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海夺剑录》 前卷 第一章 大漠荒野 前念既灭,后念复生,生已还灭,念念不住,皆悉无常。 无常有三:一曰位极人臣,忽值倾覆,谓之起尽无常也;二曰掠影浮光,萍水相逢,谓之聚散无常也;三曰爱恨匆匆,生死茫茫,谓之天道无常也。 大漠戈壁,荒野怪途。 烈日高照,人迹罕至。 此处是茫茫荒漠,大荒山山口,过了这道山口,是一条绵长数十里的巨大峡谷,峡谷两侧怪石林立,时不时还有些不知名的小兽在石间出没。 正在此时,有三人匆匆奔入山坳口,看身法均是功力深厚,轻功卓绝之辈。 前面一人,一身儒生打扮,年纪约莫四十上下,背一口青鞘宝剑。 后面紧随着二人:一人奇装异服,头戴大毡帽,手提大环宝刀,显然不是中土人士;另一人却是个白袍僧人,眉须皆白,胸前挂着一串大大的佛珠。二人齐头并进,紧随儒生,如影随形,四目紧盯,不敢眨眼,像是生怕一不留神丢了宝贝似的。 那儒生施展绝世轻功,足不点地,犹如末日狂奔一般,却仍然无法摆脱身后二人追逐。 他回头望了望,发现二人始终跟在自己十尺之遥,心底既感忿恨,又感厌烦。终于,他心一横,索性停下脚步,腾的转身拔剑在手,恨恨的说道:“二位这般如狼见血,如蛆附骨的跟着区区在下,到底怎样才肯善罢甘休?大家不如在此痛痛快快的做个了断。两位是一起上,还是要一个一个来?” 二人也跟着停下了追赶的脚步。 那老和尚双手合十,含胸道一声法号:“阿弥陀佛,施主休要着恼,咱们无冤无仇,何必要以性命相拼呢?我二人一路从江南水乡千里迢迢跟到此处,不过是念念不忘阁下怀中之物。阁下如肯割爱,将其赠与老衲,咱们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好?” 儒生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用手捂住胸口,说道:“这‘入谷神券’本就是在下之物,凭什么就得割爱赠人呢?难道你想要,我就得送么?你这和尚好生不讲道理,又与强盗有何分别?!” 一旁的西域怪客,声若铜锣,大环刀一指,大声喝道:“亏你还在胡言巧辩!我亲眼所见,明明是你从那死尸身上搜得的宝物!这本就是无主之物,是你窃为己有!乖乖的把它留下,老子放你条生路!” 儒生掂了掂手中的长剑,冷笑一声道:“你这狂蛮子,休要张狂!你若胜得在下手中这柄宝剑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 原来这儒生好不容易得了这“入谷神券”,本想凭此得偿自己一个多年夙愿。 不料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这二人得知,因此死追不放,均想占为己有。 三人连日追逐,数次狠斗,但终因功力相若,又各怀鬼胎,始终难分胜负,就此相持不下。 老和尚上前一步,说道:“想那‘仙侠谷’地处隐秘,且不说谷内奇珍异宝、珍馐美味、绝色佳人、武功秘籍数不胜数,应有尽有,单就凭谷主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答应入谷者得偿三个心愿这一件事,就对无知世人诱惑极大。阁下手中的“入谷神券”又是进谷的唯一凭证,我等既已知晓此事关键,又岂能坐视不理?俗话说‘见面分一半,万事好商量’,还望施主慷慨解囊相赠,老衲感激不尽。”他口中谦卑,但却语气坚定,没有丝毫退意。 西域怪客摸了摸自己络腮胡须,插话对和尚说道:“了凡禅师你乃方外之人,本应看淡名利,更应忘却生死,不好好的在龙泉寺当你的主持方丈,出来惹这劳子干什么?嘿嘿,况且你年岁已高,仙侠谷虽好,但谷中的佳人美眷种种调调恐也是有心无力,无福消受了,不如将这等机会让与老夫,也算有成人之美。”他一脸色眯眯的神情,却一本正经的劝别人向善。 了凡和尚低眉细语,似乎颇有些不自然的答道:“龙施主有所不知。正所谓众生皆苦,有情皆孽。老衲虽是出家人,却心系苍生,入谷本是想寻得珍异之草药,救死之良方,以救世人疾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龙壑天龙施主您贵为西域白虎堂堂主,手下教众万人有余,不惜跋山涉水至此,又是欲入谷何为呢?” 龙壑天哈哈一笑,高声道:“我龙某人素来喜欢快人快语,可学不会大师这般遮遮掩掩立牌坊的伎俩。我白虎堂地处西域苦寒之地,人物匮乏,我入谷就是想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人生百年,老夫今年五十有四,当然是想入谷及时寻欢作乐一番!但就这入谷的执念程度而言,大师就该让路于老夫才是。” 了凡和尚听他讽刺,并不着怒,只是摔了摔袖子,冷冷说道:“众生平等,老衲也是众生一员,可没有让与你的道理!” 那儒生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浑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好生生气,说道:“亏你们也都是成了名的一派宗师,肆意讨论怎样使用别人的东西,居然也毫无羞愧!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可不奉陪了,这就仗券入谷,看你们又能奈我何?”说罢,他即转身欲奔。 龙壑天急了,举刀便砍,使一招黑龙回转,直取那儒生后心,连进三招,恨不得立时将那儒生斩于刀下。 那儒生乃是华山剑派首徒——廖不凡,华山剑法独步武林,向来与武林泰山北斗的少林棍法齐名。这廖不凡剑术非凡,已深得华山剑法精髓,自然不甘示弱,唰唰唰当即转身还了三剑,这三招名曰“当仁不让”、“冥顽不灵”、“穷匮莫追”。 他二人情急之下,催发真气,均使出全力,刀剑相劈,震得虎口发麻,暗赞声对方了得,当即跳出圈外,不再争斗。原来二人怕缠斗久了,或有死伤,难免让一旁的了凡大和尚占了便宜,坐收渔翁之利,因此全力拼了三招后,见一时占不到便宜,随即罢手,只是仍然恨恨的怒目相向。 廖不凡眼见走也走不掉,打又打不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罢了罢了,怕了你们了。我出个主意,我将这神券取出,放在你我三人之间的地上,大家距它均十尺之遥,咱们各凭本事抢券,先抢到的人就拿它入谷享福,其余二人再也休得纠缠,如何?” 前卷 第二章 牧童遥指 龙壑天和了凡和尚闻听此言,不由得望向对方,二人心思一般,均想这样追逐下去终将难以了局,廖不凡此刻既然肯主动放弃优势,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当即二人点头应允。 廖不凡见状,将手伸入怀中摸索了半晌,终于极不情愿的掏出了一个锦袋。廖不凡将锦袋高高举在手中,高声道:“二位在江湖上也是成了名的人物,可不要食言而肥,无论谁抢到了此袋,他人绝不能继续纠缠不清了。” 龙壑天和了凡和尚四目直勾勾的盯着锦袋,只见锦袋由上好的丝绸金线所织,工艺精湛,所藏之物自是价值不菲,当下再次连忙点头称是。 廖不凡见时机成熟,也就不再假装犹豫,挥手将锦袋丢出,只听“铛”的一声轻响,锦袋不偏不倚正丢到三人之间的地上。廖不凡高声说道:“我数到三,大家同时动手!”随即喊道:“一!二!三……” “三”字声音未落,三人如箭般弹射出去,只是方向却截然不同。廖不凡作势向前,随即转身朝山谷深处奔去;了凡和尚心思缜密,早已想清其中的关键,冷哼一声,也没有去抢锦袋,而是斜刺着向廖不凡追奔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龙壑天已将地上的锦袋抄在自己左手中,心中一喜,抬头望时才见那二人已然奔远。龙壑天这才意识到有诈,起脚刚要去追,突觉左手有恙,再看时,左臂已然高高肿起。龙壑天暗叫不妙,急忙甩掉了手中的锦袋,但左臂已经没了知觉。 他勉力抬起左臂,忽闻到左手一阵奇异的香气,随即头晕眼花,知道自己已然中了剧毒。他更知此刻绝不能发力去追,否则气脉冲行起来,定然毒发得愈发厉害,弄不好就此丢掉性命。 他立刻就地盘腿打坐,右手连封自己左臂“侠白”、“天府”、“天泉”三大要穴,延缓毒气上行,然后用大环刀轻轻割破左手五根手指,试图运功逼出体内毒液。 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龙壑天虽然控制住了体内剧毒,但却未能排掉多少毒液,他已摸清这毒性,这毒虽然发作极快,却似乎只为让人肿胀麻痹,无法发力,并不致命,当下心中才渐渐宽松下来。他歪头想了又想,终于想清了其中的关键。 原来廖不凡为人机敏,假意在怀中摸索,自然是为了将真的神券调包,同时将剧毒涂抹在这锦袋之上,他怕时间太短,所以拿出锦袋后,还假意说了几句,以便让毒液有时间充分渗入。想来他事先擦了或服了解药,所以他手持时才会无事。 龙壑天想到此时,又是怨恨廖不凡为人狡诈,又是懊恼自己利欲熏心,以致于一时失察着了道。他心有不甘,用大环刀刀尖远远挑破了锦袋,果然见其中掉落出一块普通的玉佩,哪里有什么神券。 他知道自己所中之毒,非一时半刻能解,别说此刻再也无法追上那二人,即便追上也无力动手抢夺神券了。他霍得站起身子,恨得咬牙切齿,不断催发右手内力,竟一下崩断了手中的大环宝刀,又恨恨的向山谷深处啐了口浓痰,终于转身慢慢向谷外走去,嘴里犹自念叨着:“哼,中原人果真诡计多端,都是些狡诈之徒”,当下自回西域不提。 黄沙漫道,日夜更迭。 三日之后,一名衣衫褴褛的小牧童(瞧模样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骑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马,款款入谷而来。 “花儿彤彤开满山,情儿深深人未眠。一诉惹人尝,再诉似蜜糖,三诉断人肠……” 歌声由远及近,戈然而止,那浑身脏兮兮的小牧童眼见地上插着柄断刀,刀柄上竟还镶着颗蓝色宝石,耀眼夺目,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用脏手揉揉了自己的眼睛,环顾左右确定无人,连忙翻身下马来到近前。 “端是好物,怎的这般好看,若是拿到镇集还不得换上他三斤大米?”他一边用长满老茧的手磋磨着刀柄上的宝石,一边喜滋滋小声嘀咕着。 他却不知这手中的这颗宝石价值连城,莫说是换米,当真要卖掉的话,足以让寻常百姓用度一生了。当真是富人随手一掷,穷人碌碌一生。 这小牧童是个苦命人,自幼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只得靠给地主老财放牧赶羊为生,不成想这一日早上牧羊时,突然遭遇狼群,牧赶的羊不仅死伤无数,自己也是靠着这匹老马才勉强逃得性命,可是又慌不择路,在茫茫戈壁迷失了方向,这才误入了这荒山野谷。 小牧童眼见这宝石镶嵌的十分牢固,心想看来只得连断刀一起带走再想办法了。他直起身子,双手用力一抬,可是这宝刀虽断,却仍有几十斤沉,竟然纹丝未动。小牧童试了几次,不由得绝望,一屁股坐倒在地。 未曾想这屁股底下倒有一硬物,硌得他是呲牙咧嘴,甚为疼痛。小牧童正在懊恼自己人瘦力小,这下更是气愤,从屁股下摸起硬物就要扔出。他抬眼望时,却不由得呆了,原来硌自己的硬物竟然是块碧白的玉佩。 这小牧童将玉佩高高举起,迎着阳光仔细端详,但见这玉佩由上好的美玉所制,做工却并不十分考究,只是简单拙劣的刻着一龙一凤,取龙凤呈祥之意。 他不大会分辨玉佩的好劣,只是觉得又得了意外之财,心里不由得乐开了花:“看来今日虽狼口逃生,运气却未必太坏,但小爷我命不当绝,天降这宝石美玉,也许就此陡然而富也未可知。哈哈哈哈。” 他只顾高兴感叹,却并不知道,涂有剧毒的锦袋早已随风吹跑,否则被自己捡到必然难逃一劫。 这小牧童思虑了很久,终究不忍放弃断刀上的宝石,找来趁手的石块不断尝试敲打。期初他怕磨坏宝石,并不敢十分用力,待发觉这宝石果真是质地坚硬,难得的宝物,这才肯用劲敲打。晓得如此,他还是弄得自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也不知敲打了多久这才砸下了宝石。 小牧童小心翼翼的将宝石玉佩揣入怀中,眼见天色已晚,他只得上马继续向山谷深处走去,想找个位势较高的山洞暂避一晚,否则再遇到狼群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山谷不宽,只有一条笔直的大道一路向北,小牧童骑着老马而行,约莫行了八九里路,天色越发昏聩。 这时,他忽见不远处,朦胧中似有两人身影倒在路中央,当即驻马观瞧,看了良久仍不见任何动静。他当下思索:“此处少见人烟,当不至于有强盗在此打家劫舍,料想那多半是困饿致死的迷途旅人。” 此时谷中寂静无声,四下更无他人,只有轻微的风吹沙动声,月儿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枝头,气氛有些恐怖。 但一想到前面可能是两具死尸,这小牧童反倒来了兴致,他心道:“今日所遇奇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这两人若果然已死,那真是更大的幸事,所谓富贵险中求,这些死人身上多半有些值钱的什物,我可不能白白错过了发财的机会。”想到这里,他索性下了马,壮着胆子近前观瞧。 他所料不错,这二人果然已死多日。 一名白袍老和尚仰面倒在风尘里,身边还散落着几颗佛珠,只见他浑身沾满血渍,身上受了七八处剑伤,致命伤在左胸心窝处,看样子出剑之人剑法凌厉,绝非庸手。 另一名死者是个满脸尘霜的中年儒生,他头枕硬石,紧皱眉头,身上没见明显伤口,但前胸却有一大片血污,可见他死前曾口吐鲜血,多半是受了致命的内伤。 这里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搏斗,最终二人同时毙命。 小牧童探明二人已死,更是长出了一口气。村里人民风彪悍,每年均要与邻村发生械斗,因此他年纪虽小,但死人却见得多了,何况他也曾为地主家杀牛宰羊,这点血腥倒还忍耐得住。 他更不迟疑,随即摸索起尸体来,先是在老和尚身上摸得几两碎银,转过头来又来搜这中年儒生。他指尖刚刚触碰到儒生怀中一硬物,心自美不胜收之际,不料入怀的胳膊却突然被一只大手钳住。 这下变故非同小可,小牧童心下大骇,登时被吓得七荤八素,魂飞魄散,情急下只想逃命,怎奈胳膊却被这只大手牢牢抓住,犹如铁箍一般,哪里脱身得了? 只听得面前的“死人”居然开口,沙哑的说道:“小兄弟,我等了好久,你终于来了……” 前卷 第三章 祸根深种 小牧童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惊恐,只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孤魂野鬼,借尸前来索命,当下紧闭双目,一边嗷嗷怪叫,一边奋力挣扎。 只听那人续道:“小兄弟切莫惊慌。唉,我虽是个将死之人,现下却还没有死透。在下廖不凡,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江湖上有个小小的绰号叫作‘神剑无踪’。我华山派是天下八大名门正派之一,想必小兄弟应该有所耳闻。你不必害怕,其实我……我……并不是恶人。” 小牧童听他说着,又觉得攥住自己的大手力道骤减,这才慢慢的惊魂初定,睁大眼睛疑惑的望向廖不凡。 这里地处西北荒漠戈壁,本来距华阴不远,华山剑法独步武林,名扬天下,所以华山派在西北一带极富盛名。这小牧童虽非江湖中人,却也听到过华山派的名头。 以前曾有旅人从村中路过,眉飞色舞的说起华山弟子是如何除恶扬善,如何扶危济困的江湖轶事。因而就连这小小的牧童也知道华山弟子人数虽少,但却个个侠义为怀,心下对他们很是羡慕钦佩。 小牧童这时已悄然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得了自由,未及起身,当即向后蹲跳两下,与廖不凡拉开三尺之距,颇为警觉的答道:“华山派……我倒是……听过,但华山弟子……可从来也没见过,这个……你是好人也好,恶人也罢……总之,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别过的好。” 说罢,小牧童站起身子就要奔逃而去。 “且慢!”廖不凡低声喝道:“想要证明一个人是好是坏或许不易,但要证明我是不是华山弟子,这个再容易不过了。小兄弟瞧仔细喽。” 小牧童见廖不凡挣扎着微微坐起身子,拾起手边长剑,剑尖轻抖,似乎击起了地上什么器物,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丈许外的一棵小树立刻抖动不已。 廖不凡说道:“咳……咳……,小兄弟……不妨点起火把,到那树前近观,我到底是不是……咳……华山弟子,咳……,你一看……便知。” 廖不凡方才急于自证,催发内力施展了一招“白虹贯日”,自然而然的牵动了身上的内伤,忍不住的大声咳嗽。 这小牧童这时也觉察到廖不凡似无恶意,毕竟孩子心性,好奇心起,当下依言从怀中掏出火折,顺手找个根粗壮的树枝,燃起了火把。 他拿着火把走到树前,只见仅一拳粗的树干上赫然镶嵌着颗漆黑的佛珠,深入半寸,转过去再看,树干的另一侧竟然也被击透,可佛珠却并未因而脱落,仍然牢牢停在中空的树洞中。小牧童一时颇为费解。 原来廖不凡出剑极准,他先发一珠击中小树干,再发一珠砸中前珠,后珠入而前珠激射而出,力道却又拿捏的恰到好处,方有此象。旁人若只是看树,终究难明所以。 小牧童出身乡野,哪里见过这般高深的武艺。他看了又看,虽仍感不解,但此时却已为廖不凡的功法深深折服,暗自思量:“黑暗中这么远的距离,却能击穿如此细小的树干,这份功力准头好生厉害。”可转念一想,他又不禁咂起舌来,心里暗道不妙:“此人如此了得,刚才那下若不是击树,而是瞄准自己的脑袋,恐怕自己此时已是横尸当场了……” 廖不凡见小牧童呆在原地,只道他定是被自己精湛的武功所震撼,稍微停歇下混乱的气息,颇为得意的微笑道:“怎样?此招……咳……名曰‘白虹贯日’,是我华山派世代相传的……咳……剑法,如假包换,别说他派绝无此招,就是在我华山派中有此功力的……咳……也超不过五人,嘿嘿……咳……”他口中说着,心里却另有一番盘算。 那一日,廖不凡与了凡老和尚在此恶斗,两人功力本就在伯仲之间,一时间杀得个昏天暗地、难分难解,直到战至三百多个回合才渐渐分出高下。原来这了凡老和尚毕竟年老血衰,后力不足,争斗久了难免还是落了下风,彼时他已身中七八剑却犹不肯罢手。 斗到最后,了凡和尚已然杀红了眼,宁愿以身喂剑也要拼个鱼死网破。了凡和尚终于死在了“金雁横空”这一招之下,直透心背当场毙命。廖不凡却也被对手趁机近身,胸前重重的挨了一掌,这一掌乃是了凡和尚临死之际贯满内力所发的“大慈悲手”,力道浑厚无比。廖不凡当即呕血数升,自知已被这一掌震碎心脉,命不久矣。 对于一名行走江湖的剑客而言,死亡向来很近,早已注定,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穷尽他半生所追逐的夙愿即将兑付的时候,一切却戛然而止。 那么近,那么远。 咫尺天涯,造化弄人。 似乎命运总是要先给人希望,再使人绝望,方显它的冷峻无情。 廖不凡受此重伤,已不能移动,但他没有放弃。 他知道此生是注定不能踏入仙侠谷了,也再也不能见到那个令自己魂牵梦绕的女人,但他不甘心,心底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奢望——他要等一个人,为他捎一句话。 于是,他拼尽全力的撑住了这口气,最大限度的去延长自己的性命,不顾一切的等待这个机会、这个人,无论他是谁。 小牧童当然不懂什么“白虹贯日”,更不知此人的处境和盘算,但有一点他却已经决定:此人如此武功,只要能攀缘上他,学得几手上乘的功夫,就能摆脱这穷苦劳碌、任人宰割的日子,这可比美玉宝石实际得多,眼下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 他脑筋灵活,见机极快,干脆的转身向廖不凡大步走来,满脸堆笑,双手作揖道:“前辈好一招‘白虹贯日’,华山剑法当真精妙至极,令小子大开眼界!后生小子本家姓陈,穷苦人家也没个正式名字,大家都唤我叫陈阿七。未知前辈叫住我有何事,阿七我愿效犬马之劳。” 廖不凡收回思绪,他往日听惯了江湖人士的阿谀吹捧,不知怎的,此刻这些话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却是令自己大为受用,就连心中的悲苦似乎也被冲淡了几分。 只见廖不凡轻轻摆手道:“不瞒你说,我受了极重的内伤,动弹不得,已经几日水米未打牙了,此刻腹中饥饿难忍,小兄弟如能赠与些吃食,我就感激不尽了。” 陈阿七闻言急忙从马背上取来水袋炊饼,又点燃篝火取暖,不断为廖不凡擦拭拍打身上尘土,他既有求于人,自然表现得格外周到热忱。 不一会儿,二人便吃饱喝足。陈阿七更是在不远处觅得一个几丈宽的小山洞,能够遮风避雨,于是他连拉带拽,费尽力气终于把廖不凡也拖入了山洞。 陈阿七本就是地主家的小厮,侍奉别人自是驾轻就熟。此刻他更加勤快,只见他清理洞穴,找来稻草铺在地上,再次点燃篝火,一时间小山洞竟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廖不凡受了几日的山风日晒,此刻躺在柔软温暖的草垫上,不觉心满意足,侧头看向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的陈阿七,心下颇为感动:“今日有劳阿七兄弟了,为我一个废人花了偌大的力气,我真是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没想到陈阿七听到此话,竟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廖不凡面前,呜呜的哭了起来:“前辈这般说话真是折杀阿七了,我做的只是举手之劳。前辈有伤不便,无论是谁路过此地,都会出手相助,设法搭救的。阿七与前辈一见如故,只愿您能够早些康复痊愈,我……我……还痴心妄想拜前辈为师,终身追随呢……” 廖不凡闻听此言,正中下怀:眼前的这小牧童宽鼻阔眼,面目黝黑,算不上俊俏,身体瘦弱,筋骨不佳,也不是练武之才,若要收徒并非合适人选,怎奈此地人迹罕至,三天来也只有这一人经过,自己时日无多,不能再等,也不敢再等,这个人是他唯一的机会。也只有收他为徒,方能放心的为己所用。 想到这层,廖不凡不再犹豫,挣扎着坐起身子,正色道:“此话可是当真?” 陈阿七泪眼婆娑,想都没想说道:“阿七虽是个穷苦人,但自幼仰慕除暴安良的侠客义士,更想有朝一日成为那样的大侠,到处行侠仗义,无奈总是不得机缘。今日一见前辈风采,更是自叹命运不济、生不逢时。望前辈收下阿七做徒弟,就算只是指点小子一二,阿七我必将受用一生。”他最后两句情真意切,说的倒是心里实话。 廖不凡故作长叹一声,说道:“我华山派向来收徒极严,品格性情均要考量,以免门下出现欺师灭祖,败坏门风之徒。当年师父华山掌门邢百里收我之时,曾考我三道难题,又使人反复试探暗中观察三月之久,方许我拜他为师。也罢,你我既然能够有缘际会于此,今日就收你为徒,日后可要端正为人,谨慎做事。这里简陋,无茶无酒,咱们就免去那些繁文礼节,你这就磕头行拜师礼吧。” 陈阿七大喜过望,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急忙连声称谢,三叩九拜行起了拜师大礼。就这样,两个各怀心机的人,终于结为了师徒。 廖不凡倚着洞内石壁,盘腿端坐,思潮如海。 他微笑着点头,目光越过陈阿七的肩膀向洞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一片,黑暗似乎掩盖着一切,让人无法看清未来。 可是倘若他真的能够预见未来,知道他的这次草率收徒,将会带给华山派乃至整个正派武林怎样的灾祸,不知他还能否笑得如此淡定? 此刻夜色正浓,祸已深种…… 前卷 第四章 传剑三式 翌日,廖不凡早早起来运功疗伤,他催生真气将大小周天在体内足足游走三遍,这才略感心宁神闲。 陈阿七小心侍奉在旁,见师父收了功法,惨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红润,这才敢上前搭话:“前辈……师父神功盖世,却又如何伤得这般重?现下感觉可曾好些了么?” 廖不凡微微摇头,说道:“唉,为师中了那了凡禅师的‘大慈悲手’,此时心脉已断,大罗神仙也难治了。眼下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撑得一时算一时罢了。” 陈阿七霍得站起身来,恨恨的说道:“那老和尚既然如此狠毒,师父您怎么还称他是什么禅师?狗屁禅师!徒儿斗胆想借师父宝剑一用,我这就去将他碎尸万段,替师父解气出恨。” 廖不凡对徒弟的想法不以为然,但又觉他本是好意,不便就此斥责,只是摆了摆手,淡淡的说道:“了凡禅师也是江湖上成了名的人物,昔日他曾为搭救正道中人,涉险闯入魔窟,与魔教长老拼死搏杀。他其实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被欲望蒙蔽了双眼,迷失了本性。你不可造次,要好生为他安葬,以免他暴尸荒野。” 陈阿七接口问道:“他既不是大恶之徒,那又为何这般与师父您为敌?难不成他倒把您当成歹人了么?”陈阿七心中本来就一肚子疑问,如今既已被廖不凡收为徒弟,当下也就无所顾忌,大胆直言发问。 廖不凡答道:“此事说来话长,月余前我意外得了件天下至宝,不想被正邪两道同时盯上,均想夺得此宝。起先有百十余人围追堵截,为师我也是多次险象环生,侥幸逃出重围。没法子,我不敢稍作停留,只得施展轻功,带着宝物四处流浪,一路从江南苏州跑到这里,但却始终不能摆脱龙泉寺方丈了凡禅师和白虎堂堂主龙壑天的纠缠。” 当下廖不凡将自己如何入谷,如何缠斗,如何受伤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陈阿七听得唏嘘不已。 最后,廖不凡长叹一声,说道:“想不到我廖不凡纵横江湖十余载,终于还是死于了凡禅师之手。也罢,不凡、了凡,一了百了。孩子,我的事很快就要完了,你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今日起你就改名为陈若明吧,正式位列华山派第34代‘若’字辈传人。” 陈若明忙跪倒叩头:“多谢师父赐名,我有名字啦。” 廖不凡颤抖着双手将他扶起,续道:“为师我碌碌无为,漂泊半生,因而收徒不多,你只有四位师兄。为师不在以后,你一定要到华山去找到他们,虚心听他们教诲。” 陈若明一一答允。 廖不凡抚了抚自己胸口,轻咳两声道:“现下我传你我派门规,徒儿你要牢记于心,谨微慎行。本派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三戒奸……” 陈若明听廖不凡啰里啰嗦的念叨,心下有些厌烦,随拱手打断道:“师父说的这些清规戒律,徒儿自当谨遵,还望师父早传徒儿一些剑术吧。” 廖不凡笑道:“终究是小孩性急,也罢,你年纪尚幼,有些戒条还犯不上,将来由你师兄传你也是一般。” 随即正色道:“我华山派源远流长,开派祖师乃南宋全真教——全真七子之一郝大通。我派素来以剑道称著于世,在江湖上与少林棍法齐名。华山绝顶风光无限,尽在险、奇二字,华山剑法博大精深,正合‘守正出奇’之剑理,其中又以‘集灵剑法’、‘山泽剑法’、‘云行剑法’三套剑法最为精要。” 陈若明着急的问道:“师父,那这三套剑法那套最厉害?” 廖不凡答道:“那‘集灵剑法’锐不可当,精妙绝伦,最为上乘,可惜业已失传,你师祖也只习得三招两式。‘山泽剑法’大开大合,沉稳有余,日夜勤勉操练的话,三年之后或有小成。‘云行剑法’较为诡变,变化多端,善于出奇制胜,常令敌手猝不及防。” 廖不凡见陈若明听得入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是我的关门弟子,本应从‘山泽剑法’第一式‘有凤来仪’稳扎稳打慢慢学起,无奈天不假年,老天爷留给为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眼下我只得先教你‘云行剑法’中最为凌厉的三式——穿云式、落云式、冲云式,盼这几招能助你将来在紧急关头无往不利,逢凶化吉吧。” 于是,廖不凡先简单传了些入门的内功心法,随后拾起长剑,示范起来。他行动不便,只得坐在地上,手中比划,口中讲解,慢慢讲起这三式的精要。 陈若明全神贯注,仔细聆听,可是他终究天资有限,很多地方只是学了个一知半解,依葫芦画瓢。廖不凡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告诉他勤加练习,日后自能贯通。晓得如此,这三式剑法还是足足传了一天。 日已西斜,陈若明将前两式勉强算是学会,可第三式却只学会了半式,不是学前面忘后面,就是学后面又忘前面,无法连贯。陈若明心烦意乱,抓耳挠腮却终不得法。 廖不凡颤颤悠悠的扶墙勉力站起,对陈若明说道:“你把为师当作敌人,施出‘冲云式’来攻便是。” 陈若明见他极为吃力,似乎随时可能摔倒,一时迟疑。 廖不凡挤出一丝苦笑,道:“放心吧,你只学了一点皮毛,还伤不到为师,尽管使出全力吧。” 陈若明听他鼓励,不在犹豫,当下大喝一声,挥起树枝当作长剑冲将过来,树枝破风而刺,疾向廖不凡袭来,正是那招‘冲云式’。 廖不凡不慌不忙,待他近前,轻轻侧身让过剑锋,手臂微支顺势点在陈若明背上。 陈若明全身劲力前倾,根本停不下来,又突然受力,立刻扑倒在地爬不起来,怀中却就此掉出两样事物。 廖不凡眼尖已然看到,急切问道:“地上可是龙凤玉佩?你是从何得来此物?” 陈若明心道不妙,自己一时贪财,并没有说出意外得到宝石玉佩之事。他习武不行,这时反应却快,急忙爬起身来,扶着廖不凡慢慢坐下,又取来宝石玉佩两手分别奉上,胡乱遮掩道:“这些本是徒弟在谷口偶然拾得,还未来得及向师父禀报。师父若是喜欢,这就孝敬给您老人家吧,权当是徒弟的拜师礼。” 廖不凡对宝石看都不看,却拿起那龙凤玉佩,低头摩挲起来,良久未发一言,再抬头时,已是热泪盈眶。 陈若明一时手足无措,心下大是不解:这七尺汉子重伤不治都丝毫不放在心上,可只见了一块小小的玉佩居然哭鼻子,令人好生古怪。 只听廖不凡喃喃的说道:“你不知此物的来历,这玉佩是我亲手所刻,当年我将它赠与小翠当作定情之物。她离我而去之时,伤心至极,将此玉摔得粉碎,我寻遍天下能工巧匠,方把它复原如初。果真是断玉难圆,覆水难收啊。” 陈若明细细看向玉佩,里面隐隐无数裂痕,他浑没将廖不凡的话听进心里,只是暗自揣量:看来还是这宝石比较珍贵,这块碎玉怕是换不了几个钱。 廖不凡续道:“这十多年来我始终将它贴身携带,似乎它上面依旧残存着小翠的温暖。我只道此生再也见它不到,没想到居然被你找回。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天开眼,为师这就送你份滔天的富贵!” 前卷 第五章 至宝何来 这“入谷神券”手掌般大小,通体暗黄,并不如何耀眼。正面刻“仙侠幽谷、天福永享”八个金字,反面刻的却是一幅密密麻麻蜿蜒曲折的地图。 “师父,我看这神券也稀松平常,还不如我的宝石好看,它并不像是黄金锻造的,倒似掺杂了不少黄铜,这般不起眼怎会让那么多英雄好汉争个你死我活呢?”陈若明一面说着,一面拿起神券在洞壁上敲打,“铛铛”的撞出铜脆声。 廖不凡见状慌忙夺了下来,看看没被敲坏这才松了口气,说道:“你哪里懂得,这黄金质软,只有掺入黄铜方能坚实。这宝物不但是寻找仙侠谷的藏宝地图,更是开启机关,进入仙侠谷的密钥,所以形状上不得有丝毫损伤,更无法被人仿造。” “江湖相传,这仙侠谷内常年百花盛开,美若仙境。谷中妙药仙丹、武功秘籍、奇珍异宝、仙女佳丽应有尽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凡入谷之人自可尽情享用,无所顾念,寻常人若能在谷中呆上那么一日,那真是快活似神仙。朝入谷夕死可矣。” 陈若明听得一时心痒,遂说道:“师父您有伤在身,行走不便,权且在此将养几日。仙侠谷中若真有灵丹妙药,徒儿我这就入谷,把它们全都带出来给您,一准能治好您的内伤。” 这时候,廖不凡已告知陈若明要将神券相赠,并要他凭此入谷。 他用手轻轻抚摸了下陈若明的额头,微笑道:“真是我的好徒儿。我恐怕你一步踏入了仙侠谷,得了万般好处,必然沉迷其间而无法自拔,到时想再出来可就难喽。” 陈若明一听急了,忙站起身来笃定的说道:“弟子我定会先出谷治好师父,再与您一同进谷不迟。” 廖不凡笑着答道:“这仙侠谷地处隐秘,谷主性格古怪,岂是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况且这‘入谷神券’也只限一人一次所用。倘若这一券能带入几十人,哪里还用得着这般你争我夺?大家手拉手开开心心的一同进去岂不更好?哈哈哈哈。” 廖不凡随即正色道:“为师受伤以来,已苦苦支持多日,五脏六腑每日如万箭穿心般疼痛,只想早离这尘世受苦。你我师徒一别,既是生离,亦即死别。咱们先不急着练功,眼下师父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嘱咐你……” 此时天色已黑,陈若明见师父说得严肃认真,更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却突听到洞外一阵嘈杂。 “咦,这里怎么有个死和尚?” “这人多半是了凡禅师,看他身上所受剑伤,定是被那神剑无踪廖不凡所害。” “师叔,这华山大弟子剑术……如此厉害,只怕我们即便追上,也敌……他不过啊。” “脓包,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更有铁拳门、烈鹰帮的高手在,大家见到那厮一哄而上,定将他乱刃分尸。哈哈哈哈。” 同行的人随声附和,笑声在山谷中游荡。 廖不凡听到这话,知道这批都是妄图夺取“入谷神券”的宵小之辈,定是被他们发现了些许端倪踪迹,贼不死心的跟到这里。料想他们轻身功夫不行,落在后面,因而晚到了数日。 若论平时这些小门小派的人物,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可如今自己身负重伤,根本无力对抗。他赶紧悄声告诉徒弟赶紧熄灭洞内篝火,不要出声,准备好随机应变。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师叔快看,前面山洞似有火光,洞内有人!” “唰唰唰”只听得各种兵刃纷纷出鞘的声响,进谷的这七八人手持火把,几乎同时奔到近前,堵住洞口向内张望。 廖不凡盘坐在洞内地上,抬头望去,洞口狭小只容三人并排而立。中间一人虎背熊腰,手持一对开山斧,声若洪钟道:“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华山廖不凡吧,兄弟们可是寻得你好苦啊。” 廖不凡还未搭话,人群中后排有一人嚷嚷道:“姓廖的,还我师父江游子命来,今日非叫你血债血偿不可!” 廖不凡心下狐疑,喃喃说道:“江游子?