹不开面子追过去,大抵会换个法子。 又五日,宋文选打探到消息,顾同甫跟于思贤的案子已经审结,衡王殿下判两案均为冤案,亲力平反昭雪。但因两件案子牵扯重大,两日后才基本将仪程走完。 目下只要殿下把相关文书批示妥当,便可将人犯释放。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传出消息,殿下病了。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那么去附近转一转,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95.第九十五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 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 将事情捂住了, 皇帝虽则知情, 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 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 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 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 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 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 那么去附近转一转, 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 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 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 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 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沈碧音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仗着沈家的势,在世家女里向来自恃鳌里夺尊。沈碧音处处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齐,亲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个,她又不可能入宫给太子做小,于是在婚事上挑挑拣拣,迟迟未能定亲。 眼下皇子里头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亲,皇帝估计也已有了为这两位一起选妃的打算。 顾云容总觉得沈家人想将自家女儿嫁给这两位的其中一个,多多押宝总是没错的,毕竟太子的心机手段在众兄弟里算不得出类拔萃,皇帝又心思难测,后面几个亲王有些到了年纪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将来局势会如何,沈家人心里怕也是没底。 但是,沈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家媳妇,怕是难再塞一个进来。端看沈家这径怎么念了。 沈碧音挽着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说着什么一面往轿旁去。与顾云容一行人相错走过时,她无意间往旁侧扫了一眼,瞥见桓澈的侧脸便是一顿,旋即察觉失态,晕生双颊。 顾云容留意到沈碧音的举动,以为她是认出了桓澈,谁知沈碧音又转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并不认得桓澈。不过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宫机会有限,没见过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容才将视线转回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回头一看,原是沈家的轿子过大,挡了一队运粮脚夫的道,脚夫与沈家的下人起了争执。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并未让道,态度反而极是强硬。 相去不远,顾云容隐约能听到双方的理论。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曾氏素性强势,放下脸道,“欺我们出门未带护卫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侧,轻笑道:“母亲莫要跟他们这帮粗鄙刁民计较,他们没个眼色的。” 这帮脚夫多非南人,又久惯走南闯北,倒听得懂曾氏母女的话。内中一个为首的脚夫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耍威风也要看看我们头上的管领是谁!惹恼了我们,仔细报官拿了你们!” 沈碧音忽地敛了笑:“不晓得口气大的是哪个,你可知我们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儿使了个眼色,但沈碧音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后娘娘是我表姑母。若尔等认为天高皇帝远的话,前阵子来浙的衡王殿下尔等应当知晓,”沈碧音眉尖微扬,“衡王殿下的母族,与我宗族也有渊源,报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们去殿下那里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静。 正与顾嘉彦说话的桓澈见随行众人似乎都朝他投来目光,顿言止步。 顾云容觉得沈碧音这攀亲攀得委实勉强。京中勋贵与外戚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桓澈的母族与沈家并无甚过硬的交情。 何况张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这不是找死么? 回到听枫小筑后,桓澈转去更衣用膳。等自花厅出来,就见握雾找过来,躬身低声道:“殿下,您昨晚让查的名录已整理停当。” 桓澈颔首,命往书房细看。 书房院外都布有桓澈的亲兵。头先万良安排的两婢借送茶行勾引之事惹了桓澈不快,自此便吩咐护卫,除非得他允许,否则任何人不可入他书房。 因此眼下书房内灯火未掌,门窗紧闭。 房门开启,看着黑魆魆的书房,握雾略显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见他面上平静无波,这才暗暗舒口气,疾步入内点了灯,又认认真真地将槛窗开了两扇,方折回门口,请桓澈入内。 桓澈接过他递来的名录,迅速翻看几页,瞥见寇虎的名字时,看到后面的注解上写着“漕运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个粗黑汉子。 顾云容回家的路上,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如此便可免除后患。 她路上想了许多法子,甚至连举家搬迁都想到了,但都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恶,才是上策。 寇虎乃穷凶极恶之徒,她后来受寇虎胁迫时,听他说他手上早就有人命,杀人于他而言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还威胁她说若她一直不识抬举,仔细他灭了她全家。 霸头挑头的一场械斗死个百十号人都是常事,所以顾云容对此毫不怀疑。 顾云容至今都记得那种被比自己强百倍的恶徒胁迫的无力感。还好寇虎担心她寻死,只是逼她妥协,没有用强,这才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这种歹人就该早早除掉。从桓澈这两日的作为她也能看出他应有肃清官场之意,那顺道为民除害应也不是不可以,左右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她应当用什么罪名来告发寇虎,以及应当用怎样的言辞去跟桓澈说。 顾云容深深叹气。 她听说当年顾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颇为交好,结果后来两家几乎朝着两个相反的极端发展。沈家如今正当煊赫,而顾家却是困境不断,思想起来,倒也令人唏嘘。 她觉得她应该多多督促兄长读书了,若兄长能中举,那顾家的境况会好上许多。 他们兄妹两个早就通了气儿,这两日都跟母亲说是出门寻亲戚帮忙捞父亲出来。母亲不让顾云容跟去,她就推说在家里心慌得很,待不住,不如跟兄长出去走走。 徐氏知在丈夫的事上,顾家哪一门亲戚都帮不上忙,指不定多数都还躲着,拦了几拦,没能阻住,便只好随他们去了。 只昨日顾云容兄妹归家之后,等候多时的徐氏上来便询问情况,今日到家却不见徐氏的人影。 问过丫头,才知原来徐氏去了宋家。 宋家只与顾家隔一条街巷,两家相识多年,常有往来。宋家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寡母曹氏带着独子过活。 宋家小子脑筋灵光,而今在知府衙门的西班手底下当差,倒有些风光,打探消息也方便些。徐氏是今儿听曹氏说顾同甫可能明日就要被提审,便特特跑去宋家问个仔细。 顾嘉彦正打算去宋家寻母亲,转头就看见母亲跟曹氏母子一道来了。 曹氏笑道:“我头先也不过听我家哥儿说了几句,怕听得不真切。适才恰逢我家哥儿回了,我便想着让他当面跟你们说道说道,这便跟着徐妹妹一道来了。” 曹氏说着话就将目光溜到了顾云容身上,一头笑着一头上前:“姐儿可曾用了饭?我家今儿炖了鲫鱼汤,还做了猪油细沙八宝饭并皮蛋粥,又煮了米饭。”