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宠五岁半:我全家都是穿来的》 第一章 农女山桃 红衣披雪白狐氅,北朝长公主陶陶,立于宫门城墙之上。 私带敌军入城,开门投敌,只为一城百姓无忧。 身为长公主,她在深宫虽未受宠待,但终究不愧食民之禄。 红裙飘然坠下,狐氅滑落城楼,可惜她未看见跪在街道上哭颂的子民,也没听见背后仓皇的脚步。 * 意识渐渐回笼,陶陶先感受到的是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地上,激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尔后便是眼前朦胧的光线,让眼盲数年的她感到惊诧。 紧接着,吵吵嚷嚷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挤入她的耳中,直让她觉得头疼。 “怎么没动静了,不会死了吧?”一个尖细的妇人声音响起,拐着弯的口音如同被掐了脖子的野鸡。 “娘,怎,怎么办呀...四丫不会死了吧......”另一个声音犹犹豫豫,一听便知道是位怯懦的主儿。 杜氏咽了口唾沫,却硬着一口气将杜盈秋推搡了一把,用眼神指使着她上前,“天王老子也管不了娘打小子。四丫是你怀胎十月掉的肉,就是打死了也是她的命,你男人现在被赌场的人扣着,命都要没了,你还跟她磨磨唧唧的?要我说,直接签了卖身契,让人拉走就是。” 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干瘦小人儿,杜盈秋咬咬牙,蹲下身颤抖着将手伸向了陶陶的鼻尖,还没碰到她的脸,便被一把抓住了手腕,唬得杜盈秋原地蹦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见陶陶非但没死,还睁着一双杏眼冷冷地盯着她,杜盈秋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想要将手抽回却纹丝未动,不由得恼羞成怒,“装什么死呢,撒手!反了你了,还敢对你老子娘动手。” 陶陶只觉得眼前忽明忽暗,身体一阵发虚,视线难以聚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生前念着母后的话,要好好活着,便在那吃人的深宫忍着耐着,现下北朝不再,她也没了什么顾忌,死都不怕的人哪里还忍得了旁人的轻贱。 陶陶僵持着手上的动作未变,等感受到眼前的女人用力抽手时骤然松开,杜盈秋被反来的力道怼了个仰倒,咚得一声,头磕在了地上,二十来岁的人竟没能爬得起来身。 站在一旁的杜氏看得一愣一愣的,杜盈秋既是她娘家的侄女儿又是她的二儿媳,是个欺软怕硬又重男轻女的主儿,对自己唯一亲生的闺女非打即骂,哪有今日这般被反将一军的时候。 虽心底里也看不上杜盈秋,但这回卖四丫还山二郎赌债的主意却是杜氏出的,在她看来,陶陶是在反抗她这个阿奶的权威,当即一脚踹在了陶陶的心窝上。 陶陶才缓了口气便又被杜氏的大脚踹倒在地,胸口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佝偻着背咳嗽了起来,满是补丁的粗麻冬衣单薄得能显出她凸起的肩胛骨。 眼瞅着杜氏第二脚就要落下来,陶陶没力气闪躲,磨着后槽牙,心想着再如何也要将这老妇咬下一块肉来泄愤,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被一只大手扯着领子拎了起来。 “娘,你不能这么打四丫,再打就要出人命了!”闻声赶来的山大郎半搂着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侄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孝字如山重,他再看不惯继母的行事,也说不出理来。 杜氏见到敦厚的大儿子出手,怒火烧得更旺,抬手一指,差点戳上了山大郎的鼻尖,“她爹都要被赌场的人打死了,她还在这里装死,眼里还有这个家吗!” “我的娘诶,您看看四丫这小脸,要能装得出来,早成戏台上的名角儿了。”金氏人未至,声先到,笑着将杜氏的手指头推开,站在了自家男人身前,挡住了瘦弱的陶陶。 山大郎的媳妇儿金氏是个泼辣性子,入了山家的门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底气足腰杆硬。 纵使杜氏平日惯会拿乔,对着金氏这个能干人儿也少了几分气焰,冷哼一声,“二郎欠了赌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金氏帮着侄女儿出了头,心里却不顺气儿,回头横了一眼山大郎,压低着声音道,“你待二房好,二房三个有一个长心吗,卖不卖四丫到底是他们二房的事,我这个当大娘的管不了,你这个大伯更管不了。” “再怎么,也不能卖四丫啊,她是我们老山家的闺女。”山大郎对于气势全开的媳妇儿有着天然的畏惧,但这次的事也触及到了他的底线,还是嚅嗫地回了句嘴。 看着死死抱着陶陶的山大郎,金氏又是好气又是无奈,谁叫她当初看上得就是这个男人的那点儿气性呢,总比好赌成性到要卖女还债的二房小叔子强得多。 夫妻两拌嘴没个结果,陶陶被山大郎抱在怀里一开始是想挣扎的,可一来没半分力气,二来山大郎身上虽然有股味儿但体温却让她感到暖和,下意识得便不想挣脱。 迷迷糊糊地听着几人的话,才慢慢意识到不对劲,她从不认识什么山家人,更不是他们口中的四丫,为什么自己会被认错? 陶陶还没弄清楚状况,便被一声短促的尖叫声给震住了神,不光是她,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了发出这声尖叫的金氏身上。 金氏被自家男人气得无语,看见杜盈秋还躺在地上不由得火上浇油,平日就看不惯她装柔弱招男人的模样,蹲下身推搡她一把,却被吓了一跳,“血,好多血,当家的,你快看看!” 这一声才让众人发现,被陶陶一把推倒在地的杜盈秋半晌没有发出声响了。 山大郎心下大骇,将陶陶塞给金氏,上前将杜盈秋掰了过来,才发现她刚刚那一跌,头竟然正好磕在了一块凸起的石砖上,血顺着脖子染红了领口,竟无一人发现。 陶陶在金氏怀里,才正面看见了地上的杜盈秋,刚刚从山大郎身体上汲取的片刻温暖让她灵台清明不少,定睛一看只觉得心被揪住一般,立刻挣脱了金氏扑到在了杜盈秋面前,几乎失声喊了一句,“母后......” 第二章 眼透头颅 此时倒地不起,双目紧闭的杜盈秋和陶陶心中母亲的模样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因为风吹日晒的农家生活显得更粗糙一些。 山家此时一团乱麻,没人听见陶陶那一句失声的痛呼,众人七手八脚地想要将杜盈秋挪回屋子,陶陶抓着杜盈秋冰凉的手不肯松开,哪怕杜氏对她又打又骂。 纵使不喜二房,作为母亲的金氏也不由得触动。 “娘,别打四丫了,救人要紧啊。大郎,快跟娘拿钱,请大夫!” 金氏挤在杜氏和陶陶中间,想要将杜盈秋搬入屋内。 陶陶反应很激烈,挡在了杜盈秋面前,惨白着脸盯着金氏,“不能搬,撞了脑袋轻易挪动会加重伤势。” 金氏不觉得四丫会害自己娘,犹豫了下到底没上手动杜盈秋。 看了看脸上半点血色也不见的杜盈秋,杜氏到底是咬了咬牙进屋拿钱,恨恨道,“在这儿等着。” 杜氏翻箱倒柜,一层一层地掀开才拿出最里面装钱的匣子,有不足一吊的铜板,数出了约莫一半,又在一个陶罐里拿了一些,左拼右凑,也没凑足一吊,没好气地塞给了山大郎。 “我可记着数儿的啊,少了一文都找你算账!” 陶陶不愿坐以待毙,她探了探杜盈秋还有鼻息,环顾四周,看到院子中有口井,连滚带爬地上前去打水。 此时正值寒冬,井水冰凉刺骨,将井水打上来,陶陶没停歇,避开杜氏又抬起来的胳膊,几乎是本能钻入了一个屋子。 翻了大半天才扯出一件玫红色的短袄,那是杜盈秋嫁入山家的嫁衣,料子也不名贵,但至少比日常穿的粗布麻衣柔软许多。 屋外的杜氏刚刚舍了钱,心头的火气正无处发,看着四丫又是打井水又是翻衣服的乱窜,更是怒火中烧,“你娘还没死呢,你在这儿作什么妖,披麻戴孝,有拿红布的吗?诶,你这个败家子,撒手撒手!” 看着陶陶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撕那件嫁衣,杜氏心疼得直抽抽,虽然这是杜盈秋的嫁妆,但是在杜氏眼里,山家大到家具小到扫帚抹布那都是她杜氏的财产。 然而陶陶不是四丫,背着人也能感受到周遭的一静一动,滑得跟个泥鳅似的,背着身就避开了杜氏又一次打来的手,冲出屋子,将撕烂的布料浸入了刺骨的井水之中。 干枯发黄的小手立刻被井水冻得通红,陶陶将布料拧干,又朝着杜盈秋走去,杜氏见她小小一个人儿,拿着一块湿哒哒的红布往杜盈秋面前走,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尖叫道,“你要干什么你!” 金氏也很诧异陶陶的一举一动,但还没来得及说和,就看见陶陶抬起头用一种不曾见过的目光盯了杜氏一眼。 “你再拦我,我让你死。” 别说直面陶陶的杜氏,就是金氏也被这狠厉的眼神唬了一跳,趁着杜氏没反应过来将陶陶拉到了身边,看似重实则轻轻拍了一下陶陶的后脑勺,“说什么傻话呢,那是你奶。” “大娘,帮帮我。”陶陶此时没空理会杜氏,她对金氏说话时立刻软和了语气,拜托金氏帮她将杜盈秋稍微侧了个身,露出后脑勺的伤口后,陶陶再将她浸了井水冰凉的布料捂在了杜盈秋的头上。 杜氏被陶陶的眼神震慑在了原地,只觉得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不是装的,等反应过来后再想发作却没人有空搭理她,被气得手直抖,一甩衣袖进了堂屋。 周遭发生的一切,陶陶有感知却无触动,她只僵硬地维持着捂伤口的动作,刚刚冲进那间逼仄的屋子找衣裳,随着衣裳被翻找出来,更多不属于她的记忆也慢慢涌入了她的脑海。 北朝公主陶陶借尸还魂重生在了年方五岁的农家女山桃之身。 亲爹好赌成性,亲娘不疼不爱,甚至在婆婆杜氏的教唆下想要将山桃卖死契换银子,山桃想逃被发现,在寒风中活活被打死。 看着杜盈秋跟自己母后极其肖似的面孔,山桃仍然想赌一赌,万一这妇人也换了魂呢?不然自己为何重生于此。 一直到了正午,太阳都高升起来,山大郎才带着大夫姗姗来迟,带来的人还不止大夫一个,身后还跟着四个村里的青壮,抬了一个放着人的木板回来。 祸不单行,躺在木板上奄奄一息的不是别人,正是赌钱卖女的山二郎,听说是被赌场的人打得只剩了一口气。 山桃听见声响扭过头来,没理会旁人,一眼盯住了那个拿着药箱气喘吁吁的中年人,“大夫,你快看看我娘,她后脑撞在砖石上了,流了很多血,我用井水冷敷了快两个时辰了,血止住了但是她没醒。” 大夫气还没喘匀,听着山桃一通话也不多言,立刻上前给杜盈秋把脉,又检查了她的伤势,最后惋惜地收回了手。 “外部的血是止住了,可和你爹一样,内里也在出血,内里的血止不住,救不活了。” “你都没试怎么就救不活了,你带银针了吗,你会针灸吗?”山桃拽住大夫的袖口不肯撒手,眼眶急地通红,一脸尽是哀切,“求求你大夫,救救我娘吧。” “这外边的血和里面的不一样,你娘脑袋里也有出血的地方,但是肉眼观不见,又不可能将人的脑袋剖开。针灸也需要知道出血点才行。” 山桃愣愣地收回了手,固执地又将手帕捂回在了杜盈秋的伤口处,泪止不住的上涌。 不知是否是哭花了眼,山桃看着看着发现眼前的杜盈秋产生了变化,她的头仿佛被一层层剥开了外皮似的,先露出了光溜溜无一根头发的头颅,又慢慢深入看到了脑子内部的组织结构。 脑后伤口那处,还可见脑内的部分有血不断渗出,一切都清晰可见。 眼泪瞬间凝在了眼眶里,山桃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看花眼后,立刻沙哑着嗓子叫了起来,“大夫,取针,我知道内里的出血点在哪里!” 第三章 换芯爹娘 准备收拾东西回镇上的大夫被山桃这一嗓子吼了一个机灵,他看着山桃通红的双目倒不急着走了,不是觉得山桃天赋异禀真能知道内出血的位置,而是觉得该给这孩子开一副安神汤。 于是大夫又放下药箱,也没理山桃,而是冲着金氏和山大郎道,“这女娃亲眼见着父母惨状,年纪小恐会吓着,要不开一计安神汤?” 刚从堂屋里出来的杜氏一听,生怕多给了药钱,忙道,“大夫您好心,这丫头平日就有些傻气,回头我给她喝些锅底水压压惊就好,不用您开药。” 山桃不知原主这双眼睛上的仙术如何得来,更不知道这仙术什么时候会消失,事急从权,没时间跟他们磨叽,盯上大夫的药箱,趁其不备直接夺了过来。 速度极快,山桃取出针袋里的银针,二话不说就往杜盈秋头上扎,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针灸不是这么扎的,诶唷,还得捻针!”大夫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虎的病患家属,病人自己死跟治死差别可大了,要是传出去自己名声可就臭了。 山桃只盯着杜盈秋的脑袋,看着针准确无误地扎在了出血点上,再听大夫的话慢慢捻动,过了片刻那血果然止住了。 一旁的杜氏都来不及为可能命丧黄泉的二房夫妻哭嚎,先担心起了山桃会不会把人大夫的银针弄坏,虽然她不知道什么针灸,但一听是银做的,肯定贵着呢。 没等杜氏的巴掌呼在山桃的脑袋上,大夫先发现了不对,望闻问切是大夫的基本功,他一眼便看出了这妇人的脸色不再继续灰败有了回转之象。 大夫比家属还激动,将杜氏挤到一旁,给杜盈秋把了脉,面色逐渐凝重,不可思议地看向山桃,“还真止住了,气血亏损暂止,生机重现,救回来了。” 听了这话山桃才松了口气,咽了口唾沫站起来冲大夫躬身行了一礼,刚刚是她冒犯了人,且日后杜盈秋的调养肯定还得劳烦大夫。 “大夫,大夫,这儿这儿还有一个呢!”山大郎没曾想在医馆里说治不了内出血的大夫,回了青山村靠着四丫居然救活了二房媳妇,忙上前一手拽一个将两人又拽到了山二郎面前。 山桃垂眸瞥了一眼这个烂赌成性,要卖女还债的渣爹,生得倒不难看,但并非自己前世认识的人,没什么救人的想法。 恰在此时杜氏挤了过来,问了一句扎针多少银子,看着她心疼的模样,大有太贵就不救的势头。 山大郎知道自己这个继母的抠门本性,想开口自己出钱救弟弟的命,他媳妇金氏一眼看穿,一个倒拐子捅在了山大郎的腰眼上,用眼神制止他开这个口。 大夫捋了捋胡子,当没看见这一大家子的小九九,好言好语道,“扎针我不收钱,只要让这个小姑娘再指一次出血点就行。” 一次还能说是巧合,两次三次总不会是意外。 山桃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世人对守寡的妇人苛刻不已,让山二郎死了倒不如活着,免得影响杜盈秋之后的日子,至于后续怎么活还不得看如何照料。 山桃沉着脸又一次凝神盯向了山二郎,山二郎被揍得很全面,体内的出血点也不止一处,在眼前的内视景象将要溃散前,她才勉强看清了所有出血点。 勉强压下反呕的欲望,山桃快速点出了几个出血点的位置,大夫亲自施针,这才让山二郎的命也保了下来。 那仙术却又神奇地消失了,山桃此刻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一阵一阵地想吐,正在这时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陶陶......” 这呼唤来自悠悠转醒的杜盈秋,她清醒后挨过了头部传来的疼痛,勉强抬起了头一眼便看见了山桃,为什么早夭的女儿会重新出现,还穿着一身山区农村都难得见到的破烂衣衫? 怔愣过后,山桃却被巨大的惊喜冲晕,山桃小名四丫,并没有什么昵称,而陶陶却是她前世的真名,北朝国姓陶,母后取了“君子陶陶”之意。 等到杜盈秋和山桃抱成一团哭成一气,山家上下都不由得侧目,并心中疑惑,这对如同主子和丫鬟的母女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了,难道过了一趟鬼门关,杜盈秋转性了? 山桃根本没想过这个能叫出自己真名的女人会不是自己的母后,被她搂在怀里压低了声音嘱咐道,“母后您别怕,你我二人应该是借尸还魂,您原身受了伤,陶陶定会护着母后。” “借尸还魂?”杜盈秋被陶陶一句母后雷得不轻,这也才回过神来,自己的女儿自幼患有自闭之症,连一句妈妈都不曾喊过,什么时候能说出这样霸气的言语来了。 然后山桃便听见杜盈秋细声细气说了一句怪话,“玛卡巴卡?” 看着山桃眼底浓浓的疑惑,杜盈秋悲从中来,连她最爱看的动画片都接不上,果真不是自己的女儿,只是不知为何长相如此相似,一口郁气涌上心头,换了芯子的杜盈秋眼皮一翻又晕厥了过去。 山桃没来得及思索那句奇怪的话是否是母后曾经教授过自己的什么密语,那头又响起了一声颤抖的呼唤,“陶陶!” 被针扎回命的山二郎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又一次让山家人陷入了更深的疑惑,咋地,赌得不着家的山二郎也转性了? 这回山桃也加入了疑惑大队,确认杜盈秋只是晕厥后,又走到了山二郎面前,端详再三确定不是自己认识的人,那此人如何知道自己的真名呢? 山桃气沉丹田,从喉咙里挤出刚刚从杜盈秋那里听来的话,“马卡巴卡?” “唔西迪西,依古比古!”山二郎却回答地铿锵有力,朝着山桃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搭在了她毛躁干枯的头顶有气无力地揉了揉,“就算是上了天堂,我们父女能再重逢,我也死而无憾了。” 说完手一垂,也因为失血过多又陷入了昏厥,留下了一脸凌乱的山桃。 怎么这人又冒出了新词儿,乌什么西?衣什么古?天堂又是什么地方? 第四章 一哭二闹 山家二房夫妻在大夫的看顾下,被抬入了内屋安置。 山家人口不少,住处逼仄,二房一家三口挤住在一间屋子里,是全家最小的一间,连扇窗都没有,只好将夫妻二人并排搁在了床上。 床脚处有一个铺了几件破衣服的木板,那是山桃以往睡的地方,宛如家犬。 “暂可安心,两人出血已止,剩下的只是皮外伤,伤筋动骨一百天,慢慢将养就是。”大夫照例叮嘱家属,除了眼睛黏在杜盈秋身上的山桃,也没看一旁的杜氏有多担忧。 “他身上多挫伤,腿部错位已正,一月不可下地,三月内不可做重活。这位夫人伤在头部,不可劳累,观养七日若无加重则安。另外,还需开一些补血养气的药......” “吃药?吃什么药!”一直攥着手的杜氏听见这话眼皮一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洗得发白的帕子往眼上抹,“大夫您是镇上的,我们乡下泥腿子,哪里吃得起药,保住了命就不错了。您也看见了,我一个寡妇,这么一大家子人要养,实在是拿不出这个钱啊......” 连方子都还没开,便先开始哭穷,大夫眼皮子上下一掀,这老妇摆明了是心疼钱,搁平时大夫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但山桃那奇辨内伤的本事实在让他眼热,便多了几分耐心。 “亏空之症,在于养而非治。您儿子儿媳尚且年轻,若不用药调养恐要落下病根。治病救人是学医之本,针灸和接骨我不收银钱,方子也尽量选低价的药材。” “大夫您善心,劳问大抵需多少药钱?”山桃收回流连在杜盈秋脸上的目光,冲大夫深深一躬。 听见大夫说免了些钱,杜氏将擦泪的手一顿,又听山桃追问,借着帕子遮掩狠狠剜了她一眼,再听大夫说头一个月估摸要二两银子立马变了脸色。 “抢钱吧你,二两银子,能买多少斗米了。你一个大夫,不能看着我们家孤儿寡母的,就趁火打劫吧!不治,说什么也不治了!” 山大郎在院子里招待将山二郎送回村的同乡,虽然山家在村里声誉平平,但山大郎却是个实诚人,平日没少给乡里乡亲帮一把手,这些同乡也愿意卖他一个薄面。 不然他们也不会愿意管山二郎这种撵鸡逗狗的混子死活。 杜氏一嗓子拿出了嚎破天的气势,让山家出钱就是剜她杜氏的肉,正捧着陶碗喝水的青年被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得一抖,水洒了一裤子。 金氏眼疾手快,一边拿干净帕子给青年擦水,一边将山大郎压着坐回了板凳上,脸上笑眯眯地,嘴上却道,“你再敢给二房借银子,老娘就跟你和离。他们伤成那样,得填多少银子?大柱再过两年就要看媳妇儿了,家里哪来的钱给二房糟蹋?” 山大郎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没说出话来,红着眼眶抱着自己的头低了下去,一旁支着耳朵的几个年青碰了碰眼神,就当没听见。 这时屋内又闹出了动静,一番好心喂了狗的大夫气得拂袖而出,出诊的银子山大郎已经垫付过了,他也不愿再和无知妇人争论其他,背上自己的药箱就往外走。 追着大夫出来的山桃心中百转千回,要是休养不够落下病根子,母后就跟会宫里那些老太监老宫女一般活受罪,她眼下变不出钱来,这钱自然还是得山家出。 独自在后宫中长大,耳濡目染下也算洞悉人心,想通了关窍后,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对着屋子的方向不住磕头,一声重过一声,眼见就破了皮出了血。 “阿奶,我知道你想卖了我换银子,你卖吧,卖了我给阿娘换药钱也好。只是求求你,别不治我娘...呜呜,大夫说了,她有救,吃药肯定能活......” 山桃这话可谓是集后宫妃子争宠之大成,说事掐头去尾,绝口不提杜氏为何卖她,又说愿意自卖救母,一下就拿捏住了围观人群的心。 送山二郎回乡的同村还坐着歇脚,一开始是在等着山家的谢礼,现在则是完全看起了戏,不管是山桃一个小姑娘救活了爹娘,还是现在杜氏心疼钱不肯治病,都好看得很。 不光如此,山家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又不是农忙的时候,吃饱了没事干的村民们三三两两都围在了山家的墙头外,看得津津有味。 坐在屋内自以为诓走了大夫的杜氏还没来得及窃喜,就听见了屋外的哭嚎,今日山桃的一系列反应都远远超出了杜氏的预料,她听见山桃哭得一声比一声大就觉得不妙,几步跑到屋外。 “你......你胡沁什么!那是我要卖你吗,那明明是......” 山大郎是真心疼爱山桃,见着侄女儿磕地咚咚响,终是不落忍,挣开媳妇儿的手,也跪在了山桃旁边,“娘,爹在天上看着呢,不能让二房连个后都不留啊......” 山桃是个女儿,在乡下夫妻只有一个女儿,如果不能招赘婿和绝户也没差别了,今日二房夫妻一死,明日村里就能传出山桃克父克母的话,哪里嫁的出去。 “让一让,让一让,村长来了。” 山家门外有人高呼着将挤挤攘攘的人群挤开,送进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青山村村长也姓山,是山家族老,辈分大,足够镇场子。 看着山家一团乱的模样,村长狠狠地跺了跺拐杖,“杜氏你是如何掌的家?看看都闹成什么样了!” 杜氏叫苦不迭,扫了一眼看热闹的村民们,也不知哪个碎嘴子将村长也引来了,苦着一张脸上前讨饶,“村长这怨不得我啊,我是个继母,继母难为,这二郎又不是亲生的,总归打不得骂不得。他欠了二十两的赌债,我一个妇人怎么拿的出,家里上上下下还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 杜氏不提卖孙女的事,只道出原委,将自己也做成苦主模样,山桃却不给她这个拉开话头的机会。 “村长爷爷,我爹他赌钱不对,但我娘是无辜的呀。娘亲也是阿奶的侄女儿,如果不治身亡,阿奶给不了杜家交代是不仁,我这个做孙女的不求阿奶是不孝,阿爷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死不瞑目四个字,山桃着重咬了字音,抬起头看向村长,额头伤口的血顺着她的鼻梁往下淌,盯得村长一颤。 第五章 成事在人 “今年年景再差,也不到卖儿卖女的地步!” 村长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横了一眼咬着嘴的杜氏,“当初老山头病重,这个家落在你杜氏手上一日不如一日,你教子不严,于后不仁,今日必须拿出钱来治病!” 山桃的惨样就摆在众人眼前,地上还有杜盈秋磕了头留下的血迹,围观村民们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劝了起来。 “杜婶子,这人命不比钱重要呀?” “四丫都这样了,造孽哦,一心还想着她娘......” “要我说,山二郎烂赌,还不是因为杜氏偏心她自己亲儿子。亏得山二郎待她跟亲娘似的。” 别的话杜氏只当耳旁风,可听见有人将脏水泼到她亲儿子山三郎这块心头肉上,立马就变了脸。 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寡妇,生了一对儿女,又不可能改嫁,最在乎的不是别的就是名声,山三郎被她送到县上读书,那更是沾不得半点闲话的宝贝。 “治,好,我拿钱治。”杜氏一抹脸,走进屋子拿出一个瓦罐,当着所有人的面嘭地一声砸在了地上,零零散散的铜板撒了一地。 “就这些钱,多的没有!再有人嚼舌我儿子,我跟他拼命!” 一声脆响止住了围观村民的话,山大郎忙不迭地上前收拢地上的铜板,才数了十枚不到,就记不住数了,急地挠头。 “一共四百三十六枚,不到半吊。”山桃只扫了一眼便准确无误的报出了数,并未因此起身,而是直勾勾地盯向杜氏,“阿奶,我爹烂赌,可他自从去镇上做活,每月也坚持往家里送了钱,那些钱我娘一个铜板也没拿,都是孝敬您的。家里不可能只有这些。” 有人才对杜氏起了点怜悯之心,就被山桃的话搅了个干净,本想着山二郎赌钱害了家里,没想到杜氏还月月收着山二郎的孝敬,如今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连救命钱都不愿意拿出来。 以山桃才五岁多的记忆,原本不该知道这些,但她娘因为这事没少生气,一生气就打,说她是块没用的烂肉,连自己爹都不记挂。 杜氏哪知道这事山桃这小丫头片子也知晓,一时没反驳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坐实了,只狡辩道,“他能挣几个铜子儿?就这些,再要......拿我的命去抵债吧!” 说完杜氏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哭天喊地,“孩儿他爹,你走的早,不知道我苦啊,一个个没用的畜生要把我活活逼死,你怎么不连我一起带走啊......” 山桃见杜氏连体面也不顾了,便知道今日这钱再难逼出了,起身拍了拍膝盖的灰,走到村长面前红着眼睛一直鞠躬道歉,“村长爷爷,我阿奶也是心疼,口不择言,不是有意骂您畜生的,我替我奶给您赔罪。” 原本杜氏这话骂的是大房二房,然而做主的村长在场,就等同连他也骂进去了,若不是山桃这一鞠躬,旁的也不会联想,如此一听,这些看热闹劝着的,竟也成了杜氏口中的畜生。 这一下杜氏完全失了人心,还得罪了大半的同村,连村长看她的眼神都不善了起来,“四丫懂事,爷爷不跟你奶计较。救人要紧,我借一吊钱,你们二房也别急着还,先开了药要紧。” 村长一出手,旁观的村民也不好袖手旁观,主要是四丫今天这一通表现实在太惨,懂事得让人心疼,看着她不停地鞠躬说感谢的话,大半妇人都不落忍。 比不得村长阔绰,一家拿个一子半子的,加上瓦罐里的钱,勉强凑足了两吊。 山大郎闷着声直接回屋拿钱,金氏跟着进屋想拦却被山大郎瞪了一眼,“乡里乡亲都出手了,我这个做大哥做大伯的能不出吗?你再拦我,和离就和离!” 头一回山大郎冲着金氏发了这么大的火,金氏懵在原地,歪坐在了床上,哭着锤了一下被子。 “走四丫,咱追大夫去。”山大郎揣着一大捧铜钱,拉起山桃瘦得跟鸡爪子一般的小手往村头赶。 看着山大郎坚定的背影,山桃在鸡飞狗跳重生的头一日竟然觉出了一些些温暖来。 山家不过是一个小山窝里的贫苦人家,然而这里的恶摆在脸上,这里的善也不吝给予,不像深宫中所有人笑着往你身上一寸寸的插刀。 没费太多时间,一大一小便追上了在村头的大夫,不是大夫腿脚慢,而是没等到回镇上的牛车。 抱着一捧钱的山大郎,看着板着脸的大夫束手束脚了起来,他请大夫的时候就知道这大夫心善,不然那点出诊费根本不够到这山窝窝里来,现在自家娘骂人家大夫抢钱,他没脸开这个口。 山桃看出了山大郎的窘迫,捏了捏他的粗厚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冲大夫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大夫您医者仁心,晚辈感激不尽,我替我阿奶给您道歉。恳请您再施手相救,药钱我们出,日后我陶...四丫给您做牛做马。” “是是是,大夫您好心,钱都在这儿,有两吊多呢,抓好点的药,救救我二弟和弟媳妇儿吧。”山大郎不比山桃嘴巧,但朴实才显真诚,一个劲地给大夫鞠躬。 原本还有些郁气的大夫也不忍叹了口气,抬手虚扶了一把山大郎,打开药箱挑挑拣拣,勉强凑出了两副药来,“我出诊带的药不全,这两副不收钱,先回家给他们煎一副,这副是你爹的,这副是你娘的。” 比起山大郎,大夫觉得条理清晰的山桃更值得叮嘱,将药给了她又说了煎药的事宜,末了才点了山大郎,“你跟我回镇上吧,取了药明日再回来。” 此时天已擦黑,山大郎也觉得该把人大夫送回去,一口答应了下来。 山桃抱着药包,又冲人鞠了一躬,才朝家跑了回去。 等回到山家,一屋子人都散尽了,杜氏被气得躺在床上只抽气,金氏则在院里打扫,山大郎带着山桃追人,还不得她来送谢乡亲。 山桃想要帮忙,金氏却避开了,冷着脸也不知是好话还是歹话,“花了足足两吊钱的金贵药呢,忙你的去吧。” 大房和二房虽是一母同胞,可也积怨已久,山桃知道想要化解不是一日之功,只谢了金氏便去厨房找瓦罐煎药。 忙到半夜,月上柳梢,才终于喂完了药,山桃这身子本就薄弱,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裹了件破衣服,躺在木板上就囫囵睡了过去。 “唉......”黑夜中响起一声叹息,杜盈秋扶着头慢慢坐了起来,看着蜷缩成一团跟猫儿似的山桃,将她抱上了床,摸着她粗糙的小脸,泪无声地流,“你是个好孩子,可惜不是我的孩子......” 第六章 这傻孩子 天还蒙蒙亮,农家人便已经摸索着开始烧火做饭。 金氏刚舀出一小捧米,还没等倒进锅里,就被黑着脸的杜氏夺了过去,“咱家什么情形,吃这么多米干什么?” 说着将米往袋子里倒回大半,只留了一小撮倒进锅里,又舀了一碗糠混了进去,水足足加了三大瓢。 看着浮在水面上的糠,金氏嘴角抽了抽,“娘,这糠也太多了吧,剌嗓子,三柱还小呢。” “就你家儿子金贵?今年地里旱,哪家不得嘞着裤腰带吃,你们大房不是有钱吗,能充冤大头,还开不起小灶了?”杜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嗤笑一声便扭身出了伙房。 山桃拿着药包正要进伙房,跟杜氏撞了个正着,杜氏见着二房的人火气更盛,扯着嗓子就开骂,“你个小兔崽子,走路不看路,做贼呢你。你们二房没一个好种!” 山桃往后挪了两步,避开了杜氏横飞的唾沫,不紧不慢道,“我娘可和你一样是大河村杜氏的女儿,二房不是好种,那你这个婶娘呢?阿奶,这么骂自己娘家,不好吧?” 烧火做饭的金氏面上不变,耳朵却支棱着,心里咂舌这四丫自从那日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在杜氏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能将杜氏堵的哑口无言。 “好,好得很,你们二房厉害,是吃得起药的金窝窝。老大媳妇儿,饭也不用给二房留了,一会儿端我屋里吃!” 要是搁以前,杜氏早对山桃动了手,但现在的山桃牙尖嘴利,偏不知怎得还有了股巧劲,村里将她配合大夫救了爹娘的事传的神乎其技,杜氏每回见着她,心里都打怵,只能逞逞嘴上功夫。 气走了杜氏,山桃也没喜形于色,照例拿出瓦罐将药熬上,又开始拾掇柴火帮金氏煮粥。 连着几日都是如此,金氏因为自家男人借钱给二房的事,加上又被婆婆杜氏迁怒,对山桃也没几分好颜色,但山桃就跟看不见似的,总抢着帮金氏做活。 再硬的心,见着还没灶台高的小丫头帮你忙前忙后也该软和了,金氏虽脸上颜色依旧不好,但说话到底不夹枪带棒了。 “你个小妮子,嘴是越来越刁了。这么气你阿奶,不给你们饭吃,咋办?” 山家尚未分家,山大郎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农活,但无论是粮食还是金氏做的绣活贴补的家用,大都上缴给了公中。 说是公中其实就是进了杜氏的口袋,杜氏不识字却对数十分敏感,凡是跟银钱沾到关系的,就是袋子里还剩几粒米都记得清清楚楚。 对此山桃也只能表示欲望足够大果然猪也能上树,比前世那些看着算学就头疼的小皇子,杜氏称得上一句无师自通。 将脑袋里的杂念抛出,山桃咧嘴一笑,“吃这些我娘身子也好不了,我有法子,大娘不必担心。” 看着山桃小心翼翼地捧着药出去,金氏撇撇嘴,她担心个啥,还不是怕自家男人脑子又犯轴去帮衬二房。 二房屋中,山二郎还躺在床上,他伤势重,不能轻易挪动。 杜盈秋伤在头上,平日睡得时间长醒得时间短,刚刚扶着床下地,就看见端着药进来的山桃。 “怎么起得这样早,小孩子少觉长不高的。” “不早,大娘起得更早。”山桃将药吹了吹才递到了杜盈秋手里,至于眼巴巴躺在一旁的山二郎则没有这个待遇了,他的药是杜盈秋递的。 看着杜盈秋眉头都不皱一下,大口大口地喝着黑漆漆的药,山桃跟个小大人似的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娘,您喝了药再睡会儿,睡一个时辰,醒了咱就吃饭。” 山家拢共就一个院子,杜氏所生的山三郎在县里求学,十岁的幺女山春花在县里帮哥哥做些家务活,过年才回,饶是如此,大房二房也住得紧巴巴的。 伙房里杜氏的嗓门又大,杜盈秋想不听见都难,她将药喝干净放了碗,又给山二郎擦了嘴,才道,“你阿奶都发话了,哪里来的吃食?” “您躺着休息就是,我有法子的。”山桃将两个碗收好,又将灌了热水的壶放在床上的小几上,扭头跑了出去。 看着杜盈秋黏在山桃背影上的目光,山二郎从被褥里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眼底尽是浓浓的苦涩和无奈。 伙房里的金氏还犹豫着要不要藏些汤水给二房送去,结果看见山桃进伙房放了碗立马又转身跑了,到底没管这桩闲事。 此时已入冬月,冬小麦已经种下,但勤快如山大郎农活还是不少,带着十二岁的大儿子和十岁的次子挑水浇灌,浇完水还得沤肥恢复地力。 大房在家的除了忙家务的金氏,就只剩一个六岁的三柱,比山桃大几个月,还是个只会捏泥巴的小娃娃。 看着山桃走了过来,在屋檐下和泥巴的三柱掉了个头,拿屁股对着山桃,牢牢记住金氏的话,不要跟二房的人玩儿。 山桃也不介意,蹲在他身边笑眯了眼,“三柱哥,你能借我一根长棍子吗?” 村里的孩子没有玩具一说,男孩儿就爱找些粗细得当的木棍子当话本里的武器用,没事过过大侠瘾。 虽然六岁的三柱还不到拥有这样宝贝的年纪,但他两个哥哥是村里的孩子王,笃定是有的。 “没...没有!”三柱又往旁边挪了挪,他不喜欢四丫这个妹妹,没有别人家的妹妹长得可爱,也不爱说话,就知道哭。 现在的山桃不过五岁半,长期营养不足,又被杜盈秋指着干活儿,干干瘦瘦,比三柱这个六岁的娃小了一圈儿,除了那双明亮的杏眼,确实称不上好看。 小孩儿年纪小,可爱美是人之天性。 “一根好的棍子,换一只兔子,应不应?”山桃被拒绝也不意外,抛出了一个让三柱无法拒绝的条件。 看着山桃亮闪闪的大眼睛,三柱心里一突突,抱着小脑瓜回忆了一下,四丫虽然爱哭,但好像没骗过他,那可是一只兔子诶! 这个冬天一点荤腥都没沾到的三柱抹了一把口水,狠狠点头,“成交!” 第七章 仙术再现 提着一根比自己都长出一大截儿的木棍,背着破背篓,山桃随着记忆往西山方向走去。 青山村三面环山,三座山名字也简单,东西南山,只有北边有条羊肠小道通往外界,从大河村分了条小溪过来,勉强称得上山清水秀,就是人穷。 一路上不少乡亲见着山桃都主动打招呼,那日山桃自愿卖身救母的事以及什么辨内伤救活爹娘的事,在没滋没味的青山村传了个遍。 “四丫,去摘野菜啊?” “嗯,婶子戴的钗真好看,衬得您更美了。” 虽然只是头上插了个自家男人磨的木头簪子,但妇人听见这话就觉得甜滋滋的,从自家摸了一个鸡蛋放进山桃的筐里,“带回去给你娘补身子。” “谢谢婶子,您的钱,四丫一定尽早还上。” 一路上无论谁给山桃打招呼,她都会停下脚步认真地回礼,那天村里乡亲出手相助的事她牢牢记在心底。 落在乡亲眼里,就是四丫这娃越来越懂事了,以前缩在家里看不出,现在一掌眼,虽然长得埋汰了点,但娃是个好娃呀。 东家揪一根葱西家掰一块蒜,山桃还没走到西山,背篓里就装了不少七零八碎的收获。 还有常去山里的猎人大叔提醒她,“冬日里蛇都藏着,要是碰着了,你可别拿你这棍子去捅,走远些就是。” 虽然被误会了这木棍的用处,但山桃依旧好声好气地说了谢谢,好容易才走到了西山脚下。 还不到最冷的时候,青山村还没落第一场初雪,但西山上的树大多都掉了叶子,野菜什么的也少的可怜,除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根本没人愿意来。 就算上山去的也是更大一些的东山,山桃看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却很满意,没有一寸寸地寻摸野菜,而是提着被削尖的木棍往林子深处走。 最里的山林对她这个小不点来说还太过危险,山桃也没有冒险的打算,前进了一段路就停了下来,将背篓放到一旁,转了转手腕。 热完身,只见她手握木棍尾部,掂量清木棍的重量后腰肢下沉,双腿分立,靠着扭动腰肢的力量带动右手,将手中的木棍利索地抡在了地上,挞起一地枯叶。 扎、刺、挞、圈、拔,一根木棍被她舞得虎虎生威,仿佛是上古名枪一般,最后尖头扎入泥地里,木棍至少没入了近一半。 有泥土松软的缘故,但更多的是山桃对巧劲的完美把控。 耍完半套枪法,山桃出了不少汗,可也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 原身的身子骨实在孱弱,支撑不了一套枪法,但仅仅这些也足够了。 匀好呼吸,山桃握棍闭上双目,心里念着仙术重现,等到双眸感受到一股清凉之气后,慢慢睁开,眼前的山林在她眼里犹如透明,心念一动,便可透视山石草木。 “找到了。” 一只藏在地洞里呼呼大睡的灰毛兔子,被忽然刺穿地面的尖锐木棍了结性命,死得干脆利落。 这神奇的透视仙术便是山桃近日最大的收获。 自从那日透视人身后,仙术便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山桃在原身的记忆中也没发现什么关窍,过了三日,才又重现。 经历了借尸还魂的山桃对这样的神异接受良好,并且心思很快活泛了起来。 现在年岁小,青山村也偏僻难知外事,有了仙术相助,至少能先让娘的身体好起来。 至于那个渣爹,看在他这些天待娘温温柔柔没作妖的份上,也可以沾点光。 不过山桃也尝试过,过度使用仙术对身体无益,而且穿透的目标物越大越耗神,因此只能省着点用。 在身体告急前,山桃已经扎了三只兔子,猫冬的兔子一个个都肉嘟嘟的,甚是肥硕。 回程前,她又寻了些藏得深的野菜,装好背篓,满载而归。 回了山家,杜氏不在,多半又串门去吹嘘她以后要高中状元的儿子了,金氏也去了地里帮忙,换回了二柱休息。 院子里,三柱正在被他二哥二柱撵着揍,一边揍一边还骂,“三柱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四丫那小丫头片子能弄到什么兔子?你还敢把我的兵器借出去!” 大房三个儿子关系很好,二柱也没真的使力气,也让三柱一边躲一边还有劲回嘴,“四丫又没骗过我,万一呢,兔子你不想吃啊!” “她那是没骗过你吗,她那是压根没搭理过你!臭小子,给我站住!” 等山桃看完戏,还是对自己的盟友表示了人道主义关心,瞅着空档将人拽到身后,对着二柱露出了一排歪七扭八的牙,“二哥,我没骗三哥,真的有兔子。” 二柱一手打空差点啃地,他自诩是家里最聪明的一个,跟憨厚得和亲爹一个模子的大柱不同,也和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铜板的三柱不同,哪里相信四丫的鬼话。 然而山桃从背篓里拿出一只肥硕的灰兔子后,二柱觉得自己的脸被打了,还很响亮。 “你...你哪弄来的?”二柱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接过兔子,也没嫌弃生啃了一口,一嘴毛这才相信是真的。 山桃看着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傻哥哥有些无语,一本正经道,“捡的。” 这话三岁小孩儿都不信,二柱还想缠着山桃问抓兔子的秘诀,山桃已经提着背篓往伙房里走了,“二哥,你觉得等阿奶回来了,这兔子你还吃得上吗?” 想起自家心都偏到天上去的阿奶,二柱果断的闭了嘴,再不见刚刚质问的气势,而是提着兔子十分狗腿地跟在后面,“二哥不会做饭,帮你烧火吧。” 仰望了一下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灶台,二柱很有眼色的给山桃搬来了踩脚的墩子。 也幸亏原身是会做饭的,前世宫中御膳房是重地,山桃压根靠近不了,更别提学庖厨的手艺了。 不过五岁半的山桃会煮粥是一回事,给兔子剥皮就是另一回事了,山桃拿着比她脸还大的菜刀左比划右比划也没找到下手的地儿。 两人正对着兔子发愣时,背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杜盈秋伸手拿过刀和兔子,看着小脸脏兮兮的山桃,含着泪露出了笑。 “让娘来吧。” 第八章 腹黑的爹 寻常菜刀宽厚,常年使用刀口有了缺,并不算锋利,但在杜盈秋手里,却变了个模样。 刀尖从兔子尾部划开,一气呵成连至头部,三下五除二一张完整的兔皮便被剥离出来,别说血肉,就是一丝多余的筋膜也没粘连。 看着杜盈秋麻利地将两只兔皮剥落,又砍成大小均匀的肉块,二柱盯得眼珠子都快落下来了,这还是他那个只会缝缝补补的二婶吗?这剥皮的手艺都赶上村里的猎户了吧。 料理了食材,杜盈秋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山桃,“我饭做得不好,你爹却擅长的很,只是他下不得床。” 山桃没二话接过了饭勺,寻常农家也用不起什么名贵香料,只能用蒜葱之类的辅料去腥。 伙房里的油罐子和盐巴只有小小两个罐子,山桃也没碰,就用今日乡亲送的一锅煮熟了,味道闻着不算香,但看着那满满一锅的肉,已经足够让整天吃糠咽菜的眼馋了。 煮兔肉分了两份,陶碗装得满满当当,又将野菜焯水捞出垫底,翠绿翠绿的菜配着红红的肉,让人食欲大开。 二柱端着大房的那份,拽着三柱就往田地里跑。 “是个好孩子,知道孝敬爹娘。”杜盈秋将厨房收拾妥当,才和山桃一起端着菜回了屋。 山二郎撑着身子靠坐在床头,想搭把手却使不上力气,只能眼巴巴看着。 小几摆在床上,三人团坐着,眼前的是三个异乡客来到山家第一顿荤腥,然而三人却并未有多少胃口。 “吃饭吧。”山桃一直垂着眼,静默半晌才拿起筷子,却听见杜盈秋温温柔柔一句,“陶陶,和爹娘聊聊,好吗?” 一句话又让三人陷入了沉默。 啪的一声,筷子重新放在了小几上,山桃气息起伏不定,红着眼抬起头,“你,是我母后吗?” 得到的是一个心底早就有的答案,杜盈秋摇了头。 “好孩子,你就当听一个故事,我慢慢告诉你答案。”杜盈秋情绪也十分低落,但仍然坚定地告知了山桃真相。 杜盈秋和山二郎这对夫妻,来自遥远的未来,甚至也许并非这个朝代的未来。 山二郎,本名山鸣谷,是一位中文系教授,博古通今,却也没听说过如今身处的朝代。 而杜盈秋,则是一位精通外科的医生,临床经验丰富,治病救人无数。 琴瑟和鸣的夫妻生活,因女儿山陶陶的降生而陷入苦难。 “我在我的朝代,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她生了一种病,从小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在她六岁那年因为一场高热殒命。” 提起自己已夭折的女儿,杜盈秋还是忍不住的颤抖,“我和老...夫君去道观参拜,那道观在一座名山之上,有一处断崖,生了一颗参天枯木,传言投掷红绸可达心愿。我们不信神佛,却太过思念女儿,投掷时意外坠落,醒来便见到了你。” 穿越时空是未来也暂未实现的幻想,杜盈秋夫妇初醒是惊诧,再见山桃是悲恸,到最后却成了希冀。 不管山桃身体内是否和他们一样藏着一个成年的灵魂,但山桃眼下就是一个五岁半的孩子。 她为了救母,和长辈反抗,忙里忙外,甚至不顾危险外出狩猎,一桩桩一件件,杜盈秋和山二郎的心暖了也疼了。 既然穿越都有了,那何不相信且珍惜眼下的一场血亲之缘呢? 坦白了来历的杜盈秋和山二郎不约而同地都看着山桃,他们尽量用这个时代的言语去讲述这段神奇的经历,也做好了重新做一回父母的准备,却不知道知道真相的山桃,愿不愿意接受他们这对父母。 巨大的信息量让山桃沉默良久,没等她回答,院子里传来了推门的声音。 杜氏回来了。 一进院子,看着空无一人的家,杜氏就想开骂,忽然动了动鼻尖,“怎么有肉味儿?” 蹿进伙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伙房没开出开火的迹象,她眼珠子一转,冲到二房门前,也没打招呼一脚便踢了进去。 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定睛一看,山二郎有气无力地靠坐在床头,杜盈秋拿着一件小衣捏着针线,山桃则站在床边刚倒了一碗水。 “娘,你怎么来了?”山二郎见到杜氏,先是激动尔后又低下了头,“儿子闯了这么大的祸,没脸见您。” 杜氏嫁入山家尚未生育时,待山二郎这个年幼的继子也曾亲厚,只后来有了亲子才偏了心。 因此长大成人的山二郎如何混不吝,也念着这个继母的恩情,甚至对一母同胞的大房冷淡非常。 山二郎现下的反应一如往常,杜氏没有起疑,冷哼一声,“你闯再大的祸,不还有个四丫给你兜着吗?” 屋里的兔肉味浓一些,杜氏嘴上和山二郎闲扯,眼珠子却没停下来,将不大的屋子扫了个遍,最后盯上了紧闭的衣柜。 恰巧此时杜盈秋咬断了线,将缝补好的小衣放入衣柜中,随意打开的门一览无遗,除了几件破旧衣服,什么没有。 “娘,我不该因为赌钱连累家里。我们二房也没脸再吃家里的饭。”山二郎声音逐渐激动起来,咳嗽了好几声,“没还清公中的钱,就让我们二房单独开火吧,不动家里的米粮,就是吃野菜树根,也不拖累您。” 今日让金氏停了二房的饭,一是出气,二是施压,山家没分家,各家往公中放钱,日常所需自然也是公家出。 现在二房两个病患一个黄毛丫头,杜氏也不敢真得做绝了,再惹他人非议自己这个继母恶毒,但如果这话是二房主动提出的,那就不一样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杜氏面上板着,话中却难掩欣喜,已经开始算少了三个人的口粮,能给三郎省下多少书本钱。 山二郎继续维持自己的羞愧,笃定道,“不还公中钱,我们二房自吃自家饭,如有反悔,天打雷劈。” 神佛之说,在此时此地是畅行的,这誓言可是不能乱发的,杜氏忙不迭地应了,喜滋滋的走了出去,刚巧遇见回家做午食的金氏,“大房媳妇儿,以后不必做二房的饭了,他们自己开火。” 金氏心一跳,还以为兔子肉的事被杜氏发现了,小心翼翼地抹了一下嘴,确定没有油渍后才放心,狐疑这婆婆又作什么妖。 自以为占了便宜的杜氏不知,她前脚一走,山桃就将吊在屋后的兔子肉重新端了回来。 饶是这兔子肉已经凉了,三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因为刚刚山二郎那番滴水不漏的演技,确保了他们以后开小灶也不必因孝道孝敬杜氏。 山二郎浅尝辄止,多吃了些野菜,他伤的重,吃过多荤腥反而虚不受补,只一个劲地给媳妇和女儿夹肉。 觉察到山桃有意无意地瞟自己,山二郎冲她咧嘴一笑,“怎么样,有我这个爹,还不错吧?” 山桃收回目光埋着头啃肉,啃着啃着,也不知是因为兔子肉好吃,还是因为什么,笑出了声,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还行吧。” 第九章 小鬼附身 连着几日,山桃都趁着白日杜氏不在家的时候往山里钻。 杜盈秋想要陪着,山桃顾忌她头上的伤势说什么也不答应,最后抓了二柱当保镖,才算暂安了爹娘的心。 大房还记得那兔肉的鲜美,二话没说就把半个劳动力二柱借了出去,当然嘴上说得是看着点妹妹。 二柱背着背篓,提着木棍,跟在两手空空的山桃后面,不住往后看,嘴里念念有词。 “这还是我二婶吗,居然怕你四丫受伤?” 走在前面的山桃虽然还是瘦瘦小小,但补了几顿肉食,总算有了些血气,干枯发黄的头发打成两个羊角辫,用碎红绳扎着,瞅着比从前利落了不少。 上了西山,二柱打起了一万分的精神,表示自愿任山桃趋势。 “那就有劳二哥了。”山桃笑眯眯地点头应下,果真当起了甩手掌柜。 她领着二柱看似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转悠,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就让二柱去扎。 二柱看了看那处连叶子都不动一下的灌木丛,张了张嘴还是将疑惑的话咽下去了,听话地按照山桃的话行动。 只听噗嗤一声闷响,尖锐木棍扎入了什么东西,惊起一阵“咯咯咯”的鸣叫。 一只毛色靓丽的野鸡被那木棍正好扎中了屁股,跳得老高,还没等逃出多远便失血过多哀鸣一声倒在一旁。 “你怎么知道那儿有野鸡!?” 将野鸡装入背篓,二柱惊讶地合不拢嘴,看向山桃的目光仿佛冒出了精光。 山桃一副老成在在的模样,一气三叹,吊足了二柱的胃口,却什么都不肯透露。 等到又抓到一只竹鼠后,她才犹豫不定地问道,“二哥,你真想知道,我抓野味的秘诀?” 二柱头点到一半,又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吃字大过天,能吃饭的本事那都是各家的底气,哪里肯告诉别人,何况他们大房和二房关系平平。 像是没看见二柱发红的面色似的,山桃双目远望有些放空,“原本这事不该告诉旁人。但大伯与我爹一母同胞,是真正的血肉之亲,也算不得旁人。” 这话要是出自一个大人之口,二柱会觉得这人说得是屁话,但是放在才五岁半的山桃嘴里,就显得无比的熨帖。 “是啊是啊,我们两房才是最亲的亲人,二叔以前就是信了阿奶的鬼话。” 对于心偏到天边去的杜氏,二柱没有半分好感,吐槽起自家阿奶也是毫不留情,一屁股坐在山桃对面,“不过这是他们大人的事,四丫你是个好的,哥哥我拎得清,以后在青山村,有你二柱哥罩着,没谁敢欺负你。” “那就先谢谢二柱哥了。”山桃甜甜一笑,极大地满足了二柱这个做哥哥的虚荣心,然后他便被山桃的故事,狠狠地震慑住了。 以下故事,由来自未来的中文系教授山二郎精心编撰,山二郎告诉山桃,这故事要编得人信,就得真假参半。 真作假时假亦真,是讲故事的最高境界。 “二柱哥,你觉得,我惨吗?”山桃睁着大眼睛,一脸真诚地看着二柱。 想起山桃这五岁半的短短人生,父母不合,长辈不慈,一个独生女活得却连个孤儿都不如,二柱摸着自己的心口快速地点了个头。 惨,是真的惨。 山桃十分满意这个回答,幽幽叹了口气,“不止你觉得我惨,天上的神仙也觉得我惨。所以才会不忍心收了我的命。” “我那天几乎冻死在院子里,梦见了一位神仙,他面色黝黑,头戴金箍,瘸了一只腿,背上有一个大葫芦,手里拄了一个铁做的拐杖。” 山二郎接话道,“这神仙真有钱,拐都是铁做的,我爹用的梨都舍不得加多了铁。” “那神仙说,我父母不合,待我不仁,是因为前生受了小鬼蒙蔽,天赐我们一场劫难,度过了生死劫,从此便和睦相亲。” 山二郎喃喃道,“难怪那一天,二叔二婶跟你都出事了,原来是神仙手段啊!” “神仙从葫芦里取了一枚仙丹予我,说我和他有缘,便助我开天眼,不再像我爹娘一样被小鬼蒙蔽。这天眼让我找出了爹娘的内伤,还能看见藏匿的所有东西。” 讲述过程中,二柱听得越来越入迷,就差手里一把瓜子了,倒不是因为山桃口才出奇,而是因为乡下孩子实在没听过什么好的话本子。 要是山二郎在场,一定会夸二柱一句,适合当个捧哏。 可惜山桃没听过相声,她只伸手帮二柱合上嘴,一脸神秘莫测道,“这就是我能看见猎物的原因了。” 拎着满满一筐子猎物回家,山桃照例留了将处理好的一份给大房,再将剩下的烹煮好端回二房。 二柱端着满满一碗的肉,魂不守舍地走进田地,等一家人分吃完了都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想什么呢你?”大柱这些天忙着地里的活,早出晚归,累得不行,吃完肉还咗了一遍手指头才满意,扭头就看见了一脸呆滞的傻弟弟。 二柱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自家大哥,又将一旁还对着骨头磨牙的三柱扯了过来,压低了嗓音道。 “你们俩觉得,四丫,惨吗?” 没等哥哥弟弟回答,二柱便已经将今日刚听来的新鲜故事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 连在一旁做农活的山大郎和金氏都听了进去,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那这么说,四丫是被神仙点化了?”金氏听得一愣一愣的,想起自己前些天对四丫的阴阳怪气有些气弱,“那要是欺负四丫,不就是对神仙不敬?不会被雷劈吧?” 山大郎想着最近二房夫妻的态度转变,摸了摸下巴,“这么说倒也说得通,二弟最近确实转了性情,我开始还以为中了邪呢,见着我就笑。” 等到山桃再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村里的孩子将她团团围住。 以往叫她坏果子的小屁孩儿们,一个个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地圈住她,又不敢靠近,磨磨蹭蹭半天一个大点的孩子才终于安耐不住开了口。 “四丫,我娘说你不是坏果子,是神仙生的小神仙,是真的吗?” 山桃:我啥时候又多了个便宜娘,我咋不知道?? 第一个开口了,后面的问题就止不住了。 “四丫,我奶说你能看一眼孕妇就知道她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是真的吗?” 山桃:...看得见胎儿但我不知道一团没长开的胎盘是男是女啊! “四丫四丫,我婶儿说你奶被小鬼附身了,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山桃终于不再沉默,而是摆了摆手,结结巴巴道,“没有的事,我奶对我们好着呢。” 小屁孩儿们:哦~看来是真的了。 第十章 暴怒老奶 山二郎靠坐着将媳妇儿和女儿处理好的兽皮羽毛一一捆扎好。 一张张晒干的兽皮被摞成一叠,用麻绳捆好,就连野鸡漂亮的翎毛都没浪费,一根根拔了下来捆成一扎。 山桃则坐在小马扎上,跟着杜盈秋学怎么处理兽皮上多余的筋膜。 无论大刀小刀,在杜盈秋手里就灵活的和左膀右臂一般,从尾部向头部细致地刮干净多余的筋膜,一点皮都没破。 山桃学着杜盈秋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刮动着,速度慢了些,但效果还算不错,有不平整的地方就留着杜盈秋再修改一二,就算完成。 这些兽皮是眼下二房最大的一笔收入,打猎到的肉饱了肚子,皮子则拿给村里的猎户置换银钱和米粮。 虽然二房的皮子都是些小兽,也不会猎户专业的鞣制,但凭借杜盈秋常年操刀手术的巧手,做出来的生皮质量很高,猎户很是愿意收。 靠着这些零零散散的收入,二房在村里的债务已经还了不少,只大头的村长和大房的尚且还没还清。 拍了拍手,山桃将整理好的小兽皮和羽毛装进小背篓,“爹娘,我去找孙叔啦。” “诶,早些回来用饭。”穿越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杜盈秋这些天跟着金氏学厨,已经接过了二房的一日三餐。 眼下当务之急是还钱以及养好身子,为了避免和杜氏的冲突,做饭的时间特地和大房岔开了,金氏吃人嘴短也帮着打掩护。 山桃隔三差五往山上跑的,落在杜氏眼里,也只以为他们二房果真靠着些野菜果腹,一句都不曾过问。 今日山桃照常将这些小兽皮给了村中猎户孙叔,也就是那个在她第一次进西山提醒她不能打草惊蛇的好心大叔。 结果今天孙叔家里热闹的很,不止他一个,还有村里另外两个猎户也在,见到她进来都笑着跟她打招呼。 “四丫又来做生意啦?哟,这皮子处理得真干净。”一个猎户看着孙叔解开麻绳,上手翻了一下,不仅咂舌,“都说你娘出嫁前是大河村里手最巧的绣娘,为了养手什么活都不做,果然不假。” 另一个猎户则笑嘻嘻地跟山桃开着玩笑,“怎么你家只做老孙的生意,这些皮子我们也收啊。” “一个个老油条,别打趣孩子。”孙叔瞪了一眼开玩笑的那个,将早备好的米面拿出来,放进山桃的小背篓里,又数出足数的铜板用麻绳穿好,末了又给山桃塞了块糖。 山桃也没推辞,甜甜地说了谢谢,将糖塞进小袋子里,口条清晰道:“我家不是猎户,只是运气好偶尔打着些小东西,不值几个钱。孙叔心善给的价实诚,我和我爹娘都感激着呢。” 这话并非山桃谄媚,说得都是大实话,猎户打到猎物处理后都会带到镇上卖,或者等相熟的客商定期来收。 临冬山里的猎物大都猫冬,村里的猎户在这时节也都忙着种冬小麦,少有再做皮毛生意的。 孙叔肯收山家二房这三瓜两枣的皮子,一是看中了生皮的品质,二心里也多少存了些善意,价也没压,收了只等着赶年前一并拉去镇子上卖掉。 许是想起了村里关于山桃受神仙点化的传言,那开玩笑的猎户收起了调侃的心思,看着山桃认真思索了起来,犹豫道:“四丫找猎物厉害,旁人学不来这本事。要不让她跟我们一起上东山找找吧?” “她才多大,怎么能去东山?”孙叔想也没想便一口否决了,四丫这寻猎物的本事是来得奇异,但西山和东山不同,东山上大型野兽多,哪里是一个孩子去得的。 “又不让她打猎,只是帮着找找猎物。”提议的猎户越说越心动,“再说有我们几个老猎户领着,还有那些青壮,还护不住一个小娃娃了?” 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山桃心生好奇问道:“孙叔,你们在东山上找着大猎物了?” “我前几日去东山查收陷阱,结果在外围发现了比较大的粪便,八成是野猪的。”孙叔倒没藏着这个消息,野猪对于普通猎户而言是难以单独捕获的大型猎物,一般有这种猎物踪迹,都会和村里其他猎户共享消息,一起出手才有胜算。 和兔子野鸡不同,野猪肉风味独特分量扎实,镇县上的饭馆都很爱收这类野味,价格也高。 山桃心里估算了一下现在家里欠的外债,她靠着仙术能准确地找到猎物,功劳不小能分到的猪肉也不会少,留下一些吃,剩下的卖出去,欠村长的钱至少能还一半。 “孙叔,带上我吧,我运气好,肯定能找到野猪的!”山桃眼神亮晶晶地,对外她并不主动提自己对二柱讲的故事,只推说自己运气好,这样一来反而相信她受神仙点化的更多了。 一头野猪可是难得的猎物,正好赶在年前是不可多得的赚钱机会,孙叔到底没狠心拒绝山桃这个寻宝能手,最后只坚持让她回家跟爹娘商量,得爹娘同意才行。 忙着回家跟爹娘分享这个好消息,山桃一路小跑着,刚推开门脸上的笑还挂着,就被一脸阴沉的杜氏逮了个正着。 这个点儿,杜氏不该在家啊? “哟,小神仙回来了?”杜氏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也只能怪她上回得罪了太多人,村里都传遍的事情,她愣是晚了好几天才知道。 山桃眼睛往自家卧房瞟,微微蹙眉,倒不怕杜氏,只闹起来总归是个麻烦,便想着息事宁人,“阿奶你说什么呢,我是四丫,不是什么小神仙。” “不是?村里都传开了,说你是小神仙,说我被小鬼附身,教唆你爹娘磋磨你。”杜氏提起这话就气得牙痒痒。 自从山二郎说了二房单独开伙后,杜氏便每日串门时都故作无意地提一句,说得是山二郎孝顺,不愿意连累老母和大哥,自己不忍辜负他的孝心只能同意。 每回村里那些妇人听到这话,就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杜氏,最近河边洗衣服,白天做针线都绕着杜氏走,杜氏这才发觉不对,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背了这么一个恶名。 那二房单独开伙的事,落在旁人眼里,不就更加笃定她杜氏是个恶人小鬼了? “你敢这么编排阿奶,我看你是那日的打没挨够,今天就让你知道,这山家谁当家!” 第十一章 有人心疼 重生至今,在山桃眼里,杜氏的那张老脸似乎就没一天日子是舒展的。 但今时今日的杜氏,似乎比以往都更加暴怒,近乎失了理智,她知道山桃滑溜不好抓,早备了粗绳系了个活口,套在了山桃身上,将她两条胳膊捆住。 山桃顾忌着背篓里的米面和银钱,一时不备,被套了个正着,到底年岁太小,挣不开。 杜氏显然早有准备,又拿起一旁的扫帚,用把手那头直往山桃身上招呼。 瞅着那扫帚棍奔着头来,山桃拼命扭转脖子,那棍子擦着她耳朵落在了肩颈上,肿胀的红痕立刻冒了出来。 “叫你乱说,叫你乱说!”杜氏打得起劲儿,目眦欲裂,想起村里的人看自己隐晦的眼神,这火就烧得更旺,“你不是小神仙吗?倒看看老娘这个小鬼治不治得住你这个贱骨头!” 大房屋内门关着,显然没人,二房的门倒是开着,可屋里只有山二郎一个卧病在床。 早些时候,杜氏挎着脸回来,将金氏和杜盈秋一并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们在家躲懒,翻出不少衣服,还有山三郎和山春花屋里的被褥扔给她俩让她们去河边浣洗。 支开了两人,杜氏才等着山桃回来杀威,山家在村尾,最近的一户人家都隔了几亩地,打起人来闹再大动静,邻里也听不着。 搁以前,打四丫哪里用得着这样费尽心机,天经地义一个孝字,就足够了。 现在二房三人好得跟什么似的,大房也眼瞅着和二房缓和了关系,杜氏不明白短短这十几日功夫家里为何变了个样,但不妨碍她想尽办法出这口恶气。 山桃也察觉了家里没什么人,她想着山二郎的伤不易挪动,硬咬着牙挨了几下也没吭声。 看似毫无章法地躲闪,实则手已经慢慢摸上了裤脚。 她常上西山,虽都跟着二柱,可习惯了多一份准备,裤脚里让杜盈秋给她缝了带子,绑着一根削尖的手掌长的木棍。 谁待她好,她便愿意对谁笑,可前世今生,谁若待她恶,她必定以牙还牙。 前世能让一个王朝覆灭,今生怎会忍得一场打骂。 “住手!” 短木棍才滑落在掌心,一声爆呵先响起,让山桃准备行动的手僵在了衣袖中。 山二郎的右腿还跛着,平日沾着地都疼,杜盈秋坚持带着他做康复训练,每天只做半个时辰,汗水就能浸满背。 山桃眼睁睁地看着山二郎拖着受伤的右腿向她奔来,左手将她搂抱在怀里,右手握住扫帚棍,借着力将杜氏狠狠推将在地。 “山二郎,反了你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她是我闺女!管你是谁都不能伤她!”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山二郎,第一次露出了气急的模样,山桃额头抵在他怀里,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有父亲护着的滋味,心里想起山二郎吃兔肉那回,笑着问她,有他这个爹,还不错吧? 不是不错,是很好,很好。 “爹,你的腿......”山桃快速抹了抹眼睛,不顾自己脖颈上的伤搀着山二郎的手想把他扶起来。 “没事没事,爹没事。”山二郎对山桃说话,语气又恢复成了平日温和模样,只气还没喘匀,将山桃身上的绳子解开,“你别用劲儿,等你娘回来,她治外伤可厉害了,别怕啊。” “我不怕...”山桃发觉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实在扶不起人,怕乱动加重山二郎的伤,乖乖地不再坚持,余光瞥见杜氏又摸到了扫帚,立刻站在了山二郎面前,“你再动手,我就去找村长说理!” “老娘还怕找村长了?任哪家也没有编排长辈的道理,你四丫肚子里全是坏水儿,敢坏老娘名声,打死你也是该!” 话说到这个份上,山桃心里也明白了,杜氏如此生气是因为觉得自己应了故事里那句——小鬼蒙蔽。 然而杜氏却不知道,小鬼这话出自山桃之口,说她杜氏是小鬼却并非山桃所言,只是村里妇人的揣测。 “我山桃,若对人说了你杜氏坏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山桃嘴唇抿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眼神幽幽盯着杜氏,“我敢发这个誓,你敢说你之前没有教唆我爹娘薄待我吗?” 以前的二房原主,山二郎心里亲近杜氏,杜盈秋更是杜氏娘家侄女儿,自然唯她是从,原主山桃过得跟下人都不如,到底是她这个做阿奶的尖酸。 杜氏嘴皮子颤了颤,嚅嗫几声没敢赌咒,气焰便消了一大截儿,看着山桃信誓旦旦的模样,心里疑惑起,村里拿起子谣言难道真不是四丫说的? 日头近盛,河边浣衣的金氏和杜盈秋有说有笑地端着衣服往回走,刚推看门就见着了一老一大一小对峙的一幕。 杜盈秋是个外科医生,一眼便看着了山桃脖子上越发严重的伤痕,还有山二郎发颤的腿,将盆子一扔就奔了过去。 “怎么回事,让娘看看!”杜盈秋轻轻拉开山桃的领口,细看了伤势,又轻按了按山二郎的腿,脸色难看了不少,“娘,你这是要人命?” 一旁的金氏嫁入山家多年,明白婆母杜氏的心思,最在乎的就是她那寡妇的名声,见情况不对,拧着腰就去地里喊大房的男人小子。 等山大郎扛着锄头领着两个儿子回家,杜盈秋已经将两个伤患安排妥当。 “乖乖躺着,娘不懂中医,你这伤还得请大夫。”杜盈秋摸了摸山桃的脑袋,又将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短木棍拿到枕头下压着,“有爹娘在,用不着鱼死网破,你的命最重要,别做傻事知道吗?” 如果山二郎晚出来一步,山桃手里的短木棍扎进杜氏的要害,她这辈子就完了。 脖子上的疼比不过此时山桃心里的酸涩,她只知道万事靠自己,从没想过背后会有可以依靠的人,被杜盈秋察觉自己的心思,她竟生出一股惶惑,怕杜盈秋觉得自己太狠毒。 像她和山二郎这样温柔的爹娘,那个和她同名的陶陶应该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吧。 刚准备离开的杜盈秋去而复返,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山桃眼底的后怕,在她额头落下了轻轻的一吻。 一旁盖着薄被的山二郎见状也笑着将脸往前伸,杜盈秋嗔了他一眼,也补了个吻在他额头。 “等着,娘给你找回公道!” 第十二章 分不分家 主屋里,杜氏坐在上位,左边坐着山大郎一家,右边坐着杜盈秋。 明明自个儿坐在尊位上,杜氏却觉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安地挪蹭着屁股,面上佯装镇定,板着脸,“咋的,活儿都做完了,都歇着了?” 弄明白事情前因后果的山大郎,闻言就想开口帮二房说话,却被眼里带笑的金氏用眼神制止了。 这些天二房的变化,大房的都看在眼里。 先说山桃,以前跟个小耗子似的恨不得缩着墙角走路,现在两三句话就能把杜氏堵的没话讲。 最主要的还是懂事了,在这少食的冬日里愿意领着大房二柱去寻摸野味,每回都给大房分,孝敬了爹娘长辈,也记着村里乡亲的恩情,铜子儿还了不少。 再说杜盈秋,出嫁前是大河村杜氏出了名的待嫁女,长得盘靓条顺还会一手好绣活,阴差阳错嫁入山家后,和金氏这个妯娌很是不对付。 出事儿前杜盈秋只听杜氏的话,家务活儿不肯沾手,只每日绣绣花,自家女儿也不上心。 现在“死”了一回,脑子也清楚了似的,二房里外事务操持了起来,平日也常跟金氏走动,道歉软话一样不少,甚至现在能跟金氏谈笑风生。 最后看山二郎,他因为伤势基本还在卧床休息,但偶尔日头好的时候,也会在院子里坐坐,说是多晒太阳骨头长得快。 大房在院子里撞见过好几回,山二郎拿着跟小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山大郎没忍住好奇一问,才知道他竟然在练字。 当时山大郎的泪差点下来。 以前老山头还在世的时候,家里日子还没这么难过,当时就山大郎和山二郎两个儿子,老山头念着亡妻的话,想将两个儿子送去镇上的学堂念书。 两人都去了一段时间,山大郎是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不想浪费家里的钱,自己主动辍学跟着爹忙田里的活儿。 山二郎却学了有两三年的时间,他天生记性好,人也机灵,镇上的先生对他还挺偏爱。 然而等到山三郎能念书了,老山头也没了,家境差了不少,杜氏一句话,就让山二郎断了念书的路,换了自己儿子去进学。 也是从那时候起,山二郎不懂农事又读不了书,心生怨气,渐渐成了青山村的混子大军中的一员。 二房这些变化是大,那番神仙相助的话也说得有鼻子有眼,但金氏依旧没让山大郎帮二房出这个头,她想看看二房现在是否真的有将日子过好的决心。 “娘,你为什么对四丫下毒手?”杜盈秋也不打机锋,开门见山地质问杜氏。 杜氏气得瞪眼,“我做阿奶的,教训自己孙女儿算什么下毒手?你别放屁话。” “那棍子的落在四丫脖子上,差点就打在了脑袋。”杜盈秋提起山桃的伤就牙痒痒,“我是伤过脑袋的人,知道那能要人的命,你这还不算下毒手?