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棵会开花的树》 楔子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亭亭如盖矣。” ——《项脊轩志》 楔子:等一棵会开花的树 顾南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好像从他出生起就对这棵树有印象,可是竟没一次见过它开花。顾老爷子告诉顾南风,野生银杏要二十年才能开花,甚至更久。银杏还有个名字叫公孙树,是公公种,孙子看到开花结果,三代人才能看完它的生长周期。顾老爷子还说,银杏开花如此难得,花开之日定是心想事成之日。 顾南风思索道,那就是你喜欢的人也会喜欢你喽。想到这里,他低头咯咯一笑。 人们都说,喜欢一个不喜欢的人,就像在机场等一艘船。13岁的顾南风说,等她喜欢我,就像等银杏开花。谁人不知,13岁顾南风每天都会站在树下驻足一会,观察银杏树的生长。他在等银杏开花,比谁都急。 也不知道,少年是在等银杏开花,还是在等某个人喜欢他。 · 南风知我意 2007丁亥年 丁亥年九月 1 天空中漂浮的云层一点一点埋住太阳的眼睛,眼睛里蒙着的断层只能看到咫尺的未来,记忆还停留在遥远的阳光下的晴朗世界,和我们的回不去的,那些日子。 2007年,第一颗北斗导航卫星成功发射,香港回归祖国十周年,人民解放军建军80周年。那时候的选秀节目还不多,快乐男声刮起了一阵独树一帜的选秀风。 而这一年,恰是余念、顾南风、南栀子相识的一年。 人生若只如初见在这一年显得如此美丽又动人。 初中教育本着“就近分配”的原则,盛世名邸的孩子都被分到了同一所学校,三个孩子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更巧的是,军训这天,余念和南栀子竟然在一个连队。 即便是穿着一样的服装,南栀子在队列中还是很耀眼,她明亮又美丽,一张精致的面容就像是上帝精心为她捏造的,余念一眼就认出来了她。 比起南栀子,余念就普通的很多,普通到其貌不扬,不说话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但是她的眼睛里面是有故事的,她身上携带着一种同龄人没有的故事感。 虽然两个人在一个连队,彼此也都知道是左右邻的关系,但是她们两个谁都没主动迈出这一步。在余念的潜意识里认为,像南栀子这种生来就比别人尊贵一些的女生,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 23岁的余念这么形容过13岁的她们:一个是温室里的玫瑰花,一个像荒谷里的狗尾巴草。 每天军训结束的时候,顾南风都来找南栀子一起回家,坦白来讲,余念有些羡慕的,但她还是每次在顾南风来找南栀子前先走一步,为了避开这不必要的尴尬。因为她看得出来,顾南风和南栀子是青梅竹马,南栀子比余念更先认识顾南风。 在一段关系之中,其实是有先来后到的。 2. 夏天烈日,太阳毒辣辣的,余念和南栀子的连队因为一个男生捣蛋不守纪律,别的连队休息的时候,她们连队全体被罚了站军姿。教官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情味,把连队带到了树荫底下。虽说是树荫,但也就是一颗不大的梧桐树,树荫并不能没过连队的所有人。 南栀子恰巧在树荫最外围,树荫刚好能遮住她的大半边肩膀。教官踱步绕着方阵走了好几圈,每次绕到南栀子的地方都会去佯装看队伍然后顺便去看上她两眼。在教官徘徊了两圈后,第三圈再次走到南栀子面前的时候,他停在了南栀子身旁,示意她去站到最里面有树荫的地方。南栀子对教官点头示意一个灿烂的笑容,明亮的双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厉教官,竟然也害羞的低下头暗自笑了。 上天总是眷顾皮囊好看的人。没有人注意到在阳光暴晒下的余念。 余念早晨起晚了,没有赶上去食堂吃早饭。一上午的高强训练,让她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又在树荫暴晒下坚持了十五分钟,她越站越觉得脑袋晕晕沉沉的,眼前一阵眩晕。 “教……教官。”余念终于鼓起勇气举起右手。她不喜欢让自己搞特殊化,可眼看身体越来越撑不住。 教官不紧不慢又一圈绕过来的时候,才停在余念面前。这时她才发现余念的身体左右摇晃着,这才赶紧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去坐一会休息。 余念走后隐隐听到背后传来了教官的声音:“怎么这么娇气。” 余念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脑袋昏昏沉沉的走到相距最近的梧桐树下,树荫下坐满了其他连队休息的人,剩下无人的地方依旧有烈日的暴晒。当她走近了发现在树荫边上坐着的顾南风,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无精打采,用力对他挤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朝那块暴晒无人的空地走去。 顾南风站起身来,起身轻唤余念:“你来坐我这里。” 余念刚想说不用了,顾南风拉了拉余念的军训服再次示意她坐下,余念又累又昏沉,索性没再拒绝,回了句“谢谢。” 顾南风看余念坐下后,才坐到了她的身旁,仅仅是十几公分的距离,树荫就把阳光划分了两个层级,黑暗和光明的界限如此清晰。顾南风的整个脸庞暴晒在阳光下,清晰的能看到他脸上的细小毛孔,白嫩的脸庞却没有一丝杂质。 近距离坐下后,顾南风才发现余念的状态这么差,脸色发红,遍布汗渍,嘴唇却又毫无血色。 “你是不舒服吗?”少年的声音澄澈而温柔,他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余念,“诺,你擦擦汗吧。” 余念有气无力的点点头,接过了顾南风的纸巾,“谢谢。” “你是不是中暑了?”顾南风伸手去触碰余念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接着说:“你应该早点和教官说你不舒服啊,女孩子不能逞强。”顾南风的语气带着一丝责备,听起来却温柔至极。 余念没说话,顾南风接着说。“你是不是没有涂防晒霜?” 余念轻轻点点头,有些自卑地收了收肩膀,小声地说:“那东西太贵,每天都涂太浪费了。” 顾南风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再也平常不过的日用品,原来也有人当做奢侈品一样。虽然惊讶,他却也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的自尊:“没关系呀,我家有好几瓶快过期的防晒霜,明天带给你呀。我自己也用不完,正好你帮我分担解决了。” “是吗?”在那一刻,余念的瞳孔里有一束微光闪过。 顾南风点点头。 哪个女孩子不爱美?哪个女孩子想晒黑?余念也是个平凡的小女生,也想像其他女生一样涂厚厚的防晒霜,鞋里塞卫生巾,可是这些对于她来说都太奢侈了。 换做有些不成熟的小男生听到了余念说没用过防晒霜,可能会用超大的很不得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炫耀道:“你竟然没用过防晒霜?!我每次都用我妈妈从香港给我带的防晒霜。” 而顾南风相比于大多数同龄男生,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又温暖的人。 太阳的位置开始位移,树荫的方向开始了变动,余念的额头上渗入了丝丝阳光。 “这该死的太阳。”顾南风眯着眼斜着头瞥着太阳说着,然后用双手遮在了余念的额头上方,挡住了小面积的阳光。 