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和朱砂痣一起重生了》 第一章再相见 大魏一百七十五年,冬月初一。 法华寺,藏经阁,更深露重。 藏经阁的朱色镂窗格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灌进来,吹着那些矮几上被镇尺压着的信纸呼呼翻动作响,也吹得阁楼中烛影晃动,一身黑衣的少年扛着一名少女跨了进来,又迅速的将门掩上了。 闻声,藏经阁的二楼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个手握经卷,一身青衣的僧人出现在环廊边,低眸看来,在见到楼下少年搂在女子腰间的手时,那双清肃的眼眸眸光微沉。 “国师,属下把谢四姑娘带回来了。”少年扛着人,愣愣的立在那,抬头看着上面的僧人。 江湛将手中经卷放下,抬步下楼来,行至少年面前,道:“把她放下来。” 少年显然察觉到了国师那一丝不悦,愣了愣,才应声道:“哦。” 他朝着前面临时置的一张矮塌行去,心中有些莫名,自己顺利完成国师交代的事情,把人带了回来,实在也想不到哪里又做错了吗? 心思想着这些,将谢思华放下来时,手上也没个轻重,磕到了她的头,昏迷中的谢思华大概也是察觉到了疼痛,轻哼一声,微微睁开眼来,吓得少年一愣,顿时跳开来,指着她道:“国……国师,她……她好像……” 江湛蹙眉走近,只见榻上的谢思华满脸潮红,微微睁了眼,那双动人的眸子此刻略有茫然,以及满满的迷蒙春色,在看到眼前男子时,不由眸光荡漾,一双青葱玉手不觉攀上自己的衣襟…… “出去。”江湛肃然道。 少年一愣,看着眼前的江湛,半天才回过神来,忙道:“不行啊,国师,国师乃佛子金身,这……这谢四姑娘显然是中了……” 江湛淡定的看着他,转身让开一步道:“那要不你来?” 少年看了眼已经被谢思华自己拉开的衣领口,那雪白的肌肤泛着光一样刺得他立刻闭了眼。 “我……我我还是出去吧。国师有事随时叫我,我就候在门口。”闭着眼,少年跌跌撞撞的匆匆退了出去。 江湛回眸看着榻上少女,神情肃然,上前在榻边坐下,自袖中掏出一玉色琉璃瓶,打开瓶塞,俯身刚刚递至她鼻下,却是让她伸过来的手挥开,下一刻,江湛的脖颈便被那双玉臂给攀住着,拉了下来,压在她的身上。 少女馨香入鼻,江湛喉头一紧,盯着身下娇媚动人的人儿,心底渐渐有些压抑不住的躁动腾起。 谢思华哪里还顾得上眼前之人是个僧人,对上这俊美无俦的男子,感受到他厚实的胸膛传来的温度,她勾在他脖颈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将嫣红的樱唇凑近,嘴里抑不住的呢喃软语道:“无念……” 江湛整个身躯一僵,看着她这动情模样,记忆一时有些恍神。 未几,他收回理智,赶紧将手中的琉璃瓶再次凑近她的鼻尖,柔声道:“别动。” 一股清凉得刺鼻的药味钻入鼻间,她小巧的鼻尖微微耸了耸,片刻后,眸中旖旎渐渐褪去,视线重新变得清明,映入眼中的,便是一和尚近在咫尺的俊容。 谢思华痴痴的看着眼前的这张脸,抬手抚上他的眉眼,心中酸痛不已,晶莹的泪珠自眼角簌簌滚落,渐渐渐渐,竟是失声痛哭出来。 守在外面的少年闻声,心中一急,破门而入喊道:“国……” 榻上二人齐齐扭头看来,少女的领口敞开,眼角带泪,一手捧着眼前俊容,而自持圣洁的江国师的胸膛此刻正压在她的胸口,二人双唇几近贴在一起…… 看着眼前的场面,一个“师”字哽在少年喉头,出不来下不去,最后只得咽了口唾沫下去。 “出去。”江湛厉斥道,清冽的眸子冷肃异常。 “可……”少年还想近前,却让江湛的目光逼退得重新退了出去。 大门重新掩上,谢思华的思绪却是被这陌生少年彻底惊醒,惊惧的将身上之人重重推开。 不是幻觉,也不是梦魇,眼前是真真实实的无念,可自己不是死了吗? 被她骤然推开,江湛倒向身后,看着她此刻惊惧煞白的脸,唇边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理了理衣襟,他起身道:“四姑娘毒已解。” 他叫自己四姑娘? 谢思华讶然,他跟那些城中百姓一样,一直都叫自己四娘的,而且,他脸上那浅淡的笑意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宁可削肉剔骨也绝不亲近自己吗? 看了眼自己依旧细嫩柔软的手,一双娇柔的少女的手,她复又抬眸看了眼四周环境,只觉有些熟悉,头痛欲裂的闭目片刻,记忆在脑中走马观花的瞬间回到了多年前…… 她豁然睁开眼再次环顾了一圈,没错,这里是大梁城法华寺的藏经阁,不是在边关。 一个隐隐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却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难道她……重生了? 更多的回忆涌上心头,她闭上双眼,激动得身子禁不住有些发颤,这一生的悲剧,便是在这里注定下的…… 江湛看着她发抖的身子,笑意褪去,心中微微心痛。 一片静谧之中,寺外山下传来二更的梆子声,谢思华顿时睁眼,重新对上江湛的目光时,思绪已然清明,想到方才破门进来的少年叫他……“国师?” 江湛微微颔首点头,弯唇道:“四姑娘不必言谢。” 还真是!重活一世,他竟成了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大人?他不是万民敬仰的转世佛子,风光霁月,自持圣洁,六根清净,不喜权利,只一心修行向佛吗? “言谢?” 谢思华唇边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命运何其玩笑,前世她与他皆中了这毒时,却见他在一旁削肉剔骨,满手血肉模糊的维持着理智,也不愿亲近于自己,重生归来,竟又是在她被继母算计此毒之时被他救下了吗? “是要好生感谢国师大人呢。”她本就生得明媚,此刻脸上挂着一抹轻笑,自榻上起身,衣襟松散,步态慵懒的走近他,更添一分妩媚动人。 “方才……国师不算破戒吧?”她自责道,脸上却是巧笑嫣然。 “……” “国师大人既是救了我,不如送佛送到西,再帮我一个小忙可好?方才之事我必定守口如瓶。”她柔声道。 方才虽是药物作用,可她并非无意识,自己贴着他身子时,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动情。 江湛退开一步,目光落在别处,语态平静道:“阿弥陀佛,四姑娘不如先整理好衣襟再说。” 谢思华看着他如此清冷的决绝模样,倒是与前世如出一辙…… 思绪又要婉转到那些不想回忆的过往里,谢思华低头理了理衣裳,赶忙转回思绪道:“我在此已久,家人必然在寻,可否请方才那位少年前去帮我把我的侍女英宁唤来。” 待她理好了衣襟,江湛这才看向她,微微拧眉不解,却还是向门外唤道:“秦歌。” 门外秦歌听闻国师叫唤,立时冲了进来,见屋中二人已是穿戴整齐,离得也甚远,看样子方才应该未曾发生不好的事,这才松了一口气,询道:“国师有何事吩咐?” “去把四姑娘的侍女英宁带过来。”江湛淡声道。 秦歌神色微疑的把目光转向谢思华。 “秦侍卫想来功夫颇深,还烦请莫要惊动旁人,悄悄将她带来。” 谢思华含笑道,端的已经是一派正经端庄,看着倒是已经彻底醒了,这才放心离开。 “好。”秦歌应声退出,心中却是有些郁闷,这一晚上,国师已经让他去悄悄带两个女子回来了,这样真的好吗? 第二章为何救我? 寒风透过敞开的门扇吹了进来,吹起她的鬓边青丝,明媚的眸子里精光闪耀,仍有激动的兴奋在眸中跳跃。 她上前合上门,一回眸,唇边又起了一抹动人笑意,媚眼如丝的看向屋里的和尚,细声道:“我想找本经书,抄来替我祖母祈福,不知国师大人可否帮忙?” 少女特有的细嫩嗓音似撒娇一般,酥得人起鸡皮疙瘩。 江湛冷肃的眉目微微蹙起,眼前明明是比春日午后的阳光还要明媚的容颜,然而此刻落在他的眼里却是有些扎眼。 “施主要找什么经?”江湛转身行至书架前,询道。 谢思华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疏离,心中微微咬牙,重来一世,他还是这般抗拒自己吗? “《无量寿经》。” 江湛行至第三列书架前,准确找到后,抬手取下经书,一转身,谢思华竟是已到了他的身后,一张明媚的娇颜近在咫尺。 接过他手中的书,谢思华一双乌黑的双瞳晶亮的盯着他道:“国师大人为何救我?” “阿弥陀佛,是秦歌在后山发现的昏迷的你,他原不知你便是尚书府的四姑娘,便将你带至了我这里。” “那国师怎知我是尚书府的四姑娘?”她犹自巧笑嫣然,长长的睫羽上分明还垂着泪珠,那掩在下面正直直盯着他的眸子却是晶亮闪耀,妩媚多娇。 江湛神色逐渐认真起来,看着她如此轻佻的放肆模样,与记忆里那个温良柔婉的她实在大不一样了,心里涌起那么一丝心疼,片刻,亦是一笑道:“如今留宿寺中的闺中女子也就只有尚书府的两位姑娘,我眼前这位姑娘静默柔顺,国色天香,必然不会是府上的大姑娘了。” 谢思华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一时哑然失神,这和尚怎么不怕她如此亲近了?竟是还笑得出来。 未几,她岔开话题道:“我便就在此抄经,不打扰国师吧?” 话说出来是询问之意,然而却是没等人回答,她已转身寻了张矮几坐了下来,掩下了心底的那抹情愫。 “这几日本尊都要在藏经阁内注解编改经文,寺外之人不允踏近,夜已深了,四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怕是有些不妥,还是早些回房较好。” 墨汁在纸上渲染开,一笔一划的皆是娟秀,谢思华停笔挑眉看向江湛,目光中隐隐有些藏不住的情绪浮动,只是未几,还是让她压了下去。 “这便是国师的不对了,且不论朝廷倡导的不可滥用职权,便是佛家也是讲究一个众生平等的,怎的国师到了这藏经阁,藏经阁便不允其他人靠近了?” 江湛眸底闪过一抹笑意,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回二楼,寻了几本经书后,重回矮桌前坐下,埋首继续整理那些经文。 案上烛火跳跃,他清俊的容颜一如前世。 前世他是一心修行的佛子无念,救助万民,受人敬仰,却独独拒她千里之外,可最后却还是因她这个商人寡妇,被污丧失了佛子金身,惹来乌兰人的报复,致边关再起战火,佛子形象荡然无存…… 谢思华仰头看着看着,也不知是烛影摇晃还是有泪闪烁,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才收回视线。 此时,大门再次被人推开,秦歌领着英宁进了来。英宁一见谢思华,便跑了过来,一边埋怨着她转眼的功夫怎么就不见了。 是了,前世便是在去往后山见慕容昭的途中,发现要送给慕容昭的荷包没带,吩咐英宁回去取来,结果自己就被下了药,然后…… “我没事,有件急事要交代你去办。”谢思华看着英宁这张久违的脸,心中不无激动,可想到二更的梆子已过,她还是按住了重逢的喜悦,向她附耳凑近,低语了几句。 英宁听得微微蹙眉,虽有不解,却见她神色凝重且急,于是也没有多问,便起身独自一人匆匆离开。 江湛在二楼至始至终的看在眼里,虽听不见她主仆二人说的什么,可看到她唇边掩不住在雀跃和期待的笑意,他还是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见她重新复又抄起经文,江湛突然开口:“四姑娘心中不安,无法凝神,便是在这抄上一夜的经文,也是于事无补。” 谢思华回神,抬眸对上他那似能洞悉世间所有的睿智双眼,有一瞬的讶然,随后弯唇道:“我有何不安的?” 江湛侧眸看她,叹了一声,没再说甚,垂首继续整理经文。 谢思华转眸,看了眼窗外渐渐燃起的灯火,逐渐陷入沉思。 她就是在这样深沉的夜色中,被继母薛氏算计,毁了名节,被家族远嫁给了边关一商人为妻,既然上苍又给了她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那她怎好辜负了,她如今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罢了,有什么好不安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谢思华搁下笔抬头时,正巧后舍禅房突然热闹了起来,一间间厢房中烛光亮起。 禅房外,传来一阵叩门声,一小和尚慌里慌张地推门禀告道:“国师,后山发现一昏迷女子。” 谢思华闻言,嘴角几不可见的微微扬起。 但她很快收敛了表情,抬眸看向小和尚,神色之间不无忧心:“昏迷的女子?” 小和尚弥一虽然有些诧异,她为何会与国师孤身在此,却并未多说什么,反而同情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如今天冷时节,留住法华寺的香客并不多,更何况是女子,如今也就只有尚书府的这几位女眷了。 江湛微微蹙眉,低眸深深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似是洞悉她心底的那抹心思。 对上他看来的目光,谢思华心中一紧,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起身道:“叨扰国师久已,思华告辞。” 江湛看着她这当着自己一副妖孽样子,人前就正经端庄的模样,心中微哂,却没有说甚,只目送着她起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国师,这四姑娘一个深闺女子能得罪什么人?竟然有人对她下此手。”待人都离开,秦歌凑上前纳闷道。 此行说是来法华寺编改经文的,结果自从两日前尚书府的人到了这里,国师便一直让他去暗暗监视着这谢四姑娘,他原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一个深闺女子有什么好监视的,向来清贵的国师怎的突然对这尚书府的一个庶女关心起来,直到今日见她在去往后山时突然晕倒途中。 江湛拧眉不语,想起前世她在自己面前提起在大梁城的这段往事时眼底的无奈和伤感。重活一世,他终于彻底的体味到她一个自幼丧母的庶女,在这深宅大院里的那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今日劫走她的那些人你可看得出是些什么人?”他敛容正色询问道。 “看样子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市井之徒,不过这些谢府的护卫也是真不行,既明知出行的都是女眷,就当严格部署好守卫才是。”秦歌不由撇嘴嗤鼻道。 江湛没有理会,略忖片刻,吩咐道:“你即刻去后山山口,看是否还能追上。” 他原是想救下谢思华,那些人的计划自然落空,也就罢了,却没想到如今还是出事了,谢思华方才与侍女低语的画面兀自在他脑中浮现,他预感的果真不错,是她做了什么。 “是。”秦歌应声而退。 第三章将计就计 回到后舍厢房,谢思华刚进院子,抬头迎上正出门来的薛氏与菊嬷嬷,眼底骤然腾起的寒意在夜色下发出幽幽暗光,似蛰伏在深草中的幼兽。 谢思华恐自己一时掩饰不住心底的恨,于是低头一礼,道:“母亲,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起身出来了?” 薛氏主仆脸上的笑意尚来不及收敛,见着院子里安然归来的谢思华,神色一顿:“华儿,你怎么在这?” “夜里睡不着,方才从藏经阁抄经回来,母亲这么晚了起来,可是听说了后山之事?”谢思华说着,靠向薛氏,抓住她的衣袖,很是害怕的样子。 薛氏的神色也迷惑起来,这小蹄子在这,那后山之中昏迷的那女子又是谁? “莫怕,我们一同去看看。”她尤做镇定的拍了拍谢思华挽着自己的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带着她脚步匆匆地往后山走去。 行到后山脚下,自山上正好走下来一个拎着风灯的小和尚。 小和尚看到薛氏,连忙道:“阿弥陀佛,尚书夫人请随我来。” 薛氏不明所以,但心底却是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抬步随在小和尚身后,朝山上去。 行了不远,但见一片光亮,有二人拎着风灯立在那,光亮映照下,谢思华一眼便看见那其中玉树临风的少年,正是平南侯府的慕容世子,眼底瞬间腾起一片寒意。 “阿弥陀佛。”住持转过身来向薛氏一礼,继而抬眸看向慕容昭。 慕容昭犹疑了一会儿,终是让开身,露出身后的状况。 不待薛氏仔细看去,谢思华倒抽一口冷气,挽着她的手突然一紧,颤颤地惊叫道:“母亲,是……是大姐姐。” 薛氏急忙上前两步,只见躺在地上,掩在一件玄色披风之下,鬓发散乱,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的,正是她的女儿谢思琦。 她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幸而身旁的谢思华快步上前搀住了她。 慕容昭上前一步,向薛氏解释道:“伯母,我今日本是来与住持商议过几日家中祭奠先祖,请住持过府一趟,离开之时见几名形迹可疑的男子,追寻之下这才在后山发现了大姑娘。” 薛氏似是不曾听见,她也当然心知慕容昭今夜为何在此,只是此时她什么也听不进任何。 她慢慢走向女儿,颤抖着抬手揭开那玄色披风一角看去,却立时闭眼收了回来,脸色煞白一片,努力压抑下涌上来的泪意,颤声道:“那几名行迹可疑之人可有抓到?” “暂未,此处后山下去通往西市,人多且杂,思虑再三,本世子觉得还是先行问过夫人,可要大肆追查为妥。” 西市居住的多是市井之民,拥挤且杂乱,以尚书夫人的身份,当真要追捕几人确是不难。 可谢思琦这模样显然是被人辱了清白,且不说真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此事追查下去,谢思琦必然是要身败名裂的。 慕容昭将话点到此处了,薛氏怎会不明白,更何况此事追查下去,若是查到自己身上,岂不惹麻烦。 薛氏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情绪终于还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倏而抬手掩住了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谢思琦的身边,呜咽痛哭。 谢思华站在一旁,将薛氏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几不可见的扬了扬。 前世,衣衫褴褛躺在这里、身败名裂的是她谢思华,而薛氏以要为她报仇为由,誓要追查到底,闹得满城风雨,让她声名尽毁,被父亲远嫁给了边陲一小商贩。 商贩多年在边关做买卖,有些积蓄,见谢思华容色倾城,倒是给了不错的聘礼,只是这些聘礼都落入了薛氏的囊中,给谢思琦添了嫁妆。 那些痛苦的回忆潮水般涌入脑海,谢思华闭目,广袖下的小手攥得紧紧的。 