四丫上有爹娘,还不至于要你这个阿奶来管!” 砰的一声,杜氏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指着杜盈秋骂:“我不仅是你婆母,还是你婶娘,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大房家的,你们也见着了,二房这是做晚辈的样吗?她杜盈秋才是我老子娘吧!” 说实在话,金氏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见着杜氏跟杜盈秋对骂起来,想着以前受的这对姑侄的气,差点没憋住笑,忙咳嗽了几声,“哎呀,娘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弟妹那是心疼四丫,急坏了,四丫身上的伤确实重了些。” 听着媳妇儿开口了,山大郎也坐不住了,眼瞅着家里好不容易有了气色,他可不想二房又糟下去。 “对啊娘,有啥事不能跟娃好好说?咋地就要打成那样?” 杜氏自然不肯承认自己因为道听途说对山桃动手,黑着脸没说话。 站在爹娘身后的二柱眼珠子一转,嘴秃噜得比脑子快,“我知道我知道,是因为村里的闲话吧,有好些人说阿奶被小鬼附身,克着二房呢。” “谁传的这话......”山大郎是个老实人,可那神仙故事入耳,自己心里也不禁将那小鬼跟继母杜氏联系在一块儿了,但他听见的是第一手消息,自然知道山桃可没说过杜氏被小鬼附身,“娘,那闲话你咋能栽四丫身上呢,她什么都没说呢!” 在村里玩的三柱被金氏吼回来,正觉得无聊,好容易听到个自己知道的事,忙开口补充道,“我也知道,小虎子,板凳他们都问过四丫,四丫都说不是阿奶,还让他们别乱传呢。” 大房三言两语便把山桃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杜氏下不来台,心里也明白了这事多半是那几个小崽子家里长嘴妇说得,但却不肯认这个错。 她梗着脖子,放大了嗓门道:“打就打了,怎么的,你杜盈秋还准备打回来不成?” “您是长辈,我这个儿媳妇自然打不得。”杜盈秋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站起了身冲杜氏团了团手,“我们二房让您糟心,也不想日后再让您操心。为了您长寿,还是分家吧。” 分家二字,宛如平地一声雷。 乡下人爱团圆,有爹娘在不分家的说法,纵使老山头没了,杜氏这个做娘的还在,就没有分家的道理。 杜氏气得被口水呛到,咳嗽了好几声,“分家?你当我死了是吧?没门儿!” 山大郎也被弟妹这话给震住了,倒是金氏的眼睛亮了亮,杜氏太爱拿乔,以磋磨儿媳为乐,纵使分家后照例要孝敬她,但不在她眼皮子底下过活,总也松快些。 “娘您不好好坐着吗,怎的就当您死了。”杜盈秋依旧云淡风轻,眼皮一掀,“就是为了您能好好活着,少受我们二房的气,才说分家呢。娘您现在在气头上,儿媳不好跟您商量,自去找村长来说理。” 说完杜盈秋就往外走,完全没把杜氏这个婆母婶娘放在眼里。 坐着的金氏一看杜氏要起身追人,忙不迭地上前将人按了回去,“娘可别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啊!大柱快去给你奶倒水,二柱快来给你奶捶捶腿。” 大的小的一起发动,杜氏硬是没能从那椅子上起身,山大郎在一旁看着自家媳妇儿耍威风,傻笑几声,扭头研究起了家里的破木头摆设,全当没看见。 第十三章 三个哥哥 分家无论在古在今都是大事。 双亲不在,则兄弟关起门各过个的日子,双亲若健在,则由父母自择随一儿住,或单独过日子,各房按时上供奉养双亲的米钱布匹。 如何分家也有说法,虽此朝往上也出过几任女皇,但父系社会根深蒂固,为男者常多分田地,谓之子孙田。 杜盈秋知道此事兹事体大,将小兽皮换来的银钱带上,又拿了一块没置换的白兔皮去了村长家。 “分家?”村长刚收下二房还回的部分银钱和作为年礼的兔皮,便听见杜盈秋来这么一句,椅子都坐不住站了起来,“好端端得,怎么说要分家?” 想了想近来村里四起的流言,村长面色微沉,“杜氏又作什么妖了?” 不同在家对着杜氏的盛气凌人,此时杜盈秋双目盈盈含泪,冲着村长深深一拜,“以前晚辈不懂事,没能好好相夫教子,让四丫受了苦。现在死过一回,再不愿意她受旁人磋磨。娘有她管家的道理,我做儿媳的不敢违逆,但实在,实在是......” 不怪金氏以前不喜杜盈秋,杜盈秋生得好看,特别一双眸子最为传神,山桃便很好地继承了她母亲这一样貌。 以前在山家,杜盈秋受了气就爱哭,一哭就没个完,偏那双含泪眼看着人,难以让人心生厌恶,而自起怜惜。 不过现在的杜盈秋,虽也在外做了软和姿态,但脊背挺立,含泪不落,更多几分坚毅,并不同菟丝花一般柔若无依。 收了兔皮的村长媳妇儿爱不释手,乡下冬日里难得几件暖和衣裳,这兔皮做成手套,或者做个围领都合适,纯白色无一根杂毛的更是难得。 有兔皮的加成,村长媳妇儿便劝道,“当家的,你就跟秋娘去看看吧,我看那些话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少不了杜氏的干系。” “唉,那我就随你去看看吧,只是这分家之事,不可再提啊。”村长拿过拐杖,裹上厚厚的外裳,跟着杜盈秋往山家那头去,路上还劝着。 “你娘性子是左了些,但到底是长辈。况且你家二郎和舅家的关系又......分家难啊。” 村长提到的舅家指的不是杜氏娘家,而是山大郎和山二郎亲娘王氏的娘家。 杜盈秋只恭敬听着,心里却打满问号,她这原身和山二郎关系差,对山二郎的舅家自然也不甚了解,还得回去问问才是。 分家之事,除了需要族里出一个德高望重的长着做公证,还需子嗣舅家的母舅,也就是原配王氏的兄弟出面,若无兄弟也该王氏娘家出一个近亲。 紧赶慢赶到了山家,此时杜氏已经又发过了一通脾气。 她自知此事自己理亏,但也不想走到分家那一步,她自个儿一对儿女,儿子还在县里念学,女儿迟早是要外嫁的,眼下还得靠着大房二房过活。 见到村长来,杜氏堆满了笑上前相迎,“您怎么来了,家里一点小事,孩子不懂事还让您跑一趟。二房媳妇儿你有没有规矩,还不去给村长倒水!” 这话摆明了是想支开杜盈秋,村长拧着眉头摆了摆手,没好气道,“水就不喝了,今日把你这家务事再理一理吧。” 金氏早备在一旁,帮着给村长倒了热水,又将自家看热闹的半大小子赶了出去,“去你们二叔屋呆着,看看有没有帮忙的。” 无论今天这家分不分得了,都是大人们的事,不容许小辈在这掺和。 大柱老老实实地带着两个小的往二房屋里走,其实门都开着,只要不说悄悄话,总都能听得见。 躺在床外侧的山桃越发觉得脖子疼,杜盈秋帮她正了错位的骨头,但消肿却还需要请大夫开外敷的药,现在只能暂时躺着休息。 三柱年纪小,在大房很是受宠,再皮也顶多屁股上挨几巴掌,从没受过山桃这样重的伤。 现在和四丫关系很好的三柱看着自家小妹妹的惨样,心里十分不落忍,蹬蹬几步扒在床前,对着山桃的伤处轻轻吹了几口气,“四丫,疼不疼啊,三哥给你吹吹。” 隔三差五就跟着山桃上西山的二柱和山桃关系也处得不错,看着那伤只皱眉,“阿奶手真狠,四丫你放心,村长都来了,没准咱还能分家呢,让阿奶跟着她宝贝儿子吃香喝辣的去。” “不准胡沁长辈闲话。”大柱给了二柱一个脑瓜崩,他年岁大些,再过两年就能说亲了,性格也沉稳,虽然和山桃不算熟悉,但也有个大哥样子,见山桃嘴唇干裂,帮着到了温水,“喝水不,四丫?” 一口气被三个哥哥关注,山桃难得生出了点不好意思来,脸颊飞红,结结巴巴道,“没事,不疼,就是看着吓人。我现在不能动脖子,给我爹喂点水吧。” 被忽视的彻彻底底的山二郎苦笑几声,没办法,原身烂赌的罪他只能连着这条命一起承担,可不招人待见。 大柱虽心底看不上二叔,但也没说什么,帮着喂了几口水。 润了嗓子的山二郎才慢慢有了些力气,虽被子下的腿还在颤,但不影响他说话,“这个家,暂时还分不了。” “怎么就分不了?二叔,你现在还觉得奶对你好呢?”二柱心思透彻,闻言没忍住顶撞了一句,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山二郎也不生气,且不说这是原身留下的烂摊子,少年人见不平而气盛本就是好事,只笑着道,“我也希望分家,但这事要母舅出面,所以没戏。” “母舅?是阿奶娘家人吗?”三柱懵懂地问道,他年龄小,只见过杜氏的娘家人,“阿奶没哥哥啊,只有好多好多姐姐妹妹。” “不,二叔说的是咱亲奶的哥哥。”大柱对这些父辈的纠葛多少知道一些,也明白了为什么二叔说现在分家没戏了。 王氏是因为生山二郎落下了病根,产后不到一年就过世了,在乡下妇人产子本就是高危之事,死的也算常见。 因此王氏娘家和山家并未因此坏了关系,反而因为王氏留下的两条血脉多有走动,直到杜氏进门。 二柱也知道这事,避开伤势帮山桃掖了掖被子,嗤笑一声,“那还不是拜二叔所赐,王家怕是今生都不想踏进我们山家的门呢。” 第十四章 二房独立 清官难断家务事。 作为一村之长,领得是县衙里的差,虽不算什么官职,手头的权利却也不小。 例如分田地,就是农家人重中之重的事,相应的,村长也有协助政令实施以及约束村民的责任。 青山村的村长不仅领着这份差事,还是山氏一族的族老,德高望重,大到鸡鸣狗盗小到邻里纠纷,说的话都有十足的分量。 村长的年纪不小了,这村长的职位总会交给自己的儿子,年龄大了便希望息事宁人,家和万事兴,是以劝得多些。 “杜氏你是长辈不假,但长辈不慈,小辈何孝?这二房夫妻伤还没好全,里外全靠着四丫一个半大孩子忙前忙后,你这当口,做什么要对娃下手?” 在家里耀武扬威的杜氏,见着村长就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拧着袖口先挤出两滴泪来,“村长,我活着做什么呀?不就是家里上下还要我这个老婆子操持吗,村里都把我说成什么样了,我还有脸活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村里传的老山家的事沸沸扬扬,村长自然也知晓,只这口口相传的事责不了众,他看一眼杜盈秋又问:“那些话,是你家四丫传的吗?” “当然不是。四丫是个乖孩子,怎么会在背后嚼舌长辈。”杜盈秋一口否认,红着眼眶逼视杜氏,“四丫连毒誓都说得出口,大房侄子和村里的娃都能作证。娘自个儿听了闲话心气不顺,拿四丫泄愤。” 把自己当个木头的金氏此时也不急不忙地帮了句腔:“我家三柱恰巧听见了,这话是旁人传的,四丫心疼她奶呢,不许别人胡说。娘也就是一时气急,只是可怜了四丫。” 妯娌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杜氏哪有插嘴的机会,何况山桃现在就躺在房里,村长只稍瞧一眼也明白了。 杜氏见形势不妙,便想着和稀泥,冲进屋子抱出了一件男式旧衣服就嚎:“这家分了,我也没脸见老山头了,还不如早些死了,去跟他赔罪,我当不得他这山家的主啊,呜呜......训个孙女儿也不得了!” 村里当了婆母的女人,只要身体康健哪一个不是吵架好手,不在占不占理,只要嗓门够大,就能搅和。 村长年龄大,被吵得头疼,拐杖刚提起来,屋外又进来个人。 大柱搀着山二郎走了进来。 “当家的,你咋起来了,你腿......”见着山二郎出面,杜盈秋便坐不住了,上前将人扶住。 山二郎知道自家媳妇儿,从小到大都是家里娇养的,在医院里连医闹都没遇见过,吵架不是她长项。 袖子掩着,拍了拍杜盈秋的手,山二郎强撑着冲村长作了揖才落了座,“村长,您老是长辈,分家是大事,母舅也得出面,小子知道您也为难。” 被三个女人夹在中间的村长听见山二郎的话,如闻仙乐,不住点头,一时都忘了眼前这个山二郎就是山家吵嚷的罪魁祸首。 “是啊,二郎,你明事,这家不能分。你娘行事少了度,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该多一份体谅才是。” “小子明白。”山二郎认认真真将村长的话听了也不反驳,见一旁的杜氏哭声小了,才道:“此事因我赌而起,自那日生死一线,小子便发誓重新活个人样。我们二房现在也艰难,却也不该拖累家里。家不分,但也不该再捆成一根绳。” “你的意思是?” 山二郎又冲村长一拜,缓缓道:“此前娘已答应,我二房单独开火,现在看来,光是自理饭食也难宁家事。小子想请村长您做个见证,我们二房日后衣食自理,每月交足米粮钱,全当供养娘的孝敬。以后我二房的大小事也不劳娘操心。” “不分家不吃公中米还给我米粮钱?有这种好事?”杜氏听得一愣,也忘了还在装哭,一咕噜爬了起来。 之前二房于山家而言更像个吸血虫,山二郎在镇子上做工,每月往回拿的铜板还不够杜盈秋娘俩的伙食费。 杜盈秋能做些绣活儿,但小地方收这精细的物件儿少,也贴补不了什么,还不做家务。四丫一个孩子更不用提。 村长睨了一眼杜氏,心中腹诽无知妇人,山二郎这话说得好听,实则除了还住一块儿,和分家也没什么区别了。 金氏听了这话却不乐意了,自己好心帮着二房,现下分不了家二房却想跳脱开来,将杜氏扔给他们大房,她可比杜氏聪明,听得懂这话外之音。 似是感受到了金氏的不平,山二郎又冲着金氏团手道:“是我无能,才拖累哥哥嫂嫂。三弟小妹不在家,娘全靠哥哥嫂嫂照养,每月的供养自当予嫂嫂才妥当。” 这话一出,瞬间抚平了金氏的那点子气,什么叫当家,手里握着钱才叫当家,她自诩不至于昧下长辈的孝敬钱,但这银子捏在自己手里,总归更有话语权。 金氏笑了杜氏却不乐意了,一拍桌子,“给大房媳妇儿干什么?这个家还是老娘当着呢。” 村长捋了捋胡须,一直没说话,等山二郎把这主意出圆满了才开口:“我看这主意不错。” 别家里,婆婆掌家的不少,但前提是这婆婆心不偏,家才立得正。 村长看得清明,杜氏不是个掌家的料,金氏却是个能干人儿。山家二房眼瞅着也有了起色,不能让杜氏再败了才是。 “杜氏你别急,先听听二郎说定,这每月供养出多少?”村长见过多少大大小小家务事了,杜氏这人抠门的很,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商量。 果然杜氏一听也不急着这钱谁握着了,眼珠子轱辘着转盯向了山二郎,讥讽道:“可别说大话闪了舌头,你们二房现在还欠着债呢。” “一月三升稻米三升粟米,并一百文铜子儿。”山二郎显然进屋前就想好了这事,答的一点都不含糊。 以现在朝代的算法,一个成年人一个月正常能吃二十升也就是二斗的粮食,老人饭量小些,加上农家人舍不得如此吃,总也有个十五升。 山家一共四房,不算幺女山春花,按理三个儿子该各出一部分供养老母,也就是一房至少得出五升的粮食。 山二郎一口便说出六升的粮食,还加了一百铜板,这个供养不可谓不丰厚。 “话说了,你可不准反悔!”杜氏听得心痒痒,那一百铜子儿在她心里已经是自己亲儿子的书本钱了。 山二郎笑意浅淡,不及双眸:“孝敬娘的自然不悔,不仅不悔,还可立下字据。” 第十五章 前程无忧 “这就没了?”二柱盯着自家大哥,主屋那么热闹的事,大柱就用了三句话便说完了。 大柱抿了口水,无语道:“没了,反正往后二房单独过日子,有字据,阿奶也没法子再打四丫了,是好事。” “我当然知道是好事,但是大哥你这说的也太平淡了。”二柱无语地抽了抽嘴角,暗悔自己刚刚就不该因为不想扶二叔而错过了这场好戏。“大哥你出去说书,都挣不到饭钱!” “家里地还不够我种的,说什么书。” 得知事已了的山桃在几个哥哥吵嚷间不知不觉累得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是被一股药味儿唤醒的,睁开眼就看见了之前给爹娘治病的那位纪大夫,正给她敷着药。 “哟,醒啦?可真能睡,这药味儿这么大都能睡这么久。”纪大夫对小姑娘颇有好感,调侃了几句,又认真地跟一旁守着的杜盈秋嘱咐了几句。 “娃娃年纪小,这骨正得好,外敷三日就可断药,半月内少提重物。” 迷迷糊糊中,山桃才回忆起似乎睡着的时候听见了娘的声音,温柔地哄着她,估计就是给她正了骨头。 杜盈秋一手治外伤的手艺好到让山桃醒都没醒,可谓厉害至极。 “亏得当家的识得几个字,才看懂了那家传的方子,我也是心急,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杜盈秋脸上还带着后怕,对着纪大夫一口一个多谢,看不出什么端倪。 古往今来,除了些圣人传下来的医书,大夫大多靠的还是家学世代相传,这祖上传下来的方子就是立命的本钱。 听杜盈秋这么一说,纪大夫果然不再问正骨的事,心道难怪这夫妇二人的伤也养的极好,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只看着山桃圆溜溜的眼睛,纪大夫到底没耐住好奇,“我这第二回来你们村子,一路上尽听了你们家的闲话,这娃娃当真开了天眼?” “咱们乡下人,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话传话的就没个谱了。”山二郎露出憨直的笑,不否认也不承认,“四丫眼睛没多长一只,但说有神仙护着,做爹娘的也愿意信,好歹是份福气不是?” 上回来青山村,纪大夫只觉得这小娃娃格外机灵,身怀殊异,现在一看,爹娘也不简单,跟只知道作揖的山大郎一比,简直不像一个娘生的。 纪大夫笑着摇了摇头,提起自己的药箱:“若有这个本事,当个寻常闺女养到可惜了。翻了年有六岁了,你们做爹娘的该想想娃以后的路了,若是从医,也不必只指望着以后的夫婿能干。” 因先朝出过几任女皇,当朝民风还算开放,女子有一技之长者不在少数,只大多依旧过得是相夫教子的日子。 山二郎听出了纪大夫有意收徒的话,拿上风干的半只兔子,好生将人一路送到了村口,看着大夫上了牛车才回。 早早吃了晚食,一家三口围坐在床上说话,聊得是他们二房日后的出路。 “从我的记忆看,此朝名为慕,他念学开蒙的是《三字经》和《千字文》,后也学了《论语》,虽时代不可追溯,但文学却同根同源。”山二郎作为一家之主率先发言,定了自己的路,“种地我定然比不过大哥,要想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还得走科举的路。” 青山村里没有族学,最富有的村长家也难得找到一本正经书,山二郎只能凭借原主淡薄的记忆,回想起这些信息。 “虽重活一回,但年岁相当,这个岁数也定了性,吃老本稳当。”杜盈秋肯定了山二郎的想法。 科举是自古以来文人出仕的老路,山二郎这个中文系教授再合适不过,也不求什么高官,当个小吏,在这不讲究人人平等的世道能说上几句话就很好。 “原主唯一拿得出手的是绣活,不过赖于天生手巧些,村里除了讲究些的人家出嫁会请绣娘帮衬新娘绣嫁衣,并没销路。镇上收精细些的绢帕扇面,但量也少。” 杜盈秋先数了一遍原身,除了会点针线啥也不是,再说自己,“陶陶你不知,爹娘在的那个时代,医术和现在很不一样,娘学的东西需要几百甚至上千年后的东西来支撑,放在现在,娘也就会治些不靠草药的外伤。而且这手段不该一个乡下妇人会,所以暂时不能外露。” 其实单从平日里相处,山桃也能看出这对爹娘和自己的很大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理念。 山二郎和杜盈秋相处,没有什么出嫁从夫,要不是山二郎有伤,估计伙房都天天下。 对山桃这个女儿,他们也并不觉得爹娘的话比天大,反而处处和她商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尊重和坦诚相对,山桃也默默回忆了自己前世十六年的经历,“我生在北朝,没听说过慕朝。我母后是武将世家出身,我自幼随她习长枪,母后她病亡得早,我只学了皮毛。空有长公主的名号,父皇并不记得宫里还有我这个女儿。” 提起北朝皇帝,山桃稚嫩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抹嘲弄的笑,“君不仁臣不义,北朝不敌南朝打压,兵临城下,他想拉上全城百姓陪葬。我先他一步,引了南朝军将入城,来了个瓮中捉鳖。” 为了皇城的百姓,她带敌军入城擒王,于北朝是罪人,于南朝身份也尴尬,只有殉国,没有前程。 因为山桃瘦弱的外表,即使二房夫妻已经猜测到山桃前世年岁不小,却也只把她当个孩子看,却不想她前世命途坎坷至此。 避开伤势,杜盈秋将山桃搂入怀中,下巴抵在她头上蹭了蹭,“陶陶是好孩子,你母后在天之灵也定这样觉得。” 山二郎也拍着胸脯保证,“虽然爹年纪大了点,但考个秀才却不难,当个私塾先生也能养活你们。” 感受了爹娘的温暖,山桃将心底那点子阴霾抛之脑后,肯定了爹娘的美好畅想后,将重点拉回了现实。 “小兽皮换的钱不多,咱家现在还欠村长六百五十三文,欠大伯家三百五十文,还有公中的四六十三文。”山桃不愿欠人情,债一笔笔记得清楚,又指了指墙角的背篓,“现在米粮大概还够吃七日,下个月还得交阿奶的供养。” 七七八八一算,二房现在是完完全全的负资产,瞅着爹娘面色如菜,山桃才徐徐将自己的请求抛出。 “过几日,孙叔和村里几家猎户,要带青壮上东山抓野猪,我帮他们寻到野猪,能进项一笔。” 第十六章 陷阱埋伏 青山村今年各家各户的收成欠佳,一年到头没下几场雨,秋收再缴了粮税,眼瞅着快过年了,连肚子都只能糊弄个半饱。 东山上有野猪的消息让大家都兴奋了起来,特别是家里有青壮的,都等着上山分一杯羹。 村中一共有四家猎户,孙叔是发现人为首,又挑了些有力气的庄稼汉,一共近二十人。 山家一共出了三个,山大郎带着大儿子大柱,加上山桃这个主要与猎犬同职兼吉祥物的寻宝小能手。 这事儿二房夫妇本不想答应,野猪哪是那么容易抓的,生怕山桃出意外,但拗不过她的义正言辞——二房要揭不开锅了。 留守在家的杜盈秋拿起绣花针,山二郎用树枝在沙土上划拉默写儒家经典,被自家女儿激发起了一股蓬勃向上的劲头。 二柱跟大柱比拼掰手腕失利,被剥夺了上山资格,留在家里照料田地,心里忿忿但临了还是给山桃赶制了一根石矛出来。 “之前我们玩儿的那种对你来说太长了,这个正合适。”二柱将比山桃高出一截儿的石矛塞给她,“这个头是嵌进去的,用青石做的,可扎实了,你拿着防身。” 石矛矛头用磨平的青石嵌在木棍留的口中,又绑了麻绳加固,矛身用得是红棕色的枣木,坚硬不易折断。 拿着崭新的石矛,山桃爱不释手,打磨后粗犷中带着细腻的触感更便于刺出收回。 避开人,她将石矛从半截儿位置滑到尾端,抡圆了在院子里甩了一圈,挞在地上扬起一阵尘灰,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纵使二柱在西山上也见识过了自家小妹玩棍子的厉害,此时仍然看得出神,巴掌一拍叫了一声脆亮的好,“咋你玩儿这东西比卖艺的猴儿玩得还好,以后也教教你二哥我呗。” 大柱嘴角一抽,宽厚的巴掌落在了二柱的后脑勺上,“有你这么说自家妹妹的吗?” “你二哥干别的不行,独独有你爷当初做木工的样子,你喜欢,以后叫他多做些给你耍。”山大郎看不出山桃那枪法的凌厉,只觉得跟村里孩子扮大侠一个样。 “我很喜欢,谢谢二哥!”这杆石矛,算不上正经武器,完全是二柱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山桃却笑得满面,脆生生地道了谢。 被自家大哥和爹接连打击的二柱收回白眼,见着山桃的笑自己也开心起来,笑眯眯地表示寻着好料子以后再给她做。 吃了晌午,孙叔将要上山的都聚在一起,讲了上山抓野猪的事宜安排,特别是那些没打过猎的半大小子,最爱冒头。 “十月份野猪开始交配,现在多半母猪都怀了崽,怀了崽子的母猪会聚在一起过日子,公猪则单独行动。” 发现野猪的踪迹后,孙叔第一时间就又上了东山去探查。 野猪性子警惕,会避开人迹密集的地方行动,昼伏夜出,今年因为旱了些,山上的野树果子结的也差,杂食的它们才会往外围跑,估计再找不到足够的吃食,就要奔着村里的田地来了。 因此捉野猪不光为了给村里添份菜,更为了震慑它们,不让它们下山作乱。 靠山的村子只要遇着年景不好的时候,总容易遇着野猪闹灾,地里的冬小麦再被折腾,明年大家是真的要没活路了。 “咱们要抓的是落单的公猪,千万不能惹上成群的母猪。等天色暗些了,就上山,不许单独走。” 除了二柱送的石矛,山桃背了个碎布拼凑做的小挎包,出自杜盈秋之手,挑得颜色相近的靛蓝色碎布,背带宽厚斜跨着不压肩膀。 挎包里装了一截儿麻绳,还有打火石,怕她饿,杜盈秋又备了两个杂粮馍馍。 山大郎和大柱一左一右,将山桃护在中间,走在队伍中后段,若有个不对劲,也便于夹着她逃。 刚开始上山,头回参与规模如此大的行动的半大小子还有说有笑,等走偏了些,孙叔就用眼神示意大家静声。 “四丫,你看看,哪边像有野猪的?” 野猪好暖喜湿,但东山范围广大,孙叔估了一片区域也难以准确定位,猎犬也有范围限制,只能求神拜佛撞撞运气。 求神拜佛的神佛指的是山桃,这个三天两头能抓得到野味的福气包。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山桃自然不能和跟自家哥哥在一起时那样轻松。 肃着小脸,山桃绕着众人转了一圈,东走几步,西走几步,嘴里还念念有词,实则是用了仙术,正瞪大眼睛找猪呢。 亏得孙叔是个好猎户,圈出了范围,不然以东山重峦叠嶂的地势,山桃用尽今天的份额也看不到一根猪毛。 往东约千米余远,有个小山坡,向阳处漏了个洞口,还有植被遮挡,在脑仁儿开始突突前,山桃终于发现了那头落单公猪的踪影。 “我觉得这边有。”山桃收回目光,指了指刚刚瞧见的方向,也不说看见了,只说凭感觉。 几个猎户瞅了瞅方向,嘀咕了一下那边的环境,觉得确实适合野猪生存,果断相信了玄学的力量。 顺着山桃指的方向走了一会儿,众人果然发现了野猪行走过的踪迹,还有更加新鲜的粪便。 也不嫌脏,孙叔用手捻了一块粪便,又判断了足迹,大喜,“是这边,足踪圆方,蹄瓣粗壮,是头公的,个头还不小。我们先布陷阱,等入夜慢慢埋伏。” 剩下的事就跟山桃没多大关系了,她找了个视野宽阔的位置蹲着,饶有兴趣地看着猎户们的拿手好戏。 兽夹挑得都是最大的,分布的位置也很有讲究,还需要就近用一些气味大的植被遮掩,防止野猪嗅到兽夹的气味。 陷阱布置好了,在前面一些的位置还得放置引诱野猪的食物。 野猪是杂食,荤素不忌,猎户们商量着放足了诱饵,孙叔最后又撒了一把不知名粉末,山桃耸动了一下鼻尖儿,发现食物的味道似乎扩散开来了。 快入夜时,起了一阵风,孙叔高举着手辨了风向,笑道:“咱们这是天时地利都有了,逆着风藏草丛里,它再灵的鼻子也闻不着。” 第十七章 野猪落网 入夜,月黑风高。 饿着肚子的野猪从隐蔽的洞穴里拱了出来,扁平的鼻子不住耸动,探寻着食物的滋味。 成群的雌野猪们,还能结伴对付其他野兽填填肚子,雄野猪就只能靠自己了。 这头雄野猪个头不小,但在早一个月找对象的时候打架输了,跛了一只后腿,追猎物追不上,找果子找不着,终于决定违背祖训,往有人烟的地方寻摸去了。 它警惕的很,路都不挑光亮的走,庞大的身躯愣是走得静悄悄的,除了偶尔憋不住的哼哧哼哧声外,这头野猪很满意自己夜晚狩猎的良好表现。 直到它嗅到了一股诱人的食物香味。 蹲在一丛灌木中的山桃最先发现慢慢靠近的野猪,腿都快蹲麻了的她在看见一步三顿的野猪后,兴奋得心都跳的快了一些。 可惜兴奋的不止她一个,另外一处的也蹲在灌木里的青年没忍住发出了声响,那野猪蒲扇一样的大耳朵一动瞬间察觉了异样。 熟练的猎户们压根没给这只野猪反应机会,他们专门挑在了野猪来路的方向躲藏,等的就是一个不时之需。 只见野猪背后忽然响起了凶猛的犬吠声,几只精壮的猎犬嗷呜嗷呜地朝着野猪冲了过去。 单单是几条狗,野猪还不放在眼里,但很快它就看见了背后一个接一个燃起的火把,那些立着的猴子一个个出现,终于将它吓破了胆。 野猪对于落单的人而言很凶险,反过来,对于落单的跛脚野猪而言,这些成群结队的站立猴子更凶险。 着急之下,野猪撒开腿就往前冲,结果正中猎人们下怀,布置好的兽夹一个不落,将它四只猪蹄夹了个正着。 “小心野猪发狠,别被它的牙伤到了!” 围攻正式开始,男儿面对这样的激斗情况,哪怕目标是只猪也难免热血沸腾。 山大郎残存的理智让他先将山桃抱到了高些的树杈上藏着,“乖乖在这呆着,别下来,等大伯给你打猪肉吃。” “嗯,大伯大哥小心!” 抱着树干,山桃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家大伯大哥提着农具就朝着野猪冲了上去。 四蹄难敌好多只手,野猪没有逃路,不良于行,被这个叉子戳了屁股,又被那个砍刀砍了耳朵,叫得一声比一声惨烈。 直到最后哀鸣一声倒下,野猪如果有人的情绪,也该后悔不听老人言,这些站着走路的猴子,果然可怕。 孙叔一直提防着这只野猪来个鱼死网破,结果运气不错,它已经饿的没有发狠的力气了,就这样被围攻至死。 “没有受伤的吧?”确定野猪没命后,孙叔又开始检查大家的安全情况,除了有两个激动到误伤了自己的青壮,大家都没什么问题。 狩猎到一头野猪,足够让这些男人回家吹嘘好几个月了,夜晚在野外不宜伸张,但大家还是忍不住发出了高兴的欢呼声。 “别愣着了,把野猪捆了,咱们早些下山。” 看完戏的山桃也不由得高兴,看着人头量,估算着自己能分到多少,卖了又能还多少债,忽然远处一阵踩踏在枯叶上的脚步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前世眼盲多年,让她有了异于常人的听觉,她抱着树干站了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向那处望去,眼前的景象飞速扩散清晰,竟然看见了狼的身影。 才打了个照面,山桃喉咙一紧,指着那个方向,忙冲着大人们喊叫提醒:“孙叔,有狼,四五匹,朝我们跑过来了!” 野猪才绑到一半,听见山桃的声音,孙叔反应最为迅速,“都别跑!聚在一起,拿着武器,火把亮着!” 大柱三两步上前接住了滑落下来的山桃,将人塞进了人堆里,大家也都空处了一个小小位置,将最小的山桃护在了中央。 孙叔站在最前面,将背着没用上的弓取下握在了手里,咽了口唾沫。 比起身强力壮的野猪,狼群是更难对付的存在,速度快心眼多,在野外遇着了很难摆脱。 以狼的速度,能被山桃瞧见,定然距离不远,此时大家四散逃跑反而容易伤亡,只能赌一赌,来的狼数量不多,能被吓退。 孙叔不知道山桃的“看见”是用的仙术,多等了一会儿,看见了一匹灰溜溜的母狼跑了过来。 那母狼受了很重的伤,嘴里还叼着一只狼崽子,见着眼前有火光不但不躲还冲了过来。 “不是偷袭......”孙叔见状有些奇怪,这母狼更像是逃命一般,但四丫刚刚说得明明看见了不止一匹,东山外围不该有比狼还厉害的野兽才对。 很快追着母狼的野兽也露了面,也是三匹狼,一公两母狼,公的那匹明显是领头的,见到这么多人和火把后停下了脚步,身旁的两只母狼也顺从地停了下来。 “那母狼叼的崽子好奇怪,是白的?”有胆子大的还敢盯着看,最先发现的不对劲。 山桃个头太矮,索性蹲了下来,从腿缝缝里瞧。 逃命的母狼叼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狼崽子,那狼崽子身上一根杂毛都没有,像个雪团子一般,四肢垂着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母狼长着灰棕的毛发,如果不是直挺挺的尾巴,瘦弱的和村里的大黄狗也差不了多少,有一双透亮的瞳仁,跟蹲着的山桃撞了个正着。 明明是不通人性的野兽,山桃却在母狼的眼里看到了哀求,一时愣住了。 孙叔等几个猎户有对付狼的经验,知道不能急不能跑,又见只有这四五只,更是稳住了心神,用发狠的眼神跟狼对视。 最后的三匹狼见着这么多人明显紧张了起来,两匹母狼不住踱步,用尖嘴去蹭领头的公狼。 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那三匹狼最终先放弃了,发出了一声低吼,掉头就跑进了密林深处。 追兵一走,那母狼便摇摇欲坠的倒了下去,倒下后人们才发现她的肚皮被咬开了好大的伤口,眼瞅着不行了。 孙叔拍了拍猎犬,让它们去巡查四周还有没有别的狼的踪迹,带着众人加快了捆绑野猪的速度。 山桃握着自己的石矛,慢慢探到了母狼身前,孙叔见着了也没阻拦,只提了个醒,“应该是因为这只狼崽子生得颜色,被狼群赶了出来,你别走近了,那母的快不行了。” 猎犬确认没有危险后,大家只是更热烈地讨论今天的好运气,杀了野猪还白捡着一只狼,狼肉虽然不好吃,狼皮确实卖得出价钱的。 只有蹲在地上的山桃,看见了母狼生机渐消的瞳孔里,望着雪白崽的哀恸。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母狼用自己的尖嘴将狼崽往山桃的方向拱了拱,看着山桃仿佛在向她求救。 “救救我的孩子......” 第十八章 小白眼狼 夜半,青山村难得还有些许光亮。 抬着野猪晃晃悠悠下山,有自家亲戚上了山的孩子守着,眼尖先看见了人,拔腿就往村里跑,边跑还边喊着:“抓到了,野猪抓到了,有肉吃啦!” 困得缩在墙角打瞌睡的三柱被小伙伴一嗓子惊醒,忙揉了揉眼睛冲着自家人跑了过去。 “爹,大哥,四丫,你们没伤着吧?” 见着自己幺儿,山大郎笑着将他抱起来架在脖子上掂了掂,“都好着呢,回家吃肉咯!” 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跟在大伯大哥身边的山桃也冲三柱笑了笑,将抱在怀里的挎包又紧了紧。 闹了一阵儿,三柱便挣扎着下了地,凑到山桃身边,好奇地戳了戳鼓鼓囊囊的袋子,“四丫,你这里面装着什么宝贝呢?” 山桃将褡裢掀开一些,露出了里面蜷缩成一团的狼崽子,跟个雪团子似的,呼吸十分微弱。 “山上还能捡小狗?” 三柱瞅着就像伸手去摸,被大柱一巴掌拍在了手上,“那不是狗,是狼崽子,仔细你的手指头。” 训完弟弟,大柱又放缓了声音安抚山桃道:“四丫,这崽子难活,养大了也养不熟,带回去死了你也别伤心,哥再给你寻个狗崽子养。” 以前的大柱在山桃眼里就是沉默寡言的代言人,现在大房和二房关系缓和了,小辈们更是来往亲厚,大柱也展露了他作为大哥体贴细心的一面。 自家两个傻弟弟跟懂事能干的妹妹当然是得区别对待的,大柱想着那些爱哭的女娃娃,觉得有必要先给四丫做个心理准备。 抱着狼崽子的山桃对它能不能活下来,心里也没底。 但最后看见那只母狼濒死的眼神时,她总会想起前世母后缠绵病榻最后看向自己的目光,等回过神来已经将狼崽抱在怀里了。 不光是母狼伤势严重,狼崽的后腿也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而且估计没怎么吃饱过肚子,瘦瘦小小一只,眼睛都没睁开,要不是时不时呜咽一声,山桃都觉得它已经死了。 “明日正午杀猪分肉,大家今晚好好休息!” 野猪被放在了孙叔家中,青山村地盘不大,不足一百户人,按户来算,近两百斤的猪怎么也够分了,出了力的人家再多分一些。 因为山桃成功指出了野猪的藏身位置,帮大家省了不少功夫,也是按照一个出了力的青壮算的。 老山家的也都没睡,大房和二房记挂着上山的家人,杜氏则记挂着没吃到肚子里的猪肉。 回家时,除了大房一家和自家爹娘,山桃还见着了一个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姑娘。 “可算回来了,娘看看,没伤着哪儿吧?”杜盈秋巴在门前望眼欲穿,见到山桃后立刻将人拉了过来,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 山二郎则回屋端来了温度正适宜的热水,给闺女到了一碗,“喝些热水,去去寒。” 生姜在农家是贵重的调味品,山家这个情况还用不起,只能凑合喝喝热水。 站在杜氏旁边的山春花瞅着亲亲热热的二房一脸奇怪,嘟囔道:“我才去县城多久?咋回来二哥二嫂都变了个样?” 杜氏打听到明日分猪的消息后,心就放回了肚子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拉着幺女往屋里走,“到底不是亲的,你啊,就记着你亲哥哥的好就行啦......” 等回了二房的屋,山桃才将狼崽抱了出来,递到杜盈秋面前:“娘,你看看它,孙叔说这腿要保不住了。” “哪儿来的小狗?”杜盈秋接过狼崽,掌了灯才看清不是小狗,也没问来历,先研究起了它的伤势,半晌朝着山二郎伸手:“穿针。” 山二郎熟练无比地翻出针线,将针头在烛火上烤了烤勉强算消毒,线也只有普通的棉线,递到了杜盈秋的手里。 杜盈秋先用剪刀将狼崽坏掉的肉仔细剪掉,再用针线将它的伤口慢慢缝合。 神情模样和平日里绣花也差不多,但山桃硬是看出了自家娘亲骤然改变的气质,似乎变得无比专注和认真。 伤口缝合到一半,狼崽才被痛醒,昏头昏脑的睁开眼,嗅到的全是陌生的气息,张嘴就想往最近的手上咬,被山桃瞅准一个弹指崩在了鼻子上。 “老实点,救你命呢。” 等狼崽再反应过来,伤口已经被缝合完毕,白色的棉线完美的跟它的毛发融为一体,除了故意留出来的小小线头,简直看不出来伤口。 清醒过来的狼崽挣脱开杜盈秋的怀抱,缩在床脚伏下身子冲着三人呜咽。 它以为的威胁在三人眼里只是奶呼呼的声响,山二郎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捏了捏它毛茸茸的尾巴,“不愧是狼,都这样了还想着威胁别人。陶陶,这咋来的啊?” “山上捡的。”山桃三言两语说了抓野猪又遇见狼的经历,有些犹豫道,“我看着那母狼的眼神,明明什么都没听见,却好像看穿了它的心思,它想让我救它的孩子。” 对于山桃身上的殊异,夫妻俩见怪不怪,眼睛都堪比x光线了,再能看到点什么常人看不见的,他们也觉得正常。 求知欲旺盛的山二郎还问过山桃能不能看见鬼魂,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万物有灵,也许真是母狼的托付也说不准。”杜盈秋洗净了手,揉了揉山桃的头,“不过它们毕竟属于山野,等养好了伤,再送回山上去吧。” 山桃对于狼崽这个白眼狼行为也不感触,她没养过小动物,不过是因为那点子同病相怜才出手相救。 原来山桃自己睡觉的木板又被翻出来放到了床角,柜子里实在没有多余的衣物,扔了挑干抹布充当被子。 “你要想活着,就好好睡觉休息。再敢咬人,就把你的牙拔了。” 嘴里说着狼崽听不懂的狠话,手上却小心翼翼地将揪着狼崽脖子后的软肉放到了木板上,用陶碗给它盛了半碗水。 狼崽牙都没长全,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忙了大半夜的一家三口简单收拾了一下便相依偎着进入了梦乡。 寻不到母亲的狼崽又困又饿,哼唧了几句后将山桃放在桌上的挎包给咬了下来拖到了木板上。 钻进挎包,狼崽才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气味,把自己缩成一团仿佛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般,呜咽着睡着了。 第十九章 大义灭亲 杀猪在乡下是一件热闹的大事。 前世长在深宫里的山桃没见识过,从小在城市里生活的杜盈秋也没见过,山二郎以前在农村老家却是见识过的。 见媳妇儿和闺女都好奇地望着被五花大绑的野猪,山二郎清了清嗓子,一副很有见识地说道:“杀猪在农家还是很常见的,特别是临近过年,一般自家养的猪杀取都会请临近的乡亲一同吃肉,叫杀猪宴。” 刚好架着三柱的山大郎也过来凑热闹,听见自家弟弟的话,无语了一阵,“二弟你骗四丫呢?咱们村里都没一户养猪的,杀猪哪儿常见了?” 抱着自家爹头的三柱捂住嘴笑出了声,还冲着山二郎刮了刮脸颊,“骗人,羞羞羞!” 杜盈秋从原主的记忆里想了想,才发现似乎乡下人家确实养猪的很少,她娘家在的大河村比青山村要大一些,也只有做屠户的王家有养猪的习惯。 爹娘的年龄定然是不能问话,山桃抬起一张懵懂的脸拉了拉山大郎的衣角,“大伯,为啥咱们不养猪啊?” “这猪和鸡鸭这些家畜不同,吃杂粮呢,养一头猪不知废多少粮食,哪有那么多粮食给它糟蹋。”山大郎憨憨的笑了笑,捏了捏四丫的羊角辫,“不过野猪味道还不错,今天只尝个鲜,留着除夕吃年夜饭。” 三柱则皱了皱鼻子低着头道:“猪肉不好吃,有股味儿,没有兔子肉好吃!” 山二郎已经被大房三个年龄不一的侄子鄙视惯了,十分光棍且心安理得,摸了摸下巴跟两人小声嘟囔道:“我记得看过一篇古代饮食研究。说以前人们不知道阉猪,所以公猪的味道腥,且养猪环境不好,世人觉得猪脏,故贱价。” 虽然猪肉价格不贵,但毕竟是肉食,对寻常人家而言又能便宜到哪里去,特别对于二房这种负资产家庭。 这猪昨夜就死了,还好天气凉没放变味儿,孙叔充当了一把屠夫,用磨到锋利的刀利落地将野猪一块块分割,每一条肉分量都差不多重,等在一旁的妇人则利落的用削尖的木棍捅穿猪肉,再用棕榈树的叶子充当绳子将猪肉串好放在簸箕里。 四个大猪蹄以及猪头被单独卸下来放在了一旁。 等杀完猪,孙叔用水冲干净沾满血的手,又冲村长作了揖,正式开始分起了野猪肉。 “诸位乡亲,今年年景不好,但得祖宗保佑,临近年关我们还能抓到一头野猪。这头野猪是我发现的,也是我领头抓的,所以我领一只猪腿并两斤猪肉。” 青山村大半人都姓山,祖辈上都是连着亲的,平日间再生龃龉,也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孙叔话便说的直接敞亮,也没人不服气。 除了孙叔,另外参与的两家猎户也各分了一条猪腿,山桃因为出的力特殊也领猪腿一条。 出了力的青壮各领四斤猪肉,猪头则先供奉宗祠,再并部分猪肉一起立时炖煮分食。 还有些边角料,例如猪下水一类的,则由村长做主,给了村里格外困难的人家,没儿女傍身的,或者死了男人拖家带口的寡妇。 昨日下午才回来的山春花,本乐得赶上这回村里的热闹,听见山桃分得一条猪腿,又知道现在二房独自开火的事,扬声道,“四丫一个不到六岁的娃娃有什么本事,能分一条猪腿?” 以往的山家,只有山春花和山桃两个小姑娘。 山春花虽比不得自己的亲哥哥,但也是被杜氏娇养长大的,生得也眉目清秀,跟自家哥哥还学了些字,自以为和那些灰头土脸的农家女不同。 已经十岁的她,被杜氏送到县里帮山三郎照料琐碎,实则是想让她在县城里露露脸,及笄后好找个好人家。 以前在家里,二房一家因为亲近杜氏,也是将她捧着的,这回回家二哥二嫂却只当她是空气,反而围着四丫那个丑丫头转悠。 刚刚挤进去领了自家份例的二柱一听这话,将手上的猪肉往大柱手里一塞,嗤笑回嘴道:“只听说眼馋别人碗里的,没听说过自家人都见不得好的。四丫本事大,能找到野猪藏身的地方,怎就不能分一条腿了?” 山桃拿一条猪腿的事,山春花不提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是孙叔发现的野猪,做主分配很公平。 现在山春花一吆喝,那些没参与没分到肉的便也阴阳怪气的应和,“是呀,她一个小姑娘能出啥子力,不如拿出来给大家伙分了一起尝尝野猪蹄!” 有好处就像凑是人的惯性,一声起百声应,山春花见有人附和自己更得意了,将下巴微微扬起,睨了一眼二柱,“我这叫大义灭亲,做事得讲理,自不自家人的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就该分给大家一起吃。” 抱着比自己都大的猪腿的山桃,还没感受到劳动果实的沉淀,就先嗅到了一股臭酸味儿。 将猪腿塞给自家爹娘,冲他们表示,这是小辈之间的事,只能她自己去吵,不,是去讲理。 “小姑你昨日快晚食才回来的吧?”山桃挤到最前面,捋了捋自己被挤乱的羊角辫,再慢条斯理地问。 山春花看着瘦巴巴的山桃,心里更是不平,明明自己才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个姑娘,“是,又咋地?” “你昨日回来,既不知道野猪的事,也不是猎户,也没随我们上山,凭什么在这里说野猪肉该怎么分?”山桃说话语速慢,不像跟人吵架,但口齿清晰,再加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让人见着不自觉认为她的话有一定信服力。 “我没出力,我大哥和大侄子出力了,自家人我不能说了?”山春花虽然表面上被教养的文静些,但底子还是继承了杜氏的泼辣和要强,立刻反驳了回去。 山桃眉眼弯弯,笑道:“做事得讲理,自家不自家人有什么关系?大伯大哥和我上了山,自然只能是上了山的才能说怎么分。” 不过三两句话,山桃便用山春花的话将她堵了回去。 山春花到底脸嫩,被自己的话堵了嘴,憋了半天也没回出话,最后只能一跺脚,朝二房夫妻撒起了娇,“二哥二嫂,你们就看着四丫欺负我?” 原本期望着山春花跟山桃吵起来坐收渔翁之利的吃瓜群众纷纷无语:人家二房傻,不帮自己亲闺女帮你一个妹妹说话? 第二十章 还清外债 以前的二房夫妻傻不傻不好说,现在的山二郎和杜盈秋肯定是聪明人。 这事说大不大,不过是山春花见不惯以前灰头土脸的四丫现在得到了家人和乡亲的关注。 说小也不小,华夏自古以来就是人情社会,何况在青山村这一亩三分地,人心若是偏了,二房以后在村里少不得事事难行。 “我们虽然是四丫的爹娘,但是凡事有个主次。野猪是孙大哥带头抓的,自然是孙大哥说了算。” 山二郎没接山春花的话茬,只将最后的决议劝又还给了孙叔,再不济还有一起上山的青壮们表态,这才能服人心。 孙叔见乡亲又望向了自己,木着一张脸将猪头拎着重重地搁在了院子中央的木桌上。 “村里靠山吃饭的多,但真正会打猎的不过我们几家猎户。野猪个头大性子凶,嗅觉极其灵敏,抓野猪最难的不是抓,而是埋伏。” 虽然村里抓过野猪的不多,但见过野猪的不少,每逢天公不作美的年景,总有下山作乱的野猪,看着一个个块头硕大,实则鸡贼的很,因此点头同意这话的人不少。 “四丫才六岁不到,肯定抓不了野猪,但她指出了野猪藏身的地方。”孙叔看向山桃是,脸色和缓了一些,虽然还是个木板脸,但眼底多了一些慈祥,“上了山的都能作证。如果不是四丫隔着那么远说对了野猪的方位,我们就布置不了陷阱,更不可能顺利地捉住。” 说完这番话,另外两个猎户,和其他上了山的青壮也纷纷出来作证。 沉默寡言的山大郎没忘还有那一匹狼的事,“四丫还发现了狼的踪迹,要是她没提醒我们,有人见着狼就跑,命都可能丢了。” 狼是狡猾的动物,遇弱则强,人受惊吓一跑,就等于告诉狼他是个可以欺负的猎物,山大郎这话虽然有偏袒但并不作假。 这下那些起哄的人也没话讲了,反而纷纷感叹起了山桃的好运气。 “都说这四丫被神仙点化了,我看做不了假......” “这么说,我们能吃上一块肉,还多亏了四丫!” “诶唷,狼可凶了,还好我家男人没事。” 七嘴八舌的,再没人觉得山桃不配得这条猪腿,那些家里人上了山的还都凑上去夸山桃长了双好眼睛。 最先挑事的山春花被晾在了一旁,以前那些爱围着她转悠的半大小子此时更想知道野猪和狼的事,都围在了山桃旁边叽叽喳喳。 山春花又气又羞,最后瞪了一眼山桃,扭头捂着脸就往家跑去找杜氏诉苦了。 到了正午吃肉的时候,村里能走得动道的都来了,人一多肉肯定分的不多,但哪怕一点肉渣一口肉汤,也足够解馋了。 掌勺的是金氏,金氏家务活都做的不错,厨艺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好,家家户户办席都爱请她。 一勺舀汤带肉,还有几块炖的入味儿的萝卜,倒入了山桃的碗里,金氏还冲山桃挤了挤眼睛。 一家三口碰头在一张桌子上,山桃和杜盈秋碗里的肉都有完完整整的一块,萝卜也不少,山二郎碗里就只有可怜的肉渣渣。 山二郎含泪喝了一口热汤:“我要啥时候才能洗掉原身的罪啊~” “爹你努努力,中个秀才,给家里减了粮税,大娘他们肯定高看你一眼。”山桃笑得很是幸灾乐祸,以前的山二郎着实让人讨厌,虽然现在芯子换了,但难免还有一些残余的影响。 杜盈秋也一本正经的勉励山二郎,“明年春种后就开县试了,当家的你加油。” 刚将肉块分了一半给山二郎的山桃一脸疑惑:“娘,啥是加油?” 山二郎哪里舍得吃自家闺女碗里的肉,忙让了回去,一口将自己的汤喝了干净,“加油就是努力,爹回去努力默书去了,你俩慢慢吃。” 慕朝要做官,走得也是科举的流程,靠参加考试,一是官学学子可得名额,称为生徒,二是自学成才去官府投牒自举参加县试,称为乡贡。 县试过了就是秀才,对秀才,朝廷就已经有了减免税务等一系列犒赏了,也有资格可以做教书先生。 虽然是全村一起吃的大锅饭,但大房照例还是要和杜氏一同吃,还多了个眼睛通红的山春花。 吃完自己的肉汤,杜盈秋留下来帮金氏收拾碗筷,山桃则找到了孙叔。 “孙叔,过几日赶集你要去卖野货吧?我能把猪腿卖给您吗?” 孙叔刚收拾完杀猪的刀具,顿了顿道:“要过年了不留着自家吃?野猪蹄可是好东西。” 才吃上几顿肉的山桃哪会不馋猪蹄,她现在是小孩儿身子,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的很,看着那肥的流油的大猪蹄还是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我们家还欠银子呢,过年了,欠着村长的该先还了。” 正好这话村长也听见了,他本是来跟孙叔商议供奉宗祠的事,看着懂事的山桃心生欣慰,索性找孙叔问了野猪肉的价,当场将二房还欠的钱给抹平了。 “过年刚好置办年货,四丫你这猪腿就卖给爷爷我吧。” 猪腿过了称,一条足足有二十八斤重,猪肉集市上一斤卖十文,野猪肉因为少见,世人又觉得野味稀罕,价能贵上一倍多。 二房还欠村长家六百多文,山桃心里过了一遍数,认真道:“村长爷爷,既是村里拿的,就得比市价便宜,这猪腿抵不了欠您的钱,您说个数儿,年后定给您补上。” 左右也就是几十文的事,对一般农家来说,几十文很值钱,但对于村里富庶的村长家来说确实不足为道。 “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不过这野猪腿可稀罕着呢,价不低,爷爷买你的不亏,债就抵平了。”村长捏了捏山桃的羊角辫,几下就定了这事,转而跟孙叔唠起了嗑,“我家孙媳妇儿也就这些日子该发动了,你家媳妇儿也快生了吧?” 猪蹄有利产奶之效,孙叔得的那条猪腿就没打算卖,准备给自家媳妇儿留着坐月子补身子吃,刚才要是村长不出声,山桃那条他也准备买下的。 “是,快生了,到时候请您来喝满月酒。”孙叔年纪比山二郎还大上一些,跟山大郎同龄,媳妇儿却是头胎,喜色难掩,又笑着对山桃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娃,到时候也来吃满月酒,让娃娃也沾沾你的福气。” 这事儿山桃放在了心上,乖乖地跟两个大人作别,找到自家大娘和娘亲,也撸起袖子帮着收拾残局。 第二十一章 烟熏腊肉 一大清早,山家的院子里,山二郎带着山桃正在背书,他念一句,用一根细树枝在地上写出来,再教山桃记诵,细细讲解释义。 书本在这个时代属于奢侈品,并非现在的二房家境可购置的,多亏了现代的高考磨练,加上后来的工作经验,山二郎此时不说学富五车,三车半至少是有的。 这样的体验对于山桃而言也很新奇,前世她虽生在皇室,可却不受重视,母后在世时也只教了她千字文,不至于大字不识一个。 公主皇子在宫中设有官学,被北帝厌弃的她,连学堂的大门都不得入,只自己偷摸找了些书本囫囵念。 看着山桃认真的用树枝临摹着他的字迹,山二郎欣慰中带着些心酸,“习字还是在纸上才行,等咱家有进项了,定买来纸张给你练手。” “现在这样就很好,爹的字真好看。”前世可望而不可及的现在都易如反掌,山桃十分满足,冲着山二郎笑道,“明年县试,有纸张也该紧着爹你用才是。” 摸了摸山桃的头,山二郎感受到了从事教育行业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能教自己女儿学文习字,这也是他前生所愿,“爹爹的字,仿得是书圣王羲之先生的行书,世人赞誉其字‘飘若游云,矫若惊蛇’,乃行书行家之首。” 山二郎授课理念是寓教于乐,在他眼里,山桃就是个小娃娃,并不以前世而论,故教得更仔细,并非一开始就告诉她行书如何书写,而是念起了故事。 “王羲之先生自幼敏而好学,幼时仰慕草圣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之勤勉,日日奋笔疾书,于家门口的水池中盥笔,长此以往,池水被染黑,后人将那池赞称墨池。” 一开始山桃只觉得地上的字字迹飘逸,听着山二郎活灵活现的讲述王羲之勤学之风采,和种种故事,再瞧字隐约可窥其风骨。 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吵醒的三柱不知何时缩着脖子,也蹲在了屋檐下听得津津有味,听着听着也伸手在地上划拉了一下,留下一团鬼画符。 余光瞥见了三柱的动作,山二郎讲得更起劲了,一口气又说了王羲之书换白鹅的故事。 三柱听得也更认真了,听完了故事后一本正经的对山桃道:“四丫,我想吃鹅了。这个姓王的先生字那么值钱拿去换鹅,鹅肯定很好吃。” 感受到了山二郎瞬间的僵硬,山桃心中好笑,用帕子擦去三柱说着说着就往下流的哈喇子,指着地上的字道,“三哥你要是也日日练字,染黑一池水,到时候写一个字肯定也能换一只鹅的。”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鬼画符,三柱有些怀疑,山二郎似乎察觉自家闺女的小心思,闭着眼睛说瞎话道,“四丫说得不错,勤能补拙,假以时日定有所学。” 父女俩联手蛊惑人心,小小年纪的三柱被哄得团团转,最后竟真来了兴趣,拿起一根树枝,跟在四丫旁边学着写起字来。 大房的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穿戴整齐的金氏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一大两小撅着屁股写字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甚至没舍得进院子扰了他们此时好学的气氛。 山大郎提了提鞋袜,也跟着站在了金氏身后,憨笑一声,“媳妇儿,我说的没错吧,二郎是真的学好了。” “狗改不了吃屎,他这是伤疤未掉记着疼,且看能好上几日?”金氏心里早松动,嘴上却还犟着,说着说着又来了气,“要不是他不着调,家里何至于都指望着我们大房,大柱跟你一样是个木头疙瘩,二柱却本可以入学堂的。” 在怀着二柱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就告诉金氏这胎怀相好,定能生个聪明娃。 金氏那时正受杜氏这个婆婆的磋磨,见杜氏将山三郎捧上了天,心里想着以后也定要将肚子里这个也送去念书,争取当个秀才老爷。 然而二房出了事,迎进来一个杜盈秋是个花瓶,山家多添了嘴吃饭,却没多添进项,山大郎日日忙在地里,也没刨出几文钱来。 养活三个小子已是不易,哪里来的钱送去念书呢。 见金氏开始碎碎念起来,山大郎见势不妙当机立断拎着衣裳都没穿好的大柱就往地里跑。 明明已经醒了的山二郎眼珠子一转翻过身去继续装睡。 金氏有气没处发,哼哼唧唧地进了伙房,将那四斤猪肉刷了又刷,出了好大的动静。 等金氏提着猪肉往屋檐下挂时,山二郎已经教两个娃娃认了好几个字了,贪多嚼不烂,徐徐图之。 “嫂子,这肉就挂这里自然风干?”山二郎拄着拐杖走到檐下,欲言又止地看着还滴着水的四条猪肉。 “不挂着难道现在就煮了吃了?”金氏冲着山二郎还是没几分好脸色,“再说,二房如今单着过,你管我怎么晾肉!” 隔着老远山桃也察觉了金氏的火气,跟三柱对视一眼,彼此都不懂山二郎又哪里得罪了长嫂。 “嫂子勿怪,我不是这个意思。”山二郎笑了笑,指着肉道,“自然风干,肉质如柴,保存得也不久。若用细盐花椒揉搓,再腌制几日,最后用松柏、橘子皮、花生壳一并烟熏,风味一绝,也更益储存。” 金氏还没说话,一旁听着的三柱已经又开始淌口水了,吆喝道:“娘,就这么做,按二叔说得做吧!” “你当家里盐多得很,还细盐。”金氏翻了个白眼,一巴掌糊在三柱头上,“哪家做肉干这么费盐,什么花更没听说过。玩你的泥巴去,啥也不懂乱说。” 毕竟山二郎是自己小叔子,现在二房的关系也缓和了,打脸的话不能直说,金氏便借着修理儿子的话头顺便将山二郎骂成了孙子。 山桃知道山二郎不是信口胡诌的人,估计又说得是几千年后的做法,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爹,咱家粗盐都漏着指缝使,哪来的细盐腌肉。花椒...您说的是胡椒?那东西比金子还贵。” 时代的差异让山二郎只能认孙子,但他还是坚持让金氏试一试烟熏的方法,至少比直接风干有滋味儿。 第二十二章 命悬一线 吃了早食,山桃照旧练了一套枪法。 二柱原本兴冲冲地跟着学了几日,连马步都扎不住便放弃了,此时揣着手在一旁给山桃叫好,等着她练完,再一同上西山。 也不知山二郎如何劝动的,金氏最后决定试一试他说的烟熏法,山上松柏多,寻些枝桠来倒不费钱。 脖子上系了一根布条的狼崽子,绑在二房门口,见着山桃背着挎包要走就开始躁动起来,冲着她不住的嗷嗷叫。 “你娘已经没了,跟我去山上也没用。”不管狼崽子是否听得懂,山桃用石矛把手那头将它推了回去,“你乖乖听话,晚上给你吃骨头。” 也不知狼崽是真的听懂了,还是放弃了挣脱的希望,垂着尾巴回到屋子里,又开始可怜兮兮地呜咽起来。 然而山家上上下下都已经见识过了它当面装可怜,背着咬人偷跑的行径,没人信它。 只有最近爱和山桃对着干的山春花又冒了出来,指着狼崽道:“它又不是狗,本来就该长在山里,你怎么这么坏心眼!” 和十岁的女娃吵架,山桃一点兴趣都没有,绕开山春花就想走,偏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拦了去路。 停下脚步,山桃忽然回头捏着狼崽的后颈皮怼到了山春花面前。 狼崽现在还小,长得雪白雪白的,并不吓人,山春花以为山桃想吓唬自己,讥讽地睨了一眼她,就不挪步。 “可怜它是吧?白眼狼,你敢咬她,今晚赏你一块肉。” 话音刚落,一脸无辜的狼崽子立刻张开了自己才冒牙的嘴,奔着山春花的脸就咬了过去。 山春花被吓得往后一退,被自己绊了个正着,滚在地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放声大哭:“娘,四丫放狼咬我!呜呜呜......” 原本在屋里睡回笼觉的杜氏一听哭声,鞋都没穿好就忙蹿了出来,而她出来的时候,山桃早将狼崽又关回了屋,带着二柱往西山去了。 “啧啧啧,士别三日,当搓一搓眼珠子啊。四丫可以啊,连小姑都能治,哥哥我今天开眼了。”二柱捡着山二郎平日念的半句话夸人。 山桃耸了耸肩,一副无辜模样,“是她要上杆子找治的。二哥,那句话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兄妹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还没走到西山,一个婆子被一个男人拖着,跟有鬼撵似的往前冲,差点撞到山桃。 将妹妹拉到身边,临到嘴边的骂还没出口,两人才发现那拽着婆子的人是孙叔。 此时孙叔再无平日淡定模样,大冷天里一头的汗,头发也乱糟糟的,双目通红,见着两人也没说句话,只囫囵点了头,继续拖着婆子往家里赶。 “诶哟,慢点儿慢点儿...胳膊要断了!” 看着孙叔跑的方向是他的家,山桃心头浮上不祥的预感,也顾不得再上西山了,对二柱道:“二哥,你快回家叫我娘来,孙叔媳妇儿的胎怕是不好了!” 说完山桃便追着孙叔的脚步跑,留下二柱一人在风中凌乱,对着山桃的背影吼道:“叫二婶有啥用,她又不是稳婆!” 但山桃已经跑出一截儿没空回他话了,二柱摸了摸头,还是决定听妹妹的话,也撒丫子往家里跑去了。 等山桃跑到孙家,孙家已经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孙叔媳妇儿的哭喊声更是响彻,听得人心惊肉跳。 山桃喘着粗气,挤开看热闹的人村民,仗着身量小挤进了屋里,也没人发现。 床上躺着孕妇,半靠在床头,脸色惨白汗流得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肚子还高高的鼓着。 孙叔急红了眼,不住地冲着稳婆弓腰,“快救救我媳妇儿!” 除了稳婆,屋里还有两个生养多的妇人,都不忍心看孕妇的惨状。 “这,不是我不想救,这救不了啊!”稳婆摸过了孕妇的胎像,扭头就想走,硬是被孙叔拖着留了下来,苦着脸道,“你媳妇儿她胎位不正,羊水破的又太早,孩子生不出来。” “不要孩子,我不要孩子了,保大,保大行不行?”孙叔抓着稳婆的胳膊不肯放,声音一声比一声绝望。 稳婆见过太多女子因难产而死,这样必死的局面根本不想粘手,既怕损了名声也怕亏了阴徳,硬是使了把力气,挣脱了出去。 山桃趁着众人不备,已经摸到了床边,她没接触孕妇,只拿过干净的布拧成一股塞进了孕妇的嘴里,“婶子你咬着,别卸力。” 她出了声,那两个帮忙的妇人才发现她的存在,立刻上前哄人,“哎哟,你个小娃娃怎么进了产房,这是你闹着玩的地方吗,快出去!” 山桃不理两人,只冲着孙叔叫了一声,“孙叔,婶子还有救,你去村长家借红糖,煮糖水给婶子喝。” 此时孙叔六神无主,也不管这话是谁说得,只听见能救媳妇儿,撞开门口的人就朝村长家里跑。 “去烧些干净的水,再备些干净的被褥来。”山桃此时有条不紊,拿出了上位者的气势,对着两个长辈犹如命令,双目如炬,“我受过神仙点化,我说能救就能救。” 那两妇人被山桃盯得一颤,对视一眼都下意识地听从了,一个去了厨房烧水,一个去了卧房翻被褥。 “别围着,孕妇需要干净的气!” 吩咐完人,山桃又开始吼围在门外的人,孙叔平日为人耿直,媳妇儿也是温柔性子,和他们家交好的不少,此时自有人出来帮忙主持局面。 实则山桃现在也是硬着头皮撑着场面,她前世死的时候才及笈不久,哪里知道如何接生。 还是杀猪宴那天夜里,她告诉杜盈秋孙叔媳妇儿快临盆的事,杜盈秋跟她感叹这时代的孕妇生产不易,顺便提了一些生产时的事项。 注意到孕妇眼神开始涣散,山桃只能掰正她的头对着自己,语气坚定道,“婶子看着我,不能睡,你的孩子还需要你,相信我,我能救你,一定能!” 原本意识已经开始溃散的孕妇听着这话,又来了股力气,朝山桃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小手,“救,救救我......我不想死。” 第二十三章 母子平安 杜盈秋跟着二柱跑到孙叔家时,一口气没歇便往屋里冲。 山桃正在给孕妇喂红糖水,她几近脱水,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山桃半哄半灌,才勉强喂进去了半碗。 “娘,婶子快没力气了!” 见着杜盈秋,山桃眼睛一亮,犹如见到了救星。 站在一旁的两个妇人面面相觑,还以为在等什么厉害的稳婆,这也没听说过山家二房媳妇儿还会接生啊? 若说来的是一口气生了三个大胖小子,身体倍儿棒的金氏还差不多。 杜盈秋屏蔽了一切干扰因素,迅速上前检查孕妇的情况,得到的结论和稳婆相差无几,“胎位不正,羊水一旦流光,胎儿会窒息而亡。” 没有犹豫,杜盈秋挽起袖子,用热水洗净手,便直接压在了孕妇的肚子上,忽然的重力让孕妇痛得抽了一口凉气。 一旁的妇人看得心惊胆战,想上手拦人,“你这是救人还是害人,哪有这么接生的!” “救,四丫娘你只管救人,生死我担。”跌坐在地上的孙叔这时来了力气,拦住了想要拽人的妇人。 那妇人也是好心,被驳了面子甩手就走到了一旁,冷眼看着。 杜盈秋使出吃奶的力气去努力正胎位,但现在时间紧迫,外力起的作用太小,只能从内使力气才有效。 “陶陶,娘教你怎么正胎位,你看清楚胎像,将娃娃腿朝下正过来。” 看着杜盈秋手上的动作,山桃知道,这是让自己用仙术的意思,千钧一发,她没有犹豫,立刻调动了仙术,盯准了孕妇的肚子。 慢慢的,目光穿透皮肉,见到了倒置在腹中的胎儿,是个男娃,头挤在孕妇的宫口,小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 深吸了一口气,山桃不敢眨眼睛,伸出手慢慢地探入了孕妇的宫口,幸亏她年纪小又瘦弱,再大一些,这手就伸不进去了。 几乎进了大半个胳膊,血腥味刺激着嗅觉,山桃憋了一口气,学着杜盈秋的动作慢慢地将娃娃摆正,一点点调整着位置。 就连一旁面色不虞的妇人都憋住了气,生孩子对女人而言就是一趟鬼门关,这种情况的难产她们不是没见过,就是自己也有孩子夭折的,还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接生场面。 “可...可以了。” 山桃将满是血水的手收回来,对着杜盈秋点了点头,杜盈秋立刻接上位置,顺着孕妇的肚子往下推,同时鼓励道:“孩子马上出来了,使劲儿!” 半碗红糖水又给了孕妇一些力气,她顺着杜盈秋的节奏,不停吐息,一用力,终于孩子的脚露了出来。 杜盈秋当机立断拽住孩子的腿,顺着拉了出来,又用过了火的剪刀剪断孩子的脐带。 甚至没时间管这孩子,杜盈秋将娃娃塞给孙叔,又忙着照顾产妇去了。 她没有趁手的器具,只能按一些穴位助力,还好产妇的血渐渐止住了,只来得及望一眼孩子,就脱力昏睡了过去。 山桃看着僵硬着手臂不敢动弹的孙叔,上前掐了一下小娃娃的屁股,一直没动静的娃娃忽然感觉疼痛,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只那声音跟猫儿似的有气无力,但好歹出了声,就是活下来了。 这下那两个帮忙的妇人是彻底服气了,上前帮着换了干净被褥,又端来热水给孩子擦身体,给山桃和杜盈秋净手,哪还有刚刚不爽的样子。 这生孩子是女人都要过的一关,杜盈秋刚刚露的这一手,绝对在这些妇人心里留下了无可撼动的崇高地位。 “恭喜孙叔婶子,是个男娃呢。”山桃也是头一回见到刚出生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产困难,皱皱巴巴难看得很,只这话只能咽在肚子里。 孙叔惯常没多少表情,此时又是想哭又是想笑,憋得脸色跟小娃娃差不多,忽然朝着杜盈秋和山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孙叔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孙大哥,使不得!” 母女两人哪里受这个礼,纷纷避让,孙叔却执拗地不肯起身,“我媳妇儿和娃的命是你们母女救的,谢谢,谢谢你们!我一定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 甚至没顾得上辈分,孙叔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因为后怕哭出了声,怀里的娃娃也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亲爹的难过,竟然停下了哭泣,伸手摸了一把孙叔粗犷的脸颊。 孙叔媳妇儿难产,稳婆跑了,却被山家二房母子连手救了回来。 不过片刻,青山村里又传开了这段异事,妇人们将杜盈秋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想知道这稳婆都救不活的孕妇,她是怎么救回来的。 还有些怀胎的妇人眼热不已,就差当场掏钱让杜盈秋给她接生了。 因为年纪小而被觉得只是顺带的山桃被挤在了一旁,看着那些热情不已的婶子大娘,心里嘀咕着,娘要是真做稳婆,指不定比爹中秀才还先发达。 村长也带着自家媳妇儿赶了过来,寻常家里生产自然不会惊动他,可一来孙叔是村里有名的猎户,前些日子才领头打了野猪。 二来刚刚孙叔急匆匆的借了红糖,村长也不放心情况。 最后,跟着村长一起来的村长媳妇儿,自然是听见了杜盈秋的厉害,自己家里的孙媳妇儿可也快临盆了,怎能不上心? 这是杜盈秋穿越以来收到过最热情待遇的一次,她有些哭笑不得,本就不是妇产科的医生,只外科多少会接触接生的事,也是赶鸭子上架。 闹哄哄过了许久,村长带着自家媳妇儿才安顿好了局面。 孙叔提前备好了散的铜板和零碎的糖果,用来分给上门的乡亲孩子沾沾喜气。 得了喜气,又见识了热闹,无关紧要的也知趣的各回各家了,只有几个帮忙的留了下来收拾乱糟糟的烂摊子。 安顿好了孩子和媳妇儿后,孙叔拿着一个钱袋子走了出了,往山桃手里一塞,“两条人命,不是一句帮忙就能平的,这点钱,只当叔的一句谢,以后有用得着叔的地方,尽管吩咐。” 沉甸甸的钱袋子入手,说实话,山桃狠狠地心动了,但她也知道,以恩挟报非君子所为,一脸我是小孩我做不了主的样子,将钱袋子推给杜盈秋,让她心疼去了。 第二十四章 恩重如山 二十枚沉甸甸的银块一只手都握不住,山二郎捧着二十两银子一时无言。 “做猎户这么土豪的吗?” 一般农家人,一年到头能存下二三两银子,富庶一点的有个五两就足够积攒家底了,二十两银子能让一家三口开销四五年。 猎户虽然靠的是手艺吃饭,但比地里刨食的也好不了多少,入了冬更难猎到值钱的猎物。 坐在床头的杜盈秋正在帮山桃按摩,从手指到小臂,推通经络,好笑地睨了一眼山二郎,“若孙家真只是猎户,这谢礼我是收不下的,还是陶陶点醒我。总之这孙大哥定不是个平凡之辈。” 白日里母女俩联手救了村里猎户孙叔的媳妇儿,硬是将鬼门关上的母子二人给拽了回来。 孙叔是真心感念这份大恩,估摸着自己回屋直接装了一包银子都没数数,塞给山桃时,山桃差点没兜住。 银袋子被山桃塞给了杜盈秋,杜盈秋也被这重量唬了一跳,以为孙叔一时着急将家底都掏光了。 回过神的山桃后知后觉地抿出了一些不凡之处,孙家人丁单薄,家中无长辈,只有夫妻二人,院子看不出什么,只宽阔整洁些,但内里却处处透露出富庶。 只在孙家主卧房中进出了一趟,偏她是个好记性,又不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农家丫头,那些家具木料虽不是顶名贵的,但确皆是实用的好料,连一个角落里的马扎用得都是整块料。 再说帮手的妇人翻找出来的干净被褥,触之柔滑,可不单单是一件,每一件都极其舒适。 根据杜盈秋的记忆,孙叔夫妻俩是三年前才落户在了青山村,说是家中糟了灾,迁居至此,置办了几亩田地却少耕种,全靠着孙叔打猎的手艺过活。 母女俩一对便知,孙叔不凡,这谢礼给得重却也给的起。 纵使如此,杜盈秋和山桃都不打算收下这份重礼,命贵无价,且无论孙叔身份于二房却常有相助,收了那些不好单卖的小兽皮,又引了山桃寻野猪,恩义相对,救人是情也是理。 