我怎么不记得杀过此人?没听说过啊。” 前排左侧一人道士装扮,尖嘴猴腮,留着八撇胡,扭头向后小声训斥道:“师侄不可无礼,咱们要先礼后兵,先君子而后小人啊。” 他扭回头来,对着廖不凡一拱手,说道:“在下无涯门夜湖子,这两位是铁拳门刘钢彪、烈鹰帮赵东卦。我为大家引见一下。”他先指了指身旁的壮汉,再指了指右侧一名矮胖罗汉。 廖不凡故意捉弄他们,念叨着:“夜湖子?没听说过。刘钢彪?也没听说过。赵东卦?全都没听说过啊。” 陈若明站在一旁,却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打趣道:“哈哈……哈哈……,你们叫什么?什么夜壶冬瓜的?瞧模样,倒是颇为贴切啊。哈哈……哈哈……” 夜湖子见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取笑,颇为尴尬恼怒,心中已起杀意,口上却向廖不凡说道:“廖大侠未听过我们的名号也属平常,我们本就在江湖上行走不多,只是不知廖大侠是否连‘入谷神券’也没有听说过呢?” 廖不凡心想他们果然是为此而来,终于说到正题了,此时也不必再与他们遮掩,答道:“此物我倒是听说过。不但听说过,而且还见过。不但见过,而且不巧的是,区区在下还有这么一枚。”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看来江湖传闻是真的,心下各自盘算如何能夺它到手。 右边的赵东卦上前一步,一脸严肃的说道:“阁下既肯直认此事,足见真性情、好汉子,不知阁下能否告知,你是如何获得此物的呢?” 廖不凡哈哈一笑:“这有何难?这神券是我从一名满脸麻子、道士模样的死尸身上捡来的。” 夜湖子面色阴沉,说道:“你说的那个死尸便是我师弟江游子,果真是你杀了他。” 廖不凡略一沉思,答道:“哦,原来是他,这下对上号了。不过我虽在他手中取得此物,可是他人却并不是我杀的。” 铁拳门刘钢彪虎目圆瞪,插口说道:“既然你已承认那物是江游子的,此刻他师兄徒弟都在这里,你这就该将它交出,物归原主才是。” 原来这几个小门派本来自知论武功、论实力均不足以染指这‘入谷神券’,所以开始时并未参与争夺。后来,有人把江游子的尸首送回无涯门,并说亲眼所见是华山派廖不凡杀了他,并从他身上抢走‘入谷神券’而逃。 于是无涯门决定以为江游子报仇为名,行夺‘入谷神券’之实。铁拳门、烈鹰帮与无涯门素来交好,听闻此事,也想从中渔利,因而答应同时派出好手协助追踪,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廖不凡冷笑道:“我是从他手上取得不假,可此物却并非他所有。” “当时我正在醉梦楼楼上的街边窗口独饮,不料冲上来一伙人要打要杀,我听他们口音混杂,大多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说是今日在醉梦楼约好了要公平抢夺什么天下至宝,让闲杂人等离开以免误伤。我酒意正憨,岂肯便走,也就未加理会。” “那群人随即大打出手,于是尼姑杀了和尚,道士打倒了喇嘛,场面好不热闹,顷刻间已有二十多人丧命。这位江游子此时自不量力,趁机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入谷神券,不料还人未起身,胸口就重重挨了别人一脚,这一脚好不霸道,直接将他踢出了窗外。” “我见此情形焉有不救之理?当下也跟着破窗而出,想要拉他一把,不料此人太也脓包,只那一脚却已将他踢毙。我哀叹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转头却见楼上众人纷纷跃下,仍要拼了命的争夺神券。见此情景,我不愿再多有死伤,索性决定自己做次恶人,于是从江游子手上拿走此物飞奔而去。” “入手之后,我才发现这居然是‘入谷神券’,我也曾苦寻多年,不料竟在此处遇到,没准它还能偿在下平生一大夙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那是后来的事了,拿走时我却不曾想到。” 廖不凡续道:“如若照你们的说法,从谁手中所得就要还给谁的话,那追根溯源,这宝物原是仙侠谷主所有,他才是此物的最开始的主人,此物就应该归还他才对。那么各位请便吧,我这就入谷还他,还是不劳烦各位费心经手了吧。” 众人听他将来龙去脉说的如此详细,定是亲身经历,不由得不信。再听他最后两句所说虽是强词,却也有些道理,当下都没了兴师问罪、索要宝物的气势,个个面面相觑呆在当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卷 第六章 临终遗命 领头的三人中,烈鹰帮赵东卦最为阴冷狠毒,心道:“我们众人辛辛苦苦追赶至此,总不能为他三言两语就轻易打发了。况且已方人多势众,这廖不凡却是面容憔悴,或有隐疾也未可知,不妨试上一试。” 赵东卦想到此处,随即恶狠狠的说道:“如今江游子已亡,死无对证,你怎样说都行喽。可是这‘入谷神券’眼下却在阁下身上,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江游子怎么死的,我们自会再查,但这‘入谷神券’你要是再不快快交还,就休怪我们手下无情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抽出条通体银亮的七节鞭来,似乎准备随时上前动手。 廖不凡侧眼看向他,嘿嘿冷笑一声:“你们这些鼠辈,净说些冠冕堂皇的假话,见到无用遍要明强。想要用强,可要想清楚后果,外面地上的了凡就给各位打了个样。嘿嘿。对付你们这样的宵小,我也懒得起身。不必啰嗦,有种便踏入我身边两尺之地,我的清风剑也不是吃素的!”他口中虽这样说着,其实却是因内伤太重无法起身,当下只是默默积攒体内残余真气要做最后奋力一博。 领头三人想到了凡和尚的惨状,当下踌躇不前,生怕一不小心步了后尘。后排却有二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挤了进来,一个使龙凤环,一人使判官笔,也不搭话,大喊着向廖不凡扑来。 一旁的陈若明见状心急如焚,但苦于武功太弱,又没有趁手的兵刃,只是干着急无法上前。却听得廖不凡喊道:“徒儿瞧仔细了,这招便是‘穿云式’!” 众人只见洞中寒光一闪,再定睛观看时,只见清风剑自下而上,先是穿过前面一人所持的龙凤环,划破左肋,后又避开后面一人的判官双笔,斜刺入另一人右胸。顷刻间,二人同时中剑受伤倒地不起。 早有人将他俩搀起架走,夜湖子生平首次见到如此精妙的剑法,自知眼下己方无一人是其敌手,拱手说道:“我这两个师侄适才鲁莽了,承蒙廖大侠手下留情,没要了他二人性命。廖大侠这般宅心仁厚,想来我那师弟也绝不能是您所杀。既然您老武功高强,这‘入谷神券’自当由您护送入谷最为稳妥,咱们这便就此别过了,后会有期。”旁边二人见正主都这般说,眼见敌人剑法高强,自然也不好强出头再说什么,当下打个哈哈就要带人一起撤走。 廖不凡适才出剑牵动了内伤,强忍住咳嗽并不敢搭话。陈若明却被师父这招惊呆,心下暗暗得意起来,原来只学会这一招便胜出常人许多,又是庆幸又是欢喜,眼见来人转身垂头丧气的鱼贯而出,不免在背后奚落道:“嘿嘿,要不是我师父他老人家慈悲,你们就等着家人来收尸吧。” 陈若明正自得意,突觉面门间一股疾风骤起,原来是赵东卦不愤他言语讥讽,甩出银龙七节鞭反手攻来。这小牧童哪里见过世面,呆在当地一时竟不知躲闪。 在一旁的廖不凡却早已出剑,他生怕对方鞭法多变伤了人,情急之下自然使出云行剑法中的“落云式”,暗生缠力,让银龙七节鞭将自己的清风剑紧紧裹挟,剑刃一抖,那清风剑本就是切金断玉的宝剑,一下子将银龙七节鞭削得七零八落,散落一地,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赵东卦等却是头也不敢回的快步走掉。 廖不凡等他们走得稍远,终于支撑不住,血喷如柱无力的斜倒在洞壁上,这回他连出几剑,重伤之余已尽了自己的极限。陈若明急忙上前搀扶,让他头枕着自己身上。 过了良久,廖不凡终于睁开眼,望着自己这个刚刚结识一天的小徒弟,心间百感交集,虚弱的说道:“若明啊,……师父已是……灯尽油枯,后面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下去……。你武功太差,……将来不要……轻易与人争强斗狠,遇到事……机灵应变。” 陈若明听到师父的嘱咐,只觉除了自己的爹娘,从没有人这般关心对待自己,眼见连他也要离自己而去,自己又将孤苦无依,不由得悲从心中来,呜呜哭着说道:“师父您不要死,弟子还有好多剑法没和您学呢,都怪弟子不好,师父是为了救我才吐血的,弟子没用,是弟子连累了师父。” 廖不凡微笑着轻轻摇头道:“傻孩子,哭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记住师父是死于……了凡禅师之手,与旁人……无关,切不可为我报仇滋事,师父可不想再造杀孽了。”陈若明只得抹泪应允。 廖不凡续道:“为师平生……磊落坦荡,唯有三件……憾事。这头一件是愧对恩师……多年的养育之恩,未能……将我华山派……发扬光大。我师父为我取名……‘廖不凡’,乃是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成就……不凡的伟业,可我做事却……颠三倒四,让他老人家伤心难过,算不上……好徒弟。这柄清风剑……原是恩师所赠,陪我半世,我死之后……就由你代为保管,日后见到你师祖……华山掌门邢百里,将此剑奉还于他,告知……不孝徒儿廖不凡死时……已幡然悔悟。” 陈若明含泪再次点头应允:“师父的话,我一定带到。” 廖不凡续道:“这第二件事……,此处已离仙侠谷不远,我要你即刻动身……入谷,刚刚那批人……说得轻巧,定会贼心不死,另邀……好手前来争抢,到时于你不利。你只有……进了仙侠谷才得安全,那里的花花世界……你大可尽情享用,那本是……法外之地,不必纠结……于礼教成法,凭本心……做事就好。待一切……稳妥,你再暗暗查访,……找到一名唤作……小翠的姑娘,将这颗……蜡丸带给她,告知她……为师要对她说的话……都在这个蜡丸之中,那么为师……虽死而……无憾矣。”说着廖不凡颤抖着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枚已经泛黄的白色蜡丸。 陈若明接过蜡丸,疑惑的问道:“不知这小翠是何许人?师父怎知她定在那谷中?我又将如何寻她?还请师父示下。” 廖不凡低声说道:“这小翠闺名唤作……青衣仙子柳茗翠,是我此生爱极……之人。二十年前,机缘巧合之下,我俩一见……倾心,再见定情。可惜她……身处魔教,我却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待我们知道时……情种已深。自古正邪……不两立,我俩身份差异悬殊,我恩师……知晓此事后震怒,执意要我与她……恩断义绝。我在恩师和爱侣之间……左右为难,于是惹恼了小翠,……她一怒之下摔玉远走,从此避我不见。唉,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晓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了她之后,自此我……魂不守舍,茶思不想,终于……叛逃恩师,天涯海角……人海茫茫……的去苦寻于她。我师恩爱恋两个都不舍,终于还是两个都要失去……” 陈若明听了,心里颇有些感触,大起胆子问道:“那么师父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的话,您就一定会选择小翠么?” 陈若明见他沉默不语,遂续道:“我料想师父您那时还是会乖乖的听师祖的话,离开小翠的,不是么?” 廖不凡吃了一惊,不料他小小年纪竟然能够猜透自己的心思,喃喃说道:“不错,即便事情重新……来过,再来一千次……一万遍,我还是会听从……恩师的话。我自幼……由恩师抚养长大,无论做人……还是剑术,都是师父所教,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宁愿自己……苦闷孤单一世,也绝不能做出……有违师门的事来。” 陈若明冷笑道:“那么师父您有没有体会过小翠的内心呢?被所爱之人遗弃的那种悲凉?” 廖不凡又是一惊,心道一直以来他的确只想着不能让师父着恼难堪,自己可以忍受苦楚,却从没有设身处地为小翠考虑过。他只得说:“小翠是个清雅脱俗,善解人意,……温柔善良的姑娘,即使……身处魔教,也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即便她一时……气愤难过,日子久了,她一定会……原谅我、忘记我的。” 陈若明笑道:“师父刚刚还在教导我要凭本心做事,不料事情到自己头上,却不能凭本心而违礼教大妨,岂不是言行不一么?” 廖不凡一时被他说的语塞,似乎此时自己反倒成了徒弟,只得为自己辩解道:“为师这些年来……踏遍江湖,寻找小翠,正是要……向她悔过忏悔,可惜却一直……渺无音讯。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打探到小翠……极有可能入了仙侠谷,尘世间……再无那一抹涟漪……的青衣仙子。因而我才分外看重……这‘入谷神券’,谷中好处……虽多,却怎比得上……情比金坚呢?这是世上……唯一可能……找见她的地方了。为师此生……无缘也无脸面……与她相见,这才要托你……传她蜡丸,聊表为师……对她的悔愧之意。” 陈若明当下应道:“那也说得是。” 廖不凡还待再说,不料咳嗽不止,缓了半晌才继续道:“第三件憾事……却与一柄神兵利刃……有关,相传此剑……威力无穷,持之……所向披靡,三十年前……曾偶现江湖,后又……归于沉寂。身为一名剑客,我心心念念……有朝一日……也能得见此剑真容,看来终是……水中月、镜中花了。” 此时廖不凡心愿已了,又呕出几大口吐血,呆呆望着手中的龙凤玉佩,轻唤数声小翠,终于咽气毙命。 陈若明见状,当即大哭了一场,他虽拜师不久,内心深处却十分感念师父的好处。此时天还未亮,他却要尽快离开了。 他只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推下山上一块巨石,用来堵住洞口,算是草草掩埋了师父。再背上师父的清风剑,怀揣着玉佩蜡丸神券,对着山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跃上老马继续往山谷深入走去。 陈若明依依不舍的回望着,那个小小的山洞此刻已成了廖不凡永久的家,从此他再也不必为情漂泊,追逐什么或是逃避什么了。 再转过一个山口,那山洞终于消失不见,不觉东方即白。 前卷 第七章 曲径通幽 山谷越走越深,岔路也越来越多,山谷腹地的小路犬牙交错,两面的山体上零星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山洞,有的山洞中甚至还残存着迷途之人的骸骨。 这些在戈壁深处的土山高低形态相似,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如无指引,入谷之人别说寻宝,就是想原路再返回也是不能,最终定然会迷失方向而困死于此。 陈若明照着“入谷神券”上的地图,不断辨别着方位路线,生怕一不小心走入岔路,走了大半日的时光,终于来到条地缝前,这裂缝极长极窄,仅有二尺多宽。照神券的标识,后面的路却是要向下而行,他再三确认无误,于是下马步行,舍了老马,由它自生自灭去了。 陈若明简单整理了下衣物,只身跃入地下缝隙。这时他背倚墙壁,又撕下衣服裹住双手,撑住地缝的另一侧,就这样慢慢向下滑去。不料这地缝越往下越窄,手臂渐渐无法伸展,缝隙窄到几乎紧夹住他的身体。 他索性紧闭双目,任由身体越滑越快,背脊也被岩石划得鲜血淋漓。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陈若明才突觉开阔,跟着扑通一声,竟然掉入了下面的一个深潭。 潭水清澈冷冽,让本已昏昏沉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陈若明呛了几口潭水,奋力游出水面,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犹如劫后余生一般。 他本就一夜未眠,又长途跋涉,慢慢爬上潭边的一块岩石,终于累倒,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若明这才渐渐苏醒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 路途如此艰辛,那仙侠谷最好如传说般那样才值得,他这样想着挣扎起身,点燃火把,借着光亮,这才看得分明。 这是一个巨大的溶洞,足有数丈之高,洞壁滑不溜手,洞顶布满了形状怪异的钟乳石,还有条裂缝,自己应该就是从那里掉落下来的。下面是个极深的水潭,潭水清澈见底,有些不知名的小鱼在潭底游弋。水潭四周围着一圈窄窄的石道,这个溶洞裹在山腹之中,天然浑成,除了洞顶的裂缝似乎别无出口。 陈若明拿起火把,沿着水潭边的石路转了一圈,细细打量,这才在东南角找到一扇敞开的石门,石门上书“入此仙门,天福永享”。 陈若明斗大的字并不识几个,神券地图上的好多字还是廖不凡先前说给他的。待见到门上有四字居然与神券上所书一样,陈若明这才知道找对了地方,不禁大喜过望。 陈若明兴冲冲穿过石门,却发现面前依旧是漆黑一片,顺着火光照过去,似乎是个长长的甬道,不远处稍开阔的地方,杂乱分布着些石头,云雾间看不真切。 “直娘贼,这到底是给活人走的路,还是给死人住的墓啊。”陈若明见此情景,忍不住牢骚着。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下去。 来到近前,陈若明这才发现这些一人高的石头竟然都是人为雕塑的石像,数量巨大,恐怕有成百上千之多。他们身着铠甲栩栩如生,或怒目而视,或龇牙咧嘴,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虽貌似杂乱无章的站着,但其实都是面向自己来时的石门,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似的。 陈若明顾不上细看,只想快速通过这里,他拿起火把低头加快步伐向前走着,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这才走过石人阵,望向远处的一扇石门,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轻快的走过石门,又来到一处溶洞。这时,他突感异样,这里怎么似曾相识?回头望时,只见石门上赫然书着“入此仙门,天福永享”八个大字。 陈若明心下一惊:“咦,我这是……怎么又走回来了?我明明是拿着火把一直向前走的啊。难不成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他一边纳闷,一边再度穿过石门,来到众石像前仔细观瞧,却依然看不出端倪。无奈他只得再试一次,果然不久又回到了起点。 他不知这石人阵乃是世外高人所立,石人站立看似杂乱,其实却是按诸葛武侯的五行八卦阵所列,用来迷惑掉入地缝,误入此地之人。他不懂奇门遁术,自然始终无法走过去。 陈若明一再受挫,这时方才想起神券来,忙拿出细看,只见此处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二左三右、七右五左、一左四右……”。好在这些字他倒是大体识得,只是先前看到时不解其意,更没有放在心上,现下对照石人阵才明白这竟是过阵的秘法。于是他稳定心神,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照着步数和转弯的标志,这才慢慢走出了石人阵。 他已累得满头大汗,倒坐在一旁。此时他腹中饥饿,干粮却所剩无几,只是前路未卜,也不知还要走上多久,心里越发惊慌,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撑到入谷。 陈若明简单休整一下,忐忑着再次上路,行不多时,却见一条蜿蜒向上的石阶。这石阶不宽,仅够两三人并排行进,却悬在半空,盘旋而上。 他探头向下望去,却不觉得胆战心惊,原来这石阶距地面竟有几十丈高,下面却是白骨累累、满是尸骸,成千上万的骨头堆积如山,中间还散落掺杂着许多盔甲兵器。这里是一个古战场,显然曾发生过极大规模的战斗。 陈若明不禁打了个寒战,终于慢慢踏上石阶,他此刻格外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坠下深渊,那时即便不被摔死,也非得被吓死不可。 石阶之上,仍然可见零星的骸骨倒在一旁,他们保持着生前搏斗的姿态,陈若明小心的躲闪着,想来下面的那些尸骸也是在这石阶上打斗而摔落下去的,可想而知当时的场面必然异常惨烈。 这石阶本并不长,陈若明却感觉走了好久,这条路似乎永无止境。终于,他走过石阶来到个五丈见方的石台之上,面前是堵巨大的石墙,这石墙顶部与山洞浑为一体,路已到了尽头。 陈若明想起师父说过的话,这“入谷神券”不仅是地图,更是进入仙侠谷的密钥,此处当有个巧设的机关,方能打开入谷通道。 于是他四处搜寻,时而摸摸石墙,时而敲敲石阶,却始终未能找到出路。突然,他一眼瞥见蹲跪在石台左侧的一具骷髅尸骸,那骷髅双手支地,似乎在石地上找着什么,后背骨缝间却插着柄早已生锈的匕首,显然是被人从后偷袭而亡。 陈若明一觉有异,立刻上前,搬开尸骸,终于在他跪倒的地上发现了个并不起眼的铜环,铜环材质似乎与神券极为相近。 陈若明心念一动,伸出食指拉住铜环,用力向上提起,不料竟然拉起一块方型地砖。那地砖中空,赫然露出个与“入谷神券”一般大小的凹槽。 陈若明大喜过望,急忙掏出“入谷神券”放入凹槽,又将地砖缓缓推下。呆了片刻,只听得地下隆隆作响,地动山摇,洞顶堆积多年的灰尘也簌簌飘下,石台中间猛的一沉,竟然渐渐个一人多宽的地道口。 陈若明再次提起石砖,取回“入谷神券”,就匆忙奔入地道,突见前方有光。他当下不再犹豫,向着光亮飞奔而去。 他奔得疾快,没多久便冲出洞口。刚见到满眼的青山绿水,不成想这洞口出在一座矮山的半山腰上,他一个收足不住,便顺着山坡滚了下来。 这山坡不高且缓,滚到山脚下的草坪上,他倒也未感到如何疼痛,便索性躺在软软的草坪上,微眯着双眼深吸一口气,贪婪的嗅着此间的青草花香,一时沁人心脾。 陈若明只觉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虽不知身在何处,但感到数日苦旅终有果,此行非虚,当下心头一松,竟然昏了过去。 前卷 第八章 仙侠秘谷 “若明,若明,快快醒来……,师父这就将整套云行剑法传授给你,日后你要行侠仗义,光大我华山派……”廖不凡空灵的声音在远处呼唤着。 “师父!”陈若明大喊着坐起身来,原来是黄粱一梦。再定睛观看,却见自己竟身在一间装潢绝美的厢房之中。 外面阳光普照,室内却是金碧辉煌。这房高两丈有余,宽却有十余丈,房梁上雕梁画柱,彩绘着历代名人轶事。门口摆有一偌大的遮影屏风,屏风上绘有古时四大美女,美轮美奂,形态妩媚,却又各俱韵味。陈若明只道这里是富贵人家大小姐的香闺,自己定是被她所救。 陈若明再往近前看,所睡的木床由粉紫色轻纱幔围四周,盖的锦被花团锦簇,极尽奢华。陈若明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心想自己一身污垢,不免弄脏了人家被褥。他慌忙撑起被子,却见自己身着一袭青蓝色云纹锦袍,先前破烂衣服早已不见,自己对此却浑然不知。 陈若明正自疑惑纳闷,突听廊外两名女子说笑着由远而近,他为免尴尬,赶忙躺下假装昏睡。 “兰姐姐你可来了,谷主老人家可是又有新的吩咐了么?”一名女子轻声细语的问道。 “小翠啊小翠,你这人别的都好,就是这张嘴啊,什么都说什么都问,需要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我只是来看看那入谷的男子清醒了没有?好随时禀告谷主。”另一名女子清脆的回答道。 陈若明听到大喜,心道:“这小翠莫不就是师父所要找的人么?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只听那小翠又说道:“嘻嘻,兰姐姐请放心,那人睡得如同死猪一般。他乍一入谷,自然就中了谷中的‘迷叶馨香’,在我这里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嘻嘻,我给他洗拭身子的时候,他都毫无知觉,可是像个布偶任由我摆布,好玩得紧啊!嘻嘻。” 那兰姐姐责怪道:“叫你给他沐浴更衣,那是为了随时准备谷主召见。你可到好,自己先调皮起来,也不害臊?” 小翠“噗嗤”一笑,说道:“兰姐姐你知道的,小翠自幼入谷,平生也没见过几个男子。嘻嘻,好不容易得了这天大的美差,就忍不住多看上了几眼。嘻嘻,姐姐若是见怪,那下次你给他洗好了。” 那兰姐姐听她调侃,“呸”了一声,说道:“我才不稀罕呢,那人一身破烂活像乞丐,我带他来时,那可是忍了半天他身上的那股恶臭。” 那兰姐姐微一沉吟,续道:“但那男子既是手持神券而来,谷主有命待他如上宾,谷中一切用度,须尽其所好让他欢心,甚至……包括你我的……性命,都是他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你要好生服侍,千万不可再造次了。” 陈若明听到她们的话,好生羞赧,自己竟然被一名女子洗遍全身,还浑然不知。再探手入怀,暗道不妙,果然那“入谷神券”已踪影皆无,好在其它事物倒还在。说话间,那二人已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陈若明赶忙闭紧双眼。 那兰姐姐上前一步,帮他盖好被子,扭头轻声责骂道:“好你个小蹄子,就会自己浪,明明要你好生照看,你就是这般照看的?他若受了风寒,有个头疼脑热的,我看你如何向谷主交代,一旦怪罪下来,咱们都要小命不保!” 与此同时,陈若明忽闻到近前一股兰花香气,淡雅脱俗。他刚刚懵懂人事,又是头回这么近闻到女子身上的香气,不禁心神荡漾,好奇心起,却不敢就此睁眼看看面前的女子。 那小翠赶忙跪倒,哭泣着连呼知错,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那兰姐姐见他并未苏醒,又急言令色的狠骂了小翠几句,这才飘然离去。 陈若明心下暗暗好笑,自己以前做牧童时每日风餐露宿,也没见有人关心的问过一句,而今仅仅是没盖好被子,却有人因此被骂哭,看来真是逆天改命,时下大不一样了啊。 陈若明听到小翠仍在小声哭泣,少年心性,就想捉弄捉弄她。他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悄悄走到仍跪在地上的小翠身后,猛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小翠被吓了一大跳,“哎呦”一声瘫倒在地,转头看到是他,这才赶忙起身擦擦眼泪,破涕为笑道:“公子醒来了,这一觉睡得可好?奴婢这就是为公子准备餐点。” 陈若明嘿嘿一笑,装着呲牙咧嘴道:“睡得可好?小爷我这一睡,却被人趁机看了个精光,能不好吗?是小爷我应该来问你,看得可好才对。” 迎面相见,陈若明这才瞧清,这小翠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翠绿的衣衫,衬得她格外青春明亮,皓齿明眸,两只眼睛机灵动人,看上去颇为活泼可爱,索性和她开起了玩笑。 此时,小翠方知他听到了自己方才所说,脸一红,只得低头说道:“情非得已,事难两全,还望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奴婢这回。” “好吧,好吧,小爷我今日心情不错,念你初犯,也懒得与你计较。你知欠我个人情就是啦,以后可要好好偿还。有什么吃食还不赶快端上来,小爷我肚子都饿得呱呱叫了。”陈若明朗声道。 堂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若明这才吃饱,望着花梨木八仙桌上的满桌狼藉,拍了拍自己微涨的肚子感慨道:“肚皮啊,肚皮啊,你跟着我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今日也让你尝了尝这蒸熊掌、烧花鸭的味道,果真世间美味,我可是生来也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餐啊。”最后两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小翠所说。 小翠噗嗤一笑,搭言道:“这算什么美味啊,只要公子安心呆在谷中,好吃的,好玩的,可还多着呢。” 陈若明正色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才到这里,心中有些疑问要问你,你可要从实作答。” “公子请问,小翠知无尽言。” “此处何地?你是何人?” “此处名曰‘仙侠谷’,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此间是我的闺房,名曰‘忘忧斋’。我是小翠,年方十七,谷中的侍女。这里除了谷主及五色仙子以外,另有二十二名侍女,大家都叫做小翠。谷主给我们按天干地支编号排名,公子可称我为小翠丑,或是……丑小翠。”说到后来,小翠的声音越来越小,颇有些难为情。 陈若明没有想到,这谷中竟有如此多的小翠,那师父的小翠该当如何寻找呢。口中却说道:“哈哈,丑小翠这名字倒是不错,可是你长得如花似玉并不丑啊,我可喊不出口,我还是只唤你小翠吧。” 小翠行了个礼,情不自禁的双手拉住陈若明的臂肘,喜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没办法,谁让我排在这地支的第二名,得了个‘丑’字的编号,这个……这个实在糟糕透顶。” 陈若明被眼前的小姑娘逗得哈哈大笑,相处了大半日,见这姑娘清亮可人,越发觉得亲近。 小翠又道:“公子乃是贵客,不巧谷主此刻正在闭关,但已派人吩咐小翠,公子如若醒来,先由小翠贴身……服侍照料,由我带公子在谷内游历一番。三日之后,谷主出关,将亲自为公子摆宴洗尘,再由公子挑选心仪佳丽相配。” 陈若明趁势抓起小翠的双手,凝望她的双眸,深情微笑的说道:“我可不想选什么佳丽,我心中已有意中人了。” 小翠羞得两腮绯红,不敢看陈若明的眼睛,低头喃喃的说道:“公子的意中人莫不是……”。 陈若明见她动情,心下好笑,放开她的双手,转身故作深沉的说道:“不错,就是今日来过的兰姑娘,她可是香气袭人啊。” 小翠这才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却又不好发作,只是怅然若失的叹道:“哦,原来是她。兰姐姐的确清雅绝伦,美貌无双,谷中虽然美女如云,却都比不上她光彩照人。只是她并非普通侍女,而是五色仙子之一的蓝仙子,谷主眼前的红人,无论是风姿卓越,还是武功修为终非常人所比。公子当真好眼力。” 陈若明听出她话中醋意,更觉有趣,知她对自己无可奈何,偏偏还要逗她,笑着说道:“那也并非是我的眼力有多高明,小爷我甚至连正眼也没瞧她一下,只是嗅了下她身上醉人的香气,就知道她定然是个绝色美人,就已为她迷得神魂颠倒,我管这叫‘一嗅钟情’。哈哈哈哈。” 小翠撅了撅嘴,心下更觉不悦,只是淡淡的说道:“公子雅量,奴婢不懂,闻一下也能分出人的美丑么?公子,我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我……们这就歇息吧,明早我带公子到处走走。” 陈若明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转身疑惑的看向她,只见她小脸通红,声音细不可闻的续道:“谷主吩咐,只要公子需要,小翠要……随时……侍寝。” 陈若明年纪尚幼,从未经过男欢女爱之事,心下慌张却佯装愤怒,指着她吼道:“亏我还把你当作朋友,让你看遍了全身,甚至连中意的女子也告诉了你,对你丝毫没有保留。你……你……却一心只想和我做些男女之事,你如此用心,可对得起我么?” 陈若明气嘟嘟的“哼”了一声,转身入室就寝。只留下小翠留在原地疑思不解,不知是去是留。 前卷 第九章 世外仙境 城堡宽阔的大殿上,肃穆古朴,这里正是谷主所在的极乐宫,也是整座离恨城的制高处。 “启禀谷主,入谷的那少年昨日已经苏醒。按照谷主的吩咐,此刻小翠丑正带引他在谷中四处玩乐。”身材婀娜的红仙子恭敬的汇禀着,不敢有丝毫大意。 红仙子一袭红装,容貌俏丽,阳光透过窗,照射在她白如凝脂的脸上,当真美艳不可方物。 那谷主面戴薄纱,默然瞧向窗外,城中花团锦簇,人头攒动。良久她才转过身来,款款踱步,伸出玉手轻轻抬起红仙子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那张极精致的面庞,不禁感慨道:“好美的人儿,好美的一张脸啊,我也曾拥有这般盛世美颜,可叹岁月无情,而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曾为绝色美人的仙侠谷主。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不再那么爱恋自己的容颜,或许是因为这份美丽带给她的总是伤痛吧,她开始憎恶美丽,憎恶自己的美貌,也憎恶他人的美貌,憎恶一切美好的事物。 红仙子不敢答话,默默低下了头。“啪”的一声,谷主一掌已经击在红仙子的肩头,红仙子立时蹬蹬蹬被震得连退七八步。她不明所以,只是赶忙近前低头跪倒在地,嘴角已经呛出了一缕鲜血。 却听谷主喝道:“你既贵为五色仙子之首,做起事来却如此不专,那人昨日既已苏醒,为何此时才来报?!你难道不知他是我请来的贵客么?如此怠慢,成何体统?” 红仙子一面暗暗调息已受的内伤,一面心道:“明明是你要三日后方才召见的,现下却又责怪我们慢待。”她当然不敢分辨,只是将头放得更低。 那谷主看了看自己纤长的手指,忽然换了口吻,问道:“那少年可有何不寻常之处?” 红仙子赶忙答道:“禀报谷主,他入谷时身着破烂,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属下也曾搭脉查验过,这人可说是毫无功夫可言,想是机缘巧合下意外得了咱们的神券。我瞧他面目丑陋,稀松平常,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只是昨夜,他并没有与小翠同房,貌似并非好色之徒。” 谷主嘿嘿冷笑,说道:“倒也未必,这世上哪个男人不好色?那只是诱惑不够而已。谷中美女如云,他迟早会把持不住。” 谷主又将红仙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若是昨晚派去侍寝的人是你,结果可能就会大不相同了。哈哈。” 