未几,她深深吸了口气,从记忆里抽回思绪,再睁眼时目光陡然坚定。 明晦不定的光亮下,慕容昭蹙眉疑惑的看着谢思华那张明艳的小脸。 明明是她约自己今夜来此有要事要说,可她从出现至现在,竟是不曾看过自己一眼,此刻闭着双目,眉间更似被噩梦缠绕般的恐惧与痛苦,然而再睁开来的双眸中,却又透出一股倔强与冷漠,令他一时看痴了去。 此时,谢思华终于也抬眸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淡淡,满是疏离,全无其余情绪。 转瞬之际,她便收敛了情绪,红着眼眶走上前,一边抽噎着安抚薛氏,一边提醒道:“母亲,别哭了,眼下还是想想到底要如何是好?” 薛氏痛心的看着地上的女儿,想到就是因为身边这个小蹄子,才害得自己女儿如今这般,一瞬耐不住心中的厌恶,推开了谢思华的手。 谢思华踉跄几步,被慕容昭眼疾手快的扶住。 肢体相触的一瞬,谢思华陡然收回了胳膊,向他低头一谢。只是慕容昭还是看见了她眼底一闪即过的厌恶 微微蹙了蹙眉,慕容昭上前一步向薛氏道:“夫人,四姑娘说得不错,如今还是当机立断想想下一步的好,无论今日之事夫人如何决断,我都必只当不曾看见。” 谢思华心中冷笑:好一个谦谦公子,如此体贴人意,也难怪前世自己对他百般信任,最后竟为他利用,成了他手里刺向江湛的那把刀。 薛氏此刻才想起慕容昭在此意味着什么,她红着一双哭得有些酸胀的眼,忍泪向他颔首道谢:“谢慕容世子体恤,是我尚书府对不住平南侯府,改日必将亲自上门向侯爷和夫人谢罪。” 女儿与慕容昭的这桩婚事,可是她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眼看着婚期将近,却平白生出这样的乱子,叫她怎么能不心痛。 事已至此,薛氏已经不会奢望平南侯府会同意府上世子娶自己的女儿入府了,她心中对谢思华的恨又多添几分,若不是她不知为何未曾入这为她精心布置的局,这一切如何会应验到琦儿身上。 慕容昭得到薛氏的回答,拢了拢脖颈间雪白的貂毛领,转身先行下山离开。 第四章以牙还牙 半晌,薛氏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泪水,心情平复些许,将视线自女儿身上移开,寒如利刃的瞥向一旁的住持。 “住持,我女儿是在贵寺出的事,你们难逃其咎,今日之事我唯有一个要求,还请今日知情之人皆能守口如瓶,我且能放你们一条生路,若是走漏半点风声……” “阿弥陀佛!”住持双手合十,闭目向薛氏微微一揖。 谢思华心中冷笑:想封锁消息?呵,她可不会这么便宜她们。 菊嬷嬷扶着快要晕倒过去的薛氏,亦是眼含泪水:“夫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回府吗?” “不行。”即便是如此时刻,对此薛氏的头脑却还是清晰的。 如今这样连夜仓皇回去,必然惹夫主疑心,她得等琦儿清醒,将事情缘由到底如何弄清楚明白了,才能理清楚回去如何说辞,她不能叫她的琦儿落了一丝把柄在外。 “可再过几日便是老太太寿宴,咱们总不能不出现吧。”菊嬷嬷有些忧心。 薛氏有些动摇,可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女儿,终还是咬牙道:“决不能现在回去。” 谢思华看着薛氏崩溃而矛盾的脸,心里快活得就要喊出声来,自从阿娘死后,她在尚书府后院一手遮天这么多年,怕是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进退不得的憋屈了吧。 薛氏命人将谢思琦抬下了山去,一进屋便合上了门,将谢思华和侯在这里英宁等人阻隔在外,只留了菊嬷嬷帮着一起为女儿清洗身子。 四下无人,当菊嬷嬷小心为昏迷中的谢思琦褪去那被撕扯破烂的常服,露出光洁身体上青青紫紫的痕迹时,薛氏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的失声痛哭起来。 “夫人,这……这四姑娘怎么就变成咱们姑娘了呢?哎,可惜了这门亲事,奴婢刚才看世子那模样,对四姑娘倒是的确上心的。” 菊嬷嬷是看着谢思琦长大的,如今见她这幅样子,亦是忍不住垂泪,一面拧了干净的热帕子替她擦洗。 被她这样一问,薛氏止了哭泣,盯着女儿,暗忖片刻后,咬牙道:“一会儿琦儿醒了,一定给我问清楚,这事宣扬不得,但我定然要查清楚是谁害我儿。” “那尚书大人那边……” “待琦儿醒了再看吧。” 谢思华听不见里面的交谈,却听得见屋里人的哭泣的,盯着那扇阖上的门,初现娇丽的小脸上,一双幽亮的眼眸似暗夜里的星辰。 英宁虽未到现场,然而看着情形,以及谢思琦被抬进去时的样子,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尚且有些心有余悸,在谢思华身后小声道:“姑娘,咱们也回屋吧。” “恩。”谢思华轻快应道。 回房关了门,守在屋里的英秀殷切的迎上前来,递给谢思华一个手炉,“天这样冷,姑娘仔细冻着了,奴婢听说了后山之事,吓坏了,还以为是您……” 谢思华对英秀递上的手炉只做未见,径直进了内室。 英秀吃了谢思华的钉子,心中有些莫名,此刻见她在镜前坐下,想了想,还是勉强挤出些笑意,上前拾起梳子,讪讪的犹疑道:“姑娘不是去后山见世子了吗?” 谢思华抬眸看了眼她,目光沉静中带着审视,前世她写信约见慕容昭这事因为怕有损名誉,所以她做得格外隐秘,只有英宁知道,可这一世……她不想那样隐秘了。 英秀只觉得她这眼神有些莫名,不由心里发虚,垂下了头。 “半路又改了主意去了藏经阁。”她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 英秀听了却是脸色煞白一片,尴尬的扯了下唇角,应声道:“还好姑娘没去,你说这下大姑娘和平南侯的婚事还成得了吗?” 谢思华还未接话,那边铺床的英宁回到自己屋后,心里的胆怯去了不少,带着些愉悦的快意道:“那还用说,慕容世子可也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我看此事定然是黄了,就是得看届时夫人要询个什么说辞给平南侯府。” 平素里谢思华受了薛氏母女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欺负,别人不知,可这两个贴身侍候的奴婢哪能不知晓,此刻要说对谢思琦有那么点同情,可更多的还是心中闷气得以纾解的痛快。 “成不了才好,小侯爷与我们姑娘才是情投意合,她若不是讨了如今的主母是大夫人的便宜,这等荣耀本就该是咱们姑娘的。”掸了掸床褥,英宁再道,一张巧嘴快言快语。 英秀听着默然不语,卸下谢思华头上的簪子,拿起梳子替她梳理长发,目光专注,脸色却有些难看与焦虑。 那柔软的手触到谢思华的脖颈,直教谢思华觉得一片冰凉,微微抬眸,瞥了眼镜中的英秀,见她眉目轻蹙,有些不安。 “行了,英秀你也下去歇了吧,英宁留下来陪我。” 英秀应声退下,心中更添惴惴,只觉得谢思华自半月前病了场醒来后,便似变了个人,与她也似有意无意的疏远了些,明明才笈笄之龄,可那张小脸却已是叫人看不透。 看着她退出合上房门,谢思华起身上床,英宁脸上的得意也褪去了,上前来扶她在床沿坐下,低低道:“按照您的吩咐,我回来告知她您约见世子的事后,她便匆匆去了趟大夫人那,大夫人在前殿礼佛,于是她便去了大姑娘的房里。” 顿了下,英宁又道:“姑娘是怀疑英秀了吗?大姑娘会出现在后山,难道真是英秀把消息递了出去?” 谢思华揪起一缕垂在胸口的发丝,在指尖缠绕把玩,明明是一双少女的明媚眼睛,眸光却幽暗得深不见底,盯着床头那盏灯,有烛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跳跃。 前世她也是后来被送去边关之时,从谢思琦嘴里才得知,自己身边的这两个打小服侍的贴身婢女,谁是真的忠心于自己,谁是墙头草,既然她早已不是自己的人,那倒不如借用她的手将谢思琦引来。 思及此,她转眸看向英宁,目光中多了几许柔软。自己被嫁去边关之时,英宁也被薛氏寻了个由头,卖进了青楼。如今还能再见到她,定然要保护好她。 “熄灯歇了吧。”她弯唇一笑,没有答她。 英宁吹灭烛火,拉过被子在谢思华的榻下躺下,心中生出些许害怕,无论是对如今深沉莫测的谢思华,还是对英秀这个朝夕共处的好姐妹。 窗外夜幕深沉,寺中终于恢复了平静。 平南侯府。 随着归来的慕容昭轻飘飘的一句“处理干净些”,一双穿着精致绣花鞋的小脚胡乱的蹬了几下,之后便无力的垂着,再无动静。 沐浴洗去方才在外沾染的深夜里的寒气,慕容昭更换了寝衣,在室内来回踱步,今夜谢思华那疏离而藏着隐隐厌恶的目光在他脑中翻来覆去,搅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若说之前他只是怜惜她幼年丧母,又生得有几分姿色,对她多有照拂,那如今,他却有些疑心是自己低估了这位尚书府的四姑娘,莫不然今晚她约见自己后山见面与谢思琦的遭遇只是巧合? 走回桌案前,他伸出修长的右手,拾起那封信,盯着上面女子隽秀漂亮的小楷,许久,薄唇边浮起浅浅笑意,将信置于烛火上,焚尽。 第五章谢思琦醒了 翌日一早,谢思华是被一阵惊叫声惊醒的,抬起细嫩的指尖在额间揉了揉,昨日她辗转来去到天微微擦亮才入睡,此刻又被惊扰,不由有些头疼。 英宁端了洗脸水进来,见她坐了起来,上前拉开床幔侍候她起身,神色有些沉重,没有了昨日那般的畅快。 “姑娘,是大姑娘房里。” “琦儿,琦儿,你听娘说,别这样,都是娘的错……” 薛氏哭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的声音传来。 谢思华在镜前坐下,任由两个婢女服侍她穿戴整齐,只是今日这其间气氛也格外沉静,两个丫头也都没有如往常那般开口与她言笑。 她知她们孩子心性,昨日事发突然,只觉得心中痛快,今日才后知后觉事态的严重。 “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 “琦儿,琦儿,我是娘啊,你看看娘啊……” “……” 满院的热闹与嘈杂,谢思华静静的吃着桌上的清粥和小菜,神色竟似比以往更从容,就似没有听见一般。 英秀小心翼翼的瞄着她的脸色,明明是十几岁的脸,却有一种比大夫人还强大的气场。 直到见她放下勺子,擦了擦嘴角,英秀才道:“夫人也真是,这样个闹腾法,也不怕旁人疑心。” “听说大姑娘身边的芍药跟桃夭今儿早上便没见了,这手段和速度,谁还敢多嘴多舌。”英宁给谢思华递上水漱口,一边压低了声音道。 一旁撤碗筷的英秀不禁手一抖,险些打翻了那剩下的小半碗粥,连忙看向谢思华,只见她低头漱口,似乎不曾察觉,倒是英宁蹙眉抬眸看了她一眼。 “能让大姐姐出了这样的事,这种奴才能留到现在,已经算是幸运了。”谢思华不咸不淡的道,却叫英秀一下脸色惨白。 英宁到底是心软,看了好姐妹额间渗出的细汗,转开话题道:“姑娘不去看看?” 谢思华朝着打开的门外看了一眼,天空蓝得跟洗过似的,没有一丝杂色,阳光似乎都温柔许多,洒在对面厢房的青砖黛瓦上,那柔和的金色晃得她眼微微一眯,生出些许的恍惚。 也是这样一个天,她衣衫华丽,被妆扮得风华无限的塞进了香车宝马,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这一蓝如洗的晴朗…… “去,当然去。”谢思华道,只是这一回那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 谢思琦房内虽是哭天喊地,然而门却是锁得紧紧的。 谢思华抬手叩了两下,柔声道:“母亲,可是大姐姐醒了?让我进去瞧瞧吧。” 门内,谢思琦听闻她的声音,顿时清醒,原来裹在被子里的身子一蹿,跳下床来,赤着脚便跑到门前,猛地将门打开。 她凌乱的发丝被泪水沾湿,贴在脖颈和脸侧,松散的领口处依稀可见激烈时分留下的红印,那双原本骄傲的眼睛此刻赤红着瞪向来人。 谢思华显然未曾料到她这般,迎面便被她扑上来掐住了脖颈。 “谢思华,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琦儿……” 薛氏大惊,忙叫菊嬷嬷前去拉她,英秀和英宁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忙上前去拉扯两人。 奈何谢思琦疯了一般,明明看来已经虚弱不堪,可钳在谢思华脖颈上的手就像镣铐一般,死死的禁锢住了,任三个女子怎么拉扯也不能将她自谢思华身上拉扯下来。 谢思华拼命抓着她一双手,试图从那中间获取些许缝隙得以呼吸一口,然而却是半分气也透不过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继而发紫,头脑逐渐停滞无法思考。 她空出一只手来,摸向发间,拔下一根簪子便往谢思琦的手上一刺,谢思琦吃痛的松开手退后去,手背上鲜血直流。 “琦儿,菊嬷嬷,快……” 薛氏心痛的上前拉起女儿的手,泪水不住的流。 菊嬷嬷亦是很快找来了包扎的工具,替谢思琦处理着伤口,一边语气不善的道:“四姑娘下手未必也太狠了些,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姑娘受了惊,刚醒来头脑还不清醒,您这一扎,万一伤到了筋骨怎好。” “菊嬷嬷这话说得,我们家姑娘要是不刺这一下,命都没了。”英宁一边搀着仍在不住咳嗽喘息的谢思华,一边忍不住辩驳道,只是话刚说完,便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不懂规矩的东西,这里有你一个奴婢说话的份吗?”菊嬷嬷瞪着她,恶狠狠的道。 英宁被打得嘴角迅速渗出一丝血来,捂着脸,噙着眼泪恨恨的看过去,不服气道:“这么说来,我怎么不知菊嬷嬷何时竟也成了主子了?能指责咱们四姑娘了。” “你……”说着菊嬷嬷气得抬手便又是一巴掌落下来。 谢思华抬手便握住了那只手腕,尚还发紫的脸抬起来,双目直视着一脸讶然的菊嬷嬷,微微喘道:“菊妈妈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当知体面二字,咱们如今是在法华寺,可不是在尚书府,叫人知道了以为我们尚书府都是这般家风。” “……” 众人一时被她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谁也没想到谢思华竟然敢拦住这个巴掌,从前她虽是个倔性的,却也温顺懂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尤其她今日这份沉静模样,明明方才差点断了气,换做别的姑娘,不吓死也至少愤怒之至,然而她此刻却能这般冷静的道出这样一番话来,脸上神色亦不见丝毫胆怯或怒气,只是沉静,沉静得让人反而心生畏惧。 “家风?谢思华你不要脸,敢在这法华寺幽会慕容世子,你简直不知廉耻,还胆敢在这里谈家风?你这个下贱的……” 谢思琦被薛氏拽在怀里,伸长了脖子冷笑着嘶吼道,已全然无大家闺秀的风范,未免她口出更多不宜之言,薛氏赶忙捂着了她的嘴,朝菊嬷嬷使了个眼色。 菊嬷嬷自谢思华手里收回自己的手,绕过主仆三人,将门合上。 薛氏这才渐渐沉下心来,目光犀利的盯着眼前面若无事的谢思华,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氏的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此事的阴差阳错与谢思华脱不了干系,可是她又觉得怎么也没办法想象,这种狠辣的手段是出自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之手。 第六章 清理门户 谢思华迎上薛氏的目光,镇定道:“母亲这话不该问我,该问大姐姐才对,昨晚我一直在藏经阁里为祖母抄写佛经,哪里也未曾去。” “你胡说,你明明给慕容世子写了信,约他当晚在寺院后山相见,说有重要之事要向他表明,信是你的贴身婢女英宁亲手送至慕容世子的婢女手中的,还能有假?” 谢思琦恨声道,若是眼神可以杀人,谢思华当早在她的注视下尸骨无存了。 “大姑娘莫要胡说,绝无此事,姑娘从来未让奴婢送什么信给慕容世子。”英宁急忙反驳道。 “还敢说没有,此事你身边的英秀也知,她是你的人,难道还会以此撒谎编排你不成?” 闻言谢思华转眸看向身后的英秀,只见她抬头匆匆看了一眼谢思华,便低下了头去,嘴唇发颤着不吱声。 “大姐姐所言的确,英秀你我自小一同长大,为何害我,如此编排毁我名声?你究竟受了谁人指使,背叛我,还害了大姐姐。”谢思华望着她,眸中尽显失望与懵懂。 在方才谢思琦一番话后,她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是要告诉薛氏,她早知英秀叛变,如今她们这样下场,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英秀看着眼前陌生的谢思华,心里渐渐生出一股惧意。 “英秀,可是真的?”薛氏寒声道。 这一声震喝吓得英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头磕在冰凉的地上,身子抖如筛糠的颤声道:“奴……奴婢不敢撒谎,姑娘与世子早有通信往来,世子对姑娘亦多有关照,世子大婚将近,昨日姑娘欲向世子当面表明心意,故而借此次出府,写信约见世子于后山相见,只是……只是奴婢也不知为何,昨晚姑娘出门后,突然改了主意,没有去往后山。” 谢思华沉静的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瘦弱身子,仿佛只是在看一只匍匐在地受伤的可怜又卑微的兔子。 十余年的陪伴,一起长大,前世谢思华一直不明白英秀为何会背叛自己,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却也慢慢懂了,再深刻的感情其实也不过如此,时间证明不了什么,还是得看人的。 贪嗔痴,人心不足本就是常态。 “母亲该不会听信一个婢女的话吧,若是这般,那是否国师也可为我作证,我晚饭后一直在藏经阁抄经,国师大人也在的,直至……”她顿了顿,目光移向薛氏怀里面目狰狞而狼狈的女子,继而轻声道:“大姐姐出事……再不济母亲大可以向世子询问,我与世子绝无英秀所说的书信往来。” 英秀闻言,唯恐薛氏不信自己,立时道:“姑娘对世子心心念念,世子所有信件皆存于一个小木匣里,姑娘出门必然带着,此刻就在她厢房的妆盒下层。” “英秀。”英宁大声斥责道,看着匍匐在地的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心间充满愤恨与酸楚。 薛氏看了谢思华一眼,见她依旧不动声色,于是朝菊嬷嬷使了个眼色,菊嬷嬷便即刻出了房门,朝谢思华的厢房而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菊嬷嬷回来了,拧着眉朝薛氏摇了摇头,“没有。” 