冷静下来的孙叔一思量,也才发觉自己出手太过阔绰,母女俩的推拒让这份恩情更显贵重,他收了大半,留下二十两银子,特意换成一两的银块,装在袋子里,旁人也不知晓内情。 财不外露,于来历成谜的孙家而言如此,于家道艰难的山家二房亦是如此。 乡下请稳婆不过是二钱银子,也就是二百文,在旁看着的最多以为孙叔给了多一倍的铜板。 这二十两银子,杜盈秋没再推脱,于青山村任一户农家而言,二十两银子都极为贵重,但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却只能解眼下之困。 古代百姓的日子太苦,杜盈秋和山二郎习惯了现代发达的科技,小康的生活,更不想山桃这么小的年纪跟着他们吃糠咽菜。 青山村中,杜氏对山春花称得上一句富养,不让她做活,让山三郎教她习字,一年能得两套新衣,养得白白净净,一双手连个茧子都没有。 但放在杜盈秋眼里,半个富字也称不上,吃饱穿暖只是底线,吃好穿细是应该,习文习武无所谓,只要山桃喜欢的她都会全力支持,不求她日后做什么大家闺秀,只要平安喜乐随心所欲。 再说山二郎的科举之路,这世道养一个读书人金山银山也不够,纸墨笔砚乃至从官的人情世故,哪一样不费银子。 故此,二房缺钱,杜盈秋也不自轻,自己救人的手艺再多银子也换不来,这钱收得意外却也心安理得。 银子被杜盈秋装收进袋子,也不怕膈,塞进了枕头里,实在是这间小破屋子没处藏,山家也没那么让人放心。 “快过年了,过几日镇上有集会,孙大哥恰巧也要去镇上一趟清货,我们便可随着一道,置办些年货,散了钱也好还家里欠着的钱。” 去镇子上赶集,搁在三人前世都不算值得兴奋的事,但现在窝在穷乡僻壤数日,却充满了期盼。 “纪大夫就在镇上,娘,我想去给纪大夫拜年。”比起置办年礼,山桃更记挂救了自家爹娘性命的纪大夫,仅靠她的仙术,没有纪大夫的医者仁心,她也不会留住这么好的爹娘。 杜盈秋温柔地摸了摸山桃的头,“该是如此,也该备一份厚厚的拜年礼。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该买些好吃的补补,还有新衣裳,都买。” “我也想买些东西,书可以淘些旧书,笔墨纸砚却该备上一套。陶陶也该用纸笔练字,不然成不了气候。”山二郎笑才刚起又默下,一拍脑门,“不对,我去不得。原主就是在镇上赌场输的银子,估计那些人以为自己打死了人,不敢惹上官司,才没寻到咱家里来。” 于是原定的一家三口之行变成了母女二人出游,山二郎赌钱的事哪怕在镇上都闹出了声响,此时实在不宜露面。 二房刚得的二十两银子,可不想还没捂热就又填给赌场,那赌场有背景有猫腻,山二郎并非单纯手气不好,而是被人使了套,只他自己没看出来,现在的山二郎一琢磨就看出了关窍。 等到了赶集的日子,孙叔套了牛车,他家也是村里难得养了牛的,平日去镇上卖货,也常载乡亲,不收铜板。 天色才亮,牛车便候在了村尾山家,杜盈秋穿了件少补丁的衣裳,牵着梳了羊角辫洗漱得干干净净的山桃,背了一个盖着布帘的背篓。 “我们娘俩走到村口上车就好,特地来村尾接,太麻烦你了。” 孙叔指了指靠里两个专门垫了软垫的座位,摆了一个脚蹬,露了些笑意,“不麻烦。要是让你们走到村口坐车,只过我家门口,我媳妇儿准骂我。” 看着神秘莫测,成熟稳重的孙叔,却是个实打实的宠妻狂魔,母女二人对视一眼笑了笑,也没再客气,坐上了车。 等着去镇上赶集的乡亲不少,上了车纷纷主动跟母女俩打招呼,妇人们仗着性别优势,更是巴着杜盈秋坐,好话一筐接着一筐。 山桃被杜盈秋搂在怀里,用一件厚衣裳罩着头,随着晃悠的节奏开始犯困,心里还胡乱想着着,要是能做个像娘这样好手艺的稳婆,也真不错啊...... 第二十五章 上门生意 烟霞镇,是离青山村最近的镇子,逢年过节会办大集会,开市的时间早且长,热闹得很。 比起县里的其他镇子,烟霞镇又格外繁华些,只因它地理条件优越,来往便利,占地被苍江县县城覆盖,既是镇,又是县。 城镇外有一座山,长满了桃树,春日花开一片粉雾似云霞,因此得名,而苍江县则因苍江贯县得名。 赶集的路上,杜盈秋闲来无事便向山桃讲起了地理常识,教养并非只是学问,常识也是育人重要的内容。 被寒风吹得睡不着的乡亲见山桃这个小娃娃听这些津津有味,打发时间也说些自己知晓的镇上的事,本只是随口几句,被山桃一双杏仁眼认真地看着,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一路都没停嘴,下车时才觉得口干舌燥。 跟乡亲们作别时,山桃还余兴未了地冲人挥手作揖,只道是受教了,听得很是开心。 有婶子想起自家那费大力气送进学堂念两日就不愿再去的倒霉孩子,分开的时候愣是将山桃的小辫子摸了又摸,才平息那股眼热离开。 孙叔看着辫子都被摸散了的山桃直乐,“现在日头还早,镇东开市,什么都有得卖,可要我送你们去?” 搭这个顺风车已经是麻烦人了,杜盈秋连连摆手谢了这好意,“孙大哥你忙你的就是,今日也没急事,我带着四丫随处逛逛,她还没来过镇上呢。” 孙叔也没坚持,他还有货物要处理,又要采买确实不得空,便跟母女二人约定了返程的时辰,便驾着车走了。 牵着自家娘亲的手,山桃跟着杜盈秋往热闹的东市走去,因临近年节,来往的人不少,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来得早便不赶时间,母女二人一路走一路看,山桃难得见到民间热闹,杜盈秋则感慨古代文化。 “就是这儿了。”杜盈秋牵着山桃最后停在了一家布庄前,牌匾上写着“锦绣阁”三个字。 原主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手绣活,杜盈秋也继承了这一点,就拿缝补衣物来说,金氏再细致也不能做到她那样密实不见针脚的样子。 以前原主绣些帕子扇面,多卖给了游走的货郎,拿着货主动上布庄也是头一回。 这回拿来的货和以往又不同,原主手再巧终究受眼界限制,会得针法和花样也只是平平,山桃虽不懂女工,却见识过北朝皇室的奢靡。 越是末代王公贵族越荒淫无度,吃穿用度无所不贵,最受宠的继皇后有一件翠珠羽衣,活生生费了成百上千只翠鸟的羽毛配上珠玉制成。 山桃描述花样,山二郎以画绘制,最后杜盈秋缝纫成品,集合一家三口之力,花了将近两个月功夫,也不过才绣了不足十张手帕。 新年穿新衣,锦绣阁里今日才开了门,就迎来了不少客人,看布匹的,定成衣的,店家忙得团团转,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新客。 店内布匹大多颜色素暗,多原麻浑绿,少有几批颜色鲜亮的,都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柜台上还摆了展示团扇和秀帕荷包等物件,较布匹精致些,花样却也寻常。 只扫一眼,山桃就对自家的绣品更多了几分信心。 一个穿着嫩黄上袄,豆绿褶裙梳着双丫髻的年轻姑娘从楼上下来,将手里的绣样随意扔在台上,撇撇嘴:“我家小姐备嫁的物件儿,哪里瞧得上你们这些便宜货,还说你锦绣阁是县城里最好的一家布庄,也就这些?” 那姑娘身后跟着一个梳高髻的妇人,面盘圆润脸上带笑,嘴上说着好话,“县令家的千金自是金尊玉贵,今日开集市店忙,好货都未尽数拿出,不然改日我亲自带着绣样送至府上,让夫人小姐慢慢选?” 一个县城,富贵些的也就是乡绅地主和耕读世家,县令称得上是苍江县的地头蛇,府上一个下人也能拿乔。 山桃听了一耳朵,打开自己的小挎包,揪出一条花纹最为繁复的,几步并作一步挡在了那县令家的丫鬟面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位姐姐,用作嫁妆的绣品繁复,店内放得自然是寻常用的,赶巧我们来送货,您看看这纹样如何?” 柔软的绢帕被山桃直接抖开,那丫鬟想不看都不行,定睛一瞧,步子顿住,咦了一声,抬手接了过来。 绢帕料子实在一般,甚至称得上低劣,绣线颜色也单调暗淡,但这图样和针脚却是极好的,不过巴掌大的绢帕,绣了缠枝团花纹,两只彩蝶翩跹花间,栩栩如生。 一般随身用的绢帕,至多不过在角落绣一个小图案,或者文雅些的绣上一两行诗,如此精致的满绣,整个锦绣阁也没有一条。 “料子差了些,绣样和手艺是不错。”丫鬟也不急着走了,面色柔和下来,捏着帕子低头看了看还没自己一半高的山桃,“这是你绣的?” “我年纪小,哪会这个,是我娘绣的。”山桃言辞利落,拽着杜盈秋的袖子拉到身边,又将挎包中的绣帕全拿了出来,“您看,这都是我娘绣的,店里也有我娘卖的绣品。” 站在丫鬟身后的店家起先以为是来抢生意的,眉头才竖起瞅见了那精致的绢帕,将不客气的话又咽了下去。 丫鬟只看得出值不值钱,店家却是内行,这帕子难得的不是手艺,而是那绣样,雍容娟丽,苍江县大大小小的布庄她就没见过这样的花样子。 再听山桃的话,店家将杜盈秋打量了个遍也不觉得自己接待过这样一位姿容清秀的绣娘,只当是小姑娘给自家娘抬身价。 但送上门的生意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店家一口应下,“是是是,青梅姑娘可看上眼了?不是我自夸,我们锦绣阁在苍江县布行里,也是头一份的,别家未必拿得出来这些。” 估摸着青梅也确实看了不少布庄,过了一眼那一叠绣帕,一并拿在了手里,“看着还行,但定不定得我家夫人掌了眼,先帮我把这些包上吧。” 店家闻言笑意更深了几分,望向杜盈秋时也多了一丝郑重,这叠帕子她没收青梅一文钱,包好给人好生送了出去,见着走远了立刻抽身回来招呼母女二人。 “这位夫人,还不知如何称呼?你放心,刚刚那些我全收了,必不会让你吃亏。” 杜盈秋握着山桃的小手略欠身,“夫家姓山,您叫声山娘子便是。锦绣阁是县里布行顶好的,自不会亏我一个绣娘的钱。” 不卑不亢,又不着痕迹捧了人一把,这生意便开了个好头。 第二十六章 奇怪三叔 店家将母女二人迎上了二楼雅室,又添了茶水,开了钱匣子。 “店内少收散货,按市价,一根手帕几文到百文的都有,夫人那些绣帕绣样精致,又是满绣,价自是贵些,一共八根,一根按六十文算如何?” 寻常百姓少买成衣多购布匹,或是自个儿缝制,或是寻裁缝定制,一般短打也就三五十文能够一身,料子好些的两三百文也能买着。 手帕不费布料,以前杜盈秋卖给货郎的一条才八文钱,到了店里足足翻了好几倍。 但母女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多出来的钱,一是因为那些绣样确实难得,二则是因为这店家想结这个善缘。 “您是行家,定的价自是公允。”别人抛出橄榄枝,杜盈秋便笑得诚恳地接下,“我们是青山村来的,也是碰上赶集才想着来锦绣阁掌掌眼,以前绣品都卖给了货郎,适才在您店里也瞧见了以前绣的物件儿,想来也是有缘。” 在楼下山桃说杜盈秋在这店里卖过绣品并非空口白牙,是认出了柜台上有杜盈秋的手笔。 店家闻言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山桃,心道倒是错怪了这小姑娘,“可不是有缘,我家确实也收货郎的,可也得挑着好得才肯要,说来说去,还是夫人手艺好。” 你吹我捧的过场走了,话题才正式落到了刚刚的富贵丫鬟身上。 “刚才那是县令夫人跟前的大丫鬟青梅。高县令家千金才十四,还没及笄,起先也没听见说了亲,今日忽然上门说给自家小姐备嫁妆,我这才没备出好货。” 抓了把零嘴放在山桃面前,店家继续道,“高县令明年就要离任,本也不是咱益州的人,估计给千金备的嫁妆少在此处,才匆忙外置。” 备嫁妆,即使是在乡下也是女子顶顶重要的一件事,虽贵贱有别,但笼统也左不过是些家什器具,布匹衣物,家底丰厚的再置办些产业。 这青梅话里话外透出,是要从布庄里定嫁衣,还有床单被褥等大小物件儿,若真落在一家头上,那可是笔大生意。 “虽我和夫人未曾蒙面,但这生意却是先做过了,今日看青梅姑娘对夫人的绣品也是满意,若县令夫人再点了头,这可是一笔大买卖。” 店家想了想县令夫人平日出手的阔绰,心里就乐开了花,只面上还压着,“夫人虽非我店里的绣娘,但手艺人靠手艺说话,县令夫人这头我可牵头,不知夫人可有意愿?” 无论是为了日后常来常往的生意,还是眼下这一块大肉,杜盈秋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县令千金这嫁妆生意待谈,店家先应下了长久的小买卖,没收定金,拿了一叠比她们带来的绣帕好上不少的料子和针线,预订了一批绣品。 点明了不要之前那些寻常花样的,就要现在这些稀罕繁复的,因是长期生意,价定在了五十文一条。 刚刚收来的钱没等捂热乎,就又换成了布匹。 一共挑了四匹自家用,一匹颜色鲜的茜色给山桃做衣裳,一匹松灰的给山二郎,一匹绛色的杜盈秋自己穿,还有一匹格外贵些,则是给纪大夫的年礼。 自家人穿图舒适耐用,送人的自然是要挑些花样的。 店家都给打了折,便宜了不少,卖帕子的钱还有剩余,又去买了些点心并一坛好酒,这年礼便备妥了。 到了保济堂,来看病抓药的人也不少,寒冬腊月病倒的多,碰上赶集才有空一并来就医。 纪大夫是保济堂的招牌,忙起来没个完,等好容易歇着听学徒说有对母女来送礼,净了手一见,有些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今日赶集会,也快过年了,我和娘想来给您拜年。”山桃人小抱不住东西,只将点心往纪大夫怀里放,“这家点心可香了,您带回家给娃娃吃。还有酒和布匹,都是些寻常年礼。” 见着桌上的年礼,纪大夫倒不是没见过这些东西,只是想起山家那穷得叮当响的家境,还有那个耍心眼不肯出药钱的杜氏,便不想收这份礼。 “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哪需这些?心意我领了,东西还是带回去自家用吧。” 山桃站直了身子,冲纪大夫弓身作揖,朗声道:“您医者仁心,我爹娘才得活命,这些东西值不得您半分恩义,您不收下,晚辈难安。” 纪大夫不收,山桃便不肯起,杜盈秋只将手拢着,男女有别纪大夫也不能硬推拒回去,只好收下。 看着收起正经露出笑来的山桃,纪大夫摇头失笑,“稻香斋的点心,锦绣阁的布还有聚胜楼的酒,怎么你家捡着金子了?上回见面不还是借钱抓的药吗?” 这话不该小孩来接,山桃便眨眨眼没吭声,由着杜盈秋去说道,只是家里回转了些,不至于叮当响。 纪大夫略一思量,支开了学徒去,单独和母女俩说了些话,“你家相公当初是被赌场的人抬来我这儿的,就剩一口气没咽。若是赌场的人知道你家相公没死,少不得纠缠,近日还是该先避着风头才是。” 杜盈秋点了点头,“是这个理,这回赶集当家的也没来。也多谢纪大夫您提点。” 见人心里有数,纪大夫便不再多言,忽又道:“你家在县里可还是有亲人?是个念书的?” 母女二人对了一眼,谁也没想起来县上还有亲戚,还是山桃先反应过来,“我三叔在县学念书,纪大夫您认识吗?” “不算认识。只是听了些闲话,说赌场的人失手打死了哥哥,如今又缠着弟弟索钱。既你爹没死,你三叔也没传消息回去?” 山桃记忆里的山三郎,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死读书的妈宝男。 如果赌场的人真因为山二郎缠上他,前些日子山春花才从县里回乡,怎么着山三郎也该往回递消息或者要钱才是,不该一句话没带。 杜盈秋眸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挠了挠山桃的手心,等拜别了纪大夫才跟山桃通了气。 “山三郎,对我们二房不是什么好人,更不可能替你爹背这口黑锅。” 第二十七章 不是好鸟 临近正午,街边开始摆出了大大小小兜售热汤食的小摊。 靠近县学的街道小吃种类繁多,最是热闹,此处多学子,县城本地的少,在外求学多少都有些家底,偶尔在外打打牙祭,故此县学外才如此多食肆。 “陶陶想吃啥?”杜盈秋背着满满一背篓的年货,看着一排热气腾腾的摊贩问道。 山桃想都没想指了离县学最近的一家馄饨摊,两人落座又问清价钱,大碗四文小碗三文,便点了一大一小两碗馄饨。 薄薄的面皮儿裹着肉馅儿,再打上吊好的汤头,香气扑面,杜盈秋将筷子递给山桃,又道:“再加两个鸡蛋。” “您加的鸡蛋。”馄饨摊就两口釜,不具备煎炸功能,鸡蛋都是水煮的,店家是个热络人,又赠了一叠脆口的腌菜,“自家腌的,您吃个鲜。来赶集备年货的吧?” “谢谢伯伯。”山桃脆生生地回谢,点点头又好奇地看向了县学门口,“我跟娘是来赶集的。我头回来县里,第一次见着县学,不都说这是读书人的地方吗?咋跟我们村混子似的蹲在门口。” 县学门口阶沿下蹲着两个抄着手的混混,一身匪气,眼珠子提溜转,时不时地横一眼路人。 “那是赌场要债的。”忙着手上的活,店家嘴完全不受影响,嘚吧嘚得将最近县学的趣事说了出来。 “里头一个学子,家境贫寒,听说有个哥哥在县里做活,染上了赌瘾,赌场的人要债不成给打死了,现在就来缠着念学的弟弟。” 这事儿也是近来才起的,街坊邻里都当看个热闹,有本地的在这吃馄饨,见有人又提,七嘴八舌地又说了起来。 “我也知道,听说那学子姓山,学问还不错,等着今年靠秀才呢。” “要我说就是这书生脸皮薄,只听说过父债子偿的,从没听说兄债弟偿的,何况那赌场打死人理亏,他告上衙门也使得!” “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定是念着县试在即不想分心,破财免灾呗。” 将嘴里的馄饨咽下,山桃眨巴着大眼睛追问道:“这书生还还钱了?” “有人见着他拿钱给赌场的人了,只赌债不是个小数目,定是还不够。”旁桌的食客顺嘴回了一句。 和二房有过结的山三郎,性子完美继承了杜氏的抠门,既然占理,会选择破财免灾? 捋了捋原主的记忆,杜盈秋压低声音道:“他又不是第一回考县试了,就他那半吊子水平,肯定不会担心县试受扰。更别提还往外拿钱。” 山三郎可是个吞金兽,以往山二郎虽混不吝,除了这回赌债却也没拿家里的钱使,都是自己做苦力换得工钱。 从小开始念学的山三郎被杜氏捧在手里,公中大半的钱都被他用去念书,年过二十也没见学出个名堂来。 话赶话,馄饨摊上的闲话已经说到别人身上去了,只见县学门口走出来一个跨着脸的书生,一出门就被赌场的混子勾肩搭背地往一旁偏僻的巷子带。 “娘我吃饱了,想去买零嘴儿。”山桃两三口将碗里的吃完,抹了嘴就跟着去了那条巷子。 杜盈秋要守东西,也不像山桃人小好躲藏,只叮嘱了一句小心些便留在了原地等候。 没人想要招惹赌场的混子,他们三人勾肩搭背地也没注意身后还跟了个小娃娃。 瞅着一堆杂物,山桃蹲在了后面,支棱起耳朵开始偷听,隔了些距离有些含糊,便开了仙术,穿透杂物盯着,合上口型,话就容易猜得多。 “钱呢?”混子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山三郎的脸,“上回说饶你些日子,过了这半个月,总有个响儿吧?” 山三郎对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混子不敢摆架子,缩着脖子解开腰间的袋子,“凑了这些,年后,等我回家一趟,定能凑够剩下的。” 那袋子里一共不过几十个铜板,混子嗤笑一声,一把拽住山三郎的衣领:“打发叫花子呢?你哥欠的可是足足二十两,怎么,你想步你哥的后尘,也躺着玩玩儿?” 不知道山二郎如今生龙活虎的山三郎面色一白,咽了口唾沫,“我有办法,只要回趟家。家里有个侄女儿,是我那死了的兄长的,卖出去也值几两银子,求大哥再宽限我几日。” 默默偷听的山桃一阵无语,真不愧是亲生母子,山三郎想得办法跟杜氏一模一样,卖女还债。 “坑了人家爹,现在又想卖人,你念什么四书五经啊,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吧?”赌场的混子倒不是替四丫打抱不平,只不过是想践踏一下这些读书人的尊严,嘻嘻哈哈地将山三郎的面子踩进了泥地里。 就是这一时调侃,让山桃听到了关键讯息,山二郎染上赌瘾,竟然是山三郎找了赌场的人诱使所致。 趁着两个混子还在数落山三郎,山桃原路返回,给杜盈秋使了个眼色,母女俩便提着东西朝县城外走。 听山桃说完刚刚偷听到的,杜盈秋面色也冷了下来,又叹了口气,“也是我,不,是原主杜盈秋种下的孽。” 杜盈秋将山二郎和山三郎的事娓娓道来,竟是一场因情而起的孽缘。 杜氏娘家在大河村,因为女儿多出名,乡下人爱生儿子,觉得女儿是赔钱货,但在杜家女儿却是摇钱树。 只因祖上样貌好,杜氏家的女儿一个个出落的也标致,又有家传的绣活,女儿好嫁,七里八乡的都结了亲,家底竟也靠着丰厚的聘礼攒下了。 杜盈秋是杜氏的侄女儿,虽不比上头几个姐姐能干,但容貌却是最出色的。 山二郎和山三郎年岁差得小,杜氏却只管亲儿子,忙着给山三郎张罗婚事,山三郎便相中了她侄女儿杜盈秋。 “原主样貌好心气儿高,根本不愿意嫁入农家,是杜氏以走亲为由头将人诓到了家里。实则原主根本看不上山家,哪知有天晚上吃醉了,意外跟山二郎浑睡了一夜,没法子才嫁了过来。” 原本继母杜氏厚此薄彼,兄弟二人间就有了间隙,加上这一出夺妻之恨,更是火上浇油。 “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他现在还记挂着报复,可见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山桃见惯了后宫阴私,听出得猫腻比杜盈秋这个长在红旗下的更多,“原来的杜盈秋,未出嫁的女子又怎会在姑母家吃醉?” 前事不明,只一件事毋庸置疑,这山三郎定不是个好鸟。 第二十八章 新年礼物 回了青山村,孙叔还是驾着牛车停在了山家门口。 同村以为车上剩的大包小包是孙叔买回去给媳妇儿坐月子的,其实都是山家二房的年货。 母女二人提着年货避开了杜氏,将东西塞了进了屋子,来不及跟山二郎分享年礼,先碰头说起了今日的发现。 “我就说原主天天扛包累得不行,咋还能有闲心去赌。”山二郎听了前因后果后磨了磨后槽牙,“之前的事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打我闺女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 “爹,你有啥招?”山桃对自家爹面白心黑的本性已经窥探一二了,现在二房能关起门过小日子就全赖了山二郎的小九九。 山二郎收起气容,面对自家女儿永远一副温润如玉模样,捏了捏她的小辫子道:“不急。赌场的人现在缠着的是他山三郎,等几日他回来了,见着我没死也不敢闹,多半还会忍气吞声。” “你这个真正的债主活着,他能再挡再赌场面前?”杜盈秋没明白这话,睨了一眼山二郎。 反倒是山桃觉出了味儿,喃喃道:“对于赌场而言,要到钱是最紧要的,找谁要债却无所谓。爹在赌场的人眼里是拿不出钱的,山三郎却不一样,他受杜氏偏爱,又怕事情败露不能继续念学,顾忌更多就更好拿捏。” 人心诡谲,山二郎在自己的时代,从农村一路念书成为大学教授,自不会是个不接地气的书生,这些弯弯绕绕他门清儿。 只是没想到杜盈秋没回过神的意思,山桃一转脑子就透彻了,到底还是前世吃了太多苦。 等反应过来自己吐露了什么的山桃一下闭上了嘴,明明已经打定主意好好赖着爹娘享受这辈子难得的亲情,却总会不小心吐露心声。 “原来如此,陶陶真聪明!”杜盈秋却根本不觉得山桃心思多,反而一脸自豪,“你放心,爹娘在呢,他敢动你,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山二郎看着自家媳妇儿雄赳赳的模样也笑出了声,更细腻地察觉了山桃一瞬间的情绪,“你知事明理是好事,以后爹娘才不怕你吃亏。都买了什么好东西,快给爹开开眼。” 两三句话,山桃那点心思便被打消了,她对山二郎露了个笑,将背篓拖了过来,将年货一件件往外拿。 好东西还不少,花钱是女人的天性,无论古今,母女俩狠狠地消磨了一下购物欲。 最基本的衣食,布匹一人一身,大人至少能做两件,山桃的个头能做四五件衣裳,还额外裁了柔软亲肤的棉布做内衫,之前那些粗糙的布料穿着,小娃娃身上就没一块细嫩的。 被褥也买了两床厚实的,之前盖的那薄薄的一片,拿去给狼崽子垫窝正好。 吃的东西,米面是基本的,山二郎的田自己不种,归给了大房,只能买,还有盐跟猪油都买了满满一大罐。 这时候没什么调味的,有也贵得出奇,比如生姜,是用来治病的而不是作佐料,夫妻二人习惯了华夏几千年的美食,哪怕现在食物只能烹煮,多些盐味也是好的。 肉食也买了些,西山上的活物都怕了山桃这个小神仙,纷纷避去了内里,又落了雪,猎物是寻不着了。 羊肉滋补,鸡肉方便,各买了一些,市集上的猪都没阉过,味儿实在太大便没买。还有些糖果点心的零嘴儿,也买了不少。 剩下的就是现在山二郎急需的笔墨纸砚,这东西实在贵,纸是消耗品,便挑了没裁的劣等纸,笔一共买了三根,至于书本,则是母女俩在县学门口蹲着买来的学子旧书。 对于山二郎而言,无论前世今生,这些才是吃饭的本事,握在手里美在心里,想起了什么又蹙眉道:“县试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门县学,要么向县令自举。如今赌场的人缠着山三郎,县学那条路我是走不得了。” 读书人最讲究的还不是学问,而是名声,就山二郎赌钱的事现在苍江县人尽皆知,县学不可能收取这种有污名的学生。 “要不说咱家陶陶是福娃娃呢,县学走不通,县令这条道没准有希望。”杜盈秋笑着将两人在锦绣阁的事说了出来,若真能被聘请为县令千金赶制嫁妆,内院的枕头风可比前堂的好使。 只要有这个契机,山二郎对自己的投名状还是有自信的。 杜盈秋抱着给大房备的年礼,带着山桃送去,一匹布,两斤羊肉,半只鸡,还有些点心。 “这些是我们二房欠大哥大嫂的,还有公中的钱,大嫂您点点数。”杜盈秋将提前备好的两份铜板拿了出来,一份是大房的,一份是当初杜氏打碎的瓦罐的。 金氏没接钱袋子,看着这份年礼就足够咂舌了,二房救了孙叔媳妇儿的事二柱回来也说了,可却没想到孙叔给的谢礼这么阔绰。 但怎么大房也想不到孙叔会给二十两,还以为二房夫妻不知节俭,一股脑都用了。 “都是自家亲戚,哪有这么给年礼的。”金氏虽然也爱财,但和杜氏的抠门不同,她自己心里有明账。 将大房的还款取出一半,公中的照单全收,剩下的推了回去,“四丫去山上寻野味,带着她二哥给我们分了不少,就那些也抵了不少钱。二弟现在看着有些起色了,可你掌家要知道细水长流,哪有一股脑把银子花光的道理,别的都拿回去。” 山大郎也在一旁劝着,只要山二郎能清醒过来好好过日子,他就比吃什么肉都高兴。 大人间的人情世故自有他们去操持,山桃只挥了挥手,将三个哥哥叫了过来。 “这个是大哥的,冻疮膏,纪大夫那买的,擦了明年准不复起。”山桃翻开自己的小挎包将一盒瓷瓶装着的膏药放在山大柱手里,山大柱跟着爹多下地做活,才十二,一双手一到冬天就生疮。 又拿出一把小刀,是雕刻用的,给了二柱,“二哥这是你的,你爱雕琢物件儿,这个刀利,好用。” 看着大哥二哥都有东西,且一个个都喜欢得不行,三柱期待地提前摊开了自己的手,得到了一只毛笔。 山桃笑眯眯地对三柱道:“三哥你不是想以后写字就能换大鹅吗,明日起就和我一起,跟爹学写字吧。” 三柱:......不能直接给我一只大鹅吗? 第二十九章 续吃软饭 赶集过了几日,锦绣阁托人传来话,县令千金的嫁妆生意定了,让杜盈秋拾掇些行礼,这一个月就先住在锦绣阁了。 “只差几日就过年了,不能年后再去吗?”山桃帮着她娘打点行礼,有些舍不得,这还是头一回杜盈秋要离开这个小家这么久。 山二郎也舍不得,但也明白这差事不易,叹了口气:“县令家的生意不好做,不比我们那时候。媳妇儿你去了少看少说,我和陶陶在家等着你。” 不算山桃抓野味得来的偏财,现在二房正经的收入都靠杜盈秋一人来赚,每月四根绢帕能得二钱银子,像这回嫁妆生意更是可遇不可求,锦绣阁预支了一部分工钱,都有足足二两银子。 “那头说这千金出嫁的急,翻了年赶在春天就得出嫁,多一日工夫总是好的。” 旁得衣物收拾两套就行,带上银子县里什么买不到,重要的是那本花样册子,山桃口述山二郎着墨,赶了好几天才绘制成了厚厚的一本,全是北朝皇室时新的花色。 这回也不用再托孙叔的牛车,锦绣阁的人专门来了骡车接人。 山桃硬是挤上了车,要将娘送到村口才肯分开,路过孙叔家时,孙叔媳妇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奶娃娃,招了招车。 “可是山家嫂子?”孙叔媳妇生得清丽,瓜子脸柳叶眉,肤白净嫩,即使穿着细麻也不像个农妇,平日也甚少出门。 见杜盈秋露了头出来打招呼,孙叔媳妇才走到车尾,跟她说了几句小话,“听说嫂嫂要去高县令家做活,是好事,只是咱们乡下人,最大也只见过村长。小妹杞人忧天,想来跟嫂嫂说说话,只管做好手上的活,旁得也理会不着。” 有锦绣阁的人在,孙叔媳妇话便说得笼统,只话中提点的意思却很是明了。 只是普通农妇,怎会说得出杞人忧天四个字,杜盈秋对孙叔媳妇认真点了点头,“晓得了,你还没出月子,小心受风。等家来,再找你讨一杯娃的满月酒。” 车停了,也马上出村了,山桃索性下了车,跟娘亲挥手作别后,扶着孙叔媳妇将人送了回去。 “婶子,高县令,是个好官吗?” 关起门这话谁也听不着,山桃便没顾忌直接问了出来。 孙叔媳妇将娃娃放到木头做得小床上,又开了柜子给山桃拿糖吃,抿嘴一笑,“是不是婶子的话让你担心了?你是个聪明娃,你娘只是去做活,不妨碍。” 这糖比他们在县里稻香斋买的还要甜,山桃嗦着甜滋滋的味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怕这高县令不是个什么两袖清风为国为民的好官。 “听当家的说,你父亲在备县试?”孙叔媳妇点到即止又提到另一件事,“是准备进县学还是去投牒自举?” “是在备着,但我爹也好些年没碰书了,三年一试,只想着春种后碰碰运气。”山桃眨巴眨巴眼,“婶子可有指教?” “我一个妇人家,哪懂这些。只是听说高县令在咱们县明年任期就满了,再说你爹爹,既是只碰运气,不如潜心再读三年,也别费考试的银子。” 推拒了孙叔媳妇再三挽留的午饭,山桃嘚嘚地跑回了家,赶着去跟自家爹通消息。 若从县学考县试,和县令没多大关系,若是投牒自举,县令便算半个推举人,中了等于这人就和县令有了半师之谊。 官场就是人情场,哪怕是同乡同门出身行事都能沾上关系,何况半师之谊,就牵扯太深了。 听完山桃的话,山二郎摸了摸下巴,“看来这高县令背后的水很浑啊,不然孙家嫂子也不会这样直接提点。晚三年县试到没什么,只是你爹我又得吃三年软饭了。” 山二郎说得只是俏皮话,翻年不紧着赶考,他也该寻些活计来减轻家中的压力,无论是和山大郎一起种地,还是靠着识文断字的手艺谋份生路,都不会在家坐吃山空。 他和山三郎不同,心智成熟,腹中有书心不虚,识时务和谋前程并不冲突。 “爹你放心,还有我呢,我也能给爹挣书本钱。”山桃自信地拍了拍胸口,且不说这回杜盈秋接下绣活有她的大半功劳,就凭借仙术她也能寻着赚钱的法子。 “好,那爹就吃你们娘俩的软饭。”山二郎闻言哈哈大笑,顺着山桃的话凑趣儿。 父女俩正说笑着,门外三柱探了个头进来,“二叔,四丫,烟熏腊肉弄好了,娘让我叫你们尝尝呢。” 之前山二郎见着金氏准备将分得的野猪肉直接挂着风干,提议用松柏枝橘子皮花生壳等好寻的燃料烟熏制作,挂了好些日子,终于成了。 金氏将挂在檐上熏得红黑红黑的腊肉取下来,切了一小块,洗干净直接蒸熟,厨房里在的,一人给了薄薄一片尝味儿。 因舍不得盐,腊肉裹的盐不多,只有淡淡的咸味儿,配着烟熏味儿,蒸汽复苏了它的油润,薄薄一片在嘴里也风味无穷。 三柱最好吃,表现也最明显,直接抱着金氏的腿就嚷着还要吃。 “大娘你手艺很好。”山桃也回味无穷,她还是头一回吃这种做法的肉。 山二郎这个提议人也举起大拇指表示赞同,哪怕比后世少了许多调味,但金氏手艺很好,弥补了调味的差距。 金氏研究出新吃食也很满意,眯着眼笑,“二弟你之前说,这东西能存许久?” “加重盐腌制的话,一年没问题,咱们弄得盐少,几个月半年放在干燥处,也无碍。” “这么久?不错了,直接挂风干的也就过年吃完,就差不离了。”金氏有些咂舌,不过想着用了那些盐,能存这么久也应该,“你们说,这腊肉能不能拿去集市上卖?” 没要到下一片肉的三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我,我就不拿大字换鹅,就换这个腊肉了。” 能征服吃货的胃已经很能说明这个腊肉的滋味了,山桃提议道:“可以找孙叔帮忙卖,他打猎的那些野味都卖给了县里的聚胜楼,聚胜楼肯收的话,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院子里的山春花听着伙房里热热闹闹的声音咬了咬唇,在这个家她是越来越觉得自己没存在感了,她娘杜氏收了二房的孝敬后也不再找茬,只当家里没二房的存在。 踢着小石子,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跑去一看,闷闷不乐的她瞬间喜出望外。 “三哥,你回来啦!” 第三十章 新春对联 院子里杜氏和山春花的笑声让人想忽视都难。 山桃被三柱牵着,跑出伙房,见着回来的山三郎,咦了一声,小声嘀咕道:“三叔咋这么早回来了……” 跟亲娘和亲妹妹说完话,山三郎一眼就瞧见了山桃,看着她如今面盘圆润了,穿着干净的新衣裳梳着两个羊角辫,一时不敢认:“三柱你牵着的是四丫?这,长开了呀。” 原本想要在山桃面前展露一下自己这个做长辈的关怀,但瞅着人这样子比自己过得还好,话便没说出来。 纵使不喜,但小辈的礼不可费,三柱和山桃冲着山三郎作了揖,齐声喊了声三叔。 “好好,四丫来,三叔给你带了糖。”山三郎按原计划行事,挤出了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意,再一搭脸叹了口气,“二哥年纪轻轻的没了,苦了你和秋娘,你放心,三叔还……” 糖山桃接了直接塞给了三柱,仰头冲着山三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打断他的话,“三叔你冻傻了吧?我爹好好的,现在在伙房里呢。” 被亲哥忽视了的山春花鼓了鼓腮帮子,不懂为啥山三郎回来也冲着四丫卖好,没好气地挖苦了一句,“三哥,人家有爹,用不着你在这献殷勤。” 只是吃味的山春花得到了山桃赞赏的眼神,白眼一翻更生气了好不好。 在伙房听够墙角的山二郎这时才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他也穿上了杜盈秋走前赶制的新衣。 松灰色的长袍将他衬得爽利干净,养伤吃得也好些顺带将做苦力熬黑的肤色也养白了一些,再衬着那股书卷气,比山三郎这个县学学子更像个书生。 “三弟回来了?路上辛苦了吧,这天儿冷,都冻得说胡话了。” 父女俩合伙揶揄人,山三郎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成了茄子色,不可置信道:“你没死?!” 一旁的杜氏也看出了山三郎的反常,又惦记着二房每月的孝敬,一巴掌拍人背上:“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赶路回来饿了吧?大房媳妇儿,快给三郎下碗面,把你那什么肉多切点,再弄个蛋。” 刚才洗净手的金氏心底啐了一声,又转身回了伙房,考了这么多年都没考上的,就知道吃白食。 三柱把糖砸吧砸吧吃完了,又拉着山桃絮叨,“三叔最爱说教人,又抠门的很,这回居然给你糖,肯定没安好心。” “三哥你真聪明,这都看得出来。”山桃夸奖得不算走心,只给自家爹挤了个眼神,然后拉着三柱偷听墙角去了。 主屋内只有杜氏和山三郎,连山春花都没准进去,山春花跺了跺脚扭头就出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了。 虽然这破屋子的隔音效果很差,但耳语这种程度的话还是听不见,只杜氏一句没压住惊呼了出来。 “你说啥!?” 尔后又被山三郎压住了声音,山桃围着屋子转悠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方向,动用仙术看到了屋内的场景。 杜氏手里捏着一张纸,山三郎则一脸憋闷的坐在旁边。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倒底还是达成了一致。 杜氏透过窗户看了一眼二房的方向,面色有些犹豫,“四丫翻年也才六岁……你这法子也太……” “娘,她只是一个丫头,你儿子我以后的前程可还远着呢。”山三郎从一开始的心虚到现在越说越笃定自己的决定没错,“以后儿子定给您挣个诰命回来,让您也做官家老太太。” 杜氏没应承这话,但面色确实舒缓了下来,损人利己的事对他们母子二人自然是千好万好。 山三郎回来的第三日便是除夕。 今年天旱了些,地里收成不好,于青山村而言是个薄年,但那只大野猪好歹给家家户户添了口肉菜,不至于太过惨淡。 小孩儿不懂这些,只知道逢年过节总能吃上好吃的,就是自家没有,也能闻闻旁人家的香味儿解解馋。 一大早,山家院里就摆了张桌子,中间放红纸,右边放笔墨,左边放了个箩筐。 山三郎穿着干净的长衫,为了风度连厚衣裳都没披一件,正襟危坐着,侧边还站了个同样一身新衣的山春花,备着给他磨墨头上还戴了平日舍不得戴的一朵粉色珠花。 被自家爹从被窝里挖出来的山桃还有些没睡醒,揉了揉眼睛看着门外景象,半晌无语,“三叔他不冷吗?” “人家玩儿红袖添香呢。”山二郎帮山桃扎好辫子,不比杜盈秋扎得好,有些歪了,但配上两根红色绒布坠着小铃铛的头绳,显得格外喜庆。 衣裳山桃自己穿戴好,茜色的细麻袄子,里面填满了暖和的木棉,鼓鼓囊囊的袄子包裹着瘦弱的小人儿,看着也似乎圆润了一些,像个福娃娃。 就连狼崽子也没落下,被山桃逮着在脖子上系了一个红绳,跟着二房天天吃骨头的狼崽子已经学会了什么叫识时务,一下都没挣扎。 早食山二郎亲自下厨做了稠稠的米粥,又煮了两个鸡蛋,再配上金氏“不小心”落在厨房里用小碟盛好的腌菜,父女俩美美地吃了一顿。 伙房的香味儿飘到院子里,本就觉得冷的山三郎更是难耐,眼神不住往伙房瞟,“不说二房单独开火吗?咋味儿比我们吃得还香。” 二房父女俩吃饱喝足后,也开始了准备工作,和山三郎一样,在靠近二房屋门口摆上小桌子和红纸,揣着手等人来。 没等山三郎和山春花看明白,两队人等的客人已经上门了。 先来的是孙叔,一进院子看也没看山三郎,直奔着山二郎这头来,朗声笑道:“过年好,有劳了。” 说完孙叔便塞了一个小红封给了山桃,然后山桃说了句吉祥话,山二郎便铺开纸笔利索地写下了一副寓意美满的对联。 过新春贴对联是古来传统,这也是每年山三郎并山春花最期待的一日,因为青山村只有山三郎一个读书人。 一副对联收五文钱,用得是劣等纸墨,每年都能捞上一笔过年钱,比起前,最重要的是长脸。 然而今年的形势显然发生了转变。 从孙叔开始一个接一个上门求对联的乡亲,不约而同地走向了二房门口,有长辈来的会给山桃个一两文的压岁钱,也有捏着把菜或者一个鸡蛋来的,空着手的也不少。 二房照单全收,不图那几个铜板,只图个喜庆吉祥。 山三郎不痛快了,诶,他们二房就痛快了。 第三十一章 人被抓了 空空如也的箩筐被山三郎一脚踢到墙角里,面色难堪,“什么时候,他山二郎的狗爬字都有人看得上了?泥腿子,果然都是一群不长眼睛的泥腿子!” 杜氏被山三郎的怒火唬了一跳,捡起箩筐拍了拍灰,向山春花使着眼色,“你哥这是咋了?” “咋了?丢面子了呗。”山春花也没几分好气,她大冷天的站在旁边替人磨墨,想得不就是露一露她这个读书人妹妹的脸,今日也一并丢尽了,“今年写对联的,都找二哥去了,我们一张也没写出去。” 于杜氏而言,面子很重要,铜板儿更重要,虽然青山村愿意花钱写对联的人家少,但那也是一笔进项。 不过隔了一道墙的二房将主屋那头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山二郎正在教山桃和三柱两个娃娃习字,捏着书,笑着道:“三柱,二叔再教你一句俗语——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刚落,带着一声火气的杜氏就闯了进来,一嗓子还没吼出声来,狼崽子反应比她更快,压低了身子冲着杜氏就是一通狂吼。 跟狼比声音大显然不现实,杜氏的气焰愣是被狼崽子一声接一声的嗷呜给打断了。 山桃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脚轻轻碰了碰狼崽子,“怎么如此无礼。阿奶,畜牲只知道大声叫唤,您别见怪。” 这句指桑骂槐杜氏没听明白,但下意识地声量就放小了,瞪了一眼山二郎,“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跟自家弟弟抢什么生意?往年咱们村的春联都是三郎写的,把收的铜板拿出来,就当这事了了。” “娘您先别气,儿子并不是想做这门生意,只是左右都要习字,赶上过年不如给乡亲写写对联,一举两得。”山二郎依旧带着笑意,不咸不淡道,“再者,我也没收乡亲们的铜板儿,更别提抢生意了。” “你少放屁,春花都看见了,你写字四丫收钱,铜板儿呢!?”杜氏一个字儿都不带信的,叉着腰怒斥道。 坐在木床上盘着腿的三柱被杜氏的唾沫波及,嫌弃地抹了抹脸,奶声奶气道:“阿奶,二叔没放屁,乡亲给的是压岁钱,不光给了四丫,我们大房也有呢。三叔没收着,那是三叔年纪大了。” 大好的日头是来念书的,山桃可没时间跟杜氏讨价还价。 她状似不经意地踢了踢狼崽子的屁股,狼崽子立刻会意,发出一阵威胁的低吼,尔后朝着杜氏的腿就扑了上去。 “狼咬人了!狼咬人了!”杜氏被狼崽子追着不放,哪怕狼崽子现在还没她小腿高,依旧被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跑出了二房屋子。 看着架势凶狠的狼崽子其实精着呢,只奔着杜氏的裤腿腰,一点儿油皮都没刮着。 赶走了恶人的狼崽子晃着尾巴嗒嗒地跑回来蹭在山桃腿边邀功,山桃摸了摸它的耳朵尖儿,许诺过了晌午带它去山上抓野味。 坐在小几前的三柱被逗的直乐,念了几日书又觉得不能看长辈玩笑,嘴角扬了又憋,憋了又扬,最后噗嗤一声冒出了一个鼻涕泡。 看着嘻嘻哈哈的两个娃娃,山二郎也知道这字是练不下去了,摇头失笑,“好了,今天既是过年,就放你们半天假,玩儿去吧。” 三柱欢呼一声,到底年纪还小,比起练好不知何时才能换大鹅的字,还是玩儿更自在。 山桃对于玩泥巴和过家家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想法,她索性提着二柱做的木矛,准备带狼崽子去山上打猎。 听见上山,三柱也不想寻小伙伴了,吵着要陪山桃一块儿去,山桃看了看他的小短腿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跟我去可以,但三哥你得跟紧我哦。” 一直以来,去西山都是二柱陪着去的,三柱还是头一回,好奇地不得了。 厚厚的雪压着枝丫,西山上此时一片雪景,别说兔子了,连只鸟都看不见。 狼崽子难得出来撒欢,哪怕没东西可追也开心得很,三柱就不同了,见不能抓野味了,冻得缩了缩脖子,“四丫,咱回吧,全是雪有啥好看的......” 这话没人回应,三柱哈了口气转过头来,哪里还有山桃的人影,只剩下了一地大大小小的脚印。 “四丫,四丫!” 发现四丫不见了的三柱瞬间晃了神,忙把狼崽子叫了回来,“快找四丫,找不到你就没骨头吃了!” 狼崽子也不知道听没听懂,顺着那串脚印嗅了嗅就跟着跑了出去,三柱赶忙跟着狼崽子的方向追,金豆豆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听二哥说有拍花子专门抓小孩儿,以前他还不信觉得二哥编故事骗人,现在四丫不见了他才开始想起来这话,心里又怕又难过。 雪地难行,一人一狼还真撵上了,只见前面一个蒙着头的男人扛了一个麻袋,闷着头往前跑。 狼崽子哼哧哼哧几步,冲着那男人的就咬了上去,男人没防备一口被咬中痛呼出声,狠狠甩了甩腿,将狼崽子甩在了树干上。 这声音让三柱觉得有些耳熟,等回过神来,那男人已经扛着麻袋跑远了。 小孩儿哪里跟的上大人的脚步,三柱抹了一把眼泪,将撞到腰的狼崽子抱在怀里扭头就往家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喊,“来人啊,山三郎拐我妹妹四丫了!来人啊!救命啊!” 一着急,连三叔都不肯叫了。 三柱一路哭喊一路跑,刚过孙叔门口,就被突然出现的山二郎一把拦住。 此时孙叔屋里正热闹,上回一起大野猪的青壮都在这里吃酒说话,一听三柱上气不接下气的话,纷纷都走了出来。 “这不三柱吗,咋哭抽抽了都?” 看着山二郎和村里这么多哥哥叔叔,三柱一下就定了神,抱着山二郎的胳膊嚎道:“二叔,三叔把四丫装麻袋扛走了,我没追上,呜呜......” “好孩子,不哭,你做得很好了。”山二郎似乎并没有那么焦急,比起身旁那些义愤填膺的同乡来甚至还要淡定一些,惹得孙叔多看了他一眼。 山二郎冲着孙叔等人拱了拱手,沉声道:“我这个当爹的没用,惹了自家弟弟,还让女儿被拿来出气。望诸位帮忙找回我女儿,我山二郎定有重谢。” 第三十二章 强买强卖 被颠了半路的山桃差点把早食吐出来,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自己挪了一下在麻袋里的位置,尽量被扛的舒坦一些。 本应被山三郎绑架的她还有闲情在心底吐槽了一句山三郎体虚,扛着她这么一个小娃娃还喘成这样。 晃晃荡荡不知过了多久,山三郎才停了下来,左顾右盼,确定无人后,才慢慢将麻袋放了下来。 打开往里看了一眼,被用蒙汗药捂晕的山桃还昏迷着,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放下心来,不再用麻袋,而是将人抱在了怀里,宛如自己女儿似的,将山桃的头放在肩膀上,走进了县城里。 除夕夜里县里有戏班子搭台唱戏,抱着一个娃娃的山三郎并不惹眼,紧着步子最后停在了一栋大宅子的后门。 扣响了门后,后门出来一个小厮,接了山三郎递的信后看了一眼又还给他,说了句等着便关上了门。 没等到这道小门再开,山三郎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他不耐烦地扭头,“谁啊......山...二郎!?” 坐着孙叔架着的牛车,一路从大道拼命赶来的山二郎,并一众青山村好汉,比山三郎这个偷偷摸摸抄远道的,更早到了赵府。 “三弟便是再喜欢女儿,也该自己早日成家生一个才是,抱着我的女儿算怎么回事?” 山二郎这话说得好似逗趣儿,面上却冷得如凛冬寒风,从山三郎怀里直接将山桃给夺了过来,护在了怀里。 “咱们村什么人都出过,就是没出过拍花子,还是拍的自家孩子。” “这是赵府吧?好家伙,听说赵老爷病重寻人冲喜,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平日山三郎看着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居然卖自己侄女儿,真不是个东西......” 这个年纪的青壮,最是热血时候,一开始听山二郎说山三郎想要将四丫卖给赵府冲喜还不信,现在人赃并获,还有什么不信的。 孙叔上前拧住想要逃的山三郎,从他怀里摸出那张卖身契,瞄了一眼,落款画押的是杜氏,手印都按了。 山三郎垂着头浑身颤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快被人发现,他明明都计算好了。 只要将山桃卖入赵府,二房就是要人也只能跟赵府去要,赵府是苍江县的地主乡绅,背后关系不少,定能摆平一个泥腿子。 但山三郎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山桃还没送出去就被抓了个人赃并获。 “我不是......我没有想卖四丫,我只是,只是带她来看戏,对,今天县里摆戏台子了,看戏来的......” 这话三岁小孩儿也信不了,孙叔一脚将山三郎踹了个仰倒,刚好小门开了,直接踢人家家里去了。 开门准备来接人的赵家公子被连带着,一咕噜跟山三郎倒在了一块儿。 “长没长眼睛你!诶唷少爷,少爷没事吧?”门房一脚将山三郎踢开,连忙将赵家少爷扶了起来。 “没事,没事。”赵家少爷不耐烦地推开门房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看着门外一大群老爷们儿抽了抽嘴角,“咋的,你们卖个丫头还要这么多人来送?那丫头人呢?” 山二郎接过孙叔递来的卖身契,又从自己怀里抽出了一张,一同递给了赵家少爷,“这位公子,我家女儿不卖。您看看这卖身契,签字画押的是我娘,但我们一房跟我娘事先做了约,我们一房的人和事她老人家做不了主。” 赵家少爷自然不会不识字,两张纸一对,就醒过了神。 又是一脚落在了刚刚爬起来的山三郎身上,赵家少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山青,跟小爷玩儿呢是吧?做不了主,你要把这丫头卖二十两,怎么,觉得我们赵家是你能欺负的?” 山青是山三郎的大名,念学的时候再叫山三郎不好听,便央先生取了一个。 在青山村里作威作福的山三郎此时如同丧家之犬,被踢了也不敢吭声,唯唯诺诺,“赵公子您明鉴,小生哪敢诓骗你,你信我的,这丫头真的受过神仙点化,有福气,定能助赵老爷渡过难关。” 卖山桃换银子,是山三郎早就想好的,但要卖出个好价钱,还得琢磨。 恰巧县里有家富户,姓赵,赵家老爷得了急症,眼瞅着快不行了,什么大夫都请遍了也没起色,便想着寻个女子来嫁给赵老爷冲喜。 山三郎本只想着碰碰运气,将四丫在赵少爷面前一通夸,本来赵少爷听四丫不到六岁,没想做这损事,结果派人去青山村打听了一番,听见了山桃受神仙点化的事,就真的拍了板。 等回到青山村,听了这起子闲话的山三郎也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赵家能应下自己这桩买卖,只觉得这事有如神助,说不定还能搭上赵府这条关系。 至于二房的人,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一个空有样貌的乡下妇人,一个被赌场打成重伤的泥腿子,又不疼这个女儿,有杜氏说和哪会闹事。 不过照常一旬才回一次的家,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把他给我赶出去,别脏了我家的门。”赵少爷啐了一口,将那张卖身契直接撕成了碎片,又将另外一张山二郎和杜氏签的扔了回去。 山二郎拿回那张契约揣回怀里,也不在意,拍了拍山桃的背,冲赵少爷略颔首,便准备和同乡一起回村了。 一阵拍掌声响起,从门里蹿出了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将青山村的人团团围住,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也知道你,山青的赌鬼哥哥是吧?”赵少爷一声匪气,接过小厮递来的干净白纸,蘸了蘸墨,“你赌钱的那家赌场,就是我开的。山青做不了这个丫头的主,你这个当爹的总可以吧,开个价吧。” 一旁围观的青山村青壮没想到这赵家也是无赖,竟然还想着买四丫,饶是想给山二郎父女壮壮威,身材实在不敌人家家养的小厮,看着气势就弱了。 山桃本就没被迷晕,被山二郎抱在怀里,盯着赵家少爷,面露冷光。 山二郎也回了身,看着赵家少爷吐出两个字。 “不卖。” 第三十三章 再赌一场 冬日昼短,夜色渐临。 县里热闹的戏台是县令主领,各家富户捐银筹办的,赵家与唱戏的台子就隔了一条街,门口一大群人先引了注意,街坊邻里都不近不远地看起了热闹。 赵家的小厮不肯放人,青山村的乡亲也不肯服软,一时僵持。 山桃拽了拽她爹的衣领,示意自己要落地站着,稳住脚抬头看向赵家少爷,“听闻贵府老爷病重,才想择女子冲喜,我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哪里能担这事?” 周遭旁观的闻声看向山桃,嘴上不敢说心底都咂舌,冲喜这事听过,可没见过要一个奶娃娃冲喜的,实在有伤人和。 “我爹都多大年纪了,难道还真指望着抬个姨奶奶再给我生个庶弟?”赵家少爷并不在意旁人眼色,嗤笑一声,“挑你,是听说你有福气。我们赵家不差钱,进了我赵家,就是做个洗脚丫鬟,也比你在穷乡僻壤过得好。” 若是往日,他赵家少爷看上个人,在苍江县地界上明抢也没人敢置喙一句,今日他费几句口舌,不过念着他爹的病,不想把事做绝了。 “再说了,你爹还欠我家赌场二十两银子呢,还不起钱,卖个丫头还债不也天经地义?” 像赵家少爷这种以权势银钱压人的,前世山桃见了不少,骨子里的傲气,不是听几句话就能认的,她也不打算做低姿态,而是以牙还牙。 “若是要钱,我家现在就能还你,若是要我,你敢不敢和我赌一场?” 此话一出,无论是青山村的还是苍江县的都一时无语,怎么爹是个赌鬼,做女儿的也如此,敢将卖身的大事拿来与人做赌。 “对,赌一场,我在你家赌场输了那么多,换了我宝贝女儿,定能翻盘。”只有山二郎看出了山桃的想法,立刻红着眼睛配合着搭话,一副赌瘾犯了的模样。 孙叔本想劝,但见山二郎背着手对他打了个手势,便将这话咽下去了,同乡的也想起了村里的闲话,特别是山桃找野猪那事都是亲眼见过的,纷纷演起了戏。 但父女二人就一副执拗不听劝的样子,旁得都听不进去,执意要赌。 赵家少爷见山桃口条清晰,还以为有什么过人之处,结果也是个小赌鬼,就差没把瞧不起写在脸上。 “小爷生我的时候,我娘还在推牌九呢,跟小爷我赌?好,就让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输的心服口服,说吧,赌什么?” 山桃嘴角微翘,“复杂的我不懂,就猜数吧。摇骰子,你我各报一个数,谁的数更接近就算谁赢。你赢了,我自愿入赵府冲喜,你输了,我们家的债一笔勾销,就此别过。” 此刻围在赵家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了,赵家少爷和一个乡下小丫头当场摆赌桌,不比那些唱了无数遍的戏好看? 只见赵家小厮搬来一张桌子,又拿出了一个骰子和筛盅,撸起袖子刚准备摇就被山桃叫停了,“赌你都答应了,不至于还要挑自家人来舞弊吧?” “你,过来。”赵家少爷翻了个白眼,随手点了个看热闹的,给他扔了一角银子,“就你来扔。” 那人本不想凑这份热闹,但收着银子便来了动力,上前将筛盅盖好就挪在桌子上开始晃了起来,一看就是不沾赌的。 晃了半晌,筛盅停了下来,两人将数字各写在一张纸上,筛盅随着纸张一同揭开。 “二点,两人都中!” 看客一片哗然,那骰子有六个面,若说是猜,两人都猜对也太过巧合。 山桃看了一眼赵家少爷,心道此人说自幼混迹赌场确实有几分本事,一个骰子竟能听得出来数。 赵家少爷冲山桃一扬眉,“哟,真有福气,这都能猜准?都说对了,怎么着?” “加骰子便是了。” 第二颗骰子被扔了进去,第二轮再开,两人又一起猜中了。 赵家少爷相貌平平,格外惹眼的是长了一对招风耳,也不知是否是这缘故,似乎听力异于常人的好。 难度逐级攀升,赵家少爷也慢慢收起了轻敌之心,脸上的嬉笑神色尽收,连身旁的小厮挪动一下都要瞪过去。 骰子已经加到了五个,晃荡的在筛盅里的骰子声音越来越难辨别,赵家少爷的额头开始渗出了汗,山桃见了便知,这也就是决胜的时候了,她这才真正调动了仙术,看向了筛盅。 适才的几轮,山桃并未调动仙术,而是同样凭借的耳力。 和从小混迹赌场的赵家少爷不同,她前世眼盲,耳力是在黑夜中摩挲出来的,五个骰子显然已经超过了常人耳力的范畴,这是不能输的赌局。 这一回落笔,山桃依旧是气定神闲,很快写好,反观赵家少爷迟迟不肯落笔,最后黑着脸将笔扔在了地上。 不理会他的反应,山桃照例将纸条展开给众人看,五个数,一个不差。 “好!”周围的人看得聚精会神,一时兴起还叫了声好,被赵家小厮们眼神不善地盯了过去,默默将嘴闭上了。 赵家少爷忽然抬腿踢翻了桌子,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山二郎上前将女儿护在身后,众人都猜测这人是否恼羞成路要反悔了。 没等这纨绔发作,赵府里先传出了动静,有丫鬟泪眼婆娑地跑出来,“少爷,老爷不行了,您快去看看吧!” 一听自家爹不行了,赵家少爷也没工夫作威作福,立刻拔腿就往里跑,赵家小厮们见主子都撤了,便轰散了人群,关上了小门。 热闹看完了,围观的也都去赶着看唱戏了。 “三叔,你不是要带四丫看戏吗,走什么?”山桃明明站在山二郎身后,却发现了躲在人群中意图逃跑的山三郎。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逃得过一群庄稼汉子的手,被提着绑上了牛车。 “你们干什么!?我是读书人,是要考秀才中举人的!放开!” 无人理会山三郎的叫喊,一行人又挤上孙叔架的牛车,往青山村去了。 牛车路过县衙,山二郎和山桃父女俩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县令的府邸,赵家的耀武扬威,让他俩都牵挂起了才离家做活的杜盈秋。 第三十四章 宗祠对峙 新年伊始,是难得的农家闲时,家家户户开始备起了年夜饭。 山家却死寂沉沉一片,杜氏站在院子里气得手抖。 吼着四丫被山三郎拐走的三柱才回家就被她拿了扫帚一顿抽,骂三柱小混球胡说八道。 大房三个儿子,三柱年纪最小,只比山桃大半岁,是金氏心尖尖上的肉,见着幺儿被婆婆迁怒,夺了扫帚直接开怼,“娘你心疼你儿子,也不能把我儿子不当人啊!三柱才六岁,打坏了咋办?” “我呸!你这个当娘的不好好管教,我这个做阿奶的来管,有这么编排自家长辈的吗!?”杜氏听了三柱嚷开的话,就知道山三郎和她合谋偷卖山桃的事多半露馅儿了,现在心里直打鼓,却装出了一副气势。 “别说打你儿子,就你这样的泼妇,我让老大休了你都行!” 金氏的娘家家底薄,是家里的长姐,下面还有一堆弟弟妹妹,当初嫁入山家时,山家的家境也更好些。 因此纵使杜氏这个做婆婆的对她有磋磨,她也只忍下,想着哪家的婆媳都不好处,可她金氏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也不愧对这个山家大房儿媳的身份。 “我泼妇?娘你老糊涂了吧。”金氏冷笑一声,她是个顶明白的人,大房二房一个妈生的,现在也是同气连理枝,杜氏也算不得是正经婆婆,平时忍让是孝道,却不是让人在自己头上拉屎的。 “我嫁入山家,儿子生了三个,无论是家里还是地里,活一样不落,你想休我?做梦!” 等山桃他们一群人押着山三郎浩浩荡荡的回村,见到的就是金氏和杜氏两人叉着腰对骂的场景。 山大郎拦着金氏,山春花拽着杜氏,婆媳两人这才不至于动上手,但即使是动嘴那场面也是精彩的很。 真正头一回见识了泼妇骂街的山桃看着说脏话不带重样的金氏瞠目结舌,深觉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手脚麻利的大娘,这口才完全不输干活嘛。 为了阻止这场骂战,山桃果断抽出了塞在山三郎嘴里的脏布,山三郎不负众望地朝着杜氏哀哀怨怨地求救,“娘,二哥想谋害我这个亲弟弟!” 一见山三郎被一群大汉包围,杜氏也顾不得跟金氏骂战了,冲上去就想将山三郎拉过来,却被山二郎伸手拦住了,“干什么你!老娘......” “娘别急,扣着三弟只是为了速战速决。”山二郎将那张被赵家少爷撕掉的卖身契一亮,杜氏就僵住了,“今夜就是除夕,都说新年新气象,咱们家也该了了旧怨,再跨新年不是?族老都请了,在宗祠等着咱们呢。” “什么宗祠,去宗祠干什么,我不去!”杜氏看着那纸上自己鲜红的指印就觉得刺眼,撇开眼睛直往后退,靠着山春花捂着心口开始装样,“哎哟,我头晕,花儿,快扶娘进去歇歇......” 山桃看了一眼杜氏,将手里的脏布重新塞回山三郎嘴里,抬头冲着山二郎道,“爹,咱带着三叔去吧,左右是他拐了我,指不定阿奶也是被骗了呢。见过族老了,直接拉去官府就是。” “四丫说的有道理。”山二郎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冲孙叔等人团手示意,孙叔一人拎着山三郎带着大家伙就往祠堂去了。 到底山三郎是杜氏的心头肉,等他们一群人赶到了宗祠,杜氏被山春花搀着,急不可耐地也赶了上来。 本有重规矩的族老见山三郎被这么绑着看不过去,然而当山二郎将那张山桃的卖身契拿出来,便哑口无言了。 山桃这个苦主也不磨叽,冲着族老和闻讯而来的乡亲一拜,再抬首泪盈眼眶,“诸位叔婶,阿爷阿奶,白日我和三哥去西山玩儿,被三叔拿麻袋套了,醒来就听见他跟人说,要把我卖了给什么老爷冲喜。要不是三哥寻了我爹和孙叔他们帮忙,现在四丫我就被卖了!” 话刚说完,山二郎便把拼凑好的卖身契拿给族老中识字的看,族老接了契,逐字逐句念了出来。 契约中明写,山家自愿将山桃卖给赵府为妾,生死毋论,落款是杜氏,还有她的指印。 “杜氏,你说,这卖身契当真是你签的?”村长指着杜氏责问道。 短短不到两个月,山家由杜氏而起的事一桩接着一桩,青山村人户少,民风淳朴,除了早些年逢上战乱天灾有过无奈的卖儿卖女,再没出过这些事。 今年地里只比往年略旱了些,官家减免了部分粮税,日子并不算过不下去,杜氏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卖自家孙女。 起先是因为山二郎的赌债,还能说一句父债子偿,可这回却是山三郎这个做叔叔的联着杜氏这个阿奶作祟。 杜氏被一圈人无数双眼睛盯着,腿就发颤,直摇头否认,“不是我,我一个老婆子又不识字,什么卖身契,我不知道,胡说,四丫这贱骨头惯会撒谎。” “好,你不认是吧,山三郎你说。”村长不理会杜氏的话,转而指向了被解了绑的山三郎。 众目睽睽之下,又有那么些村民见证,山三郎自知狡辩无望,跌坐在地开始哭喊,“是我想要卖了四丫,可我也是无奈之举啊!二哥欠了一大笔钱,赌场的人以为他死了便来寻我要债,我一个读书人哪里还得起.......” 到底这二十两银子还是赌债的事,山三郎咬定了自己不是出于私心,说着说着自己都来了底气,背都挺直了。 “再说那赵家,虽是给赵老爷做妾,可人家要得不过是四丫的好福气罢了。嫁入赵府做主子,难道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既平了她爹的债,又能过好日子,我这是为了她好!” “既然三叔如此羡慕赵家,那何必让我去,你一个堂堂读书人不比我有福气,你自嫁去做人姨奶奶吃香喝辣的呗。” 山桃一句话,让周遭的村民噗嗤几声接二连三的笑出了声,她接下来的话,又让众人义愤填膺起来。 “村长爷爷,三叔卖我,不是为了帮我爹还债,而是因为当初就是他和赌场的人合谋,引诱我爹赌钱。” 第三十五章 父母护子 “满口胡言!” 山三郎听见山桃所言,眼底一瞬间浮现出惶恐神色,又强行镇定下来,“赌钱之事与我何干!” 村长也被这话震了一下, 他却是知道山家早些时候的糟心事的,眼神在山二郎和山三郎之间飘忽了一下,最后落在了山桃身上,“四丫,说话得讲证据,你咋能知道这事的?” 山三郎所犯之事,一是与赌场合谋引诱自家哥哥烂赌,二是将侄女儿偷卖与人为妾。 早在苍江县,山桃偷听到第一个真相时,心里就在琢磨,这事要如何取信于人,她自己听到的是做不得数的。 山桃站直身子团手相拜,目光如炬,“村长爷爷,四丫没有说谎。前些日我同娘去县里赶集,在县学门口吃馄饨,恰巧见着两个混子带着三叔往一条小巷走,我担心三叔就偷偷跟上去看,听见那混子亲口说,三叔骗我爹赌钱,还想打我的主意。” 此话虽无证人,逻辑却是自洽的,说的有鼻子有眼,山三郎一听就想起了那天在县学外巷子的对话,脸色刹那泛白。 然而山桃并未就此打住,接着道,“这事只听了,告诉了爹和娘。爹娘也不信这事,怕我冤枉三叔,又说家和万事兴,回了家才什么都没提。直到我真被三叔拐了,我爹才信了我的话。” 真假掺半,实则那日山桃隔着山家主屋的墙已经瞧见了那张卖身契,才和自家爹来了个守株待兔。 山三郎自知和山二郎积怨已久,一听这话就面露不屑,“他会怕冤枉我?四丫,你小小年纪,说大话可别闪了舌头。” “三叔,你不如关心关心自己的舌头,说谎者死后下的可是拔舌地狱。”山桃不咸不淡道,“乡亲们都知道,我们二房和三叔不和。赌场的人以为打死了我爹,还敢缠着三叔要债,不怕三叔告官吗?三叔被纠缠不但不告官还想方设法的还债,心里没鬼?” 一句句一问问皆说在关窍上,只要有脑子的一琢磨便能看出山三郎的怪异之处。 苦主的苦,山桃已经述完了,余下得只需含着眼泪装个小可怜就行了,剩下的则该山二郎这个当爹的上了。 山二郎上前一步,深深一拜,痛心疾首道:“小子是死过一回的,鬼门关绕过一圈的人还有什么想不通,如今对于我而言,只想好好待秋娘和四丫。赌钱的事纵使有他人引诱,也是我自己做的孽,但这苦果不该四丫来吃。三弟既是不认,那就报官吧。” 在宗祠里,闹得再大也只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事,若是上了县衙,那山三郎面临的就是拐卖良民的罪,按慕朝律例是会掉脑袋的大罪。 杜氏一听这话腿就软了,瘫倒在地哀恸出声,“不能报官,二郎,三郎是你亲弟弟啊,你不能不认这份血缘之亲啊!” 劝不动山二郎,杜氏又爬到山三郎身旁锤了一下他,“你这个孽障,还不快冲你二哥告罪,都是一家人,做什么闹上官司啊!” “娘!”杜氏这话一出,间接等于认定了山三郎的罪,山三郎被自家人露了短,一时气急,将杜氏推倒一旁。 “反了你了,做下这等丑事,如今还敢对老子娘动手!”村长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一顿一顿的跳,一拐杖捅在了山三郎身上。 但话锋一转,却是劝起了山二郎,“二郎,我知道你心疼四丫,可这官司不能打啊。” 无论是那高门大户还是乡下农家,名声都是顶顶重要的。 青山村若出了一个掉脑袋的死刑犯,那整个村子的名声都会被连累,上至影响以后子弟前途,下至嫁娶难以维系。 不说村里,就说山家,族亲中有这样一个罪人,往后大房这三个,仕途是注定无缘了。 利害关系一说,站在一旁的山大郎就急了,眼看着自家弟弟开了窍重拾了书本,总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前功尽弃吧。 “弟,咱不做这蠢事,弟妹和四丫还指着你出息呢!” 自家幺儿跟着山二郎才开始习字,金氏也指望着三柱以后能考个秀才,也忙劝道:“是啊是啊,四丫也没事,不至于闹这么大呀。” 然而无论亲近远疏如何劝,山二郎就是一副不肯回转心意的模样,急得同村的人都开始冲着山三郎和杜氏发难。 “还读书人呢,秀才没考上,尽想着做这些腌臜事,我们青山村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杜氏,这就是你的宝贝儿子,怕是没让你享上官老太太的福,先送你吃了牢饭吧!” 自从入了学,山三郎在村里就成了乡亲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哪怕他至今未中,但也是村里难得的读书人。 进了县学后,无论是家境还是学识,山三郎都捉襟见肘,他却不肯放弃这虚妄的体面,只等着过年回家,拿着笔,矜持地写下一副副对联。 被乡亲唾骂,被亲娘哭搡,山三郎的肩一点点垮了下去,最后气若悬丝地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直到山三郎开了口,山二郎才抬起了眼皮,却不看他而是看向了杜氏,“家不成家,便分家而立好了。” 分家,这才是山二郎和山桃联手闹这一出的最终诉求。 山桃被卖这件事,若山二郎真是以往的山二郎,愚孝杜氏,山桃当真就会因一纸契约成了他人奴婢,这是这个时代的糟粕。 山家只要一日在杜氏的手掌心里,山二郎就会担心山桃的以后是否会被一个孝字左右。 这不是在法律健全的现代,而山桃的性子又是一身傲骨,若真被逼入绝境,就像杜氏打她的那日,手里自会握上鱼死网破的筹码。 纵使山二郎是现代来的人,也不觉得凭一人之力能一手遮天,他只想护着妻女,既这世道为女儿悬上枷锁,他便要做那个将枷锁打破的人。 之前一提分家都炸的杜氏这回没有一口反驳,她看着山三郎眼底的不甘和屈辱,闭上眼一瞬仿佛老了十岁,颤抖着嘴皮道,“分吧......只要放了三郎。” 第三十六章 大河王氏 除夕夜里,各家茶余饭后都还议论着山家的热闹事。 初一山二郎起了个大早,并未如往常念书,而是收拾起了东西。 “爹,你哦不,以前的你,咋惹到舅爷爷他们家的啊?”山桃帮着手,挑选着要给王家的见面礼,说是赔罪礼也不为过。 王家是大房和二房亲娘的娘家,和杜氏同在大河村,祖上至今都是做屠户的,王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就是嫁入山家产后病故的王氏。 在宗祠里犹如高山威严的山二郎挖出原主的古早回忆,悠悠叹了口气。 “咋惹的,也就是亲舅舅好心上门,将人的礼收了转手孝敬了杜氏,又扭头说不认王家只认杜家吧。” 打点礼物的山桃手一顿,将原本已经扎好的米粮口袋打开,又往里狠狠地舀上了两捧,这白眼狼的行径,只要王氏两个舅爷爷有点骨气,今日之行就困难重重。 分家除了父母首肯,族老同意,还需母舅出面,杜氏是继室,这母舅还得是山二郎亲娘的娘家人。 门外山大郎抱着一篮子鸡蛋走了进来,看见了父女两人给王家准备的丰厚年礼,心好歹放稳了一半,又将手里的篮子加了上去。 “家里的鸡是你嫂子喂的,这些蛋算我们大房一份心意。当真不要大哥陪你去舅舅家?” “多谢大哥。”礼多人不怪,山二郎也没退却,何况这回分家,大房的也表了态,金氏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和杜氏掺和在一块过日子。 “小弟自知舅舅家的态度,何必连累大哥去受白眼,这罪该是我受的,只是委屈了四丫。” 山大郎叹了口气,要是山二郎早醒悟一些,也不至于今日和王家闹得那样难堪,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用粗粝的大手捏了捏山桃的羊角辫,山大郎缓缓道:“四丫你是个乖孩子,多帮你爹说说好话,你两个舅爷爷心都软着呢。” 