红仙子武功高强,为人干练,做起事来直截了当,从不拖泥带水,但却没有过男欢女爱的体会,心下与一般少女无异,听谷主这般说,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谷主又问道:“那少年现在何处?” 红仙子忙收敛心神,答道:“回禀谷主,按时候推算,这会儿他们大概快到离恨城下了。” 谷主道:“既是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传令下去,今晚就设宴,我要亲自款待下咱们这位贵客。” 红仙子答应一声,如临大赦,恭敬的缓步退出。 谷主长吁一口气,轻轻拿起案上的清风剑,剑鞘上刻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九个小篆。这些字迹已经有些斑驳模糊,那显然是时常被人抚拭而成的。她依稀记得自己当年刻下这行字的情景,那时的二人你侬我侬,情深不已。 整整半日的光景,陈若明与小翠二人都在纵马驰骋,陈若明大是兴奋,这里是片广阔的草原,百花铺地,姹紫嫣红。 向远望去,一个巨大的湖泊中星罗密布着些大小不一的岛屿,静谧的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更远处的高山巍峨耸立,雄伟挺拔,奇特的是那些山腰以下苍翠欲滴,而峰顶却皆是白雪皑皑、终年不化。湖水与远山交相呼应,五光十色无限风光,好一个人间仙境。 不觉已经穿越了大半个峡谷,一路上小翠滔滔不绝,陈若明也大体知晓了仙侠谷的来历。 这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净土,因高耸的群山环绕和中部的淡水湖的缘故,形成了此处温暖湿润的独特气候地貌。 首代谷主原是名武将,带兵四处讨伐征战,不料迷途误入这里,见此美景流连忘返,索性决定让将士们都携带家眷来此隐居,以避战乱。他们入谷后,大兴土木,对内营造“离恨城”,建造宫殿楼台,对外兴修水利,开垦良田,谷内日益兴旺,百姓从此安居乐业。后来的历代谷主不断修缮城池,又修建了通往谷外的密道,不断搜罗天下奇珍异宝、武功秘籍带到谷中,终有了现在的模样,至今已有二百余年了。 百余年前,有一人习得谷中所藏的武功秘籍,倚仗自己武力超群,杀死老谷主,霸占了谷主之位。他性格残暴,好色荒淫,几乎一夜之间便杀尽了谷中之民,又从谷外强掠了百余名美貌的女子供他一人行乐,将此地命名为“仙侠谷”,意为仙女与侠客欢愉之地。旧俗沿袭至今,仙侠谷从此也就只有女子,更无男子了。 听了小翠诉说的故事,陈若明疑惑颇多,问道:“既然没了男子,自然也就无法孕育后代,那谷内这些年轻女子又是从何而来呢?” 小翠道:“现任谷主仁慈,我们这些女子都是自襁褓时便被带入谷中豢养的,从记事起就活在谷中,因而心地单纯质朴,只听从谷主一人号令。” 两人说话间,已来到离恨城下。小翠独居的忘忧斋其实仅作驿站之用,因而远离城池,这离恨城却是大多数谷民聚集居住之所。 陈若明抬头望向这座巍峨屹立的城池,顿觉自己的渺小。离恨城倚山而建,城墙由巨石夯筑而成,高耸入云。城内房屋错落有序,沿台阶而上分列两侧。 二人进得城来,陈若明放目望去,果然街市中无论老幼皆是女子。街中众人早被告知有贵客到访,此时见到一名男子与小翠同来,急忙让到一旁,齐刷刷躬身行礼,朗声道:“恭迎贵客,恭迎侍女。” 陈若明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微笑着频频还礼。旁边的小翠却对此习以为常,摆手制止他道:“公子不必谦虚多礼,这些人都是贱民,无须理会。在这离恨城中,身份地位越高者住得也越高,谷主就住在最高处的‘极乐宫’里,次之的是五色仙子的居所,再往下是二十二侍女的居所,这里只是山脚,所住之人也都是些贱民杂役。”陈若明不屑一顾,心道自己入谷前也不过是个牧童,没想到这小小的仙侠谷也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二人纵马跃上石阶,边走边说,陈若明忍不住讥讽道:“如此说来你虽是个侍女,在这里的地位可不算低啊。” 小翠颇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回道:“公子说笑了,我们都是您的仆从,只是比这些人略高些罢了。这离恨城人数成百上千,总要分出个优劣好坏来,谷主时常要挑选新秀,将姿色出众、才艺俱佳的年轻女子编入仙子侍女之列,将年老色衰之人替出。” 陈若明色迷迷的上下打量着小翠,说道:“嗯,你们谷主真是好艳福,这样就能常保美人新鲜,佳丽不断了,换做我当谷主可想不到这些法子啊。” 小翠却说道:“公子这么说怕是误会了,我们谷主其实也是女流,并不近女色,她选这些美人只不过是为了赏心悦目罢了。” 陈若明“咦”了一声,他先入为主,还真没料到谷主居然是个女子,原先种种可是想差了。 陈若明正要答话,却见迎面走来一名女子,她身着蓝纱袍,蛾眉螓首,皓齿朱唇,当真美若天仙,清纯无比的俏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凡尘之气。陈若明这辈子可没见过这般超凡脱俗的美女,不由得看得痴了。 小翠见到来人,急忙下马,上前道:“兰姐姐,这位便是……”,她抬头一看,陈若明正一脸呆像的看着蓝仙子,忙拽了拽他的衣裳。 陈若明这才稍作清醒,下马拱手道:“小生陈若明,见过姑娘。姑娘可是姓兰?小生还未来得及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呢。” 蓝仙子眼见这陈若明这人一脸贪痴,又回想起救他时的满身污垢臭气,心下说不出的厌恶,不愿与他多讲,只是淡淡的回应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小翠好生照顾公子吧,我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开。 陈若明再次嗅到这满身的兰花香气,一见之下果然秀美动人,心下大悦,岂肯就此放她离去,急忙上前挡住她的去路,满脸堆笑道:“哎,姑娘此言谬矣,我的性命对姑娘而言是小事,对我而言却是大事,要不是姑娘舍身相救,我这会儿可能早已被豺狼虎豹吃掉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该请姑娘吃个便饭,以谢姑娘的活命之恩才是。” 蓝仙子不冷不热的答道:“陈公子言重了。我与公子并不熟络,用饭就不必了。公子若想致谢,咱们在这里站着说说也是一样的。” “这……”陈若明不由得大囧,他本想借机与蓝仙子独处,慢慢攀谈,不料刚一开口就吃了个闭门羹。这街上人来人往,这又如何方便一诉衷肠呢。 别看这陈若明对小翠百般戏耍,花样捉弄,这会儿遇到了花容月貌的兰馨美人却是张口结舌,心中紧张尴尬不已。 前卷 第十章 贺礼如斯 一旁的小翠见到陈若明的窘态,肚里暗暗好笑,却又无意上前帮他解围。 正在陈若明左右彷徨之际,迎面街上一骑飞奔而来,那人身穿红披风,一身束装飒爽英姿,来得好快,未等马儿驻稳即翻身下来,抬头拱手朗声道:“公子有礼,我家谷主已在离恨宫备下酒宴,恭迎公子大驾。” 来人正是红仙子,陈若明眼见来人红妆艳丽,朱唇粉颜,与蓝仙子相较,更有一番明艳动人之处。 她来的正是时候,一下了为陈若明解了围。他当即回应道:“不是说好三日后谷主方能相见的么?怎么这会儿又设宴款待了呢?这仙谷也太古怪了,有些人连与我说几句话都不愿,有些人却又急不可待的要见我。”他口中高声说着,眼睛却瞟向一旁的蓝仙子。 红仙子恭敬的说道:“我家谷主近日在闭关参悟‘紫霞秘籍’的第三重境界,原本真气练至神阙穴便总是停滞不前,无法精进。昨日听闻公子苏醒,她老人家精神大悦,或有所感,灵宇之间竟冲破所障,当下进展神速,今晨神功已然练成。公子真乃本谷贵人,昨日入谷,今日谷主就功成出关。谷主对公子到来本就十分欢喜,现下只有更加感激,因此急命我等来邀公子赴宴。” 陈若明心下大乐,说道:“既是谷主相邀,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前面带路吧。” 当下,红、蓝仙子牵马并行,二人说说笑笑头前带路。陈若明则与小翠骑马跟随,小翠早已告知红仙子的来历。陈若明坠在后面,眼见二人婀娜的身姿,心中盘算:“同样都是绝色美人,这蓝仙子待自己冷如寡淡,而红仙子却毕恭毕敬,可为何萦绕在自己心间的却总是蓝仙子的倩影呢。”他痴痴的望着蓝仙子一颦一笑,对小翠在一旁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却是充耳不闻,默不作应。 华灯初上,金碧辉煌,这极乐宫的大殿极为开阔,富丽堂皇、奢华无比,陈若明一生没去过紫禁城,但料想金銮殿上的陈设也不过如此。他回想前两日自己还在荒郊野岭里奔波摸索,岂料而今在此处却被人奉为座上宾,当真恍如隔世。 他跪坐在紫檀木的云纹案几前,几上摆满了各类奇珍异果,珍馐美味,用的竟然都是镶嵌美玉玛瑙的金器,在满堂的灯光照耀下,更显得璀璨耀眼。陈若明看着这些玲琅美器,再摸摸自己怀中的那颗蓝宝石,自觉相形见愧,心里忐忑不安。 随着一声“谷主驾到”的叱喊声,从门口涌入二十二名美姬,她们手持金线纹绣着凤凰图样的掌扇鱼贯而入,分列大堂两侧,那小翠丑居然也在列。 人群中蹒跚走来一人,她头发花白,面带薄纱,全身黑色素装,佝偻着腰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嘶哑的声音说道:“贵客来访,老身身为谷主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陈若明早已起身相迎,拱手道:“谷主哪里的话,在下入谷以来领略了谷中风土人情,与中原武林大大不同,果真令人大开眼界,承蒙谷主派人盛情款待,小子感激不尽。” 两人相视一笑,分主宾之位各占一几,相对而坐。二人又诉了些客套话,早有美姬上前向金樽中斟满玉液琼浆。谷主端起酒杯,说道:“此乃谷中自酿的女儿红酒,所用的山涧泉水甘洌清凉,深埋桂花树下十余载,只待贵客方才掘地取出。”陈若明凑近酒杯,果闻得香气扑鼻,色浓味醇,说道:“果然好酒,却不知它因何得名?” 谷主微微一笑,道:“若说这酒名确有些来历。公子先饮,容老身娓娓道来。”陈若明再拜,二人共饮。琼浆入口,陈若明只觉得这酒醇厚甘鲜,回味无穷。 只听谷主说道:“这酒原产于浙江绍兴一带。相传,绍兴原有一名裁缝,重男轻女,娶了妻子一心想要生个男孩,继承自己的手艺。一日,发现他的妻子终于有孕了,他极为高兴,回到家中酿了几坛糯米酒,以备日后生子款待亲朋好友所用。可不成想,他妻子却生下了一个女儿。裁缝颇感扫兴,因此并未取酒宴请,一直将酒深埋于地下。时光如梭,转眼女儿长大成人,不仅长得花容月貌,而且非常的伶俐聪慧,她习得了老裁缝的手艺,还与老裁缝的徒弟结了亲。成亲当日,老裁缝兴高采烈地摆酒请客,他酒喝得兴起,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埋下的那几坛酒,干脆刨土挖出来请客。这酒坛一打开啊,香气扑鼻,极其好喝。从此,人们把这种酒称为女儿红酒,又称女儿酒。再后来,周边的人家再生了女儿时,就酿酒深藏,嫁女时就掘酒宴请,日子久了就竟成了当地风俗。” 陈若明听这谷主所说的故事似乎别有深意,只说道:“如此说来此酒酿制不易,晚辈却向来只会牛饮,怕是辜负了此酒的美意。”说罢,他拿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说了句“请”,一抬头又是一杯下肚。谷主哈哈大笑:“哈哈,公子快人快语,豪兴直率,真乃性情中人,无妨无妨,寻常人自然无法常常享用,这酒嘛咱谷内可有的是,敞开豪饮就是了。”说罢,她撩起面纱也陪了一杯。 陈若明大口朵颐,夹起一根川汁鸭掌啃食,偷眼瞧见谷主面纱之下却是脸满癣疮,想是面目丑陋所以戴纱遮掩。陈若明不敢多看,赶忙又拿起两片鹿肉低头猛嚼。 这时,又有美姬为他端上蜜饯四品:蜜饯鸭梨、蜜饯小枣、蜜饯荔枝、蜜饯哈密杏。那美姬粉衣曼袖,衣着清凉款款而来,离近俯身跪下端菜。陈若明见她年少貌美,立刻被她吸引,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终于停留在她胸前的那片白皙上。 那谷主瞧在眼中,放下手中酒杯,笑道:“自古少年多风流,公子觉得我这侍女可还入得眼么?她乃是我天字第一号的侍女,品性贤良,知书达礼,不如就让她陪在公子身边俸酒如何?” 陈若明朦胧间已有几分醉意,他早到了懵懂男女之事的年纪,只见那美姬美眸流转,娇羞无限,下意识就要揽美入怀。可转念一想,自己早已中意那蓝仙子,此刻虽未在场,但如此做派必然更遭她鄙夷,将刚要伸出的手硬生生又缩了回来。 陈若明回过神来,已知失态,忙遮掩道:“多谢谷主厚爱,晚辈只是见这姑娘芊芊玉指肤如凝脂,一双巧手甚是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未敢有非分造次之想,让谷主见笑了。” 谷主洞若明镜,示意让那美姬退下,微微一笑答道:“公子身为贵客,不必客套。”她唤过一直侍奉在自己身后的紫仙子,附耳和她小声说了几句。 陈若明见那紫仙子瓜子脸、柳叶眉,却是个冰山美人,眉目之间别有一番风韵。只是她冷静呆漠,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想是从小刻意训练所成。 陈若明端起美酒,又饮了一杯,低头遮掩窘态。却听到谷主嘶哑的声音:“听闻方才公子所言,来自中原武林,不知家师何人?师承何门何派呢?” 陈若明打起精神,面目凝重的说道:“在下有幸拜得华山廖不凡为师,我是他的关门弟子。”谷主本来谈笑风生,此刻却身子微微颤抖。她见到清风剑时,就知此人必与廖不凡有关,但直到他亲口直认是其弟子时,心口处还是犹如被人用重锤砸到一般,一时感到胸中烦闷。她撩起面纱一饮而尽,屏住呼吸,不露声色的问道:“哦?果然是名师高徒,你……家师可还……好么?” 陈若明刚要作答,却见又一名美姬迎面而来,她秀眉微皱,表情似乎颇为惊恐,颤抖着用托盘端上一个锦盒放在自己面前。 那谷主稳住心神,笑道:“贵客到来,鄙谷蓬荜生辉。正好听闻公子所好,备此薄礼,还望博公子一笑。” 陈若明几杯酒下肚,已是半醉半醒,嘿嘿一笑,只道是何新鲜事物,一边伸手打开礼盒,一边向谷主回道:“谷主忒客气了,在下何德何能……”。一语还未说完,却见锦盒中赫然竟是双洁白无瑕的人手。陈若明一惊之下,连恶心再酒劲,一下子呕吐了一大口,浊物喷入锦盒,更显得那双手惊险可怖。这下他酒醒了一大半,他识得这正是方才美姬的玉手,没想到自己随意一句竟然使她转瞬就失去了这双手。 那谷主见状,忙致歉道:“公子见谅,老身只想着讨公子欢心,因而仿古给公子备了份惊喜,没想到反而吓到了公子,真是罪该万死。”端锦盒的美姬赶忙跪倒向陈若明磕头,她吓得泪流不止,却不敢哭出半点声响。 陈若明见这谷主如此心狠手辣,也不禁为眼前的美姬担忧,忙说道:“不妨事,是我自己酒醉才吐,歇歇就好,却与旁人无关。”说罢,他轻轻扶起那名美姬,拉到自己怀中坐下。他思量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此人。那美姬枕在陈若明怀中,心里略安,渐渐止了哭泣。 另有人将锦盒撤下,陈若明怕被人看出自己惊惧,逞强叹气道:“唉,这手确是极美,可那美人失了这双美手,美艳自然大打折扣了,岂不是令人惋惜。” 谷主向前倾了倾身子,说道:“公子宅心仁厚,却也不必为她烦忧,她此刻业已埋在了后院的牡丹花下。嘿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前卷 第十一章 选美风波 陈若明心下又是一惊,强做镇定的说道:“真没瞧出来,那女子竟是个风流鬼。哈哈,不过说到风流,女子确实是比男子更加风流多情些。” 谷主奇道:“哦?愿闻公子高论。” 陈若明搂紧怀中的美姬,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入谷前曾听人说过的,十几岁的女子喜爱俊美的男子,二十几岁的女子喜爱富有的男子,三十几岁的女子喜爱成熟的男子,四十几岁的男子喜爱稳重的男子。”他随手捏了下美姬的俏脸,说道:“可男子就不同了,从十几岁到老死前,一生只爱年轻貌美的女子。如此说来,还是男子比较痴情专一些。” 谷主笑出了眼泪,说道:“果真不假,公子所言极是。”她笑到最后,竟然略显悲凉。略一停顿,又正色道:“老身送公子的这双手,正是想告诉公子,你既已入谷,就是鄙谷的贵客,只要开口,就可以享用谷中的一切。鄙谷向来直来直往,不必世俗般繁文缛节。公子如再客套,那就是瞧不起我这仙侠谷,瞧不起老身了。旁人若是因此受了牵连,公子可不能怪罪老身。” 陈若明忙推开怀中之人,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晚辈受教,晚辈不敢。”谷主见状,转而又笑道:“你看你,说着说着,怎么又客套起来?快坐下,来,喝酒、吃肉。” 陈若明歪歪扭扭的坐下,那美姬忙上前又是搀扶,又是斟酒。陈若明又吃了几杯,醉意正酣,虽美女在怀,心下却总是耿耿:“可惜怀中之人,不是那蓝仙子,此刻不知她身在何处。” 好久没有外人入谷了,这谷主脾气怪诞,身边的人敬她如虎,自然从不敢说什么真情实话。她因没有可交心之人,也常常为此烦闷,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外人入谷,她心下激动,不觉也多喝了几杯,眼前慢慢朦胧起来,她醉道:“小兄弟,方才我们的话被那双破手打断了,我正想问你师父近来怎样?”陈若明醉得更加厉害,竟然一下子失态大哭起来:“我师父……他……他业已不幸殡天了,他老人家甚至连……三式剑法……也未来得及传我……” 这谷主与廖不凡渊源甚深,闻听后犹如晴天霹雳,她默然良久,喃喃自语道:“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死了就一切清静了,尘归尘,土归土。那他……却是如何死的?”最后一句却是问向陈若明。 陈若明鼻涕眼泪直流,酒劲儿涌上心头,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将他日前如何偶遇廖不凡、廖不凡如何身受重伤、他又如何拜师、廖不凡如何赠与神券、托付蜡丸、自己又是如何艰辛跋涉入谷,从头至尾全都如实诉说了一遍。他大哭大笑的说着,谷主却是长吁短叹的听着。 说到最后,陈若明更是嚎啕大哭,那美姬挨在身边,默默给他揉心抚背。谷主语重心长的说道:“孩子,我与你师父数十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有些交情,你这就把这蜡丸交给我吧,我帮你找那小翠,你也好省些力气。” 陈若明泪眼婆娑的望着她,却突然守住了最后的理智,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说道:“那可不行,师父郑重交待,要我亲手将此物交与小翠,谷主如真有心帮我,就帮我找出那小翠,我再交与她便是,这可不敢代劳。” 那谷主眼见他已十分信赖自己,倾囊诉说过往,这会儿却又突起戒心,想来这份嘱托对他而言确实重要。她自然很想得到那蜡丸,要凭借武力硬抢虽是轻而易举,可是终觉不妥。转念一想,这小子青涩年少,不如让他先坠入了富贵温柔乡,再慢慢智取不迟,不怕他飞上天去。 想到这里,谷主一脸迷笑,说道:“公子重诺,再好不过了。眼前的这些女子都叫小翠,公子不妨上前一一查辨是否有所寻之人。”她用手指向堂上众侍女。 这陈若明求之不得,心下大乐,挣扎着起身,一把推开想要搀扶自己的美姬,摇摇晃晃的向众女走去。那谷主斟酒浅酌,一双妙目冷冷观瞧。 只见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扶柱而行,借着酒力上前调戏众女。他一会儿摸摸这个小手,一会儿嗅嗅这个小脸,逐个端详却又轻轻摇头走开。众女见他酒醉,丑态百出,大多低头嗤嗤哂笑,有的含羞低头,有的悄悄交头接耳的不知说笑些什么。 陈若明转了一大圈,终于步履蹒跚的回到原位。谷主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公子可曾找到?”陈若明笑着摇了摇头:“并未。都像,却又都不是。” 谷主问道:“不知公子要找的小翠有何特别之处?”陈若明道:“我师父曾言:‘那小翠是个清雅脱俗,善解人意,温柔善良的姑娘’。这些小翠们个个清雅脱俗,温柔善良,可年龄也就十七八岁,想来我师父的小翠少说也得四十上下的年纪了,这些小翠都不是我想找的人。”年龄的差别,其实远观就可轻易分辨,可他偏偏上前逐个摸透,显然是好色之心路人皆知。 谷主却并不在意,只是喃喃说道:“他真这般说……说……那小翠?那个清雅脱俗、温柔善良的小翠……早就死了。”陈若明正在回味刚刚的艳福,这话浑没听见,问道:“什么?” 谷主复了常态,说道:“咳,世间温柔善良的小翠有的是,名字只是标记,如果愿意,我可以让整谷的女子都唤作小翠。你也不必那般计较,随便找个送她蜡丸便是了。” 陈若明醉得越发厉害,连连摆手,大着舌头说道:“那可不行。师父说过,这世间一抹涟漪的青衣仙子只有一个,他踏遍江湖寻觅,方知只剩下这仙侠谷是世上唯一可能找到她的地方,所以他才舍了性命不要,也要守住这‘入谷神券’入谷。” 谷主不知怎的,轻轻擦拭下眼睛,哽咽道:“呆子……。……那……也说不定你师父只为了谷中的奇珍异宝、武林秘籍、美女佳丽才要来的,你被他花言巧语骗了。” 这谷主暗道:“十五年前,我曾向中原武林发出三枚‘入谷神券’,将谷内描绘得美妙非凡,就是想引起那些所谓的武林豪杰自相争斗,让世人看透他们的丑恶嘴脸。这些人平日里假装君子,指责起旁人来趾高气扬、理直气壮,说些‘什么正邪不两立’、‘什么见色忘义’。狗屁!在金钱美女这等赤裸裸的欲望面前,那些所谓的当世豪杰都变成了欲望下的奴仆,为了入谷一尝这花花世界的滋味,拼死拼活的,还不是丑态毕露,什么脸面廉耻都不顾了。”她听陈若明所说,光是廖不凡一天之间就见到几十人为争神券而死,可想而知这些年来又有多少人为此丧命。她心中痛快,似乎为自己多年的幽怨报了仇一般,不禁仰天大笑起来。 陈若明哪里想到这些,还只道她是取笑廖不凡,赶忙解释道:“不,不是,师父说谷中好处再多却怎比得上情比金坚,他入谷的确只为小翠一人。” “当啷!”,谷主手中酒杯不知怎得,竟然脱手砸落在地,当啷声在开阔的大殿上回荡,不绝余耳。众女见谷主今日举止反常,如此失魂落魄更是从未见过,聪慧的心下都惴惴不安起来。陈若明更是不知所措,仔细琢磨着自己的酒话是不是哪里说错。 只听谷主苍老的声音:“有趣,少侠的师父真是个有趣之人,可惜未能相见,老身我却有许多话想要问他。”她公子、孩子、少侠的乱称,显然方寸已乱。那谷主环顾四周,低声又道:“怎的如此安静?奏乐,起舞助兴。” 话音未落,奏乐声起。早有四名美姬越众而出,翩翩起舞起来。她们秀丽端庄,舞得极为卖力,舞姿优雅整齐,显是常常演练熟的。 陈若明喝了些醒酒汤,又呆了半晌,渐渐恢复了些神志。他抬头眯着眼望向谷主,只见谷主正自闭目沉醉,和着拍子轻击案几,也许是沉浸往事,眼睑中挂着泪滴,慢慢滚落。 良久,谷主似乎想起陈若明,她睁开双目,向他说道:“承蒙公子此番入谷,带来故人讯息,老身无以为报。就请公子从这四名舞者中挑选一人或数人,老身愿将她们赐予公子为妻为妾。” 那四名美姬闻听此言,停下舞步,个个摆首弄姿,极尽谄媚之意,纷纷作妖娆状,均想被陈若明选中。陈若明迷迷糊糊,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打量了两遍,并未寻到蓝仙子,当下微微摇头,随口说道:“这等胭脂俗粉非我所愿,多谢谷主美意。” 谷主轻轻点头,嘿嘿冷笑一声,转头向身后的紫仙子递了个眼色。紫仙子当即越到四女面前,她拔出腰间软剑,只一转身,耳听惊呼一声,剑刃就已划破了她们美丽的脖颈,四女当场死于非命。紫仙子身姿卓绝,这一剑使得圆意婉转,远远看去美妙远胜刚刚四人群舞,似乎更为惊艳。 事情来的太快,陈若明还未反应。只一瞬间,紫仙子跃起、拔剑、杀人、还剑,缓缓踱回原地,一气呵成,再看那四女这才慢慢倒地。早有人上前擦拭血渍,拖走尸体。 谷主指着剩余的众女,冷冷说道:“公子,再挑选吧。”众女闻言吓得面如土色,尤其那个地字号名列第二的小翠,更是害怕得瑟瑟发抖起来。 前卷 第十二章 群芳争艳 陈若明眼见这紫仙子当面杀人,一下子酒醒了大半,心道:“糟了,这酒席吃得还未过半,美人儿却越死越多,这般下去一会儿这大殿上怕是要空荡荡了。这疯老婆子嘴上说得恭敬,却不断残虐杀人,想是平日惯了。” 那谷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幽幽说道:“公子休怪,我这后院新栽了八株牡丹,眼下正缺上等花肥。这四女既讨不得公子欢心,那就如同废物,与其留着她们费粮,还不如当作花肥,也算是人尽其用了。嗯,这下可好,只有三株还没花肥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视活人如草芥,听者无不悲愤。 陈若明虽有些小心机,但本性不坏,哪里舍得美人惨死,心道:“听她这般说,难道这里每株牡丹花下都要埋个死人?难怪小翠说她时常要挑选新秀,原来是杀人之后,要另选新人补足侍女之数。”他转念又想:“这等选美之法,即便我选得了一两名美姬,剩下的女子岂不是还要遭殃?不行,我得以进为退。” 陈若明头脑灵便,当下一拍大腿道:“哎呦,可惜了。我只说她们几个美得艳俗,可并未说就不堪一用啊。常言道:娶妻当娶贤,娶妾当娶色。这殿上的美姬全是人间绝色,晚辈是想一个个慢慢享用,即便不能都做成长久夫妻,却也不妨与她们来个一时的云雨快活啊。” 那谷主冷冷说道:“公子是说……老身操之过急了?”陈若明皱眉道:“那可不是?我这求美人之心直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您老倒好,还未听我下句,咔嚓一声就把她们变作了花肥。这美人变花肥容易,花肥再变回美人可就难喽。您老人家急躁了,太急躁了。” 那谷主半信半疑,心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但看不出这小子胃口极大,竟想将我这些个小翠通通打包收了去。”她一心想要讨好陈若明,讪讪的应承道:“这个好办,公子不妨暂时先将这些小翠留下,老身我再另觅佳丽补偿公子便是,保你享用不尽。” 陈若明向她一拱手,又喝下一杯,道:“谷主有心了。只是您这待客之道……嘿嘿……难免有些……小气。”谷主道:“公子何出此言?”陈若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道:“您若不是小气,为何咱们坐下以后,只管给我吃些开胃凉菜,那些知名大菜却迟迟不肯端上呢?这可真令晚辈心痒难耐啊。”谷主看了看满桌的丰盛,一头雾水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陈若明嘻嘻一笑道:“早听闻谷主手下五色仙子,个个貌若天仙,超凡脱俗,论姿色更是远在这些侍女之上。想来谷主爱惜人才,不肯轻易示人……”谷主这才恍然,笑道:“哈哈,公子指的是她们啊。老身不敢掩藏,她们只是不巧今日各有公干,分身不暇而已。既是公子想见,这个再容易不过了。”她向紫仙子点了点头,随即传令五仙子赴宴。 不大会儿的工夫,五位仙子便款款而来。谷主命人为她们各设案几,列为一排赐座共饮。五仙子各着本色衣裳,当真仙姿玉色、清雅动人、倾城倾国、艳若桃李,原本那些侍女也称得上是绝色美人,可与这五女相较,登时显得暗淡无光。 见众人落座,谷主这才缓缓介绍道:“这五仙子均是自幼入谷,由老身我含辛茹苦的将她们养育成人,又亲传她们武艺。她们既是我的爱徒,更是我的女儿,老身视她们均如掌上明珠一般。大女儿红仙子洪落希,她性情直爽,果敢干练,我传了她一套赤焰剑法,她最喜欢用的一招却是……‘红袖添香’。”谷主浅笑,偷看陈若明表情。 “二女儿紫仙子梓幽芸,她冷静沉稳,洞察敏锐,素有‘玉面判官’之称,她使的软剑名曰紫电青霜,我传了她些‘紫霞秘籍’上的功法,这可是你们华山派的功法,日后你俩男女双修,可还亲近些。嘿嘿。” “三女儿白仙子白雁菲,她向来温柔和顺,善良天真,善使一对亮银短剑,轻身功夫极佳,我传了她一套扶桑国的双刀流。”此时的陈若明正襟危坐,早已命一旁的美姬退下。他一面听着,一面色迷迷的望向众美,像是在打量到手的宝贝一般,难掩贪痴之色。 谷主对他此相早已熟视无睹,继续说道:“四女儿黄仙子黄雅婷,她时而活泼调皮,时而又刁蛮任性,最是令人头痛。她总不肯吃苦学武,因而功夫最差,我也传她了一套落叶剑法。” 谷主用手一指座位最右端那窈窕女郎,说道:“最后这个是老身最疼爱的小女儿——蓝仙子兰蕙儿,她人如其名,兰心蕙性,冰雪聪颖,持一柄宝剑名曰‘淬蓝金凤’,我传她了一套兰亭剑法。这套剑法据传是前辈高人,观摩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时所悟,因而得名。” 陈若明听她堪堪讲完,忙举起面前金樽,躬身道:“见过各位姑娘,在下初来乍到,日后还请关照,我先干为敬了。”说罢,仰头饮下。众女见状也只得陪了一杯。只有兰蕙儿见他总是笑嘻嘻的望向自己,心中颇感厌烦,不情不愿的嘬了一小口酒。 谷主大声向众女说道:“陈公子远道而来,又师从名门。老身一见如故,甚是疼爱,有意招他做个上门女婿,当从你们中挑选一人许配于他,未知你们意下如何?”她说是商量,其实口气强硬,更像是命令让人不可辩驳。 陈若明心底乐开了花,心道:“这谷主当真是个急暴的脾气,方才还急着杀人,现下又急着逼婚。不过,若能抱得兰蕙儿这等美人在怀,虽是仓促了些,我倒也可勉为其难的接受。” 陈若明见众美都低头默不作声,索性自己站起身来。他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借着酒力,晃晃悠悠步下当场。梓幽芸方才亲眼见到他对侍女们逐个轻薄,瞧眼下这般光景,显然他又要故技重施,不禁微微皱眉。 谷主只顾摇头,轻声说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不料,他这回却径直向蓝仙子兰蕙儿蹒跚踱去,走了几步一个踉跄,竟然扑倒在她面前。其余四美见他并未来骚扰自己,都暗自庆幸,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借助案几之力撑起身子,闻着近在咫尺的玉体香肌、幽韵撩人,越发的意乱情迷。他正想说话,不料却情不自禁的向着美人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兰蕙儿见他宽鼻阔目,面目不佳,想起他入谷时满身破烂模样,本已对他厌恶至极,又看到他眼下丑态百出,心中厌恶更增三分,只是碍于谷主在不好发作出来。她秀眉紧皱,侧目冷眼观瞧。 陈若明又缓了一下,终于跪坐起身子,大着胆子向兰蕙儿说道:“在下这几日一直念着仙子的千般好处,现下终于又有缘得见,实乃三生有幸。特向仙子敬酒三杯。” 他颤巍巍的把酒斟满,说道:“这第一杯酒先谢蓝仙子,将我从野谷捡回的救命之恩。”说罢,他仰头饮下。兰蕙儿迫于谷主威慑,不得以陪喝了半杯。 陈若明不以为意,又将二人酒杯斟满,色迷迷的说道:“这第二杯酒要谢蓝仙子当日为我盖被之恩。仙子体贴入微,免我受风寒之苦,更愿此生能与仙子长相厮守,以后就有劳仙子日夜为我安席暖被了。”当下,他又饮下一杯。 这时明眼人都已看出陈若明痴情于兰蕙儿,而兰蕙儿却对他极为厌恶,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四女均暗暗为兰蕙儿担忧,而谷主这时却看得意兴阑珊,微微含笑静观。 兰蕙儿见他这第二杯酒敬得越发轻薄,又皱了皱眉,只将酒杯在樱口边略碰了下。陈若明用情已深,装作未见。只见他放下酒杯,在怀中摸索了半晌,掏出一物。众人好奇,直身抻脖观瞧,却见只是块寻常的蓝宝石,略感失望。 陈若明手捧宝石,柔声向兰蕙儿说道:“我知这仙侠谷到处都是奇珍异宝,你自幼养尊处优,这块小小的宝石自然不放在眼里。可这却是我从谷外带来的贴身之物,我极为珍视。现下我就将此物作为定情之物赠与你,这蓝宝石赠蓝仙子,岂不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俩的姻缘。”说罢,他抓起兰蕙儿的温润玉手,便使劲儿往里塞,趁机还不忘轻抚她白如凝脂的手指手臂。 兰蕙儿心头大怒,忍无可忍,死命抽出握紧拳头的手,“霍”的站起身子就要发作。红仙子洪落希眼看不妙,急忙站起身来笑着向谷主说道:“今日真是好日子,既有贵客临门,又有兰妹喜订终身。女儿愿舞剑助兴,作为贺礼献给一对新人。”一旁的黄仙子黄雅婷也忙拍手叫好:“我虽武功平庸,却最喜瞧他人舞刀弄剑。洪姐姐身材姣好,剑法高深,舞起剑来英姿飒爽,最为养眼好看。” 其时五仙子已密谋了一场大事,只待时机正要行动。不料,陈若明偏巧在这时闯入谷中,引得她们所谋不得不提前实施。 奏乐声起,红仙子洪落希更不待他人搭话,跃入场中央,缓缓拔出所佩的宝剑。只见她慢慢起手,先一招“红粉青蛾”,回手又是一剑“绿肥红瘦”。她身着一袭红衣斗篷,手持通体幽红的赤龙剑,人美剑快,身姿美艳至极,远远望去,犹如一朵娇艳的牡丹尽情盛开,又如一团火焰烈烈地燃烧起来。 陈若明转过头来,目光一时为红仙子优美的剑姿所吸引,手中仍握着宝石颓然坐倒在地。兰蕙儿趁机缓缓坐下,伸出玉手轻拍起伏的胸脯,暗暗责怪自己差点冲动坏事。 前卷 第十三章 新仇旧怨 那谷主早将一切看在眼中,见众人都在凝神观看洪落希舞剑,不愿就此扫了兴致,就轻轻向兰蕙儿挥手,示意叫她过来。 兰蕙儿知道自己拂了谷主之意必受责罚,心中忐忑跪倒在她面前。谷主低声问道:“老身知你不喜陈公子,但他终究是谷中贵客。难得他如此看重你,愿与你共结连理,你难道就铁石心肠毫不动心么?”兰蕙儿低头道:“女儿见他面目丑陋,人却又色胆包天,实在不愿嫁他,还请您另选他人为配吧。” 谷主有些生气,面色铁青的劝道:“刚刚我已夸下海口要为他择妻,你如此决绝令我颜面何存?兰儿,你当为老身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不妨暂时委屈一下。我观他不过是个酒色之徒,你俩成亲后,多半不久便会对你始乱终弃,到那时老身再为你另觅良婿便是。” 兰蕙儿听了这话更感委屈,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下来,立时湿了衣裳前襟。像她这等清丽绝俗的美人,被逼下嫁而难过至此,任谁都不免要动恻隐之心。只听她哭泣道:“谷主明知前面便是火坑,又何苦非要推女儿下去呢?女儿情愿终身不嫁人,一直侍奉在您老人家身旁。” 只听“啪”的一声,谷主一掌拍出,那案几登时碎裂,汤汁横飞。她抬眼望去,洪落希的剑舞得越来越快,剑影叠叠,高高跃起,在空中连舞了三个美妙的剑花。 那谷主怒气冲冲,喝道:“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古嫁女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还轮不到你做主!