余念擦汗的手突然停顿在那里,好像在那么一瞬间,余念的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心跳像漏了半拍,而后加速跳动着。 人们俗称这种生理反应为心动。 13岁的余念不知道心动的定义,她只是觉得心脏砰砰跳的直快。 顾南风丝毫没有察觉此时余念看自己的眼神里蓄满了光芒。 “哦对了,差点忘了。”顾南风放下手从屁股下面拿出一本书,把书翻开遮在了余念的头顶,“这样阳光遮挡的面积更大,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顾南风突然望向余念,余念赶紧把看顾南风的目光收回,心里的小鹿乱跳着,她轻轻点了下头,像蜻蜓点水般娇羞。这时她的大脑一点也不觉得昏沉了,甚至每一根神经上都绷紧了弦。 温柔的人就像一片沼泽。 13岁的余念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步入了这片沼泽。 “哦对了,你喝水吗?”顾南风问。 余念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轻轻点头。 顾南风把书放下,然后从身后拿出了自己那瓶康师傅,“你先喝吧。” 余念接过顾南风的水,并没有立刻喝,而是试探性的眼神询问着顾南风,顾南风挑了挑眉示意她赶快喝,余念这才仰起头,瓶口距嘴唇2公分把水倒在嘴里面喝。 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水流到了脖子里,余念也没有去管它。 “你怎么会那么渴?”顾南风被余念的样子逗笑了,接着说,“你等我一下。”他放下书,然后起身朝身后的小道跑去。 余念拿起顾南风的那本书,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页。 “我是一直旷野的鸟,在你的眼里找到了天空。” 多么温柔的句子,一如顾南风这般温柔的人。 正看着,顾南风一路小跑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瓶冰镇农夫山泉。 “诺,给你。”余念抬头看着顾南风,他的额头上有细密的小汗珠。他站在阳光下,整个人更显得熠熠生辉。 余念接过,晃神道:“你给我买的吗?” “当然了,冰水才解暑嘛。” “谢谢。” 顾南风轻拍了一下余念的头,“你今天和我说了多少次谢谢了?咱们不用这么客气好嘛!大家都是邻居。” 余念下意识被顾南风这种亲昵的举动呛了一下:“咳咳、嗯……好的。”余念接过顾南风的水,这次直接对着瓶嘴,一口气喝了半瓶。 嘟—— 教官的哨声响起,站军姿的惩罚结束了。 南栀子从队列中出来,看到了顾南风,朝这边跑了过来。 “终于结束了,渴死我了,”南栀子看到了顾南风脚下的那瓶农夫山泉,也不知那是余念刚刚喝过的水,“阿南,这是你的水吗?让我喝口,渴死了!”说着,南栀子拿起水对着瓶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半瓶见底。 没等顾南风说话,南栀子一口气就喝完了。顾南风也便没再说话,只是笑笑:“喝这么快,也不怕呛着。” 其实余念是有些羡慕的,南栀子与顾南风之间那样从容不拘束的相处。或者说,余念很羡慕能成为顾南风很重要的朋友的人。 南栀子这才把目光焦点对准顾南风旁边的余念。 “你好像和我是一个连队的。” 余念点点头。 “我叫南栀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余念。” 南栀子点点头,仅是这一句对白,南栀子便继续和顾南风搭话。 “阿南,你《飞鸟集》看完了吗?看完了借我看看啊……” 余念便也没刻意地插入她们二人的话题,独自一人望着远处发呆。 2007年 3 南栀子虽然平常很低调,不爱去抛头露脸引人注意,但是她的相貌注定无法让她低调起来。军训时总是有些小男生趁左右转训练的时候去偷瞄她。 没几天,南栀子就从一个连队火到了初一新生的所有连队。紧接着麻烦也就接踵而至了。 趁着军训的休息空档南栀子去了趟厕所,上完厕所拿着口袋里的小镜子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领,路遇拐角,没有注意前方,直挺挺结实地撞在了一个胸膛上。 “啊,好痛啊……”南栀子摸着自己的头叫苦。 “你撞了我,我都没有说痛,你反而说痛,这是什么道理?”南栀子抬头,对上男孩的眼眸,说了声对不起。 在南栀子抬头的瞬间,男孩眼眸中突然闪现了一丝光彩,眉眼里稍有羞涩,瞳孔却愈发明亮,“我要你对不起有什么用?” “那不然你想怎样?”南栀子嘟了嘟嘴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撞一下又不会怎样。” “撞了我你就别想走了,说不定你给我撞出了内伤,你要对我负责的哦。”男孩子靠近了南栀子一步,嘴角含着笑。 “那你想要我怎样?” “告诉我你叫什么,等我去医院检查,有问题了找你赔我医药费。” 南栀子郁闷地看了一眼男孩,“拜托,我就撞了你那么一下诶!” 男孩子噘了噘嘴:“我就问你的名字,告诉我又不会死人!” “南栀子。” “你就是南栀子?火了整个连的红人?” 南栀子苦笑着点点头。 男孩子唇边的笑像要飞扬到天上去,他前倾身子靠近南栀子的耳畔,低声说了一句,“我叫李唯西,你要小心喽。” 南栀子并没有理解李唯西那句话的意味,只是后知后觉隐隐觉得,刚才那个男孩子好像还蛮帅的。 后来第二天她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和自己一样火了整个连的李唯西。只不过自己是火在男生堆里,而他是火在女生堆里。 “我今天又看到李唯西了,他穿军训服超级好看啊!”“他笑起来真的很明媚的感觉,又有点痞痞的!”“是心动的感觉!” …… 南栀子自从记住了李唯西这个名字之后,好像一休息就能听到有人谈论李唯西这三个字,她在一旁也不参与讨论,默默地把耳机插上。 每天照例南栀子等顾南风来找她一起回家,只不过这一天顾南风连队迟迟没有解散,还没等到顾南风,南栀子远远地看见李唯西径直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她转了个方向背过身去。 “喂,装什么不认识?我的医院检查报告给你!”李唯西喊道,把报告塞给南栀子。 南栀子无奈转过身展开报告,像鬼画符一样的天书:“这写的什么意思?看不懂。” 李唯西一把夺过来他从家里随便找的检查报告,就怕被她看出破绽:“反正就是给我撞出毛病了!” “你讹我?” 李唯西倒是气焰更加嚣张:“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想抵赖?” 南栀子抱着手臂:“那你想怎样?” “和我一起吃饭,作为补偿,怎么样?” 南栀子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我算是明白了,你动机不纯!”说完,南栀子去抢李唯西的检查报告,“看看,日期还是2005年的,亏你找的出来!” 李唯西挠了挠头,尴尬一笑:“嘿嘿,被你发现了。” “顾南风!”南栀子朝李唯西身后几百米走来的顾南风招了招手,心想终于来了,可算是解围了。 顾南风快走几步跟上来,“终于解散了,你久等了吧?” “还好还好。”南栀子也没回头,跟着顾南风就走了,留李唯西一个人在原地。 过了半晌,顾南风问:“你和他认识?” “呃……算不上认识,”南栀子说:“不提他了,你们今天怎么这么晚?” “就因为那个男生,就是刚才和你说话的,他总是不按时集合,全班跟着他挨训了。” “李唯西?” 顾南风一声叹气:“是啊。” “这样啊。” 走远了一阵,顾南风蓦地回头朝李唯西方向看了一眼,谁都没发现。 4 所有学校都是八卦和谣言遍地滋生的沃土。 流言蜚语按照光的速度传播着,并且传播的丑陋面貌,就像是核爆炸辐射一样,变化出千奇百怪丑陋的面貌。 即便南栀子是这样刻意低调,刻意和李唯西不扯上关系,却还是难逃一劫。