记住这话的山桃到了大河村,见到了据说心软的两个舅爷爷,一脸欲言又止。 “哟,这不是杜氏的好儿子吗,走错路了吧,杜氏的娘家可不在这儿。”大舅爷爷嗤笑着道。 “都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哪有山二郎娶了媳妇上赶着认娘来得厉害呀,这娃娃别不是姓杜吧?”二舅爷爷睨了一眼山桃。 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山家父女俩硬是连王家的门都没进得去。 饶是山二郎也是头一次碰见这样理直气壮的嘲讽,刚张开嘴就被喷了一脸唾沫,又默默的闭上了,实在是理亏。 “舅爷爷们好,我叫山桃,我姓山不姓杜。”山桃到底仗着年纪小,厚着脸皮先开了口,脆生生地向两位长辈问好。 王家两个舅爷爷,竟是难得的双生子,大舅爷爷穿得鲜艳些,二舅爷爷穿得沉稳些,不然还真难辨别。 “我生来便没见过两位舅爷爷,很是失礼,虽然没见过阿奶,但舅爷爷却是该亲近的,特地跟我爹来给长辈们拜年。” 穿着茜色厚袄的小娃娃,扎着两个红绳绑着的羊角辫,仰着头一团奶气地冲着人作揖,饶是王家两位舅爷爷心气再不平,也难将这份气撒在小娃娃身上。 何况这娃娃的鼻子嘴巴还有那轮廓,一看就和他们死去的妹妹相仿,这难听的话堵在嘴边便如何也出不去了。 瞅着这个能喘气儿的空档,山二郎抓住了两位老人一瞬间的迟疑,直接撩开衣袍跪了下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话,在此时此地并不适用,两位老人当年痛失亲生妹妹,满怀悲怆地照拂妹妹留下的幺儿,却被恶言相向,那份屈辱和辛酸,值得这一跪。 “小子当年不懂事,认贼做母,害得两位舅舅丢了脸面寒了心,小子在这里,给您二位认罪了。” 见自家爹都跪了,山桃也跟着想要跪下,却被二舅爷爷一把拉住了胳膊。 二舅爷爷还是冷着脸,但看向山桃的神色却柔和了不少,“这是你爹的事,和你这个娃娃有什么关系。冷就去屋里坐着,别站这儿给我们两个老家伙添堵。” 山桃犹豫了一下,接收到自家爹的眨眼后,抱着能抱得动的年礼往里屋走去了。 刚踏进门,一个圆脸面善的老妇人就迎了上来,将山桃怀里的东西搁在一旁,拉着她的小手往里带,“这么冷的天,咋叫你个娃娃站那么久,先烤烤火,暖和了身子。” 柴火上烧着热水,围坐在火炉边的是个长眉的老妇人,从怀里抓出一把花生搁在山桃手里,慢慢一捧,笑着道:“你别怪你两个舅爷爷对你爹心狠,实在是当年伤透了心啊。” 圆脸的是二舅奶奶,长眉的是大舅奶奶,二舅奶奶家里有两个儿子,都在县里做猪肉铺生意,大舅奶奶则生了三个闺女,都嫁了出去,初一买肉的多,家里便只剩下了两对老人。 说到底这事只有山二郎能解,山桃默默地剥着花生,剥好了便往两个舅奶奶手里塞,又被两个舅奶奶怜爱地反塞进嘴里,鼓鼓囊囊吃得像个过冬的小松鼠。 大舅奶奶看着山桃吃花生就笑,眼角的皱褶都充满了回忆,“你阿奶以前就爱吃花生,都说因为她好这口才生得唇红齿白,你像你阿奶,靓着呢。” 这还是山桃第一回听见有人夸她好看,杜盈秋和她前世的母后有八九成相似,山二郎却是与北朝皇帝长得毫不相关。 她也借着水光打量过自己的样貌,和前世眼盲前的模样有很大出入,只那双眼睛如出一辙,面庞更圆一些,显得稚气。 大舅奶奶嫁入王家时,山桃的亲阿奶王氏还未出阁,两人关系处得也好,提起早亡的小姑子,大舅奶奶说着说着眼底便浮起了点点泪花。 末了只叹上一句,“这世道,对咱们女人太难,只生孩子这一项,就是一道难过的鬼门关。” 屋里追忆往昔聊得融洽,屋外山二郎被两个舅舅耳提面命训得头都抬不起来,虽然心里明白这事是原主的锅,但面对两个头发苍白,提起过世的妹妹就红了眼眶的老人,山二郎这腰便弯下去了。 生离死别,人已亡,却仍活在故人心中。 第三十七章 大河杜氏 大河村因为苍江贯流得名,地势比三面环山的青山村平坦的多,土地连片,便出了富农,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村。 王氏和杜氏在这村里的名气并驾齐驱,前者因为猪,后者因为人。 虽然猪肉如今价贱,但也确实是乡下最常买着吃的肉食,世代屠户的王家因此家底还算殷实,只要在大河村,就没有没买过王家猪肉的。 而杜氏,则因为女儿多而出名,几乎代代都靠招赘婿延续香火,这辈到现在也没个男丁。 青山村的山家先娶了王家女,又续了杜家女,后头还添一个杜家儿媳,王家女留下的幺儿不认亲娘只认继母的事当年也闹的热闹。 连带着杜家和王家的关系都冷落了不少,一听山家二郎来了大河村直奔王家,杜家的便坐不住了。 “哟,杜家的,买这些东西呢?忙着招待女婿吧?” 村邻见着杜盈秋的娘,也是青山村杜氏的妹妹,杜家上辈儿留在家中招赘的幺女杜翠竹,嬉笑着问道。 杜翠竹才从村口回来,提着的是嫁在县里的大女儿特意托人带回来的年礼,最贵重的那匹布,特地露了半拉在外面,就等着人来问。 然而村邻开口问的却不是自己心中所想,杜翠竹愣了愣,“啥女婿?今儿个姑爷们没回来的呀。” “合着你还不知道呢?就你二女儿嫁的那个,青山村的吧,提着好些东西呢,站王家门口,都好半天了。” 这话的信息量着实有点大,要说自己四个女儿,除了还待字闺中的幺女,杜翠竹最不满意的就是二女儿的婚事。 四个女儿中,她最稀罕的就是二女儿,出落得那叫一个漂亮,绣活又是姐妹中最好的,就想着多留两年挑个殷实的人家,没曾想被自家外嫁的姐姐杜氏给坑去了。 杜翠竹面色变了好几个色,将露出来的布往篮子一塞,快步往屋里赶。 看着杜翠竹急匆匆的样子,刚刚还带着笑的村邻就冲着她背影啐了一口,“把自家闺女当货卖,还好意思显摆卖身钱,呸,不要脸的老货。” 赶着放了东西去王家的杜翠竹没听见这话,沉着脸刚好撞见王家两个舅爷软和了态度。 山二郎被两人耳提面命,好生说了一通,直把当初受的气撒完了才作数,见人现在也明白事理了,便想着先让人进屋。 大舅爷爷眼尖先瞧见了杜翠竹,刚刚平缓的眉毛又挑了起来,双手一揣,也不急着走了,“杜家的,今儿大年初一,怎没在家里数你姑爷们给的孝敬呢?” “瞧您这话说的,我姑爷不就在跟前吗。”杜翠竹皮笑肉不笑,看着地上山桃没抱完的年礼心里更是一震,比她那县里的姑爷赠的可厚多了。 “二郎几时来的,也不先来家里,秋娘呢怎没见着?” 以山二郎的记忆来看,杜翠竹这个岳母从没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过,现在不过拿自己搭台,跟王家唱对角戏呢。 偏偏王家两个舅爷也不出声,就冷眼看着,看看这山二郎倒底有没有弄清楚,自己亲娘姓什么。 扒在窗户边听墙角的山桃在心里给自家爹点了个蜡,这样两边夹击的戏,山家大房和杜氏就唱过一回了,没想到到了大河村还要唱。 “回岳母的话,今日初一是带着四丫来给舅舅们拜年的。秋娘现不在家中,等她回来了再带她来给岳父岳母拜年。” 山二郎忽然文绉绉的话让杜翠竹还不适应,一时没反应过来杜盈秋不在家的事,往年二房也并不来给她拜年,反而将重点放在了前一句。 “你带四丫来给王家拜年?” 等这时候,大舅爷爷才开了口,面上多少带着些扬眉吐气,“二郎是我妹妹的亲儿子,带着娃来走走母舅家亲戚,不该吗?” 杜翠竹笑容微敛,若山二郎只是她姑爷,管他走什么亲戚,但他不但是姑爷,还是自家姐姐的继子。 山二郎年幼,被杜氏教养得不知生恩只记养恩,王家在青山村受了气,回了大河村对杜家也没好脸色,说杜家教出的女儿心眼都生得偏。 这话杜翠竹当然不肯认,那时候还没有山二郎和杜盈秋这段孽缘,杜翠竹作为杜氏的娘家人自然得替姐姐撑腰。 前事种种,无论如何王家和杜家的宿怨已结。 “若说母舅家,二郎既是我姐姐的继子,我们杜家也当得起他的母舅家,总不能厚此薄彼,只看你们王家吧?” 眼看形势开始往未可知的方向发展,山二郎只能站出来和稀泥。 “过年本该与亲戚多走动,只因秋娘暂未归家,不好贸然拜访岳母家,过两日定上门拜年。” 话里话外,山二郎都称呼杜翠竹为岳母,说拜年也是回媳妇娘家,完全没提杜氏一句。 王家舅爷爷听明白了满意了,杜翠竹也听明白了不满了。 “二郎你这话说的,你和秋娘的亲事是亲上加亲。纵使不是我姑爷,也该替你娘尽尽孝道,来杜家看看不是?” 一边是亲娘的哥哥,一边是继母的妹妹加媳妇儿的亲娘,山二郎这个身份注定不能打一方的脸。 但于山桃这个不到六岁的小娃娃来说,可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推开门,山桃蹬蹬几步跑到了山二郎旁边,一把抱住他的腿,仰头撒娇道:“爹你咋还不进来,舅奶奶给四丫好多花生吃,可好吃了。” 忽然闯入僵局的四丫像是流入死水的鱼,将这局面给盘活了。 杜翠竹见着粉嘟嘟的奶娃娃愣了愣神,看着她那双和杜盈秋如出一辙的眸子,才敢肯定,“这是……秋娘的娃四丫?” 山桃看了一眼杜翠竹,像所有这个年纪懵懂无知的娃娃一般,有些怕生地往山二郎背后躲了躲,探出了个脑袋,“爹,这个奶奶是谁呀?” 因为不满意杜盈秋的婚事,即使青山村和大河村相隔不远,杜翠竹这么多年来看都没看杜盈秋一眼,更别提杜盈秋的孩子。 刚刚还说着跟山二郎多亲的杜翠竹被打脸似的尴尬起来,初见山桃的那点子眼缘一哄而散,扯了扯嘴角。 “我是你姥姥。” 第三十八章 新春吉祥 山家分家的事需要王家出面,却不想杜家来掺和。 对此山桃想出的法子是装穷。 在里屋烤火吃花生时,两个舅姥姥见着山桃便念起了当年的事,也不觉着小娃娃能听懂多少,便将杜家那点子事倒了个干净。 说好听的,杜家姻亲遍布十里八乡,说难听的那就是将女儿当货卖。 如今杜家的家底那都是嫁女儿的聘礼堆出来的,一般一辈儿里选一个姑娘留家招赘,能甘愿当赘婿的难是个好对象,但招赘的女儿却坐拥了杜家的全部家当。 杜翠竹的男人就是个身带残疾的,没什么本事,而杜翠竹也如前几辈人一般,只给女儿挑富庶的婆家,而不论夫婿人品。 她现在三个女儿的夫婿,最穷的就是山家二郎,老大嫁给了县里的富商做妾,老三嫁给了另外一个村里家境殷实的老地主做续弦。 吃了一肚子的瓜,山桃在听到杜翠竹自报身份后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拉住杜翠竹的衣角,“你是我姥姥?那能给我家借银子吗?” “借银子,借什么银子?”杜翠竹一听借银子,一边眉头就挑了起来,又瞄了一眼地上的年礼,“你爹不是带了这么多东西来王家吗,还缺银子花?” “姥姥,您不知道,我爹欠了二十两银子的赌债,被人打了身上还没好利索。”山桃小脸一耷拉,可怜巴巴地耸了耸鼻尖,“我娘不小心磕到了头,这回去县里就是看大夫去了。姥姥您就帮帮我们家吧。” 山二郎赌钱的事也不过近两个月才事发,杜家和王家虽与青山村山家有姻亲,但各自坏了关系少有来往,并不知晓近来详情。 父女互相打配合已经数回了,山二郎反应很快,上前将山桃扯了回来冲着杜氏赔笑,“岳母勿怪,娃娃不懂事什么都往外说,您放心,秋娘的伤都大好了,只还在吃着药,没有大碍。” 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街头混混,男人都在乎那点在外的面子,山二郎如此一含糊,反而让此事真了几分。 杜翠竹的余光在那些年礼里扫了又扫,心里一突突,提这么多礼上门借银子,那能是小数目吗? “秋娘可是我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当初嫁给你就是低嫁,你要是不仔细照顾着,回头老娘找你算账!”杜翠竹一改刚刚慈祥态度,臭着脸将山二郎喷了一通,扭头骂骂咧咧地就走,脚步飞快生怕山桃又扯着她要银子。 见着消失在视线的岳母,山二郎嘴角刚弯起,还没跟山桃碰上拳,先迎头被大舅爷爷一扫帚扫在了屁股上。 “诶唷!大舅舅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好你个小子,当年不念着你娘只当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成家有了娃,还敢赌钱了!” 一把破扫帚被大舅舅挥舞得如同神兵利器,却也避开了要害,只往山二郎肉厚的地方抽,教育的意义大过责罚。 山桃心疼自家爹被这样打,想要去拦反被二舅爷爷拦住了,二舅爷爷摸了摸她的头低笑道,“打是亲骂是爱,你大舅爷爷这是把你爹不当外人了。跟舅爷爷说说,你家咋回事,真缺银子使?” 如果是原主山二郎,也该被舅舅抽这么一顿,十赌九输,赌这一字害了太多小家。 吓走了杜家的,山桃却不想王家误会他们的来意,三言两语跟二舅爷爷解释清楚了,赌钱是真的,却有因果,现在也不差银子使。 “好了好了,大年初一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大舅姥姥在屋里终是坐不住了,出了屋平息闹剧,剜了扶着扫帚喘粗气的大舅爷爷,“带着娃娃坐好,该吃饭了。” 乡下过年有习俗,除夕那夜的年夜饭最是丰盛,按着好几天的量来做,年初几日吃得都是除夕夜的剩饭,寓意年年有余。 这也才是除夕夜后的第一顿剩饭,因此菜品大都完整也丰盛。 父女俩的第一顿除夕因为杜盈秋不在家,心里又挂着分家的事便简单对付了,远不如现在眼前的一大桌子丰富。 “四丫吃鱼,这个鱼你二舅姥姥做的,多吃鱼眼睛亮。”大舅姥姥桌子上拼命地给四丫夹菜,无论荤素在她嘴里都能有一个好的名头。 山桃捧着自己快冒尖的碗不敢动弹,乖乖地谢过了再小口小口地扒饭,模样斯斯文文的。 大舅爷爷和二舅爷爷却没怎么动筷子,只盯着山二郎看。 原本山二郎就因为被抽了半边屁股只沾了一半的凳子,现在更加坐立不安,“两位舅舅,事情便是如此,现在侄儿只想求舅舅出面,做个见证把这家分了。” “这事儿,让你二舅舅出面。”大舅爷爷对自己的脾性很了解,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怕见了杜氏就炸,懒得去受这份气,“他主意多,这事儿你听他的准没错。既是要分家,就得分得干净,该有的不能少,不该有的也被多拿,日后才少事端。” 活了大半辈子,两个舅爷爷跟猪打得交道最多,虽大字不识一个,但肚子里全是阅历和经验。 一听他们应了,山二郎的心才算放到了肚子里,又是一番作揖感谢,才拿了筷子用饭。 在王家休息了一晚,第二日赶早二舅爷爷便随着山家父女俩赶去了青山村。 进了山家,山大郎闻了讯,忙带着媳妇儿和三个半大小子出来接人,看着多年不踏入自家的二舅舅,他也有些激动,不停问好拜年。 “好好好,都好着呢。哟,三个柱都长这么大了?”二舅爷爷对性子稳妥的山大郎这个侄儿很有好感,也不生疏,还抱着颠了一下三柱,给三个柱发了压岁钱。 难得拿到长辈给的压岁钱,三柱兴冲冲地跟山桃分享这份喜悦,然后发现二舅爷爷给山桃的比他还厚了一半。 刚想着怎么哄哄三柱,山桃却没想到反而三柱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听娘说,我出生的时候,两个舅爷爷都给了见生礼,你却没有。现在压岁钱给四丫多些是对的。” 跟着山二郎念书习字的三柱,在不关乎吃这个问题时,越发明事懂礼,又从自己的压岁钱里数出了五文给了山桃,“这是三哥给四丫的压岁钱。” “还有我们俩的。”大柱和二柱也来凑趣儿,比三柱给的还多一两文。 二柱捏了捏山桃的小辫子,笑着道:“都给了,四丫新年定是福气满满。” 抱着自己添了新的小荷包,山桃抿唇一笑,像模像样地给三个哥哥团手拜年:“谢谢哥哥们,四丫祝哥哥们新春吉祥!” 第三十九章 分家分田 大年初二,青山村山家宗祠再开,为了山二郎提出的分家之事。 等王家二舅爷出面后,议论纷纷的村民们才消了声,都没想到当年王家和山家闹成那样,现在王家还肯来助山二郎分家。 二舅爷站在山大郎和山二郎身侧,挺着腰杆兜着手,杜氏则被山三郎和山春花搀扶着,面露哀容。 虽一方盛气凌人一方戚戚怨怨,但山三郎伙同其母杜氏偷卖自家孙女的事已是人尽皆知,并无人同情。 村长眼皮一抬,扫了一眼见山家人都到齐了清了清嗓子,“今日祖宗在上,山大石之子山二郎请分家业,其母舅见证,族老皆允,自此山大石家按成年男丁三分,协承家业。” 开场白说完,山二郎双手奉上了分家的契据,主要是他爹山大石死后遗留的家产分配。 现山家有三子一女,女儿山春花因年十岁未及笄出嫁,分家后随母杜氏而居。 一开始,都以为山家公中不剩什么银钱,毕竟当初二房夫妻俩命悬一线时,杜氏也没拿出多少来,没想到这回分家却把老底都揭了出来。 乡下人家少存银钱,多是铜板儿,那些铜板被杜氏藏在主屋的犄角旮旯里,硬是被山桃靠着仙术一点点翻了出来。 明面上是借着狼崽子的力,说是靠狼的嗅觉翻出来的,如果眼神能杀人,杜氏已经将狼崽子瞪了个对穿了。 铜板被串好,一钱是一百文,穿成一吊,都堆了一个箩筐,村长照着字据念到:“银钱共计十五两四钱,成年男丁三人,各分三两,余下六两四钱,归杜氏所有。” 听着自己好容易藏的钱大大缩水,杜氏脸色灰败了不少,倒在山春花怀里隐有呜咽。 这份现银对大房二房而言,只少不多,便是给杜氏的供养也给足了的,只不想日后再受其扰。 分完钱就轮到了房子,现在山家一大家子住的祖宅,因为在村尾占地到不小,只建得少,能住人的也就四间。 大房和二房的屋子建在一处,只二房的小些,两家也商量了之后扩建与主屋分隔的事,便只按现在居住分配,共用的例如伙房茅厕,还有养鸡的窝棚并一口井,暂时维持共用状态,等大房二房扩建完成再归山三郎所有。 因多分了房给山三郎,山三郎也必须拿出这部分折算的银钱给大房二房平分。 最后便是田地了,慕朝当下实行的是均田制,凡是成年男丁都可分一百亩田地,但这一百亩地,真正归自己所有的只有二十亩的永业田。 永业田可世代传袭,另八十亩的口分田死后朝廷收回,生时可耕作,只需按时给朝廷缴纳粮税。 虽然一百亩地听着多,但青山村所在的乡是个狭乡,因地势多山,分到手的田能耕作的很少,大半都占在了东西南三座山上。 山家三个男丁,加在一块儿实际在耕耘的田地也不过几十亩,各人分的田都是当初在村长这里划分好的,分家只需拿取自己的部分就是,要分的则是山大石留下来的二十亩永业田。 “你们爹留下的这二十亩田,不算没开垦的荒地,一共七亩,以往都是大郎在打理,所以大房分得三亩,二房和山三郎各分两亩。”村长徐徐说道。 其实别说山大石留下的,山家所有的需要耕作的地基本都被山大郎包圆了。 山二郎被逼弃学后不学无术,地里的活做不了,山大郎便帮他在镇上寻了些力气活养家。 山三郎则自幼求学,杜氏根本舍不得他做农活儿。 家里三个男丁加起来的地,便有三份粮税要缴,杜氏便要求山大郎带着三个儿子日夜辛劳耕作。 这回分地,山二郎提出要将三兄弟的田地进行规整,说是便于之后打理,将连片的划给了自己和山大郎,那些不连片且难以耕作的给了山三郎。 被人捏着把柄的山三郎敢怒不敢言,存在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只一眼,允了这件事。 银钱、房屋、田地都分干净了,剩下的就是杜氏的供养问题。 杜氏自然选择随自己亲儿子住,哪敢跟着大房或者二房,生怕受磋磨,大房和二房因此便该向杜氏给出孝敬。 原本二房就和杜氏有奉养的约定,这回直接砍了一半,金氏也有学有样,跟着二房定了下来,杜氏屁都不敢放一个。 原本的山家,二房浑浑噩噩自负盈亏,杜氏连着她的一对儿女则骑在大房的头上吸血,使唤着二房的人。 现在分得干净利落,日后便成了三家人,自不再用得着说一家话。 分家契约分了五份,杜氏和三个山家男丁一人一份,另留一份于村长处做底,还需上报官府,以后成了三家各家还有各家的劳役要服。 拿着那张分家的契书,山二郎细细读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又递给了山桃,教她看了一遍才收进怀里。 谢过了村长及各位族老,才走到二舅爷面前深深一拜,“多谢舅舅不计前嫌,给我们做了见证。” “这家早该分了。”二舅爷也不避讳着杜氏,提高了声音将山二郎扶了起来,“你娘走得早,我这个做舅舅的也没照顾好你,让你听信了别人的谗言。现在分了家便要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好好照顾秋娘和四丫。” 叮嘱完山二郎,二舅爷又抱了抱山桃,“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想吃二舅姥姥做的鱼了,就让你爹带你来大河村找舅爷爷舅姥姥,知道不?” “嗯!谢谢二舅爷爷。”山桃笑眯眯地应了下来。 不顾大房和二房的挽留,二舅爷坐上了返程大河村的牛车,年初少不了走亲戚,也没时间多留。 看着远去的牛车,山大郎还有些发愣,喃喃道:“家,这就分了?” “分了。大哥,以后咱们大房二房便是心系一处,地里的事弟弟少懂,要劳大哥担待了。”山二郎收回目光,郑重其事地冲山大郎抱了抱拳。 看着越发沉稳懂事的弟弟,山大郎眼眶微红,点头如捣蒜,“只要你肯好好活,咱们哥俩定能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走,回家吃你嫂子做的饭去!” 第四十章 扩建新房 鸡鸣天明,新年新气象。 伙房升起袅袅炊烟,金氏在忙着备早食,院子里两张小桌子并着,山桃和三柱两个摇头晃脑地跟着山二郎念书。 二房的屋子连个窗户都没有实在不适合早读,大房虽宽敞些但坐南朝北,白日里光线也昏暗。 在院子里虽然冷了些,但中间拢个火盆还算将就,就是两个娃娃的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 见三柱握笔的手都在颤,山二郎叫了停,“先吃早饭,等暖和了些再进你们屋习字。” 刚巧金氏也将早食做好了,将手在围衣上擦了擦,扯着嗓子道:“三柱,叫你爹和哥哥们回来吃饭。” 等大房和二房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处开始吃起了丰盛的早饭,主屋那边杜氏才拽着磨磨蹭蹭的山春花走了出来。 没了金氏的照料,杜氏并她两个儿女自然不能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心疼山三郎用来读书写字的手,自己也不肯再捡起多年不做的家务,只能让十岁没下过厨的山春花开始学,美名其曰是为了日后好嫁人。 冷天里将手伸入冰水里被冻得一哆嗦,山春花左耳朵听着杜氏的唠叨,右耳朵听着大房二房的热闹,心里越发委屈。 多倒了米便被心气儿不顺的杜氏劈头盖脸地骂她败家,山春花将手里的碗往锅里一扔,泪眼婆娑:“娘你以前说我不用学这些的,我长得漂亮,三哥以后能当官,我只要识些字就能嫁个好人家!” “以前是以前!”杜氏见着那撒进水里的一大捧米心疼得直抽抽,扬起手直接给了山春花一巴掌,“你哥哥开春就要参加县试,你就不能省点心!白养你这么大,四丫还没灶台高就能煮饭,你还在这里给老娘犯轴!” “四丫四丫,你们都觉得她好,那你干什么卖她,不如把我卖进赵府好了,做个姨太太,也比在这受气强!”生平第一回山春花被打,捂着脸大吼了一通,扭头就跑了出去。 杜氏被气得直拍大腿,一声一声地喊着造孽。 正在大房屋里扒饭的山桃,看着明面上在吃饭,实际却支棱起了耳朵的三个哥哥叹了口气,主屋以后闹的日子肯定还多,杜氏那些育人的念头听多了对大房的三个半大小子可没好处。 她将粥咽干净放下碗道:“大伯,爹,咱们什么时候建新房子呀?” 扩建新房,是大房二房继分家后的下一个重大目标。 现在的山家实在太过拥挤,这房子从王氏还在的时候就建好了,后来接二连三的添丁,杜氏抠门也不肯扩建。 如今二房手里还有十多两银子,大房自己的积蓄加上这次分家得来的也不少,两家一凑足够建一个像模像样的房子了。 “你那么着急,那一会儿吃了饭帮爹画图纸吧。”山二郎笑吟吟地抓了壮丁,顺带将本来就会些手艺活儿的二柱也带上了,三柱则被放了小半天的假。 “这两天正好乡亲们都闲着,咱们家分的田有在南山的,砍树也方便,弟你估量好,找你嫂子拿钱就是。” 山大郎吃完抹干净嘴,带着大柱继续去地里忙活,他是个勤快人,抓着这些农闲的空档也想比别家多沤肥,地力好了明年才能多收点粮食。 这次分家的事一过,金氏对二房也算是彻底放心了,满口答应了下来。 山家田薄,但祖宅占地还算不错,只因靠着村尾,村尾又近南山,地不算平整,现在剩下的那一大块地势比现在的屋子都要高出不少。 二柱看了看这片空地,挠头道:“二叔,咱这片儿可不好建房啊,现在的房子也不能丢,总不能一头高一头低吧?” 对于建筑,山桃只见识过富丽堂皇的皇宫,青山村的屋子最好的也不过是村长家的青砖瓦房,实在不具备任何参考意见。 “我倒是有个想法,二柱你帮叔琢磨琢磨行不行得通。” 山二郎先用测好长度的木棍做测量工具,大概圈出了一块范围,又拿起被烧焦了的小木片做炭笔,在草纸上勾勾画画。 很快草纸上就出现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小楼,一共两层,上层一侧靠山坡而建,另三侧悬空靠柱子立形,下层空旷着,画了几笔短短的栅栏。 看着从未见过的小楼,山桃睁圆了眼睛,“还有悬空造的房子吗?” “这我也没见过啊,二叔你这画的啥,房子哪有不建在地上的。”二柱也是一头雾水,他虽然没有正式拜师学木工,但当初跟着山大石这个爷爷也参与过几次帮人建房的差事,都没见过这样式的。 “这个叫吊脚楼,一共两层,上面住人,下面可以用来养牲畜,通风干燥,靠着山建也很坚固。”山二郎先解释了一遍自己的理念,尔后摸了摸后脑勺,他记得吊脚楼是远古时代就有雏形的,后世也成了少数民族特色,按照慕朝的生产水平,又身处多山的地界,不该还未出现才是。 “你们三在这蹲着干什么呢?”正当三人一筹莫展时,孙叔从主屋那边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两只野味。 “孙兄,你来得正好。”山二郎见着孙叔眼前一亮,他知道孙叔不是普通猎户,定然见多识广,也不顾人家是来拜年的,先将自己的图纸递了上去,“你看看,见过这样的房子没?” “这是....吊脚楼?听说苗疆一带多有这样的房子。”孙叔看了一眼,不负众望的告诉了山二郎答案,“怎么,你打算建这样的?” 确定这个时代有这样的建筑物后,山二郎才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讲了出来,在他看来山家这块祖宅靠山,吊脚楼实在在合适不过。 孙叔听完也点了点头,“是不错,咱们这地潮,隔着地人住着也舒服些。不过你要建这个,靠村里的乡亲几乎不可能,得请专门的匠人才行。” 请匠人这事,孙叔自然提了出来自然也能帮忙引荐,只问好了他们的预算,便将这事保了下来,然后才说了来意。 “这两只你们留着打牙祭,猫儿的满月酒,我跟媳妇商量了,索性推迟些做个双月,到时候弟媳也回来了,正好能吃上酒。” 猫儿指的是孙叔媳妇难产生下的那个男娃,因为难产身子虚便起了个贱名作小名,弟媳则指的是杜盈秋这个救命恩人。 这事,山二郎自然不会推辞,也一口应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人情世故 年后正是各家起房子的好日子,孙叔请的匠人又是出了名的手艺人,缓了几日才来了青山村。 匠人姓古,身量不高但孔武有力,一双厚实的手掌全是老茧,只看了一眼山二郎粗糙的图纸,勘测了场地后便出具了精细的建造图纸。 起两间吊脚楼,原本左边这两间屋子改成两间伙房并杂物间,再与主屋隔出院墙。 靠着地势,两栋吊脚楼又以矮墙相隔,留一圆门互通往来,大房和二房各有私密院落,又可共通伙房,开两扇门对外出入,方便两家人生活。 再说那吊脚楼,除了外形奇特,内里也有乾坤。 大房的人多些,且大柱翻了年就十三了,也该慢慢筹划着娶媳妇了,便划了六排扇五间屋,中间的是待客休憩的堂屋,左右各四间饶间,山大郎夫妻一间,另三间三兄弟一人一间,大柱的那间预备多打些家具。 二房虽只有一家三口,却也做了五间屋子,除了自住的两间卧房,又备了一间客房以及书房。 两栋吊脚楼的堂屋对着院子里的一侧都有一道宽宽的走廊,若金氏和杜盈秋犯懒,也可各自在走廊上靠坐着做活,互相还能隔空说个话,都不必串门。 楼下一层则用来养牲畜,之前家里只养了鸡,用来下蛋,分家硬是抱了两只老母鸡走,两房一家一只。 空旷的一层用来养一只鸡显然浪费,预备着之后再卖些,除了生蛋也可以养肉鸡自家宰杀吃肉。 狼崽子的新窝也被放在了一层,山桃指着还什么都没有的空地对狼崽在道:“以后就靠你守着鸡了,你要是不监守自盗,以后每天都奖励你吃骨头。” 前面的话狼崽子不懂,但听骨头这句高频出现的词汇它还是明白的,晃了晃它那根大尾巴,表示欣喜。 房子定好了框架,还有家具,这也是极费银子的物什,大房还能从原来的屋子挪来一些能用的,二房那些父女俩一件也看不上,大手一挥,通通新打。 “我先说好,我木匠活儿价可贵着呢,就算你们是老孙的熟人,也便宜不到哪里去。”古大匠丑话说在了前头,吊脚楼本就不是常规建筑,他敢说苍江县范围内就他一人能做出来。 父女俩自诩现在腰包丰满,都一个劲地拍胸脯表示银子不是问题,都等着杜盈秋回来看见一个舒适的新家。 最后大房出了约莫五两银子,把金氏心疼得只咬牙,二房却出了整整十二两,还是古大匠口中的友人价。 这还是在木料基本靠南山上自取,人工基本靠乡亲帮衬的情况下。 摸着缩水的荷包,山二郎沉默了一瞬,小声地跟自家闺女嘀咕:“等你娘回来了,记得帮你爹我说说好话。” 虽然山桃不当家,但也知道银钱难赚的道理,小脸十分严肃点了点头,“我们把房子收拾的漂亮些,娘应该就会少在乎一点花掉的银子。” 银钱妥当了,古大匠立刻带着自己的徒弟们开始动工,先上南山挑选合适的木料,加工后就可以正式动工了。 期间二柱的目光就没从那些意气风发游刃有余的木匠身上移开过,山桃转了转眼珠子,将二柱往前一推:“古大叔,我二哥熟悉南山,让他带你们去选木料吧。” 这个跟着大人一起忙前忙后,还会讲价的小姑娘古大匠早注意到了,又听孙叔说是猫儿的救命恩人,便颜色和缓了许多,点了点头算允了。 二柱自然明白这是妹妹给自己的表现机会,摸了一把山桃的头,便兴冲冲地带着古大匠的人往山上去了。 定了这些事,山桃也没闲着,被金氏抓了包,“乡亲们现在都说你是福娃,带着你们二房日子都好过了起来。跟着大娘去请乡亲帮忙。” 村里谁家建房子,木料基本都是山上砍的,工人则大都请的邻里乡亲,也不说要给工钱,只需管饭就行。 毕竟谁家都有建房子的时候,东家帮一把西家帮一把都是轮流来的,这时候大都歇着,还能做工填个肚子,都欢喜地很,不少自告奋勇的。 这时候便显出了金氏这个干练人儿来,帮忙要人,但要不了所有人,自然得挑那些力气大干活好的,但明面上却不能一口回绝别人,里头的人情世故多着呢。 这些事,金氏不便口口相授儿子,但对着山桃很多话就方便了许多,只把山桃当自家女儿看,教她如何为人处世。 “人选的大都是那回跟你去抓野猪的,都是青壮先前又有情谊在,旁人打听也好说辞。再添些跟咱家血缘上亲近的,便够了。” 人选完后,便是招待的事了,毕竟一大堆老爷们儿,还有古大匠那一群木匠,吃饭也是个大事。 要采买食材,还要借些餐具,吃饭总不能叫人蹲着,还得多多借些长板凳。 山桃发现虽然金氏不识字,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借了哪家的什么东西清清楚楚,该买多少食材也心里有数,这都是常年管家来的经验之谈。 对于几乎算是自己长大的山桃而言,这些都是空白的,她听得很认真,并不觉得这些世故和书本里的学问孰轻孰重,甚至还用炭笔做了笔记。 “你记下来也好,这样免得忘了。”金氏看着山桃埋头苦写的脑袋顶笑眯了眼,心里有种养儿子不曾有的满足感,“明儿去县里买肉,便照顾母舅家的生意,也好见见你王家两个表舅。” 山桃点了点头,又露出了些思念之情,“大娘,我还想去看看娘亲,但咱们建房子的事得先瞒着她,等娘回来了才会有惊喜。” 想想二房花的那些银子,金氏默然觉得只要杜盈秋是个懂家事的,应该除了惊喜更多的是惊吓吧,摸了摸山桃的羊角辫,没打击娃娃的兴头,应了下来。 晚些时候,山桃便拿出自己的小挎包,盘算着要给杜盈秋带什么东西,左思右想又觉得在县里家吃穿应该不愁,便将自己才习好,写得最工整的一篇字叠了起来,预备让杜盈秋开心开心。 洗漱了才备着入睡,主屋那头又传来了杜氏的叫骂声和山春花的哭声,最后都被山三郎一句怒吼终结。 第四十二章 桃之夭夭 苍江县,山桃已是第三回来了,熟门熟路。 之前因为王家和山家的关系尴尬,金氏偶来买肉也都避开了王家的摊位,这回领着山桃却是直奔王氏猪肉铺。 “称点什......大郎媳妇儿?”王家大儿子,也就是山桃未曾蒙面的大堂伯,手里握着砍骨刀,见到来人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看山桃,“这是二郎家的女儿?” 家里和山家关系和缓了,家里长辈还特意让人带了口信给在县里卖肉的两个儿子,故此虽之前没什么走动,大堂伯依旧露出了热忱的笑意。 “大堂伯好,我叫山桃。”山桃乖乖地冲着大堂伯作揖,嘴里又说了吉祥话,“新年祝大堂伯生意红火,日进斗金。” 虽然开猪肉铺日进斗金几乎不可能,但做生意的谁不喜欢讨个好口彩,大堂伯闻言笑意更深,随手在钱匣子里抓了把铜子儿塞给山桃:“乖,拿去买糖吃。堂伯还是头一回见着你呢,跟小姑长得真像。” 铜板带了些油渍,长者赐不可辞,山桃也没推诿又鞠了一躬,放入了自己的小挎包里。 “可不是,当家的说二弟比他更像婆婆些,四丫这下半张脸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分了家,金氏提起婆婆直接说的是早逝的王氏,一副跟王家更亲近的模样,和大堂伯聊了几句家常,便买起肉来,大锅饭不用太精细,买些适合炖煮的,又买了几斤大棒骨来熬汤。 便是年节,也少有一口气买这么多肉的,加上是自家亲戚,大堂伯半卖半送又给了不少,两房自家吃的也有了。 冬日少素菜,家里屯了些易储存的倒不必在市集上买,只有另外打了些散酒,冬日做活的就好这一口暖身子。 东西置办妥当了,两人便往县衙走,县令住的院子连着县衙,还有房门看守。 寻常百姓不作奸犯科的少有接触县衙的机会,金氏还在做敲门的心理建设,山桃已经忙不迭地上前敲响了侧门。 “你......找谁?”房门开了一条门缝,将目光往下移才看见了山桃,头回见着这么小的娃娃来敲门,穿着也不像是县令家的亲戚。 “大哥新年好,我想找一下给高小姐置办嫁妆的绣娘,叫杜盈秋,我是她女儿,来给她送点东西。”山桃机灵地问了好,又数了些铜板出来给了门房,再附赠一个大大的笑脸。 听着是找帮活的,虽小丫头给的跑腿费不多,但说话好听门房也应承了下来,“行,等着吧。” 过了会儿,门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杜盈秋将门推开,一把抱住了扑上来的山桃,欢喜地不行,“陶陶你咋来了?” “陶陶想娘亲了。”山桃抱住杜盈秋的胳膊,又看了看她的脸,除了眼下有点发青看着倒没瘦,“娘你绣活做得怎么样了,多久能回家呀?” 看出了山桃的打量,杜盈秋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到月底也差不多了,放心吧,娘吃得好穿得好。你跟你爹咋样了?” 有门房在一旁看着,娘俩也不能说太细的家长里短,互相报了平安便是,山桃将自己临摹的一首诗拿了出来给杜盈秋看,杜盈秋还没开口夸,门里传来了一声问。 “是秋娘子家的女儿来了?”来的人是青梅,县令夫人身边的得力大丫鬟,虽是问话却是肯定,“夫人说秋娘子赶工辛苦,年节也没跟家里团聚,既是家里来了人,不妨进门多说说话。” 一个县令家的临时工来了亲戚,县令夫人为何会特地派人招呼? 山桃觉得不太对劲,但又不便问询,只给杜盈秋抛了个疑惑的眼神。 杜盈秋眉头先蹙,后又平复,安抚地拍了拍山桃的背,“谢夫人仁厚,只我闺女年纪小不懂规矩,怕冲撞了府里的贵人......” “令媛奴婢见过,是个顶聪慧的。”青梅开口打断了杜盈秋的推诿之词,笑意盈盈道,“小姐平日便少女伴,眼看着要出嫁了只怕心里惴惴,秋娘子带着令媛去跟小姐说说话也是好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杜盈秋也不好再推脱,便向金氏简述了情况,劳她在门房处吃茶等一会儿,再带着山桃入了县令府。 一座县衙府邸,景色还算不得什么,见惯了奢靡的山桃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只牵着自家娘亲走路,倒叫青梅侧目一二,想着小小年纪倒难得沉静。 很快,母女俩被带到了高小姐的闺房,一座精致的绣楼,待客处开了三面轩窗,又以薄纱避风。 趁着青梅去请小姐,杜盈秋才低声向山桃说了这高小姐的事,县令夫人让她来确实是临时起意,想着让自家女儿开怀一些。 “高小姐年前才及笄,这门亲事定的匆忙,心里也有些芥蒂。加上素日体弱,多咳疾,备出嫁之事更是心烦。”杜盈秋看着山桃清朗的眸子,知道她明悟人心,便不多言,“只说些闲话便是。” 母女俩刚通了气,高小姐便被两个丫鬟搀着走来了,穿着一身浅淡衣衫,身量纤细,眉若远黛,粉敷也没完全压住气弱之色。 看了一眼山桃,高小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冲着青梅道:“母亲是觉着我能和小娃娃说上话?倒难为你们费心了。” 不待青梅解释,高小姐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只当是宽母亲的心。你们都下去吧,秋娘子你也忙去吧,我陪令媛坐会子吃吃点心。” 杜盈秋并不担心两人独处,便放了心去继续赶活了,其他丫鬟也都退出了会客厅,在廊下守着。 “吃吧,不必理会我。”高小姐虽有一股姿态,但对小娃娃也没什么架子,将几盘精致可口的点心推到山桃面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原本想给杜盈秋看的习字忘了给出去,山桃展开来放在桌上,“我近来习的字,想带来给娘亲看看。” 劣等的纸张上有些晕墨,字还稚嫩,却隐约可见风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念了句开头,高小姐伸出手摩挲着纸张,面上有些怅惘,“是好诗,字也好,可我怕是见不到烟霞山上今年的桃花了。” 第四十三章 无可奈何 原以为,自己和一个小娃娃无话可说,高小姐却没想到不仅开了口,还说了许多话。 山桃近来习的字,都是《诗经》中的诗句,见高小姐对一首赞美待嫁少女的诗句如此感怀,便能推测她对自己的亲事很不满意。 大户人家的子女,总是更早见识人心,要么是早已心有所属,要么是对未知的夫家惶恐。 然而高小姐似乎并不想聊关于这场婚事的话题,只夸了山桃字写得好,便岔开话题聊旁的了。 山桃只作不知,想了想跟她聊起了农家的趣事,果不其然,大门不出的小姐对这些未曾参与的日子更感兴趣。 听见山桃说起抓野猪的事,高小姐听得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处还屏住了呼吸,缓过神来咳嗽了好几声,“这也太惊险了,你才多大,父母怎同意你做这样危险的事。” “有那么多哥哥伯伯呢,他们说我运气好,只是带着图个吉利。”山桃帮她倒了一杯茶,“我们村里靠山吃饭,这样的事也并不算惊险。” 高小姐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露出些艳羡,“你才不到六岁,父母却放心你外出,不像我,都快嫁人了,门都没踏出去几次,每回出门还得跟着一大堆人,除非赵......没意思的很。” 她含糊地吞了个名字下去,山桃也不追问,自顾自地捧着茶喝,在家里只喝水,难得喝上口茶。 “你年岁虽小,却是个懂事的,只这字便比我习的好。我父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爹娘既开明,你该多读些书才是,别辜负这份心意。” 说着说着,高小姐来了兴致,叫来丫鬟去她屋里取来几本诗集,纸张跟山桃家里买的旧书完全不同,还用颜料画了些花草图样,闻着也有一股香味。 “今日天色晚了,多谢你陪我聊上许久的话,这几本诗集送你,比留在我这里更有用处。” 近晚膳的时间了,青梅来请高小姐去夫人屋里用饭,杜盈秋也来送山桃出府。 高小姐特地将母女俩送到绣楼外,才改道去了夫人屋,临别还让山桃有时间多来跟她说话,再请她吃点心。 “娘,你不是说女子早嫁不好吗?”山桃看着跟自己分别后生气渐泯的高小姐,仿佛看见了前世那些余生都被困在深宫的妃嫔,“县令夫人这么疼高小姐,不能让她晚些嫁人吗?” “若说嫁人,女子最好过了双十年纪才算合适。但世道难容。”杜盈秋压低声音叹了口气,高小姐及笄不过才十五,身子都没发育好,嫁人后难免遭罪,县令夫人虽疼爱女儿,但似乎对这桩婚事也没有转圜的心思。 另一头,丫鬟扶着高小姐在游廊拐角看着母女俩远去,借着替小姐整理衣衫的遮掩耳语道:“小姐,怎么不让她帮您递个信?” “萍水相逢,能说上话便不错了。”高小姐收回目光,不似丫鬟一般惋惜,一脸淡然。 在门房一坐就坐了大半天,金氏茶水都不敢多喝,怕上茅厕不方便,直到肚子咕咕叫了,才终于盼到了山桃。 “辛苦嫂子了。”杜盈秋冲着金氏作揖告谢,将两人送出了府,不住挥手,直到看不见人影才合上了门。 刚出县衙所在的街道,意兴阑珊的山桃垂着头忽然被人挡了去路,也没抬头,往金氏身旁走近几步,那人却跟着移了步子。 “赵公子?”山桃拧着眉抬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面孔。 赵家少爷不似上回那样不可一世,穿着一身麻衣,额上还戴了白布,一看就是守丧的打扮,面色也略显憔悴,伸手就想去拽山桃,被金氏一把推开。 “诶,光天化日的,你干什么!”金氏将山桃护在怀里,往后退了几步,一脸警惕,随时预备着高喊强抢民女。 被人推开,赵家少爷却难得没有发脾气,脸沉着收回手,只看着山桃道:“你娘是不是在给县令家做绣活?”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山桃对这个眼高于顶的少爷没什么好印象,回话也不客气,只心思一转,隐约猜到了什么。 赵家少爷从怀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信,又掏出一包银子,“帮我送信,这些银子就是你的。” 虽然他没说这信送给谁,但山桃却猜测到了,收起嘲弄认真道:“她已经在备嫁了,开春就要嫁人,婚前私相授受对她没有一点好处。何况你还在守孝,这时候送信给待嫁之人,合适吗?” 一旁的金氏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见赵家少爷面色一僵,握信的收垂了下去,立刻拉着山桃跟他拉开了距离。 山桃乖乖地随着金氏加快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刚刚丧父的赵家少爷仿佛沧桑了不少,少年人的那股锐气散尽,连带着无疾而终的情愫,压弯了他的脊背。 听金氏问她刚刚那人是谁,要给谁送信,山桃答道:“是个纨绔,送信给娶不了的人。” 简短一句话,却道尽了无可奈何,惹得金氏还感叹了几句,却不再追问身份细节。 回到家,又有无数的事要忙活,开地窖取菜,酒要封存在罐子里,肉和骨头需要提前处理干净,只等着下锅。 山桃执意要打下手,跟着金氏蹿进了伙房,力气小便坐着小板凳做些细致活儿,洗洗菜什么的,也麻利的很。 两人正忙活着,屋外蹭进来一个人,山春花低着头嚅嗫了好半天才声如蚊蝇道:“大嫂,我能跟你学学做饭吗?娘她......说我不好教。” 伙房现在大房二房和主屋都是共用的,每天都能听到杜氏骂山春花的声音,短短数日,在家享清福的幺女就成了连活儿都做不好的笨猪。 金氏刀子嘴豆腐心,加之以前都是受杜氏磋磨,小姑子只是懒了些,也不算不好相处,便没拒绝,“那你先跟着四丫洗菜吧,慢慢学就是了,做饭不难。” 山桃挪开屁股给山春花让出板凳,自己又去搬了一个,虽然没说话却放慢了洗菜的动作让山春花看。 山春花慢慢地坐下来,也不开口,只捡起一片菜叶子学着山桃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水盆里滴滴答答地落了些眼泪下来,山桃目不转睛,知道山春花好面子只作不知,只听见耳边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很快又咽了下去。 第四十四章 结为干亲 起房子总是村里的大事,无论是自家的还是别人家的都是喜事一桩。 自己家的不必提,别人家的也能讨一杯暖房酒。 山家大房和二房一同起新房子,请了村里不少青壮帮衬,那房子建的也特别,不似村里寻常见的茅草屋泥瓦房,而是悬在坡上的。 “你说备这些礼够了吗?”孙叔媳妇儿也是头一回吃暖房酒,想了想从箱子里拿出了两对釉色细腻的瓷瓶,又给二房多备了一床毛毡。 孙叔正逗着猫儿,头也没抬道:“我娘子准备的能有不够的吗?他们两家都是实诚人,心意到了就行,咱们礼厚了反而扎眼。” “我知道,但人家二房不是救了我们娘俩的命嘛。”孙叔媳妇将礼分别搁置好,“那天要不是四丫那孩子压住了场子,我们娘俩……” 难产的事孙叔媳妇至今历历在目,因为出血过多,母子俩都体弱了许多,现在她还吃着药,猫儿则喝自家娘亲带药的奶。 孙叔闻言这才抬起头来,将自家媳妇圈在怀中,安抚地拍了拍背,“是我没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受罪了,我们这辈子有猫儿一个就好,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在丈夫怀里,孙叔媳妇羞红了脸,也缓过了神,推搡了一把,“可我喜欢女儿,要是能再有一个像四丫那样聪明乖巧的……诶,你说,要不咱们认一门干亲吧?” 看着自家媳妇亮闪闪的眼睛,孙叔哪里说的出一个不字呢? 今天山家热闹得很,山桃早起就被金氏套上了过年穿的那件茜色的袄子,连大房三个哥哥都难得捯饬了一番。 大柱皮肤黝黑,但生得浓眉大眼,也是三兄弟中个最高最壮实的一个,二柱地里的活儿偶有偷懒皮肤也白净些,模样倒是兄弟中最俊的一个,鼻子最挺。 三柱才六岁,还是个奶娃娃,跟山桃站在一起倒像一对双胞胎,看着一团喜气,兄妹俩也是被各路婶婶疯狂捏脸的对象。 山桃感受到了乡亲们的格外热情,小脸都被捏红了,看见伸过来的手就发怵,冲三柱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三柱便一脸慷慨就义地奉上了自己的脸蛋,“诶,婶子您轻点……” 躲过一劫的山桃才舒了口气,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回身见来人露出笑来。 “孙叔,孙婶,你们来啦!” 几步跑上去接待人,将一家三口引到了猎户那桌上,方便来客有的话聊,还看了眼襁褓里的猫儿,刚满月,看着却还是很小。 猫儿脸还没长开,眼睛看着也小小的,见着山桃却直乐,露出了自己还没长牙的牙床,伸手去捉山桃的手指。 “我娘说了,奶娃娃怕脏,不净手不能乱摸。”山桃见状连忙把手缩回来,见猫儿憋着嘴要哭,一瞬间愣了,逗孩子她可不会。 孙叔媳妇被两个娃娃的互动逗得直乐,抱着孩子哄了哄,“他就是被惯的,不用理他,忙你的去吧。对了四丫,我和你叔找你爹有点事商量。” 山桃应了下来,今日来客确实是多,也是村里许久没热闹事了,出了青山村的,大河村王家也来人了,大房二房都忙得团团转。 等山二郎腾出手来,席都开了好一会儿了,“对不住,今日实在忙了些,孙大哥有何事找我?” “这事儿,说起来是我提的。”孙叔媳妇接过了话头,给了孙叔一个眼神,让他将带来的礼提了过来。 除了一开始备的瓷瓶和毛毡,还另外有一个锦盒,打开来看,是一个银子打得平安锁,个头不算大,但做工十分精巧,花纹繁复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是……?” “我和猫儿的命,是秋娘和四丫救的。四丫是个懂事聪明的孩子,我这身子也难再有个一儿半女的,便想认四丫做个干女儿。”孙叔媳妇一口道明来意,又拿出自家儿子说话,“就是猫儿都可喜欢四丫这个姐姐了呢。” 要说山家二房和孙家这缘分结的确实是深,没有血缘干系却有了过命的交情。 且孙家露出的冰山一角,不止是家底富庶,孙叔有功夫在身,精通打猎,人脉也广,而孙叔媳妇开口便知是个学文识礼之人。 同桌的都是跟孙家关系亲近的,听了孙叔媳妇的话立刻帮腔说好。 知道这些隐情的山二郎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将锦盒推了回去,拱手道:“嫂嫂的心意我明白。但结干亲是大事,这事我需得跟秋娘商量,更重要的是陶陶自己的意愿。” 在这个女人出嫁从夫的时代,农家更重家中地位,孙叔媳妇也没料到认干亲的事山二郎会如此回答。 但这个回答她却听得很满意,又将盒子推了出去,“是我考虑不周,莽撞了。你们是该好好商量,但这平安锁本就是送给孩子祈福的,便是不结干亲,也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心意。” 等宴席散了,山桃已经累到不想说话了,杜盈秋还没回来,家里就她跟金氏两个女眷,只能抓童工充数,忙活了大半天。 狼崽子等人散尽了,才直愣愣地晃着尾巴在地上捡骨头吃,虽然这些吃席的啃的一点肉渣也不剩,但它还是吃得心满意足。 余光扫到山二郎走过来,山桃动了动脚将狼崽子扫到一边,胳膊都没抬,“爹,坐。” “累坏了吧?”山二郎难得看见活力满满的山桃恹恹的模样,笑着给她递了碗热汤,“缓缓,爹跟你说个事儿。” 山桃喝着热汤,听完了山二郎转述孙家夫妻的话后,面露了些犹豫,“爹,你知道我其实……孙婶会不会是觉得恩情没还完才这样说的?” “便是没有什么救命之恩,我女儿也是村里最懂事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山二郎吹起自家女儿简直没边,眼睛都不眨一下,话却格外认真,“你看今天多少乡亲夸你,我看得出来,孙大哥他们也是真心喜欢你。” 前事亲情缘浅的山桃第一回有被真心认可的感觉,虽然脸被捏红的代价有点大,自家爹的牛皮吹得也飞上了天,但还是没忍住弯了嘴角。 第四十五章 拜师学医 山家新房落成不久,也到了杜盈秋结活儿归家的日子。 为此山二郎特地跟孙叔学了几天如何驾驶牛车,带着山桃摇摇晃晃地去县里接人。 裹着金氏给她新作的披风,山桃盘着腿抱着怀里的两个小坛子,里面装得是片好的腊肉,一坛送给纪大夫,一坛送给高小姐。 家里野猪肉做的腊肉广受好评,吃完了后金氏又用从王家买来的猪肉做了一批,暖房宴上特地拿出来招待人,特别是王家的亲戚。 一听说是猪肉做的,王家两个堂伯果然来了兴趣,对这样易储存又有风味的做法很是喜欢,便提议山家加工,他们出原材料以及在集市上售卖,若卖得好便可给家里添些进项。 制作腊肉的手艺并不复杂,等王家确实带来卖的不错的消息后,金氏按照山二郎的提议加大了佐料的投入,风味更佳,也算成了这门小生意。 牛车不能入城区,父女俩步行先路过了保济堂,山桃熟门熟路地抱着坛子跑了进去,“纪大夫在吗?” 看堂的小哥还记得山桃,去后院知会了一声,纪大夫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样药材,“小丫头,来抓药还是看病?” “都不是,给您送点我大娘做的小吃食,烟熏的肉,可好吃了。”山桃捧着小坛子往前伸送。 “烟熏的肉?你说的可是腊肉?”纪大夫却不算惊讶,接过坛子掀开一看,笑着点了点头,“听说东市上的猪肉铺新出了什么腊肉,味道好偏量少,我几次都没买上,原是你家做出来的。” 没想到王家做生意很有一套,短短几日就将这风味打出了名号。 重新将坛子封好,纪大夫瞅见了山二郎,索性给人把了把脉,又检查了一下他之前伤了的腿,颔首道:“恢复的不错,你家那本接骨书定非凡品,令夫人的手艺也很好。” 山二郎的伤,杜盈秋缺少必要的医疗设备,但筋骨上的康复却也是她熟悉的,没少盯着山二郎做复健,才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本以为只是礼貌性地碰个面送点吃食,没想到纪大夫却将父女俩留了下来,让学徒看茶,“现在年也过得差不离了,听你家夫人说,你想考县试,可有想着来县里求学?” “小子幼时顽劣,念过几年学便断了,现在重新拾起也需要日子研学。”山二郎抿了口茶,道:“我有个弟弟在县里求学,赌钱的事与他有些原委,县学怕难进,不如潜心在家中耕读,也该担起家中生计才是。” 赵家门口闹的事,原本在县里也不算大,但因为听到青山村来的,纪大夫特地去打听了一番,也才知晓山二郎受弟引诱赌钱以至之后的惨事。 虽山二郎仍旧做错了事,但如今坦荡沉稳,有谋有担当,倒也不失读书人的气节。 纪大夫摸了摸胡子,叹道:“厚积薄发未尝不可。见你如今也是明理之人,可想过小丫头的以后?” 打从一开始,山桃展露了观内伤的本事,纪大夫就动了收徒的心思,子不语怪力乱神,并非因为判其有无,而是敬而远之。 于纪大夫而言,山桃小小年纪,身怀殊异,难得聪慧机敏,是个学医的好料子,起先念着山家家境艰难,如今看着也有了起色,便又提了一回。 “她年岁还小,但技多不压身,既得天赐不如学以致用。” 山二郎没回答这话,而是将目光看向了山桃,示意她可以自己接受或者拒绝这根橄榄枝。 生离死别,山桃尽数经历过了,她抬起头,稚嫩的面庞眼神却无比深邃,“纪大夫,学医护得住想护的人吗?” 几岁的孩子,说要学艺,多半想得是苦不苦好不好玩,再懂点事的会问日后能不能靠这门手艺挣银子吃饭。 纪大夫也没想到山桃会问这样的话,联想到初见时她的处境便感怀了,“医术不是无所不能的,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能做的就是尽人事。未必护得住,但这是一个契机,一份可能。” 听了这个回答,山桃站起身来,端起桌上的茶盏冲着纪大夫深深一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接过茶盏,纪大夫面露笑意,看着山桃俯身磕了响头后才抿了一口茶,“你我有缘分,这保济堂里跟着我学医的不少,但正经算作徒弟的你是头一个。年岁还小,也不必急于一时,为师只望你牢记保济堂的训言——才近仙、心近佛、作良医、济天下。” 山桃跟着念了一句这训言,心里又默了几遍,认真地点了头。 坐在一旁观礼的山二郎又是欣慰又是感慨,没想到山桃会选择一条和杜盈秋以往相同的路,又默默想起,连自家女儿都开始学艺了,自己还要等三年才能县试,默默捂心。 良师如父,师徒之谊在当今也是不亚于血亲的深厚情谊,拜师仪式自然不能草率。 现在只是口头上一个承诺,山二郎特地跑了一趟市集,买齐了拜师礼,才算正式结下了这门传承。 “本想着,若你父亲在县里求学,你也可就近随为师在保济堂学医,但你既还跟着父亲学文识字,倒不必着急了。” 临别时,纪大夫送了山桃一本记载了现世发现的大部分药草的图文集,里面记载了生药材和炮制后的药材的样貌,还附带了几种简单的炮制手法。 “此书,你先细细背读,青山村三面环山,本就是个产药材的好地方,也可随长辈上山挖掘药材,既要认识,也可卖到保济堂来。等你将此书熟悉后,再学旁的。” 只能说纪大夫这个师父当得太过细心,考虑到山家的家境,甚至帮徒弟提前想好了学以致用的变现之法。 拜别纪大夫后,山桃抱着那本百草集爱不释手,这一世,她先配合纪大夫救活了爹娘,又帮着孙叔媳妇成功生产,救人带来的满足感不可言喻,如今她可以真正踏上和阎王爷抢人命的路。 如果前世,自己有这样的机会,也许母后便不会枉死了吧。 山二郎看着山桃抱着百草集愣神,笑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山小大夫,爹的安康日后可要交给你了。” 山桃抬起头,看着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爹,重重地点头:“好,我一定会努力学医。” 第四十六章 入住新家 坐上了牛车,搂着女儿的杜盈秋听完丈夫叙述完自己不在家时发生的事后,一时哑口无言。 看了看怀里越发白净的女儿,在她这个医生眼里虽然还有些偏瘦,但好歹脸颊圆了一些,配上一对大眼睛,宛如林间小鹿般灵动可爱。 “所以,现在我们陶陶不仅认了师父,还马上要有干爹干娘了?”杜盈秋感叹完缘分妙不可言后,忽然喃喃自语一句,“现在是古代,陶陶学了医,那不还成了我这个现代医生的医学老祖宗?” 知晓爹娘的芯子来自几千年后的山桃噗嗤一乐,感叹自家娘亲飞出天际的思绪,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杜盈秋的手,“娘,咱们还是各论各的。一会儿回去还有惊喜等着你呢。” 山桃多了两方长辈的事已经让杜盈秋很意外了,听了这话更加好奇心如同猫抓一般,偏怎么问父女俩都不肯说。 架着牛车,除了娘俩,还有些替家里带的东西,金氏做腊肉需要大量的盐,买了足足两大罐。 高小姐收了山桃的回礼又反赠了一些书本,还有一对小巧精致的桃状珠花,与山桃约定要书信往来,寥解寂寥。 山二郎便直接将牛车驾回了家,停在了大房和二房新建的院落外。 “这是......咱们家?”杜盈秋惊讶地看着两栋隔着半墙的吊楼,木石为基,错落有致,有些像前世旅游时见到的民俗民居。 山桃和山二郎相视一笑,一左一右站在门口,仿佛店小二似的弯腰抬手,“恭迎杜夫人回府。” 杜盈秋被父女俩的模样逗乐,没好气地锤了一下山二郎的胸口,又伸出手指点了点山桃的额头,这才满心欢喜地进了院子参观了起来。 吊脚楼在院子的右侧,一层围了一圈栅栏,养了几只鸡,狼崽子还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木屋,跟个守鸡犬似的。 二层外可见有宽宽的檐廊,有美人靠可坐纳凉观景,或者跟大房隔空唠嗑,每间屋子都有可推开的排窗,白日光线也不会昏暗。 以前大房和二房一起住的屋子被半墙隔成了两半,用作了伙房和杂物间,背风处则砌了茅厕。 这个茅厕,一看就是山二郎出了主意的,在外还打了石槽,旁边放了个水缸,充分响应了现代人便前后净手的良好习惯,对此大房觉得此举过于矫情。 “我买了不少便宜的草纸放在茅厕,咱们之后不用再用厕筹了。”山二郎低声给自家媳妇儿通信,对于现代人而言,用一个木头片片清理便便实在太难过了好吗,哪怕现在的纸不便宜,也不能将就。 杜盈秋向山二郎抛去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家三口顺着楼梯上了屋内,二楼直达会客用的堂屋,因地制宜中间留出了一块放木柴烧火的地方,既可以在湿冷的天气保持屋内干燥温暖,还可以温酒煮水。 左右各备了两套椅子和小几,正中间靠墙还放了两张椅子,墙上挂上了一张山二郎的字,是家中内饰常见却也最质朴的祈愿——家和万事兴。 再多的陈设没有,古大匠的手艺好且贵,除了实用,现在二房暂时还不能要求太多。 书房里则放了一张书架和三张桌子,桌子一大两小,小的是给山桃和三柱准备的,书架上的东西不多,除了一些旧书,就是孙家送来的花鸟瓷瓶。 卧房的陈设则差不多,除了客房只放了一张床外,夫妻俩的屋子和山桃的屋子置办得都旗鼓相当,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还有放置洗脸盆的架子。 甚至山桃的屋里小物件儿还要多一些,床上有孙家送的一床毛毡,靠墙多了一个手艺略显粗糙,出自二柱之手的小架子,床上挂的淡青色帘帐是金氏裁的,一看就是备受家中宠爱的小女娃的闺房。 虽然这些陈设古朴简单,远远比不上在现代世界的生活,但杜盈秋还是激动地红了眼眶,推了一把山二郎,“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我们怎么和主屋那边分开的?家又怎么大变样了?” 等父女俩你一言我一句地说完了分家和建新房的事,日头便过去了大半。 摸着缩水的钱袋子,杜盈秋倒没有金氏以为的焦心,反而十分坦然,在她看来银子挣来就是花的,现在整个朝代的生活水平就这样,总得想办法让一家三口尽量过得好一些。 “钱的事,暂时不用急。”杜盈秋打开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锭一锭的小银锭,“县令家却是家底不薄,这一个月赶绣活儿,因大头的刺绣都是出自我手,工钱便多些,加上县令夫人和高小姐多予的,一共有五十两银子。” 原本只剩下几两银子的家底,瞬间被杜盈秋的这份工钱充实了,不过她也看得通透,“像县令家这样的大生意,毕竟是难得,日后与锦绣阁长期来往,每月差不离有二钱银子,也就是两百文,若有额外的活计,少不得锦绣阁牵线要分去一半。” 在现代时候,著名外科医生杜盈秋的工资本就比山二郎这个中文系教授高,山二郎对此十分淡定且抱大腿抱的熟练无比,给杜盈秋捏起了肩膀,“媳妇儿辛苦了。” “绣活儿占的时间不多,我想着,要不要真接一接邻里间稳婆的行当。”杜盈秋由着山二郎给自己捏肩捶腿。 想做稳婆挣钱是其次,主要还是作为一个救人无数的医生,她对当今妇人的生产存活率实在太过胆寒,因胎位不正的,胎儿发育不良或发育过剩的,生产时感染的,产后护理不当留下妇科症状的数不胜数,产妇的存活率竟然不足一半。 看着提起此事眼里满是痛惜的杜盈秋,山桃的心思也活泛起来,她学医本就该治病救人,生产之事除了稳婆大夫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娘,我也想辅助你接生。” 这个提议,杜盈秋却没有立刻答应,山桃在接生这件事上有不可小觑的优势,那内视的仙术堪比现代机械,但这个世道却有太多规则与无奈。 沉默良久,杜盈秋还是点了头,“陶陶,你现在年纪小,按理不该和娘一般接触这些血腥之事。但你既然选择了做一名大夫,济世救人便该是你走的路。若无必要,娘不会让你出手,但若危机关头,娘也定会为你挡下一切流言蜚语。” 第四十七章 劳役提前 村里听说秋娘家来了,坐怀的妇人或者家中有孕妇的都来走动了。 女子产子多艰,孙家媳妇儿难产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乡里的稳婆不敢接手,却被杜盈秋母女顺利接生,名声大噪。 来者是客,院里日头正好,搭上几条长凳,再备些热水,妇人们便各聊起了孕中艰辛之事,杜盈秋和山桃在一旁作陪。 古时的接生手段虽然落后,但并非其中全无道理,生过孩子的妇人说些经验之谈,杜盈秋也会悉心听教,若有与现代医学相悖的习惯,她也会委婉地提醒一二。 山桃则完全当为日后的治病救人做预备了,纪大夫告诉她医者本质讲还是经验之谈,等她药材这块熟悉了,就要开始习药理,再慢慢接触病患,诊断脉象。 一个成熟的医者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只有亲身望闻问切才能真正做到“才近仙”。 拿着山二郎特地给她裁制的线扎小本,山桃将孕妇间的一些孕象反应都记录在案,还翻了翻那本百草集,寻找功效对应的药草。 虽然那日杜盈秋展露了一手,但一般做稳婆的女子年岁都不会太小,如果自己生养好几个的会更被信任。 且现代的卫生习惯和常识,与古时的多有相悖,孕妇听了杜盈秋的表述后,本想请她做稳婆的心思又动摇了,怕上回是凑巧。 看出了众人的犹疑,杜盈秋笑了笑道:“各位嫂嫂婶子,生产之事请个老道的稳婆没错,我也只是意外与一个过路的稳婆结了缘,不是真吃这碗饭的。等你们生娃时,我去观礼就是,若有需帮衬的也不会坐视不理,讨杯喜酒便是了。” 这话到并非推辞,稳婆是一个古老的行当,乡里基本信得过的也就那几家,往往有家传,不会容许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分走她们的市场。 杜盈秋想接触接生的事,不过是身为女子的同理心以及医者的初心,又有正经活计,没必要为此大动干戈。 若真有机会帮手,多几次这名便也立住了,届时自会有信任的主动上门,也不必枉做人情。 院里的女人们一听,自然是满口答应,不用正经请人又多一份保障,生孩子的喜酒本就是免不了的,一般上门吃酒的还会随些礼,完全不亏。 有婶子稀罕坐在一旁乖乖写字的山桃,指着山桃笑道:“不止请你,便是四丫也要请,这可是咱们村里的福娃娃。” 二房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从一开始夫妻濒死,欠了巨额赌债,到如今新房子都盖上了,乡亲都看在眼里,说起来还是山桃最开始救了自家爹娘有了起色的。 再加上之前村里的传言山桃受过神仙点化,信的人不在少数。 今日孙叔媳妇也抱了自家猫儿来,过了双月,猫儿总算长开了一些。 孙家肯花钱,请了擅疗养的大夫给孙婶调养身子,经过杜盈秋提醒还买了头母羊给猫儿补奶,看着虽个头小些,但白里透红的小脸一看就很健康。 现在成了山桃干娘的孙婶,知道今日的事,自然要来给杜盈秋母女俩坐阵,等大家聊得差不离了,才开口。 “后日我家猫儿过双月,诸位嫂子婶婶有空的可来吃盏酒,只当给我家猫儿添添福气。” 孙婶生产算得上是大难不死,吃酒不说,这福气就该蹭一蹭,院里的自然都应和了下来,又将杜盈秋母女一通夸。 闲聚散时,杜盈秋叫住了村长媳妇,她来是因为家里的儿媳临盆在即,家里也不差那几个钱,直接给了杜盈秋一份订金,请她来坐阵。 “这是五十文,你收着,稳婆我们家已经请好了,只到时候请你帮衬些,若有个什么,事后必有重谢。” 不吉利的话不能出口,村长媳妇说得便含糊,但礼也足够了。 杜盈秋没推辞收下了,却提到了另一件事,“婶子知道,我才从县令府上做活回来,在县令府里听了些消息,今年服劳役恐怕在春种前,比往年要提前了。” 每年当地官府都会调动农民就近服劳役,要不是修葺要不是维护,一家一个成年男丁每年需服役二十日。 如果山家还未分家,那今年的劳役可以只出一个成年男丁,往年都是山大郎和山二郎轮流,今年三家各成一户,山三郎也必须参与今年的劳役,除非杜氏舍得出钱免去。 “咋提前这么早?”村长媳妇没少替村长接待官府的差役,也明白这些朝廷调令,惊讶不已,“服劳役半个多月,人累成啥样,休养都需要日子,春种前费了这些力气,春种咋办?” “具体的缘由我也不清楚,不过听说这次服劳役主要是加固临近的堤坝。去年旱了些,怕今年多雨,河道出岔子。”杜盈秋也只是碰巧听到县令夫人提了一嘴,事关家人才多问了几句。 村长媳妇一拍大腿,直唉声叹气,“作孽的,修堤坝通河道算劳役里最苦的了,这事儿我得赶紧回去跟当家的说,若是真的,村里各家各户该早做准备。” “娘,要不我写信问问高小姐?”等送了客,山桃问道,“服劳役若遇到官府苛刻的,是要出人命的......” 这些事,山桃这个前世公主比二房夫妻俩更了解,北朝皇帝奢靡无度,没少召工匠修葺宫殿,各地官员投其所好没少扩征劳役修葺行宫。 那段日子,宫里偷偷哭泣家中兄长子弟死于劳役的宫人不少。 事关山二郎的安危,杜盈秋点头同意了,“若方便,可再问问免劳役需缴多少银子,实在不行,咱们破财免灾也行。” 村长打听的消息和高小姐的回信几乎前后脚,今年劳役提前的事是真的,青山村负责的是疏通流经大河村的河道。 和青山村那条小溪不同,大河村分流的是苍江的一条支流,汛期长,河道宽,以前也出过漫水之灾,是重点劳役地点。 高小姐则提到了免劳役的银子,今年不知为何,比往年贵了几倍,以二房现在的积蓄也是一次大出血。 第四十八章 以逸待劳 大雪初消,春寒料峭还不到春种的时候,但青山村的地里却多了许多忙碌的身影。 青山村所处的地方冬日不算严寒,只要地力养得好,一年可种两次小麦,去年种下的冬小麦现在才开始返青。 小麦开始返青,地里的活计就多了起来,要锄草浇水,保温保湿,家里养了牲畜的,要将粪便收集起来施肥。 除了粮食,还需要翻菜地,耕耘好后等春雨一下回暖了再播种蔬菜。 其中大都是琐碎的活儿,耕地最累,一般也是等天气回暖了地被雨水浇透了才开始,但今年却全部提前了。 山家大房二房虽各自成户,但一日三餐多有同食的,不是金氏掌勺就是山二郎掌勺,前者菜色丰富吃得饱,后者精细味道佳。 过了年节,难得饭桌上还有肉菜,不仅有肉,山大郎和山二郎还有格外的加餐,丰厚地冒尖儿。 “爹和二叔吃得也太多了吧。”三柱冲着两个大人的碗馋得直咽口水,“娘,咱家是不是捡着银子了?” “捡什么银子。”金氏对自家幺儿爱吃的本性十分无语,一掌兜在了他后脑勺上,“你爹和二叔过段日子就要去服劳役了,苦着呢,现在不多补补,到时候伤着了怎么办?” 原本选择了服劳役不缴银子的二房两夫妻还没察觉这事的严重性,但是看着山桃每日上山寻养身的药材,金氏一改往日精打细算的态度,给山大郎提高了伙食水平,才省过神来,此事不简单。 这些天山桃将那本百草集翻了个遍,特别是那些可做食材的补养之物,牢记于心,每日都牵着狼崽子上山去寻。 现在狼崽子已经有她腰高了,食量也越来越大,家里人都不能顿顿吃上肉,自然顾全不了它,索性开始训它捕猎,自理饭食。 从一开始两个田鼠都追不上,到现在狼崽子无论抓大抓小总能寻到些猎物打牙祭,偶尔还能给家里漏点口粮。 之前充当山桃保镖的山二柱,在家里修建新房的时候一番表现,终于不负努力被古大匠看上收作了学徒,现在跟着古大匠做白工同时学手艺,少在家中。 “爹,这汤里炖了山药,滋阴补气,健脾养肾,你跟大伯都多用些。”山桃给自家爹和大伯各舀了一碗放了满是山药的鸡汤,这也是她近来上山最大的收获。 山大郎和山二郎自然不会推却山桃的好意,都乖乖喝下了,哪怕肚子已经涨得溜圆。 吃完了一顿异常丰盛的早食,山大郎照常扛上农具准备下地干活,山二郎现在也背着家里一百亩的地,也跟着准备一起,却被金氏叫住了。 “你俩干啥,在家歇着,这十来天就要去服劳役了,这时候费什么工夫。” 将两个不老实的吼住了,金氏叫上了杜盈秋,“弟妹,咱俩去地里,春雨未降,先做些轻省的活儿。” 两个妯娌加上山大柱这个重要劳动力一块去了地里,山大郎左右无事又嫌不下来,翻出些工具检修家中的桌椅,山二郎则将留在家里的三柱和山桃提到了书房念学。 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又习了一个时辰的字,山桃便坐不住了,“爹,我想带狼崽子去山上找药。” 和真正的学童三柱比较,山桃并非毫无文化基础,前世她母后在世的时候是请过名师的,后来也自己寻摸过书念,直到眼盲。 