说话间拉住顾云容的手,亲亲热热道,“那米是上好的晚粳米,珍珠也似的,煮的饭又软又香。姐儿若尚未用饭,不如我去端些过来?都热乎着,我们还没动筷子。” 民间寻常百姓家做饭是有讲究的。勤俭人家做饭多用早籼米,俗称尖米。这种米质地易碎口感又差,但出饭量多,且价钱便宜。若要吃得好,就要用晚粳米。这种米柔软可口,但出饭量少,价钱也高,一般人家吃不起,勉强能吃得起的,也只有在逢年过节亦或招待客人时才会用晚粳米下锅。 鲫鱼汤又是大补的,所以曹氏说的确实是好饭。但顾云容觉着曹氏似乎对她太热情了点,一时倒有些无措,道谢之后推说家中饭菜已预备停当,不需劳烦。 曹氏转头又去劝徐氏和顾嘉彦,但两人亦是这般说辞。曹氏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儿子拽来,笑着道:“我家哥儿今日又去打听了,让他说道说道现如今怎么个光景。” 宋家小子挠头笑笑,有些局促。 顾云容对曹氏这个儿子印象是比较深刻的,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名字和性情。 她还是个梳着小髻的小女孩儿时,跟着顾嘉彦一道去宋家串门,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正眉飞色舞跟曹氏说着什么的小少年。那是她头一回见到曹氏的那个独子。小少年扭头看到她,热情非常,撒着欢儿带她去看他家院子。 他得知她叫顾云容,大呼好听,而后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名字也十分好听。 顾云容就随口问他叫什么。 “你的名儿有出处,我的也有,”他不无得意,“我爹当初翻了三天《文选》才给我定的名儿。你知道《文选》吧?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编选的那个。” 顾云容原本漫不经心,闻听此言倒霎时来了兴致。 她当然知道《文选》。翻了三天《文选》取出来的名字,那必定相当有文化。 谁知他清了清嗓子,微昂着头郑重道:“我叫宋文选。” 顾云容陷入沉默。 后来她听说宋文选他爹之所以给他取这么个名字,是因为想让他将来文采出众,科考入仕,为老宋家光耀门楣。只是宋文选不是读书那块料,后头去了知府衙门里倒是混得左右逢源。 宋文选有个多年如一日保持着的嗜好,吹牛。平日便是张口就来,若是灌下两坛酒,他能把宋玉吹成他祖宗。 不过宋文选大事上不犯浑,所以若他真打探来什么消息,倒是可以一听。 宋文选坐下后,喝了口茶便开始讲述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他讲罢之后,顾云容与顾嘉彦对望一眼。 怪道桓澈吩咐说后日再出门,原是明日要提审人犯。 宋文选见顾家人都不言语,一叠声劝他们莫要太过忧心,顾同甫必定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但说着说着,他又尴尬止言。 他说的那些鬼话他自己都不信。 那个王爷来浙之后,除却头先出门检阅两回水师之外,旁的就没动静了,也不知镇日里都做些什么勾当,怕是这回所谓代钦差南下不过是在皇帝面前做个花架子。 曹氏也跟着说了好些宽心的话儿,见顾家人确实没有一尝她家饭菜的意思,便拉着儿子作辞。 96.第九十六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同甫当下醒了酒, 忙忙跑到前头去迎。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 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 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还得了贵人的青眼, 如此一来,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 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 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吃了个七八分饱, 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 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 但又不想遇见熟人, 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 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 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 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曾氏坐下来啜了口茶:“我还道这回的事有多大,末了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氏指的是沈家旁支挑头走私之事。 沈碧音嗤笑道:“咱们家可是正儿八经靠着军功起来的,不似别个靠嫁女儿得的爵位。女儿听说当年老太爷在一场什么战里面立了大功,这才换来了沈家如今的富贵。当初好些与老太爷一道入伍的,都赶不上老太爷的运道跟神勇。”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外头的人忽然喧嚷起来。沈碧音以为是殿下大驾到了,一喜起身,但紧跟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听到了疑似火器的轰隆声和人群的惊叫声。 曾氏大惊起身:“莫不是倭人来了?” 顾云容也是作此想。上回在郭家那是虚惊一场,眼下却是很可能实打实地跟倭寇遇上了。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倭寇已经往北退散,怎就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而且为何倭寇来袭,烽烟台那边都没有报信?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些了。顾云容跟几个女眷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各去寻家人。但这些姑娘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还穿着高底鞋,又兼过度惊慌,几乎走不动路,一时场面混乱。几酿踩踏。 顾云容无比庆幸阿姐因拨不开空闲而没有跟来。她动作倒快,一路拉着徐氏跟林姣飞奔而出,跟父兄汇合后,顾云容便与众人一道往楼下狂奔。 因着前来观潮的人数众多,顾家的马车停在离观潮楼较远的一片空地上,而楼外扰攘不堪,摩肩接踵,要挤过去实是艰难。 顾云容抽空飞快地往江边看了一眼,瞧见已有十几艘悬着八幡大菩萨旗的倭船在江畔集结。船上一定装载了火炮,若是朝人群这边开炮,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逃生人群过于惊慌混乱,顾云容举步维艰,又在挤搡之中与顾家众人分开,两厢被人潮越冲越远。她眼瞧着倭寇已经开始登岸,急得满头冒汗。 正此时,她忽觉自己右手手腕一紧,跟着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得她身子一偏。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倭寇来掳人了,急怒之下力气颇大,反手就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但她的拳头尚未落到实处,就被人准确无误地一手扣住手腕,跟着腰被一股大力紧紧箍住,身子彻底偏斜,天旋地转之间就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被一双手臂牢牢拥住。 顾同甫如今在巡抚衙门做事,有时会跟于思贤打照面。两人因为一起同过牢,倒是就此结识,顾同甫便也顺手给于思贤下了帖子。 只是于思贤官高威重,顾同甫跟他不是一个面儿上的人,下帖子只是个意思,根本没想到于思贤会来。 顾同甫当下醒了酒,忙忙跑到前头去迎。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还得了贵人的青眼,如此一来,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吃了个七八分饱,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但又不想遇见熟人,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97.第九十七章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他这个兄长不是在牢里待着么?为何忽然就出来了? 莫说顾同远, 大房众人也是懵的。之前总盼着顾同甫归来,如今人真的回了, 却总觉得恍如梦境。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 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 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 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 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 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 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 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 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 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 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 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万良实难下咽,苦着脸将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实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办了他,还将事情捅到了圣上面前。