我偏要你们今晚就成亲洞房!”她在谷中作威作福贯了,向来说一不二,这下当众被拒是从未有过的,心下愤怒已极。 兰蕙儿转头看向陈若明,只见他烂醉如泥,似乎已是人事不醒,若要自己嫁他实在生不如死,当下把心一横,说道:“谷主若执意要我嫁他,女儿实难遵命,情愿一死。”说罢,叩头不止。 那谷主不怒反笑,左手轻抚兰蕙儿耳边秀发,悠悠叹道:“唉,这可真是叫人好生为难。你知道的,众女儿中老身向来最疼爱你。可你这般不听话,实在不该。既然你有心求死,老身成全了你吧!”说话间,她右手已盈满内力,举起就向兰蕙儿的天灵盖猛拍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眼见一团红光疾向谷主射去,红影俏丽,正是洪落希使出惯用的一招——红袖添香,向谷主刺去。原来她在场中舞剑,离得最近,眼见情势危急,急忙出手相救。 谷主本是因言语所逼,不得以出手恫吓,也不是非要致兰蕙儿于死地不可,否则,光凭洪落希这一剑又怎能救得了人呢?她气定神闲,待赤龙剑临近面门,这才回掌接招。只见她伸出二指轻轻夹住剑身,洪落希奋力回夺,却哪里能撼动分毫,心下登时慌乱不已。 洪落希见既不能撤剑,又无力刺剑,当下心念一动,紧握剑柄,竟然横空旋转身形。果然这下转力陡增,那谷主仅凭二指之力无法夹住,骂了声贼丫头撒开了手。 洪落希见剑身自由,不待身形稳住,又是连攻数剑。她既已出手,知道今日之事已是有进无退了,当下更无丝毫滞怠犹豫。这套赤焰剑法她自幼修习,当真练得娴熟无比,红光抖动之下,妙招迭出,令人眼花目眩。 但那谷主武功深不可测,举起金樽随手格挡,便悉数化解了她的精妙剑招。她先前夹住剑刃,还只道是这小贱人救人心切,情有可原,可眼见她递出的剑招一剑比一剑毒辣,招招不离自己的面门要害,显然居心不善。她本来盘腿坐地,此时却闲放不开手脚,当下另一只手用力向下一拍,身形腾空而起,“霍”的一声跃进入场中,反而落到了洪落希身后。 洪落希反手扫剑,转身又与她战至一处。众人见谷主威风凛凛,出手迅捷,哪里有半分老态龙钟之态,未及三招,那团红影已是险象环生。 白仙子白雁菲与黄仙子黄雅婷眼见不好,她俩心意相通,均想到洪落希若倒下,己方实力必然大损,当下急忙挺剑上前相助,娇叱着劈向谷主加入团战。 那谷主见又来两人拼命,瞬间明白过来这定是蓄谋已久的反叛,当下豪气陡生,喊了句来得正好,双掌纷飞丝毫不惧。 此时斗剑圈外:众美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们大多不会武功,又怕谷主责罚不敢逃走,纷纷蜷缩在角落里。陈若明半醉半醒,心下正自疑惑纳闷,明明自己正要成亲,可她们一家子人怎么自己打起来了?蓝仙子兰蕙儿兀自哭泣,哀叹自己命苦。只有紫仙子梓幽芸依旧冷静,她横了一眼兰蕙儿,也顾不上多说,当下只是凝神观战。 三女久战不下,但功力渐渐分出了高下。本来洪落希功力最深,但她早上意外中了一掌,虽内伤不重,气息运转却难免受滞,只得让出主攻位。黄雅婷施展的落叶剑法倒是酣畅淋漓,且她内力不俗,正面迎敌面色刚毅。三女中白雁菲武功最弱,一不小心更被谷主抓破衣袖,露出大半个酥肩,肩头血肉模糊,鲜血直流。她顾不上包扎,只是施展极佳轻功在场边游走,看准时机上前刺出几剑,偷袭不成又自跃开。 梓幽芸眼见时间一久,三女必败,自己倘若加入团战,也只不过多支持会儿罢了,只得出奇制胜才行。她平日素言少语,实则头脑最为清晰灵活,俨然是五女中的参谋军师一般。 四人相斗正酣,突见一身紫衣从空而降,她正好跃入双方对阵之间,堪堪隔开了剑斗。梓幽芸高举双手,大喝一声:“姐妹们停手,听我一言。” 三仙子见她到来,不知其意,当下住手向后跃了两步,各自呼呼喘着粗气。谷主见她面对三女,却把后背让给自己,显然是自己人,毫无敌意,也就收了架势,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梓儿,一会儿你缠住那黄小贱人,让老身我先料理……” 她话音未落,只见面前一道紫光疾向自己脖颈袭来,正是方才紫仙子梓幽芸一剑杀四舞女的招式。这下变故突然,她离得既近,又毫无防备,百忙中打出一掌,同时身形借力向后窜出丈余,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致命一击。 梓幽芸脸上紫气大盛,反手与谷主对上一掌,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再转身看时,心中连呼可惜。 谷主虽死里逃生,脖颈处却还是被剑划破了肌肤,脸上的薄纱竟然也被一同挑破,轻飘飘坠到地上。众女第一次见到谷主真容,齐声惊呼,不禁连连后退。 只见谷主脸上坑坑洼洼布满瘢痕,有些地方竟然露出腐肉,嘴唇突翘露齿,面目丑陋恐怖至极。 那谷主受了轻伤,又露出了丑陋的尊荣,气势不免被挫。她索性远离众人站定,不再假装沙哑的嗓音,恶狠狠的说道:“好你们几个小贱人,居然联合起来背叛我。我含辛茹苦的将你们养大,没料到如今竟会被恩将仇报!”众人听她声音娇嫩,并不苍老,颇感奇怪。 谷主续道:“让我来猜猜?恩,是了,洪小贱人为我办事出力最多,却常常受我责罚,怀恨在心已久。梓小贱人替我杀人最多,想是觉得自己助纣为虐,良心不安……” 梓幽芸鼓起勇气,扬起一张俏脸,朗声说道:“正是,我自小被你训练成杀人工具,随时随刻都要准备为你而杀人。人杀得多了,我总梦到她们在阴间向我索命,多少次我都从梦里惊醒。我一双手上沾满了无辜鲜血,就在刚刚又为你杀了四人,今日非杀你为她们报仇不可!” 谷主哈哈大笑,说道:“哈哈哈哈,真是好笑,人是你杀的,此刻却要算到我头上?明明是你贪生怕死,不敢反抗,才连累那些人惨死的,要怪就要怪你自己,要报仇也该杀你自己才对。” 她不再理会梓幽芸,转头向黄雅婷说道:“那么你呢?你偷瞒着我日日苦练剑法,甚至不惜损命强练少林洗髓经,一定很辛苦吧。要知道洗髓经的内功刚猛无比,却不适合阴柔的女子所习,强练只会让自己留下隐疾内伤,折命短寿不说,发作时犹如万箭穿心,可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呦。”她刚才交手时,已经试出黄雅婷内力有异,似是少林派绝学洗髓经,可是这门功法自己却从未传授过。 黄雅婷微微打了个寒战,恨恨道:“老妖婆不必再危言耸听。三年前,你逼我杀掉自己最心爱的侍女时,我就已经体会过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了。不怕大家笑话,我虽身为女流,但平生却不爱男子,只爱女子。我与那侍女日久生情,两情相悦。不料,这老妖婆就因为她失手打破了一盏琉璃灯,便要我亲手将她处死。你们谁又曾体会过,亲手杀死心爱之人的那种痛楚。”她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众女惊愕不已,均没想到这活泼可爱的绝色美人竟然只爱恋女色。陈若明听到,更是微微摇头,暗叫暴殄天物。 黄雅婷以袖掩面擦泪,强打精神续道:“自那以后,我就偷偷勤勉练剑,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她报仇雪恨。后来,我又得知洗髓经的内功能克制老妖婆,于是就偷跑入武库录了全套副本研习。现下神功小成,虽反噬时疼痛难忍,可跟失去心爱之人相比,这点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前卷 第十四章 暌离五行 那谷主虽见多识广,却也是头回听闻两女相爱这等事,见她当众说出,显然打算今日要拼个鱼死网破,冷笑一声,说道:“好,好,好。既然你们哀怨已久,不妨都说出来,一会儿死时也好不留遗憾。” “丑妇!我们跟你有什么好说的?你自己面目丑陋,自然嫉妒旁人美艳,千方百计的折磨我们。再者,就冲你这般残暴嗜杀的天性,就该死一千次一万遍了,院中的那八百多株牡丹花便是力证。”一旁的白雁菲这时搭话道,“当年,你为了自己见不得人的目的,向谷外发出‘入谷神券’,以秘籍美女引诱武林人士入谷。八年前,第一个持券之人入谷,那人是个武痴,入谷后便直奔武库修炼各门派绝学,最终落得走火入魔暴死的下场,倒也罢了,算他咎由自取。” 陈若明听她们数次提到武库,看来里面定然藏有不少武功秘籍,也因此她们才能修习各派绝学,看来江湖传言不假。 只听她续道:“五年前,又来了第二个持券人,你也是这般卑躬屈膝的款待,还将那时的五仙子与十余名侍女,悉数赠予,供他淫乐。哪知那人是个混世魔王,毫不知怜香惜玉,对那些姐妹轻则打骂重则虐杀,毫无人性可言。最终那些女子全部惨遭他的毒手,无一幸免。你却一直纵容他在谷中胡作非为,弄得人人惶惶不可终日,宛如人间炼狱。若不是后来他自行出谷离开,这仙侠谷怕是至今也无宁日。” 兰蕙儿不知何时业已归队,她伸手拔出所携的‘淬蓝金凤’宝剑,剑尖直指谷主喝道:“不错,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你这妖妇,那些女子无辜枉死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而今你又故技重施,逼诱我们用美色为你卖命。若继续依着你,我们的下场也绝不会好过她们。直言告诉你,我们可不是青楼中的荡妇,任你随意摆弄!今日你的报应来了,我们就先杀了你,再杀这淫贼不迟。”她用嘴努了下仍倒在地上的陈若明,吓得他一个机灵赶忙爬了起来。 正在此时,屋外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黄豆般大小的雨点随即倾泻而下,门窗被雨点砸得哗哗巨响,一阵阴风吹过,大殿内灯火竟然被吹灭了大半。谷中气候向来温暖平和,那些侍女大多未经风雨,惊恐不安,蜷缩得更紧。 那谷主突然仰首纵声长啸,这一啸初时尖锐,渐渐越来越响,突然呜啾啾又是一阵急响,与外面的惊雷交相呼应,显现出她浑厚无比的内力,当真非同小可。众人被她啸得震耳欲聋,那啸声听来似受伤野兽哀嚎,又似催命厉鬼尖叫,在雨夜里萧杀一切,咆哮不止。 梓幽芸听得心烦意乱,烦闷难受,忙撤下布条堵住耳朵。她大喊着想要告知旁人,却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也无法听到,好在众人见到她的举动,纷纷效仿也堵住了耳朵。 众人虽堵上耳朵,仍被这啸声震得惶恐惊惧,心里说不出的胆战心惊。她的啸声越来越高亢,持续良久却丝毫没有衰弱之象。 众仙子刚刚还义愤填膺的指责谩骂,而今听到这啸声无不吓得花容失色,均暗道这谷主如此功力,自己五人一起拼命恐怕也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其中,更有胆小者甚至已开始后悔参与反叛,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听她吩咐,让嫁谁就嫁谁,至少一时还可保得性命,可是以谷主的心狠手辣,现下即便再跪地求饶也是徒劳,看来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那啸声足足撑了半炷香的时长方才停歇下来,谷主看到众美花容惨白,这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些。她见众女陆续取出耳朵里的布条后,冷笑着说道:“现下你们这群小贱人们可懂了么?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天下,就连这世外的仙侠谷也无例外。我实力强拳头硬,你们就得任我摆布,就算是仙女也得给我当荡妇!反之,我要是实力不济,就算是荡妇也会骑到我头上来。” 洪落希见众女默不作声,神色间似有所动摇,赶忙上前一步,喝道:“论单个功力,我们自然无法与你相较,但我们五人一心,其力断金!废话少说,上前受死吧。” 那谷主道:“就凭你们几个想要杀我?痴人说梦!你们都是我养大的,你们的兵器是我赏赠的,你们的武功是我传授的,就连你们的性情也是我驯化的,你们拿什么与我相斗?!”摇曳的灯影下,她那张丑陋不堪的脸显得分外狰狞恐怖。 陈若明观斗已久,心下矛盾道:“按理说这谷主杀人如麻,坏事做尽,理应受诛。可她若一死,我武功低微,定然就是下一个被杀之人。我可不愿成为旁人伸张正义的陪葬品。”他转念又想:“可是谷主若是胜了,这些娇滴滴的小美人儿怕也是难逃一死,这可真是令人左右为难。” 梓幽芸深知今日成败在此一举,此事众人虽谋划已久,但事到临头还是孰无把握,而今也只得放手一搏了,她神色凝重,轻声喝道“姐妹们,大伙请我号令,摆‘暌离五行阵’!” 谷主本已胜券在握,丝毫不把众女放在眼中,她已试出对方几人功力,且洪、白二人均已轻伤,她们突然发难,或许还能令自己一时手忙脚乱,可这般正面对敌,却丝毫占不到便宜。待她见到五美所列的阵法,心下却不由得微微一惊。 就威力而言天下前十的名阵中,昆仑派的暌离五行阵只名列第六,还远算不上最为精妙厉害的。此阵的特点在于各个方位上的人功力相若,环伺进攻,但因每人的招式功法不同,常令攻入阵中之人头昏脑胀,不知该施展何种功夫迎敌,慌乱中易被对手抓住破绽。 更要命的是,“暌离”二字原指分离、离别,创立此阵的昆仑派高手当初身负血海深仇,设立的阵法霸道凶猛。此阵一旦发动,万劫丛生,便非要致敌人身首异处不可,不死不休,“暌离”二字也是由此而来,取的却是让人身首分离之意。 想来五仙子选择偷练此阵,既是因五人功力相若,又是看中此阵致人死命、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特性。 念到此处,那谷主呸了一口浓痰,狠狠道:“好阵法,好恶毒的主意!老身这就领教!”说罢,她猛然飞奔而来,五女心中忐忑,急忙严阵以待。 不料,这谷主却并非真的闯阵,而是奔向刚刚所坐之处,从案下摸出一把宝剑,正是那柄清风剑。陈若明自入谷以来就再未见到这柄剑,现下方知此剑的下落。 原来这谷主工于心计,见五女有备而来,若孤身空手入阵太过托大,因而假意闯阵,先引她们注意,自己却趁机取剑。这清风剑藏在她案几之下,本是准备与陈若明攀谈间取出的,没想到反而为她此刻救急所用。 梓幽芸主导整个行动,也是暌离五行阵的主位,她眼见谷主手中竟凭空多出柄利器,暗怪自己临敌经验不足,傻呆呆的站在原地远不如主动出击。她一声令下,五女发动阵法,瞬间将谷主连人带案几围在中央。 谷主又是冷笑,口中连喊带骂,手脚并用将几上的碗筷金器不断掷向五女。五仙子个个天生丽质,形势虽然危难,却依旧洁身高雅,生怕剩菜汤汁溅到自己身上,只得躲闪,包围圈瞬间便扩大了不少。陈若明瞧在眼中,心下好笑,谷主这般高手动起手来倒没什么架子,好似街上泼妇一般。 所幸碗筷很快掷尽,包围圈又再缩小,五行阵虽然狼狈,却丝毫未乱。黄雅婷当先发难,她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持剑,一招秋风扫落叶攻向谷主下盘。谷主长剑出鞘,反手竖剑,要挡下她这一剑。黄雅婷未等招数使老,转手斜劈,又是一招一叶知秋。谷主长剑上撩,还了一招白鹤亮翅,两剑相交,“当”的一声,竟溅起火花。 四女见状,或劈或刺,纷纷出剑相攻,她们平生首次临战高手,竟然就是生死之战,当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谷主不慌不忙,也使了一招秋风扫落叶,只是她这招却是扫向五女上盘,剑速更快,只一招便格开了六种兵刃。洪落希略靠前了些,竟被她剑尖划破胸前的红衫,好在未伤及皮肉。 五女再次出剑,双方缠斗一处。斗不多时,谷主已明其理,此阵暗合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理,五女分站五个方位,各占一行。五行相生相克,一方有难,四方相顾,相持间难以破阵,但若快速转换身形,当可趁乱诱出破绽。 想通此节,那谷主施展出移形换位的绝顶轻功,开始滴溜溜在阵中打转,她身形极快,越奔越快。众女没料到平日里躬腰驼背的老太婆,轻身功夫竟然精湛至斯,只觉得眼花缭乱,好似每人面前都有一个谷主一般,到后来更是头晕目眩,几欲作吐。 眼见己方落了下风,梓幽芸却早料到此情势,所幸早有准备,软剑向身后一摆,娇喝道:“变阵!” 前卷 第十五章 百密一疏 那谷主听她要变阵,反而一喜,心道:“你们贪多无厌,习了好几套阵法,定然哪套也练不纯熟。临战换阵,兵之大忌。”她随即放慢身形,想要看清对手变化再发制人。 不料,这正在梓幽芸算计之中,忙使了个眼色,黄雅婷心领神会,突然将手中长剑向谷主掷去。那谷主随手一挑,已将长剑远远崩出圈外。 只这一缓,黄雅婷却已合身扑到面前,呼呼呼连出三掌。谷主剑长不及回撤,只得伸出左掌与她以快制快近身短打。黄雅婷这第三掌双手合力推出,贯以洗髓经内力,浑厚伟奇。谷主雄心骤起,想要与她较量下到底谁的内力更刚猛,拍出单掌与她双掌相击。 岂料黄雅婷这下竟是诱敌虚招,她不待对手掌面相碰,忙卸了内力,反使一个“粘”字决,牢牢黏住对方左掌。谷主已觉有诈,当下催生内力急要摆脱。 一旁的梓幽芸见黄雅婷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内力催发显然已到极限,赶忙伸手抵在她背上,运起紫霞真气,以她的身体为介物,合二人之力抵抗谷主雄厚内力。 梓幽芸俏脸绚紫,黄雅婷俏脸赤红,二人内力犹如两条小龙与谷主内力缠斗,使她一时间难以脱掌。电光火石间,那边洪、白、兰三女却已列好“无极三才阵”,各挺长剑猛攻谷主右侧。“无极三才阵”由三才门所创,阵法以天、地、人三才为基,威力虽不强,但讲究出手快、准、狠,临战更为实用。 那谷主即便武功再强,此刻却也陷入两难境地:她左掌为梓、黄二女牵制,右手却还要持剑与“无极三才阵”相抗,身形内力均已受制于人,再精妙的剑法却也施展不开,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眼见数招之内必会毙命。 梓幽芸谋划此战术时,日夜思量,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她知谷主武功强出己方太多,即便五人列阵也难有胜算,于是突发奇想的将“无极三才阵”隐藏在“暌离五行阵”之中,又将紫霞真气与洗髓经内力融会贯通,竭力缠住谷主一侧,而由另外三人施展冷僻的无极三才阵急攻她另一侧,生生将她一人分为两块战场,使她左右不得兼顾。她们日夜操练,一击之下果然奏效。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可惜,梓幽芸机关算尽,却漏算了一处,唯一而又致命的一处——斗剑圈外的陈若明。 谷主身陷两难,陈若明却是心陷三难。他既不愿谷主伤了这群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令自己一场春梦终落空,又期待五女打败谷主,惩恶扬善,但最怕的还是她们会转头杀死自己这个“淫贼”。 他心里不断挣扎,一直不知该如何才好,只是呆呆在旁观斗。他虽武功低微,此时却已看出谷主将败,心中猛的一凛:谷主若死,自己实难幸免,此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了。 陈若明拾起黄雅婷的长剑,疾步奔到梓幽芸身后。他心一狠,牙一咬,使出了云行剑法中的穿云式,长剑直刺梓幽芸背脊。梓幽芸正全神贯注与谷主比拼内力,哪里顾上身后,等到惊觉已然不及,左肋登时被穿了个寸余的口子,深可见骨,这下受伤极重,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无力爬起。 洪、白、兰三女呲牙咧嘴,施展平生所学,恨不得立时将谷主毙于剑下。谷主此时在她们的不断强攻下,已中三剑,尤其左胸处创口刺得极深,伤及心脉,登时鲜血喷涌,她早已心灰意冷只待一死。 这时,她突觉左掌所抗内力陡然减弱,心念一动,猛然一掌推出。这一掌打得力道浑厚无比,黄雅婷首当其冲,又是毫无防备,当下正中心口,口喷鲜血摔倒在地,登时断气。 这下变故陡发,五女明明占尽优势,顷刻间却被连伤二人,形势登时急转。谷主逆风掌毙一人,心下顿感说不出的畅快,竟似疯疯癫癫起来,忽的揪下自己满头苍白假发,露出里面黑发。只见她面露狰狞,嘿嘿鬼笑,仗剑步步向三女逼近。那三女惊声尖叫,不断后退,使的剑法只剩惶恐,已是毫无章法可言。 那谷主瞅准时机,猛然向前一冲,已跃到三女面前,一张丑脸贴近登时吓得她们花容失色,呆若木鸡,谷主乘机在三女身上连点带拍,只听当当当一阵乱响,兵器落满一地,原来三女已被封住穴道,站在当场动弹不得。 谷主带伤而斗,最后几下动若脱兔,体内真气更是消耗极大,当下累得坐倒在地。她又连运数指,封住心头四周穴位以缓阻血流,当下盘腿闭目养神。 陈若明忙上前拱手行礼,满脸堆笑道:“恭喜谷主!贺喜谷主!谷主神功盖世,以一敌五,举手间便平息了叛乱。”他已打定主意,自己使劲儿拍好马屁,只要哄得谷主高兴,兴许把这些美人儿都赏给自己也不一定。 谷主调息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挺着一张丑脸叹道:“多谢公子相助,老身这回差点就阴沟里翻船,着了这群小贱人们的道儿。”她头发乌黑,出手矫健,显然不是老妇人,却仍以老身自称。 她望向众女,面现落寞神情,却恶狠狠的道:“你们该知道背叛我的下场!我所以没杀光你们,就是要慢慢折磨,今日挖眼,明日拔舌,先把你们个个弄得丑陋无比,再将四肢斩断,扔到街上喂狗。”她言语恶毒,众女听得胆战心惊,苦于穴道被封无法出声求饶。 谷主见陈若明听得眉头紧锁,似有不忍之色,遂不怀好意的续道:“不过呢,在那之前,你们都是陈公子的玩物。你们可要好好伺候他,他几时厌弃了,就是你们受刑之时!” 她扫了眼满地的凌乱不堪,颇感厌烦,转身向陈若明说道:“老身有秘事相告,公子请遂我来吧。”说罢,拿起清风剑转身便走。 陈若明心下大喜,色眯眯走到兰蕙儿面前,贴近她的俏脸,肆意贪婪的闻着她身上的兰花香气,从腰带一路闻到发梢,又双手环抱住她的纤纤细腰,撩起她的秀发,轻声在她耳边淫笑道:“兰儿最香最美了,那就从你先开始吧。”兰蕙儿无法言语动弹,只得任由他上下其手,清亮的双眸间怔怔流下两行清泪。 已走远的谷主喊道:“陈公子,我已下重手封住她们穴道,没有十二个时辰无法解开。你们有的是工夫欢爱,不必这般猴急,咱们还是说正事要紧。” 陈若明香玉在怀,自然十分不舍,可终究不敢违了谷主之意,百忙中在兰蕙儿脸蛋上用力香了一口,哈哈一笑,这才快步赶向谷主,兀自一步三回头的傻笑不止。 前卷 第十六章 不堪往事 二人一前一后从大殿一处暗门鱼贯而出,冒着大雨转过几道回廊,走进一间并不起眼的小木屋中,谷主命陈若明搬开地面杂物,掀起地上一块偌大的石板,露出一条秘密甬道来。 陈若明已看出这密道的装设,与他先前入谷时的密道颇为相似,年代久远,当是同一时期所建。谷主递给他一个熊熊的火把,两人缓缓向下走去。 这地道又黑又窄,宽仅丈余,潮湿阴冷,烟雾缭绕,空气里到处是腐朽的霉味,黑暗中一眼看不到头。陈若明亦步亦趋的跟在谷主身后,在火把照耀下,他忽觉这谷主的背影倒有几分俏丽,身形玲珑有致,但一想到她那张丑脸,陈若明又赶忙摇头,暗怪自己色心太重。 二人不断顺坡向下而行,行了多时,一道沉重的包金大门挡住了去路,缓缓推开,那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叠叠回声,犹如穿过如梭的时光一般,广袤深邃。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座隐蔽的庙宇,像是由远古火山喷发后天然形成一般,鬼斧神工浑然天成,原来这条甬道直通火山的熔岩口。 谷主引陈若明走入庙宇,在忽明忽暗的火把下,陈若明见到两侧一群巨大的白玉雕像,其中一些被未雕琢过的宝石埋住了下半身。庙宇正中是一座更雄伟的雕像,火把照不到它的腰际。 其余的雕像却隐约可辨,陈若明见他们神态各异,显然与中土的雕像不同,它们有的沉思冥想、有的恣情纵欲、有的神色肃穆,有的群魔乱舞。 谷主这才开口道:“这里是仙侠山山腹深处,也是仙侠谷的终极秘密。这座庙宇供奉的是谷中原住民的神抵之像,整整一百座,它们非佛非道,而是人自身的本来面目,是人大彻大悟前所经历各种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考验的形象。” 陈若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走近旁边一块石壁,只见上面彩绘着一幅约三四丈高的生命之轮,绘画着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的种种情景。在火把的照耀下,那画宛如真的在循回转动一般。 穿过一道暗门,后面是一条向下的蜿蜒曲折,陡峭狭小的石板路,二人走走停停,周边异常寒冷、沉闷,转过一道弯,来到块略宽敞的石台之上。陈若明放眼向下望去,那里屋影幢幢,似有很多房屋。 谷主伸手指了指下面,嘿嘿笑道:“这里有上百间石屋,每间屋内各列有琴棋书画、真秀古玩等人间雅事,无知世人只要沉迷于任一石室,便会皓首穷经、无法自拔,恍惚蹉跎中了此余生。” “那最大的两间石屋中,一间是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一间是武林传闻的神兵利刃。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雄霸江湖的权势,当然才最令人痴迷。嘿嘿。”谷主冷笑着续道。 陈若明心念一动,说道:“我师父死前曾言有柄宝剑无敌于天下,是否便在那石屋之中呢?”谷主仍是冷笑道:“他当真是个剑痴,到死还不忘怀这些身外之物。他说的那剑并不在这里,但我入谷前却不幸与它有过一面之缘。那剑黑了吧唧毫不起眼,只是比寻常宝剑长了些,没什么特别的。” 陈若明疑思不解道:“师父生前一心想一睹此剑真容,为何谷主说见到却是不幸呢?”谷主道:“哼,廖不凡顶多算名二流剑客,哪里懂得‘剑在于藏,不在于杀’的奥义。宝剑空利,更要看持剑之人能不能不失本性,不为其所伤了。见到那柄剑的人,非死即亡,即便是持剑人也不能幸免,这是人祸,亦是天数。依我看来,此乃是不祥之物,还是不见为妙。” 陈若明还待再问,谷主却已转身向下走去,他只得快步跟上。又行了几步,二人终于来到一个岩穴之中。这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洞穴,并不宽大,洞壁上净是一层层、一块块的黄金,岩石与黄金相互堆嵌着,洞顶也有黄金闪闪发光,抬头望去就像夜空中的繁星一般,陈若明对这些奇景早已见怪不怪了,不知怎的却想起了他与廖不凡一同所居过的那山洞。 他持着火把,又照了照,这才惊觉这洞穴中央竟摆着口上好的乌黑棺材。陈若明心下忐忑:“难不成这里竟葬有死人?”他环顾四周,洞内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大床,一面铜镜,满是尘土,显然已经久无活人居住过了。 只听谷主空灵的声音说道:“好了,就这样吧,就到这里吧,路已然走到尽头了,我在此处生,还在此处死吧。”说罢,只见她捂住胸口,一个趔趄,倚着棺材坐倒在地。陈若明忙上前察看,在火把的照亮下,他这才看清谷主胸口处已被鲜血殷红了大片。陈若明急忙撕下身上布条,帮她堵住伤口。 谷主却轻轻摇头,突然十分温柔的说道:“好孩子,不必救了,我被利剑伤了心脉,已然活不成了。”陈若明心下一惊,他眼见谷主大败五女,又一路走到这里,丝毫没料到她竟然已经受了致命伤。 原来以这谷主的功力虽受了重创,但若要及时医治却还不至于就死,可她听闻廖不凡已死,自己又是众叛亲离,便一心求死,并未医治。她平生强硬凶悍,不想死在众女面前,因此撂下几句狠话,带着陈若明匆匆离开。这一路她强装无恙,却任凭心血直流,直到此时失血已多,再也支持不住了。 谷主拉他坐到自己身旁,柔声道:“有你在此间我心中很是欣慰。我与廖不凡都死在山洞,死时又都有你做伴,可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到了此刻,你难道还不明白么?我便是那负心人口中所说的小翠,便是青衣仙子柳茗翠。” “什么?!”陈若明随口说道。 她声音轻柔,陈若明听来却是犹如惊雷,种种情形变得清晰起来:入谷以来,她为何如此看重自己、为何听闻师父的事长吁短叹、为何谷中的侍女都唤作小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她便是师父昔日的恋人啊。 只是陈若明见到她时,她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年岁对不上,而他又一门心思都在众美女上,旁人轻而易举便能发现端倪,他自己却当局者迷,身在此山中看不真切。只是这青衣仙子又是怎么变得如此丑陋了呢? 柳茗翠不顾陈若明的诧异,喃喃自言自语叹道:“那年华山掌门邢百里反对廖不凡与我相好,非说是我用美色勾引于他,一怒之下将我击成重伤。而廖不凡那个负心人不但不为我申辩,反而只知一个劲儿的向他师父磕头认错。这等懦弱的男子,要他何用?我负气远走,每每想到他种种行径,心中黯然神伤,终日以泪洗面,发誓今生永不再与他相见。我精神不振,独自一人如行尸走肉般慢慢西归,想回到我教在西域的总坛。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她慢慢回忆过往,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 柳茗翠道:“不料我恍惚间却误入荒谷迷失了方向,那时若是便死了也就干净了,也不会再受日后的百般苦楚了。我饥饿难忍,终于晕倒在路旁,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个洞穴。原来是这里的谷主恰巧回谷,在路上救了我。” 陈若明暗道不妙,心想:“同样是入谷,我醒来时在忘忧斋,锦被暖阁,她却怎么会在这么个幽暗之所。” 果然听她说道:“那谷主年逾七旬,面容猥琐,不料却是个老色魔。他见我生得年轻美貌,就将我带上手铐脚镣囚禁于此,对我百般蹂躏糟蹋。那时我重伤未愈,无力反抗,这里又是叫天天不灵的鬼地方,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若明再次环顾四周,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道这鬼地方果真无法逃脱,无人能救,她一个弱女子那时的绝望、恐怖、悲凉、愤恨常人定然难以体会。 柳茗翠苦笑一声,续道:“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内伤渐渐痊愈,可心灵上受的创伤却再也无法愈合。我对那老畜生的种种花样手段日渐麻木,慢慢假装顺从,他也慢慢放松警惕,在我百般苦求下终于解开了手铐脚镣,但仍将我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狱里。终于,有一晚他又来找我宣泄兽欲,我待他欲仙欲死之际,从枕下摸出事先备好的碎碗瓷刃,狠狠插入了他的脖颈。” “他身体已经冰冷了,但黑暗中我仍不停手的刺着他,刺得他身上千疮百孔,刺得我手上鲜血淋漓,直到累得筋疲力尽,我这才放声哭了出来。可即便杀死了他,又有何用?谁也不能让原先那个善良纯洁的青衣仙子再回来了,那一刻原来的我也一同死掉了。我呆呆傻傻了许久,终于想到自己所遇到的不幸都是源于生得美貌,因为美貌才与那负心人相恋,才受到情伤,也是因为美貌才受到这般非人的虐待。我痛定思痛,痛恨这可恶的美丽,终于在外面的石屋中找来药物,毒毁了自己的绝世容颜,从此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哈哈。” 前卷 第十七章 一往情深(前卷大结局) 听到此处,陈若明不由的“啊”了一声,既哀叹她所遭的不幸,又惊讶于她对自己竟也下得了如此狠手。 柳茗翠微微冷笑,道:“后来,我日夜在此苦练各门各派的绝学,甚至习会了华山派好几门功法,很快便练成了极高深的武功,装扮成老太婆的样子,走出这个地牢,强占了这个所谓的世外仙境,成为这里新的谷主。我既能对自己下狠手,自然也就不会再怜惜谷中的旁人,特别是年轻美貌的女子,她们生得美貌就是不幸,就该承受我所身受的或未曾体会的痛楚,这样才公平。” 陈若明这才明白她自己受了非人的遭遇,因而迁怒于美貌,迁怒于旁人,养成了变态嗜杀的性情,好好一个清纯可人的美女仙子一下子变成了心狠手辣的恶妇,令人真是既可恶又可怜。 “好了,俱往矣,那些已不再重要了,眼下我就要死了,就让我到阎罗王那里再去分辨是非对错吧。你师父的蜡丸现在可以交给我了吧?”柳茗翠一字一句,双眸期盼的说道。 陈若明忙掏出蜡丸,伸手递上说:“这个自然,师娘请。” 柳茗翠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颤抖着手接了过来,用手轻轻捏碎外皮,露出里面一张已泛黄的纸条。陈若明忙拿近火把,帮她照亮,只见纸上写道: 翠妹吾爱,一别数年,不知妹无恙否?见字如面。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那日妹不辞而别,十余年间,兄寻遍天涯无觅处,常自扼腕痛责自己,悔不当初。 回想当日,翠妹中了恩师一掌而受伤,那掌力贯以紫霞真气,天下唯有用紫霞秘籍所载的功法方能治愈,否则久后必落隐疾,每逢月圆之夜定然疼痛难忍。可惜我那时功力尚浅,虽身为大弟子,恩师却尚未传我紫霞秘籍。 因而我只得当场认错,假意悔改,为的却是早日习得那功法,为妹医治好暗疾。那时节,你我二人便能无忧无虑,远走高飞。 不想此举却遭误解,竟至妹负气远走,我实无法告知原委,只得先习功法,再图相会。现下我已习得紫霞秘籍,却又不知妹身在何处。我当终生苦寻,生若不能见人,死也要同穴。 终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只叹命运弄人。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读完此信,柳茗翠早已哭成泪人,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误会了当初情郎的用意,负气而走更是误了两人一生的幸福,从此生离死别,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陈若明不太识字,并不知柳茗翠哭些什么,只得在一旁好生安慰。柳茗翠思量自己后来意外练了紫霞秘籍,所以这伤也就不治而愈了,心中更是不胜唏嘘,强稳住心神,良久方道:“世事难料,没想到我一念之间,竟令他抱憾终生,现在再死已是迟了。陈公子,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死后,能不能将这清风剑赠与我陪葬?我已面目丑陋全非,将来我与你师父在地下相见,他定然已认不出我来。那时我若连个信物也拿不出来,他又如何信我?”她一面说,一面又掩面哭泣起来。 陈若明却犯了难,这清风剑他早已答应师父要交还华山派掌门人,怎能言而无信呢?