因此山二郎也没强求,放了行,转过头看见屁股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的三柱,微微一笑,“一日之计在于晨,陪二叔再学一会儿吧。” 以往山二郎跟着山大郎去地里,三柱还有些空闲,如今被无聊养身体的山二郎抓住,只能哭唧唧地继续留堂。 “走了。”山桃提上自己的木矛,背上装着药锄的背篓,唤了一声狼崽子,狼崽子便屁颠屁颠地跟上了。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了红着脸跑出主屋的山春花,姑侄俩对上了眼神又各自错开。 “我能跟你一起去山上吗?” 犹豫再三,山春花还是开了口,她绞着衣角,“我不是想偷学你本事,只是想去挖挖野菜啥的,又怕遇着野兽......” 分家后,大房和二房蒸蒸日上,隔壁杜氏和一对子女的日子却过得艰难了许多。 山三郎向县学告了假,在家修学,也要备着十多天后的劳役,因在村里丢尽了脸,每日连门都不出,偶尔能听到他故意吊着嗓子的读书声。 杜氏一把老骨头,硬是因为舍不得儿子自己重新下了地,家里洗衣做饭这些便全压给了山春花。 不光如此,还时常拿山春花出气,见一回山桃往家里带东西就骂一回山春花无能,抠搜着口粮,山春花连饭都吃不饱。 在山桃眼里,山春花这个翻了年也才十一的姑娘,一身的毛病多是杜氏以往惯出来的。 以为靠着自家哥哥和一张脸,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因为以前杜氏对她的偏爱,自以为是,一旦生活出现了落差,让她感知到自己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乡野丫头,就会心态失衡,乃至妒忌山桃。 如今偏偏又是杜氏,亲手击碎了山春花多年来的虚荣心,收起了以往的趾高气昂,变得谨小慎微。 半晌没等到山桃的回应,山春花以为她不愿意,被扇红的脸颊更烫了,咬着牙才没让眼泪落下来,“你不愿意也是应该,以前我对你也不算好,猪腿那次还泼过你脏水,对不住......” “带上东西,你总不会用手挖吧?”山桃面上没什么变化,看了一眼日头,“一刻就不等你了。” 山春花惊愕地抬起头来,眼泪瞬间滑落下来,手忙脚乱地擦了去跑回院子拿上工具。 这时候上山挖野菜的人也不少,雪消后这些无人照料的野菜往往比地里人们精心养护的蔬菜更早复苏,且这时候最嫩最爽口。 因山桃要寻药草,便寻些更偏的位置,带着狼崽子加上自己的枪术也不怕遇着危险。 山春花虽然知道山桃寻东西厉害,但也没扰她,知道肯让她跟着便是难得了,自己弯腰一处处寻着,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第四十九章 蜂蜜丹参 这些日子,山桃摒弃了之前爱去的西山,多上离家近的南山,南山地势更高些,植被也更丰富。 她自己画了一张图,用来记录已经发现在野外有分布的药草,大都是常见的,在炮制手法没完全熟练的时候没有大肆采摘,只捡当下能做食补的,别的都摘一小部分练习炮制。 大范围的动用仙术对她的精神损耗很厉害,药草的样貌和旁的植株又相近,因此进展很慢。 摘了一小株药草,山桃直起身子扭了扭发酸的腰肢,回头见着才挖到野菜的山春花只拍干净土就往嘴里塞。 没焯水的野菜味道苦涩,能生吃下去多半是饿极了,山桃收回目光只当没看见。 于现在的二房而言,粮食能自供,蔬菜在大房的相助下也种了些日常吃的,肉类更是不缺,野菜只因杜盈秋喜欢,山桃偶尔采一些打牙祭,并不与村中更穷困的乡亲争食。 于是山桃就借着挖药草,将一些看见的野菜翻了出来不往背篓里装,闷头继续往前走。 开始捡了一两株,山春花还只当自己运气好,后来看见前面那个埋着头的背影才明白缘由,张了张嘴,没好意思出声,将那半句谢谢含糊了下去。 一个在前面挖一个在后面吃,过了小半天,独自去猎食的狼崽子忽然蹿了出来,绕着山桃的脚边转悠,又冲着来的方向不住看。 “发现什么好东西了?”许是狼崽子是山桃带大的,虽然没起名字,但心意相通,机灵得很,往那方向蹿出几步,回头示意山桃跟上。 “小姑你在这儿等我,我先去看看。”怕有危险,山桃让山春花留在原地,自己提着木矛跟了上去。 一路绕过各种灌木,山桃终于跟着狼崽子到了地方,没靠近就听到了一阵嗡嗡作响,抬头一看,树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蜂巢。 “蜂蜜?倒是个好东西。” 于药物而言,蜂蜜可补五脏不足气,益中止痛、解毒,长期服用还可养颜,于女子也是美容盛品,其味甘甜也是难得的一味食材。 但是这个获取难度也肉眼可见的大,成群的野蜂可不好对付,山桃瞄了一眼狼崽子,盘算着舍不得狼崽套不到蜂蜜。 感受到了山桃的目光,狼崽子兴奋地尾巴慢慢晃动幅度缩小了,往后退了几步,用可怜兮兮的眼神表示它是功臣,不能卸磨杀驴。 山桃噗嗤一声笑出来,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准备做个什么趁手的工具试试能不能远攻,但还没等她出手,先来了不速之客。 “你们不准去!”山春花被强闯进来的几个小子推倒在地,她握着小锄头还是挡在了山桃面前,“这是四丫先发现的。” 尾随两人想找山货的半大小子,都是家境不宽裕的,也正是混不吝的年纪,知道山家四丫有找东西的本事,偷偷跟了一路,药草他们不认识,野菜看不上,直到看见蜂蜜才露了面。 “这山里的东西又没主,哪还论谁先发现的。”那几个小子环抱着胳膊,挤眉弄眼,“再说,你们俩个小娘们弄得下来吗,别被蛰了哭鼻子,还是让我们来吧。” 山桃扫了一眼这些毛头小子,并未生气,将山春花扶了起来,甚至还制住了龇牙的狼崽子退到了一边。 见山桃怯了,山春花有些着急,但也知道凭她们俩加一个小狼崽,打不过这些人,咬着牙就想去搬救兵,却被山桃拉住了。 “不急,我也不知道怎么取野蜂蜜,先看看。” “咱们现在不找人,等他们摘了就晚了!”山春花眼里揉不得沙子,气急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要做螳螂,咱们就当只黄雀呗。”山桃从背篓里翻出了一个块根茎物,挤出汁水来涂抹在身上,又给山春花分了些,连狼崽子鼻尖上都来了点。 虽然不懂山桃的话,但山春花还是跟着她避到了背风处,瞪着眼睛看那几人取野蜂蜜。 那几个小子却是知道些门道,寻了些易燃的枯枝和干草用打火石点燃,慢慢地将蜜蜂熏走,熏地差不多了,一个瘦高个便利索地爬上树去摘蜂巢,剩下的几只已经不成威胁。 直到瘦高个抱着蜂巢落了地,山桃才出手,她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瞄准了一个树枝茂密的地方扔了上去。 只听咚的一声,一群被扰了的蜜蜂倾巢而出,此时浓烟已散,它们直接锁定了树下抱着蜂巢的几人,嗡嗡地冲了上去。 “我去!怎么树上还有一个,快跑!” 这一处地方,其实藏了两个蜂巢,一个挂地低,一眼就能看见,还有一个在枝繁叶茂之处,要不是山桃有仙术也不会发现。 群蜂罩头的滋味可不好受,他们连蜂巢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往山下冲,徒留一地狼藉。 因为涂了遮蔽气味的草汁,两人一狼完全没受波及。 山桃不急不忙地走出来,将那地上的蜂巢放入背篓,又将树上的另一个依葫芦画瓢地取了下来,收获满满当当。 虽然这蜂蜜和山春花没什么干系,但看到那些人吃瘪也十分解气,“四丫,咱回吧,这么多东西你也装不下了。” “嗯,走吧......”背上背篓,山桃刚准备离开,忽然发现刚刚被那些人踩踏过的地面,露出了一块红色的根茎状植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拿上药锄慢慢将那根茎挖开,形似萝卜,有须状,闻着还有一股药香。 “这...是不是人参!?”山春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跟着山三郎在县学里呆了一段日子,县学里有一家境富贵的,炫耀过价比黄金的人参,被她牢牢记住了。 山桃慢慢地将那块状物抛出来,足足有她半个胳膊长,不过她神色却不见激动,“益州长不出人参,这是丹参,也是一味药,不比人参贵重。” 跟百草集上对比确认了,山桃又寻摸了两株出来,留下的小的等它们在长,以免涸泽而渔。 姑侄两人还没到家,就见着二房门口围了一堆人,一见着她俩回来,为首的大娘立刻大喊大叫起来,“就是四丫,把我家娃伤成这样的!” 第五十章 巧解蜂毒 自家孩子被蜜蜂蛰得不成样子,转眼山桃就背回两个蜂巢,那些大娘婶子开口就咬死了是自家孩子被欺负了。 面对这些嗓门一个赛过了一个的妇人,之乎者也的山二郎不顶用,憨厚老实的山大郎也不靠谱,金氏和杜盈秋又还在地里,山桃只能撸起袖子自己上了。 先冲着这些火气正旺的妇人们拜了拜,“婶子们,生气伤肝,肝火旺盛易面黄脱发,来,先跟着我匀一匀气。” 被山桃一双诚恳的大眼睛看着,那些妇人下意识地跟着她的话做了起来,深呼吸了几次,还有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嘀咕难怪被自家男人说黄脸婆,原来是伤了肝。 领头的那个妇人是村里有名的寡妇,带着个半大儿子,随夫家姓山,山马氏,最先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我们生气,那还不是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气得,你看看,我儿子都成什么样了!?” 被拉出来的是领头尾随山桃的,山大彪,人不如其名,长得瘦瘦小小,被蛰的最惨,一头的大包,被自家娘扯出来还知道丢脸,一个劲地躲,“娘,你别闹了,咱们回去吧......” 这些皮猴子回到家不敢说自己作恶在先,只说遇到了山桃然后被蛰了,此时跟人当面对质一下就露了怯。 “大娘,虽然我年纪小,但隔壁我三叔的事,让我明白万事得讲证据,他们明显是被蜜蜂蛰的,和我有什么干系?我难道还能耍虫子不成?” 山马氏抬手就想去拿背篓里的蜂巢,被山桃灵活地挪了步子躲开,一甩手,“他们使了力赶的虫,被你捡了便宜,就算这伤不少你弄的,这蜂巢也改是我们几家分!” 左说右说,关键还是在于那两个满满都是蜂蜜的蜂巢,想着自家孩子的伤总不能白受,东西不能被别人捡了便宜。 “马大娘,山上的东西无主,如何算谁家该捡呢?谁先发现的就是谁的?”山桃留了个话口,见山大彪那反应就知道他定没说实情,果然山马氏一口应下,“自然是先到先得!” 一旁的山春花之前跟山桃对峙就被套过话,此时一眼看穿了山桃的套路,暗骂了一句自己之前蠢,讥讽道:“马大娘您自己说的话可别不认。当时我也在,这蜂巢是狼发现带着四丫去找的,山大彪带着人尾随我们,想抢,结果自己蠢被蜜蜂蛰跑了。现在还有脸叫长辈来讨。” 山大彪一行人自然说是自己先发现的,但山春花的证词明显比他们有力得多。 只因山家杜氏几个和二房势同水火,那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了,如果不是实话,为啥要帮着仇人说话? 主屋那头,杜氏本靠着门看二房的热闹,没料想山春花帮着四丫开了口,气得上前拽着人就往屋里拉,一边拽一边骂,“就显摆你长着张嘴是吧?管别人家的闲事,自家活儿不做啦!” 杜氏的态度更加佐证了山春花不会说谎,那些妇人中有脸皮薄的,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开始朝自家孩子下手,“好啊,还敢骗人了,是不是你抢人家东西!” 纵使情况分明了,山马氏依旧不饶,只咬定山桃捡漏,蜂巢怎么也得分一半出来。 山桃笑眯眯地盯着山大彪一头的包,“马大婶,我要是你,就先去请大夫了,我现在和保济堂的纪大夫学医,刚好听说了蜂毒,一只两只不妨事,这被蛰的多了可是会死人的。山大彪,你现在有没有觉得伤口又痒又痛,眼睛还有些发花?” 半躲在山马氏身后的山大彪本不觉得有什么,一听山桃这话,见她言之凿凿,确实感觉有了症状反应,惊慌失措地拽着山马氏,“娘,我不想死,痛,好痛啊。” “要不要去叫你娘过来?”山二郎一时不能断定自家女儿的话有几分真,小声地问了一句,蜜蜂蛰的过多确实有性命之忧。 山桃压低了声音,面上却保持着那副凝重,“他觉得眼睛花是因为脑袋后面撞了个包,估计逃跑的时候撞得,自己没发现。痛跟痒是正常的。” 父女俩坏心眼地嘀嘀咕咕,山马氏可急坏了,另外几个小子伤得都没山大彪重,她可就这一个儿子了,搂着山大彪立刻哭天抢地起来。 看够了戏,山桃才不急不忙地开口,“马大婶您先别哭,这解蜂毒的法子我在书上看到过,若您信我的话,我帮他看看。” 见着山大彪脸色疼得越来越白,一声叫地比一声惨,山马氏哪能说个不字,一边道歉一边将山大彪扶了进去。 剩下的虽不严重,但长辈都害怕出事,一个个压着也进了二房的小院子。 山桃找出杜盈秋用的最细的绣花针,在火上烤了烤,又蘸了一点酒擦了擦针头,这是杜盈秋告诉她的消毒方法。 在不用仙术的情况下,山桃的目力也比常人好上许多,仔细地在被蛰伤的地方一点点挑出断掉的蜂尾,清理干净后再撒上一点草木灰。 等全部清理好也费了些时日,看着自家儿子灰扑扑的头,山马氏还有些将信将疑,“这就好了?” “自然不是,回家后要静养至少一个月,这蜂毒啊一旦进了体内,就会藏在血液里,不动就不会催发它的毒性,等它自行消散就没事了。” “一个月!?”山大彪高呼出声,“那我不是只能天天躺在家里?” 对于他们这些正值躁动的年纪,哪里呆得住这么久的时间,那几个小跟班也哀怨不已。 山桃将针清理干净,笑得十分纯良,“若你花银子再去请大夫吃药也行,你伤得最多要呆一个月,其他人只用呆半个月就行。” 跟花银子比起来,自然是呆一个月划算,山马氏二话不说拧着山大彪的耳朵就往家里走,嘴上还骂骂咧咧,“呆着怎么了?你一天天没个正形,在家好好给我思过,敢往外跑,老娘打断你的腿!” 等金氏和杜盈秋从地里回来,便得到了山桃捧上的两碗蜂蜜水,甜滋滋地却不腻,很是润喉。 “蜂蜜?这哪儿来的?”杜盈秋尝出了味,有些惊讶。 山桃一本正经道:“大娘,娘,这可是好东西,别人花了一个月才得来的呢。” 一旁知道真相的山大郎和山二郎两兄弟,听了山桃的鬼话都捧腹大笑起来,惹得妯娌两一头雾水。 第五十一章 春雨急来 青山村的青壮紧赶慢赶地养了几日身子,终于等来了服劳役的调令。 正逢倒春寒,杜盈秋又给山二郎加紧赶制了两身厚衣服,外层的料子耐磨,里面夹了厚厚的木棉,关节处还另备了护膝,中途不能回家,只能什么都带一些。 因杜盈秋绣活儿好,金氏还托她给山大郎也备了一副,两兄弟的干粮则由金氏全包了。 山桃则给大伯和自家爹备了精心缝制的小药包,里头的东西大都是她上山采了炮制的,写信问了师父后才备的,多是驱寒之物,还有些止血的以防万一,虽只是单一的药材但也聊胜于无。 “别担心,大家伙儿这么多人一起呢,而且去的是大河村,舅舅他们还能帮衬着些。”山二郎头回离开家这么久,却不想母女俩太过担忧,故作轻松宽慰几句,又叮嘱山桃他不在的时候也要好好带着三柱学习功课。 刚想来跟二叔贴贴抱抱的三柱一听这话把手耷拉了下去,他现在对大鹅的兴趣已经锐减了。 山大郎则拍了拍大柱的肩膀,“爹和二叔不在家,你就是家里唯一顶事的男子汉了,多长点心眼知道不?” 大柱点了点头,拍胸脯道:“爹你放心吧,地里的活儿我熟着呢。” 送别终有时,好在这回的地方不算远,走路也只需几个时辰,一行人背着家里准备的包裹,在衙役的带领下出发了。 走在队尾的衙役临走前还给了山桃一封信,是高小姐送来的,说家里来了一位手艺好的厨娘,请山桃有空去县令府吃点心。 捏着信件,山桃却没有什么游玩的心思,看着长长的队伍久久没有回神。 虽山二郎不在家,但山桃依旧按照之前的日程行事,早起先练枪,再把三柱从被窝里拖出来带到书房读书,过了午饭去山上寻草药。 原本以为杜氏不会让山春花再跟着她上山,但杜氏见着山春花能带回来些野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骂没少一句。 劳役发起的第三日,姑侄两人提前下了山,只因今年的春雨提前了。 淅淅沥沥的雨不像往年春日时的细密,一下就是一天一夜,断断续续却不见停。 “娘,我想去看看爹和大伯,下雨了他们还疏通河道,肯定更难受。”被杜盈秋用帕子绞头发的山桃仰着头说道。 窗外的雨声不断,杜盈秋心也有些难安,“娘跟你一块儿去,我先收拾些东西,你去问问大嫂还有你干娘,有没有什么要一并带去的。” 娘俩兵分两路,金氏虽也记挂山大郎,家里的大小事却也离不开手,孙叔媳妇那更是还要带着猫儿,两人都各自备了一些东西让母女俩拖带给自家男人。 趁着雨势小些了,母女俩穿上蓑衣打着油纸伞往大河村赶,路湿滑泥泞,到大河村的时候都快赶上晚食了。 听到敲门声,王家大舅奶奶来开门,惊讶不已,“你娘俩咋这时候来了,雨这么大,快进来。” 被两个舅奶奶招呼着进了里屋,又是热水又是烤火,很快身上就暖和了过来。 “舅奶奶,我跟娘不放心大伯和爹,想来看看他们。”山桃喝了口热水缓了缓气,“舅爷爷他们呢?” “去铺上了。说起来,你爹给的那法子还真不错,阉了的公猪味小了不少,腊肉也卖得好,今日铺子里忙,他们去帮手了。” 听说母女俩担心,舅奶奶也没多留她们娘俩,只让人今夜留着过夜。 步至河道,原本冬季干涸的河道,被今日的雨润了些,但还没续上水,此时反而是最好疏通的时候。 一眼望去,乌泱泱的人埋头在河道里,或挖或背,并未因雨势歇息,反而被加了工时,河道旁的棚子下站着两个戍守的衙役,不时吼一句偷懒歇息的人。 母女俩刚走近,眼尖的衙役就过来了,“你俩干什么的......你是高小姐送信的那个?” 恰巧负责这段的是帮高小姐传信的,山桃立刻上前借了势,“对,是我。今日下雨,我想看看我爹和亲戚,劳烦大哥您通融通融。” 杜盈秋则塞了些铜板,那人收了钱又念着这家和县令千金又故,便松快地准许了,“去吧,别耽误他们赶工,不能耽搁太久。” 这么一片人,还真不好找,还是孙叔眼尖,先发现了两人,扬手招呼道:“四丫,我们在这儿!” 看见妻女赶来的山二郎又惊又喜,“你俩咋来了,这雨天路多难走,别淋着风寒了!” “这才三天,怎么就瞧着瘦了呢......”杜盈秋一见山二郎的脸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披着蓑衣看不着身上,只看那双手,已经磨出了血泡。 孙叔跟山大郎两个看着山二郎手足无措的样子,帮着说话,“他这是以前没怎么用过农具,你看我俩,有茧子就不会痛了。这不能上药,就得磨出茧子才行。” 山桃拿出掺了生姜和蜂蜜的水囊,刚刚在舅奶奶家里热的,此时还冒着热气儿,“爹,大伯,干爹,你们都喝几口,去去寒气。” 这姜还是干娘给的,山桃家不备这种煮茶用的香料。 其实吃住大家凑合凑合也还能过得去,就是差这口热水,三人接着一人一口喝了下去,肚里有了热气儿瞬间感受到了身上也暖和了许多。 一旁苦哈哈干活儿的都羡慕不已,特别是青山村的乡亲,都眼巴巴的望着,却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感受到了周围热烈的目光,山桃跟杜盈秋耳语了几句,尔后对自家乡亲道:“我们来得着急,晚些再带些热水来给大家分。” “这多不好意思啊,你们娘俩来是看自家人的。”乡亲们话里虽然推辞着,但脸上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不是青山村的则更加歆羡。 “要不说四丫是咱们村的福娃娃呢,又懂事孝顺,山二你可有福气啊,媳妇儿恩爱,闺女懂事!” 七嘴八舌地逗弄起了山二郎,山二郎笑眯了眼睛,嘴上说着哪里哪里。 待母女俩要走了,山二郎才低声对着两人说了句话,眼睛看向了河道的上游处,那处有一个堤坝,是这次重点加固的地方,不是他们这些人负责,但也看着路过的骡车运了石料过去。 “他们运的石料不对劲,那堤坝我和老孙去偷偷看过,说是加固,敷衍得很。” 接收到了山二郎的目光,山桃意会到了他的意思,想要让山桃用仙术确认一番堤坝加固的事。 第五十二章 风筝双落 连日雨水不歇,虽雨势不大,但多少也影响了河道里的赶工。 杜盈秋决定暂时留在大河村照料自家人,每日备些热腾腾的饭菜,免费给村里的乡亲供应一些热水,让山桃回村给金氏带了口信。 “你娘留那我也放心些,这天气偏不让歇息。”金氏叹了口气,见山桃将自己的小挎包又拾掇了起来,奇怪道:“你才家来,又收拾这干啥?” “我去县里一趟,去见高小姐。”山桃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带的,乡下的东西于高小姐而言只是个新奇,便用一个小陶罐装了点野蜂蜜,照例也给自家师父备上了一份,还有近日来炮制好的药材,要拿去给师父检验。 见山桃有正事的样,金氏也不好多说,只托了去县里的乡亲照料,将山桃送了过去。 因雨势的缘故,保济堂不比之前来的病患多,在后院喝茶听雨的纪大夫听着山桃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被炮制好的药材小心地用油布裹好一一分隔开,纪大夫捡起一样来借着光细细看过再闻,最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只靠着书本,就能做到这地步,丫头你很有天赋啊。” 不光是天赋,拿来的这些炮制好的药材,皆是山桃亲自上山挖取的,还不包括炮制损耗的,数量也十分惊人,一看就是日日不落师父的教诲。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徒弟如此好学,师父便更有耐心,指点了山桃炮制中不够完善的,又帮她解惑了一些药草习性的问题,最后拿起那本百草集考校了一番。 “竟都记住了?”纪大夫听着她回答得流畅无比有些惊讶,又满意地笑起来,“不错不错,你们青山村多山地,药草数量不少,常见的你也识大半了。特别是那株丹参,长势很好,丹参活血化瘀,像之前你娘的病症就能用。” 见山桃习医比自己想得还快,纪大夫又给了她一本千金方,里面记载了常见病症的惯常药方,算是学医之人的入门教材。 “千金方你先熟记,在学望闻问切前不可随意开方,只先记下药性配比君臣相辅。” 那些带来的作业——炮制好的药材也没浪费,纪大夫做主全收下了,有部分炮制不足的只稍加工便能使用,一共换了不少铜板。 “师父,您帮我把药材钱换成生姜和红糖吧,我爹他们这些天在服劳役,我想给他们弄些驱寒的。” 听了这话,纪大夫依言给她换成了生姜红糖,又另外配了几副驱寒防风的药,“这些你一并带上,煎服,若喝的人多,多加水煎服几次也行,防防风寒。” 谢过了纪大夫,山桃带着药包,又去了县令府,还是走的后门,也照旧在巷子口看见了坐在路边的赵家少爷。 山桃来了几次县里,见证了赵家的一路落败,赵老爷死后,生前那些称兄道弟的亲戚上门,为家产分割之事大闹了一通,县里也传得风风雨雨。 然而赵家少爷什么也没管,只穿着一身麻衣,在灵堂坐半日,在街头坐半日,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 “小丫头,又来了?”赵家少爷冲着山桃挥了挥手,给她扔了一包点心,“桃酥,带着吃吧。” 一看就知道这桃酥不过是借花献佛,山桃刚想退却回去,赵家少爷便拍拍衣角头也不回的走了。 高小姐得了信知道今日山桃要来,早早地在后院里备着了,见丫鬟将山桃领进来抿唇一笑,“可盼你半日了,怎得又带了东西,早说了来见我不必带什么,倒像是我图你似的。” 话不过打趣,山桃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将自己带的蜂蜜罐子和那份桃酥一并放在桌上,一个一看就是自家陶罐随意盛的,另一个则包装精致,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高小姐笑意微敛,拈起一片桃酥咬了小口,泪便滑落下来,“是他......他家有个做点心的厨子,桃酥做得最好......” 来往几次,虽山桃早看出了两人有故,却并不主动揭人伤疤,高小姐也闭口不提,更没有让山桃做传信的青鸟,这回吃到这口桃酥,却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酸涩。 贴身丫鬟机灵的避退了左右,留两人独处。 高小姐接过山桃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泪痕,眉头微蹙,“见笑了......也不过是话本里烂俗的桥段,他恣意妄为,我困于闺中,父亲初到此地宴请乡绅,他虽赵老爷来赴宴,便相识了......” 少年情怀总是诗,高县令忽然给她安排了亲事,对方是高门贵胄家的公子,素未蒙面但于高县令调任有益,便盼着这门亲调任京都,平步青云。 山桃前世半生活在仇恨中,并未有过这些少女心事,因此只是默默听着,最后去寻丫鬟要来一只风筝。 “你和他既没缘分,倒不如好好分别,也不叫往后遗憾。” 接过风筝和毛笔,高小姐将笔换了左手,眼里噙着泪写下一篇诗。 屋外,丫鬟隔着门窗道:“小姐,老爷传来话,说今日府上来了贵客,晚间设宴,让您备着见客。” 笔尖微顿,高小姐没什么兴致,甚至有些厌烦,应了一声,见山桃好奇主动解释道:“是京都来的,似乎是为了督查这回的河坝加固的事,也是......我以后的公公。” “你放一只风筝有些显眼,我也陪你放一只吧。”山桃没再问,只又叫丫鬟拿来了一只风筝,也随意写了几句应景的诗句。 县衙府邸不算宽敞,只在中央靠近书房的地方有个小花园,午后停了雨,只天色依旧阴沉,两只鲜艳的风筝成了灰暗天色中唯一的色彩,只低低地飞出了屋檐。 “来,给我。”山桃从高小姐手里接过风筝,控着线让它靠近了离街道近的那一边,只要赵家少爷还蹲在街边,就能捡到这风筝。 方向差不多了,高小姐便用小剪子绞断风筝线,看着风筝飘摇坠落。 山桃那只风筝线似乎没缠好,也断了,只没掉到外面,落在了书房外的假山上。 “高姐姐,我想去捡风筝,那上面写了字,还想给我娘看呢。” 意兴阑珊的高小姐强打精神,点了点头,“让橘青陪你去拿吧,我回屋等你。” 第五十三章 洪灾泛滥 橘青是高小姐的贴身丫鬟,机灵懂事,领着山桃很快找到了落下的风筝,正好在假山上。 “姑娘您等着,我去找个小厮来帮你取风筝。” 山桃拦住橘青,将袖子扎好,“橘青姐姐,不用麻烦,这假山不高,我自己爬上去取就行,很快的。” 没等橘青犹豫答应,山桃利索地踩着假山的山石,往上攀爬,很快就到了顶,假装道:“线绕住了,橘青姐姐你帮我取个剪子来。” 见山桃手脚麻利,那假山确实也不高,橘青便不再犹豫转身去找剪刀了,而这时候,山桃的目光已经锁定在了书房处。 仙术运转,砖墙退却,只见书房里高县令和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男人坐在一处,有说有笑,那男人手里似乎捏着几张纸,看不清字,高县令则拿出了一叠厚厚的银票,当着人面装入木盒中递了过去。 联想到在大河村上游见到的堤坝,工事简陋,石料短缺,明显是表面工夫,现在县令还和工部令下的官员私相授受,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山桃姑娘,剪子拿来了。” 橘青的声音让山桃回过神来,接过剪刀将风筝取下,利索地几步跳落在地上,对着橘青笑了笑,“既然高姐姐有事,我也不多留了,下回再来看她。” 从县令府里出来,山桃看见了赵家少爷拿着风筝失魂落魄的模样,却无心再过问了。 今年开春后雨势频频,苍江县又有河流贯穿,本就是极易受水患之地,如今官府做假,加固工事装样,若真雨势加大,提拔崩裂,受害的还是那些靠土地吃饭的村民。 不仅如此,原本计划二十日的服劳役,也被提前结束了,才十日的功夫,河道又能清理成什么样子。 孙叔只回家见了一下媳妇和儿子,尔后就立马赶到了山家。 山二郎才泡了热水澡,山桃正在给他煎驱寒的药,见干爹进来,又倒了一海碗。 孙叔皱着眉喝下了,不住咧嘴,“四丫,你以后做大夫了,能不能开些甜的药。” 以前去孙家,孙叔就老爱给山桃塞糖吃,开始以为是孙婶喜欢,后来才知道是孙叔自己怕苦噬甜。 山桃笑嘻嘻地又添了半碗,“良药苦口嘛。” 等两人药喝光了,才一起碰头说起了堤坝的事,山桃将自己发现的信息一一数来,两人的眉头也越皱越深。 这些天山二郎读的书多是史书,因为这个时代和他所在的时代历史不同,只能查缺补漏,对当代的官僚体系并不算太了解。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虽然孙叔来历不定,但说起高县令之举却头头是道,“这南边的官员,沆瀣一气,大都是旧朝氏族的门生,文士相勾结谋权谋利,也不少见。只是这回竟然动了防洪的款项,仅一个苍江县县令就敢行贿,上头的官员更不会有多干净。” “若是不知也罢了,可我问过大哥,今日开春的雨势不好,闹洪的可能极大,若官不理民生,那我们如何自救?”山二郎虽未入官场,可以往的书也不是白念的,读书人的官场向来不是清水一坛。 在一旁默默旁听的山桃开口道:“不说远的,只说青山村,三面环山,只一条溪流经过,若在入口改河道流向,加上地势,可否避险?” 河道虽天然而成,但普天之大莫非王土,私改河道可不是小事。 法不责众,若情势所逼,为护佑自身,性命为重,又不是不能考虑了。 “在等等看吧,若雨势不歇,咱们就与村长商议这事,还有临近村庄的,能提醒也提个醒,旁的也做不了什么了。” 沉默良久,最后孙叔拍了板,他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底浮现出了无奈。 紧接着几日,雨势果然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势,二房家中本就存粮不足,趁着县里还没消息,将存款大半换了粮食屯在了家中。 青山村的村长也终于坐不住了,领着村里的乡亲开始改河道,将河道改向了靠西山外侧,无人烟的一处。 冒雨赶工,有怨言的人家也不少,并非人人都高瞻远瞩,例如杜氏就不肯山三郎再去受这个罪,只说他紧着春种后的县试,不肯出力。 但到底村长在村中的还是很有权威的,劝动了不少人,就连跟着古大匠学手艺的二柱,都被大房叫回来了。 山桃和杜盈秋一块儿又进了一趟县,在保济堂买了不少驱寒的药草,煮给村民们防寒,也不挣这个钱,只收几文的本钱。 这样一来,今年开春地里的活儿基本都耽搁了,但紧赶慢赶,那条小溪的河道也总算改好了,又垒了些石块在外侧,聊胜于无。 青山村的村民尽了人事,也真的等到了那场天命。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雨大得像天破了洞一般,在雨声和雷声中,益州各处河堤出了大大小小的崩塌,水漫大地。 “二郎,陶陶,快醒醒!”杜盈秋拼命地将被狂风吹开的窗户关闭,一楼的狼崽子被风雨吵醒,狂吠不止。 听见呼喊声,山桃瞬间睁开眼睛,一把握住床内侧放的木矛,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穿好鞋子下床到了主卧。 因青山村之前改了河道,屋外的雷鸣暴雨虽看着恐怖了些,但暂时还没有漫水的情况,一家三口只忙着将装粮食的书房紧闭好,又将被惊吓过度的鸡赶到了楼上的客卧里。 在天灾面前,人们显得犹如蝼蚁般渺小,三人一狼挤在视野最好的堂屋中,山桃用仙术确认大房无碍后,便一起等着雨势缓和。 “什么时辰了?”杜盈秋揉了揉眼睛,后半夜累极了,她和山二郎便商议着轮流守夜。 “辰时了。”山二郎推开扇门,虽雨不止,但多了一丝光亮。 杜盈秋找出了些提前备好的干粮,掰成三份,低头看了看狼崽子又给它分了些,狼崽子也不挑,前腿压着吃了起来。 这时堂屋通往楼梯的门被敲响了,打开一看是孙叔,还带着孙婶和猫儿,“雨势太大,村里排水不好,地势低的地方开始积水了。” 第五十四章 安置亲邻 益州大水,慕帝震怒,一连褫夺数位官员,特派了刑部尚书为巡抚,督办益州水患事宜,不能亲临抚民,又挑了自己年仅十二岁的嫡皇子代为出行益州安民。 远离京都之外的青山村众人,对此一无所知,只在庆幸和悲恸中来回切换。 因三面环山,越是在村子外围的越少受水患波及,而中央地势最平,房屋连片,水漫颇多。 所幸提前改了河道,漫了部分田地房屋,人员没有伤亡,损失的只是些家什。 山家大房和二房应该是全村受灾最微弱的两户人家,因为吊脚楼的特性,加上本来山家祖宅在村尾靠南山地势高。 地势低洼的人家带着抢回来的贵重之物,由村长安排暂时寄宿在了宽敞人家中,山家大房二房就是个很好的聚集点。 “这事来得也突然,各家都有难处。你们这新房也不好白让人住了,我挑了些亲近你们家的来,才方便。”村长一把年纪,忙活了一宿,此时脸色有些难看。 山桃忙去舀了混了蜂蜜的水给村长,村长接过来饮用呼出一口热气,摸了摸她的头,“咱村里还算好的,大河村更严重,官府的人也在善后了,少不得要先让受灾的投奔亲戚,你们家......得早做准备才是。” 说这话的时候,村长看了看山二郎和杜盈秋,指的是大河村王家和杜家,一个是山二郎生母的娘家,一个是杜盈秋和杜氏的娘家,此时青山村灾情弱,定是个投奔的首选。 送走的村长,一家三口搭伙将家里收拾了一番,情况特殊估计得来借住不少人。 主卧山二郎夫妻让给了孙家三口人,自己则搬到了山桃的卧房,山二郎打地铺,娘俩睡床,狼崽子避免吓到客人也暂时一并。 客卧暂时关了鸡,等院子里的水退了些再赶下去,凑合也能住下一家人,书房和主屋打通铺,若分男女,能容纳下更多。 将桌椅板凳都归置靠边,放了贵重物品的两个卧室都住的自己人,再拿出被褥提前备上,也差不离了。 大房那边也特意过来商量去大河村接人的事,苍江县估计情况也不容乐观,且王家的猪肉铺是备着做生意的,住处并不宽敞,两个堂伯已经很勉强了。 “要我说,舅舅他们就接到我们那住。杜家的,要不安排到娘那边去。”金氏提议后,又看了眼杜盈秋,“你别怪嫂子话说得难听,你跟你娘家那般,何必再共处一个屋檐,娘好歹也是个长辈,娘家人来了该招待才是。” 亲戚不亲戚的,血缘再深也需要相处才是。 杜翠竹不满杜盈秋的婚事,可当初杜盈秋稀里糊涂被误了清白,她这个做娘的也没想着讨个公道,反而嫌丢人,着急忙慌地将杜盈秋嫁出去了,还帮着山家掩盖了这事。 这么多年,娃娃都长到五六岁了,也没来看过一眼,曾今杜盈秋回过娘家,却连门都没进去。 这些都是原主的苦楚,杜盈秋不予置评杜家人的做派,但要她心平气和地招待他们也不可能,“嫂子的话在理,我省得的。” “你娘不是自诩另两个女儿嫁得好吗?说不定也不会来咱们这儿。”金氏见杜盈秋清醒,安慰了一句,不再提杜家了。 村里和二房相近的,也就是之前和山桃上山抓住,和山二郎去县里救女的那些青壮人家,卷着铺盖来投宿,也不好意思占用客卧,都选择了大堂。 年轻气盛,虽遇着了天灾,但也并不悲观,喝着热水天南地北的闲聊起来。 “要说,这回多亏了孙大哥和山二,发现了堤坝修的不好让村长改河道,不然咱们村亏得更惨。” “可不是,就咱们最近的大河村,听说都淹死了好几个了,唉,造孽哦。” “当初咱们也该提醒下大河村的,远亲不如近邻......” 有人事后诸葛亮,立刻被其他人喷了一头唾沫,“你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当时村长让村里出力改河道,有几个愿意的?远的不说,旁边的山三郎......还提醒大河村的,人家不骂你咒人就不错了。” “热水堵不住你们的嘴呢,一个个闹腾的。”孙叔见那两人有吵架的趋势,出面主持局面,一人兜了一巴掌,两个红着脖子的青壮立刻消停了。 山桃则直接端出了杀器,苦死人不偿命的驱寒草药汤,和之前改河道时给乡亲提供的一样,收个成本钱。 无论男女老少,那药都苦得人舌头发麻,不说吵架了,喝完连话都不想多说。 “这药难喝了些,但效果好,大家可别嫌弃。”山桃眯着眼笑,眼神一扫,就发现了一些想偷倒药的小孩儿,友情提醒他们的长辈,进行了一场爱的教育。 揪完自家小子的耳朵,有婶子看着山桃如今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感叹不已,“四丫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等跟纪大夫学出师,咱们村也有个坐诊大夫了。” 屋内吵吵嚷嚷热热闹闹,门外忽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急促地很。 山桃上前开门,一句谁呀还没吐出去,便见着只见了一面的姥姥杜翠竹哭着朝她伸出了手。 一个闪避,山桃灵活地躲开了杜翠竹过分热情的拥抱,让她尴尬地扑了个空,被自家男人扶了起来。 “你就是秋娘的丫头吧?咋这么没眼力见,还不来扶着你姥姥姥爷。”杜家姥爷是个个头不高的跛脚男人,语气却冲得很。 山桃睨了他一眼,心里吐槽幸亏自家娘亲随母不随父长,把着门道:“姥姥突然扑过来,吓着了。您二位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去隔壁阿奶那走错屋子了?” 在大河村那回杜翠竹就不喜欢山桃这个机灵过了头的小丫头,这回更加深了不好的第一印象,黑了脸,叉着腰道:“我来我女儿家有啥不对的?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啥,去把你娘给我叫过来。” 在杜氏那边吃了闭门羹,杜翠竹此时心头正冒着火,在楼下见着二房的新房心里还一阵窃喜,没想到山二郎这穷骨头还有翻身的一天。 在杜翠竹背后传来的杜盈秋的声音,怀里端着一大盆热腾腾的粥,面上不带一点热情,“这也是四丫的家,她说的话就是我们夫妻俩的话。” 第五十五章 柳暗花明 山桃站在楼梯口把着门,杜翠竹夫妻俩被堵在中间,身后杜盈秋端着一大盆热粥。 没等杜翠竹仗着辈分训人,杜盈秋先将粥盆往前一送,滚烫的粥差点撒出来,逼着夫妻俩让出了一条道来。 “去叫你干娘来,帮着给大家把吃的分了。” 洪灾前,二房家特地屯了粮,此时拿出来给大家分吃的,也不是趁火打劫做生意,和药草一般平价,什么也没赚。 孙叔立刻带着两个青壮上前接粥盆,孙婶则把山桃拉着一起分粥,“四丫乖,来帮干娘。” 实则是想着杜盈秋对着自家爹娘,有些话不好当着外人和孩子的面讲。 山桃听话得在一旁帮手,但耳朵一直支棱着,只要听到楼梯口动静太大,准能第一时间冲上去,杜翠竹那模样,只能说不愧是杜氏的妹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贪财,偏架子也大。 “好了,我跟你爹过来也累了,大河村水灾闹的厉害,我俩还没吃饭呢。”杜翠竹翻了个白眼,闻着屋内飘来的粥香,吸了吸鼻子,抬脚就要往里走。 杜盈秋将背后的门关上,守在楼梯口居高临下道:“我知道大河村水灾闹得厉害,怎娘不去大姐家或者去三妹家,来我们这寒舍作甚?” 见杜盈秋一副不饶人的模样,杜翠竹双目圆睁,“杜盈秋,你这是在怪你老子娘我?当初是你做了丢人现眼的事,现在我愿意踏进你家的门,那是给你体面。没有娘家人撑腰,你知不知道你在山家算什么!?” “几年不见,咋这么不懂事了,娃不会好好教,还气你娘。”杜爹也帮腔道。 听杜翠竹说自己,杜盈秋没什么反应,就算是原主,嫁入山家也不是她的错,等杜爹说了山桃,她才横起了眉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当年娘你不为我着想,现在又能给什么体面?想进我家的门还妄议我女儿,我们家穷地小,招待不好您两尊大佛。” 在门后山桃抓着大汤勺,蓄势待发,听自家娘亲扬眉吐气才松了口气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撕扯声,立刻拉开了门。 杜翠竹叉着腰命令杜爹去抽杜盈秋耳光,门忽然被拉开,山桃一把将自家娘亲拽进门,将汤勺扬了上去,泡在粥里滚烫的汤勺恰巧迎上了杜爹甩来的手掌。 “烫烫烫!” 杜爹缩回手连吹了几口气,一时不敢妄动,孙叔孙婶也一并露了面,朝着不客气的夫妻俩放去眼刀。 屋里大小伙子一堆,还有嘴上战斗力彪悍的大娘婶子,那些大娘婶子挤开前排凑热闹的小子,一人一句就戳起了杜翠竹的心窝子。 “哟,这不是大河村杜氏的招婿女吗?来咱这穷山沟做什么,两个姑爷不在县里富贵着吗?” “你不知道,人家杜家嫁女儿规矩重着呢,地主妾室最优,有家底的续弦也可,她算人家什么正经丈母娘。” “来找秋娘耍什么威风,当初秋娘的事做娘的有一半的罪,现在还好意思上门。” ...... 活了半辈子的岁数,什么样的人彼此没见过,何况两个邻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借住在此,大娘婶子们的舌头早闲得快生锈了,此时一可帮二房出出气还还恩情,二可以自己松松口,不带脏字就能把杜翠竹损到地底里。 眼瞅着杜翠竹脸色被气得一点点涨红,连说了好几个好,拽着杜爹转头走了出去。 刚安置完一楼的鸡,山二郎跟岳父岳母撞了个正着,还没开口客套一番,便被杜翠竹狠狠瞪了一眼啐了一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岳父岳母咋了?”山二郎上楼问妻女道。 山桃想了想晃了晃擦干净的汤勺,“姥爷练铁砂掌失败了,可能正伤心吧。” “噗嗤——你个促狭的妮子。”杜盈秋被山桃一句话逗乐了,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将山二郎拉了进来,“不必理会,进来吃饭了。” 然而杜翠竹夫妻俩也没离开,转头又去找了杜氏,许是两家有了共同敌对的二房,杜氏这回竟给开门了。 关起门来各家有各家的热闹,然而等这雨又下了好几天,传来村外的消息越来越不容乐观。 大河村淹死的,被冲走的村民有十几个,在雨水里伤了的病了的更不计其数,这还只是一个村的,苍江县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山桃这些日子,除了跟山二郎学文习字,剩下的时间都在望着天色,心里记挂着在县里的师父和高小姐。 当下这样的紧要关头,大夫是急需的,估计官府也会好好对待师父,但高县令行贿之事若随着这场水灾败露,他罪有应得了,却难免连累家眷。 “雨停了?”山桃推开一条窗缝,虽天色依旧阴沉,但好歹止住了雨势,“爹,娘,我想去趟县里。” 知道她心中牵挂,夫妻俩也不阻拦,只多等了些时日,天色渐明,积水渐退后,才借了孙家的牛,往县里去。 一路上雨水才消退,地上一片泥泞,牛车走得很慢,越靠近官道,就有越多来自四面八方的灾民往苍江县里涌。 不同青山村知根知底的乡亲,虽灾民见着可怜,可山二郎也不敢轻易搭乘,加快了行程,停在了县门口。 苍江县的情况比他们预料的要好一些,只门口多了些衙役在管束进县城的灾民,还有富贵人家设的粥棚置在路边。 花了几文钱寄放好牛车,山二郎扛着两袋粮食,跟妻女进了县,去保济堂却扑了个空。 “四丫来了?”保济堂的伙计和山桃早熟悉了,连忙招呼着,“纪大夫不在这店里,在城西的义诊摊。” 放下给纪大夫带的两袋粮食,三人又一路问寻着感到了城西。 远远看见了一排靠墙的摊棚,挂着县城里几家药铺的店号,认准一个保字,纪大夫带着店内的药童正忙得不可开交。 “丫头?来得正好,均保忙不过来了,快帮我抓药。” 刚站稳脚的山桃闻言直接撸起袖子,净了手便接了方子抓药,她识字对药草又熟,手脚麻利不输在店里做了两三年的药童。 第五十六章 新任县令 大灾之后,一怕吃,二怕病。 各个受灾村子,活不下去的村民往县里州城逃难,于当地官员而言也是一次极大的考验。 巡抚南下,挟天子之令,一路走一路查办,锒铛入狱者不知凡几,乌纱帽还戴在头上的也不安稳,挖空心思地安置流民,生怕触怒巡抚。 山桃拿着药方一次次往返在药柜和诊台,杜盈秋和山二郎也帮忙打着下手,前者打理混乱的台面物品,后者做些劈柴烧水的粗活儿,时不时还帮不识字的病患解释药方上的字,药童的压力瞬间减轻了许多,只专注炉火便好。 虽手上忙碌,但山桃的耳朵也没空,人流最大的地方就是消息最灵通的场所,果然听人提到了高县令的事。 “听说之前上面拨款来加固沿河堤坝,上下官员贪污的不少,我们县令也不例外。” “这事儿我知道,不过也别说什么我们县令了,咱们可是新来了一位能干的县令,看看这才几日功夫,就管得井井有条。” 大抵都是说,苍江县新官上任,行事雷厉风行,安置灾民做的不错。 之前的高县令因为行贿上级,被贬了官,但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成了白身。 高县令罪有应得,但听他的罪没有连累家小,山桃还是松了一口气,高小姐虽也是家中富贵的受益者,但年岁小,满肚子诗情画意,实在不该受此波及。 只估摸着,那桩攀附高门的婚事多半是黄了,但对高小姐而言,反而是好事。 “想什么呢?来,摸摸脉。” 纪大夫的声音将山桃飞走的思绪唤回,却是叫她停下抓药,给人诊脉。 学医最难得的不是什么名贵药方而是经验,医者按图索骥,也需有足够的“望闻问切”,才能对各种病情了然于心。 外伤类的急症已经接诊完了,现在排着队的大多是内症,不算着急,纪大夫才放心让徒弟练练手。 山桃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纪大夫旁边,按照他的教导先观察了病人的面色,再听纪大夫问询病情,最后诊脉,纪大夫先诊一遍,她再诊一遍。 “中指定关,食指定寸,无名指定尺。静气凝神。” 现在山桃的水平还不到诊脉后就能断病的地步,她只拿出自己随身的小本,用炭笔将脉象记下,再听纪大夫告知病人病症为何,附在笔记之后。 如此往复,等第三次摸出类似脉象的时候,山桃略带迟疑地开了口,“这是风寒之症?” 脉象千变万化,其中玄妙需经年累月的积累才能分出细毫,纪大夫没想到山桃上道很快,虽只是最常见的脉象和病症,可确实说中了。 “尚可,继续。” 一个教一个学,因为来看诊的钱官府包圆了,排队的病患耐心十足,对于一个小娃娃给自己诊脉的事也没什么意见。 杜盈秋看着山桃认真地小脸,心中满是欣慰,和山二郎对视一笑。 “二位可是来求医的?” 夫妻俩刚坐在诊摊旁歇脚,就来了个穿着青色衣袍的男子,面容清俊,眉眼一股书卷气,只脸色差了些,眼下一片乌青。 “不是。我们夫妻是帮忙的,兄台若是求医,可在后面排队。”山二郎朝人拱了拱手。 听了这话,男子也不见外,撩开衣袍也跟着两人坐了下来,“我不急,排了这么多人,先歇歇脚。听说这些都是义诊,多亏了你们这些良心的好大夫啊。” “我们不是大夫,看诊的那位先生才是。”山二郎顺手给人倒了碗水,随口聊了起来,“家里丫头随纪大夫学医,这回水灾严重,我们青山村虽灾情尚轻,但丫头心里却记挂着先生,便来帮把手。” 男子闻言才发现坐在纪大夫身边,板着一张小脸给人诊脉的山桃,笑着称赞道:“小小年纪便从了岐黄之道,兄台教子有方。青山村,我也听说了,似乎你们村无人伤亡,真是一大幸事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得火热,杜盈秋没开口却一肚子疑惑,她了解自家男人,并非是自来熟的人。 而且眼前的男子衣着简单,料子却不凡,说是来求医,却只顾着跟人聊天,还表现得一副对青山村的灾情很关心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 注意到了这边情况的山桃,向纪大夫请示后,擦了擦手走过来,刚好听见山二郎将青山村村民改河道的事说完。 “这私改河道往大了说也是罪,但不改又难心安啊。”山二郎将改河道护青山村的事说明了起因,没谈知道高县令行贿,只说了服劳役看出了堤坝的不牢固,一脸无奈和庆幸。 那男子闻言沉思片刻,还没回话,山桃便冲着自家爹娘道,“爹娘,这位是咱们苍江县新任县令,托他的福,灾情才控制得这么快,小女山桃替父老乡亲谢过文县令。” 一旁的杜盈秋和山二郎立刻起身,一副惊讶模样,与人见礼,“原是文县令,适才失礼了。” 被人戳穿了身份,文县令先是一愣,尔后摇头失笑,也不再掩饰,大大方方道:“不必多礼,父母官为百姓办事本是应该,此前同僚失职,致使诸位受苦,本官该向诸位赔不是才是。不过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是县令,我们见过?” 山桃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小女不过农家人,无缘见过贵人。适才与师父接诊病患,听大家屡屡夸赞新任县令,貌比潘安才实能干,又听您关心灾情,才胡乱猜测。” 这话听着像马屁,但却是实话,刚刚山桃听了一箩筐夸新县令的,这还是浓缩了各种夸赞之词的,至于确认他的身份,前世什么高官贵爵没见过,文县令的气质实在太过明显。 无论如何,好听的话由最实诚的小娃娃说出来总是显得更加可信,文县令的笑就没掉下来过。 “山大哥机敏仁义,夫人端庄贤淑,女儿更是少年英才。青山村的事本官知晓了,事急从权,你们做的没错,改河道的事本官不会追究。” 第五十七章 为官为民 在义诊处,文县令和山家三口聊得很是尽兴。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对于文县令而言,却是接下了一个烂摊子,灾后的安置事宜琐碎繁重,因为前任县令是被革职,交接也更加麻烦。 连夜加班,熬出了一对黑眼圈的文县令来义诊处,本想着微服问问灾民各处如今的实情,没想到碰到了几个妙人。 青山村受灾最弱的事文县令早就注意到了,本打算派人去细细调查一番,没想到直接在县里就得到了答案。 不仅如此,山家对青山村的情况了如指掌,对邻近的大河村的灾情也知之甚多。 特别是山二郎,谈吐之间能感受到腹中有书,见地深远,还浅谈了不少灾民安置的办法,虽然故意说了最直接粗浅的话,可其中真理却实实在在。 “以工代赈,是个好法子。”文县令越说越兴奋,找纪大夫借了纸笔奋笔疾书,“赈济灾民需要大量的钱财,更需要时日慢慢恢复民生。比起一味的往里填银子,让暂失土地的流民有事可做,按劳得酬,才能更快地安稳民心。” 几千年的差距不仅仅是时间,山二郎虽然看着和文县令年纪相当,但其中隔着的是无数朝代的经验之谈。 何况以文县令的年纪,多半也是初入官场,能将苍江县稳定到当下现况已是不易,山二郎给他提的法子却打开了另一扇窗。 “最要紧的,还是河道的疏通和堤坝的巩固。县令大人,小民是服过劳役的,当下于百姓而言,工钱不是最要紧的,劳工时吃饱穿暖做事才有足够的劲儿。”山二郎见县令写的认真,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除了河坝需要劳工,还可雇人在山上种植树木,如桑树榆树此等日后可换银钱的,不仅促民生,还可固土,防止诸如滑坡等灾害二次发生。” 眼下时节才开春,雨水就将堤坝冲垮,等到多雨的夏季来临,更是危险。 文县令闻言点了点头,记了下来,“山兄所言甚是。山兄长我几岁,不必叫我县令大人,不是在堂上,称呼我名讳喻之即可。嫂夫人可有高见言?” 见杜盈秋欲言又止,文县令又向她颔首致意。 “不算什么高见。我平日常做绣活,其实咱们村和临近的村,种桑树的人家不少,会织布的也不少,但织能卖得上价钱的布匹,再难些的刺绣却少有女子会。” 杜盈秋谈到了擅长的事,也侃侃而谈,“若能鼓励多种桑树,不如官府再设教授绣技的绣坊。女子多了一门手艺,既可贴补家用,也可让咱们苍江县多一份产出。”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嫂夫人此举甚是高明。”文县令又记上一笔,在其后又空白了一些,“官不与民争利,官府设立绣坊不便,倒不如与现成的绣坊合谋,官府可拨款促成。” 打量了一遍三人衣物,百姓之衣多自制,针脚密实,山桃的衣服杜盈秋做得最上心,还有不少刺绣图样,锦绣绝伦。 “嫂夫人绣法高超,若能出任绣师,更是替我解决了心头之患了。” 文县令明白投桃报李的道理,虽然山二郎一开始主动告诉自己青山村的事不难看出是为了解释修改河道的缘由,但他们夫妻俩确实也提供了不少解决灾情的好办法。 这样的人才若置之不理倒是浪费,他初到此地,最缺的就是人手。 杜盈秋也没立刻答应,对抛出的橄榄枝回答地慎重,“民妇不过一个绣娘,愿为乡亲出一份微薄之力。绣坊的事,民妇常往来的锦绣阁有财力有现成的绣坊,掌柜亦是古道热肠之人,民妇愿与掌柜商议此事。” “如此甚好。”文县令满意地点了点头,聊得差不多了,看向一旁听得认真的山桃,笑道:“山小大夫,刚刚参与了义诊,可有什么想法?” 问山桃,不过是随口,毕竟她看着年岁太小,这个年纪学习医术,又是女子,确实难得少见,但文县令也没觉得她能说出诸如父母的好法子。 但山桃还真有,她指了指身后的药柜道:“大灾之下多病患,虽官府出银子办了这次义诊,各大药铺也捐了不少药材,但终究杯水车薪。苍江县辖内多山,山上不乏药材。常见的病症药材也不难找,可教村民辨识常见且需量大的,代为抵免诊费。” 赈灾银是永远不够用的,且都需花在刀刃上,文县令家底丰厚,在朝廷的款项还没到位的时候,自己就填了家私进去,但也知道干烧银子不是长久之计。 无论是缓和灾情还是之后治理民生,最后都是要落实在人的头上,生老病死,病这一环自然对人口的保留重中之重。 不仅如此,山桃的话也没说死,采药是也是一门学问,光辨别药草就需要花费一番功夫。 有专门靠采药为生的药农,山桃没想抢人家吃饭的本事,村民们也没那个空闲找许多药草。 只教他们辨识并且摘采现在药铺最缺且常见的药草,就能缓解当下药铺的压力,救更多人的性命。 在山上挖草带去药铺就能抵免诊费,有这样省钱的动力在,村民们也会更愿意去治病,而不是受银子所困将小病拖成大病。 “文县令,老夫徒儿虽说得稚嫩了些,可也在理。我们保济堂便可率先应下药草抵免诊费的事。” 纪大夫知道山家现在靠着采药也有一笔进项,山桃愿意将这份得利分薄让民,已算高义,他这个做师傅自然得给徒儿撑腰。 文县令看着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山桃说出这番话,久久无言,最后畅然笑道:“苍江县得有识之士,有技之师,有望之小,有德之民,何愁不安不富?” 这回的头脑风暴,文县令是收获满满,但还有更多的细节需要落实。 到了吃饭的时辰,文县令自掏腰包,招待了山家一家三口和纪大夫,在酒楼里吃了一顿,在得知山二郎准备参加三年后的县试后,更是直接发出了聘用邀请。 “山兄,我初来乍到,正是用人之际。你既有真才实干,何不先在县衙谋一份差事,我也可为你举荐之后的县试名额。” 不仅是文县令,山二郎对于这个谦逊有礼,为民谋利的县令也很有好感,当即举杯应下。 第五十八章 各司其职 县令虽只是七品官,但下属职位却不少,不算衙役这类无须门槛的,文职中县丞和主簿都是有品级的,同时也需中了县试者才可谋职。 左思右想,文县令自掏腰包给山二郎发工钱,请他做了幕僚,俗称师爷,虽无实职,却极为依傍听其谏言。 一般来说,县衙中除了县令外的任职人选都会从本地挑选,县令三年一任。 高县令在时挑的主簿和县丞等要紧职位,受贪污之事连坐,一连串被撸了个干净。 要不是文县令家底丰厚,到了苍江县成了光杆司令,还真转不动,此时好容易抓了个德才兼备的劳力,吃完酒都舍不得撒手。 “青山村离苍江县脚程远,若山兄在县中无住处,可暂居县衙。如今县衙官职空缺,空旷得很。” 不仅是山二郎,绣坊的事也需提上日程,杜盈秋若与锦绣阁谈成了,也少不得县里的事,山桃这边,纪大夫也希望她能在保济堂潜心学医。 “能住县衙甚是方便,只我们这趟来得匆忙,还需先回家打点行李才是。” 山二郎酒量比文县令好得不是一点半点,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将醉醺醺的文县令送回了县衙时,山桃看见了以前帮她与高小姐传信的衙役,忙出声叫住,“这位差役大哥,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可知道高小姐他们一家现在何处?” 那衙役听他提起前任上司,抖了抖身子,这回圣上震怒,巡抚雷霆手段震慑了益州上下官员,砍头流放贬官的一茬接一茬,谁都不敢再沾上这些罪臣。 “哟,怎么是你呀?”衙役本不想说话,但见是熟人,又一副与新县令相熟的模样,才勉强开了口,“高县令……哦不,高文颢他生了重病,现下一家老小都借住在赵家。” 得了消息,知道高小姐在赵家,山桃略微心安,不再多问。 又将纪大夫送回保济堂,一家三口才准备返程青山村。 殊不知他们前脚刚走,醉醺醺的文县令已经用冷水静了脸,正在坐着听下属汇报山家的事,哪里有办点吃醉的模样。 山家祖祖辈辈都在青山村当农民,查起来也简单,除了山二郎之前沾赌的事,与寻常农家也没甚区别。 “大难不死么……”文县令看着今日在义诊摊上记下的字,一行行都是能有效缓解灾情的妙计,却出自一家平平无奇的农家三口。 跟着文县令到苍江县的侍卫瘦竹汇报完后,面上有些不解,“少爷,这山二郎以前好逸恶劳,烂赌成性,家里也一团糟,这样的人堪用吗?” “你少爷我在京都不也被人说是靠家荫的纨绔子弟吗?人云亦云,几分可信。”文县令笑得温和,却叫瘦竹哆嗦了一下,低下头不再多嘴。 “鬼门关上走过一圈的,有些变化也属于正常,何况眼下是用人之际,且将就着吧。” 文县令和侍卫谈论山家,着牛车上,一家三口也在谈论着文县令。 “这文县令人还不错啊,苍江县恢复得这样快,难得是位好官。”杜盈秋感叹了一句。 回头的山二郎和山桃对视一眼,默契地笑出了声,惹来杜盈秋的眼刀子。 山桃开口解释道,“娘,苍江县恢复得快,不是全是因为文县令能干,更多的是因为他有钱。朝廷赈灾的款项批复流程冗长,咱们不过一个下县之地,不会如此快。” “陶陶说的不错。光有钱还不够,高县令在此地经营三年,县衙说是自家后花园也不为过。短短数日,他能将旧人砍掉一大半,不怕得罪当地乡绅,不是愣头青就是来头不小。” 山二郎详尽分析几句,见杜盈秋转露担忧,又宽慰道,“为官有城府不是坏事,没城府的我还真不敢去任职。他缺人,我缺路,这是正好的事。” 山桃也抱住杜盈秋的胳膊,“娘那边的亲戚来了,隔着一堵墙定会生事,咱们到县里住一段时间正好,娘你就当散散心。” “行,左右呀,你们爷俩主意大,我就安心给你们管好后勤就是。”杜盈秋被打散了忧虑,搂住山桃重新露出笑颜。 回了家将牛车停好,就见着自家院子里乌泱泱一堆人,吵吵嚷嚷,走近一看,才发现一头是大房和王家人,另一头是杜氏带着杜翠竹夫妻俩。 “二房的回来了,这事儿啊还得听二房人夫妻俩的。” 杜盈秋避开了挤出一丝笑容的杜翠竹,径直挽住了金氏的胳膊,“嫂子,舅舅们,这是怎么了?” “弟妹你可算回来了。”金氏见了杜盈秋仿佛有了主心骨,一咕噜将前因后果道明。 杜氏和杜翠竹这对因子女婚事结怨的亲姐妹,如今又因对二房的复杂心绪走到了一起,杜氏来给杜翠竹撑腰,说什么也要让杜翠竹住进二房的吊脚楼。 二房不在,孙家作为干亲许多话也不便,干脆直接将大房夫妻请了过来,王家一听杜家人闹事,也一拍桌子跟了过来。 三家人的陈年旧事被这些长辈又翻出来争论一遍,少不得互相拉踩,闹了个没脸。 “我说二房媳妇,我这个做婆婆的分了家你不管便罢了,自己亲爹娘总不能不管吧?” 杜氏做出一副愤慨模样,因山三郎的事对二房忍气吞声这么久,好容易抓着个把柄,恨不得唾沫星子横飞。 “娘这话,秋娘听得不明白。”杜盈秋冷笑了一声,一双明如星子的眼眸直勾勾盯着杜氏,“当初我为何嫁入山家,旁人不清楚,娘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青山村年长些的都知晓,当初杜氏将自家出落得最好的一个侄女儿接来,嘴上说是亲近晚辈,实则是谋划起了自家亲儿子山三郎的婚事。 只是阴差阳错,山二郎和杜盈秋混在了一处,为了山家的体面,才改口说这回本就是为了两人的婚事,匆忙将人娶了回来,连礼都略了。 其中的古怪,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原主杜盈秋那时只是个被娇养不懂事的闺女,轻信了婶娘杜氏,现在杜盈秋回看往事,破绽百出。 第五十九章 更上层楼 老山头去世后,山家就成了杜氏掌心的一亩三分地。 杜盈秋稀里糊涂地在山家失了清白,爹娘不仅不为她讨回公道,还为了那点面子将她像一盆水般泼了出去。 没有娘家的支持,在山家杜盈秋只能依赖着婆母兼婶娘杜氏,满怀委屈和辛酸,也磋磨成了另一个杜氏,将怨气都撒在了四丫身上。 “你说什么胡话呢,当初的事你还有脸提?”杜氏佯装镇定,却不肯再提当年的乌龙,只将杜翠竹往前推出来,“到底是你们娘俩的事,你们二房现在新房住着了,总不能爹娘都不认吧?” 杜氏的反应在杜盈秋的意料之中,当年杜盈秋在饭桌上,是被杜氏劝的酒灌晕的,明明该歇在山春花房里的她翌日却在山二郎的房间里醒来。 而那晚本该从县学赶回来的山三郎被同窗临时叫去参加了诗会,山二郎则是恰巧跟同村的混子吃醉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醉得不省人事的山二郎能做什么?先是被杜盈秋的尖叫声吵醒,眼睛还没睁开迎面便被杜氏扇了一巴掌。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杜盈秋当初将自己知晓地都告诉了杜翠竹,可杜翠竹却根本不理会,只怕她耽误了大姐嫁去县里的好婚事。 “我二房的楼梯就在此处,爹娘想往上踏轻轻松松。只当家的受了新任县令的邀,不日就去县衙里任职,若趁着我们不在,鸠占鹊巢了,打官司倒也便宜。” 许是受原主的记忆影响,杜盈秋的语气也越来越重,她不想再将原主当娘的伤口撕烂给旁人看,何况现在还有女儿的名声需要顾及,但也绝不容忍那些在原主身上吸血吃肉的人再染指二房半步。 “当年我,一套红嫁衣就是全部嫁妆,还是大姐不合身舍了的,聘礼一分没少入了爹娘的荷包。婆婆当初聘礼给得可不少,便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卖身钱,也够了吧?” 看着眼前盛气凌人的杜盈秋,杜翠竹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一旁的杜氏听见山二郎要去县衙当差,更是被当头一棒。 山三郎犯下的蠢事,村里乡亲都记着呢,何况这回二房对村里受灾的村民出力不少,没人会愿意站在杜氏那头。 “妹子,算了算了。我早说了,二房现在咱们高攀不起了。”杜氏被激地一颤,上前去拉杜翠竹,“我家虽就几间破瓦房,但供你们夫妻歇歇脚,总是能行的......” 一步错步步错,杜翠竹想着那时对二女儿的失望和震怒,以及在大女儿好亲事的比较下偏颇的心,心中郁气越盛,最后冲着杜氏发了出来。 “我呸!就是你这个泼妇,当初害了我的女儿!现在还想装好人,我撕烂你的嘴!” 一个眨眼,刚刚还沆瀣一气的杜翠竹和杜氏两姐妹扭打在了一起,没人阻拦都看着热闹,杜翠竹的丈夫拉偏架,让杜氏被挠了好几下。 “三郎,春花,你娘要被人打死了!” 然而无论杜氏如何叫喊,主屋那头都没人出面,一个是冷血自私的儿子,一个是伤透了心的女儿。 狗咬狗一嘴毛,最后还是杜盈秋不想在自家闹这么难看,将人群哄散了。 且不管杜家两姐妹出去怎么再打,关起门来只当听不见。 “秋娘,你也别太难过。”王家大舅奶奶宽慰了几句,“你娘她去过县里了,但是你大姐和你三妹,压根做不了家里的主。现在家家户户都难,谁肯多收两个只能吃不能做活的嘴呢?咱们村没亲戚投奔的,都能暂住善堂,吃食是管的。” 一个续弦一个妾,自己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哪里还顾忌地上来打秋风的爹娘。 王家大舅奶奶这话,是告诉杜盈秋别觉得拒绝了爹娘自责,她本就是爹娘的备选,且他们也不是没有活路。 “大舅母的话,秋娘晓得了。”杜盈秋浅笑示意自己无碍。 杜家的事解决了,剩下地则更关心刚刚杜盈秋提到,山二郎要去县衙当差的事。 最积极关心这事的,不是大人们,而是山三柱这个小娃娃,脸上的笑高高扬起,“那二叔是不是要住县里呀?是不是跟三叔一样,过年才回来?” “说什么胡话。”金氏哪里看不出自家幺儿的小心思,一巴掌兜在他头上,“县里到咱们村才多远,你二叔当差也有休沐的时候,还不能回来了?” 山二郎见侄儿吃瘪,笑了几声,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青山村是私改河道的事了了,大家伙儿也安心些。 “我去县衙当差,秋娘也要去绣坊,四丫要留在保济堂跟着纪大夫学医,暂时是得在县衙里歇脚。所以家里的事,得劳大哥大嫂和孙大哥孙嫂帮衬了。” 回来的路上,二房三口就商议了家中的安置。 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交给孙家夫妻俩暂且住着,他们修葺之前的房子也需要时日,借住的乡亲也可以继续借住一段时日。 孙家夫妻都是结了干亲的,自家还住在二房家里,对此自然没有异议,只孙婶舍不得山桃,抱着稀罕了好一会儿。 地里的事,少不得要让大房帮衬,自然地里的收成也归大房家的。 “地里的活儿干一亩是干,干两亩也是干,咱自家兄弟不说这客套话。”山大郎见着弟弟有出息,别提多开心,直接包圆了这事。 旁的乡亲也表示,农忙他们也能帮把手。 就连精打细算的金氏这回也没说什么,“是呀,二弟你教三柱这么久,纸笔钱都不肯收,地里那三瓜两枣的还分什么分,我跟你大哥帮你们拾掇着就行。只是你们这一走,三柱这......” “嫂子,这事我也想好了。三柱是个聪明娃,能读书,现在年岁还小,先跟着我在县里读书,等过了九岁就去考县学。”山二郎早想好了这安排,不光是自家侄儿,也是他第二个学生,还是很上心的。 此话一出,大房夫妻是高兴了,三柱蔫了。 山桃倒是很高兴,三柱能跟她一起继续念学,碰了碰三柱的肩膀,“三哥,开心点,县里好吃的可比村里多。” 三柱听了这话,心头舒服了很多,点头道:“行吧,那三哥我就勉强陪你再念念书。” 第六十章 落水少年 到了苍江县,山桃的日子变得更加繁忙。 官府的赈灾款项一到位,投奔来苍江县的灾民越来越多,身体康健的少,有个头疼脑热很是常见。 文县令大手一挥,以官府的银钱垫了大半诊费,加上之前提议以生药材抵扣诊费的落实,来看病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白日山桃在保济堂跟着纪大夫望闻问切,夜里回到家还要跟杜盈秋学习外科手术的实施。 山桃具备透视人体的仙术,在杜盈秋看来简直就堪比现代的一切医用检查仪器,自己的本领不想浪费,用心地教授给了山桃。 青山村的灾情缓解后,山二柱也到了县里,继续跟古大匠学习手艺,听闻山桃学医需要一套锋利的刀具,还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活计。 “这套器具倒比我预料的好很多。”杜盈秋拿到两套按照她描述制作出来的手术器具,有些惊讶,虽然金属不可能达标,但器型和锋利程度都很不错,“二柱可以呀,跟师父没白学。” 二柱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哪有这手艺,这是我师父做的,我只是打了个下手。二叔二婶你们还管着三柱那小子吃住,就当是给那小子教的伙食费了。” 杜盈秋一看就知道这两套刀具价格不菲,哪肯收侄儿的孝敬,直给二柱塞钱。 山桃的注意力则完全放到了这些刀具上,上手摸了摸,刀刃锋利,器型粗犷,细节却与杜盈秋要求的分毫不差,这手艺,不像一个只跟木头打交道的手艺人做出来的。 送来了东西,二柱也没多留,他现在吃住都在古大匠那处,给师父奉茶倒水的事也得做,没多少空闲。 看着山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套刀具,二柱想起了自己给山桃做得那杆粗糙的长矛有些不好意思,偷偷跟山桃保证道,“四丫你等着,二哥把师父的本事学到家,再给你做个好的。” 山桃笑着点点头,鼓励二柱用心跟古大匠学手艺,没提旁的。 接着好几天,县衙的伙食固定的变成了各类兔肉,死状各不相同,虽然山二郎的厨艺不错,但天天吃兔肉,文县令也觉得自己快吐了。 没请到好厨娘,而赖在自家师爷家蹭饭的文县令毫无客人的自觉,看着兔肉就皱眉,“鸣谷,你们家这是捅了兔子窝了?怎的日日都是兔肉?” 山二郎,在县衙当差后不便再用原主的名,改了户籍,用了自己的原名鸣谷做字。 无奈地拱拱手,“这些天,陶陶在保济堂接诊外伤的病人多,在家就用兔子练手,为了不浪费,只能日日吃了。” 看着盘子里隐约可见针眼的兔子肉,文县令嘴角抽了抽,实在不想知道这只兔子生前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心里默念着,这是一只对人命有医术奉献的伟大肉兔子,然后吃了个干净。 “外伤的病人,是洪灾所伤?”吃完饭,文县令正经地讨论起来公事。 最近又下了一场大雨,虽各地已经在尽力抢险,但依旧抵不过天势,洪灾带来连锁的灾害反应,又夺走了不少人的性命。 “听说,陛下对益州的灾情很是关心,想亲临宽慰百姓,被朝中大臣们阻拦,最后派了大皇子来视察……” 见文县令和山二郎讨论起了公事,杜盈秋便拾掇着碗筷,避开了,山桃也擦干净嘴,带着自己的小刀具去保济堂上工了。 在发现山桃治外伤的手艺出奇的好后,纪大夫已经正式给自家徒弟发了薪酬。 保济堂除了纪大夫还有两名大夫坐诊,发酬劳便不能失了公允,另外两名大夫,一个月月钱一两银子,另依据诊次再发诊费分成。 山桃还未出师,便只领五百文的月钱,且不参与诊费分成,如此一来另外两位大夫也没有怨言。 山家现在一家三口都有固定收入进项,吃食上,大房和孙家时不时还送来米粮蔬菜和野味,并不急于敛财,对此现状已然知足。 纪大夫看着小小年纪的山桃挽着袖子,带上白色纱布罩住口鼻,拿起小刀利落地剜去病人伤口上的腐肉,撒药粉后再用桑皮线缝合,手法干脆利落。 “你这器具到很是便利,缝合的方法也很奇特。” 山桃净了手后,才向纪大夫解释,“刀具是我哥哥请他师父帮忙做的,至于这缝法,其实是我娘教的。伤者无论男女,总会在意伤势愈合,这是绣法中的藏针法,之后伤疤也小些。” “不错不错,年纪虽小,却已能以己度人。”纪大夫笑着点点头,又指点了几处关窍。 毕竟山桃才过了六岁生辰,一天能治一两个外伤就不错了,大多还是帮三位大夫打下手顺便学师。 