英秀抬头看向谢思华,见她沉静而冷漠的模样,又思及她这些日子对自己的似有若无的疏离,骤然心中醒悟,不是自己的错觉,是她当真早就怀疑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中万念俱灰,唯有连滚带爬的凑上前去,拉扯着薛氏的裙角,祈求道:“夫人信我,夫人一定要信我啊,真的是四姑娘给世子殿下写信,约世子殿下在后山相见,英宁亲手送的信,奴婢得知后立时就去找您了,您当时在前殿礼佛,不许打扰,奴婢才告诉大姑娘的。” “哦?”谢思华忽然冷笑,唇边扬起一抹轻浅的弧度,轻声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莫说我未曾写过这样一封信笺,即便是有,我不过是尚书府的一个四姑娘,何德何能能让世子深夜为我而来?是,我自知是生得尚有几分姿色,可世子又岂是那不顾名节,贪图美色的凡夫俗子?” “谢思华,你这个……” 见谢思华一脸的气定神闲,谢思琦开口恨声骂道,眼看着又要自薛氏怀里挣脱扑上来,却被薛氏摁住,抢先打断,一脚踹开了脚边的英秀,喝道:“你这个贱婢,竟敢诋毁世子和自己的主子。” 英秀猝不及防,被踹翻倒过去,满脸泪痕的扭头恨恨瞥向谢思华。那日一见受辱的是大姑娘,她便已觉事情不妙,心里不安,如今看来,竟当真是谢思华算计利用她。 “姑娘好手段,好狠心。” 谢思华低眸看她,那居高临下的气势叫英秀觉得格外的陌生。 她的四姑娘……长大了。 薛氏看了她主仆一眼,心中已然明白事情真相到底是如何,只是正如谢思华所言,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使不顾谢思华名声,却不能不顾慕容世子谦谦君子的声誉,更不能不顾自己女儿的声誉,何况她竟还算计到了有国师大人作证。 “菊嬷嬷。” 薛氏唤了一声,菊嬷嬷领会的上前。 “姑娘救我,姑娘救我……” 英秀恐惧的挣扎叫喊着,最后被菊嬷嬷用一团抹布塞住了嘴,带了下去。 “娘,是谢思华这个贱人害我,我要她付出代价。” 谢思琦泪眼婆娑的仰头看向薛氏,泪光闪烁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恨意,薛氏心疼的望着她,替她捋了捋耳畔被汗水与泪水打湿的凌乱发丝,声音略有哽咽的柔声道:“乖,听娘的话,你先去沐浴,水已经备好了。” “我不要,娘,是谢思华使诈,一定是她用英秀诱我去后山,实际早已找好那些人在后山等……” “琦儿。”薛氏陡然严厉,大声的斥声道,谢思琦显然未曾料到,一时怔住,只是睁着一双泪眼,懵懂而委屈的看着薛氏。 谢思华在侧不语,却心知,谢思琦对薛氏原本为自己布置的这盘好棋是无所知的,若是她有所知,自己的这招以牙还牙也未必能如算了吧。 瞧着薛氏目光中的不忍与绝望,谢思华痛快的同时却心中有些难受。 怪谁呢?怪只怪薛氏对谢思琦的宠爱吧,不想让女儿过多的涉及到这些阴谋诡谲的尔虞我诈中,她的女儿应当是天真的,尊贵的,干净的…… 而诸如自己这般自小便没了母亲庇佑的,早已学会察言观色,自我保护。 “你先下去沐浴,菊嬷嬷会侍候你。”薛氏放低了声音,却仍是不容反驳的语气。谢思琦噙着满眼泪水,最后恨恨瞥了谢思华一眼,转身踉跄跑出去了。 薛氏看着她出去,眸中的慈爱点点褪去,继而换上了一副冰冷之色,凶恶的盯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女。 “我真是小瞧你了,谢思华。” 第七章 挑明了 “母亲为何不信,您是看着华儿长大的,难道还不了解华儿吗?”谢思华解释道,然而脸上却并无焦急之色。 “当真是长大了,在我面前耍起手段来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了。”薛氏冷声道,心底却是有些莫名的惧怕的。 她怕的不是自己面对谢思华,毕竟再深的心机,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只是想到日后自己的琦儿面对这样一个歹毒的对手,就不由担忧。 “别装傻了,你早知我此行带你出来的目的,我现在只要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氏没有耐心再与她绕弯子,此事她做得隐秘,知晓此事的也只菊嬷嬷一人,可菊嬷嬷是她的乳母,不可能背叛她,谢思华究竟是如何得知? 想到可能还有双眼睛无所不知的在窥探自己,薛氏就觉得心里烦乱。 “母亲此话何意?难道您此行带我出来,不是为了给祖母祈福吗?”谢思华见薛氏着急模样,心里甚为痛快,就想多捉弄她几下。 薛氏弯了弯唇角,目光轻飘飘的落在谢思华身后的英宁身上,轻声道:“我看你身边这两个丫头也不靠谱,不如一并换了吧。” 英宁闻声,立时往谢思华身后缩了缩。 本也未曾想遮掩,如今既然装不下去了,谢思华索性不再捉弄欣赏她那焦虑绝望又慌张的样子,“噗嗤”笑出声来。 “母亲这是着急了呀,只是突然我和大姐姐身边的丫头都换了,祖母若问起来,母亲是该如何解释呢?大姐姐也就罢了,我这两个丫头可都是当年祖母怜惜我阿娘早死,亲自挑了买给我作伴的,这出来一趟,竟是两个都没了……” 谢思华抿唇含笑看着她,那笑容里有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得意。 是的,这个尚书府里所谓的亲人,除了不问世事的祖母对她尚有疼惜,其他的……前世在府中若非有祖母照拂,她怕是日子过得更为艰苦。 薛氏显然未曾想到她当真敢撕破了脸,且还敢这样威胁她。 咬牙盯着面前的少女,薛氏的脸色气得有些发白,袖中握紧的拳头有些发颤。这丫头不对劲,从前她虽也有些小脾气,可绝对是个胆怯规矩之人,如今竟是全然变了。 “是不是世子许了你什么诺言,你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可提醒你,候门似海,你这样的出生于他慕容家可无半分帮助,就同你母亲一般,被男人抛弃之时,也不过转眼。” 说到此处,谢思华沉静的眼底还是不由起了一丝波澜,掩下心上那丝酸楚,她嗤笑道:“母亲莫要替女儿担心,如今还是多为大姐姐考虑吧。” 说罢,她径自转身离开,行至门口,忽而回眸,巧笑嫣然的道:“世子好说话,清平郡主可不是好相与的,母亲若因此事恼了父亲……” 十五岁的笑魇灿烂而纯真,却似薛氏此刻心中最可怕的噩梦。 她恨恨盯着那个月色身影消失在门外,清晰的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吱的发颤声。 她知道谢思华说得不假,慕容昭方才说得意思明了,他给尚书府留颜面,不会上门退亲,而是由尚书府上门退婚,可慕容昭的母亲清平郡主是个骄傲清高的,若是上门退亲,扫了其颜面,两家的交情自然就僵了,谢玄必然因此恼自己。 出了薛氏的门,谢思华脸上的笑意也渐渐退了下去。 任芝之,现兵部尚书谢玄的原配夫人,谢玄还只是一个芝麻小官时,三媒六聘娶其为妻,时任兵部侍郎的薛洋有一女,看上谢玄,谢玄休妻另娶,之后一路平步青云,至今日的一部之长。 要问她谢思华是怎么来的?那是后来薛氏家族没落后,谢玄又良心发现,将糟糠之妻接回府中,才有了她。 这一段是薛氏的屈辱,也是她母亲的痛。 “姑娘,大姑娘也怪可怜的,夫人有气撒您身上是不对,可刚才您实在不该认下的。”出了薛氏的门,英宁一直替方才的对话忧心不已,薛氏是只猛虎,如今只是一时受挫,这时惹恼了她,待她将来养好了伤,只怕姑娘在府中更难过。 谢思华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可怜?你可知,今日可怜之人不是她,便就是我了,薛氏不过是自食恶果。” 英宁脚步微顿,愕然道:“姑娘是说……这本就是场……” 虽早隐隐有所觉,可英宁还是始终不敢相信薛氏会用这样狠毒的手段对付谢思华。 谢思华没有答她,若非两世为人了,她也不想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于人,可这世道,的确不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如此,这面上功夫的确也没有维持的必要了,总之就算姑娘安分守己,大夫人也把事情做到了这份上。”英宁轻叹道,盯着眼前的背影,鼻尖微酸。 许久,英宁才再开口道:“姑娘,英秀她……会怎么样?” “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薛氏总要找个地方撒气,从她为薛氏办事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是在苟且偷生了。”谢思华冷冷的道,半天不听身后人言语,这才想起,英宁与她到底一同长大,情同姐妹。 转身,见英宁眼眶微红,脸上方才菊嬷嬷留下的那个巴掌印已微微肿起,谢思华心中怜惜,轻叹一声,英宁果然还是这样心软。 “英宁,你记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日后你必须也同我一样铁石心肠起来,今日你挨的这个巴掌,来日我必定帮你加倍讨回来。” “姑娘不是铁石心肠,姑娘是身不由己。”英宁立时坚定的反驳道。 谢思华微微愕然,主仆二人默默相视,看着她目光中的笃定,她心中微微有些感动,未几,伸手揉了揉英宁的发,笑着道:“傻丫头。” 英宁看着她脸上灿若秋阳的笑意,泛着这么久以来难得一见的柔和与明媚,突然觉得美好得有些陌生,仿佛不知觉间,她也不知何时自家姑娘竟俨然已经长成一个大美人。 其实英宁比起谢思华来还要年长几个月,只是她已是两世为人,如今在英宁面前,总不觉当她还是小孩子一般。幸而她的个头倒是出挑,高了英宁不少,这样的动作做出来,就似姐姐对妹妹的疼爱,倒也没有违和感。 “走,进屋编故事去。” 第八章 夜观天象 英宁一脸不知所以,却见谢思华已经转身进屋去。 这一呆便是整整一日,至夜里,谢思华搁了笔,方才朝英宁招手,脸上是难得的明快笑意,“来来来。” 英宁刚铺好褥子,见谢思华兴致挺高,她也一直好奇着,她说的编故事到底是个什么故事,于是凑了过去。 “你们平日里无事不总是看那些个话本子吗?你瞧瞧我这故事若拿到集市上去,能卖几个钱?”谢思华笑着将写了一日的字递给她,端起一旁的茶抿了一口,一派悠闲的看着英宁认真的读着。 谢玄是个自诩读圣贤书的假清高之人,自仕途通畅以后,他便对府中一等奴仆也是要求能识文断字的,故而谢思华她们在家中念书的那些年,英宁英秀也是跟着学了些的,尤其英宁,更是一目十行,暗里还偷偷用木棍日日在地上比划,练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不过一刻钟不到的功夫,英宁便将她的故事读完了,眉也是越拧越紧,放下那一沓纸,她忧心忡忡的看着对面谢思华好整以暇的模样,询问道:“姑娘是要把大姑娘的事捅出去?” 谢思华放下茶盏,起身伸展了下胳膊,懒懒的道:“这么明显啊?” 英宁有点无奈,“若是想捅出去,姑娘这样的方式怕是不妥,奴婢是知情人,自然一看就明白了,不过若是旁人,定然也只当个故事听听罢了。” “我本就无意弄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薛氏也绝不会允许,我只要该懂的人懂了就好。” “这事一旦出了尚书府,大姑娘便算是毁了,于姑娘您的声誉只怕也有影响……” 谢思华一笑,朝榻上去。声誉,她当然也不是不在意的,只是她更明白,若她不强大起来,她的是非声誉就永远只能由他人口笔。 “早些歇了吧,回府后你偷偷去集市上转转,找个热闹的茶馆卖了。” “大夫人那……” “她自顾不暇,想着如何才能安抚好平南侯府和父亲,哪里还有心思盯着我们。” “如此的话,奴婢将您的故事抄一份,这份原稿就烧了吧,这样更为稳妥,左右奴婢的字迹也无人认得。”英宁道。 谢思华一怔,回眸看她,这丫头开窍倒是快得很。 “也好。”她含笑微微一弯腰,吹灭了床前那盏已然羸弱的光亮。 藏经阁的顶层,江湛立在窗前,看着厢房那头其中一间的灯火一直亮着,心中不免疑虑,夜已中宵,她还未睡下吗? “咳咳……” 寒风刮过,他不由咳嗽了几声,口中呵出的热气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抬眸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脑中回想起昨日她在这里见到自己的模样,那簌簌的眼泪,那妩媚的目光…… “夜里风寒,国师还是……关上窗吧……”弥一听见他的咳嗽声,上前来提醒,却见独自立在窗前的江国师嘴角竟是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于是嘴边的话噎了噎,只觉得分外诡异,不由背后一阵凉意。 江湛似是察觉到弥一的疑虑,敛起笑意,转身回到屋内。 弥一上前关窗,临了好奇的探出头去瞅了眼窗外,除了冷得刺骨的寒风,什么也没有,也不知国师这两日在这一立半个时辰的是在看什么。 刚要合上窗子,眼前便突然出现一人,伸手拦住他的动作,喊道:“唉,等等等等。” 弥一显然被吓了一跳,瞪眼看这人从窗子翻了进来,虽已相处一年有余,他却还是不太适应秦歌这样的出场。 “看什么呢?”秦歌看着他吓得不轻的模样,调笑道。 弥一没好气的瞪他,回头看了眼江国师,低声道:“大冷的天,国师这两日在这一站半个时辰的,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秦歌闻言也回身探出头去看了看,黑压压的什么也没,突然视线落在后院禅房仍亮着灯火的那间,神色一顿,恍然有些明白了什么,却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立时关了窗子,瞪向弥一道:“国师想什么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说不定……说不定夜观天象呢。” 说罢,转身回屋朝江湛而去,留下一脸懵懂的弥一愣在原地。 “国师,殿下过几日还朝,询问您何时回宫。”秦歌来到江湛的矮几前,行了一礼。 江湛理了理几上的几本书,漫不经心的答道:“告诉他,再过两日便回。” 秦歌顿了顿,抬眼小心的看了眼对面的人,才又道:“昨夜那些人下山入了西市,人多眼杂又不可大肆宣扬,着实有些难办,目前尚未查明。” 昨夜得了调查此事的命令,秦歌心中便就疑虑重重了。平日里除了陛下召见吩咐的事,国师向来不理俗事,多少人想亲近拉拢,可惜皆是碰了一鼻子灰,久了,也就没人敢再随意靠近。 可昨夜,他居然让自己去救那谢四姑娘,还纵容着她险些…… 想想秦歌就觉得心有余悸,偏偏国师还要他去彻查此事,莫不是还要替那谢四姑娘住持公道?想那谢四姑娘除了脸蛋漂亮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呀。 心里疑虑再多,秦歌却也不敢多问,只是见他对此事颇为上心,今日便来询问他如何了,眼下他一点头绪也没,前来复命,自是有些心虚。 听他此言,江湛这才微微敛了心神,挽袖拾起一旁的剪子,抬手剪了下几上灯盏的烛芯,光亮忽闪,在他清俊的脸上晃动,那冷肃的神情使得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愈发深沉,叫人捉摸不透。 “我给你指个方向,你不妨试着往尚书夫人身上查。” 他声音清冷,神色亦是认真,却叫房间里的另两人都惊掉了下巴。 尚书夫人?那是被辱的谢思琦的亲生母亲啊,虎毒不食子,国师确定不是故意想降罪惩罚他办事不利? 与弥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的匪夷所思。 江湛放下剪子,翻开面前的书本,却见几前的人未动,于是抬眸看来,见面前二人神色,知他们心中疑虑,于是再道:“你且往这方向查查试试,有任何消息再来告知我。” 秦歌无奈,不敢再扰,二人只好应声退下。 江湛看着佛经,眼前却来来去去却都是谢思华昨日的模样,未几,终于有些不耐的合上了书页。 “阿弥陀佛……” 前世他一心向佛,六根清净,即便是后来心动,却亦是严守本心,竟不知男女之情竟是这般磨人。 翌日一早,薛氏便遣人过来通知准备回府,收拾行囊的空档,便就又来人催了两回。 按理说今日回程,最迟昨夜便该通知了她,可显然薛氏没有如此,便是刻意让她局促,谢思华本也是不急的,只是催了两回后,薛氏那头竟是好一阵子没了动静。 英宁倒是性子也好,没有过多抱怨,一边收拾着一边与谢思华搭着话,神色看起来比昨日倒是好了许多。 谢思华心不在焉的应着,目光痴痴的盯着窗外渐渐落起的细雪,心思早飘到了藏经阁处。 她的心里其实早就已经准备好此生与他不复相见,不再扰他奔赴神坛的道路,毕竟此生自己没有经历法华寺这场劫难,就不会被远嫁边关,也不会遇见他,可偏偏没成想竟还是遇见了…… 重生一世,还在此时刻就遇见了,不是天意是什么? 阿弥陀佛,江湛,实在不是我要扰你神坛路,是天意如此,看来你要成神,还得我先灰飞烟灭才行。 谢思华已下定决心今生绝不放过这前世辜负自己的臭和尚,于是开始在心里自顾自的宽慰起来。 不多时的功夫,英宁叫了仆从进来,将她收拾好的那口箱子抬出去,看了眼外面愈下愈大的雪,又叫了停住,从箱子里翻出件斗篷,才让他们又抬了走,自己转身替谢思华拢上,“姑娘仔细别着了凉,同五姑娘一般日日只能躺在榻上就不好了。” 谢思华这才敛回心神,与她朝外去,一面轻笑道:“哪里就这般脆弱了,我身子骨好着呢。” 话虽如此说,谢思华还是戴上了帽子。 “是是是,那也得当心仔细了,姑娘若是病了,岂不是奴婢照顾不周。”撑了伞,英宁紧跟着她身侧应声道。 谢思华看了眼那立在深处的藏经阁,出门朝停在寺外的马车而去。 第九章 和尚怎么了 寺外的三辆马车中,中间那辆原坐的是谢思琦和她身边的两个丫头,如今这两个丫头都没了,只有菊嬷嬷陪着守在她身边,眼下挑开帘子见了谢思华,那目光依旧恨得能在她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不过三日的功夫,她脸色蜡黄黯然,形容似鬼魅,即使刻意施了厚厚的粉黛,却也难掩憔悴,相较之下,立在雪中外,披着一件素色连枝斗篷的谢思华就要清丽动人得多。 谢思华与她对视片刻,便听闻身后传来薛氏的声音,转眸看去,竟是薛氏同江国师。 江湛依旧是一身青衣,手中抓着一串念珠,神情清冷,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颇有些神圣不可侵犯的味道。 难得的是薛氏倒是不觉冷漠,这几日本对着这帮僧人臭着一张脸的薛氏此刻脸上是半分不见怨怼,甚至还有那么几分欣喜,知道国师在此,她早欲拜见,只是奈何一直不允叨扰,如今临走前,竟是没想到能见到一面。 下了阶梯,薛氏止步,远远见谢思华立在车边,脸上浅淡的笑意就褪去了几分,转身向男子道:“那就这样说定了,老夫人寿诞我和尚书大人在府中静恭国师。” “阿弥陀佛,夫人慢行。”江湛微微颔首,唇边淡淡,声音依旧清冷疏离。 他也要来祖母的寿宴? 