如今不仅他,恐怕连陈翰也要乌纱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实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频繁南下的时节,却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整治了。原来衡王这些时日面上看着悠悠闲闲的,实则是在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 阁老竟也全无出面保他们的意思! 有两条他想不明白,一是阁老为何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们,他们可是阁老在东南的得力襄助,即便办他们可能是圣意,但阁老怎样也应当尝试挽回。他们皆是这般想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底气。何况操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亲王,阁老还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献瘦马怎就惹恼了衡王了,那四个可都是姿容上乘的处子,还学过规矩,难道衡王不喜那种长相的女子? 到了顾妍玉成亲这日,顾云容随着大房一众人等赶去观礼。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开春儿才添置的衣裳头面,一身簇新,罗衣宝髻。 穿戴虽非顶精细贵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丽质天成,只是这般,袅袅独立,便若粉妆玉琢,顾盼之间,丰姿娆丽,恍如琼花映满室,耀人眼目。 仿佛姮娥飞月殿,犹似神女临筵前。 再过两年容貌全然长开,不知是何等倾城绝色。 周遭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朝顾云容这边投来,她却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将顾妍玉迎来,顾云容跟顾淑郁并徐氏一道立在女眷这边远远观望。 她看着眼前按部就班进行的告祝、合卺等诸般仪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时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亲王纳妃仪来的,即便时间仓促,也丝毫不乱,甚至与头先几个王妃进门时相较更加走心。一场婚礼办得锦簇花团,引得万人空巷。 大凡女子,总对婚礼存有美好设想。顾云容从前也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却从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会将婚礼的隆重程度与丈夫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挂钩,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开始抱了很大希望,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内心。 但到头来,她好像连他心的边儿都没摸着。 她看到顾妍玉身上那件大红妆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与谢景思想的相左。 那会儿她尚未重遇桓澈,还在试着跟谢景相处,瞧见别家娶亲,谢景感叹说婚礼办得过于奢侈,有那银钱不如多置办些产业。 实质上娶亲的那家家底殷实,那个排场对他们来说属于正常。顾云容觉得在能力范畴之内,婚礼是应当好好筹备的。她当时问他若他将来发达了,娶亲时会不会好生办一场。 谢景转眼看她,眼神温柔,莞尔而笑:“若我发达了,成婚时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但不会办成这样,会办得简朴些。省下的银钱,咱们可以添置庄子、铺面,再不济留着供儿女读书婚嫁也是好的。” 她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但还是问了一句:“若你坐拥万贯家财,也只会办一场俭素的婚礼?” 谢景点头:“那不过是个仪程,花那么些银钱在那上头不合算。” “可产业何时都能置办,成婚一生却只一次,不过分奢侈不就好了。” 谢景仍直是摇头:“没那个必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一意想要隆重些,我可有所退让。” 这兴许就是观念的差别。谢景是个十分注重实用性的人,但她有时却在某些事上抱有某种情结。他能迁就她一次两次,难道能一直迁就她?时日久了总会爆发矛盾。 但她能留意到这些,大约更能佐证她不喜欢谢景。若是换成桓澈,她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忽略掉这些,然后假装他很适合她。 礼毕开席,顾云容本以为到了二房正式显摆的时候了,照着顾同远那日的表现来看,少说也要摆五十张吃看大席面,异品食烹,茶果时新,再齐齐整整地摆上锦绣桌帷、妆花椅袱,还要有盆栽氍毹…… 但等众人被引入厅内,这些却一样都无。 席面就是寻常平头桌席的规格,每桌五果五菜,边角还有几桌散席。 众人面面相觑。 婚礼倒办得似模似样,席面就摆这样的? 顾同远与方氏也被惊着了。事先说好的明明是设六十六张吃看大席,外头再摆十几张流水席,怎生眼下是这么个光景?他们可都在亲戚跟前夸下了海口的。 头先因郭家说席面包给他们来办,他二人便也未多想多问。郭家不是家底殷厚么?如今这般,是有意落他们脸面? 顾同远憋了满腹怨气却不好发作,受人敬酒时,也总觉旁人笑容里带着嘲讽,看宾朋们喁喁私语,也总觉是在嘲笑他们二房。 轮到顾同甫敬酒,还不待顾同远开口,顾同甫便先自笑道:“先前弟妹两次登门急劝内子典卖田底给二房之事,我不知哥儿是否知晓。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要帮忙也不是这么个帮法,此法颇为不当,哥儿说是吧?” 众皆哗然。 纵是不明就里的,听了顾同甫这话,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顾同远没想到顾同甫会当场点出,臊得满面通红。实质上,他根本没想到大房今日会来。 二房已经再三请了,礼数周全得很,不来观礼那就是大房的事,届时旁人只会说大房心眼小不知礼,所以他们把样子做足了,也顺道气气大房。谁知大房非但来了,顾同甫还当面来了这么一出。 顾同甫眼中俱是讥诮。他入狱的这段时日,不知看清了多少人的嘴脸。世态炎凉,他头先还未想到二房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两个房头早就各过各的了,他不介意帮二房扬扬名。 顾同远片刻之间连丢两回人,面上实在挂不住,酒杯都快拿不稳了。他正打算寻个由头先遁,就见外间宾客忽然惶恐四起,纷纷奔逃,嘈嘈乱乱,惊叫不绝。 在座众人起先惘然,随后听清了外间所呼者甚,瞬间色变离席。 123.番外之前世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即便他自己本无此意,念在回京后皇帝会考问的份上, 他也会四处看看的。之前出门他主要研究的是城防和地形,民生上头并未如何查探。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 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 将事情捂住了, 皇帝虽则知情,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 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 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 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 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 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 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 那么去附近转一转, 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 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 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 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沈碧音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仗着沈家的势,在世家女里向来自恃鳌里夺尊。