纪大夫最擅长内症,外伤最好的是彭大夫,年轻的时候当过一段时间军医。 因为纪大夫是东家,彭大夫对于打下手顺便偷师的山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看着这小丫头一日比一日手艺更纯熟,也起了惜才之心。 “明明这丫头手艺还生疏,怎的每次都能找准出血点呢?”彭大夫看着针法丑但效果好的山桃作品,一阵无语。 对此知晓一些内情的纪大夫笑着打哈哈,“可能娃娃手小更精确些吧。” “纪大夫,纪大夫,快救人,有个娃娃,伤在头上了!” 一个穿着湿答答衣服的男人跑了进来,身后还有两个人抬着架子走了进来,躺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半大小子。 因为前些天的暴雨,文县令特聘用了一些青壮沿河救人,这些被洪水卷走的,大都丢了性命。 打捞上岸无人认领便统一焚了,以免引发疫病。若还有口气的,都统一送到药铺诊治疗了。 一听伤在头上了,纪大夫立刻抓着山桃和彭大夫一起上了,“将人抬进来。” 少年被慢慢抬上长桌,看着年岁不大,十岁出头身量,四肢修长,穿着稍微有些家底就能穿得起的细麻,除了一身伤和一身衣裳,什么也没有。 山桃轻轻将少年糊在脸上的头发剥开,露出一张清俊出尘的脸来。 “哟,这小子长得可真俊。”瞥了一眼的彭大夫随口赞叹了句。 第六十一章 他叫大锤 和少年令人惊叹的外貌相比,更令人惊讶地是他的伤势之重。 除了脑后撞击硬物的伤,身上还有大大小小数十道利刃造成的伤口,在水里不知漂了多久被人救起,没死只能说命大。 他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两名大夫加一个小大夫立刻清理了外人,联手治起了伤势。 彭大夫用剪刀慢慢将巴在少年身上的衣服剪开,一旁的纪大夫后知后觉地发现山桃还在这儿,开口道,“丫头,你家那株大的丹参在不在,他伤太重,不用丹参吊着,怕熬不过去治疗。” 本想好好观摩一下彭大夫的手艺,闻言山桃立刻收回目光往家里赶。 在山上采来的药草,常见的都卖到了保济堂,偶有难得珍贵些的,山桃都炮制好留在了家中以备不时之需。 之前偶然得来的丹参,她便留了一颗年份最大的在家里,此时赶忙回到县衙取了过来。 回来的时候,少年身上的外伤已经处理的七七八八了,天气还未完全回暖,好心地给他盖了一条薄被,彭大夫正一头汗地缝合着他靠近左心的一条伤口。 “师父,丹参取来了。”山桃将丹参交给纪大夫,又看了一眼少年苍白的面孔,心想长成这样还被人追杀,家里应该付得起要钱吧。 被人追杀,那少年身上的伤,山桃一眼便知不是出自意外,而是兵器,曾为军医的彭大夫肯定也看出来了。 搬了个板凳踩上去,山桃帮彭大夫擦了擦汗,彭大夫喘了口气感叹道,“这小子得罪了什么人啊,下这么狠的手……” 脑袋上的伤留到了最后,彭大夫让给了纪大夫,“您之前救活了四丫的娘,这脑袋上的伤还是您来吧。” 纪大夫郑重其事地拿起了银针,然后默契地跟山桃对了对眼神。 山桃借着学医的由头,悄悄给纪大夫指名了内出血的点,和当初治疗杜盈秋的方式大致相当。 最后纪大夫还让山桃上手确定了一下位置。 等忙活完,三个大夫愣是在冷天累出了一身汗,稍微轻松些的山桃迈着小短腿帮两个大夫端水净手。 又打了一盆温热的水,避开伤口帮少年擦了擦身上的污渍。 彭大夫一边歇息着,一边跟纪大夫说着小话,“我说老纪,四丫这娃是有天赋,但毕竟是个女娃,你教她治治内症也就罢了,这殇医的手段还是别让她学了吧。” 越是了解山桃的天赋,彭大夫这劝言就说得越艰难,大夫这行,勤奋少不了,可天分才是第一重要的。 天分决定了一个医者的上限,勤奋只能让他不断地接近上限。 在他看来,山桃难得小小年纪,心态却老练沉着,人也聪慧,不但学东西快还一点就通,有些东西他不讲,只露给山桃看了,山桃也能学到。 除此之外,难得这还是个心性佳的娃娃,每日来保济堂来得最早,五百文的工钱,帮着学徒分药捡药,见着哪个大夫需要就帮手,尊老爱幼体现的淋漓尽致。 也因为对山桃这个晚辈的欣赏,彭大夫才会说出这句话。 纪大夫看着已经在清洗器具的山桃也叹了口气,“老彭啊,你顾忌她女儿身份疗外伤,大了总会受世俗偏见,我这个做师父的又何尝不担忧?但丫头的路比你我能预料的更远啊。” 两个大夫在这歇息着聊天,那头却忽然出了变故。 不知何时,台上的少年悠悠转醒,醒来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攻击身旁拿着手术刀正在清洗的山桃。 背对着木桌,山桃感受到一阵强风袭来,想也没想瞬间低头,尔后一把拽住了伸来的手腕往后一压。 只听咔嚓一声,少年刚刚勉强疗好的身体,又添了新伤———右手胳膊肘骨折了。 山桃苦于胳膊短,跟少年反而僵持住了,没好气地瞪着他,“救了你还不识好人心,白眼狼一个!” 拼尽全身力气被一个小女娃制服的少年涨红了脸,但看着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却没说出话来,半晌吐出个“你”字,就又啪嗒一声倒回去,陷入了昏迷。 “丫头,你没事吧?” 突然的变动把纪大夫和彭大夫吓了一跳,纪大夫连忙上前检查山桃有没有受伤。 “师父,我没事,不过他……好像骨折了。”山桃摊开胳膊给师父检查,然后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少年。 “他活该,还对你一个女娃娃动手!”彭大夫性子有些嫉恶如仇,完全没有常人所想的医者仁心,“这小子估计来头不小,要不我们送官府吧?” 正当这时,学徒带着孙叔走了进来。 孙叔背着还有气的兔子,专门抓来给山桃练手的,刚走近就看见了桌上躺着的少年,瞳孔微缩,“大……” “干爹,你认识他?”山桃发现孙叔神情不对,开口问道。 孙叔几步上前,将少年盯了又盯才道,“认识……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叫大…锤,对就是大锤,怎么了这是!?” 见孙叔神情激动起来,倒真认识似的,嚷着要报官的彭大夫这才歇了声,“河里捞上来的,浑身不少伤呢,估计是被利器伤的。刚刚醒了一下,想对四丫下手,现在又晕过去了。” “四丫你没事吧?”闻言孙叔立刻将关心的目光移到了干女儿的身上,确认无事后才放下心来,“这是我侄儿,说不定来投奔亲戚遇着山匪了,诊费我来出,多谢两位大夫救了大锤。” 虽然孙叔的表现十分自然,但山桃听见大锤这彪悍的名字,再看了一眼少年清俊的面容,就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小声嘀咕了一句,“大锤……我看是个棒槌差不多……” 诊费结了后,纪大夫提议让孙叔留着陪护一晚,大锤伤得太重,怕夜里发热,留在保济堂方便看顾。 孙叔应了下来,山桃便带着他去了后院留给病人休息的隔间,“干爹,这儿被褥有些薄了,我回去再给你们拿两床过来。” “好,那干爹在这儿等你。”孙叔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山桃离开后,才又将目光落在了大锤的脸上,眉头拧了起来。 第六十二章 眼睛坏掉 二房夫妻听说孙叔侄子的事,很是上心,山二郎特地下厨煮了一份病人吃的清淡早食,让山桃上工的时候送去。 山桃提着食盒,推开保济堂后院的门,进屋就看见了大眼瞪小眼的两人。 “干爹,我给你们送饭来了。” 醒来的大锤,对突然进门打破沉寂的山桃十分警惕,下意识将手伸进了枕头,什么也没抓到,又默默缩了回来。 山桃只当没看见,将碗筷一一摆好,孙叔帮忙将摆满餐食的小几抬上了床榻,大锤目前为止还不能下床走动,只能靠着歇息。 “你醒来感觉如何?有没有头昏想吐,伤口疼不疼,昨夜有无发热?” 吃过早食的山桃,搬了个凳子坐在床榻旁,盯着大锤打量了一番。 大锤是她坐诊以来遇到的病情最严重的一个,也是很好的病例参照,开门见山地先回访了病人术后情况。 然而大锤的表现很冷漠,眼神甚至有些阴郁,扭过头只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清淡的蔬菜,一个字也不肯说。 孙叔帮大锤舀了一碗粥推到面前,开口缓和气氛道:“陶陶,你先让大锤吃饭吧。他昨夜没发热,早上吐了一回,伤口应该是痛的,只是不吭声。纪大夫说他颅内淤血压迫,暂时失忆了。” 快速将病情记录在小册子上,山桃多看了一眼大锤被包裹严实的脑袋,用仙术观察是可以看见淤血情况。 “干爹你放心吧,我之前采的丹参可活血化瘀,吃上些药,应该慢慢就恢复了。” 等两人吃完饭,山桃将碗筷收拾进食盒,提着去打水洗净,便去前院上工坐诊了。 等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大锤才开了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你是我表叔?” 简单的一句问话,孙叔却没立刻回答,反而盯了许久大锤的脸庞才开口,“等你想起了什么,立刻告诉我,在此之前,我就是你表叔。” “我不记得你,但你很眼熟。”大锤微微仰头靠在软垫上,眼神透露出些许迷茫,倏然转为坚定,“但我绝不叫大锤。” “大锤多好啊,刚毅不折,适合你。”孙叔轻笑出声,又轻咳几句压住笑意,“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也没印象吗?” 大锤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横七竖八包裹的纱布,似乎脑海中闪过了一些刀光剑影的碎片,尔后传来的便是撕裂般的头疼,用手掌撑住额头,喘了几口粗气,“有人......要杀我,我不记得是谁了......” “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孙叔见他情绪激动起来,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先在此处好好休息。刚刚进来的丫头是我干女儿,叫山桃,有什么需要就对她说,我有事得回家一趟,晚些时候再来照顾你。” 慢慢平复了气息,大锤将掉落在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捋,望向孙叔,“你为什么要救我?” 起身准备离开的孙叔一顿,回望他的目光无比认真,“你帮我过,就当是报恩吧......好好休息。” 一连好几天,孙叔除了回家带了些换洗衣物,一直留在保济堂照顾大锤。 山桃也承担了每日给病号带饭的事。 现在家中山二郎包揽了一日三餐,不仅要负责一家四口,还外带蹭饭的文县令,现在还要加上孙叔和一个病号。 因为病人忌口的多,蜀地饭馆里的饭菜不合适,山二郎便额外准备的细致了些,避开了不适宜的发物。 在保济堂一躺就是将近一个月的大锤,对山桃愣是一句话都没说过,只跟孙叔讲话,除此之外就是纪大夫复查病情的时候。 这日,山桃照常送饭,孙叔外出处理货物,房间里只留下了大锤一个。 正准备拿筷子吃饭,忽然食盒被山桃按住了,大锤缓缓抬头,不带丝毫情绪地看向了山桃。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山桃自认这段日子,也没苛待这个病号,不至于要他感激涕零,起码一句谢谢得有吧。 大锤握着筷子,避开了山桃的目光,往后一趟,双目一闭,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山桃也只是突发奇想的一问,见人还是那个阴郁的模样也没了兴致,心里默念这是看在干爹的面子上,挪开手扭头就走。 刚跨出房间,身后传来了大锤的解释。 “你的眼睛......我不想见。” 山桃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径自回了堂前。 “抓药了,发什么愣呢?”看药柜的药童将方子塞到山桃手里,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咋了,累傻了?” 药童虽然连正经学徒都算不上,只负责给大夫打下手,但年岁却比山桃大了许多。 山桃低头看了一眼药方,都不比对看药柜,精准地找到了药材,利索地打包好递给了病人,然后又仰头看向药童。 “小陈哥,你看我,眼睛长得丑吗,凶吗,吓人吗?” 对于这个毫无缘由的提问,药童一阵无语,还是认真地看了看山桃的眼睛。 在县衙忙碌中,山桃已经过了六岁的生辰,但也只有六岁,还是个完全没长开的团子模样。 爹娘的精心照料下,山桃这小半年日子过得很不错,个头高了一些,脸蛋圆乎乎的,以往两个羊角辫也被杜盈秋改成了两个包子髻,绑上红绳,像年画里的娃娃。 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一双眸子却生得极好,眼偏圆,瞳仁清透发亮,看着人时格外忽闪,绝对和丑字沾不上边。 药童认真的摇了摇头,“不丑,不凶,不吓人。你问这干啥?”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山桃呼出一口气,摆摆手,“没事,就是确认一下病人的情况是不是加重了。这里你看着啊,我得去找师父。” 从药柜钻出来,山桃一边跑向纪大夫的诊室,一边叫道:“师父,失忆的那个,眼神也坏掉啦!” 这一声喊得格外嘹亮,似乎专门给谁听似的,隔着一道布帘的内院,大锤听到这句喊声,下意识勾起了嘴角,似乎又被自己的反应迷惑,强行牵平。 进了纪大夫的诊室,刚好纪大夫背上了出外诊的药箱,旁边站着的还是熟人。 “青梅姐姐?” 第六十三章 今夕何年 坐上赵府的马车,青梅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在外她要顾全高家最后的体面,可她一个丫鬟又能坚持到什么地步呢。 “山姑娘,你和小姐交好,这次去也请务必劝劝小姐看开些。” 高县令被贬官后,没来得及带妻女返乡,便得了重病,赵家少爷冒着风险将他们接入赵府,不过几日功夫,高县令便撒手人寰了。 没人为这个贪赃枉法的县令流一滴泪,除了他的至亲。 对于高县令的横死,山桃也只能说一句罪有应得,但却担心好友高小姐的状况。 然而她登门拜访,却是赵家少爷出来见的,带了高小姐的原话,“她知道你担忧她,但你父亲现在在县衙任职,不该和前县令的家眷有牵扯。有我照顾她,你放心吧。” 然而赵家少爷能提供一个庇护之所,却难解高小姐心中郁结,本就体弱的她还是病了。 “老爷去世后,夫人整日也郁郁寡欢,小姐强打精神照拂着,自己也累倒了,日日咳嗽不止。” 青梅简明扼要的说了高小姐的病状,山桃一直握着她的手,让她的情绪舒缓了许多。 “夫人她......想让小姐嫁给赵家少爷,可小姐不愿意。山姑娘你和小姐交好,应是知晓,小姐和赵家少爷本就互有情愫,怎么就不愿意呢?” 山桃闻言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你家小姐,要的不是嫁入高门,也不是嫁入富户......” 到了赵府,赵家少爷站在高家母女住的院子外来回踱步,见到纪大夫和山桃几步上前作揖,“病人就在里面,快请......” “师父,您先去看看高姐姐吧,我和赵公子说说话。”山桃将药箱取下递给了青梅,目送纪大夫进了院子后,才看向了赵家少爷。 她年龄小个子矮,但目光咄咄逼人,竟给人一种压迫感,“这就是你说的照顾她?” 见山桃质问的模样,赵家少爷便知道她多半知晓内情了,也不顾及什么体面,蹲在地上抱住了头,“我没想这时候逼着她嫁我,是高夫人提的......但若是成婚,我也定不会负她。” “你还记得,高姐姐当初在纸鸢上提的诗句吗?”山桃没有回应他的解释,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并非传世名篇,也不是歌颂男女之情的缠绵诗句,是在笼中的金丝雀,向往自在清欢。 “她说初见你时,恣意妄为......便是欣赏你的这份恣意妄为。” 在外平复了心绪,山桃才进了内室,高小姐躺在床榻上,面白如纸,插了不少银针,只向山桃递了个略带笑意的眼神。 施完针,纪大夫领着青梅去抓药,临走时叮嘱山桃道:“人心如灯,若无求生意志,才是药石罔医,这是油尽灯枯之相......” “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坐。”高小姐没力气起身,只朝山桃招了招手,“让你别来,你偏还是来了。” 坐在床沿边,山桃看着她强颜欢笑,连嘴角也没动,“别笑了,难看得很。” “你个小妮子,怎连谎话都不愿哄哄我。”高小姐将手搭在山桃的手上,屋内还燃着炭火,却冰凉得很,笑着笑着落下泪来,“我父亲不是个好官,对我和母亲,却是值得。他没办法,早与那些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挣不脱啊......” 自从山二郎当了师爷,整理了之前县衙的各种文书资料,才发现高县令在任的三年,除了即将离任时水患的贪污,前三年的功绩一直都是甲上。 这些数据并非只是纸上谈兵,苍江县在他的治理下确实打理的井井有条,这回更是向朝廷提起了让苍江县由下县升为中县,只都被这大水冲毁了。 山桃回想起在县衙中见到高县令行贿的场景,问道:“那些人,是指这次来督办堤坝的官员?” “不止......”高小姐从枕头下抽出一本诗集放到山桃手里,“这是父亲病故前交给我的,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高县令是个见地传统的男人,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对高小姐虽宠溺但并不喜她学文念诗,更不会在死前留给她一本诗集。 山桃摸了摸诗集的纸张,比寻常的纸张略厚些,再对着炭火细细观摩,果然发现了其中还有夹层。 里面夹了好几页纸,一页页看下来,山桃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凝重。 信中记载了南方士族因不满慕帝迁都北上,且重用北方士族,而沆瀣一气,暗中勾连,控制南方各州县的官员。 虽不至于到造反的地步,但信中数据明晰,南方州县官员大都出自南方士族举荐,这回自上而下的贪污朝廷款项,就是南方士族统一的示威动作。 这些朝廷秘密,离现在一个小小医女身份的山桃很远,但信中数次提到的南北官员的矛盾却像一根针将她狠狠地扎醒。 “南北士族,为何如此敌对?”山桃恍惚听见自己艰难的声音。 高小姐才反应过来山桃不过六岁的孩子,哪里看得懂这些,也是自己无处诉此事,解释道:“你还小,不懂前朝之事。四年前,我们南朝和北朝大战,南朝大胜后,圣上为了笼络北朝旧族,迁都北上,还重用了不少北朝勋贵,所以惹了南朝士族的不满。” “今夕何年?”山桃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才不至于失态,问了一个看似奇怪的问题。 “宏元四年呀,陶陶你怎么了?”高小姐看着情绪明显变化的山桃,有些担忧。 深呼吸几口,山桃压住了心头的翻涌,将诗集捋平整,“我没事。高姐姐,你父亲突然病故,也是为了保护你和高夫人。这本诗集万万不能叫旁人知晓,否则有性命之忧。” 对此,高小姐也并非懵懂无知,只是惊讶山桃小小年纪能看透这些,点了点头,“我知晓的。” 抛开心中的杂绪,山桃先关心起了眼下的事,安抚了一番高小姐的情绪,她的病不难治,难得是心中的郁结。 惶然改变的际遇让她太过惶恐,山桃多次表明自己会帮她,也会劝高夫人改变让她匆忙出嫁的心意,看着高小姐入睡了,才退出了房间。 第六十四章 说书前世 在赵家,山桃将高小姐的病情对高夫人和赵家少爷和盘托出,直言不讳,若违逆她的心意,不如直接准备棺椁寿衣。 高夫人被这话震住,哭着拍着自己的大腿,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只呼冤家。 赵家少爷则看向高小姐所住院子的方向,叫来了仆从,“在高夫人所住的院,朝街那面开扇小门出来,进出不必过我赵府的门。” 山桃朝着赵家少爷微微颔首,“多谢你体谅高姐姐的难处。” “我和她相识可比你早上许多年,还用得着你来谢谢了?”赵家少爷扬眉一笑,又喟叹一句,“生死无常,她能如此便很好了。小丫头,这事算我欠你人情,在苍江县若有需要,随时找我赵子元。” “我此时便有一问请教。”山桃也不客气,直言道:“赵公子可知,苍江县何处说书最好?” 从赵家离开,山桃随着纪大夫回了保济堂,却总有些心不在焉。 纪大夫以为她担心好友安危,饶了她半天假,“今日不必坐诊了,你也还小,该有玩耍的空闲才是。” 得了假,心里也有个去处,山桃却驻足门口半晌,最后钻进了后院,抱了一堆生药材炮制起来。 药童小陈帮着抱了几次药材,一进院子就听到山桃用铡刀狠狠地切着药材,小脸没什么表情,手上的动作却一下比一下用力,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 沉浸在炮制中,重复的工序让山桃头脑越来越清醒,处理完手上最后一点药材,累得一身汗,跌坐在了板凳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在害怕什么?” 病人住的厢房被推开一扇窗,大锤坐在窗前,忽然出声。 “你眼神不好,可能是脑子的问题。”山桃还小小地记着这人的仇,加上此时心情烦闷,难得怼了回去,“所以你看错了,我没什么害怕的。” 坦然了自己对山桃的不待见后,大锤似乎自在了许多,上身往窗外探了探,“凝眉,茫目,用杂事麻痹自己,你不仅惶恐还在逃避。” 来苍江县之前,青山村的村民们没人会讨论当朝局势,于他们这些寻常百姓而言,一亩三分地才是自己该关注的。 山二郎原主弃学太早,对世事了解也太少,现在的山鸣谷虽捡起了科举所需的书本,却无今史。 导致山桃一直以为,自己从原本所在的北朝末代,魂穿到了一个不知其名的慕朝。 于她而言,却是一桩幸事,前生太沉重太苦,身处异世,父母双全,亲朋在侧,便已足矣。 然而那本诗集中的内容,却成了敲碎她美梦的醒钟。 现今宏元四年,北朝覆灭,南朝统一中原,改国号为慕。 前世山桃隐忍半生,母后病亡后,在深宫中委曲求全,北帝视她这个长公主为无物,和母后同出北朝武将世家的继后,也是自己的表姐,美人面蛇蝎心,让她失去了光明。 直到十六岁及笄,山桃才联络南军,助南朝收服北朝皇都,了却了母后以及其娘家满门忠烈的血海深仇。 过往血海,历历在目。 被大锤看穿,山桃反而镇静了下来,因为眼前这个人现在就是白纸一张,什么也不知道,恢复记忆后他们也未必会再有交集。 “你知不知道今夕何年?”山桃拍了拍手,走到窗前和他隔窗而话。 大锤微微摇头,“不知。” “宏元四年,我比你知道的多一点。”山桃看着他忽然弯起双眼,笑了,“你身上的伤势不严重了,主要还是脑子的问题,需要多走动,我请你去听书吧。” 原本大锤只是因为休息被山桃打扰,才开窗说话,没想到眼前人变脸比变天还快。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山桃已经推开门帮他翻披风了,“我是大夫,这事你得听我的。” 等大锤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山桃用厚厚的披风裹的严严实实,被人扯着披风拽出了房门,含糊了一句,“罢了,全当还恩。” 刚出门,山桃从路边摊挑了个最便宜的白色面具扣递给了大锤,“你脸还是挡挡吧,免得被你还没想起来的仇家认出来。” 赵子元告诉她,苍江县最热闹的听书地方,是聚胜楼。 哪怕此时正值灾年,聚胜楼的生意依旧不错,一楼中央摆了台,说书先生刚结束一场,正在喝茶歇息。 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小二提着茶壶小跑过来,“二位客官,吃些什么?” 山桃随口报了几样清淡口味的,适合大锤这个病人,然后摸出了一块碎银子递给小二,“我想听南边和北边的故事。” 新朝才立四年,南北朝的大战依旧是众人口中的谈资,朝廷也有意宣扬当今圣上之威,于此事言谈开放得很。 小二收下银子,笑着应了句,上台和说书先生耳语几句。 等小菜一一上齐了,说书先生也润好嗓子开始拍板了。 “话说从前,某地两国并立,一国名为枳,一国名为橘,溯其先朝同源,却受无端小人割裂。这枳国君贤民安,橘国暴君苛政,民不聊生,枳国君心怀天下,出兵伐橘......” 橘生淮南则为橘,淮北则为枳。 说书先生用橘和枳代指南北两朝,听者一听便知说的是慕朝统一前的战事。 开始说的,都是山桃知晓的,便只顺耳听着,有一下没一下吃着菜,大锤则一直保持着一个频率用餐,动作文雅得很。 直到说书先生提到了一个人,山桃和大锤握著的手不约而同地一起顿住了。 “枳国最终兵临城下,将橘国国君困守都城。橘国国军丧尽天良,意图以全城百姓性命陪葬,却未料想,此举被橘国长公主得知,橘国长公主大义灭亲,为护全城百姓,私带枳国军队密道入城,来了个瓮中捉鳖!” 因说书先生将橘国国君的暴行说的天花乱坠,这故事说到高潮处,橘国国君众叛亲离,看客皆叫了好。 “那橘国灭了,长公主高义,该享荣华富贵了吧?” 有看客迫不及待地追问后事,说书先生适时一声喟叹,醒木一拍,“孝义难全,长公主护了百姓,却难容于世,一身红衣跃下城楼,殉国而亡。” 第六十五章 认贼作父 桌上的菜渐渐凉了,两位食客却没察觉,只凝神听着说书先生的话。 讲到枳国大败,说书先生特地歇了一会儿,饮完一盏茶,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娓娓道来后续。 这也是山桃前世跃下城楼后,一无所知的未来。 “橘国统一南北,改国号,北迁都。橘国君王心怀天下,选贤举能,并不因身份挟私,甚至重用了主动归顺投诚的前枳国士族,其中最有名的一家,便是叶家。” 南北两国都以橘枳为代,这叶家自然也只是拟名,山桃似有所感,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瓷杯。 说书先生接着道:“这叶家,在枳国也是一等一的武将世家,满门功臣。嫡支一脉,除了体弱的幺儿,尽数抵御北戎,为国捐躯。但要说最荣耀的,还是出了两位皇后。一位是枳国国君原皇后,原皇后病亡后,再娶了叶家旁支女为继皇后。” 茶水溢出,落在山桃虎口处,烫红一片她也没察觉。 大锤将杯子从她手里拽了出来,“不渴,便不必浪费茶水。” “……你怎么了?”山桃回过神,才发现大锤的面色有些难看,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薄唇微微发白,脸颊旁还有汗珠。 “无事。”大锤将杯子放好,目光重新移到了台上,“讲得不错,继续听吧。” 台上正说到精彩处,山桃却分了神,“是不是又头疼了?我们回医馆。” “叶家继后风华绝代,枳国长公主与其同根同源,又身肩大义而亡。橘国国君深感叶家忠义,聘叶家继后为妃。” 醒木拍桌,前朝皇后续为妃,一桩风流韵事为原本的家国情怀添了一抹桃色,更引人深闻。 “枳国国君江山亡,妻后作新王妇,摇尾乞怜,竟认橘国国君为父,被封庸王,苟全性命于世!可笑可唾!” 山桃被这一句句戏言,冲击得发昏,却坚持拽着大锤往外走,“回医馆。” 大锤忽将手中瓷杯一掷,脆响打断了说书声,他目若冰霜,切齿道:“以亡者乞功,岂可言忠义二字!” 聚胜楼后厨,孙叔正在和人清点最近送来的野味听到前堂有响动,掀开帘子一眼就看见了山桃和大锤。 “你俩怎么在这儿?”孙叔心一惊,上前得知大锤碎了人一个杯子,直接掏腰包赔付。 见一大一小脸色一个比一个差,神色一个赛一个的恍惚,二话不说,一起送回了保济堂。 晚些时候,山二郎下了衙,杜盈秋忙完了锦绣阁绣坊的事,便被告知山桃病了。 夫妻俩急忙赶到保济堂,抓心挠肝,皆不明白,山桃日日在医馆中坐诊,怎么自己还病倒了。 “别急,陶陶无大碍,许是近日累着了,又遇着好友病讯,才病倒。有些发热,熬一夜发了汗便无事了。” 纪大夫见山家夫妻焦急模样,先解释清楚病情,再带他们去了后院厢房。 山桃紧闭双目躺在床上,面色异样绯红,额头一层密汗,嘴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陶陶,娘在呢,别怕……”杜盈秋还是头回见着山桃如此虚弱的模样,心被揪起一般,紧紧握住了山桃滚烫的手。 小儿发热是常事,年岁小易感寒,并不是大病,但对于二房夫妻而言,却足矣让他们胆战心惊。 因为前世他们的女儿陶陶,就是被一场高热夺走了性命。 明明医生说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明明看着女儿乖乖地吃了药,可就是一夜,便失去了性命。 “老婆别急,今晚咱们轮流守着。”嘴上宽慰着,自己却着急地秃噜了现代的称号,山二郎到了一杯清水,“给陶陶润润嘴吧。” 杜盈秋颤抖着手接过杯子,取来干净的纱布沾湿一小块给山桃润唇。 明明失去了意识,山桃却将嘴唇咬得死死的,甚至咬破了下唇也不肯松嘴,似乎怕自己睡梦中的呓语带来什么不可估量的危险。 想起山桃前世在深宫的经历,杜盈秋自然明白这是她已经刻入骨髓的自我防护,打湿了帕子,一遍遍替她拭去汗珠。 出门换水的山二郎,刚好碰见从隔壁出来的孙叔,“大锤怎样了?” 回到保济堂后,不仅山桃突发高热,头伤未痊愈的大锤也不知为何剧烈地头痛起来,纪大夫施了一套针,才安定了下来。 “睡着了,纪大夫说不是坏事,应该是遇见什么刺激到了记忆,说不定醒来就想起来了。”孙叔对大锤这个远房侄子的态度关心却不算上心,至少此时没有二房夫妻来得心慌,依旧气定神闲。 “陶陶咋样了?” 提起干女儿,孙叔甚至更关切一些。 “纪大夫说只是过劳受寒,今夜我们轮流守着。” 此时躺在床上昏睡的山桃,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梦魇。 在梦中,她以为死无葬身之地的北朝皇帝和继后,依旧逍遥快活地活在新朝,一个被新帝封了王,一个甚至成了新帝宠妃。 他们依旧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高枕无忧,身后的森森白骨,是母后一家为国捐躯的嫡支血脉,是数万北疆战士的鲜血,是为北朝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死忠之臣。 还有那个眼盲、失母、自以为血仇得报,结束了性命的北朝长公主陶陶,染上鲜血的红裙。 晨曦终究照亮黑夜。 山桃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先察觉到嘴里被人塞了一叠棉布,应该是换了几次,还是保持着湿润状态。 杜盈秋躺在床沿,还紧握着山桃的手,一脸倦容。 才动了动手指,杜盈秋便被惊醒,见山桃苏醒直喘了一口大气,“谢天谢地,陶陶,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娘……”刚开口,山桃便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到,只能闭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大碍。 纪大夫听说山桃醒了,也忙跑了过来,细细把脉后道:“没事了,再吃几副药,好好歇息便可。丫头,你这回生病可吓坏你爹娘了。” “对……” 山桃看见从厨房跑来的山二郎和眼下乌青的杜盈秋,一句歉意还没出口,便被杜盈秋的拥抱打断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第六十六章 颠倒境遇 县衙后院中,几间厢房连成一个小院,种了一颗桃树,春暖正是开花的季节。 红绳扎了两个圆髻的女娃坐在桃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念念有词,还用笔写画着什么。 “四丫,你怎么又在看书,二婶知道了,又要念叨你了。”早起还没睡醒,准备去学堂的三柱见着勤奋过头的妹妹,一脸无奈。 因县衙的琐事比预想的还多,文县令可用的人手比预想的还少。 山二郎自从当了文县令的师爷,每日早出晚归,跟着文县令踏遍了辖下的村庄,才发觉自己难以兼顾侄子三柱的学业。 和身体里装着一个成熟灵魂的山桃不同,三柱是个稍有聪慧玩性不改的正常小孩儿,山二郎对他的管束一松,他便懒散了下来。 和大房夫妻一商量,索性提前将三柱送进了学堂,是县里一个老秀才开的私塾,对于年岁小的娃娃,启蒙足矣。 只待年岁够了,再将三柱送入县学。 每日按时上下学的三柱,对生过一场病便被捧到天上的小妹很是羡慕。 自从那场高热后,杜盈秋和山二郎便真将她当做一个六岁小娃娃对待,严格限制了她的学习和坐诊时间,放言让她多玩多休息,绝不做内卷家长。 “三哥你不说,娘怎么会知道呢?”山桃冲着三柱眨了眨眼。 小院伙房里,传来了杜盈秋叫吃饭的声音,山二郎随文县令视察灾情,家中的伙食就交给了她。 山桃麻利地将桌上的书往院中老桃树的树洞里一塞,起身做起了五禽戏。 等杜盈秋端着饭菜过来,见到的就是山桃早起锻炼身体的景象。 “吃饭。” 虽然离家在县里求学对于只比山桃大一岁的三柱来说,是件不算轻松的事,但跟着二房格外丰富的伙食勉强抚慰了他的心。 不同于看天吃饭,习惯了囤粮的慕朝老百姓,二房夫妻讲究得是营养均衡全面发展。 现在的二房,还算不得小康之家,有几十两银钱的积蓄,一家三口都有发月俸的工作,村里有房有地,勉强算脱离了赤贫。 生活水平不可能达到穿越前现代的水准,阶层也谈不上封建阶级的享受。 但对于从小被杜氏从手里漏米吃的三柱来说,日日有肉吃,除了蔬菜偶尔还能吃上应季水果,已经是从前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食不言寝不语,将碗筷放下,三柱才说起了在私塾里听到的八卦。 “县试已经放榜了,先生说因为益州这次水患,名额格外放宽了些。不过,三叔还是没中。” 这已经是山三郎第三回县试了,他现在二十多岁,一直没成家,就等着考个秀才娶更好的媳妇。 县试三年一考,年长才中秀才的人不少,但架不住杜氏从山三郎开始识字时就吹嘘她儿子有多聪慧。 第一回不中可以说是年纪小,第二回准备不足,第三回指不定要怪这回的水患。 虽然山三郎这人于二房而言是颗老鼠屎,但不在自家锅里,是坏是好也没必要上心。 反而山桃想到了另一层,“现在分了家,三叔不下地干活,靠阿奶和小姑地里肯定顾不过来,主屋还有钱供他念书?” 以如今大房二房和主屋的关系,实在无从顾及,不落井下石已经很好。 过了几日,山二郎跟着文县令从乡下回来,因去的那处比青山村还偏僻许多,来去费了不少工夫。 除了他俩,还带回来一个神情有些恍惚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在青山村的山春花。 山春花穿着一件灰色麻衣,脸上有些淤青,一路不发一言,看见山桃时才突然崩溃一般蹲在了地上,抱着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第六十七章 生不如养 山春花喝了一碗热粥,便将自己关在了厢房里,不肯出来。 山二郎拍了拍好奇不已的三柱,“再瞧你就迟了,记住别跟别人说你小姑在咱们家。” 三柱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乖乖地点头,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表示自己不会泄露消息,看了看日头,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你们不是去石垭村了吗?”杜盈秋给山二郎和文县令盛了粥,目光瞟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厢房,“春花她怎么跟你们一起回来了?” 文县令和山二郎两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山二郎道清楚了原委,“不是跟我们回来的,是我们偷偷把她从石垭村带回来的。” 自从二房搬到县衙后,一家三口加三柱都忙得脚不沾地。 杜盈秋当了锦绣阁和官府的中间人,锦绣阁出绣坊和绣娘,官府出资助以及销路,筛选手巧的流民妇人教授织布和刺绣。 两个小娃娃,三柱要念私塾,山桃要去保济堂坐诊学医,时不时还跟着纪大夫出外诊。 担着师爷差事,山二郎跟着文县令忙着安置流民缓解灾情。 一连近三个月,青山村都没回一次,也不知道杜氏主屋那头又闹了幺蛾子。 “石垭村地少人户少,地高缺水,这回到没怎么糟灾,去也不过是正常训视。没想到在那碰见了春花……那家人说是花了大价钱娶回来的媳妇儿。” 听了山二郎这话,杜盈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春花今年才十一?离及笈都还有几年,怎就如此匆忙的嫁了?” 就算及笈的女子,其实身子也还未发育全乎,过早行房事有害无利,门第高些的,往往会将女儿多留几年,但也不过二十。 但无论富户农家,断断没有嫁十一岁女儿的道理。 杜氏如何将山春花嫁去石垭村的尚且未知,山春花被他们遇见的时候,正在河边洗衣裳,还有几个年纪大的妇人盯着她。 穿得单薄简陋不提,原本清秀的少女,露在外的肌肤遍布伤痕,畏首畏尾,完全没有在青山村时的傲气。 趁着那些妇人不备,山春花偷偷向山二郎求救,只叫了一句二哥就已经哭得不成样。 文县令接过话头,眉头紧缩,“石垭村日子苦,男多女少,娶上媳妇儿多半靠花钱谋娶。整个村子的人倒是心齐,对外什么也不肯言。将山春花偷偷带回只是权宜之计,石垭村的事还得细细查摸……” 听了大人们是谈话,山桃回屋翻找了一些外用的伤药,走到厢房敲了敲门,“小姑,是我,山桃。” 厢房中静悄悄一片,山桃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也不催促,以为山春花睡着了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听见一句沙哑的应答。 “进来吧。” 明明春光正好,山春花却将窗户都关地结结实实,自己也缩在床头,用被子紧紧裹着自己,红通通一双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 “我以前瞧不起你,还嫉妒你,现在看我如此,是不是觉得我遭了报应?” 山桃端着木盘放到床边小几,坐在床沿上,朝山春花伸出了手,“我是大夫,只会把你当病人看待。” “对,没错,你是咱们村有出息的小大夫。”山春花紧抓被子,气息又急促起来,“我什么也不是了,娘眼里只有三哥,我只是卖钱给她儿子换束脩的货!” 对着其他人,山春花不发一言,看见了山桃却歇斯底里,破罐子破摔一般,将心里的不平和苦楚都倒了出来。 山桃也没说话,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她似哭似笑。 “家里没钱了,三哥,不,山三郎不下地做活,什么都压给了我,我快累死了,可娘只想着如何给他凑钱,还想将他送去府学……她把我卖给了石垭村的鳏夫,三十多岁,打跑了两个媳妇,我亲娘,要我嫁给这种人……” 通红的眼眸黯淡无光如鱼目,山春花喃喃道:“她是要我死…不,我娘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第六十八章 判若两人 跟着纪大夫看诊这段日子,山桃见得最多的不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心中病郁的。 纪大夫告诉她,人的肉身会得病,心也会,喜怒哀乐都讲究一个度,过度陷入一种情绪便会失衡,严重还会影响人的身体。 因丧父之痛加重病情的高小姐是这样,那些在大灾之中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的灾民亦然。 现在对自己命运坎坷感到悲痛愤懑的山春花,也因郁结怨愤而病。 病有药,而心病难医。 “你小姑咋样了?” 守在院里的杜盈秋见山桃出门,忙问了一句。 山桃端着用完的药,肩膀处的衣服湿了一小片,是被山春花泪水打湿的,“外伤都上了药,但……应该还有带下病,我得去保济堂一趟。” 带下病指的是脐带以下的女子病症,可想而知葵水都未通的山春花,在石垭村的遭遇有多不堪。 杜盈秋深深叹了口气,“好,我也得去绣坊了,你小姑的事暂时得瞒着,还不知道那石垭村的知道丢了人会不会报官。” “他们不敢报官的。”山桃很笃定似的,“用钱买来的女子,如此苛责对待,对外闭口不言村内事,显然不想引人注目。” 等山桃到了保济堂,先见到的不是纪大夫,而是大锤,哦不,孙吉双。 自从上次两人一起听了戏回来,昏睡一阵的大锤醒来,说自己想起来一些事,记得自己名字里叫吉双,不叫大锤。 要紧的什么也没想起来,对名字到坚持得很。 “跑这么着急做甚,家里谁病了?”孙吉双现在是医馆的常住人员,没事甚至还在医馆里帮着做做杂活,也不似最初生人勿近。 山桃只含糊的点了个头,直奔纪大夫而去,然而带下病纪大夫了解的也不深,只有书本上的功夫。 “男女有别,虽说咱们大夫眼中无区分,但病人总是顾忌的,男大夫就没谁通晓带下之症的。你先将病情细细说来。” 山桃年纪小,学医却也快小半年了,立刻详尽地道:“葵水未至,先行了房事。应该有撕裂伤,伴有落红不止。” 这一听就知道这病人遭遇不测,但纪大夫并未多问,只反复确认了病情细节,才拟了一个方子,“这药减了量,未诊脉恐药性过犹不及,若吃着未好转再改。” 等开好了方子,山桃跑去拿药了,纪大夫才一拍脑门,“治外伤也就算了,她才多大年纪,就看起来带下症,还是这情形……” 山桃拿了药,直接在后院熬住了起来,家中没有专门的药罐,不如这来得方便。 孙吉双掀开布帘,抱了些细枝的柴火进来放在旁边,“伯父还是伯母病了?你许久没来医馆了吧。” “不是我爹娘。”山桃避开病人未谈,看了看被炉火映照的棱角分明的侧脸,“孙公子不是说不待见我么,何必现在凑热闹?咱们,也不熟。” “不熟吗?我堂伯是你干爹,论起辈分来,你叫我一声兄长也是使得的。”孙吉双露出纯良的笑来,似乎真是个热忱大哥一般,“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前你说了我脑子坏了,现在好了一些,便知道不该恩将仇报。” 在聚胜楼听书得知前世仇人如今依旧活得风生水起,又病了一些时日,山桃也没察觉什么时候孙吉双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刚刚被救的时候,冷得像个冰块,无必要不说话,现在逢人都笑得温良,对山桃更是耐心得很,且话多还爱往上凑。 明明纪大夫说他瘀血消得七七八八可以回家休养了,他也不肯走,只说自己离开了保济堂闻不到药味儿就头疼。 孙叔缴了一笔寄宿的银子,孙吉双就堂而皇之的在保济堂住下了。 “我看你现在的脑子不像好了,反而病得更重了。”山桃揭开盖子,看药熬好了倒入小瓦罐里,提上食盒便准备回家。 孙吉双也没再跟着,只笑着跟她挥手作别,自觉地拾掇起了山桃着急离开留下的药罐。 药渣处理干净,剩下的柴火重新拿回了柴房,在常人难以注意杂物堆积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去查查,山家最近多了什么人。” 孙吉双用干净地帕子慢慢擦着手上沾染的药渣,收敛了所有笑容,让他的目光变得冷冽许多。 第六十九章 茱萸大餐 石垭村的事,文县令带着山二郎开始翻查县衙内的卷宗,文书繁琐,还需时日。 山桃和杜盈秋则着力在安抚山春花的情绪。 那日在山桃面前痛哭倾诉后,山春花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状态,伤势好了些便下地帮着做些家务活。 凡是能上手的都抢着帮忙,生怕二房将她送回石垭村。 阳光正好,山桃在理着自己记录的医册,有匿名的脉案病历,还有药方计量,一一誊抄,编注。 山春花则坐在她身旁,做着针线活,为了让她分分心,杜盈秋特地教了她一些刺绣手艺,没想到她对女工颇有天赋,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绣一些简单绣品。 临街的侧门忽然被敲响,握着针线的山春花立刻紧绷了脊背,瞳孔微微缩起,下意识地看向了山桃。 “别怕,我去看看。” 山桃取下门梢,透过门缝先看见了一张小麦色的脸,还有一口大白牙。 孙吉双提着食盒,也不在意被门缝里瞧着,“你之前赠我的养玄膏效果不错,我买了些吃食来还恩。” “等着。”山桃没开门放人,而是先跟山春花支会了一声来的是她自己的客人。 山春花抱着竹篮就想往屋走,“那我不叨扰你们……” “留下吧,只是和你年纪相仿的傻小子。”山桃损起孙吉双来,简直是坦然自若,认真道:“你不能一直避着人,你需要慢慢适应,不然之后如何过日子?” 听了山桃的话,山春花才按耐住了退缩的心,尔后就看见了一个如正午烁日般明朗的少年。 “这是你姐姐?”孙吉双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坐下便问道。 “我小姑。”山桃也坐了下来,将只盛了清水的壶往前一推,“没茶,喝白水吧。” 山春花闻言立刻去拿茶壶,“既是陶陶的客人,我去沏茶吧……” 孙吉双用一只手兜住茶壶底,避开了山春花的手,“不用麻烦小姑,我就爱喝白水。” 明明比山春花还大一岁,却自然地顺着山桃叫起了小姑。 打开食盒,一道道红艳艳的蜀地菜肴被端了出来,没道菜不是重姜,就是多茱萸,辛辣之气飘散开来。 “你们蜀地人就爱吃辣,上回在聚胜楼你随我吃的清淡,我特地点的招牌菜,你尝尝?”孙吉双将碗筷用热水滚过,殷勤地递到山桃面前。 现在二房吃食大都是山二郎和杜盈秋承包的,酒楼并不是常常吃得到的,若说谢恩,也说得过去。 从记起自己的姓名后,孙吉双又说记得自己父亲肤色黝黑,说不定自己晒黑了再照照镜子,能想起一些家人的记忆。 虽然这个理由十分扯淡,但山桃还是看在孙叔的面帮他翻找了一些偏门药方。 古来女子多求肤白,但也有一些地方以肤黑为美,有美白的药方就有美黑的,现在看来这药效果十分不错。 前世山桃生在北地长在北地,并不习惯辣口食物,如今换了个身子倒真爱上了这刺激的口味。 也不客气,山桃又取来两个碗两双筷子,和山春花孙吉双分食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孙吉双基本没怎么动筷子,时不时地瞄一眼山桃的吃相,见她吃的欢乐,自己反而情绪低落了起来。 “你怎么不吃?” 看着孙吉双性子开朗,山春花鼓足勇气主动搭了句话。 孙吉双只牵了牵嘴角,“我是北地人,吃不惯蜀地菜。” 吃完饭菜,孙吉双手拣起碗筷,丢下一句自己要去酒楼还餐具便匆匆走了,背影有些意兴阑珊。 山春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莫名,“怎的,是我在这儿,扰了你们用食了吗?” 山桃漱了口,十分淡定道:“不是,他脑子不太好使,阴晴不定是常态,不必理会。” 第七十章 回村料理 一大早,孙叔就架着牛车来了县里。 一来是接终于养好伤的侄子孙吉双回青山村,暂时安置在他家,说暂时联系不上孙吉双的爹娘。 二来则是带来了青山村的消息,石垭村买了山春花那家人发现山春花不见后,没有报官而是堵到了山家要人。 看着脸色煞白的山春花,山桃握住她的手道,“你安心留在这里就是,我们回村想办法。” 这段时日,山家二房对山春花可谓是照顾颇多,衣食照料不提,就是心底那片阴云都散了不少。 每日跟着杜盈秋学织布刺绣,帮着做些家务活,完成的布匹因为做得细致还分了工钱,踏实得让她觉得如在梦中。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山春花老子娘都能狠得下心,一句嫁鸡随鸡便定了她的命运,之前不和的二房却肯站出来主持公道。 “二哥二嫂……还有四丫…这份大恩,做牛做马我也一定要报答你们。”山春花双眸含泪,膝盖一软就想跪下,被杜盈秋一把扶住。 “我们去去就回,文县令也会一同去,此事不单单是你婚约之事,石垭村还有些别的情况。”山二郎略提了一句,便跟孙叔一同装起了行李。 难得回一趟村,自然不能空手而去,带了不少礼,二房一家三口,加上休沐的三柱,以及便衣公干的文县令,勉强挤上了牛车。 车在保济堂门口停下,孙吉双抱着自己的包袱也坐了上来,略点了点头也没多寒暄。 山桃看了一眼,比上回见着还黑了几个度,一眼望去只剩一口大白牙了。 “这位小兄弟就是孙家侄子吧?”文县令笑眯眯地跟人搭话,也没什么架子,腿一盘很是自在,“肤若玄玉,小兄弟很健壮嘛。” 孙吉双冲人拱了拱手,权当回应。 如今已四月,大水褪去,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祥和,地里的麦苗青绿一片。 路过山家的地,大房和二房耕种的基本连在一片,山大郎带着大柱显然照顾得很好。 牛车停在了山家门口,近晌午的时候,主屋那头却不见炊烟,隐约还听得见吵嚷声。 三柱一骨碌爬下车去敲自家的门,大喊道:“爹,娘,我回来啦!” 过了一会儿,系着罩衣的金氏手里还握着刀,便兴冲冲地跑了出来,见着好些时日未见的幺儿,一番亲热。 “你们咋突然回来了?是不是三柱闯什么祸了?没吃饭吧还,快进来快进来。” 连珠炮一般的问题,还是那个脾气火爆爽利的山家大嫂。 孙叔带着孙吉双回了自家,孙家原先住的房子重建好后便搬了回去,二房的屋子空着,只大房和孙家轮流来帮忙打扫。 孙吉双离开前特地叫住山桃,“你家这事,若是麻烦,可来寻我。” “夜里寻你怕用处还大些,只需张个嘴,定能吓到一片人。”山桃揶揄他一句,不过还是应下了这份好意,心底却并不觉得一个十二岁半大少年能帮什么忙。 看着山桃笑若弯月的眸子,孙吉双愣了愣神,又露出大白牙笑道:“这主意也不错,那便夜里来寻吧。” 第七十一章 天网恢恢 一墙之隔,大房二房这边热热闹闹地吃着饭,那头主屋还能听得见几个男人吊着嗓子的骂声。 山桃等人吃得认真,听得也很认真,还有大房在一旁帮忙解释战况。 石垭村来了三兄弟,老二是买山春花的鳏夫,另两个是他堂亲,一到青山村气势汹汹地就往山家主屋来,开口就让杜氏将山春花交出来。 杜氏哪里知道山春花在什么地方,口水说干了那三人也不信他们不知情,说到底要么赔人要么赔钱。 “我妹妹是嫁去你家的,如今人失踪了就该报官,找我们做甚?”县试失利的山三郎休沐在家,心底也一肚子火气,“我们还没找你要人呢。” “嫁来我家的?我呸!我史老二什么卖家没见过,你妹妹是我花真金白银买来的,要是听话当个媳妇儿宠着也行,不听话那就是我史家的一条狗。”史老二啐了一口,“报官又如何,我们村的婚嫁习俗那官老爷是过了明路的。赶紧的,没人就给钱!” 杜氏靠着卖掉山春花的钱才勉强维持了山三郎以往日常的开销,哪里肯拿出钱来,最后好说歹说将三人安抚了下来,答应帮忙将山春花寻回。 支愣着耳朵的文县令放下碗筷,眼底浮现出一抹寒意,听隔壁史老二的话,石垭村因为男女失衡,娶媳妇多买卖,但那句官老爷过了明路,他这个官老爷可一点也不知情。 按慕朝律例,女子需年满及笈后方可婚配,至于婚嫁中是否重金聘娶并不违法。 南北朝未分割前,曾出过几任女皇,在位时对律例中罔顾女子的条例多有权衡。 即使出嫁,女子作为慕朝子民也不该被随意打骂,驱使如奴,因为户籍为良民。 “石垭村地处偏僻,上任高县令在任不长,恐未亲自寻视过,但前几任总有知晓石垭村情形的。”用过饭后,文县令在堂屋内来回踱步,“史老二一个庄稼汉,能口出此言多半为真……” 三柱因为在念学了,这次的事又关民生,便被留在这旁听,但他年纪太小,一脸茫然。 山桃却一语道破了关键,“若官府知起买妻之行而不教,那只能因为此事于官有益,是因为人口……” 在县令的任期考核里,民生是关键,重中之重的又是人口,管辖内的百姓数量增长越多越有利,因此多鼓励早婚多生。 现在的慕朝,刚刚经历一统,战争中难免损耗人口,新朝伊始,各地官员都卯足了劲要往上爬,难免走些捷径。 “他们懒政,害得却是这些无辜女子的性命……”文县令攥紧拳头,“那史老二曾娶两位妻子,说是受不了他打骂逃离,但石垭村地处艰险,那日若不是我和山兄配合,山姑娘独自一人根本逃不出来。” 两位所谓的逃妻,本就是被家人卖出,哪里有去处,是生是死,无从得知。 “既然那些女子逃不出,到不了公堂,那公堂便可为她们挪上悬崖峭壁。” 第七十二章 晨练偶遇 月影重重,厚实的棉被还有曝晒过的味道,裹在其中,山桃很快沉沉睡去。 紧闭的窗弦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只胳膊探入接住险险掉落的窗梢。 黑衣人似野猫一般灵巧,翻入屋内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不见窃取财物,而是直直朝着挂着青色帘曼的木床走去。 一双深玄的眸子借着月光凝望着山桃沉睡的侧脸,他缓缓抬起手,横着放在山桃面前,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阖目。 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忽然窗外响起一声清脆的鸟叫,黑衣人触电般缩回了手,确认山桃还在熟睡,又翻出了窗。 此时明月高悬,正是人熟睡之时,原本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孙叔站在二房吊脚楼下。 像是看不见孙叔眼中的不善一般,黑衣人还冲他竖起了食指示意噤声,自顾自地先离开了二房院落。 一前一后,两人回到了孙家,黑衣人才扯下了面罩,黝黑的肤色在黑夜中,即使不戴面罩也难辨析容貌。 “你的记忆早该恢复了,做甚么要跟我回青山村?”孙叔开口问道。 黑衣人碰了碰孙叔紧绷的胳膊,露出一口皓齿,“我若有恶意,当初便不会助你带婶子离开。” 孙叔挥开他的手,并未因此缓和脸色,“我若不记你的恩情,那日便不会帮你掩盖身份。但山家二房不过是青山村最寻常不过的一户农家,你为何如此关切?” “孙将军,我说了,我没有恶意。”黑衣人再重复一遍,眸光却冷冽了许多,“一别三年,您过上了逍遥日子,我却还在那肮脏的泥沼里。也许,我只是想透透气呢。” 眼前的人对于如今的孙叔而言,就是平稳日子的最大变数,可他偏是个率直之人,当初承此人大恩,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你可以继续留下来,但若波及到我的家人还有二房一家,便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孙叔倒底做了退步,“我虽怕曝露朝阳之下,你如今也未必敢真面示人吧?” 黑衣人耸耸肩,打了个哈欠回身往厢房走去,背着孙叔,刚刚那副悠哉模样却变成凝重,几不可闻地喃喃道:“寻常农家么……” 翌日,山桃照例醒了大早,换上一身短装提着木矛便往南山去。 留守家中几月,又长大了不少的狼崽子立刻晃着尾巴跟了上去。 山桃习惯了晨起练枪,除了爹娘又难以解释枪术来历,便常来南山,挑片没人的地界活动筋骨。 专挑偏僻的方向走,今日却见着了人。 感受到生人气息靠近的狼崽子立刻伏下身子做出防备状态,龇着牙一副很有威慑力的模样,如果没有肚子上吃多留存的赘肉也许会有一些。 “桃姑娘晨安。”密林深处走出来一个熟悉的面孔,孙吉双也一身劲装打扮,额头还有些汗珠,“这林子可真不小,我晨练险些跑错了路,听到此处有动静还想着赶来问路,没想到这么巧。” “孙叔家离西山更近吧?你晨练怎么绕远路来了南山。”山桃看着一脸惊喜恰到好处的孙吉双,却没有半点巧合的感觉。 “哈哈,所以说这不是巧么。哟,你家看门犬可真威风。”孙吉双大大咧咧地朝着狼崽子伸出手,被一木矛杆抵住了手。 山桃握着矛头,将孙吉双的手拨开,“眼神不好就别学人溜鸡逗狗,下山的路在那边,自去吧。” 孙吉双看着那只粗糙的木矛,眼神深暗几许,借着擦汗的动作掩去,弓腰行礼说好,当真朝下山路走去了。 没了生人,狼崽子又恢复了狗腿子的模样,跟在山桃身侧,然而山桃却并未照常练枪,而是将木矛当跟棍子一般,在草丛里四处打着,探查有无蛇虫。 看见药草后,才取下腰间的药锄慢慢挖草药,晨光高升,摘了些草药,提着沾满泥土的木矛才慢悠悠地又下山去。 山桃离开后,孙吉双才从高树上跃下,神色变幻莫测,也随之匆匆离去。 第七十三章 进石垭村 等用过了午饭,收到消息的差役也来了,一共十个人,文县令的随从带队,在村外驾着马车等候。 这一世山桃只坐过孙家的牛车,还没坐过马车,习惯了黄牛慢腾腾地步伐,马车颠簸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神色恹恹靠着杜盈秋坐着,旁边还有非要挤着一起来的孙吉双,以及担心孙吉双给大家添麻烦而跟来的孙叔。 不同上次便衣到访,这回文县令摆足了架势,山路崎岖,上石垭村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便留一人看守马车,其余人步行而上。 提前换好官服的文县令,刚露头,村里就有村民跑着请来了村长。 “不知官爷大驾,有失远迎。”石垭村的村长正值壮年,看着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笑得纯良热忱,“不知是哪位官爷?” “这是苍江县新任县令,文县令。”差役隔开过份热情的村长,冷面道:“还不快些招待?” 村长点头哈腰地将人往自家里迎,一路可见石垭村还不如青山村富庶,村长家的屋子都不如青山村一半好。 因来势汹汹,不少村民冒头看热闹,但无一例外都是男子或者幼童,不见一名女子抛头露面。 “干什么呢?没见有客人吗,手脚麻利些!”一进门村长就呵斥起一个粗布麻衣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丰腴,面容姣好,难得的是周身一股书卷气,给山桃第一感觉像极了干娘。 看着这些人,女人也没什么反应,只低眉顺眼地倒茶,然后便退回了屋内,眼眸似一潭死水波澜无惊。 “那是贵夫人?”文县令露出一个不算热忱但也不失亲切的笑,和他已然熟悉的山桃一见就知道,这笑是算计和猜疑。 但村长显然不这么觉得,甚至有些自豪,“是我家媳妇儿,虽然活儿做得差些,可长得怎么也是咱们村最俊的一个,给我生了五个娃,个个都靓着呢。” “五个?看着您夫人年纪不大?”杜盈秋一眼看出那女人至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若生了五个,那岂不是十五岁六就有了第一胎。 村长见问话的是个貌美妇人,眼底划过一丝轻视,但估量着跟着县令来的身份不低,才随口道:“年纪大再买一个就是了。说来,咱们村这些老光棍能娶上媳妇还得多亏了官爷们宅心仁厚。” 说着说着,村长拿出了一个钱袋子,看着沉甸甸的份量定然不轻,被他谄笑着推到文县令面前,“我们这地方偏,不知道官爷换任,早知道早该补上这份孝敬,以后也多麻烦官爷照顾了……” 这些天,石垭村的底文县令和山二郎也摸了个遍,若说花高价彩礼求娶官府管不着,那这些来路不明买来的女子,便能定罪了。 文县令没碰那油腻腻的钱袋子,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根惊堂木来,啪得一声拍在桌上,将村长激了一跳。 “这些是老规矩了,新官上任,自然该讲我的新规矩,村长,咱们好好算算这比账吧。” 第七十四章 青天终存 在破屋烂瓦下,惊堂木数次拍在摇摇欲坠的木桌上,一对又一对怨偶被差役带来审讯。 因石垭村地处高山,难通外界,又格外重男轻女,导致成年男性遍地,却难求娶妻子的境况。 这些没有媳妇儿的男人自然不肯忍受孤苦,常年来低得可怜的生育率也让县官头疼不已,直到第一个女人被买进这个村子。 一开始石垭村的男人还是花高价的聘礼娶一些穷人家的女儿,但能出得起这个钱的毕竟是少数,那些裤兜里只有微薄几枚铜板的,则选择了另一种途径。 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女人价更低,有些是奴籍,有些是来历不明的女子,更受欢迎的往往是后者。 这些人牙子忌讳惹麻烦,急于脱手的女子,无论姿色还是气质都姣好,往高山的小村庄里一放,慢慢磋磨,便成了掌中之物。 山桃坐在杜盈秋身旁,她看着一个又一个神情麻木甚至失神的女子被带上来,握着扶手的手捏得越来越紧。 她想起前世在宫中,自己躺在母后的怀里,母后抱着自己望着城门外的方向。 母后说,百姓苦矣,后宫不是她的归宿,宫门外饱受战争、饥饿、病痛的芸芸众生才是。 看着眼前的芸芸众生,山桃第一次心头浮现起了怒火与痛惜,不源于自己的仇恨,素未谋面却难以忽视。 许是感受到了女儿的情绪,杜盈秋将手放在山桃背后,轻声道:“陶陶,女子的艰难境遇在现在的朝代,还只是冰山一角,即使在我们的朝代,依然有不平的境遇,这些需要时间,也需要人心。” 坐在山桃另一侧的孙吉双听见了杜盈秋的话,那句称谓让他抿成一条线的嘴颤抖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山桃。 当苦难一遍遍在众人眼前上演,甚至有些惯然时,一对特殊的夫妻又一次让众人被敲醒。 那是一对老夫少妻,男人眉发稀薄,干干瘦瘦,像个脱了形的瘦猴,笑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很是碍眼。 而被他半拖着上来的女子,看模样估计也没比山春花大上多少,头发似乎被绞短了乱糟糟一团,裸露在外的手臂满是伤痕,肚子隆起,手里还牵了一个半大孩子。 文县令照流程问话,基本都是男人答的,关于女子的事,无论文县令如何耐心温柔,女子都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山桃看出了端倪,捏着拳头站起来,咬牙道:“大人,此女子似乎舌有异状,不能人言。” 女子听了这话,看着山桃缓缓才点了头,张开嘴,舌头竟然只剩下了半截儿。 怕再让这苦命女子受惊吓,山桃和杜盈秋将她带到了一旁休息。 堂上男人受板刑的惨叫声响起,女子虽看不见刑罚情形,却十分激动,眼眶赤红闪着泪花,最后落下泪来,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这是大仇得报的畅然。 山桃替女子把了脉,之前带来的也都一一诊脉过,只是这是第一个孕妇。 “你肚子里的孩子,我可以帮你流掉。”山桃用帕子擦干净女子脸上的泪痕,“可能会影响你之后生育,看你......” 话未说完,女子便疯狂点头,握住山桃的手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握住了笔,颤抖着写道。 “之前还生过一个女婴,刚出生就被他溺亡,我不想要孩子,他的儿子也不要,都是吸我血吃我肉的妖魔!” 她生下的那个半大孩子是个男孩儿,已经可以开口说话,面对母亲的苦楚和父亲的受刑,皆无动于衷,甚至还拍着手大笑。 人伦在这里的沦丧令人胆战心惊。 所有的女子都被山桃一一诊治,带来的药材不足,只能捡着要紧的先来。 怀孕的不在少数,偶有几个想要留下孩子,剩下地哪怕日后再不能生育也要流掉。 身体上的伤害还有治愈的可能,最让山桃难过的,是好几位因常年遭受非人待遇,而疯癫的女子,这样的病不是靠吃药就可治愈的。 不能说话的那名女子,名叫单丹青,年方十五,能写能画,一直在一旁帮手,对于村里女子的遭遇也是最清楚的一个。 “你们可还记得自己家在何处,家中亲人如何?” 当杜盈秋问及这件事时,却没几人回应,一片的沉默。 还是单丹青慢慢在纸上写道:“于炼狱而出的我们,在人世已无容身之处。” 看着触目惊心的话,杜盈秋才想起,现在还身处教条压迫女子的时代,失了名节和清白,即使保全性命,回归来处,恐也难以自处。 刑罚容易,如何安置这些受难者,才是更为重要的。 审讯持续了整整一日,整个石垭村正常婚嫁的人家屈指可数,大都靠着买卖。 其中女子受到打骂的最为常见,年复一年的生育,女婴被弃卖,兄弟乃至父子共妻......罪孽数不胜数。 看着厚厚一搭卷宗,文县令沙哑着嗓子,咳嗽几声,“真正能定罪的,一是拐卖良家女子,二是管家不和,皆罪不至死。” 不说山桃等人,就连差役都有看不过眼的,“大人,这些愚民实在可恶,若只是打几板子关押一段日子,恐难安抚那些女子的苦楚。” 在苍江县这几个月灾情善后中,山桃已然见识了这位文县令的手段。 于官场算年少,尚有一捧热血,来历不凡不怕得罪人,银子也是不缺的,比起文人,更像个嫉恶如仇的侠客。 果然文县令眼里闪过一丝冷色,“自然不能轻易地放过他们,但律法以刑也不可随心而行。若律例中罪责不够,那再助他们一把火吧。” 村长是石垭村中少数没有受罚的人,他一口咬定自家媳妇儿是明媒正娶来的,还帮着抓来了不少村里的人,一副急于将功补过的模样。 夜色渐临,文县令缓和了神色,对村长道:“村中犯罪者甚多,今夜怕要在叨扰村长一夜,我派他们回去再调些人手,明日再返程。” “不叨扰不叨扰,小人管责不力,让大人费心了。”村长一头的冷汗,弯腰赔笑,将众人往自家客房引。 吃过晚饭,总共十人的差役去了五人下山调兵。 第七十五章 血染公道 夜色深深,村长家客房的烛火早早熄灭,甚至还能听见差役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那些受害的女子也不肯离去,结果村长带着家小主动去了亲戚家借住,将屋子让了出来,女子们挤着打了地铺。 “村长,你药下够了吗?”握着铁锹的男人望着客房的方向问道。 村长冷着脸道:“怎么不够,压箱底的药都拿出来了,你们都麻利些,将这些人除掉,自去领女人回家。” 暗中埋伏的大多数人都不见害怕,反而一脸兴奋和激动,特别是白日遭了板子的,拖着开花的屁股也要来掺一脚。 也有少数几人表示对县令下手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一些,但想着白日那县令一副恨不得将他们捆进牢狱里的模样,又定了心。 与其被带到县衙坐牢挨板子,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石垭村地势崎岖,杀了人往悬崖下一丢,谁知道他们下落。 那五个下山的差役也早被村长安排人手埋伏了,捆在村口,等着和他们的主子一块上路。 村长带着人,第一个去的就是县令的屋子,县令单独住了一间屋,推开门见桌上还放着卷宗,被子鼓鼓囊囊,月光不明看不太清楚。 高举着叉子,村长露出狠色,“县太爷,你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了,孝敬银子好好的不收,那就收香火纸钱吧!” 铁叉穿破被褥,并未有鲜血溅出,果断抽回带出来的只有稻草。 掀开被盖,下面哪有什么县令,只有一团稻草。 剩下的人早各自分工去了别的屋子,预想得逞的声音没有响起,只有数声闷响。 一瞬间,村长的冷汗就落了下来,他丢掉手里的武器,不管不顾地从窗户翻了出去,借着夜色的掩盖就往村外跑。 屋外火把通明,山桃和杜盈秋一间屋子,她手里还握着木矛,地上是被她打趴下的村民。 她穿透墙壁,一眼发现了仓皇逃窜的村长,只来得及跟杜盈秋知会一声,便提着木矛翻窗追了上去。 她年纪小身量轻,村长一时也没发觉身后有人跟着,直到一只箭破空擦着他的耳朵,插在了他脚下的土地里。 耳朵传来的刺痛让村长叫出了声,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跌坐在了地上。 山桃没有犹豫,立刻上前用尖锐的矛头对准了村长的脖子,“不想死,就别动。” 身后孙吉双快步走了上来,下意识想去拉山桃的胳膊,被避开了也不在意,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追出来了?” “我没事。”山桃未料孙吉双赶来了,心里庆幸刚刚没在他面前露出枪术,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弓箭,“箭术不错。” 孙吉双听到这句夸奖,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羞赧,不知为何开口解释道:“我以前体弱,后来请了师傅习武,有些粗浅拳脚,但还算能护着你......” 有村长的痛呼声不绝于耳,两人也没闲聊几句,很快文县令也带着人赶了过来。 看着村长被两人制服,文县令才松了口气,又无奈道:“你们俩才多大,敢做如此危险之事。来人,把村长捆起来。” 村长见这么多人没一个像被下了药的模样,便知事情已然败露,一口一个望大人饶命,还说自己是被村民胁迫的。 “你可知,谋害官员该当何罪?”文县令自然不信他的狡辩,笑着道:“论罪当诛。” 一行人又回到村长家,作案的村民已经被差役们全数捉拿捆绑在院子中,那些受害的女子一个个神情愤慨,不时还要对他们吐一口唾沫。 原本沉默寡言的村长媳妇于彤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看着被捉拿回来的村长,慢慢靠近,“官爷,我想对他说几句话。” 这回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于彤出力不少,她暗中掉包了村长要下的药粉。 若不使计谋,让这些村民出手,文县令也缺少一个罪名将他们全数捉拿。 此时这些受害女子们群情激愤,文县令也表示谅解,想要动手的只要不过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彤走到村长面前,慢慢蹲下,看着村长惊慌失措的瞳孔,一字一顿道:“我说过,你害了我妹妹,我要你血债血偿。” 一把生锈的刀从于彤的袖口忽然滑出,尖锐刺入村长的心口,鲜血瞬间喷涌。 不过一瞬间,于彤又用那刀果断地划破了自己的脖颈,倒在了地上。 