这时他突然想到一物,忙伸手入怀掏出,说道:“师娘,剑乃凶器随葬不祥,您看看用这个可好?” 柳茗翠泪眼婆娑,抬头一看,赫然竟是那块她曾亲手摔碎的“龙凤玉佩”。她忙伸手夺过玉佩,惊喜道:“这难道是……” 陈若明抢着答道:“不错,这正是恩师当年送您的定情之物。您虽摔碎了它,师父他老人家却又请人将它重修于好。这些年来,他足遍五湖四海却一直贴身携带,一直期盼能找见师娘,与您再修秦晋之好。” 柳茗翠痴痴望着那玉佩,用手轻抚它的细碎裂痕,恍如昨世,喃喃说道:“可苦了你好多年,傻瓜……” 过了好一会儿,柳茗翠才回过神来,扭头对陈若明说道:“谷中那些仙子侍女其实身世可怜,公子今后可要善待她们,我方才说的挖眼拔舌都是疯话,不作数的,公子切莫当真。” 陈若明心想你现下心满意足,自然情愿饶了她们,可是那些已被你杀了的人,又岂能再活转回来?当下只是吐了吐舌头,说道:“师娘放心,晚辈不敢蛮横用强,晚辈还怕她们自解穴道后不善待我呢?” 柳茗翠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容易,外面的石屋里有一间搜罗了天下至毒的毒物室,你寻到一瓶‘悲欢离合散’,给她们服下,便会令她们武功尽失,无法再为难于你。待你日后武功修得大成,自然也就更不必怕她们了。” 陈若明大喜,拍手叫好:“晚辈正为此事犯愁,若为自保而杀了她们原也不难,只是太过可惜了。师娘的主意再好不过了。” 柳茗翠却正色道:“公子乃名门之后,当宅心仁厚,可不要如我那般残暴嗜杀才是。”柳茗翠见他连连点头称是,这才放心说道:“那么仙侠谷的事以后就有劳公子主持了。” 柳茗翠拿起清风剑,再次抚摸着剑鞘上刻着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九个小字,回忆往昔,恍然如梦。 她眼睑含泪,轻唤一声:“凡郎,小翠来了……”猛然间“苍浪”一声龙吟,清风剑出鞘,当即引颈而亡,手中却还牢牢攥着那块“龙凤玉佩”。 (前卷终) 注:陈若明及仙侠谷的事迹将在正卷中续有叙述。 正卷 楔子 华山之巅,分外寒冷,深秋时节,已是大雪纷飞,天寒陡峭,地冻雪舞。 积玉堆琼,山巅高耸,欲扶摇上青天;峨眉奇美,遗世独立,如寂寥锁春秋。 在这漫天飘荡的雪花中,远远走来一少僧一老道。 赞圣僧,眉清目秀,体态轻盈,一袭白袍,年岁未及而立,睿智勘破世间; 好仙道,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身着道袍,老当益壮识途,淡泊胜却名利。 这华山上此刻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即便是身手矫健的旅人,也不会选在这时登上这素以奇险著称的名山,山陡路滑,稍不留意就会坠入足下的万丈深渊。 僧道二人施展开上乘的轻功,不但如履平地,手足轻快,而且内力摈出体外,身上居然连个雪片都未曾沾到。 二人见四下更无旁人,心里更是说不尽的舒畅惬意,一身的神功奇技,也不再刻意收敛。 只见那老道袖口轻轻一摆,刹时卷起大片雪花,未及触手,袖口又是轻轻一抖,将雪花悉数拍出,丈外许远的一块已积雪的石头上登时印出两行小字。 那少僧见老道亮了这一手,心下极是钦佩:“他这手青龙汲水、长虹吐信的功法,自负自己勉力也可办到,但绝不能似他这般挥洒自如,轻松写意。至于仅凭袖力就用雪花印出字来,这般功力当真匪夷所思,神乎其神。看来自己的功力与这前辈相较甚远矣。”一想到这,他忽然发觉自己竟起了相竞之念,不觉间已着了“象”,不禁又是惭愧。 那少僧心念一转,当下双手虚空,缓缓拍出三掌,那石旁的松树倒似受了一股劲风,不住颤抖起来,枝丫上的积雪慢慢飘散下来。 飘落下来的雪并不厚重,更像是大片的雪花,奇妙的是这些雪花似乎成了一层珠帘,将漫天的飞雪挡在外面,远远看去好似这松树给石头打了把雪伞,这奇景煞是好看。 二人相顾一笑,来到石头近前,只见那印出的两行小字正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少僧不禁喝了声彩,道:“好诗句!好意境!” 老道微微摆手,笑道:“老道不过是拾古人牙慧,贻笑大方罢了。” 少僧又道:“前辈写的可是‘一代文宗’元好问的词句么?” 老道微微点头道:“不错,这正是元好问《雁丘词》中的一句。相传有次他遇到一名打雁人。打雁人跟他说:‘我捕到一只雁,并将其打死。另一只雁本已逃出罗网,不料竟悲鸣不肯离去,后来竟撞到地上自杀而亡。’元好问旋即想到一对同样为爱殉情的痴儿女,感慨不已,当下作了此词,一直流传至今。” 少僧言道:“他词意中把那对大雁视为情侣,孰不知也许它们本是朋友、兄妹或母子呢?由此推见,俗世间的那些情爱,也许只是些牵强附会的错意,给别人强加个自己的念头罢了。” 老道哈哈大笑:“世人确是多有些不容辩解的执拗,同一事物,各人的看法却又不尽相同。元好问这首词后半阕就写道‘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在他眼中这对大雁的惨死固然不幸,但它们也是幸运的,他们的这段故事将因此被铭记传诵,比那些正常死掉的飞禽,不知要幸运多少。” 那少僧却道:“我看倒是未必,道家先贤庄子就曾打比方说,自己宁愿像乌龟在泥里拖着尾巴爬,也不愿被杀死而被供奉在庙堂上。” 那道人笑得越发厉害,道:“与我相识的高僧向来只说些佛理佛言,他们绝不肯如你这般,引些道家《法华经》里的道理,所言所行绝不会越界出格,孰不知心中有了‘疆界’,就着了色,着了痕迹。难怪圣僧你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一教之主,见识的确处处非凡。” 这一僧一道乃是当今天下僧道两教之魁首,他二人不但武功绝顶,罕逢对手,而且修为威望极高,一声号令,天下僧道莫不俯首相从。 这年轻的和尚名叫相云,自幼在峨眉山华藏寺出家修行,天资过人,聪颖好学,因而佛理修习精深。年幼时,他意外失足落入山涧,机缘巧合之下,他竟在一处隐秘的山洞中,寻得前辈高僧留下的一部修习内力的武功秘籍,习得一身纯正无上的佛家内功心法,自此修习任何武功招数,犹如探囊取物、水到渠成一般轻而易举。 他师父益心大师眼见华藏寺竟出了这样一名品性纯良的武学奇才,内心自是格外欢喜,对相云更是苦心栽培,带他寻访名师,日夜修习武功佛法,盼他能够将华藏寺发扬光大。他也果真不负所望,刻苦修习,终于大成,几年之间,佛门武功竟无一不晓,无一不通。 待相云二十岁时,在佛门中已罕逢敌手。益心大师弥留之际,倍感欣慰,不但将华藏寺方丈之位传给了年纪轻轻的相云,更是要他起誓向武林各大门派挑战,以立声威,务要将佛门发扬光大。相云本无意此等虚名,更不愿就此引起武林纷争,无奈碍于师父死前的心愿,推脱不过,勉强答允只挑战劣迹斑斑、穷凶极恶之辈。 于是三年之间,相云棍扫崆峒三绝,拳败昆仑剑圣,足蹬天山刀隐,更是掌毙魔教五大长老,所到之处,凶恶之徒无不胆寒。 时日不久,天下皆知佛门出了一名百年不遇的后起之秀。相云二十五岁那年,云岩寺主持明月老禅师圆寂前,将代表佛门至高无上权力的“阚海佛珠”传予相云,自此天下佛门四海归一,凡佛门修习弟子均听命于相云调遣,佛门势力因而日渐强盛。因相云在四川峨眉山出家修行,江湖人称“峨眉佛圣”。 这眉须皆白的老道,俗家本姓张,出家后,人称恒古道人,常年在龙虎山修行。他成名已久,游历过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结交的均是武林名宿,当世之杰。年逾八旬,掌管天下道教也已三十余载,一身道家功法更是旷烁古今,老而弥坚,江湖人称“龙虎道圣”。 华山盛景美不胜收,伴着漫天的飞雪,显得更加蔓妙绝伦,二人边说边笑,兜兜转转,一步一景,乐不知返。不多时,来到华山一处险要之处——鹞子翻身。 鹞子翻身其路凿于倒坎悬崖上,从上向下望去,唯见寒索垂于凌空,不见路径。常人至此,须要面壁挽索,以足尖探寻落足石窝处,交替而下,更有几步须如鹰鹞一般、左右翻转身体方能通行,因而得名。 二人艺高人胆大,有心相较下轻功,面对陡峭绝壁,竟然直直跃下,一人用手轻拂石壁,一人用足略蹭岩边,辗转腾挪,似猛虎下山,如蛟龙入海,顷刻间即奔至下棋亭,竟是齐头到达,不分先后。 僧道二人相视一笑,相携走入下棋亭,缓缓坐下。下棋亭又称“博台”,相传为陈抟老祖与宋太祖赵匡胤下棋之处,亭中桌上仍摆放着当年二人下棋时的残局。 恒古道人指了指桌上的残局,笑道:“圣僧乃当世高人,想必自然知道这‘五步定华山’的典故吧。” 相云道:“前辈过誉,这个典故晚辈倒是听人说过,讲的是道家高人陈抟老祖与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以华山为赌注下棋的故事。当时,赵匡胤眼见自己就要赢棋,正自沾沾自喜。不料,陈抟老祖连下五步惊天妙手,竟然扭转局面,赢下了棋局。” 恒古道人拈着胡须,指着棋盘道:“不错。棋局未了,鹿死谁手却还不一定。有时明明胜势已定,没成想最后几步却功败垂成;有时明明穷途末路,但柳暗花明间却又充满生机。这就是下棋的魅力,也是人生的奥妙。胜负只在弹指一挥间,当真有趣得紧。” 相云续道:“后来,宋太祖赵匡胤信守承诺,夺得天下后,果真免去了华山的税赋。陈抟老祖本是在华山隐居,居然能够放下清修,行此之举,免去了华山税赋,当真是造福百姓苍生之举,不失为一段佳话。” 恒古道人道:“圣僧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陈抟老祖初时也并非一个淡看天下的世外高人,他也曾生过逐鹿天下的雄心。” 相云奇道:“哦?此等世外高人也有名利的执念么?” 恒古道人笑道:“倒不尽然。其一,陈抟老祖经历与我相类,并非自幼出家,远没有圣僧你这般纯粹。” 相云脸色微红,心道:“这老道是在取笑我年纪轻轻,涉世不深么?”心下却是豪心顿起,心道:“哼,即便你阅遍沧桑、百年修为,如今不也是与我平起平论,身量相当么?” 相云想到这层,心下随即释然,只听恒古道人续道:“其二,陈抟老祖眼见当时天下纷争,战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就想凭借一己之力,举兵起事,武定乾坤,还老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他也确实才学过人,虽一心扑在神仙道术之上,但又未完全断绝入世之心。相传,一次陈抟老祖照镜子的时候,对着镜中的自己颇为感叹的说道:‘真是难得的好面相啊,不是为仙,就是为帝啊!’ 结果不巧的是,这话被传到了周世宗柴荣耳朵里,那柴荣作为五代第一明君正打算一统天下,听说陈抟老祖有此志向,自然十分警觉,随即命人将陈抟老祖召至都城。 陈抟老祖何等聪慧,知柴荣对自己心怀不轨,面见柴荣之后便说自己十分困倦,想要小睡一会儿。柴荣在陈抟老祖睡着之后便命人将房门锁上,严加看守,不给吃喝。就这样过了月余,柴荣才命人将房门打开,只见陈抟老祖仍在呼呼大睡,面色光泽红润,竟无半分异样。 原来陈抟老祖修炼了“蜇龙法”的胎息功夫,可不饮不食连睡一百多日,弟子们都称他为睡仙。柴荣惊叹陈抟老祖果真是位高人,便转而对他进行拉拢,陈抟老祖却不屑一顾,断然拒绝。 后来,柴荣将陈抟老祖放回,但仍旧放心不下,下令地方官三天两头就得跑到华山云台观上来看看,确定陈抟老祖是否在安分修行。 这陈抟老祖平白无故的被柴荣叫去饿了一个月,然后又总被人监视,心中自是颇为恼怒,但又确实拿柴荣没什么法子,只好静待时机,心想我一个得道高人还耗不过你个病秧子么。 果然,柴荣年仅三十九岁就病逝了,留下七岁的儿子继位。陈抟老祖听闻后当即行动,集合了华山周边数百人的队伍,骑着骡子率众向东进发,打算先夺取州县为据点,再争夺天下。岂料才走了一半就听到了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消息,陈抟老祖仰天大笑,笑得自己都从骡子上摔了下来,对众人道:‘尘埃落定,天下有主了。’ 陈抟老祖当下回想起自己曾‘五步定华山’,胜了赵匡胤的得意往事,自觉帝王也不过如此,当下更不索怀,竟然兴高采烈的回了华山,这才专心修仙悟道,再也不问世事。” 这故事相云到是头一回听,内中似乎又颇有些佛理,他不禁听得入了神,心想自己何时方能推掉这佛门掌教之职,再也不问江湖事,从此潜心向佛呢。 “圣僧、圣僧”,恒古道人喊了两声,没等得到回应,就伸出食指,轻触相云。相云当即感到一股浑厚的内力热流,从自己肘臂处传来,心下顿时清醒,不觉一惊,心道:“这、这股内力好生古怪,难道是?” 相云忙收敛心神,随即复了常态道:“这故事好生精彩。说来也是,皇宫庙堂的安稳历来不是小事,轻则动荡江湖,重则改朝换代,无论是山野村人、达官显贵,还是世外高人谁都难以置身事外。” 恒古道人双手背后,缓步走出下棋亭,极目远眺,日已西斜,残阳如血。远处的山峦河川和近处的苍松翠柏,在夕阳的照耀下交相辉映,漫天的大雪似云、似雾、似纱,它们似乎在共同编织着一场醉人的、迷人的梦,任谁也不愿醒来的梦境! 良久,恒古道人仍旧没有转身,缓缓说了句:“月余前,紫禁城内中传到信息,在宫人们拼死护佑下,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终于秘密降生了。此事不但关乎武林安危,更是关乎天下苍生,为当下第一要事。此刻,各方势力业已云集京城。唉,看来一场血雨腥风终将要无可避免了。” 相云满腹疑云,此刻,他当然还不知道这个小小生命的诞生,会意味着无数生命的终结…… 华山游 陈抟 华阴高处是吾宫,出即凌空跨晓风。台殿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叹世诗二首 (其一) 千门万户锁重开,星斗排空静悄然。尘世是非方欲歇,六街禁鼓漏初传。 (其二) 银河斜转夜将阑,枕上人心弄未闲。勘叹世廛名利者,多应牵役魂梦间。 正卷 第一章 江湖之远(一)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首诗是唐代诗圣杜甫所作,讲的是人生的相聚与离别本就是这般无常,聚聚散散,生生死死……… 明,成化六年,一个暗潮汹涌的年代。 这一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尽管只是三月天,但春风早已拂遍武当山上下,整座山仿佛披上翠绿的新装,显得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山上的一块坪地上,两柄利剑正在激烈交锋,“叮叮铮铮”的撞击声在山谷里不住的回荡。只见两名剑客不断的闪展腾挪,时而似大鹏展翅,时而似猛虎扑食。 其中一人身穿道袍,年纪约莫三十,浓眉入鬓,脸面庄肃,使的剑法也是沉稳厚重,颇有长者之风;另一人身穿淡青色衣裳,却是俗家弟子打扮,看年岁未足二十,浓眉凤目,面如温玉,身形修长,虽然剑势上早已落了下风,但嘴角却始终带着浅笑,显得轻松自在,好个俊俏的年轻人! 斗剑圈外,立有一名老者一名少年,二人正凝神观斗。老者慈眉善目,红光满面,也是一身道士装扮,头戴道士帽,足蹬七星靴,背后的道袍上绣有大大的“八卦图”尤为醒目。少年身着明黄色俗家衣裳,圆圆的脸庞,大眼有神,年纪不过十四五,正是顽皮好动的年岁,观看斗剑更是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两人堪堪拆了七十余招,中年道士大占上风,眼见对方只有招架之功。 就在此时,场面有了变化,只见那年轻人使了招“燕子三抄水”,长剑急攻对方小腿下盘。中年道士不慌不忙,不挡不避,一招“开门揖盗”长剑疾刺对方胸膛,正合“攻敌之必救”的剑理。 年轻人见状急忙撩剑上挡,使一招“海底捞月”,在电光火石之间挡住了这一剑。 岂料中年道士此招乃是虚招,剑势未老,已由刺改压,借着对方剑上传来的上架之力,纵身跃起,一个“鹞子翻身”从对方头顶掠过,左掌在对方右肩后轻轻印了一掌,这才落地。 那年轻人心中微微一惊,已知对方相让之意,随即转身垂剑,拱手道“承蒙大师兄手下留情,师兄剑术精湛,小弟我甘拜下风。”他嘴上这般说着,但神情泰然自若,丝毫不以此为意,似乎输掉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中年道士也急忙还礼,哈哈一笑,拱手道:“师弟承让了,此回比试与上回相较,愚兄又多出了一十七剑,方才取胜,可见师弟近来剑术大有精进。可喜!可喜!”他口中说着,眼睛却不由的偷瞄一旁观战的老者。 黄衣少年见状,早已拍手奔向二人,笑道:“我早知大师兄一定会赢,可是没成想秦师兄居然能支撑这么多招,着实了得。”言罢,那少年向那年轻人顽皮的眨了眨眼,又自怨自艾的叹了口气,苦着个脸道:“唉,也不知道我要修习多久,才能赶上师兄们之一二。” 老者一直默默观瞧,此刻再也按捺不住,皱眉呵斥道:“常言道:‘三个女子一台戏’。老道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没想到三个不成器的男徒儿扮起戏来也是毫无逊色啊。” 他横了中年道士与少年一眼,向二人续道:“我知你们担心玄羽落败,难免受我训责,因而多方为他遮掩,这原本是你师兄弟间的情分。但你们诺小的年纪,行此欲盖弥彰之举,不觉得斧凿之迹重了些么?!” 三人闻听师父此言,心下甚是惶恐,不由得都低下头不敢做声。 这名老者正是武当派当世中辈分最高,排行第二的解纷道长,他与师兄挫锐道长,师弟和光道长,江湖人并称为“武当三清”。 提起“武当三清”的名号,在江湖上那当真是赫赫有名。三人不但功力深厚,剑法精湛,且不惜自扰清修,常率本门弟子下山除恶安良,扶危济困,武当山周边因而甚是清明太平。 武当派在三人的执掌下,门规甚严,门风甚正,在江湖上倍受景仰。论实力,武当派在江湖名门正派的八大派中名列第二,近年来名望更盛,隐约可与号称武林泰斗的少林派齐名。但与高手如云的少林派不同,武当派除了“武当三清”之外,小一辈中的高手可谓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武当掌门挫锐道长不但注重门人修道与剑术,更注重侠义之道的传承,因而收了许多俗家弟子,近年来俗家弟子越来越多,在门人里已然过半。挫锐道长常对弟子们道:“若人人皆存侠义之念,则天下太平不远矣。” 中年道人是解纷道长顶门大弟子,道号泽林,武艺精湛,德才出众,是小一辈武当弟子中的翘楚,深受“武当三清”的器重厚望与同门的推崇。自挫锐道长大弟子泽海道人多年前下落不明后,“武当三清”更是视泽林道人为武当未来掌门,加以悉心培育。 那年轻人名唤秦玄羽,是解纷道长的俗家弟子,位列十五,自幼在武当修习武功。那少年名唤陆天豪,是解纷道长三十二名弟子中最小的俗家弟子,学艺方年余。 解纷道长转向秦玄羽,厉声问道:“你可知因何而败?” 秦玄羽早已收起长剑,拱手低头道:“弟子愚笨,还望师父指点。” 解纷道长道:“燕子三抄水本是轻功,讲究的是轻巧飘逸,你看燕子在水面上掠过何等的潇洒自在。本派前辈将此化为剑招,原意要灵动而不失多变。你可倒好,此招使得心浮气躁,毛手毛脚在先,心中未有应招在后,难免不被对手调动而失先机。” 秦玄羽撅着嘴不以为然道:“大师兄剑法精妙,高我甚多,即便我侥幸不败于这招,也会败于那招,失手也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解纷道长看他的眼神颇为复杂,勉强耐下性子,尽量压低声量道:“敢问贤弟子,上回同门比武较技你排名第几?” 秦玄羽无精打采道:“技不如人,侥幸二百六十七名。” 解纷道长又道:“那么你在我门下学剑又有几载?” 秦玄羽心下一动,嘻嘻赔笑道:“拳脚三四载,剑法不过六七个春秋。” 解纷道长怒道:“竖子还敢强辩!我武当派上下弟子不足四百,其中火工杂役又有百人,学武弟子只不过三百,你与我学武已有十余年,居然排名倒数,当真令人好生钦佩啊。” 秦玄羽对师父的讥讽并不放在心上,悠悠说道:“我与师父学到的可不止是拳术剑法的小道,更有虚怀若谷、侠义为怀的大道,君子重德不重技。我道家鼻祖也曾有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解纷道长听得秦玄羽引经据典的狡辩,真个气得面红耳赤,七窍生烟,多年的心血没想到却只养了这么个口舌之徒,雷霆之怒,便要发作。 泽林道人眼见情形不对,慌忙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打断了秦玄羽侃侃大论,向师父躬身道:“师父息怒。师弟年幼天真,未经风雨,多有不当,确须好好责罚。我作师兄的想来也有责任,就由我代师狠狠责罚他一番。还望您保重身体,免动肝火。” 解纷道长正待答话,却见远处一名传音道童气喘嘘嘘飞奔而来,人未至,音早到:“师伯,掌门人在金殿相侯,与您……有要事……商议。” 解纷道长遥见传音道童远远奔来,眉头又是一皱,心下颇有些许不悦,暗道:“这传音道童虽说入门不久,但举止轻浮,却大违我道家清净无为的修身之道。” 解纷道长向泽林道人道:“既是掌门相邀,我这就去一遭。你为人宽厚,深明大义,但对师弟们却要严加管束,日后方能担当大任。也罢,你就再调教调教这块朽木吧,正好以他为始!”言罢,又横了一眼秦玄羽,竟随传音道童而去。 泽林道人三人躬身行礼相送。 武当山主峰天柱峰在群山环绕中高耸挺拔,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亦或象征着武当功法在江湖中的极高地位。 武当金殿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之上,仅有一条吊桥与外界相连,殿面虽仅有五丈见方,但却占据了崖上所有的地方,远远望去金殿与山崖浑为一体,犹如一把利刃耸立,长剑问天。 每逢此景,解纷道长便不禁想起道家先贤之言:“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正卷 第二章 江湖之远(二) 步入金殿,只见殿内供奉的真武大帝庄严肃穆,不怒自威;金童玉女侍立左右,拘谨恭顺;水火二将列立两厢,勇猛威严;龟蛇二将神案下置,翘首相望。 神案前席地坐着二人,正是挫锐道长、和光道长。挫锐道长须发皆白,面目慈祥,正自闭目养神。和光道长红光满面,身体微胖,不拘小节,歪坐于地。解纷道长随手带上殿门,挫锐道长却已睁开双目,道:“师弟来的正好。” …………………………………………………… 泽林道人等三人见师父走远,登时轻松自在了不少,师兄弟相携坐到崖边闲看山间秀色。 泽林道人半开玩笑道:“师弟剑法近日确有精进,却还难言登堂入室,日后确应更加用心,勤勉练剑才好。师父他老人家目光如炬,也不是每回都这般侥幸,若有下回你自己受罚不说,难免还会连累了咱们大伙。” 秦玄羽笑道:“师兄明见,我因练功不勤受罚,也不是一遭两遭了,有道是‘债多不愁,蚊子多不咬’,倒是因而连累了师兄弟们,还望各位要担待一二啦。”说罢,装模作样的向二人拱了拱手。 泽林道人摇了摇头,自知又是白费了口舌,只得苦笑。秦玄羽又笑道:“我在家时,家父常言咱们学武一则为强身健体,二则为修身正性,切不可自恃武功与人争强斗狠,更不得倚强凌弱。家父虽为地道的庄稼老汉,可对武学的见地却颇为朴实专刻。” “伯父的见地自是深刻,多半是他从种地中领悟的灼见,那确是亲身的体会啊!就只怕他自己连锤头与锄头,朴刀与柴刀都分不大清吧。嘿嘿。”一旁的陆天豪打趣道。 秦玄羽回手轻轻给了他一拳,道:“不许取笑家父。”但他随即琢磨了下,搔搔自己的后脑,喃喃道:“或许真的分不清楚吧。” 三人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 金殿上,解纷道长正接过挫锐道长递来的一封手札,展开信纸,端看文字,指间竟不自主得颤抖起来,信中文字不多,却极是震撼。 解纷道长慢慢合拢信纸,小心翼翼的折好递回,言道:“谢天谢地,他老人家尚在人世,可解了咱们多年来萦绕心头的这宗悬案。眼下如何安处,还望师兄示下。” 挫锐道长小心翼翼的将手札放入怀中,才说道:“我与三师弟已反复确认,此信确是他老人家亲笔所书,信中这番安排想必自有深意。既是如此,事不宜迟,你我师兄弟三人今晚就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下山。我这就修书一封,掌门之位暂由泽林师侄代任。” 解纷道长眉头微皱道:“下山倒是无妨,只是泽林这孩子担此大任,历练太少,火候不足,不如由小一辈中几位年长者共同主持,遇事商议,似乎更为稳妥。” 挫锐道长微笑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能耐是在事上练就的,谁又是生下来就会当掌门人的呢。况且此刻武当山上,代掌门之位舍他其谁?遇事时,群策群力可;当断时,一人一言决,善之善者也。” 解纷道长还待再讲,一旁的和光道长搭腔道:“我看林泽这孩子也是合适人选,有担当有魄力,武功见识又均胜人一筹,小一辈的弟子中无有出其右者,二师兄就不必推辞谦让了,咱们还当以大局为重啊。” 解纷道长见是这般,也就不再多言。当下三人匆匆收拾行囊,准备下山不提。 泽林道人等三人仍在崖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不觉日已西垂,阳光洒在山上的各处,渲染了天际,也渲染了层层密林,武当山绿色的外衣上,好似又披上了一件红色的轻纱,好美。三人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美景,吹着清爽的山风,心里体味着武当山上安然恬静的日子,别提有多惬意了,真个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 清晨,伴随着清亮的钟声,武当山与武当派都在这鸟语花香的胜境里渐渐地苏醒了。 但很快武当派上下便乱成一团:先是奉茶道人迟迟寻不到三位师尊;而后,更多的门人知晓师尊们不见了,开始没头没脑、议论纷纷起来;临近晌午,才有人在内室找到了掌门挫锐道长留下的一封手札,信封上写着“泽林师侄亲启”六个楷书大字。 泽林道人一声不响地阅过了手札,急急忙忙召集所有武当弟子到校场。 站在高台上,面对下面黑压压近四百名的武当弟子,泽林道人此刻真切的体会到作为掌门人,身上的千钧重担。他清了清嗓,昂声道:“各位同门,不久前在掌门师伯的内室,寻得他留下的书信一封,信中告知师尊三人因有要事,此刻已然下山他往,不知何日方归。” 尽管大多数人已得知师尊们失踪的消息,但一闻此言,高台之下仍是一片哗然。 泽林道人待喧声渐小,续道:“掌门师伯对派中事务已有交代,个中详情均在此信中。”说罢,他左手高高举起了那封手札。 泽林道人扭头向身边一人言道:“泽湖师兄,您年长持重,向来最为公正,请您来向大伙宣读此信最好不过了。” 一旁的泽湖道人双鬓花白,已年近五十,身着略显肥大的道袍,双目却是炯炯有神,显得内力浑厚质朴。他是掌门挫锐道长座下二十八名弟子中的二弟子,从师日久,资历最厚,自大弟子泽海道人下落不明后,武当众弟子一直尊他为长。 泽林道人选他读信,一则确是因他为人公正严明,秉公无私,众人皆知;二则却也有意不露声色的平歇派中各类异心。 泽湖道人接过手札,打开信纸,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泽林师侄:见字如面。我师兄弟三人因有要事他往,此去旷日时久,归期不定,仓促间不及面言,特作书一封,以将派中事务妥善安排。须知‘家不可一日无主’,我三人商议,念你少年老成,德才兼备,特任你为代掌门,行掌门事,半年之内自会另有安排。你当殚精竭力,光大我武当声望。须知遇事当以大义为先,自信不自负,忍让不畏缩,果断不武断,方不枉我等往日教诲。此信可公之于众,以去派中弟子心中疑虑。武当门下弟子当奉泽林道人为代掌门,谨遵号令,凡代掌门之命,如我亲临。掌门人挫锐道人。” 校场中又是一片喧哗,泽湖道人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手札递回,朗声道:“一切谨从代掌门号令!” 派中大多数人均服泽林道人的人品见识,听闻泽湖道人这般表态,当下更无异议,渐渐平息下来,静待代掌门号令。 泽林道人握住手札,朗声向众人道:“承蒙师尊们错爱,委以如此大任,我自当如履薄冰,谨言慎行。我派向来以开诚布公,仗义直言为颂,以背后非议,鼠首两端为耻。各位同门如有独到见解,不妨此刻当众提出。” 泽湖道人挺身而出,拱了拱手向众人道:“各位同门,我派自张三丰祖师开山立派以来,无数前辈均已清静无为,修身养性为根本,名利二字对咱们这些方外之人本就是虚空。而今泽林师弟年轻有为,武功才智均有过人之处,又得掌门之命,成为代掌门实属名正而言顺。还请各位同心同德,共同将我武当发扬光大。”言罢,泽湖道人向泽林道人点了点头。 众人见泽湖道人语意诚恳,深明大义,丝毫不以自己资历深厚为许,均暗暗称赞他高风亮节。 泽林道人正待搭话,不想台下一人尖声叫道:“泽林师伯的才智怎样,不经大事却也难有定论,然而他武功并非我派最强却是一定的。泽湖师伯您言中恐怕有些不实之处,有失公正啊。” 秦玄羽立在众人间,向来声处望去,他识得此人是和光道长的徒孙、泽垣道人的俗家徒弟——刘连誉。 秦玄羽深知刘连誉如此叫嚣,是因为和光道长的大弟子泽垣道人功力深厚,剑法精湛,上回比武较技更是名列第一,单就武功而言,的确比自己的大师兄厉害许多。 武当派虽是名门正派,但门内却也难免派系林立。其中,解纷道长的徒子徒孙,自是非常乐于泽林道人能成为代掌门;挫锐道长的徒弟们,望泽湖道人马首是瞻,也不做任何异议;唯独和光道长这一支虽也承认掌门的手札任命,但却不情不愿,故而此时发难。 秦玄羽上回比武较技正是败于刘连誉手下,本就对其颇为厌恶,听他这么说更是增添了心中的恼怒之情,当即隔空对其大声嚷嚷道:“刘师侄,听你言外之意,想是自比我大师兄功力高强许多,不妨上台去找他讨教几招,也好让大伙眼见为实,有个公论啊。” 台下众人自然知道刘连誉再蠢,也不会这会儿上去自讨没趣。当下好事者哈哈大笑,持重者却是微微皱眉。台上的泽林道人心里焦急,暗暗责怪自己这个师弟,偏偏在这等场合不分轻重,徒增事端。 正卷 第三章 江湖之远(三) 果然,刘连誉故作轻松,用手掸了掸身上若有似无的灰尘,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秦玄羽师叔。我学艺不精,自然不能与泽林师伯相提并论。但我还是劝秦师叔免开尊口,免得引起大伙想到师叔你连我都打不赢,你师兄泽林道人又能高明几分呢?哈哈。” 刘连誉伶牙俐齿,不但借比武校较之事奚落秦玄羽,更是连带捎上泽林道人。众人笑得越发厉害,秦玄羽却是涨红了脸,晓得平时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一时间竟也无言以对。 泽湖道人眼见于此,深恐闹剧一发而不可收拾,连声喝止台下喧哗,道:“咱们习武之人,武功强自是令人羡慕,但凡事讲究有度,青萍起于微末之间。如果自恃武功强盛,而飞扬跋扈,野心膨胀,未见得就是什么好事。崆峒派掌门曾浩天残害同门,弑师自立;魔教教主宇文笑清除异己,妄图一统江湖。这些魔头哪一个不是自诩武功天下无敌,行事却是颠三倒四、令人发指?且身为掌门人,自是严于律己在先,以德服人为重,至于武功高下乃是枝叶末节,本为小道。”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无不点头称是。刘连誉却是不以未然,更加挖苦道:“泽湖师伯刚刚还说泽林师伯武功过人,现在又说武功只是小道。那么师侄我倒是糊涂了,这武功到底重不重要呢?咱们这些俗家弟子,上山学武又究竟图的是什么呢?难道勤学苦练,日夜辛劳,求的竟是些小道?依我看,泽湖师伯您自己才是前后矛盾,颠三倒四呢。唉,人嘴两张皮呐,反正都有理呦!” 泽湖道人脸上此时已是青一块紫一块,既悔自己一时失言,又恼怒这刘连誉咄咄逼人,竟使自己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正在此时,人群中突有一人腾空而起,施展武当“纵云梯”的轻功,足踏旁人肩膀脖颈,急向刘连誉奔来。本来校场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可众人眼见势头不妙,呼啦一下四面散开,在刘连誉周边瞬间的空出了个几丈的小圈。顷刻间,那人已至,也不搭话,借着冲势,一招“苍龙入海”,仗剑便向刘连誉疾刺。 刘连誉口头上大占上风,正自洋洋得意,眼见长剑来袭,方才慌忙拔剑迎敌。那来人未等招数使老,撤回右手剑势,左手又举掌向刘连誉天灵盖砸来。刘连誉始料未及,忙撒手撤剑,双掌举过头顶,使一招“力拔千钧”,运气要硬接他这一掌。那人变招更快,左手已抓紧刘连誉手腕,在半空中借势一招“兔子反蹬鹰”。刘连誉手腕被抓,避无可避,胸口重重挨了两脚,剑落、人倒。 刘连誉捂住胸口,这才看清来人面目。此人正是泽湖道人的三师弟泽潭道人,他向来木讷少言,脾气却很火暴,对泽湖道人又极为敬重,想来不忿刘连誉刚刚的言语奚落,因而长途远袭。 刘连誉半躺在地上,故作委屈的大声嚷嚷道:“师伯何故加害于我?恼羞成怒就可以以大欺小么?”众人眼见泽湖道人失言在先,泽潭道人出手无理在后,倒有大半同情起刘连誉来。 泽潭道人这才落地,长剑却依旧指向刘连誉,说道:“油嘴滑舌,没大没小,该揍!”只听得耳边刷刷刷,七柄长剑拔出,和光道长座下弟子泽地、泽坪、泽埂、泽坤、泽场、泽城、泽墩道人,已将他团团围在当中。 泽潭道人环视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急躁,早已深陷到和光道长座下群弟子包围当中,但他浑无惧色,不以为意。因为,在更大的圈子外面却围满了挫锐道人座下的弟子们,他们人数更多,纷纷拔剑在手,又将和光道长座下弟子们围住。 秦玄羽眼见这些素日里相处融洽、谈笑风生的同门,此刻居然面目狰狞,因为几句怪话,竟要拼个你死我活,而这一切仅仅是发生在师尊们离开半日的光景里,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悲愤。 泽垣道人这才发声,怒目环顾四周,高声嘲讽道:“看来你们不但善于以大欺小,更是善于以多欺少啊!”他又转头向高台喊道:“泽湖师兄,你再不约束众人,可别怪我出手坏了同门之义了。”他内力浑厚,语气中充满恫吓,“同门之义”几个字音更是在山谷中久久回荡,众人心中不禁一凛,均不知所措,呆在当场。 泽林道人知道此刻千钧一发,群殴随时可能一触即发,泽垣道人又是其间关键,大声回应道:“各位同门,我武当派自开山立派而来,行的是侠义之事,尊的是先贤之训,内讧之事恒古未见。各位切莫因为几句玩笑话,就舞刀弄剑,传出去岂不是让江湖人耻笑?泽垣师弟,咱们相距太远,说话不便,请你上台一叙如何?” 泽林道人心念此时泽垣道人如肯上台,那么形势还可控制,而且他必然要穿过剑拔弩张的众人,那么气氛自然也会有所缓和。 泽垣道人自然知道泽林道人心里的计算,他虽不愿听命,但也不愿此时发生火拼,己方人少不利,因此黑着个脸,一言不发,缓缓向高台走去。众人见状,纷纷向两侧避让,形势顿时缓和了不少。 泽林道人趁机又高声道:“各位师兄弟,请收起手中兵刃,速归本队。”泽湖道人也是从旁帮忙连连呵斥,校场渐渐恢复了秩序,各人也各归原处。