沈碧音处处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齐,亲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个,她又不可能入宫给太子做小,于是在婚事上挑挑拣拣,迟迟未能定亲。 眼下皇子里头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亲,皇帝估计也已有了为这两位一起选妃的打算。 顾云容总觉得沈家人想将自家女儿嫁给这两位的其中一个,多多押宝总是没错的,毕竟太子的心机手段在众兄弟里算不得出类拔萃,皇帝又心思难测,后面几个亲王有些到了年纪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将来局势会如何,沈家人心里怕也是没底。 但是,沈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家媳妇,怕是难再塞一个进来。端看沈家这径怎么念了。 沈碧音挽着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说着什么一面往轿旁去。与顾云容一行人相错走过时,她无意间往旁侧扫了一眼,瞥见桓澈的侧脸便是一顿,旋即察觉失态,晕生双颊。 顾云容留意到沈碧音的举动,以为她是认出了桓澈,谁知沈碧音又转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并不认得桓澈。不过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宫机会有限,没见过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容才将视线转回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回头一看,原是沈家的轿子过大,挡了一队运粮脚夫的道,脚夫与沈家的下人起了争执。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并未让道,态度反而极是强硬。 相去不远,顾云容隐约能听到双方的理论。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曾氏素性强势,放下脸道,“欺我们出门未带护卫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侧,轻笑道:“母亲莫要跟他们这帮粗鄙刁民计较,他们没个眼色的。” 这帮脚夫多非南人,又久惯走南闯北,倒听得懂曾氏母女的话。内中一个为首的脚夫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耍威风也要看看我们头上的管领是谁!惹恼了我们,仔细报官拿了你们!” 沈碧音忽地敛了笑:“不晓得口气大的是哪个,你可知我们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儿使了个眼色,但沈碧音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后娘娘是我表姑母。若尔等认为天高皇帝远的话,前阵子来浙的衡王殿下尔等应当知晓,”沈碧音眉尖微扬,“衡王殿下的母族,与我宗族也有渊源,报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们去殿下那里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静。 正与顾嘉彦说话的桓澈见随行众人似乎都朝他投来目光,顿言止步。 顾云容觉得沈碧音这攀亲攀得委实勉强。京中勋贵与外戚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桓澈的母族与沈家并无甚过硬的交情。 何况张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这不是找死么? “你二人且去那边候着,”衙役指了指一侧的廊庑,“切记肃静,不可喧哗。”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124.番外之前世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沉默一下, 道:“表哥稍安, 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 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 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 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 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 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 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 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 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 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 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 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发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速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发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发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125.番外之前世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发怔的工夫,桓澈已经登岸。丫头秋棠见顾云容只是僵愣着,上前小声道:“姑娘, 咱们可还是照着头先说的来?” 姑娘昨日跟太太和大姑奶奶说, 谢家的表姑娘曾私底下提过一嘴, 说是听表舅老爷和表公子说, 朝廷要派遣大员李博远来浙查案。李博远是明理之人,若在李大人抵浙时寻机前去鸣冤, 或可得一线生机。 只是姑娘说来的人多恐不便行事, 好说歹说让太太跟大姑奶奶在家等信儿, 姑娘领着她们几个先来探探路。 顾云容回神,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情况突变, 打乱了她的计划。 表姐谢怡与她闲话时, 确实跟她说过李博远之事, 她对母亲和阿姐说的是实话, 但她有此一行并非因着这个,而是由于那深刻的前世记忆。 她父亲其实是被卷入了于思贤一案。 因沿海接二连三的战事失利, 朝廷派遣钱永昌督察军务。在嘉兴、平望等地的抗倭战役中,副总兵于思贤大败倭寇。本是振奋人心的大捷, 却因钱永昌嫉贤妒能,被歪曲成造谣欺君。皇帝震怒, 命浙江巡抚陈翰将于思贤暂时收押, 等候钦差查办。 于是就有了李博远来浙一事。而万良在那场大战中贪生怕死, 险致钱塘县沦陷。万良担责不起,便自导自演一场,假称自己是被细作坑害。结果后来装模作样地查了一通,就查到了她父亲头上。 李博远是北人,前世来浙后便开始水土不服,折腾了两个月才有所好转。这期间,李博远不能全心查案,万良等人趁机暗中捏造证据意图坐实父亲罪名,并藉由狱卒百般威胁父亲,逼迫父亲认罪,父亲不肯,因此吃了许多苦头。 后又逢战事吃紧,父亲的案子被搁置,父亲也一直在牢中押着。等此案连着于思贤案一起重审,父亲沉冤得雪,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父亲出狱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自此落下病根,后来不论使多少金贵药材,都没能调养过来。 她不想让父亲再历前世苦难,于是决定在李博远水土不服之前请命鸣冤。李博远跟浙闽官场这拨人不是一路人,甚至有利益冲突,巴不得大干一场。 她一早便命小厮盯着衙门那边,等万良他们出了城,她便跟了过来。只是没想到看见的不是李大人,而是这个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人。 不知桓澈来浙缘由为何。若为查案,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桓澈没有理由跟万良他们站在一起,应该会很快查清真相,将父亲释放。 顾云容长吁口气,顿觉浑身松快,回头低声对众人道:“咱们可以回了。” 然而她说着说着,即刻又紧张起来, 桓澈也是北人……不会也水土不服吧? 船埠这边,在一众大小官吏的礼敬下,桓澈行至车舆旁。 微微俯身入内之际,他的目光往樱花林那边扫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随侍左右的护卫握雾与拏云瞧见桓澈这细微举动,迅速通了眼色,又若无其事地转过眼。在桓澈入了车舆后,两人的视线在两侧卷起的湘帘上停留须臾,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才放心地稍稍退开。 顾云容在一番仔细回忆之后,觉着她当初在钱塘县遇见桓澈时,他似乎没什么水土不服的迹象。 她思量之间,看着簇拥王驾远去的车队,心头滋味万端。 她如今这般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再累死累活啃桓澈这块骨头了。她跟他原本就相差悬殊,若非前世因缘际会,根本不会走到一起。 况且皇家处处尔虞我诈,她的死未尝不是与此有关,远离是非也是好事。 顾云容深深吸气。 桓澈这个人往后就跟她没什么干系了。日子久了,兴许她能忘掉他。 