李唯西去找南栀子说话就已经被不怀好意的女生盯上,视作眼中钉了。特别还是像南栀子这样漂亮强劲的竞争者。女生的嫉妒心真是个比恶魔还要恐怖的存在。 休息的时候,南栀子去上完厕所被三个高年级女生堵在了门口出不去。 “你是不是喜欢李唯西?” 南栀子愣愣地看着一群恶狼一样的女生,诧异,“李唯西?我和他不熟。” “装的还挺像!”带头女生把女厕所的水龙头打开,冲刷着她们干着不为人知的勾当的声音,“你以为我们像李唯西一样傻会上你的当吗?你不就是算好了时机等着撞上李唯西吗?” 南栀子的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蓦地,笑开,“拜托,你们以为这是宫廷剧吗,上演宫女故意撞上皇上的戏码?” 南栀子这一笑,反而激怒了带头女生,“有什么好嚣张的!我这就让你吃点苦头!”转头看向旁边的女生,“去,给我端一盆水过来。” “丁婧姐,我看就算了吧……” “快去!” 南栀子并不是胆小之辈,她从不是好出风头之人,却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旁人越是挑衅,她越是瞪大眼睛。如果你见过13岁的南栀子,也许你就会理解她为什么会在23岁是喜欢上那样一个男生。 丁婧接过女生递来的一盆水,举过南栀子的头顶,水流逐渐向她的头顶方倾斜汇聚,“有你的好果子吃——” “啪——”女厕所的一扇隔间门猛然被踹开的声音,丁婧举着盆的手猛一哆嗦,“哗啦”一声水全部倒在了地上,浇湿了自己的鞋。 “我已经打电话告诉教导主任了,如果你们不想还没开学就被开除,就赶紧跑吧!”余念站在阳光穿透玻璃的光线下,生活在灰暗的家庭背景下衬得出她十足的痞子味儿。她微微抬起头,看着一群躲在阴影之下色露胆怯的女生。 “你……给我等着!”丁婧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拖拉着一双湿漉漉的鞋落荒而逃。 余念看着她们一群人落荒而逃地模样,笑得前仰后合,拍手称快:“以一敌十,我是不是很厉害?” 南栀子木然地点了点头,看着余念的眼睛里有几分恰到好处的生分与疏远。余念的笑在嘴边戛然而止。虽说是邻居,在此之前她们并没有任何交集。 离开了女厕所这片污秽之地。窗外的天压得很低,云缓慢地移动着,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 “谢谢你。” “没什么。再说了,我们本就是邻居嘛。” “你真的打电话告诉老师了吗?” “骗她们的,”余念想想又不禁笑了,靠近了南栀子的耳畔,“我没有手机。” “哦。”南栀子点点头,真是聪明呢。 正当两个人不知道该怎样聊下去的时候,恰逢集合的哨声响了,总算是缓解了尴尬的局面。 下午训练结束的时候,顾南风又来找南栀子一起回家了。 “走吧。”南栀子收拾好对顾南风说。 顾南风左顾右盼着:“等等,余念是不是和你一个连队的?” “对啊。” “余念!”顾南风在人群中看到了余念,大喊道。 余念看到了顾南风,小跑两步过来了。 顾南风从书包里掏出那瓶被南栀子种草的安耐晒,“诺,给你带来了。” 余念双手接过,“谢谢你。” “客气,”顾南风说,“哦对了,我们回家顺路要去个地方,一起吗?” 余念问:“什么地方?” 顾南风神秘一笑:“去了就知道了!” 余念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南栀子,南栀子面无表情,似乎对她的加入也没有意见,再说她自己也是很想加入她们。余念笑着点点头:“好啊!你等我去拿下书包。” 余念屁颠屁颠地跑去拿书包,在她把顾南风给的防晒霜装进书包最里层的位置的时候,她顺便看了一眼生产日期,有效期竟然还有两年。 南栀子远远地就能看到余念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她又看了眼顾南风,“你送余念防晒霜?” 顾南风不以为然道:“对啊。不过你推荐的防晒霜还真的挺有效的。” 余念小跑过来,“我们走吧。” 一路上,都是顾南风和南栀子闲聊,余念偶尔搭上两三句,目光时不时偷瞟一下顾南风。时间倒也过得快,十几分钟的路程就到了。 余念停在书店门口,郁闷道:“你们说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啊?” 顾南风看了看南栀子,然后一脸淡然地说:“对啊。” 余念说:“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读书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爸爸对我的期望,我就不上学了。” 顾南风又看了看南栀子,南栀子耸了耸肩,顾南风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没有啊,看书很有意思的。”南栀子也点了点头。 余念郁闷的尾随着他们二人进了书店。 书店四周墙壁被刷成了淡淡的天空蓝的颜色,上面挂着一排排复古明信片。顶部墙壁上挖开了一扇圆形玻璃窗,太阳的光线随着时间的变化照在书店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本书上,让读书的人们一边感受着精神的慰藉一边享受着阳光的沐浴。 只是余念吃不下这种精神食粮,她的生活没有这么高雅。 “就像是一条黑色的无底洞。”23岁的余念这样形容自己那时的生活。 她的人生不允许她享受这种高雅。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就睡着了。 窗外渐渐下起了小雨,秋季总是多雨时节。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管是睡觉还是看书都多了几分安稳。 书店的门一开一关,雨中空气泥土的咸腥味和还未散去的燥热,一阵一阵。干净的反光的地面被踏上一只只污浊的脚印,像一团烂泥巴。 一片狼藉,就像生活。 顾南风的手机突然在桌子上振动了起来,震醒了趴在桌子上的余念。这部手机是顾南风即将升入初中顾母送给他的礼物,上面还来不及存别人的号码,只有顾母和顾爸爸的。 顾南风接起电话:“什么?!”他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脱出“吱啦”一道刺耳声响。 顾母那句:你爷爷从门口绊倒一脑门栽在地上了。 顾南风只觉得头顶上瞬间腾飞了一团苍蝇,嗡嗡作响,乱成一麻。后面的话都再没有进入耳朵。 2007年 5 顾南风回到家的时候,顾老爷子已经被送到了医院,粘稠的暗红色血液从家门口直到庭院门口稀稀拉拉滴了一路,顾奶奶焦急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懊恼她自己方才出门与其他老太太聊天而没有照顾好顾老爷子。 此时顾家的院子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街坊邻里,都是被救护车的鸣笛声引了出来,虽然围观的人不乏是真正担心顾老爷子的,但绝大多是还是单纯看戏的心态,就比如余母。 那个粉底加厚、胭脂世俗气息浓重的女人在空气里吐出一个烟圈后,随手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烟头的动作就像踩死一只蛆一样,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把瓜子,嗑着瓜子看着戏,把瓜子皮吐在顾家大门口五米远的地上。 顾南风看到此番狼藉的场景,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哭的他一下就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顾南风和爷爷奶奶关系非常好,他从小就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自然被带出来了感情,突然出现变故任谁也很难接受。 