这时刘连誉已由旁人扶起,朝着泽潭道人远去的背影,恨恨的啐了口浓痰。 泽垣道人怒气冲冲,已来到高台前,只见他一个旱地拔葱,忽的挺身高高跃起,高台本已一丈八,他却跃起三丈有余,缓缓落在台中央。泽垣道人身形虎背熊腰,身高力强,他这一跃而落,犹如天神下凡一般,威风凛凛。众人突看他露了这一手,没料到他身形巨大,轻功却也如此了得,均不约而同的喝了声彩。 泽林道人却是眉头微皱,心念今日之事怕是颇为棘手。泽垣道人摇头晃脑,大大咧咧的说道:“刚才听闻泽林师兄曾言,想听听同门的见解,请问是也不是?”他面朝台下,却看都不看泽林道人,显是极为不敬。 泽林道人却是颇为谦逊,向他抱拳拱手道:“我刚刚代行掌门人之职,毫无主张,正要向同门请教高见,师弟若有,还望不吝赐教。” 泽垣道人用眼撇了撇泽林道人,似乎认定他假仁假义,邀买人心,颇为不屑的说道:“高见倒谈不上,就是心下有个疑问想向师兄你请教。方才泽湖师兄曾道,师兄你武功过人,后又言武功本是小道,那么是不是说师兄你过人之处本就是小道,不值一提呢?若当真不值一提,那代掌门之职阁下又凭什么能够胜任呢?”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又是一阵骚乱窃语。泽垣道人外表看起来粗矿,其实心思却很是缜密,他瞅准时机,突然旧论重提,既是要讽刺挖苦二人,似乎又有挑拨离间之意。 泽湖道人气得涨红了老脸,慌乱道:“代掌门,他……他……胡言乱语,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泽林道人不慌不忙,向泽湖道人摆了摆手,眼睛却望向泽垣道人,道:“师弟所言差矣。一则,我天资愚笨,虽日夜苦练,但功夫终是难以精进,未必算得上武当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以师弟你功力之强,就可能在我之上。泽湖师兄刚刚所说,不过是过誉之言,算不得数的,师弟你又何必当真呢?” 泽林道人望着手中的武当长剑,续道:“至于武功强弱就好比宝剑的优劣。剑在君子手中,自能惩恶扬善,即便是半截废铁,也算得上物尽其用。剑在恶人手中,却可能给世人带来不幸,越锋利的宝剑,越强大的武功,反而会带来的更多的灾祸。我辈之人,正是要习好武艺,守住向善的本心。因而武功重要,心地纯良更重要!” 台下众人闻听此言,纷纷拍手叫好。这个道:“代掌门说的好,武功强弱又有什么用,心中的善恶才是根本!”那个道:“不错,咱们谨遵代掌门号令,拼死也要捍卫正义!” 泽垣道人见状,略转了转身,高声言道:“师兄你所言不错,可没有极强的武功,又能倚仗什么保护内心的纯善呢?到头来,不过是螳臂当车式的可笑与蜻蜓撼石般的无奈。”说罢,他竟然缓缓举起手中长剑,连剑带鞘直直的指向泽林道人,道:“师弟不才,却想向师兄讨教一下剑术,可否指教一二?” 正卷 第四章 江湖之远(四) 泽垣道人年幼时,村子里发起了一场骇人听闻的瘟疫,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到最后,十户人家竟有九户死绝。年轻的和光道长恰巧路过,在死人堆里捡到了这个尚在襁褓中的泽垣道人。 和光道长将他带回武当山,细心照料,收为首徒,传授武艺。未曾想到的是,泽垣道人习武极有天赋,内功招式,他只需师父传授一两遍,便能学会。自己稍加习练,便能融会贯通。和光道长对他自是日益宠爱,时日久了,终于养成了他孤傲不群,刚愎自用的性情。 泽垣道人对谁都不屑一顾,唯独对师父敬爱有加,视其如父。在几位师尊的带领下,他凭借自己极高的武功修为,参与数十回的大战小斗,可以说为武当的江湖地位,立下了汗马功劳。 泽垣道人本也无意争夺代掌门之位,但他对师尊们偏爱泽林道人却是耿耿于怀,总觉得自己才是在小辈中武功最强、出力最多、功劳最大之人。因此,他心中虽也承认泽林道人的代掌门之位,但还是忿忿不平的站出来,想挫一挫新任代掌门的威风。 泽林道人直直的望向泽垣道人手中的长剑,心下对他的无礼之举颇为恼火,心道与你好言好语的讲理,却终究是对牛弹琴,枉费苦心。转念一想,此人自恃的不过是武功高强,我如一直避而不战,不但要受其冷嘲热讽,而且以后恐难以服众。索性趁此机会,稍微挫败下他也好。 念及于此,泽林道人俯瞰四周,见台下众人皆有几分瞧热闹的兴奋,当下向泽垣道人拱手答应道:“指教可不敢当,你我师兄弟二人随意切磋一下,倒也无妨。请!” 话音未落,泽垣道人已用内力逼出剑鞘,疾速射向泽林道人。泽林道人侧身避过,剑鞘直飞向高台之下,惹得台下众人一片惊呼。 泽林道人刚刚拔剑在手,泽垣道人已然冲到跟前,疾刺手中长剑,一招“穿山透石”,当真石破天惊,正是武当龙华剑法中的起手式。相传,这套剑法乃是全真教龙门派祖师丘处机在崂山明霞洞修真时所创,深得道家南华真人的“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之精髓。 泽林道人当即还了招“青龙吐须”,也是武当龙华剑法。两人均施展起武当龙华剑法,你一招“开天辟地”,我一招“潜龙探窟”,不大会儿,已交换了五六十招。初时,泽林道人只守不攻,对手气势正盛,一则耗其锐气,二则也是在暗中观察对方招数,以寻其破绽而攻之。 泽垣道人连出几十招进手,也早已隐约觉察到对方内力了得,大是劲敌,随即变疾为缓,只是顺次将龙华剑法一一施展。龙华剑法本就是招招相克,因而泽林道人也只是随手应招,二人远远看来就像是在日常练剑一般。 看了几十招,台下的众人心思却是发生了变化。 年轻者觉得不过是平时修习的龙华剑法,看得太久了,渐渐觉得生厌,竟然慢慢困顿起来。更有甚者,觉得这样持久,不知今日校会何时能结束,心中暗暗焦急。 年长者看得却是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这路剑法虽然自己每日熟习,可意境却与他二人相差甚远,他俩每招每式均有独到之处,虽是同一套剑法,二人使起来却大相径庭,泽垣道人似黄河水先声夺人,气势磅礴,泽林道人却似长江水绵而不断,源远流长。 又过了二十余招,泽垣道人终究心下起急,心想这泽林道人曾与师弟泽坤道人大战三百余招,剑法上确有过人之处,但如与自己战到二百招之上,即便败北,自己这“武当第一”的名号难免大打折扣。况且泽林道人如若择机跳出圈外,以平手相称,自己也不好追击再战。 泽垣道人随即变了剑招,施展开武当玄功剑法,这一路剑法更为实用,剑势极快。泽林道人早有准备,当即以快制快,叮叮铮铮二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台下功力较差的弟子,此时已看不清二人的剑招。 秦玄羽心下大奇,大师兄的快剑怎能练到如此地步?倘若跟自己使出,恐怕自己接不住三招两式。陆天豪不知何时悄悄凑到他耳畔,嘿嘿一笑道:“不知道大师兄每回与秦师兄喂招,要费多少心力,才能让你输得不漏痕迹,真是难为他了。”秦玄羽当然知道大师兄比剑时的想让之意,扭头作势要打,陆天豪却嬉笑着钻入人群,踪影不见。 台上的较量愈发激烈,二剑相撞也越来越快,声响不再清晰,更像是一个长音不断。这二人本就是武当派中数一数二的剑客,当真较量起来,不断催发体内真气,确实非同小可,高台上一时狂风骤起,剑气横飞,站在一旁的泽湖道人已感呼吸不畅,慢慢退下高台。 泽湖道人下得台来,定睛再瞧,此时高台之上,战况再变。激烈交锋中,泽林道人眼见时机已到,突然以慢制快,剑尖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炫目的弧线。 泽垣道人剑势不由得一滞,他立时催发内力,欲再度疾刺,不料泽林道人的剑尖又划出了一道弧线,他的剑势随即又是一滞。泽林道人不断划弧,而且弧线越来越长,由半圆至正圆,剑速虽不快,但已明显占据了场面的主动。 泽垣道人越斗越惊,数次催发内力,极欲摆脱对手剑势所控,可始终不能成愿,手上的剑却似被缠满了丝线,越来越沉。终于,“铛”的一声,泽垣道人手里的剑重重插落在高台之上。泽林道人随即跳出圈外,拱手道:“师弟,时候不早了,咱们点到为止。你既已罢手,咱们来日再练,可好?” 泽垣道人又惊又恼,他知对方没有胜算,所以不得以使出了武当太极剑法。让他恼怒的是,这套剑法向来只是武当掌门一脉相传,在武当众多剑法中,最为精妙深邃,只会由现任掌门人秘传下任掌门人,既是武功的传承,更是掌门的传承。对方以“太极剑”缠转自己的长剑,引入在地,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是自己住手不攻,自发将剑插入的,这样既保全了自己的脸面,又用话语挤兑住自己,不给自己留有继续纠缠的机会。 泽垣道人并不领情,自知自己再斗下去,虽然未必会败,但对方既已得掌门亲传太极剑法,那掌门之位迟早也是他囊中之物,一时之间,心灰意冷,斗志全无。他强撑场面,恨恨道了句:“哼,来日就来日,来日方长”。他也不在理会插在台上的长剑,转身翻下高台,竟然离众而去。 秦玄羽低声骂了句没素质,就听到泽林道人在台上,说道:“大家亲眼所见,我与泽垣师弟刚刚简单切磋了几下,未见高下。但泽垣师弟高风亮节,再斗下去怕伤了同门间的和气,所以住手不攻。各位同门,也请争相效仿,师尊们不在山上,大家更要勤勉练功,各司其责,切不可为些小事整个面红耳赤了。”他顿了顿,又说道:“校会就此结束吧,大家请便。” 众人议论纷纷,开始慢慢离场。泽湖道人这时也已走回高台,对台下众人高声说道:“额……额……,代掌门将在金殿处理派中事务,大家可随时上金殿请议。请大家遵守派规,未经许可不得下山……” 泽湖道人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众人却似充耳不闻,散去得更快了。 回去的路上,泽林道人的师弟们七嘴八舌,高谈阔论起来。二师兄泽树道人说大师兄成为代掌门实属名至实归,今后大家更要谨听号令,苦练剑法才是。四师兄择柱道人说大师兄讲话有理有节,颇有掌门人之风。但是大伙均搞不明白,为何这泽垣道人会突然住手不攻,毕竟他可不是那种轻易与人和颜悦色的角色。人人均知他准是吃了暗亏,可谁也不说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最后,陆天豪笑道:“不但如此,咱们可是连大师兄最后用的什么剑招也瞧不懂啊。”瞧见大家面面相觑,秦玄羽嘻嘻一笑,道:“原来大家都不懂啊,我还只道是自己见识浅薄,因而一直未敢发问。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那大师兄使的一定就是‘太极剑法’无疑了。” 众人心下又是一惊。 …………………………………………………… 入南岩岩下 章焕 误入武当路,频疑别有天。深洞千仞落,飞阁一巢悬。鸣泉当窗急,长松拂幛眠。此中能避世,箕坐已忘年。 正卷 第五章 风谲云诡(上) 盛夏酷暑,晌午的日头火辣辣、赤裸裸的照射着大地万物,树叶无精打采的低垂着一动不动,一切都是那样的沉闷,只有树间的知了和溪涧的野蛙在不识趣的闷叫着。 不合时宜的还有那些习武苦练的武当弟子,他们头顶烈日、脚踏烫土,散落在校场、田间、崖边各处,或三五成群、或一人独处,不断习练着纯熟或不纯熟的武功招式。汗水从他们额头、背脊涌出,透过衣衫,砸落到脚面上,但他们却并不觉得辛苦,毕竟又有哪名武者不盼望着能在武学之路上日渐精进呢? 当然,也有例外。 此刻,秦玄羽正带着几名师弟在林间偷懒。秦玄羽躺在树叶最繁茂的一棵高树的枝桠上,只见他头枕双臂,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鼻腔中还哼哼着小曲儿,似睡非睡,好不惬意。 树下,有一片不大的池塘,还有一个溪水流下形成的天然小瀑布,翠绿环抱中,掺着潺潺水声。师弟许元华、马雨镇、陆天豪正在齐腰深的池塘里嬉戏玩水,这三人年龄尚幼,少年天性,爱动好玩,边说边笑,好不热闹。只有师弟陈启荣一人默默在池边练剑,时不时还停下来回想早上师兄教习的剑式,颇为忘我。 许元华嬉笑着向陆天豪泼了泼池水,笑道:“多亏了秦师兄带咱们找到这等幽静的所在,免去我们几人受这酷热之苦。”“正是,正是。”马雨镇往自己身上撩了撩水,也笑道,“此处不但风景宜人,而且人迹罕至,想必此刻二师兄正在到处点拨师兄弟们功法呢,定然找不到这里,咱们正好安享这太平盛世。哈哈。” 秦玄羽在树上幽幽的回应道:“就算二师兄找到也不怕,咱们不是正在苦练武功么?”说罢,他向正在练剑的陈启荣努了努嘴,嘿嘿一笑。 树高林密,下面的众人无法看到秦玄羽的夸张的表情,一时不明所以。陆天豪奇道:“二师兄见到我们没有用心练功,怎会不责骂?难不成秦师兄已想好说辞?” 秦玄羽答道:“那是自然,他若来时,我就会说我正在林间捉鸟,苦练我武当‘纵云梯’的轻功,陈师弟在练武当剑法,至于你们三人嘛………,功力尚浅,我教你们在池中练习暗器捕鱼………”。 陆天豪打断了他侃侃而谈,道:“不妥不妥,二师兄若见到我们这般玩水嬉闹,哪有半分捕鱼的样子?”秦玄羽想了一下,答道:“这个嘛………,我就说这门功法需先把水搅浑了,增加些许困难,才能更考究眼力和暗器的精准,这就叫做‘浑水射鱼’。” 众人听他强辩,平生头回听到“浑水射鱼”的称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池旁练剑的陈启荣也收起剑式,向林间笑喊道:“秦师兄还不快下来,向我们展示下你自创的独步武林、天下无双的‘浑水射鱼’技法,让我们也能依葫芦学个样儿。” 秦玄羽连连摇头,学陆天豪的口吻道:“不妥不妥,我在树上对你们却另有个一个妙处。一则二师兄到时,我这树高叶密,他一时瞧不见我,我自能后发制人,帮你们打个圆场。二则你们也知道,师兄我轻身功夫实在拿不出手,这树又太高,我下去容易,待要再上来可就难了,因而我还是在这树上修炼我另一项独步武林、天下无双的绝学——‘无枕高眠’吧。咱们可得各练各的,互不打扰,互不打扰啊!” 众人抬头看看他的所在,觉得他这个成语改得还算“因地制宜”,又是摇头,又是好笑。在一阵欢声笑语中,秦玄羽渐渐合上了眼,当真昏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玄羽恍惚间突然觉察有人在推自己,一时想到自己睡在树上,怎会被人推着,定是做梦。想要再睡,那人却推得更加用力。 秦玄羽迷迷糊糊,抬眼望了下,推醒自己的正是师弟陈启荣,再望向远方天际,却不禁吓了一跳,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上,此刻已乌云密布,滚滚沉云压将过来,天色早已暗沉,显得愈发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 秦玄羽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抬头又望了望天,说道:“天色不早,陈师弟,叫上师弟们,咱们这就回观里吧,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场雨只怕来头不小,不要被浇成落汤鸡才好。”陈启荣栖身在大树另的一根枝丫上,伸手按住了将要起身的秦玄羽,悄声说道:“师兄悄声,你听,有人来了。” 秦玄羽倾耳细听,果真有人骑马驰来,他知武当弟子在山上行走从不骑马,那么来的必是外人,只是为何却走此等偏僻小路,显得颇为奇怪。 秦玄羽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树下的三名师弟已踪影不见,正待向陈启荣发问,却听得马蹄声已近,透过林间密叶,秦玄羽隐约见一名红袍武士身着铠甲,似乎背着个包袱,乘匹白马疾驰而来,铠甲上满是血污,白马上也是血迹斑斑,看来必是经历过苦战。 不多时,白马已奔到池边急停,马背上的武士显然已经累极,再也抓不住缰绳,一下子从马背上惯了下来。他面朝下落地,顾不得脸在石间戗出口子,鲜血直流,却又十分在意自己的前胸后背,似乎生怕不小心磕在地上。 秦玄羽看得肉疼,又不禁好奇,心道:“若说他背上贵重器物,怕摔着碰坏倒也有情可原,可为什么前胸硬甲,也拍着地?难道是前胸受了重创?看他身形臃肿,前胸铠甲难不成另有玄机?瞧他狼狈不堪的模样,显是被人追杀,多半也是因身上之物所累,难道他背上的宝物只是障眼法………” 一瞬间,秦玄羽心头转过好几个念头,他望向陈启荣,见他也是毫无头绪。突然一声婴孩的啼哭声,打断了各人思绪。武士挣扎着坐起身子,单手解开胸前绳索,小心翼翼的卸下背上的包袱,又抱在手中,咿呀呀的哄起了婴孩。原来他背上的包袱竟是个襁褓中的男婴。 秦玄羽心下释然了大半,更多的疑云却又升起。那男婴一直啼哭,只见那武士眉头紧锁,忽的捂住了婴孩的口鼻。秦玄羽以为那武士厌烦发狠,要捂死婴孩,正待跃下。 一旁的陈启荣忙拉了下秦玄羽衣角,用手比划着,示意他细听。秦玄羽这时也听到远处似乎又有十余骑奔将过来,定是发觉了目标踪迹。那武士意识到大敌将至,挣扎着就要起身上马,这才发现白马已在五、六余丈远的池边饮水,一时泄了力气,复又坐倒,索性放开手,任由婴孩啼哭。 婴孩又哭了几声,见无人理睬,竟然不再哭泣,两只明亮的眼睛睁睁看着眼前这个满身血汗的武士。武士也望着婴孩,此刻再也止不住泪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流过泥污满纹的脸颊,印出两道白痕。那婴孩也察到异样,双手乱摇,好似想帮武士擦泪一般。武士见状,一想起路上与婴孩相依为命,经历的种种艰难,眼下却要生离死别,自是心痛不已,真想干脆不如一死了之,再不受这尘世间的煎熬。 秦陈二人遥见此情此景,交换了下眼神,不约而同的握了握手中的长剑,心念相通,均觉得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也要拼命保全这树下二人性命,方不违侠义本道。 须臾间,追兵已至,秦玄羽粗略数了下,总共有二十余骑,他们黑衣黑马,黑巾掩面,扇形排开,显然平时训练有素,瞬间便切断了猎物的所有退路。秦玄羽知道以自己二人的武功,对阵眼下这二十余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毫无胜算,更不要说想救出这层层包围中的二人了。 那武士眼见敌人势大,自己连日狠斗,早已是强弩之末,今日已无生还之理,索性将婴孩放在自己身后的石板上,左手拾起落地的大环长刀,勉力撑住身子才缓缓站了起来,决心临死也要再拼一两个人垫背。 黑衣人头领跃马上前,用马鞭对那武士一指,喝道:“姓骆的,你们真是不识时务,就为了救这么个不通人事的小屁孩,已然搭上了你兄弟六条性命和你这只右臂。如今,你已走投无路,此处即是你的葬身之地,这就速速交出孩子,我们留你具全尸!” 闻听此言,秦陈二人这才发现树下的武士,果然右臂无存,鲜血凝结,看来断臂已久了。 当中一名花白头发的黑衣人,这时却是下马拔剑在手,上前快走几步,恶狠狠的说道:“赵首领何必和这死人废话!这群叛逃余孽一路从紫禁城逃到武当山,逃亡了大半个中原,害得老子们跟着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大伙还愣着干嘛?一起上啊,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这一吆喝,其余黑衣人纷纷下马,拔剑向前,包围圈越缩越小,只待首领发话,这就要上前将他乱刀分尸。秦玄羽眼见形势危急,武当众弟子离得太远,来不及找人援手,悄声对陈启荣说道:“待会儿动起手来,我下去拖住他们,你趁机回去报信儿。”陈启荣知道这般下树救人无异于送死,连连摇头,悄声道:“我功夫强些,还是我去救人,多争取些时间,师兄你去报信儿。” 骆武士环视了下四周,除了身后是池水瀑布,其他三个方向均围满了敌人。他又抬头仰望,突觉此间鸟语花香,能死于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那骆武士冷笑一声,挺身朗声道:“没想到我骆某人半生戎马,今日居然栽到尔等鼠辈之手。”他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孩子,知道自己倒下后,这婴孩自然也难幸免,续道:“只是终于还是未能完成李将军重托,无颜见将军于九泉之下,我死之后,就让我曝尸荒野,任由虎狼豺豹啃食面目吧。” “这个不难,难道你还想让老子们将你捡葬超度,做满七七四十九天法事不成?!”一名黑衣人狞笑着答应,其他黑衣人大笑不已,手握兵刃步步紧逼上来。 “鼠辈快快动手,给老子来个痛快的!”骆武士已疲惫至极,左臂似有千斤重,再也无法运力使刀了,索性抛下大刀,竟已引颈待戮,不愿再斗。那赵首领在马上看得真切,生怕众人一拥而上,抢走了这头等大功,当下言道:“那就让我送你个体面的吧”,他抬手扬出一枚袖镖,直奔骆武士咽喉而来。 正卷 第六章 风谲云诡(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跃出一人,长剑格挡袖镖,大喊道:“且慢动手,某家在此!”这来人剑头失准,只是击偏了袖镖,袖镖还是在骆武士脖颈上轻轻划出了道口子。来人正是秦玄羽,他跃到众人之间,扭头向骆武士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似乎是为剑法不精略表歉意。 那群黑衣人正全神贯注在骆武士身上,浑没注意树上有人,这时他突然跃出,不禁都被他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半步,凝神观望。那赵首领见突然蹦出个睡眼蓬松、剑法奇差的年轻人,颇不以为意,就要示意属下一并格杀,可转眼又看到他手中的武当长剑,刚刚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秦玄羽鬼马精灵,未言先笑,倒转长剑,团团作揖道:“各位蒙面大侠,不远千里来我武当,虽未拜山,但我武当派上下仍有怠客慢贤之嫌,失敬失敬啊。”他口中客套,实则指责黑衣人等并不磊落。 近前的一名黑衣人听他说得迂腐,武功又差,忍不住上前推搡了他几下,道:“你们武当弟子个个都是这么酸儒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子们爱去哪就去哪,拜什么山?这里平日里游人如织,难不成你武当山是戏园子,游山还要买票不成么?”引得众黑衣人哈哈大笑。 秦玄羽并不着怒,拱手答道:“阁下所言谬矣。平日游人多是雅客,寄情山水,自然无妨。但若有人胆敢在武当山上倚强凌弱、杀人越货,我武当派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他说的这后两句,倒好像说给身后的骆武士听的。 骆武士上前单拱手道:“在下御前大刀营骆家成,多谢武当少侠高义援手,此事虽干系重大,却与贵派无关,还请少侠不要插手,让我自个和他们做个了断。” 秦玄羽知道他怕连累自己和武当派,扭头怒道:“什么狗屁话!天下人管天下事,我武当派最见不得这草菅人命的营生,这事我若不管,只怕此生再也羞于自称武当弟子!” 赵首领眼见陡生变故,担心夜长梦多,却也不愿就此与武当派结怨,大声喝道:“兄弟们不必听他们啰嗦,困住这小子,先杀了姓骆的再说。”一声令下,已有五个人将秦玄羽围住,其余众人继续向骆家成逼近。 秦玄羽眼见无法再拖延时间,当即施展起最纯熟的武当华龙剑法,他平生头回与人搏命,当下抖擞精神,左一招“净扫迷雾”,右一招“青龙吐须”,随意挥洒,尽情扫向身边之敌,只想尽快冲出围堵救人。 秦玄羽知自己武功不强,因而只攻弃守,施展的全是熟习的华龙剑法进手招数,好在围住他的五人并没有立下杀手,一时倒也尚可支撑。 此时,乌云压得更低,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随之而来的便是滚滚惊雷、倾盆大雨。秦玄羽眼见那群黑衣人逼向骆家成,却是干着急无可奈何,突见黑暗中斜刺里杀出三柄长剑,护在了骆家成身前,心下大喜,喊到:“师弟们来的正好!”原来许元华三人玩闹了半天,腹中饥饿难忍,就到附近林中觅食,忽听闻这边兵刃交加之声,因而在这紧急关头仗剑而出,与黑衣人缠斗一起。 赵首领见到又突的冒出了好几名武当弟子,坏己好事,心下不禁大怒,当下也顾不得和武当派结不结怨了,从怀中掏出暗器,就要暗下狠手。 恰在此时,泽垣道人已带着大批武当弟子赶到,陈启荣终于在这紧要关头搬得了救兵。泽垣道人内力浑厚,大声喝道:“大伙都住手,请当家的讲话”,他一摆手,五十余名武当弟子已将这群黑衣人团团围住。黑衣人见到对方势大,己方显然不利,当下都住手不攻,但仍将秦玄羽等五人围在当中,待首领示下。 大雨滂沱中,赵首领黑着个脸,掏出个铜牌,高声向泽垣道人吼道:“锦衣卫钦差奉命抓捕朝廷要犯,闲杂人等回避!”泽垣道人闻听此言,心下大惊,心道:“对方若是江湖门派,当可与之周旋一二,绝不能堕了我武当声望。但对方若真是朝廷派来的,冲突起来,即便取胜,也祸不远矣。区区一个武当派对抗朝廷,那当真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了。”泽垣道人思虑半响,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赵首领一见这下果然唬住了对方,武当派毕竟不敢与朝廷对抗,当下缓和了语气,拱手说道:“这位道长请了,鄙人赵劲,锦衣卫四品带刀侍卫,未请教道长尊姓大名?” 泽垣道人也拱了拱手,答道:“哦,原来是赵大人啊,失敬失敬。贫道道号泽垣,未知何事引得各位与我武当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缠斗?” 赵劲说道:“道长高见,我等奉命秘密捉拿朝廷要犯,不想引得贵派弟子误会,以为我们是强盗做恶,因而发生点小摩擦。”赵劲不想节外生枝,续道:“武当派向来戒律严明,现大家既已解开误会,我们这就带要犯回去,大家冰释前嫌,就此别过。” 泽垣道人正要答话,圈中的秦玄羽却先大声嚷嚷道:“哪里来的狗屁钦差?钦差有个个蒙面办差的么?!哪里又来的朝廷要犯?这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又犯了什么重罪?你们告诉我,他是杀人越货了,还是强抢民女了?” 泽垣道人本就对秦玄羽没什么好感,又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当即大声喝到:“住口!武当派中,还轮不到你个俗家弟子出头!”原来,武当派中俗家弟子远比出家弟子地位较低,教中事务均是由出家道士处置,俗家弟子只是平日修习武功而已。 秦玄羽还待再争辩,一旁的师弟许元华向他连连摆手。秦玄羽也知,外人面前不好争辩是非,当下也就忍口不说。 泽垣道人遥望了下圈中的武士和怀抱的婴儿,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又看看眼前这批恶狠狠的黑衣人。他久历江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自然知道无论这群黑衣人是不是朝廷派来的,一旦这武士婴孩被带走,下场必定不堪。泽垣道人当下心一横,决定至少要先救下眼前大小这两条性命,至于后果只得放到日后再说了。 他环顾四周,拱手朗声说道:“各位大人明鉴,我武当派素来遵纪守法,从不为扰民乱政之举。但事发突然,尚有诸多不明之处,贫道人微言轻,不敢专断。今日天色已晚,不如由我派暂将这两名‘要犯’关押,待我禀明掌门师尊,再与各位一个交代如何?这期间如有任何差池,由我项上人头作保!” 他说最后一句时,催发浑厚内力,声音高亢洪亮,即便雷声滚滚也无法掩盖,不停的在山谷中回响。众人不由得心头大震。 赵劲自然恼火功败垂成,只是见对方人多势众,若要强争下去,己方不利,弄不好还有搭上性命之忧,只是狠狠的说道:“道长可知违抗朝廷命令的后果么?武当派竟敢如此目无法纪么?” 泽垣道人不答,众人只见他似乎动了动,黑暗中寒光一闪。赵劲只觉得手头上感觉异样,低头看时,手中牵马的缰绳已断,断口处离自己的手指不过寸余。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如何出剑,自己手中的缰绳竟然忽的被斩断,心中不觉骇然。 原来这赵劲武功并不入流,只是靠多年溜须拍马才慢慢升为带刀护卫,此次出来贪功冒进,因怕被别人抢了功劳,手下带的兵士也均不是武功高强之辈。 赵劲见对方露了这么一手,足见武功高出自己甚多,只想赶紧离开,保全自己性命要紧,当下说道:“三日之内,我们必将带大队人马,到武当观前要人!”随即一挥手,喊声“撤”,俯身抱住马头,第一个冲了出去,落荒而去。众黑衣人,虽觉突然,但眼见首领已去,也都纷纷上马,追随而去。 泽垣道人让到一旁,在众黑衣人身后,躬身举手,朗声道:“恭送各位大人!” …………………………………………………… 玄天玉虚宫外面依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见天日。与之成为鲜明对比的是,此刻宫内大殿上,竟然鸦雀无声。烛光在风中摇曳,带动着大厅中五六个人影忽明忽暗。 秦玄羽站在下首,抬头望了望殿中各人:端坐在掌门位子的师兄泽林道人眉头紧锁,正颇为疑惑的,上下打量着客座上这个浑身血污的武士;右手座位上的泽湖道人转头看向泽林道人,心中盘算着这个新晋的代掌门该如何处置此事;泽垣道人却是呆呆的望着骆武士身旁椅子上,正在熟睡的婴孩,似乎回想着一些往事。 最后,还是一旁的骆家成打破了沉寂,他扶着椅子扶手,缓缓的站起身来,团团作揖道:“今日之事,骆某感激武当派上下高义,各位出手相救,不愧于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号!”他转过头来,续说道:“尤其是这位秦少侠,即便武功不强,也要仗义出手相救,丝毫不顾念个人安危,真乃大丈夫本色也!” 秦玄羽嘻嘻一笑,抱拳还礼道:“好说好说,要不是我平时学艺不精,非揍他们个屁滚尿流、有来无回不可。”泽林道人瞪了他一眼,秦玄羽赶紧闭嘴低头,自觉在这种场合嬉笑颇为不合时宜。 只听堂上泽林道人说道:“骆将军此言差矣,扶危济困,匡扶正义,本就是我们习武之人的本分,别说我这师弟会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即便是我武当山上的山野樵夫,遇人危难也是会挺身而出的。这是本分,不必客套。”泽林道人此时已经听了泽垣道人和秦玄羽等人的描述。 “只是………”,泽林道人望向骆武士旁边的婴孩,续道:“只是此事疑窦重重,对方如真是朝廷所派,又为何会为难您和这襁褓中小小的孩童,还请将军释疑。我武当也得知道咱们救的究竟是什么人,做的是什么事,不是?” 骆家成再次拱手道:“掌门有问,骆某原应知无不答,但此事干系太大,绝非一门一派可以承担的,骆某已给武当带来麻烦,不想牵连更多无辜。骆某能说的只有,本人骆家成,本是御前大刀营统领,奉李福广将军之命,保护这个孩子。捉拿我们的正是当今朝廷锦衣卫,这孩子乃是忠义纯良之后,武当派没有救错人。正是为了救这个孩子,我们大刀营三百勇士,死的死,亡的亡,我弟兄七人,六人惨死,仅我一人苟延残喘至今………”说到后来,他声音越来越小,七尺汉子竟然泣不成声起来。在场众人皆磋叹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骆家成勉力收住眼泪,续道:“骆某只求在贵派讨扰一晚,借间茅屋避雨,明日我们即上路远行,绝不能再给武当带来灾祸了,其他事情还请掌门您不要追问了。” 泽林道人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将军的意思,贫道自然理解,但是此刻武当派想置身事外亦是不能了。料想此时朝廷大队人马正在武当山附近集结,将军带此小儿独行,恐怕走不了多远必被所擒,下场不堪啊。” 骆家成知道泽林道人所言甚是诚恳,当下颇为矛盾,又听泽林道人续道:“将军如有不测,我掌门师伯将来闻听此事,必然责怪我们沽名钓誉,办事不力,如不能连这个无辜黄口小儿救下,还有什么脸面谈侠义呢?还请将军道出此事始末,我武当上下全力周旋,或能让此子留有一线生机。” “代掌门所言正是”,一旁的泽垣道人用力握了握手中长剑,忍不住插话道:“我武当是江湖八大名门正派之一,从来不懂得什么畏祸不前,明哲保身的道理,将军要是再执意不说,岂不是小瞧了我们武当派?!” 骆家成还待再讲,突然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紧接着一声强雷震彻云霄,众人都是一惊。雷声中,一名孩童的哭声突然传来,众人瞧向那个婴孩,只见他依然甜美的熟睡。 第二声哭声传来的时候,众人终于寻到声音居然是从骆家成怀中传出,众人均是惊愕之色,而后更加疑惑。骆家成轻叹一声,只见他缓缓卸下铠甲,将重甲下的另一名婴孩抱了出来。 秦玄羽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骆家成从马背上摔下时,不敢用前胸落地,原来是怕挤压了怀中的孩子。泽林道人眉头皱得更紧,觉得这骆家成做事遮遮掩掩,很不磊落,此事尚有很多隐情。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只见骆家成哼哼唧唧,摇摇晃晃,熟练的哄好孩子睡下,又轻轻将两名孩子并排放到一起。骆家成舒展了下筋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颇为尴尬的说道:“各位恩公,既然大伙已经瞧见了,我也不能再隐瞒了,追杀婴孩是真,只是怀里这个才是被追杀的正主,背上背着的婴孩却是掩护。此事颇为复杂,各位稍安,容我慢慢道来。” 泽湖道人行走江湖多年,知道镖局押镖时,往往为了护送贵重物品,假装押运其他货物掩人耳目,万一贼人势强,就任由他们将货物抢去,而把真正的所护之物秘密转送出去,但是这种用婴孩掩护另一婴孩的做法,委实让人匪夷所思,可想而知这怀中婴孩之重要,以致于要用如此残酷的手段。 骆家成缓缓坐倒在椅子上,续道:“此事还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那是个寻常的傍晚,李福广将军宴请我大哥骆家良。我家兄弟七人都在李将军帐下大刀营效力,家兄一向与李将军私交甚好,去将军府参加宴请,本是稀松平常之事,没料想此次竟是惊天祸事的开端………” …………………………………………………… 梦回 翁卷 一枕庄生梦,囘来日未衙。 自煎砂井水,更煮岳僧茶。 宿雨消花气,惊雷长荻芽。 故山沧海角,遥念在春华。 正卷 第七章 宫闱秘闻(上) 自北京保卫战后,大刀营平素一直驻扎在城外东郊,拱卫京师,兵士不得诏不得入京。 那一日,天色将暮时,骆家良一人一骑才堪堪赶到城中,来到李将军府。李府大门紧闭,门前却张灯结彩,和往日一般无二。路过的百姓都会伸出大拇指,议论夸赞一番。 当今天子前的红人李福广将军爱兵如子,最是体恤将士。李福广将军出身将门世家,祖辈父辈浴血沙场,他本人更是参加过土木堡之变、北京保卫战等重大战事,为了大明江山可谓赴汤蹈火,倾其所有。 骆家良入到府门内,才发觉今日的气氛极不同寻常。府内宽大的院子里四周,竟然站满了手持火把、全身铠甲的士卒。