顾云容归家之后,将今日所见大致跟母亲和阿姐说了一说,只是略去了她认得桓澈那一节。 徐氏神色沉凝,掩好门窗,忧心道:“纵然那位王爷是来查案的,也不可确保就能秉公处置。” 在徐氏看来,贵为龙子的亲王殿下大老远跑来是不会办什么实事的,而且很可能跟万良他们是一伙的。 顾淑郁也作此想,沉容附和:“若是那李钦差倒还好办些,咱们可去擂鼓鸣冤。但眼下,咱们一来不知这位王爷来此有何公干,二来兴许咱们还没跑到王爷跟前喊冤,就被万良他们说成是惊扰亲王大驾的刁民,被拿去牢里也是有的。” 徐氏被长女说得更愁了:“这可怎生是好?兜兜说那王爷极是年轻,这回敢怕是借着公干下江南游玩来了?” 顾云容直按脑袋。若非她知桓澈的性子,听着这俩人一人一段,她也愁。 不过桓澈此行目的她确实不知,还要想法子去打探一下。 然而她很快发现,衙署那边如今守备森严,铁桶一样,连门口的衙役嘴巴都严实得紧,拿银子也撬不开。 不知是陈翰他们为了护卫亲王大驾,还是桓澈为公务保密下了什么命令。 就在她安慰自己父亲过几日应当就会无罪释放,见天盯着县衙那边的小厮传了个消息回来——父亲被从县大牢转到了巡抚衙门的大狱里。 顾云容由此越发确定桓澈此番来是代李博远来查案的。她本以为桓澈这是要将于思贤跟父亲的案子并案调查,但她足足又等了一个月,关于案情进展却迟迟没有动静, 反倒是桓澈出了两次门,似乎是检阅水师去了。 顾云容想想父亲还关在大牢里,就禁不住想到父亲前世在牢里遭的罪,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此时,谢家的表舅谢高又带着夫人杨氏来解除婚约了。 顾云容重生之后迎头便碰上了父亲这桩事,这一月多来栖栖遑遑的,几乎将她的这门婚事抛到了脑后。 谢家与顾家向来交好,早在她总角之年,两家长辈便给她和表兄谢景立了婚约。虽然两家只是互换了信物,但已将对方视为亲家。 而这都是她来之前的事。 因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起先是排斥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的,但她必须适应这里的生活,谢景人品样貌也瞧着没挑头,她似乎是应该接受的。 只是那么些年过去,她始终也无法喜欢上谢景。亦且,她发现她跟谢景可能性情不和。 后来就在她以为她要在及笄之后按照婚约跟谢景成亲、就此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时,变故陡生。父亲入狱后,谢家解除了婚约,顾家境况也越发淹蹇。再之后,她就嫁给了桓澈。 徐氏正因丈夫之事蹀躞不下,听了谢家夫妇的来意,火气蹭的一下窜上来,冷笑道:“果真日久见人心,你们这等亲家我们也不稀罕,这亲不做也罢!” 杨氏好面子,并不想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头,但顾同甫都入狱一月有余了还没个说法,大约是要定罪了。她可不想跟通倭犯做亲家,她夫妇两个纵不要脸面,她景哥儿可还要进学科考的,若真顶个通倭犯女婿的声名,前程不是要受阻? 这可万万不成。不如趁早退掉,跟顾家撇清关系。 只景哥儿心心念念要娶容姐儿,他们此番是背着他来退婚的。回头若是被他知晓了,还指不定要如何闹。 杨氏思及此便觉太阳穴跳着疼,起身道:“你们也休要怨怼,我们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还望夫人谅解。” 徐氏已经气得懒怠多言,径直示意丫鬟送客。 送走了谢家夫妇,徐氏转身对一直默立一旁的长女道:“此事暂不要告与兜兜。” 顾淑郁笑了一笑:“她迟早要知道,早知晚知并无分别。”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春砂匆匆进来禀道:“太太,姑奶奶,外头来了一帮官差,说是要传太太、姑奶奶并姑娘去衙门里问话。” 谢家夫妇的话都被顾云容的丫鬟秋棠听了去,秋棠犹豫之后也觉着应当告诉姑娘。她正跟顾云容学话说着谢家人来退亲的事,就有一个小丫头来报了官差来传人的事。 顾云容一惊。 谢家夫妻才出门坐上马车,就听到了顾家门口的动静,掀帘一看,竟是一群衙差齐齐围了上去,瞧着倒像是来拿人的。 杨氏直拍胸口:“这亲退对了。看这架势,说不得顾家满门都要受牵累。” 谢高也舒了口气,旋又道:“亲是退了,可景哥儿那头,怕是有的闹。” 杨氏的太阳穴又开始疼:“倒是不怕他在自家闹,怕就怕他舍不下容丫头,背地里跑来顾家。” 谢高蓦地沉了脸:“其实今年正旦来顾家走动时,我就生出些悔意。当年也未往深了想,见今那容姐儿生得越发惹眼,将来那容貌怕更是了不得。咱们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娶个美貌太过的媳妇,可未见得是好事。” 莫说谢家夫妇,就连顾云容也觉着官差是来捉拿她们的。但待到忐忑地出了门,才知对方是奉命来带她们去听上头问话的。至于这个“上头”具体指的是谁,官差并不肯多加透露。 等母女三人到得巡抚衙门签押房外的阶下,将她们领来的长班做了个噤声止步的手势,随即示意顾云容随他一道入内。 签押房外□□林立,守卫严密,廊上阶下遍布甲胄分明的兵士,严整庄肃。 顾云容一怔,环视一眼,低声道:“只我一人?” 长班颔首:“正是。” 顾云容轻轻吸气,理了裙钗,拾阶而上。 桓澈应当已经阻止了那场交易并擒拿了相关海寇,为何还会有倭寇前来袭扰?难道是另一拨海寇?这倒也极有可能,毕竟如今正是倭寇频繁来攻的时节。 她被母亲、姐姐并父兄一路互相拉着,匆匆出了郭家。 她看众人那反应,还以为倭寇已经打进来了,但城中也只有惶遽四散的百姓,并未见倭寇入城的迹象,倒是有几队军牢在安抚疏散人丛。 走到半路,马车忽停,丫鬟春砂下去问了状况,回来报说谢家的表少爷在外头,欲前来拜见。 徐氏才摆手说不见,就听谢景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姑母,小侄知晓一些城中状况,可说与姑母知悉。” 谢景话音方落,就听得顾同甫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与谢景对话。 不一时,谢景来到马车车窗外,隔着帘子向内中几位女眷叙礼后,随即略陈了目下境况。 原来,倭寇并未攻到杭州城外,但倭寇而今在距杭州府不远的长安镇外。如今杭州府城已闭城戒严,但北面武林门外郊关四乡百姓为求庇护,正聚集武林门外请求入杭州府城避难,人数众多,约有十万之众。 武林门提学副使倪宏图开门迎纳,如今杭州府城内涌入大量城郊百姓,消息传到钱塘县这边,便引发了惊慌。 顾云容面色微沉,掀起帘子问道:“倪宏图是否未经上峰准许擅开城门?” 谢景有些时日未见到顾云容了,如今一见之下便是一怔。 施了淡妆换了新衣的顾云容,越发光彩照人。 “我亦不甚知晓,”谢景摇头说罢,见顾云容要放下帘子,又忙道,“不过灾民已开始往本县疏导,我约略知晓路况,我给你们带路。” 顾云容道了句“多谢表哥解答”。落下帘子,她转向徐氏:“表哥之言,父亲母亲拿主意便好。”言讫,坐回自己的位子,陷入思考。 若杭州府这边有桓澈调度的话,那么倒是无虞,只盼倪宏图此举不会惹来麻烦。正好于思贤的事解决了,长安镇外头兴许是他在守着。 顾云容暗暗叹息,国朝国大民众,就这样还在倭寇手里屡吃败仗,这里头的问题大了去了。但愿桓澈能在浙江多盘桓一阵子,大刀阔斧斩除积弊,不然倭寇这颗毒瘤还不知何时才能除掉。 大半月之后,顾云容自顾同甫口中得知,倭寇已被打退至乍浦的滩涂附近。 虽算是打了个胜仗,但桓澈却是在海宁县衙大发雷霆,吓得当地属官士绅伏跪满地。 据说是因为当地乡绅因着一己之私,险致海宁县沦陷。 顾云容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越发觉得桓澈不能离开浙江。他顶着亲王和钦差的双重身份,有头脑有魄力,再没人比他更适合来操这把刀。 顾同甫见倭寇已被打退,便又打起了摆宴择婿的主意。徐氏也觉着这事宜早不宜迟,夫妻两个这两日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顾云容只是听之任之。她前世未留意过她的其余表兄,若这回能发现个合适的倒也好。 眼下正值梅雨季,外头的天不是正在下雨就是准备下雨,太阳极少露脸。顾云容头先因着杭州府城戒严,近一月都没出过门,思及回头定亲了说不得出门更加不易,于是她趁着徐氏带着丫鬟忍冬出去采买胭脂水粉的机会,央徐氏将她一并带上。 顾家住的巷子附近就有一溜铺子,因此一行人俱是步行。 由于外头到处都是积水,不能太讲究,顾云容便穿了一双旧的高底绣花靴出来踏水。她一头与徐氏笑着说话,一头步子轻快地慢慢挑拣物件。 然而出了胭脂铺子不多远,她就忽地停了步。 徐氏诧异问她怎么了,她僵了须臾,哭丧着脸道:“我的……鞋子似乎坏了。” 她这双鞋子穿了两三年,旧得都已有些褪色,但因鞋底是木制的,结实耐穿,江南又雨水多,她便习惯踏着这双鞋出来踩水,谁想到今日这靴子的鞋底竟脱了小半边…… 她左边那只靴子的后半边已经脱开了,她只要一抬脚走路,后半边鞋底就会一掉一掉的…… 她的裙幅又不够长,根本无法遮挡住。 徐氏明了了状况之后,忖量一回,交代忍冬回家去,让小厮将骡子套上,驾车来接,她们就在原地等着。 忍冬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忍冬前脚才走,天上便又飘起了雨。徐氏手里只有一把伞,其余两把让忍冬顺手带走了,谁知道竟这么巧。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徐氏无奈之下只好搀着女儿到商铺屋檐下避雨。 握雾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小声对一旁的拏云道:“你看那是不是顾姑娘?”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他也不能确定。 拏云仔细瞧了片刻,扬声道:“还真是顾姑娘,一旁那位看着像是顾家夫人。” 握雾捂了捂耳朵,正想说你喊那么大声作甚,就见自家殿下目光转了过来。 夏日的阵雨暴成瓢泼之势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雨借风势,伞有同于无,顾云容的衣裙霎时淋湿,母女两个预备入店避雨,但门口的伙计好像不答应。 桓澈盯着看了少顷,忽道:“先前那件事若论起功来,那顾家幺女也有一份,眼下倒可给她行个方便,算是酬答。” 