顾南风一哭,可吓坏了余念和南栀子,她们两个傻傻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余念迟疑了片刻率先鼓起勇气上前,拍了拍顾南风的肩膀,“别难过了,真羡慕你还有奶奶,我奶奶早就死了。”这话一出,顾南风哭得更厉害了,顾奶奶也连连摇头叹气。 最后还是南栀子上前说了一句:“顾老爷子不是还在吗?相信医院的能力好吗?你哭得这样伤心,是会被眼前这么多人误会的。”才终于缓和了顾南风的情绪。 “你这个死丫头给我回来!非要沾点别人家的晦气!是不是想让老娘我早点死啊!”余母踢啦着人字拖,就像走进自家院子一样走进了顾家院子,拎着余念领子往家走。 余念狠狠地瞪着那个女人,但还是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被乖乖地拎着。她的面子在新街坊邻里面前扫了一地,特别是顾南风面前。她巴不得那个女人装作不认识自己。 走到半路,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从远处驶来,腾起了一阵风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余母一激灵,瞬间松开了抓住余念的手,前一秒钟的苦瓜脸立刻切换成了一副笑脸,并为余念整了整领子,咧着红唇变出了一副从未见过的表情。 车里下来了一个把西装穿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男人。 “爸。”余念叫道。 男人走近,端详了一阵子余念的脸,一个细小的疤痕,他皱起眉头来,“脸怎么了?” 还不等余念说话,余母就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余念身前说:“老公,念念和别的小孩子打架被抓的,你也知道,这孩子调皮,我说过她了,你可别吵她了!” “我记得上个月也有一次吧?”顾爸爸摇了摇头,转身进了院子。余母和余念也后脚跟着进去了。 “这个女人怎么有两副面孔呵……”“看起来就不是善茬……”“不简的女人呢!” 余母走后,街坊邻居开始在背后小声议论。余母演的这一出,街坊邻里看在眼中嘲笑在心里。本来是顾家发生的惨剧,竟然让余家博取了眼球,有这样一个极品余母,顾南风还真是哭笑不得。 当他还沉浸在悲伤中,却又冒出了“谜一样的女孩子”这样的想法,占据了悲伤的一部分。 要说“谜”,顾南风觉得余母才是真正的谜,让人捉摸不透。 6 老年人本就脆弱的很,何况还是头先着地了。 顾南风从家打出租到医院的时候,顾老爷子撑着最后一口气,见到了顾南风。他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刻说了两句他认为最为重要的话。 “我死后,不要把我安葬在烈士林园,把我安葬在普通陵墓,我等老婆子来找我。” 顾老爷子在做编导之前,是军人。之后离开部队,百般情绪涌上心头,而后才做了军事题材的编导。他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本可以被安葬在烈士林园受人瞻仰,但他至死的愿望也只是与爱人来世相守。 “我见过很多相爱的年轻人许下海誓山盟,却很少见相爱七十年依旧至死不渝的恋人。他们大抵都忘了当年的誓言,而人们口中的永远,仅是用来形容当下的炽热。”23岁的顾南风如是说。 13岁的顾南风不懂什么是爱,他理解的喜欢就是陪伴。 后来,每当有人问23岁的顾南风:你相信爱情吗?顾南风总是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我最羡慕的就是我爷爷和奶奶之间的爱情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南风心头总是暖暖的,如果相信能让人变得快乐,那就去相信吧。 从前的车马很慢,慢到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银杏树花开之时,我的相思也就结果了。那时候,老婆子就会来陪我了。”这是顾老爷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鹅毛一样重量,飘飘然顺着空气升腾的地方飞舞,爷爷的灵魂应该也顺着窗外白光的地方飞去了吧。顾南风抬着头这样想着,一滴泪倔强地擦过他的脸庞。 爷爷死之年,恰是银杏所植之日。若干年后,银杏亭亭如盖之日,爷爷九泉之下,应会感应到吧。可是爷爷,却再也无法亲眼见到。 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鼻子! 他仿佛又听到了爷爷小时候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其实生命和亡灵之间只有一门之隔,只是人类看不到亡灵,亡灵却可以来到人间,带着思念,永远守护在活着的人身边。 这样想想,顾南风似乎没那么难受了。他把爷爷的眼睛轻轻闭上了,好像沉睡一般。 7. 七天军训转眼间就结束了。 顾南风陪妈妈一起买菜回来,恰巧碰上余家母女去买菜,四个人就这样迎面对上,并不是太熟的关系懒得打招呼,不打招呼又觉得有些尴尬。 顾南风朝余念的方向望了望,想向她打招呼,却发现余念低着头,好像刻意回避着自己。 顾南风还是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嗨,余念。” 余念抬起头对上顾南风眼睛的那一刻,顾南风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回避着自己。余念戴了一顶黑色帽子,帽子掩盖下的右脸微微肿胀,甚至清晰可见那四道紫红色渗出血丝的手指印。 在那一刻顾南风脑子里冒出了很多想法,诸如“难道余念是被拐卖的?”“那个女人不是他亲妈?”多么幼稚和无厘头的猜测,但是那时的顾南风就想“救”余念。 “嗨。”余念快速地看了一眼顾南风便低下头,扯了扯帽檐,把帽子压得更低。 在顾南风的记忆里,余念和自己对视时的表情,像是一个世纪般长短的慢镜头。 紧接着顾南风对母亲说了句:“妈,她是我们班同学,我有事问她。”就跑到了余念跟前,在她耳边悄悄问:“她是你妈妈吗?” 余念点了点头,又好似看出来顾南风的疑惑,趴在他耳边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她不是我亲妈,她是我后妈,是个很坏的女人。” 顾南风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女生,一边脸颊因为肿胀的原因和另一边脸颊不对称,看起来竟然有些凄凉的可笑。 余念13岁的脸,平静地暴晒在夏日的阳光下,皮肤透明的质感,几乎要看见红色的毛细血管。 坏。这些字眼在13岁那一年的夏天,潮水般覆盖住年轻的生命,本不该承受那么多的年华。 顾南风吸了吸鼻子,别过头去不看余念。 “阿南!快回去预习功课了!”顾母实在是不耐烦了,没好气地叫了一声顾南风。 顾南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也作罢了,挥了挥手作别了余念。 “催什么催哦!”余母白了一眼顾母,拽着余念走了。 余念回头,似乎感觉顾母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不,应该说是对她们一家人。 顾母搂着顾南风的肩膀快步往前走,就像是怕儿子被拐跑一样,“那个女孩也被分到你们班了?” 顾南风点点头。 “怎么看上去脏兮兮的还破破烂烂的,一点也不讨喜。她妈妈也是,一身廉价货,妆化的倒是妖艳,那红嘴唇啊,就跟直接涂了辣椒油一样。” “妈!”顾南风打断道。