突然的变动让众人都吓了一跳,山桃最早反应过来,撕破了裙摆团成一团去按于彤脖子上的伤口,“别死......你们都得救了,活下去......” 但那伤口太大太深,鲜血难以止住,于彤眼睛中的光彩很快涣散,弥留之际她却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来,“太晚了......谢谢你们。” 鲜血浸染了山桃的衣袖,她固执地按着手上的布团,直至于彤变得冰凉。 那些女子似乎也被激起心弦,有了第一声呜咽,接二连三地更多的哭声响起,许是大仇得报,许是自悲命运。 杜盈秋也含着泪,将山桃抱了起来,“陶陶乖,松手吧......” 后来单丹青告诉山桃,和于彤一起被拐来石垭村的还有她的妹妹,死在了村长手上。 于彤早已抱着与村长玉石俱焚的心,暗中却还接济着村里苦难的女子,才苟延残喘至今。 押着这些村民,一行人等到天亮回到了苍江县,文县令从严处置,且特地请了辖下所有里正村长观刑罚。 “天道自在人心,公道自在律法。无论何种理由,枉顾他人尊严性命者,当诛!” 菜市口的断头台上,铡刀一声一声落下,血腥味久久没有消散。 那些获救的女子,无一人想要归家,思来想去,杜盈秋最终站了出来,给了她们一个归处。 赵家出资,杜盈秋出技术,单独建了一个绣坊,和锦绣阁走得高端路线不同,专制平民所需布匹衣物,讲究一个性价比。 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全数留在了绣坊做绣娘,手艺实在不过关得则做做后勤。 第七十六章 平凡一日 天刚蒙蒙亮,晨曦透过轩窗洒落在床上。 酣睡的少女眼皮微颤,缓缓睁开,结结实实地伸了一个懒腰。 山桃起床后,提上新的长矛,这是二哥学艺两年后给她做的,工艺精湛,已然是一件合格的武器,铁青的矛头泛着锐利的光泽。 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出门是一个开阔的小院,种着一颗正冒着花苞的桃树。 长枪出鞘,她练习起了已经熟练无比的枪术,随着年龄的增长,力量感也逐渐加强。 “陶陶,咱们比划比划?”一少年忽然坐立墙头,剑眉星目,肤色若小麦,吊儿郎当地扛着一柄剑。 对于孙吉双的不请自来,山桃已经视若无睹了,二话不说,提枪就冲人去了。 枪乃兵器之王,剑乃百兵之君,亦如两人的招式,一个霸道利落,一个游刃有余。 一口气两人过了数招,皆不相上下,最后还是山桃败在了年纪和力气上,率先停了手,“来蹭饭还如此胆大妄为?” “这不是甘愿给你当陪练吗?”孙吉双收剑入鞘,他今年刚满十五,身量却堪比成年男子,因是北方人,走在苍江县街上还往往比路人高出一截。 因常年习武,身形也不单薄,只骨骼还未长全,偶可见一丝少年稚气。 山春花从另一侧的厢房走了过来,原本披散的长发挽做了发髻,三年前,便在二房的支持下和主屋划清了界限,自立女户。 见到两人日常斗嘴也见惯不惯,笑道:“再不来吃饭,可冷了。” 饭厅中,三柱还抱着书念念有词地诵读着什么,不是因为勤奋好学,而是课业未过关后的任务,看着桌上丰盛的早餐,直念得双眼发直。 “这是什么早食?”山桃看着盘子里的一根棍状面食,还有旁边两个煮熟的鸡蛋,一时无语。 这手法一看就出自至今对庖厨只通了一窍的杜盈秋。 “嫂子早起亲手做的呢。”山春花忍着笑意,示意山桃要摆出惊喜的神情,“说是这样吃,考试容易有好成绩。” 今天是县试的日子,山二郎准备了三年时间,终于到了真正上战场的时候。 全家人都严阵以待,就连左右离不开幕僚的文县令都提前给山二郎放了一个月的假。 反倒是正主没什么太大感觉,一派轻松模样,“吃饭吧,哟,油条,倒是许久未吃过了。” 山二郎最捧场,只要杜盈秋下厨,准能一副吃得香甜的模样。 今日杜盈秋却格外紧张,他吃快了要劝,吃慢了又催,吃多了还怕他上考场不方便。 山桃见状忽然心生感叹,还好自己不是男子不用科举,不然也要享受这无微不至的关怀。 山二郎显得却十分受用,吃完早食,换了身衣服,因现在山家二房买的院子离县衙不远,也不必家人相送,自己溜达着就去了县试的考场。 今日的主角走了,大家也就各司其职,杜盈秋和山春花要去绣坊,三柱要留家做课业,山桃要去保济堂,唯一的闲人孙吉双,屁颠屁颠地跟着山桃也去了保济堂。 “陶陶来了呀。”纪大夫笑着跟山桃打招呼,看见身后跟着的少年又轻咳一声,“吉双又来了啊?” 孙吉双一脸坦然冲纪大夫作揖,“小子又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我只付陶陶一份工钱,又多个能干的帮工,求之不得呢。”纪大夫笑着摸了摸胡子。 虽然山桃现今也才九岁,可医术却夯实精湛,无需再做药童的活计,有了自己单独的一个诊位。 一开始她单独出诊,根本接不到客人,后来自降诊费一段时间,才渐渐闯出了名声。 尤其女子爱找她看病,比男大夫方便许多,久而久之,苍江县临近都知道,保济堂有位年岁小的女大夫,医术好。 来寻她看病的病人多了,山桃便每日起得更早,先做些准备活计。 孙吉双常常跟着她来保济堂,也熟悉了这些琐碎活计,帮手十分麻利。 “县试考完还有州试和省试。以山叔的学问自然不成问题,若都过了......你要随他们去京都吗?” 山桃随意点头道,“自然是随爹娘一并。你连学堂都不肯进,到对我爹的学问肯定得很。” 后一句调侃孙吉双只是笑了笑,将手中的册子放在山桃顺手的一侧,咽了口唾沫道:“京都有个相国寺,那里的斋菜很是不错。若你得空,到时候我请你吃。” 刚刚提笔的山桃手上一顿,一滴墨珠滴落在纸册上,晕成一团。 她却没有理会,而是直直地看向孙吉双,嘴角一勾,“看来孙公子的记忆是恢复了,如今终于肯认故人了?” 早在三年之前,石垭村一事,孙吉双就见识到了山桃的一手枪术。 北朝武将世家花家的独门绝学,绝无可能出现在南方一个农家女的身上。 近在咫尺的希望,孙吉双却怕了,当年北朝公主坠亡,他就站在城楼的楼梯下,谁知等来的不是佳人,而是一声巨响。 越和山家熟悉,孙吉双就越能发现山桃身上的处处细节,无一不指向那个早该香消玉殒的人。 他不可置信又不敢不信,便在孙家一住就是三年,暗中的筹划和部下统统南调,说是蛰伏,实则是守候。 至今他还记得,九岁那年,南朝军队兵临城下,意指北朝国土,根本没有顾忌过他这个从六岁就送到北朝为质的大皇子。 是长公主握着他的手,从密道将他送出了城,送到了南朝的军队手中,再带着南朝军队,拿下了北朝皇帝。 一抹红衣被长公主穿得犹如战袍,一切尘埃落定,他以为终于可以将这位救命恩人一般照顾了他三年的姐姐带回自己的故土报答。 “周行,我想去城楼看看。” 他牵着长公主,亲手将她送上城楼,为她披上大氅。 以为是苦尽甘来,未曾想是无尽黑暗和悲恸的开始。 抱着长公主冰凉的尸体,南朝大皇子哭得肝肠寸断,身后是受恩于公主而自愿悼念送行的京都百姓。 记忆回涌,嬉皮笑脸的孙吉双,或者说当今圣上嫡长子司周行,一改往日神情,艰涩道:“真的是你吗?” 山桃也未曾想过,跟这个相伴三年的弟弟还有重逢一日,又是三年相伴让她看见了司周行依旧孺慕的初心,才愿意等他问这一句。 “是我,周行。” 第七十七章 前尘往事 十五年前,南朝皇后诞下一对龙凤胎。 虽帝后结合也只是权势之利,但继位后的第一对孩子,依旧让皇帝欢欣不已。 与重臣商议完政事,等皇帝赶到皇后的寝宫,除了一干太医院的人,还有一人候在门外,司天监的监正。 不同于其他宫人因皇后诞子而喜于言表,监正面色泛青,双手紧紧捏着官牌,穿着朝服。 一见皇帝亲临,所有人都下跪行礼,只有监正还站得笔直,恰巧挡在了皇后寝殿门口。 皇帝心生不悦,想着喜事才未露怒意,“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又不是上朝的时辰。” 监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匍匐着高举官牌,大叫道:“陛下容禀,臣观天象有异,推演数遍,得一恶果......虽万死不敢不报,父子不合,子屠父代!” 一句谶语,仿佛平地惊雷,跪在地上的宫人将头更低,不敢直视天颜。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皇帝心头亦是一震,南朝自古信奉道教,对天象一说很是相信。 但当这预言直指刚出生的小皇子,皇帝不可遏制地发起了脾气,以为是后宫争斗,“朕的嫡子,如今尚在襁褓,如何言其恶?是谁指使你来污蔑皇后和龙儿?” 见帝大怒,监正反而不再颤抖,抬起头一副视死如归,“微臣所言,句句属实,愿以命为醒钟!” 言罢,只见监正倏然跳起,皇帝周遭的护卫将帝团团围住,却见监正一头撞在了寝殿外的石柱上,当场毙命。 屋内皇后才从产后虚弱中缓缓转醒,屋内一片寂静,皱眉唤来宫人,“陛下可来过了?” 忠心的宫人犹豫再三依旧据实已告适才发生的一切,皇帝只看了孩子们一眼,便离开了。 身体尚且虚弱的皇后并未因此难过,反而露出一丝讥讽神色,“连司天监也能被收拢,陛下心思重,怕此时已然怀疑我的孩儿了吧。” 这等话宫人自然不敢接,皇后也未计较,强打精神,看了看一对儿女。 轻轻摸了摸男孩儿的脸颊,“你不过是初生最无垢的玉石,日后却难免受这妄言侵扰,只要母后在一日,定护你周全。” 最初帝后都以为是后宫之争,明里暗里着重查了几个权宠正盛的妃子,可越查越是心惊。 监正死前将一切文书资料星象记载都留了档,调查其往来,无任何异常,既没有受人威胁也没有受人恩惠。 那句预言在皇帝的心中分量越来越重,看着和自己面容肖似的嫡皇子,越来越忌惮,最终让年仅三岁的嫡皇子司周行去了相国寺,为南朝修行祈福。 在相国寺一呆就是三年,司周行过得不像个皇子,更像个苦行僧,刚刚过了六岁生辰,又是一道旨意,将他送去了北朝为质。 彼时南朝势弱于北朝,南朝皇帝却怀着一统天下的野心,故意以此示弱。 不受宠的嫡皇子,在北朝根本没有引起重视,虽让他留在了宫中,却成了其他皇子皇女的宠物一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思念着故土,思念着相国寺的师父,也思念会暗中来看望自己的母后和姐姐。 如同被抛弃的幼犬,总避开人暗自舔舐伤口,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他的阴霾。 “你是南朝皇子?”少女体态纤弱,穿得衣衫过时老旧,但丝毫不掩其风华,只一双凤眸毫无光彩,令人惋惜。 看着忽然出现的少女,司周行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并不答话。 少女虽目不能视,不过似乎听到了响动,笑着拿出了一个油纸包,“我和你一样,是空有名分却不受宠的长公主。结个伴如何?” 那时的陶陶年仅十二,却已经在失去庇佑的深宫中艰难求生已久。 新来的南朝质子,于她而言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最初的示好并不算诚心。 朝夕相伴,似乎被北朝的奢靡堂皇所抛弃的二人,相依为命三年,到底是成了彼此重要的存在。 第七十八章 最后告别 寒冬,北朝皇都城外。 陶陶一袭单薄红衣,直挺挺地跪在湿冷土地上,面白如纸,瘦骨伶仃,一双凤眼依稀可见殊色,可惜犹如鱼目暗淡无神。 南朝将军坐在马上,俯视着这个带着南朝质子潜逃出城,自称是北朝长公主的落魄女子,目光落在了陶陶无神的双目上。 听闻北朝长公主年幼丧母,痴傻愚笨还患有眼疾,是个愚不可及的朽木。 然而眼前这女子,虽年少却气盛,不仅独自带着南朝留在北朝为质的皇子逃出被包围的皇城,还口口声声说要跟南朝做一笔交易。 “你带大皇子来,所求为何?为了保命?” 将军话里的轻视和怀疑丝毫不加掩饰,陶陶寻声抬首,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不为别的,我可带将军自密道入城,只望将军管束兵卒,不要伤及城中百姓。” 此话一出,议论纷纷的南朝军队忽然安静下来,直到将军的马匹打了一个响鼻,才破除这份寂静。 将军的面色由轻视变为凝重,又看了一眼被士卒护佑在侧的大皇子,大皇子生了一双多情目,眼底却一片冷寒,只有在看向陶陶时,才浮现暖意。 大皇子六岁入北朝为质,说是南朝最尊贵的嫡皇子,命途却坎坷。他现在也不过九岁年纪,在北朝呆了整整三年。 南北朝两分中原大地,经年累月的战争仇恨,终究爆发,北朝皇帝昏聩,奢靡无度,南朝兵强马壮战无不胜,兵临城下,只差这最后一座皇城,中原便可一统。 “陶......她说的是真的,她知道密道,我便是随她才能逃出。”大皇子回归南朝军队后,至此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抬头定定看向将军,“费将军,不费一兵一卒攻下皇城,这是天大的军功。” 费将军不料自幼远离朝堂皇室的大皇子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号,眼前男女,一个九岁一个才十五,倒是年少英才。 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费将军到底没能抵住这诱惑,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红衣少女,一字一句道,“公主仁义,本将自然愿意应下这桩生意。南北一统,百姓皆是南朝的百姓,本将许诺管束兵卒,不伤百姓。” 陶陶心头松了一口气,踉跄起身险些跌倒,被大皇子一把扶住,借着衣袖遮掩,陶陶轻轻捏了捏大皇子的手,无声道,“我无事,别担心。” 夜幕垂临,一团乱麻的北朝皇室中,无人在意少了一个长公主,却纷纷寻找起了南朝质子,好歹是一个筹码。 北朝皇帝缩在皇宫之中,怒掷玉杯金盏,赤脚走下皇位将寻人无果的将领一脚踹开,双目圆睁,“什么叫找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找不到了!朕的江山将亡,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冲下属发完脾气,北朝皇帝扶着阵阵作痛的额头转身投入继皇后的怀中,嗅着她玉体散发出的好闻香气,手抚在她如绸缎般顺滑的青丝上,喃喃道,“北朝国运已尽,梓潼,别怕,纵使你我今日命数已尽,朕也会让整个皇城的百姓为你我二人殉葬。到了阴间,朕还是至尊的帝王,你依旧是我最爱的妻。” 继后纤纤玉指抚北帝面庞,美目流转,娇声道,“好,陛下,臣妾随您生,随您亡。” 然而两人的卿卿我我没能继续上演,南朝军将随北朝长公主陶陶自密道入城,百姓闭门不出,见之不报,竟一路长驱直入,直逼宫门。 北帝暴虐无道,群臣散尽,费将军带人撞开大殿的门时,那北帝还与继后在享最后的欢愉,一室欢情。 “你,你们怎么进来的......快来人!护驾,护驾!” 北帝忙不迭的提起裤子,镶满宝石的剑握都握不住,仓皇之下才发现自己的亲生女儿在花将军身侧,惧怕立刻变成了憎恶,“是你,是你带他们闯宫,朕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公主,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下贱......” “你不配提我母后!”一直提着一口气和南朝军队疾行入宫的陶陶在听见北帝提及自己的亡母后才出口打断,声音如风箱一般急促,面色肉眼可见的蹿红,因气不足而致。 父女也并没有时间叙旧,费将军冷面下令,将士立刻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殿外有宁死不屈的死忠之臣,更多的人识时务另投明主。 昏庸的北帝至少说对了一句话,北朝国运已尽。 南北之争,南朝大获全胜,北帝降服,皇城百姓几无伤亡,北征之战落下帷幕。 忙着抓人清点战利品的南朝将士们忙碌起来,陶陶这个领路人变得无足轻重,只有那些北朝参与的皇家贵胄见之便唾骂一声,“女子难养,软骨之徒!” 这些不绝于耳的咒骂陶陶早就不放心上了,她站在大殿外,朝着皇宫的城门望去,轻声道,“周行,陪我去城门看看,好吗?” 一直默默跟在陶陶左右的南朝大皇子司周行没有出声,只往前走了两步,搀住了陶陶的胳膊,将人往城门的方向引去。 “我虽在南朝不受父皇宠爱,但你放心,你随我回南朝,我一定护你一生安康。”司周行尽量放柔了语气,笨拙地安抚着陶陶的情绪。 陶陶感受到了他的好意,唇角微翘,“好。” “南朝气候温暖,到了冬日你再不会腿寒生痛,我给你请最好的大夫。” “好。” “相国寺的斋菜很好吃,我吃了多年都不腻,回了南朝我带你去吃。” “好。”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我想自己上去看看。”陶陶踢到了上城楼的阶梯,停下脚步,笑着望向司周行的方向,“再如何,你还有母后和姐姐挂念着你,回了南朝别再自怨自艾,开怀一些,知道吗?” 司周行看向陶陶的目光,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依恋,他先点了点头,又想起陶陶看不见,才应声,“那我在此处等你,天寒,你快些下来。” 这回陶陶没再答好,她由着司周行给自己裹上温暖的大氅,推开他的手一步一步登上了城楼。 城楼之上寒风呼啸,可闻战鼓声,脚步声,风声,陶陶望着皇宫外的方向,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又仿佛看见了万家灯火,白亮如昼。 大氅滑落在地,红衣跃下城楼。 被刺骨寒风裹挟的最后记忆,陶陶在心里呼唤着早亡的母亲。 “母后,陶陶累了,陶陶尽到了公主之责,来世只愿做你的娇娇女儿。” 第七十九章 喜上加喜 县学门外,一块告示板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时有人发出兴高采烈的笑,更多的人则垂头丧气,那些数次县试不中的,则拍着大腿哭嚎。 “怎么这么多人,还以为我们来得算早呢。”山桃现在个子还不高,一眼看去全是人,根本看不见告示板。 司周行凭着个子高的优势,往前挤了挤,轻轻松松地望见了此次县试的榜单,根本不用找,山鸣谷三个字直接在第一个。 “山叔中了,第一名!” 山二郎和杜盈秋在人群之后,听到司周行高昂的一嗓子,都露出了笑意来。 虽然山二郎对自己这几年的沉淀很有信心,但考了个榜首也是意外之喜,身旁不少文人闻言立刻冲他道喜,有想蹭蹭喜气的,也有想趁机结交的,他都一一客气回应。 科举一事,本就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这边兴高采烈,角落里的山三郎则灰溜溜地蹿出了人群。 山三郎屡试不中,自家兄长却一举中第,加之赵家少爷此前放出了消息,指明山三郎曾暗中残害手足之事,他在苍江县的文人圈子中更是抬不起头。 山春花才从桃夭绣坊赶来,看见欢欣的二房一家,也笑着赶忙迎了上去,不小心和一个拼命往外跑的人撞在一处。 “抱歉,你没事......山三郎?”看清楚了人,山春花脸上的歉意立刻烟消云散,看他灰溜溜的模样便知道此次又未中。 若放在三年前,那时山春花正满心愤慨,定会对丧家之犬一般的山三郎口出恶言。 可现在的她,有自己的一份活计,并不靠他人过日子,还有友善有加的亲人相伴,根本不屑于再和曾经的脏污有牵扯。 山三郎见着山春花,却眼睛一亮,看着山春花如今衣着打扮,就知道她过得不错。 桃夭绣坊是赵家和杜盈秋联手开的,走得薄利多销的路子,生意很是不错。 山春花也是最开始陪着杜盈秋经营绣坊的人,说是二把手也不为过,依旧和二房住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亲近,自立女户后,自在得很。 “是三哥呀,春花,我和娘可挂念你了,你说说你,这么些年,也不回来看看我们。”山三郎仿佛当初没有收她的卖身钱一般,还怪罪起来山春花,“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娘可想你了,今日跟哥回去看看?” 说着就要上手去拉山春花,山春花面色一凝,躲开了他的手,“你念书念不进去,怕是脑子读傻了吧。我已自立女户,和你们再无瓜葛了。” 山三郎黑下脸来,“什么再无瓜葛?你不是娘生的?长这么大家里是少给你吃一口饭了?没心肝的贱骨头!” 说着说着,山三郎竟然想去抢山春花腰间的钱袋子,“便不是一家人了,以往的吃穿银子总该还回来!” 山桃最先发现了这边的闹剧,司周行见她脸色变换,顺着望过去,“就那个男的,以前想卖你是吧?”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司周行快步上前,捏住山三郎作祟的胳膊,果断往后一拧,只听咔嚓一声,伴随着山三郎的惨叫,胳膊呈现诡异的弧度撇在了一旁。 “杀人了杀人了!”山三郎又痛又怒,立刻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今日来看榜的人多,县衙特地派了差役值守此处秩序,此声一起,立刻赶来了两个差役。 “怎么回事?”差役走近才发现,是自家师爷山二郎一家人,威严的神情立刻化作笑意,“原来是山师爷,恭喜恭喜啊,您可是这回的榜首。” 山二郎笑着冲人抱拳,“同喜同喜,我在聚胜楼定了餐食酒水,和文县令报备了,今日给兄弟们加餐。” 且不说本就是同僚,山三郎此人在苍江县的名声已经臭了,周遭的又有路人作证是山三郎意图抢山春花的钱,差役很快将人带走。 闹剧散去,剩下的就是庆贺。 县试在春种后三月份,今年秋收后参加州试,若中举,十二月还要前往京都参加省试。 期间的时间,山二郎还需戒骄戒躁继续温习功课,因此此时也只是难得的放松一下。 “聚胜楼定了一桌,咱们亲近的先小聚,回了青山村再办一场。”杜盈秋将此时早已安排上日程,中秀才在这时候可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傍晚时分,聚胜楼特地给这回的榜首留了一间包房,包房名为状元房。 除了原定的菜,还多赠送了几道佳肴,日后这间包房也定能将价格再提一提。 这回喜宴,除了山家五口人,还有保济堂两位大夫、文县令、司周行、赵家公子赵天恒、高小姐高素素以及王家两位堂伯。 男子饮酒自成一桌,女子另坐了一桌,高素素坐在山桃身侧,如今气色已然大好。 桃夭绣坊成立后,高素素也加入了进去,负责设计绣样和衣着款式,有杜盈秋这个后世之人的帮衬,思如泉涌。 虽已成了赵家当家夫人,但赵天恒依旧愿意随她心愿,让她在绣坊谋差。 “山伯父文采斐然,此次县试中第只是起始,妹妹可是大喜呀。”高素素笑着举杯先敬了山桃一杯。 “我们家大喜,姐姐你不也是大喜?”山桃笑着冲她眨眨眼,又小声道:“可有三月了?” 高素素对山桃精湛的医术早已领教过,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她的鼻尖,“你呀,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双眼睛。才有三个月,之前便没说,你帮我看看可安好?” 山桃立刻给高素素把起脉来,配合仙术的透视,可见胎儿安康,母体也强健。 杜盈秋和山春花这才反应过来高素素已经有孕了,纷纷道贺恭喜。 “可惜这孩儿出生时,你们估计已经去赶州试了,不然你在,我也安心些。”高素素叹了一声。 山桃笑道,“这道不妨事,我与你写些安胎的方子,只适时锻炼,吃食得当,不会有大碍的。” 虽山桃是个大夫,但生产的事自然还是有经验的人更明白,杜盈秋立刻拉着高素素,科普起了现代生育常识。 第八十章 荣归故里 等秋收后去赶考州试,路途遥远少不得要租订车辆。 如今二房积蓄颇丰,虽日子过得简单,但一辆代步的马车还是买得起的。 这个任务交给了山桃,去马车行时,司周行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你在这里一呆就是三年,难道就准备隐姓埋名一辈子了?”坦诚相待后,山桃也难得在司周行面前恢复了重生前的气度,主要是不用再刻意伪装年纪,轻松了许多。 司周行笑了笑,“你也是从金笼里出来的,自然知道其中有多逼仄。若真能如此一辈子,和你....们一处,也不错。” 话里的怅然明晰,山桃一听就知道难言之隐颇多。 他说自己选择将计就计留在孙叔家,并非是因为早早发现了山桃的端倪,而是蛰伏。 京都中相害他的人数不胜数,他也无心计较那背后拿刀子的人,有没有高高在上的父亲的手笔。 只有他死了,母后和皇姐才能安稳度日,趁着这三年的养精蓄锐,他也有了卷土重来的实力。 “哟,小山大夫怎么来了,要买什么,我给您掌掌眼?”车马行的伙计的媳妇儿,曾在山桃手上治好了带下症,两人之后才得以有后,因此热情得很。 “需要买匹代步的马,之后会配着驮车。”山桃浅笑一声。 伙计问了预算的银子,将两人带到了马棚里,点了好几匹,“这几匹马都还不错,价格也合适,您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选马的事情山桃是真不懂,前世没机会接触,现今接触最多的就是干爹家的牛。 感受到了山桃询问的目光,司周行略板起身子,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走上前一匹匹地检查起了马匹。 见司周行一会儿远看一会儿近观,时不时还上把手,山桃更好奇了,“你这是在看什么呢?” 司周行解释道:“相马民间有句顺口溜,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当腰掐一把,鼻子捋和挤。眼前晃三晃,开口看仔细。赶起走一走,最好骑一骑。” 这顺口溜朗朗上口,颇有些意趣,山桃也学着司周行的方法相了相。 一旁备着帮人选马的伙计竖起大拇指,“这位小郎君原是内行,这确实是相马的行话。” 最后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马,正值壮年,背部宽阔,适宜坐架。 车马行留了一片空地,供客人试跑,山桃跃跃欲试,司周行终究不放心她,帮着牵马让她跑了一小圈。 虽然是头一回骑马,但山桃却有一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想起了前世母后当睡前故事讲给她听的先辈们在战场上厮杀的场景。 跟着马跑的司周行不见一丝疲惫,扬手扶住了山桃,看着她熠熠生辉的眸子,颇为失神,“你本该,如此光彩夺目。” “韬光养晦,又有何不可呢?”山桃摸了摸马的鼻子。 定好了马,车却不在此处购买。 得知山二郎县试中了后,跟随古大匠学手艺的二柱就打了包票,马车由他来想办法。 等到回乡的日子,因带的东西格外多了些,孙叔还是赶了牛车来接。 二柱驾着枣红马,悠悠赶来,身后的马车受形制所限,不算太大,但做工密实,一看就用了上好的材料,内里还铺了软垫,有个可以放茶水的小几,很是完备。 “侄儿贺喜来迟,二叔你看看,这马车如何,还满不满意?”二柱跟着古大匠历练三年,越发沉稳,只笑起来还有些狡黠。 “你的手艺,二叔哪有不满意的。”山二郎笑着拍了拍二柱的胳膊,“又长壮了不少,今日可要随我们一同回村?” 二柱点了点头,自己也备了一些行礼,“我娘写信来,说预备要给我大哥相看了,让我回去帮着看看。” 背着自己的书袋,有一下没一下提着小石子的三柱,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凑上前来问,“大哥要娶媳妇了?娘咋没给我说,哪家姑娘呀,我也可以帮忙看一看!” 二柱屈起手指,扣了一下三柱的脑袋,得意洋洋道:“你还是个念学的小屁孩儿,你二哥我可是在赚银子的大人了,自然只有我能帮着看一看。” 见三柱吃瘪,山桃笑着上前问道:“那二哥,我能帮大哥看一看吗?” 刚刚还以年龄压人的二柱立刻变了脸,点头道:“四丫自然可以。” 等兄弟姐妹们几个闹完,杜盈秋笑着催促他们上车出发。 马车在前,牛车在后,一并提溜着跑回青山村,临近傍晚。 村口大树下惯常坐着些婶子阿奶闲聊唠嗑,远远听见动静就在张望。 “哟,是山家二房的回来了吧!” “听说中了秀才,我们青山村第一个秀才呢!” “也不知是不是山家祖坟冒青烟了,二房的地给了大房种,大房现在粮都快满仓了,二房更不必说,山二郎又是县衙某差又是中秀才,秋娘听说还开了什么绣坊,就是四丫,小小年纪都成了小大夫了。” 有钦羡的,就有促狭的,“纵使是冒青烟,这青烟也是歪着飘的,看看主屋那头,杜氏轻贱女儿,那春花如今厉害了,认都不认她。看重那山三郎,屡试不中,养成了个废材。” 除了长辈,爱凑热闹的还有些半大孩子。 山桃早有准备,给他们带了些糖果,得了甜的孩子们才一哄而散不再拦着马车。 “婶子们,明日我们二房摆宴,有空可来吃杯酒。”杜盈秋掀开帘子和几位婶子打招呼道。 无论心里是羡慕还是颇为嫉妒的,闻言都露出笑来,忙不迭地应下了。 回到家,又是一番问候亲热,因在衙门当值,山二郎回村的时间少,杜盈秋和山桃也各自忙碌,倒是难得齐聚一堂。 二柱、三柱还有山桃三个小的,则促狭地挤到了大柱面前,一个劲儿的追问他相着媳妇了没有,闹了大柱一个大红脸。 金氏见自己儿子都快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忙上前解围,拧了一把二柱,“别闹你哥了,咱们家现在的境况,哪有说不着的媳妇儿,明日借着你二叔的光,便请来再看看。” 三个小的一对眼,明白了,这是已经有人选了。 第八十一章 开席欢宴 在这时代中秀才是一件足以光耀门楣的大喜事,特别在青山村,山二郎还是祖祖辈辈以来头一个秀才。 村长激动地要开祠堂报先祖,见着二房一家,笑容就没落下来过,于他而言也是一件政绩,如此以来,自家儿子继承村长之位就板上钉钉了。 除了名声,朝廷为了敦促教化,秀才得到的实际好处也不少。 除了每月朝廷会给秀才分发禄米,逢年过节另有布匹节礼,最重要的是,名下的土地可以免税。 二房家的地现在都由大房在照料,产出自然也归大房,只大房坚持要给二房留下一部分收入。 免税后,这些地的产出便会更加喜人。 山大郎头一件事就是找山二郎商议这些事,“之前你们一家都在县里安了户,家里的地我便帮你看着。如今你中了秀才,免了税,便可请些佃户来种,卖了换银子也拿的更多。” 这件事山二郎却早有打算,“大哥,我们一家受你跟嫂子照顾,地里的活计弟弟我不懂,也不想做那忘恩负义的人。之前这地你们种,现在依旧如此,收成自归你们。” 于农家人来说,地比天大,虽然山二郎注定走上一条和土地无关的青云路,但山大郎的心中依旧感动不已。 “好,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地大哥就照旧帮你看着,收成还是五五分。”山大郎激动地眼眶都泛红了,抹了抹泪道,“这回回来,记得去给爹和娘上柱香,也好让他们知道,现在二郎出息了。” 依山大郎的话,山二郎带着妻女去了坟林,扫墓后摆上香火。 虽他并非真的是山家夫妻的子嗣,但也确实承了山二郎的命运,结结实实地给山二郎的爹娘磕了头。 之后便是祠堂祭祖,在王家舅舅那里买了一个猪头上供,由山二郎亲自写祷词,念奉祷词。 再然后就是大家最喜欢的请客吃饭了。 这回摆的是流水席,仅靠金氏和杜盈秋,加山春花三个,根本忙不过来后厨的事。 山二郎倒是有心帮忙,但于理不合,只能去前面接待客人。 孙婶以及特地赶来道喜的王家两个堂伯母出手,才算勉强周转了后厨的忙碌。 东家借一张,西家借一张,摆在宽阔的路上,成了待客的流水席,院子则留给亲近的亲戚邻里。 “你咋来后厨了,快去前面玩,在这儿小心被油崩着。”金氏正在炒菜,低头忽然见到山桃出现,蹲在角落默默地洗着菜。 山桃叹了口气,抬起自己微微发红的小脸,“大娘你看看,这脸,都是被捏的,再呆在外面,我就破相啦!” 几年前为了遮掩山桃仙术,特地编了瞎话,没想到今时今日还有人记着。 看着二房如今蒸蒸日上的日子,认为是山桃带来福气的人不少,见着山桃自然想多亲近几分。 金氏笑出了声,拈了一块酥肉塞给山桃吃,“离开席的时间还早,你不想待客,就去外面转转,别误了回来吃饭的时辰就好。” 今日的主角是山二郎,山桃溜号溜得理直气壮,将如今已经长大的狼崽子叫上,偷偷摸摸地上了南山。 今日村里大半的人都在山家吃席,南山上格外僻静。 山桃展开双臂,深吸一口气,发出满足的喟叹,“还是山里最自在呀~” “是啊,还是这里最清静。”神出鬼没的司周行又冒了出来,一点也没有跟踪被人发现的羞耻。 狼崽子如今已经是一只成年狼了,纯白色的毛发让他显得更加耀眼,比小时候沉着许多,但见着司周行,还是意思意思地龇了龇牙,因为在司周行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并未太过警惕。 “我躲人才来这里,你不等着开席,来这里干什么?”山桃问道。 司周行长叹一口气,“我也躲人啊,那些婶子们见着玉树临风的我,纷纷想要给我介绍媳妇儿。” 虽然这话说得欠揍,但配上司周行这张除了黑了点完美无缺的脸,十分有说服力。 冲着狼崽子吹了口气,司周行故意调侃道,“等你们去考州试,这狼就不能带着了吧,不如给我养,看着打猎很不错嘛。” “说得跟你真在青山村呆一辈子一样。”山桃睨了司周行一眼,蹲下身来,摸了摸狼崽子的头,“它终究属于山林,秋收前,我会训练它野化,是该分开的时候了。” 这几年二房少在家中,狼崽子也并不亲近大房的人,经常独自外出觅食,在野外呆得时间越来越长。 以前山桃上山带它,倒不是让它保护自己,而是有意锻炼它作为野兽的天性。 如今狼崽子已然长成了一匹威风凛凛的成年狼,虽然毛发依旧与族群殊异,但实力不容小觑,也不怕他归野后受欺负。 似乎是听懂了主人的话,狼崽子用湿润的鼻尖蹭了蹭山桃的掌心,目光中流露出来一丝不舍。 “一直没有给它取名,也是明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山桃养了它这么久,自然也不会没有感情,但明白什么对它是最好的选择。 司周行听了这话,收起一脸嬉皮笑脸,定定地看着山桃,“未必就是永别,总有重逢之日。” 透完气,两人一狼踩着时间下了山,刚准备入席,门口就来了不速之客。 杜翠竹和她男人,提着一个旧盒子,笑容满面,“好险是赶上了,没误了道喜的吉时,秋娘,我和你爹坐哪桌啊?” 看那礼就知道薄得不能再薄,礼且不论,之前杜盈秋和娘家闹得那样僵,如今娘家人巴巴赶着来了,一看就知道是闻着腥味的猫。 伸手不打笑脸人,今日是喜事,杜盈秋也不想生争端,便出门迎人,往院子外带,“后头还有几桌没满,你们去那处吧。” 杜翠竹看了看院子内的布置,和遥远的席尾,笑容僵在了脸上,“这姑爷大喜,我们一家人怎么坐得这么远,你呀还是年纪轻不懂事。你自个儿忙去吧,我和你爹自己找位置。” 说着就拽着她男人往院内凑,杜盈秋一时不趁,没拦住,山桃则站了出来。 “这院里的位置都有主了,咱们今日的席位论的不是血缘,而是远近,您二位还是坐外面吧。” 第八十二章 终究离别 杜翠竹夫妻二人到底没闹起来。 母女情分已断,如今二房眼瞅着是起了势,何况还和县令有故,杜翠竹没那么拎不清。 哪怕周遭冷言嘲笑,到底还能拉下脸在外面的席位上吃饱喝足,再兜拿了一些才走。 帮手的山春花看着杜盈秋果断地斩断了这段孽缘一般的亲情,流露出了赞赏和歆羡。 一墙之隔,杜氏知道二房回村后,有心想要恢复两家关系,因此还找上了山春花。 看着苍老许多的杜氏苦苦哀求,山春花说不出对山三郎时的那些狠话,却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可能替主屋和二房说和。 “小姑,小心手!”看着一刀差点切在自己指头上的山春花,山桃扔出一根筷子挡在了她的手指上。 回过神来,山春花一下扔开了刀,翻看自己的手,幸好没有受伤,这可是现在自己吃饭的家伙。 山桃走近问道,“小姑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说来也奇怪,明明两个人小时候不对付,山春花面对山桃时却最容易卸下心防,叹了口气,“我娘昨日找我......想要和你们家说和。” “你没答应,所以现在觉得难受?”山桃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答应?”山春花苦笑一声,“也是,我若答应,那不是猪油蒙了心。要不你们,我如何能自立女户,哪有脸说和。” 山桃踮起脚,拍了拍山春花的肩膀,“小姑,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一家陪爹去考试,桃夭绣坊就要留给你。你留在家乡故土,因为血脉之情难断是人之常情,对阿奶有一份报答养育之恩的情谊,只千万记得莫牵连自身就好。” 若是放在以前,山桃哪会说出这番周全人情之言。 这些年跟在爹娘身边,见惯了人情冷暖,也明白了正常女子求生不易,需要顾及得很多,不比她当时鱼死网破的局面。 听了这话,山春花心中纾解许多,有笑着道:“倒是我这个做小姑的,总看得不比你通透。我们家四丫,也长大了呀。” 宴席上除了这些闹心事,也有一桩小小的喜事。 大房为大柱相看的女方也来吃席了,自然理由是扯些毫无来头的亲戚关系,给二房道贺,实则是冲着双方相看来的。 大柱今年十七,女方也才及笄,还不忙婚嫁,只相看若合适,可先订下,过两年再成婚。 女方是个看着便很明慧的女子,虽此番目的令她带着羞赧,但却也还是大着胆子多看了几眼未来夫婿。 大柱只敢远远看一眼,便红着脸忙前忙后,本是羞涩所致,落在女方眼里倒得了个勤劳能干的第一印象。 晚间送走宾客,大房夫妻一脸欢欣,还特地多添了一份贺礼,“不是啥贵重东西,但这回咱大柱的婚事毕竟是借了二弟的光,算一份喜气。” 二房自然收了下来,再问这亲事已然成了一半,大房如今在七里八乡里,也算家境殷实的人家了,大柱又是个踏实能干的人,模样也算硬朗,女方很是满意。 “你今年考试要是顺利,也不知道到时候成婚了能不能回来吃上一杯酒。”山大郎高兴过后就有些怅惘。 短短几年时间,山家二房的路眼看是走得更宽更远了,他既高兴又难过以后两家难再朝夕亲厚。 “无论在何处,只要能赶回来,一定讨这杯喜酒喝。”对这个一直以来照顾自己有加的兄长,山二郎也满怀感激。 在家多呆了一段时间,山二郎还需要回县衙里交接。 今年重中之重便是科举,自然不能再花心力在衙门里的差事上。 文县令也表示理解,而且他在苍江县也已经呆够了三年,届时调任还是留任都尚未可知。 山二郎一回,杜盈秋和山桃也要跟着回苍江县,各谋其位。 日日粘着山桃的司周行这回却没有一同去,送行道:“我有些家事要处理,便不去你们家叨扰了。上益州时,若有缘,再相会。” 所谓的家事,在二房夫妻耳中以为是走失的亲人终于有了消息,山桃却知道他指得是作为大皇子身份的筹谋。 山桃特地单独跟司周行说了几句话,“既已韬光养晦三年,便不急于一时,切记保全自己。” 前世今生,山桃都没想过会再和司周行重遇,但也只有司周行明白她的过往,她也格外珍惜这份情谊。 司周行深深望着山桃半晌,才点头应允,拿出一个木盒,打开是一枚小巧的银簪,是桃花的样式,雕工精湛。 “临别礼物,若有需要,各大陶氏票号,可自取银票。” 山桃对带了自己名字的银盏颇为喜爱,当即戴在了头上,“就知道你没安心埋名,这份情承下了,多保重。” 二房返回苍江县后,司周行目送马车离开后才回了孙家。 孙叔看了眼周身气质都冷冽起来的司周行,“既都是去益州,何不同行,也有个照应?” “能在这里歇息三年时间,已经是奢望了。”司周行露出一抹冷笑来,“那些爪牙等不及了,我也需要让他们知道,不该伸的手边无需长出来。” “倒是孙叔你,上我的贼船,就不怕婶子担心?”不提那些阴暗中的人事,司周行又恢复了惯常的戏谑模样。 孙叔看着卧室的方向,轻声道:“若能活在日光下,谁人想锦衣夜行。我不想就这样,委屈她一辈子。” 一个成熟的男人和一个少年人的对话消散在风里,只有才牙牙学语的猫儿,叽里咕噜地呢喃着旁人听不懂的梦语。 春去秋来,几个月的光阴很快逝去,二房临行前,特地又回了一趟村。 得知孙家一家都离开了,说是要去寻亲,只给二房留下了一封信。 山桃虽对司周行的筹谋有所感应,却没想到连干爹一家也掺和了进去,只自己心事又重了一分。 临行前最后一件事,就是送狼崽子归山。 山桃领狼崽子一步步踏入当初捡到它的那片山脉,用仙术寻找到了狼群后,站在原地,目送它离去。 “去吧,自由自在地过你该有的日子。” 狼崽子流连在山桃身边许久,一遍又一遍地嗅着她的气息,最后才隐没在了山林之中。 山桃转身离去,背后有狼啸为她送行。 第八十三章 一路北上 前世山桃生在北朝皇宫,长在北朝皇宫,几乎没有见过高墙之外的景象。 此番一路北上,至益州参加州试,沿途风光尽收眼底,时常坐在车轩上观赏,半点不见看腻模样。 杜盈秋和山二郎两人就要可怜许多,在现代习惯了四平八稳的交通工具,长时间乘坐马车直把他们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吁——”马夫临至岔路口,忽然拽住马匹,勒停住,“山先生,入益州的主道被落下的山石堵住了,咱们得改条道。” 二房三人都没有长时间驾驶马车的经验,孙叔介绍了个靠谱的车夫,说还会些拳脚功夫在身上,此去路远,不如雇佣当做随侍,多一份保障。 这点工钱二房如今还是支付得起,为求心安,依言雇佣了车夫。 山桃初见这车夫,便知道,他不仅仅是干爹口中“会些拳脚功夫”,观起姿形,手上的厚茧,一看就知是常年习武之人,且很可能出自军中。 在青山村的孙叔才是真正的隐姓埋名,这车夫是谁安排的也不言而喻。 山二郎探出了面色泛青的脑袋出来,看了一眼被石块挡住的主道,“老邢你经验丰富,自改道便是。” 车夫老邢将马车引上另一条道,刚离开不久,路旁的丛林深处就冒出来了一群衣着统一的男人,手脚麻利地将石块清理干净。 在二房一家平安抵达益州时,原本的主路旁出现了一具和他们一模一样的马车,坠毁悬崖。 到了益州,山桃却一改之前游览的好奇,甚至劝杜盈秋也暂时不要外出,在租住的小院里陪山二郎温习功课。 一直到州试,一家三口几乎都没逛过益州城。 随着山二郎接触到慕朝今史,夫妻二人也终于知道了山桃的前世实则就是今生,也知道了山桃前世的仇人如今依旧逍遥。 因此面对山桃一反常态的举动,夫妻二人并未说什么,只是陪在她左右。 中秋月圆时,益州城内灯火通明,举办了热闹的灯会。 二房一家人却只在家中赏月吃酒,也算自得其乐。 “早些歇息,放心,爹爹会努力让你不再有后顾之忧。”山二郎将山桃送回卧房说道。 虽未言明,但山二郎心底明白,血海深仇未曾经历,也没资格劝人放下,哪怕山桃真的放下了,他走上仕途,也定要成为小家的保护伞才行。 慕朝,依旧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 洗漱完,山桃坐在床上,借着烛火翻看着书册,自从和司周行一起听书,明晰今世后,她就开始习读兵书,而不再是以往的雅集。 正看得入迷,忽然听得窗外一声鸟鸣响起。 推开窗户,只见窗沿上挂着一盏玉兔形的花灯,做工精巧。 人未露,礼却至,山桃将灯取进来挂在床头,灯里装的不是烛火而是一颗稀世罕见的夜明珠,驱散了黑夜沉沉。 见灯被取走了,司周行才翻出小院,来到益州城外一个不起眼的庄子上。 “人带来了?” 戴上青铜面具,司周行往地窖走去,燃着烛火可见是一间刑室,中间的柱子上捆了一个伤痕遍布,不知死活的男人。 “公子,就是此人带人去拦的马车。” 青面獠牙的面具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显得更加可怖,司周行用匕首尖抬起那人的头,似笑非笑道:“不急,夜还长,慢慢审。你家主子的心也太急了些。” 一声声惨叫在刑室响起,直到天明。 州试毕,今年是蜀地大水后的第一次科举,因朝廷体谅前情,多拨了名额,今年来参加州试的也尤其多。 山二郎不负众望,一朝中举,这回不是头名,但名次也在前十之列,名声大躁。 等益州城官绅的各家拜帖送至山家租住的小院时,才得知榜单刚刚公布,山家就驱车北上了。 举人在文人中地位已然不凡,能再上一步,连中三元者少之又少,因此少一个交际之人,益州官场也不甚在意。 一路北上京都,每逢节日,隔三差五山桃都能收到一些意外的小礼物。 有一枝开得正好的莳花,有逗趣儿的小玩意儿,还有热气腾腾的一叠佳肴。 一开始山桃是觉得好笑,觉得司周行在把自己当孩子哄,可一路不间断的相赠,却渐渐消弭了她心头不确定的淡淡惶惑。 知道司周行也平安无事,心里更多了一份切实的安定。 “先生,夫人,小姐,京都到了。” 山桃略略吸了一口气,伸手撩开布帘,京都威严的牌匾映入眼帘。 物是人非,城垣却未改变,依旧是前世她故土的模样,就连京都的牌匾还留着那块名师手笔。 “走吧。” 马车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面前,老邢让山家人先稍事休息,自去寻门路租小院了。 京都与益州相比,吃住开销高上许多,在内城估计是租不起了,外城倒还可以考虑。 不足两月的时间,山二郎便要进行最后的省试。 省试不仅时间长,而且正值寒冬,考院的条件并不算好,考验考生的除了文采,更是考验他们的意志力。 杜盈秋给山二郎缝制了两个暖和的护膝,又做了些干净的干粮,考试期间最好少吃少喝,免得出恭影响考试。 将山二郎送进考院,杜盈秋已经筋疲力竭,只想躺着歇息。 山桃却难得有了兴致,想外出走走。 “让老邢陪着你,早些回来。”杜盈秋摸了摸山桃的头,知道她懂事有成算,也不多言。 一路上,山桃就跟初到京都的外来客一般,东看看西看看,路边人见了是个娇憨的小姑娘,倒也不觉得傻气,多觉得稚气可爱。 走累了,便在一小吃摊上歇脚,点了两份面,边吃便好奇地问店家,“我初到京都,适才一路走来,都见着许多店门口挂着一块绣了花朵的布,是京都风俗吗?” 店家热络,笑着答道:“小娘子不知,那些商家都是花家的产业,并非京都习俗。” “花家?”山桃握着木筷的手紧了几分,“可是武将花家?” “哟,小娘子知道的还不少。说是也不是吧。”店家压低了声音道,“以前是武将世家,可今朝,不过靠着宫里那位容妃娘娘,才维持富贵罢了。” 第八十四章 状元及第 相国寺。 京都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银白素裹,格外清冷。 司周行在一处隐蔽的厢房,赏梅饮酒,披着厚厚的大氅,面前的石桌上还摆了一盘棋。 抬手才拿起舀酒的玉勺,忽被一只纤长的是手按了下去,“未及冠的小子,喝什么酒。” 踏雪而来的女子也不过十余岁,发髻高盘已然及笄,金钗云鬓,面若桃李,虽只着简衣,却可见周身气度不凡,一派雍容。 “你我同时出生,不过女子及笄早,便能充长辈了?”司周行轻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推开她的手,打了两盏酒,“埋了三年多的梅花酿,阿姊尝尝。” 和司周行一母同胞,龙凤同胎而生的南朝长公主司嘉宁,剜了司周行一眼,撩开衣袍坐下,“你倒还有脸回来,在蜀地一呆就是三年,连个信也不往家里来。” “这不是小弟我信服阿姊的眼线,纵使未有只言片语,阿姊也定能知悉小弟近况。”司周行不急不缓道。 和受预言之故,自幼颠沛流离的司周行不同,司嘉宁是真正的天之娇女。 两人的母后出自大家士族,当初为慕帝登上皇位很是出了力,皇后的哥哥高官厚禄,家中也多出士才,满门贵胄。 若无预言,司周行也该是天生贵胄,甚至早立为储都有可能。 如今储位空悬,皇帝为了弥补对司周行的亏欠,对司嘉宁这个女儿百般疼爱,几乎是无所不应。 自幼由母后手把手教养,目睹亲弟弟和自己分别的司嘉宁,对慕帝欲盖弥彰的疼爱,真正接受几分,也难料。 “要不是我还能打探些你的消息,母后怕是病更重了。”司嘉宁没好气地睨了司周行一眼。 听了这话,司周行才变了脸色,他的人手远不足司嘉宁根深蒂固,京都的消息打听得并不全面,“母后怎病了,何时,什么病,现如何了?” “还不是担心你。只胃口差了些,有太医院调理着倒不妨事。”司嘉宁欣赏够了司周行的焦急才道出原委,“迟早你能见到母后,倒是你再去领罪。只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准备重回人前。” “三日之后,父皇宴请登科新贵,届时还劳阿姊,为小弟做辅。”司周行抱拳道。 失踪三年,不知死活的大皇子,自然不能凭空出现在登科宴上,由司嘉宁这个尊贵的长公主来公布再合适不过。 宏元七年,金榜题名,一甲三名,状元山鸣谷,蜀地苍江县人士,名不见经传,一举动京都。 金榜一出,自有朝廷的人敲锣打鼓地寻上了山家门。 慕朝重文轻武,何况是文科中三年一出的状元郎,待遇极佳。 早在半年前,状元府就已落地,洒扫装饰已久,就等着新榜状元入住。 报喜的公公提着皇帝的赏赐喜笑颜开地敲响了山家的门,“恭祝状元折桂之喜,特迎状元乔迁新居。” 山二郎博古通今的文采,加上山桃这个对皇室之心知之甚深的前朝公主,这状元可谓是探囊取物。 山家三人早备好了行装,特地换了新衣。 夫妻二人虽年近三十,但这些年来生活得宜,山二郎正值春风得意,一身青袍更显清俊。 杜盈秋难得穿了锦缎,团花底,稍戴配饰,竟不比京都中高门夫人逊色,容貌端丽,气度婉约。 山桃则一身织锦缎素底红衫,因年纪少,梳了两个团髻,一朵桃花银簪玲珑可爱,面若玉盘,眸若明珠,娇俏可爱。 报喜公公自诩也扣过不少状元家门,头一回见到仅外形便如此出众的人家,笑意更深几分。 山桃提前便备好了打赏银子,不能太贵重显得巴结,也不能太单薄显得可欺,全是前世的经验之谈。 公公一路赔笑,和山二郎有说有笑,摸着袖子里丰厚的赏银,也透露了不少登科宴的消息,好叫他们早做准备。 府邸是一进二的院子,不算大,但地段很好,周遭都是有官身的人家。 “这兴宁坊里的人家,等状元爷入了官场便也知晓了,旁的也没什么,只花家,日常照面,避着些锋芒便是了。” 山二郎听到花家心弦一动,笑着谢过公公好意提点,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府邸中简单的陈设皆备,但还需添置的也不少,朝廷只留了一个老门房,如此大的院子,便是不需人近身伺候,也得寻些做洒扫活计的仆人来。 这些杂事,车夫老邢全数包揽,很快将状元府上下打点妥当。 “辛苦你了老邢,要没你,我们家这么多琐事,还真是难办。”山二郎赞叹道,心想孙大哥推荐的人果真不错。 车夫没什么表情,只说是分内之事。 山家夫妻不习惯有人近身伺候,山桃虽前世为公主,却实在没受到什么公主待遇,也习惯了自在。 便只请了一个厨娘,两个负责洒扫的妇人,和一个打理花草的家丁,杜盈秋想着日后官场交际,特聘请了一个在官员家侍奉过的姑姑随侍。 车夫却又带了一个十多岁,面容平平的姑娘来,“日后小姐身边总要有人随侍才好,这丫头手脚麻利话少,是个能干的。” 多一个人杜盈秋到不觉得有什么,主要看山桃的意见。 山桃只看了一眼那姑娘的脚就点了头,“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行礼答道,“回小姐的话,奴婢名叫燕草。” 旁得也没有多问,就留了下来,等只有主仆二人时,山桃才开门见山道,“又是司周行送来的?你会武?” 燕草眨眨眼,一脸诚恳模样,避开了第一个问题,“奴婢有些拳脚,会剑术。” 从车夫老邢到奴婢燕草,山桃也不知司周行是将京都看做了怎样的龙潭虎穴,努力提高山家的战斗力。 一晃三日,状元府才打点妥当,宫里就传来了消息,登科宴在即。 花了些小钱,从递名帖的公公哪里打听到了这次参会的名单消息。 山桃一目十行,目光在庸王那处停顿。 北朝皇帝被俘京都,摇尾乞怜,竟认南朝皇帝为父,苟全性命。新朝立,慕帝封其为庸王,逗趣如犬。 第八十五章 登科欢宴 登科宴的主角自然是金榜题名的一甲和皇帝钦点的二十名二甲进士。 官场有句俗语,“三十少明经,五十少进士”,能在金榜上有名的文人大都岁数不轻。 山二郎这个状元爷不到三十岁,更是少有,也不知是巧合怎的,这回的榜眼和探花年纪也都不大。 特别是探花郎,比山二郎还小两岁,一露面,各家家中还有待字闺中的小姐的,都不免多看几眼,看是否是个乘龙快婿。 要说外貌,状元爷神采俊朗,完全不输以外貌著称的探花郎,但山二郎入席便带了妻女,明摆着明草有主,徒惹家中有女儿的官员惋惜。 一路上,山桃举止有度,踏入这被翻新的皇宫,她就像被提起了一根线似的,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落在领路的太监眼里,则内心感叹虎父无犬女,父亲才高八斗,女儿也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慕朝民风开放,并未男女分席,夫妻多共席,若有子女,则于后次席。 此时皇帝还没来,宾客已至大半,有相熟的不免热络寒暄几句。 因山二郎新科状元的身份,前来攀谈的不在少数,山二郎则落落大方地寒暄起来。 杜盈秋作为妻子,自然要主动和那些官员勋贵的夫人打交道,今日登科宴,无论心里如何看待寒门出身的状元,薄面总是要给的,一时也算热闹。 只山桃因为年纪小,团坐在席上最为自在,借着吃点心的遮掩,将席间的人尽收眼底。 南朝本身的士族勋贵她不认识,却在席间看到不少以往北朝的士族,曾在北朝的宴会有过一面之缘,如今早已改朝换代,更改新主。 等宾客几乎都倒满了,忽然一人衣冠不整,匆匆从殿外跑了进来,有内侍提醒殿内不可疾行,那人又拽着衣摆改为了快走,最终赶在礼乐尽前,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 周遭隐约有嗤笑声。 “庸王倒是数年如一日的不靠谱。” “家犬小儿,有何教养可言,哈哈哈。” 北朝曾今的帝王,如今认比自己年纪还小的慕帝为父的庸王,听见了周围人的嗤笑嘲弄,充耳不闻,脸上还带着醉酒的坨红,金冠半耷拉着,垂着头竟然打起了瞌睡,还隐约能听见鼾声。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山桃望着庸王的方向,眼神明灭不息,她的父皇,半生戎马,半生温柔乡,却从无如此斗志颓靡的废人模样,倒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陛下至————” 大太监唱礼,慕帝牵着一容颜绝世的娇艳美人而来,那美人身着海棠花样图案,穿绯色宫装,一看便非后位。 果不其然,大太监紧接着道:“容妃随至———” 满堂宾客齐拜,“臣(民)恭迎陛下,恭迎容妃娘娘———” 慕帝牵着容妃的手,一步步踏上高位坐定,爽朗笑道:“众爱卿平身,今日为贺朕慕朝又添麒麟才子,与君共宴,不必拘礼,当畅饮之!” 等慕帝举杯,容妃随之举杯后,所有人才起身,各执己盏,“贺陛下喜得才子,国祚绵长。” 山桃面前的只是果露,略沾唇,打量了一眼慕帝。 司周行估计更肖母亲,与慕帝只轮廓相仿,慕帝硬朗,司周行更偏俊美。 至于慕帝身侧的容妃,历经两朝后宫,倒是越发妖冶,一副倾城模样。 只到底是狐媚一色,纵使替代皇后伴君参加喜宴,面上勉力也做不出端庄神色,眼角里的媚色呼之欲出,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慕帝。 果不其然,开宴才寒暄几句,皇后娘家人,也是国舅爷便站了出来,“今日登科喜宴,怎不见皇后娘娘亲临,而是容妃前来?” 这话问得直接而不客气,慕帝神色却未变,略露遗憾,“梓潼身体欠佳,胃口不适,故朕让她好生歇息,酒宴之事到底过于操劳。” 国舅爷冷眼望向容妃,不屑神色毫不掩饰,“皇后娘娘操持后宫劳苦,难免损耗心神,唯愿各位娘娘们如今日登科宴上的麒麟才子一般,让陛下事事顺心,少些烦忧才是。” 容妃低头羞愧一笑,亲自举杯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我等多仰仗皇后娘娘凤姿,以此酒祝愿娘娘凤体安康。” 仰头一饮而尽,却一副不胜酒力的姿态险些呛住,泪眼盈盈地望向慕帝。 慕帝心一下就软了,也不悦国舅爷的夹枪带棒,点了一甲来转移注意力,“今年的新科一甲可在?” 此乃废话一句,皇帝办的宴会,主角怎敢不来。 于是以山二郎为首的进士们,接受了慕帝迁怒的连番拷问,有些心态不稳的,或者学问不够扎实的,当即冷汗涔涔。 为首的状元爷却气定神闲有问必答,让慕帝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下来,颔首表示对这回科举人才的满意度。 等山二郎回到席位,便得到了一份慕帝御赐的佳肴。 虽然只是一盘菜,可在登科宴上,这盘菜背后的意义可不简单,明眼人都看得出,山鸣谷之后选官之事,定然顺畅了。 正当歌舞升平,一片和乐时,一锦衣华服的少女款款而至,头戴凤钗步摇,仪态万千,正是皇后所处嫡长公主,司嘉宁,及笄时册封长宁公主。 “儿臣恭贺父皇喜获才子。” 看着长宁公主,皇帝笑意更真几分,招手道,“我儿不必多礼,来,坐父皇身边。” 自有宫人忙着给公主布位,将容妃都往下挤了一层,容妃笑得亲切让位,似乎不见不满。 “你不是说要陪你母后歇息吗,怎忽然来了?”慕帝问道。 长宁公主一个眼神也没给容妃,笑着对慕帝道:“父皇您也知道,母后难展欢颜,皆源自三年前皇弟失踪一事。长宁见父皇母后因皇弟失踪日日寝食难安,便着人寻觅,如今三年之久,终究老天有眼,人,找到了。” 慕帝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闪烁不定,“哦?皇儿竟然有下落了,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大殿外,一华服少年阔步而来,堂上人人神色各异,只山桃露出一抹笑来。 司周行不急不缓行至殿前,行礼道:“不孝孩儿,给父皇请安。” 第八十六章 皇后中毒 南巡失踪三年的大皇子忽然回归,还是长宁公主出面牵头,自然不会有人质疑其身份真假。 虽然众人都看得出司周行不受慕帝宠爱,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慕帝做出一副失而复得的慈父模样,一旁的容妃即使牙狠得痒痒也要陪泪,大臣官眷们更是齐齐道贺大皇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至于为何失踪,是否被人谋害,却无一人提起。 皇后诞下龙凤双子时,钦天监的预言被捂得死死的,皇帝对大皇子已然心生芥蒂,顾全皇家颜面也遂皇后之意,遮掩了此事。 故多年来,满朝文武勋贵看得出皇帝不喜欢大皇子,却不知真故,只以为是忌惮皇后娘家权势过盛,故意打压。 迟迟不立皇储,在旁人眼里便是一个信号,一个庶出皇子也有机会登上龙位的信号。 虚伪的关心客套中,并非全无真意,刑部尚书手里死死握着酒杯,被妻子甩了无数个眼刀子,终究还是没有忍耐住,站了出来。 “陛下,大皇子受帝命往蜀地巡视水患,失踪一事蹊跷怪异,还请陛下准允,彻查此事。” 慕帝才端起的慈父面孔听了这话稍凝,“爱卿所言甚是,只今日毕竟是登科宴,追究刑狱之事未免不适,还是改日再议吧。” 刑部侍郎是个暴脾气,素有冷面阎王之称,当初慕帝提拔也正是看中了他的刚正不阿,如今却成了一根扎脚的软钉子。 “席间登科新才,日后也会入朝为官,替陛下分忧,并无不适。”刑部侍郎跪拜道,“谋害皇嗣,还意图扰乱平患进程,此事不可徐徐图之,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有了第一个领头羊,自然有更多的人站出来,有如刑部侍郎一般为公理者,也有亲近国舅一家者,还有心怀各异的。 无论目的如何,等臣子哗啦啦跪倒一片,慕帝的脸终于黑下来了。 容妃一直不发一言,此事才忽然开口,柔声劝道,“陛下莫要生气,大人们也是忧心国本,毕竟大皇子乃皇后嫡出……” 谁不知道慕帝如今最忌惮的就是大皇子背后的舅家,容妃此话一出,无异火上浇油。 但慕帝到底是征战天下,一统南北的君王,压下心头的怒火,“既如此,今日席宴也不必继续了,就在这儿,咱们论论是非。” 皇帝一声令下,适才还热闹的宴会立刻散去,没站出来的官员自回家去。 山桃离开前看了一眼跪在最前端的司周行,隔着距离不辨其颜色,但见他姿态放松,应该已有应对。 公公引着山家三口离开大殿,到一岔路,忽来一宫娥,“山小姐,公主请您一叙。” “公主……你是说长宁公主?”山桃如今身份,能有牵扯的也只有这位司周行的胞姐。 得到肯定回应后,山桃安抚住父母情绪,带着燕草随宫娥而去,路过宫殿虽换了匾额,但大体未改,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最后停在了一处敞明之殿,山桃望了一眼,此处并非是公主所居,应该是皇后寝宫才是。 进了内殿,已坐着一名贵气女子,正是刚刚在殿上带司周行来的长宁公主。 “你就是山桃?”长宁公主挥手免了她的行礼,“既是皇弟恩人,不必拘礼,靠近些坐。” 等山桃落座她手侧,看清山桃模样的一瞬,长宁公主一时愣住,“怎会如此像……听闻你是蜀地苍江县人士?祖上可有迁居故土?” 这话问得有些无头无尾,山桃想了想青山村的祠堂,摇头道:“并无,家祖未曾离过故土。” 除了这奇怪问题,两人聊得还算投缘。 想必山桃祖宗十八代已经被长宁公主查了个遍,知道自己弟弟下落怎会不担心他身侧之人。 山桃幼年的坎坷,和如今岐黄之术的道路,让长宁公主对她颇有好感,笑道,“你小小年纪,难得精通医术,听闻还治好了不少妇人病症。” “公主过誉,民女不过是医者本分。”山桃不卑不亢道。 “席间你也听闻了,母后近来身体不适,宫中虽有太医院,男子却始终不便。医女又难得医术精通,想请姑娘为我母后,诊治一番。” 无论山桃的医术究竟如何,都不会比得过太医院这些世代家学的医者,长宁此举,要么是试探山桃,要么是不信太医院的诊断。 对此山桃到不怕担责,若诊治不准,还有年纪小这个托词,再者是司周行的母后,能出力她也不想冷眼旁观。 只待山桃点头,还没说诊脉工具,长宁已经兴冲冲地拉着她进了皇后寝殿,宫娥也早备好了诊脉之物,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山桃只当对突然冒出来的药箱视而不见,皇后还在沉睡,面有倦容,长宁唤了半天才转醒。 “宁儿怎么……这位是山桃姑娘?” 看来皇后对山桃的存在也知道不少,省去了寒暄,直接开始诊脉。 一般太医需要悬丝诊脉,山桃是女子又年幼,没了这层顾虑,上手诊脉肯定更加准确。 粗感脉象,和太医诊断的也相差无几,不过是因为劳心劳神加之近来天气转寒而起的乏累之症。 山桃观皇后面相,除了倦意,忽见鬓发处有一道不明显的血丝,心下漏了一拍,立刻调动仙术,将皇后的脉络胫骨统统看了一遍。 在一旁长宁公主眼里,便是山桃神情由轻松转为凝重,最后眼神有些放空,一副玄而又玄的模样。 此事寝殿内,除了三人,还有几名侍奉宫女,山桃收回手道,“娘娘凤体欠安,却乃过劳之象,民女曾习过一套推拿手法,可略助娘娘安眠。” 皇后要去衣,左右自然不能留人,最后只留下了长宁公主在侧。 亲自禀退左右,皇后才缓缓开口,“此时无旁人,你可尽言。” 原是已看出山桃言外之意,山桃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娘娘脉象难断,但血脉已然瘀阻,并非劳病,而是……中毒之态。” 第八十七章 京都风云 登科宴匆匆结束,失踪三年的大皇子重回皇家,一时间皇室朝堂心思各异。 山桃那日与皇后诊脉后,回家一直在翻查医书,解毒之事却一筹莫展。 离宫时,以长宁公主与其投缘为由,赏赐了山桃不少珍宝,实则一是因她救司周行,二是因为受皇后和长宁公主所托,暗中为皇后解毒调理身体。 期间,宫里也来了山二郎的授职,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主要负责 掌修实录,为皇帝进讲经史,草拟文稿等,相当于皇帝秘书团成员之一。 虽看似无实职,却是个能在皇帝左右常常露脸的职位,三年任期后,只要无大错,入六部任职是常例。 按理,山二郎得官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但山家根基浅薄,在京城中并无亲戚故交,随意邀约平白有拉拢之嫌,索性自家关起门来,吃个团圆饭。 “登科宴上一面,陛下正值壮年,却已厉兵秣马,雄心未已啊。” 山二郎抿了一口酒,踏上官场并非意味着青云直上,何况还有山桃的前情旧事,他只有在官场沉浮中扎根,才能为女儿护下一方天地。 杜盈秋替父女俩舀了两碗汤,笑道:“一家三口,咱们一直并在一处,便不怕前路未卜。” 桃夭绣坊的生意能蒸蒸日上,杜盈秋这个掌事居功至伟。 现代而来的她明白更高效的经营模式,且家中母亲一辈做了几辈子裁缝,到母亲一代甚至开了不少私人订制的成衣店。 虽杜盈秋学了医,但耳濡目染之下,经营好一家古代的绣坊不算难。 赵家有资金支持,桃夭绣坊现在不仅在苍江县,连益州城都有一家分店,近来杜盈秋也没闲着,正在打听京城中布行情况,若合适想要再开一家。 就山二郎现在的俸禄银子,实则还没有杜盈秋的分红多,山二郎对抱自家媳妇大腿的事,已经习以为然了。 菜才动了两筷子,忽门房来报,有人携礼来拜。 山二郎去前厅待客,却见是熟人,行礼道:“臣见过大皇子。” 不待山二郎躬身,司周行已将人扶了起来,“山伯父折煞侄儿我了,我受山家大恩,还以晚辈之礼相待才是,叫周行便是。” 见司周行言辞恳切,并无故作姿态之嫌,山二郎才松缓了眉眼,笑道:“如此不枉周行与我们山家一场缘分,可用过晚膳了,不若便宜用些?” “恭敬不如从命。”司周行早蹭山家的饭惯了,虽几月未见,也无生疏。 等司周行落座,山桃讶异道:“你怎么来了?” 司周行答道:“便衣而来,无人知晓,放心吧。” 如今司周行在皇室的身份很是尴尬,虽有显赫的母家,又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但无奈不受皇帝喜欢。 除了固守礼教的大臣和亲近国舅家的,无人敢和大皇子来往过密。 大皇子本人少在相国寺,后至北朝为质,在京都不过三年时间,之后还又失踪三年,也难有党羽亲信,至少明面着看着,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贸然表现出和山家亲近,无疑是于山家不利,因此司周行才特地更衣秘密前来。 用了饭,司周行直言与山桃有事相商,客坐花厅,大开门窗,还有燕草伺候一旁,明朗磊落。 “我母后的毒,可有眉目了?”司周行直言不讳道,眉头紧锁,很是忧心。 山桃略颔首,“我知此毒来历,但却不知解毒之法,翻遍医术也无记录。但此毒需得日日接触加深才不会引人怀疑,娘娘现在已有戒心,毒素不继续加深,便可用法子慢慢纾解排毒。” 在苍江县,司周行伴山桃左右,自知她的医术如何,常见病例可解,但毒本就非医家之本,在苍江县也只不过帮人除过蛇毒。 “你知其来历......可是源自北朝?”司周行问道。 山桃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朝露散——北朝宫中禁药,服之无知无觉,身体日渐衰微,病体千疮百孔,感染普通病症便可亡。” 温热的茶水渐渐冰凉,山桃深吸一口气,“我母后,死于一场风寒,我装疯卖傻,成了盲女不被人重视,才有机会,查到母后是受了这毒而亡。” 北朝禁药,如今出现在了当初的南朝,如今的慕朝皇后之身,只有北朝的宫闱之人,才有可能有此毒方。 “容妃,又是她。”司周行杀意浮现,略压制下来,“如今敌在明,我们在暗。母后中毒之事只能劳你辛苦,不便另请大夫医治。至于容妃,你放心,你的仇和我的恨,我会一并还给她。” 北朝继后,也是当今慕帝的宠妃容妃,历经两朝后宫,凭其姿容绝色屹立不倒,甚至还与慕帝有了一子。 虽年仅三岁,但却极受慕帝宠爱,容妃身后又有北朝留转至慕朝的望族花家,暗中站四皇子一党的也不在少数。 慕帝正值壮年,争储一事尚言之过早,诸方势力皆暗流涌动。 京都繁华如过眼云烟,转瞬三年又过,原南北朝士族倾轧之势日盛,百姓苦矣。 帝大怒,重刑罚,被贬谪数百年家传毁于一旦者数不胜数,选贤举能,重用寒门,一时吏治肃清。 山二郎任翰林院修撰期间,常有独见,慕帝甚为倚重,三年任期未满便调任起为吏部侍郎。 “山大夫,这么早就下诊了?”才进保济堂的门,老妇人便见山桃在收拾案面,忙问道。 “今日家中有事,提早收诊。”山桃笑了笑,见老妇人还牵着个小女娃,又坐了回去,“来吧,给您看完我在下诊。” 等给老妇人看完病,山桃才急匆匆地换了衣裳往酒楼赶去。 文县令在苍江县连任六年,将苍江县治理的井井有条,如今任期已满,家中也催促着早早回京任职。 来京都除了文县令,还顺便戴上了来京都入学已更名为山向羽的山三柱,以及学艺有成,跟着古大匠一同入京的二柱。 第八十八章 伺机而行 “四……四丫?” 二柱和三柱哥俩日常互掐着,忽见小二领了一少女入内,浅绯芙蓉裙如云似烟,青丝如瀑,银簪玉珠翠,笑靥如花。 苍江县一别三年,不知不觉那个在青山村里当小霸王的山桃已然长成了一颗半熟青梅,一时竟不敢相认。 “二哥,三哥!”与亲人久别重逢,山桃也难得开怀,粲然一笑,眼如月牙,一下冲淡了久别的疏离,“小妹见过二位哥哥,见过文大人。” 文喻之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自诩也见识过了不少风韵各异的美人,却依旧被初长成的山桃惊艳了一瞬。 “一别三年,小山桃出落得越发窈窕了。”文喻之笑着合上扇子,“不仅是样貌,看山兄来信,医术也是越发精湛了,各家夫人可都成了你的座上宾。” 虽文喻之在苍江县,但京都内的消息知道的一点也不少,除了和山二郎保持着通信,家里也寄给他不少书信,每每渲染京中事物繁华,望他早日回京。 能成为名遍京都的女大夫,仅靠在苍江县那般为百姓治病可不行。 两年前长宁公主同人打马球不慎受伤,被恰巧在马场的山桃救治,连道伤痕都未留下,长宁公主赞赏其医术,一下遍传出了名声。 受礼教限制,各家高门女眷,即使身上有不适之症,也不过请大夫诊脉开药,男女之防让一些不便启齿的带下症无可救治。 宫中倒是有医女,但也并非人人都能求来宫中恩典,山桃这个在宫外开了医馆,父亲还在朝中任职的女大夫一下就入了各家太太的眼。 “治病救人不是开门生意,尽力而为罢了,文大人谬赞了。”山桃也没否认,如今她在医馆值半日,照旧为寻常百姓治病,诊费也和其余坐堂大夫一般,并不因此居高。 