拏云深以为然:“公子英明!”心里却道,想请人过来还非要拐个弯。 顾云容竭力撑伞遮挡风雨,正自瑟瑟,一抬头就见撑伞而来的握雾来邀她们去斜对面的茶馆避雨。 顾云容循着他所指看去,虽则雨大看不真切,但她勉强认出了这是她家附近一家大茶肆,出了名的高雅去处。 这地方是不会让她们这样一身狼狈的客人入内的,何况顾云容并不想跟桓澈打照面。 握雾仿似根本未听到顾云容母女的推辞,不知打哪里叫来了两个女子帮忙,一路连搀带架将她们拉到了茶肆门口。 顾云容因着鞋子的缘故,有苦说不出。正好有伙计上来阻拦,说是她们鞋上沾着泥水,衣缘也往下淌水,入内会弄脏地面。 她刚要顺势告辞,左右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谁知握雾一把挥开那伙计,看也不看,便将一个茄袋甩手扔给了一旁管事模样的堂官,带着顾云容等人呼啸而去。 那堂官直至几个人影消失才回神。打开茄袋一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整整十两的二七宝银,成色比细丝纹银都要高!不仅如此,连那装着银子的茄袋也是上好的南京紵缎制成的,上头那花样的绣法他见都没见过。 观者皆抽气不已。 顾云容问过才知,那两个将她们搀来的女子是桓澈命握雾临时寻来的,俱是茶肆里专司唱曲儿的。两女与几个伙计一道忙活着,给她们母女两个搬来了熏炉,烘干了衣裳,这便出去复命去了。 等雅间里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后,徐氏便开始审问顾云容是谁帮她们解围。 顾云容对于桓澈的举动也颇为费解,但不论如何,在桓澈首肯之前她不能擅自暴露他的身份,所以她只是说兴许是家中哪门远房亲戚,只是人家记得她们,她们不记得人家。 等两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被引去拜见桓澈。 顾云容头先以为就要那么湿着去见桓澈,她穿得单薄,雨水洇湿了胸前那一块衣料,她方才几乎一直抱着胸。要就那样站在桓澈跟前,以他那个目力,怕是连她内里穿了什么颜色的抹胸都一目了然……还好把衣裳烘干了。 但她不好管人借鞋子,便只好硬着头皮穿着那双坏掉的绣花靴入内。 桓澈听见外头的动静,竟然感到心底有不可抑制的雀跃涌动。 虽然算起来没几日,但他感到仿佛已经阔别许久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头望去。 入目就瞧见一月未见的少女深深埋首,一步一蹭地挪到距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然后就长在那里一样,死活不肯再往前挪,看也不看他,在徐氏叙礼后,僵硬地屈身行礼道了万福。 桓澈明显感受到了她言行之中的疏离。 他甚至觉得她在有意躲着他。 他可是清楚记得,顾同甫还没被放出来那会儿,她胆子大得很,屡屡偷觑他不说,还跑来探病,连他斗纸鸢输了,她都会跑上来温声软语地安抚他。 这才过去几日,她对他的态度就大不同了。 他瞬间觉得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 一种十分微妙的失落受挫感。 桓澈在她莹白细嫩的脖颈上盯了一下,骤然按下茶盏。 那“咚”的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有些扎耳。拏云与握雾互看一眼,殿下这是生气了? 桓澈起身客气还礼,命人给徐氏母女看座。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揖礼,由他做来,便如流水行云,遍身风流。偏他容色端雅,举动贵介,不过一个基本礼节,徐氏竟觉自己生受不起, 她端量桓澈一回,又环视周遭,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家茶肆她只零星来过一两回,寻常只去左近那些小茶馆。这家茶肆四时卖奇茶异汤,雅间里插时新花卉,悬名人字画,来此的客人多是出手阔绰的主儿,眼前这个少年衣着虽不张扬,但那穿的戴的怎么看也不是平常人用得起的,还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一般百姓家里可教养不出这般的雅人深致。 顾家何时有这样的亲戚?只有一个沾些亲故的沈家勉强能有这般派头。 徐氏心头一震,她听说沈家的人前阵子来了浙江…… 徐氏委婉询问桓澈身份,并再三对于他的援手表示感谢。桓澈却是有些神思不属,只道是就手儿行个方便而已,不必知晓他的身份。 顾云容在一旁如坐针毡。她急等着回家更衣换鞋,外头的雨已经小了,可以撑伞回去了。可徐氏此刻倒仿似无甚还家的意思,竟是与桓澈谈起天来。 顾云容接连朝徐氏打眼色,可眼看着徐氏要转过脸了,桓澈就挑起一句话拉走徐氏的注意力。每次皆是如此,顾云容简直都怀疑他是故意的。 顾云容使眼色使到抽筋都没能唤起徐氏的注意,又见徐氏似乎对桓澈印象颇好,咬牙暗诽长得好就是沾光,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能成为妇女之友。 徐氏说话间感到一阵凉风夹着雨点灌入,忍不住看了雅间的窗子一眼。其实自打她进来就想问为何不关窗,难道下雨开窗是近来时兴的什么雅事? 桓澈暗暗瞥了顾云容几眼,却见她目不斜视,根本不往他这里看,正莫名气闷,听见徐氏后头的话,忽而转头:“夫人说,顾大人不日将治酒宴客庆贺平反昭雪?” 是桓澈的声音。 如若不是周遭人声嘈杂,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稳稳扶住她,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再次脚踏实地,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126.番外之因果相循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顾云容朝窗外望了一眼,心绪莫名愈加颓丧。 皇帝龙体违和, 皇后今日要带几个儿媳去朝天宫为皇帝进香,顾云容身为衡王妃, 也在随行之列。 她被丫鬟搀扶着上马车时,甫一弯腰, 便忍不住轻轻抽气。 她禁不住又想起了已经离京六日的桓澈。 自打她嫁给桓澈, 房事不断, 腰疼是常事。桓澈要她要得厉害,也不知是否打定主意吃饱了再走,临行前又狠狠折腾她一宿, 眼下几日过去, 她腰部使力时仍觉隐隐作痛。 大约也由此,外人总说桓澈对她喜爱非常。毕竟一个从来女色不沾的亲王,忽然愿意娶妻, 又对这个王妃夜夜宠爱, 后院还独她一人,不是喜爱非常是什么? 顾云容头先也认为桓澈多少是喜欢她的,但这小半年夫妻做下来,她越发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顾云容想起这些便觉丧气,原想小憩片时, 但她靠在云锦靠背上半晌也无睡意, 反倒满脑子都是自己这些年来的际遇。 她出身江南小户, 父亲遭人构陷入狱,后虽辗转得释,但已是家道困窘。正在她穷途末路、面临被地方霸头强掳的境地之际,遇见了负伤落单的桓澈。 每每思及两人绑在一起的缘由,顾云容都觉羞耻不已。 她当初见到桓澈时,如见救星,因为她比谁都了解桓澈的身份底细。她救下了他,也开始发愁如何让他帮她脱困。 她对桓澈有恩不假,但这份恩惠并不足以令她完全脱离泥淖。正当她苦思对策时,桓澈阴差阳错之下乱性,她跟他做了一夜露水夫妻。 那晚她本可以脱身的,但踟蹰之下,终究是没有推开他,硬生生在江南春夜的郊野承欢一宿。她是初尝云雨,兼他要得又急又凶,她那夜疼得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事后她忐忑不已。她虽生得丰姿娆丽,但出身窘迫,桓澈不一定会给她名分。如今无异于豪赌,若桓澈不肯要她,她的下场会更加凄惨。 桓澈在清醒后沉默少顷,问明她家中境况,让她等候入京。 半月后,顾家举家抵京。未久,圣旨下来,立顾云容为衡王妃。 顾云容觉得这一切宛如梦境。她竟然真的嫁给了桓澈,还做了他的正妃。 新婚夜,桓澈问她为何知晓他是亲王时不觉惊讶,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当然不惊讶,她不仅早知他的身份,还知道很多旁的事,可这些她没法说出来。 她觉得桓澈应当是对她心存些许喜爱的,否则不会娶她,也不会每晚都宿在她这里。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她越发觉得,除却负责与报恩之外,桓澈娶她大约是出于另外的考量。 反正不是因为喜欢她。 不是不失落的。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以为竭力与他亲近可以赢得他的心。可她逐渐发现,她的那些努力似乎毫无效用,他依旧跟她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他似乎永远波澜不惊,无甚可打动他。 她有一次按捺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鼓足勇气当面问他是否对她有一丝动心。他其时正低头走笔,闻言微顿,垂首道了句“先去歇息吧”。 捧着一颗心送过去,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她僵在那里,满心沮丧,甚至有些委屈想哭。虽然她知道她没资格委屈,因为他没有义务爱她,他能娶她为妻大抵已是仁至义尽了。 桓澈其实待她不坏,该给的都会给,王府下人也对她毕恭毕敬,后院里还连个添堵的小妖精都没有。 桓澈后院空置多时,京中不知多少人卯着劲想往里面钻,但到头来却被她这个半道冒出的小户女得了先,外头的人对她有多少非议,就有多少妒忌。 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真心喜欢桓澈,桓澈却不爱她,她觉得他是块捂不热的石头。等桓澈将来找到心上人,她都不知要如何自处。或许尽快诞下子嗣才是当务之急,但子嗣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顾云容思及此便觉脑仁儿疼,疲倦阖目。 也是她太贪心了,只要她不想着得到他的心,日子会好过很多。兴许她该死心了,只做好一个王妃该做的便是。 不贪心就不会难过。 