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的家庭你了解吗?” 顾南风摇摇头。 顾母拍了拍顾南风的头,“以后少和那个女孩子来往知道吗?” 这次,顾南风没有点头。 2007年 8 学生时代好像总有这样的女生,因为长得太漂亮所以女生朋友很少。南栀子就是属于那种,长得太太漂亮了,很少有女生愿意做她的朋友陪衬她。 开学过后,除了顾南风之外,南栀子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了。李唯西一来找她,她就躲得比谁都远。 南栀子说,李唯西就像一团火,而学校就是一座焚炉,一靠近他,就会引火烧身。如果说李唯西是火,那顾南风就像是泉水。 有一天上课她肚子痛得不行,坐在凳子上不敢离开座位,大腿两侧之间的热浪一阵夹着一阵,凳子上隐隐有粘稠液体的血腥味。她意识到了大概是自己来大姨妈了,但因为是第一次,只是听母亲提起过,她又不敢乱动,身体像长在了凳子上一样。 就这样,她一连坐了三节课,连课间休息时还做得像一根笔直的木棍,头上冒着冷汗,生怕被人发现。 最后,是顾南风救了她。 他把身上一件黑色外套系在了南栀子腰上,在把南栀子扶起的瞬间在凳子上放了一本书。南栀子脸红得像太阳一样火辣,点点头对他表示了感激,匆忙去了卫生间。 这件事成为了南栀子和顾南风的秘密,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牺牲的也只是顾南风众多外套中的一件,和一本被撕掉封皮的书。 但是,这却是南栀子埋在心底永久的慰藉。 - 刚过了没几天平静地日子,班上又因为南栀子和顾南风走得太近的原因闹了绯闻。 趁顾南风上厕所的期间,有两个女生故意走到南栀子身后。 “已经得到了李唯西那个校草仰慕,阿南什么时候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阿南那种三好学生、乖乖少年,南栀子还是放过他吧!” 顾南风在班里男女生缘都很好,他是那种站在人堆里就显得很耀眼的人。每个班里被起过外号的人,要么就是太受欢迎,要么就是排挤对象。而“阿南”,就是同学们对他起的“爱称”。 刚开始的时候南栀子假装听不见,后来谣言越来越猖狂,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你们不要再瞎说了好吗?我和顾南风,还有余念,是很近的邻居,一起互相帮助,仅此而已!” 余念附和:“没错是这样。” “哦,原来是青梅竹马啊!”看戏的女生并没有就此罢休:“那你到底喜欢谁?”“对啊,是喜欢帅气的李唯西,还是又暖成绩又好的顾南风?” “你们真么很无聊啊!”南栀子气得直跺脚,“余念和顾南风关系也很好,你们为什么总把矛头指向我!” 听到余念的名字,起哄的女生不以为然道:“她没有竞争力。”“她和你没有可比性。”“对啊,顾南风那种好学生能喜欢她那种脏兮兮的才出奇呢。” 余念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洗的次数过多而泛黄的白色帆布鞋,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又是这种赤裸裸的的对比。和班上两个最“有名”的人做邻居,连自己都成为了被关注的对象,从开学以来她就受到了身边同学隐晦又伤自尊的对比,一种自卑的心理突然从心底升腾而起,熊熊燃烧着。 真是个看脸的世界,所有人都只会以貌取人,没有美丽的皮囊没有人想去了解你有趣的灵魂。难道不好看的人就没有青春吗?明明自己和顾南风都是邻居,为什么谣言总是顾南风和南栀子?就是因为她好看吗?余念想着越来越恼火,眼看上课铃已经打响,她转身疯狂向教室外跑去。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余念迎着风往前跑,发丝飞舞在身后。她并不是小家子气,也不是小心肠的一个女生,但就是自卑和懊恼,特别是在和南栀子相比的强大落差前。 跑累了,余念弯下腰,大口喘着气,独自生着闷气,脚边的一粒石子都是她发泄的对象,她用力把石子狠狠踢向远处。 顺着石子的轨迹而去,石子进入了一个狭长的小道,里面传来了几个男生侧耳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听到“南栀子”这三个字。 “南栀子南栀子,到哪里都是南栀子,”余念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却也逃脱不了别人口中的南栀子,余念冲着那几个男生大喊:“你们烦不烦啊!上课时间在这聊别人?” 李唯西侧头往这边望了望,片刻后朝余念走去,“你在这偷听我们讲话,就不烦人了?” 余念一下被堵得哑口无言,“谁、谁说我偷听了?” “你若没偷听,又怎知我们在谈别人?” “你们男生,除了谈女生之外,还能谈什么?” “我可没说我们谈的是女生啊。” “算了,不跟你鬼扯了,我去上课了。”余念背过身,深知自己理亏,索性不再纠缠下去。 “等等,”李唯西走到她面前,端详着她戏谑道:“你是不是叫、余……辜?余……罪?” “余念!” “哦!”李唯西打了一声响指,“总之就是很特别的一个名字!” 余念转过身,长叹了口气,“如何?” 李唯西看着南栀子,眸中几分笑意,“不如你以后做我小弟吧,我知道你和南栀子是邻居,她的情况应该数你最了解。” “小弟?你怎么不找顾南风?他们小时候就认识了,人家可是青梅竹马呢!”余念的语气里一股子醋味。 “顾南风?别提了,他那种好学生能跟我混?” 余念后退一步,“那你想收买我?”摇摇头,“有悖原则的事情我可不干啊!你让我出卖她我不干!不行不行……”边说,她转身往教室方向走。 “别别别……别呀!”李唯西拉住余念,“怎么能叫出卖他啊,你想想,学校里是不是经常有女生欺负她,这不,前几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把她的情况及时告诉我,我可以保护她啊!” 余念点点头,思索着,“那我有什么好处?” “你做我小弟,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顺带还连着保护你!” “成交!” - 缘分就像是夜间出来的猫头鹰一样不可捉摸,据说世界上很少有人见过猫头鹰,都是道听途说,见过书中的、画上的,也都只是虚幻。 缘分就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 13岁的余念和13岁的李唯西成为了好朋友,也许是南栀子的关系让他们两个的关系更进一步,也说不准。余念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李唯西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余念因为家庭原因给人痞痞的感觉,而李唯西正是那个在雁瑜一中带头痞的人。 是缘分,倒更像是天作之合。 他们两个成为了好朋友,也让南栀子在学校的生活安心了许多,除了孤独感。 2008年 2008戊子年 9 不知道从何方传来钟声,来回地响着,像一首交响曲。 并没有诗词中的悠远和悲怆,只剩下枯燥和烦闷,来回盘旋着。撞在耳膜上,再把钝重的疼痛感传向头皮。 睁开眼,没有拉紧的窗帘透进来白色的日光,微微薄的一层抵挡不住冬气的寒冷。诺,2007年的最后一天。 余念拿起床头的手机,有两条未读短信。 “元旦快乐。我家包了好几种馅的饺子,要来吃吗?” 余念迟疑了一会,最终把“你妈妈又不喜欢我”删去了,剩下一行,“顾南风,新年快乐,”在末尾又加上了几个字,“我家饺子包的比你家好吃,哈哈我才不去呢。” 余念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有饺子吃,那个女人能坐上一顿像样的饭就不错了。然后点开下一条。 “新年快乐。” 余念原封不动,复制粘贴,新年快乐,发送。 