谢思华上了车,心中有些困惑,听英宁说江国师不同于寻常的出家人,是个尤为清贵的性子,虽然想拉拢攀附之人众多,可他与朝臣几乎没有任何私下往来,就似寻常之人皆入不得他眼,今日竟是为何会应了薛氏这样一个妇人的邀请? “国师大人当真如传言中风仪俊雅,只可惜是个和尚,不然这大梁城得有多少贵女心猿意马啊。”英宁在一旁感叹道,一面忍不住再次怯怯的去轻轻挑了帘子偷看,那晚她找到谢思华时心中欢喜,后来又急着去办谢思华吩咐的事,竟是忘了好好瞄上一眼。 谢思华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却是不由也顺着英宁挑开的缝隙看了出去,青色的身影仍然立在寺外的阶梯前,那唤作弥一的小和尚替他撑着伞,目光似还在看着她们一行人。 英宁所言不错,江湛的脸的确是生得俊俏,可大周尚美,生得俊俏的男子不少,难得的是他身上的那股佛性,清清淡淡的气质,总是能让他在人群之中脱颖而出。 “和尚怎么了?又不是阉人。”谢思华微微弯唇道。 英宁听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吓得不轻,小脸刷的红了,瞪圆了眼的看着自家姑娘,却见她神色如常,似是丝毫不觉方才的言语有何不妥。 “姑娘,国师乃转世佛子,万万不可如此亵渎。”英宁正色道。 谢思华讶异的看了眼英宁,见她满脸羞红,这才想起自己竟是忘了眼下她们都不过是二八年华的闺中少女,不由觉得可爱,掩唇笑了起来,没再逗她,心道:说说就是亵渎?那这佛子我昨日搂都搂过了,该当如何? 回到尚书府众人先是去见过了老太太,便各自回了房,薛氏表现得倒是淡定从容,只是谢思琦瞧着却是低沉了许多,老太太关切问她怎么了,她便害怕得紧,薛氏称她病了,老太太也没再多问,就连晚饭,谢思琦竟也是称不适而未曾露面。 “她怎么了?不舒服就要请大夫,别耽误了,我这几个姑娘,怎么个个生得是体弱多病,也就华儿一个倒是身子骨硬得很。”谢玄感叹道。 谢玄膝下原是有两子四女的,长子谢青是薛氏所出,如今在翰林院任翰林修撰,庶子谢宽是个不学无术的,成日里只知闯祸,故而被他丢去了军中历练,至于女儿,除了谢思琦和谢思华,还有娄姨娘生的五妹妹以及一个只活到五岁便病死了的六妹妹,这五妹妹谢思娇倒是人如其名,娇弱不堪,自幼也是个体弱多病,常年卧床吃药的,至于说谢思华身子骨硬嘛……那是因为从前她被薛氏母女陷害,挨过他几次家法,性子倔强的她从不喊疼,只簌簌的落泪,是以谢玄总觉得她身子底好得很。 “是啊,华儿不仅身体好,长得也是越来越水灵,是个有福之相。”娄姨娘笑容灿烂的看向谢思华,目光慈爱的由衷赞叹道。 谢思华浅淡一笑,“娄姨娘不必担心,五妹妹最是心灵手巧,身子总会好的,这次我也给她求了个平安符,已经差人给妹妹送去了。” 谢玄闻言这才不经意的抬头看了谢思华一眼,见她静默柔顺,容颜明媚,倒是的确一时有些意外,似乎很久没有关注,这个女儿何时竟已经静悄悄的出落得这般贤淑温慧、明艳动人。 “华儿过了新岁就十六了吧?”谢玄突然问道。 薛氏和谢思华闻言心中都是一紧,不好的预感涌上各自心头,却是谁也没回过神来答话。 谢思华太了解自己的这位父亲。 若是他当真存了一丝父女真情,前世她丧夫之后,历经千辛,给家中去信想从边关回到大梁城时,他也不会将自己拒之门外,将她逼至走投无路。 “我记得华儿出生那年祠堂外那棵多年不开花的桃树竟是开得满树烂漫,当是三月便满十六了吧?”娄姨娘再道。 没错,谢思华出生那年,谢家祠堂门前那株枯了多年的桃花树竟是开了花,正因如此,有那江湖术士便告知谢玄,此女命中带桃花,一生命运多舛,颠沛流离。那时候说一个女子命中带桃花可不是什么良言,因此谢思华也是自幼便不太招谢玄喜爱。 老夫人端起碗筷,瞅了一眼几人,道:“你这做父亲的当真糊涂,女儿多大了竟也不知。” “是是是,母亲教训得是。”谢玄笑着附和,亦动起了筷子。 薛氏瞥了眼谢思华,继而往谢玄的碗里夹了片鸭肉,柔声道:“吃了饭我有事与母亲和夫君商议。” 听她这样一说,谢玄不由正色看了她一眼,道:“什么事这么认真?” 薛氏咽了口青菜,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先吃饭吧。” 老夫人继续吃着饭,年纪大了,可眼却不瞎,心思也是通透的,今日不见姑娘们贴身侍候的丫头,又见谢思琦那神态,便早有所料,此次法华寺一行必是有事发生。 谢思华亦是只做没听见,低头吃着自己的饭,不一会儿便起身,只道吃好了先退下了,她知道,薛氏是要就退婚一事给他们一个说法了。 “嗯,华儿留下吧。”老夫人也放了碗筷,用帕子擦了擦嘴,看着虽似是不经意的话,却是谁心里都明白,老夫人虽多年不问事了,可也不会说废话。 薛氏心中火气乱窜,横眼瞥了眼谢思华,却又发不得怒,她深知等会儿谢玄必然盛怒,她此时节外生枝,实在讨不到好果子吃。 第十章 不止一个女儿 冬日的天黑得早,酉时未过,天已黑透,尚书府的灯火陆陆续续的亮了起来。 西院正房,老夫人屋里,众人茶都喝了一盅了还不见薛氏开口。她不开口,老夫人也不急,可谢玄却是坐不住了,看了眼老夫人,又看向自家夫人,似乎愈发觉得她要说的事大概不是什么一般小事。 “你不是有事要与我和娘商量吗?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 薛氏娘家虽是如今没落了,可谢玄还是念着些旧情,往日里薛氏持家手段凌厉霸道些,但毕竟也是官家出生的大家闺秀,处理事情倒也从不出什么岔子,谢玄也就没说什么,待她也同以往并无分别。 可这一回,她心里擂鼓似的,第一次打心底里生了惧意,此刻听了谢玄有些不耐的催促,一下子竟是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见惯了薛氏沉稳端庄模样,此刻她这一哭,谢玄心中更觉事态严重,蹙了眉头道:“怎么还哭上了,到底是什么事?你这是要急死我啊?” 娄姨娘见此倒也是一惊,想不到这只往日里张牙舞爪的老虎竟也有如此模样,于是起身上前,轻拍她背,宽慰道:“夫人快莫哭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说出来也好叫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薛氏自然不信娄氏真心,可眼下她只能扮几分柔软,抹了抹眼泪,起身至老夫人和谢玄面前,在众人的惊诧下,“噗通”一声当即跪了下去。 “夫人这是作甚?”谢玄一惊,本是作势便要起身,可想起老夫人在,于是又坐了回去。 谢思华青葱的指尖绞弄着衣角的一点褶皱,不动声色的等着听薛氏如何开口。 “娘,夫君,我……对不住谢家,对不住夫君,此次法华寺一行……琦儿在寺中遭遇歹徒,被……被……”说至此处,薛氏又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谢玄的一颗心被她揪得提了起来,微微起身弯下腰去看低着头掩面哭泣的薛氏,试问道:“怎么了?琦儿出了何事?” “呜呜呜呜……”薛氏低声呜咽着道:“我也是实在没想到,竟有人有这样的胆子,敢在佛门之地行此苟且之事,辱了琦儿清白……” 终于,薛氏说完便一头磕在了地上,泪如雨落。 谢玄脚下一踉跄,重重跌回椅子里,娄氏立刻上前扶住了他,神色间也是凝重万分,惊叹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你……”谢玄一手扶额,一手颤颤的指着薛氏,脸上神色已是扭曲,闭上眼不愿再看。 若说三个女儿里,谢玄最为亲近的,还是谢思琦,倒不是为别,只是谢玄向来遵循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谢思琦是薛氏唯一的嫡女,自然身份不一样。所以他此刻如此痛心疾首,也是因谢思琦代表的是他尚书府的颜面,女儿出了如此事,他如何不颜面扫地。 “这可如何是好,琦儿与慕容世子还有婚约,眼看着婚期已近……”娄氏皱眉忧心道。 一语中的,谢玄顿时清醒一般,豁然睁开眼来。 薛氏直起身子来,却不敢去看谢玄,只看向至始至终不曾言语的老夫人,情真意切的恳求道:“娘,老爷,咱们尚书府不差钱,咱们可以养着琦儿一辈子,她只要不嫁人,此事就不会有人知晓。” 言下之意便是这事得瞒,这婚得退。 谢玄再痛心疾首,心中也知晓这婚的确是不能结了,谢思琦一旦嫁人,非清白之身这件事就会昭然若揭,届时让他在同僚面前如何自处。 一时满室沉重,整个屋内唯有跪在地上的薛氏的痛哭之声,以及谢玄不时发出的懊恼叹息。 老夫人沉着脸,将众人看了一圈,视线落在一脸沉静的谢思华身上,思忖许久,终于开口:“琦儿可以养一辈子,但平南侯府的婚事退不得。” 闻他此言,众人都是一振,毕竟平南侯府可不是一般人能攀得上的,慕容家是世代公卿,慕容昭的母亲清平郡主更是大周齐王之女,攀上这门婚事,于谢玄在朝中实在是大大有益,失了这门婚事,且还是主动退婚,那可就不止是丢了美事如此简单了。 “母亲有法子保住这门婚事?” 听了老夫人这话,谢玄整个人的魂都回了七分,立时询道。 “尚书府的女儿又不止一个。”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心思皆是一动,不过各有所异,最是惊喜的自然是娄氏和谢玄。 谢家三个女儿,从前自然是谢思琦最耀眼夺目,如今没了谢思琦,谢思华又是个没娘的,在府中向来最是不得看重,再加上她是她母亲被休弃后所生,名分上着实比起谢思娇这个清清白白的妾氏所出还要混,且谢思娇的才情是三个女儿中最为出众的。 娄氏心中的算盘被老夫人这话一提,立时拨得啵啵直响。 “母亲所言极是,我如何没想到。”谢玄一拍脑门,顿感醍醐灌顶。 谢思华却是有些坐不住了,这风向不对呀,祖母糊涂,她要的可不是这么个结果。 “母亲不可啊,且不论娇娇与华儿都非嫡出,娇娇自幼多病,身子羸弱,而华儿,当初老爷接回任氏时,并未曾再给过一个明白的名分,华儿的出生若是硬塞给侯府,只怕慕容家觉得尚书府故意轻视挑衅。” 薛氏仓皇道,也顾不得娄氏与谢思华在场,她的女儿被凌辱,失了的机会,怎能如此便宜了她们,当真让她们攀附上了平南侯府,那日后她与琦儿在府中岂不难过,这些人都该要骑到她脖子上去拉屎撒尿。 谢玄知道薛氏所言也是不假,名正言顺的嫡女突然换成了庶女,平南侯府能否接受一样尚且未知,也许到头来还是黄了这门亲事。 “我听闻慕容世子与华儿亦是相识的,对华儿也颇有照拂,至于出生不够清白更是无稽之谈,任氏本就是你的原配,虽休妻,可任氏也未有再嫁,回到谢府自然依旧是你的妻子,你择日将任氏名字重新纳入族谱,平妻而论,华儿自然也是你的嫡女,何有不妥之处?” 老夫人看着谢玄道,一番话掷地有声,直教在场之人都是愕然。 第十一章 换亲 谢思华抿了抿唇,原是想开口反驳,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绝不要与慕容昭有任何纠葛,可祖母后来说出的这番话却是让她踌躇了。她不在乎自己的声誉,可将母亲的名字重新纳入族谱,恢复名分……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暂且不说话。 谢玄转头看向谢思华,只见她从始至终都是沉着冷静的端坐在那,就好似她未曾去过法华寺。 出了这样的事,她一个女儿家自然也是吓坏了吧,可还能展现得如此从容,倒是有些大家风范,且那张小脸也着实愈发的出挑,只是衣着妆扮陈旧朴素了些,不难看出加以装饰,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何况,娇娇是实打实的庶女,又体弱多病,真换成娇娇,怕是不如退婚,琦儿的话脾性骄纵,华儿却是貌美康健,又与世子相识,如今看来也是个沉着冷静的,说不定嫁过去后,反而能得慕容家喜爱。 心中如此打算着,谢玄脸上的懊恼去了一半。 “母亲怎可……” “砰!” 薛氏不可置信的刚要反驳,谢玄一拍桌案,震得案上茶碗啐响,同时起身怒喝道:“住口!” 夫妻多年,谢玄对她头一回这般呵斥,不由叫她一愣。 “你还有脸反驳,女儿出了这样的事我谢家的脸都给丢完了,你还嫌不够,还要搭上这门亲事不成?如今就算换人,也还不知平南侯府那头可是愿意,你最好把这件事给我掩住了,等母亲寿辰一过,你与我一同亲自上门去向平南侯说说换亲的事。” 薛氏看着眼前男人凶恶的模样,心里突然涌起无限的恨来。琦儿出了这样的事,作为父亲,他至始至终未有关心问到她一句,反而就是嫌丢了人和坏了这门亲事。 娄氏倒是心思转得最快的,见这形势,当即上前劝道:“夫人也莫怪老爷,这也是为了整个谢家着想,您也是官家出生,自然能体谅老爷的难处,好在华儿聪明沉着,又生了一副难得的好皮囊,想来若是好好与平南侯府说说,这事还是有苗头的。” 谢思华不禁深深盯了娄氏一眼,她这话是劝薛氏的话,可实际却不如说是说给谢玄听的,多贤惠体贴的一朵解语花呀。 前世在府中的日子,她对娄氏母女倒也没过多上过心,娄氏谨小慎微,顾忌薛氏,所以对她也是从来未曾亲近,谢思娇缠绵病榻,鲜少露面,但谢思华也知道,都是深宅大院里的女人,自然也都不会是简单的。 薛氏知道如今形势对她已是不妙,若此刻当真硬碰硬,只怕更失了谢玄的心,娄氏平日里在她面前温驯恭敬,如今才见她落势,便已经这样蠢蠢欲动。 她深深吸了口气,用帕子拭干脸上的泪痕,在心底一再的告诫自己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是我自私了,只是想到琦儿……还请母亲和老爷莫怪。” 谢思华漠然的看着她,心中冷嗤,转眼之间便是把方才的过错都归到了为母的关心则乱上了。 谢玄见她服了软,心中不由微软,敛了几分怒意,坐回了椅子上。 老夫人看着薛氏,轻叹一声道:“起来吧,你也是心疼琦儿,琦儿也是我的孙女,出了这样的事,我自然也是心疼的,只是你要记住,你是谢家的当家主母,万事当以整个谢家为先。” 薛氏含泪应允,在菊嬷嬷的搀扶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老夫人转眸再看向谢思华,只见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手从始至终揪着绢帕放在腿上,仪态端庄,脸上神色倒也看不出乐意不乐意。 “四丫头,慕容世子是顶好的青年才俊,寿诞那日平南侯夫妇都会过来,你且要好好表现。”老夫人转眸看向谢思华,郑重叮嘱道。 谢思华知道此事眼下没有转圜的余地,祖母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方才却说听闻慕容昭对自己多有照拂。要知道往日里有什么贵女们的集会或者活动,薛氏是从不带她出去露面,几次与慕容昭的会晤也是慕容昭有事来尚书府,私下里的信件更是甚少。可这些显然祖母全都知晓…… “谨遵祖母安排。” 薛氏咬牙暗暗瞥了眼谢思华。 “母亲,老爷,此次我前往法华寺遇见了国师,我擅自做主邀请了国师前来母亲的寿诞,他也应允了。”薛氏道。 “当真?”闻言谢玄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以及丝丝的期盼,仿佛对薛氏的话既是兴奋,又是有些不可置信。要知道上次睿王娶妻邀请江国师,江国师都是拒绝了的。若薛氏当真是邀请到了江湛,那可谓让他是在百官之中无形的高了几分。 谢思华冷眼看着薛氏,她倒是精明,先是承认错误,再来邀功,如此一来,谢玄方才的怒意冲淡许多。只是江湛究竟为何会应薛氏的邀请? “千真万确,明日我便正式下帖子给国师。” “哎呀,甚好!甚好!今晚就写,今晚就写好,明日一早便差人送去。”谢玄激动得不由一拍大腿,脸上喜不自胜。 老夫人看了眼儿子如此不淡定的样子,蹙了蹙眉,但说来江国师当真能来,却也是叫她心中深感荣幸的。 又说了会儿寿宴的事,老夫人便打了呵欠,谢玄知意,领着众人便告退了。 出了院子,谢玄便跟着娄氏去了她的院子,薛氏在后暗暗咬牙,却也奈何不得,只能拂袖朝启悦阁去,谢玄可以不管谢思琦,她这个做娘的却不能。 谢思华看着她们走远,刚要迈步,身后祖母身边的常嬷嬷将她唤住。 “四姑娘,老夫人叫您进去陪着吃碗酒酿圆子呢。” 吃圆子?看来是有话单独找她说吧,祖母还是这老样子,人前待她不冷不热,人后婆孙两人却是亲近的。 第十二章 四姑娘长大咯 “这么晚了,嬷嬷怎么能还给祖母吃圆子。” 谢思华笑着道,一面已经重新回到了屋里。 老夫人听见了她的话,道:“不关常嬷嬷的事,是见这天下雪了,忽然就想吃这么口暖和的了。” 此时的谢思华已经没了方才的拘束,在老夫人对面坐下,见常嬷嬷要吩咐人去给她盛一碗,忙夺了正准备动嘴的老夫人手里的勺子,将碗也抢到了自己面前。 到了嘴边的圆子没了,老夫人措手不及,却见谢思华已经吞了一个,于是嘟嘴瞪着她。 谢思华囫囵吞下后,看着对面一脸生气的祖母,也蹙眉道:“太甜,对身体不好,祖母不能总这样嘴馋。” “奴婢也是这样说,可惜夫人就是不听,还是得四姑娘来。” 常嬷嬷也在一旁补充道,惹得祖母更是不高兴,直接吩咐道:“撤了,也别让这丫头吃了,姑娘家的还没出阁,夜里吃这样甜腻的当心发胖。” 闻言谢思华赶忙又喝了口汤,便被常嬷嬷笑着夺了碗去。 闹了这一阵,收拾好案上的碗筷,常嬷嬷禀退了左右,老夫人这才将话转到了正题上来,“告诉我,这趟藏经阁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谢府的护卫也不是吃白饭的,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就让谢思琦被人辱没了,薛氏说得轻描淡写,可她年纪大了,心却不瞎。 谢思华知道祖母是个睿智的,单凭谢玄七岁就丧父,她独自一人撑起谢府,抵御那些想要侵占谢府钱财的宗亲,将谢玄抚养长大,就可知祖母年轻做当家主母的时候必然是厉害的,所以既然她问起了,她也没想再瞒,于是便将事情详细都告知了祖母,只是自然不可能说自己是死了一回重生才预知的。 听完谢思华的叙述,老夫人的心口有些堵,一口气卡了胸口。当年谢玄接回任氏,后来还有了谢思华,即便没有恢复任氏的名分,却也无意是等同于打了薛氏的脸,所以她向来知道薛氏对谢思华必然是心里有刺的,只是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她敢把事情做到这份上。 常嬷嬷吓得要上前替她拍背,她却挥了挥手,深深吸了口气,握住了靠过来的谢思华的手,苍老的目光中有些泪光浮了上来。 “你多年来一直想替你母亲要个名分,如今正是好时机,薛氏不敢反驳,我知你对慕容世子颇有好感,他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少年郎,只是从前琦儿与他已有婚约,你的身世又实在尴尬了些,我也做不得这样的主,但如今倒是好了,让你嫁去平南侯府就是想你脱离这个是非之地,清平郡主这个婆婆虽是厉害了些,可却不是个不讲理的,你向来稳重懂事,想来也不会与她处不来,世子若能再眷顾一些,你父亲也会对你高看几分,将来我若不在了,你往后的日子也能平稳顺利的过下去……” 老夫人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甚至还有了几分交代身后事的感觉,惹得谢思华的泪意也涌了上来,不待她继续说下去,一下子扑进了她怀里。 “祖母不要说了,我知道祖母疼爱我,万事为我打算。”她鼻子囔囔的,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小猫似的趴在老夫人膝头。 老夫人摸了摸她那满头青丝,只当她是害羞,呵呵笑了起来,末了,又想起什么,想要开口又终归欲言又止。 谢思华似是感应到了,仰头询问道:“祖母想说什么?” 老夫人却只是摇了摇头。她原是想到谢思华竟然也学会了这些勾心斗角就觉得心里有些难过,想提点一二,可想到她的处境,终归还是闭了嘴,只叹道:“我的四丫头长大咯。” 谢思华看着笑容爬满她苍老的面颊,也不由跟着一笑,复又窝回了那双枯瘦的膝头。 从祖母的院子离开时,已近三更天,屋外的雪已经停了,风却是冷得刺骨,吹得她脑子也是不由清醒许多。 睿智如祖母竟是也被慕容昭那虚伪的嘴脸给骗了吧,不错的少年郎?的确啊,慕容昭四岁识文断字,十岁作诗谱曲,十七在殿试中状元及第,少年意气跻身朝堂,此后四年辗转朝堂,建功立业,立德修身,明明本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了,却仍要靠自己去拼一条路,大梁城多少女儿仰慕于他,而这个男子却偏偏对他多有照拂。 前世自己不敢确信他的心意,却也没有拒绝他的示好,只是自作聪明的想着若是实在走投无路的那一日,或许可以得他帮扶,却没想到真的逼她至此的,却正是他…… 她是一直想给母亲挣回个名分,可她绝不要嫁给慕容昭,此事看来还需从长计议。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谢思华便不由攥紧了拳头,心里一阵凉意,是以提灯等在老夫人院子外的英宁看见她时,只觉得她浑身透着比这天还冷冽的气息。 “姑娘,是老夫人说什么了吗?”英宁上前递上手炉,关切道。 “没有。”谢思华接过,捧在怀里,抿唇摇了摇头。 没有记错的话,祖母是在次年春日,她远嫁边关后的一个月便突然病倒去世了,她知晓这件事时,都已经是两个月后了。祖母虽是已近七十高寿,可身子骨向来还算硬朗,前世她去世之时谢思华虽不在身边,可也觉得事出突然,有些蹊跷,如今她既是能就在祖母身边,万不会再让她这样早早离自己而去。 “英宁,明日开始你每日也留心下祖母这的小厨房,每日的饮食用心记下。”她沉声吩咐道。祖母的起居日常一并都是常嬷嬷亲力亲为,除了这小厨房,常嬷嬷只能把控得严些,却不可能还有功夫亲自下厨,能钻空子的,也只有这。 英宁虽不知自家姑娘为何突然关心起老夫人的饮食来,可看着她冷若冰霜的脸,也没敢多问的应了下来。 第十三章 抬价议价 接下去的日子倒是太平,薛氏忙着筹办老夫人的寿宴,娄氏因为薛氏恼了谢玄,这些日子谢玄都往她那去了,谢思华的日子也是好过不少,裁新衣,添首饰,吃穿用度都与谢思琦同样了。 英宁一边整理着刚送来的新衣,一边开心得合不拢嘴的道:“姑娘,咱们可算是扬眉吐气了,本来您就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如今可算是真的好起来了,等夫人的名字入了族谱,恢复了名分,你嫁入侯府,看她们还敢欺负咱们。” 谢思华伏在窗前的案上,痴痴的看着院子里的满院白梅,听了英宁的话,回眸看她,见她脸上似是高兴得很,也不由跟着扬起了唇。 是啊,如今是跟前世不一样了,可真的好起来,怕是说得太早。 “走,我们出去。”谢思华起身道。 “去哪?”英宁讶然。 “不是你说的吗?本就是嫡女,那怎么也得多配几个奴仆供我使唤啊,我禀过薛氏了,要自己上街去挑一个回来。” 说至此处,英宁神色微暗。 “带上我的话本子。”她知道她是想到了英秀,故而刻意朝她挤了下眉眼,将她逗笑。 英宁顿时了然她此次出去的目的,主仆二人笑着出了门去。 大梁城是大周皇都,自是繁华热闹,太平盛世的模样,谢思华到了街上没往奴仆交易市场去,而是去了裁缝铺子,置了两身男装换上,这才往城中唱戏说书最是热闹的梨花楼去。 一进大厅,便被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吵得耳朵疼。瞅了眼台上那说书人,说得那正是一个唾沫横飞,好不生动。 英宁拦住一个小厮,扔给他一粒碎银子,道:“请问你们掌柜的是哪位?” 这小厮见了银子倒是没有急着欢喜,而是认真看了眼眼前这瘦小的两个男子,仿佛看穿了两人是女儿身似的。 谢思华和英宁不自觉的挺直了后背,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二位找掌柜的何事?”小厮将银子揣进胸口,这才询问道。 “你这小厮好些多管闲事,我家公子自是找你们掌柜的有事,你只管告知便是。”对于他的多问,尤其是他那似是看穿她们身份的怀疑的目光,让英宁有些恼羞成怒了。 谢思华不想节外生枝,只盼着交易完了赶紧离开,于是忙补充道:“在下好写些话本子,今日带来一册,想与你们掌柜的谈个价。” “哦。”小厮将目光从英宁身上转至谢思华身上,朝不远处后台指了指:“找那位童先生。” 谢思华顺着他所指看去,是一位年轻的方脸男子,五官周正,衣着说不出多华贵,却看得出非一般商人,倒是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此刻正与对面一少年说着话。 “多谢。”谢思华向小厮微微颔首,朝里而去。 行至那人身边,谢思华一礼,打断二人说话,她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在外面。 “童先生。” 童钰转过头来,看见瘦小的谢思华,眸中微微讶异,细细打量了会儿后,温和一笑,道:“这位公子是?” “在下姓任,没事爱写些小玩意,近来突逢变故,想拿来换些银子,今日我带了一册过来,童先生不妨先看看,出个价钱。”谢思华含笑道,示意英宁上前将自己抄的那份递上前去。 童钰接过,先是转身向方才说话的少年道:“你先去吧,我这边处理完了便过来。” 那少年一身劲装,一看便是自小尚武之人,他不悦的看了眼谢思华,向童钰点了点头,转身朝二楼雅间去,谢思华微微抬眸瞥去,只见他行至其中一间,抬手微微挑开帘子进去。 “任公子。” 童钰唤道。 谢思华收回目光,向他一笑。 童钰也抬眸看了眼二楼的那间雅间,继而目光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谢思华,抬手引路道:“任公子这边请。” 谢思华点头,随着他来到了柜台前。 童钰张开那小册子,倒是一目十行,不过也只看了前半部分,便合上了,带着礼貌的笑意道:“想不到任公子堂堂男儿也能将女子心境情绪写得如此惟妙惟肖,这本子我收了,二两银子。” 谢思华一笑,示意英宁上前收回册子,也不欲多言,转身便准备离开。童钰见手中册子被英宁夺了回去,抬手道:“留步,不如任公子开个价。” “五两。”谢思华坚定道,“且日后这故事要是火了,要编排成戏,你还得另付我十两银子。” 童钰温和的目光陡然晃过一抹光亮,看着谢思华的眼神也不由有了几分认真,心道,口气倒是不小。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见她一脸决绝,看样子是容不得讨价还价的,童钰笑着摇头,叹道:“五两就五两吧,就依公子所言,日后若是编排成戏,我再付公子十两银子。” 说着,童钰爽快的开了票据,一面又取了银子递给英宁。 “公子家中若还有,尽管都送来,若是可以,我可都以今日这个价收了。” 英宁有些讶然,接过了银子,将小册子重新递给童钰,心道,竟然真就这样卖了五两银子,若这样下去,就算有一日她们被薛氏赶出了门,也不怕饿死街头了。 “好。那我就先告辞了。”知道他还要去找方才那个少年,谢思华也不多留,礼貌的告辞。 转身走出几步,英宁揣着那五两碎银子,乐得嘴都合不上的道:“姑娘,想不到咱们还能自己赚银子了,这要是以后真遇到个什么事,凭着您这笔墨,咱们怎么着也不会饿死了。” 倒不是这五两银子有多少,只是算来这还是头一回英宁觉得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拿钱,而是靠她们自己挣的,心里怎么着都痛快得很。 “我还以为二两银子已经挺多了,没想到姑娘这么会打算,竟然拿到了五两。” 谢思华转眸瞅了眼她乐不可支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前世她嫁给那个商人后,倒是学了些经商之道,守了寡后她可没闲着,独自一人在边关经营着那人留下的产业,这点议价抬价的本事,那是小菜一碟的。 “我倒不是冲着银子多少才去议价的,只是怕引人疑心。读书人大多都是有几分清高的,总觉得自己有点笔墨,既是装突逢变故才至此,便得装得像些,不多要些银子,怎么体现得我如今的确是计较这点得失,又的确是个正经读书人?” 英宁听着,不由佩服的对她家姑娘比了个大拇指,从前只觉得自家姑娘好,如今却是越来越佩服。 正说着,厅间突然传来一阵怒吼声,伴随着碟碗杂碎的声响。 第十四章 齐王 谢思华主仆扭头看去,只见大厅中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站了起来,毫不留情的一巴掌便掴向面前的奴婢,那奴婢被他狠厉的一掌扇得直接摔在了地上,一双小手摁在了方才被男人怒扫在地的滚烫茶水上,碎茶杯扎了一手,鲜血直流,却还是赶忙爬起来,跪地哭道:“对不起,奴不是有意的,还请贵人莫要生气。” “你这个贱婢是想烫死老子吧,粗鄙的东西。”男子继续怒斥道,一脚便将人又踹翻倒在地上。 满厅堂的人顿时都朝他们看了来,那说书的先生自也是说不下去了,也停了下来。 童钰见此,先是上前来将那女奴扶了起来,继而向那肥胖的男子深揖一礼,道:“贵人莫生气,怪我这地方仆从都笨手笨脚,我定会好生管教,不如今日童某请客,贵人今日开销一律免单,您看妥否?” 其实那男子倒是也没伤着什么,只是被添茶时溅起的热水不小心烫了下罢了。 “真是好不讲理的人。”英宁禁不住低声鄙夷道。 谢思华没吱声,也不欲多管闲事,转身朝外而去。这世道本就是这样,强者可以欺凌一切弱小的群体,前世她受无念启发,尽自己所能的帮助每一个边关的苦难百姓,可最后才发现你救得了一个,却救不了所有。以大欺小,以强欺弱,这本就是自然法则。 “免单?童先生这是看不起谁?你可知我爹是谁?我爹可是礼部侍郎钱忠,老子是缺你这一单的人吗?” 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谢思华闻言,顿时收回了脚步。 钱忠。 这个人她虽没见过,可这个名字她记得,前世最后那些诋毁无念佛子形象的闲言碎语,没少出自这位之口。 转身回到大厅,谢思华目光沉冷的看着那个激动得身上的肉都在抖动的胖子。 “原来是钱公子,是我不长眼了,公子莫怪,那不知公子要如何才能消气?”童钰赔笑道,然而谢思华看得清,他含笑的眼底却是已经透出了不耐,他心底是不惧这个胖子的。 “老子要她……” “钱公子。”谢思华上前开口,及时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转眸看去,见一身板瘦小的少年从人群后走上前来,来到了胖子面前,不由都是讶然和嗤笑,一副等看好戏的模样。 钱原皱眉打量了下眼前这个小身板的男子,扬了扬他厚厚的双下巴,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葱?” 谢思华一笑,道:“我是哪里冒出来的哪根葱不打紧,关键是公子方才实在不该自报家门啊,这钱忠大人是人人都知道的好官啊,最是讲究礼教名声,公子这不报家门还好,这报了家门,还怎么教训这个女奴,若是轻了难解公子心头之恨,重了,又只怕有损钱大人声誉,你看……” 说着,谢思华还做出了一副很是替他为难的模样。 钱原被她如此一说,心里也是急了,他爹的确最是注重礼教名声,他要是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苛待了这婢女,传出去,他毕然要受罚。 看着钱原憋红了脸愣在原地的样子,众人不由都是颇有意外的看着这身材瘦小却颇有胆识的少年,起哄的笑了起来。 被众人这样一拱,钱原赤红着脸,本欲发火,身边一尖嘴猴腮的跟班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这才压下火气,转了言语道:“老子又没说要拿她怎么样,不过看这女奴甚是愚笨,只怕童先生也难以调教,我府中皆是尚礼之人,不若童先生开个价,我将这女仆买了回去让人好生调教。” 童钰哑然,为难的看了谢思华一眼,“这……” “行了,你也别这这这那那那的了,我出五两银子,人我带走了。”说着,那尖嘴猴腮的跟班扔了五两银子给童钰,抓起那女奴就跟在钱原身后准备离开。 英宁看着急了,赶忙拽了拽谢思华的衣袖,示意她赶紧想想办法救救这女子。 谢思华却是一时沉默了,她今日不能开这个口,钱原的确不差钱,而且他要将这人买回去显然是势在必得的,自己真跟他抬价,是胜不了的,况且今日她是来卖话本子的,说来是穷困潦倒才至此,若是此时却又去逞能花钱买这女奴,必然惹人疑心,这童钰看来不是简单之人,还有那雅间里的人定然也不是普通之人,她不想节外生枝,引起他们猜疑。 正踌躇之间,二楼传来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 “好一个礼部侍郎钱忠的儿子啊,今日倒叫本王一睹风采。” 谢思华随着众人一同仰头看去,二楼那间雅间里,一气宇轩昂的男子挑开帘子走了出来,皮肤黝黑,轮廓方正,漆黑的瞳孔炯炯有神,浑身散发着一股强大的震慑力,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钱原显然也被这自称“本王”的男子震慑住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故作镇定的勉强道:“唬谁呢?你是哪个王啊?不会是王八的王吧?” 说着,还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放肆,胆敢辱骂齐王殿下。” 说话的是方才与童钰在下面言语的那个少年,他话音未落,便见银光一闪,一把亮锃锃的匕首飞下来,擦着钱原的鞋边,盯在了他脚边,若是再多半寸,只怕钱原的那只肥大的脚就得废了。 钱原吓得腿一抖,半晌才敢愣愣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见着脚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也都是呼吸一凛,看向二楼那神采奕奕的高大男子,心道,这就是军功累累的齐王殿下啊,传言他威慑四方,却也杀人如麻。 “齐……齐王殿……殿下?”钱原颤声道,虽不知对方身份真假,但是看这阵仗,应该假不了,更何况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胆子敢冒充齐王萧铎,只是他不是一直在边关镇守,怎么回大梁城了? “钱公子,本王也不为难于你,这个女奴留下,你安然无恙的离开。”齐王抿唇笑道,只是那笑怎么看都只让人愈发背脊发凉。 钱原闻言,将信将疑的道:“谢殿下。”继而转身带着仆从匆匆离开。 谢思华见此,亦准备趁此离开,却不料楼上男人的声音再次传了来:“这位小郎君稍等。” 小郎君……谢思华倒是想装不知,可众人看向她的目光让她实在装不下去,只得转回身子,看向楼上男子,拱手行礼道:“齐王殿下有何吩咐?” 第十五章 送你个婢女 齐王萧铎,今上的三皇子,母妃是最得圣宠的杨贵妃。 谢思华觉得自己没记错的话,萧铎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自幼随舅父在军营长大,虽是于太子最有威胁之人,可他加冠后一直镇守边关,即便是后来太子猝死,他也没能回朝,前世这个局面到她死都没变。 “任公子,齐王殿下请您上来叙话。”说话的是那个尚武的少年,应当是萧铎的护卫。 谢思华知道若是此刻拒绝才是让人意外且疑心,只能暗道倒霉,方才见童钰对那胖子一脸不惧,她便料想这个场子必然不简单,却没想到童钰的身后竟然是齐王。 转身交代英宁在下面好生等着,她独自抬步上楼,到了二楼时萧铎已经回了雅间,只有那少年一人在房间外等着她,见她来了,替她开门。 谢思华向他微微颔首以示谢意,跨步入内,想到萧铎战场杀伐,火眼晶晶,唯恐他识出自己女儿身,于是将头低垂着,进了屋便向正座弯腰行礼。 “草民见过齐王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萧铎道,言语间没了方才的沉冷,倒多了几分轻松的戏谑之意。 “草民任书瑜,不过是个无名之辈。” “哦?方才见你救那女奴,可不像是无名之辈的样子。”萧铎弯唇,讽刺一笑。 谢思华不禁蹙了蹙眉,背心有些微微透汗,实在摸不透这个萧铎喜怒,想着……要不拍拍马屁? “在钱公子面前,草名自是理直气壮,不惧强权,可在殿下这,殿下是当世豪杰,草名真心佩服,自是恭顺。” “哈哈哈哈……”萧铎闻言突然大笑,抚掌道:“好一张巧嘴,江湛,难怪你会对此女另眼相看,倒的确是个趣人。” 谢思华愕然,抬头,果然屋中除了萧铎,他身边还坐着一人,正是江国师江湛。 江湛垂眸看着她,薄唇紧抿,眼底依旧清冷,心里却是隐隐有些不悦,想起她第一次见自己时也没见她如此巧言令色。 “起来吧。”江湛淡声道。 他叫自己起来? 谢思华转眸看了眼仍满脸笑意的齐王,似是默许了江湛的话,于是起身立在屋中,一时玉润的耳朵通红一片。原来他们早就识破了自己身份。 刚才他说江湛对她另眼相看是何意思?他…… 思及此,谢思华再次忍不住抬眸看向端坐在前面的江国师,只见他依旧是一身青衣,目光清冷的盯着她。 四目相对,她不由心里小鹿乱撞,赶忙收回了视线。他若是从童钰那看了话本,定然知道自己所述是那晚法华寺的事情,会怎么看她? 这边她正忧心,那边便见门外那少年进来,递给萧铎一物,不是别的,正是她的话本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萧铎打开,大略的翻看了一遍,唇边那戏谑的笑意渐渐变得认真,半晌,他合上册子递给了旁边的江湛,勾唇道:“看来谢四姑娘也是个女中豪杰,非等闲女子啊。” 寻常女子若是同她这样的处境,只怕惶恐乖顺得很,哪里还敢似她这般以牙还牙,要知道事情万一抖了出去,害她之人是毁了,可她作为谢氏女儿,声誉也会受损,且日后只怕更为艰难。 萧铎深邃的瞳孔中泛起一丝晶亮,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女身上有股子不输男儿的狠劲。 “还请殿下恕罪,今日我本是出来买奴婢的,顺道来递个话本子,扮作男儿,实在是为了出行方便。”谢思华解释道,隐隐觉得齐王意有所指,莫不是江湛告诉他法华寺的事了? 