骆家良心中纳闷,这阵势倒似要出征打仗一般,近来可没听说有什么战事啊。 院子当中并排摆放着四张石桌,上面似乎还留有未下完的象棋残局。骆家良平素痴迷象棋,忍不住正想上前凑看,却听到一声爽朗的笑声从堂内传来。 抬头望时,只见李福广一身素衣,挺着魁梧的身形,正大踏步朝自己走来,哈哈大笑道:“骆贤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骆家良上前行礼:“末将参见将军!”忙将自己携来的一坛竹叶青双手奉上。 李福广笑盈盈一手接过酒坛,道:“嗯,香气袭人,果真好酒!”他随手将酒递给身旁的小厮,转头对骆家良说道:“贤弟人来了就好,总是这般客套。不过也好,一会儿我俩正好可饮此酒,为贤弟饯行!” 骆家良联想道满院子的肃杀景象,忙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派我们出征?” 李福广目光一沉,拍了拍骆家良的肩膀,道:“咱们先不忙说这个。我先前四处遣人寻找江湖奇局,近日得了几个残局,你棋艺不差,且与我一同鉴赏一下如何?”说罢,他领着骆家良来到院中石桌之前。 中国象棋博大精深,其中残局历来为学棋之始,分为实用残局和江湖残局。熟习实用残局可知何时应简化局面进入例胜或例和,而研习江湖残局却可以助棋手启发才智,甚至启迪人生。 李福广指着第一张桌上的残局,道:“这第一局名曰‘七星荟萃’,因双方各有七子而得名。从棋面上看,红方双车一炮三个大子,黑方只有一车一个大子,在棋力上黑方没有优势。但黑方已有三个小卒攻入九宫,可谓‘兵临城下’,在棋势上却又充满了优势。” 骆家良细观此局,果见双方势均力敌,变化繁多,估算了五六种变化后,仍然看不出胜负。 李福广轻咳一声,道:“此局情形与当今朝上何其相似,皇上继位大统已七年有余了。继位开始时,皇上尚且能够虚心纳谏,礼贤下士,各位忠臣良将精心辅佐,朝风可谓焕然一新。” 李福广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骆家良,继续道:“可是近来圣上却日渐荒废国事,沉迷于女色,专宠万贵妃,对其言听计从,宫闱之中已是危机四伏而不自知。唉。” 骆家良忽听李福广话锋有变,心里颇觉奇怪,心道:“平日里,将军与我闲聊只说些军史战备,极少议论朝堂,且他为人谨慎,素来不与朝中大臣私下往来,怎么今日说话如此无所顾忌?” 李福广所说的当今圣上乃是明宪帝朱见深,他曾两度被立为太子,十八岁继承皇位。由于他特殊的经历,养成了懦弱偏信的性格,尤其宠爱从小就陪伴自己长大的万贞儿万贵妃,甚至为她不惜废黜皇后吴氏。 正是倚仗皇帝专宠,近来万贵妃愈发飞扬跋扈。宫闱内侍纷纷投靠万贵妃门下,处心积虑为她进献奇珍异宝,更是假托圣意,搜刮民脂民膏,苛扰百姓。为了回报,万贵妃对这些内侍有求必应,使得他们个个小人得志,干预朝政,势力日渐壮大。 骆家良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于当今的朝局而言,他一个小小的低层将领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李福广旋即带他来到第二张桌前。 “这第一局名曰‘蚯蚓降龙’。此局中红方的双车犹若蛟龙,但始终被黑方两卒所牵制,故而得名。此局招法复杂,乃是江南名局之一。”李福广续道,“老夫我今年四十有六,生有万夫不当之勇,纵横沙场数十载。外人只道我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静若惊鸿,动若蛟龙。可是谁又知我的苦楚?一个小小的女人,在皇上耳边轻轻一吹的‘枕边风’,便可令无数人胆寒心惊。嘿嘿,真是好笑。” 骆家良听他影射棋局的话愈发露骨,自比蛟龙更是大逆不道之言,不仅皱起眉头,他环看四周隐隐觉得颇为不妥。 李福广似乎察觉到骆家良的顾虑,拍拍自己的胸脯哈哈一笑道:“贤弟放心,你我自不必说,这院中之人都是我的忠仆死士,即便皇上的眼线众多,咱们所说的话一个字也绝不会流到这院墙之外的。” 骆家良拱手抱拳道:“将军所言差矣,别说将军您现在位高权重,手握京师重兵,就凭您世代忠心、累世功勋,岂是鬼魅魍魉一两句话可以抹杀掉的?” 李福广叹了口气,道:“只怕有人处心积虑要陷我于不仁不义,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啊。”他又来到第三张桌前,骆家良赶忙跟上。 李福广指了指棋盘,正要说话,骆家良抢先说道:“这残局小将却知道,叫做‘野马操田’。前几日我在德胜门前的路边棋摊上见过,那摆摊之人是个黑瘦的老者,满头烂疮,倒是令人印象深刻。” 李福广回应道:“哦?满头烂疮如何摆摊,岂不是要把路人吓远,至少应该买顶帽子遮掩一下,料想他必有些古怪。” 骆家良道:“我见无人凑前,一时技养,于是上前讨教。那老者看我衣着官服,对我甚是客气,说道:‘既是大人问,小的敢不回话。此局名曰野马操田,通过十余必走之招法,给人红先必胜的错觉,从而使执棋者误入圈套,其实下到最终,双方不变做和。’我又是好气又是无奈,道:‘我这棋还没下,你就把这个门道说了,你还怎样赚钱糊口?’谁知那老者满脸堆笑,小声说道;‘小人只是图个乐子,以棋会友,哪敢赚大人您的钱,您老高抬贵手,不管我要摆摊费,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罢,他拱手拜了又拜。弄得我只得悻悻作罢而去。” 李福广捋了捋自己的并不茂盛的胡须,笑道:“嗯,我猜他准是另有他干,棋摊只是幌子,掩人耳目。你恰巧上前,他只得用此法引得你速速离开,以免误了自己的正事。” 听了这话,骆家良若有所思,仔细回想起与棋摊老者的相遇,似乎确有很多可疑之处。 李福广早已拉着他到第四张石桌前坐下,说道:“这最后一局名曰‘千里独行’,你既没能入局‘野马操田’,时辰尚早,不如你我二人推演一下这局‘千里独行’如何?” 骆家良当即回道:“再好不过。” 此时早有人掌灯、上菜,二人坐在院中石凳,大口朵颐、大碗喝酒,边下棋边讨究起来,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清风徐来,好不快活。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骆家良发现无论怎样招法变化,最终自己的红棋都只能剩下一车,而黑棋也只能剩下三个小卒,形成一车大战三卒的局面。 终于,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李福广放下手中的棋子,喃喃说道:“看来天数使然,此路定然是九死一生,千里独行啊。” 骆家良见说到了正题,忙起身正色道:“将军待我恩重如山,如无将军收留提携,我兄弟七人如今还会沦落街头、困苦不堪,如有用得着末将效劳之处,还望将军明言,卑职赴汤蹈火,莫敢不从。” 李福广没有答话,看了看手里碗中的竹叶青酒,清澈见底,果真好酒,一轮明月正映在碗地,看来分别的时刻到了。他抬头颈一饮而尽,随即“霍”的站起身子,低沉的说道:“贤弟,请随我来。” …………………………………………………… 这是一间暗红色的密室,墙壁、地面,甚至桌椅摆设均是暗红色,在随着暗红色的蜡烛摇曳,室内气氛极为诡异。骆家良没有想到堂堂李大将军府内,竟然有这么间别致的密室,看来光明的事物也有着常人见不到的阴暗。 令骆家良更没想到的是,这间密室虽然不大,但却堆满了铠甲、武器、弹药,这些辎重足以武装一支部队。 李福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贤弟莫怪,我总得有点准备,以备不时之需。现下只剩你我二人,我要将皇宫中近来发生的一件离奇隐事告诉你,还望贤弟为我分忧才是。” 这密室密不透风,本来十分闷热不适,但骆家良听到这话却不禁打了个寒战。自八岁起,他便从不打探别人的私密。只因他知道,知晓越多的隐秘就意味着担当越大的危险,而眼下要听闻的竟是皇家的隐秘,心里顿生一种不祥之感。 正卷 第八章 宫闱秘闻(中) 李福广叹了口气,这才缓缓说道:“此事还要从当年的大藤峡之战说起。成化元年,藤峡盗乱已久,两广一带百姓因此苦不堪言,民不聊生。皇上那时还很勤政爱民,任命韩雍为右佥都御史率兵前去征讨。韩将军果不负众望,很快平定了叛乱,并俘获千余人凯旋而归。按照常例在俘获的瑶族人中,会选些面目姣好的女子入宫充做宫女。其中有位纪氏长得花容月貌,知书达礼,便被派往宫中负责看守内库。” “一年前,皇上在宫中闲逛,来到内库,恰巧遇到这位纪氏宫女当值。皇上见这纪氏清丽秀美,聪慧可人,当晚便临幸了她。岂料,只这一晚,她便怀上了龙种。” 骆家良点头道:“如此说来,这纪氏竟是有福之人,虽远离故乡,但能得到皇上宠爱,更有幸怀上龙种,宫中无数女子定然羡慕得紧。” 李福广冷笑一声,道:“祸兮福之所倚。嘿嘿,皇上临幸纪氏只是一时兴起,过后早将她抛之脑后,不闻不问。纪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此事便叫那万贵妃得知了。” “万贵妃曾为皇上生有一子,但不幸夭折,从此不再怀孕。她也因而性格阴暗,寻找各种理由惩罚皇上临幸过的妃嫔,甚至把已怀孕的妃嫔害死,或是逼迫她们打胎,因而皇上始终没有子嗣。她既得知此事,自是极为恼怒,立刻命贴身婢女用药物去打掉纪氏腹中的胎儿。” 骆家良哀叹道:“看来这纪氏也是命苦人,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欢喜一场。即便胎儿没了,她若反而保住了性命那也算是大难不死。” 李福广笑道:“贤弟总是急于定论,事情却又有了转机。派去的那婢女只强逼纪氏喝了一点点的堕胎药,见她可怜楚楚,便动了恻隐之心。她回去禀告万贵妃,说纪氏肚子里只是长了个瘤子,并非怀孕。万贵妃半信半疑,但还是下令将纪氏贬到冷宫‘安乐堂’居住。” “就这样,纪氏竟奇迹般的保住了腹中的胎儿,她向来待人和善,心地善良,身边的宫人也都愿意帮她隐瞒。整座皇宫虽笼罩在万贵妃的巨大阴影之下,她居然还是在冷宫里悄悄的将小皇子生了下来。” “但此时却走漏了风声,万贵妃得知后大发雷霆,随即将之前派去打胎的婢女杖毙,而后又派太监张敏去溺死这个刚生下来的小皇子。事有凑巧,这张敏却是老夫在宫中的线人,向来帮我打探些后宫消息。他不忍心害死这个无辜的婴孩,将讯息暗暗传给老夫,盼能设法相救。” 说到这里,李福广背手踱起步来,缓缓续说道:“贤弟,不瞒你说,当我得知此事,心中激动万分,不禁想起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典故。眼下这个小皇子是皇上唯一的儿子,未来的储君,皇位的继承人,正可谓是妥妥的‘奇货’啊。” 骆家良听过奇货可居的故事,讲的是:昔日战国时,秦国世子异人在赵国做人质,过得颇不如意,商人吕不韦认准时机,及时接近并不断接济异人,赠与他大量金银美女。后来,吕不韦更是花费重金买下许多奇珍异宝,自己带去秦国游说。经他反复奔走、到处联络,不但成功将异人送回秦国,更是扶植他继承王位,史称“秦庄襄王”。即位后的秦庄襄王也投桃报李,封吕不韦为相国,拜文信侯,使他由一介布衣一跃成为朝中重臣。秦庄襄王死后,吕不韦迎立太子嬴政即位,仍做秦国的相国,更是权倾一时,风光无限。吕不韦将落魄的秦国质子视为“奇货”,囤积起来,最终收获巨大,成就了一笔相当不错的买卖。 骆家良当然明白李福广所想,他要效仿昔日的吕不韦,先将这小皇子性命救下,将来另择良机助他继承皇位,自己便能建立这不世的拥立之功,新皇帝登基后论功行赏,他升官发财自不必说,便是位及三公、权倾朝野也是大大的可能。 只听李福广续道:“我再三权衡,思量此事虽凶险万分,但日后好处更大,未尝不值得一试。昨夜我得知讯息,便换上夜行衣,带上个随手寻来的溺死婴孩,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偷偷潜入皇宫。我师出名门,师父是昆仑派中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因而我虽军务繁忙,但多年的武功修为却不曾放下。那安乐堂在紫禁城内地处偏僻,不是大内侍卫着重看防之所,我轻功并不算弱,一路上又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趁着夜色便这般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安乐堂。” 骆家良心想这李福广艺高人胆大,竟敢夜闯皇宫。私闯皇宫乃是死罪,大内高手如云,一个不小心便会有去无回,搭上自家性命不说,弄不好还要牵连家中这百十来口的性命,当下便赞叹道:“将军一身虎胆,为了救人甘冒此等奇险,令人好生钦佩。” 李福广道:“那纪氏宫女远超常人,她独自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坐在床头,见我遮着面目一身黑衣骤然出现,竟然也毫不惊慌,只是恳求待她片刻,她奶过孩子便会从容赴死。原来她以为我是万贵妃派去杀皇子之人,她愿以命抵命,来换儿子一条生路。” 骆家良拍手赞道:“这纪氏如此见地,果真女中人杰,就舍命救子的德行,便应当封为贵妃才是。” 李福广冷冷道:“她封不封贵妃的,关我屁事?我可不想在她那里久待,惊动了宫中侍卫岂不糟糕?当下我匆匆与她说明营救皇子之意,宫中万贵妃的耳目众多,皇子留下迟早会被加害,只有将他救出宫外偷偷养育方为良策。” 骆家良道:“将军定是情真意切打动了她,否则她岂肯轻易同意这骨肉分离之策?” 李福广道:“那倒也不全是。彼时我早已命张敏告知她,万贵妃要溺死这皇子之事。她一个妇道人家,除了束手待毙,又能有何主张,见危急关头居然有人来救,自然只得听信于我。纪氏的父亲原是瑶族土司,在当地颇有些声望。她求我将这孩子送往广西她父亲那里,给了我许多碎银,又给皇子戴上家传的瑶族锁形玉佩,作为日后相认之物。” “唉,这纪氏婆婆妈妈,好不啰嗦。她见我当即要将孩子抱走,十分不舍,抱着孩子又哭又亲,跟我说些什么不求这孩子将来大富大贵,只求他能平安喜乐之类的话。我心下好不厌烦,只是不断催促。她却仍是磨蹭,我终于忍无可忍,从她怀中劈手抢过那孩子。我又将所携死婴随手掷在地上,告她转交张敏,让他凭此死婴交差,便背着皇子夺门而出,轻轻一纵,便上了房脊施展轻功而去。”骆家良觉得李福广夺孩子之举,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可当时毕竟身处深宫,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 “我背着那婴孩心中激动不已,那一刻紫禁城内所有的金银珠宝似乎也不如我这背上的分量重,只待天亮以后张敏将替代的死婴交与万贵妃,让她确信皇子已死,那我便可高枕无忧矣。到那时,我早将这小皇子带回府中秘密看护,从此深居简出,韬光养晦,又何必千里迢迢去寻其外祖呢?” “那日月光皎洁,我在皇宫内院的红墙金顶间飞驰跳跃,身形如大鹏展翅般潇洒自如,足下奔得越来越快,心中却越想越多,似乎已经看到小皇子黄袍加身的日子。跃到太和殿的屋脊上时,我已隐约望到午门,那里有我事先安排好的接应,只要出了午门那便万事大吉了。” “正在此时,我却一时大意,不想脚下的琉璃瓦忽的松动了两片,瞬间滑落摔碎在地,那响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自然惊动了大内侍卫。‘忽’的一下子,殿下竟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十余个身着黄马褂的侍卫,他们高喊着‘有刺客’,同时高举火把,登时便暴露了我的所在。” 正卷 第九章 宫闱秘闻(下) 骆家良听他说到此处,心头一紧,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幅景象:月高星稀的夜晚,平素里指挥千军万马的堂堂将军,此刻却化身夜行人潜入皇宫,背着个尚在襁褓身世难辨的幼小皇子,被大内众侍卫围追堵截在太和殿金碧辉煌的屋脊之上,那是怎样的荒诞不稽,怎样的诡异尴尬。 …………………………………………………… 这一夜既有将军伏在屋顶上狼狈不堪,也有贵妃躺在暖阁中辗转难眠。 在装潢精美考究的安喜宫中,炉烟缭绕,熏香娆人。美艳的万贞儿望着躺在身侧睡得正酣的皇帝,脑海中却总是他几岁时的模样。那时他刚刚被废太子之位,整日惶恐不安,若不是自己如母亲般的照料陪伴,他又能如何度过那些难熬的岁月? 如今他贵为天子,君临天下,对自己更是百依百顺,可为何自己反到成了那个惶恐不安之人?她轻抚着自己日渐衰老的面庞,心中磋叹,悄悄坐起身来。 万贞儿身着轻薄的小衣,款款踱步坐到窗边的梳妆台前。她仔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丰腴娇艳貌美如花,她仍值盛年。尽管她与皇帝的生母周太后同岁,更是比皇帝整整大了一十七岁,但皇帝对自己的爱恋依然热烈如火,专宠疼爱有加,那些比自己年轻的、美貌的宫女妃嫔,都无法撼动自己在皇上心中一丝一毫的地位,甚至连皇后也不可能。 可一想到皇上的那些妃嫔,万贞儿便秀美紧皱,心事重重起来。她左手托住香腮,凝眉望向天边的明月,心中思量为何这么久张敏还未来复命。她虽不惧宫中佳丽会夺去皇上对自己的专宠,但对皇上的子嗣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这皇上爱子心切,再或是母凭子贵,自己岂不是要……?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一件锦绣披风悄无声息的披到她的香肩上,随即一双大手从背后拦腰将她抱住,年轻的皇上已将脸埋在她的脖颈,轻吻她耳畔说道:“夜已深了,爱妃何故轻叹?莫不是心里还有何不如意之事?” 万贞儿用手搂住皇上臂膀,轻摆浅笑道:“臣妾只是想起昔日唐明皇与杨贵妃的风流韵事,一时羡慕感慨,不小心吵到皇上了,臣妾罪该万死。” 朱见深(后来史称明宪宗)用手指轻刮了下万贞儿的鼻梁,望着怀中的美人色眯眯的笑道:“爱妃死罪可免,可一会儿的活罪却是难逃。” 他闭目嗅了嗅美人的兰芝芳香,续道:“想那唐明皇李隆基在位前期,尚能拨乱反正、任用贤良,开创了极盛一时的开元盛世,可惜老年昏聩,因而退位失国,甚至连自己心爱的女子也无力保全,最终落得杨贵妃马嵬坡下惨死。他二人情爱虽欢,但下场惨淡,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哪里比得上咱们二人,在这太平盛世里夜夜欢愉来得快活?”说罢,他笑着在贵妃腿上轻轻掐了一下。 “哎呀,皇上……”万贞儿轻轻挣扎出他的怀抱,嗔怪道,“那杨贵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日夜陪伴君王侧。可皇上您却朝三暮四,偶尔还会出去馋嘴偷吃,怎能不让奴家心灰意冷。”说罢,她挤出几颗眼泪抽泣了起来。 朱见深见状,慌忙提袖帮她拭泪,好生安慰道:“爱妃莫伤心,都是朕的不是,朕有时色迷心窍确是不该。可朕对爱妃你向来痴情极深,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也绝不会苟活于世……”他情到深处,竟然也哽咽不已。 万贞儿伸出玉手捂住朱见深嘴巴,忙破涕为笑道:“大半夜的说些什么昏话!好好说着话怎么又要哭起鼻子来,皇上照照,像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样子么?” 朱见深自幼不与母亲同住,万贞儿却与他形影不离。二人相识时,朱见深才两岁,而万贞儿已是十九岁的妙龄少女了。后来,朱见深慢慢长大,十多岁时便与这万贞儿有了私情。朱见深即位后,立时将万贞儿封为贵妃。朱见深似乎对她另有种特殊的情分,因而两人虽为夫妻,但有时却更像母子。 朱见深收敛情绪,俯身双手捧她的娇手说道:“爱妃不见怪朕就好,上回那姓吴的贱人对你动用杖刑,可是把朕心疼坏了。若不是祖宗礼法所制,朕非杀了她不可。只废黜她的皇后之位,算是便宜了她!” 万贞儿嘻嘻一笑,又故作愁容满面的说道:“虽蒙皇上厚爱,可是臣妾却听闻近来朝堂内外颇有些非议。大臣们不敢上书直谏,私下里却说臣妾是红颜祸水,美色误国什么的……” 年轻气盛的皇帝,霍的站直身子。刚刚还深情款款的他,像换了个人一样,一脸愤怒吼道:“哪个敢这般非议?!他们明里是诽谤爱妃你,实则却是指责朕。到底是谁胆大包天?爱妃告知朕,朕非将他们碎尸万段不可!” 万贞儿秀美微皱道:“这般说的人怕是大有人在,有些更是朝中重臣。” 朱见深越发上头,怒道:“那又何妨?这样的人,有一百便杀一百,有一千便杀一千。贵妃品性如此贤良,朕身为九五之尊,岂容旁人污蔑你的名节?!” 万贞儿见时机刚好,便道:“锦衣卫遍布朝野,极擅刺探情报,且向来忠心耿耿于皇上。皇上若是有心,可派锦衣卫彻查此风言风语,也好还妾身一个清白。” 朱见深点头应允道:“贵妃所言极是,是该好好整肃一番朝野纲纪了。明日一早,朕便拟旨,锦衣卫直接听命贵妃你调遣,就有劳贵妃全权处办此事吧。” 万贞儿心满意足,忙起身谢礼,再抬头时已是双眸清亮,绯红了俏脸,娇艳不可方物。 朱见深一见不觉春心荡漾,哈哈大笑,忙上前轻轻挽住,紧搂美人向床帐内走去。二人当即便颠龙倒凤,共赴巫山云雨一番。 安喜宫距离太和殿甚远,朱见深并不闻得那边喧嚣,更不知自己的儿子此刻正身处危难。他只觉得这一觉睡得甜美异常,直睡到午后三竿,自是误了早朝议政不提。 …………………………………………………… 昏暗的密室之中,气氛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骆家良正要发问,却听得头顶上“哒哒哒哒”的声响,似有数十匹快马由远而近驰来,慢慢聚拢在二人头顶处,一时间众人奔走呼喊声、马儿们嘶吼声清晰可闻、不绝于耳。此时正值午夜,骆家良不知出了怎样变故,忙捂住自己嘴巴,不敢作声。 李福广显然也听到了响动,脸色大变,犹如铺满冰霜,喃喃说道:“嘿嘿,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他见骆家良神色紧张,续道,“贤弟莫怕,这密室由上千斤精铁所筑,水火不侵,且设计隐秘精妙。藏在里面能听闻外面举动,而外面的人却决计不知密室内的动静。”骆家良这才慢慢放下了捂住嘴巴的手,长长的吁了口气。 李福广用手一指头顶道:“咱们所处的密室正建在本府门前的空旷地下方,此刻想来已有大队人马聚集于府门前,事已紧急,时间不多了,咱们可得捡要紧的说了。” 李福广道:“昨夜我既被人发现,自知用不多时,大内高手定会源源不断前来援手,那时我便插翅难飞。我别无他法,只得强行向外冲杀,好在围捕我的这十余名侍卫中并无好手,轻功也不如何高明。我无心恋战,左突右杀,边斗边逃,砍翻了五六人,腹部却也中了一刀。我强忍疼痛勉力逃出午门,又被府中兵丁接应,这才侥幸逃了回来。” 李福广边说边解开外衣,露出了包扎好的伤口。骆家良听他口中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见到那伤口仍不时渗出鲜血,可想而知当时情势之惊险。 李福广续道:“唉,可惜经昨晚这么一折腾,老夫的偷梁换柱之计已然败露,多名侍卫不但瞧清了老夫的身形,更是见到了我背上的婴孩。我平日里常入宫面圣,难免被眼尖的宫人识得身形样貌,前后印证也就不难猜测到是我夜闯皇宫。想来此刻府门前的人,正是奉命前来捉我归案的。” 骆家良为李福广焦虑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他忽然听到外面来人已在敲砸府门,有人高喊道:“锦衣卫奉旨查办诽谤朝政之罪!快叫李福广将军出来接旨!” 又听到李府老管家出门迎接,连声应承道:“大人稍待,我家将军已经睡下,我这就去叫醒他起来更衣接旨。” 骆家良急道:“将军,不能再等了。诽谤朝政之罪绝不会这般紧急,连夜抓人,这些锦衣卫定是为追捕您和小皇子而来的。您不如和我一起逃走吧。” 李福广神色一凛道:“老夫身上有伤逃不掉的。况且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偌大的家业、众多的亲眷又如何能逃走呢?老夫还是进宫面圣,凭借累世功勋,全力斡旋或许还有生机。” 李福广一面说,一面转动桌上笔筒,机关触动,只听得“嘎嘎”一阵作响,身旁的一个暗格缓缓打开。骆家良放眼望去,里面竟赫然是两名襁褓中的婴儿。 正卷 第十章 千里逃亡 骆家良眼见突然露出的两个婴孩,不觉诧异,他知一个定是小皇子,那另一个却是? 李福广不待他问,伸手抱起一名婴孩,呆呆看着他稚嫩的小脸,轻声说道:“这孩子乃是我与侍妾所生,刚刚过完百岁礼,尚未起名,恰巧比小皇子早生了五日。” 他抬眼看向骆家良,突然面色刚毅,续道:“大刀营统领骆家良听令!”骆家良忙单膝跪倒,低头拱手行礼道:“末将在!” 李福广道:“本将军命你即刻归队,统领所部三百兵士急速南下,护送小皇子前往广西瑶寨处,寻其宗亲。”骆家良朗声道:“末将领命!请将军放心,大刀营将士向来与将军风里来雨里去,同仇敌忾共进退,定当不负将军所托,誓必功成!” 李福广将怀中的孩子托给骆家良,柔声道:“我这犬子……也拜托……贤弟照料了,两个男婴一并护送,必要时……必要时,他可为皇子打个……掩护,记得务必要保得皇子性命。我李家世代忠义,此子若能换得小皇子活命,我九泉之下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骆家良虽接过婴孩,却不敢起身领命,哽咽道:“将军……” 李福广伸手架起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老夫身上有伤,一经查验,即会暴露昨夜私闯皇宫之事。那时追究下来,轻则查抄家产,重则株连九族,此子也难幸免。况且他与这小皇子年岁相当,定引得那万贵妃疑心,她心肠歹毒,必然会宁枉勿纵绝不放过。现下此子托付贤弟或可逃得性命,存我李家一点血脉吧。” 李福广忽听得外面喧哗大盛,情知不能再拖,又匆匆道:“小皇子前额斑秃,想是当初堕胎药物所致。他脖颈戴有锁形玉佩,襁褓内有那纪氏宫女亲笔所书文字,极易辨识。” 李福广也不待骆家良再讲,却在他背上绑牢两个婴孩,又推他从暗格处进入密道。李福广稍整衣冠,这才钻出密室,慌忙出府门接旨。 这时李府门口早已被数十名锦衣卫围得个水泄不通,他们骑着军马,举着火把,照得光亮只如白昼。 正中一人高头大马,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目俊秀,英气非凡,瞧模样不过三十有余,眉宇间却似透着无限杀气。李福广识得此人,他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蓝正堂,地位极高,在锦衣卫里座位排名第二。传闻他师从太乙派披云真人,别看年纪虽轻,但一手“羽衣刀法”使得神乎其技,非同凡响,据说已入化境,江湖人送绰号“玉面阎罗”。 李福广快步迎上,拱手道:“未知同知大人到访,有失远迎。” 蓝正堂面目冷峻,在马背上大刺刺还了一礼道:“李将军不必客套,只因有人告发将军你,蓝某奉命邀将军回去调查,咱们这便走吧。” 李福广威风凛凛道:“老夫日夜为家国军务操劳,不知所犯何罪?定是小人诬告。” 蓝正堂冷冷看着他,忽的双足用力一蹬,从马背上骤然纵身跃起,一个跟头向李福广扑来。只见他左手背后,右手突发一掌,直取李福广面门。 李福广不明所以,见他突然发难,只得举掌相迎。二人双掌相交,蓝正堂轻功了得,内力浑厚,稍借对方掌力,足不沾地便轻松跃回马背。而李福广多于战场上肉搏厮杀,这等突然间比拼内力却非其长,胸口一滞,登时“噔噔噔”被对方内力震退三步,一招便已落败。 蓝正堂眼见他腹部鲜血片刻间便透湿了外衣,想是伤口已然崩裂,当下冷笑,一字一句的说道:“将军做过些什么,有罪没罪,难道自己不知道么?”他扭头向手下喝道:“还不快绑上押走!” 李福广见他处事干练机敏,一试之下便已揭发自己所受刀伤,当下也就不作抵抗,任由锦衣卫将自己五花大绑。只有李府老管家心急如焚,手足无措。可怜堂堂将军,竟如驱鹅赶犬般被人推搡着押走。 锦衣卫的诏狱格外的严酷冷血,进去而能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 万贵妃在得知夜闯皇宫禁地带走孩子的竟是大将军李福广后,也感诧异,授意锦衣卫严刑逼问那婴孩的去向。李福广身经百战,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遭受种种酷刑审问,却始终未置一词。 蓝正堂却急于在新主子面前立功,翌日便请旨查抄了李府。锦衣卫虽未查到密室,但却在马厩内意外查获了骆家良骑来赴宴的军马,那军马原在军中录有名号,顺藤摸瓜便寻到了城外大刀营处,却迟得一步,只寻知前一日有三百兵将全副武装出巡,现已不知去向。 那边既已得线索,诏狱中也就不再死命拷问李福广,只将他全家秘密关入死牢严加看管,待日后追寻到小皇子再行处置。这边万贵妃怕谋害皇子之事败露,一面派蓝正堂亲统锦衣卫秘密追剿,一面却托辞恐惊扰圣驾,干脆将李福广夜闯皇宫之事隐瞒了下来。 (明朝时锦衣卫主要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重点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等活动,由明太祖朱元璋设立。其首领称为锦衣卫指挥使,一般直接听命于皇帝,可以随意逮捕任何人,包括朝中重臣、皇亲国戚,并私下进行审讯。锦衣卫职权极大,因而滥权专权严重,且人数众多,最多时竟有十五万之众,朝野间分布广泛,势力庞杂。锦衣卫延续明朝始末,至南明永历帝朝方止,前后历时二百九十年之久。) …………………………………… 此刻,雷雨已然停歇,夜却更深了些。 玄天玉虚宫内,众人听到骆家成所述的始末,终于知晓了两个婴孩的来历。这些武当门人平素只知修身习武,从不关心朝政,乍听此事曲折,人人唏嘘感概不已。 那骆家成续道:“各位恩公,后面的事颇为惨烈,请恕我不愿细说,料想大伙也已猜到八九分。我大刀营精挑细选了武艺出众的三百名甲士,由我大哥骆家良统率,连夜护送小皇子浩浩荡荡向广西进发。可不知怎的出了纰漏,我们在保定府便遭到大批锦衣卫好手埋伏,兵士损失大半,我三哥、六哥为了保护皇子,更是当场阵亡。” “大刀营行至河南府,又在人困马乏之际,遭遇百十余名黑衣人夜袭,我二哥、五哥便在那时殒命。咱们损失惨重,溃不成军,一路被人追杀,行至襄阳府一带只剩二十余人。大刀营向来奋勇杀敌,成军以来从未败得如此惨烈。” “我大哥平素见惯锦衣卫鱼肉乡绅百姓,却没料到他们如此难缠。他们似乎无孔不入,内中高手如云,组织又散布各处,这与以往我们的行军打仗大大不同。护送皇子之事本就十分隐秘,出发前大哥也只告知了我们亲弟兄几人真相,路上又不能求助各地府衙,当真是前路漫漫,前途窘困。”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偏生又碰到个天杀的魔头。”骆家成眉关紧皱,极不情愿的回忆道,“那日我们正在一片密林间休息,突然从树上跃下一人,他个子矮小,尖嘴猴腮,活脱脱像个猕猴。他自称锦衣卫镇抚使‘赛仙猿’卢从呃,吹嘘自己一人便将我们整个大刀营包围了。起先我们见他矮小猥琐,又自吹自擂,便哄笑了起来,浑没将他放在眼里。” “岂料,一动起手来,不觉令人骇然失色,咱们二十余人可是连他身上的一片衣角也未曾沾到。那魔头轻功极高,动若脱兔,敏如灵猿,似乎只在众人面前闪身一晃,咱们便人人带伤挂彩。这下大伙不敢托大,纷纷拔出兵刃在手,如临大敌。他却冷笑一声,又在众人面前闪身一晃,各人无不残肢断臂乱飞,有的失去大腿,有的没了鼻子,有的掉了耳朵,有的断了手掌。我的肩膀一凉,霎那间便失去了右臂。说来惭愧,别说武功招数,我却连对手用的何种武器也没能看清。” “那魔头身法太过迅敏,无人能接得一招半式。我大哥一声号令,大伙慌忙背靠背聚拢成一个圆圈,勉力列阵。那魔头似乎有意以弄残我们取乐,否则动手时便下杀手我们哪里还有命在?他双手叉腰站在圈外丈许处,见众人神色紧张,面露惊恐,竟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下你们总该体会到被我一人包围的滋味了吧?哈哈哈哈’。” “我这才醒悟过来,大伙这般情状,进不能攻,退不能守,逃不了、又战不得,果真与被对手围住无异。只见他围着我们组好的圆形阵,足不点地的狂奔,急掠而过随手攻击,出手必有人受伤,哀嚎声此起彼伏,他却狞笑不止。我永远忘不了那些声音,那人简直就是恶魔,是禽兽!” “后来,大伙被他折磨得伤痕累累,不断有人受伤倒下。我大哥也受伤伏地不动,却趁他不备,突然拼死搂住他一条小腿不放。我瞅准机会,从地上捡起两个婴孩,跃上马背落荒而逃。我听得身后,那恶魔一掌一掌劈在我大哥背上、头上,他渐渐没了声响。我心如刀绞,却不敢回头,只顾一路狂奔,才逃得这条残命……”说到最后,骆家成悲痛交加,已是泣不成声。 泽林道人眉头紧锁,他听闻这些锦衣卫如此凶残、功夫又是如此了得,不由得暗暗心惊。泽湖道人知道这些士兵冲锋陷阵毫不退缩,可遇到这般的江湖高手,却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惊恐万分,头脑中难免有些夸张错觉。他悲愤交加,用力一拍身旁的桌案,大声喝道:“那畜生果真如此厉害?!” 就在此时,正殿中央雄伟的玄武大帝神像顶上,幽幽传来一个尖声阴毒的声音:“你若不信,不妨一试!”那声音异常空灵,在夜中宛如鬼魅一般。 正卷 第十一章 黠鼠夜扰 众人闻声既惊且骇,对此人是何时跃到神像上面竟是一无所知,足见来者轻身功夫甚是了得。 骆家成认得这个声音,又惧又恨,左手抓起大环长刀,慌忙起身挡在两个婴孩身前。泽林道人顾念师弟安危,也飞身跃到秦玄羽身侧,以便随时出手照应。 泽湖道人稍一定神,再举头望时,只见泽垣道人拔剑在手,纵身高跃,施展武当纵云梯的轻功,宽大的身躯已向神像头部扑去。 泽垣道人出剑极快,长剑挽了个剑花,使一招“苍龙出水”疾刺那人藏身之所,却刺了个空。那人身法极快,从神像另一侧露出身形,双手在空中乱抓,张牙舞爪地向泽垣道人袭来。 泽垣道人不慌不忙,手中长剑微转,又一招“潜龙探窟”向那人扫去。只见那人双手上下虚开,似有种无形之力竟然生生格住了这一剑。 泽垣道人心下惊疑,曾听师父说过内功练到绝顶,不但可隔空取物,更可在周身布下无形气墙,使常人无法近身,难不成此人便会?他心中想着,手上却未迟疑,一剑受阻顺势又刺,耳边却听得长声轻响,像是剑刃正在与什么铁器摩擦所发。 那人反应迅捷矮身闪过,泽垣道人忽感剑上受力已失,更不犹豫,长剑下劈,又递出一招“金鞭伏魔”。那人坠身落地,足尖微微一蹭,已向后窜出五尺,站定身形,堪堪又躲过这一击。 泽垣道人长剑顺手背后,稳稳落在大殿中央,不再追击。 泽垣道人的武当剑法炉火纯青,身在半空连出三招,一刺一扫一劈,尽得龙华剑法精要,对手一时竟无还手之力。 众人这才看清来敌,只见他尖嘴猴腮,面目丑陋不堪,身形瘦小,身量只到旁人腰间,两臂却又极长,垂手而立几欲触地。远看身似五六岁的孩童,近看更像只长臂老猴。