一场酒局尽,文喻之和山二郎话不尽,自寻茶室促膝长谈。 山桃则尽地主之谊,领着两个哥哥回了山府,“宅邸是官家赐的,我和爹娘住着还觉得冷清,两位哥哥来了正好。” 本担心叨扰的二柱和三柱闻言也放下心来,一进门就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大宅子所惊讶。 朝堂赐予的,木料虽不至于昂贵却也难得,都是实打实的好料子,且建造都是皇工巧匠,风水格局,雕梁画栋皆有来头。 二柱才进了门就不想走了,非得研究清楚这京都工匠的技艺手法。 在县学学有所成的三柱虽不如哥哥懂得建造之法,却也能看出花草陈设透露出一股文雅之气,与青山村那个野趣十足的老宅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见三柱目光炯炯,山桃便知这三年时光,这位与自己只差一岁的哥哥也成长了许多。 将两位哥哥安置妥当,山桃背上自己的药箱,坐上了自家的青帘马车,这么多年来,给山家驾车的一直都是孙叔当初介绍的那位,后来司周行也坦白是自己安排的人。 “去庸王府。” 庸王的府邸在京都王公贵族中不算小,甚至有些富庶阔绰,皆仰赖庸王善哭。 每每无银钱可挥霍时,就进宫面圣,抱着比自己年纪小几岁的慕帝哭穷,再骂几句自己还是北朝皇帝时的不堪,一口一个父王叫的比嫡亲的司周行还勤。 为彰显自己的宽宏,也被昏庸愚蠢的庸王逗乐,慕帝对这个名义上的义子,开支上很是大方。 到了王府,燕草先下车给门房递上了名贴。 门房一看是早排队约的京城有名的女大夫,立刻弓腰行礼,“原是山大夫的座驾,快快请进,夫人久候您大驾。” 青天白日,庸王府也不失热闹,越往内院走越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跟着领路的丫鬟一路往内眷住的厢房去,远远可见搭建的富丽堂皇凌驾在湖面之上的戏台,男男女女甚多。 山桃在拐角处驻足,遥望了一眼坐在主位,左拥右抱的庸王,多年未见,鬓边已生华发,却依旧一副荒唐模样。 “您这边请。”丫鬟见怪不怪,往另一侧引路。 隔着湖面,庸王醉醺醺地忽然抬起头,只看到一闪而过的侧影,原本躺倒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一些,转了转杯子随口问道,“今日府里有客人?” 攀附在庸王怀里的女子娇笑道:“是骊夫人请来的女大夫,说是身子不适。” 听了这话,庸王的身体又软倒下去,哪怕是知道自己宠爱的侍妾身体抱恙,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继续寻欢作乐的心情。 庸王府的女人比一座青楼还多,环肥燕瘦,却没有一个正经的正妃,哪怕是最落魄的望族,也不会想将自家女儿推入这个火坑。 骊夫人不过是受宠的一个,屋里陈设并不华贵反而有些风雅,隔着帘帐还能听见起起伏伏的咳嗽声。 “夫人,山大夫到了。” 隔着帘帐,山桃给骊夫人诊了脉,“夫人乃风邪入体,湿气沉冗所致,只需配合针灸多调理便可。” 写了药方给了丫鬟,又要入内施针,很快屋内便只剩下两人。 这时,骊夫人才下榻亲自将帘帐掀开,眉眼弯弯,媚态十足,“山大夫,久仰大名。” 哪怕提前得知了这位夫人的存在,现在山桃见到她的脸也还是会难免愣神,实在长得太过相像,和前朝继后,如今圣上的宠妃容妃。 骊夫人骨态并不娇媚,反而有一股清雅之气,但盛妆之下,特别是某些特定角度,像极了容妃。 “这是假死药。”回过神,山桃袖子内的暗袋里拿出了一枚戒指,戒面暗藏玄机,藏了一颗小小药丸,“服用后七窍全闭,六个时辰后恢复常态。只要尸体进了大理寺,便会有人接应你。” 明明是命悬一线的药丸,骊夫人却仿佛拿到了什么神丹妙药一般,露出一抹笑来,“终于等到了今日。山大夫,我还想多问一句,这药当真不会被人识破端倪么?” “你放心,这药研制多日,效果已经十分显著。”毕竟是要假死入棺,山桃也理解她的紧张,多宽慰了几句。 看似渐渐稳定的朝局,实则暗潮汹涌,后宫中,有容妃与花家福祸相依,作威作福,宫外的庸王,也在风流愚蠢的面具下暗暗伸出了爪牙。 骊夫人是三年前,司周行特意寻来的棋子,送入庸王府多年,只等着在最关键时刻,变成夺命的杀器。 第八十九章 无辜枉死 从不缺少热闹事的京都,近来又出了一件异事。 庸王府死了一个妾,庸王眼皮也没眨一下,让人将尸体抬了出去,拉去了乱葬岗,无论那位爱妾生前如何受宠,如今也只是枯骨一具。 偏偏那妾的落魄亲戚寻来,得知佳人已逝,便找庸王讨要说法,本是一桩不起眼的事,却偏偏撞在了皇帝于庸王府赏戏之时。 看着庸王听到小厮密语后变化的脸色,皇帝直接点了那小厮问询,“何事如此惊慌?” 小厮看了一眼庸王,尔后下跪回话,“回陛下的话,昨日府中病故了一位夫人,夫人的家眷前来奔丧。” “哦?既是你家中有此哀事,今日不宜宴饮才是。”皇帝见惯了庸王的荒唐,对此不置可否,嘴上说不宜,却也没见有撤席的意头。 庸王立时跪伏在一侧,“是儿子不懂事,让这些杂事饶了父王雅兴。不过少了个女人罢了......还不快去安抚了那些打秋风的小民。” 后一句是冲着小厮吼的,皇帝却抬手止住了,“你呀,还是太过恣意,人命一条,自当好好安抚。黄一全,你去看看。” 黄一全是随皇帝多年的内侍总管,应了声诺便退去了,庸王深埋着头,再坐下额头已出了一层汗,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 没过多久,黄一全便匆匆赶了回来,看也不看庸王一眼,只附耳于皇帝,不知说了什么,皇帝适才还兴致盎然,顷刻便冷下了面容。 “此话当真?” 黄一全低头回道:“奴才不敢妄言。” 见此情形,庸王只觉得心头一突,慌忙起身,却被皇帝一脚踹倒在了地上。 话风一改,皇帝笑容不复,“虽只是你府上一妾,可人命枉无,是该好好查查才是。此事你不许过问,让大理寺的人来接查。” 龙颜震怒,立刻跪倒一大片人,等圣驾离开,仆从才颤颤巍巍地搀起庸王,“王爷,那些人抬来了骊夫人的尸体,黄公公看见了......” 圣命一下,大理寺不敢怠慢,当天便收了骊夫人亲眷的状纸。 等慕帝回了宫,皇后早早候着,近来皇后身子越发贫弱,太医院上上下下开了无数汤药也未能挽其颓势,想着皇后的劳苦,慕帝耐着性子还是见了她。 看着面容枯槁的皇后被宫女搀扶着入内,慕帝一时恍惚,不由得想起当初成婚时那个盛气凌人的大家闺秀,主动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你身子弱,怎么不在寝殿好好休息?” 皇后由慕帝牵着,轻咳两声,“臣妾知陛下烦心,可此事不宜声张。” “庸王府的事,你都知道了?”慕帝的怜惜转瞬即逝,想要抽回手来,却被皇后轻轻握住,“庸王不过是个可欺的玩乐,留着只为彰显慕朝皇威仁慈,还容得他两面三刀?” “并非因庸王如何。容妃虽曾为庸王妻子,但如今早已随了陛下,何况还生下了皇子。那庸王妾室样貌相仿容妃之事,外传后,容妃和皇子该如何自处?”皇后说一大段话难免气短,咳嗽着松开了慕帝的手,“还请陛下三思,切莫逞一时之快。” 当初的北帝也就是如今的庸王,兵败如山倒,将自己的皇后亲手奉上,慕帝见其容色倾城,也动了心思,自己的皇后却大声驳斥。 如今过了多年,前朝皇后成了如今的宠妃,慕朝皇后却病容枯槁,慕帝之所以不敢常探视皇后,也存了一丝愧疚,却不料她今日能说出如此为他着想的话。 “皇后你......当真不怨朕了?”慕帝心有所触。 皇后无奈一笑,“臣妾如今病体残躯,何做妇人之思。既坐了这国母之位,自当将陛下放在第一位才是。” 一番言语后,看着从前家世雍贵不可一世的皇后如今若菟丝花一般乖顺,慕帝心里涌现了一股奇异的畅快和不足为道的怜惜,“那此事便依皇后所言。” 正当大理寺踌躇着如何定案时,皇后的凤旨解了他们的焦急——压下此事,不得声张。 于是骊夫人的亲眷拿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此案很快盖棺定论,骊夫人的尸首则被秘密送出了大理寺,到了京都郊外一处僻静的庄子里。 早等候在此的山桃急不可耐地命人开棺,那假死药服下已过了数个时辰,虽有解药,但时间越长对人伤害越大。 棺椁被打开后,山桃一愣,尔后伸手按住了骊夫人的脉,不可置信道:“不对,她服的不是假死药......” 看着已无生气的骊夫人,林溪忽然想起之前她问自己,假死药是否会让人看出破绽。 原来在那时候,她就已存死志。 司周行却不见意外,叫人重新定棺,眸光深沉,“庸王之为,并不仅仅是表面的荒淫无度,这些不过是他的面具。真正对慕朝不利的,还是他私养亲兵,联络外敌......尽管如此,伪装的那些,也荼毒了不少无辜女子。” “骊夫人,本是梨园中人,只因与她搭戏的伙伴被庸王强掳去,才愿意做这跟***。”司周行言语缓和了些,看着山桃道,“现在庸王受帝疑,必收敛行径,我们尽快寻出他的私兵,才不枉骊夫人之死。” 了解了来龙去脉,山桃也悠悠一叹,骊夫人的棺椁最终和她香消玉殒的密友葬在一处。 司周行虽不受慕帝喜欢,但有皇后背后的家族支持,能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山桃并不奇怪。 但于司周行而言,最重要的莫不是保全自身,甚至是谋夺皇位,最大的敌人应当是受慕帝宠爱且有一皇子的容妃才是。 庸王受俘后,卧薪尝胆多年,连慕帝都未发现他的两面三刀,司周行如何得以发现端倪? 离京前,山桃照旧去了一趟皇宫为皇后治病,对外皇后的病是顽疾不治,实则是用了些法子伪装的虚弱,底子健康得很。 司嘉宁知道山桃的心中疑惑后,沉默良久才解释:“庸王自与我那弟弟无仇,却害了他的恩人。不过你放心,周行对你的心我这个做姐姐的看得明白,那只不过是一段恩情罢了。” 此话却叫山桃一愣,一下明白过来,这个恩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或者说是前世自己北朝长公主的身份。 “他......很记挂那位恩人吗?”山桃听见自己的声音莫名有些紧张。 司嘉宁不知山桃前世今生,只想着替自家傻弟弟辩驳,索性牵住人,“倒是我嘴快了,今日你也无事,陪我去趟城外吧。” 第九十章 借力打力 此前意外被慕帝派去蜀地,司周行随同县令破案时候,发现蜀地地势错综复杂,极易藏身,又想起了不满慕帝重用北方士族的南方士族所作所为,暗中派人查探,还真找到了庸王藏兵蜀地的蛛丝马迹。 只蜀地山林数不胜数,并不好找,这些年地排查不断缩小范围,如今也到了落网的时候,便寻了个替皇后寻找名医由头动身前往蜀地。 司周行要离京,目的于慕帝而言无可厚非,行踪于容妃而言更是一次良好的刺杀时机,因此没怎么受阻拦,便落定了行程。 山桃知道他此行意在寻兵后,便提出要一同出行帮忙。 不能点名自己的仙术,但司周行也没拒绝,还笑着调侃她,“早听闻山家姑娘受神仙点化,可破迷惘,那我就先多谢姑娘相助了。” 往日山桃定会调侃回去,这回却只点了点头,看着司周行眸光不定,扭头就走,匆匆撂下一句,“我回家准备一番。” 看着山桃仓皇的背影,司周行叫来了燕草,“你家主子最近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燕草摸了摸脑袋,她奉命守在山桃身侧,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能摇头。 待司周行又问她近来山桃的动向,燕草才答道:“基本都在医馆,还去了趟宫里给娘娘治病,哦对了,长公主还带小姐去了一趟神女庙。” 提到神女庙,司周行难得露出一丝慌乱,耳尖红了起来,“皇姐也是,没事带她去什么神女庙。” 慕朝成立后,皇都近郊忽然出现了不少神女庙,庙中供奉着一位右手持长枪,左手挎花篮的神女,并无名号。 但所有京都的百姓都知道,这位神女代表的是北朝那位殉国护城的长公主,心照不宣的香火祭拜。 其中香火最旺的是第一座神女庙,不知何人建立,在一片桃林之中,端的是雕梁画栋。 燕草难得见司周行如此情态,直言不讳地安慰道:“您放心,长公主一直跟小姐说,你对北朝长公主只是恩情,没有旁的,小姐不会误会您的。” 北朝长公主死后,司周行回到家乡,接受了母后的暗中支持培养自己的势力,跟着他的亲信无比知晓他对北朝长公主的看重,现在自然也看得出他对山桃的不一般。 司周行揉了揉额头,决定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行了,不会说话就少开口。好好护着你家小姐就行,去吧。” 主仆二人回到山家府邸后,各自拾掇着行装。 山二郎从宫中归家,见山桃主意已定,也没有多劝,反而还安抚住了担忧的杜盈秋,“女儿大了,自有自己的主意。但陶陶,此事非同小可,父亲唯有一个要求,不可涉险,平安回来,知道吗?” 杜盈秋也将人揽入怀里,“万事莫要逞强,还有爹娘给你顶着。” 上京前,山桃一直担心自己的前世会给爹娘带来麻烦和压力,只想着自己徐徐图谋。 可山二郎和杜盈秋早早知晓了前朝今朝的事迹,也明白自家女儿宿怨未了,注定不会是一朵在温室中成长的花。 如今山二郎在朝堂中任职吏部,虽不比高门贵胄世代积累,可也凭借才华和手段在官场中有了一席之地。 杜盈秋的绣坊经营的蒸蒸日上,有了丈夫的官职牵引,生意越做越广,比山二郎这个吃俸禄的可赚得多了不少。 他们便是山桃无后顾之忧的后盾。 出发时,山桃拿着山二郎给的一叠厚厚的介绍信,保他们到蜀地不受官员阻碍;杜盈秋则直接给了一叠厚厚的银票,还有一枚玉牌,在当地绣坊可直接支取现银。 司周行以替皇后寻医之名出行,山桃作为皇后的主治大夫随行,一路明面上也算畅通无阻,但暗地里的小动作一直也没停下。 马车外兵器往来声不断,车内山桃手里还拿着一卷书,燕草在一旁给她侍茶,主仆二人似乎一点也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似的。 打了半晌,山桃才悠悠放下书卷,“燕草,把我的枪给我拿出来,坐了一路马车,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燕草没有二话,麻利地拿出一个红木箱子来,打开后里面放着一根银青色的长枪,枪尖泛着锐利的精光。 这是临行前,二哥特地给她做的,说是提前给她的及笈礼。 山二柱跟着古大匠学艺多年,古大匠曾经并非一名木匠而是一名出色的铁匠,最擅长冶炼兵器。 孙叔跟从司周行谋事后,古大匠也重新拿起了老本行,有了两名干将的加持,司周行手中的势力才算真正的武装到了牙齿。 车外,司周行替代了车夫坐在轩上,冷眼看着那些不知死活地刺客飞蛾扑火,只守在山桃的车架外。 被山桃用枪柄碰了碰,回过头立刻换上了一副如春风般和煦的笑脸,“陶陶怎么了?可是坐累了?” “是有些累了,所以想动一动,往边上坐坐。”山桃将人推开了些,一甩银枪便加入了战局。 司周行一点也不担心她,反而在一旁摇旗呐喊,看得津津有味,等山桃尽兴而归时,再笑着奉上热茶和擦汗的手帕,十足的小媳妇儿姿态。 “虽说虱子多了不怕痒,但总归是烦人。”山桃自然地享受着皇子的服务,喝了口茶道,“容妃如今越发肆无忌惮,你和嘉宁可有计划了?” “让陶陶烦了,这计划自然可以提前安排上。”司周行接过茶杯,笑道。 既说是寻医,便不能走得太快,每到一个城镇便停留些时日,见一见当地有名的大夫。 借着这个契机,山桃倒是结识了不少大夫,不同的地方,水土不同,人们容易生的病和病灶也不尽相同。 她与这些大夫讨论医术,自己扎扎实实得收获不少,随身记着的小册子又厚了好几分,终于赶在盛夏入了蜀地。 入了蜀地后,本来跟着他们的侍卫便少了一些,被司周行暗中派去查探消息。 让山桃意外的是,自家的绣坊也出力不少。 第九十一章 投石问路 山春花早早就接到了京都来的信,预备着给山桃等人接风洗尘,日日盼着,终于盼到了风尘仆仆的车队。 “小姑!”掀开车帘,山桃眼尖早望见了路边的山春花,久不见家乡的亲人,心情也激动起来,用力地挥了挥手。 看见车队的山春花也笑着冲山桃挥手,如今的她负责苍江县桃夭绣坊的事宜,气度已大不一样,发髻高挽,露出光洁的额头,一身短袄利索干净,一看就是个能干的掌柜。 “我们家陶陶也长成大姑娘了。” 车队人数众多,安排在了客栈,山桃和司周行等则暂时在绣坊后的宅院安住。 山桃让燕草拿来特地给山春花备的礼,除了京都时兴的布匹,特别带了一对上好的白玉玉佩,“这是恭贺小姑你新婚之喜的,爹娘还有二哥三哥的贺礼也都带着了。” 还未返程前,在京都山桃就收到了家乡的来信,山春花和一位秀才成了婚。 姑侄相见,自有说不完的话,山桃此行真实目的隐秘,山春花也只以为她顺道回来探亲。 “他是个读书人,不懂生意上的事。也没打算再考科举入仕,开了私塾做个教书先生便很知足了。”提起丈夫,山春花虽话说得平淡,嘴角却带着笑,看向丈夫的眼神更是柔情,一看便知是一对佳偶。 山二郎如今在朝为官,自然也会想着帮扶家中人,特地让山桃转告这份好意。 不过人各有志,既然姑父自己心不在朝野,也无须强求。 看着夫妻二人,偏安一隅琴瑟和鸣,山桃心底隐约也有羡慕之意。 如果不是今生仇人依旧,她也更想和家人陶冶山水之间。 司周行仗着自己幼年在苍江县的情分,也没避开这些家长里短,忽然看向听得认真的山桃,没有错过她眼里的那一抹歆羡。 聊了自己和桃夭绣坊的事后,山春花还提起了乡亲们。 “大哥和大嫂一切安好,如今大柱成家立业,家里的田地管得很好,还生了一双儿女。”山春花笑着道,又想起什么,笑意渐敛,“主屋那边,山三郎后来倒考上了秀才,心思却依旧不正。替富家子舞弊作假,坐了几年牢,出来还染上了赌瘾。” 说起那个当初害了自己,最终落得如此下场的哥哥,山春花再不复当年憎恶,不是因为不恨了,只是因为实在无足轻重了。 山桃拍了拍山春花的手,又拜托了她一件事,“小姑你也知道,此次南下我们是为了替皇后娘娘寻医,听说蜀地一带有一位在山野隐姓埋名的神医。咱们绣坊和官府共营劝课农桑之事,常下派绣娘,劳你帮我留意,可有什么地方,难通外人。” 皇命在身,山春花也不敢马虎此事,亲自询问绣坊中的绣娘,还让临县的绣坊整理好下乡卷宗,最后罗列了一些外人少知的地方。 另一头,山桃还去拜访了师父,陪着老人家尽心谈医论道后,又寻了药农。 因她当年提议教授百姓识药草换生计之事,苍江县不少百姓后来都开始种植药材,加之因地制宜,如今苍江县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药乡。 一开始药农觉得山桃的提议是分了他们的利益,现在来苍江县收购药材的药商络绎不绝,他们也明白了这是大大的善举。 因此当山桃问询他们是否知道什么地方地广人稀,又难通外界的时候,一个个奋勇相告。 药农加上绣娘共同提供了一份名单,司周行二话不说立刻派人着重调查名单上的地方。 “调查的事还需一段时间,不如你先回青山村去走走亲戚?” 司周行这段日子难得没有粘在山桃周围,而是起早贪黑,大半日子没有人影,今日忽然冒了出来。 山桃的仙术虽可透视,却也有范围限制,具体地点没有确定前,也不急着帮忙,索性在师父的医馆坐起了诊。 山桃抬眼看了一眼司周行,一副看透的模样,“这么些日子,忽然让我回村,是不是地方找到了?” 心里打着自己小算盘,不想山桃涉险的司周行被戳穿后也不尴尬,无奈地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你,是有眉目了。到时候短兵相接,你何必淌这浑水,不如等我......” “周行,你知道的,庸王与我是私仇,可他通外敌却是国恨。”山桃不再和他周旋,而是袒露心迹,提起庸王所为也难掩不耻,“我要的不仅是他的命,更不能让他以私欲伤害边境的百姓一分一毫。” 看着眼前掷地有声的山桃,司周行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北朝为质的时候。 那时候的山桃同他一般不受重视,宫人可轻,但他却觉得她不需要那些绫罗绸缎的簇拥,也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因为她心怀天下百姓。 最后司周行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拒绝山桃同行的事。 趁着入山还有几日空闲,山桃还是回了一趟青山村。 村里知道最出息的山家二房回来人了,早早等着吃酒,衣锦还乡可是大喜事。 但山桃却提前支会了大伯一家,身负皇命不可宣扬,便没有什么排场,只当是走亲戚。 家里的小楼,即使这么多年没住人,也依旧干净明亮,一看就知道大房没少拾掇,哪怕二房如今远在京都,难得回乡,也时时刻刻记挂着。 等见完乡亲,山桃自己挑了个蒙蒙亮的清晨,步入了当初放归狼崽子的山脉。 听乡亲们说,村里这几年再没遭过野兽之灾,之前有家田地来了只饿极了的野猪,还没等它毁坏庄稼,便被一群狼给捕杀了。 山桃站在山林之中,没有高声呼喊,也没有用仙术,只是静静站着,她知道狼崽子在她离开之后护着村庄,至少证明它自己也得到了狼群的认可,便已经放心了。 当山桃准备下山时,背后忽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一转身,一个毛绒绒的大家伙朝她扑了过来。 白色的绒毛瞬间掩盖了山桃的面容,看着努力甩动自己直愣愣尾巴的白狼,山桃笑意难掩,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长大了呀,狼崽子。” 第九十二章 一网打尽 白色在深夜中本该十分显眼。 白狼却靠着诡秘的步伐,轻松将自己隐匿在月光之中,疾步间仿佛一抹光。 穿着布甲的影卫藏在暗处,心弦紧绷,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会化作最快的利刃。 褪去红装换上戎装的山桃,比日常那副小家闺秀般的模样更加亮眼,手里提着银枪,站在司周行身旁,威严不遑多让。 密林中很快穿梭而来一群暗隐,领头的便是白狼,用鼻尖蹭了蹭山桃微湿的掌心,头偏向了一处。 “它找到地方了,可以行动了。” 司周行的下属早已熟识山桃,也明白这位看着娇滴滴的小娘子实则是个狠角色,心底是信服的。 但被拉来做见证的驻地将军将自己对女流之辈的不屑都摆在了明面上,嗤笑一声。 “行军打仗如何能依靠这低贱的畜牲,果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殿下,我看还是派我带来的斥候去打探贼寇位置吧?” 此次秘密暗剿庸王豢养的私兵,司周行除了带了自己的影卫,还有一队长公主的亲卫。 未通上意私自用兵是大忌,明面上还需让当地的将领知晓,不过用得理由是追查到一股穷凶极恶的山贼。 送上门的功勋,将领自然不会不受。 “听闻将军姓花,是京都花家?”山桃淡淡开口。 这将领不过是花家旁支,早出了五服,靠着溜须拍马的本事混了个小军官。 闻言傲然抬首,“小娘子倒还有些见识,不错,正是花家。” 山桃忽然提枪,只见银光一闪,枪刃直逼花将军面门,离他鼻尖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 忽然的变故让花将军险些叫出声,往后一退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大变,“你...你算什么东西,敢刺杀朝廷命官!” 周遭人,无论是司周行的人还是花将军带来的士兵,皆有些啼笑皆非,明眼都知道山桃是给他教训,并未伤人。 “山姑娘受皇命替皇后寻医,又受我之邀助力剿匪。”司周行虽还笑着,可却笑不及眼,“你问她算什么,可看清自己算什么了?” 此话一出,花将军顿时冷汗岑岑,现在他才知道山桃的来历。 他一个偏远地方的小将领,同时得罪了吏部侍郎的女儿和皇后皇子,那有一百个脑袋也是不够掉的。 但司周行没再给他耽误时间的机会,“来人,将他捆起来,剿匪后再惩处。至于花将军带来的部下,若不用心作战,以军**处。” 头头都被捆在人手里了,其余人自然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大部队身后。 山桃和白狼在前方引路,身后士兵随行。 有聪明些的本地兵也渐渐察觉出了异样,穷乡僻壤之地,哪里有大规模的贼匪,这一行人的规模都足够打一场战事了。 没等那小兵想明白是不是司周行太过怕死才带这么多人,连片的田庄出现在了众人眼里。 此处为一山谷,无路外通,只有越山而出,因此人烟稀少,绝不可能有规模如此大的村庄。 “田地成片却少耕种,这么多户人家连一只狗都没养,不对劲......”小兵喃喃出声。 这句话被司周行听见,颇为赞赏,“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突然被点名,也不见慌张,压低声音回道,“小人卢狄。” “如你所见。此地并非寻常百姓,也不是贼匪流寇,而是庸王豢养的谋反私兵。” 月上柳梢,正是人沉睡放松之时。 羽箭如流星下坠,瞬间便带走无数人的性命,短兵相接,厮杀声不绝于耳。 山桃手提银枪,身边有白狼相护,比最勇猛的战士还要披靡,热血沸腾的一刻,让她忽然明白了母后当年弥留之际的怅惘。 “花家儿女,自当驰骋沙场,而不是躺在温柔富贵乡......” 母后常常带着山桃在城楼上远眺,山桃以为母后想家,哪里知道母后她望得是更遥远的边疆。 激战持续到天蒙蒙亮,大部分私兵被绞杀,还剩下十余人被俘,甚至还有一个将领,足矣为此战正名。 司周行让人将一开始捆住的将军提来。 花将军连刀都没握过几次,见此番场面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道:“是小人有眼无珠,殿下此番大功,小人愿为殿下作证!” “如此说来,我还应该向将军说一句多谢了?”司周行勾起嘴角。 “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小人分内之事。”花将军狗腿道。 “可惜,将军恐怕没这个机会了。”司周行抬手示意,“花将军对敌时意图放走贼寇将领,被发现后当场伏诛。” 花将军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没等他出声,人已经被捅了个对穿,躺在了地上。 “卢狄此次作战英勇,暂代领军。”料理完花将军,司周行又点了一人来收拾残局,此事还得由当地将士出面更为合适。 卢狄此前便显聪慧,作战时也勇猛无比,此时也识时务,单膝跪下领命,并不多看花将军一眼。 “不过殿下,花将军通敌之事,是否缺少实证?”卢狄不想错过表忠心的机会,多问了一句。 司周行笑了笑,“此事你不必理会,当好差事便是,功不会少的。” 私兵中将领不少,司周行偏留了一个,自然不是无意为之。 私兵将领被单独关押,司周行也没让人上重刑,只轻轻一句,“我知晓你为何替人卖命,你家人现在具安,不必忧心了。” 那人瞳孔一缩,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只要你不伤害我家人,任凭差遣。” “通敌叛变是死罪,你自知晓,但若你愿意指认有人为你通信,我自保你家人不受你牵连。”司周行的话一语中的。 那人连挣扎也无,直接点头应下了,“你要我指认谁?” “花家旁支,驻守此地的花将军。” 此行目的已达,便不便久留,需速速返京。 明面上说要寻的名医也不能落下,他们找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教山桃医术的师父。 老人家行医半生,教出了一个名满京都的女大夫,如今自己又受了皇命,乐乐呵呵跟着徒弟上京了。 第九十三章 君心难测 和出京都的悠哉悠哉不同。 山桃和司周行返程时昼夜不停,走得是掩人耳目的偏僻近道,让容妃派来埋伏的人扑了个空。 刺客还等候在他们返程的路上,司周行却已经带着此次捉拿的贼寇以及作证的卢狄,入宫面圣。 庸王卧薪尝胆里通外敌豢养私兵,容妃身后的花家可能掺和其中,与庸王勾结。 当证据一点点铺陈在眼前,慕帝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些东西不止是慕朝之患,更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一个是自己唤为儿子逗乐的庸王,一个是自己宠爱多年甚至有皇嗣在侧的宠妃。 “好,好得很。”慕帝越是暴怒,语气越是冷静,“你此番替你母后寻医本是尽孝,许是感动上天,有了这番收获更是对慕朝有大功。此事先不要声张,让兵部接手此事。” 司周行低头应下,并不居功自傲。 看着这个自己几乎忽视了半生的儿子,慕帝一时间有些恍惚。 那个在襁褓中会拉着自己手指笑的娃娃一转眼竟然已经长成了能上阵杀敌的郎君。 慕帝案上还摊开了一份请安的奏折,是庸王这些日子怕慕帝恼怒他妾室之事,日日更加安顺,一口一个儿子不孝。 看着那刺目的儿子二字,慕帝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皇后诞下双生子时,钦天监的星象之言。 “父亡于子......难道,这星象之说,实则指的是庸王?” 慕帝心头浮现出这一猜测,越想越觉得可能,要说儿子,司周行几乎难见他一面,恐怕加起来都没有庸王叫得父皇多。 “父皇,庸王不过是您的手下败将,此次私兵已了,顺藤摸瓜还可反击外敌,不足为患。”司周行见慕帝长久无言,又进言道,“花家前朝便为护国武将世家,如今又有容妃娘娘在后,和庸王之人牵连,恐污花家名讳,也伤及父皇颜面,更该早些查清才是。” 花家有容妃撑腰,平时也没少挤兑司周行的势力,甚至是皇后母家也多有争端。 如今司周行却全然为慕帝考量,一点也不避讳提及有子嗣的容妃,反而更让慕帝安心。 “吾儿所言不错,此事父皇会派人暗中调查。”慕帝心念转动,再看司周行难得多了一丝温和,“你此番之行颠簸,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司周行行礼退下后,也没出宫,而是往皇后住所赶去。 身后追来一位内侍,笑得见牙不见眼,“殿下留步,陛下刚刚赐下赏赐,殿下若要去见皇后娘娘,那这赏赐奴才便送往殿下府邸?” 让这些人精似的内侍巴巴上来献殷勤,不过是因为当今还未立下太子。 原以为大皇子不得圣心,多半要落在容妃之子身上,没想到还能有转圜。 司周行却宠辱不惊,甚至谦逊有礼,“如此便有劳公公了。” “殿下折煞奴才了。” 公公刚走,司周行还没离开慕帝寝殿,便看见了一华丽歩撵款款而至。 容妃抱着才三四岁的皇子,见着司周行也未下歩撵见礼,只随意让人停下。 “本宫居然不知殿下寻医归来了?此行怕是辛苦,皇后娘娘若知晓殿下一片孝心,说不定会少咳嗽一声呢。” 司周行并未与她起争执,他最憎恨也最了解自己的父皇,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不会熄灭。 容妃被司周行当做空气无视,自是憋了一肚子气,下了歩撵便换上了一副委屈的可怜模样。 没想到却被慕帝身边的内侍拦在了门外,“陛下正在忙政务,娘娘请回吧。” 皇后那头,山桃正领着师父为皇后把脉。 若不是山桃见识过皇后所中的毒药,也难以辨别皇后的脉象。 更别提现在皇后早已被山桃秘密治好。 师父虽未知全貌,但对山桃这个徒弟是信任的,号完脉对外依旧是同样的说法。 皇后凤体违和,乃辛劳之兆,亏虚难补,只能徐徐将养。 离开时,师父看着山桃深深叹了口气,“原以为你父亲如今身居高位,你便可做个逍遥自在的大夫。没想到涉及了皇家...师父知你聪慧,但万要保重自身。” 山桃冲着师父深深鞠躬,“山桃不敢忘师父教诲,也并非贪图权势富贵,必不做伤民之事。” 司周行到的时候,宫里只剩下了皇后和长公主以及山桃,三人有说有笑,完全不像外界传言皇后命不久矣。 “好了,你们陪我说话也累了,自去吧。” 等司周行给皇后请完安,便被下了逐客令。 三人便改在长公主寝殿议事。 “外事已料理干净,內闱之事,便要交给皇姐了。”司周行执壶为山桃和长公主斟茶。 长公主粲然一笑,饮下热茶,“你们打了漂亮的一仗,本宫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不能落后。容妃,和花家,一个也逃不掉。” 说完,长公主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山桃,轻咳一声,“花家别的便罢了,不过如今的家主也是嫡支最后的子嗣,还是北朝长公主的小舅舅,此番花家难逃,他可也落不着好。” 司周行自北朝而归,还带回了北朝长公主的尸首,明面上什么也没做,暗地里却将当初伤害过她的人一个个除去,也就剩下了依靠容妃的花家。 偏偏如今花家家主还是北朝长公主最小的舅舅,不理人间事,整日寻仙问道开炉炼药,完全不顾及花家的事,只是个空架子。 但以司周行以往对北朝长公主的相护,长公主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多问一句。 出乎她意料的,司周行将问题递给了山桃,“桃桃,你怎么看?” 山桃想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小舅舅难得沉默了。 花家满门武将,偏偏最小的幺儿是个陈情山水的主儿,有兄长在边境,有长姐在中宫,也无人约束他。 被养成旁人眼中的纨绔公子,却也因此逃过了北帝对花家的屠戮。 “若花家先祖在天有灵,恐也不愿花家从护国良将变成欺压百姓的伥鬼。”山桃的话并非贬谪,反而透露出深深的无奈。 司周行轻轻拍了拍她的衣袖,转而对长公主道:“无论是傀儡还是旁的,留着花家也不过是为先烈蒙羞,皇姐自行便是。” 第九十四章 公主难为 “事情都做好了吗?”司嘉宁将司周行和山桃送走后,回了内室,对着虚空发问。 一影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显露身形,单膝下跪回道:“证据已经备好,只等陛下心腹暗查花家的时候发现。花家虽然并未和庸王勾结,但庸王藏兵私自铸造武器,花家的人贪图富贵也掺和了一脚,并不算冤枉。” 司嘉宁不复在亲人面前的乖顺和善,扬起嘲弄的笑意,“冤枉又如何?既要享受泼天富贵,便该做好拿命抵偿的准备。这是容妃和花家应得的。” 影卫并不做评价,只做好一只倾听的耳朵。 今日的司嘉宁似乎格外有兴致,对着舅家挑选来,陪着自己长大的影卫也没什么顾忌,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 “好戏马上要开锣了,本宫一人独饮不够畅快,你陪我。” 影卫本想劝告,抬眼见司嘉宁难得放纵的肆意,终究是伸手接过了酒杯。 哪怕是皇后,也不清楚,司嘉宁这个长公主的位置做得实在太过沉重,仿佛一道枷锁将她束缚成一副大气沉稳模样。 烈酒下肚,影卫借着酒意,大胆地看了一眼公主,仿佛见到了初遇时的女童。 明明还是年幼的孩童,却穿着华服戴着能压弯人脖子的珠饰,彼时司嘉宁朝他伸手,笑道:“跟着本公主,便只能听我一人之言,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事,你可答应?” 从小被国舅家收养培养成影卫的他,知道自己注定要随从一人一生。 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却也是会朝他伸手的小女孩,他无法拒绝。 他帮司嘉宁做了很多事。 慕帝因皇后家世显赫加之星象之说生了嫌隙,对自己亲生儿子冷漠不仁,唯独对司嘉宁百般疼爱。 并非是慕帝尚且有一丝仁慈父爱,而是小小年纪,司嘉宁已经学会了玩弄人心。 “他放逐我的胞弟,苛待我的母后,荣宠我的敌人,还妄图在我身上证明自己的慈爱。”司嘉宁仰头饮下烈酒,有酒液洒落在修长的脖颈上,宛若透明的宝石,“父慈子孝,为父不慈,子何孝之?” 湿润的眼眸比往日更盛精光,司嘉宁喝得痛快,笑得肆意,“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夫君,也不是一个好君王。” 此话若叫旁人听了,定以为长宁公主得了失心疯,才敢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话。 但影卫却知晓,这是司嘉宁早刻入骨髓的恨意。 哪怕皇后,也只以为自己的毒因容妃妒忌而起,只有司嘉宁,从山桃哪里得知此毒后,顺藤摸瓜,查出了真凶。 “他要杀我母后,我便替他办丧。” 这隐秘之语,只响彻在二人之间,再无旁人知晓。 慕朝长公主长宁,手握屠龙之刃,已磨刀霍霍。 城外,司周行和山桃同乘马车,往山家驶去。 司周行见山桃有些出神,问道:“想什么呢,可是累了?” 山桃摇了摇头,“不累。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你提起长宁公主的话。” “皇姐?怎么?” “我记得你说长宁公主性格坚韧宽和,联络舅家安抚皇后,还私下襄助你。庸王的事本是你无意发现的,可如今看来,长宁公主到好似早准备好了后手一般。” 人往往容易忽视眼前的事物,谓之灯下黑。 在司周行眼里,司嘉宁无疑是一个足够称职的长姐、女儿,即使慕帝都真心疼爱她,丝毫没有因皇后和他的缘故受牵连。 但此次庸王和花家容妃的事,司周行不过开了一个头,之后的千丝万缕,穿针引线的皆是司嘉宁。 见司周行也陷入沉思,山桃反而轻松地笑了,还点了点他的肩膀,“是我思虑过重,我明白后宫难存,长宁公主能有今日之威,想必也吃了不少苦,总算如今有了转机。” 司周行也回以一笑,可心底却浮现出了一个声音,越来越明晰,难以忽视。 将山桃送回山家后,难得司周行没有觍着脸留下蹭饭,而是让人调转马头,又驶回了皇宫。 “殿下,快要落钥了,咱们不便在宫内留宿啊。”车夫一边驾驶着马车,一边说道。 皇子及冠后便会封王外守,司周行虽然因受慕帝忌惮没有封王,但皇子府却早早落成,已经不住在皇宫内院了。 “无妨,你快些,不费时辰。” 等司周行匆匆又赶往长宁公主寝殿时,司嘉宁的酒已经醒了。 她不顺心的时候,就爱关起门和自己的影卫喝酒,长此以往早练就了酒量。 尽兴了便又恢复了平日的姿态。 刚刚盥洗完,长宁的头发还半湿着,见自家弟弟倒也没什么避讳,散着一头青丝让宫人请了进来。 “你这会儿不该赖着山桃吗,怎么又进宫了,有什么事忘记说了?” 半湿的青丝散落脸颊两侧,让平日威严的长公主看起来柔顺了许多,看着司嘉宁还泛着水汽的眸子,司周行忽然便哽住了。 司嘉宁以为他有什么事不便,屏退左右又问了一遍。 司周行深深吸了口气,冲着司嘉宁忽然深深一拜,“弟弟只是忽然觉得,这些年来辛苦皇姐了。” 司嘉宁一愣,尔后笑了将人扶起来,“你我是至亲血缘,何须说这些话。” “弟弟想起来了一事。父皇子嗣单薄,除我之外,皇子中应是容妃之子最受宠爱,朝中传闻父皇欲立其为太子者甚多。如今容妃倒台在即,若没了他,又会是谁呢?”司周行起身后缓缓道来。 “你倒是,真的长大了。”司嘉宁没想到司周行会想到立太子一事,眼神深邃了些,“嫡长为先,这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不是吗?” 司周行直视司嘉宁,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胞姐的眼中除了温柔还有野心。 “皇姐应知,弟弟无心权势,只待庸王容妃一除,自向父皇请求外封,做闲云野鹤的王爷,便是余生所愿。” 司嘉宁并不意外,自己这个弟弟偏生是个情种,以前的北朝长公主还能说是恩情难却,现在的山桃却明显是他心尖之人。 “你的心意,我自然明了。届时,我也会向父皇陈情,你若有喜欢的封地,便先准备着吧。” 等司周行离开了,影卫才又走出阴影,“公主,您为何不告知殿下,皇后娘娘中毒的真相?也免得让殿下觉得您是为了权御。” “让一个儿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想杀自己的母亲,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吗?”司嘉宁的叹息微不可闻,“周行半生孤苦,如今寻得所爱,我和母后便也安心了。何况,我又何尝不是为了权御呢?” 第九十五章 败局已定 庸王之罪,既关乎北夷与慕朝的关系,又事关慕帝颜面,审讯一直暗中进行,密而不发。 当花家与庸王勾结的罪证一点点浮出水面,慕帝怒火中烧,砸了大殿内不少东西。 “陛下,还有一些书信。”暗查此事的侍卫恨不得此时自己能原地消失,但还是将最后的物证呈了上去,“这些书信字迹已寻专人鉴查,确实出自庸王和容妃之手,言词污秽......” 收复北朝,统一中原南北建立慕朝,是慕帝引以为傲的功绩。 无论是收为义子逗乐的庸王,还是入自己后宫的前朝皇后容妃,皆是慕帝炫耀功绩的玩物,如今却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自以为的掌中之物实则曲意逢迎,将自己当做傻子一般玩弄在鼓掌之间,甚至险些祸害自己的王朝。 信件上的柔情蜜意,字字如针扎入慕帝的眼睛,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倒退几步跌坐在了龙椅上。 “限刑部,三日内让庸王将通敌之罪告清,朕要让北夷付出代价!” 推开搀扶自己的内侍,慕帝掷地有声。 殿外司嘉宁带着山桃候着,见侍卫给自己行礼走远后,才由内侍带着入内。 “公主您可得好好劝劝陛下保重龙体,为了政事,陛下近来少食难眠,且煎熬呢。” 司嘉宁闻言轻蹙眉头,点了点头,向慕帝行礼后亦带着忧心,“父皇,女儿给您炖了补汤,您用一些吧。” 后宫前朝烦忧不断,慕帝因为容妃之故也许久不入后宫了。 看着自幼尊崇自己的女儿体贴不已,慕帝才觉得勉强有些宽慰,“怎么还自己下厨了,这些事让宫人去办便是。你身边站着的是?” 司嘉宁端着汤羹放在慕帝桌上,又替他捶背捏肩,笑道:“见父皇劳累忧虑,女儿做些羹汤不妨事。这是吏部侍郎家的女儿,也是京城有名的大夫,女儿近年多由山姑娘调理身体,觉得不错,便想让山姑娘也替父皇诊脉,开些滋补的方子。” 山桃也顺着司嘉宁的话给慕帝行礼问安,“臣女山桃,参加陛下。” “山?原是山侍郎的女儿,倒是虎父无犬女,既是你一片孝心,便诊一诊吧。”慕帝不甚在意,将手搭在了脉枕上。 山桃只以寻常看病姿态,诊脉后又询问了一些症状,皆能与慕帝近来不适对应,倒让慕帝另眼相看几分。 寻问完,山桃便退出内室,在外殿开始罗列方子,与慕帝的药方需留存太医院检验。 看着慕帝舒心地饮用了羹汤,司嘉宁才状似不经意道:“皇弟与我借人捉拿庸王私兵时,女儿也未曾想此事会牵连甚广。虽容妃娘娘有罪,但烨儿却无辜。想当初容妃娘娘初入后宫便承宠诞下烨儿,父皇您欣喜不已,让容妃亲自教导,如今烨儿便不适宜养在容妃身旁了。” 司嘉宁的话让慕帝手上一顿,“烨儿确实是容妃初入宫那年便诞下的......难道,烨儿并非龙裔?” 慕帝的猜测一出,司嘉宁立刻抽手跪下,惶恐道:“女儿不过是可怜烨儿年幼受母妃牵连,父皇此言不妥啊!” “与你无关,容妃和庸王有旧,是水性杨花之人。”慕帝伸手将司嘉宁扶了起来,又让内侍去将烨儿抱来,“山侍郎之女医术还不错,便让她来验一验吧。” 日日笙歌的雍王府近来忽然安静下来。 对外宣称庸王忽然重病,休养在府不见客。 实则雍王府内已经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狱,连一只苍蝇都难逃。 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庸王被铁链捆在刑架上,身上伤痕遍布,嘴却依旧是锯不开的葫芦,不肯交代自己里通外敌之事。 “冤枉,父王我冤枉啊......” 刑部尚书看着油盐不进的庸王也是一阵恼怒,慕帝将审讯之事交于他,便是想将计就计,通过庸王反将一军北夷。 庸王里通外敌之罪证据确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抓获的庸王下属皆没有能够联络北夷的方法,不过只是庸王手中的刀。 而庸王对着罪证只喊冤枉,连对慕帝的称呼也未更改,时间越久,北夷生疑的可能性便越大,到时就失了先机。 “给我继续打,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刑部尚书冷笑一声,忽一狱卒近身通报。 “大人,大皇子殿下来了。” “大皇子,他来做什么?”刑部尚书心里一阵嘀咕,不过想着此次庸王的事是司周行揭露,且近来慕帝似乎对他态度有所和缓,还是恭敬道:“让人请进来吧。” “本皇子听闻大人似乎为审讯一事愁眉不展,特来献计。” 司周行身后还带了一个嬷嬷,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刑部尚书定睛一看,发现是容妃之子,心头浮现出一个猜想,脑门立刻流下汗来,也不耽搁,直接给司周行腾了地方。 “下官办事不力,劳请殿下出手。”刑部尚书连人都没留,直接撤走了所有狱卒,自己也避在外面,只留下了司周行和抱着烨儿的嬷嬷。 庸王睁开被血水模糊的双眼,看着司周行还扯了扯嘴角,露出七零八落的牙床,“是大皇子啊,想当年在北朝,我还算养了你几年,如今倒是恩将仇报了?” 如今庸王自知败局已定,坚持不开口不过是想着看北夷给慕朝添些麻烦,说话也没了顾忌。 “本王记得,你当时和陶陶走得近,你喜欢她是吧?哈哈哈,不愧是一对狼心狗肺的东西,配的很!” 听着庸王的疯言疯语,司周行面不改色,只听他提起山桃才冷了几分。 “今日,是想向你介绍一个人。”司周行抬手让嬷嬷靠近,将其怀中的烨儿露出来,“你看看可熟悉?” 烨儿庸王是见过的,也知道是容妃的孩子,他不仅恨慕帝,也恨背叛自己的容妃,没看明白司周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司周行随手从桌上取来一个茶盏,往里到了些清水,然后用一根针刺破了烨儿的手指,滴入了一滴血入茶盏。 尔后那针尖对准了庸王,“你可知烨儿是在容妃入宫不久便有的?” 又一滴鲜血入盏,庸王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茶盏里的两滴血液越靠越近最终融为一体。 第九十六章 大仇得报 原本容妃住在后宫中最富丽堂皇的宫殿,连皇后居所都不比她奢华一二,如今却被搬离了所有陈设,只留下了一张硬邦邦的床榻。 宫人也被换成了健壮的嬷嬷,若容妃再敢摆架子,或嫌弃吃穿或撒泼相见慕帝,便会被这些嬷嬷狠狠扇几个巴掌。 几次闹事不成,容妃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再不敢生事。 只有自己的孩子烨儿被宫人抱离时,容妃哭得撕心裂肺,却也没能留住,此后不进食水以泪洗面,想破头也不明白,自己的好日子怎么就忽然到了头。 门外有人低声说着话,片刻后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戴着面纱的宫女。 容妃缩在角落中,被屋外刺眼的阳光照得又缩了缩,看也不看那宫女一眼,只喃喃道:“我要我的烨儿,我要见陛下......” 颠来倒去也只有这两句话。 那宫女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瓷瓶,走近后,慢慢蹲下来,看着容妃,“从北朝到慕朝,继皇后到宠妃,娘娘如今不该已经心满意足了吗?” 得宠时容妃目中无人,对宫人更是动辄打骂,如今失势也没少被宫人报复,因此对眼前人的讥讽无动于衷。 “从你将毒药下到我母妃餐食中,你便该知道,因果报应,等着你呢。”山桃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状似疯癫的容妃,谈不上大仇得报的畅意,只有满心的悲痛。 无论容妃如何,她的母后再也回不来了。 容妃被这话一惊,抬头愣愣地看向山桃,才发现她生了一对故人的眸子,那样锐利,不复当初在北朝时被自己毒盲后的暗淡。 “你是谁!?你不可能是她,她早就死了,你装神弄鬼想要干什么!”容妃只觉得背后发凉,不停往后蜷缩却无路可退。 山桃轻笑一声,从瓷瓶里到处了一枚通体碧绿的药丸,“表姐,你被花家旁支费尽心机送进后宫,我母后待你诚心诚意,可你呢,只知道攀附皇恩,甚至不惜对你的姑母下毒,日日夜夜你可曾有一丝悔过?” 容妃瞳孔睁得越来越大,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一阵嘶吼,“不是我,不是我,是庸王,不,是北帝让我下的毒,我没有害姑母,我没有!” 山桃母后所中之毒,来自北朝皇室秘药,山桃自然知道毒只会出自北帝之手。 但容妃也并不无辜,她知晓那是毒药,却还是一点点下给了自己的姑母,贪图她的后位,甚至后来对她唯一的血脉也下了毒手。 容妃只当山桃是枉死后的鬼魅,但无论她如何哀求呼救,也没人应答她一句,最终还是被山桃逼着咽下了那颗药丸。 “你给我吃了什么......”容妃伏倒在地,干呕不止,还用手指去抠喉咙,但也没能将那药丸吐出。 山桃用手帕擦干净手,不急不缓道:“毒药罢了,不会让你立刻死去,而是肝肠寸断,一点点感受痛苦折磨。” “还有些时辰才会死透,不如我再和你说些你想听的话吧。”山桃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坐在一旁床榻上,“赐死你是慕帝的命令,至于你的烨儿,也是可怜,小小年纪,母妃落罪,亲生父亲庸王也在劫难逃,你说他小小的人儿,日后可如何存活呢?” 容妃体内的毒药已经开始发作,痛得她在地上打滚,偏偏山桃的话一字不落的入了耳,目眦欲裂,“烨儿,不是庸王,他是陛下的孩子,是未来的太子!” 声音慢慢喑哑,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货真价实的慕帝血脉,却再也开不了口,只能任由泪水潸然落下。 山桃说完慕帝和烨儿,又聊起了花家,花家落了个满门抄斩的地步,从上到下,被容妃带来的泼天富贵养成了一群只知道鱼肉百姓的草包。 就是稚子也是躺在百姓血肉上享受荣华。 山桃多希望能找到一个无辜的花家人,却没有,与其让花家留下这条肮脏的血脉玷污先灵,不如用鲜血擦洗蒙尘的忠良之将的匾额。 从皇宫中出来,已经日落西山,山桃有些恍惚地漫步在街上。 京都依旧人烟鼎盛,街边摊贩路人热络地如同太平盛世。 走着走着,山桃忽然踉跄撞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抬眼便看见了司周行温柔的眉眼。 “她死了。” “我知道,庸王已经尽数招了,不日便会被秘密处死,你若想亲自行刑,我来安排。”司周行轻轻撩起山桃眼前的碎发。 山桃却摇了摇头,“都结束了,我不想再看他的嘴脸。” 纵使慕朝民风开放,大街上一对样貌出众的男女相拥也十分引人注目。 司周行怕影响山桃清誉,刚想拉开些距离,却被山桃一把握住了手,瞬间僵在了原地。 “你以前说相国寺的斋菜好吃,我现在就想吃。”山桃语气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是难得的柔软。 司周行此事魂都飘离了一半,哪怕山桃现在说星星好吃他也会想尽办法摘下来,立刻点头:“好,我现在就带你去吃。” 下属牵来马匹,司周行抱着山桃跃上马,拉动缰绳,避开路人朝城外驶去。 此时已入秋,城外层林尽染秋色,马蹄扬起片片落叶。 相国寺在山顶,骑马难行,两人常年习武,爬山自然不在话下,只那手握在一起便没有再分开过。 一路爬到了半山腰,隐约可见一片桃树林中有一雅致小庙,山桃忽然驻足,拽住了司周行,“我累了,咱们去那里歇歇脚吧。” 司周行寻声望去,面色有一瞬间的凝滞,耳尖也范起了可疑的红晕,“马上就到了,要不我背你上去吧?” 山桃却耍起了无赖,说什么也不肯再走,松开手转身便向那小庙跑去。 牌匾上书神女庙三字,里面供奉着一个背负银枪的红裙神女,并不是常见的供奉神像,香火倒是旺盛,除了瓜果点心,供奉的最多的便是花束,如今是秋季,便摆了不少秋菊。 “我听闻京都内外神女庙不少,据说第一座便是这里。我怎么觉得这神女像有些眼熟呢?”山桃故作不知偏头看向司周行。 司周行见她满目打趣,哪里不知晓她的心思,索性大大方方的冲她做了个揖,“神女庙庙祝,正是在下,神女下凡,小人荣幸之至。” 那神女像,几乎是和山桃前世长得一模一样,起初是司周行为了祭奠自己所建,后来京都的百姓感念前朝长公主护民义举,也纷纷仿建参拜,不着名号,敬意却在心间。 第九十七章 行军北境 位居慕朝之北的游牧民族北夷一直是慕帝的心腹之患。 游牧民族依重天时吃饭,草原上若牛羊不丰,缺衣少食,便会骚扰慕朝边境的百姓。 虽主要为了抢掠食物,但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异族汉子驰骋,总会伤及无辜百姓。 如今北夷新上位了一位王,年纪轻轻,野心勃勃,屡屡挑战边境。 一开始慕帝以为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并不放在眼里,现在北夷和庸王勾结之事曝露,才知道那北夷王城府极深,故意做出一副轻佻做派,实则暗中绸缪,想要里应外合。 所图甚至不是简单的食物,而是慕朝江山。 早朝之上,朝臣吵吵嚷嚷已经大半日了,却没有定论。 慕帝手握庸王招供的北夷机密,意图趁机设下埋伏,请君入瓮,次计几乎无人反驳,北夷如此做派若不趁此良机打压一二,实乃一大憾事。 吵嚷的原因则是慕帝想要亲自领兵上阵。 “陛下,您龙体贵重,那北夷人彪悍凶猛,不容闪失啊!”有大臣言辞恳切,一副慕帝坚持去他就撞死在朝堂的意味。 还有臣子则提议道:“如今大皇子已长大成人,且此前捉拿庸王私兵便是大皇子领兵作战,可见其已成将领之姿,不如陛下派大皇子前往督军,也可替陛下彰显龙威。” 慕帝虽然好大喜功,但还算能听得进去朝臣之言,闻言先看了一眼提议的那人,是国舅一党,刚有的意动又按耐住了。 那人敢提议大皇子,不过是看着司周行此前得力,加之慕帝此后几番赏赐,父子二人感情有和缓之势。 那则星象预言,慕帝虽然已经觉得多半指的是庸王,且已经被司周行打破,但想起皇后背后娘家的势力,对司周行仍然有些忌惮。 终究慕帝放下了御驾亲征的念头,但主站将领依旧未定。 下了朝,司嘉宁早备好了午膳,替慕帝布菜,全是慕帝所爱菜色,但他也没多少胃口。 “父皇怎么才用了这些,可是胃口不适,是否需要传召太医?”司嘉宁有些忧心道。 慕帝摇了摇头,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不必,只是军情烦忧罢了。” 对自幼宠爱的公主,慕帝心弦最为放松,将朝堂上的争吵说给了她听。 自幼嘉宁便显现出了过人的聪慧,不仅女儿家的琴棋书画上佳,连男子读的史书经策都不逊色。 时间长了,慕帝也爱和嘉宁聊一些国情之事。 司嘉宁听后,思量片刻,忽然跪拜道:“女儿愿随军作战,替父皇分忧!” 此话一出,慕帝倒是愣住了,“你一个女儿家如何上战场?” “父皇,慕朝历代,参军女将虽不多,却并非没有,前朝花家更是出了不少为国征战的骁勇女将。”司嘉宁娓娓道来,“况且女儿也并非上战场,只是随军而行,以助皇威。” 如果说慕帝不想让司周行上战场是忌惮他身后的国舅,司嘉宁虽然和司周行一母同胞却没有这个烦忧。 在慕帝眼中,女子终究是要外嫁的,在家从父,在外从夫,算不得国舅一脉。 且司嘉宁自幼与舅家便不甚亲厚,少有往来,更亲近他这个父皇。 不久,慕帝之命便下了,钦定了征北大将军,又派了长公主长宁督军。 命女子督军,此召一出,反对者却了了。 司嘉宁作为长公主,关心民生民计,多有善举,且文采斐然,有不少诗流传在外,就连马背上的功夫,也是在数次皇家狩猎中有目共睹的。 左右派个皇家子嗣去也不是上前线杀敌,此事便如此凿定了。 皇子府中,司周行穿了一身清雅长袍,正在煮茶,对面坐着山桃。 下属多次来告有人拜见,司周行只称病不见,连舅家也没见,一派悠然。 “你倒是坐的住,如今不少人想投你门下,让你去督军吧?”山桃戏谑道。 慕帝子嗣单薄,唯一成年的皇子就是司周行,还是皇后所处的嫡长子,简直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司周行替山桃斟茶,眉眼弯弯,“我无意那些,何必给他们假想,皇姐她等这个机会也很久了。” 上次和司嘉宁密聊后,司周行已经知晓了司嘉宁注定要走上一条崎岖之路,前路虽艰险,但她心意已决。 山桃见他坦荡,也知晓他真心无意皇位,微微叹了口气,“南北国势不同,我问过我父亲,南朝祖辈出过几任女皇,有先辈在前,公主所愿总算有希冀。但北朝向来保守,如今融合,也会有不小的阻力。公主需要一次扬名的机会。” 司周行和她相视一笑,他们都知道,这次战役就是最好的机会。 “我要随军行医。” 山桃的话并非询问而是笃定,她的医术在杜盈秋的教导下,与外伤一道甚有神名,配合上仙术,简直是军医的不二人选。 司嘉宁知道她的本事,早早便来求她随行,一个手艺精湛的军医,能在战场下救下许多士兵的性命。 “好,以茶代酒,算为你送行。”司周行没有任何的不赞许,意料之中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这不仅是山桃的医者仁心,也是她母后的夙愿,为国征战,哪怕是不一样的方式。 临行前,司周行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庸王已经毫无作用,被秘密处死,死讯暂且不会公布。 山桃骑上马匹时,背后的京都再无仇敌,只有亲朋好友,和想要守护的故土百姓。 许多人来为她送行,嘱咐的话说也说不完,十里长亭已过,还能隐约可见挥动的手臂。 “北夷此前糟了灾,草原上的日子不好过,便存了心思来抢我们大慕的东西。”司嘉宁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跟山桃慢慢讲着边境的情况,“这个时候,他们只是凶狠,像一匹匹饿狼。山姑娘,后方受伤的军士,我就交给你了。” 山桃认真地点头,低声道:“定不辱命。” 此行是对北夷的埋伏,军队化作几批从不同的路线行径,伪装成游商。 等他们抵达边境时,商贸往来热闹,百姓安居乐业,丝毫没有大战前的感觉。 第九十八章 护国安邦 南北朝融合一体,不仅仅是版图的扩张,还有思想传统的交汇。 慕朝迁都定北,民风不如南方开化,世人认定男主外女主内。 慕军此行作战北夷,有个公主督军,纵使下属心中有不满也不敢声张,但对于军医也要以一个女子为首,便质疑颇多。 除了山桃,还有两位军医,皆是随军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还有几个学徒给他们打下手。 有公主之命,他们也不敢明面上给山桃甩脸子,但对她的医术始终是质疑的,更想着等山桃见了缺胳膊短腿的士兵多半会被吓哭。 “在京城里给贵人看病说些好听话的娇娘,能做什么军医?”刘军医跟郎军医说着小话,甚至没有压低声音,嘲讽之意甚是明显。 郎军医见山桃正自己整理着药材器具,每一样都备得充足也摇头道:“根本没有经验,行军随医抢轻不救重,看她这架势,怕是想能救则救,反而耽误时机。” 山桃不是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但没有理会,大夫靠的是手艺吃饭,而不是耍嘴皮子,只要让他们见识到了真本事,自然不会再有顾虑。 很快,大战一触即发,山桃也引来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将军和公主定的计策是突击,先下手为强,埋伏了不少北夷士兵,第一波战役打响,因为他们抢占先机,受伤的士兵并不多。 三个军医加几个学徒完全能应付这样的病情。 抬进来的士兵一看山桃是个女子,就嚷嚷着要让另外两个军医治疗。 对此山桃也没坚持,病人的情绪也是愈合的重要一关。 刘军医和郎军医一边忙着治疗,一边悄悄打量山桃,没有病人愿意让她治,她便跟学徒一样做着打下手的活,并无一句怨言。 “到底是个小姑娘,一会儿有轻伤的让她上手吧。”郎军医心肠软些,如此说道,刘军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没反驳。 直到一个被弯刀划开腹部的士兵被送来,伤势惨重,肠子都露了半截,刘军医和郎军医直接摇头判定了他的生死。 那士兵是个老兵,也知道自己的伤势太重,脸上露出灰败的绝望,忽然听见一个沉稳的女声,“我能治。” 战事越来越吃紧,战线也拉得越来越长。 一开始说自己只是督军稳坐帐中的公主,也骑上了战马上阵杀敌。 在公主带着一小队人马以少胜多数次后,将领无不诚心信服,拥护公主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司嘉宁翻身下马,疾步走入帐中,贴身侍女立刻帮她摘下了沾满血迹残骸的战甲头盔。 大战三日,司嘉宁此时浑身臭烘烘的,自己却跟没闻见似的,随意用湿布擦了擦手,“先吃饭,快饿死了。对了,让山姑娘也来一同用饭。” 很快手脚麻利的侍女端来了饭菜,并未因她是公主而格外厚待,菜色和别的士兵如出一辙,只因山桃多加了一道素菜。 很快,跟司嘉宁一般脏兮兮地山桃也进了帐,有气无力地抬手道:“公主安,仪容不整还请公主见谅。” “快来吃饭,你抢救了那么多士兵的性命,见什么谅,回京都大有功赏。”司嘉宁笑得畅意,有些随性。 用饭时两人还是习惯不说话,吃饭的速度都不慢,一个有军事一个有病人。 虽然皆满身疲倦,可山桃却觉得,此时的司嘉宁远比在京都高楼中穿华服戴珠宝的长公主放松。 “此番北夷受了重创,就快坚持不住了,等他们求和,我们就撤兵。”司嘉宁吃完饭道。 “边境百姓不该受战火牵连,北夷人老实几年的时间,也够休养生息了。” 山桃放下碗筷,却提出了另一个可能,“此行我军捷报连连自是好事,但陛下可会想要乘胜追击?” 和在乎民生的司嘉宁不同,慕帝好大喜功,若看见了此次战事的赢面,少不得会要求他们吃下北夷的版图。 司嘉宁听完这话,沉思片刻,“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南北一统时日尚短,连年各地受灾,国库空虚,不能损耗百姓的心血。” 只能说,山桃一语成谶,慕帝接到边境传来的捷报后喜不自胜,果然传旨让将军继续征战,最好一口气收复北夷。 司嘉宁不愿意再起战火,便延迟了回旨的时间,暗中派人送信给司周行和舅家,想要转圜一二。 原本偃旗息鼓的北夷人,见慕朝迟迟不肯接纳他们的降书,也被逼急了,怕慕朝对他们的草原起了心思,竟然死灰复燃,多了一分斗志。 苦战又起,司嘉宁亲自领兵,将北夷将士打了个落花流水,最后亲自握着旗帜兵临城下,“慕朝愿接收北夷之降!” 此话一出,同样收到诏书的将军睁大了眼睛,想要提醒司嘉宁身负皇命。 司嘉宁看出了将军的意思,只道:“你回头,看看咱们的士兵。” 将军依言回首,看见了连日作战精疲力竭的士兵们,虽整装待发,可眼底的疲惫是遮掩不住的。 没有谁比将军更疼惜自己的士兵,他沉默了,最终没有阻止司嘉宁。 北夷被打破了胆,自愿从属慕朝,降约定得极其苛刻也不敢发怒,但司嘉宁也并未完全压榨,反而回赠了一些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吃和穿是人所需,你们在草原看天时吃饭,民生不济,慕朝可愿教授你们耕种之法。” 北夷的将军不可置信,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道:“此话当真?” “我是慕朝长公主长宁,凤令不违!” 司嘉宁看着北夷将军欣喜若狂的神情,想起了出军前与山桃父亲山侍郎的对话。 山侍郎以史书为鉴,徐徐道:“征服一个国家,军队为下,包容为上。当他们和我们吃一样的米,穿一样的衣,说一样的话时,何谓外,何谓内呢?” 大半年的征战终于到了班师回朝的那天,虽此次大捷,但将军依旧苦着一张脸,他跟公主可是违背了皇命,公主是皇帝的女儿不会遭难,他可不一样。 然而等大军入京,等来的不是皇帝的褒奖或惩处,而是他重病的消息。 第九十九章 完结章 司嘉宁骑马一路驰骋,进了皇宫也无人阻拦,马不停蹄一路朝着慕帝寝宫而去。 有一道身影站在门口,穿着正红色的凤袍,似乎在等候她的归来。 “母后。”司嘉宁翻身下马,一路不曾停歇的马匹立刻翻到在一旁,累得晕厥了过去。 皇后一把扶住了准备下跪行礼的司嘉宁,怜惜地抚摸着她消瘦的脸庞,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缓一缓再来又何妨?” “宜早不宜迟。”司嘉宁轻轻在皇后的掌心蹭了蹭,再起身看向殿门时,似乎又成了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女将军,“父皇他也久等了吧。” 看着司嘉宁步入内殿,皇后也收起了脸上一闪而逝的复杂神情,唤来自己的姑姑,让她将大殿附近清理干净,不要留下不相干的人。 殿内窗户紧闭,厚厚的帘布遮住了光线,燃起数枝烛火,一片光亮,却难知屋外光景。 慕帝躺在床上,面色灰败形容枯槁,气息甚是衰微,时不时还有几句呓语。 司嘉宁解开布甲,只着单衣,跪在了榻前,轻轻唤了一句:“父皇,我回来了。” “嘉宁......”慕帝勉强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了眼前的人影,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了司嘉宁同样伸过来的手,“回来了就好,北夷可攻下了?” 慕帝有此问,定是病重到已经不知晓时间几何,司嘉宁想着自己此前下的药量,应该不会如此快的发作,忽然想起了殿外母后的身影,心下了然。 “战事已定,父皇放心吧,好好将养身子才是大事。”司嘉宁并未直接否认,而是换了一个说法,此时的慕帝也无力深思。 司嘉宁扶着他喝了一点水,这让慕帝似乎多了些力气,硬要她将自己扶起来靠坐在床上,喘气如拉风箱一般。 “朕这一生,戎马大半辈子,统一了中原,濒死之际还能收服北夷,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哈哈哈......” 回望完自己英勇的一生,慕帝从玉枕里拿出一张明黄色的圣旨,郑重其事地交在了司嘉宁的手上,“父皇膝下子嗣单薄,终究只有你,父皇才放心,这个位置交给你父皇也再无遗憾了。朕死后,便和你母后一同葬在皇陵吧,切记一点,不可依仗国舅,外戚专权于你不利啊。” 心心念念的诏书此时就在手上,还是慕帝亲手交给自己的,司嘉宁忽然觉得好笑。 慕帝忌惮皇后的家世,然而当初也是靠着这股助力才坐稳了皇位,切自己的舅家约束子弟,行善积德,却被慕帝当做眼中刺。 之前受容妃庇护的花家坏事做尽,在慕帝眼里也不过是自己爱妃的瑕不掩瑜。 如今容妃被慕帝厌弃,他又想起自己发妻的好了,实在可笑。 “女儿还有一事向父皇请示,容妃之子该如何安置?”司嘉宁压抑住嘲讽的笑意,问道。 慕帝此时说话已经不太利索,提起让自己丢尽颜面的孩子眉眼尽是厌烦,“你回来前,已经赐死了,实在,碍眼。” 司嘉宁慢慢扶着慕帝重新躺下,状似无意道:“烨儿受父皇疼惜多年,又是父皇的幺儿,就这样死了,倒也是可惜。” 慕帝倏然睁大眼睛,有疑惑有猜忌,却发现自己发声已然困难,只能瞪着眼睛看向司嘉宁。 司嘉宁甚至带着一点笑意,“我从大夫那里听闻,滴血验亲之法并不准确,无血缘之亲的人也会相融,血缘之亲的也会互斥,真奇妙,对吧父皇?” 自然无人回答她,她继续喃喃道:“父皇说自己死而无憾,那被你下毒的母后算什么,从小被你忌惮漠视差点死掉的周行又算什么呢?就连我,父皇,这么多年,若不是我用心扮演你听话孝顺的女儿,你也早已厌弃我了吧?” 说完所有的话,司嘉宁平静地伸出手,合上了慕帝的双眼,握着圣旨,走出了寝殿。 旧帝亡,新帝继位,长公主长宁继位,号宁。 春去秋来三年时光,吏部侍郎山鸣谷位至丞相,算无遗策,辅佐宁帝治理慕朝,改革旧制,友好异国,国泰民安,民富国强。 大皇子司周行得封景亲王,封地北境,因受帝重留京三年尚未前往封地。 山桃还是那个固定每日在医馆里行医半日的大夫,名气越来越大,却依旧不改规矩,无论贫富,看病就得排队。 诊治完最后一个病人,山桃走在京都的大街上,不少人会和她打招呼,如今的京都越来越繁华,连异域人都不少,与外通商,热闹非凡。 今日中秋有灯会,各商家早早摆出了灯架,虽还未点亮,但已然可见入夜的盛景。 除了花灯,还有许多售卖面具的摊贩。 一个戴着白狐面具的男子忽然走在了山桃面前,白狐双眼勾勒地轻佻,仿佛含笑,“这位姑娘,今日中秋佳节,可否赏脸,与小人共游灯会?” 山桃乐不可支,朝他伸出手,“今日人多,为防走丢,公子可要牵紧了。” 司周行自然伸手紧握,拉着山桃游走在了街道上,时不时买些小玩意和小吃给她,一派闲适。 “诶,陛下不是赶你去封地了吗,你还想在京都赖多久呀?”山桃碰了碰司周行的肩膀调侃道。 司周行被封亲王,按理该即刻前往封地,但他说想要多陪太后,请延缓上任,宁帝也许了。 如今在京都呆了三年,已经有不少人在猜测,宁帝是否忌惮自己这位胞弟,才故意让他留京。 宁帝看着雪花一般的奏折,要么是请求景亲王离京的,要么是请革去司周行亲王之位的,被扰得烦不胜烦,不止一回跟山桃倒苦水,让她劝劝司周行,别赖着不走,逢年过节又不是不能回京都。 司周行闻言叹了口气,“也不是我不想去,可是我一个年龄正好的亲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光棍,没有王妃一同前往,实在孤寂啊。” 山桃看着他眨巴眨巴的眼睛,笑得更开心了,她如今年十八,在京都中早就是能嫁人的年纪了,但自家娘亲有令,至少二十岁才能出嫁,连司周行这个半女婿的面子也不给。 “母亲想要乘船去寻棉花种子,我自然得陪着母亲远游,你......” 司周行顿住脚步,街上的第一盏花灯亮起,接二连三灯火骤明,照在他的眸子上,倒映出山桃的容颜,“你丢下过我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山桃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比街边的鼓声还大,她回握住司周行的手,“我的船,还有一个位置。”