她暗暗瞥了眼低首翻阅册子的江湛,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他竟感觉自己在江湛的唇边看到了一抹……轻笑? “添油加醋。”江湛合上册子看向她,弯唇道,清冷的目光里似是透出丝丝异样情愫。 萧铎从他那听似贬义语气里察觉出了些许不一样,于是抬眸看过去,亦是看到了他唇边那抑制不住的温柔浅笑,不由一怔。 谢思华微微一噎,心道江湛如此不避讳,看来果真告诉了萧铎法华寺那晚的事。 可即便他俩都心知肚明她心里的小九九,她面上也是打死了不能承认的。 “都是闺中女子闲来无事瞎编的儿女情长,叫二位笑话了。” 萧铎回神,只是抿唇一笑,没有做声。 “既是出来买奴婢的,不如就将你刚才救下的人带走吧,留在此处日后钱原若是再来,只怕多少会为难于她。”江湛淡声道。 “这只怕不妥吧,人是齐王殿下救下的才是,我还是去市场上看看吧。”谢思华婉言拒绝道。 这人哪里能收,那女子是这梨花楼的人,那不就等同于是齐王的人,真带回去了,不就是在身边放了个齐王的眼线嘛,虽不知江湛与齐王为何要盯着自己,但她绝不想自己身边留着别人的人。 “无碍,就当本王送你个婢女了。”萧铎挥手道。 谢思华深知不好再拒,于是只好应下,心想大不了就不叫她贴身侍候,放在屋子外便是。 “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女便先告退了。”谢思华道。 萧铎点了点头,看着谢思华躬身退了出去,唇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长叹道:“你果真慧眼,这谢尚书家的四姑娘看来果真是与那些闺阁女子不一样,是个狠厉的。” 萧铎回想着方才谢思华在自己面前的恭顺模样,怎么都觉得她是装的,他的心中,她已俨然似只凶猛的小幼兽。 “你说我若是把她收了,算不算救她于水火?”萧铎故作一脸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殿下对此女不可动心。”江湛郑重道,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臆想。 萧铎转眸看他,见他眉目紧拧,一脸严肃,不由询道:“我何时动心了?又为何不可动心?” 江湛敛容端肃,一本正经的回他:“此女命数过硬,有劫加身,殿下若要成事,不可亲近此命数之人。” 萧铎直直的看着江湛清冷自持的样子,唇边的笑意却是更深了,半晌才收回目光,哦了一声,似作扫兴的叹道:“可惜了。” 下了楼,童钰和英宁迎上前来,谢思华见他身后跟着方才那个女奴,此刻已经重新梳洗,简单处理过了手上的伤口,跟在童钰身后低垂着头,模样怯怯而卑微,似是有些局促。 “任公子,这女奴以后就是您的人了。”童钰道。 谢思华点头,向童钰再次道别,领着英宁与那女奴转身离开。 英宁在身后拉着那女奴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看起来英宁对她倒很是喜欢的样子,那女奴依旧有些紧张,只英宁问一句答一句,脸上是有些艰涩的笑。 谢思华听着她们的对话,大概也知道了这个女子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在梨花楼做杂役,叫阿春。 回到府中,谢思华带她见过了薛氏后,便领着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英宁带着她下去洗澡,重新仔细处理了手上的伤口,给她找了身衣裳换上才复又去见谢思华,谢思华正暗忖要如何安置她,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婢女,这是齐王赠的礼物,安置得不妥,万一日后让齐王知晓了,只怕怪罪,安置在身边,她又心里不自在。 “你往后就叫绿芜,就先跟着英宁学着吧,等过段日子我再看将你安置何处。” “是,姑娘。”绿芜应声道,脸上有些腼腆的笑意。 第十六章 正名分 冬月十七。谢思华一早起来,兰汤沐浴,兰心巧妆。 今日她穿得甚为隆重,曲裾深衣,垂璎摇曳,妆容精致。英宁好一通忙活,从前谢思华是不施粉黛,也没得这些繁复的华服穿,因此她也甚少一早如此忙碌。 绿芜在后面看着镜中成熟端庄的人儿,明媚的眼眸,娇艳的红唇,娴静的姿态,即便是十五六的青涩模样,却也总觉得她身上多了一分成熟女子的娴熟妩媚,然而这份妩媚又内敛不张扬。 绿芜觉得眼前的谢思华比她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美好。这样想着,她不由感叹出声:“姑娘真美。” 听闻她这感叹,英宁也才不由停了下来,认真看了一眼,眉眼弯弯的笑道:“那是,谁不知道尚书府三个女儿,大姑娘有身份,五姑娘有才华,咱们姑娘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坯子。” 谢思华也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较之前世此时,如今这大好局面,当真已是美好得不真实。 “外面都准备妥当了吗?” “嗯,奴婢刚去看过,大夫人都准备妥当了。”绿芜应道。 谢思华起身,端肃妆容,朝祠堂而去。 祠堂里,谢思华远远便见薛氏立在她母亲的牌位前,脸色难看灰败到了极致,菊嬷嬷在旁低声宽慰:“夫人宽心,如今最重要的是迎回老爷的心,要多想想大姑娘,想想公子,这就算任氏入了祠堂又如何,平妻又如何,夫人和一个死人置气,不是因小失大了。” 谢思华听着,弯了弯唇角,这菊嬷嬷倒是格外拎得清楚,前世她可没少给薛氏出坏点子,不过,暂且留着她,一个一个来,不急。 她提步跨进祠堂,腰间环佩叮当,薛氏回头,不由微微一怔,她虽是看出了谢思华是个美人,不然也不至于怕平南侯府那位世子动心,急着安排了法华寺那出戏,可今日见她如此模样,还是吃了一惊。 “四姑娘来了呀,您看,任夫人的牌位已命人刻好,大夫人可是用的最上好的木牌,亲自盯着人雕刻上漆。”菊嬷嬷笑着道。 谢思华笑意盈盈的看着薛氏,感激道:“如此思华真是感激不尽,让母亲费心了。” 薛氏看着她脸上灿若春风的笑,只觉得气血上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这也是老爷的一番心意,也都是为了谢氏家族,华儿不必在意。” 正说着,老夫人和谢玄以及主持这仪式的谢坤也到了。谢坤是谢玄的亲叔叔,如今谢氏族亲中最是亲近的长者也就这一人了。 谢思华上前见礼,姿态端庄大方。 谢坤上一次见谢思华还是她年幼之时,眨眼十余年过去了,今日这一见,只觉得眼前一亮,他原是不理解谢玄为何想将嫡女替换成庶女嫁入侯府,如今见了谢思华,却是有几分明白了。 “许久不见,华儿当真出落得似你母亲一般貌美了。”谢坤佝偻着身子,抚须笑道。 “今日是端庄得体。”老夫人也瞅着她,满意笑道。 听两位老人都是如此赞不绝口,再看看谢思华,谢玄只觉得心里愈发的踏实,甚至觉得将谢思华替换了谢思琦,说不定才是歪打正着的明智之举。 祠堂外,谢思琦恨恨的看着里面明艳照人的谢思华,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鲜血自握紧的拳头里低落而下。 “大姐姐……”一个虚弱的声音略带犹疑唤道。 谢思琦转眸,便见娄氏搀扶着谢思娇立在一旁,而谢思娇那双温柔的眼眸正担忧的盯着她的一双手。 谢思琦将手往身后藏了藏,瞥着谢思娇那张苍白病态的脸,轻蔑道:“怎么?你们也来看热闹了?五妹妹多病,还是在床上躺着吧,左右这祠堂你们母子也是进不去的,何苦白折腾这一圈。” 祠堂向来只有嫡系才能进出,即便往日祭拜,妾氏及其子女也皆只能在祠堂外跪拜。 娄氏闻言,脸色微变,旋即却是转圜过来,笑脸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娇娇也是在榻上趟久了想出来走走,我便想着不如来这看看,琦儿你怎么不进去?” 娄氏言辞疑虑,然而这几日谢玄都宿在她那处,她自然知道,因为法华寺的事,谢玄有些避讳谢思琦,虽也心疼女儿,却也无可避免的觉得有辱门楣,故而命她今日在自己院子里好好歇着。 谢思琦沉脸冷哼一声,没有回应,转眸重新看向祠堂里。 仪式已经在进行,老夫人递上族谱,交由谢玄手中,谢玄接过,提笔在上书了“妻任芝之”,继而轻轻吹干笔墨,精明的眼中也有了些感怀之色。 谢坤此时唤谢思华上前,她依言捧起母亲的牌位入怀,上面尤有漆过的松香味,听着谢坤嘴里的唱词,将牌位正式放在前面案上的谢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间,继而退后,燃起一炷香敬上,再抬头时,看着眼前,她心中一阵激荡,眼泪滑过脸上精致的妆容。 前世少时最大夙愿,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 “大姐姐,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处理下伤口吧。”谢思娇看着谢思琦藏在身后的双手,蹙眉弱弱道。 闻声,谢思琦方才还冷厉的神色转眸间看向她时,已变得明媚几分,盯了她片刻,弯唇一笑道:“好啊,谢五妹妹关心。” 说罢,她再次看了眼里面的谢思华,转身笑着离开了。 “她是魔怔了吧?怎么突然就又变了脸了?”娄氏摇头道。 谢思娇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抿唇不语,只觉得她方才的那笑容诡异得很,不由叹道:“大姐姐遭此一劫,心性大变,也是情理之中。” 娄氏只是撇嘴一笑,“心性大变?我看她本就是这副德行,从小金尊玉贵的,骄纵惯了,如今这三个女儿,两个嫡女,娇娇,日后……” 谢思娇望着母亲,温柔一笑,抬手抚了抚娄氏的手背,宽慰道:“娘,莫要急,这世间之事本就是瞬息万变。” 说着,她转眸看向里面此刻光彩夺目的少女,笑道:“你看,你能料想到四姐姐会有今天吗?” 从祠堂回来,谢思华卸下一身华服与满头簪饰,高髻松散,满头青丝倾泻而下,披在肩头,她握着梳子,独自梳理着,回想着重生以来的每一步,心中仍是有些恍惚,抚了抚额头,觉得有些头疼疲惫,于是上榻歇下了。 这一觉甚为不安稳,昏昏沉沉的似是一直在做着前世诸多噩梦,醒转之时更觉疲乏。 看了眼窗外,已近日暮十分,她起身唤英宁,却是没有回应,半晌绿芜怯怯的进来道:“英宁妹妹去准备晚膳了,姑娘可是要起身?不如奴婢来吧。” 谢思华淡淡嗯了一声,绿芜近前,拉起床帷挂好,谢思华起身下榻,却是忽然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姑娘,姑娘……”绿芜见此吓得上前搂住她,这才发觉她浑身滚烫似火炉,急急唤了几声,不见她有丝毫动静,立时拉过她的手腕,指尖搭上她的脉搏,脸色骤变。 “英宁妹妹,英宁妹妹,快来呀,姑娘晕倒了!” 第十七章 中毒 大夫赶来之时,已是夜里,头一回谢思华这小院里挤满了人,老夫人、谢玄、薛氏、娄氏一应人都到了,正坐在外间等着。 最为焦虑的便是谢玄了,好不容易他看这个女儿越来越顺眼,打算着将她送进平南侯府,偏偏这个时候出了乱子。 不多时,徐大夫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谢玄见他抬袖擦了擦额上细汗,忙询问道:“徐大夫,如何?” 徐大夫未曾说话,只是左右看了两眼,谢玄知意,于是禀退了众人,只余了自己与老夫人在屋里,心下却是更觉凝重。 “回大人、老夫人,四姑娘是中了砒霜剧毒。”众人退下后,徐大夫一礼道。 座椅中的老夫人吓得险些晕厥过去,常嬷嬷忙上前扶稳了她。 谢玄亦是一惊,在他的尚书府,居然有人敢对他的女儿下如此剧毒? 徐大夫见老夫人如此,忙上前解释道:“不过老夫人、大人请放心,四姑娘的毒在肤表,尚未深及体内,应当是曾触摸过含砒霜之物,中毒不深,我已施过针,再开几幅药应当无碍,只是今夜或明早皮肤会出现一片片米粒大小的红色丘疹,切莫让姑娘抓挠,万一留下了痂痕就不好了。” 老夫人听了这才不由松了口气,谢玄却是半分轻松不了,过几日就是老夫人寿诞了,还要让谢思华在平南后夫妇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如今这满脸丘疹的话,如何见得人? “徐大夫,小女这丘疹约莫几时可褪?” “半月左右吧。” 谢玄拧眉不语,谢过后命人送走了徐大夫,转身将里面的英宁唤了出来,询道:“你家姑娘这一日都接触了何物?不是都会经你们这些奴婢之手吗?何以你们无事,你家姑娘却中了毒?” 方才徐大夫诊断后,英宁一听是砒霜中毒,脑子里早已将姑娘今日的吃穿用度全都想了一遍。 姑娘本就是个心细谨慎的,她实在也是不知何处出了岔子,如今让谢玄这一问,更是心焦又自责起来,哭得泪眼婆娑的回道:“奴婢也不知道,姑娘一早起来就沐浴更衣,去了祠堂,回来用完餐后便说乏力,睡到日暮醒来,正要起身,便晕厥了过去。” “如此说来,你家姑娘是在祠堂回来后便不对劲了?”老夫人拧眉道。 英宁不敢答话,只跪在地上抽噎着看向谢玄。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急脚步声,仆从在外面敲门道:“老爷,齐……齐王殿下与国师来了。” 屋内谢玄被这急切的敲门声打断本是烦躁不已,一听闻是萧铎与江湛来了,不由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上前打开门来,仿佛是怕自己听错了,再次询问道:“齐王与……国师来了?” 这齐王如今才回大梁城不多日,这几日上朝他倒是有想亲近之意,只是对方也并未给过机会,如何今日夜里竟然会来造访,更遑论还……还有江国师? “快,快带我去前院。” 谢玄一提衣摆,准备跨步而出,便听闻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 “谢尚书不必了。” 话音未落,便见廊上齐王与江湛二人已经走近。 谢玄微微讶然,好歹这也是女儿的院子,二人作为外男,竟是就这般堂而皇之的闯了进来,实在是礼数全无,不过这齐王向来行事乖张,想来在他眼中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之事。 “见过齐王殿下,见过国师大人,二位来访,不知所谓何事?” 萧铎入内,笑着上前搭上他的手,将他扶起,谢玄一脸的受宠若惊。 其实萧铎自己倒也是好奇万分,他与江湛本在商榷事情,后来收到梨花楼送来的暗信,说是谢尚书府的四姑娘中了毒,这向来高冷的江国师便坐不住的立时便要赶来,头一回见江湛如此失态,他当然要跟来瞧瞧。 此时,老夫人也起身行了礼,却是板着一张脸,沉声道:“这里是我府中姑娘闺房,齐王殿下与国师大人夜里至此,怕是有失礼仪,有何事不如前厅去议吧。” 萧铎蹙眉,正要上前说话,却听身后之人道:“惊扰了老夫人,也唐突了四姑娘,本尊亦知此事不妥,奈何齐王殿下听闻四姑娘中毒,觉得事关紧急,定要亲自前往看看。” “……”萧铎讶然回眸看向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江湛,一口老血涌上喉头。 方才明明是他江湛要闯进来,当时他就意外这江国师竟是比自己行事还不按常理出牌,眼下却敢厚颜无耻的拿他做挡箭牌。 这颠倒黑白的本领真是让人望尘莫及,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 闻声谢玄和老夫人也是一惊,齐王不过刚刚回京,怎么会对华儿如此关心?且华儿中毒不过两个时辰,薛氏众人都尚且未知,这齐王又竟是如何得知,还这样快便赶了过来? 众人惊诧之际,江湛再次一礼,竟是朝着内室而去,老夫人欲上前阻拦,却见他人已转过屏风。 “这成何体统,国师这……”老夫人气急,拄着手杖在地面狠狠敲了几下。 萧铎看着江湛的背影,心底鄙夷的撇了撇嘴,却还是转眸向老夫人道:“老夫人不必忧虑,国师通晓医术,本王让他看看,再说了,国师乃是出家人,转世佛子,自持圣洁,便是他今日躺在四姑娘榻上,想来也不会有人多想什么。” “你……”老夫人闻言脸色一黑,气闷的看来。 谢玄恐母亲一时气急,出言得罪了权贵,忙上前道:“我家华儿还未出阁,还请齐王殿下慎言。” 萧铎弯唇笑了笑,没再多话,只心底将里面那和尚骂了个底朝天。 江湛倒是不顾外面热闹,看着床上昏睡的人儿,在榻旁的凳子上坐下,指尖搭上她的脉搏,拧紧的眉间这才微微松动,沉声向身后跟进来的英宁询道:“大夫已经来过了?” “是。” “砒霜?” “是,说是肤表中毒,已无性命之虞。” 英宁本是进来阻止的,可不知为何,看着江国师此刻神情肃然而关切的模样,她只是愣愣的对他的问题一一回答。 替她把过了脉,他知道大夫所言不假,于是将她的手放回锦被下。 “无念……无念……” 他的手一顿,听见她梦呓般的呢喃,如泣如诉,声音间有挣扎,有歉疚,有怨恨……江湛觉得心上被人拧了一把。 片刻,他转身看向一侧的英宁时,已经恢复了往常沉冷模样。 “将你家姑娘今日一日的行程告知于我。” 英宁应声正要开口,便听闻榻上谢思华的声音传来。 “英宁。” 闻声英宁一惊,忙凑近前去,见谢思华已经睁开了双眼。 “姑娘,您醒了?” 第十八章 如此让人不能省心 “嗯。”谢思华点头,转眸看向榻前的江湛。 方才他略带凉意的指尖触到自己的腕上时,她便已经醒了,只是模模糊糊的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这里,恍然还以为自己又是挣扎在前世过往的梦中,于是又闭了眼,直到听见他向英宁提问,她才惊觉不是梦。 “思华无法起身行礼,还请国师恕罪。” 谢思华自榻上坐起身来,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这个时辰他怎么会在这里? 江湛盯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心中有些气闷,怎么重活一世还是这样不长心眼吗? “你中了毒,是砒霜,可能回想起今日触了什么特殊的东西?”他冷然道,声音里却是听得出关切的。 谢思华回想起今日睡醒时,刚要起身便晕倒了,是绿芜告诉他的? 盯着他深沉的眼眸,谢思华想看清他究竟为何如此紧张自己。 “国师缘何在此?不是说在藏经阁抄经,同处一处都有不妥吗?那这深夜国师出现在我闺阁之中,岂不更有损国师声誉?” 谢思华对他的问题仿若未闻,唇边更是扬起一抹清浅的嘲弄笑意,心里却是莫名的有些紧张。 “谁让你如此让人不能省心。”江湛听着她略有嗔怪的埋怨,亦是想也不想,没好气的闷声道。 谢思华闻言愣了愣,随即登时俏脸通红。 江湛这才似也察觉了言语间的不妥之处,想要开口补救几句,张了张口,却是一时哑然,无从辩解。 英宁亦是愣住,不敢插话,一时屋中三人没一个敢说话的,气氛实在怪异。 半晌,终于见江湛起身走开了,自袖中掏出一小瓶药膏来放在屋中桌上,向英宁道:“这是雪颜膏,夜里她若出了红疹,给她涂上,不痛不痒,两日便可消褪。” “谢国师大人。”英宁微微松了口气,忙接过收下,顺便给江湛倒了杯茶。 