和南栀子在一起总是有点尴尬呢,连说话打字都是,尴尬的气氛都能溢出屏幕来,即便余念和南栀子每天都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还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余念一直做着李唯西的情报人员,可惜人家南栀子都不搭理他。 想到李唯西,他个臭小子竟然也没发短信问候?余念刚这样想,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嘛呢?”“刚起。”“诶呦我说你是猪吗?太阳都晒屁股了,明儿都过年了,你还在睡?”“李唯西你还好意思说我,你……” 话没说完就被黎婉枝客厅的吼声打断:“余念!起来了就赶紧出来帮忙干活,天天吃老娘的喝老娘的,活还不干,就知道和男孩子瞎混在一起……” “什么声音?” 余念赶紧捂住听筒,小声说:“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等下!我是想问你出不出来玩?我找了几个兄弟打算一起去嗨皮。” 在家不还是听那个疯婆娘的唠叨,余念一闭眼,眉毛一横,“去吧!” “能不能带上南栀……” “我可叫不出来她你别想了!”为了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余念快速地把电话挂了。然后畏手畏脚的穿衣服,穿鞋。 她弓着身子,贴着墙往门口的方向走,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像是贴着墙壁爬行的壁虎。但是黎婉枝的耳朵可被号称是蝙蝠的耳朵。 “死丫头给我回来!老娘供你吃穿供你上学,不是供你谈恋爱的!” 余念脸上的表情在“谈恋爱”几个字过后就难看的不行,她立直了身子,冷笑了一声,在摔上门的瞬间,她对黎婉枝说:“不劳您费心,谈恋爱这方面没您经验丰富。” 在房门重重摔上的瞬间,黎婉枝扔来一只杯子,砸在门上,四分五裂。 余念永远不会知道黎婉枝的良苦用心。她不想让余念走自己的路。 但是这个母亲似乎不懂得怎样去教育,只会用激烈的言辞和粗鲁的方式去制止孩子的行为。但是在青春叛逆期的孩子总是有一系列的逆反行为,像穿山甲一样,用厚重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柔软的内心。 - 零点一刻。 李唯西的世界,是余念从来没有见过也永远得不到的世界——富二代的世界。 14岁的余念很庆幸结实李唯西这个朋友,更庆幸李唯西曾带她见过金字塔顶端的世界。不然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守着自己狭窄的井底,坐井观天。 雁瑜市江滨上的几家烧烤摊子和小菜馆,都被他包场了。李唯西曾经对余念说,我家的钱可以买下你脚下站的这座雁瑜一中。余念笑笑,以为是玩笑没当回事,现在看来倒挺像是真的。 李唯西叫上了几个和他一样的富二代朋友,起初余念并不知道,只是看到他朋友裤腰上缀着一条金链子,以为是就是个普通的镀金装饰,后来聊天才知道那条不起眼的金链子竟然三万。 李唯西和他的富二代朋友们聊天,余念时不时搭上两句,更多的时候都是无言。因为他们的话题她实在是插不进去。 诸如聊车子—— “我爸说这次考试我成绩是倒数十名以外就给我买辆五羊本田幻影。”“哦那辆摩托车啊,我知道,也就一万多点。我爸说等我成年了送我辆保时捷。”“就今年过年的时候我飙车翻车了,给我胳膊打了好几天石膏。”“啥时候约个时间飙车,到时候我骑上我的本田幻影。”“要在八月份以前,我爸给我找了个什么《变形记》,让我去上节目改变一下,上完节目给我一万。”“我看过啊,有个人还是我表哥的朋友。”…… 诸如聊女生—— “唯西,听说你们班有个女生超级好看,有照片没?”“我们学校的,当然有啊,但我不给你看,她是我的!”“切,你也太小气的,我拿我们学校的校花和你交换。”“唯西不和你交换我和你交换,先说有qq号没?”…… 余念觉得无聊,便不再插话了,独自坐在一旁吃烤串。视线触及之处是李唯西举着酒杯,晃动着洋酒的液体,余念生怕洒了,毕竟轻轻一洒都是几百大洋。 李唯西头顶上的黄色射灯打在他右边的肩膀上,切割成一面光环,一面剪影。他和余念,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烧烤、啤酒、k歌、跳舞、游戏,多么美好又惬意的生活。自由、潇洒、快活,这六个字组成的词语是14岁的余念最向往的生活。 “像旧城老巷子里的猫,很自由。”14岁的余念看到李唯西就会想起来这句话。 “也很孤独。” 只是14岁的余念并不理解李唯西所谓的孤独。她若看到“孤独”两个字与“李唯西”联系在一起,一定会诧异,这么多朋友的李唯西怎么会孤独呢? 或许,孤独就是青春的代名词吧。 深冬的冷风刺骨地刮余念的脸上,像刀子一样锋利。余念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高领毛衣,在这些人里再也普通平凡不过。她缩着头往毛衣里蹭了蹭,想汲取一丁点温暖。片刻,她朝人群之中的李唯西走过去。 “大哥,”她和李唯西敬了杯酒,咽下肚子后说:“我问你个问题,我想了一晚上都不懂,有妈妈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很温暖,就像是周围笼罩着的太阳,给你爱,给你能量。” “可我为什么感受到的却是冰冷和绝望?” “你吃过核桃吧?外壳丑陋而坚硬,里面的果仁有点苦,但后味却是香的。” 余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停留在雁瑜市最大的江滨之上,黑暗里的目光,晶莹闪亮,像是蓄满水的海底深处,或是湖面,又或是越飞越远的航班飞机,终于消失在黑暗里,远远地逃离了。 只是闷声喝着啤酒,让酒精淹没她疼痛的末梢神经。她已经越来越会喝酒了,起酒瓶盖的姿态就像是弹掉了一层灰。 还记得第一次喝酒的余念才13岁,第一口就被呛了鼻子。李唯西拍着她的后背说,多喝几次就好了,女孩子总要会点喝酒,不然以后出门喝两口就醉了,被男孩子占便宜都不知道。 余念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那南栀子呢? 南栀子不需要会,她是用来保护的。 李唯西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名叫“美好”的光芒。 余念心里的滋味,自己就像是被戳进灰烬之中的泥土,作为饵料,去施肥一种名叫栀子的花。 2008年 余念回家的的时候,已经接近早晨,城市的街灯依旧灯火通明。 余念冻得哆嗦的手摸出钥匙,插紧锁孔里,推开门,屋子里面没有开灯,有些昏暗,外面残余的灯光洋洋洒洒的散落在房间里,像被遗失的孤儿。 余念松了口气,反身关好门,还不等她看清屋子里面的人,迎面甩来一巴掌响亮的耳光。 “爸。”余念抬头,眼睛是里徘徊了几圈没有掉落的泪水。 “你还知道叫我爸?跨年都不回来是想在外面过夜吗?听说你现在整天和一群不学无术的男生瞎混?” 余念的眸子盛着男人愤怒的目光,昂着的头颅异常倔强,“您放心,我不是黎婉枝生的,这方面我不如她。” 又是一巴掌,比刚才更为响亮的一声。 余念的脑子里开始盘旋着闪亮的火花,在这一刻她听不见了外面世界的鞭炮声,只剩下自己的世界开始轰隆作响。 轰隆。轰隆。 比地震更为强烈,比龙卷风更为眩晕,比泥石流更为绝望。 “你第一次扇我,就因为这个女人?”余念的嘴角抽搐着,右手食指像利剑一样直指向女人的喉咙。 “她是你妈!不是这个女人!” “想让我叫她妈?下辈子吧!”余念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里,锁上门,身体从靠着的房门上一点点滑落在地上,就像“希望——失望——绝望”这个残忍的过程,最后,“啪嗒”一声,坠入深渊。