到了朝天宫,顾云容与几个妯娌一道被皇后冯氏领去三清殿。 今上崇信道教,皇后投其所好,这便亲赴道观祈福。 顾云容能感觉出冯皇后不喜她,但她自认从未得罪过皇后,因而只能猜测大约皇后如此皆因瞧不起她的出身。 朝天宫的李道官知皇室女眷今日要来,为免香客冲撞,提前清场。 冯皇后为表诚心,一路步行。到得三清殿外,她脚步顿住,转头掠视身后几个儿媳妇一眼,嘱咐罗拜时要虔心云云,便领众人依序入殿。 顾云容在三清祖师像前跪下时,满心虔诚。她此番还想为父亲祈福。她父亲因当年被构陷之事落下病根,近来病势沉重,眼瞧着境况越发不好。 礼毕,众人各回事先备下的客堂休整,观中晚上还要设坛斋醮。 此间朝天宫乃前朝宣宗皇帝仿南京朝天宫所建,是皇帝宗亲常来之地,顾云容对这里可称熟稔。 她心中烦闷,欲四下看看,在冯皇后处得允后,出了客堂。 朝天宫地处西城,靓深亢爽,曲径通幽。客堂之后,秀木繁荫,光景极好。 顾云容嗅着清雅桂香,正觉松快些许,半道上却遇见了太子妃沈碧梧。 沈碧梧年长顾云容几岁,出身汝南侯府,是冯皇后的表侄女。身为世家女,又兼精心教养出来的闺秀,沈碧梧极重自家仪态,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端雅。冯皇后曾隐晦地拿沈碧梧与顾云容比较,暗讽顾云容家世寒微。 大约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女大多是眼高于顶的,但也不排除冯皇后厌屋及乌的因素。冯皇后膝下无子,这个年岁也难再育,除养在她膝下的太子外,看几位皇子都不大顺眼,尤其桓澈。只她没胆子在皇帝跟前表露出来。 沈碧梧容色颇盛,出身又好,还做了东宫妃,人生堪称完美。但顾云容的出现一下子将她的容貌比了下去,时人也常拿二人比较,只是沈碧梧心性高傲,仿似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 顾云容与沈碧梧叙礼罢,正欲离去,就听她笑道:“弟妹留步,我想问弟妹一桩事。”言罢挥退左右。 顾云容身边的芙蓉和青黛两个丫鬟岿然不动。 沈碧梧含笑示意顾云容也将这两个暂且遣退,但被顾云容婉拒了。 沈碧梧略一思虑,笑道:“那我便直言了。说来鄙族与尊门颇有渊源,你我妯娌间也当比旁个亲香些。我便破着脸皮来问问弟妹……” 顾家祖上与沈家祖上确有往来,但顾云容可不会真去跟沈碧梧攀交。 她才转完这个念头,就听沈碧梧道:“七弟可是有何说不得的隐疾?” 顾云容心头一凛。 桓澈并无隐疾,倒是有个万不可外泄的软肋,莫非沈碧梧或是太子看出了什么? 顾云容内心翻涌,但面上丝毫不露,疑惑询问沈碧梧何出此言。 沈碧梧一面打量她一面道:“实则是殿下交代我来私下询问弟妹的。殿下说他似觉七弟有些不妥,怕他性子执拗有事闷着。殿下身为兄长放心不下,便着我来弟妹这里问上一问。” 顾云容只是道:“太子殿下多虑了,王爷并无不妥。” 沈碧梧不动声色地睃她。顾云容生于水乡泽国,也当真是水做的人儿,眉目之间天然生就一种难言的楚楚之色,眼波一动便是盈盈一片潋滟水色。又生得丰肌弱骨,胸丰臀翘,兼配得一口吴侬娇语,这般尤物,大约没几个男人到她跟前能走得动路。 也无怪向来清心自守的衡王会点名要她。瞧顾云容眉眼含春,一望即是被男人滋润得极好。 沈碧梧见顾云容又提出作辞,倏地低声道:“还有一事想请教弟妹——七弟性子冷,从前无一脂粉可近身,后头却娶了弟妹,成婚后又独宠弟妹一人,不知弟妹可是用了何妙法?” 顾云容微抿唇角。桓澈为何非她不可呢?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并且猜出了一二,但她不可能宣之于口。 顾云容敷衍几句,便不再开言。 沈碧梧不认为顾云容能成为桓澈的特例全靠美貌,她撞见过太子身边姬妾狐媚邀宠的勾魂模样,不由想,顾云容莫不是媚功好,会叫又会喘? 但这话她是不会问出口的。 顾云容见沈碧梧盯着她若有所思,无意与她虚与委蛇,告辞而去。 沈碧梧第一个问题显然是在套话,第二个问题倒有几分真心相询的意思。但不论哪个问题,她问了也是白问。 顾云容走后,沈碧梧神色复杂地觑着在风中瑟瑟不止的秋叶,轻声呢喃:“卑贱之人便当一直卑贱下去,那些纵本该是你的又如何……那泼天富贵,岂是你可夺去的?” 顾云容缓步徐行时,计算着桓澈的归期。 太子兴许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她得提醒桓澈一下。只是她还没将她的那个秘密告诉桓澈,若要提醒他,就得先跟他深谈,把她的秘密道出。 顾云容轻声叹息。 她正自烦恼,骤闻一道破空之声呼啸而至,下一瞬,她便觉心口锐痛,有温热的血汩汩涌出,肺腑又火烧火燎一样剧痛。 芙蓉与青黛似乎上来扶住了她,又惶遽地喊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楚了。她沉入黑暗之前,诸般纷乱思绪电闪而过后,最后竟在想,桓澈若知她死了,不知会是何反应。 不过无论他是何反应,他这块骨头太难啃了,如今不用啃了,她也不必那么累了…… 芙蓉与青黛匆忙抬人前去救治的路上,惊骇地望着已无生气的王妃,吓得面无人色。 怎会这样?这可如何跟殿下交代? 顾云容朝窗外望了一眼,心绪莫名愈加颓丧。 皇帝龙体违和,皇后今日要带几个儿媳去朝天宫为皇帝进香,顾云容身为衡王妃,也在随行之列。 她被丫鬟搀扶着上马车时,甫一弯腰,便忍不住轻轻抽气。 她禁不住又想起了已经离京六日的桓澈。 自打她嫁给桓澈,房事不断,腰疼是常事。桓澈要她要得厉害,也不知是否打定主意吃饱了再走,临行前又狠狠折腾她一宿,眼下几日过去,她腰部使力时仍觉隐隐作痛。 大约也由此,外人总说桓澈对她喜爱非常。毕竟一个从来女色不沾的亲王,忽然愿意娶妻,又对这个王妃夜夜宠爱,后院还独她一人,不是喜爱非常是什么? 顾云容头先也认为桓澈多少是喜欢她的,但这小半年夫妻做下来,她越发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顾云容想起这些便觉丧气,原想小憩片时,但她靠在云锦靠背上半晌也无睡意,反倒满脑子都是自己这些年来的际遇。 她出身江南小户,父亲遭人构陷入狱,后虽辗转得释,但已是家道困窘。正在她穷途末路、面临被地方霸头强掳的境地之际,遇见了负伤落单的桓澈。 每每思及两人绑在一起的缘由,顾云容都觉羞耻不已。 她当初见到桓澈时,如见救星,因为她比谁都了解桓澈的身份底细。她救下了他,也开始发愁如何让他帮她脱困。 她对桓澈有恩不假,但这份恩惠并不足以令她完全脱离泥淖。正当她苦思对策时,桓澈阴差阳错之下乱性,她跟他做了一夜露水夫妻。 那晚她本可以脱身的,但踟蹰之下,终究是没有推开他,硬生生在江南春夜的郊野承欢一宿。她是初尝云雨,兼他要得又急又凶,她那夜疼得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事后她忐忑不已。她虽生得丰姿娆丽,但出身窘迫,桓澈不一定会给她名分。如今无异于豪赌,若桓澈不肯要她,她的下场会更加凄惨。 桓澈在清醒后沉默少顷,问明她家中境况,让她等候入京。 半月后,顾家举家抵京。未久,圣旨下来,立顾云容为衡王妃。 顾云容觉得这一切宛如梦境。她竟然真的嫁给了桓澈,还做了他的正妃。 新婚夜,桓澈问她为何知晓他是亲王时不觉惊讶,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当然不惊讶,她不仅早知他的身份,还知道很多旁的事,可这些她没法说出来。 她觉得桓澈应当是对她心存些许喜爱的,否则不会娶她,也不会每晚都宿在她这里。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她越发觉得,除却负责与报恩之外,桓澈娶她大约是出于另外的考量。 反正不是因为喜欢她。 不是不失落的。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以为竭力与他亲近可以赢得他的心。可她逐渐发现,她的那些努力似乎毫无效用,他依旧跟她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他似乎永远波澜不惊,无甚可打动他。 她有一次按捺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鼓足勇气当面问他是否对她有一丝动心。他其时正低头走笔,闻言微顿,垂首道了句“先去歇息吧”。 捧着一颗心送过去,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她僵在那里,满心沮丧,甚至有些委屈想哭。虽然她知道她没资格委屈,因为他没有义务爱她,他能娶她为妻大抵已是仁至义尽了。 桓澈其实待她不坏,该给的都会给,王府下人也对她毕恭毕敬,后院里还连个添堵的小妖精都没有。 桓澈后院空置多时,京中不知多少人卯着劲想往里面钻,但到头来却被她这个半道冒出的小户女得了先,外头的人对她有多少非议,就有多少妒忌。 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真心喜欢桓澈,桓澈却不爱她,她觉得他是块捂不热的石头。等桓澈将来找到心上人,她都不知要如何自处。或许尽快诞下子嗣才是当务之急,但子嗣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顾云容思及此便觉脑仁儿疼,疲倦阖目。 也是她太贪心了,只要她不想着得到他的心,日子会好过很多。兴许她该死心了,只做好一个王妃该做的便是。 不贪心就不会难过。 到了朝天宫,顾云容与几个妯娌一道被皇后冯氏领去三清殿。 今上崇信道教,皇后投其所好,这便亲赴道观祈福。 顾云容能感觉出冯皇后不喜她,但她自认从未得罪过皇后,因而只能猜测大约皇后如此皆因瞧不起她的出身。 朝天宫的李道官知皇室女眷今日要来,为免香客冲撞,提前清场。 冯皇后为表诚心,一路步行。到得三清殿外,她脚步顿住,转头掠视身后几个儿媳妇一眼,嘱咐罗拜时要虔心云云,便领众人依序入殿。 顾云容在三清祖师像前跪下时,满心虔诚。她此番还想为父亲祈福。她父亲因当年被构陷之事落下病根,近来病势沉重,眼瞧着境况越发不好。 礼毕,众人各回事先备下的客堂休整,观中晚上还要设坛斋醮。 此间朝天宫乃前朝宣宗皇帝仿南京朝天宫所建,是皇帝宗亲常来之地,顾云容对这里可称熟稔。 她心中烦闷,欲四下看看,在冯皇后处得允后,出了客堂。 朝天宫地处西城,靓深亢爽,曲径通幽。客堂之后,秀木繁荫,光景极好。 顾云容嗅着清雅桂香,正觉松快些许,半道上却遇见了太子妃沈碧梧。 