此时谢玄与萧铎的声音从外间传来,谢思华脸上热意褪去,向英宁询问道:“齐王殿下在?” “恩,同国师大人一同来的。” 谢思华转眸再次深深看了眼桌边喝茶的江国师,这一世的江湛看来与齐王关系匪浅,难道他有意扶持齐王? 的确,齐王母妃在宫中得宠,自己又是战功累累,前世他虽一直驻守边关,可终究她死得早,亦不知后来如何,更何况……如今不是已经变了吗?他已经回朝了。 思绪辗转,谢思华觉得还是要起身出去见个礼才是,更何况这屋中气氛着实怪异了些,于是抬手欲掀开被子,却忽然想起江湛这个外男在这,自己总不能在她面前穿衣吧,于是抓起被角的手一顿,看向那人。 江湛显然也察觉了她的动作,看着她想要起身,眉目顿时蹙起,“刚才还请我恕罪,不便行礼,怎么知道齐王在外面,便要起身了?” “……”谢思华一时语塞,看着江湛似有愠怒的清俊容颜,觉得今晚的他实在有点不像世人口中传颂的那个清冷寡淡,自持圣洁的佛子。 若不是考虑英宁在侧,怕吓着这小姑娘,她定要扑上去问问这江国师,莫不是……吃醋了? 大概是实在也觉得自己今日有些失态,江湛蓦的起身,淡声道:“躺好,养好身子,其他的事情不必再操心。” 说完,转身朝屏风外去了。 谢思华看着他平静无波的模样,脚下飞快的步伐却是已经出卖了他心底的慌乱。 未几,听见他告知众人她已醒转,又听见齐王也要进来瞧瞧,却让他毫不留情的拦住,拉着他赶紧告辞离开了。 “姑娘,奴婢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江国师……是对姑娘很是关心吧?”英宁听见江湛离开后,有些不可置信的愣声询问道。 说完又想起同行的齐王。 “不对不对,方才在外面国师已经说了是齐王非要来的,那国师如此也只是受了齐王的意吧?” 如此想来,英宁觉得自己方才所言简直荒唐,那是端庄自持的江国师,转世佛子啊,自己方才想法,实在是亵渎神佛,于是赶忙连连默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谢思华看她一人自言自语那样,不由被逗笑了。 “华儿,你可醒了,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老夫人和谢玄听闻她醒了,急急入内,焦灼的近前来。 祖母在她榻前的凳子上坐下,一只手去握住她的手,那力量让谢思华有些动容,能够感受到祖母之前的害怕与忧虑,于是弯唇一笑。 “叫祖母担心了,是华儿不好,如今我身子爽朗多了,您看。”说着,她在榻上扭了扭身子,又懒懒的伸了几个懒腰,也不知是躺久了还是怎的,顿觉浑身酸痛,却是强忍了下来,没表露丝毫。 “胡闹,快躺好,徐大夫说你是中了砒霜之毒,毒虽在肤表,却怎么说也是剧毒,还是要好生调养好,过几日你祖母寿诞,你还要好好表现呢。”谢玄瞪着她,蹙眉斥道,言语之间倒还是听得出关切的。 从前不曾留意,如今他看这个女儿是越看越顺眼了,尤其今日见国师与齐王为她而来,更觉得看她怎么都是个宝贝。 “知道了,父亲。”谢思华眉眼弯弯道。 老夫人听到此处却是有些忍不住了,也不看谢玄,只握着谢思华的手,沉声道:“你这个尚书大人,连自己女儿都保护不好,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就能对你女儿下毒,这事你打算如何办?” 老夫人心中自然知道,这府中能对谢思华下手的,只有那么几人,只是她怎么也没料到对方上次想毁她声誉没成,这次竟然直接欲下杀手。 若说此前对于谢思华以牙还牙她还有些伤怀,如今她却是彻底理解了,若是她还步步忍让,只怕迟早命都没了。 “是,母亲教训得是,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华儿一个说法。”谢玄道。 老夫人抬眸看了看谢思华,眼底有些微微的湿润,柔声道:“华儿,那你好好休息,什么也别想,祖母明日再来看你。” 谢思华乖顺的点了点头,目送着祖母与谢玄一同离开。 英宁将二人送至屋外,阖上门回到了内室,便见谢思华已经起身来,忙上前道:“姑娘怎么起来了,还是在榻上歇着吧。” 谢思华抬起胳膊,幽幽转了转身子,眉目皱起道:“就是在榻上趟久了,骨头都趟硬了,动一下就酸痛得厉害。” 英宁见她恢复了往日神采,心下放心许多,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刚才见您在老夫人面前伸胳膊扭腰的就知道您是装的。” 谢思华没吭声,走去桌边坐了下来,抓起茶杯饮了口水,道:“看见绿芜了吗?” 英宁看着谢思华握着方才国师饮过的茶杯,刚想出言提醒,却见她已经饮下了,怕她难为情,于是只好把话咽了回去,道:“下午您出事后,奴婢就顾着照顾您了,也没留意她干嘛去了,姑娘找她有事?奴婢去叫她过来。” 说着她便转身要往外去,谢思华出声将她拦住,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她只是奇怪江湛和齐王怎么会这么快便收到了消息,唯一的可能就是绿芜的确是他们其中一人的眼线,是她送信出去的。 只是今日他们两人,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国师,一个是功勋累累的皇子,究竟为何对她如此另眼相看?在没弄清楚这个之前,她还不想打草惊蛇。 想着这些,江湛那句暧昧的言语又在脑中浮现,搅得她有些心烦意乱,举起茶杯再饮一口,却发觉没了,低眸一看,这才惊觉这是方才江湛饮过的那杯,顿时一张俏脸通红。 英宁在侧看着她红着脸,故作镇定的喊道要上榻歇息,唇角微微扯了几下,却是没敢拆穿她,也不知方才说趟久了骨头都趟硬的是谁。 第十九章下毒之人 寒天深夜里簌簌下起了今年冬日的初雪,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辆马车与旁侧的一匹马并驾齐驱,马车里端坐的是江国师,而骑马的威武男子,则是齐王萧铎。 “江湛,告诉本王,你对谢玄家的这位四姑娘到底是什么用意?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萧铎勒着缰绳,放慢马速的跟在马车的窗口边,大声喊道,大雪落满他的额顶与肩头,他却浑然不在意,只一脸怨气的瞪着那马车窗口。 江湛坐在马车里,本就有些心绪烦乱,此刻更觉他聒噪不已,于是掀开帘子道:“这雪愈下愈大,殿下不如还是到马车上来吧。” 萧铎最怕的便是坐车,他自小在军中长大,这二三十年都是在马背上过的,让他坐在马车里慢慢的晃悠悠,他反而觉得遭罪难受。 “你少来,本王被你拿来做了挡箭牌,还不能好奇一下了?本王是惯来不按常理出牌,可这放在端庄自持的国师身上,那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萧铎知道今日江湛这般堂而皇之的去到尚书府,又闯入谢思华闺阁,自然不会是唐突之举,他应就是要谢玄知道这府中有人在替他盯着,这谢思华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知道。 他是在向谢玄警示他对谢思华的看重。 可他到底看中了谢思华身上什么?江湛实在好奇。 “你可别忘了,你还警醒过本王此女命数过硬,要离得远些。” 江湛放下帘子,隐在暗夜里的墨色眼眸划过一抹幽亮。 “本尊就是来渡化她的。” …… 尚书府中,谢思华中毒的消息还是在翌日传开了,一时各种流言蜚语涌起,矛头无异都是指向的薛氏。 从前这薛氏待四姑娘便有意无意的苛刻,下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四姑娘得了老爷的看重,薛氏怀恨在心,暗下杀手,也说得通,不然四姑娘深入简出的,众人也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人要害她一个小姑娘。 谢思华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娇俏脸蛋上满脸红疹,左右端详了许久。 英宁捧着昨日江湛给的雪颜膏,便要上来给她涂抹,却是让她抬手拒绝了。 “不用不用。” 这雪颜膏倒确实是个稀有的东西,是太医们专门研制给宫里贵人用的,用的都是稀有的珍贵药材,江湛倒是的确有心,只是看来是要浪费了。 “姑娘,不涂的话疼痒难受的可是您自个儿,且万一结疮留疤了怎好。”英宁好言劝道。 谢思华没应她。她此生绝不要嫁给慕容昭,所以寿宴她不能如谢玄所愿,博取平南后夫妇的喜爱,如今这满脸红疹,不是正好成全了自己,又不会被谢玄所怪罪吗? 想来,谢思华盯着镜子里满脸满脖子疹子的自己,不由笑了起来。 英宁看得心里一惊,只害怕这毒不会是连姑娘的脑子也给毒坏了。 “姑娘,五姑娘来看姑娘了。”绿芜在外禀道。 谢思华闻言,只道是稀客,这谢思娇向来多病,常年卧榻,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她这小院两回。 端肃了神色,接过英宁递上来的早已备好的面纱戴上,谢思华给英宁使了个眼色,英宁立时上前搀住她,二人故作虚弱的朝外而去。 “五妹妹来啦,咳咳咳……”谢思华走一步咳两步的在前厅的炭炉旁坐下道,那娇弱模样,倒是比眼前的谢思娇还要虚弱几分一般。 谢思娇看着她露出的额间以及双手上皆是红疹,不由露出关切之色,道:“四姐姐这是……可有不适?我那有消炎止疼的膏药,稍后我让丫鬟给您送些过来。” “如此多谢妹妹啦。”谢思华也不拒绝,只是应声道谢。 “自家姐妹,何须客气,姐姐去法华寺祈福不也想着我,给我求了平安符嘛!”谢思娇弯了弯唇角。 谢思华没吭声,只是默默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没多久便听得她再开口道:“究竟是何人要害姐姐,四姐姐心里可有数?竟敢在尚书府里动手,想来也是天大的胆子。” “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我素来同妹妹一样,深居简出,没什么仇家,昨日爹说定会彻查,想来不久会有结果吧。” 谢思华这样说着,却是不信谢玄当真会为自己主持公道,昨日之言想来也不过是搪塞祖母的话。 谢思琦清白尽毁,他尚且无动于衷,又遑论自己如今不过是起了些疹子。 如此凉薄之人,他从始至终关心的不过是与平南侯府的婚事罢了。 “姐姐可听说了?”谢思娇本就声音弱弱,此刻压低了几分,更是让人听不清。 “什么?” “祠堂里,姐姐娘亲的灵牌不见了。”谢思娇低声怯怯道。 谢思华一怔。 昨日她思来想去,的确想到过,她所有吃穿用度皆是经由了英宁手的,然而英宁却无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昨日她是在祠堂中的毒,那灵牌上的松香气味尤为突兀,她当时便已察觉,只是那时她沉浸在得偿所愿之中,未曾留意。 “都说是任夫人知道姐姐在府中中了毒,亡灵动怒,这才……”她声音越说越低,神情亦是露出几许害怕来。 谢思华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妹妹莫要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至于我母亲的牌位……想来父亲定会寻回的。” 谢思娇见她沉着模样,脸上怯色也是去了不少,叹息道:“我原也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的,只是人病久了,也渐渐的生了畏惧。” 谢思华没有应她,她还摸不准娄氏母女真面目,不给对方留下任何线索,才是最稳妥的。 见她没有多大的兴致与自己多做攀谈,谢思娇没有久留便回去了。 她一走,谢思华便回味着她方才的话,她其实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下毒害她的是薛氏,明知此事一旦做了,众人的矛头必然会指向她,薛氏也算是精明的,干不出这样的蠢事来,她如今正想方设法的挽回谢玄的信任,怎么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娄氏母女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前世直到她出嫁远走,她们母女都是默默无闻的规矩活着,且她们根本进不去祠堂,能进祠堂的,只有…… “姑娘,奴婢知道是谁拿走了夫人的灵牌。”此时,一直侯在外面的绿芜见谢思娇走后,进来道。 谢思华转眸正色看着她肃然的神情,心中亦是已经了然,唇边不由扬起一抹哂笑,暗叹道:真是愚蠢至极。 第二十章 谢青回来了 因为红疹的缘故,谢思华多日闭门不出,谢玄倒是每天差人来问候,关心的都是她脸上的红疹有没有消褪,对于她中毒以及母亲灵牌丢失的事却是只字不提,不过谢思华原也就没打算靠他。 这红疹几日不褪急死了谢玄,她却是不急不缓,他先不义,就别怪她如今过河拆桥。 老夫人的七十寿诞如期办了起来,这一日阳光和煦,碧空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尚书府张灯结彩,门前的两尊大貔貅也是挂上了红彩头,门庭若市不敢说,宾客满盈却是实实在在的,其中有因为谢玄好歹时任兵部尚书,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听闻江国师今日也会到访的缘故。 谢思华一早便去了老夫人的院子,帮着侍候起身穿衣。 她从一众端着漆盘的婢女间抓起一件暗紫色的衣袍,展开来拎在手上,笑看向镜前正梳头的祖母,道:“祖母看这件好不好?端庄低调,又不失贵气。” “四姑娘眼光就是好,你挑的,老夫人定然喜欢。”常嬷嬷一面替老夫人梳头,一面笑道。 “我一个老婆子,要什么端庄贵气。”老夫人通过面前的镜子,看着谢思华手中的衣服,乐呵呵的笑道。 “祖母自然无需这些虚无的华服点缀,只是今日可不一样,今日是您的寿辰,来的客人非富即贵的,您可就是尚书府的门面啊。”谢思华拎着衣服走上前去。 老夫人抚了抚梳理好的发,笑着起了身,叹道:“好,你心思细腻周到,就依你的。” 说罢,抬起手来任由谢思华替她穿上。 此时,屋外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下人来通传是薛氏领着家中众人来贺寿了。 想到谢思华中毒,如今虽未查明就是薛氏,但老夫人心里对薛氏是仍有不快的,脸上的笑意也不由敛了几分,挥手示意下人让他们进来。 谢思华搀扶着她在外间的软椅上坐下,便见薛氏领着一众人挑帘进来,视线在撞到谢思华时,只匆匆一眼,倒是没什么异样。 薛氏今日穿着倒是得体,看着雍容端庄,俨然一副尚书夫人该有的样子,她于这方面倒的确是向来稳妥的,不然谢玄也不可能纵着她这些年。只是大概是为了这个寿宴也是操足了心,又加上谢思琦的事情对她的打击,堆了满脸的粉黛也掩不住她眼角的皱纹及松垂的脸颊。 “晚些客人们都该到了,怕是没时间了,所以儿媳这一早便带着娄氏和孩子们来给母亲贺寿了。” 谢思华的目光看向薛氏身后的谢思琦,许久不见,她倒是比之前起色好了许多,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了的,左右是想撑起尚书府嫡女的身份,把自己比下去,不过,她今日可根本无心要跟她比。 谢思琦自然察觉了谢思华的视线,不由抬眸目光狠厉的对上她。 自己今日精心装饰,盛装打扮,明明比她满脸红疹只能带着面纱要光彩夺目得多,可她还是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抹轻笑,仿佛自己是个笑话一般。 这目光让谢思琦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戳瞎她的双眼,好在身旁的谢青拉了拉她。 “祖母,孙儿许久不见您了,今日见您还是如此神清气爽,心下放心许多,祝贺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谢青上前向老夫人一礼道,将手中端着的礼盒敬上。 谢思华转眸看着眼前这个相貌平平,气质温和的男子。这便是谢玄的嫡子,薛氏最大的倚仗。 他如今任翰林修撰,前阵子翰林院修撰《明史》,他便长居在宫中,如今终于归家。 老夫人见了他,敛起的眉目瞬时舒展开来,忙招手让他近前来。 常嬷嬷接过他手中的礼盒,谢青上前握住祖母的手,脸上笑容谦逊温和。 男人的手掌大而温热,或许是上了年纪,老夫人握着握着,便心生出许多悲喜来,一时竟是落了泪。 娄氏见此,忙在旁规劝宽慰道:“老夫人快别哭了,公子这不是回来了嘛,今天大喜的日子,高高兴兴才是。” 老夫人拾起帕子按了按眼角,笑着拍了拍谢青的背脊,道:“对对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就是瘦了。” 谢青在男子间的确是比较瘦弱单薄的,相貌也不算出众,好在自己争气,自幼喜好读书,也算规矩懂事,如今已二十有三,上门向薛氏探听婚配的也有,只是薛氏眼高于顶,总觉得他的儿子以后是要娶的定是人中之凤,于是都给婉拒了。 “宫里伙食甚好,孙儿胖了几斤倒是真的。” “胖点好,胖点壮实一点,俊俏些,你就是太瘦了。”老夫人噘嘴道。 谢青咧嘴笑着,抬眸朝老夫人身边的谢思华看去,温和道:“许久不见,四妹妹倒是当真女大十八变,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谢思华迎上他含笑的目光,屈膝一礼道:“大哥辛苦了。” 谢思华对这个大哥实则是比较陌生的,他自幼比较孤僻,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里读书,后来大些便入了翰林院,时常不在家中,即便在的时候,二人之间也不过点头之交。 只是他也不像薛氏和谢思琦那样,对她似乎也从来没什么恶意,或许他的眼里,她根本从来微不足道,不足挂齿。 谢青微微点头,转开了目光,没有与她继续多话,之后薛氏、娄氏、谢思琦、谢思娇一一敬上了礼物。 “四妹妹,你的礼物呢?祖母向来最是疼你,你不会没备吧?”谢思琦见谢思华立在老夫人身后迟迟没有动作,又思及她这些年没什么银存,想她定是没有备好,于是刻意出言道。 谢思华沉默着含笑的看她,那目光依然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直教谢思琦方才得意的心间又有些焦躁抓狂。 英宁闻声正准备上前将她备好的绣品奉上,那是这几日关在屋里,谢思华亲手一针一线绣的无量寿经,虽不及她们的礼物贵重,却胜在了心意。 “绿芜。” 谢思华唤道。 英宁一顿,唤的不是自己?她转眸,便见侯在外面的绿芜进了来,手中端着一檀木礼盒。英宁不明所以,却还是收回了迈出去的步子,看着绿芜将礼盒递至常嬷嬷手中。 谢思华上前,将礼盒打开,一串温润的白玉念珠展示在众人眼前。 