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是谁说过的,她记不清了。 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像顾南风和南栀子一样光亮活着的人,才使得余念的生活更加苟延残喘,更加可笑之极。 她一直小心守护着的黎婉枝的秘密,终于快被人揭开了,就像一个丑陋的疤痕,不忍直视。 没有饺子,没有丰盛的晚宴,留下的只是空气里弥漫的战火硝烟。 什么狗屁除夕夜,什么新年,一直以来,人们不就是以“新年新气象”作为借口来麻痹自己、催眠自己吗?其实不然,黑暗里的人们日复一日还是只能看见黑暗,无边的深渊。 余念这样想。 那既然这样,不如就自相残杀吧。让黑暗黑的更彻底一些,这样就不会终日惶惶而恐,害怕残存一丝的光明也会在某一天消失殆尽。 余父被余念气得脸色发青,点了一支烟出门了。在余父前脚出门,余念后脚也跟着离开了房间,冲出了房门外。在确定了余父走远了之后,终于要实施她那个伟大的报复计划了。 “黎婉枝不是我妈妈!” 余念大喊。 “黎婉枝是我后妈!” 你不是在我爸面前告状吗,现在终于可以,在全世界面前告你的状了。 “黎婉枝是个烂女人!” 最终,余念的声音还是被淹没在了烟花爆竹声之中。 但她像个顽皮的孩子,自以为报复成功了,眼睛里却闪烁着湿漉漉的泪光。 门内,母亲像一个被拔掉插线的木偶,一动不动的站在黑暗里。消失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只剩下滚烫的眼泪,在脸上无法停止地流动。 黎婉枝从沙发上无力地爬起来,把刚刚披散下来稍微有些灰白的头发拂到耳朵后。若无其事地转身走进厕所,拧开房门的时候,眼泪毫无征兆的落在手背上。 比记忆里哪一次都更为滚烫。 心上插着把刀,黑暗里最亲近的人握着刀柄,在心脏上深深浅浅地捅着,一刀又一刀。像要停止呼吸般的心痛。 门外,余念蹲在地上,想起来某一天提前放学,她开开心心地回家,把钥匙插在锁眼里面却怎么也转不开,房门被反锁了起来。余念趴在门缝上,小心翼翼地偷听,里面有一个男人在说话,但那个人不是父亲。 “最近浑身酸痛,给我做个按摩吧,还像你原来的按摩店那样深入按摩,论那方面,还是你做得好……”后面的话,余念都没有听,哭着跑走了。 两天过后,一条花裙子整整齐齐的出现在余念的写字桌上,昏黄的灯光下照得可悲又可笑,感动又恶心。 “这是你爸给你买的让你开学穿。”黎婉枝倚在门框上,残余的灯光映在她脸上,让谎言显露出几分温柔。 余念没说话,她怕这条裙子的钱来得不干净。随手把裙子扔进了柜子里的一个角落,从没穿过。 想着想着,余念把头深埋在了臂弯里。 一道门,隔离了两个世界。 黑暗里,谁也看不到谁的泪水。 10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是没错的。 一个邻居在阳台晒衣服的时候,无意看到一个陌生男人鬼鬼祟祟地从黎婉枝家里面出来,黎婉枝左顾右盼之后才让男人离开,邻居又一看,余父的奥迪车没堂而皇之的停在门口,就是出差了。 关于黎婉枝,本来在邻居的心中就是一个不三不四的模样,后来以一传百,有人传言是偷情,有人传言是做不正经勾当。从此之后,街坊邻里看黎婉枝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颗恶心的毒瘤。 几个女人聚在一堆就开始嗑瓜子碎嘴。 “你听说了吗?黎婉枝有情人。” “真的假的呀?” “那天,小刘亲眼看到的……”两个妇女刻意压得很低的声音,依旧压不住词语肮脏与污秽。 另一个妇女插嘴道:“而且啊,我听房产局的人说,黎婉枝住的这套小别墅几年前是一个男人买下的,听形容不像是她老公,有可能是情夫!而且啊你看她成天打扮得胭脂俗气就像是做那些不正经的!” “那她就是小三?” “天啊!啧啧啧……” 街坊邻里的猜测不说完全正确,但多少是有歪打正着的成分。黎婉枝没什么文化,之前一直是开黑按摩店的,丈夫没有,情夫倒是不少,有几分姿色的她,一直靠男人养活着。后来嫁给余良才后自动断掉这些往来,但浪费掉了前半生的黎婉枝,已经什么都不会做了。 而余良才也并不爱黎婉枝,说起来他们的婚姻更像是成年人的一纸契约。在余念生母生下余念难产而死之后,连同一起死的,还有余良才的心。余念名字的寓意,他至死也不会忘记。 ——余念、念念、念念不忘。 他遇到黎婉枝就是一场意外。 余念生母死后,余良才整日嗜酒成性,有一天晚上跌跌撞撞撞进了一家私人按摩店,门前站了一个涂抹着浓妆很是妖艳漂亮的女人,她招揽他进来,他说他只按摩不做别的。 进这样的私人按摩店没有几个男人能守得住底线,因此黎婉枝一下就注意到他了,闲聊过后,余良才的痴情才打动了黎婉枝,她总以为有一天他会像爱上前妻一样爱上她。 一个人太辛苦,男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和他一起养余念的人。而女人需要的,只是一个专情的不会像上一个一样抛弃他的男人。 在和余良才结婚之前,黎婉枝把几年来情人送给她的首饰和箱包全部卖掉了,攒得了一些钱,全给了余良才。没想到现在竟反过来成了她养男人,真是讽刺。 在过门的时候,余良才说,我不会管你从前干过什么,只要你能以后好好地、和我一起真心对念念,抚养她成人。 她说,好。 他又说,你知道我不爱你? 她笑了笑说,我勾的了这么多男人的魂,就不信唯独输给你。 爱情里,谁认真谁就输了,黎婉枝自然也是不会知道。 2008年 11 这一年,雪灾了。 这是一场罕见的特大雪灾。 窗外是冬天凌冽的寒气,一场持续不断的大雪覆盖了20个省份,气温骤降,交通中断。灰蒙蒙的天空上浮动着大朵大朵铅灰色沉重的云,把城市的天空快要掩埋。极速骤降的气温,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冰冻一般。 这是一年比往常更加沉重的春运,火车停运,高速封闭,甚至有人身背大包想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步回家。 灾难中一百余人死亡,他们都没能熬过一整个冬天。 距离初一下学期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距离余念交学费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余父一直埋着一个秘密,在心脏尖上最柔软也最容易疼痛的地方藏着掖着,每当想起,疼痛就如巨浪汹涌来袭。 在除夕的前一天,余父失去了工作。 那个碍于面子男人,明明只是一个小司机却总是把老板的奥迪车偷偷开回家,终于有一天被老板发现了,没说一句话就将他炒了鱿鱼。 这个已经四十而立的男人,一事无成,却总是在外人面前装得比谁都光鲜,好像自己真衬得上这套别墅一样。车是假的,光鲜也是假的,而真相就像是荒野里的杂草,遍地成灾。 在一天晚上,余父猫着身子坐在了黎婉枝的床边,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就已经泪流满面。 “我失业了,开车回家被老板发现了。”越来越小的声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来,形成漩涡吸进某个看不见的黑洞。但还是被站在门外准备敲门的余念听得一清二楚。黎婉枝年婚后就没工作过,她什么也不会,婚后就是余良才一人的工作支撑着整个家庭。 像是路灯跳闸一样,一瞬间,周围的一切被黑暗吞噬干净。 那句,“爸,学校春游活动,去柒川市采风,要交六百块钱。”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每动一下嗓子就疼痛难忍。她不想再给父亲造成压力了。 最后,余念缩回了即将迈出的脚步,默默地转过身去。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像拧不紧的水龙头,蓄了满满一池。 12 开学后,班上同学交采风的钱异常积极,所有人都期待着去柒川市采风春游,除了余念。