抓耳挠腮,呲牙咧嘴,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那人上下打量着泽垣道人,尖声细语,声若夜枭:“看来武当派里也不全是草包。嘿嘿,至少有一个是会使剑的。” 泽垣道人凛然道:“没猜错的话,你便是赛仙猿卢从呃吧。阁下轻功一流,心狠手辣,佩服佩服。” 卢从呃道:“算你识货,就轻身功夫而论,老子在江湖中也算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了。” 泽垣道人道:“你身小体瘦,得了极大的先天优势,轻功了得那也不过是天赐,却还入不得贫道眼。贫道所佩服的乃是阁下的心狠手辣,比起那些杀人如麻的恶人,你残人身躯的手段似乎更为残暴。”他方才听得睚眦迸裂,对其行径深恶痛绝,此刻便忍不住出言痛斥。 卢从呃并不着恼道:“好说,好说。先前老子掌管诏狱,毁人的手段倒是研制了不少。你若有意学,不妨磕头拜我为师,为师细细教你便是。” 泽林道人声音低沉,插口道:“阁下深夜造访,意欲何为?” 卢从呃道:“唉,那日老子连杀了二十余人,只顾自己玩得过瘾,却不小心放丢了那小崽子。蓝正堂那厮仗着自己官大,大发雷霆,好一顿训斥责骂,害老子面目无光。今晚老子碰巧得悉,钦犯已由武当派包庇,因而摸黑上山,心想着哪怕是刺探些消息也算是戴罪立功。” “没成想老子此行收获颇丰,看来要杀的小崽子不止一个。小皇子固然容不得活在世上,李福广那叛臣的孽子也须斩草除根。诸位放心,咱们锦衣卫行事可是最公正严明,一视同仁的。哈哈哈哈。”说罢,放肆阴笑不止。 秦玄羽此刻忍不住笑道:“我看阁下心思单纯,身似孩童,既这般想戴罪立功,倒不如干脆自戕凑个数?那时我武当派献出三个婴孩尸首,锦衣卫各位统领大人岂不更是欢喜?” 卢从呃天生矮小畸形,自幼受人取笑惯了,还不怎地。他最恼火的却是被别人唤作孩童,遭人轻蔑,时常因同僚一句玩笑,便毁人四肢发泄报复,因而在锦衣卫里性情冷僻孤寂,独来独往并不合群。 秦玄羽此语正中痛处,惹得他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见他双足用力向后一蹬,一跃五尺,呲牙咧嘴合身向秦玄羽扑来。 泽林道人在一旁看得真切,立时拔出长剑,刷刷两剑直取卢从呃咽喉、小腹要害。卢从呃见这道士剑法精妙,顾不上秦玄羽,转身闪避格挡,二人当即战至一处。 此刻在光亮处近战,泽林道人这才看清卢从呃手上戴有一副透白色手套。他这手套是以极轻柔、极坚韧的白金天蚕丝所制,寻常利刃不能损伤。更阴毒的是,他两手之间连有一条细如头发的钢线,这钢线锋利异常,不易被人察觉,不但可格挡对手兵刃,更是切金断玉,残人四肢的神兵利器。 卢从呃哇哇大叫,手法怪异,怪招叠出。泽林道人气定神闲,长剑使得如龙似蛟,密不透风。二人互有攻守,一时相持不下。 泽林道人知对手作恶多端,方才又不知被他偷听去多少机密,须留他不得,当下猛下杀手,施展出武当玄功剑法,一剑快似一剑,毫不留情。 卢从呃所倚仗的一是卓然超群的轻功,二是天蚕丝手套钢线利刃,对付寻常武人常令人猝不及防,可这般近身对战终究其所长,斗到后来遮拦的多,进攻的少。 又斗了二十余招,卢从呃便想卖个破绽,脱身后走。正在此时,泽林道人剑路忽然一变,画弧为圆,使出了武当太极剑。他此时看出对方武功破绽,心生一计。 连接两剑,卢从呃暗叫不妙,原来手中的钢线竟被长剑缠住,那钢线质地坚韧,并不断裂,连累两手也被一并牵制。此时,卢从呃只要脱下手套转身便逃,或许还不至受伤。可他视这手套如命,岂肯就此丢掉,心下踌躇。 泽林道人心喜计已生效,右手竖剑用力后缩,牵制敌人双掌,左掌已狠狠拍在卢从呃胸膛。这一掌力好不浑厚,只见卢从呃双手硬生生脱出手套,身体如球般被弹出五六尺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受了重创。 泽林道人正准备上前一步,出剑结果敌人性命,不成想此时头顶隆隆声大作,他赶忙后跃。 只见玄武大帝神像头竟然凭空脱落,像是卢从呃方才在上面做了些手脚。那神像本是泥塑,头大如斗,猛然砸到地面上,碎片四溅,引得尘土飞扬。 众人见状急忙后退,用衣袖护住自己脸面,秦玄羽与骆家成分别抢起一个婴孩,紧抱入怀。 待尘埃落定,众人定睛观瞧,卢从呃倏然不见了踪影。忽听门外两声惊呼,想是守在大殿外的弟子已遭不测。泽林与泽垣双双仗剑抢出,俯身查看,两名武当弟子喉骨碎裂,倒地气绝身亡。 泽垣道人抬眼望时,那卢从呃身影已在远端林间攀援跳跃,不多时淹没在黑暗之中,再也无法追上。 只听身旁的泽林道人长叹一声:“此人工于心计,武功又强,身负重伤,仍能奔走如飞。锦衣卫内果真高手如云,当是我武当劲敌。” 大殿之内,秦玄羽正低头看向怀中婴孩。那孩子虎头虎脑,双眸清澈见底,前额确是斑秃谢顶。只见他两只小手合十拜了又拜,咯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正卷 第十二章 舍生取义 武当金殿的大门紧闭着,阳光静谧的透过窗缝洒落进来,鎏金的香炉中缕缕升起青烟,交相成趣。 “启禀代掌门,遵照代掌门吩咐,今晨我与六师弟下山勘察,发现大批府衙兵马正在山下集结。此刻山上各路要道均有锦衣卫把守,不得许可谁也不能出入。锦衣卫人数极众,怕有千余人不止。我观他们厉兵秣马,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意。”站在下首的二师弟泽树道人恭敬的说道。 旁边的择柱道人躬身拱手道:“回禀代掌门,我与六师弟趁机抓了个舌头,问明此部锦衣卫由指挥同知蓝正堂统领,他暂未抵达。他座下的指挥佥事朱希妄、佟光蔽二人正在主事,另有镇抚使卢从呃在营中养伤。他们按约将于明日上山要人。” 上首的泽林道人忙问道:“哦?抓到的舌头在哪?快把他带来,我要亲自审问。” 择柱道人踌躇道:“这个嘛……六师弟一怒之下,已将他杀了……” 泽林道人眉头紧锁道:“这六弟如今怎也变得如此性急?这样随意杀人,哪里还有修道之人的样子?” 择柱道人道:“这也难怪师弟,前夜那锦衣卫所杀的两名弟子中,正有六师弟爱徒,他对这些锦衣卫早恨得咬牙切齿。” 泽林道人叹道:“这仇怨越结越深了。两位师弟辛苦,下去休息吧,继续打探随时来报。另外,派人去请泽湖师兄与泽垣师弟,我有要事相议。”二人答应一声,转身出殿而去。 泽林道人这几日心中苦闷,三位师尊不在,自己代行掌门之位还不足半年,偏偏又遇到这档子事,一个不慎武当派就要受灭顶之灾,这武当派难道竟要亡于己手么?他夙兴夜寐的思虑,却苦无良策奇谋。 不多时,泽湖道人与泽垣道人已至。泽林道人心下稍安,与两人见礼后说道:“我已派人探明此刻山路要道已封,锦衣卫势大力强,更有朝廷旨意,我派如正面强斗,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他顿了下,忧心忡忡的说道:“可那小皇子毕竟是条无辜的性命,且存亡关乎天下兴亡运势。当今天子若始终没有子嗣,驾崩后无人继承大统,必引得朝野动荡。到那时,野心勃勃的权臣藩王觊觎皇帝宝座,更不知要有几人称王称帝、几人裂土封侯。狼烟一起,百姓流离失所,甲士浮尸千里。咱们虽是方外修道之人,试问又怎能忍心见此生灵涂炭之景呢?” 泽垣道人中气十足:“师兄所虑极是,我武当派身为名门正派,又岂能袖手旁观?再者,扶危救弱本就是咱们侠义之辈本分,救这小小孩童原当义不容辞。” 泽湖道人道:“师弟之话,原也不错。只是锦衣卫来势汹汹,师弟们可想好退敌良策了么?” 泽垣道人回道:“水来土填,兵来将挡,大不了便是个玉石俱焚。咱们近些年也没少打过硬仗、恶仗,怕他个鸟甚!” 泽林道人却听出泽湖道人玄外之音,问道:“那么师兄却有何高见?” 泽湖道人年老持重,沉思片刻道:“代掌门见问,老道却认为此事原本就是皇家内事,我等江湖草莽不宜参与纷争。至于生灵涂炭一说似乎相去甚远,代掌门多虑了。” 泽垣道人虎目圆瞪,道“师兄的意思是……” 泽湖道人长叹一声,道:“咱们交出那孩子,是存是亡,由朝廷自己裁权。他皇帝老儿愿意沉溺美色、陷害忠良,与咱们何干?我武当派犯不着趟这浑水。” 泽林道人道:“那李福广将军后人、骆家成义士呢?” 泽湖道人以为所言奏效,敞开说道:“咱们索性好人做到底,一并交出。办得妥当的话,朝廷一纸文书下来,我武当派没准还能褒奖加封,光耀门楣。” 泽垣道人忍无可忍,怒道:“呸!好你个白胡子老头,妄我们平日里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真看不出你竟是个贪生怕死、卖友求荣之辈?” 泽湖道人此刻也已成怒道:“哪个贪生怕死?哪个卖友求荣?老道我只想忍辱保全武当一脉罢了。都如你那般蛮干逞英雄,我武当派早就被灭几十回了,也绝不能延续至今。” 泽林道人怕起争端伤了和气,忙插口拦道:“两位师兄弟说得都有道理,事到如今确实难以两全。” “自开山立派以来,我派世受大明皇帝厚恩。仅永乐一朝就曾动用二十万军民,花费巨资为武当兴建宫观三十余座,至今这殿内真武(玄武)大帝的神像,也是照着永乐帝容貌所塑的。” “武当派今日之兴盛,与大明历代皇帝不无关系,天下兴则武当兴。孟子曾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泽垣道人一拱手,道:“舍生取义,我辈之愿也!” 泽湖道人也是一拱手,道:“事关重大,代掌门还请三思啊!” 泽林道人站起身来,凛然正气道:“二位不必多言,贫道意下已决,明日与锦衣卫一较高下便是!晌午饭后,在校场聚集门人,贫道要当众宣告此事。” 泽湖道人知道劝说无用,忿恼地推门而出,心中却暗道:“为一乳儿而毁武当,真正愚蠢至极。” …………………………………………………… 望着台下四百武当弟子,泽林道人依稀回想起四个月前,宣告自己代掌门之位的光景,那时自己风光一时,不想今日以后,大伙便要生离死别了,不禁感叹哀伤。 泽林道人稳了稳心神,将如何搭救骆家成与两个婴孩、婴孩身世、锦衣卫围山之事始末,捡要紧地向台下众人讲了一遍,最后朗声说道:“各位同门,忠义之士正值危难之际,我武当派绝不能袖手旁观,决心倾全派之力护救,方不违侠义本道。还望各位同心,共克此难。” 泽垣道人在台下带头呼应,声若洪钟地说道:“三位师尊在时,常言要‘日行一善’,又教我辈理宜扶危济困,翦恶除奸。料想掌门人若在此间,亦会如此决断。大伙谨遵代掌门号令!”他原本不忿泽林道人代掌门之位,此刻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不含糊,一切以大局为重,决心听从调遣。 武当弟子平素多以名门正派自居,大多乐于拼死护义。年轻的弟子听说有仗可打,更是摩拳擦掌,大感兴奋,山呼海啸般高声附和。 泽林道人待喧嚣渐小,又说道:“贫道自知此事极难,流血受伤……在所难免,谁有异议不愿参与的,请就此站出来,贫道竭尽全力护得你们周全。” 泽湖道人为首的贪生之流,此时碍于情势却并未出声,心知一旦出声,必然被同门耻笑挖苦,心下却另有一番算计。 泽林道人待了片刻,续道:“既是如此,大伙听我号令,咱们兵分三路。一路护教,一路救人,一路传道。” 须知这泽林道人并非鲁莽武人,否则“武当三清”也不会委其重任。他虽已决心以死护教,却绝不允许武当一脉就此断送。他连日苦心思索,竟想出个“分兵之策”。 泽林道人当即向众人全盘托出自己所谋:四百名武当弟子分作三队。 第一队由自己率领,选择武功高强的弟子,负责正面护教,牵制锦衣卫主力; 第二队由泽垣道人率领,多选俗家弟子,他们只要不露武当功夫,在市井中并不醒目,不易被人追踪。这一队负责保护骆家成与两个婴孩,伺机从后山冲出包围,再化整为零缓缓向广西进发。 第三队由泽湖道人率领,从侧后方出击,且战且退,负责掩护声援第二队弟子撤退。这一队弟子身背武当派武功典籍,并制成包裹孩子的包袱状,故部疑阵。同时多选熟习拳经剑谱的弟子,这一路弟子日后存活下来,却要肩负起传承功法的重任,好使武当功夫长久流传下去。 大伙心知肚明这第一队人正面与敌冲突,定然凶多吉少,大半都要殉教而亡,可为了保护另两队弟子撤离,也不得不如此。第二、三队弟子活下来的机会就大了很多,但肩负的远道护主、艰辛传业,更要重建武当派的责任,又比第一队弟子辛苦千百倍。 众门人见代掌门编排得井井有条,弟子分派合理并无偏袒,暗暗称奇赞叹。待各队统领选定人选后,纷纷回去准备不提。 …………………………………………………… 泽林道人眼见一切安排妥当,日已西斜,这才独自回到卧房。刚用了些茶点,却见秦玄羽带着许元华、马雨镇、陈启荣、陆天豪等一众俗家弟子,哭着闯了进来。 泽林道人忙问为何,几人这才断断续续、七拼八凑的说出事由。原来他们被编入第二队,负责救人撤退,但他们谁都不肯与大师兄分开,因此特来请命留下与代掌门一同御敌。 泽林道人知道师兄弟对自己情分厚重,奈何情势逼人,眼下却只得分离了。他按下心中苦涩,忙好言相劝,又说保护小皇子事关重大,又说他们几个武功低微,动起手来帮不上忙,又说自己剑法出众,没那么容易便死,教他们不必担心。劝了半晌,众人这才哭哭啼啼地离去。 他们前脚刚走,泽垣道人便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人还没站稳,便大声嚷嚷道:“代掌门的编排不妥,应该教我留下护教,师兄你救人撤退才是。方才在外面人多口杂,贫道不便开口。” 泽林道人见他一脸真诚,不似假意,知道他是要替自己护教而死,心下感激,口中却说道:“师弟好意,我又岂能不知?但我身为武当代掌门一职,护教之责当仁不让。我若苟活而武当派灭,将来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呢?况且二队中俗家弟子大多功力一般,师弟剑法高强,又多行走于江湖,只有由你带队我才放心啊。” 泽垣道人连连叹息,推留再三,但见泽林道人态度坚决,并不松口,也只得作罢。他告辞转身要走,却又被泽林道人喊住。 泽林道人又思索片刻,这才说道:“不瞒师弟,明日大战,形局万分凶险,到时贫道未必还能留得性命在。师弟你天赋极高,任何武功招式一学便会。“太极剑法”乃是武当掌门必学的功法,现仓促间并无合适人才出任掌门一职。因此,我想将“太极剑法”现下便传给师弟,烦你先学会了,日后好再传给继任的掌门。” 泽垣道人心念感动,虎虎的汉子竟瞬间泪崩道:“唉,眼下情势紧迫如此,师兄你还顾念着这些。师弟不才,愿为驱策。”泽林道人含泪点头。 当下,他二人一个认真教,一个仔细学。那太极剑招式不多,剑法精要“三十二字决”却极难领会,讲究“出剑精密、动作协调;松沉自然、劲力顺达;节律分明、连绵不绝;目无对手,心临强敌。” 晓得泽垣道人这天赋异禀的习武奇才,却也花上好几个时辰,直到天光放亮,金鸡破晓,才学得个囫囵。 二人心无旁骛,一心传剑,全然不知此夜却有人暗派弟子下山,做下见不得光之事。 正卷 第十三章 水月客栈 洪都城外,赣江江畔,耸立着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滕王阁,因唐时王勃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流芳后世。 三十多年前,有名世外高人途经此处,醉心于湖光山色,又有感于《滕王阁序》华丽的词藻,于是便盘下整座滕王阁,改建为现今这座赫赫有名的水月客栈。 老板娘恋如娇十余年前,从亡父手中接管了这家客栈,更是苦心经营,立下许多奇奇怪怪的规矩,引得江湖人士争相来访,终日游旅如织,高朋满座。 江湖客来的多了,是非也就多了,寻常百姓唯恐惹上麻烦反而敬而远之,日久天长,这里便成了江湖异士的集聚之所。 但水月客栈之所以闻名于江湖,还是因它有三宗最——消息最灵通、杀手最冷血、老板娘最美。 水月客栈保留了滕王阁旧制,仍用“明三暗七”的格局,台座以上的主阁外观是三层带回廊,内部却设有七层,分为三个明层、三个暗层及顶层阁楼。 当然,江湖身份地位越高之人,才能享用更高层级的礼遇。 顶层阁楼自然是老板娘恋如娇的香闺。此刻,她正轻轻的倚靠在栏边远眺,晚霞的余晖照耀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上下天光,不禁让人心驰神往。 一同心醉的还有站在房门口的黑剑客慕连凡,他一袭黑衣,身形高大,正痴痴的望向栏边,透过窗边缝隙照射在恋如娇脸上的那道霞光,更显得她明艳动人,美轮美奂,难怪很多人不远千里,千方百计也要一睹水月客栈老板娘的风采。 恋如娇转过头来,她早已习惯别人望向自己的那副痴呆模样,报之浅浅一笑,千娇百媚的说道:“阿凡啊,你总是这样瞧着我这半老徐娘,人家可是会不好意思的呦。” 恋如娇一边说着,一边款步走回室内,她一手持着红羽扇,一步三摇,在夕阳的映射下,紧裹着的那副完美身躯的猩红色的锦衣,更衬托出她的娇艳欲滴。 没见到她真容的人,谁又会想到,这个已然四十多岁的老板娘,竟然能够美丽至斯,令人窒息。 恋如娇慢慢坐下,玉手捧起一盏参茶,续道:“阿凡啊,近来江湖上可有些什么好玩的事?不妨说来听听。” 慕连凡并不敢正视她,忙低下头收敛心神,拱手答道:“启禀尊主,咱们的‘江湖风云汇’上,榜首仍是崆峒派曾浩天弑师自立掌门一事,那小子心机又深,下手又狠,连他师父紫云真人都着了道,恐怕江湖上难有大事望其项背。” “风云汇”是水月客栈一大特色,老板娘恋如娇网罗一大批江湖线人,打探各地江湖秘事,每日流水般传回水月客栈,将最新最大的十件江湖事,按要紧影响度排列制成“江湖风云汇”,张贴于客栈一层店内,以此吸引江湖客。更加隐秘的事,则会另录在客栈五层的“隐秘风云汇”上,往来江湖客若想得阅,却要花费价值不菲的银两。 水月客栈的线人网布天下,刚刚发生的事,用不了一两日便会传送至此,因而客栈号称江湖消息最为灵通,江湖盛传“北有锦衣卫,南有风云汇”。 恋如娇侧卧倒在榻上,一手轻托桃腮,秀眉微皱,似乎对此事颇感厌烦,说道:“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新事,提起这等血腥的旧事干嘛?我先前曾见过那人,那时他也曾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谦逊沉稳。我俩也曾秋波频送,山盟海誓一番,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来,现在回想起来,每每反胃,令人作呕。” 慕连凡早知这个美艳的老板娘是个风月老手,处处留情,丝毫不以此为意。他面色冷峻随声附和,续道:“本月入榜的大事另有三件。这头一件就是昆仑派与峨眉派论剑,昆仑派出了个叫柳千秋的年轻弟子,不仅人长得风流倜傥,且论剑时技压群英,鹤立鸡群,属下亲眼所见,他一套昆仑‘三十三式’剑法使得风雨不透,妙剑生花,确实卓绝非凡。据说,峨眉派一众女尼也不禁为其风雅气度倾倒,更有甚者居然要思凡还俗。真是不可思议,可笑至极。” 恋如娇少女般嘻嘻一笑:“阿凡啊,你一个杀手剑客,冷冰冰的,走到哪里带去都是恐惧和死亡,哪里懂得这些。但凡世上的人啊,惟有和尚尼姑色心最重,色意最浓。想那出家人常年吃斋念佛,身受佛法约束,此念压抑最久。情欲本是人之常性,若是压抑越久,反噬本心就越厉害。” 慕连凡双目望地,大气不喘,只喃喃回道:“尊主所言极是。” 恋如娇面色微微一红,似觉有些不妥,好在慕连凡并未见到自己的神情,忙正色道:“那这第二件又是何事?” 慕连凡道:“这第二件事,乃是江北武当派危如鹅卵,现下已被锦衣卫数千兵马所围,据说他们窝藏有朝廷钦犯又拒不交人。” 恋如娇奇道:“哦?这倒是稀奇,锦衣卫向来以拱卫京师为重,很少涉足江湖。你可知他们要抓捕的是何钦犯?” 慕连凡道:“此事极为隐秘,目前还未探明,但他们这般大动干戈,想来要抓的人来头不小,不是忠义之士,便是朝中大员。” 恋如娇嘻嘻娇笑道:“嘻嘻。可也说的是,锦衣卫几乎就没抓过什么坏人。凡儿,依你之见双方若真的冲突起来,那武当派胜算几何呢?” 慕连凡道:“锦衣卫兵强马壮、来势汹汹,任何一个门派都无法与抗。‘武当三清’若在或可全力斡旋,武当派当不至覆灭。可眼下主事武当的是个叫泽林道人的二代弟子,他即便才智过人,但毕竟年轻气盛,还是嫩了些,若僵持住拒不肯交人的话……以锦衣卫的手段,我看武当派这回难逃一场浩劫。” 恋如娇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慕连凡仍是面无表情,续说道:“这第三件事嘛,是‘黑白剑圣’中的白宽海,要摆下百桌宴席,为自己结发妻子慧彩儿,庆祝六十大寿。这场寿宴定将热闹非凡,白宽海遍邀至交好友,据说昆仑圣手何以欢、青城派前掌门风林道长、丐帮翟无环长老等等武林前辈名宿均在受邀之列。只是白宽海定下一条奇怪的规矩,任何受邀之人,都要在九月初九当日到席,不得早到迟到。” 正卷 第十四章 一想之美 恋如娇对此事却饶有兴趣,忽地坐起身子,问道:“哦?为什么宾客不得早到呢?这老家伙是不是想给他夫人一个诺大的惊喜?这也难怪,我要是个男子,娶了这天下第一美女,恐怕也得每日变着法儿的哄她开心才是。” 慕连凡续道:“这白宽海夫妇向来鸳鸯相偕,举案齐眉,神仙眷侣好生令人艳羡。白宽海一生好胜,武功卓绝,年轻时仗剑走天涯,除暴安良,除危济困,提到此人,江湖上都要挑起个大大的拇指。后来,他与黑莫山二人情投意合,义结金兰,合修终成了‘天地无极剑’,更是旷烁古今,天下无敌。二十多年前,二人仅凭一己之力,就在青魔山斩妖除魔三百一十八人,白宽海虽身受重伤,却祭出最后一剑,除掉了青龙帮帮主吴子哉,至今江湖上仍在到处流传着二人的传奇……” 恋如娇看到慕连凡一脸的痴像,连连摆手打断了他:“好了好了,你这个武痴,一提起江湖绝顶高手,就如数家珍,没完没了的。” 慕连凡似乎有些难为情,当下闭口不言。 恋如娇头次看到慕连凡扭捏的神情,颇感好笑,顺应道:“那白宽海家境殷实,名扬四海,剑法无敌,既抱得了这天下第一美人,又有黑莫山这样生死与共的兄弟知己,在人生的赌局上,可谓赢得钵满盘满了。那他又为何正值巅峰之际,而突然沉寂,不再涉足江湖了呢?” 慕连凡歪头想了下,说道:“这个坊间传闻很多。有人说青魔山一役后,白宽海身受重创,身心俱疲,那时他已与慧彩儿成亲生女,从此不愿只身犯险,因此效仿武侯,半隐居于南阳。也有人说,他义弟黑莫山爱慕慧彩儿美色,竟起非分之想,自觉有愧于白宽海,以至于自杀谢罪,白宽海为此内疚不已,心灰意懒,从此再也无心于江湖恩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青魔山之役后,白宽海性情大变,他本来是很张扬高调的锦衣剑客,但自此以后深居简出,十分低调,像这样大张旗鼓的为夫人办寿可不常见,想必是恩爱至极所至。” 恋如娇这时扭了扭腰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胸前饱满更显风韵。 慕连凡越发不敢正视,偏偏恋如娇向他招起手来,只听她软绵绵的声音道:“阿凡,说了许久武林轶事,你也累了,不妨过来我身边坐下,我有几句贴己的话想问你。你可知道的,你们兄弟三人中,我待你原有些不同。” 原来这老板娘恋如娇并非看上去那般娇弱,她亦正亦邪,虽是女流,却巾帼不让须眉,效仿古时孟尝君,豢养了许多亡命之徒,他们或背负血海深仇,或为朝廷通缉要犯,其间更有不少家破人亡的孤儿浪子,总之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孤魂野鬼。 恋如娇从不问他们的过往,收留他们,锦衣玉食的供养。这些亡命之徒感念老板娘收留,白天为客栈看家护院,到处扫罗江湖情报,夜晚遵照她的命令,干些杀人越货的买卖,因此水月客栈在黑道上却是个彻彻底底的杀手组织。如果有人花钱买命,只要价钱合理,念如娇便会派杀手去办,当然买家出的价钱越高,自然也就会得到更高等级的杀手。 慕连尘、慕连凡、慕连楠(当然都是化名)异姓三兄弟就是恋如娇手下最顶级的杀手,他们入行前,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武功之高,不弱于任何一派的掌门人。 三人杀人之技各有所长:慕连尘功力深厚,善于蛮力强杀;慕连凡智计无边,善于策谋暗杀;慕连楠男生女相,变相万千,善于阴匿毒杀。 水月客栈的杀手组织庞大,所豢养的杀手千余人,行事冷酷隐秘,广布于武林各派,协同密切,罕有失手,一旦被该组织列入“将亡人”的名册,他们就会如影随形,如狼见血,噬人骨髓,至死方休。因而,武林中正邪两派均极为忌惮,不敢招惹。 慕连凡抬头望了望恋如娇,她如葱白般的玉手,正虚指着身旁的软塌,妩媚的招手。 慕连凡嗯了一声,脚下却一点也没有挪动。 恋如娇“噗嗤”一笑,道:“亏你还是个顶尖杀手,怎么连我一个弱女子小小的要求,却这般扭捏,好似个未嫁人的大姑娘。你放心,此处是水月客栈,又不是风月客栈。过来坐坐罢了,我不会吃人,你有什么好怕呢?” 慕连凡听了她几句奚落,心下却又十分的受用,一咬牙,终于慢慢挪了过去。 恋如娇看着慕连凡坐到自己一尺多远的塌边,心底又是一阵窃笑,决定好好考究下这个呆瓜,问道:“江湖盛传慧彩儿美貌无双,冠绝天下,你觉得她到底有多么美呢?” 慕连凡忐忑了半晌,浑没想到恋如娇居然问了这么一句,随口答道:“有什么美不美的?彼之甘露我之毒霜,观美之心,因人而异罢了。” “不行!不行!怎么回答得这般敷衍?”恋如娇伸手扭住了慕连凡的耳朵,慢慢用力,娇叱道:“快说,她到底长相如何?” 不知怎的,慕连凡并不觉得疼痛,却不敢伸手去触碰恋如娇的玉手,只得傻傻的说道:“你先松开手,我就告诉你。” 恋如娇不情愿的松开了手,只听慕连凡说道:“二十多年前,那慧彩儿确是天下第一美人,美艳无方,一颦一笑间令人魂牵梦绕。”慕连凡见恋如娇没有生气,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续道:“没见过她本人的江湖客,都传言她有‘一想之美’。” 恋如娇头回听到这词,随问道:“何谓‘一想之美’?” 慕连凡道:“每人心中考量美女的尺度各不相同,所以当一个人闭上眼睛想一下他心中的天下第一美人是什么样子,当见到她时,看到的就一定符合他心中美的尺度。” 恋如娇想了想,笑道:“神乎其神,痴人说梦罢了。” 慕连凡续道:“可是,当见过慧彩儿的人回来却说,她本人远比‘一想之美’还要美,有过之而无不及。” 恋如娇闻听此语,一下呆住了,她从没想到女人的美丽,居然能受到这等评赞,她本想问自己和慧彩儿相比,谁更美艳,可这话此刻再也无法说出口。 慕连凡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情不自禁的握住了恋如娇的双手,呆呆的望着她的流转明眸,说道:“娇娇,我没见过慧彩儿,可是我觉得她得长得像你这般,才名不虚传……” 大抵天下任何一名女子都受不得如此情话,恋如娇当然也是,嘤的一声倒入了慕连凡怀里,她感到了慕连凡的期盼,还有他此刻的心跳,每分每秒都在为她而跳。 慕连凡双手紧紧环抱着恋如娇,隔窗远眺,美景如画,美人如斯,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 过了良久,只听得怀中的恋如娇轻声说道:“凡儿,能带我去见识下这天下第一美人么?” 正卷 第十五章 南阳白氏 南阳古称宛城,位处伏牛山以南,汉水以北,山南水北为阳而得名。南阳地处中原大地,三面环山,伏牛苍苍,丹水泱泱,气候分明,物产富饶。 此地历来不乏传奇人物,昔日便有南阳五圣之称:谋圣姜子牙、商圣范蠡、科圣张衡、医圣张仲景、智圣诸葛亮。而今,在此处隐居着一名同样传奇的武林名宿——“白雁孤飞一尺寒”白宽海白老剑客。 日上三竿时,辛苦劳作的农人已忙碌半日,白府的大公子,白宽海的独子白剑飞才如往日一般慢慢苏醒。 他懒洋洋的伸展筋骨,睡眼惺忪的呆卧在锦被里。过了半晌,白剑飞猛然想起一事,急忙坐起,大声嚷道:“白杰!白杰!” 外面应了一声,紧忙抢进来数名仆役。领头一人,正是白剑飞的跟班小厮白杰,他口齿伶俐、年幼机灵,周岁十六,仅比白剑飞小两岁。后面却跟着三名丫鬟,分别捧着铜脸盆、毛巾、锦服。他们已在外面候了多时,只待主人呼唤。 白杰满脸堆笑道:“少爷醒了,昨夜可还睡得香甜?” 白剑飞佯怒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喊醒我?你不知今日是我娘寿喜的大日子么?” 白杰委屈道:“少爷,我不是没喊啊,前前后后足喊了三回,您只是含糊推说要再睡一会儿。”说罢,他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白剑飞自知理亏,嘴上却不承认:“喊不醒就再喊,一直喊醒为止嘛。我迷迷糊糊的,天知道你究竟喊了没有?行了行了,别哭了。你这懒仆,净会巧辩,还不快快为我梳洗?!” 白杰忙破涕为笑,摆手示意。丫鬟们得令,赶忙熟络地为白剑飞梳妆打扮起来。 不多时梳妆已毕,白剑飞已换上了崭新的白色锦袍,显得越发精神。这件锦袍乃是由南阳城中最出色的裁缝所制,工料考究,云纹金线,刚好衬托出白剑飞富贵典雅的气质。白锦袍胸前处,更是照白剑飞的意思,纹绣了三朵精致的梅花,梅花胜雪三分白,更增少侠风韵。 一旁的小厮白杰,啧啧夸赞道:“少爷今日这番打扮极是俊俏,这要是到街上走一圈,岂不令城内大半女子倾倒仰慕?” 白剑飞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对这话大是受用。 他一向自负自己身材高大,模样俊俏。身为“天下第一美女”之子,白剑飞长得更像母亲,清秀俊美,玉树临风,貌若潘安,冠如宋玉,却与父亲那伟岸凛凛,威严堂堂大不相同。 一想到父亲,白剑飞忙向白杰问道:“今日受邀前来为我娘贺寿的宾客可多么?” 白杰回道:“老爷年轻时交友甚广,在江湖上又享有极高名望。这次为了给夫人祝寿,请来的都是些故交好友、武林名宿。少爷知道咱老爷行事低调,向来不喜热闹,有些故人已多年未曾走动。他们一收到请帖,无不受宠若惊,均备了厚礼欣然而来。这是老爷特意给夫人安排的惊喜,不让咱们说与夫人知晓,宾客也都让在前堂喧闹,摆下满满一百桌酒席,因而后院不知。” 白剑飞惊道:“百桌?那岂不是得有千余人么?你可知有哪些成名的英雄侠客?” 白杰笑道:“听家父说,这次老爷颇费了一番心血,将受邀的名册一改再改,不断加长,几乎请遍平生老友故交,不想竟有千余人,把老爷自个儿也吓了一跳。”白杰的父亲白福是白家的大管家,负责操持府内上上下下的一切,一个月前准备请帖的时候,就悄悄告诉了白杰,老爷邀请了哪些了不起的武林人物,只怕白剑飞嘴快说漏,让夫人提前知道,所以一直没跟他提起。 “听闻这些人中有丐帮四大前长老、少林派玄苦、玄悲两位大师、峨眉派顺莹老师太、青城派前掌门风林道长、昆仑派掌门何智川的父亲何以欢等,无一不是武林泰斗般的人物。目下他们大多已至前面明镜堂中相聚。也亏得前年咱们府邸大兴土木,把明镜堂扩建了十倍,否则这么多人一下子又往哪里安置呢?” 白剑飞奇道:“这刚晌午就已经到了?寿宴不是晚上酉时才开始的么?” 白杰又笑:“咳,这些人大多是年岁已高的耋耄老人,平日闲在门派内无事可做,这回受邀来咱们白府,既能有幸见到‘天下第一美人’一面,又能老友重逢,早就乐出鼻涕泡了。他们乘兴而来,哪里会管是早上,还是晚上啊?若不是老爷不允这些人早几日到,只怕半个月前,咱白府的门槛就已经被踏破了呢。” 白杰喘了口气,意犹未尽又道:“除了崆峒派、点苍派、三才门前掌门已故,无法出席,还有‘武当三清’不知踪迹,八大名门正派,倒有四家派人赴宴,昔日受过咱老爷恩惠的小门小派更是来人不计其数。这会儿人多,少爷不妨去前面见下世面。”这白杰人小鬼多,明明自己想去瞧瞧热闹,可又不敢撇下少爷不管,因而鼓捣白剑飞一起去前堂。 白剑飞想到今日能见到许多的武林前辈,自然大感兴趣,便说道:“咱先去给母亲请安,便去前面看看。”年轻人性急,他说罢就要飞奔而去。 白杰忙抢前拦住道:“少爷,您请先用午膳再去,否则夫人见问时,又该心疼少爷,责骂咱们这些下人服侍不周了。” 他这一说,白剑飞这才觉到的确饿了,忙喊下人备饭。他三口并作两口,匆匆吃了个半饱,便急忙拉起白杰,直奔慧彩儿卧房而去。 桃花深深深几许,又是浓意好时节。 这白家本来世代人财两旺,家大业大,是南阳城中屈指可数的豪绅。谁知传到白宽海这一代却变成独子,没办法偌大的家业只得他一人继承。 可这白宽海自幼侠义心肠,偏生又不爱安稳,二十几岁便凭祖上极精妙的“白家剑法”游历江湖,不但爱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更是处处结交江湖侠客。因他剑法高明莫测、独来独往,在江湖上罕有对手,竟得了个“白雁孤飞一尺寒”的雅号。 后来,他终于遇到一名同样剑术高超的年轻黑衣剑客,二人在老君山峰顶比武斗剑,连斗九天九夜不分高下。白宽海本来心性孤傲,谁都看不上,但对这名黑衣剑客却肝胆相照。他二人心心相惜,遂义结金兰,盟誓要一同替天行道,扶危济困。这名黑衣剑客就是人称“黑鹞独鸣万里空”的黑莫山,二人被江湖客合称“黑白剑圣”,从此名头更盛。 白府七进七出,有大小错落的八个院子,每个院中景色布局各不相同:有的歌台暖响,春光融融;有的舞殿冷袖,风雨凄凄。府内家丁百余口,这会儿下人们都在前堂忙着招呼宾客,后院反而清静幽雅了许多。 白剑飞带着白杰疾奔,穿过三条雅廊,转过两个拐角,迎面却走来一位绝色美人,只见她动则楚楚动人,站则婷婷玉立,行则纤纤细步,笑则精妙无双。 白剑飞一见是她,忙大声喊道:“大姐!大姐!你可用过膳没?我正要去娘那儿边请安,不如一起?”白剑飞身为独子,只有一个姐姐,比他大得两岁,姐弟俩一起长大,自幼感情极深。 姐姐白雨棠年已二十,这个年岁本应谈婚论嫁。可是白宽海夫妇对她宠爱至深,不舍她离去,因而一直待嫁闺中,年前才与信阳刘氏定下婚约,只待来年完婚。 那刘氏乃是当地名门望族,原也是武林一脉,她的夫婿刘占安更是生得风流倜傥、人中龙凤。因而白雨棠嘴上说全凭父母做主,内心里却很是欢喜这门亲事。 不过白雨棠今日却很反常,听得白剑飞呼唤,却仍只顾低头疾走。二人错身之际,白剑飞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玩笑道:“姐姐今日又来逗我。果真是要嫁人的人了,有夫家撑腰,见人都不大理睬喽。” 白雨棠“哎呦”一声,似感疼痛,急忙掰开白剑飞的手,却仍不扭头看他,低声说道:“哪有的事?你又胡说八道。” 白剑飞感觉有异,歪头细看之下,这才发现白雨棠俏脸上似有泪痕,恨恨说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给你出气。” 白雨棠慌忙遮掩道:“这府中除了你,还有谁会欺负我?敢欺负我?我只是被风沙吹了眼而已。”说罢,她便忙忙的径直走去了。 白剑飞心中一头雾水,又无人可问,只得闷闷地与白杰说道:“我这姐姐也不知怎地,近来越发莫名其妙了,见到时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白杰吐了下舌头,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二人又走,方才转过一个拐角,迎面又见一人。只见来人满头银发,膀大腰圆,不怒自威,魁梧中带着霸气。 白剑飞二人一见不好,急忙转身,下意识想要转回拐角藏身。却听得身后一声虎啸:“好小子,哪里走?看剑!” ………………………………………… 南都行 李白 清歌遏流云, 艳舞有余闲, 邀游盛宛洛, 冠盖随风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