谢思琦盯着那盒子里的串珠,颗颗玉石大小均匀,圆润纯净,一眼便知道是上品,只是这样的东西必然价值不菲,谢思华怎么可能送得出来? “这玉色固然上乘,倒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但也有巧妙之处,祖母看,这每颗珠子上都刻了句佛经,一整串串起来,正是一篇《金刚经》。” 常嬷嬷凑近细看,发现果真如谢思华所言,每颗珠子上都刻了极小的字,于是递至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显然十分好奇,拿起来细细端详,不由惊喜万分道:“果真是个好东西。” “四姐姐当真有心,祖母日日诵经,这串念珠再合适不过了。”谢思娇轻声道。 谢思华转眸与她相视一笑,见她今日也稍作妆容,脸上的病态掩去不少,很是有几分清新脱俗。 谢思琦看着那串念珠,嗤鼻道:“呵,四妹妹好大的手笔呀,这东西应该价值连城吧?” 说罢,众人都看向了谢思华。 第二十一章 寿宴 的确,谁能相信她一个自幼在府中不受宠的孤女,能有如此大的手笔,这东西怕莫不是假的便是来数不正吧? 谢思华看着谢思琦眸中的得意之色,默不作声。 虽然前两日秦歌潜入她院里送来这东西,说是江湛让她莫要日日熬夜刺那绣品时,她是执意要退回的,可今早出门时,她还是做了两手准备,让绿芜带着侯在外面。 “机缘巧合,他人所赠,我拿着也是无用,不如献来讨主母欢心。”她轻描淡写道。 老夫人笑着连声道:“喜欢喜欢,我甚为喜欢。” 谢思琦还想再说什么,却是让薛氏拉住了,用眼神示意着她要沉住气。 此时,谢玄差了下人来唤她们出去帮忙,客人已快陆续到了,于是众人向老夫人行礼告退。 重新安静了下来,老夫人这才看向谢思华,道:“你怎么不跟着去?今日这场面定也有不少与你适龄的年轻男女,你陪我这老婆子在这有什么意思?” 众人散去,谢思华也放轻松了几分,上前挽着老夫人的手,道:“我这一脸疹子的还是别去添乱了,没由吓着人家,以为我这会传染,那就不好了。” “也好,那你陪我去你院里瞧瞧?这个时节,你院里的那几株白梅也该开了。”说着,老夫人便已经起了身。 这尚书府不乏梅树,却独谢思华的院子里有几株白梅,谢思华住的是母亲被谢玄重新接回府中后住的院子,那几株白梅,也还是母亲亲手种下的。 谢思华取过斗篷和手炉,替祖母系上,一面道:“开了有些日子了,祖母喜欢明日也在院子里种上几株,岂不方便。” 说话间,婆孙二人已准备妥当,常嬷嬷却来道清平郡主来贺寿了。 老夫人应了一声,将手炉递还给常嬷嬷,谢思华知道去不了了,于是又替她解了披风。 “你也留在这,先见见这郡主,恐未来就是你婆婆,你心里也有个底。”重新在软塌上坐下,老夫人淡声道。 “好。”谢思华乖顺应着,垂首立在祖母身边。 清平郡主一身规矩的宫装裁剪得体,高髻隆起,很是威仪模样,进来先是客气的向老夫人道了贺,老夫人亦是客气的请她坐下,她身后的婢女立时替她在座椅上垫上了一块暖垫。 谢思华瞧着心间微哂,出门做客,竟还有自备暖垫的,前世她对慕容昭的母亲倒是也知道些许,骄纵矜贵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心里再多鄙夷,谢思华还是上前规矩的一礼,道:“思华见过郡主。” 清平郡主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道:“府中的二姑娘吧?听说是个美人坯子,怎么带着面纱?” 谢思华抬手触了触面上纱巾,听老夫人笑着解释道:“她前些日子嘴馋不慎吃坏了东西,皮肤起了红疹,今日宾客众多,怕吓到人。” 清平郡主淡淡哦了一声,视线从谢思华身上转了开,毕竟一个庶女而已,她实在不关心这么多,于是转了话题道:“老夫人,今日也是想跟你商量下,我们两家的婚事这日子也该定了,之前也只说是明年,如今眼看着到了岁末,日子敲定了我府上也好早作准备。” 闻言,老夫人乐呵道:“好呀,只是这事我可做不得主,还是得父母说了算。” 这桩婚事是当初薛氏卖着老夫人对老平南侯的恩情,才攀来的,清平郡主本就不是很喜,对薛氏更是没有多少好感。 要不是如今平南侯府不如从前风光了,谢玄又好歹是正三品的一部之长,清平郡主根本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如今她跳过薛氏,直接来与老夫人商议,也是不稀奇。 听闻老夫人这般语气,清平郡主的笑意微微敛了些许,端起案上热茶啄了一口,脸上寡淡,没再吱声。 前厅里,宴席设在了府中的碧云池边,客人相继入席,三五成群的都找到了自己的好友,坐在一块闲话攀谈,男人间聊的无非是家国大事,权利地位,女的聊的无非是后院内宅儿女婚嫁。 薛氏负责应付那些夫人们,而那些姑娘们则本该是由谢思琦接待的,但是因为法华寺的打击,谢玄总不能放心她一人应对,本想让谢思华趁此崭露头角,接过偏生她又出了红疹,于是此刻只好让谢思娇陪同谢思琦周旋于一众随在父母身后来的那些姑娘之间。 “思琦,好久没见你了,前几日大家去龙山赏雪你怎么没来?”一个身材略显健壮的少女上前来拉起谢思琦的手道,那是谢思琦的闺中好友,户部尚书家的嫡女,马淑云。 “李焕那小子可问了好多次了。”马淑云凑近她耳边,低低笑道,随即朝不远处男宾席间一个年纪轻轻、皮肤黝黑的少年瞥了一眼。 谢思琦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正对上李焕投来的脉脉目光,不由生气甩开马淑云的手,恼道:“再要胡说我不理你了。” 马淑云只当她是羞了,揶揄道:“是是是,一个小小的兵曹郎之子,哪里入得了你的眼,你是等着嫁进平南侯府的人。” 听到这个,谢思琦心中更是烦闷,抬眸看了眼远处随在平南侯身后的那个清俊男子,眼眶顿时发酸,终于忍不住转身便走开,当真不理马淑云了。 马淑云笑容一窒,愣愣看着谢思琦生气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转眸这才看见方才立在谢思琦身后的谢思娇,挑眉言语轻佻道:“你是谁?” 谢思娇闻言也不恼,她本来就不曾在外露面,虽因曾作的两首诗词略有才名在外,众人却也都知她是个病秧子,外面传言她活不活得过二十都不知道,更遑论见过她的人了。 “思娇见过姐姐。”谢思娇福身一礼道。 一听她名字,马淑云便恍然,道:“哦,你就是思琦那位病恹恹的五妹妹啊!” 谢思娇听出了马淑云言辞间的些微轻蔑,想来是平日从谢思琦嘴里也没听到她什么好话。 温和一笑,她柔声道:“马姐姐莫往心里去,大姐姐这两日有些不适,心里难免烦躁了些。” 也许是先入为主了,从前听谢思琦说过了,马淑云此时见她这副知书达礼的柔弱样子,便觉惺惺作态,倒不如谢思琦那般骄纵些的爽快,于是懒得与她周旋,转身朝别的贵女而去。她是正儿八经的嫡女,与她这般庶女在这一处,平白掉了身份,也真是搞不懂谢府怎么会让一个庶女担起如此接待事宜。 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喝声:“齐王殿下到,江国师到。” 第二十二章 鉴宝 这一声吆喝可不得了,男女老少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汇到了一处。 谢玄亲自领着萧铎和江湛进来,红光满面的脸上满是得意与恭敬。本来江国师来他就已经很是喜出望外了,竟是没想到齐王殿下也会来。 萧铎今日着了一身通绣九蟒袍服,很是威风飒飒的模样,相较之下,身旁一身青衣的江湛就要低调得多,但依旧永远不失那抹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洁感。 席间先是安静了片刻,而后回过了神来,皆是对谢玄流露除了羡慕之色。 “这国师怎会和齐王同来?国师不是像来片叶不沾身吗?” “你有所不知,国师在受封前一直在边关修佛,与齐王那是打小就相识的。” “原来如此。” 窃窃低语中,开始有大胆的相继凑上前去攀附交谈。 江湛自是对此毫无兴趣,态度一同从前冷漠,谁近前来都只能贴一冷屁股,于是众人陆陆续续都围向了萧铎。 萧铎瞥了眼一旁悠然清静的江湛,心里恨得牙痒,若不是回到这京中实在百无聊赖,想看看他到底为何会答应来这种场合,自己才不屑来这一趟。 “是齐王殿下啊,齐王殿下啊,好威武……”女眷这边有压抑的暗叫声响了起来。 “齐王殿下怎么了,哪里有慕容世子风仪俊朗。” “我还是觉得国师好,永远那么清冷圣洁,俊美无俦。” “好是好,可再好也是和尚,又不能娶妻,有什么用?” “……” 这话诛心了,一时间那些个方才还用仰慕之色看着江国师的女子顿时泄了气,皆是一脸痛苦的惋惜之色。 谢思娇听着众人的议论声,将目光也投向那片人群聚集处,那威武神气的男子被众人众星拱月的围在中间,笑容洒脱恣意,实在很难与传言中那个凶神恶煞,杀人如麻的人联系在一起。 看着看着,谢思娇有些失了神,直到谢思华搀着老夫人出现,众人相继散开,回到自己的席位。 老夫人和谢玄各自说了几句寒暄之词,宾客们亦是恭贺祝寿,一片宾主尽欢的场面。 “江湛,那小兽呢?”终于得以喘会儿气了的萧铎伸着脖子朝女眷那头看了看,惹来一片搔首弄姿的,却没有看到谢思华的身影。 小兽? 江湛对他这个称谓显然有些不满,视线盯着老夫人身边带着面纱的谢思华,眉目微微隆起。 给她的雪颜膏她难道没用吗? “老祖母,我听说您今日可是得了个宝贝,能不能让我和我爹也瞧瞧啊,您知道我爹最爱玉石了。”马淑云突然喊道,脸上的笑意甜甜,满是好奇。 有道是人赏玉,玉映人,真正懂玉之人,亦会拥有着一种如玉般含而不漏、质厚温润的气质。马淑云的父亲马敬亭正是这样一个人。 他听闻女儿之言,不由笑道:“哦?若当真是个宝贝,不知可否让在下开开眼?” 谢思华看向马淑云,见到她身旁坐着谢思琦时,心中便全都明白了,面纱下的唇角轻轻扬起,心里只暗笑:蠢人。 老夫人回眸看了眼谢思华,神色之中略有迟疑。 谢思华温和一笑,柔声向常嬷嬷道:“马大人喜好盘玉的名声在外,嬷嬷去取来让马大人看看也好。” 常嬷嬷应声下去。 马淑云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谢思琦,轻佻一笑道:“等着看吧,我爹可是火眼晶晶,一眼便能看出赝品来。” 谢思琦目光定定的盯着台上的谢思华,那灼热的恨意此刻掩都掩不住。她就是要谢思华出丑,要她身败名裂,要她生不如死。 不多时,常嬷嬷取了那串念珠来,有仆从摆了台几上来,将念珠置于台上。 “也不是什么宝贝,是一串白玉佛珠,难得的是玉色极为纯净,颗颗大小均匀,上面还刻了经文,一串正好一篇《金刚经》。” 老夫人笑道,她不是爱显摆的人,只是如今这些人挑了事,她若不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更叫人说华儿送的东西是假的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白玉本就名贵,更难得玉色极为纯净,还要在那小小一粒的佛珠上刻经文…… “这不是……”萧铎惊诧的看着台上那檀木匣子里的宝物,转眸不可思议的瞪向身旁的江湛,却见它神色如常的正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盏,浅浅啄了一口。 马敬亭方才只是迎合女儿的话,并没有很大兴趣,毕竟他喜好盘玉的名声在外,这些年见过的好东西自然也就多了去了,如今听老夫人这一说,倒是真的来了兴致,立时起了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转身朝一旁的江国师道:“既是佛珠,不如国师同我一道看看如何?” “好。”江湛神色冷淡,一个轻轻的“好”字却是脱口而出。 马敬亭一笑,请他一同上台。方才他还担心江湛会拒绝。 凑近前了,马敬亭这才更是瞪大了眼,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摸,捏起几粒在掌心摩挲,玉质果真极为纯净,几乎是颗颗无差,润而凉,那上面的经文虽极小,却笔笔曲折清晰…… “好东西,果然是个好东西。”马敬亭忍不住赞叹道。半晌才回过神来,递给一旁的江湛看,江湛却是没有去接,只低眸瞅了一眼。 见到如此宝贝,马敬亭喜出望外,也顾不得计较江湛的冷淡,只自己放在掌中爱不释手的摆弄着。 众人不精通玉石,但见马尚书都如此惊叹爱惜了,想来必定是个极为稀罕的物件。 谢思琦见情形不对,急急向马淑云道:“你爹怎么回事啊?谢思华那个贱人不可能送得出这样的宝贝的。” 马淑云也是有些急了,一时也有些搞不清状况了,不由出言道:“这样个宝贝,老祖母从拿寻得的呀?” 这倒是大家都想问的,只是想想也知道怕是今日的贺礼,于是一个个都忍着没问是哪位贵人送的罢了,这马淑云一个小姑娘童言无忌,憨憨的问了出来,倒是甚好。 “是我府上四孙女送的。”老夫人方才还是有一丝隐隐担忧的,如今听了马敬亭如此说,心下顿时放心,笑着看了眼谢思华。 “不知四姑娘是?” 马敬亭与众人都好奇的朝着女眷那片望了望,大家倒是都知道谢玄三个女儿,这个四姑娘是最美貌的,可因为是庶出,倒是出来露面甚少。 “思华见过诸位大人。”谢思华上前一礼道。 众人这才将目光都投向了老夫人身边那个带着面纱的少女,起初还只以为她是老夫人身边得力的丫头,原来竟就是那位谢四姑娘。 “思华思华,一弦一柱思华年,好名字。”马敬亭点头赞许道,只是目光还是有些探究的想要瞧清面纱后的那张脸。 “四姑娘是庶女吧?竟然也有如此手笔,看来谢府果然了得啊。” 此时,台下一直冷眼看着的清平郡主突然不咸不淡的开了口,盯着谢思华的目光亦中有丝丝轻蔑,她最重嫡庶长幼,虽不喜谢思琦,可这谢思华今日显然是比她儿媳这个嫡女还出尽了风头。 第二十三章 本尊赠的 “是呀,爹爹你可看仔细了,别平白让华妹妹被外面的骗子给骗了。”马淑云赶紧附和道。 “骗子?”江湛蹙眉,冷眼看向方才说话的马淑云。 马淑云哪里想过江国师会同自己说话,且还如此冷冷的扫了眼自己,顿时嗓子一噎,胆怯的缩了缩脖子。 “马姑娘是说本尊是骗子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在场的众人顿时都是哑然。国师这话的意思是…… 一时整个宴席上竟是鸦雀无声。 谢思华忍不住抬眸看他,有些意外。 许久,才听噗嗤一声笑声打破沉寂,是萧铎看着台上江湛那一脸认真,实在忍不住了,见众人都扭过头来,他拱手道:“不好意思,惊扰了各位。” 江湛看着马敬亭手中那串念珠,沉冷道:“这串玉佛珠,是本尊赠与四姑娘的。” 谢思华看着他如此架势,一时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然后呢?倒是接着编个送她这个的缘由出来呀。 谢思华心里暗自急道,可片刻,看着他沉静模样,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他自己都不在意声誉,她在这替人瞎操什么心,或许……他本就觉得问心无愧,没什么心虚的,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多做解释的。 这会惊讶的可不止台下众人了,就是谢家自己人,也是呆若木鸡。 一时众人心中诸多困惑涌上脑海,不染俗世的江国师怎么会认识了谢四姑娘?还送了礼?今日会出现在这寿宴上难道也是因为这小姑娘?为何对谁都冷冷清清的江国师对这么一个深闺庶女却另眼相看…… 这些问题江湛自然都不会给他们答案,于是他们又把目光都聚集到了谢思华的身上。 微风拂过碧云池面,吹过来有些凉意,谢思华看着江湛那微微翻动的衣摆,心中实在也有诸多说不出的疑问,以及……一抹掩不住的喜悦。 “哦,既然是国师赠与四姑娘的,四姑娘有此也不足为奇,的确是难得的珍品。”马敬亭率先打破僵局,将与佛珠放回了匣子里。 如此下面众人这才醒悟,也接连奉承道,只是看向老夫人身边那个带着面纱的少女时,眸中都多了几许意味深长。 清平郡主亦是蹙眉,毫不掩饰的盯着谢思华左瞧右瞧,有些遗憾方才在内院倒真应该让她摘了面纱来瞧瞧。 谢思琦双手死死的拽着衣角,马淑云侧脸瞧着她生气模样,心知事情搞砸了,有些歉疚的道:“思琦……” “没事,我也没想到那玩意竟是国师送给她的。”谢思华平复下心间的恨,沉声道。她思来想去,只有她在法华寺被谢思华暗算的当晚,谢思华说与国师在藏经阁抄经。 “我去换身衣裳。”谢思琦松开那片已经让她揉皱得不像样子的衣角,起身离开了。 站在边缘的绿芜见谢思琦起身朝启悦阁回去,悄无声息的也退出了席间。 场面因为各人心中猜疑,一时有些冷场,薛氏上前让谢思华扶了老夫人下去坐,安排了专程从梨花楼请来的伶人搭台唱戏,不多时便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只是谢思华这一下去,那些个按捺不住的贵妇便凑上了前来搭话,有意无意的接近她,探听些许关于她与国师的口风。 这些个女人都是后宅里浸淫多年的,哪个没点手段,本以为从谢思华这丫头片子嘴里套点话轻而易举,谁知这小姑娘嘴巴倒是紧得很,几人轮番围追堵截的,都没能打听到多一点点。 “四姑娘嘴巴当真严缝,竟是半点不透风,不知如今可有婚配?”礼部侍郎钱忠的夫人余氏看着谢思华,心中甚为喜欢,笑着向老夫人询道。 其余几个妇人听余氏此一问,心中一紧,她们左右周旋的都还没好意思开口,倒是让这余氏抢先问了。 谢思华虽是庶女,可如今显然是得了国师抬举,谢玄也好歹是正三品兵部尚书,这门亲事若能成,也不亏。 道理虽是如此,可其余几个妇人却也还是没有贸然动作,只等着看老夫人怎么说。 老夫人一眼便看透了余氏的心思,只是她还是属意平南侯府家,家世更为显赫不说,只钱忠嫡子与谢思华年龄相配的也就长子钱原,那可是个没什么好名声的。 于是,老夫人亦是笑着回道:“这丫头命苦,自小就没了娘,我看着她长大的,心中还有些不舍,想再留她多陪我一两年。” 听老夫人此话,余氏虽是有几分泄气,可转念想来也好,至少尚未婚配,再等等看国师与她究竟如何也好。至于其余几位妇人倒是都松了口气,她们虽还没心思到随意攀亲的地步,可也想防着些,万一国师当真对这谢四姑娘很是抬举,她们当然不想让余氏讨了便宜去。 谢思华抬眸匆匆瞥了眼余氏,她脸颊微胖,身材丰满,模样便是个泼辣厉害的,看来那胖子钱原倒是随了娘的模样,就是不知钱忠那样迂腐之极的人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位妻子,想来在家中当也是妻管严吧? 余氏此时正好转眸,二人目光相撞,谢思华迅速掩去了眸中那抹冷嗤,微微含笑的看着余氏。 余氏见她如此温和模样,亦是笑着向她道:“身子好些了常来我府上玩?我女儿钱敏与你年纪相仿,你们当是玩得来的。” “谢夫人。”谢思华一礼谢道。 一旁不远处的清平郡主一直侧目瞧着这边动静,脸上原是鄙夷的神色见了谢思华这番严谨又得体的应对,倒是渐渐褪去了不少,此刻带了几许认真的暗暗打量起这个尚书府的四姑娘。 其实勋贵圈里不少人都是知道的,当年谢玄休弃另娶权贵,后又将前妻接回家中,这番操作当朝也是没谁了,故而说起来,这谢思华也勉强算得是嫡女变庶女了。 “祖母,我去小厨房看看宴食准备得如何了。” 被几位妇人围得久了,谢思华寻了个理由想借机溜掉,老夫人知她意思,于是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