被班主任催了好几次,最后直接被叫到办公室。 “余念你怎么回事?班上就差你还没交上来钱!” 班主任直接劈头盖脸对她一顿骂,顾南风在英语老师的办公桌上帮她统计未交名单,也引来侧耳。 余念低下头,发丝遮住她的眉眼,声音小得像一只苍蝇:“老师,我不去了。” “为什么?采风机会三年一次,机会难得啊!” “我也想去,但是我爸失业了。我想把这笔钱省下来。” 班主任心疼地看着余念,几番欲言又止:“好吧,懂事的孩子,这样吧,钱后天统一上交,你再考虑一下吧。” 这一切全都被旁侧的顾南风看在眼里,鼻子里像是呛了水,酸涩难忍。 - 大课间,余念去找李唯西,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说出来。 “大哥,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可以啊,多少?” “六百,春游的钱。” 李唯西伸了一个懒腰,“成,明天带给你。” “可是……我不确定能什么时候还你。” 李唯西拍了拍余念的肩膀,笑了笑,“没关系,咱俩好哥们呀。” 别人认识的李唯西,阳光俊朗,霸道幽默,可是余念认识的李唯西,就是一个仗义的好哥们,她最好的朋友。 晚上回家,顾南风一直心不在焉。 他从吃饭的时候视线就再没离开过饭桌前方正对着的鞋柜,一团揉皱的一百元人民币,还有零散的五十元二十元和分分角角,以及母亲的红色牛皮钱包。 那鲜艳的红色,就像是在挑衅。 “阿南,快点吃喽,吃完赶紧去写作业!”顾母看顾南风一直细嚼慢咽,反手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 顾南风草草答应了一声,视线又重新回归到鞋柜上的红钱包。 顾母收拾了桌子上的残羹剩菜,只留了顾南风的碗筷,“我先去刷碗了。” “好。”这一句应答,顾南风倒是答应的极其好听。 等顾母的脚步走远时,顾南风悄悄走到鞋柜前,迅速打开红色牛皮钱包,抽出一沓红色人民币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妈,我吃完了,我进屋写作业了。” “快去吧!” 顾南风钻进房间,牢牢地锁上门,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激动而涨红的脸颊,还有那窒息般的心跳。 他知道如果是向母亲要六百块钱借给余念,母亲是断然不会答应。但是他也无法解释自己偷盗的行为,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从心底深处丛生的一种怜悯之心。他从小到大衣食无忧,想要的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他很难想象,竟然有像余念这种活得如此辛苦和小心翼翼的人,他不曾感受过人间疾苦,所以他用上帝视角,去怜悯她。 13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顾南风把六百元给余念,老师就已经在班上宣布说,班上所有同学的费用全部交齐,感谢大家的配合。 一句感谢大家的配合,就结束了。顾南风把手伸进了口袋里,反复的磨砂着,明明是好事,可是却有些失望呢。 但是,余念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有了这六百块钱?顾南风百思不得其解,以她的性子,是绝不会低三下四求别人借这六百块钱的。 谣言,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伤人且不花费一丝一毫力气的存在,就可以把一个人彻底的毁灭。 课间,顾南风去厕所的时候,听到隔间外两个男生的对话。 “你知道我们班那个余念吗?” “就是那个短头发,大大咧咧的,哦对了对了,是南栀子的邻居吧?” “对,就是她。你知道她现在是做什么的吗?” “什么啊?” “听说她家最近特别缺钱,为了六百块钱,就可以把自己卖了。” “真的假的?” “骗你干什么。我还听说,她妈妈曾经……” 顾南风拉开隔间的门,看到班上的章凯和别班的一个男生在小便,章凯回头看到顾南风,也不再说话了。 “余念和我一起长大,她不是那样的人。” 章凯愣了一秒,说:“一起长大,你就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吗?” 顾南风咬着嘴唇不说话了,章凯得意地看着顾南风,他神采奕奕的眼神就像是在对他说我赢了。 那一刻,顾南风心底的坚持,在不知不觉间微微动摇。 课间操,顾南风找了一个位置,站在余念的旁边,看着她的侧脸在阳光下形成利落的剪影,几度欲言又止。 “那个,”顾南风跟着广播节奏做了一个伸展运动,往余念身边凑了凑,低声说:“听说你爸爸失业了?” 余念看了一眼顾南风,微微点头。 “你最近是不是很需要钱……我是说,采风的钱。” “嗯。” “你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 余念给了顾南风一个宽慰的笑,“谢谢,现在不需要了。” “你的钱哪来的?” “这个……”余念还不想把李唯西说出来,“你别管了。” 顾南风压低声线,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右手却已经紧紧握住了衣角:“我再问你一遍,哪来的?” 余念自顾自做着踢腿动作,装作没听到没搭理顾南风。 余念爱答不理的表情一下惹恼了顾南风,他一个不在意忘了旁边人的人,放大了声音:“为了钱,你是不是做什么都可以?”瞬间,引来前后左右的人侧目,余念的脸瞬间涨红。 学校里有关她的谣言她不是没听过,只是没想到顾南风竟然听信了那些人的谣言。她眼睛里有潮湿的泪花和不堪一击的脆弱,以及,深深地绝望。 四二三停—— 顾南风意识到自己坏事了,没底气弱弱地说:“我是说……” 广播结束,操场上的学生作鸟兽散,只剩下寥寥几个人装作走远实际在三米之内刚好能听到谈话的距离。 顾南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了张口,口腔里的温度被风刮散,最终散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我明白了。顾南风,你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你心里我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别人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地改变你对我的看法。”余念说完觉得眼睛痒痒的,她用手揉了一把眼睛,手背湿了一大片,越揉越湿,最后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地上。 顾南风慌了,抬起手臂在快要接近余念的后背时停住了,最终颤抖着放下。平常能言善辩的少年在这一刻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是一遍遍地说着:“你别哭、别哭了。” 余念擦着泪水转身,装作没看到围观的人,转身汇入人海。 刚走两步,她转过身,朝顾南风大喊:“谁都可以这样认为,但你不能!” 但你不能。 我一没有偷,二没有抢,三没有贱卖尊严。 我不问你借钱的原因,是不想让你在你和你妈妈之间为难,也不想让她更加瞧不起我们家,她本来就不喜欢我。最重要的是,我想在你面前保留最后一丁点,我那仅有的尊严。 余念自然是不会说出口,而顾南风也不会懂。 在她心里,顾南风和李唯西并不是相同定义的存在。李唯西是她的好朋友、好哥们,而顾南风不是,他不想和顾南风做朋友,或者说是只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