沈碧梧年长顾云容几岁,出身汝南侯府,是冯皇后的表侄女。身为世家女,又兼精心教养出来的闺秀,沈碧梧极重自家仪态,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端雅。冯皇后曾隐晦地拿沈碧梧与顾云容比较,暗讽顾云容家世寒微。 大约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女大多是眼高于顶的,但也不排除冯皇后厌屋及乌的因素。冯皇后膝下无子,这个年岁也难再育,除养在她膝下的太子外,看几位皇子都不大顺眼,尤其桓澈。只她没胆子在皇帝跟前表露出来。 沈碧梧容色颇盛,出身又好,还做了东宫妃,人生堪称完美。但顾云容的出现一下子将她的容貌比了下去,时人也常拿二人比较,只是沈碧梧心性高傲,仿似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 顾云容与沈碧梧叙礼罢,正欲离去,就听她笑道:“弟妹留步,我想问弟妹一桩事。”言罢挥退左右。 127.番外之小甜饼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发怔的工夫,桓澈已经登岸。丫头秋棠见顾云容只是僵愣着, 上前小声道:“姑娘,咱们可还是照着头先说的来?” 姑娘昨日跟太太和大姑奶奶说, 谢家的表姑娘曾私底下提过一嘴, 说是听表舅老爷和表公子说,朝廷要派遣大员李博远来浙查案。李博远是明理之人, 若在李大人抵浙时寻机前去鸣冤,或可得一线生机。 只是姑娘说来的人多恐不便行事, 好说歹说让太太跟大姑奶奶在家等信儿,姑娘领着她们几个先来探探路。 顾云容回神, 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情况突变, 打乱了她的计划。 表姐谢怡与她闲话时,确实跟她说过李博远之事,她对母亲和阿姐说的是实话, 但她有此一行并非因着这个,而是由于那深刻的前世记忆。 她父亲其实是被卷入了于思贤一案。 因沿海接二连三的战事失利,朝廷派遣钱永昌督察军务。在嘉兴、平望等地的抗倭战役中, 副总兵于思贤大败倭寇。本是振奋人心的大捷,却因钱永昌嫉贤妒能, 被歪曲成造谣欺君。皇帝震怒, 命浙江巡抚陈翰将于思贤暂时收押, 等候钦差查办。 于是就有了李博远来浙一事。而万良在那场大战中贪生怕死, 险致钱塘县沦陷。万良担责不起,便自导自演一场,假称自己是被细作坑害。结果后来装模作样地查了一通,就查到了她父亲头上。 李博远是北人,前世来浙后便开始水土不服,折腾了两个月才有所好转。这期间,李博远不能全心查案,万良等人趁机暗中捏造证据意图坐实父亲罪名,并藉由狱卒百般威胁父亲,逼迫父亲认罪,父亲不肯,因此吃了许多苦头。 后又逢战事吃紧,父亲的案子被搁置,父亲也一直在牢中押着。等此案连着于思贤案一起重审,父亲沉冤得雪,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父亲出狱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自此落下病根,后来不论使多少金贵药材,都没能调养过来。 她不想让父亲再历前世苦难,于是决定在李博远水土不服之前请命鸣冤。李博远跟浙闽官场这拨人不是一路人,甚至有利益冲突,巴不得大干一场。 她一早便命小厮盯着衙门那边,等万良他们出了城,她便跟了过来。只是没想到看见的不是李大人,而是这个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人。 不知桓澈来浙缘由为何。若为查案,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桓澈没有理由跟万良他们站在一起,应该会很快查清真相,将父亲释放。 顾云容长吁口气,顿觉浑身松快,回头低声对众人道:“咱们可以回了。” 然而她说着说着,即刻又紧张起来, 桓澈也是北人……不会也水土不服吧? 船埠这边,在一众大小官吏的礼敬下,桓澈行至车舆旁。 微微俯身入内之际,他的目光往樱花林那边扫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随侍左右的护卫握雾与拏云瞧见桓澈这细微举动,迅速通了眼色,又若无其事地转过眼。在桓澈入了车舆后,两人的视线在两侧卷起的湘帘上停留须臾,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才放心地稍稍退开。 顾云容在一番仔细回忆之后,觉着她当初在钱塘县遇见桓澈时,他似乎没什么水土不服的迹象。 她思量之间,看着簇拥王驾远去的车队,心头滋味万端。 她如今这般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再累死累活啃桓澈这块骨头了。她跟他原本就相差悬殊,若非前世因缘际会,根本不会走到一起。 况且皇家处处尔虞我诈,她的死未尝不是与此有关,远离是非也是好事。 顾云容深深吸气。 桓澈这个人往后就跟她没什么干系了。日子久了,兴许她能忘掉他。 顾云容归家之后,将今日所见大致跟母亲和阿姐说了一说,只是略去了她认得桓澈那一节。 徐氏神色沉凝,掩好门窗,忧心道:“纵然那位王爷是来查案的,也不可确保就能秉公处置。” 在徐氏看来,贵为龙子的亲王殿下大老远跑来是不会办什么实事的,而且很可能跟万良他们是一伙的。 顾淑郁也作此想,沉容附和:“若是那李钦差倒还好办些,咱们可去擂鼓鸣冤。但眼下,咱们一来不知这位王爷来此有何公干,二来兴许咱们还没跑到王爷跟前喊冤,就被万良他们说成是惊扰亲王大驾的刁民,被拿去牢里也是有的。” 徐氏被长女说得更愁了:“这可怎生是好?兜兜说那王爷极是年轻,这回敢怕是借着公干下江南游玩来了?” 顾云容直按脑袋。若非她知桓澈的性子,听着这俩人一人一段,她也愁。 不过桓澈此行目的她确实不知,还要想法子去打探一下。 然而她很快发现,衙署那边如今守备森严,铁桶一样,连门口的衙役嘴巴都严实得紧,拿银子也撬不开。 不知是陈翰他们为了护卫亲王大驾,还是桓澈为公务保密下了什么命令。 就在她安慰自己父亲过几日应当就会无罪释放,见天盯着县衙那边的小厮传了个消息回来——父亲被从县大牢转到了巡抚衙门的大狱里。 顾云容由此越发确定桓澈此番来是代李博远来查案的。她本以为桓澈这是要将于思贤跟父亲的案子并案调查,但她足足又等了一个月,关于案情进展却迟迟没有动静, 反倒是桓澈出了两次门,似乎是检阅水师去了。 顾云容想想父亲还关在大牢里,就禁不住想到父亲前世在牢里遭的罪,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此时,谢家的表舅谢高又带着夫人杨氏来解除婚约了。 顾云容重生之后迎头便碰上了父亲这桩事,这一月多来栖栖遑遑的,几乎将她的这门婚事抛到了脑后。 谢家与顾家向来交好,早在她总角之年,两家长辈便给她和表兄谢景立了婚约。虽然两家只是互换了信物,但已将对方视为亲家。 而这都是她来之前的事。 因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起先是排斥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的,但她必须适应这里的生活,谢景人品样貌也瞧着没挑头,她似乎是应该接受的。 只是那么些年过去,她始终也无法喜欢上谢景。亦且,她发现她跟谢景可能性情不和。 后来就在她以为她要在及笄之后按照婚约跟谢景成亲、就此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时,变故陡生。父亲入狱后,谢家解除了婚约,顾家境况也越发淹蹇。再之后,她就嫁给了桓澈。 徐氏正因丈夫之事蹀躞不下,听了谢家夫妇的来意,火气蹭的一下窜上来,冷笑道:“果真日久见人心,你们这等亲家我们也不稀罕,这亲不做也罢!” 杨氏好面子,并不想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头,但顾同甫都入狱一月有余了还没个说法,大约是要定罪了。她可不想跟通倭犯做亲家,她夫妇两个纵不要脸面,她景哥儿可还要进学科考的,若真顶个通倭犯女婿的声名,前程不是要受阻? 这可万万不成。不如趁早退掉,跟顾家撇清关系。 只景哥儿心心念念要娶容姐儿,他们此番是背着他来退婚的。回头若是被他知晓了,还指不定要如何闹。 杨氏思及此便觉太阳穴跳着疼,起身道:“你们也休要怨怼,我们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还望夫人谅解。” 徐氏已经气得懒怠多言,径直示意丫鬟送客。 送走了谢家夫妇,徐氏转身对一直默立一旁的长女道:“此事暂不要告与兜兜。” 顾淑郁笑了一笑:“她迟早要知道,早知晚知并无分别。”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春砂匆匆进来禀道:“太太,姑奶奶,外头来了一帮官差,说是要传太太、姑奶奶并姑娘去衙门里问话。” 谢家夫妇的话都被顾云容的丫鬟秋棠听了去,秋棠犹豫之后也觉着应当告诉姑娘。她正跟顾云容学话说着谢家人来退亲的事,就有一个小丫头来报了官差来传人的事。 顾云容一惊。 谢家夫妻才出门坐上马车,就听到了顾家门口的动静,掀帘一看,竟是一群衙差齐齐围了上去,瞧着倒像是来拿人的。 杨氏直拍胸口:“这亲退对了。看这架势,说不得顾家满门都要受牵累。” 谢高也舒了口气,旋又道:“亲是退了,可景哥儿那头,怕是有的闹。” 杨氏的太阳穴又开始疼:“倒是不怕他在自家闹,怕就怕他舍不下容丫头,背地里跑来顾家。” 谢高蓦地沉了脸:“其实今年正旦来顾家走动时,我就生出些悔意。当年也未往深了想,见今那容姐儿生得越发惹眼,将来那容貌怕更是了不得。咱们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娶个美貌太过的媳妇,可未见得是好事。” 莫说谢家夫妇,就连顾云容也觉着官差是来捉拿她们的。但待到忐忑地出了门,才知对方是奉命来带她们去听上头问话的。至于这个“上头”具体指的是谁,官差并不肯多加透露。 等母女三人到得巡抚衙门签押房外的阶下,将她们领来的长班做了个噤声止步的手势,随即示意顾云容随他一道入内。 签押房外□□林立,守卫严密,廊上阶下遍布甲胄分明的兵士,严整庄肃。 顾云容一怔,环视一眼,低声道:“只我一人?” 长班颔首:“正是。” 顾云容轻轻吸气,理了裙钗,拾阶而上。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